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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早晨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董事会的成员约好了似地齐刷刷地站到了会议厅。大约在20分钟以前,他们都听到一个小道消息──龙琪昨夜被刺。
为什么?
不知道!
这些董事们大眼瞪小眼,但谁也不肯多话,只是互相交换着神秘的眼神。这一帮人的确是最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当年被龙琪“收编”以后,随着公司业务的步步壮大,有好些识时务的自认为跟不上时代的都回家作了安乐富家翁,除了公司有什么重大决策以外,一概谢决外事活动。种花养鸟抱狗狗养尊处优之间慢慢地竟变成了佛座前的青灯──悠悠温焰,长明不熄。
但如果公司一旦生变,又将如何?
青灯也会燃起烈火。而且不是当年的野火,是具备一定法力的三昧真火。
十几年来龙琪凭她的能力渐渐将这些人纳入轨道,让他们的财力能力稳稳地朝着一个良好的方向运行不悖。换句话,她就是天罡石,她万一有个不测,龙琪大厦将摇摇欲坠。
她不能出事,董事们没有人相信她会出事,她得在。
扈平穿过大厅又来到后园,一路上平静安好,各部门的侍应生都各司其职秩序井然,客人们也很安详,喝早茶的、吃早餐的、在花园里散步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味。
只有那些董事们,他们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闲话”。
但扈平知道,那决不是闲话,昨晚的血腥并未散去──乔烟眉堕身大海,龙欢遇害,还有龙琪……
他来这里的两个目的他一样也没做到!他步履沉重地推门进了总裁办公室。杨小玉在龙琪平日坐的那个位子上正襟危坐。
“你的董事们都在会议厅门口扎堆,这样不好,谣言会长了腿一样地传开。”
“我知道。”杨小玉说。
“这就需要你赶快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会的。”杨小玉看看对面墙上的石英钟,“你吃饭了吗?”
扈平摇头。
“这样吧扈兄,你跟我一起去参加这个董事会。”
“不行,这是你集团的内部事务。”扈平晓得其中的利害。
“你就权当是我的秘书吧,我现在可是代理总裁。”
“你认为这样会有‘效果’吗?”
“最起码可以给我壮壮胆,你走南闯北见得多,若我说错了,你提醒我一下替我和和稀泥。我这不是第一次嘛。”杨小玉笑一笑,“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谁也想不到,这话居然一语成谶。
扈平想一想说:“好吧。”
8点整,会议厅的大门缓缓打开,清晨的阳光强烈地照射进来,杨小玉逆光而立,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套装,短发刷得一根根竖起来,双目炯炯有神。
她咳嗽一声,秀丽的凤目四下一扫,慢慢走进来,坐在龙琪的席位上。她身后的扈平坐在她左手的位置。董事们有点不知所措。
杨小玉微微一笑,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开始开会。”
会议开始了,杨小玉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剩下个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今天的会所为何来。
“杨秘书……今天咱们有什么大事要决定吗?”枯坐一阵后,一位董事耐不住了。
“没有。”杨小玉很干脆。
“那为什么要开这个会?”
“为什么?”杨小玉笑着目光一放,将在座各位的表情浏览一遍,“这个会不是你们集体的意愿吗?不是诸位一大早就在这里‘逼宫’吗?怎么样,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逼宫!
这个词用得简直太绝了,连扈平都有点儿佩服。董事们果然有些坐不住了。
“这个──”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说,“我们没别的意思,绝对没有,只是听了一点儿传闻。”
“什么传闻这么厉害,能把诸位统统集中到这里,平常开会商量点儿什么事,诸位不是还得我们三顾茅芦去请吗?”
一个五短身材满脸横肉的董事受不得杨小玉这夹枪带棒,站起来道,“杨秘书,直说了吧,半个小时前我们听到同一个消息,说咱们老板她……遇刺了。”
杨小玉脸色一变,怒道:“你骂我?”
那董事一愣,“这话怎么说?”
“我是老板的保镖,你说她遇刺,而我却好好的,你不是明摆着骂我失职吗?”
“这……”那五短身材的董事心一横,“那为什么现在没见到她,而是由你来开这个会?”
杨小玉一笑,“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回头对扈平说:“扈秘书,把总裁的委托书拿出来。你给大家伙儿念念。”
扈秘书马上从文件夹中拿出一份有盖章和署名的文件,大声念道:“这两天因心情不好不想上班,公司一切事务由杨小玉暂理。龙琪。”
这算什么?董事们面面相觑。
“哎,杨秘书,这──”一个董事欲刨根问底。
杨小玉指着他,“杨总──”她特意强调那个“总”字。她现在是代理总裁。
“好,那就杨总吧,我还是不明白。”那董事十分缠人。
“有些事你不需要明白,你跟大家一样,只要有钱赚就行了,是不是?”
这话等于是点到了灵穴──只要自家一亩三分地上收成丰厚,衣食无忧,你管他皇帝由谁作?
众位董事在似懂非懂似开窍未开窍之间,杨小玉已迳直而去。
“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指东打西。”回到总裁办,扈平为杨小玉倒了杯咖啡。
“人都是一样,看不懂的画,叫名画,听不懂的音乐称为名曲,读不懂的小说,叫名著,弄不懂的道理,叫哲理,至于根本就不能穿着见人的衣服呢?那叫时装……”
听她这样说着,扈平笑了,这大概就是皇帝新装的另一种存在吧?没人承认自己无知,所以越是无知的东西便越能趁虚而入走上大雅之堂。
杨小玉又接着说道:“……我这呢,叫说不清的真相,那叫神秘。中国人就喜欢神秘,越神秘就越崇拜。这其实是跟龙老板学的。她──”
说到这里,杨小玉突然沉默了。
扈平看着她,“撑下去吧,现在就看你的了。”
“我知道。”杨小玉说。
陆星在总台问值班经理,“你们公关部的何苏琳何部长上班了吗?”
对面墙上一个巨形的石英钟时针指向8点整。
值班经理先微笑,“是的,何部长她已经到了,估计现在正在换工作制服,您请5分钟后去她办公室。预约了吗?”
“10天前就约好了。”
10天前,陆星找过龙琪,说要租用酒店的大厅作一场时装秀,全名叫作“名人时装慈善秀”。这场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走秀者请的不是当红明星也不是一线模特,而是市里所有科级以上的行政官员和国营及私营企业的老板及电视台报社的名编名记名主持。真可谓人才风流汇萃一堂。
而更出彩的是,这场时装秀其实应该叫作“婚纱秀”才对。是陆星独辟溪径想出来的绝招──将中国各个朝代即唐、宋、元、明、清及近代现代的结婚礼服还有欧洲中世纪的宫廷盛装统统搬上T型台,豪华热闹又新鲜,还十分贴合到场嘉宾的身份。陆星对此特意解释说,人一辈子一般情况下只有一次穿婚纱的机会,现在能多穿一次,何乐而不为!
这年头传媒发达,看明星容易,看自己的父母官及财雄一方的大款们上台穿上古今中外的服装秀一场,那才稀罕呢。所以尽管门票500元一张,但早在一个月前就卖出去了。
当然,这种时装秀,也只有陆星这种长袖善舞的人才能撑得起。而且他也明说了,这场时装秀所有的收入,将无偿地捐给山区的希望工程。有了如此辉煌的光环,谁还不打破脑袋往里钻呢?再说了,这样一个上层聚会,是不是也意味着某一种契机呢?
于是,收到请柬的人,兴奋不已,能在自己角色之外客串一回模特,也蛮有意思。 这样,时装秀还未开始,就已赢了大半。现在,几乎全市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何苏琳这边呢,早就准备上了,能一次性地来如此多的达官贵人,对酒店是一个最好的宣传机会,作为公关部长,她当然全力以赴。所以不到8点,她就坐在办公室了。
她前脚步进门,陆星后脚就跟进来,这次场面大,他处处亲力亲为,不敢有一点疏忽。
捧上香茶后,陆星未语先微笑,“要不……我们改天?”
何苏琳笑了,“为什么?陆局那边准备还不充分?”
“不不不,我是怕你们……”陆星试探着说。
“我们没问题,这类活动我们办多了。”何苏琳微笑着,“走秀的大厅我们已经布置好了,全是按您的要求再参照行家的意见来的,一会儿我陪您去看看。”
“不,我是说,你们这里没什么事发生?”
“陆局听到什么小话儿了不是?要有,不妨跟我先说说。好防微杜渐。”
“没有没有。”陆星矢口否认。
“那……我们就谈正事吧。刚才说到大厅的布置,我现在就陪陆局去看一下。”
陆星大笑,“不必不必,对你们酒店我一向放心,至于一些细节问题,比如节目单呀什么的,你跟我的秘书敲定就行了,我信你。其实我这次来是专门邀请你们总裁,希望她也能上台走两场秀,那将为这次活动增色不少。我跟她提过的,只是没有得到她明确的答复。”
“这个?”何苏琳微笑着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她现在不在酒店,不如这样吧,我先替她答应下来。”
“你?”陆星有些意外,“可以吗?”
何苏琳微笑,“只要是对公司有利的,总裁一向不会拒绝。她不是个独断专行的人,很能听进下边的意见。”
“是吗?”陆星的眼神耐人寻味,“她真的能出场吗?”
“能与不能,晚上就知道了。”何苏琳也意味深长地。
“那……我就只当她答应了。”陆星说。
何苏琳微笑,盯住他的手,他手腕上似乎有被烧灼过的痕迹,“您的胳膊受伤了吗?”
“没有啊。”陆星诧异,“此话怎讲?”
何苏琳垂下眼帘,慢慢地说:“你的脸色不太好。”
“没睡好吧。”陆星说。
“那是,陆局您总是很忙。”何苏琳似乎不经意地,“对了,今晚的安全工作……”
“这个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市刑警队的人,他们负责今晚的一切安全。”
“噢,能这样就十全十美了。”何苏琳说,“来的全是大人物,我们酒店的保安怕不够。”
“我也不希望再出事。”陆星说。
“再出事?”何苏琳盯着对方的眼睛,“这之前,有谁出过事吗?”
“噢,”陆星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却也没解释,“那,再见。”他匆匆告辞。
何苏琳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几分钟后,杨小玉进来。
“今天晚上绝对不能出岔子。来的都是名流显贵。”
何苏琳点头,“不要紧的。”
“不过──”她又沉思着说,“只怕──”
怕什么呢?杨小玉看着这位年轻的女孩子,知道此人胸中有丘壑,便想听听她的见解,她却什么也没说。
杨小玉想了想,“我一会儿把汪寒洋招回来,应该就没事了。”
这回轮到何苏琳略有诧异──汪寒洋?
陆星在停车场找到自己车,发现妹妹陆薇不在车上,他绕到酒店广场前的喷泉边,见妹妹正在那里盯着四溅的水花发呆。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好一会儿去找你的方队长吗?”一夜之间,陆薇又瘦了很多,陆星看着他这个妹妹。
“我们不用去找他了,他就在这里。”陆薇看着高高的大厦。
“他在?”陆星不信。
“他一定在,我感觉得到。”陆薇很肯定。“而且他一定会出来,出来找我。”
陆星迷糊了,他不知说什么好,他自打一出生就纵横驰骋,凭他的才气、凭他的背景,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一刻这样茫然,替别人茫然。
情之为物,就是如此令人茫然的吗?
陆星摇了摇头,他再将这些天的事梳理一遍,觉得有些话还是说出来比较好,人不可能迷茫一辈子,总有醒的时候。他咳嗽了一声,“你真的肯定要嫁给这位方队长?”
陆薇点头。
“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我考虑过了。也考虑好了。”
“那,听我的话,最后再考虑一次。”
陆薇很敏感,“你不赞成我结婚?”
“我赞成你结婚,但希望你嫁对人。”
“你觉得小方他不好吗?”
“他好,他不光是个好情人,更是个好丈夫,某些地方,甚至比我还好。可问题在于……”陆星这次总算是肯承认小方有比他好的地方了。
“问题在于什么?”
“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吗?”
“好吧。”陆薇点头。
陆星说:“有一个男人,是个很成功的作家,也是个出了名了孝子,有一年他母亲过生日,他想他妈妈要什么有什么,不如送她一件特别的礼物吧。于是他在一家宠物店找到一只鹦鹉,这只鹦鹉会说三个国家的语言,还会唱15首流行歌曲。这位作家兼孝子就花了5000美元买下这只能干的鸟儿并委托速递公司邮寄给自己的母亲。过了几天,他打电话给母亲,问妈妈对自己的那份礼物感觉如何,他母亲在那边咂咂嘴唇说:亲爱的,味道好极了!”
“老太太把那只鹦鹉给吃了?!”陆薇喊着。
“那你想不想被人吃掉?”陆星盯着妹妹。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
陆薇沉默。她懂。真的懂。
──女人出嫁,就像花木移栽,一定要找对地方,泥土,空气,阳光,水分等等,除了这,还要对方对你全心全意的欣赏与爱护。
欣赏你所有的优点,包容你所有的缺点。
否则,就会像那只鹦鹉,就算十八般武艺在身,也会被当作菜鸟儿吃掉。
“你还坚持要嫁吗?”
“可是我……”陆薇开了头,说不下去了。
“行了,别跟我说你怀孕三个月了,我虽然不是女人,但我做过一年的计划生育工作,我知道怀孕的妇女是什么样的。”陆星到此刻才反应过来。
“不是……”陆薇摇头,“小方他不是为这个?”
“不为这个?那为什么?”陆星这回真的纳闷了。
“你别管了,反正,我今天一定要跟小方结婚。”
陆星没话说了。沉默半天,觉得还是得说点什么。
“妹子,我还是那句话,请你再三地好好想一想。”
陆薇在想,想了一会儿后,“如果现在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样?”
“我会干脆地从这里走掉,不,在更早的时候,我就抽身走掉。不去等永远也等不到的。”
陆薇沉默,很久,然后淡淡地说:“我等。”
她等。她决定了。就算等到的也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又怎么样,至少在这一辈子,她等到了,也占有了。
如果得不到,就占有吧。我们每个人不都是这么想的吗?
这是个俗世。
上官一大早就站在空中花园。她接到命令,今天在龙琪大酒店维持治安。因为晚上来的都是要人,所以得提前检查场地。
清晨,空气澄鲜,秋日的风是萧瑟的,还带点儿凛冽,拂到额头上,像冰块。所以大脑特别清醒。她琢磨着文室的命案。
昨晚龙琪说──“文室绝不可能是陆薇杀的。”
当时,上官真的感觉对方知道凶手,可是站在这里让冷风一吹,她又开始疑惑,龙琪她真的知道是谁杀了文室?
记得,在11月2日,程淑惠指控龙琪教唆她杀死丈夫庄竞之,是陆星拉了一车人来为龙琪作证,也就是说,11月1日晚,陆星跟龙琪同时出现在庄竞之的家宴上。是偶然遇到?还是……不管怎么说,都太巧了。而且第二天,陆星就把羊博士“塞”进了酒店。
文室死了,至少对他也是有好处的,可以嫁祸给龙琪,搅浑一池水,让她心有旁骛。现在已经证实,昨天龙欢的绑架,与他有关。
还有,如果文室不死,陆薇藏在文室卧室保险柜中的衣服就不会被发现,那她做的这一切,就全白费了。
所以文室的死,对兄妹俩来说,可谓一箭双雕。一双两好。
可是,龙琪为什么说,绝对不会是陆薇呢?当然,应该不是陆薇亲自动手。那,她的意思就是把凶手的目标,指向陆星了?
是这样吗?
她叹了口气,真伤脑筋。
“为什么叹气?”小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
“是你?”上官回过头,有点吃惊。
小方也接到局长的命令,让他来这里维持秩序,同时,他还接到陆星的请柬,诚邀他晚上秀一场。
“你没事了吗?”小方问。
上官笑了笑,“还好。”
昨晚的事,就像一场梦。既然是梦,醒了就没事了。
“一会儿,我们下去检查一下那个走秀的大厅。”
“不用这么紧张吧?离晚上还早着呢。”上官说。
“不是,我上午还有点事。”
“什么事?”上官的心突然提了起来。
果然,小方说的,是她最不想听到的。小方说:“我答应过陆薇,今天要跟她去登记。”
“这么说,你真的要结婚?”
小方点头。
“真的?”上官又问。
“真的。”
“为什么?”
小方没有回答。这是他的私事。
“……11月1 日,陆薇在红月亮被一个男人带走了……”上官慢慢地说着,“那个男人就是文室。”
小方看着他这位聪明能干的部下,“女人如果能在适当的时候保持沉默,将会很可爱。”
若要这么说的话,我已经很可爱了。我已经对这件事保持沉默了。上官这样想。
“有件事我很纳闷。陆薇在你那里待了差不多10天,你就没发现?”
“我……那个家,几乎不回去。”小方说这话时,皱了皱眉。
“为什么?”
“我……有时真的很尴尬。”小方脸红了一下。
“为什么?”上官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这个年轻的队长。他好像很容易脸红。
“陆薇已经把那里当成她的家,挂满了她的衣服,包括内衣。我……”
上官冷笑,恐怕内衣里还有人吧!别的男人怕是巴不得呢。“听说你小时候在少林寺待过一段日子?”
“你在暗示什么?”小方敏感地。
“陆薇很漂亮。”上官说。
小方看着上官,淡淡地说,“只是就感情而言,最好的是闻香止步,而不是被填鸭。对于男人,尤其是。希望你记住。”
上官默默地看着小方。
“说实在的……”既然话到这儿了,小方索性来了个坦诚相告,“对龙琪,我倒真有一种想摸一摸的冲动,她的脸、和她长长的睫毛,可我不敢……”
上官叹了口气,看来,喜欢不喜欢吃一样东西,只在于你有没有食欲,而不在于东西的好坏。感情也是。
“不过……你跟陆薇在一起,已经七年了吧?”
小方明白对方话中的含义,“西汉学者扬雄有句话──天下有三门:由于情欲,入自禽门;由于礼义,入自人门;由于独智,入自圣门。我想我是入不了圣门,那就不要误入禽门。”
“看不出,你还……挺专情的。倒真为你们男人争光。”
“上官,真正的专情痴情者,其实就出在男人中。就像一般家庭都是女人做饭,可顶极名厨,往往是男人。”
上官听得这句话,叹了口气。因为这世上“名厨”太少。
“你还看《红楼梦》?”她换了个话题。
“本来不喜欢这类书。那年实习,有个大学发生了一桩十二金钗命案,初看很简单,却一直难以入手,好像隔着玻璃看花。后来在中文系的一个教授指点下,我看了两遍《红楼梦》,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玄机。”
“那个案子原来是你们破的?”上官问。那个命案出来后,当时的各高校成了鬼城,人人自危。
“不全是。”小方说得很简洁。显然,他不愿意旧事重提。
太阳升起来了,暖暖地。
“不早了。”上官说。带有提示的意味。
小方却没动。他看着重重叠叠的花丛,沉默着。
“你真的要结婚?跟陆薇?”
“为什么老是问这个问题?”
“我只是不希望你……”上官说到一半,想了想,“在你的心里,龙琪和陆薇谁更重要?如果她们两人同时遇上危险,你会先管谁?”
问完,她紧张地等待着答案。
“陆薇。”小方想都没想就说。
回答得太快太肯定,让上官有种挫伤感。怎么会这样?
小方又说:“龙琪她不需要我管,陆薇需要。” 说着,他脸上浮动着一种伤感,被灼伤一样的痛楚。
上官看着他,听着这话,终于明白龙琪输在哪里了,正如赵敏和周芷若,前者的厉害,人人都看得到,而后者的厉害,别人却看不到。
“你的陆薇,恐怕与你想的不一样。”
“她很单纯。”
“是吗?”
“我们相处7年了。”
上官叹了口气,陆薇在小方的心里,其实很重要,甚至比他想像的还重要。而更重要的是,陆薇小白兔的形象,在他心中也根深蒂固。
“那我再问你最后一句,你在文室的保险柜中发现陆薇衣服的那一刹那,你在想什么?”上官死死地盯着小方。
被问的那一个,沉默了好一会儿,“要听真话吗?”
“当然。”
“我想的是龙琪……”
上官心里一动,即使是那个时候,他心里想的,仍然是龙琪,而不是陆薇,他想龙琪什么?肯定是哀叹自己这辈子再也无福摸一摸龙琪的脸和她的长长的睫毛,他们已经被命运错开了。
这就是心里与心外区别。看来有些事,的确是不能勉强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上官听着队长的真情告白,想:我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把那件事说出来?
她犹豫着,作为一个警察,她应该道出真相,但作为一个女人,她不能说。陆薇一个姑娘家肯用这种事来赌一场婚姻,除了爱到极至,还能怎么解释?
爱一个人有错吗?
如果有,那也是上天的错。
所以,就算要说,也应该把这个权利交给陆薇。虽然爱一个人没错,但她的方式错了。让她自己改错吧。这个机会应该是她的。再者,文室的案子是个命案,作为最后跟他一起的人,陆薇必须道出真相。
上官摇了摇头,选择了保持沉默。
陆薇终于看到小方出现在长长的台阶上,他年轻英俊的脸被清晨的阳光一衬,简直华光四射,恍如天堂福音──当然,这是在陆薇眼里。
小方也看到了陆薇,美丽的她本来像一朵富贵牡丹,如今却宛然夏日里的最后一枝玫瑰,楚楚怜人。
小方心里又多了一层愧疚,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我今天,负责这里的安全。”小方给陆薇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这里。
他是得给她一个解释,他马上就是她的丈夫了,他以后所有的行为,都要给妻子一个交待。婚姻就是一种责任。
“我知道,我哥哥要在这里办一场时装秀。我晚上也会来。”陆薇善解人意地。在小方面前,她一直都是这样。
“那我到时去接你。”
这句话让陆薇开心地笑了,“不用,你忙你的。我会自己来。”
一旁的陆星看着这两个人,摇了摇头,人生真是一场戏呀。你得到的角色不是你喜欢的,可你照样得演下去。“好啦,上车吧。我今天还很忙。”
小方接过陆薇手中的手袋,为她拉开车门,“你提的这是什么?”
