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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给她讲述往事。从西海到凉州,到今天,我们都一直相亲相爱,从来没红过脸,我知道这次是伤在了她的痛处,要不然她不会那么绝情的。我不停地说着,也不停地感到眼泪模糊,直讲到这次的事,我轻声道:
“那决不是因为我想讽刺你,想揭你的伤疤。我们相处了那么久,你总该知道我对你的看法吧。你的思维在一步步地成熟,所以我大概已经忘却了你的过去。在我的眼里,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漂亮的女人,更是我可爱的妻子,我不可缺少的伴侣,除了这些,我发誓绝没有别的了!那些话……
那些话真的是怪我,我不该随随便便开那样的玩笑。可是我想,你也该把那一切忘掉了吧!我只要你记得:我一直深深地爱着你,就足够了。”
小清抽泣道:“你别说了,我记住你的话了。我不该对你乱发脾气,特别是我在这一方面,更不能埋怨别人,因为这不是你造成的……”
我动情道:“这全是我的错,你不要责怪自己。相信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只要我们彼此坦诚、信任,那么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小清,以后我会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若我有什么地方不该说、不该做,请你一定要对我直说,别把怒气埋在心里,好不好?”
小清见我如此体谅她,眼圈又红了:“我知道,颜鹰。你真好。”
我搂着她,轻轻道:“我可以开开玩笑吗?”
小清哭了:“开吧,我真的好希望你能开玩笑。”
耽搁了一天,一大早我就辞了河内郡守范康,准备向洛阳开拔。范大人似乎还“恋恋不舍”之态,拿了不少银两出来,有私有公,一副很对得住我的模样。我心里暗笑,将昨天棺材之前的那许多对白“无意”地透露了一些,直听得他屁滚尿流,连连大骂:“我该死,我该死!”又赔笑,又作揖,道:“下官还不是为了将军走得更顺当些,才向他们要点东西的嘛。这些下民真是一点也不体谅当官的苦处,这一趟大人招兵买马,屯驻河内,实是郡中也费了不少银子。嘿嘿,还望将军大人有大量,千万别禀报上去。”当下唤来主簿,又重重补了一笔“官饷”,道:“将军您看?”
我很“大度”地道:“好了好了,我也不便怪你。郡中用度吃紧,的确应该多搞几次盛宴,把这些大姓们都请来嘛。你要多动动脑筋,不要让他们以为你在发死人财。”
范康心领神会地笑道:“多谢将军指点,这就请上路罢。”
是时,司马恭已被押到营中。我止住范康,命他不必再送,军队秘密开拔,皆是声悄无息。想等醒得迟些的人来说,看见这么多营帐、人马片刻无影无踪,也该是件很诧异的事罢。
一路无话。到达窬城,已是几近中午了。我令全军埋锅做饭,不准人城扰民,这才人帐对小清说了司马恭的事情,却听她淡淡道:“他没说错什么呀,你干吗如此小心眼儿,还把他关起来呢?”
我恼道:“他若只是对我,也就算了,可对你有所诋毁,这是我决不能容忍的。若是上奏朝廷,少说也要革职查办。所以若不给一点苦头尝尝便放了他,以后还不知道要出怎样的事哩。”
小清道:“司马恭是个直性子,那一次输了仗就要自杀,你也不是没看到。既然大家都清楚他的脾气,又知道他本性不坏,就不该再难为他。夫君把他放出来,我这里替他求情了。”
我叹了口气,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全听你的。”
小清微笑道:“你可别为那件事,还在想着拼命讨好我,我已经没事了。军队里的事情,我也管不来的。你自己作决定罢,不必征求我的意见。”
我心下更是不安,却是无言以对。看着她清澈的眸子,突然又觉得,我的任何心思,都逃不出她的掌握,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司马恭被押进帐来,顿时帐中挤满了各路司马。司马恭看着我,哼了一声,虽被绑着,仍是不加理睬,也不赔礼,直挺挺地,像根木头桩子。
随军司马许翼不忍,道:“大人,司马长史已认错啦,还望大人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话音未落,司马恭叫道:“我没认错!我有什么错要承认?错全错在他身上。”
众人皆是失色。我心下暗笑,却重重一拍桌子,道:
“司马恭,你目无尊长,强词夺理,到底你想干什么?来呀,把他给我推出去……”
众司马一齐跪倒,道:“将军且慢下令。”
许翼抱拳道:“大人请开恩,司马长史虽然犯了抵触官上的死罪,但他到底是跟随大人左右,而大人又一直委以他重任的呀。望看在平日他忠心耿耿的分上,饶了他的性命。
