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流亡之贼 第二十一章 吕布、张辽

 

  十多天来,闻说京师“御林军”招兵,河内各县前来报名的人数逾万。司马恭亲选了骑兵一千五百人,另外又挑选了步卒两千,皆是精锐。一时间,我的声名大噪,郡内无人不知“骁骑司马领骑督偏将军”颜鹰的大名。朝廷拨的专款一到,我立刻命令司马恭分率众羽林分头购买马匹、粮草,又让范康私开了郡内武库,用以装备全军。

  招兵一结束,即令郡内主簿拟了文书,正式申报朝廷(自是叫张让代转)。将十九名羽林骑都升为司马,分统诸营。一面又令长史对部队严加训练。

  这当儿部队统统驻在城外,军饷充足,自然保证吃喝;我每天去视察一番,都会得意非凡地离开,有时候还住在营中“与兵同乐”。这一日,看司马恭操练骑兵正在兴头上,突然哨卒来报,并州刺史、骑督尉丁原已到城内,正在范府等候见面。

  我吃了一惊,道:“他带来了多少人?”

  哨卒禀报道:“不见队伍,只带了几名骑从。”

  我心下稍微安定了些,想:不是来找茬的就好。否则就算两军对垒,坏了脸面,也顾不得了。转过头,正看见小清询问的目光,笑道:“去吧!反正他若有自知之明,就不至于傻到为一个匹夫,就翻脸不认人。”

  司马恭等人闻报,连忙要准备五百名校刀手保护我前往府衙,我统统不带。当下命令诸将继续操练新军,处理丁些许事务,便和小清一齐驰回城中。

  范府主簿在门口已迎候多时,道:“将军,你来啦。那刺史手下有一个高个儿大汉,言语之中,对将军甚不恭敬,待会儿见到他,你可要小心些。我家大人正在厅上,和他们周旋着呢。”

  “那是吕布!”我回头朝小清望了一眼,不知怎的,对那个曾在我们手上数招就有败绩的家伙竟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心里暗暗诧异:是书上把这家伙吹神了,还是我把他想神了,他本来就是个凡人,不可能谁都能打得过罢。

  缓步走到正厅跟前,见厅外肃立着两排带枪兵卒,心中不免叫苦,暗道:不是说只带了两三人吗?那这些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咬咬牙,大踏步上去,叫道:“末将颜鹰参见丁大人!”

  坐在上首榻中的,是一个长须、老态之人。脸上皱纹颇多,但眼神依然明亮,显出他年轻时一定是个身体健康、酷爱运动之人。闻言站起身来,也不管旁边的范郡守了,径自过来,对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半晌才笑道:“你就是颜鹰?哈哈,真是英雄出少年哪。颜将军风华正茂,武艺过人,真是一条好汉。”

  我被“谬赞”惯了,也不觉得脸红。只抱拳道:“多谢大人。在下才学末流,只不过是个小小偏将,实不敢登大雅之堂。乍蒙大人称赞,不由惭愧得很。”

  丁原哈哈笑道:“今天我可不是来赞你的。只因我的主簿在乎皋与将军偶有冲突,故此特来化解。哈哈!”

  我应了一声,便见丁原旁边站出一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两眼炯炯有神,瞪视着我,犹如猛兽要扑上猎食一般。心道:他就是吕布!被称作“飞将”,史书上称之有万夫不当之勇,以后若遇上了,千万不要轻敌才是。又见他左臂甲胄之中,隐隐扎着一块白帛,心中顿时恍然大悟。回首望望小清,便故作讶然地道:“这位是丁大人的手下吗?怎么如此面熟?”

  吕布嗡声嗡气地道:“当日在乎皋城外打过一仗,怎么阁下忘得如此之快?”眼神兀自避开小清,似是怕她一般。

  丁原哈哈笑道:“我这手下,姓吕名布字奉先,乃是并州豪杰。少小便精通骑术,弓马娴熟,武勇过人。自丁某收下他为主簿以后,还从未打过败仗。前次失利于颜将军,便吵着要来报仇。”

  我心里一提,道:“丁大人,在下不知是大人手下,失礼之处,还望大人多多海涵。”躬身一揖,显得毕恭毕敬。

  那吕布不等丁原答话,便叫了起来:“你这么一句话,难道我们就算了吗?有本事的,便上马和我斗上一百回合。”