“给你的早点啊,你肯定没吃饭。”
这话让小方很感动。龙琪大概不屑于为他做这种小事。他想。
“好啦,上车吧。”陆星催促,先把妹妹塞上车,再让小方,既然他妹妹这辈子已经吃定他,那就算是一家人了。
“谢谢。”小方走过陆星身边,不小心碰了一下对方。
“啊!”陆星短促地叫了一声,凄厉而痛楚。
“怎么啦?”小方比陆薇还关心。
陆星捂住胸部,脸色十分难看,“没事。”
没事吗?小方看到他灰白色的毛衣里依稀有血渍渗出。
江远哲将一把一把的花朵洒向海面。他身后,是一辆客车,车内全是花。玫瑰、百合、康乃馨、剑兰、郁金香、菊花……
“乔姑娘,我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花,但我知道你一定喜欢花。你就是如花一样的人。让这些花变成天使的翅膀,带你进天国。主会在天堂门口欢迎你,你的心,从此将无忧无虑。”
他说着叹了口气,“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及时出现,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我要报答你,我发誓,那些曾经恨你、害你、骂你、辱你,甚至拿眼瞪你的人,他们有祸了,凡曾经加在你头上,我会替你加倍地还出去。主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江远哲说着,流泪了,“其实……我已经把你当我们江家的人了,可惜,你我缘浅。人常说,才非福艳不寿,也许是你太聪明太美丽了……对不起,小乔,现在,我也只能用这话安慰自己了。再见,我现在要回去了……改天,我会重来祭奠你的。”
他喃喃自语着,下面,是咆哮的万顷波涛……
“少爷,我们走吧。”大卫把一件衣服给江远哲披上。
江远哲将最后一朵花别在自己胸前衣襟上,“安息吧,小乔。保佑我。”
“龙琪她们的人,为什么不来祭奠乔姑娘?”大卫扶江远哲上车。
“她们的人没来,但心来了。人类最深的思念,在心里。”
“那我们现在就去机场吗?11点的航班。还有一点时间,要不要跟杨小玉她们告别?”
“不用。我们赶快回去,彻查游自力之事,这是乔烟眉的心愿,我一定要替她做到。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这太……仓促了吧?”大卫有点为难。
“对警方来说这不光太仓促而且也不可能,但对我们,并不难。因为我们是从内部入手,回去找到陈叔他们,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可这会断了陈叔他们的财路。”
“我爷爷一向就不赞成贩毒,所以当年才跟陈叔他们翻脸。现在他们也老了,也该收手了,至于钱方面,我会给他们养老送终的。不管怎么说,跟我们家都是有交情的。”
“那弄清以后呢?”
“分两步,第一,挟持那些贪官的家眷,逼他们自首。第二,让我们的电脑黑客侵入整个东南亚警方的网站,公布所有的资料……”
“万一那些家伙连家眷也不顾,或者警方跟他们也有点勾搭,我们怎么办?”大卫问。
“一个字──杀!!”江远哲恶狠狠地。
“可是……”大卫有所顾虑。──如今的江家可不是操着板斧抢劫的初级阶段,他们早已金盆洗手转行正当生意了。如此大开杀戒,会不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不惩恶不得已扬善。杀凶,主也会原谅的。”江远哲一个字一个字地。他是下定了决心要为乔烟眉复仇。
陆薇和小方走进街道办事处,接待他俩的是一个热心的大姐。
“哟,小两口来登记结婚?真是金童玉女,我见了那么多的新人,还没见过像你们这么般配的。”
她的大嗓门招得办公室所有人都过来围观,啧啧称羡。
“喂,你不是刑警的方队长吗?上过电视,破了好多奇案,神探喔。本人比电视上还帅。”
“这个姑娘不是陆市长家的闺女吗?真漂亮。”
“那不是更般配了嘛!”
般配!陆星暗暗摇了摇头,往往表面上和谐的东西,实际上并不协调。唉,我们用眼睛看到用耳朵听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这句话在爱情中也同样适用。
陆薇却被大家夸得满脸放光,小方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了。的确,有时候,婚是结给别人看的,就像狗展一样,是不是名犬得经过大家认可专家鉴定。
陆星拿出喜糖分给众人。有个人也认出了他,“咦,这不是反贪局的陆局长吗?”
陆星风度翩翩,“我是陪妹妹来的,我就这一个妹妹。”
他的在场,更加重了这个婚姻的含金量,双方非富即贵,就像一个精装豪华版的人生活色生香地展出。办事处的人赶快拿来结婚证书,请陆薇和小方一对新人登记。
陆薇拿出她和小方的合影,仔细地贴在结婚证书上,贴好后拿给小方看,嗯,不错,的确是俊男美女十分相衬。陆薇又把笔递给小方,小方犹豫了一下,这时,陆薇的手机响了,“喂,啊,什么?是你?好吧。”
“谁?”小方问。
“哦,没事,我小学同学,知道我这两天要结婚,特意来送个礼物给我。她就在门外,我去一下。”陆薇说。
“我跟你一起。”
“不用。等我,很快。”陆薇说着示意陆星看住小方。
上官在马路对面的公园等陆薇。
“怎么是你?有事吗?很急?”她很奇怪。
上官没回答,看着这位准新娘,她的确算得上是容光焕发。
“你要结婚了,幸福吗?”她问得开门见山。
陆薇点点头,“是的。很幸福。”
“那,我们方队呢?他幸福吗?”
问到这个,陆薇迟疑了一下,上官这时替他回答,“他不幸福,因为他另有所爱。”
陆薇瞪着上官,不知她为何而来。但来者不善。
上官这时又问,“那,如果不结婚,他会幸福吗?”
──他,当然会。因为这样,他就可以跟他的心上人在一起了。陆薇想。
“结婚,你幸福,他痛苦;不结婚,你痛苦,他幸福。是不是?也就是说,你宁肯结婚,宁肯自己幸福而让他痛苦。是吗?这就是你的爱吗?”
陆薇这下明白上官的来意了。她以为。
“原来,你在暗恋他。”她说。
上官笑了,方队就是块奶油蛋糕,也不至于人见人爱吧。有人还就不喜欢吃甜点。
“不是,我是警察,我有说出真相的义务。”
“你想说什么?”陆薇的脸色有点变。
“11月1日晚10点22分,你和文室在他的别墅前下车,10点35分龙琪回来了,11点5分,文室死亡……”
陆薇的脸白了。沉默着。没有什么是可以瞒天过海的。如果你真的做了。
“你爱方队,我理解,但方式错了。”上官说。
她看着陆薇,“我给你5分钟,要么,你进去跟他坦白;要么,你跟他结婚。”
陆薇这时腰一挺,冷冷地说:“我也给你5分钟,要么,你进去给他汇报案情;要么,我跟他结婚。”
几乎就在一瞬间,陆薇整个儿就变了,变得像刀锋一样锐利。真可惜,这副模样,方队没福看见。上官想。
“怎么?你不去?不去劝你的方队不要跟我结婚?”陆大小姐逼进一步。
上官不由退了一步,说实在的,她不会发人之恶。陆薇这事,还算不上诈骗。够不着刑事责任。
“行,你结婚吧。不过我得告诉你,11月1日晚龙琪见你的时候,你穿着衣服。她知道,但她选择了沉默。她也喜欢小方,比你喜欢,从点上就可以看出来。”
“你胡说。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他。”陆薇反驳。
上官冷冷地盯住她,“古时候,有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到县衙击鼓告状,她们都说那个孩子是自己的。县太爷就让她们争,说,你们谁力气大,谁就把孩子带走。两个女人使劲地拉孩子,但拉着拉着,其中的一个停下了。县太爷问,你不要儿子了吗?那女子说:我要,但我不忍心伤了我的孩子。”
陆薇沉默着。
“我再重复一遍,你喜欢小方没错,但方式错了。”上官说。
“我要结婚。”
“好。”上官点点头,慢慢地说,“龙琪这个故事其实没讲完,它还有个大结局,你想不想知道?”
“说来听听。”
“那个县太爷后来把孩子判给了不忍心伤孩子的妇女。因为她的爱是真的。”
陆薇笑了,讥讽的笑,“这只是个故事,我演绎的,却是现实。”
上官没词了,她想不到,她居然说不过陆薇。她停了半晌,说:“你很幸运,文室死了。他不会开口为自己辩解。说自己什么也没做过。”
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你在暗示什么?”
“你清楚。”
“他的死与我无关。”
“谁知道?”上官冷冷地,“现在看起来,与你最有关。”
“你说我在灭口?”
“你自己都说了。”
陆薇笑了,“我没做过,我不担心。小方他是神探,他会查出真凶。我很庆幸,那个凶手替我除了个隐患,否则,我还真的有点担心。谢谢上天,我总是很幸运。”
“也许这正是你的不幸,文室死了,你作为那晚最后跟他在一起的人,必须说出当晚发生的一切。顺便告诉你,做假供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我不会去作证的。小方他不会让我去作证。我一个姑娘家受了那种刺激。小方他会让我再次受到伤害吗?只要我做出一脸惊恐的样子,他就不会。绝对不会。”
看来,陆薇真的是太了解小方了。
“没错,你真的是很幸运。”上官从口袋里掏出陆薇那本诊疗手册,“告诉我,这个是你怎么‘幸运’地得来的?”
陆薇接过来,“怎么会到了你手里?”
“从方队口袋里掉出来的。”
陆薇笑了,“这很简单,那儿的院长我认识。这也是一种幸运。不是吗?”
“医院也一样不可以做假证!”上官强调。
“这个不是假的。是真的。”陆薇说,“11月5日,是记者节。所以市委宣传部组织全系统奋战在新闻战线的同志们去医院作全身检查,作为福利。正好,电视台有个陆薇,以前跟我一起主持少儿节目,她比我大2岁,人们叫她大陆薇,叫我小陆薇。大陆薇去年结婚,今年怀孕,她想生个健康宝宝,所以这次借机在妇幼保健医院做了个全程的妇科检查……这个诊疗手册,就是她的。”
“你就不怕被小方看到?”
陆薇笑一笑,“他看到又怎么样?拿错了呗!而且也很幸运,偏偏是我哥去拿的,他拿错了,他看后很愤怒,他的过激的反应给了小方一个错觉,更加以为我……”
“就像当初他在文室家里发现你的衣服一样,是吗?”
“对,”陆薇笑得很甜蜜,“其实从头至尾,我并没有做什么,只不过利用了小方的一点点错觉。所以,要错也是他错。不是我。”
她叹了口气,“我想跟他结婚。他一直不肯。说起来,我的赌注也不小,万一输了呢?”
“你的确很幸运。不过,也很难说。他不喜欢你。你知道的。”
“但他从此,再也不可能去喜欢别人了。对于我,这已经足够。他是个好男人,不花心,很负责任。将来一定是个很好的丈夫。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可你没想过,如果有一天方队他知道了真相……”
“那又怎么样?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我说自己出事了吗?没有!是他自己撞上来的。没得怨。”
好,能这么想就好,“那,祝你成功。”
陆薇盯着上官,“听口气,你是不会跟小方说了?”
“需要做出交待的人,是你。”
陆薇笑了笑,“其实你该庆幸你做了件很聪明的事,否则……”
“否则怎么样?”上官听出了话中的威胁。
“我就毁掉他。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他这棵树,是我栽的。”陆薇笑容一敛。冷冰冰地。
──对于有的人来说,爱情就像往银行存钱,存多少她就要取多少,而且还要利息。
上官看着对方:“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我不信神。我们家的人都是无神论者。”
上官叹一口气,什么也不怕的人一向是所向无敌的。
“那,我们可以说再见了吗?”陆薇问。
“好吧,”上官说,“不过,我会把这个话语权永远交给你。”
陆薇转身走了。小方还在等她。
“谁找你?这么久?”小方问。
“有多久?等这么一会儿,你就嫌我烦!以后还有一辈子呢!”陆薇不高兴。
小方看着她,觉得她有点陌生,“不是,我没嫌你烦,等多久我都愿意的。”
“真的?”陆薇看着他。
小方叹了口气,点头。
“那你干吗叹气?”
小方无以言对,想一想,“对了,我好像看到是上官的车?不会是她找你吧?”
“是呀!”陆薇说。
“什么事?”小方纳闷。
“能有什么事,我不是跟你说我小学同学找我了吗?”
“她就是你小学同学?”小方奇怪。
“她当然不是我的小学同学,但我小学同学,正好是她的中学同学,两人上街遇上了,上官就顺路送我们同学一程。不好吗?”
小方这时才感觉,陆薇的口才其实挺溜的。
“那她怎么不进来?”
“为什么进来?明显着拍马屁,人家才犯不着呢,她爸爸可是公安局长。”
小方苦笑。
“笑什么笑,你还没签字?”陆薇皱眉。
“等你嘛。”小方看着她的脸色。这脸色,他恐怕要看一辈子了。
“干吗等我,你先签嘛!”陆薇拿起笔,递给小方。
小方接过来,犹豫了一下,也只一下,便俯身将手中那杆笔的笔尖触在纸面上……
杨小玉透过百叶窗居高临下地看着小方上了陆星的车。
“方队长原来,有女朋友的。”她身边的何苏琳一个字一个字慢幽幽地吐出来,一唱三叹。
“是的。”杨小玉叹了口气。
“还挺漂亮的!”何苏琳颇有意味地。
“是的。”
“还挺有背景的。”
“是的。”
“看上去他们挺好的。”
“是的。”
“你今天怎么啦?”何苏琳对杨小玉的态度有些不解。
“是的。”杨小玉看着陆星的车远去。
“可是……”何苏琳正要什么,杨小玉打断她的话。
“不要说‘可是’,这世上好多事,就坏在‘可是’这一转折上。所以,小何,‘可是’以后的话,就别说了吧。”
“她不说我说,我可是回来了。”汪寒洋进来。
“吃过早点了吗?”何苏琳问。
“吃过了,在雪花姐那儿吃的,最近她又推出了一个什么什锦粥,挺好的。人特别多。”汪寒洋说着,打开电视,正播放本市9点档新闻。
一位庄重的女播音员说:“106国道醉昏崖段一向是事故多发地段,昨晚又有一辆车失事,冲下路基掉进海中,据悉,车内坐着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孩。家属和相关人员正在打捞。希望大家珍惜生命……”
画面上,龙言站在海边,是个背影。太阳升起来,他身后,拖着一个长长的影子……
杨小玉和汪寒洋默默地对视了一下。这说的就是乔烟眉和龙欢,两人的死亡按车祸处理,葬礼在后天举行。这是最息事宁人的一个办法。
“对了,刚才在中餐厅吃饭时,咱们的董事们也都在,他们中有几个说,晚上之前如果见不到老板的话,他们将会──”
将会什么?看来杨小玉那番话只是暂时性的震住了那些人,但并未使他们真正信服。这也难怪,那都是些精明人,哪那么容易就糊弄住的。他们也肯定看了这则新闻,如果龙王爷今晚不能归位,大海中一定是惊滔骇浪,虾兵蟹将只不定怎么闹。
“等等吧,”杨小玉举重若轻,“反正到了晚上就会知道的。”
晚上。
这个晚上又会有什么奇迹出现呢?
(二)
晚上。
龙琪大酒店的大厅内华美壮丽,走秀的T型台全部用进口的水晶石搭成,内嵌各色小灯泡,闪烁的华彩与天花板的灯光交相映衬,溢彩流光,金碧辉煌。
来宾们个个衣冠楚楚,春风满面,熟识的互相寒暄、打趣;平日里难得一见又彼此十分心仪的,找人介绍拉关系问候,全市的精英们济济一堂。漂亮的侍生托着盘子游鱼一般四下穿梭。场面热闹不堪。看来身为公关部部长的何苏琳的确是惯于做这些门面功夫粉饰太平。
一声礼炮过后,走秀正式开始。第一对出场的“模特”戴着面具,男的身穿中世纪欧洲最流行的燕尾服,头上扣着金黄色的假发,步履从容,风度翩翩;女王头顶王冠,豪华的长裙波浪起伏,一动一摇间仪态万方威风凛凛,这俨然是公爵娶女王,十足的梦幻组合。
这对黄金档手挽手走上T型台,于灿烂绚丽中更显豪阔。帝王将相本就是人人向往的理想境界,来的嘉宾又都是个中人,热衷于此道,如此逼真的宏图重现,众人的掌声便响起来,经久不息。──陆星这一宝是押对了。
而就在最深入观众的T型台顶端,两个模特摘下面具,竟然是陆星与龙琪。
──昨晚,零点30分。
小方的手机炸弹一样响起来,他、龙言、杨小玉几乎同时跳起来。
“我听到了,快,快把她的外衣脱掉扔到海里,直接去医院,快!”
小方合上手机,“我们去医院。”
“怎么样怎么样,我姐姐她……”龙言的一张脸,已经变了颜色。
“她,没,事。”小方百感交激,把一句短短的话说得支离破碎。
她没事。她没事,他就没事。他的魂已经附在她身上跟她走了,现在,他的魂回来了,因为他的她也回来了。他突然虚脱一样跌坐在台阶上。龙言看着他,突然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对他姐姐的深情,并不比他这个作弟弟的少。
他扶起他。
“我们赢了!”
赢了,暂时的。
小方这时还不知道乔烟眉坠身大海。
一旁的杨小玉舒了口气,“我去开车。”
说完,却没动,因为,她的双腿在发抖。她看龙言和小方,他俩的腿,也都在抖,这之前的镇定、平静、说笑,都是故作姿态,这一刻,都不用装了。
卸去武装,我们其实都很软弱。
他们三个站了好一会儿,才能挪动步子。
医院,龙琪已经进了手术室,她并没有什么大碍,子弹全打在她穿着的防弹衣上,至于那血花,是上官文华托沈力心跟他一个搞电视剧的老同学借的道剧,现场效果相当逼真。不过龙琪并不知道防弹衣上还有这个“机关”,这也是为了逼真。当时她看到鲜红血浆在胸前洒开时,还真以为是自己的血。因为太逼真了。也因为她太痛了,子弹没射穿她的身体,却让她的五脏六腑受到外力强烈的冲击……
她倒下,周烨也就放心了。他一放心,就会轻敌,后来的局面,江远哲就容易操纵了。
而这,也正是小方对江远哲千叮咛万嘱咐──“不论死的活的,一定要把龙琪带回来”的奥秘所在。
小方他们赶到医院时,扈平和汪寒洋已经守在手术室外。这家医院靠近市郊,离醉昏崖很近。这也是找这家医院的一个重要原因。
“情况怎么样?”小方抓住汪寒洋。
汪寒洋没说话,做了个V的手势,脸上是由衷的笑意。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有点受惊过度。给她打了镇定剂,睡着了。”
这一来,几个人都放下心来。小方四下看了看,觉得这里的人太多了些,很招人耳目。他发觉扈平也在,心里颇为疑惑,他不是走了吗?现在他回来了,那乔烟眉呢?还有他的部下上官文华,她怎么样了?
“上官呢?”他问寒洋。
“她受了一点点轻伤,在老板隔壁房。”
“这样吧,这里人太多了,你们看谁留下?或者,到别的房间等一等。”
正说着,医生过来问:“谁是龙言?”
“她醒了吗?”龙言一脸喜色。
医生点头,“可以跟她说话了。你跟我来……”
小方这回是彻底放心了,抽了空档他问扈平,“你怎么在这里?小乔呢?”
扈平脸色很难看,“去问上官吧。”
的确,也该去看看上官了,小方跟杨小玉说:“我去看一下上官,你们三个不要站在这里。散开一点。”
杨小玉拉着汪寒洋走开了,只留下扈平,坐在长椅上,走廊的灯很昏暗,他的表情分外徨恐不安。
过了很久,龙言出来了,他拍了拍扈平的肩,“进去吧,姐姐要见你。”
扈平站起来,龙言又说:“我先回去了,这里就交给你了。”
“你这就回去?”
“是啊,”龙言哀叹着,“我得回去跟我父亲和妻子说明龙欢的事……”
“你准备怎么说?”扈平问。换了谁,这也是最难开口的一件事。
“说他跟着小乔阿姨去兜风,结果在醉昏崖出了车祸,翻到海里。”──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说了。
“你路上小心点,这里有我,你放心。”扈平说。
龙言看着说话者,觉得他的气质很好。在某一方面,与他姐姐相辅相成。
“那我走了。”
龙琪在病床上躺着,脸色苍白,一双眼睛显得更大,扈平心中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他只说了半句,其余的话,都压在了心底。
龙琪笑了笑,笑容很是勉强,“我不要紧。”
“把你的手给我。”扈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柔和地说。
龙琪听话地伸出手,扈平握住,她的手冰凉,他说:“把我的力量给你,而且,不止是力量。”
一种温暖,传到龙琪身上,她轻轻地说:“谢谢。”
扈平努力想做出一个笑容,但没有成功,“对不起,我把小乔给看丢了。”
──这件事,将是他一生的痛。
“不怪你。她就是这种人。”龙琪说,“她救了我们大家,否则……”
否则,今天一个也回不来。
“对了,你现在给刘雪花打个电话,让她站在酒店门外等,一步不要离开。马上。”龙琪岔开话题。
“为什么?”