我等皆愿以死相劝,请大人务必手下留情。”
帐前司马高敬也道:“大人惜才爱用,委长史以重任,足见大人气度。;现长史虽冒犯虎威,但对大人真心一片,日月可鉴。我想长史无非是想激大人自重罢了,倒无意想辱骂大人和夫人的。”
我沉着脸坐了一会儿,突地挥挥手,把他们赶开。众人见我走到司马恭身旁,“刷!”地抽出长剑,一时间俱都惊叫起来。我挥剑割开他的绑绳,又除下锦袍,披在他的身上,心想:这一次搞得就像张飞义释严颜一般,太过火了吧。我堂堂五品大员,向你认错,你可是要折寿的!躬身叹道:“司马长史受苦,颜某向你赔罪了。我知长史你性情刚烈、义气,望你还能像昨儿一般,该说话的时候便说话,不要顾忌言语失礼才好。”
众人皆是哑然。司马恭原已闭目待死,乍然被释。又见我如此折节下拜,不由喉咙发哑,“将……将军折杀我也!”扶起我道,“将军有英雄之气概,司马恭罪该万死,蒙将军宽恕,如此大德,只能效死以报!”“嗵”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
我哈哈大笑,搀起他道:“这是哪里的话?以后大家还是好兄弟,你还是我的长史大人。哈哈,弟兄们,快快摆酒摆菜,给司马长史压压惊。”
只须臾之间,一场纠葛便到此结束,司马恭巨变之后,又官复原职,似在梦里一般。众司马也都喜笑颜开,惊佩于我的肚量,皆是拜服叩谢不提。
此事一了,如何对付蹇硕便提上了日程。我与诸将讨论了一天,也没找到什么头绪,心中不禁烦闷起来,暗想:难道我颜鹰便真的无计可施了吗?一个小小的太监,就能呼风唤雨、要啥有啥。我堂堂的骁骑司马领骑督偏将军却要处处顺着他,还得低三下四,没有人样。这种日子怎么过下去!
愁眉苦脸地进了房,和小清打了声招呼,不禁又愣了神:老子出山以来,好不容易敛了些精卒,便被叛徒出卖,现在招了点兵,也将惨遭某人的毒手。老子可不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冤大头吗?只开花、不结果,操劳得要命,结果全是替别人忙活。奶奶的,我干不了了,这种差使,你们另选高明吧。
小清见我咬牙切齿的样子,哑然道:“怎么了?一脸要杀人放火的样子,是不是又受了谁的欺负。”
我一拍桌子,叫道:“要不是怕坏了历史,这小子早被我暗杀了!他妈的,要我交兵,想都别想。”
小清道:“别光瞎嚷嚷,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吁了口气,将蹇硕的事情说了出来。小清摇头道:
“还没见过这么小心眼的人呢,他要你交出兵权,你不会同意的吧。”
“那自然。无论想什么办法,我也得保住胜利果实。当前兵权甚为重要,乃是性命攸关的大计,有了军队,就有办法生存,有办法在乱世中挣扎。没有军队,你想干什么都得听别人的,他们叫你死,你就活不了。”
小清“嗯”了一声,默然不语,显是很赞同这种观点。
我顿了顿又道:“不过蹇硕无非是要给我点颜色看看罢了,也不想置我于死地。回到京里,我必定能想到妙计和他周旋,迫不得已的话,也只好把队伍拉出去打游击了。奶奶的,要不然去益州杀李升好了,这两日魂牵梦绕的,可是我想要做的头等大事。”
小清“噗”的一声笑起来,“你做梦都在想杀人吗?真是无聊。你要是变了性子,只知道打打杀杀,我可再也不会理睬你了。”
我望着她笑,捉住她的小手,轻轻吻了上去,“可别把我想得那么坏呀,我不是那样的人。除了正经事情,我还常常要办点私事……例如和老婆卿卿我我啊什么的,还有几次,被别人骂做没用的东西哩。”
小清的脸上一红,神色间又有些黯然。我心里猛醒,她定是想起了司马恭和我斗气的那件事了,说来说去,还是缘干她的出走才引发的。这个时候,怎么能又提起呢!连忙转了话题道:“对了,此次皇帝老儿过生日,我们入京诣上,你说要带点什么去好呢。”
小清摇摇头,我又接着道:“要送就得送点特别的。那老儿什么金银财宝没有,要送那些,又俗又丑,不如来点新鲜的玩意儿。我看不如送个美女去!汉灵昏庸,最爱这个调调儿,嘿嘿,若是他高兴起来,我们这一辈子,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小清啐道:“胡说八道!你的脑子烂了,我看你很危险哦……”
“玩笑,玩笑啦。”我赶忙承认错误,心里却暗想:这一招必然管用。我连面都不须出,只要跟张让打一声招呼,他巴不得我大送特送哩。灵帝都笼络了过来,蹇硕还有什么屁用?他敢夺我的兵,老子连他剩下的话儿也不放过。
笑眯眯地一看小清,又想:当然……这种事老婆大人是万万不会同意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谁有劲巴巴地这么忙乎,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地把美女送给别人?奶奶的,这样的人,岂不大脑有屎?
