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月之传奇)第一话 金乌鸦,玉乌鸦

 

  作者:纳兰贞

  但负能源既是与现有能量全然相异的存在,要想在不引起逆雷的状态下加以净化,着实的比使用一般魔法要吃力数倍。艾诺维的意志力固然远非常人可比,但人力有时而穷,血肉之躯的肉身终有耗竭的时候。这个道理,赶来支持的费妮丝雅或者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得多。一眼见到艾诺维已然施用了“大回天逆尘平波诀”,心下一惊:“非得速战速决不可!”右臂一抬,两道水刀疾射而出,直奔金季琵和萨拿。原来她只一照眼,便认出了亚拜罗尼额上的护命绦;知道和这位仁兄有得缠的,因此当然是先挑容易解决的来打,好让卡鲁奇、索朗陀耶两个能得自由。亚拜罗尼虽然拼命想冲过她的阻挡,好去对付艾诺维,但费妮丝雅布下的水壁力道实在太大,无论如何也冲不去。而,眼看着金季琵和萨拿撑持了没有多久,萨拿便发出了一声惨叫,一道水箭自他右腹穿过,鲜血标溅。这名使徒在狭窄的平台上滚了两圈,就此不再动弹。亚拜罗尼心下大惊:“这小子怎地突然变得这等不济事?”

  费妮丝雅见这名刺客如此容易便打发了,也同样微微的有些诧异;但在她的立场,敌人少一个好一个,虽然诧异也不曾多想,脚下位置变换,便待全心去应付金季琵。却是才刚刚侧过半边身子,眼角余光里,便赫然见到艾诺维身子一软,整个儿瘫倒在佛兰珂身上,很显然已经失去了知觉。

  不说费妮丝雅当场胸中一紧,索朗陀耶、卡鲁奇两个也是脸色大变。自从水妖精王来援,他两个没有了后顾之忧之后,便几乎全付的注意力,通通放在艾诺维和佛兰珂身上。

  只是自知艾诺维施法的时候旁人插不上手,而索朗陀耶又没有可能在这种状况底下去替他找寻火水晶,这才一直作壁上观。眼看着艾诺维力尽晕厥,索朗陀耶不假思索,说道:“你护着我过去。我来替他把剩下的工作做完。”卡鲁奇一言不发,扶起索朗陀耶便朝艾诺维奔去。

  由于艾诺维人高马大,佛兰珂大半个人都被他身子遮住了,他两人浑看不出她的表情,只知道艾诺维开始施法时她极力挣扎,其后挣扎渐缓,到艾诺维晕死过去之时,似乎已没看到她再有什么动作。待赶了过来一瞧,只见佛兰珂双目紧闭,脸颊上纵横交错的全是泪水;左臂上的无量虚却就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已经由原来的殷蓝,淡化成了寻常的蓝色。

  原来净化的过程只一开始,佛兰珂内在的原我便即破土而出。诚如吉托一再说过的:遭到负能源入侵的人,并不必然是变得邪恶了,而是本性中的本能与欲念大幅孳生,遂致于不再受理性的掌控。但贪欲与黑暗的部分虽然生生不已,她的理性与意志并不曾就此遭到吞噬,仅仅是受到了压缩——这,其实也可以说是人性中善念的一种必然。负能源的压迫虽然越来越强大,内在的意志反倒越淬越坚韧。一旦负能源的约束力量转弱,在压抑与破坏中不断求取生存,因而不断强化、不断提升的清明与善念,便就如同坚冰覆盖下的种子,在暖春到来时迅速地抽枝生芽。也因此艾诺维的大回天诀虽然执行了没有多久,净化掉的负能源严格说来才刚刚过了三分之一,她心灵之中的善念与恶念,却已经到达了一个平衡的状态。

  偏偏才刚刚来到这个关口,艾诺维突然间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倒在自己身上;佛兰珂知道他气力不继,心下大急。

  与无量虚紧密相贴的左手几乎是立时便捏起了法诀,却要再度呼唤负能源,却立时让她的右手牢牢地握住了。脑子里好容易才恢复了清明的理性以一种焦切的声音在指挥她:保持镇定,拒绝诱惑;只要不再吸引负能源,情况就绝无可能恶化。艾诺维既已晕厥,人间世上,唯一能救得了你的,只有你自己了……

  便在这个时候,她紧闭的双眼前头光影忽然间微微一暗,仿佛有谁挡到了自己的身前;同一时间里一个再熟悉也没有、再搅动她心神也没有的声音响了起来,说道:“虚空之主塞凡沙顿。第米垂斯。听从我的请求,将时空之轴转成缚咒。无始无终,非实非空……”

  索、索尔!来的人竟然会是索尔!佛兰珂心神大乱,左手的手诀立时重新捏聚成型,咒文几乎忍不住便要脱口而出。她自然绝计料想不到,为了预防万一,在留宿在日光镇上的那一夜里,索朗陀耶已经向艾诺维学来了净化负能源的法门。佛兰珂一面左手手诀颤动,一面却忍不住要睁开眼来瞧他。

  而,这一睁开眼来,见着了他挺秀的五官,苍白的脸色,金色的眼眸无比专注地凝视着他自己不断变换的手诀……

  她湛蓝的双眼就再也闭不回去了!多少时日以来的爱欲纠葛、情潮起伏,乃至于为了得到他而施展出来的种种作为,海波般在她心头汹汹涌起,也就如同千万个大浪一般地搅碎了她温柔的心:“你这个……不识羞的丫头,怎么敢那样一厢情愿地认定了他欢喜了我了?就算他本来真的对我有那么几分好意,我……我做下了这许多无耻的事,他如何还能看得起我?”

