第四卷 (月之传奇)第二话 命运的齿轮

 

  作者:纳兰贞

  艾诺维身子震动了一下,豁然自能量回归之后的整合状态下清醒过来。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看向对方,足足过了好几秒钟,才听得他慢慢地说了一句:“我还以为……看错了也听错了。你们没有……”

  “还原成妖精水晶?”那双眼斜飞的日长老微微地笑了起来:“你看我很像妖精水晶么,圣法王?”

  “……不。当然不像。”艾诺维双眼一霎不霎地打量着对方,脸上的的惊愕渐渐地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尽的欢喜、以及无尽的感慨:“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景晖?”

  那被艾诺维称作景晖的日长老微微地笑了一笑,说道:“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艾诺维仰首向天,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出来,说道:“虽是近乎无有终止的一万八千年,在我的意识里却只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要想忘记怕不怎么容易罢?景晖,还有……”

  环视着其余的十一位日长老,他点名一样地一个一个招呼了过去:“明,升,旦,映,昕,曜,昌,吴,星,旭,还有昭。万想不到还能够再见到各位。如此漫长的岁月,真是…

  …太辛苦你们了。”那十一名日长老同时绽开微笑,一齐摇了摇头。景晖说道:“那倒不致于。初起的时候我们的意识都在浑沌之中,对时间自然谈不上感应;其后……”微微地顿了一顿,接着说道:“逐渐逐渐,我们发现自己的身体虽然结晶在山壁之上,‘意识’却渐渐地不再受限于形体:”索朗陀耶只听得目瞪口呆。恐怕在今日之前,任谁也设想不到,日的封印原来竟是以这十二位神代的日长老为媒介凝聚了日光的能量之后造就出来的。这样的牺牲本足以令人惊心动魄,但比起景晖所说的,他们身上的变化,却让人觉得又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何止是索朗陀耶而已,便连艾诺维听得此话,也难以置信地挺直了脊背。就在这个时候皇都的声音插了进来,说道:“有舍才有得,因破而能立。我虽然一直知道吾辈处身的封印时代末期。会接二连三地出现肉身成道的异象,但是能够亲眼得见。仍然止不住有着无尽的欢喜。晚辈皇都,这厢有礼了。”

  景晖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皇都一眼,转首瞧向艾诺维,说道:“这话说得好。有舍才有得,因破而能立。圣法王啊,缘法因你而起,亦必因此而回归汝身。我们知道你还有一项为难至极的任务,才必须留下来让你看看妖精的究竟。自今而后,可以不必再心怀罪咎了。”

  艾诺维身子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一时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索朗陀耶听到这个地方,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在下蒙懂,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听各位方才的说法,应该是已经摆脱了形体才是,怎么现在……”景晖笑了起来,说道:“摆脱了形体,并不代表我们不能以有形有色的方式出现啊。只不过这个形体可以是实也可以是虚,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幻……”说着说着,他和其它十一位日长老同时间慢慢淡化。慢慢融入了已经昏暗下来的夜色之中,就这样全部都不见了。

  索朗陀耶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内心所受的震动难以言喻。即使典藉中清楚分明地记载了高层次生命形态的成长与必然。但对他而言,那一向只是“记载”,根本上是与神话差不太多的。但现在……现在……

  当真是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啊?血肉之躯的索摩人和妖精已经差了不知道有多少,更教他如何去想象无形无色的状态。皇都在他眼前弹了一下手指,说道:“别乱钻牛角尖了。血肉之躯有血肉之躯的功课,我们想做还做不来呢。再要不久你就会明白过来的——嗯,你那一位,终有一日会成为呼荷世界继吉托之后最伟大的贤者。

  你只要好好地看着她,就能够明白,人世间的悲苦伤创是为了什么了。”

  索朗陀耶身子震动了一下,一阵狂喜涌上心中,说道:“这么说她身子已经没有大碍了?日后的发展无可限量?”

  皇都微微地皱了一下鼻子,回眼瞧向艾诺维,脸上那精灵古怪的神气刹那间沉静下来说道:“传承者……不。称呼你为圣法王,应该来得更适合得多罢,他们当年不就是这么称呼你的么?”

  艾诺维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对皇都的问题避而不答,只道:“你不是应该留在日光平原照看其它日妖精的么?急巴巴地跑到这个地方来领会时空障壁的碎裂……罢了,谁教你是日妖精!”皇都笑得得意,露出了一口洁白如玉的牙齿,说道:“是呀。我本来想着就算是当场震晕了也算我活该,不过,嘿嘿。幸好日能量的冲击法和其它四种都不相同。

  ”艾诺维白了他一眼,说道:“根本是算准了才来的,就不用在那里卖这种乖了。”皇都在他对面盘膝坐定了,一手支着下巴,突然间换了一副严肃的脸容,说道:“好罢,我承认我是算计过了才来的。话说回来,封印尚未解开之前,我可没那本事算计到这种地步。唯一的凭藉,只是我对天意的感知罢了。”他年轻璀灿、充满了活力的脸容之上,突然间流露出了远在他容貌之上的深思与睿智来:“圣法王,你不是也一样的么?岂难道在下封印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路必然发生的种种事变,必须作出的种种牺牲。”艾诺维豁然抬头,说道:“自然是不曾计算过。

  但我又有什么选择?”皇都双目灼灼,说道:“为什么?只因为你是呼荷世界的命运之子?”

  艾诺维身子震动了一下,望向皇都的双眼之中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情感;即使隔着十几二十公尺的距离,索朗陀耶都可以看见,他的嘴角沉重地抽紧。半晌之后才听得他以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在说:“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它的理由?”

