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唐周之变

 

  帐帘一挑,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谁在那儿!”

  我此时鼻端大通,打了个喷嚏。听见人声,赶忙笑道:“没事没事,我们正在研究怎么对付蹇硕呢。你到哪里去玩啦,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来人正是小清。风风火火地跑来,却又讪讪地停住脚,看了看我们,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原来是司马大人,我还以为是谁呢。刚刚听到你的叫喊声……呀,你的脸怎么搞的?”

  许翼正捏着那一小块皮,尴尬地笑了笑。我忙解释道:

  “正化妆呢,等一会儿再跟你讲。司马大人,现在你可以动手揭了吧。”

  他应了一声,道:“可能有些疼痛,大人且忍着点。”

  先从下颌开始,轻轻地,一撕一抖,慢慢往上揭开。我脸上跟刀割一般,只得咬着唇,想道:这张“皮”是不是万能胶做的?如此之粘,还要我忍,忍得住吗?碍着小清在旁边,竟是哼都不哼一声。待终于揭下了之时,不禁破口大骂道:“操你奶奶个熊!”

  许翼手拿着一张薄薄的面皮,浑然不知我在说什么,当急忙道:“大人,以后再蒙上去之时,先在脸上涂一些牛抽,这样便能轻易除掉,再不会疼痛了。”

  我觉得脸上千涩之极,骂人的话在喉咙里滚来滚去,半晌才咽得下去。想道:你刚刚贴的时候怎么不先在我脸上抹点油呢?现在来充烂好人了,马后屁!事后诸葛屁!

  道:“……我知道了,你把这东西放这儿,先下去罢……”

  许翼应了声,又向小清一揖,这才满面春风地走了。小清咯咯地笑了起来,道:“颜鹰,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好像在窝着火吧。”

  我抚着脸道:“知道我窝着火还说风凉话,快去打一盆水来,我的脸疼死了。”

  小清走过来,弯下腰,“哟,装得还蛮像嘛!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娇贵了,像个养尊处优的小王爷。”见我作势抓她,一扭身,笑着跑了出去。

  待洗了脸,又得她温柔地按摩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的事情都办妥了?是不是非要等我问起,你才肯回答呢。”

  小清柔声道:“夫君别生气了,刚刚跟你开开玩笑,你也当真?”她的手轻轻摸在我的耳边,突然“咯”地一笑,“你骂人好厉害,司马挨了骂,却傻傻地看着,好像还不大明白似的。”

  我忍不住也笑了一下,道:“他听不懂……你就别瞎说了,快讲,今天晚上进行得顺利吗?”

  小清道:“那还用说。我找到蹇硕府上,吓也把他吓死了。”哦?”我感兴趣地望着她,笑道:“从头说起,不要落过一个细节。”

  我和她从这事开始讲起,一直倾谈到深夜。我对小清油然生出敬意,道:“好老婆,真是辛苦你了。我真不应该让你去冒险的,若是有一丝一毫的意外,我—个人还怎么活下去?”

  小清紧搂着我,半晌才呢喃道:“别这么说。其实,只要有你,什么事我都会开开心心地去办,我知道末君最是体贴、温柔的人,我能够一辈子跟着你,还有什么苦不敢吃呢。”

  她又咬着下唇道:“我真后悔晚上没把蹇硕杀掉……我真会这么做哦,哪怕历史真的破坏了,也不能任他胡来,对夫君滥下毒手。

  我抱她入怀,轻抚着她的秀发,嗅着她颈脖问淡淡的香味,道:“千万别,你若胡乱杀人,少不得我也要跟着倒霉。不去管他,我们睡觉吧。”

  小清摇摇头,似是没听见一般地道:“我去恐吓蹇硕,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他若知你洞悉了他的计划,恐怕顾不得和张让争宠,就会联合起来,图你的性命。唉,真是该把他杀了才好。”

  我见她关心甚切,笑道:“你夫君不会有事的!别愁眉苦脸的好吗?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我只要提出异议,你就会淡淡地说‘那还不简单’……弄得我都得仰视你才行。现在一切都变了样了,你唉声叹气,我却来安慰你了。”

  小清久久凝视着我,突地垂下头,道:“颜鹰,你说真话,是不是我变得比以前更没用了?为什么那时候我冲劲十足,现在却瞻前顾后的呢?颜鹰,你说呀。”

  我温柔地吻着她,道:“你是变了,可不是变得没用了,而是变得越来越聪明、睿智了,变得越来越稳重、可靠了。我们彼此也越来越相爱,越来越离不开对方了,你那么‘瞻前顾后’,不就是因为你越来越关心我的缘故吗?”小清浑身颤抖着,低声道:“真是这样,真的是这样?你可不要骗我,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失去你一次了。”