  眼看索朗陀耶脸色越来越是苍白,满头大汗滚滚而落,料知他所中的毒必然尚未清除;则使出了这等高深的魔法来为自己去除负能源,可以说是已经不顾惜自家性命,更加的惭愧万分:“我……累得这许多人为我受苦,累得他……自今而后,岂还有面目见他?”这个念头只一浮上脑海,便觉得心如刀割;所有的悲苦惭愧,悉数化作了滴滴情泪,断线珍珠一样地往下直滚。虽然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却不舍得将眼神移开半分,只心中一个声音悄悄地在说:“好好地看着罢。能看多久算多久,能刻多深就刻多深。自今而后,再也没有机会这样瞧着他了……”蓦地里脏腑间一阵剧痛,一股子腥血之气直直地涌向了喉间。

  佛兰珂吃了一惊,本能地将那口鲜血咽了下去。转过眼睛一瞧,只见得那方紧缠在自己左臂上头的无量虚已经松了开来,转成一种若有若无的诡蓝,而淡蓝雾气兀自不住往外飘出。她伸出手去将那巾子拉了下来,丢在地上,只见自己左臂上伤口微微绽开、血丝细细渗出,却是一种偏紫的黯红颜色。她在医疗魔法上修为本极精深,略一思索,便即恍然:“负能源既然是一种与现存物质相对立的存在,自不免于对人体造成重大的伤损。入侵的时间越久,造成的破坏便越剧烈。共生期间还可以以它自己的方式护卫着宿主。但现在……”才想到这个地方,脏腑间又是一阵剧痛。这—回她再也忍耐不住,一口血喷在地上。

  且说卡鲁奇扶着索朗陀耶、奔过来接替艾诺维做了三分之一的净化工作之时,费妮丝雅本想问他:“你支持得住么?可别太勉强了。”但知道他心高气傲,一句话硬生生忍了下来。一面继续阻挡亚拜罗尼,一面对付金季琵。金季琵和费妮丝雅之间,本来就隔着卡鲁奇,以及卡鲁奇造成的结界;费妮丝雅对付她所用的水刀水柱因此往往自她后方唤来,攻击她的背心。这名女性使徒本就不擅长攻击型的魔法,在萨拿倒地之后更是难以支持。过不了多久,被一道水柱冲激得跌在卡鲁奇的结界之上,被卡鲁奇的虎爪自喉头扫过,立时倒地而死。

  战事进行到了这步田地,使徒中人可以说已经是一败涂地。亚拜罗尼虽然存下了玉石俱焚的决心,不顾费妮丝雅设下的结界有多强劲,拚死命只想冲将过去,攻击艾诺维,但护命绦只能保护他不受伤损,却并没有办法增强他的攻击能力。就算他冲得过水妖精王那无比强大的水壁,事实上也没有可能攻得破艾诺维、乃至于索朗陀耶施展大回天诀时所形成的结界,更何况他根本连那层水壁都冲不过去。眼看着连金季琵也死在了卡鲁奇手中,知道大势已无可为,蓦地里脸孔一阵扭曲,一口鲜血哇的喷了出来。

  费妮丝雅微微皱眉,说道:“战场上本来就有胜有败。

  你们身为黑暗界的法王,要与传承者相抗相争,按理说应该早就有了必死的觉悟,何以还这样想不开?”她与亚拜罗尼在狄凡夏所住的小村里曾经短短地交手了一回,见他在兵败仓皇之际,仍然坚守“不伤无辜”的原则,敬重此人是条汉子,这才忍不住劝了两句。

  亚拜罗尼微微苦笑,说道:“费妮丝雅陛下这等说话,可真是将在下瞧得小了……”一句话还没说完,猛然间弯下腰去,又是一口血吐在地下。卡鲁奇耸了耸鼻子,微微地有些吃惊,说道:“这个味道不对啊。你……你是中了毒?”

  亚拜罗尼接连吐了两大口血,此刻脸色已然整个的泛了青,慢慢地坐下地去,从怀中掏一个小磁瓶子,倒了两颗药丸子出来服下了。卡鲁奇好奇之极,问道:“喂,你们自己对毒药这等有办法,怎么搞的还会中毒?还居然闹到这个时候才来吃解药?难不成没事拿自己作实验?”

  亚拜罗尼斜了他一眼,说道:“这并不是……对症的…

  …”声音虚弱,可是那毒药着实猛恶。才说了这几个字,脸上肌肉一阵扭曲,似乎又要反胃;他紧紧地咬住了牙关,这才没再吐血。原来使徒中人虽然和法王们达成协议,在日轮亭对艾诺维一行人发动攻击,但皇宫大内是何等紧要的所在,使徒们又一向被目为邪道异端,想到要让他们在皇宫里自由来去,可着实的令法王们再三踌躇。亚拜罗尼想及自己在庞该临终前对他许下的承诺,牙关一咬:“就算拿自家性命作代价,也不能错过这个良机!”自动提出要求,服下了雷富尔精心配制的毒药,这才释去了法王们的疑惑。虽说使徒中人精于药理,这毒药未必就杀得了他;但委屈求全到了这步田地,其牺牲已不可谓不重大了。

  只不过这个中内情,亚拜罗尼自然绝计没有可能向外人提起。

  亚拜罗尼所中剧毒这一发作,使徒们眼看死的死、伤的伤,费妮丝雅不需要再全神贯注地留意敌手,这才乘着亚拜罗尼服药的这段时间里挥动素手,指挥着山壁底下的积雪,将火水晶拱了出来,奔向自己掌中。生命之石入手之后她双眸—霎不霎地留意着亚拜罗尼,顺手将火水晶交到了卡鲁奇手上,说道:“等索朗陀耶收法了之后,把它给你师兄戴上。”艾诺维眼下也在大回天诀的结界笼罩范围里,若不等索朗陀邪施法完毕,卡鲁奇是进不去的。