  皇都微微地皱了皱眉,对这个答案似是不尽满意;为了什么不满他并没有说明,只沉吟着又道:“或者真的是没有选择,但是难道……没有遗憾、没有委屈么?”

  艾诺维那澄碧的瞳孔微微收缩,突然之间露出了一丝异常柔和、异常悲伤的笑意——在日封印刚刚解开之时,索朗陀耶便自他险上看到了的那种笑意:“你是在……担心我啊,皇都?”他的笑意里有着感激。虽然,倒因此而让那丝悲凉的意味显得更悠远也更深邃了:“不需要的。既然一起始便没有选择……而,横坚这一切也都早已经过去了。”

  我就是怕这一切都没真的过去啊,圣法王;因为你只不过是压抑,却不曾真的渲泄,只不过是在承担,却并没获得治疗……但身为日族之长,他深切地明白,如若艾诺维自己不能够意识到这一点,他就算挑明了来说也没有用处。也许自己到了这个地方来,根本就已经是在逆天行事;也许命运的齿轮既然要这样滚动,就自有它非如此滚动不可的理由…

  …只不过事情的后续关联实在太大,大到使他忍不住要想再作一次尝试:“你……确定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吗,圣法王?”他沉吟着说:“牺牲和委屈固然是没有选择的,但事后的遗忘与压抑,却并不是你唯一的选择,事实上那可以说是最糟的选择。”

  “皇都!”

  看见艾诺维澄绿的昨子里闪出了怒意,皇都将他尚未说完的话全收了回去。漆黑的眸光闪了一闪,他露出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笑容来。

  “好罢,好罢,我逗你的。”他笑着摊开了手:“莫怪我没有法子了解你的心境。我又不像你,有一半是索摩人。”

  艾诺维胸口微微起伏,显然皇都那一番话当真将他激怒得不轻;但面对着日帝那似真似假的道歉,他那突然之间扰乱了的心绪便如同来时一样、迅速地平复了回去。抬起眼来看向色呈黯蓝、却在繁星闪耀下绵延得地无穷无尽的天空,艾诺维慢慢地吁出了一口长气,睁开眼来定定地瞧向了皇都。

  “我同意。你是不会明白的。”他说,唇边再次现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来;“因为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呼荷世界的命运之子就只得一个……”说到这个地方,那丝笑意不自觉地加深;只不过在索朗陀耶眼中,反觉得他是笑得更沉重也更悲哀了:“只得我,这一个。”

  皇都没有说话,脸上甚至也没有表情。好半晌之后他才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道:“那么我告辞了,圣法王。”艾诺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等一等!”

  皇都的黑眼睛滴溜一转,仿佛自索朗陀耶身上一扫而过,说道:“日的能量回归之后,让你分神照看的事果然更多了。”一面说,一面解下了自己左腕的日轮。艾诺维横了他一眼,说道:“我只不过是懒得自己跑这一趟而已。这玩意儿你们日光平原上横竖多得是,你回去再补不就有了?”皇都龇了龇牙,从日轮上摘下了三颗日水晶,顺手丢给了索朗陀耶,道:“这是给你心上人的,找个时间交给她罢。”

  索朗陀耶又惊又喜。日水晶对于修习日系魔法的人来说,不止是万金难求的宝物,事实上根本就没听说有谁真的得到过。如今皇都一送就送了三颗,当真是慷慨到了极点。正不知如何言谢,皇都摇了摇头,说道:“别谢我了,妖精们将来借重于她的地方多着呢。”瞄了艾诺维一眼,压低了声音,笑道:“虽然那一位,并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为她要来这个东西的,”索朗陀耶愕然道:“不然是为了什么?”

  皇都耸了耸肩,说道:“给未来的大贤者的么,自然是为了让她施行医疗魔法和预言魔法预备着的了。嗯……”顿了一顿,沉吟着道:“一时间倒还不忙着给她,你好好利用这三颗日水晶,替她设计一项别开生面的法器出来罢。弄完之后,再找个合适的时间送她……那妮子可不是容易拗的。

  你要有心理准备才好。”索朗陀耶大愕,道:“为、为什么这样说?”刹那之间,一缕不祥的阴影掠过了心头。

  皇都摇了摇头,说道:“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剩下的你自己去发觉罢。你只需要记住:天意的深奥与慈悲难以思量。尽你的力量去经历便就是了。”说到最后一句,已经自空间之中消失了踪影。

  这时节天色已经暗沉了有小半个时辰。只因为皇都本身是个发光的存在,因而向天崖左近二十余公尺的范围里头,都还笼罩着一片柔和的光芒。皇都一走,那光晕只在眼中留下了几秒钟的残像,便就整个儿暗沉了下来。但这暗沉也只不过是三五秒钟的事。因为皇都前脚刚走,艾诺维“啪”的一声,已经在虚空中燃起了一团明亮的火柱。

  索朗陀耶怔忡错愕,牢牢地握着三颗日水晶,看着艾诺维走回了平台之上,忍不住问道:“日帝为什么那样说?她的神智既然已经恢复了清明……”艾诺维露齿一笑,说道:“皇都不是让你耐着性子慢慢观察的么?就算知道了,难道你就不用去经历了?”