  我谦笑道:“怎敢和将军动手?吕将军威名显著,胆识过人,神勇无比。在下区区一介凡愚,有触犯虎威之处,敢请吕将军宽恕。”又是深施一礼。

  丁原笑道:“奉先,你瞧见了没有,颜将军不是那种狂妄之辈。还愣着做什么,快快回礼,大家寒喧一场,也就是朋友了嘛。”

  吕布却全无将领的气度,气焰嚣张,口口声声,只要我上前比试。我耐住性子,笑道:“吕将军,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跟将军并无深仇大恨,只不过彼此有些误会罢了。如果同弃刀兵,化干戈为玉帛,那岂不是很好吗?”

  吕布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道:“我杀了你,便化了干戈!”

  丁原怒道:“吕布,怎么如此说话!”

  小清亦走上来挡在我的前面,道:“吕布,你不要太张狂!我夫君处处忍让着你,可并不是怕了你。你这手下败将,也配在我们面前撒野吗?”

  吕布额上青筋突出,抽出剑便要冲上。丁原、范康及厅内几人俱都上前死死抱住他,仍是怒火不息地叫道:“臭婆娘,那一天我真后悔没能杀了你!以后若再见面,当雪洗前耻,决不让你们苟活在世!”

  丁原闻言暴怒,重重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奉先,汝太放肆!在我的面前,也敢对主人如此无礼吗?”

  吕布呆了呆,随即狠狠地看了看丁原,一声不吭,“咣当”把剑丢下,离厅而去。丁原叫了几声“奉先”,他只作未闻。

  一时间,厅内顿时陷入死寂。范康面色发白,喃喃道:“我……我去唤茶。”急步离开。

  片刻,丁原长叹了口气,道:“吕布乃汉人和匈奴所生,从小跟着父亲过放牧生活,因此脾气暴躁。我因他武勇过人,便甚是喜欢,把他当自己人看,可不料他今天如此失态,倒让颜将军、夫人受惊了。”

  我拉拉小清,她沉吟不应。只好代她赔罪道:“也是拙荆有些急了,说出冒犯吕将军的话来,望大人见到他时,多多安慰才是。我并非故意不接受他的挑战,可是大丈夫设身处世,哪能处处都为自己着想,贪图一时痛快,而造成终生悔恨,君子所不欲也。”

  丁原缓缓点头,又坐回原处,道:“本想来给将军赔个礼,不料却令将军受了委屈,丁原告罪。”

  我忙道无妨。一会儿,便闲扯起他事,将话题转了开去。丁原道:“像将军这样的豪杰丁某还是第一次见到。今天就免了,改日我请颜将军竟日欢宴,请务必赏光啊。”

  我听他口气,似是要走,忙起身抱拳道:“那我一定来。有酒有菜,如不去光临,岂不有违天物吗?”

  丁原大笑着起身告辞,走到厅外,却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听说颜将军最近在河内招兵,不知还缺些化么物事?”

  我心道:丁原的消息可真够灵通,才十几天而已,他却已经知道了。笑道:“大概不缺了,多谢丁大人关心。”

  丁原摇头道:“休要瞒我,新招募的军马,怎会什么都不缺呢?文远,你拨铠甲千副,马匹五百,作为见面礼赠与颜将军。”他身后立刻有人应声去了。

  我大喜过望,躬身道:“这,这怎么好意思呢?多谢丁大人,我新募军卒,有甚不能解决的地方,以后还请大人多多帮忙才是。”

  丁原点头笑道:“我领并州刺史,出充骑督尉屯河内,也非一朝一夕了。带兵治军,其中颇有些经络可寻,你我一见如故,不要羞于启齿,有什么疑难,尽管找丁某就是。”

  出得厅来,辞了范康,径去营地,于路上不免有些闷闷不乐。随口道:“丁原是个豪杰,竟会有吕布这样的逆子…

  …可他若真是吕布,怎么会使大刀的呢?应该用戟才是……

  唉,真是扫兴,此人的性格和史书上描写得一模一样!”

  小清知我心意,道:“吕布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夫君就别再担那份心思啦,以后见面,大不了再杀一场,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他干出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还装作记不得的样子,真是无耻之极,那晚若给他得手了,此时这人不知道要怎么庆贺呢!”