  亚拜罗尼微微苦笑,说道:“败军之将,费妮丝雅陛下也太小心了……”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黄褐色的汁液出来。

  显然他方才服下的药物,已经开始产生中和的效果。费妮丝雅秀眉微蹙,说道:“你们索摩人的行事,有时真是令人无法理解。既然能够解毒,为什么……”亚拜罗尼苦笑道:“我不说了我没有对症的解毒之药么?这种中和剂只一吃下肚去,破坏了药物原本的结构,总之是一定会发作的——虽然发作起来会轻得多。但在今早的行动之前,我可负担不起那个后果……”这几句话他说得有气无力,显然真的受不了小小的损伤;到后来大口呕吐,便再也接不下去了。

  卡鲁奇斜着眼睛看他。打从艾诺维答应解开地封印起始,这几个“里狄加小师兄”的徒子徒孙便不断地来找麻烦,打输了跑,跑过了又来,着实的难缠至极。眼前这小子虽然已经一副吐得只差没断气的样子,但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了他:这小子跟自己是同一型的。只要给了他一点机会,那野性的生命力永远能够自最大的创伤中复原;只要给了他一点机会,他永远会追杀自己认定的敌人,直到双方之中有一方面倒了下去为止……

  蹑手蹑脚地摸到了亚拜罗尼的身边,卡鲁奇出奇不意地探出手去,一把将他额上的护命绦给摘了下来。

  亚拜罗尼早已吐得全身无力,眼睁睁看着护命绦让卡鲁奇取了回去,甚至没有气力去抗议。万料不到卡鲁奇得寸进尺,护命绦既然顺利到手,出手再没半分顾忌,居然在他全身上下乱摸起来!亚拜罗尼又惊又怒,道:“你做什么?”

  卡鲁奇将他身上的瓶瓶罐罐一个一个掏将出来,说道:“当然是找解药,还能干什么?你们拿来害艾诺维的药得用什么来解?害索朗陀耶的那一种又该拿什么来解?”

  亚拜罗尼平生纵横四海,几曾让人如此捉弄过,只气得七窍生烟。但以目前的态势而论,抗议挣扎都于事无补;当时牙关紧咬,一言不发。费妮丝雅微微皱眉,说道:“你别这样捉弄人家,他不会说的。就算说了,你又怎么知道那是实话?”卡鲁奇一听这话说得有理,甚是泄气,嘴巴上兀自不肯服输,说道:“他敢不说实话?奶奶地,老子把他倒吊起来,恶揍一顿,三天不给他饭吃!”嘴里头虽然叽哩咕噜,叨念着各种整人的法门,但其实自己心中清楚:药物只一吃错,立时便是要人性命的事情,他可绝对没有那个胆子,敢拿艾诺维和索朗陀耶的性命开玩笑。

  费妮丝雅也不理他,转向了亚拜罗尼,说道:“你自己应当也很清楚,传承者绝无可能害怕你们再来惹事。只是这般纠缠纷扰,每每牵连无辜,到底不是一个了局。不如这样罢。我送你一些生命之泉助你疗毒,你答应我不再来生事如何?”水妖精王虽是人间智慧最深刻的妖精,对索摩人深所执泥的自尊、法规与复杂万端的内在纠葛,都有着比其它妖精更深刻的理解,但便也因了这种怜惜与同情,更真切地希望能够息事宁人,化干戈为玉帛。话在别人耳中听来有多天真,可也顾不得了。果然亚拜罗尼一听之下,虽然身体正处于极度虚弱的情况底下,也忍不住呛笑出声,说道:“盛意心领了!亚拜罗尼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收受贿赂这等事是不能做的。再说,使徒十三今日已然一败涂地,费妮丝雅陛下又何必再费这种心思?亚拜罗尼有事向来自己承担。这毒伤若是治得好的话,算是在下命大;如若治它不好,各位的麻烦岂不全都省了?”

  卡鲁奇大怒,十指关节毕剥作响,说道:“去你妈的臭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这就先把你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药全喂你吃了,先痛个你半死不活,看你还能罗嗦!”费妮丝雅叱道:“别胡闹,把药都还了他罢。”卡鲁奇双手牢牢地把着药瓶,对着费妮丝雅怒目而视。只可惜他脸上的胡子已然全数刮了,否则一根根全立将起来,那模样必然滑稽至极。

  费妮丝雅知道他小孩子心性,这会儿竟是与亚拜罗尼杠上了,自己现下再说什么都没有用,唇边露出了一丝宽容的笑意,摇了摇头,侧过脸去瞧向索朗陀耶——只瞥了这么一眼,脸色登时大变。

  原来以索朗陀耶此刻的体能而论,只剩得平常状态下的十之一二;勉强施出了大回天逆尘平波诀,那情况和艾诺维相比之下,当真是大哥别说二哥,高明不到哪里去。施术到了中途,已经是汗透了重衫;却是再过上十来分钟,他连汗也流不出来了。整个胸口空空荡荡的,口鼻之间都冒出了血丝。甚至不必是一个修行精深的术者,也知道这种情况危险至极。但索朗陀耶打一启动了大回天诀起始,便已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在气力已然透支了又透支、整个神智都已经进入昏晕状态的时候,他所剩下的唯一的坚持,竟只是集中在他左手那已经成了机械反应的、不断反复的各种手诀之上——甚至、不晓得要睁开眼睛来检视一下:她身上的负能源是不是已经全数净化了。

  便在这个时候,一股子浓烈至极的腥血之气,直直地冲进了他的鼻端。由于自己的口鼻之间也在渗血,索朗陀耶初时对这般血腥气息并没留意;但在这小小的结界之中,气味无处可以遁逃,越来越浓的血腥气终于使得索朗陀耶心神一凛,蓦地里清醒过来,本能地将双眼睁开了一线——这便赫然见得佛兰珂一偏头颅,又是一大口鲜血吐在地上!