刚想调笑两句,忽地帐外有人轻轻咳嗽一声,道:“禀报将军,长史司马恭大人求见。”
我“哦”了一声,向小清看了一眼,道:“他又想干什么?每次都是他的事情最多。开了一天会,这小子一个屁也不放,现在我休息了,他就来求见了。”
小清笑道:“别废话了,说不定是正事呢,快去吧。”
我提高了嗓门:“就说我马上来。”低头吻了小清一下,轻声道:“不能陪夫人了,下官公务繁忙,不得不发尔。”
小清扭身一笑,道:“又臭美了。”娇柔无限。心中悦甚,当下掀帘出帐。
长史和几名司马在大帐之中,早已等了多时。问安已毕,司马恭疾步上前,低声道:“禀将军,会宾楼王越有加急书信送到,一少年自称史阿,说此事‘与将军性命攸关’。”
我心中一震,暗道:会宾楼王越?他怎么会突然派人到这里来,莫非真有什么急事?这些人消息可灵通得很,我明明要回洛阳了,还这么费劲地赶来,恐怕事情还不小呢。
道:“快快有请,司马长史,你盘问过此人没有。”
司马恭道:“那人一路赶来,显得极是疲惫。但问起此事,他非要面见将军而不肯对任何人说。”
我点点头,吩咐引到偏帐。帐口立时有两名亲兵出来,手执火把为我们带路,司马恭和几名属下俱都跟在身后。一人从偏帐外黑暗的地带中走出,躬身按刀,道:“禀将军,送信之人正在帐中,等候将军吩咐。”
我“嗯”了一声,方待走进,心中又想起一事。犹豫了一下,转头道:“司马长史,你随我进帐去。其他人守住帐外,任何人不得进来。”
许翼见我神色不谐,哪敢怠慢,立时吩咐人手站位。走进帐中,迎面便看见一旁榻上,正坐着一位少年,白脸朱唇,英姿勃勃,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见到我便站起来,抱拳道:“敢问是颜将军么?”
“不敢当。”我上下打量了对方几眼,道:“你是会宾楼王兄弟的信使?”
来人点头道:“小人史阿,是王师傅的弟子。今奉师,命给颜将军送来口信,因事关重要,因此小人斗胆请将军屏退左右。”
我心中不知怎地,只觉突地一沉,强笑道:“司马长史是我的心腹,有什么话当着他的面一样说。”
史阿看了司马恭一眼,道:“如此,小人便长话短说了。我家师傅刚从外云游回到京畿,便听到了一件攸关将军身家的事情:金城人边章、韩遂欲对抗朝廷,故而提起将军初在凉州之事。朝中有人也对将军大加蔑词……中黄门已下令等将军受命西还,便立刻设计密捕,所以京师万分险恶,将军不可再回。王师傅得了消息,便令我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接过史阿手上的信件,撕开一看,只是寥寥数言:“吾弟子史阿,技艺过人,胆识超群,汝可信之。王越手书。”写得虽显潦草,却正是王越亲笔。亦可,看出他消息来得匆忙,马不停蹄地命人送来,竟来不及写一封完整的信。而此事又太过机密,于是只得吩咐亲随,以口传达。当下也顾不得向司马恭多解释,赶忙道:“在朝中是谁知道我的底细,还捅出去的?”