  小清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以拳击掌,叫道:“招啊,这鼠辈这么贱,我还气他做甚?他跟我可不是一个档次的人,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

  过了两日,便有人打着并州丁原的旗号送来辎重。为首一员大将,正是那天在丁原身边的侍从之一。我哈哈大笑,率长史、司马们赶紧迎了出来,将他接到大帐。道:“丁大人真是信人哪!将军一路鞍马劳顿,请用了饭,歇息几天再走。”

  那人笑道:“多谢了。不过在下公事办完,便要马上赶回。丁大人吩咐过,不要叨扰颜将军,在下可不敢违令自处啊。”

  众人皆是欢笑,我拉着他的手,一起落座、奉茶,将诸部曲介绍已毕,才笑道:“上次我们见过,时间仓促,却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那人淡淡一笑,道:“鄙名何足挂齿。在下姓张,名辽,雁门马邑人。现属丁大人帐下任从事,颜将军……”

  我腾地站起,心道:他是张辽!(……)

  是,此时丁原手下确有此人!这一次应该不会搞错。

  我上上下下不断地打量他,其人生得天阔方圆、威风凛凛,年纪轻轻的,便看得出根骨壮实,不同凡夫俗子。两眼炯炯有神;鼻翼完美,是个英俊后生。心下喜悦之极,脱口道:“你莫非字文远,祖上乃聂壹之后?”

  众将皆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张辽站起身,一脸哑然,“颜将军怎会……”突地,似乎醒悟过来,叹了一口气,“莫非将军与聂家曾有过节?”

  我喜得哈哈大笑,拉住他的手坐下,道:“没有,没有!我只是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阁下。张辽将军,你什么时候投到丁大人帐下的?”

  张辽与众将都莫名其妙,他讷讷半晌,道;“将军怎会认识在下的?恕末将有眼无珠,还请将军明示。”

  我心想:编个什么故事……急中生智,笑道:“我们是通家之好,素有交往呀。我们小时候,还一起玩呢,你怎么全都忘记了?”

  此时我的品级,比张辽大多了,手上又有兵权,在这个时期就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此话一出口,众人便都释然,皆是沉吟微笑。张辽当然想不到是我有意拉拢,皱眉思忖了半天,道:“将军恕罪,在下确是想不起来了。家祖、家严都已辞世,恐怕不能和令尊、令堂大人见面了。”

  我唉叹道:“还见什么面?我也只剩下一个人啦。不过能再看见你,也真是高兴。前次,我还想派人往雁门向尊母问安呢,因为公务紧张,便疏忽了。”

  张辽小心翼翼地道:“多谢将军关心。”

  我大笑,“还将军将军的做什么?我们是世交,以后便兄弟相称好了。”

  张辽起身推辞道:“这怎么可以,在下不过一介从事,不敢有辱将军威名。”

  我忖道:不愧是一名战功赫赫的将军,全无逢迎媚上之态,这种举动,便是英睿的表现。笑道:“官职归官职。现在你是我的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若是你不把我当做朋友,那就算了。”

  张辽无可奈何,笑道:“那么末将只好从命。”当下报了年龄,我还比他大了几岁,便是大哥、贤弟地呼了起来。

  司马恭率诸人也上前见过张兄弟,一行武人,自比墨客骚人放纵得多,不多时,已称兄道弟,十分随意起来。

  张辽道:“大哥,不知此次你奉旨招兵,朝廷意欲如何?”

  我“沉吟”道:“朝廷是说兵力吃紧,要多扩充一些部队,倒没有别的意思。”

  张辽道:“丁大人要我前来,一则也是打探打探大哥的情况。我家大人屯驻河内,突闻朝廷派人募兵,自然会有些想法的。”

  众人听到张辽直言不讳,都是哑然。司马恭道:“张兄弟真是爽快人。不过颜将军奉旨招兵,倒真不是为了对付地方。我们募了兵,便转屯霸陵,此事已有朝廷明示。”

  张辽叹道:“寄人篱下,不得不发耳。我自跟从丁原以来,觉察此人疏谋寡决,偏听偏信,决非英雄辈也。但他对我有倚重之恩,所以才一直留下听用。我年已二十,却还未立下寸功,真是令人烦恼的事情啊。”

  我笑道:“兄弟未遇明主,真是可惜了你这个人才。不如到为兄这里来吧。”