  索朗陀耶眼前一黑,几乎当场便晕了过去。但这个才二十二岁便当上了月首法王的青年,着实有着人所难及的意志力;昏晕边缘他牙关一咬,居然硬生生地撑了过来。顾不得自己已然将近虚脱的身体,他俯下身去估听佛兰珂的心跳。

  这才注意到佛兰珂胸前衣裣、身边地上,全都已让鲜血染红。

  鲜血?鲜血?索朗陀耶的心跳停了一拍,狂喜与焦灼同时间里涌进了胸中。浑没心神去思索她之所以变成这般模样的理由,他不顾一切地吐出了培灵梭。这时候佛兰珂五脏六腑、整个身体所受到的破坏才刚刚开始呈显出来,虽然周身剧痛,大口呕血,但神智尚未散乱,一见到他吐出了培灵梭,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抢过了那红色的弹丸,叫道:“不可以!你……”只这一下动作剧烈,又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但只她这么一阻止自己为她疗伤,索朗陀耶便清楚明白地见到:那个纯真明理、善良高贵的女郎已经回来了,心情激动,说道:“别闹了,佛姬。只要救得你的性命,我自己的又有什么可惜!”声音虽然暗哑至极,却是说得情真意切。佛兰珂自与他相识以来,从未见他如此直言无隐地吐露自已的心事,一时间心如刀割,泪水无法自制地奔流下来,说道:“不,我绝计不能……再让你……”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索朗陀耶只急得四肢冰冷。深知自己若不赶紧采取行动,她绝计支持不了一个钟头,伸出手去,便要取回她握牢在手中的培灵梭。但佛兰珂五指攒得死紧,他自己指尖麻木而颤抖,施不出半点气力,一时间竟是夺不回来,急得只叫:“佛姬……”

  便在这个时候,费妮丝雅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说道:“你别急,索朗陀耶,先把这个喝了,嗯?”一面说,一面将半个水杯的生命之泉送到了他的口边。索朗陀耶大喜,二话不说地喝了一个干净。但他此刻耗竭过甚,半个水杯的生命之泉只是让他缓过气来,却不足以补回他耗损体力的二分之一。费妮丝雅见他盯着水杯底部,眼中露出了疑惑之色,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说道:“对不住,索朗陀耶。这一阵子我们对生命之泉的使用量过于庞大,可笑我竟然没多加留意……只这半杯,已经是我最大的极限了。”

  索朗陀耶身子一震。想到最近费妮丝雅唤来的生命之泉,似乎都只进了自己一个人的口中,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卡鲁奇在旁说道:“这个很简单啊。爸爸生前教过她止血的法门,让她自己医自己不就成了?”

  索朗陀耶大喜,一伸手便拾起了跌在地上的无量虚,说道:“佛姬……”却不意佛兰珂倒抽了一口冷气,仿佛见到了什么毒蛇猛兽一般,拼死命朝一旁滚了开去,叫道:“不,快些拿开!我绝计……绝计不再碰、碰这个……”一手按着胸口,喘息得极是痛苦。

  众人浑没料到她在大变之后,会对无量虑生出这样强烈的排斥反应,又是着急,又是无措。索朗陀耶追上前来,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朝艾诺维投去了求救的一眼。这时节火水晶已然回到了艾诺维额头之上,他也已经醒转来了有那么两三分钟,事情始末看得分明,脸上现出了迟疑之色,说道:“我是可以唤来虚空之力,再藉由转嫁之法由你承担过去为她疗伤。只不过这个法子虽然省力得多,对你而言却还是……”卡鲁奇自告奋勇,大声说道:“我来好了!咱们的月系魔法练得虽然不怎么高明,有索朗陀耶在一旁看着,难道还出得了差错?”

  索朗陀耶苦笑道:“这可不是临阵磨枪就能解决的事。

  艾诺维,这可得麻烦你了。”佛兰珂被他抱在怀中,听得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着如何解救自己,深知就算有艾诺维插手,对索朗陀耶而言依然危险至极,心痛如绞,暗自思量:“我有什么值得你救的?更别说是还得付出如此庞大的代价了。如若你有了万一,难道我一个人还活得下去不成?

  ”言念及此,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手中的培灵梭远远地抛了出去。

  索朗陀耶骇然变色,想也不想便扑身而出;却是身躯沉重,才刚扑出便即跌倒,培灵梭自他肩头呼啸而过。他急急捏动手诀,想呼唤疾风。但身体虚弱到这步田地,匆忙中没想到手上还有一方无量虚可以使用,风来得既缓且微,根本阻不住见风即长、已然化作长鞭的培灵梭。这平台本是为了开采矿石才开辟出来的,范围本就不广。右手边是矿区,左侧斜面已是峭壁;佛兰珂使尽全力一掷,那红色的弹丸在飞掠的过程中化作长鞭,落在道路尽头滚了两滚,直直地坠入深谷之中。佛兰珂喘息着笑道:“这下子……你可就……没有办法了吧……”神情一松,就此晕了过去。

  索朗陀耶眼睁睁看着培灵梭落入深谷,只觉得心脏都冻结了。万想不到几经艰难,费尽周折,好容易唤回了她清明的神智,却难道要在这个地方束手无策,看着她血尽而亡?