  索朗陀耶皱了皱眉。虽然想再作进一步的探问,但想艾诺维必然不肯再说,一面将日水晶收将起来,一面脑子里野马般地乱跑。想到自己其实并不是十分了解佛兰珂的想法,她的一点情绪反应都可以闹得自己老半天兜不出来……日帝所说的,难道指的是这些地方?可是以日帝之尊,居然会管照自己到这等细微的地步么?思惴间艾诺维已将随身所带的行囊解了开来,取出食物饮水,说道:“吃过饭便歇息罢。

  累坏了,嗯?”

  索朗陀耶撕开一块烧鸡来递入口中,见艾诺维神色如常,片刻之前与皇都的对话好像完全不曾发生过一样,突然间心下惭愧:“日封印一解开,他不知道想起了多少过往岁月的狂风暴雨,经历了多少内在情感的冲撞与折磨;单只我一个人在这儿絮絮叨叨、思量着自家小小的心事,当真是没出息已极。”但一时之间再要想问些什么,却感到难以措词。

  静寂中只听得艾诺维说道;“这十二个封印能够解开,还真是多亏你了。”索朗陀耶笑道:“大半是老师的想法,我不过作了一些实际的运算工作而已。如若知道了这个法子有效,老师在天之灵,必然欢喜不已”艾诺维笑了起来,说道:“这是个典型的还原法,其实不应该是这样解的。不过也亏得有了你们。”索朗陀耶大是好奇,问道:“照这么说,本来应当是怎么解的呢?

  ”艾诺维怔了一怔,脸上浮出了深思的神色,说道:“我自己也记得不是十分清楚,但印象里头那应该只是一个信号,只是用来告诉我自己封住的锁:时候到了,可以打开了……”

  索朗陀耶脑子里灵光一闪,蓦地里明白过来:艾诺维当初既然下了封印,当然就绝没打算将它解开;到末了将自己仅余的能量散放出去造就了喀尔提、作成了开启封印的埋伏与准备,自然有着万不得已的苦衷。只不过以目前的态势来判断,日的封印虽然解开了,艾诺维与日有关的记忆却并没完全取回。那自然,是因为属日的喀尔提缺席的结果了。因而有关这个部分,再问只怕纯属多余,而,如若吉托和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属日的喀尔提,只怕就是……

  微微地打了一个冷颤,索朗陀耶不敢再想地将这个念头推出了脑海;无法想象猜测万一居然成真的,艾诺维即将面对的关卡会有多么艰难。安静无声地咀嚼了半天食物之后,由于对封印这一事实在有着无尽的好奇,他忍不住再度开口,说道:“当初怎么会想到要去下封印的,你自己可还记得么?

  ”艾诺维笑了一笑,笑容里带着愤怒与不屑,道:“那有什么好说的?兵连祸结到那步田地,随便打个小仗就可以死掉成千上万的人,如此庞大的能量要来干嘛?你能不能想象,光是两个魔导师打架,也可以祭出龙卷风?邪王西凡顿为害之时我尚未出世,其后的格历桑陶之乱我亲眼目睹,简直…

  …”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索朗陀耶生于承平世代,对艾诺维所说的战祸其实并没有办法真的理解,微微地皱了皱眉,心想:“只为了这个原因,便必须动到这等庞大的工程么?是不是因噎废食了些?

  ”但自己不懂的事他不随便发表意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心中真正关切的焦点,仍然只停留在封印的技术层面上头。本来一个问题已经到了口边:“即使身为妖精与索摩族的混血,以妖精的体质行使索摩人的咒法,造就了他前无古人、想必也是后无来者的绝世能量,但要将这整个世界的能量悉数封住,只怕也不是凭他一个人就能够完事。下日封印的时候牺牲了十二位日长老,那么下其它封印的时候呢?”

  身为一个在魔法上精益求精的钻研者,索朗陀耶会想问这个问题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只是这个问题,在他想及皇都提到的遗憾与委屈之时,便被他自己生生地吞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已经在遥远传说之中变形又变形、遂使得所有的妖精与术者都想要一窥全豹的叙述:“这么说,勇者与魔王之战,所谓的魔王,便是自然界中过于庞大,却又迭遭误用的能量了?”

  艾诺维纵声长笑,说道:“勇者与魔王之战?原来这事件让人给渲染成这般模样了啊?照这么说也没有错。嗯,封印解全之后,魔王便会复活……照这等说法,到时候我可得再下一次封印才行了。”

  索朗陀耶听他语带调笑,浑弄不清他“再下一次封印”

  的说词是真是假,问道:“再下一次封印?你真的想要这样做?”艾诺维大笑出声,说道:“封印都还没解全,你现在就开始担心这个问题了啊?我都还不知道自己到时候会不会有这个兴致呢,大家伙儿走着瞧罢。”。

  索朗陀耶碰了他一个软钉子,虽然胸中疑惧丛生,却也难以再问。默默地喝了一口淡酒,心绪潮涌之际,蓦地里想起了方才皇都的说词来:“他既然认定了,佛姬会成为继老师之后,呼荷世界最伟大的贤者,则显而易见、就算艾诺维再下一次封印,那情况也绝计不会和以前一样。则我又在这儿操什么心?”却是这方面的心思才放宽了下来,另一个疑虑又自涌出:“如若魔王当真是指释放开来了的能量,事情倒简单了。老师当时说及这件事的时候,口气便十分迟疑……”这几日之间变故迭生,他撑到这个时候,着实已经疲累难言了,脑袋转到这个地方便自发僵,再也转不下去。他重重地甩了甩头,心说:“不想了。封印尚未解全之前,再怎么想都只不过是推测之言……”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呵欠。