“一会你就知道了。”
“江远哲呢?”小方问。这是除龙琪以外他最关心的人。
“他带着他的人,去海上打捞人去了。”
“打捞?捞谁?龙欢?”小方瞬时脸色苍白得可怕。
“不,是乔烟眉。”
“乔烟眉?她怎么会去那里?”小方的脸色更苍白,又一条人命。
“我也不知道,但她回来了,在最关键的一刻。”
“你是说,小乔她……”小方的心,突突跳着。
“她把那个周烨撞下了海,否则……”上官手腕上绑着绷带。她说,“今天是我感觉最窝囊的一天。”
小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那种灰冷一直漫到无边无际。小乔,她居然就这样去了。想起她的尖酸刻薄、她的活泼俏皮、她的风情万种,好像还在眼前。可她走了,就这样走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他把龙欢给丢了。
此时,小方对自己,失望到顶点。上官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他的钱包。
“这是……”小方看着自己的钱包,吃惊不已。
“从阿彪身上搜出来的,队副悄悄藏下,让我给你。”
钱包,小方紧紧握着他那个钱包,就是因为这个,阿彪才给他打电话,才得以暴露的,都是他,他怎么那么疏忽?
“还有这个。”上官又把他的手机给了他。
小方这次更吃惊,这个手机,他应该是丢在文室的卧室内,“你……去过……”
上官点头,“是的。”
“发现什么了?”小方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异样。怪不得上官一个劲儿跟他说陆薇长短,难道……
上官摇头,她现在不想扯陆薇的事,这不重要。比起生死。
“我们这次,输得很惨。”她说。
输的感觉,小方比谁都感受得深。这整个事件中,他犯了很多错。他觉得自己就像筛子,漏洞百出。从把钱包拉在阿彪那儿开始……或者更早。
记得他刚升为队副时,有人匿名送了他一面镜子,他很明白送礼的人什么意思,是让他好好照照镜子,看有没有那个能耐。从那刻,他憋了一肚子劲,以后的工作就更认真更用心,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队里,事无巨细,他都会亲力亲为。他的辛苦没有白费,他在任的那一年,队里的破案率升了几个点。过了一年,副局程力出事,原刑警队长升为副局,他顺理成章地成为局里最年轻的一个队长。后来的业绩也是有目共睹的。可是,这一次,从文室的命案开始,他屡屡失策。
上官看着他,“方队,我父亲有一句话一直想送给你。”
“什么话?”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小方听得心里一阵悸动,是的,花开得大而艳者,必无良果。此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因为有些东西,不是你聪明就能懂,也不是你读得书多就能懂,而需要在无数挫折与失败中沉浮打磨,才能明白。
这总结成两个字,就叫──历练。
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都是从“历练”两个字上来。
这两个字可没有捷径可走,只有像酿酒一样, 假以时日,在岁月中渐渐成熟,渐渐变得醇香。换言之,也就是实践出真知。
欧阳局长也曾跟他说过:做刑警,心智、胆量自然必不可少,但有一样更重要,那就是经验。一次次从案件中摸打滚爬出的宝贵经验,会让你变得沉稳、冷静,定如泰山。
小方那时还不太相信这些,他天赋聪明,破过不少棘手的案子,人称神探。可是,他缺一种东西,那就是──火候。
他的火候,还差很远。
“局长他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他说你少年得志,最怕折了锐气。而且有些事,由别人说出来,远不如自己去感悟。”
──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除了自己尝一尝,还有别的法子吗?有些事,如佛家悟禅,除非自己想开,否则,谁也帮不了你。
“其实,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上官说。
“你不用安慰我,我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去基层好好锻炼几年。”小方说。局里的几个局长都在基层干过,是一步步熬上来的。这个熬,可不是熬资历,而是熬水平。业务水平;与官场及社会各色人等打太极的水平。警察是个特殊的职业,站在黑白交界的地方。没有两把刷子,很容易迷失。所以,不光要大处立得定,小处也要小渗漏。
“锻炼倒也是应该的,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次为什么会大失水准?”
“你想说什么?”小方敏感地。
“我觉得,你自从遇到龙琪,就变了。”上官不客气地,“你以前的眼睛就像探照灯,现在,你的眼睛则是散光灯。有些东西,你已经视而不见了。”
这番话,小方只能承认,是的,自从见过她,他的心神就乱了,从第一次跟她“交锋”,他就在输,一直输。现在,他真的是需要冷静地想一想了。
“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在喜欢的同时还保持清醒,神仙才能做到。我其实也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因为,游自力的事还没了。”上官又开始安慰她的顶头上司。
小方这时摇了摇了头,沉默片刻后,“游自力的事,我想我们大概不用再插手了。”
“什么?你说什么?”上官诧异。她感觉才刚刚开始。
“我也是突然才想到的……”
“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让我带小乔离开。”扈平说。这件事,他直到现在才转过弯来。当乔烟眉遇上龙琪,她的危险已经不复存在。
“我不能让她留下。至少现在不能。”龙琪轻轻地说。
“为什么?”扈平突然感觉其中必有奥秘。
龙琪气若游丝,“自力给小乔的那个磁盘,打不开。或者说,已经完全报废。”
什么?扈平惊得站了起来。脸色更加苍白。一颗心直向下坠去。
“怎么会?” 他颤抖着声音,镇定了半天后,“是不是自力他……”
“自力的为人我明白,他不会给乔烟眉一个假的,这件事本身极其危险,他没必要白白牺牲一个人。”龙旗说。
“那就是小乔她……”扈平简直不忍心想下去。
“对,”龙琪喘着气,“我找了个专家给看了看,说是湿过水。没有恢复的任何可能。”
“那我们……不是白忙了吗?”扈平心惊肉跳。再也没有比这个消息更恐怖的。甚至比死亡还可怕。
“坐下。”龙琪用一种命令的口气。
扈平惶恐不安地坐下,他从来没有如此心虚绝望过。──好不容易跟自己千辛万苦追来的女人进了洞房,才突然发觉自己早在8岁那年已经练了葵花宝典。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
“她在庄竞之那里时,我就知道了。”
原来早在那时,她已经知道了,扈平是个灵醒人,马上就想到,庄竞之极有可能是受了龙琪的某种“暗示”才“收留”乔烟眉的。先经过远距离的观察,然后再接近,这叫谨慎。
“可你是怎么拿到那个磁盘的?”这更令人心惊。心惊于龙琪的手段。
龙琪听了这话,笑一笑,“扈兄弟,这话问得可就外道了……”
扈平脸一红,他也是走惯道儿的,怎么能问出这种幼稚的问题。有些事,大家凭默契,彼此心照不宣,哪能这么直白。
“就因为这个,你才要送她走?”他赶快想出个现成的问题。
“我不能让她知道,她两年来用心保护的东西,居然是个废物。她会崩溃的。”
扈平看着龙琪,他不知道她心里还藏着多少秘密。
“可是这么长时间,小乔她……一点都没发觉?”
“你以为那是一张CD,可以随时拿出来欣赏?”
也是,那玩意儿太要命了,藏得藏不及,平时哪有心思拿出来看。扈平叹了口气。
“那我们后来所做的一切,在影视城煞有介事地演了那场戏,煞费苦心地找了小方队长,又为了什么?”既然小乔的“CD”不能听,那找了小方又有何用?
龙琪摇头,“其实就算小乔那张CD能听,小方也不是真正能帮我们的人。”
“你……到底怎么想的?”扈平一脚踏进九宫八卦阵中,雾深露浓花径曲折。
“你想想,端木良是个离休的警探,人一走、茶就凉。而且就算他现在在任上,老爷子也是精于业务而疏于作官。自力这件事,牵涉甚广,所以,他……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扈平听到这里,突然顿悟。
──龙琪真正的目标,并不是小方,而是江远哲。
现在的贪官,大多是小偷“偷”出来、仇家对头“杀”出来、老婆争风吃醋“炒”出来、豆腐渣工程“塌”出来、记者采访“曝”出来……的,所以,走正常的渠道,很难把自力的事揭出来。只有交给江远哲,黑吃黑,那才是最合适的。而且有了他,小乔那张“CD”也就可有可无了,江远哲自然会从金三角找到第一手资料。
这就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借小方吸引人的视线,激化欧阳明与陆文辉的矛盾,让他们互相去咬去提防,在这个幌子下,悄悄接近江远哲。
“你怎么可以断定江远哲会跟我们合作?”
“乔烟眉!”
扈平这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江远哲跟了乔烟眉两年,一直在暗中保护她,为什么?难道就为了小乔身上的“东西”?不,如果真是这样,他会有上百种手法令乔烟眉就范。可他没有。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他欣赏她。
扈平也是做老板的,他知道“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这个道理。一个好的手下,会带来成千上万的利润。乔烟眉颇有心计胆略,又历练得心狠手辣,更难得是忠于事忠于情。只要有合适的时机,她就会一飞冲天。
看来,这位哲少是想把大陆开辟为第二战场,他急需小乔这样的人为他出谋划策。这种求贤若渴的情势下,他一定会帮乔烟眉实现她的愿望。对于他,这并不难。
龙琪知道哲少的心思,所以,送烟眉走,还有一个跟哲少讨价还价的意思。她越不去求他,越摆派头,他反而会上赶着来。
同时,她与小方表面上的近距离,也是让哲少感到压力,感到自己没机会跟她合作,他更会上赶着来。
最后,谱儿摆得差不多时,再出面跟江远哲谈。一切的曲缝弥合在不动声色之间。
本来是一局好棋,几乎所有的人,都成了龙琪的棋子,都在按她的布署一步步地走向指定的方向。天衣无缝。然而这时,龙欢出事了,计划被打破,一切得重新安排。
人有千般算,天有一归档。
“对了,龙欢是怎么丢的?”扈平问。
龙琪说:“是我自己忽略了……”
然而扈平听到的却是──小方把龙欢丢了。这让他对小方的不满,更加了一点点。
龙琪瞧着对方的表情,知道他的心思,说:“真的是我忽略了,我应该早点把他送走。我太高估了自己。其实不光在这件事上,可以说,在龙欢十年的生命历程中,我一直都在忽略他,我总以为给他优裕的物质生活就够了,其实他更需要我的关心,可我很少给他。”
提到龙欢,她的情绪一下子降到了最低点。谁出事,也不该他出事。他只有10岁。
扈平这时也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显示出某种小家子气──
一盘棋输了,那是棋手的错,不是棋子的错。龙琪才是下棋的人。如果对方瞄准的就是龙欢,龙欢一定会出事。只不过是在谁手上出事而已。
抱怨,是一种无能的情绪。
“其实,就算我把龙欢送走了也没用。对方如果一定要下手,那还有龙言的孩子我的侄儿,还有我的父亲。这件事是不可避免的。”龙琪又说。话语间神情萧瑟。自己想逞能不要紧,可带累家里人一起牺牲,就太过分了点儿。
这个话题不可再继续了,扈平问:“你刚才让我打电话给刘雪花,到底什么事?”
龙琪沉吟片刻,“你知不知道有一种演员叫本色演员?”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上官为自己的顶头上司刚才那句话而诧异。
小方摇了摇头,他心里突然冒出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由江远哲带给他的。是的,江远哲,他出现了,难道,这位哲少的作用仅仅是他推断的那样吗?
好像不是。
──龙琪当初说找他小方的原因是因为他有个好师傅端木良。那会儿他还挺得意自豪,可现在细细想来,端木老师就算在以前,也只是个业务尖子,他的名望要远远大于他的官职。而游自力这件事,必须手掌重权且有点胆量良心的人,才能拿得下。
这个理由,首先就站不住脚。
那么,她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在影视城,那样的大张旗鼓,还请了陆星来。照理说,这件事应该在秘密中进行才对。她却反其道而行。
还有从一开头,她跟他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句句铿锵有力,直指人心,现在想来,那更像是台词……难道,她要找的目标,并不是他,他只是个幌子?
那么,她跟说的,“那些”话呢?那些很亲切很私人的话呢?也是假的吗?
小方越想越心惊,他又从头到尾把他跟龙琪在一起的事细想一遍,觉得她演戏的成分占了很大比例。
──她在跟他演戏!
从一开始,他就掉到了她的棋盘上,成了她的一颗棋。她是棋手,他是棋子。他终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这一刻,他才是万念俱灰。
是的,他太年轻了。有些事,真的是要经过历练的。
欧阳局长曾给他提醒过:“你太急躁!”
他却不以为然,年轻人,急躁还算毛病吗?那叫冲劲!他实习那年,一个人破了省高校十二金钗命案,少年成名,又被前辈端木良相中,收为关门弟子,后来在局里又一帆风顺,正志得意满,哪里能听进去,想不到,他就栽在这里。
人说,成名太晚,快乐会减半。可成名太早,也是一种累赘。一叶障目,固步自封。对,欧阳局长说得对:开先者,谢独早。因为只顾枝头热闹,忘了往深处扎根。这种繁华,是为泡沫。只绚丽一时。
小方这时,终于看到了自己的不足。看清了自己,又不免伤感。
──龙琪,她居然这样算计我。可是,我……我恨她吗?
小方的心里百转千回,惨痛如烈火烹油。
“你怎么啦?”上官看到他脸色青红不定,若白若紫。
小方不语。神情凄伤。过了好一会儿,他问:“你们一路上,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人之将亡其言也善。到了那种紧要关头,她总该说两句真话了吧?
上官这里叹了口气,龙琪跟她说过的那个故事,是不能跟小方说的。说了倒像是在作秀。真正的爱就像花。花美无语,花若开口,就完全破坏了美。至爱无言,大音稀声。
她想了想,“你知道吗,在子弹打过来时,她做的第一反应是把我推开……我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我想说的绝不是‘谢谢’这两个字。她是值得你喜欢的,方队,你想她,你瞒别人,可瞒不了自己。想她,就去看看吧。那个周烨用的枪好像85式狙击,远程。冲力很大。她虽然没有伤,却一定很痛的”
痛!这个字伤了小方,她真的是很痛吗?虽然心里对她有所提防,但还是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他,很想她。这个时候也一样。从来都没变过。
有些事,是人控制不了的。
刘雪花接到扈平的电话,说他跟老板在一起,那就是没事了,那真是阿弥陀佛天下大吉。不过,扈平说老板要她在酒店门口等着。等什么呢?她不知道,也没问。让她等,她就等,反正听老板的话是没错的。
一直到凌晨2点,一个人影出现了。
是江远哲,他跟他的手下在海里捞了很长时间,只捞到到几片车的残骸,别的什么也没有,连龙欢的尸体都没有找到。昨夜,风太急、浪太高……
累了大半天,他让手下继续,他一个人回来了。他需要镇定一下。昨晚的事,让他越想越怕。后怕。他见过恶毒的,没见过像周烨那样恶毒的,简直跌破了作人的底线,发了疯饿狗一般。
下车的时候,他双腿发软,浑身发抖,身心俱疲,也难怪,这是他输得最惨的一次。如果不是乔烟眉及时出现,他还能回来吗?他也才25岁,人生刚刚开始。
他一步一挪地从停车场走出来,走到酒店门口,突然发现一个中年妇女站在那里,她头上笼着一领绛红色的纱,背后是从酒店窗口洒出的桔黄色的光,衬着她,就像佛光,她的眉目慈祥,面容和善,看样子仿佛已经等了很久了。
“你回来了,孩子?”她看到了江远哲,轻轻地问。眼神中的爱惜,一泻而出。
“你是谁?”乍从一个艰险之地回来,突然又被一种温馨的母性的氛围包围,江远哲有种想哭的感觉。
“我是一个母亲。”刘雪花说。
“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我在等我的孩子。”
“他去了哪里?”江远哲这时的心里对那个“孩子”充满义愤,这么晚的夜了,还让一个母亲如此等候!
“天国。”刘雪花淡淡地说。
江远哲心一沉,“他、他……”
“对,我的孩子,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你还等什么?”江远哲问。
“你不懂,孩子,这就是母亲的心。母亲的心,就是永远为子女而等候。”
母亲的心,这一句话差点让江远哲落泪,他已经没有母亲了,再也没有人等他了,不管他多晚回来,都没有人等他了,他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爷爷,也离他而去了。这一刻,他才感觉,没有亲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这种缺憾,是什么也弥补不了的。
因为心底残存的害怕,因为突如其来的伤感,他再也动不了了,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刘雪花渐渐走近他,看着他,目光和煦而温暖。
一个没有了儿子的母亲和一个没有了母亲的儿子,在这个苍茫的时刻对视着,他们的身边,尘世所有的篱藩、界线、障碍……都没有了,只留下了两个需要安慰的人。两个心灵有所缺憾需要修补的人。
“孩子,来──”刘雪花向江远哲伸出手。
还犹豫什么?久违了的亲情,久违了的母爱,久违了的温暖让这位哲少融化了,他中了邪一样站了起来,把手放在对方手中,那手,正是母亲的手,有一种贴近生命的亲切感从皮肤传到心底……
爱,可以补天。
他忍不住了,站起来扑进刘雪花怀中。
“我好怕,我真的很怕,我差点回不来了,我差点死掉,我不想死,虽然我不怕死。你知道吗,是一个人救了我,是她救了我……她让我的生命得以延续。”他喃喃自语着。
刘雪花摸着他的头,心里不无辛酸,她的儿子如果活着,也会有这么大了吧?
她轻轻地说:“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回头洗个澡,睡一觉,就会没事了。”
“我睡不着,我今晚一定睡不着。有人为我死了,我却活着。她现在躺在冰冷的海水中……”江远哲爬在刘雪花的肩头,痛苦地。
“那你就哭吧,哭一哭就好了。”
“不,我不哭,爷爷跟我说,不要在你认识的人面前流泪。”
“为什么?难道怕有人不让你哭?”
“不,不是怕有人不让我哭,而是怕有人盼着我哭。”
这话让刘雪花心酸了,是的,我们有时候不哭,不是怕有人不让我们哭,而是怕有人盼着我们哭。你愿意做让对手痛快的事吗?所以我们便越来越不会哭了。
“你是个坚强的好孩子。”
“我不是,我今天让一个姑娘给救了,我觉得这是一种耻辱,我救不了别人,却让别人救了,我很没用。我是个笨蛋。”
“不,救你的人,一定觉得她这样做值得。”
“那我呢,我怎么办?我怎么报答她?”
刘雪花叹了口气,“也许,她根本就没想让你报答。”
“不,如果这样,我会更不安心。我从不白白接受别人的恩惠。男人不吃白食。我是江家的人,我要有骨气。”
“那好,你还有报答的机会。”
“是什么?”江远哲找到救星一般问。
“那就看她,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帮她实现。这是对一个人最好的报答。”
心愿?乔烟眉有什么心愿?对,她不是一直在帮游自力吗?好,我就帮你完成这个未了的心愿。这并不难。江远哲眼神突然变得尖锐起来。
“你是不是让刘雪花在等江远哲?”扈平猜到了龙琪的用心。
刘雪花身上有种特别的魅力,她曾经用这种魅力打动过小方,估计这会儿,她也正继续用她的魅力把江远哲纳入龙琪想要他走的轨道。
龙琪点点头,扈平看着她,这么不为人注意细节,她都能操纵自如。真国手。
“不过,哲少与小方队长可不是一般人……他们很精明。”他这时真是为她捏着一把汗。
“他俩要是不精明,我找他们还有什么用?他俩要是比我精明,又怎能为我所用?”龙琪笑一笑,“其实,那两人吃亏在太年轻。哲少失之于傲,方队长失之于躁。前者因为出身富贵,后者因为急于表现。我想就是再过五年,事情恐怕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扈平舒了口气,龙老板的确能“知人善任”。
自力这件事交给江远哲,效果来得远比警方快,黑帮做事可不讲什么证据,只要查到那条贩毒通道的来龙去脉,他们就会痛下杀手。大概用不了两个月,这件事就会有眉目。龙琪这边的危机自然也就解除了。她拖不起的,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普通百姓。她只能速战速决。
──此所谓,围魏救赵。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也有不好的地方──以江远哲的身份,肯定不会与江湖上其他帮派公开作对,他要查也是暗中操纵,所以即便日后成功,也跟龙琪没有一点关系了。没有人会知道她做过什么。估计连个最普通的“见义勇为奖”也落不着。至于乔烟眉和龙欢,也就白白牺牲了。
“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扈平叹息说。
“你想要什么好处?”龙琪笑了,苦笑。
“这个……”扈平也说不上来。
“想要让别人夸吗?”龙琪说,“让人夸两句,小乔和龙欢就能活过来吗?”
当然不能。
既然不能,夸又如何,不夸又如何?一顶虚名,对于死去的人,还有什么意义?
“其实……”龙琪沉吟片刻,“还有比这更糟的,如果有关方面由于种种原因不愿彻查这件事,那就会逼江远哲做出极端的选择──”
扈平听着心惊,“暗杀!!”