  不顾一切,将无量虚在身前展开,念道:“月之女神席拉蒂亚,水精……”艾诺维叫道:“快些住手!你不要命了么?

  ”飞身过来,劈手便夺。索朗陀耶此时哪里争得过他,无量虚立时让艾诺维夺了过去。他牢牢握着艾诺维的手腕,喘息剧烈,叫道:“你别管我!若是连她的性命都不能救治,我学了这么些年的魔法还有什么意义?”艾诺维心想救得回来也还罢了,以目前这个状况,只怕那个还没救回来,这个倒先死了,无量虚如何可以给你?说道:“你别莽撞,待我再想想办法……”费妮丝雅也不知道哪一样法器有用一些,说道:“我下到谷底去,看能不能将那条鞭子找回来。”没等艾诺维回答,便自动消失了踪影。

  索朗陀耶心想佛兰珂伤势如此沉重,多拖一刻就危险一刻,哪有那个耐性去等她找回培灵梭,眼看着无量虚抢不回来,牙关一咬:“就算没有法器也得试试,总不成这样一直放着不去管她?”松开了艾诺维的手腕,将佛兰珂抱入怀中,自顾自地捏起了法诀。

  艾诺维微微苦笑,知道若是费妮丝雅遭遇到了如此重大的危机,自己也必然是这样的反应,在索朗陀耶身后坐了下来,紧紧地将他与自己贴在一起,展开了无量虚,说道:“你记清楚了,这只是救急,不是治疗。只等她稍微稳定下来便得收手。否则就别怪我使出重手,将你震晕了。”索朗陀耶双目紧闭,手诀颤动,也不知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没有,摇了摇头,正待呼唤虚空之力,忽然间听到尖锐的破风之声,自他们上山的小径那头传了过来,心下一怔:“是什么人运用了游丝回风之法,沿着这山径一路窜了上来?”抬起头来一瞧,当先映入眼帘的人,赫然竟是札南威。只见他和月领地的凡坐在一方风毯之上,由小径尽头荡了进来。那小径虽然狭窄,但越往上去越形宽阔,已经可以容许风毯通过而有余。高山上风势虽然险恶,但札南威手上好几条长绳随手抛出,钉入山壁,凡手诀颤动,两个人合作无间,竟是将浮移多变的气流平衡得宛若平地,以是虽在风毯难以为力之处,也依然履险如夷地飞了上来。艾诺维大喜过望,立时捏散了索朗陀耶的手诀,说道:“快瞧瞧!这可该放心了罢?”索朗陀耶本有些摸不着头绪,睁开眼睛一瞧,大是错愕,双拳不自觉地握紧,说道:“妈?怎么你们会到这里来了?”

  凡见到眼前场景乱七八糟,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至少爱子安然无恙,松了一口大气,跳下风毯,说道:“雷富尔那个混帐,轻信谣言,居然把咱们几个都给坑了进去…

  …”才刚刚说道这个地方,便让艾诺维给截断了话头,说道:“这些事不忙着说,先请你为佛兰珂治伤如何?”索朗陀耶对母亲的出现多所疑惧,一时间竟没想到这一层,心中忐忑,患得患失;双眼直直地看着母亲,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凡一见到爱子怀中的女子赫然竟是佛兰珂,怫然不悦,说道:“什么?要我救她?传承者,索尔,你们有没有搞错?这个丫头已经成了魔人啦,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端,连索尔自己都险些没了性命。”佛兰可此刻已然命在旦夕,索朗陀耶哪有那个精神和母亲多加辩解,叫道:“妈!”声音里充满了焦切求恳之意。

  凡窒了一窒,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自从过了少年时期,索朗陀耶便从不曾向自己要求过任何东西,如今开口求情,却居然是为了这样一个臭丫头的性命;在昭城受人暗算的记忆尚在眼前,这口气教她如何咽得下去?踌躇间只听得札南威在她身旁说道:“就依了他罢。你没见那姑娘已经不再是什么魔人了么?”

  凡偏过脸去瞧了他一眼,心头一热,脸上神色大见缓和,举步朝索朗陀耶走了过去,说道:“罢了,把她交给我罢。可从没见你急成这样过。否则还听不到你叫我呢。”

  索朗陀耶见母亲答应出手救治,宽心大放,对她的冷嘲热讽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眼看着凡将佛兰珂抱了过去,盘膝坐定了,双手手诀展开,念道:“月之女神席拉蒂亚,水妖莉罗恩娜,听从我的请求,将能量转借给我。月的能量宁静如宇宙,奔腾的潮水在子夜里歇息。溃决的返回原处,在漩涡深处重新开始……”她双手所戴的十个指环里头,有四个同时发出了银红相间的光芒,绷紧的神经乍然放松之余,突然间一阵头晕眼花,险些便呕了出来。

  札南威在一旁扶住了她,将风毯掸了一掸,铺在地下,将他放倒在自己膝盖上头,一面抓过他的手来把脉,一面说道:“你自己身子怎么样了?为什么非得赶成这个样子,自己不晓得先医上一医?还幸亏我们来得及时……”他对索朗陀耶的脾气甚是明白,打了一个冷颤,不敢再往下多想。

  索朗陀耶挂心着佛兰珂的状况,对父亲的问话浑没精神搭理;更何况耗损过巨,一时间也没有气力说话。一直过了小半个时辰,眼看着佛兰珂身边笼罩的光芒越来越是柔和,也越来越少波动,便知她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这才略略地松了口气,转向札南威,问道:“你们怎会赶到这个地方来了?难道……”满肚子都是疑团,一时间却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札南威眸光一冷,说道:“用预言魔法找过来的啊。赶到日光镇的时候,全镇搜寻你们的踪影,却竟然发现了一名女刺客用什么琉璃镜在和一个叫亚拜罗尼的通消息。知道有人埋伏在这个地方等着对付你们。我和你妈急得马不停蹄,连早饭也没吃就赶了上来。雷富尔那个老小子,居然还敢说什么这是为了全世界的安危,不得不对我们多有得罪。哼,我管他什么全世界的安危不安危!他们要是敢伤了你们娘儿一丁半点,整个神官堰势不与他罢休!”