史阿道:“王师傅揣测,是小黄门蹇硕。他的一帮死党如程旷、郭胜,数有口角于张让等人,蹇硕这厮得皇帝宠信,极尽阿谀逢迎之能事,张让等十分不满,曾到皇帝面前吵过几次。此次蹇宦借口充实畿辅,实欲打击张让等人的势力。宣将军回京,也是他想出来的主意。”
我恼怒异常,哼了一声:“又是他!这狗太监想要老子的命?门都没有。不过在京师之时,他可没有看出我的来历嘛,现在我出了京,又是谁告诉他的呢。”
史阿皱眉道:“说来话长。此事追究起来,倒该算张让的不是。我家王师傅听说张让在袁府闹腾一阵,把将军要离京之事给抖了出来,不知是否当真。”见我点头,又道,“那就是了,王师傅想,除了这些宦官,谁也没有权力把将军从一介布衣转眼之间便提升到骑督任上。不过就在将军离京之后,凉州郡府公署文书便传到京里,虽被张让扣下,但已对将军之名讳大起疑窦。随后,汉中郡南郑府的公文也加急送到,通报郡中马贼造反的消息,也提到曾捉拿将军的情形。听说绵竹令李升,曾是将军部下……”
我暗自心惊,此时便觉脊背上一阵发毛,道:“你知道的倒不少嘛,这些事情,有的恐怕连王越也不太清楚。”
史阿告了个罪,拱了拱手:“请将军原谅,这些话都是会宾楼的耳目在酒肆中听张府管家说的,其人和蹇硕似乎也有关系,因为那天他是和蹇硕的亲信坐在一起密谈,而且情状颇为亲近。”
我脑中大悟!咬着牙,又听他继续讲道:“……李升向京畿密呈羽书,并献小黄门蹇硕五十万钱。张让却对此事蒙在鼓里,差人遣密信加急传递南郑府,要问清将军是否在押。而蹇硕得了消息,自然会将这事捅出去,称张让私养奸党欲乱朝纲,又有通黄巾贼之实,逼其就范,张让乱了手脚,这两日与蹇硕等会商,已同意他的主意了。”
我已经听得清清楚楚,张让的“管家”在这幕黑色剧中扮演了一个何等卑劣的角色,我想除了颜复,再无别人会如此所为。心中一阵冲动和感慨:枉我给他那么多好处,他倒全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一接到别人银子,立刻忘了姓什么,甚至还忘了自己在为谁做事,奶奶的,现在你让我回都回不去,这笔账该怎么算?低下头来沉思了片刻,道:“原来是这样。史兄弟辛苦了,司马长史——你带史兄弟去帐中用饭,呆会儿我还有事情跟他说。”
史阿本待推辞,闻听我意,只得抱拳道:“多谢将军。”一边司马恭已是客气地作势引路,将他领出帐去。
我在帐中来回踱了几圈,心道:京师险恶之地,蹇硕太监脾气。有人急欲取我性命,而张让现在自身难保,已有了“丢卒保帅”的准备。嘿嘿,老子只不过是一只棋子罢了,现在卷到了权力争夺的核心中,更是眼看着要成为某人勾心斗角的牺牲品了,哼哼,这种角色千万别找到我头上……
又不禁焦躁,忖想:可若我不回京师,又能往哪里去昵,对手下这些人讲道理,是怎么也行不通的。他们刚招得来,便闻说老子有“不轨”之心,还不吓得东躲西藏?唉,说不定只有带着夫人逃命了,若是还有谁肯跟着我,也一并带L,多多益善。大不了再从头开始罢,去长安把杨速等接着,赶紧逃命去者!