“对。”龙琪的回答不庸置疑。
当事人全杀光,没有了活口,得不到证据,游自力将永不得翻身。
汪寒洋和杨小玉把龙言送到门口,两人弯回来站在住院部后花园的一簇木槿花下,花期已过,碧叶榛榛,这是长青灌木。
汪寒洋摘下一片叶子,撕成细细的数条,再揉碎,然后才开始慢慢地说:“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小乔她……出事了。”
杨小玉眉毛跳了跳,盯着草尖上的露珠,一言不发。
这是一家私立医院,各方面的硬件都很好,不说别的,光这个花园,也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假山、流水,亭台、草坪……中西合璧。月亮升起来了,一弯新月,如银钩,清辉如水,秋风翦翦,凉意森森,草丛中,小虫儿叽叽哝哝,悠悠吟唱。本来是一幅秋夜之良辰美景图,可现在,偏偏说的是──阴谋与死亡。
过了很久,两颗泪珠从杨小玉的脸颊上滑下,落在草尖上,与露水渐渐溶合……也许生命也是这样,总究是要尘归尘,土归土。
记得昨天晚上,她和她还在酒店的空中花园谈古论今,她还在为她的未来着想,希望她能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嫁一个好男人。可不料,刚刚一天,她就不在了……
除了她,还有龙欢。生命真的是太脆弱了。
杨小玉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适量的痛苦让人喋喋不休,过量的痛苦则让人沉默。
汪寒洋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过了好一阵子,“扈平回来了。”
杨小玉听出了她话中传递的信息──扈平一直在陪着龙琪,小方却没去。
她摇了摇头,这不代表什么。对于游自力这件事,龙琪、扈平、小乔以及她俩,是一条线上的,而小方,只是盟军。所以有些事,是不方便让小方知道的。
“他们……我是说……”汪寒洋想让杨小玉从乔烟眉“失事”的伤感中解脱出来,现在,还不是哀悼的时候。她竭力改变谈话的内容,“如果明天小方真的跟陆薇结了婚,那……”
“连体婴儿都能分开,结了婚算什么!我们是商人,生意场上讲的是实力,可不是什么先来后到。”杨小玉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冷酷。古话有云:慈不掌兵,仁不行贾。入了这两行,就先把那副柔肠炼得铁硬再说。
汪寒洋就是希望对方有这样的表情,说:“那岂不是太麻烦?”
“人要是活得没有了麻烦,那就真的麻烦大了。”
“那要是自力真的永不得翻身,我们该怎么办?”扈平的心情就一个字──急。
龙琪笑了,疲惫的笑,她阖上眼,休息了一会儿,“到底是从几岁开始的,我记不得了,反正是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人问我:怎么办?这件事该怎么办?我呢,则一直在装模作样地给人答疑解惑。其实有时候,我也很心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一点办法都没有,比如现在……”
她的声音很弱,不是一般的弱,像是树叶绿到了秋末将要凋落的衰弱。扈平看着她,心里生出许多惭愧,难道我不是男人吗?难道我没长脑子吗?我也可以想办法的啊,我一向不是很有办法吗?为什么一遇到她,我就不由自主跟着她转,让她的思想来指挥的我大脑?是她的天然魅力还是我的懒惰?
“你休息一下,吃点东西。”他起身在微波炉里热了一杯牛奶。这是间特护病房,彩电冰箱等生活日用品该有的都有。扈平热好牛奶后,想把龙琪扶起来,龙琪自己也努力想坐起来,但她试过之后,还是失败了。
“算了,我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子。现在除了脑子能动,什么什么都不能动。再说,我也没胃口。”
“那你睡一会儿吧,脑子也别动了,我替你动。”
扈平细细想了一下,游自力的事,已经做成这样,也只能这样,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做生意也是有赔有赚的。接下来首先要考虑的是,他们该怎么给方队长一个交待。
──把别人蒙在鼓里利用罢,总得有个说法吧?
小方是个聪明人,估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想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么他的第一反应就会是──龙琪骗我!
如果说因为他跟陆薇结婚而对龙琪有所歉疚的话,那么他的歉疚将会因为这件事而消弥,取而代之的,是恨。因爱生恨比单纯的恨更具杀伤力。他极有可能会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他们就会凭空多出一个敌人。
所以最好是,在小方觉察之前,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但怎么开口,这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你说,我们该怎么跟方队长说……”扈平不由自主地又在发问了。
龙琪这次回答得挺快:“实话实说。”
扈平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如果小方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他会想通的,因为这不是欺骗,只是一种行事的策略。在当前的困境下,这是最好的办法。可万一他过了不自己那一关呢?
“他要是翻了脸,那……”
“翻脸也顶多是个表情,”龙琪脸上突然变得毫无表情,口气干巴巴的,“我们没有把柄落在他手里。充其量,不过是带他去大唐国帝国转了一圈,给他说了一堆治国安邦的豪言壮语而已,他还不让咱们演戏吹牛了不成?”
的确是这样,反正现在,江远哲那边已经准备要动手了,欧阳明与陆文辉也已经“对上眼儿”了。大局已定,棋子就剩下最后一颗……
她作事真是不损不漏,站在至高点,读得懂每个人的心思,听得到每个人的心语。把整件事操控自如,游忍有余。扈平这才感到她深厚的“功力”如大河奔流,绵绵不绝。
“你……没跟他说过什么吗?我是指你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将这句话问得小心翼翼。女人在遇到感情问题时,很难不犯晕。
“说什么呢?谈谈风月,聊聊往事,仅此而已。” ──哦,细细想想,也的确是。龙琪不晕。
“那自力的事呢?”
“自力的事,我们知道的,欧阳明全知道,我相信他会赶在我们之前给小方全盘托出的。”
“你是不是非常怀疑欧阳明?”扈平从对方话中读出这个信息。
“是的。”龙琪说,“所以今晚我才带了上官文华,以遏制欧阳明;但同时,我必须保证上官的安全。”
“为什么?”
“你想,若是上官今天出了事,欧阳明将会怎么样?”
──他会疯狂报复!丧子之后再丧女,那个痛,会让所有爱子心切的人失去理智。
“你救她是为了这个?”扈平已经听到过上官对龙琪的评价了,那个年轻的警华对危机时刻龙琪推开她自己挺身而出的“高尚”行为深为叹服。到底是年轻人,凡事总往好处想。成年人的机关算计,他们看不到。这也是“火候”。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具有作英雄的潜质吧?”龙琪慢慢地说道。话语很冷。
扈平看着她,尽管他一直都觉得她是个谜一样的人,神秘莫测,但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觉得她难以揣摩。怪不得她的手下叫她龙王爷。龙王爷深潜海底,偶尔惊鸿一现,亦是云里雾中,见首不见尾。他叹了口气,开始对小方充满同情。──龙琪这样的人,在生意圈中打滚多年,修得一套刚肠,磨得一颗冰心,惯于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她心中,会有真情吗?她对小方说的那些话,又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你对方队长,到底是怎么看的?”他知道问这话不合适,但又忍不住想问。
龙琪沉默很久后,笑一笑权作回答。这是私事,她不需要作出任何交待。
扈平看不出个所以然,又说:“恕我直言,他会恨你的。男人有时很小气。”
龙琪想了想,“如果换作你,你会怎么样?”
“我?”扈平看着对方,轻轻地说,“我会……怜惜你。”
──他也是从小一个人出来闯世界的,其中的艰涩辛酸他最知味。他能想得到,当初发现乔烟眉那张“CD”报废时,她是多么的震惊和难过,但她不能表示出来,甚至还得收拾这种心情去解决问题、去安慰小乔,可是,谁又来安慰她呢?
她就像一个家中的老大,得让下面的兄弟姐妹全都吃饱,可这个家偏偏穷得水尽溜光揭不开锅。她得想办法,没米也得炊。体验过这种煎熬的人,才会了解龙琪的处境。
扈平了解。
她也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尤其是现在,躺在病床上,一动不能动的女人。
龙琪这时笑了,苦笑,她一向只被男人敬畏和害怕,怜惜还是第一次。
“谢谢你,不过,真的不习惯。”她说。
“你会的。”扈平深深地看着她,“从现在开始……”
他看着她,眼中全是怜惜,龙琪微微皱了皱眉,她真的很不习惯被一个男人这么看着。扈平看得出她的尴尬,但没有回避,站起来帮她躺好,为她掖好被角。
“从现在开始,什么也不要想,你累了,睡一会儿吧。”
“我……”龙琪想说什么。
扈平止住他她的话头,“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对于我们,也是的。晚上,就是睡觉的时候。闭上眼,什么也别想了……”
这句话龙琪突然松驰下来,她真的累了,很累。她的大脑需要休息,需要充电。
“可是……我睡不着,我总觉得自己在爬台阶,台阶很长,怎么也爬不完,我很累……”
“不,台阶已经爬完了,你看到了吗,你脚下,是一片草地,草地个有椅子,你坐下,休息一下,我在你身边,永远……”
“这个世界,会有永远吗?”
“会的,只要你想,永远就在你身边。”
龙琪笑一笑,渐渐地睡着了。
小方轻轻推开门,龙琪睡了,扈平守在她的床头,握着她的手,两人靠得很近很近。他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他把门阖上。他在门外,在她之外。也许,他一直是在她的心之外。他只是她做事的一个幌子,包括感情。──她找的人是江远哲,她爱的人是扈平。
真的会是这样的吗?
他茫然地转过身,杨小玉正瞪着他。
“怎么不进去?”
“她睡了。”他说,“别打扰她,她累了。”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似乎更累,杨小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然后悄悄推开病房的门──扈平眼中满是深情地凝视着昏昏睡去的龙琪。
这个家伙,口声声说龙琪是龙琪是游自力的心上人,千方百计想要阻挠她和小方在一起,闹了半天,原来是他自己“心怀不轨”。
她耸了耸肩,转念一想,觉得也没什么不好。人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身后有呼吸声,她回过头,是汪寒洋。
“你也看到了?”她问。“然而,这是爱情的终局吗?”她又问。
汪寒洋没有回答。她回答不上来,有些事,总在瞬息万变,如白云苍狗。人力不能控制。
小方这时走到院中,东边的天空,已现出鱼肚白。天要亮了。最黑暗的时刻终于过去了,新的一天终于来了。
这一天,会安然渡过吗?大震过后,必有余震。
夜,9时整,龙琪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不光是个惊喜,更是一个强烈的震撼。这般的新鲜配对引来雷鸣般的掌声,尤其是公司内部的董事们,更是喜出望外──谁说老板遇刺了,这不是好好的吗?简直太好了,她在,集团公司就在,大家的利益就在。于是这帮人竟大声吼起来,将内心的快乐一泻而出,毫无保留。
龙琪听到这热辣辣的欢呼,向台下所有人挥挥手。陆星一直微笑着,站在她身边,这两人的新鲜配对自然也引来雷鸣般的掌声。
主持人递过话筒,请主办这次时装秀的陆局长讲话。陆星清了清嗓子,“今天能请到龙琪龙女士为我们的服装慈善秀走第一场,我感到非常荣幸,所以,我就不说什么了,我得请龙女士来个开场演讲。”
龙琪接过话筒,清了清嗓子,“先生们女士们,大家好!”
她没有用官场中的开场白,那缺乏新鲜感,今天大家来这里,主要是凑热闹。
她继续说:“我就说点儿实在的吧,我是商人,讲的是个实用,陆局长今天这个服装秀,是为了我市的教育,大家都知道,教育,乃国家之本,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所以,为了表示支持,我们公司出50万以示支持。”
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慷慨激昂。
掌声响起,陆星则眉笑眼花,只要有龙琪领头,不怕这批企业家不出血。官员们大概也跑不了。
“那,时装秀正式开始,各位嘉宾装扮好了,今晚痛快玩一场!”陆星大声宣布。
音乐声响起,是广东民乐《步步高》。
上官文华今天也客串走一场,以她的职称,显然不够格,但她是替父亲出席的。她穿一袭端庄典雅的现代婚纱,挽着头发有点儿花白的工商局长,局长显然是扮演送女儿上礼堂的慈父。少的秀丽老的沉稳,加上天伦之爱,赢来不少掌声。
工商局长边走边说:“我一直想有个娇柔滴滴的女儿,从小捧在手心,长大后送她出嫁,可老婆就是生不出来,没办法。所以谢谢小华今天让我圆了这个送女出嫁的梦想。”
上官笑道:“若哪天我出嫁,我一定请伯父做我的证婚人,让您再过一次瘾。”
充满感情的对话,从两人领口上别着的无线话筒传出去,令人倍觉温馨。
再下来的一对是穿着长袍马褂的私营老板和作清朝贵妇装扮的卫生局局长。小老板一路小跑屁颠屁颠跟在雄纠纠昂首阔步的女局长身后,边给打扇子边说:“您走好喽,小心着些脚下,咱们这就算认识了,还请您以后务必多关照。”
女局长洋洋自得地打着官腔,“这个嘛,以后看情况而定。”
将关系拉到T型台上,也算是金诚所至,台下笑声此起彼伏。
小老板这时赶快掏出一张名片,“请笑纳、请笑纳。”
女局长接过名片看了看对方,“小伙子长得倒够精神。”
“全都是领导栽培,领导栽培。”
“这孩子满嘴胡说,你长得精神那可是你爸你妈的功劳,有我什么事了。”
下边爆发出一阵狂笑。
时装秀在热烈的气氛中继续,吴书记出场了,他的小分头给化妆师抿得光不溜丢,穿一领中华民国时代的长衫,戴一付末代皇帝溥仪式的小圆框眼镜,手里拖着一根大红绸子,红绸那端是日报社的女总编,穿红袍着红裙头上蒙红纱盖头,两人都是革命干部,这种场合下未免有些拘泥,安安分分走到台中央,吴书记将盖头掀起,突然暴出一句:“我终于迎来了第二春……”
女总编更绝,慢悠悠地接了一句,“同感、同感!”
来宾们哄堂大笑。
杨小玉浓妆重彩地闪亮登场,她头顶凤冠,身穿大红洒金团花的长缕,俨然是雍荣华贵热情浪漫的盛唐明珠杨玉环,紧跟其后的唐玄宗竟是陆星陆薇的父亲陆文辉市长。他是特意来为儿子捧场的。
杨小玉袅袅婷婷,步步生花,她回首挽住黄袍加身的陆市长娇滴滴地,“你答应为我修酒池肉林的,还有能招来仙人的鹿台,还有炮硌和虿盆……”
陆文辉给吓了一跳,“什么炮硌虿盆?你到底是谁?”
“臣妾是苏妲己。”
简直是时空错乱,商纣王的妃子进了大唐皇宫。下边笑声响起。──本来也就是大家一起凑个热闹,错就错了,没谁当真。
“那、那、那我的玉环呢?”叶文辉倒认真起来。
“哟,三郎,你真健忘,你的玉环不是让你给逼得在马嵬坡上吊了吗?”
杨小玉媚眼乱飞,嘴里却一点不放松,一语双关,“所以,我就来个鸠占鹊巢,跟你入洞房……顺便告诉你,我可没杨玉环那么好欺负哦!”
这番话亦真真假,让叶文辉颇为尴尬,“可是这个这个,朝代不对呀。”
“您就凑合凑合使吧,现在不流行戏说嘛!”
“那也不能胡说吧。”
杨小玉笑了,“怎么,敢情你是觉得苏妲己不如杨玉环美了?”
“不不不……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是纣王的妃子,我跟纣王好歹也算同行。”
“你算了吧,玉环当日不也是你的儿媳妇?你不也一样霸占过来?”
能言善辩的叶市长这下没词了,想了一下,长叹,“唉,红颜祸水。”
──这话说得带出点儿“意思”了。
杨小玉听得心里一动,嘻嘻一笑,“虽说红颜是祸水,可也是皇帝陛下您自招的。您若不下诏,臣妾就是有三个脑袋也不敢擅闯内宫禁苑。这就叫:祸福无门,惟人自招。”
叶文辉听得一愣,“杨秘书高见!”
杨小玉宛转一笑,“干吗叫人家杨秘书?人家是苏妲己。怎么,嫌我比不上你的玉环娘娘?这样吧,我再叫个姐妹来一起陪你如何?”
“叫谁?胡媚喜?还是玉石琵琶?”陆文辉也开起了玩笑。
“不对,减10分。这个人啊,艳名远扬,你一定喜欢。”
“是谁啊,快说啊。”
“是──潘金莲!”
陆市长苦笑,惟有苦笑。
台下的人则笑得前仰后合。
爆笑声直到陆薇与扈平出场才平息下来。陆薇穿淡绿纱裙,头带茉莉花穿成的花环,清新娇美;扈平一身白色休闲装,忧郁高贵的气质一如森林王子,以他的款款深情衬她的活泼俏丽,两人宛若童话世界走出的浪漫情侣。
美是有震慑力的,台下一片寂静,扈平微笑,“陆小姐,你应该谢谢我。”
“为什么?”
“我昨天开车撞了你。”
“哦,那倒的确是应该谢谢,很应该喔。”陆薇正话反说。
“可我后来送你上医院呢!”
“那正好扯平。”
“扯不平,你还欠我的。”
“我欠你的?欠你什么?”陆薇诧异。
“欠一份情。”
“什么情?”
“我对你的一见钟情。”
“那叫滥情!”
“我还抱了你一下!”
“这叫非礼!”
那个情义泛滥,这个死不认账。
“真的,我是真心的,我叫扈平。”扈平微笑着加上一句,“我很有钱的。考虑一下。”
“不稀罕。”陆薇眼皮一翻。
“真不稀罕?我可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这种人现在最抢手了,人称钻石王老五。”
“我看你倒像是街边卖狗肉的王老六。”陆薇说到这里也笑了。她本就是个快活人,不喜欢绷着,加上有帅哥当众求爱,那也是身为女人的一种面子。
两人一对一答,台下笑成一片。陆星看着台上,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妹妹找小方也许是找错了,现在站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才是跟她最配的。
唉,为什么该来的总是来得这么迟?
龙琪答应陆星走两场,当她出场看到她的搭档居然是小方时,愣了一下,从昨天回来到现在她还没见他,想不到这个众目睽睽的T台上与他狭路相逢,“怎么是你?”
小方也愣了一下,“为什么不能是我?”
本来节目单上排着的是市电视台的新闻主播,不知小方为什么会出场。龙琪想了想,“说好了给我配一个帅哥的呀……”
“这么说来,我不够帅?”小方做了个夸张的表情。
“嗯──”龙琪上下打量了一下小方,“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能凑合。”
“不会吧,别人都说我帅呆了!”
“是啊,光见发呆不见帅。”
小方笑了,“没法子,帅不帅的你就凑合着用吧。反正现在我跟你已经是木已成舟,走在了通往洞房的小路上。”
“木已成舟?没那么夸张吧。”龙琪笑一笑,“请问──你贵姓啊?”
小方穿了一身黑色的西服,戴了副阔边的墨镜,头发刷得竖起来,看上去十分有型。他说:“我啊,我是来自4000年以后的银河系警察总部的X战警。代号WWW.CO”
“哦?”龙琪微微一笑,戏谑道:“只听过方队长是神探,没想到还会神吹。”
“我是在吹吗?那这位美丽的女士你又来自何处?”他说着,挽起龙琪的手,走向T台离观众最近处。台下这时响起一阵尖叫与掌声……大款与阿SIR,这组合也够新鲜。
龙琪笑一笑,她穿着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衣服,珠翠满头,红色镶金线的长袍外挂满玛瑙翡翠结成的长链,额头上还嵌一硕大的明珠,看样子像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公主王后之类的。
她自己当然也搞不明白是哪个时空的,只好顺口胡说:“我来自6000年前楼兰古国。”
“哦,从6000年前来的?那一定走累了。估计你们到这里得骑马,不像我们有宇宙飞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小方微笑着。
“名字……”说到这个,龙琪沉吟起来,这时说真名未免太缺乏戏剧效果、太对不起今晚这种另类的气氛了。
“得,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了。”小方笑意闪动。
“你知道?”龙琪诧异。
“当然了,你想,你来自6000年前,我来自4000年后,如此一来,你应该叫万岁,对不对?”小方说得慢悠悠地。
龙琪看着他,感觉他的神情与平日很不相同,没有了以前那种面对她时的局促,倒多了几分戏谑。便意味深长地,“既然这位X战警称我为万岁,那你知道‘万岁’是什么意思?”
“知道,是九五之尊嘛,高高在上,我愿意在您的殿下称臣……有首歌叫《等你一万年》,我就是等了你一万年,不迟不早地,在这个时刻,跟你来相遇、相识、相知,然后成亲入洞房……”小方说得柔情万种,还特意把“相知”两个字咬得很重。
龙琪心里一动,意识到了点儿什么,慢慢地说:“我的洞房,可没那么好入。”
“怎么,不会是要三试新郎吧?”小方马上接了一句。
小方话音话音刚落,台下的人就开始鼓噪,“龙老板,试试方队长──”
本来看到刑警大队的大队长情挑女大款,打口哨的、尖叫的、喝彩的就已经闹翻了天,这下更来劲了。
猝不及防之间,局面已经完全被小方控制,气氛也已经被他烧到沸点,龙琪倒有点不自在了,她并不是很习惯跟别人在公开场合开玩笑。可是她又不能在这个时候摆架子,那太没风度了。她看着小方,哼,你还以为你真是X战警?我今天就看看你怎么给我七十二变!
她笑了笑,“好,试就试。”
“那你说吧,怎么试?”小方马上跟进一步。
龙琪微微一笑,“你不是从4000年以后来的吗?那个年代应该是心想事成,要什么就有什么。这样吧,你只要把我想要的三样东西给我变出来,你的要求我可以考虑。”
“行!不过……航天飞机和军火可不行。”小方规定范围。
“没那么宏观,你变个航空母舰出来我还怕压坏我的酒店呢。我要的东西很简单。”
“真的吗?那我如果真的能变出来,万岁您可得先赐臣下一个香吻!”小方嬉笑道。
龙琪没来得及回答,下面已经像煮沸的油锅,吵吵着:“方队长,没有问题,我们给你做证!你赶快变你的。”
“怎么样,群众的呼声你不能置之不理吧?”小方微笑。
龙琪也笑一笑,哼,别得意,“就给我来个鱼缸,缸里要有水,鱼得是活的……”
这个要求并不算高,对真魔术师来说。但小方他不是魔术师。
想不到小方竟一口答应,“要鱼缸?这太好办了。”
说着,他真的像魔术师一样从口袋中抽出一条花里忽哨的丝巾,装模作样地绕了几下,居然真的忽悠出一个鱼缸,里面的几条鱼儿鲜红,还在游动,水草碧绿,随着水纹轻轻摇摆。
台下的人愣了几秒后,给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想不到方队长还有这一手。
龙琪也愣了一下,知道自己是在不知不觉间掉进了小方的“套”中,但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想了想,“再来棵石榴树,树上得有石榴。”
“干吗非得要石榴?”小方问得颇有意味。
“石榴好,吉利,多子多孙,你不想跟我入洞房嘛!顺便说一句,树不用太高,盆栽的就成。”龙琪得意起来。小子,你就给我变戏法儿吧你。今天我把你晾成人干儿。
“行,那就石榴,我喜欢。你瞧着──”小方拿丝巾晃了晃,念念有词,然后从自己袖口处慢慢地揪出一棵一尺高低的石榴树来,翠叶红果,鲜灵灵的。小方摘下几颗石榴,扔向观众席,引来阵阵狂呼。
龙琪则怔怔地看着石榴树,指出一个破绽:“盆呢?树上的花盆呢?”