  索朗陀耶听到这个地方,脸上才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他本来颇有一点疑心,母亲在昭城出现得突兀,难不成居然也在这事变中插了一脚?追究之下才发觉是自己多虑了。雷富尔几人由于顾虑到“万一行动失败,可不能让艾诺维怀疑了索朗陀耶”,整件事一起始便没打算让索朗陀耶参予,连带着凡也就跟着蒙在鼓里了。他两人中的毒针其实和塔莫伊几个没汁么两样,但雷富尔心中有愧,不免尽力救治;因而一群人在客房闹得天翻地覆之时,他两个硬是昏睡到人事不知。等到晚上九点多钟醒来,发觉人事大改,多方追问。雷富尔等人则由于发现佛兰珂原来竟是魔人,阵脚大乱。虽然还想避重就轻地把事情带过去,但这两人岂是容易打发的?雷富尔一想佛兰珂既已脱身而去,索朗陀耶、艾诺维也不是哑巴,这件事岂有可能真的再瞒?只得自承轻信小人之言,将大半的责任都推到了佛兰珂头上。这对老情侣挂心爱子的安危,浑没精神理会雷富尔等人的道歉,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赶到了日光镇再说。

  他两人少年时相恋,暌违多年才再度聚首,当真是乍喜还惊,一方面甜蜜欢喜,一方面尴尬迟疑。但既然有了一个紧要的共同目标必须携手合作,而这一路由昭城赶来,又有专职的小空舟驾驶为他们效力,则他两人有了整整一天一夜还多的时间可以商谈、共处,自然而然地生涩渐去。反正他两个连儿子都已经这般大了,再要害羞未免太迟了些。万想不到赶到此地来救到的不是儿子,居然是那个罪魁祸首的佛兰珂!

  虽然,若往深处里去想,在这种状况底下救回了佛兰珂,也就差不多等同于救回了儿子了。这道理札南威固然看得明白,凡稍后也不是没有想到。只不过眼下虽然在一发千钓之时救回了她的性命,昭城一役把事情闹得这般大,往后可不知道要怎么收拾。眼下没有心思去计较这许多,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在索朗陀耶弄明白父母赶到此地来的始末之时,费妮丝雅也已经找着了培灵松、自谷底回返了上来,连同卡鲁奇自亚拜罗尼那儿取回来的护命绦,一前一后交回到索朗陀耶手上。艾诺维瞧了瞧天色,朝索朗陀耶说道:“我们该出发了。”

  索朗陀耶身子震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将眼光投向佛兰珂。这半日之间变乱纷起,他几乎都已经忘了自己此来是为了陪艾诺维解日封印的了。大丈夫一诺千金,答应的事情自然无论如何也要办到。他这才想到自己方才为救心上人而不顾自己性命,根本上是已经将自己对艾诺维乃至于吉托的承诺忘在脑后了,可对方对此并无一字责备,反倒竭尽全力来帮助自己,不由得既是感概,又是惭愧。当时无可推辞,立时站起身来。只不过在心上人伤重至此的状况底下远赴向天崖,着实的牵肠挂肚,万般地放不下心。费妮丝雅柔声说道:“你放心去罢。有我们在,她不会有事的。”

  索朗陀耶点了点头,说道:“多有偏劳了。她……”抿紧了下唇,欲言又止。费妮丝雅暗地里摇了摇头,知道索朗陀耶还不能明白,此时此刻,佛兰珂最见不得的人反倒就是他,就连为他转叙留言,只怕也于她的伤势大有妨害,但这话万万不能当着此刻的索朗陀耶之面说将出来,柔声说道:“等你回来,当着她的面再说不是一样么?我这儿只替你传达个一遍两遍,那可怎么够哩?”索朗陀耶笑了一笑,有几分沉重,有几分无措,抬眼瞧向艾诺维,说道:“我准备好了。”

  卡鲁奇一见他两人准备要出发了,也跟着跳了起来,却听得艾诺维说道:“你不用去了,留在这里休息罢。”卡鲁奇双眼大睁,问道:“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不要我去了?”

  声音紧张至极。他自己并不明白,实在是骇怕师兄不要他了。艾诺维微微一笑,说道:“从这个地方到向天崖,还有九百公里左右的路途。我带着索朗陀耶上去,来回只要两天;换作是你,非得一个星期以上。你要我们将佛兰珂丢下这许久么?”

  索朗陀耶听说行程可以缩短到只要两天,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大气。卡鲁奇鼓嘟着嘴,本来还想再说,艾诺维指了指他受过毒伤、包得密密实实的小腿,说道:“别跟我说这是皮肉之伤,带着它赶路会累死人的。到时候是把你丢在路上呢,还是叫我背着两个人走呢?”卡鲁奇本来还待再说。

  费妮丝雅伸过手来,将他拉到了一旁,柔声说道:“你不知道你师兄是在疼你么?山脊上冰天雪地,有什么好玩?他们早些回来,大家也好早些下山呀。茉咪不是答应了给你做奶酪八宝填鸡,还有越橘鸽蛋泡芙的么?”卡鲁奇犹豫迟疑,瞅着她道:“你不会跑掉喔?陪着我等人喔?