正想间,司马恭又匆匆地回到帐中,道:“将军,刚刚此人与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恕在下愚笨,竟一句也听不懂,不能为将军分忧……”
我摆摆手,心中纷乱,想道:你听不懂是真的呢还是装的,不过我若推脱其辞,汝势必不满,说不定也会造反叛变呢。可若一说出来,也不知你的心里怎想。暗自摇头,只觉这一宝很是难押,便唤人进来,道:“去叫夫人。”
转眼面对司马恭,看着他正视的目光,忍不住嘿了一声,想道:反正讲就是了,最坏也不过单枪匹马,溜出营中就是。道:“此事是极度机密的,现在营中,就只夫人和那姓史的小子知道,你是我的长史,我也是很信任你的……”
司马恭抱拳道:“末将感沛将军大恩,早已决定一生为将军驱策,虽死无憾矣。因此不论将军是何事情,末将都愿意代替将军承担。”口气之中,竟似我碰到什么曲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代我冲上。心下大悦,摇手道:“不是叫你去冒什么险,只是此事若被人知道,我的脑袋迟早不保,所以要知会你一声,大家一齐来想想办法。”
司马恭道:“如此,末将洗耳恭听。”
我叹了一口气,将我从凉州起事到南郑受挫的经过原原本本地都讲了一遍。小清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坐在一边也默默不语地听着。司马恭却是一脸震惊的样子,我简略地说完大概,他便跳了起来,道:“原来将军是威震武都郡的颜猛禽!末将惭愧,将军以真名相告,只听得耳熟,却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我嘿嘿一笑;道:“以后我可得用化名了不是?这年头,有不少人想拿我的脑袋去领赏呢!上次在南郑狱中,若不是得人相助逃出,哼哼,恐怕我早已死了多时了。”
司马恭又惊又佩,拜服道:“将军用兵如神,末将耳闻多时了,现在得蒙实言相告,喜不自胜。若将军决意不回,司马恭也是决计不会回去了。”
我笑道:“你不想升官、发财了?”
司马恭道:“人各有志。升官、发财,与末将无缘。在下惟愿侍一明主,追随毕生。闻说将军初起凉州时,区区五十余人,而后转战四郡,未见销匿,反而愈见壮大,真是全赖将军之力也。将军虽为世人所恐,然用兵之道,御人之术,都见高明,尤其度量如海,司马恭是决不会看错的。”
我忍不住哈哈一笑,望了一眼小清,“如此,我的心中就有底了。长史大人,你去将史阿请来吧,记住,这件事情,对任何人都不要说!”
司马恭领命而去。小清缓缓站起来,道:“又出什么事了?刚刚看你脸色十分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摇摇头,道:“不是健康问题,是朝廷内发生了大变故了。”当下把史阿的一番话说了出来,又把我考虑的凡个步骤全盘托出。
小清静静听完,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逃跑了吗?”
我想了想,道:“或许可以进京,向他们陈情……或许可以托关系、走后门,叫人代我去说……不过这都不太保险,不如逃跑来得安全,我好像真是怕了,给出卖得太多,总觉得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似的。”
小清道:“难道你想不出办法来,让蹇硕不造你的谣吗?或许让他出来当面澄清,张让就不会怀疑你了。”
“他已经给南郑太守去信调查了。”我瞥了她一眼道,“你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蹇硕会出来为我申辩吗?”
小清微微一笑,道:“夫君不必担心。”贴在我耳边,轻轻把她的主意说了出来。
我盯住她看,半晌才道:“这一招你从什么地方学的。”
小清不答,忽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门外,退到布帘之后。我回头看去,只见司马恭将史阿又迎进帐来,便笑道:“史兄弟可吃得好?”吩咐落坐、奉茶,大家客气寒暄了一番,这才接上前话,道:“王越兄长高义,史兄弟不畏艰难,都给了颜鹰一个大大的人情哪!想我落泊流离之时,王兄长不以在下卑鄙,反而热情相待,将我介绍于本初手下谋职。现在又在我前途厄难之时,传史兄弟送来如此重要的情报,真是令颜鹰感沛五内!”站起身来,深作一揖。
史阿连忙起身还礼,道:“将军如此,可折杀小人了。”
我笑笑,又道:“以后还要请会宾楼的诸位兄弟多多帮忙才是。京畿之中,王兄耳目遍布,有甚消息,还望他不吝赐告。”将怀中一物取出,递给予他,“这是京畿‘刘记’金铺质书,史兄弟可带给王越兄长,并转告他,颜鹰不会忘记他的恩德,请他保重身体。”见他犹犹豫豫地接了,又命人取来一盘黄金,笑道:“这些嘛,是送给史兄弟的,兄弟鞍马劳顿,权当茶水钱罢。”
史阿忙推辞道:“若是给王师傅的,我不敢从权,只能带去令师傅定夺,这给我的,却是万万不能收。小人在会宾楼虽是职微言卑,但也深明‘义气’二字。将军与王师傅是朋友,也就是小人的尊长,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若谈到财物,便是看不起小人认了。”
我哈哈大笑,只拿了一枚金锭,塞在他的怀里,道:“既是尊长,自然得体恤晚辈了。拿一锭去,总可以了罢?我知王兄长的手下,都是杰出的英雄,但像史兄弟这样年纪轻轻,又深得长辈器重的人才,却还是少的!”