“你只说要树,没说要盆呀!”小方狡辩。他的双眼炯炯有神,俨然是盏探照灯。显然,他神探的状态开始恢复。
“方队长这是狡辨,哪有盆花儿不带盆的。”
“这只能怪你自己没交待清楚。”
“行,我错了,那我现在就要个花盆儿。”龙琪挑衅似地。
“要盆是吧?”小方将纱巾团成一团,然后一展,手上赫然托着一个袖珍花盆,只酒杯那么大小。
“这么小?”龙琪质疑。
“你规定大小了吗?”小方反问。
还真没有。“那土呢?花盆没土能养活花儿吗?”
“你只说要盆儿,没说要带土的盆儿!”小方笑。
“我现在要!”
“对不起,你的三个要求已经够了。”小方用抓捕人犯时的那种──你被捕了,你可以保持沉默……的──口气说。
龙琪没话说了。台下的人吆喝起来,“龙老板,你就认了吧,快跟方队长入洞房吧!”
“对,群众的呼声是对的,入洞房吧,这么多人作证,你不会不认账吧?”小方的口气是冰冷的,眼神如刀锋,尖利而森寒。
龙琪感觉到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很聪明,他迟早会想通一切,只是没料到他的脑袋竟然转得这么快。接下来,她要考虑的是──他会站在我们的对立面吗?虽然大局已定,但树敌太多,于己不利。对方怎么说也是个警察。带枪的。
她向他伸出手,“既然输了,我认账。”
小方凝视着她,按住领口的无线话筒不让话传出去,然后轻轻地、几乎耳语般,“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想过吗?跟我。”
龙琪听着这话,渐渐地垂下手。──对方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今天上午跟陆薇结婚了吗?那么,他就是成心的了?成心让我当众难堪?他知道了我在“骗”他,于是有意当众报复?龙琪在一瞬间转了上百个念头。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说什么也是不合适的。她退了一步,转身向后台走去。小方看着她的背影,突然笑了,高声喊道:“喂,别耍赖皮!”他追上去,拉起她的手,“你逃不掉了!”
龙琪见他靠近,手像游鱼一样灵活地滑开,小方手一探,食指与中指鱼鹰一样死死地挟住她的手腕,低低地说:“想躲?我说过,你今天逃不掉了。”
“你想怎么样?”
“你说呢?”
两人用目光对峙着。
观众席上则笑闹成一片。都觉得陆局长太天才了,居然排练出这么精彩的“节目”。不光剧情好,角色选得更好。尤其是龙琪,她一向在人们的印象中像冰山一样。冷而高。没想到今天客串6000年前的楼兰公主居然也活色生香。
“喂,要你的香吻呀,人家龙老板可是答应了的,方队长,你可不要临时下软蛋,亲呀。”有人激将。都是一群惟恐天下不乱的人。
小方伸手把龙琪揽在怀里,慢慢贴近她……
T型台的另一侧,陆薇一直在看着小方和龙琪一对一答轻言巧笑,亦庄亦谐亦嗔亦喜,十分契合。他,是那么地神采飞扬,轻松而快乐。这是跟她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汪寒洋这时远远地看着她,慢慢走过去。
“陆小姐──”
陆薇看着这位汪秘书,刚一来,哥哥陆星已经给她介绍过了。“什么事?”
“其实……”汪寒洋习惯把话说一半,然后留下让人充分遐想的空间。
“说下去,我这个人比较笨。”陆薇感觉到对方似有话要说。
汪寒洋笑一笑,“其实,有些该知道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有些该明白的道理,你也全明白,我实在已经没话可说了。”
这话实在是耐人寻味,陆薇想起早上哥哥与自己的一席谈,及上午与上官文华的一番“对决”,不由难过。
“你们为什么一个个的都在帮‘她’?” ──她,自然是指龙琪。为什么?难道我就一无是处?我在追求我喜欢的,有错吗?陆薇有点不服气。
汪寒洋摇头,“你错了,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帮你。”
陆薇冷笑,“你们真的是在帮我吗?”
“难道不是吗?”汪寒洋口气很温和。
“我看不出来。”
“对,那是因为,你──被一叶障目,而看不到森林。”话很有意味,耐琢磨。
陆薇看着对方,再看着抱着龙琪的小方,那两人快要吻到一块了……
杨小玉在台的那一侧,她已经看出小方来头不善,局面也越来越难控制,如果小方这一吻下去,不光龙琪,她们公司的脸都丢大了。让人当众揩油,以后会成为人们的笑柄。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小方今天明摆着是吃错了药了。情急之下,她端起台前的一盆九月菊向台上扔去。
这时,龙琪正在左右为难,如果他真的吻下来,我怎么办?她一双大眼骨碌碌地乱转,绕是这么个聪明练达之人,斯时斯刻也技穷了。──打,自然是打不得,她欠他的;哄,肯定也哄不得,他估计已经不再信她了。至于翻脸,那就更失身份了,不光面子丢光,还要在众人面前落下个开不起玩笑的小气鬼之名。总之这次是豆腐掉在灰堆上,吹不得,拍不得。
骑虎难下之际,只听“当”一声,一盆花落在小方脚下,这倒让龙琪想起一句现成的话,她微微一笑,“喂,X战警,你是不是欠揍呀。”
小方愣了一下,“这话怎么说的?”
“有些小孩子皮痒痒,所以千方百计地想惹恼大人,你也是。”说话间,龙琪轻轻地推开小方。
“我是欠揍,是想让你打。打是亲,骂是爱嘛。”
“那好,有道是当面教子,背后教夫。那你是打算让我现在当着众人的面打你,还是回家咱们自己过招呢?”龙琪微微一笑。
这一句话将小方逼得十分尴尬,只好说,“那咱们回家说吧。”
哄笑声中,两人走下台。
陆薇看着嬉笑怒骂的那俩,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这时,龙琪正准备进更衣室,两人在过道擦肩而过。
“你好──”就在将要错过的时候,陆薇对龙琪说。
龙琪停住脚步,她想不到这个姑娘居然会主动跟她招呼。而且说的第一句话让她惊讶。
“你看上去比那天晚上还漂亮。”
她竟然提起了──那晚。
“对不起。”龙琪看着对方。
对不起什么呢?
陆薇笑一笑,“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
“我不介意的。”龙琪说。
“不介意什么呢?”陆薇敏感地问。──不介意她跟她丈夫在一起?还是不介意她跟小方结婚?
“噢,没什么。顺口说的。”龙琪平淡地。
“你跟晓飞就是因为‘这件事’认识的吧?”陆薇终于绕到主题上。──“这件事”,自然是指文室的“意外”死亡。
“晓飞?晓飞是谁?”龙琪问得耐人寻味。
“晓飞就是他啊,他的全名叫方晓飞。你会不知道吗?”陆薇倒有些奇怪了。
“我当然知道!”龙琪傲慢地,她怎么会不知道小方叫方晓飞。
陆薇盯着龙琪,“你太骄傲了,真的,第一次见你,你就给我这种感觉。”
“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女人太骄傲,会失去很多。”
“是吗?”
“是的。因为有些东西,是需要你放下骄傲去争取的。”
“那你争取了吗?”龙琪问得很尖锐。
陆薇叹了口气,这个问题让她有点难堪,但她还是照实回答了,“我争取了。”
“那你得到了吗?”语气仍然很尖锐。
“我……当然得到了。”
龙琪这时笑了,“陆小姐,有一种得到,永远不能叫做‘得到’。比如插在瓶中的花、关在笼中的鸟儿。前者已经失去生命力,后者则没有了自由。”
陆薇被对方的话给刺中了,脸色一下子很白,她稳了稳心神,轻轻地说:“其实我想跟你说的是,晓飞他,他很喜欢你。”
龙琪闻言,猛地抬起头盯着说话者──他喜欢我?他喜欢我要你来告诉我?那你呢?这简直就是在嘲笑。加上方晓飞刚才在台上的“表现”,让她一向高高在上的尊严受到挑战。
陆薇有点受不了她的目光,转过身望着台上,继续说,“他真的很喜欢你,我们在一起7年,从来都没见像你们在台上那样轻松快乐,其实我们……”
龙琪这时已经抽身走开了。
她走了,杨小玉闪出来,表情十分刻薄,“陆小姐,认识我吗?”
陆薇看着突然出现的杨小玉和已经远去的龙琪的背影,下意识地说道:“我哥给我们介绍过的。你是杨秘书吧?”
“看来你记性挺好。”
“还可以。”陆薇不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杨小玉却笑了,“我问你个脑筋急转弯好不好?”没等对方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说,“如果你有一只下金蛋的母鸡你会怎么样?”
陆薇想了想,“当然是好好养了。”
“不!”杨小玉大声说,“你也应该狠狠抽自己两个嘴巴,然后告诉自己,别作梦了,你的美梦早该醒了。”
原本不是个笑话吗?干吗说得这么刻薄?陆薇瞪着杨小玉,对方看她的眼神竟如寇仇,她恨她。为什么?是不是因为龙琪恨她,她们本是情敌,而龙琪不方便表达的情绪,全由杨小玉代劳了。
原来连恨也可以代劳。
陆薇明白了,“谢谢提醒,我的梦已经醒了。”
说完这句,她快速地向前走,泪涌成海。
“杨小姐,你太过分了吧,这么欺负人家。”汪寒洋看陆薇走远,站在杨小玉身边。
“我过分吗?”
汪寒洋叹了口气,“她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
“你了解她?”杨小玉问。
“你说人跟人怎么才算了解呢?”汪寒洋反问。
杨小玉答不上来,只好耍赖,“你为什么帮她?”
“我在帮一个弱者。”
“她是弱者?”杨小玉笑了。──你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不过,”她说,“让这个陆大小姐结她的婚好了,扈平也不差哦。”
“你觉得扈平和老板有可能吗?”汪寒洋目光闪动。
“你觉得没可能?”
汪寒洋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在自然界,白云绕着青山转,流水绕着青山转,但……”
杨小玉闻言盯着说话者,马上就领会到对方的话意:白云绕着青山转,流水绕着青山转,但青山是不会绕着青山转的。扈平和龙琪就如两座山,注定了要双峰并峙,不可两相依偎。
道理是对了,但……“人不是山!”她强调。
“人的确不是山,但人类有种境界叫:法天法地法自然。”
“那走着瞧喽!”
这场爱情终局,总会掀开底牌的。
方晓飞一进更衣室,迎面撞见扈平。他换了套白色的西服。柔和的灯光下,俊美而冷漠的脸很是动人。
“等我?”方晓飞一看他那架式,就知道对方是有所目的的。
扈平点头。
“有事?”
扈平点头。
方晓飞等着,结果对方一直一言不发。
“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事?”
扈平笑了笑,慢慢地说,“方队长,你火气太大了。”
“什么意思?”这一个问。
扈平笑了笑,笑得有点伤感,沉吟片刻后突然说:“你比我幸运。”
这话太莫名其妙了,方晓飞心里一动。扈平转过身,对面墙上,贴着一张林青霞的画像,很美,很冷。眉目之间,倒有点像龙琪。
──昨晚,不,应该是今天早上,龙琪突然从梦中坐起来,怔怔地看着前方,前方是门,门上挂着一副熊宝宝的壁挂,笑眯眯地,憨态可掬。
“你怎么啦?”扈平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一直守在她身边,坐到天亮。
“天亮了?”她喃喃地问。
“是的,天亮了。”扈平轻轻地说。声音很柔和。外面,霞光万道。很辉煌,但,今天注定是个阴天。──农谚:早霞不出门。
龙琪把视线转向扈平,“我还活着。”
扈平觉得有点好笑,这就是女强人,女强人有时也是这副样子。
“你当然活着,看看你的影子,没事了啊,都过去了,你该不是做什么梦了吧?”
“我有点渴。”龙琪怔怔地说。
扈平给她倒了杯水,“想吃点什么?你得补充一点营养。”
龙琪摇了摇头,“一会儿再说,让我想想。”
扈平看着她静如秋水的脸色,知道她在动脑筋。于是一言不发地等着。
“你现在去找一下小方。”龙琪说。
“什么?”这回轮到扈平发愣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小方他现在很危险。就像乔烟眉把危险传给我一样,我也把危险传给了他……”龙琪说。
扈平听着,心渐渐地沉下去,沉到冰冷的秋水中……她思索的,竟然是这样一件事。她梦中梦到的,肯定也是小方。原来在她心里,方晓飞很重要,非常重要。
扈平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自认识她以来,他就告诉自己,这个女人是你朋友的心上人,你不可以动心。可是,有种东西是挡不住的。该来的时候,它照样来了。他控制不住。
“你不用为他担心了,他是警察。”
龙琪摇头,“警服是用布料做的,不是铁打的。”
她的神情是是焦虑的,是那种感同身受的焦虑,连傻瓜也能读懂其中的含义。
扈平叹了口气,有件事,他不想承认都不行了,“你喜欢他?”
“是的。”龙琪并不讳言。
“那你……仅就这件事而言,并没有骗他。是吗?”
“我从来不拿感情当筹码。虽然在生意场上坑蒙拐骗的事没少做过。”龙琪淡淡地说。
她倒是很坦白,只是太坦白了,坦白得让人绝望,扈平想。“可他要结婚了。”他强调。
“这完全是两码事。”
“其实我……”
“不要说,不要说出来。”龙琪看着扈平。
“为什么?”扈平很不平,自己难道连说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龙琪则说:“人,固然不可以说假话,但真话也不必全说出来。”
──真话是伤人的。虽然真善美是备受推崇的,但“真”的,不一定是让人舒服和快乐的。有时,更是痛苦与残酷的。
到了这个份儿上,扈平的绝望开始一点点地蔓延开来。──我没有机会了,真的一点都没有了。
龙琪她就是这种女人,她虽然得不到自己喜欢的,但也不会接受自己不喜欢的。不苟且,不凑合。他喜欢这种女人,可这种女人却不喜欢他。
为什么呢?他不甘心。他实在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比方晓飞差在哪里。也许只是因为,方晓飞比他早一天认识龙琪?
──“如果你在他之前认识我呢?”他忍不住想问。但没有问。他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龙琪回答一定是:“感情不是选择,是认定。”
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龙琪之前,他女朋友无数,其中也不乏精华。但没有谁能让他停住脚步,那就是因为──感情不是选择,而是认定。是三千弱水,只取一瓢的认定
想通这一点,他笑了,“你知道我想跟你说什么吗?我想说的是,我一直想移民伊斯兰国家,因为听说那儿的男人可以娶四个老婆。”
气氛一下子因这句话变得轻松了,龙琪也笑了,“算了吧你,娶四个?你倒问问自己舍得花钱养吗?就你那小气劲儿的!自己吃还嫌肚子大呢。”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那边的风俗跟咱们南方的一样,都是女人干活,男人在家待着。我想你要愿意,我让你做老大,让她们那三个养活咱们两个。”
龙琪微笑,“这个创意不错,说得我都有点蠢蠢欲动了。”
“那就是说,你答应嫁给我了?”扈平换了一种问话的方式,他是想知道龙琪对男人的要求。
龙琪摇头,“我的意思是说,我跟你的理想一样,我也想娶四个丈夫,你愿意的话,倒不妨做我的四分之一……你长得还是不错的。秀色可餐!”
这句话,让扈平感悟到了龙琪对感情及对男人的取舍准则。他也彻底明白了,他跟龙琪这辈子注定只能做朋友。他们是两座山。
“干吗不选择作个小女人?很省事的。”他轻轻地说。
“小女人?”龙琪笑了,慢慢地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所谓小女人,恐怕就是小人加女子吧!倒是省事,但不省心啊……”
是啊,作宠物,不必为生计担忧,可是得为失宠担心。
扈平也笑了,他面前这个女人,是绝对不会作小女人的,她不会受控于人,也绝不受宠于人。她已经习惯施舍和给予。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势。所以,有这样一个朋友,要好过有这样一个老婆。
想通这点后,他站了起来,“我这就去找小方,告诉他你要他注意安全。”他又俯下身,凝视着她,“我会为你做一件事。”
“你别做傻事!”龙琪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扈平伤感而坚定地。
“那好,如果你真的想为我做一件事,就在这边多待两个月,替我看一下场子。”
扈平吃了一惊,“你呢?你要去哪儿?”
“我想出去转转,我觉得自己很累。想休息。”
“真的是为了这个?”扈平盯着龙琪的眼睛。
她叹了口气,“什么也瞒不了你。好吧,告诉你,现在只有我离开了,小方才能安全。”
扈平明白了,龙琪一走,方晓飞再跟陆薇一结婚,应该就没什么隐患了。而两个月后,江远哲那边应该有所作为了。──她总是想着她的那个方晓飞。
就算她想着,他也未必会领情吧?扈平刚才看到方晓飞在台上“咄咄逼人”。
“你还有事吗?没有我走了,我今晚负责这里的安全。”方晓飞看到扈平半天不说话。
“好吧。对了,你未婚妻很漂亮。”扈平说。
“别人都这么说。”
“我想请她吃宵夜。”
“这是你跟她的事。”
“你不介意?”
“她是成年人了。”
扈平沉默一会儿,“你是不是恨她?”显然,这个“她”已经换了概念。
方晓飞说:“不。”
“如果她骗了你呢?”
“作案要问动机。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方晓飞说完就走了,扈平愣愣地站着,就在龙琪跟他说了心底的感觉以后,他还是抱着一点点希望的,他希望方晓飞跟龙琪反目,不肯原谅她,两人彻底闹翻,永成陌路。这样,自己或许还有一些希望。──当然,这应该属于卑鄙的小人行径,但感情不就是自私的吗?可是,现在方晓飞的态度告诉他,他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方晓飞毕竟是个不同寻常的人,虽然他年轻他急躁,但他的见识与众不同,否则,龙琪决不会看上他。
扈平叹了口气,跟着出来,迎面遇上了陆薇。
今天的来宾个个身价不菲,按职业和级别分别准备了20个更衣室。龙琪在6号更衣室。汪寒洋也在。
她一板一眼地给老板汇报:“龙律师打过电话来,说海里什么也捞到。他已经雇了人继续打捞。葬礼定在后天。龙伯上午还打来一个电话,问你什么能回家一趟,他想问问龙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小乔的家人我们要不要通知,怎么通知?我们……”
我们得给人家一个交待,交待一下到底是怎么出事的。
龙琪叹了口气,她得给任何人一个交待,可是没人给她交待。
“知道了。”她说。
“还有……”这时响起敲门声。汪寒洋过去拉开门,“方队长──”她把来者让进来,自己出去把门关好。
龙琪听到这一声,浑身一震,但没有回头。方晓飞走到她身后,在镜子中,两人对视着。
……
过了很久,他轻轻地问:“你身上还疼吗?”
她摇头,“不要紧了。”
“对不起,我昨晚没去看你……”
方晓飞撒谎了,他去了,只是看到她在扈平的注视下睡着了。那一刻,他的大脑是完全空白的,什么感觉也没有。直到现在,那种麻木还存留着。然而就在刚才,扈平的一句话点醒了他──你比我幸运!
他凭什么比他幸运?因为有钱还是因为帅?这两样他都比不上扈平。
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心里只有他──方晓飞!
扈平就算跟她零距离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人与人的距离,是以心的远近来计算的,而不是身体的远近计算。
有这个难道还不够吗?
就算她骗了我又如何?我愿意。哪怕她把我骗着卖了,我愿意为她点钞票,并心甘情愿拿出自己的最后一分钱。我就愿意让她这样骗我一辈子。何况,她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她不骗我骗谁呢?这至少说明她没把我当外人。
“对不起,我……”她说。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这世上有什么矛盾是解不开的?只要你真的喜欢对方。他把手放在她的肩头。
他原谅我了,他想通了,他并没有斤斤计较,我也并没有看错他。她想。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他的手抖了一下,心跳直接传了过来。
──我很幸福!在这一刻。
──我也是。
她转过身看着他,他也低头看着她,距离是那么近,彼此的呼吸、心跳、温度,都真实而亲切……
“你渴吗?”她突然说。
方晓飞苦笑,她总是能在这种“关键”的时刻想起说这种话。他摇了摇头。
“我渴了。”
他倒了杯水给她。
“太烫了。”
他只好又兑了点凉白开。
“太冷了。”她尝了一口放下。
他又把杯中的水倒出一点,加了点热水,怕不合适,自己先尝了尝。
她还不喝,“你喝过了,我不要。”
方晓飞笑了,“龙老板,你到底想喝什么?”
“我想喝琼浆玉液,你不是会变戏法吗?给我变一个来。”
方晓飞明白了,她是在为他台上的“放肆”而不满。“奇怪了,你刚才在台上为什么不要琼浆玉液?”