  ”费妮丝雅嫣然一笑,说道:“那是当然。要是他们回来得迟了,你就把好东西扫得精光,一样也不留给他们,这样好不好呢?”卡鲁奇粗声粗气,说道;“你真以为我有那么贪嘴啊?又不是三岁娃娃!”一面说,一面自己笑了。他也知道费妮丝雅是在哄他。虽然有些恼她把自己看得这般小,但妖精的年龄反正真的比自己大上许多,而他内心深处又无法不觉得女性对他的这种纵宠真的挺受用。一面虽然叽哩咕噜的抗议,一面其实了就不再罗嗦了。

  艾诺维驾起索朗陀耶,朝在场中人都点了一下头,展开身形,宛若流星赶月,在险峻至极的绝壁之上,以着比飞鸟还快上两三倍的速度前进。除了上回在青禾镇上,让娃蒂带着跑步之外,索朗陀耶从未以肉身经历过这样惊人的速度;而娃蒂带着他前进时是在夜里,远不像此刻的视野宽广。狼牙般的山脊、绵絮般的云层,尽皆不断自脚下飞掠过去。再怎么样心事重重,面对着如此绵延壮阔的天险,罕世难逢的经历,一时间都被吹得极远极远了。突然间一个奇特的念头掠过了脑中:“如若从这个地方跌将下去,就算有护命绦在身,怕也不免要摔得粉身碎骨?”

  山羊坟场,其来有自。

  他们从那矿区平台出发时大约是早上十一点钟左右,抵达向天崖时还不到下午四点。时间虽然已经缩短得不能再短,但索朗陀耶让他一路架到这个地方,虽说路上换了好几个姿势,仍然止不住手脚僵硬。艾诺维慢慢地将他放了下来,问道:“你还好吧?”

  索朗陀耶点了点头。虽然疲累已然入骨。但终于来到了日封印所在的地方,千古以来,怕只他一人有这个眼福了,如何舍得不四下张望。只见这向天崖地势奇特之极,向西的一整片峭壁光滑如镜,微微下凹,展开来约莫有二十公尺宽的峭壁前往外伸展出一小块弧形的平台——就是他们现在站立的这块平台,长有七八公尺,最宽的地方却才不过两公尺多。简直是一不小心,就可以让高山上的狂风吹下万丈深谷里去。从这个平台往上看去,可以清楚见到那一片平滑如镜的峭壁上头,不知道什么人做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由右而左、呈半个圆弧形状、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十二只巨大的乌鸦!

  十二只栩栩如生、黑眼睛里光芒流转、宛如在照看着这片山脊的乌鸦!

  索朗陀耶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看着这十二只一半呈金色、一半呈玉色、交错着呈弧状排列的乌鸦,呻吟似地说道:“这就是……日的封印啊?果然……和老师说的差不太多……”

  在地封印解开之后,艾诺维已经到这个地方来过一次了,所以他并不像索朗陀耶那样、为这片奇持的景观所震慑,而是慎重地回过眼去,打量着已然偏斜的日光。这时节日弧的光芒约有三分之一照在向天崖上,再要不了多久,便会将整片崖壁都盖满了。他本能地知道机不可失,错过这个时段,只怕得等到下一个日落了,说道:“老师是怎么跟你说的,索朗陀耶?”

  索朗陀耶仰望着那十二只乌鸦,说道:“光影有形,封印有锁。最容易凝聚光源的,莫过于镜子……”手指曲伸,一面计算着距离,一面说道:“所以要解日封印应该用水镜,而且是两面水镜造成的叠镜。如果我的计算没有误失的话,第一面镜子应该以每一只乌鸦的眼睛为中心,约束住当下的日光……”回过身来,指向平台前十余公尺的半空中:“那个地方应该是接收点,也是你应该坐的地方;而…

  …”再在艾诺维身前比出一个两尺七寸的距离:“这个地方应该有一面凹透镜,用来凝聚输送过来的光源。”说到这个地方,脸上露出了迟疑之色。心想要是方法错了,封印解不开,那便如何是好?但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无论如何,总之是只有先解解看再说了。要是真的解它不开,大家再另作商议,也还不迟。

  艾诺维微微皱眉。内心深处,隐隐然觉得这个封印不应该解得如此笨重。但是除此之外究竟是如何一个解法,自己着实说不上来。当时一言不发,脱掉了上衣,在索朗陀耶指定的地方坐定了,以水魔法造成了两面镜子,先笼住了右首的第一只乌鸦。

  索朗陀耶据息静气,观察着接下来的后续反应,对于平台上山风刮得剽劲之极一事,便浑没半些留意。那当然,是护命绦护住了他的结果。否则的话,以他这样的血肉之躯陡然间来到了这样的高山之上,别说什么狂风不狂风,单以逼近于零度的空气、冷洌至极的低温,以及大幅改变的气压…

  …哪一样都足以整死了他。诚然高明的术者可以用各种魔法来保护自己,但现在的索朗陀耶可没这个气力。一直到来回看看乌鸦、水镜与艾诺维之后,才留意到四周狂掠的云气有多骇人。

  而在那种可以轻易将人肌肤都给刮裂的罡风之中,艾诺维的轻松真可以说是令人发指。宛若一朵浮云一样地虚悬在半空之中,他并不曾使用任何的结界,只是风来到他身边就自动变得柔和了。日环那狼牙一般参差交错、积水千里、一层层往外叠开的无尽山脊整个儿绵延在他身子底下,几乎仿佛这个人就坐在世界的顶端;而他的沉静与庄重更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以为他已经在那个地方静坐了万年亿年,已与这片亘古不变的山脊合为一体。索朗陀耶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停了一拍,情不自禁要再一次想到吉托曾经说过的语重心长的两句话:“艾诺维的出现是这个星球的意志凝结而成的奇迹!”