史阿脸色一红,抱拳道:“那……多谢将军了;”将质书仔细折叠,收在衣服里层,“承蒙将军夸奖,小人就此上路了。主师傅近几日要去兖州,小人能有幸随同,所以不敢在将军营中久留”。
我见他年纪虽小,却言语得体,心下十分赞赏。,道:“还有一事,请转告王师傅,颜鹰恐怕还会回去京畿广……”
史阿一惊,道:“京师危险!望将军三思。”
我嘿嘿一笑,道:“我已想好了妙计,所以请史兄弟带话给王兄,让他不必担心,绝不会给宦官们钻了空子。到了洛阳之时,说不定我还要去拜望他哩。”
史阿见我气色渐好,放下了心来,抱拳道:“那么小人愿将军处事妥当,一切顺利。告辞了!”退了数步,转身离,帐而去。
司马恭待他出帐,这才道:“将军,这会宾楼王越是什么人?他们的人好像身负高超武艺,对别人却总有些傲慢。”
我“哈”地一笑,道;“原来司马长史也看得出来,倒是个明眼人。可是你在洛阳呆那么久了,竟没有听说过王越这个人吗?他的剑术可说是出类拔萃,绝无仅有的。上千次夫人见识了他的高招,也自愧不如。”
司马恭惊讶地“哦”了一声,道:“连夫人也不是对手吗?那此人真是值得一会的了……对了,将军说此次仍回去洛阳,不知道是真还是假。蹇硕要重挫张让,必欲对将军不利,将军若再回去……”
我笑道了“夫人已有妙策,司马长史,恕我卖个关子了。你且出去罢,我有话跟夫人讲。”
司马恭听说小清想出了点子顿时不再多问,告辞出帐。我这才朝小清笑道:“你的计策一定管用的。蹇硕那匹夫每日遇鬼,一定会想:跟老命比来,吃张让一点亏算得了什么?哈哈哈,那样我们便是稳操了胜券,是时再邀会宾楼好汉出手,将南郑的信使做掉,改头换面送给张让,岂不是快活?”
小清笑道:“别得意得太早了,一切都要依情况的不同而变化的。你也要小心点,他们如果知道你得到消息,必定会派兵马四处围剿,非把你抓去不可呢。这几日还得多注意注意呀!”
我猛然醒悟,道:“是啊,我还未考虑此节,你却已想到了。小清,你真是变了很多啊,记得以前总是你问我‘该怎么办’,现在却当起我的参谋来了。”望着她快乐的样子,心里也十分高兴,暗想:即日起楚夫人提升为总参谋长兼首席顾问,我就不再是一个人费脑子了!真爽。
于路无话,几日后,部队已到达洛阳东郊围乡地方。我写了封信,命人带到张让府上,称“于路感疾,只能权驻城外,待身体稍稍康复之后,再行拜见大人”。
上午送出的信,下午就有了回音。宫内小黄门自称左丰的,带着二十余骑径来营中,吵嚷着要见我。诸将得了命令,俱不动声色,逼得紧了,长史司马恭便出来打圆场,言我得了伤寒症,搞得左丰头大三圈,转悠了半天,只好把张让、蹇硕等人下的命令书交出来,便悻悻地离营去了。
众司马因为我不给宦官面子,皆都面有惧色。司马恭却是满不在乎的,进了帐便大笑起来,道:“将军实在是妙算,这小黄门果然害怕染病,不敢进来见将军,回去的时候,不知道他要怎么解释呢。”便将那帛书递了过来。
我随手接过,笑道:“他没见到我,回去张、蹇都不会放过他,所以其必称我病重无疑。嘿嘿,这种人我可是见得多了。”展开文书,一是张让平笺,以一种和气的口吻令我立刻进城,倒比平日信中少了一分随便。另一封是大将军笺,令我克日朝贡圣上,不得有误。我放下信来,沉思道:“张让、蹇硕要对我下毒手,也碍着我统兵三千,有所忌惮。
可他们必不敢拖延太长时间,现在虽大将军的文书要挟我,却又处处显得公事公办一般。可以肯定他们还不知道我已经有了秘密情报,只有多给他们一点侥幸,才会多一点机会。
嘿嘿,我可不会那么笨的!