  诸将纷纷应和。张辽起身谢道:“大哥厚爱,小弟愧不敢当。但丁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小弟决不能弃之而去啊。望大哥体谅小弟的苦心,如此深情厚谊,小弟只好再图报答了。”

  我拉着他的手,叹道:“兄弟真是重义气的人。好罢,为兄就不强求了,不过兄弟若是无路可去,一定要到为兄这里来。”张辽以为我顾念旧情,不禁感动之至。当下又问及家眷、生活情况,畅谈了大半个时辰。

  张辽听闻我对他冀望之深,不禁大是感动。待谈到京畿的事情,他突然地问道:“大哥素在京师,可知大将军何进,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物。”

  我微笑道:“你怎么问起他来了。”

  张辽道:“小弟心有所挂,随口问问而已,丁大人多次遣人诣京都,何进似未所觉。所以一旦大人吩咐下来,小弟不知自己该不该去。”

  我点点头,道:“贤弟计议得是。何进此人,性情粗横,无勇无谋,定然成不了气候。你就算去了洛阳,也是白跑一趟。不过能离开丁原,那是最好,这人额头上隐隐有团黑气,恐有无妄之灾。”

  张辽颔首。稍顷,便起身告辞。我挽留不住,只好把他送出帐外,依依而别。张辽也是恋恋不舍地跨上战马,回首抱拳道:“大哥,后会有期!”我含笑相送,心道:这种气度、素质,才不愧为名震千古的骁将。张辽啊,你千万不要忽视我的话呀,那丁原、吕布等人,都不是英雄。只有在曹操帐下,才是你真正归宿呀。

  我重新走回帐中,叹息了片刻。司马恭不解我意,笑道:“将军新添旧识,应该高兴才是,如何唉声叹气呢。”

  我摇摇头道:“你不懂啊。算了算了,我也不想为将来的事情烦恼。人人都有将来,人人都有理想,但是一旦看到了将来,恐怕人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司马恭唯唯诺诺,一脸茫然地退开了。

  又过得两天,装备皆已到齐,当下传令队伍整装于校场操练。我站在望台之上,看着一千多骑兵气势如虹的肃立模样,顿有精神大振的感觉。可是发令还没多久,满场子便俱是呈散兵游勇状的骑队,皆是乱糟糟的,令人不忍目睹。

  我在场边指手划脚,司马恭在场内满头大汗。骑兵们都在不分主次地瞎跑,根据自己对命令的理解各行其是。我跺着脚,气得大骂道:“这就是老子的兵吗?司马恭,司马恭!”

  司马恭骑马过来,在台下抱拳道:“将军请息怒,他们都是新军,绝不可能一两日内,就如同西凉骑兵一样骁勇善战。不过将军放心,给我一两个月的时间,在下一定把他们都练成精卒。”其人见我颓败的样子,神色有些不悦,更加搀杂着一点轻蔑。

  我望望他,心道:你他奶奶的,我颜鹰大大小小打过的仗,比你可多了几倍啦,就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训练士卒的家伙。尽管看不起我罢,我大人有大量,饶了你的不敬之罪!道:“克日起赴霸陵,这样的军队能打仗吗?好了,你且吩咐众军退下,我还有些事情考虑。”

  司马恭知道我有所不满,张口欲言,却只得一揖而退。

  众骑兵此时已重新整队,闻得回营号令,皆是垂头丧气,打马悻悻地离开了。我忖道:这么群废物,还打仗?他奶奶的,老子从前的人手,哪个不是以一当十?马家堡那一战,虽说未加训练,但个个都不怕死,因此我才有胆去打。现在若是有战事消息,这群乌合之众,谁会不跑?嘿嘿,到最后老子便成了光棍司令,便只好光荣牺牲了。

  刚回了府,便接到洛阳快马特递,正是张让来函。

  我接过信便展开来看,其信中言道:灵帝新宠小黄门蹇硕,因我给令狐豫打赏而没给他什么好处,便怀恨在心。此次借天子生辰,命我统兵诣京都,克日启程。明则要升我的官,实是想夺我的兵权。提醒我小心在意。览信大怒,暗道:这小子真龌龊!那次分明是忘记打赏,哪能就说我没有拉拢之意呢?现在,这小子便公报私仇,要我拿兵权还他!少做梦了。

  又想:蹇硕要我不得好过。明知道我没有实力,不敢像董卓一样公然抗命,还上报朝廷,要我率好不容易征来的兵马“诣京都”。这狗太监,一定遭天谴。

  范康见我神态不对,也不敢上来搭话,只叫了郡中主簿向我问安。我问道:“夫人何在?”