  艾诺维将手上的酒袋子放下地去,说道:“把护命绦解下来,我来替你把毒质去尽了罢。”索朗陀耶吃了一惊,突然间觉着自己跟艾诺维的差别实在是天远地远。对方虽说只是半个妖精,但以眼下的状况看来,这半个妖精却全然不受各族妖精各自特质的限制。当真是无穷无尽,无往不利了。

  一时之间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默默地将护命绦解了下来。

  他本以为艾诺维会取出无量虚来,却不意那银发的青年只悠悠地捏动手诀,便即发动了咒法:“太阳神雷地阿斯,日精费索奇恩,听从我的请求,将能量施于彼身。藏匿于管壁的悉数分解,如同光明消融了黑夜;埋仗于脏腑的觅路而出,异质而乖形者各有区别。同归于尽本非天地的本意,日光的道路自成梯阶。迷途的粒子啊听我召唤,山水空旷处还汝清洁。”

  随着咒法的行进,一层淡金色的光芒笼罩了索朗陀耶的全身。要知道日光其实无处不在,只不过黑夜里因星球的运转而遮去了半边。但光的行进何等快速,距离岂有可能造成任何问题?当时一阵明亮的暖意渗入了四肢百骸,隐隐然身体里头血行加速,一层淡绿的色泽浮上了指尖,颜色越转越深,渐渐地滴了出来。索朗陀耶只觉得全身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几日来一直缠绕着他的隐隐僵痛一点一滴地散去,一点一滴地散去……

  然后他就昏昏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极香,连梦也没做过。醒来时天光耀眼,居然已经是正午时分了!但是神清气爽,疲劳尽去,可见得艾诺维为他驱毒兼治疗,实是做得彻底之极。虽然心下感激,但想这话说了艾诺维定然嫌自己肉麻,只问:“你自己睡得好么?所中的毒也去尽了罢?”艾诺维笑着递了一块面包过来给他,说道:“快些吃过饭咱们好上路了,可别说我耽搁了你回去见你心上人。”索朗陀耶脸上微微一热,说道:“是你自己急着回去见费妮丝雅罢?”艾诺维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说道:“你跟我一个朋友还真像……”说到这个地方,神情突然间一阵恍忽,一仰脖子,将袋中的残酒倒了个干净。

  索朗陀耶大是好奇,说道:“我这脾气,据我娘说是挺别扭的。还居然有人像我,可真是为难阁下了。”艾诺维瞧了他一眼,眼眸中一层温暖的笑意渐渐浮了开来,说道:“咬文嚼字、七拐八弯的本事,狄利昂可就及你不上了。”

  “狄利昂”三字入耳,索朗陀耶微微一怔,蓦地里一缕记忆自脑海深处跳了出来,失声道:“狄利昂?你说的是神代末期的地领主,有‘多臂法王’之称的衣吉贝利。狄利昂?”此人是神代末期极负盛名的传奇人物,英雄事迹不可计数;听说年纪很轻便已亡故了,而其死因和封印有关;但真相究竟如何,可从来也没有谁弄得明白。索朗陀耶蓦地里想起当初在青禾镇上曾听娃蒂说起,艾诺维作恶梦时会呼唤狄利昂的名字,刹那间心知肚明:“这必然也是他为了封印而作的牺牲了?真奇怪我当时竟没能想起这个人来!”想到自幼及长读来听来、神代的种种传奇逸闻竟如此一一在身边显现,一时间几疑置身梦里只不过此时此刻,当然不会白痴到去向艾诺维追究,到底狄利昂是怎么死的。

  艾诺维站起身来,说道:“你吃饱了吧?吃饱了咱们就上路了。”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的态度摆得明显至极。索朗陀耶赶紧将剩下的两口面包塞下肚去。

  回去时和来时相仿,所差只是索朗陀耶的身体灵活了许多。艾诺维的身形只闪了那么一下,向天崖上便恢复了亘古以来那种渺无人迹的冷清。剩下来的只有光——明澈鲜洁的阳光,以及,嘿,日帝那突然之间再度浮现在阳光之中的身影。

  凝神远望着叠浪干层的山脊,皇都眼睛里露出了深思的神气,说道:“我已经尽力了,可是该来的看样子毕竟还是得来……到那个时候,还得有劳各位前辈了。”

  景晖的声音淡淡响起,说道:“你明知道光凭我们十二个是不够的。全呼荷世界的负能源要有这等容易消化,天意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安排这许多出类拔萃的妖精王了。”皇都挑起了一边的眉毛,说道:“承蒙赞赏,愧不敢当。”几个娇脆的声音笑了出来,说道:“厚脸皮!人家景晖说的是你么?”说话的自然是那儿名女性的日长老。

  景晖笑道:“身为日帝,这小子平日里要到什么地方去找人称赞?自然只好咱们几个老妖精倚老卖老一些。”话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并不以为他们所谈论的,会是什么紧要的事情。

  且说艾诺维带着索朗陀耶一路飞奔下山。由于出发时已过中午,回到那一日遇袭的矿区平台之时,天色已经暗了。

  矿区入口避风之处,一堆火烧得正旺。卡鲁奇坐在火堆旁边,身旁围着一只石斑雪狮,一只灰背熊,还有三只铁喙鹰,摸摸这个又抱抱那个,每隔几秒钟便抬眼朝路口探看一下,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见到艾诺维带着索朗陀耶自入口处出现,跳起身来,说道:“我还以为你们今天中午就该到了,居然拖到这个时候,看样子你也没有自己吹牛的那么厉害嘛!”眉花眼笑,满脸都是宽心大放的神气。