“我怕你会变出一瓶胶水来逼着我喝下去。”
方晓飞笑了,拉过椅子坐在她身边,“我有那么坏嘛,我只是变了一点小魔术,以前上警校时我是班长,元旦开联欢会,大家都让我出节目,我就跟人学了点儿这个。”
“学得不错,我都没看出你把东西藏哪儿,能不能告诉我?”龙琪很好奇。
“这可不能跟你说,这是我的秘密。说不定有一天不做警察了,我还靠它糊口呢。”
“不说拉倒,谁稀罕!”龙琪哼一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喂,那是我喝过的。”方晓飞开玩笑。
“是吗?我忘了。”龙琪做恶心状。
方晓飞微笑,第一次见她时,她冷冰冰的、高不可攀,现在,她变了很多,变得亲切、柔和,而且还有点甜蜜。他也是,他以前属于枯燥的沙漠风光,现在则像亚热带气候,温和湿润。说进来真的很奇怪,他跟龙琪在一起,总是有很多话,就像现在这样,轻松随意地聊天。而且是不管说什么,都很开心。跟陆薇却不行。
记得在10天前,他曾问杨小玉,龙琪跟文室的夫妻感情好吗?杨小玉这样回答:他们俩就像一对君子。
君子之交淡如水。
而相爱的人不应该是水,应该是酒、是蜜、是醋、是盐、是生姜、是辣椒、是黄连、是十三香……总之是各种各样的滋味。
爱情,其实就是让人知味的。
知道生活的各种味道──酸甜苦辣咸麻涩……
它让你乐在其中,也苦在其中。
龙琪看他半天不说话,问,“喂,你刚才在台上,脸色很难看。怎么啦?是不是那会儿很生气?”
方晓飞沉默片刻,“是的,我很生气,我不生气你骗我那个,我是生气你骗我这个。”
“哪个?”
方晓飞看着龙琪,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
她明白他的心思,“这个……我没骗你。”
“那我为什么还要生气呢?我理解你。有时为了破案,我也是不择手段。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也当着家。这无米之炊,你算是做得最好的了。我又怎么会怪你,又怎么会给你釜底抽薪?”
龙琪听得心里很舒服,“那你为什么在台上给我难堪?你知不知道台下有多少人看着?你知道我什么身份吗?”
一听对方提到她的身份,方晓飞就有点压抑感,哼一声道:“好了吧,你还说我。是你先给我开了一家大染坊,我刚才只给了你点颜色……”
龙琪忍不住笑了,这家伙也记仇,“你不是也想开一家染坊吧?”
“哪里,我顶多是挂在你龙老板的名下开家分店。”
龙琪笑一笑,看她脸色苍白,方晓飞又问,“你身上真的还疼吗?”
“你问过了,我也回答过了。”
“我只是担心你。”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我感觉很后怕,我真的想不出,如果昨晚你回不来,我会怎么样。尤其是在等你回来的那段时间,我的脑袋都是木的。”方晓飞轻轻地说。
“我知道,我能感觉到。”
“那你呢?那会儿你在想什么?”
“我?”龙琪想一想,“我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子弹就打过来了……看到那猩红的血浆,我真的以为自己完了。”
“我不会让你完的。”方晓飞握紧对方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在那一刹那,有没有……想我?”
“想你?”龙琪笑了,“那一刻,我连自己都想不起是谁了。”
这倒是句实话。唉,她有时就是这么“实在”,实在的让人沮丧。方晓飞哀叹。
“对了,”龙琪抽回手,“昨晚在醉魂崖上跟周烨在一起的那个戴黄蝴蝶面具的人,很像陆星。”
“不是像,他就是。”说到这个,方晓飞神色一变。老鹰一般。他以后,再也不会迷迷糊糊了。为了爱更不能。
扈平截住向前走的陆薇,“陆小姐──”
“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我们花房里从马来西亚新进了一批蝴蝶兰……”
真的吗?陆薇人虽活泼,却喜欢恬静的兰花,尤其是蝴蝶兰。她是水瓶座,蝴蝶兰是水瓶座的守护花神。
“怎么样,有兴趣吗?月下观花,那可是人生一大快事。”扈平微微一笑,一种说不出的魅力不经意地向对方弥漫。这种杀伤力,很少有女人能抵挡得住。
陆薇默默地看着对方,点点头。她对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并无恶感。
“请──”扈平微笑。
花房里,一重一重的的花架上,上千盆的兰花,按春兰、惠兰、建兰、墨兰、寒兰等五品分开,气、色、神、韵四相俱备,翠叶修条,秀骨冷盈,花朵幽然,淡染清华。陆薇也见过不少世面,但还是被这里给感染了。
“天哪……”她感叹。
扈平笑一笑,“你喜欢的蝴蝶兰在这边。”
他带陆薇穿过花径,进了一个玻璃花房,里面假山俨俨,流水潺潺,还有一根根高低不一的仿真原木,而那柔美的蝴蝶兰,就顺着山势和原木蔓延下来,浓如绿云,那粉的、红的、黄的花儿如灵蝶,翩翩飞舞……
月光如银,漫如薄雾,仙境一般。
这回,陆薇连“天”也不喊了,美是令人窒息的。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是在人间吗?”
扈平看着她,她真的很美,衬着满室的幽兰,更显出她的丰盈富丽。
“怎么样,喜欢吗?”
“谢谢你。”陆薇嫣然一笑,丽色袭人。
“千万别这么说,更别在说这话时看着我,我会中电的。”扈平微笑着说。
“扈先生说笑了。”听到对方用这种方式夸自己,陆薇觉得很新鲜。从小围绕在她身边的人,都是些正襟危坐的党的机关干部。
“哦,小心。”扈平扶着美女走过一个几根木条搭的小桥,“知道蝴蝶兰的花语吗?”
陆薇摇头,“你告诉我。”
“蝴蝶兰的花语是──幸福渐渐到来。现在国外的很多新娘结婚时都用蝴蝶兰做捧花,这象征幸福会翩翩飞到你面前。听说陆小姐要结婚是吗?”
提到这个,陆薇的神色有点黯然,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其实……唉,算了。”
“怎么?不开心?”扈平观察着她。
“不是啊,我只是纳闷,扈先生你不像个喜欢侍弄花草的人。听说你是生意人,平常应该很忙,怎么会懂这么多?”陆薇岔开话题。
“的确,我不是很喜欢侍弄花草,我之所以买这些蝴蝶兰过来,是为了一个女孩子。”扈平说着,用他独有的星波一样迷人的眼神对着陆薇,“那个女孩子,我很心仪,第一次见,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听话者的脸有点红了,窘迫地躲开对方逼人的视线。
然而,扈平接下来说:“可惜,那个女孩子再也看不到我为她买的这些花了。其实,我并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蝴蝶兰,我只是觉得,她像蝴蝶兰,圣洁、雅致……”
听到这里,陆薇才明白──他说的那个“女孩子”并不是她。心里竟隐隐有些失落。
“你很喜欢那个女孩子吗?”她问。
扈平叹了口气,轻轻地,“她死了。”
他站在一簇花旁,兰花禀王者之香,一枝在室,其香蔼然。在室满室,在堂满堂。何况如今满室是花,更是芬芳馥郁,月光照进来,溶溶漾漾,淡淡地洒在他脸上,加上他那份伤感,俊美而高贵,正像古人说的──芝兰玉树。
陆薇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在一瞬间大了好多。而汪寒洋那句话也莫名其妙地涌上心头──“你,被一叶障目,而看不到森林。”
真的,这以前,她眼里只有方晓飞一个。别的男人,都是空气。透明的。
“这些花儿,是你买来的?”她问。
“对,直接从马来西亚空运过来的。”
“花了不少钱吧?”陆薇知道,一株名贵的蝴蝶兰,市价是人民币1000元到2000元。这么一花房的蝴蝶兰,那得多少钱?可见那个女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
“你一定很喜欢那个女孩子吧?”她再一次问扈平这个问题。
扈平摇了摇头,“我对她,不是喜欢,是欣赏。那个女孩子,是我的朋友。很要好的朋友。应该说,是那种能两肋插刀的朋友。”他说的是乔烟眉。
是这样!陆薇不知为什么,心里悄悄地一宽。
扈平注意着对方的神情变化,微微一笑,“很多女孩子都喜欢蝴蝶兰,其实蝴蝶兰很不好养,它原产于东南亚的森林中,对温度、湿度、光线的要求特别严……”
陆薇听着惊叹,“你知道的真多!”
她原来只知道他是个从海外回来的富商,以为他肯定一身的铜臭味,没想到竟然这样有情趣、有品位。
“没什么,这都是为了哄女孩子上手才学的。”扈平笑一笑,轻描淡写地说。
这让陆薇有此吃惊,有些男人花心,却不说出来,他倒好,一点也不隐瞒。这让她不习惯,除了不习惯,还有一点……酸酸的。
“你总是这么实话实说?”她问。
“有什么不对吗?我虽然不是君子,可也不是伪君子。”扈平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让他看上去更有种别样的味道。邪邪的,坏坏的,却邪得有神韵,坏得有格调。
“那,你一定有很多女朋友吧?”陆薇试探着问。
“当然了,你说像我这样的条件,就算我不找女人,女人也会找我。而我呢,一向是来者不拒。哦,我是说对那种标准美女。”
“哦?”陆薇看着他,暗暗琢磨起来──他对我有意思吗?刚才在走秀的T型台上,他分明表达了这一点。可他若真对我有意思,他应该掩饰自己的花心才对。
因为琢磨不透,所以才更想探个究竟。人,往往就是这样被“诱惑”的。
“可是……你交那么多女朋友,就不怕她们之中有人要你负责?”陆薇问得别有深意。她其实是想知道──如果他也有一个像她这样谈了7年或8年的女朋友的话,他会怎么办?除过方晓飞,她很想知道不同的男人面对同一件事时的做法。
扈平笑了,“负什么责?都是成年人了,爱是她要爱,给是她要给,动心是她要动心,我又没逼她。她当时难道不快乐?她快乐完了,还要我负责,什么天理!”
他背着手,笑容不羁而潇洒。
这就是人们说的那种“三不”型的坏男人吧?这种男人事业有成,家底丰厚,对女人一向是奉行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三不政策。陆薇想。
“可是,人家会为你伤心的。”
扈平耸一耸肩,“伤心?依我说,你们女人就这点没出息──爱了,给了,男人不要,你们不开心;给了,男人要了,你们又不甘心。总之是不论如何,你们都有做怨妇的借口。”
这话听起来真刺激。陆薇默默地想。想到她和方晓飞。她一直在“给”,他不要,她硬给……对了,一直都是她在硬给强塞。填鸭一般。
可是,多情总不是错!
扈平微笑,意味深长地:“有道是:自古多情空余恨,可谁要你多情?谁求你多情了?”
是啊,谁求你多情了?心是你的,动不动全由你。你可以不动,就算一不小心动了,你也可以藏起来谁也不给。既然给了,就不要怨。你又不是三岁小孩,更不是白痴。就算对方骗你,谁要你意志不坚定要上当来着?
唉,看来一个花心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群喜欢犯贱的女人。
陆薇琢磨着扈平这番话,想着方晓飞,那是个纯净的男人,他的生活中绝不会有一堆女朋友,更不会有诸多讨女人欢心的小伎俩,跟他在一起,很安全,可是……有点乏味。不知不觉间,她开始看到方晓飞的不足。──疏远一个人,就是从最小的缺点开始的。
陆薇看着扈平,不由叹了口气。
“好好的干吗叹气?”
听扈平这么问,陆薇不知为什么,竟生凭空出一些抵触情绪──这人虽好,可有一堆数不清的女朋友。不由高声道:“我想要是世上全是你这种男人,女人都得撞墙。”
“不,恰恰相反,要世上全是我这种男人,女人马上就能学会自尊自爱自强自立。”扈平傲然地说。
陆薇怔了一下,这个道理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摇头,“我不明白。”
“吃一亏长一智。我可以教会女人别相信男人,别轻易给。其实男人有时不喜欢给得太多的女人,那是一种负担。营养过剩,脸上会长痘痘。”
陆薇听得暗暗心惊,对方的话真是直指人心。
她摇了摇头,“你不懂得女人,也太无情。”
“不是,是你们自己不懂自己。”扈平说。
“我不明白。”
“知道男人为什么喜欢小女人?”扈平笑一笑,“因为要的时候好骗,烦的时候好甩。”
陆薇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话太刻薄也恶毒了。她吸收消化了半天,才慢慢地说:“你这种人心里,还有真情吗?”
扈平笑了,意味深长地,“我是农民,太风花雪月的我也不感兴趣,我们有一首民歌这样唱──碗瓜瓜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穷。如果这世上还有爱情的话,这才是。”
陆薇是个有天分的人,她被这两句歌词打动了,也突然间明白了──爱情不是添加,也不是索求。爱情就像这花香,像这月光,自然的、平静的……不需要太多。
她看着扈平,这个男人不是不专情,只是他的感情,就像宝藏,藏得很深,他不会轻易爱,也不会轻易给。
那,他会把他的感情给谁呢?
当然,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那种好男人,他很花心,很风流,重要的是,他一点都不掩饰这一点。让人觉得坏坏的。可是,他突然之间又会很专一。充满矛盾,所以又充满魅力。
“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扈平看了看表。
他们相跟着出来,林荫道上,陆薇说,“今晚我很快乐。谢谢你!”
扈平笑了笑,一路无话,陆薇略有遗憾,眼看快到走秀的大厅了,她希望有什么意外发生。正想着,扈平变魔术一样拿出一串蝴蝶兰,“送给你。”
这一瞬间,她有那么一点点的……激动,“为什么要送礼物给我?”
“因为今天是你生日啊!”
“我是水瓶座的,生日不在这个月。”
“我说的不是这个生日。”扈平的微笑在月光下格外迷人,他柔声道,“我们除了常规的生日外,还应该有另外一个生日,因为在那一天,我们彼此的世界都改变了……”
他说着把花别在陆薇的裙裾上。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长裙,月光下亭亭玉立,那串粉红的花束,宛若点睛之笔,令她顿时活色生香起来。扈平看了看她,想,如果你不得不娶一个女人为妻的话,她最好漂亮一点。这样至少眼睛会舒服;最好呢,还要有钱一点,免得你养她,而且养得不情不愿。
“喂,你在想什么?”陆薇被他看得有点害羞。
扈平贴近她耳边轻轻地说:“蝴蝶兰的英文名叫‘像蛾一样’,意思是只有毒蛾才能有拥有如此美丽的翅膀与色彩,知道为什么要叫这么一个奇怪名字吗?”
陆薇摇头,
“那是因为很多男人都愿意被美人所螯。像你这样的美人。”
扈平说完这句,就走了,陆薇看着他的背影,思绪如潮。
汪寒洋在大厅内转了半天,觉得吵得难受,出来透透气。
陆星拿着一罐饮料走到她身后。“累了吧,给,加点维生素。”
汪寒洋接过来,竟然是自己一直喜欢的橙汁,心里微微一动,她看着对方,他今天推了个板寸,以前,他一直留着比较长一点的发型,这让他看上去很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他的脸色吧,他的脸色很苍白,略带倦容。其实除了疲惫,还有一种隐隐的焦虑。
“你为什么非要在今天开这个时装秀?”
陆星笑一笑,笑容有些凄冷,“跟你们订的就是今天,违约要付罚金的。我又不是大款。再说,嘉宾都请好了,改日子太麻烦。大家都是忙人,请一次不容易。”
“你受伤了?”汪寒洋用目光扫着他的胸口,轻轻地问。
是的,他受伤了,昨天在醉昏崖,被乔烟眉的车擦了一下,胸部挂了个口子,还烧伤了手腕。尽管这样,他今天也必须开这场时装秀。因为,人有时是身不由己的。
“不要紧。”陆星说。
“对不起。”汪寒洋突然说。
“永远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如果说,也应该由我来说。”
汪寒洋叹了口气,神情落寞。
“不要叹气,不管遇上什么,都要坚强而快乐地活下去。这是我最想看到的。”陆星温存地说。
“可你却让我看到了我最不想看的。”汪寒洋说。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所以,倒是我应该对你说,对不起。”
汪寒洋闻言,把脸别到一边,眼泪淌下来,“你要我怎么还给你?”
“我从来没打算让你还我什么,你只要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就高兴了。”
“可……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愿意。”
汪寒洋叹了口气,把手中的饮料还给陆星,抽身走了。陆星看着隐在花木中的她,笑了,苦笑,他也正要走,见扈平和妹妹陆薇从那边过来。他隐在树阴下,等扈平走开,他出去拍了拍妹妹的肩。
“你吓我一跳。”陆薇嗔怨。
“想什么呢?这么专注。”陆星问。
“没什么。”
“真没什么?”陆星看着陆薇裙裾上的蝴蝶兰。
陆薇有些脸红,“真没什么。”
“那好,不过我得提醒你,那个扈平,可是龙琪的朋友。非常要好的朋友。”
陆薇心一沉,怎么又是龙琪?
龙琪问:“你可以确定那个人就是陆星?”
“对,就是他,没错。”
“那你们,会不会有所行动?”龙琪问得耐人寻味。
“哪有这么简单。”方晓飞摇头,“昨天我不让江远哲开枪,对方却先开了枪。半个小时后,附近派出所的人就去了醉昏崖现场……”
“怎么样?”
“陆星和一帮朋友正在草地上燃着篝火烤羊腿,还搭了两个在野外郊游的帐篷,说是他们刚从山上打猎下来,晚上不回城了,体验一下露营的生活。还给了那个派出所所长两只野兔三只野鸡,让转交欧阳局长尝鲜。”
好狡猾,这一来,枪声就可以解释成是打猎物时开的枪。
“算了,我也没想到要一夜成名。”龙琪笑一笑,安慰对方。
方晓飞这时叹了口气,“其实……要说对不起,那应该由我来说,我不知道小乔那个时候会回来,她……”
龙琪看着他,沉默片刻,“你为什么老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小乔的事,根本不怪你,说得明白些,是她太忠厚了些。老为别人想。”
方晓飞闻言,探询地望着龙琪。
龙琪说:“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你让我带着上官,不光是为了遏制欧阳明,而是准备在江远哲控制不住局面时,逼欧阳明出手。作为局长,两帮火拼,他知情不管,这说不过去;作为父亲,女儿生死一线,他更不会坐视不理。于公于私,他非出手不可。你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方晓飞不语,说破这一点,就会显得乔烟眉的牺牲没有了意义。不过事实上,这个姑娘的突然现身,打破了他的计划。他是想通过这件事来检测一下他的欧阳局长,看看他到底是黑是白。这个疑惑,他真的很想弄明白。
可是,乔烟眉从天而降。从而错过了一个“检测”欧阳明的最好机会。
人算总是不如天算。
方晓飞叹了口气,“不过,小乔昨晚的出现,是促成江远哲接手这件事的关键。”
听他这么说,龙琪心中又生出一分歉意,“对不起,我……”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为了破案,我有时也是不择手段。”
“你真的不介意?我的意思说,我……”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你这件事找了江远哲去办而没找我,我会介意,对不对?我为什么要介意,如果这件事本身是对的,绝不会因为由江远哲来做而变成不对的。”方晓飞深深地看着龙琪。
龙琪因为这个温暖的目光而心动,也让她感觉很舒服。她跟方晓飞在一起比跟扈平在一起要快乐和轻松很多。她说:“谢谢你的……理解。”
“不光是理解,我还可以替你打扫战场。”
“什么意思?”
“我师傅端木良,虽然不在任上,但他还有一批像我这样的桃李,我想,通过他们可以查到游自力在部队的番号以及卧底时的所有资料,这样,江远哲扫完雷在先,我们清理战场在后,这件事自然就会有个光明的收尾了。”
龙琪微笑,这也是她预料中的,却又不敢肯定的结局。或者说也是她找方晓飞的本意。这件事,一定得要警方插手,才能达到“美好光明”的效果。──她画了个蓝图,江远哲负责操刀修建,最后由方晓飞接手装璜。这才是一座好房子。
方晓飞笑一笑,“龙老板,合作愉快!”
龙老板微笑,“合作愉快。”
“对了,”方晓飞想了一想后突然问,“如果小乔还在,你会让她跟着江远哲吗?”
龙琪愣了一下,然后沉默。
方晓飞看着她说:“不用回答了,你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龙琪这时不得不有所表示,“江家已经过了操着板斧抢劫的原始积累时代了,他们现在以圣洁的方式谋生。”
圣洁?能有多圣洁?
但方晓飞不想再追问了。他们两个并不适合在此探讨这个问题,他有他的职业操守,她有她的处世原则。这就是个花花宇宙。你的原则你只能自己坚持,但无法让别人附和。
他笑了笑,突然又问:“汪寒洋有个小名,你知道叫什么?”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龙琪略感诧异。
“告诉我,是不是叫橙子?”方晓飞直击主题。
龙琪只好点头承认。
“你知道她跟陆星的关系吗?”方晓飞眼神尖锐。
龙琪迎着对方的目光,“如果你是在审案,我有沉默权;如果你是在探听别人的隐私,那你更无权过问。”
方晓飞叹了口气,“龙老板,其实你的态度,再一次说明了一切。顺便说一句,我不是在审案,也不是八卦,我只是有个小小的疑惑,需要弄清。现在,我已经弄清楚了。”
龙琪看着他,“以后不光跟你说话得提防着点儿,连表情都得注意不要刷错。”
方晓飞笑了,“有那么严重吗?”话语间不无得意。
“一个晚上不见,你好像变了很多。”
“人总是在慢慢地长大,慢慢地成熟。”方晓飞颇有意味地说。
“你还在怪我?”这个家伙还挺记仇。小心眼儿。
“我没怪你,真的,我只是希望,以后我的思维,能跟你并驾齐驱。落后,就要挨打。”方晓飞开玩笑道。
肯这么想就好,龙琪笑了,“对,你今晚没事做吗?不是要你们来搞治安的吗?”