  主簿道:“听说夫人去了铜铁衙门,也不知有什么事情。”

  我“哦”了一声,想道:可能是去挑选兵刃了。缓缓道:“朝廷诏令到了,命我等明日开拔。我现在有些倦了,晚上再和你家大人告别,请代我把话传到。”

  主簿道:“颜大人请自便,小的这就去禀报。”

  我回屋倒头便睡,想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必多想,再说,你一个小小蹇硕有什么关系了?可是你敢这样公报私仇,赤裸裸地要整我……拿起枕头来蒙脸,又想道:反正过几年,这些没鸟蛋的统统要被砍脑袋,我又有什么好赌气的?现在若上表,蹇硕一定有话说。不如闷声大发财,给满朝文武看看,再暗地里送他些银子,堵上他的狗嘴。

  方睡了片刻,忽听门外脚步声传来,有人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我心里不悦,以为又是范康,便故意装睡。

  但那人却不似要吵醒我一般,轻轻走到榻边,帮我掖了掖被角,又静静地放下帘帐,我立刻便知是谁,心里一喜,偷偷睁开一只眼睛。

  小清正背对着我站着,手上拿着一大堆铁甲,正在细细地拼装。我哈哈大笑,她便转过身来,嗔怪道:“还以为你睡着了呢,又在吓人。你来看看,我造的铠甲怎么样?”

  我起身一看,那些甲片零零散散的,尽是些从没见过的样式。笑道:“你这两天就忙这个?做的什么怪东西。”

  小清不悦道:“怪东西?这可是我费了好大的辛苦,叫人一块块做出来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这是真正的骑兵装甲,穿在身上,可以提高好几倍的防护能力。它的设计都是经过反复推敲的。”

  我见她一边说,一边把一块块甲片拼装起来,不多时便组成了一副十分精美的铠甲。我笑道:“这帽子不对,哪有连脸都遮起来的?”

  小清微笑道:“就是这样的。这种护甲源于中世纪的欧洲,但后来经过改制,研究出钛镍合金的现代护甲,用以装备防暴警察。不留脸设计,实际是要突出一种没法找出攻击点的假象。全身性护甲,多半是具有很好的防护能力,但却非常笨重。因此要靠集团作战的方法来弥补其机动性的不足。”

  我大笑道:“你让我想起了水浒中金枪手徐宁大破呼延灼铁甲马的故事。双鞭呼延灼便是用几千骑兵,全身重甲,在平原地带横冲直撞,什么都挡不住它。但后来徐宁用钩镰枪专钩马蹄,那些家伙们又笨又沉;又是连在一起的,自然是一倒一大片,于是梁山好汉们便大胜而归。”

  小清十分入迷,笑道:“原来夫君的故事那么多。那从今天起,你再给我讲讲呼延灼、梁山罢。你想起什么,便要给我讲什么,我无论如何,也是听不厌的。”

  我张口结舌,颇有些作茧自缚的感觉,记得《三国演义》令我足足上了好些天的课,讲得我口干舌燥、扁桃体发炎、精疲力竭。此次若再谈《水浒传》,以后再谈《西游记》、《红楼梦》,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在永不困倦的夫人耳边生还。当下强笑道:“这个嘛,以后再说罢……我先来试试这件甲胄。”

  小清会意地笑了笑,帮我穿戴、扎妥。我看了看胸前,道:“前面的甲片似乎很沉。”

  小清道:“是双层中空的甲胄,因为胸腹间、颈部最易遭受攻击,加固之后,便可以得到严密的保护。”

  我又看了看手掌上的铁家伙,道:“这又是怎么做出来的?”

  小清道:“容易得很,手指最下部到腕子是一套,手指二套,每根手指都用两段,上下用丝带连成一体。这样手指仍然十分灵活。这一整套东西,可是照着你的身材做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戴上头盔,合上遮面,笑道:“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很酷。太监们吵吵嚷嚷地要我去面圣呢。有了这种东西,我杀起人来方便多了。”

  小清打量着我,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你别臭美了,你是去杀人还是去被人杀?要是不穿着甲胄,你简直一点男人味儿都没有。”

  我哼了一声道:“我穿着这鬼东西才有男人味儿?妈的,那你一定嫁错人了,你该嫁给一个浑身铁甲的机器人才对!”