  艾、索两人对他的脾气早已摸得熟悉透了,知道他小孩心性,自不会加以反驳。看看四周居然没有半个人在,显然这小子是一个人留在这个地方等候师兄回来,寂寞无聊,才会唤来了这许多野兽跟他作伴。艾诺维伸出手去摸了摸那石斑雪狮的头,说道:“你的召唤魔法越来越厉害了啊,这许多猛兽都让你管得乖乖的。”卡鲁奇大是得意,拍拍让猛兽们都散去了,说道:“你下次见着这种大猫,可别伸手乱摸。要是我不在,它可就咬你了。”他跟野兽相处纯粹出于本能,对它们繁多的种类和名目其实是叫不齐全的。艾诺维笑了一笑,说道:“要是你不在,我只怕不容易见到这种大猫罢?嗯,怎没见到那个叫亚拜罗尼的使徒?让大伙儿带下山了?”卡鲁奇耸了耸肩,说道:“谁管他啊?都已经让人给药成那个样子了。今天中午他自己气力恢复了些,一瘸一拐,便自己摸下山了。索朗陀耶他娘说的,这人不过是让人雇聘的刺客,任务既然失败,什么什么……要是还跟他计较,反而失了他们的身份什么的。”索朗陀耶忍不住问道:“我娘他们是几时下山的?佛姬的伤势到底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打从他一回到此地起始,便一直在喉间打转,艾卡二人的对话虽短,在他已是憋得难受至极。卡鲁奇摸了摸下巴,正要回话,忽然间磅琅一响,矿坑旁边一座新砌的石坟爆了开来,灰暗暗一条人影跨步而出,说道:“这个问题,我来回答你吧。”

  卡鲁奇只吓得跳了起来,窜到了艾诺维的背后;索朗陀耶亦是脸色大变,伸手便去摸自己的水湄之光;可一摸之下才想了起来:那刀已让佛兰珂丢在昭城里了。只有艾诺维神色不变,定定地看着那自坟中走出的瘦长汉子,说道:“死魅不会说话。死灵没有实影。阁下不应该是使徒中人罢?若要施行暗算,这等技俩未免太拙了些。”索朗陀耶这才认明白了,这人发色淡褐,眸色深灰,脸色苍白得几乎看不出血色,正是昨天早上埋伏在此、却让费妮丝雅一记水箭重创而亡的那名使徒。这时节已是三月上旬,呼荷世界春天的雷月已在清空之上泛出了淡谈的蓝光。照在这人染红了半边灰衣的血渍之上,更显得诡异绝伦。

  那人听得艾诺维动问,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转,突然间双手平举,僵着双腿、朝前蹦了两下,说道:“如果是僵尸呢?你可没料到这一层罢?”声音阴森至极。

  艾诺继微微一楞,突然间大笑出声,说道:“派垂安,别闹了……”派垂安三字出口,话声蓦地里中绝。那人咧嘴而笑,露出了满口的白牙森森,又朝前跳了两步,说道:“为什么别闹?啊哈哈哈,小艾雷,我明明记得你并不是怕僵尸的嘛?”

  艾诺维听得“小艾雷”三字,陡然间脸色大变,再一次失声叫道:“派、派垂安?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真的是你?”这平台上地方本来不大。那死而复生的使徒前后跳了这么几步,已然来到了艾诺维的面前,平举的双手几乎便要掐上了他的脖子。但艾诺维身子动也不动,只是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打量着对方。那人慢慢地放下了双手,眼睛里头突然浮现了戏谑的神色,笑道:“如若现在就过去抱你,肋骨只怕难免让你打断四五根,可来得太不保险了……”话声微微地顿了一顿,说道:“怎么可能?为什么不可能?你忘了你还有一个封印还没解开么?所以应该还有一个喀尔提?”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艾诺维脸上僵得就像是戴了一层石头做的面具;就连派垂安走上前来将他抱入怀里了,依然没有半点反应。派垂安笑道:“终于吓到你了,不坏,不坏,值得为此干杯——喂,卡鲁奇,你那里还有酒没有?”卡鲁奇听到这个地方,虽然对事情的本末还不是十分了解,但对方不是什么僵尸死魅,至少已经是可以肯定的了;气这家伙装神弄鬼的吓人,哼了一声,说道:“酒剩得不多,尿倒还有不少,有兴趣的话就给你一袋子如何?”派垂安大笑出声,满脸都是捉弄之气,说道:“好啊,好啊,可以啊,请,请!”卡鲁奇反倒谨慎起来,瞪着他道:“待老子再想想。这般珍贵的物事,可不作兴随随便便就送人了!”

  艾诺维的声音插了进来,说道:“两个都别闹了,坐下来说话……”一手紧紧地握着派垂安手腕,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语从何起。派垂安笑道:“别这样,变成喀尔提又不是辛苦的事。嗯,至少没你以为的那么辛苦。”艾诺维摇了摇头,心情显然沉重至极,说道:“好。就算我真有什么天大的理由,非将你变成喀尔提不可,你又怎么会……彻头彻尾地变了一个样子?”派垂安瞧了他一眼,本来一直带点嬉闹的神情突然间审慎起来,说道:“这么说你还没想起来,封完月印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

  艾诺维身子震动了一下,英俊的五官突然间剧烈地扭曲,咬着牙道:“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么?”派垂安双手疾出,按住了他的太阳穴,说道:“想不起来的地方就不要想,先让自己静下来。嘿,你难道不欢喜再见到我么?”