  才刚刚想到这里,他眼前光影微微一花,看出去的艾诺维居然变成了两个!索朗陀耶猛地吃了一惊,定睛再瞧,这才发现艾诺维身旁那突然间多出来了的人金发灿烂,黄衫飘扬,赫然竟是日帝皇都!只因为日妖精速度快绝,索朗陀耶浑看不清他的移动,才会以为艾诺维突然之间变成了两个。

  而,除了发色不同、眼眸相异之外,这两个人一坐一站,虚悬在冷澈鲜洁、群峰拥蹙的万里高空之上,感觉起来根本就是一对光之妖精。

  皇都那对漆黑的眼睛朝着索朗陀耶霎了一霎,唇边似笑非笑,像是打了一个招呼,也像是没打招呼;朝艾诺维说道:“你别管我,活儿干完了咱们再聊罢。”

  艾诺维澄绿的眼眸本来因为他的到来而睁开,闻言又自安安静静地阖了回去。他开启封印的动作本来已经发动,这一来只不过是断了一拍。而仿佛是感应到了:解封印的人终于到来了一般,就在艾诺维重新宁定下来的那一刹那。向天崖右首第一只乌鸦突然之间扭动了起来,扭动得——完全失去了乌鸦的形状!同一时间里它乌黑的眼睛自山壁上浮突了出来,迅速扩张成一团淡金色的光柱,呈圆锥形状投向了艾诺维身前的第二面镜子,再直直地射入了他的肚脐!那扭动变形的乌鸦便在这个时候、扩大成了一整片耀得人睁不开眼目的光芒,充斥了整个的天地之间。

  索朗陀耶本能地抬起手来,遮住了自己的视线。狂喜与骄傲同时流入了他的心底,使他露出了与那片光芒几乎有着同等强度的笑容。而,那一整片充斥了天地之间的光芒维持了大约只不过是三四秒钟的时候。便和来时一样突兀地敛了下去。索朗陀耶情不自禁抬眼朝天边瞧去,正看到日弧左端的那一个日鬼光芒大放,耀出了比其它十一个太阳明澈得多也强烈得多的日光。本来已经开始呈显出晚霞颜色的天边,霞光云影突然间变得浓淡不一,流丽至极。那是千万年以来从不曾有人见到,自今而后怕也再不可能有人得见的奇景!

  就在索朗陀耶惊叹不置的时候,第二片强烈的光芒也跟着散放了开来,再一次耀得人睁不开眼。而后第三个,第四个……

  当最后一只乌鸦也从山壁消失了的时候,整片向天崖都让夕照给渲染得五彩斑阑,绚丽之极。一万八千年来深怀委屈、掩敛自守的日弧,终于在日封印解开之后得回了它应有的面貌,以无比的温暖与明亮闪耀在呼荷世界的晴空之中。

  虽在如此的高山之上,隔着护命绦的保护作用、索朗陀耶依然能够察觉得到:空气隐隐然变得温暖了。料知在短短数日之内整个星球的气温便会大幅回升,冻土地带将会逐次退去……

  索朗陀耶有些怔仲地看着那轮明亮的日弧,一时间感慨万千。如果佛兰珂在这里,如果坦多玛在这里!多少年来的愿望与期盼乍然实现,一时间竟不能以为它是事实。吊诡的是,这般看着完满无缺、十二枚太阳一模一样、绝无二致的日弧,竟教人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昨日以前的日弧只存在于梦境之中……

  呆了半晌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将眼光掉回艾诺维身上。

  虽然已经目睹过一次艾诺维在封印解开之后的改变,再次见到时仍是觉得难以思量。只见艾诺维维持着盘膝静坐的姿势,双眼微微下垂;嘴角虽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但不知道为了什么,却让人觉得那是一种极度澄澈、却又极度柔和的悲哀。容貌的改变称不上大,他想他现在应该是二十七八岁罢;但他的神情……

  索朗陀耶震动了一下,突然间明白过来,何以艾诺维的这个神情会让他觉得如此熟悉。吉托!那是吉托脸上常常出现的表情!

  就在这个时候,向天崖上光影流窜,光芒暴长。索朗陀耶吃了一惊:“封印不是已经解开了么?这又是怎么啦?”

  立时回过头去。只见得崖壁之前、一团一团明亮的光芒正自慢慢地凝聚成形,有男有女,虚空站立;数一数一共是十二个,全都有着非比寻常的美貌,灿若朝阳的金发,以及,是的,黑中带褐的眼睛!

  日、日妖精?日妖精的长老?但是、但是这怎么可能呢?索朗陀耶震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亲眼看着这十二名日长老由虚空的光源中凝聚成人形——还不是所谓的瞬间移动!从来也没听说过,日妖精居然有这种特性的呀!而且封印解开之后,妖精们由于受到过大能量的冲击,就算不还原成妖精水晶,也应该会有好一段时间奄奄一息的不是么?这到底……

  就在索朗陀耶满腹疑团,不知该从什么地方问起的时候,最先凝聚成型的那名中等身量、双眼斜飞的日妖精望定了艾诺维,还没开口,唇边已经露出了一丝极深极长、却又极尽温暖的笑意:“好久不见了,圣法王。”(月之传奇第1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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