  我抱她上榻,笑道:“别胡思乱想了,你还是好好地躺着罢。答应我,以后自检的时候,睡着好吗?我不能搂着你一起入睡,真是非常非常的难过呢。”

  第二天清晨,我还在噩梦中辗转反侧之时,小清摇撼着我,轻声把我叫醒了。她的脸上是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道:“有人来探望你了,是袁府管家袁沦。”

  我一时间心里大讶,正准备出去迎接,忽然看见小清异样的脸色,心里顿时明白怎么回事。当下脸色比真正生了病还要糟,一面让小清帮我戴上假面皮,伪装好卧帐,一面暗忖道:袁绍怎会突然关心起一个原来的家人呢?必定是另有别情。除非我现在成了权、兵两重的头面人物,否则他不会有事来求我。另外,我回来的消息,除了张、蹇几个太监以外,还没有谁知道吧。可他现在不仅来了,而且知我病重的消息,此中关系,哼哼,便如白纸黑字般明了……难怪小清的脸色不好,定是有人从中弄鬼,使得宦官们平白多了袁家这么一个强力后盾,现在袁沦明为袁府管家,实劂是诸阉的探子!嘿嘿,好在我还有些防备,不然的话,今日下午,我这三千军众,恐怕立马被剿得片瓦不存。

  待一切准备妥当,小清也自去一旁煎药。稍顷,许翼才小心翼翼地领着袁沦踏进室内。我根本不予理睬,仍是直挺挺地躺着。许翼道:“大人偶感风寒,没想到一病就病得不轻,这两日夫人连日连夜地照料,方才有点起色。袁管家一定要见大人,望以身体为重,远远地站开。”

  袁沦咳嗽了一声,好像想让我清醒过来似的,“我与你家大人生死与共,早已是情同手足的知己朋友了。好歹让我看他一眼再走。”

  小清向他问安。袁沦连忙答礼,道:“夫人要保重身体。”

  我看不见小清的表情,只听她叹了口气,轻声慢语地道:“夫君的身体一向都很硬朗,可不知这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想活了。”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我心里大笑,忖道:好个小清,你连一点夫妻情分也没有了,只想咒我死,好图谋我的遗产啊?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便听袁沦慌了手脚般,劝慰道:“颜将军正当壮年,怎会有事!夫人多虑了。”待好容易劝止下来,这才挑帘人室。我听他微微有些抽冷气的声音,便知他的心里,又多信了三两分。

  许翼蹑行过来,俯身在我耳边道:“大人,袁绍府的管家袁沦来了。大人,大人……”

  我知他是想“叫醒”我,故意缓缓睁开眼,慢慢扭头望了望,嘴唇嗫嚅不清地动了几下。

  许翼把耳朵几乎要贴在我的嘴边,半晌才“唔”一声,直起身道:“将军神志还是不清,说他不认识袁绍!”这句话当真得体,我几乎要拍掌叫起好来。

  袁沦仍不死心,上前轻唤了几声,这一次我装作疲累的样子,缓缓转了头,又睡了,他这才扭身出帐,言辞伤痛地道:“颜将军怎会变成这样!不知夫人近来喂将军什么药物,我看将军气若游丝,应该用些参汤才是。”

  我听见他们又在一旁查看小炉上的药品,袁沦还要了一张药方子。又询问、折腾了好半晌,这才悻悻然地告辞离去。许翼送他出帐,客气地道:“袁管家慢走,待大人病好一些,我一定说起你来过的事情。”

  小清却是俯身人帘,见我仍是直挺挺地躺着,“咯”的一笑,伸手在我肋下一胳肢。我大叫着跳起来,道:“痒死了,你谋财害命啊。”

  小清也笑道:“若是那样,你可活不到今天。怎样,我做得还像吧。”

  我揭下面皮,舒了一口气,道:“像什么,跟哭丧似的……我布置的才叫像哩。妥妥帖帖、毫无遗漏,你瞧见没有,袁沦这般精明的人,仍然落人我的彀里,哈,真是得意死我了。”

  小清嘴一撇,却没有刺我一句。我瞪着她,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平常这时候,你就该攻击我了。

  小清低下头,柔声道:;“可我想来想去,真的都是你的功劳,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心花怒放,张开双臂向她抱去,笑道:我真是爱死你了,连说起话来,也比平日里体贴得多。”

  小清扭身躲开,道:“不害臊;谁说我体贴啦。你……”

  我捉住她,正要抱她起来,司马恭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道:“将军,将军,袁沦来过,可说了什么吗?”一只脚便跨了进来。