“不要紧,队副来了,这种场合,他比我有经验得多。我呢,今晚专门保护你,看着你别出事就行了。”方晓飞说。
“知道吗,你这叫假公济私。”
“话不能这么说,你是纳税人。”
龙琪笑了,提醒道:“我觉得,你从现在开始要小心一点。”
方晓飞知道,但不以为然,“我是警察。”
龙琪摇了摇头,“你真的要小心。”
“你关心我?”方晓飞的眼神中有种渴望。
“不止是关心。而是揪心。”龙琪直言。
方晓飞心里好不激动,握住她的手。“你的手很冷……”
“受惊过度。”龙琪轻轻地说,“我一直觉得自己很胆大,不怕死,可是昨晚看到那喷出来的血,我真的吓坏了,我突然想……”
“想什么?”
“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说得很深情。
“可你刚才说没想我!”方晓飞揪住个漏洞。
“刚才是骗你的。”
“那现在呢?”
“现在是哄你的。”
上官文华在观众席外巡视了几圈后,发现自己的杯子忘在了2号换衣间,她想喝点水,在路过6号换衣间时,从门缝里看到方晓飞和龙琪面对面站着,眉目传情。而扈平和陆薇,则在不远的走廊窃窃私语。
主角们都聚在这里了,真是台上一场戏,台下一场戏,而且台下的精彩并不逊于台上。
上官停在门口,想听听里边的对话,又觉得偷听墙角与她从小受的教育不符。为难了片刻后,转念一想──那两人也太不小心了,万一让人听到呢?我得保护他们啊!
有了借口,就宽心多了。
上官于是心安理得地站在门口。
时装秀一开,何苏琳就不太忙了,她现在坐在总监室,从几十台屏幕上观察着大厅内的情况,嗯,秩序良好,气氛热烈。别说,这些达官贵人们卸下平日的面具,倒也真实可爱。看他们笑得多么开怀畅意,这时候让他们出点血捐点钱,估计没谁会犹豫。
陆星真是个人材。
何苏琳正思想着,一个员工走过来说:“何部长,反贪局的陆局长要见你。”
总监室外人是不让进的,这涉及一些公司内部秘密,除非有特殊的手续,比如公安局搜查令等等。何苏琳来到走廊上,陆星正在接电话,几秒后,他说完了。
“何部长,是这样的,你现在派几个人去大厅内数一数今晚来的警察。”
为什么呢?这个问题何苏琳没问出口,因为太幼稚,她笑一笑,换一种方式,“这不好数吧,我跟市刑警队的人不熟,今天来的人又多,我真的认不出哪个是警察,哪个是嘉宾。”
“这个你放心,在来之前,我就跟他们打过招呼,说为了与嘉宾区分,一律要他们穿警服出勤,所以,见一个穿警服的就算一个。”陆星说。
“您是怕少了人吗?这太平盛世的,谁敢绑架警察?”何苏琳微笑,在没有探试出对方的用意之前,她是不会有所动的。
陆星叹了口气,“恰恰相反,我是怕多出来。”
何苏琳听得若有所思,点点头,“好吧,我马上派人去,不,我亲自去。”
“何部长,你一定要细细地数,不可漏掉一个,刑警队今天包括方队长一共来了8个,加上城南派出所的11个,城北派出所的9个,一共是28个,你只要数着对不上,就马上来找我。明白吗?”
何苏琳点头,“不过,为什么会是警察多出来?”
“今天的座次,我是按口儿来分的,市常委五套班子及文教、卫生、交通……他们各系统的人都很熟,常在一起开会,至于那些老板们,跟各口的关系估计也不错,都是熟面孔……”
陆星这么一解释,何苏琳明白了,上层人物之间彼此的关系是熟络的,所以算起来,警察应该是最好冒充的,穿上制服往人堆里一扎,没人会过问。而且,警察负责治安,可以在大厅内四处游走,方便得很。
“我一定查清。你放心陆局。”
汪寒洋和杨小玉几乎是前后脚地走进总监室她俩进了里间,这是专为公司高层准备的。
“怎么,你这儿会儿没事?”一个问另一个。
“咱们的方晓飞方大队长在那儿呢,你说,能有我什么事儿?”杨小玉的笑容扑朔迷离,“老板也真是有两手,这时候,她还有心思谈情说爱。”
“喂,你怎么知道她谈情说爱呢?”汪寒洋总有独到的见解。
“我趴门缝儿偷偷看的。”
汪寒洋笑了,“就你能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那你说点高雅的。”杨小玉其实也不是没有感觉,只是想听听对方的见解。
汪寒洋想了想慢慢地说:“周烨他们从云南过来,目标是龙琪,可龙琪现在生龙活虎,这证明他们行动的彻底失败。所以,他们还会动手。就算是为了泄愤。”
“泄愤?”
汪寒洋点头,“江远哲估计现在已经回去了,我们这里从理论上来讲,是安全的。可是……方晓飞就不一样了。陆薇昨天来酒店一吵吵,谁都知道方晓飞在我们这里,对方就是用脚趾头想想也会想明白是他帮咱们出谋划策。所以现在对方最恨的人就是他。”
“对了,”杨小玉想起一件事来了,“好几天前,老板救过小方一次,当时刺杀他的那把刀,离他仅有0。1毫米。你说,与咱们这件事有关?”
“现在不好说……看今晚的事态吧,所以,老板才把小方牵绊到自己身边,怕他出事。”
“不会吧,他可是警察!!”杨小玉对此表示怀疑。
“警察又不是变形金刚,今晚人多,场面混乱,很容易给人混水摸鱼。”
杨小玉想了想,“方晓飞这会儿留在老板身边,也是想保护她……两人倒挺有默契。”
汪寒洋笑一笑,却什么也没说。
“你老是欺负我。”方晓飞给说得哭笑不得。
“你说我怎么欺负你了?你是失财了还是失身了?”龙琪微笑。
方晓飞脸腾一下红了,吭哧了半天,“失财我不愿意,失身倒可以……考虑。”
龙琪拿了个剥好的桔子给他,“你这理想真够香艳的,以前不会是常常……”
“没有没有!真没有!!”方晓飞赶快撇清,手里握着的那颗桔子都拧破了。
“没有?!”龙琪吃了瓣桔子,“天知道。”
“喂,我是真的……”方晓飞有点急。与女人太容易证明自己是否清白相反,男人的痛苦就在于没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小方同志现在大概恨不能在自己膀子上点一颗守宫砂出来。
“现在这年头连烈女都绝种了,想不到这又蹦出一烈男来。”龙琪慢悠悠地说。
“喂,不要嘲笑我!好男人应该得到的就是嘲笑吗?”方晓飞有点急了。
“行行行,我知道了。”龙琪觉得有些好笑,“其实就算你真的无数次失身,我也不介意。”
“你真的不介意?”方晓飞倒有些诧异。
“笑话,青春痘长在你脸上,我担什么心?”龙琪微微一笑。──言外之意是不是……你失不失身与我何干?
方晓飞琢磨着,表情很失望,“喂,你说的是真的?你真不在乎?”
“我在乎什么呀?你失身又没失我这儿,不会想要我负责吧?”龙琪戏谑道。
方晓飞沉默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时候很傻?”
“有点!”
方晓飞又沉默了一会儿,“你们女人是不是就喜欢风流的男人?执子之手,与之偕老,你不愿意吗?”
龙琪看着他──男人和女人中都出这种专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死心眼儿,你一旦被他(她)搭上,就得负一辈子责任,甩都甩不掉。当然,说好听点儿,这叫痴情、叫专一。
“你为什么不说话,回答我?”方晓飞追着问。
龙琪想了想说:“我不喜欢风流的男人,但,我喜欢风流的女人。”
方晓飞听着突然笑了,“英女王最喜欢两种人,一种是权诈的英雄,一种是放诞的美人。她认为英雄不权诈,便为莽夫;美人不放诞,是为泥胎木塑。”
龙琪不无得意地,“这是夸我呢吧,放眼天下,谁可以把英雄美人集于一身!”
方晓飞看她美得那样儿,摇头,“英雄你勉强可以算一个,别的不说,你那心眼儿跟泉眼儿似地,阴谋诡计咕嘟咕嘟往上冒。至于美人,你就差一点了。”
“你──”龙琪瞪着对方。
方晓飞微笑,“我不是说你不够美,我是说你不够风流。因为一个人风不风流不能自己说了算,得靠异性来决定。你说像我这么胆子大的男人,没几个吧?敢跑到你面前献殷勤,那不跟摸老虎鼻子差不多嘛!那真是伴君如伴虎。”
龙琪给气坏了,突然闪电一样掐住方晓飞的脖子,“你再胡说!”
方晓飞猝不及防,却被她制得一动不能动,“喂,你怎么跟泼妇似地,说动手就动手?!”
“那又怎么样?我可告诉你,一般要是说不过别人,我就动手。”龙琪微笑,“所以,你一定要记住,以后说话呢,声音不许比我高,嘴巴不许比我快,词汇用得不许比我多!”
方晓飞又好气又好笑,正要说什么,听到门边上有人在笑,像是上官的声音,赶快说:“行行,我知道了,快松手,我们的同事在外面呢。”
龙琪笑了笑松开手,方晓飞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门口拉开门,过道的尽头,是上官的背影。
“我真的完了!上官刚才在门口。”他对龙琪说。
“我也觉得是完了,上官她不知听去多少。”龙琪想的则是另外一码事。
方晓飞的脸色也凝重起来,想了一想后,笑了,“她应该是刚站在门口的,否则,她还有心情笑吗?”
龙琪点头,不论是谁,听到自己的父亲有“事”,还能笑得出来?
“可是……你真的相信她吗?”
“我相信。”
“可欧阳明毕竟是她的父亲,如果欧阳明真的有事,如果上官也知道了这一点,那会怎么样?她是不是还能站在你这一边?”
方晓飞不说话了。
“可是……我们的话让她听去了,不太好吧?!”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让她听去了更好,如果她站在欧阳明那一边的话,我们现在至少给他们一个心情松懈毫无提防的印象。”龙琪说。
方晓飞听着心里一动,难道她知道有人在门口站着?所以才做那样的举动?她的心机总是先人半步。
龙琪摇头,“不是我知道,而是过道儿上有摄像头。我们的人看到了。”
方晓飞苦笑。
何苏琳接了陆星的活儿后,开始用心琢磨,我怎么去数那些个警察呢?他们都是带腿儿的。想了一会儿后,对呀!她叫来她的副手徐青青,让她拿28个镀金打火机来。
“今天来了警方来了三拨儿人马,你让他们的领队把他们各自的人招呼到一起,然后把这个打火机赠给他们,就说辛苦了。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个纪念,望不要嫌弃。顺便看看有没有拉下谁。”
“那不妨多拿几个预备着。”徐青青说。
“不用,就拿28个,如果有人没拿到,让他亲自来找我,我会对他作出补偿。”何苏琳笑一笑。
徐青青看着顶头上司脸上闪动的笑意,领命而去。何苏琳想了想,跟在她背后。这事,她得亲自出马,看看究竟。既然陆局长那样郑重其事地安顿了一番,其中必有玄机。
今晚所有来的警察都在大厅的走道中三三两两地撒落着,因为气氛的热烈与祥和,没有人认为会出什么事。徐青青很容易就找到了刑警队的队副和城南城北的派出所负责人,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推辞一番后,由陆星出面劝说,“又不是什么贵重礼物,三毛不着两的,放心吧,构不成受贿罪,我这个反贪局长作证。人家酒店的一点心意,收下吧,啊!”
于是队副和两个派出所副所长各自把自己的人招集过来,一人一个镀金打火机,何苏琳站在一边,数一数,就刑警队多出一个打火机。一问,是他们方队长这会儿不在。正说着,方晓飞过来了。
秀就要结束,方晓飞得出去看看情况,他别了龙琪,心情愉快地去找他的队友。大厅的气氛实在是热闹得很,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烈火烹油的温度,那些平日绷得紧紧地的各界精英于此时此刻全放松了,扔开身份,台上台下吼成一片,起哄的,打趣的,有的人把手表领带手帕打火机之类小东当成了彩头,看到兴奋处就往台上扔,这会儿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方晓飞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让让。好不容易才从前台挤到中间。
这时,一个穿警服的中年人从旁边出来,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一杯饮料,盘子下有个锋利的东西闪着寒光,他向方晓飞走去……
很近了,五步、三步、一步,只有几公分了──
刘雪花突然横插出来,从后面揪住那个警察,“喂,警察同志,6排13号在哪儿,我出去方便了一下,就找不着地儿了,我是工商局的。我们张局你见了吗?”
“噢?!”那中年警察猝不及防,只好停下脚步,在场子里四下看了看,“喏,那个是不是?”他随便指了指。
“谢谢啊!”刘雪花热情地说着,并死死盯着对方。那个警察在她的目光强射下,赶快混入人群中。
“咦,是你?你们中餐厅这会儿不忙吗?”方晓飞一抬头看到了刘雪花,惊,且喜。只要是龙琪身边的人,他都觉得亲切无比。
刘雪花停下,看着对方,意味深长地,“你这孩子想什么呢?这么专心?看着点儿脚下,小心跌着。人多,水浑。”
“没事的。”方晓飞满面春风。
刘雪花摇了摇头。再回身找那个中年警察,早已经没影儿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不忙吗?”方晓飞又问。
“我正是去找小何何苏琳呢,这帮贵宾今晚肯定得在咱们这儿吃饭,我得问问共上多少桌。溜了一圈愣没找着人。”
对方的话中用了“咱们”这个词儿,这让小方感觉更亲切,他问:“你们这饭菜不得提前预备啊?现在才问?”
“料是得提前预备,但咱们这儿有中餐西餐,这就得根据客人的口味来调配了。别做多剩下了。今天可是全免费的。不赚归不赚,也别太赔厉害了。”刘雪花解释。
“哦,那您忙吧。”方晓飞就要告别。
“等等,瞧你这孩子,跟急脚鬼似地,我还有话没说呢!”刘雪花叫住对方。
“什么事?”
刘雪花沉吟片刻,“你要小心。”
方晓飞笑了,“我知道。”
“对了,晚上散了场去我那儿喝汤。”见方晓飞犹豫,老刘又加了一句,“她也去。”
说到“她”,方晓飞不由喜气盈动,“好吧,我一定去。”
“一天没见,好像瘦了些。说你呢。”刘雪花母性的魅力又散发出来。
“所以我要多喝一碗汤。”
刘雪花笑了,“去吧,小心哦!”
方晓飞看着对方消失在人群中,收敛起笑容,看着场中。
其实,他刚才已经看到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尖了。他就等着对方刺过来,然后看个究竟。不料刘雪花出现了。有些一事总是如此之巧。他听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想着,那个人穿的是警服,他是谁呢?
看到方晓飞把最后一只打火机拿走,何苏琳舒了口气,总算,没有多出来。她正要退出大厅,突然发现她前面有个警察,她颇为疑惑地看了看不远处刑警队、城南及城北派出所各自扎成三堆儿的警察们,他们刚被徐青青及陆星招呼着领了打火机。便走过去问:“您是刑警队的吗?”
那警察愣了一下,“是啊。”
这就露出破绽了,刚才方晓飞点名清理了一下自己的部下,共8个,一个不少全在那儿哪,这个警察他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那我怎么没见过你呢?”何苏琳微笑着,先稳住,再找陆星。
“你是──”
“我是档案室的小何呀!顶楼档案室!”一般单位的档案室都在顶楼,清静。
“哦,小何呀,”那警察想了想,“我说这么面熟呢,是这样,局里值班的小马接到省厅的电话,要我来找方队长传达一下。很重要的。”说得煞有介事。
是这样啊?!何苏琳倒犹疑不定了,也许对方的话是真的呢?
“那我带你去,你们刑警队的同事都在那边。”把这人带过去,真伪马上得以分辨。可是她的话中露出了破绽,她说“你们刑警队”,而不是“咱们……”。
“行,谢谢啊!”那警察笑一笑,突然脚步下一滑,蹲在了地上,“哎呀──”
“怎么啦?”何苏琳一惊,客人的意外就是酒店的意外。她弯下腰去问。
“我很好。”那警察轻轻地说着,拿手用力在何苏琳后颈上一击,她软软地倒在他怀里,他扶着她,边说,“看你,喝多了不是,喂,前边那位,洗手间在哪儿?这位姑娘喝高了。”
有人告诉他:“往前走左手拐弯。”
“谢谢!”
刘雪花进了龙琪的6号更衣室。见她像一摊泥一样把自己堆在沙发上,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她昨晚受的伤还没好呢。刚才她是不想让方晓飞担心才硬撑着。
“你看你,不会歇歇!”责备中带有关切。让人感到亲近而温暖。
龙琪看着她,“这个时候,我怎么歇。”
刘雪花也不说话,把手中的保温筒放下,盛出一碗汤,马上,一股香气浓浓地扑鼻而来,“来,先喝一点,提提气,专门给你熬的,熬了一天一夜。”
龙琪揭过来肠碗,跟刘雪花在一起,是她最放松的时刻,一方面,她比她年龄大,让她有种依赖感,另一方面,她们的利益可以说是完全一致的,所以是完全不设防的。
那股汤的香味也感染了她,让她马上沉浸在一种柴米油盐的一种平淡氛围中,暂时抛开眼前的一切。
她先闻了闻,一副陶醉的表情,再拿小勺一点一点地喝着。
刘雪花等她喝得差不多时,问:“小方刚才在你这儿来?”
“你知道?”龙琪笑着反问。
“我刚才遇见他,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好像刚洗过温泉似地,容光焕发。那个傻小子。”
龙琪笑着摇摇头,“你也觉得他有点傻吗?”
要配你,最好还是傻一点,否则非打起来不可。刘雪花想着,说:“我觉得你那脾气,也该适当地改一改了……”
“我脾气怎么了?”
“不是我说,太霸道了点。人家方晓飞又没在你这儿领薪水……”
龙琪笑了,显然这个建议被她接受了,“那你说怎么改?”
“先从最基本的开始,比如撒娇呀……”
“撒娇谁不会!”龙琪不以为然。
“不是我说,你还真不会!”刘雪花一脸郑重。
“你别灭我的威风。”
“我不是灭你的威风,撒娇那玩意儿可是天生的。”
听对方这么一说,龙琪仔细琢磨半天,发觉自己长这么大,还真没撒过娇。敢情老天爷压根儿就没往她身上装这个程序。
她只好说:“我犯得着跟谁撒娇吗?啊!那说不好听点,叫献媚讨好。我是什么人,我一向都是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刘雪花不由苦笑,没法子,有些东西它还就是天生的。
“对了,我感觉那个扈平对你也挺好的。”她带有一点试探性质。从她个人的感觉来说,她比较倾向于方晓飞。那个扈平有点让人捉摸不透,而且,他跟她们老板有些地方太相似。夫妻最好不要相似,要互补。
龙琪闻言赶快摇头,“扈平?我跟他不合适,真不合适。”
这一来,刘雪花就放心了。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觉得他女朋友太多?”
龙琪摇头,“我没那么小气。”
刘雪花想,你何止是不小气,你简直就是超强杀毒软件,再风流的男人跟了你,那也只能干干净净守身如玉从一而终。
“他挺有钱的。”她又说。
龙琪笑了,“他有钱,我没钱吗?”
有钱的女人就这点好处,刘雪花想了想,说:“对了刚才,我好像看到有人要……”
龙琪闻言,蓦地站了起来。
陆星等到了半天,也没见何苏琳来给自己个回话,觉得不是出什么事了吧。又转念一想,应该是没事才对,这可是她的地盘。嗯,肯定是没事,这会儿秀要结束,她指不定在哪儿忙着呢。也好,总算熬出头儿了,一颗悬着的心可以放下了。
他伸长脖子一看,杨小玉在前面,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肩。
“哟,陆局长,有何贵干?”杨小玉笑眯眯地。
“找一下你们老板,跟我一起作个结束语。”
“行,这种在领导面前露脸的机会我们可从不放过。就宣传的效果来说,这比可作广告强多了。”杨小玉一口答应。
“对了……”陆星看着要走开的杨小玉举言又止。
“什么事?不会又让我们捐款吧?”
陆星摆了摆手,“没事。”
杨小玉走开了,陆星巡视了一下大厅,飞声笑语,人头攒动,挺正常,没有任何异象。他正准备到后台跟秘书要闭幕词,迎面走来方晓飞。
“一个晚上怎么没见你?”
“我负责整个场子的安全,你有什么发现?”方晓飞问。他俩现在挺客气。
“没有。”陆星说,“要结束了,你注意一下。自己小心。”
这是从认识以来他对方晓飞说过的最温和的话了。方晓飞笑一笑,“我知道。”
“对了,你们局长欧阳明呢?我给他发了请阑的,他也答应我走一场的。”
“上官不是替她父亲走了一场?”
“有种事是不可以代替的。这不是小气计较。”陆星意味深长地,“再见,对了,有空的话,不妨去找一下这里酒店的何部长……”
“为什么?”方晓飞觉得有点玄。
“见了你就知道了。希望没事。”陆星说完拜拜了。
“喂,你,说你呢!过来!!”方晓飞威风凛凛地在人群中揪出上官。
“什么事方队?”上官敬个了礼,问。
“派你个高雅的活儿……”
“我知道,我走了!”
“你知道什么呀?我还没说呢。”
“那你说。”
“去给我盯着龙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就像去年跟那个通缉犯一样。”
上官笑了,“你这么说她,不怕她知道了……给你个难看。”
“说话小心点,刚才那笔账还没跟你算呢!”方晓飞声厉色茬地。
“好啦,我走了。”上官说着向后台走去。
方晓飞扫视了一番大厅,心底的那份不安又涌上来,今晚,会出什么事吗?那个警察到底是做什么的?不行,得赶快找到他。可是满满一大厅的人,那个家伙隐身在这里面,就像一粒沙落在沙漠中。来宾又个个身体不菲,自然不能一一排查。
他迅速地转着大脑,一个姑娘走过来,“方队长好!”