道:“司马长史,若这几日白天有朝廷的官员来探视我的‘病情’,便放他们进来。但是一定要加强营中的守备广命令起寨设栅,外伏鹿角、荆棘,昼夜巡视,一切如战时之态。若放进一个敌人探子,我惟你是问!”
司马恭肃然道:“全在末将身上。大人请放心,在下自问不会有佧么失策。不过有一点在下还不太明白,将军要请他们进来……”
我笑道:“放心,我会装病的,只要让他们相信我是真病了,这样便容易掩盖我们将会采取的行动了……只须在床上一躺,便解决了许多问题,这么好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司马恭连声称“是”,道:“不过众司马们都对将军把小黄门左丰拒之门外,深表忧虑。日后若宦官们带来皇帝的命令,不知道将军是不是会接受呢?”
我哼了一声,道:“蹇硕决不会为了和张让争宠,而把这件事情通报圣上的。现在他的心里也没底,万一我真的不是凉州的那个颜鹰呢?查出来,恐怕他也不好做人吧。所以其人只是威胁张让罢了……你没听史阿说吗,蹇硕闻说此事,没什么动静,倒是张让急吼吼地派人到南郑查去了。其中的奥妙,你也该多想一想。”
司马恭沉吟片刻,道;“倒也是。将军妙算,我不如也。在下这就下去,命人将营栅垒成。”
楚小清正用玄色棉布赶制着一套紧身衣,而我在一边静静地坐着看。她的动作快极,像是熟透了似的——但据我所知,她从未剪裁过衣服,这不得不让我想起她的另外一只“大脑”,那具有超级运算和存储能力以及无休止的高工作效率的电子芯片。但是我同时又很畏惧那东西:我的爱妻是不是已经完成了由“?”向“人”的转变呢?或者是她看上去很像人了,但实际上还不是呢——我不敢说,甚至连想也不敢想。我以一种现代人很少有的虔诚心去把她想成一个温柔、体贴、善良、有着丰富情感与高尚情操的女人。
因而,当她终于停止了工作,把那件衣服穿在身上的时候,我无声地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把她搂在怀里。她略略有些惊讶,偏头吻了吻我的脖子,笑道:“你怎么啦,为什么要抱我?”
那一种令我熟悉的芬芳很快抑制了我的情绪,我喃喃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但又不愿意对你说出来。我怕你会恨我。”
她丢下了手上的东西,双手揽住我的腰,“你到底想到了什么?说出来好了,我不会怪你的。你今天有些怪呀,刚刚我做衣服的时候,你也是一言不发的,像有什么心事。”
“我只是……有些心虚,你知道,”我欲言又止地,缓缓松开了手,“我看着你的时候,觉得你不完全是从前那个拒绝我、讨厌我,但却一无所知的女人了。你现在变得能一眼看透我的心灵深处,而我常常被你的言辞所吓倒,也许是我的思想有问题,但如果你没有改变,请你再说一遍——你爱我,好不好。”
楚小清只是微微一愣,便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清澈的眸子怨哀地凝视着我,半晌,眼圈竟突地一红,“我爱你……我爱你!你不相信我吗?”
她讲得那么大声,我吃了一惊。我们彼此紧紧地拥抱着,我觉察到她啜泣时身体的微微颤动,好有点心疼。
“我……对不起,小清。你别、别伤心,是我不好。我怎么能讲这些话呢?我该死,我向你道歉——要么我学小狗叫给你听,汪汪汪,学得像不像……别哭,你一定要原谅我。”
小清咬着下唇,泪花尚迷惘着眼眶,却又“噗”地一笑,哽咽着道:“不要脸,还学狗叫呢,是不是跟公孙生学的。”
我见她被逗笑了,赶忙亲了亲她的脸,赔礼道:“是我多心了。我这个人就是有点不自信,你可千万不要想到别处去……算了,不提了,再提这些,我颜鹰真会变成小狗的。”上上下下看了看她,“别再气了。要不要我陪着你一起过去……你真不要我陪你?一个人行吗?”