  我这话脱口而出,原是句玩笑,但我自己却立刻警觉,只觉此言没有经过大脑,定会痛痛戳在她的痛处。我后悔得直想打自己耳光,略略惊恐地转头看她,但一切都晚了,她的笑容停滞住,缓缓敛去,表情说不出的绝望与震惊。

  我大叫起来:“不,我不是有意讲这些话的!请你不要往别处想!”

  她不能置信一般,什么也没听见,“我该嫁给机器?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吗?难道,真的是这样……你从来也没把我当做同类,你一直都在欺骗我,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这样的机器人!”

  我举起双手叫道:“天哪——这是误会!”

  小清却连连摇头,“……可是,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是啊,我是应该嫁给一个机器人,你说得对,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机器人!”

  她突然哭了起来。我震惊地刚想走过去,便听她厉声喊道:“不要过来!”

  我惊慌失措地止住脚步,忽然有一种想跪下磕头的感觉,“小清,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是想讽刺你,我知道你对那些话题很敏感,可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异类!我只不过是想开开玩笑……”

  小清听了这话,更是痛心,哭叫道:“你一直都在开玩笑,你一直没把我当真!你玩弄我的感情,你在耍我。”

  我大叫冤枉,却觉语缺词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想道:小清,你一定在说气话,我对你,可从来没有作假过。呆呆地望着她痛哭流涕的样子,突然懊悔地狠命扒下身上的甲胄。

  “都是我不好,真的是我不好!”我恨这堆废铁,为什么这堆废铁会触怒了我可爱的妻子呢?她可从来没有气成这样过。“我只是想说,想说……”

  “你想说什么?说你不再需要我了?”她抬起头,满含泪水的眼睛幽怨地望着我,突然间咬牙道:“好,好,好,颜鹰,我真是看错你了,我走就是,我这就离开,你再找一个不是机器的女人罢!”呜咽着飞身跑出房去。

  我只觉得头昏眼花,声嘶力竭地大叫:“小清,小清!”

  可是没人回应。

  郡守府入夜一片寂静。怀县境内,被我的人马一寸一寸地搜索过,却毫无消息。我心知这般凡人不可能找得到小清,也许,我将永远失去她了。郡府大厅里,我阴沉着脸踱来踱去,而范康、郡主簿等人,都是一脸胆战心惊的样子,范康道:“颜将军,尊夫人不可能跑得太远的,她到底是一介女流,我们整日都在搜索,应该能找得回来。”

  我挥挥手,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司马恭急匆匆地奔进厅来,道:“禀将军,到处都找过了。夫人在怀县,是不是有什么亲眷。我想传令紧闭四城,以千人分作五队,轮番搜寻。”

  我苦笑一声,终于支持不住,缓缓长跪在榻上,“命令大家都撤了罢。司马长史,营中的事情你便多多劳心罢,留下两队人在府中,其他人都回去休息。”

  司马恭见我神色惨然,不忍地道:“将军,你也要休息一下了。现在已这么晚了,明天还要出发……”

  我“啪”地将茶杯摔了,怒道:“出发个屁!我这官不做了,明天就上书朝廷请辞。没有小清,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司马恭皱了皱眉,道:“将军!你现在要冷静一点,夫人发脾气离去,过上几天,气自然消了,还怕她不回来吗?你是统兵大将,应该镇定自若才是,如此没有气度,一遇挫折便摔印而去,还怎么能够服众?再说,为了个女人急成这样,而现出这番儿女之态,未免大失众望。”

  我站起身,叫道:“司马恭,你敢这样讲话!不怕我砍你的头吗?”捏紧拳头,真恨不能一下子把他砸扁。

  司马恭抱抱拳,傲然道:“在下触犯了将军,只是革职的罪名而已,在下倒没有什么好怕的。”

  一旁的范康拍案大怒,道:“你小小长史,目无尊长,言辞狠毒,还口口声声‘没什么好怕的’。来人咽,把他先给我绑起来,关在大牢。即日我便上书朝廷,狠狠治你的罪。”