  我搂定小清不放,却笑吟吟地望着帐外。小清羞得忙把头埋到我的怀里,只听司马恭“呀”一声,又转身走了出去,道:“太早了罢,将军还在睡觉,我怎么这么糊涂呢!待会儿我再来找他。”

  我和小清面面相觑,不由大笑起来。

  一切事情都在顺利地进行着。连续几天,每晚小清都要到城里去“散散步”,来去好几个小时,连马匹都累得不行。到第四天,便听见传闻,洛阳城中蹇硕家中闹鬼,吓得蹇大人得了重病,圣上已命太医诊疾。

  闻此消息,我放下心来,“看来宜早不宜迟,最好这两天就和王越联系。我料南郑文函将至,得与他们想一个周全法子。另外,更要借此机会,铲除几个替蹇硕出主意、打前站的家伙,哼,颜复就是其中之一。”

  小清惊讶道:“可他是张让府里的管家呀,除非我去暗杀了他。”

  我干笑一声,道:“这一点我自有办法。他不仁,亦不能怪我不义了。这一次若非王越遣人来送信,即使是你,恐怕也无力回天了。我一到京师,必定会被五马分尸,到时候连骨灰都找不到。”

  小清点点头,忽地咬牙道:“那就干吧!”

  我笑起来,“你凶巴巴的就不像女人了。该温柔一点嘛,哪能整天想着杀人呢?再说,这件事情必定不能由你来做,无声无息地把他杀掉了,还有人为他出殡呢。我希望借张让的手把他处死,还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只能在荒野之中喂狗。”

  小清不太相信地笑笑,道:“张让怎会那么傻。我又不是没见过颜复,这个人滑得很,张让对他是言听计从。你就看看这次他出卖了自己的主人,还那么没事似的,也没人敢说一句话,你就该知道了。这小子可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更别谈让张让来杀他。我看行不通。”

  我正欲反驳,司马恭和许翼、高敬两司马出现在大帐之外,三人抱拳参见已毕,这才由长史上前道:“禀将军,这两日营中清净,我们的探子也纷纷回来了,却不见洛阳城的动向,也不见宦官们来骚扰了,是不是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高敬也道:“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头。前几天袁绍府管家来过之后,蹇硕便再也没派人来探望大人,而且也没有任何命令了。听说皇帝生辰即至,不知将军是否得了令旨,要进宫见驾。”

  “还没有。我装病,一则碍于大将军的命令,不得不如此;二则也好为我以后的计划打下埋伏。现在蹇府出了岔子,大家都很清楚吧?”见众人都一副了然的样子,不由笑道,“这事情实际上是楚夫人策划的,蹇硕受此大惊,必定对我们另有打算,更不会再与张让斗狠了。但这两日你们仍要小心防范着点,我和夫人去洛阳办点事,大营就由长史统领。一切待我回来的时候,自然会有眉目。”

  诸将有些诧异地看我,司马恭道:“敢问将军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若自去洛阳,不啻于羊人虎口,太冒险了。不如交待末将代为办理来得妥当。”

  两名司马也都抱拳道:“不劳长史亲去,请大人交给我们办吧。”

  我笑道:“都别争了,这次的事情,非得我亲去不可。你等留在营中,也不是没事可做。至少得操练士卒,严加管束,不得稍有怠慢。”

  诸将无不凛遵领命,正待退下,忽见左军司马入帐票道:“启禀大人,侍中董扶来求见大人……”

  我心里又惊又喜,南郑一别,没想到在这里突然有了见面的机会。但同时又担心他是不是蹇硕、张让派来的,不由得又沉吟起来,道:“是他?他来干什么……”

  只听得帐外一阵大笑,一个很久没有听到的声音道:

  “鄙人冒昧来见,没想到故人已把我忘了。难道阁下生出南郑之后,就再也没有朋友之情了?”

  我伪装已是不及,心中暗凛,做出高兴的样子,笑道:

  “是……董侍中吗?颜鹰相迎来迟——”疾步走出帷帐,只见帐口一人,已被几名兵士用矛尖抵住胸口,却是一副毫不畏惧之态,正是南郑一别后再没联系的广汉人董扶。不禁暗中佩服,上前斥退兵卒,深揖一礼,轻声道:“颜鹰相迎来迟,还请侍中大人莫怪啊。”

  董扶大笑着搀起我手,道:“哪里,哪里。鄙人冒昧,虽知将军有难言之苦,却不得不硬闯贵帐,情势所迫,还请包涵。”

  听他的口气,不由得我不吃惊,当下只得沉默。董扶忽“嘿”地一声,贴近我的耳边,小声道:;“将军切勿以为鄙人是张让派来探听虚实的,扶此来,实是以将军身家性命以及将军日后之事考虑。”

  中午,我在帐中设宴,为董扶接风,我与小清、司马恭等人作陪。宴席之中,董扶再也没提起南郑的事情,只拿些热闹、客气的话来说说,我装作笑容满面的样儿,不停地劝吃劝喝,心里却升起一把火来,暗道:董扶这厮老得已成精了,要钱还是要东西,明讲好了嘛!干吗如此拐弯抹角?