  索朗陀耶见到他按着艾诺维的双手微微地发出银光,心想这人果然不是混说的,确乎是货真价实的月之喀尔提;当时摒息静气,留神着后续的发展。只见艾诺维闭上了眼睛,很显然是渐渐地平复了下去;半晌之后他睁开了双眼,慢慢地道:“让你费神了,派垂安。我是很欢喜能再见到你。可是上苍为证,你原来的模样可比现在中看多了。”派垂安搔了搔脑袋,说道:“这可没有法子。我原来的身体出了一点毛病,已经不能用了;好容易勾引来的几个家伙里头,又只有这一个勉强合格……”说到这个地方,拍了拍腰间的短剑,说道:“看仔细了喔:这个才是‘我’。至于这一个,”指了指自己胸口,说道:“只能算是我的宿主。这人名叫萨拿,在使徒里头排行第九,原本是驻在禁镜城里的。亚拜罗尼发出了动员令要暗算于你,我当然乘着这个机会一路追将过来,就省得自己费神了。”

  众人这才恍然:何以这名使徒在昭城与娃蒂恶战之时,居然能够在无有人质的情况下全身而退,却又何以在费妮丝雅手中不堪一击。对不死之身的喀尔提而言,那一记重击根本只是他装死的凭藉。艾诺维凑向前去,看着他腰间那柄长度只及一般长剑三分之一、当作匕首却又太短的佩剑,赫然见得剑身近剑柄的地方,隐隐浮着一只眼睛!那自然、是派垂安精魂运动凝成的结果了。

  艾诺维既愧且咎,百感交集,说道:“这么长的岁月,你就把自己依附在你把这宝剑的身上啊?那,那岂不是……

  ”打了一个冷颤,不敢再往下说。索朗陀耶思及如此漫长的岁月不言不动,附着于没有生命的对象之上,当真是难以想象的折磨与禁锢,也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派垂安笑了起来,在他两人眼前拍了拍手掌,说道:“怎么搞的不约而同摆起这种苦瓜脸来了?你们不觉得这种遭遇别致得很么?咱们这把宝剑有型有款,比起一般的帅哥,可还要值钱许多。”说到这个地方,见艾诺维头颅深埋,下巴绷得死紧,突然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容易欺负啊,艾雷。呀,本来还想再欺负你一阵子的,谁知我心软,见了你这般模样,这段梁子就算是这样揭过去了罢。我说,情况不有你想象的那么糟……”顿了一顿,突然间冒出了众人绝料不到的一句话来:“你应该已经见过景晖他们了?”

  艾诺维豁然抬头,失声道:“你……难道……?”派垂安摸了摸鼻子,笑道:“没那么神啦。我的资质与境况,怎能够跟日长老相提并论?刚开始的那一千年里,确乎让夜辉这个家伙给拘得动弹不得。但后来渐渐地就明白了形神分离、不役于形的道理。只不过当初既然将精魂寄托到了夜辉身上,总没有办法像景晖他们一样地自在纵横,快意于宇宙之间。到最近这几千年里,凝聚在向天崖上的十二只乌鸦,其实都只是纯粹的能源结晶体,和他们的精神意念不相干了。

  ”艾诺维将信将疑,却又止不住地欢喜,说道:“难道你…

  …”派垂安刮了刮鼻子,说道:“不跟你说我没那么神的么?我目前意念所及,大约是以剑身为中心的一千公里,没法子再多了。”

  艾诺维一口气长长地吁了出来,紧握着派垂安的手,脸上神情百感交集,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已经种了,而且是一万八千年前便已种下;果也已经收了,虽然是至于今日他才初次听闻……无论是要道歉,或是要说恭喜,这漫漫岁月中的种种波折,又岂是短短几个字便能诉说净尽?而,以他和派垂安自幼及长、出生入死打下来的交情,其实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因此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阁下脱口而出的,反倒是一个轻描淡写的问题:“你把这萨拿拘来作了宿主,那些使徒难道不起疑心?

  无论怎么说,这位仁兄的脾气,总没有可能跟你一样?”派垂安笑得奸诈,说道:“那自然是天差地别。不过这其实也不难打发。像这样,”将脸一垮,摆出一副冷淡愁苦、厌世绝情的神气,说道:“我失恋了。少来烦我!”

  艾诺维纵声大笑。索朗陀耶也是忍俊不禁。他素来冷静自持,不轻许人,但这派垂安出现了才不过半个时辰,磊落潇洒,灵动刁钻,忍不住动了倾心交结之意。却是此念一动,便止不住地有些怀疑:“看样子这一位也是他的至交好友,怎地以前从没听他提起过?”又想:“他身旁的人一个比一个出色。神代末期的风起云涌、八方风雷,可不知是一个什么样的景况?”只一想到这个地方,胸口便不自觉地发热。当真是恨极了自己其生也晚,没能赶上那样的时代。

  派垂安拾起头来,看了看天上的雷月,说道:“要将这玩意儿变回原来的样貌,时间只怕还早了一些,”瞧了艾诺维一眼,说道:“别勉强。你还记得月印是怎么封的么?”

  艾诺维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呼吸变得既深且缓,好半晌才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道:“细节……记不真了。但……”派垂安伸出手去,握在他的臂膀之上,说道:“嘿,打起精神来啊。有了景晖他们的先例,你还怕见她不着么?”