小清噘着嘴道:“你又看不起人了。带着你,我还碍手碍脚呢,再说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不用你教的。你在这里乖乖地等我就行了,我会很快回来的。”
她把蒙面巾放在怀里,再穿上一套士兵的号服,转身往外面走去。我叫了她一声,待她询问地望着我时,笑道:“小心点儿。”
小清前脚走,许翼后脚就进来请安了。我问及上次诈死时如何给我化的妆,其人惊问道:“将军又要用吗?”
“不不,别误会,我只是说,可能用得着。”我笑道,“你上次给我做的面模令我十分满意,这次你想想办法,用什么东西做一张脸皮,我一蒙上之后,就像重病了一样,你觉得能不能办到?”
许翼对“面模”这种东西置若罔闻,却笑道:“这个简单得很,将军想要,今晚上我便做得出来。”
“哦?”我十分感兴趣地看看他,“这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
许翼躬身道:“禀大人,只须用胶汁、树茎等物烧化,和在一起,晾得半干时粘于脸上,待干透了再撕下来就可以了。大人若要装病,索性多搀点灰粉,这样便不易被识破。”
“好!那你速速做来。到时朝中若有人来,你便也跟着作陪,假装凑到我嘴边听我说话的样子,要多加练习,一定没有破绽才行。”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跟着笑了一会儿,道:“刚刚大人传下令来,我们已遣人去京师探查消息了,一共十余骑。不知大人……”
我嘻嘻一笑,不便把小清出营的事情讲出来,道:“没别的吩咐了,走到哪里,探子就应该尽快派出去,这是今后我们能经常打胜仗的基础工作,不能忽视。”挥了挥手,许翼忙退下。
此后一个时辰中,便是极力在帐内布置,安放了小炉、煎药小锅,又另放置了不少味道浓烈的药物,请了专门的郎中写了伤寒病的药方,以便“查房”时用得上。
待假戏真做地上了榻,呻吟了两声,便见许翼手里端着一小块豆腐状、却如不纯的羊脂般灰白的东西,道:“将军,东西弄成了。须得马上动手,待它干结了便会瞧出破绽来。”
我慌忙起身,道:“那快点,你糊就是了。”
许翼禀道:“这东西味道有点刺鼻,不知大人能不能受得了。”一面提醒我注意,一面轻轻地把一块“豆腐”剜下,抹在我的脸上。他用食、中二指,轻轻搽开,顿时一股苦涩难闻的味儿冲鼻而入,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许翼脸露微笑,却不敢笑出声来。我知道他一定在想,堆叫你自己想出这么个主意,怪不得我……当下只得暂屏呼吸,任由他动作。他的手法倒很细致,弄了好一阵子,把手上的“豆腐”全糊上了之后,才笑道:“好了。”
我脸上似戴了个手套一般,闷得发慌,连话都不敢说了,怕一开口“面皮”就掉了下来,便伸手指指台上的铜镜。他立刻明白过来,擦净了手,将镜子捧过来,让我“察视尊颜”——镜子里那张脸就像是个初上底妆的芭蕾舞演员,不禁“哈”地干笑一声,道:“你的戏法还真妙,只是有些不太自然罢,我被压得连气也透不出来,怕是哈哈一笑,便要露出马脚,若真来人察看,光是这种肤色恐怕就得让人心生疑窦吧。”
许翼想了想,笑道:“将军说的是。不过将军是要装病,也就不必说什么话或者大笑了,只是动一动,扭一扭,还是不碍事的。至于颜色,我想将军帐中可蒙得暗些,多加些刺鼻的药物,一来显得大人病重,二来也易让人相信,他们一来一往的,恐怕也顾不得仔细察看将军是不是戴着面具的了。”
我肉笑皮不笑地道:“对极!”隔了半晌,道:“可以撕下来了吗?”
许翼一直在看着我的脸,还不停地以手指背面碰触,此时我显得十分不耐烦的样子,他便道:“大人少安毋躁,再等一会儿,便可以除掉了。”
我叹了口气,道:“真是闷死了。我的鼻孔好像被堵住了,你看一下。”
他赶忙弯下腰,伸指一摸,笑道:“倒是,真有一块东西……”用两手捏着,轻轻一揭,把那一小丁东西除去。我只觉鼻孔一痛,不由“啊”地轻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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