  好容易酒罢席散,军卒撤去碗碟杯盘,重又奉上香茗。

  董扶瞧着,突地笑道:“敢问颜兄,你的营中,竟连一个端茶倒水的侍女也没有吗?这等杂务,实是不该让军士们做才对。”

  我强忍怒气,道:“军营之为军营,在乎队伍的纪律和素养。若是许多女人在营中进进出出,嘿嘿,那还成什么体统!”

  董扶大笑道:“颜兄果是厉害人。试问天下,哪个将军帐中没有几个歌舞姬呢?谁不是三妻四妾地偷偷带在身边?独独颜兄,营中只有一位夫人,再无其他女子,由此可见阁下高明。鄙不如也。”

  我听他称呼一变,已变成兄弟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董兄谬赞,小弟惶恐。这营中的规矩,是历代历朝定下的,小弟可无权变动它。不过我新募军卒不久,还未及整肃,所以权且带着夫人。我想这样,已经颇有些逾矩了,怎么能够再大招歌舞姬,触犯军纪呢?”

  董扶摇头笑道:“颜兄初忝军衔,又是首募兵卒,于朝廷军纪抵触,也是在所难免的。不知者不为罪嘛,颜兄不必太过自责了。”

  司马恭脸色一变,就待站起。我急忙踩了他一脚,朝董扶笑道:“是,是,董兄高见。请到偏帐说话。司马长史,烦你将刀斧手布成阵势,没有我的命令,谁敢擅自进出,斩无赦!”

  此话当着大家的面说,谁都知道是针对什么。司马恭领命,白了董扶一眼,大踏步去了。诸将也都起身告退。我和董扶俱是心怀鬼胎地大笑,互携着手径到偏帐,董扶大笑道:“今天颜兄的帐里,可真如南郑牢狱一般,铁壁铜墙,进出艰难啊。”

  我毫不为忤,也大笑道:“的确,董兄不把话讲得明白,便想生出此帐,那还真是把颜鹰小看了。今日董兄的话里,讥嘲挖苦,什么都有,真不知是不是颜鹰的情面不够,招待不周啊?”

  董扶微笑道:“颜兄真是个不易对付的人。”当下长跪榻上,嘴角露出一点得意的欢容,“老实说了罢,张让遣使去南郑的事情,是否颜兄已经得知了?”

  我欺瞒他不过,只得老老实实地点头,他满意地笑笑,道:“这件事刘太常也已经知晓了。鄙人受之委托,特意重金买通南郑城内一个极为苏固亲重的主簿,要在文书未送出之前,便先将它改了。务必要使张让不致起疑才是。颜兄恐怕还不明白,这事若令宦官们知道,后果是多么严重。”

  我心里暗笑,忖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还以为我的情报多么闭塞呢!决不会想到我已经早他一步了解透彻了吧?

  这么处心积虑地帮我办事,恐怕将来我的麻烦不小呢。转念又想,张让不过数日之前发出的快信,董扶他们不可能老早就知道,还提前去南郑笼络某主簿的罢?肯定早有预谋,却因着这件事,定要我感激他们。嘿嘿,且看他们到底打了什么主意。赶紧装出另一副笑脸,道:“原来如此!董大人和刘大人大恩,叫我颜鹰如何报答?”

  董扶道:“刘太常与你虽未谋面,但听鄙人对你夸赞之词,心仪久矣。这次闻说张让等一干阉党欲不利于颜兄,便在暗中着实帮了你一把……”

  我微微欠身,道:“刘太常对我恩重如山。前次在南郑,借董兄的手,使在下脱离苦海,实是有救命的犬德。若太常对我有何吩咐,请董兄不吝相告、卜颜鹰当倾尽全力去做。”

  董扶脸现喜色,道:“颜兄真是爽快人。太常知你生离南郑之后,更是多方寻找,只愿得到阁下。如今颜兄感恩图报,而欲孝忠于太常,真是大人之幸,颜兄弟之幸也。”见我无言反驳,以为我在默认,“不过汝托身宦官阉党,情势堪忧。近来满朝风议,百官无人不加嗤词,深以为恶。汝适有军权,便几致丧命!可见宦人并不信任颜兄,颜兄须早图谋。今太常皇帝亲宗,权势在三公左右,又为避乱而欲往益州,正是颜兄授计用才的良机。若得亲重,掌一方武事,屯据益、交,真是小小的偏将军任上所不敢想的!哈哈,将军除宦扶正,栖身太常,千万不能再犹犹豫豫的了!”