  范府左右顿时上来绑他。司马恭看着我叫道:“颜鹰,你真是个没用的人!我司马恭看错你了,你还不如一个女人。”叫嚷间,顿时被绑成一团。

  我知道他在提那天和小清比武的事,苦笑着想道:我是不如她,我哪里配得上她?小清从来都是救我、帮我,可从没让我为难过。我却一无是处,从来没有好好待她,还令她生那么大的气,我还是人吗?挥挥手,令武士将他带了下去。司马恭挣扎着,仍是骂声不绝。我忖道:怪不得这家伙空有本事,还只是个羽林骑,照这样的脾气来看,原因不想自明。

  厅外众司马也大都听到原委;的确是司马恭太猖狂所致,因此直到司马恭押解下去,帐前司马高敬才在阶下抱拳道:“请大人息雷霆之怒,司马恭桀骜不驯,出言太过,但望大人看在众人的情面上,饶了他的性命。长史这次招兵有功,大人您也是知道的。”

  我“嗯”了一声,摆摆手让他退下。当下令部队各自回营休息,便和其他头领聚在一起,再商议商议。

  范康陪我直到深夜,早已吃不消了。我强笑道:“范大人今天累了一天,早些回去睡罢。你们都别陪了,我和我的属下们还有事商量。”

  范康忙赔笑作揖而去,一干范府人等,也皆退下。随军司马许翼见厅外已有两支队伍开来,道:“将军,还是没有夫人的消息。我们千余人搜索了一整天,按理应该找得到,难道夫人真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吗?”

  我叹了一口气,“她若不出来,我们就算几万人把怀县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来。现在能够办的,只有召集大家,想想办法。如何才能让她自己回来。”

  文案司马赵建道:“夫人正在气头上,恐怕要等些日子,待她气消了,回心转意,自然会回来的。”

  我摇了摇头,道:“她不同于任何女人,你若把她看成男人,你就应该知道她有多么坚韧、多么顽强。她决定的事情,从来不会反悔,你想等,那么等十年、二十年,说不定她还是不回来。”

  众人皆是咋舌,我思索着道:“应该想办法把她引回来。”

  众人不解:“用什么引,怎么引?”

  我沉吟不语,心里浮现出《三国》中,很多奇奇怪怪的策谋,忖道:小清是重感情的人,虽然我气得她不轻,但我若是她,恐怕出走的当儿,就要后悔起来。只是远远地躲着、跟着,却再也不踏进府一步。我现在要想的,就是怎样把她引进来,唉,这倒有点难度了。

  当下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地苦想。忽地,便记起《三国演义》中周瑜取江陵的事情,心中一动,沉吟着道,“这件事有点棘手……”

  翌日,全府举哀,衙门口张贴告示,言昨夜颜将军“暴病而亡”。范府上下,包括一干主簿、治中、功曹等等,都穿起了麻衣,范康得了消息,自是不会泄露,出于讨好的考虑,他还会哭得更凶一些。城外,驻扎的军队也得了假报,亦是层层素缦,披麻戴孝地准备出殡。

  府内灵堂布置在后园院内。我计策出台,便由众随从们马不停蹄地办理起来。我躺在未加钉牢的棺材中,还特意叫人开了几个透气孔,免得闷死。我的身上,自然穿得跟死人一般无二,而且还在脸上多扑了些白粉,伪装得十分逼真。

  只听外面奠拜、哀嚎之声一批又一批地响起。郡中大姓、富豪也找到机会,来“孝敬”范康了,一车车的“祭品”往院内拉个不停。我躺在棺中,有时还听到那些送礼之人一边拜祭,一边在窃窃私语道:“范大人与颜将军是何关系,好像蛮亲密的。要不要给颜将军的家眷们也送点?”