  便在这个时候,卡鲁奇的声音插了进来,说道:“你们,你们先等一等!你们从刚才说到现在……封印,封印是艾诺维下的?打从一开始就是他搞出来的?那么,那么爸爸他……之所以会变成喀尔提,然后又消失,也全部是他……是他……”他这一路询问下来,没见艾诺维或派垂安作出任何反驳,情绪越来越是慌乱,声音也越来越是粗哑;说到未了,几乎已经转成了哭号,冲向前去,一把揪住艾诺维领子,又摇又晃,叫道:“你说话呀!是你害死了爸爸,是不是?告诉我你没有,告诉我!这一切只不过是我听错了,是不是?你说,你说呀!”

  面对着卡鲁奇如疯似狂的反应,艾诺维眼角微微抽搐,却是一个字也不曾辩白。他其实比谁都更明白,整个封印时代是他一手造就,卡鲁奇跟随吉托如是长久。没有可能一无所知;只不过吉托去后,这小子将情感的重心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心灵深处,实是刻意将片段听来的讯息给抛到了脑后。一直到了今天晚上,事情的真相已经摊开得如此明显,才使得无法不去理会。内在的冲突如此激烈,自然一发不可收拾。

  索朗陀耶见卡鲁奇闹得不可开交,从后头抱住了他,说道:“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很不好受,但你师兄难道就好受了么?大丈夫生于人世,有时不得不忍人所不能忍的,为人所不能为。封印一事关系了亿万生灵的性命,”卡鲁奇叫道:“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只知道我要爸爸,这个臭小子害死了爸爸……”使力挣开了索朗陀耶的抱持,恶狠狠地盯着艾诺维,胸膛起伏沉重,突然之间,两行清泪决堤而出,哽着声音说道:“我恨你!我,我……我再也、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掉转身子,便朝下山的小径飞奔而去,艾诺维一声不吭地目送他冲下山去,脸上神情复杂之极。索朗陀耶叫道:“卡鲁奇、卡鲁奇!”回过头去,朝艾诺维说道:“你就这样让他走了?他这时候最需要的,其实是你的安慰不是么?”艾诺维摇了摇头,说道:“茉咪他们驾来的小空舟,现下想必停在望海坪等待我们。让那个姑娘去安慰他吧,这小子其实比谁都需要家。需要有个人照应他。

  总不能老像观在这样漫无目的跟着我……”派垂安在一旁用力鼓掌,说道:“好一个用心良苦的媒人哪!只是这样一来,人家只怕连一杯谢媒酒也不会请你吃,这岂不是太吃亏了?”艾诺维淡淡一笑,说道:“要喝谢媒酒,咱们自己摆一桌就是了。有索朗陀耶这个金主在这儿,要吃要喝还怕没有着落吗?”派垂安对着索朗陀耶挤了挤眼睛,说道:“你现在知道自己交友不慎了罢?乘着酒席还没有摆,要溜还来得及。”

  索朗陀耶心不在焉地笑了一笑,心下怀疑:“他为什么不要卡鲁奇再跟着他?卡鲁奇自己有家并不是理由……啊,难道……”突然想到艾诺维半开玩笑地表示过“封印还要再下一次”,蓦地里明白过来:“做这件事需要何等庞大的能量,若真的再下一次封印,封完之后他岂能再活?这个时候先吵翻了,到时候就少掉了一份伤心……”想到这个地方,一股怒气突然间涌了上来,一把抓住艾诺维的手臂,说道:“你要当大仁大义的英雄,把别人的心情都当成什么了?凭什么呼荷世界的安危动荡,只能够由你一肩承担?能量有没有必要再封一次,也不应该是在这等短促的时间里便能作决定……”派垂安在一旁抚掌大笑,说道:“精采,精采!狄利昂当年也是这样子跟他吵架的,否则的话,封印这码子事还轮不到我们来插手呢!”索朗陀耶大声说道:“我可没说我赞成他再去下一次封印!”

  艾诺维横了他一眼,脸上神情深不可测,说道:“这是在吵什么子虚乌有的事?怎么从谢媒酒扯到这里来了?我都还不知道索朗陀耶原来这等小气……”拎起卡鲁奇留在地上的酒袋子,拈了一拈,说道:“这好像是我的红宝石钮扣换来的吧?那就不需要跟你客气了。”拔开瓶塞,自顾自喝了起来。

  索朗陀耶为之气结。派垂安低声笑道:“不是跟你说了,这叫做交友不慎么?要想落跑的话,这就请便罢。”索朗陀耶在他背上重重地捶了一下,说道:“要说倒霉的话,阁下可比我倒霉多了。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怎不及早把他掐死?”派垂安笑道:“那自然是因为我生性古怪,就欢喜自讨苦吃。”

  索朗陀耶忍俊不禁,瞧了独自坐在火堆旁喝酒的艾诺维一眼,低声问道:“他现在的性子,是他原来的个性么?我是说,封印还差了一个。”派垂安横了他一眼,脸上神色古怪至极,说道:“干嘛?轮到你想帮他作媒了吗?小心让费妮丝雅知道……”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索朗陀耶瞪了好几眼。派垂安只作没有看见,继续说道:“啊哟,是不是我会错意了,其实是你自己想嫁给他?我说兄弟,这不大好吧。

  ”这一回索朗陀耶不再跟他客气,结结实实在他肩膀上擂了一记。派垂安愁眉苦脸,摆出一副瑟缩害怕的模样,抱着头道:“就算说中了你的心事,也不必杀人灭口嘛?”