  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心道:刘焉董扶亦知我的底细!若不投他,恐怕“太常”立刻就要反目!我当然决不能跟他走,该当如何是好呢?强作镇定,缓缓道:“董兄所言甚是。我本就不愿投身宦官门下,实为所迫尔。刘太常乃皇室宗亲,权倾朝野,又求贤若渴,在下出了南郑,便想投他。

  但是宦臣势大,皇帝宠爱已极,此时若倒戈相向,一来我职微言卑,二来刘大人与我,终非沙场老将,说不上统御之才,毋庸谈及兵力。这样盲目起兵诛宦官,岂不效窦武故事,而终遭杀手吗?刘大人和董兄都是明睿之人,不会连这样简单的局势都看不见吧?”

  我也知道董扶只是个说客,主要目的是借张、蹇之事胁迫我为刘焉效力罢了。决不是真正想“谋诛宦官,替天行道”的。可他的话中亦有语病,所以被我一抓就着。他微微一愣,方笑道:“颜兄倒是个惜命的人,不过鄙人从未要你对抗宦官,你恐怕是把刘大人之意误解了。这两日,刘大人就会借颜兄河内招兵之事,向天子上表,欲以颜兄为夷陵令,统部领南郡都尉镇襄阳。太常的意思,是要阁下避开宦丑,令之无可奈何,才好施展手脚啊。”

  我大为吃惊,连声推脱,董扶见状,皱眉道:“这么说,颜兄弟是不愿意接受太常的指派了?我家大人爱惜人才,若颜兄不知好歹,可叫人没有办法啦!”

  我咬一咬牙,抱拳道:“还请董大人明察!我颜鹰生死由刘太常掌握,不敢推诿,更何况指派我担任一方都尉,焉有其他不恭之意?我对太常之心,日月可鉴,董大人万勿疑心。在下不愿离京,实有苦衷。若太常欲称霸蜀中,以为长久之计,切不可举荐于我,因小失大,而令宦人生疑窦啊……”

  董扶稍稍释眉,道:“颜兄言重了。我知颜兄的本事,你能死心塌地为刘大人做事,我董扶也就真的放心了。好吧,我会肯求大人,再宽限一个月时间,让颜兄好好地想想。到时自会有人相询阁下,颜兄你好自为之吧。”

  董扶一走,我和小清、司马恭等人立刻召开了会议。

  楚小清听我将此事说完,脸色沉重,道:“以夫君的意思,我们是决不能屈服于别人的?”

  我哼了一声,道:“我不是要面子,但是刘焉、董扶这类人落井下石,分明是以此事来胁迫、利用我们。嘿嘿,可想得挺美啊,又要我将兵马编人他们手里,又要令我对抗宦官,他们好渔翁得利。还好,我们早已得了情报,不然这么一件芝麻蒜皮的小事,被他说得天花乱坠的,好像我非要感激他、非要为他效命似的。其实这些事情,谁不会做?”

  高敬道:“大人所言极是。刘焉此人淫奢骄纵,素有野心,但表面上看来却是一副道貌岸然之态,对先皇也十分逢迎,因此颇得器重。”

  司马恭皱眉半晌,突然提出了不同意见,指责道:“司马的话似乎有些过重。刘焉大人,体恤民意,关爱百姓,京里有口皆碑,怎能说他道貌岸然呢?司马恭以为,将军投奔刘太常,其势如在弦上,决不可退。刚刚那侍中董扶,言语虽有些失重,但大人却不该把这些事情挂在心上。”

  许翼也鼓起勇气般道:“颜将军,司马长史所言,正是末将计议的。如今天下大乱,宦官、谗臣,处处与我们为敌,此时正应倚重刘焉刘太常的权势,来为大人的前途考虑。望大人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董扶之言的确是为我们考虑得比较周全了,如能外放荆州,则远离尘嚣,不问政事,可以安心募军备粮,十年之内,大人将成为天下最有军势之人。高兄适才所言,恐怕是一味顺承着大人的意思罢了。”

  高敬听到长史的训斥,虽默不作声,却已是怏怏不乐。

  此时许翼一番责备,更让他脸色发红,愤然起立,道:“许司马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我虽愚蠢,不致如此罢。我对刘焉此人早有看法,怎么能说……”