  另一个道:“千万别送。听说就是颜将军的家眷出了毛病,不如还是给范大人,让他自己来办罢。”两人嘿嘿地笑着,自去了。

  下一批更是显出不恭的架势。一个悄声道:“我看是范大人趁机发死人财哪。瞧见没有,连姓田的都来送货了,范康乐得连假哭都免了。”

  另一个轻声一笑,道:“这范康真是了得,吹牛拍马捞银子,他样样都是行家里手,兄弟我自愧不如。棺材里这家伙死得可真巧,我们家刚送过银子,现在又来交一次。”

  我差点真没死过去,想道:我变成银票了!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若临死之前,定要写下遗嘱,非直系亲属,不得人灵堂参观。要不然,我听了这些话,恐怕死了也要翻个身,敲敲棺材,喊声“滚蛋”。

  郡内大姓总算都散完了,左右仍是几个“孝子贤孙”在于嚎。范康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多谢各位前来,颜将军……”以后便听不到了,但讲着讲着,众人一阵笑声传来,我气得顿时就想从棺材里爬出来,打扁这狗杂种。

  好容易闹到下午,又闹到傍晚,还是没有小清的动静。

  我肚子饿得不轻,又不敢出去吃东西,只好强忍着,想道:

  小清啊小清,若我看错了你,你一点也没有夫妻之情的话,便不要再来管我。我为了你,这么作贱的主意都想得出来,还在棺材里不明不白地睡了一整天。你难道一点儿也不心疼吗?

  我转了转脑袋,假寐片刻。稍顷,门口突有响动,跟着许翼的声音惊呼道:“夫人?”我心脏差点跳出喉咙,立马“摆平”,跟真死了一般睡好。

  房内诸人的脚步声急速移出,我知道司马们已按我的计划,把大门锁上了。如果她要跑,我便死死抱定,做出一副大义凛然之态,她必然舍不得杀我的。

  我听到她慢慢地朝棺材走来,停在了我的旁边。小清开口说话,声音却是悲痛欲绝,让人不忍心听,“颜鹰,你真的死了吗?我没想到你会自杀!都怪我……”

  她伏在棺材上,极度伤悲地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我心里一酸,暗道:小清是真的爱我,这种感情是绝对做作不来的。心襟荡漾,不禁就想立刻打开棺盖,冲出去和她相见。

  只听小清猛然再也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道:“我总算知道你没有说谎,你是真心真意地爱我。我好傻,竟然以为……可是一切都难以挽回了,我失去你,就是失去了整个世界!我发誓,以后我还是你的妻子,你还是我的丈夫,我们永远也不分开……我要带着你到天涯海角,就像你对我许的诺一样。”

  我心下狂震,如同被灌了五公斤糖水一般,浑身一阵轻松。待她缓缓搬起棺盖,这才强忍心绪,合上双眼。

  小清乍见我的“尊容”,顿时悲从中来,不能遏抑,泪珠大滴大滴地掉落,道:“颜鹰,你没死罢?你一定在骗我,你不会就这么死的。”

  我再也忍不住,睁开眼睛,伸手抓住她的手,道:“小清,小清!”

  她几乎愣住,眼中那又喜又怒的表情在泪水中模糊了。

  我眼泪也掉了下来,紧握住她,道:“我没有死……我想把你找回来……”

  小清盯住我足足十秒钟,脸涨得通红,泪水更是大滴大滴地洒落,“你……你你你……你骗我……”

  “这不能算骗你!我可能骗过任何人,可是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知道我说错了话,可那不能算欺骗罢。小清,请你原谅我……”

  小清由悲转怒,火气勃发,重重地甩手而去。我听见自己膀子“嗵”地砸在棺材盖上,肩骨处“喀嚓”一声,巨痛钻心,不禁“啊”地叫起来。小清奔到了门口,犹豫了一下,再也走不动半步。我见她回过头,嘴唇抽动着哽咽无语,随后便像一头小鹿似的冲来,哭着检视我的伤处。

  “颜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用伤着的膀子死死抓住小清,泪水流满面颊:“求求你别再走了,别再离开了。我向你道歉,我可以任你发脾气、任你用武力解决,不过你千万别再离开了。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的妻子,我惟一的亲人了……”

  小清心肠再也硬不下去,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落,“我不离开,我答应你”。

  我仍是不能相信地抓着她,用另一只手撑起身,从棺材里爬出来。我擦擦眼泪,紧紧地抱住她道:“小清,你别骗我?我不可能再想出什么办法来找你了……”

  小清哭道:“我真的不走了,我不会骗你。”

  我们相拥良久才分开。小清有点悲哀地看了看我,想笑一笑,却又哭了出来,“你……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注:鸷鸟,凶猛的鸟。理喙,其于身上或石上磨砺尖嘴的动作,意喻厉兵秣马,等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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