  索朗陀耶看他越闹越乐,反倒宁定了下来,双臂环胸,只冷眼盯着他瞧。派垂安又闹了两句,见他没有反应,深灰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两转,露出了明锐至极的光芒来,笑道:“你真的很像狄利昂。”

  索朗陀耶眼眸中光芒一闪,说道:“那一位想必聪明绝顶,修养绝佳,才会让你这种祸害活到现在。”

  派垂安纵声长笑,朝艾诺维招了招手,道:“艾雷,还有酒罢?丢一袋过来。”艾诺维皱了皱眉,抛了一个酒袋子过去,说道:“别再用那个名字叫我。”派垂安笑了一笑,说道:“太久没和你在一起,一时忘了。”拨开瓶塞,先递给了索朗陀耶。

  索朗陀耶有些奇怪,喝了两口酒,问道:“他为什么不让人用他的小名叫他?连你都不行?”派垂安接过他重又递过来的酒袋,也喝了几口,说道:“这我也不是十分明白。

  好像他总以为昵名是小孩用的。打我十岁上认识他起始,他就不怎么肯让人叫他艾雷了。打了三四次架,才硬生生换了过来。嗯,”脸上露出淘气的神气,说道:“我有时存心呕他,便还用这个名字叫他。管用得很。嘿嘿。”

  索朗陀耶又好气又好笑,道:“他不喜欢小孩子么?”

  这才想到从相识到如今,艾诺维从不曾以昵名称呼过自己。

  派垂安摇了摇头,说道:“应该说是他没有时间当小孩子罢。你刚问我艾诺维原来的性子是不是现在这般模样?嗯,你问的是八岁还是十岁的时候?”见索朗陀耶横了自己一眼,并不答腔,知道这一招对他而言已经不大管用,笑了一笑,说道:“很接近了,但还不完全。他本来应该要更忍心一些……不,是忍心得多。”索朗陀耶有些不解,道:“忍心?”

  派垂安作了一个斩杀的手势,说道:“不用怀疑自己的耳朵。我说的忍心,就是你能够想象的那个意思……”顿了一顿,说道:“你大概很难相信罢?月的封印便是以他自己的母亲造成的?”

  索朗陀耶倒铀了一口冷气,迅速地瞥了艾诺维一眼,说道:“他自己知道么?”派垂安瞧了他两眼,淡淡地道:“你别太放在心上了,万物有生必有死。他现在是因为月的能量尚未回归到自己身上,才无法真的了解‘割舍’的紧要与必然……”见到索朗陀耶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他微微地笑了一笑,说道:“莫说是现在的他了。千古以来,除了月妖精一族之外,本来也没有几个人能够真的明白。若不是承袭他的能量成为属月的喀尔提,我本来也一样不会明白的。嗯,在一般人看起来,这就叫做‘忍心’了。”

  索朗陀耶重重地甩了甩头,只觉得派垂安言语虽然简单,但深渺悠远,有着无尽思量的空间,一时间悄然怔忡,只觉得自己自幼及长,一直笃信着的慈悲容让,都突然间变得浮浅了。派垂安扬了扬眉毛,说道:“更忍心的事还在后头里。除了这六个封印之外,他本来还打算再加一个的。”索朗陀耶身子震动了一下,问道:“再加一个?怎么样的一个?”陡然间记了起来,艾诺维在地封印开启之后也曾经说过,封印应该要有七个。

  派垂安瘪了瘪嘴,脸上流露出不以为然之色,说道:“你可以称之为守护的封印,也可以称之为时间的封印,更不如说它是意志的封印。总而言之,他是打算把这第七个封印加在风火水地日月六个封印上头,以确保它们不会松动,不能破坏。”索朗陀耶大惊失色,道:“他可没有这么做罢?”这话问得其实颇为多余。试想第七个封印如若当真封了下去,过去数十年间,呼荷世界的能量岂有可能失衡?只是他全付意识,一直让“再下一次封印”这个意念所盘踞,想到如果封印永世无法解开,全呼荷世界的人世世代代都无法再品尝到诗歌之美,爱恋之情,便觉一阵毛骨耸然。

  派垂安自然不知道他的心神竟然跑了有这么远,摇了摇头,说道:“自然没封成,否则我们这些喀尔提焉有可能出现?据我猜想,他是把原来预计要做成第七个封印的能量散放出来,造就了六组喀尔提。”索朗陀耶大悟道:“那又是为了什么?照你这样说,喀尔提的出现,分明是违背了他的本意?”

  派垂安斜了艾诺维一眼,脸上再一次流露出了精灵古怪之色,说道:“他小子没把自己的能量计算好嘛。封印下得太深了些,能量也用得太过了些。否则的话,又何至于到得末了,非得牺牲到日长老和月后不可?即或如此,省下来的能量只怕仍然不够他造成第七个封印。至于另一个原因……

  其实,那恐怕才是真正的原因……”沉吟迟疑,没再往下多说。

  索朗陀耶只听了前半截子,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说道:“封印封得太深了些?意思是他如果重下一次封印,那情况也不会跟以前一样了?”派垂安懒洋洋地道:“那当然啊。凡事总是一回生、二回熟嘛。如若这回还是封得太过,将来尚有第三回,第四回,也未可知。”

  索朗陀耶啼笑皆非,实在不知道要把这个人如何是好。

  有关封印一事谈到这个地步,他所受到的冲击实是难以言宣。整个晚上思潮起伏,辗转周折。艾诺维见他两人相熟到了一个程度,过来加入了他们,一个人絮絮长谈,只绕着封印过程的种种曲折打转。不知不觉酒尽食罄,倦极而眠。一直到了第二天清早要出发的时候,索朗陀耶才想了起来:派垂安说过要跟自己解释佛兰珂的伤势状况的,可自己每次想问,话题老是莫名其妙地岔了开去,到得末了,总是连一个字也没能问得。(月之传奇第2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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