  我摆摆手,道:“好了!”见他仍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心道:刘焉本来就不是个好鸟,这一点我比你们都清楚。可是司马恭这些人,平常是不乱说话的,他能大赞刘焉,说明此人平日里还不太过于招摇。当然,叫我投他,却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望了眼小清,她会意地道:“你们别争执了,这件事也不是吵吵就能出来的。现在的问题是,刘焉不管好或者坏,我们都不能去投他。长史大人,你也应该知道颜将军的脾气,有人拿着把柄来要挟他,你说他会乐意顺从吗?再说了,即使是真心投靠别人,我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了。比如说,人家随时随地,就会把你的家底拿出来抖一抖,你想想看,你在他们的阵营之中到底可以算是什么呢?”

  小清的话,讲到我心头上去了。因此司马恭看了看我,缄默不言。一旁许翼却是大急,抗声道:“夫人所说;虽不无道理,可是袁家以及诸宦官,都欲先除大人而后快,形势已万分危急。当前我们不能再考虑那么多了,总之先脱身诸阉,而后再想对策,此乃上策。若公然与刘太常闹僵了,恐怕,恐怕……”

  他的意思已是明了,因为刘焉权势较大,又只不过想利用我,所以不赞成对抗。他的眼神瞟向长史司马恭,后者居然也缓缓点头,道:“我所虑的,正是此事。将军处处树敌,难免为人所忌……唉,又要打点宦官;又要对付刘焉,就凭我们这点人马,恐怕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的。”

  高敬忽然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司马长史,末将愿立军令状,去洛阳刺杀刘焉,如果能够得手,颜大人就可安心对付阉党,纵然不幸失手,末将也绝不会为人生擒,当一死而报大人知遇之恩!”

  一刹那间,气氛变得很是沉闷。司马恭与许翼面面相觑,做不得声,我刚想开口,只听小清“咯”的一声,掩嘴笑了。“司马请坐,别再瞎嚷嚷了。”见他脸红耳赤地讪讪坐下,这才道:“我可没有贬斥你的意思,你是颜将军的心腹爱将,他怎么会舍得让你去洛阳刺杀刘焉呢!我是笑你意气用事,说了不该说的话……司马长史,你的话说得真对,处处受制于人,这是我们最不愿意见到的。不过你们都可以放心,对付宦官和刘焉,颜鹰他定会有取胜之计的。你们先下去准备准备,到了行动的时候,我们再商议吧。”

  她劝慰的话说得高敬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司马恭等人也都脸现欢容。我见她征询的目光转过来,便点头道:“也好,你们下去仔细想想对策罢。司马恭——”

  司马恭起身躬身:“末将在。”

  我笑道:“有争执是一件好事情,但是争执归争执,你们还是兄弟啊,万不可伤了和气。你是官长,要立个好头,多多搞好团结才行。”

  司马恭慨然领命,向高敬抱拳道:“适才言语胃犯之处,司马多多原谅。”

  许翼也走过来道:“高兄,我是个直性子人,想说便说,言语不周之处,还请你谅解。”

  高敬脸上闪现出复杂神色,道:“没事,没事。”

  几人走后,小清这才忧虑地道:“没想到他们之间,也有分歧。这件事若不能想出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恐怕夫君难平众议啊。我虽然不怕,但是我也知道,宦官们、袁府、刘焉,没有一个是容易对付的角色,而且还不是用武力对付。你却要一下解决三个,是不是真的不可能?”

  我思索着于帐中来回踱步,好似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慢慢道:“刘焉自己送上门来,我们岂能不利用呢?张让、蹇硕之辈,争权夺势,只不过各自恃强,匹夫能尔,哼哼,我老早不放在跟中。至于袁家四世五公,看起来倒蛮耀武扬威的,可终究利益攸关,如见我稳稳制住张、蹇,化解目下危机,就算其中有个把人想对付我,也会拈量掂量宦官们的分量了。更何况,袁绍颇知我的本事,他想找我的茬,没有好的时机是断然不会出手的……所以现在问题仍在张让身上,只要他一被说通,其他的人再想动我,就不那么简单了。”

  小清不由得失笑,讥笑道:“这个问题真就如此简单吗?看来司马恭他们是蠢,居然连这么容易的题目都答不出,还吵得不可开交,若是现在他们听到你这一番话,恐怕立刻要跳河自杀。”

  我老模老样地咳了一声,道:“惭愧、惭愧,兄弟只不过略尽绵薄而已,谈不上奇谋妙算。嘿嘿,不过,如若仅仅是‘聪明’二字,那就再无不可啦。”

  小清笑弯了腰,道:“你……你真是不知羞耻,谁说你聪明啦?你想没想过,张府就那么容易去的?蹇硕早有暗算你的意思,怎会不叫颜复下手。”

  我笑道:“这件事我还没想过,到时候再说罢。再等几天,就是皇帝的寿辰,我要许翼带信给刘焉,请他在朝廷上替我们美言,还要发一个正式文书,让我们也参加庆典仪式。”

  “你,要去见皇帝?”小清讶异,“是不是还不死心,想走皇帝的路子?不过你应该知道,那家伙不是个好东西,这个时代无论谁,对他的评价都是不及格。”

  “我知道,不过正因如此,他才会偏听偏信的嘛。这个人比我们想像中的还要滥,他称张让为‘父’,称赵忠为‘母’,这些个人把持朝政,为所欲为,若不是黄巾起义,他们还不知要害苦天下多少贤良、百姓哩。”

  小清惊奇地看着我,道:“这皇帝这样啊?”摇了摇头,道,“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人,难怪汉朝到了他的手里就亡了。那……你去见他,能跟他说什么呢?他会听你的吗?”

  我胸有成竹地道:“这家伙就是爱钱。他每天都混在后宫厮混,奢费无度,所以才卖官鬻爵的。有一次崔烈买通皇帝的乳母,花了五百万钱买了司徒官职,上任的那一天,汉灵帝只是叹息,说少卖了五百万,后悔得要命呢!”

  小清笑了片刻,突然道:“我看他当上皇帝那一天,就该亡国了,怎么拖到现在的呢?”

  我点头道:“的确。不过中国人真是太能忍了,东汉的政府,应该在十年、十五年之前就完蛋了,偏偏拖到了现在。你难道不记得我们来司隶那一路的情况了吗?那些个老百姓,该死的,过的什么日子!‘衣不蔽体,饥不裹腹’,‘生有终生之勤,死有暴骨之忧’,什么‘冬月无衣,积细草而卧其中,见吏则衣草而出’……政府衰败无能,尽显于此!我们若是农民,整年整年地要种地、卖粮、交税钱,这样忙乎下来,还都吃不饱、穿不暖,你说张角等人能不革命吗?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是要杀尽贪官污吏、实现温饱生活,你说他们的要求高不高。可是东汉政府一面竭力镇压,一面却仍然锦衣玉食,不知悔改,所以他们到最后统统不得善终。”

  小清默然良久,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造反呢?政府对你,真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闻言顿时不语,心想道:她说得对呀!我……我怎么不造反呢?可是造反有出路吗?我能获胜吗?谁又能获胜呢?

  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难道我一直是按史书的路线去找寻我的道路的吗?!

  小清见我脸上突然现出痛苦的神色,不禁吓了一跳,走过来柔声安慰我道:“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呀。”

  我强笑道:“你说得很对,我……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我早知道黄巾起义必定是要失败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从来没有资助过他们,在我领导凉州义军转战武都时,也没有一点与他们分享胜利果实的意思。现在看起来,我简直比豪强还流氓。我一点也没有考虑到,这世界的弱者,是极需要别人帮助的!”

  小清轻声道:“别太激动了。你杀马老二,带领队伍去寻找光明的道路,虽然失败了,却也是一件大事情呀。再说,黄巾军到最后,也不过被人并的并,剿的剿,一散开又成了农民。你倒说说看,在那时候你帮助什么弱者呢?曹操、刘备、孙权,他们哪一个是弱者?”

  我看了看她,叹了一口气,“我到今天才觉得,你已经完全超过我了。从你的话中,我居然可以领悟出不少道理来。你是在暗示我,即使东汉政府真的灭亡了,天下的百姓还是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要尽力帮助他们,就像郭嘉一样。他带领百姓屯田垦种、造福社会,这才是真正有益的事情,对吧?”

  小清笑了笑,道:“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可别栽到我头上。现在可不是你立什么雄心壮志的时候,你还是多想想,拿什么东西去疏通关节吧,我们手上的钱,可买不到司徒哦。”

  我嘿一声,又把思绪拉了回来,心想道:钱当然要花,可是要花在刀口子上。我一路到河内去,什么战利品、拨款、贿赂、捐赠等等,早已捞了个不亦乐乎,除却给会宾楼王越的一笔,我仍可算是个富翁了。不过,向朝廷买官这种事,我是断断不会做的,老子才不想变成他不法收益的“牺牲品”。

  笑道:“让许翼赶快去刘焉那儿,着他恭敬一些。今晚上我们去洛阳,见张让。这一次收受的那些个贿赂,可有了用武之地了。”

  第二天清晨。

  洛阳城门一开,我便和小清等领十名骑兵在薄雾的掩护下悄悄进入,径往“会宾楼”而去。

  王越得了信息,早和史阿等人迎了出来,亲自将我们接人楼上,吩咐下去,着人严密看守临街四处,将马匹也统统藏到后园。

  王越器宇轩昂,凛然有一股超然气概,令徒弟史阿守门,这才正容道:“贤弟,你这次来洛阳,可真是错了。”

  我应了声,心中油然袭上一股不安,情不自禁地抽了口冷气,“王大哥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王越眉头深皱,开门见山地道:“赵忠、郭胜、吕强等人也开始在此事上做文章了。张让为了自己的权力,势必不惜一切除掉你,以加强皇帝对他的信任。贤弟曾为羌寇之首,凉州郡甚至三辅、京畿都对你深为震恐,加上黄巾党徒作乱,所以朝廷里无人愿为你说话。现在不管是宦臣、袁家甚至皇帝,都要取汝首级……据我在宫里的眼线密报,中常侍吕强密谏皇帝,调派城门校尉和伊阙、大谷、小平津关都尉的军队共两万人准备一举歼灭你的部众。据称,你违背圣旨,私自率军诣京师,意图谋反,可有此事?”

  我一下子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刚端在手上的茶杯也不由滑落,“砰”一声,摔碎在地上。

  王越见我无话,叹了口气,道:“贤弟怎么如此大胆。”

  我冷汗淋淋,一时心如乱麻,不禁重重拍案,“怎会弄到这步田地!”

  王越吃了一惊,道:“贤弟……”

  小清脸色也是微变,却连忙柔声道:“夫君莫要慌张,就算洛阳刀山火海,我也誓保夫君平安。”一面转头朝王越解释,“王师傅莫要相信宦官的鬼话,颜鹰从没有谋反的意思,此事定然有人造谣陷害。只不过我们还不知道,他竟想这么对付我们罢了。前几日宦官左丰、袁府管事袁沦,都来过营中探病,我们以为张让之辈只不过有些许怀疑罢了,却不知是何人将这种猜测透露出去的呢?”

  我闻言猛醒,不待王越说话,便颓然坐倒在地,“一定是刘焉!”

  连小清在内,所有人皆都呆住。我两手抱头,心想道:

  此时该镇定、镇定!董扶从我处离开,便径向刘焉禀报结果,这姓刘的立刻对我不满,想借朝廷的手把我除掉——天哪,两万人——我来洛阳,如直接找到张府,岂不是真的自投罗网吗?天真,真是太天真了!我现在不能给张让带来任何好处,却可以惹来麻烦,就算没有南郑的那一封信,也完全没有用了。姓刘的通过董扶,对我是了如指掌,我的前期历史,早已为之深悉,我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哪?

  王越在旁边劝了些什么话,我统统没有听见。此时,一直守候在门外的史阿冲了进来,道:“师傅,外头有好几队兵卒正几路包抄而来,已近会宾楼了!”

  众人无不面色大震。我皱眉道:“来得好快!我人城不过须臾呀……”起身叹道:“没想到先失了一着,便上天无路、人地无门了。王大哥,小弟不想连累了你,这就冲出去。纵然杀敌身死,也轰轰烈烈一场。我们兄弟情谊,只好来生再续了。”

  王越微喟道:“定是有人通风报信。或是贤弟的行迹被人发觉,他们不动声色放你们进来,见你们到了会宾楼,才出动兵卒抓捕,看来此番我们势必讨不了好去。”

  长身而起,道:“史阿,招集徒众,少不得也要护颜将军等人安全!”

  我闻盲吃了一惊,抱拳道:“王大哥请三思。这会宾楼,是大哥多年的心血,如要助我,势必惨遭兵火,使不得呀!”

  王越微微一笑,“你当大哥是什么人了?从一开始从陈仓认识贤弟,我王越便衷心佩服,交定了你这个朋友。嘿嘿,做朋友的,如没有一点义气,还算什么?史阿,招集徒众!”

  我顿时热泪不能遏抑,滚滚流下,道:“如此,颜鹰恭敬不如从命!小清,取剑。我们今天大杀一场,就算不能生离洛阳,也要教天下人知道,我颜某人决不是那么容易屈服命运的!”

  注:唐周,东汉末济南人,师从张角,甲子年他叛变义军,上书洛阳告发,迫使黄巾军提前发动。本章主角亦因有内贼出卖而被围会宾楼中。

 

 

 
资料收集于网上,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由“免费在线看书网”免费制作


The CHM file was converted to HTM by Trial version of ChmDecompiler.
Download ChmDecompiler at: http://www.8767.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