正是何苏琳的副手徐青青,方晓飞不认识。“你是……”
“我姓徐,我在找我们何部长。”
“小何?何苏琳?她不见了?”方晓飞这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徐青青点头,“也就一会儿功夫吧,刚才给你们发打火机,她还在呢。”
“噢,不要紧的,小何部长我派人去找,现在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徐青青问。
“你们的保安你都认识?”
“是的,我们常常在员工餐厅吃饭。”徐青青说着,又补充道,“酒店为我们提供一日三餐。可以随便吃,不可带。”
“那这样,你让你们所有的保安,胳膊上都扎一块白毛巾或者白色的什么东西。”
徐青青想了想,这样吧,我让他们马上把领带换成黄的。”
“黄的?显眼吗?”方晓飞对此表示怀疑。
徐青青笑了,“那是为了应付特殊情况特制的,可以散出荧光。”
方晓飞眼一亮,“这太好了,如果领带够,也给我们的警察一人一条,回头就还你。”
“成,那我去了。”
“三分钟,不能再拖了。”
“成!”徐青青一口答应。从她的语气就可以想见她们酒店的办事速度。
送走她,方晓飞稍稍放下了一点心,转身去找队副,队副却像蒸发了一样,几个同事都说没见他。正好城南派出所的副所路过,方晓飞叫住他:“陈所,见我们队副了吗?”
“这你可算问对人了,你们队副被咱们书记叫走了。”陈副所是个胖墩墩的人,一脸笑模样,供起来就是一尊活弥勒。
“书记?哪个书记?”方晓飞问。今晚大大小小的书记足有几十号。
“还能有哪个书记,自然是咱们的政法委书记老刘了。”陈副所笑嘻嘻地。
“刘书记叫我们队副作什么去了?”
“他不去年有人送了只什么巴儿狗,宝贝得跟什么似地,亲自养亲自喂,这不走了老半天不放心,怕家里人不好待,揪了你们队副到外边给打电话,要老婆记得给巴儿狗洗澡。”
“打电话干吗跑外边去?”方晓飞急了。
“这里边吵吵得能听见吗?你听听这声儿,跟捅了马蜂窝一样样的。”
“刘书记他干吗不自己去?”
“他没空啊,他正跟吴书记打太极呢,他二儿子正在北京念大学,他得提前铺路不是?”
“他儿子不是去年才考上的?他在那叫什么酒店请客,我们都去了。”
“瞧你,铺路铺路,就得提前,你知道吗,疙瘩乡派出所有个小民警,12岁就开始领工资了。”胖所长笑得别有意味。
方晓飞叹了口气,这事他知道,那小民警其实是乡长他侄儿,后来让查出来,也没什么事,只是退了点儿钱。
“唉算了算了,没空说这些,您帮我做件事。”
“行,方大队长指哪儿,我打哪儿。”其实所长与队长的级别不相上下,只是陈副所好开玩笑。
方晓飞却最怕听这种话,忙说:“求你别提这个,今晚咱们警察里好像有个生面孔,麻烦你给盯着些,你是老人了,公安系统没您不认识的。别在这么多领导面前丢了份子。”
“行,放心,我的眼底蚂蚱也漏不掉。”一听有事,陈副所认真起来,听方晓飞交待几句后,领命走了。
可是何苏琳到底去哪儿了?陆星为什么要特别交待让我找她?想着事儿一抬头,见自己的同行和酒店的保安已经换上了荧光领带,夹在来宾中一闪一闪的。
上官文华与杨小玉在6号更衣室门外迎面遇上,两人目光一对,会心一笑。
“怎么在这里转悠?”杨小玉抢先问。
“我们队长让我来的。说要我像盯梢一样看住你们老板。”上官的笑容有点那个。
“很好嘛,这说明你们队长很敬业。”杨小玉微笑。
上官点头,一语双关地,“没错,他是很敬业。不过……”
“没有不过,真的,只要想,就一定行。”杨小玉的语气不无霸道。
上官没说话什么,方队刚才一直都跟龙琪在一起,这她知道。而这个结局也正是她希望的。方队应该有个好归宿,那个归宿不应该是陆薇,她也许是爱他的,但她不知道怎么去爱。龙琪知道,她也有这个能力。
“对了,你父亲呢?怎么没见他?这可是跟各阶层领导沟通的好机会。”
“他去省厅开会了。”上官说。
“哦……”杨小玉作恍然大悟状,然后笑一笑,“我都忘了正事了,我是来通知我们老板,秀要结束了,陆局长请她作结案呈辞。”
今天的服装秀很成功,作为东道主的龙琪一定得和主办方陆星联袂作一番闭幕讲演。但
上官听杨小玉在这种场合下居然用了句法庭术语,笑了,这家伙永远是嬉皮笑脸指东打西,但挺可爱的。上官对她笑一笑,“今晚一夜平安,你多保重。”
“不会有事的,我是少林弟子啊!回头我请你吃饭。”杨小玉眨一眨眼。
“少用你们的糖衣炮弹来腐蚀拉拢我这样的公安干警!”上官架子一端。
“哟,你还来劲了。别绷着了,以后说不定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杨小玉说着抱一抱对方的香肩。
“一家人怎么样?要犯了法,一样抓。”上官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还越来越上脸了,拉倒吧,现在阎王爷都烂了,小鬼们倒还可劲儿挺着。”
“那就让阎王滚蛋,我们小鬼上呗!”上官说。年轻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泽。
“别说,你还挺漂亮的。”杨小玉盯着她。
“再漂亮也没你什么事。”上官拂开对方的手,“把你的凤爪拿开。”
“得了吧,我还真没那非分之想。你说你就是再漂亮,一穿上你们那身猫服,连公母都看不出来。”不知不觉,两人斗起嘴来。前面大厅里则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估计是谁又出什么洋相了。
“你不有正事吗?还不快去。”上官替对方急了,她们可是守时守惯了的。
“那再见。”杨小玉说着又回过头,两人认识不久,却有种腥腥相惜之感。
“喂,你真是少林弟子吗?”上官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不凡的身手。
杨小玉点头,“那当然,以我的功夫,应该是少林首席弟子。什么十八罗汉,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还在吹牛。她根本就不是河南人,学的也不是少林功夫,因为方晓飞才是河南人,他才是真正的少林俗家弟子,他几次让步于杨小玉,并不是打不过她,只是觉得在当时的情况下输比赢更有意义。因为人只有在得意时才会忘形,失意时反而保持警觉。他希望杨小玉得意。
上官笑了,你就使劲吹吧就你。
服装秀已经秀到最后,台上的捐款箱也满满的了,估计陆星这会儿心里一定后悔为什么不弄一个胶皮箱子,可以伸展胀大。
总之今天是收获多多,陆星满脸放光,在聚光灯下激烈陈词──“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的慷慨解囊,谢谢大家为山区教育作出的奉献。教育,是全民族的希望,这关系着一个国家的未来,我们今天有什么样子的教育,明天就会有一个什么样子的未来。所以,不光是今天,还有明天后天我将和诸位永远关注我们的教育事业──”
这话真让人热血沸腾,于是掌声响起。
陆星成为中心,而他身边的龙琪则一直静静地微笑,今天她甘当绿叶,只是在适当的时候向台下挥挥手,她换了一件白色的旗袍,柔和的灯光打在她身上,丽色袭人。
方晓飞看着她,陆薇看着她,上官文华看着她,大家都看着她,掌声一浪高过一浪,气氛达到顶点。
就在这尖峰时刻,一颗子弹无声地穿过热烈的声浪,直指龙琪,一串鲜血的血花在她雪白的裙幅上洒开。
(三)
不是龙琪自己的血,是杨小玉的,本来她一直跟在她后面。现在她挡在了她的前面。
场内沉寂几秒后,响起一声惊恐的尖叫……在如此豪华隆重的场合,在如此高贵的一群人中,竟活生生地发生了一起命案。
这不是演戏吧?!
龙琪笑了,温文尔雅的微笑,“对不起,让大家受惊了吧?没关系的,这是一场戏,是今晚最精彩的压轴戏,是我们的陆局长特意为大家安排的──模拟血案。希望大家永远记住这一天、这一刻。好了,今晚的活动到此结束,另外,我们酒店有纪念品给各位奉上,并备有丰盛的庆功宴,请大家各按所好,中西餐厅敞门迎贵宾。大家尽情地唱吧,跳吧!”
下面的人得到安抚,依旧延续着刚才的欢笑,龙琪见陆星脸色苍白,不动声色地,“你的父亲和妹妹都在这里,你不想把事情搞大吧?”
陆星脸上浮现出一丝惨痛,“我知道怎么做!”
他接过话筒,先微笑,“请杨秘书先去更衣。”
龙琪在他身边微笑,悄悄地说:“小玉,挺住。自己走下去。”
杨小玉挺直身子,向台下招招手,作了个顽皮的鬼脸,坚持着走进后台,一头栽在方晓飞身上。上官文华扈平一系列人都往这边赶。
后台的过道上闹哄哄的,来来往往都是走秀的嘉宾,有的兴奋得连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只顾和人交流回味自己的快乐。
方晓飞扶着杨小玉,想先把她带回换衣间。杨小玉却摇摇头,“我知道的,我不行了,但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你一定要听清楚。”
方晓飞感到对方的体温在一点点地冷却,心里的痛苦在一点点地加深──这是警察最大的伤感,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死在自己面前。
“你什么也不要说,提住气,不会有事的,听话。”
杨小玉笑了,将脸凑近方晓飞的耳朵,“告诉你吧,我其实是游自力的未婚妻。”
方晓飞愣住了,怪不得她说她跟龙琪是情敌,也怪不得她们给他的那种怪怪的感觉──互相欣赏又互为情敌,所以既敌对又相依。
而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心惊,“文室那天出事的那个电梯,是我们总裁的专用电梯,除了她的指纹,谁也进不去……”
方晓飞晕掉了,杨小玉一直在他耳边喃喃而述,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前台上伴随着喜庆的《婚礼进行曲》,又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名流们一定在举杯欢呼,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场命案就这样在繁华的背景下被淹没。而这世上又有多少桩冤案也是如此被遮盖得如春梦了无痕?
迷迷糊糊中他抬过头,只见龙琪梦游一样向他走来,表情呆呆地,她的身后洁白的地板上,是一串扬开的血花,还冒着热气,鲜艳夺目。
是杨小玉的血?
不,杨小玉是从左侧下来的,龙琪却从右面过来,天哪,那是龙琪自己的血。
──刚才龙琪急匆匆地走下台,刚走几步,突然胸肋间一阵冰凉,她马上反应到──有人行刺!几乎同时,她很本能地伸手捏住刀尖,刀入得不深,但好痛啊,血也在渐渐渗出,她扶住墙,这时一个人影闪电一样一晃而过,混入人流,后台上全是去换衣服准备赴宴的人们,她想追,可是她实在走不动,一种钻心的痛,她停下脚步……
匆匆赶来的扈平看到龙琪摇摇欲坠的样子,就知道她被袭击了,飞快冲过去。刘雪花也到了,龙琪伸手从她脖子抽下丝巾往自己腰间一扎,“雪花姐,你先把地上的血迹擦干净。扈平,你叫寒洋去开车,她跟我去医院,你留下……”
分派完,她又附在他耳边交待几句,扈平听着,脸色更加凝重。
“你放心。有我。”
方晓飞呆呆地看着他们──
“快,车来了!”汪寒洋扶住龙琪。
街市上的霓虹灯从救护车的车窗上打进来明明灭灭地洒在杨小玉苍白的脸上,她微笑着,断断续续地对着方晓飞唠叨着。她跟方晓飞上了第一辆救护车,龙琪及汪寒洋有后面那一辆车上。
“……我恨她,非常恨,都是因为她,自力才从我们的婚礼上跑掉,自力心里只有她……我想杀她,可我一见到她,就有点喜欢她,就想听她的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上辈子欠了她的……我好恨,开始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人,我永远也成不了男人,所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她给嫁出去,嫁给一个她喜欢的人……她就不会再跟我抢自力了,你正好出现了,你喜欢她是吗?我从你第一次看她的眼神就感觉到了。现在请你答应我,不要娶那个陆薇,你们不会幸福,因为现在有个人比你更适合她……我们老板喜欢你,你跟她不会吃亏的,她又有钱又漂亮……别的你不用担心,她跟自力不合适,他俩都是烈性子,跟火一样,凑一块只能互相烧焦,你脾气好,细心又温柔,可是我知道,你这个汉人心眼儿多,你不许哄她,你以后得让着她,她要真生起气来很可怕……还有,你若是跟她结了婚,就再也不能想别的女人了,连看一眼都不行,她很小气,小气得要死,你要是敢看别的女人,她会杀了你,她死心眼儿……方晓飞,答应我,不要娶那个陆薇,不要……”
方晓飞的眼泪流出来,“我答应你,我不会娶别的女人,我就看着龙琪,我一定不让她再跟你去抢游自力,你放心吧……”
杨小玉笑了笑,看着方晓飞,停止了呼吸。救护车还在半路。鸣笛叫得好惨……
方晓飞等眼睁睁地看着医生将一块白布盖在她脸上,他们从此就被隔在两个世界。
她就这么一个人去了。
方晓飞听到自己心里的血在汩汩流淌──自从文室案发以来,他跟杨小玉多次“狭跟相逢”,她忽尔轻佻忽尔庄重忽尔单纯忽尔深沉,嬉笑怒骂,口没遮拦,玩世不恭,尖酸刻薄,一瞬之间能变化出一百零八副面孔,这曾让他讨厌,曾让他头痛,曾让他哭笑不得,也曾让他有所领悟,而现在,她曾有过的一切,都只是让他难过……
她和龙琪竟然是这样一种关系,她恨她,她是为了杀她而来,可最后,她却为她死了,临死,还把龙琪托附给了他。这一笔账,上天竟然是算的!
好,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
还有他,他爱上了龙琪,陆薇却坏在文室手里,所以,他必须放弃龙琪而娶陆薇!──这也是上天的算盘吗?
好,好,好。
好得让你无话可说,输得让你心服口服。
这就是因果循环。神学家称之为报应,哲学家称之为──规律。
方晓飞脑子里一团糨糊,他呆呆地从太平间出来,外面空气森寒,暮秋的气温,如冰水。他在台阶上坐了良久,思路开始渐渐明晰,他现在得去找龙琪,她受伤了,他得去看看她。一定得去。
他站起身来,才突然发现,自打一进这家医院,他就跟她们失去联系了,她们在哪儿就诊在几号病房他竟然一概不知。不过这不难找,这个时间来挂急诊的,应该没几个。他去了挂号处,结果那儿的值班护士说,今晚并没有人来挂号。
不会吧?她们的车明明跟在他后面的。难道是没挂号?直接去手术室包扎?
他想了想,找到手术室,手术室门锁着,连灯光也没有,显然是里边没人,他的心开始往下沉,一种不好的感觉慢慢地渗透上来……他又去了住院部,这是一家小医院,住院部有限的几个病房被他一一看过,结果没有龙琪,也没有汪寒洋她们。
她不在这里!也就是说,她的车根本就没跟着他和杨小玉的这辆车!!她们把他甩了。恐惧,如潮水汹涌……她们难道不相信他,为什么?
方晓飞站在医院门口,思绪如潮。
──那颗子弹是谁射出来的?
陆星?
不,如果是他的话,他这个举动无疑是在自杀。──今天这些贵宾都是他请来的,他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挖个坑自己跳下去。当然,也不可能是陆文辉,他更不会砸自己儿子的场子。
那,这个人会是欧阳明吗?
──十几年前他因为种种原因杀过人,后来他的日子稳定了,成了公安局长,把守一方,为世人所尊重,所以他洗心革面成了佛,可这时,游自力出现了,一个当年的知情者突然现身,他害怕了,害怕维持多年的光辉形象毁于一旦,于是……借刀杀人。
这对于一个公安局长,并不难。游自力又是被通缉的毒枭。
他只要稍稍使点儿技巧,就能拨转乾坤,一方面借刀杀人,一方面嫁祸于人。而陆文辉就是他嫁祸的最好的目标。他们以前都在新疆呆过,说不定陆文辉还多少知道一点他的往事。
不,不对。如果仅仅是为了游自力,他今晚根本没必要出手,因为游自力已经失踪了。他没必要这个公众场合暴露自己的意图。
那……
方晓飞这时心念一动,想起一个人──欧阳文森!
据说欧阳文森是死在边界一次抓捕毒犯的行动中,可是谁知道?而且那次欧阳局长说,金三角还有一个卧底……他是怎么知道的?云南离这里山高水远,那又是绝密!
难道,欧阳文森就是那个卧底?他没死,他只是换了个身份去了金三角,去接应游自力。拿他得到的情报。而这时,游自力暴露逃出金三角,有人为彻底斩草除根,在销毁他的档案时,获悉了欧阳文森的身份,但没有动手,却拿了来威胁欧阳明……
这样一来,他也可能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凶手,而仅仅是为了儿子而“沦陷”。这么一来,十几年前那个凶手就应该是陆文辉。因为陆家父子昨晚行动失败,云南那边肯定很不爽,于是下令再给龙琪点儿颜色看看,顺便也给陆家人提个醒儿──以后小心,否则……他们就敢在那样的场合杀人!!
也就是说,子弹虽然是射向龙琪的,目标却直指陆星。
如此,今晚动手的,一定就是欧阳明。这场时装秀,几乎所有的达官贵人削尖了脑袋地往里钻,惟恐拉下,他倒好,没来。是避嫌吗?是在制造不在场证据吗?
不,这个结论太可怕了,这是方晓飞最不愿意看到的。欧阳明,怎么会?他是个好上级、好领导、好警察、好长辈……总之,他身上的好太多了。他一直都不想怀疑他,不忍怀疑他,更不敢去怀疑他,如果他这样的人也沦陷了,洪洞县里就真没好人了。
虽然早就有这个精神准备,但事实摆在眼前时,他却感到一种恐惧。
大概这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龙琪才不相信我的吧?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欧阳明的部下。方晓飞摇了摇头,心里一则以痛,一则以伤。
──不!
他清醒了一下后,又想到在刚才在大厅中时,有人拿着一把刀向他靠过来,那把刀没有刺中他,却刺中了龙琪,也就是说,对方本来是冲着他来的,结果因缘际会,刺到了龙琪那里。她代他吃了一刀。
方晓飞越想心越乱,脑袋里就像给人塞了一盆糨糊。他现在惟一想的是,见到龙琪。可她在哪呢?
陆薇整个一个时装秀上都没见到方晓飞,知道他又去找龙琪了。不由伤感,可是,却不像昨天那么伤感。昨天伤感如油,搅不动;今天伤感如水,虽则沉重,却是清澈的。也许……是因为跟扈平有了那一席谈?
她摇摇头,我还没那么容易被诱惑吧?
她从大厅里走出来,龙琪大酒店的室外风光是相当美好的,尤其是夜间,一簇簇的花木如云似雾,月光淡淡地洒下来,更增添了几分仙气。
她喜欢。她在酒店各处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虽然她已经24岁,但因为家境的富裕不需要她考虑多少现实问题,所以她一直还保持16岁那种作梦的花季心态,喜欢风花雪月、喜欢诗情画意,所以就与眼前这种景致不谋而合。她慢慢地走在小径上,空气中含着浅浅的香味,是花木的味道。人常说,风是秋后爽,瓜是霜后甜。这话可真没错,秋天的天空是高远的,星星看起来也格外的明亮。这是个谈恋爱的好时机,可她的他在哪儿呢?
他肯定跟龙琪在一起。这是他俩的好时机,不是她的。
伤感再次袭来,唉,其实想一想她跟方晓飞7年的恋爱旅程,实在乏善可陈。他们俩连玩笑都开不起来,更不用说像今晚一样变魔术哄她玩。真的,她都不知道他会变魔术。他到底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是他不愿意说,还是她从来就没问过?
她懊恼地揪下一朵花,几乎同时,她听到一声低低的呻吟……天哪,陆薇给吓了一跳。
“谁?是……谁?”她仗着胆子问。再踮起脚尖看看,不远处有侍应生走过。没事,不会是鬼,应该是人。肯定是哪个家伙不小心扭了脚了,疼得哼哼呢!
陆薇一向为人热心,她听到那呻吟像是离她不远,就屏声静气地听了一会儿后循声找过去,果然,在一株木槿花丛下,倒着一个姑娘。
“喂,你怎么了?”陆薇把对方扶起来。
那姑娘转了转脑袋,这时,陆薇认出来了,这姑娘居然就是那个公关部长何苏琳。
“你是陆薇小姐?”对方也认出了陆薇。
陆薇忙点头,“我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快,你哥现在在哪儿,我找他有事!”何苏琳说。
“我哥?”陆薇有点吃惊,找我哥做什么?“你还是另找人吧,我哥现在忙得都踩电门儿上了。”她说的是句实话,秀估计已经结束了,陆星正忙着跟众人应酬呢。
“那……”何苏琳努力地站起来。她刚才被人砸晕放在花木中,她也不知道躺了多久。
“这样吧,我给你找一个人来,有事跟他说,好吗?”陆薇拿出手机拨了扈平的号。
几分钟后,扈平赶到,“小何?你怎么了?”
“快点、快点,一个警察是假的……”何苏琳疯了一样地揪住扈平的手向大厅内走去,一进大门,杨小玉身上的血洒在龙琪的衣服上。
扈平他们走后,陆薇找到哥哥。秀已经结束,贵宾们都在中西餐厅坐定,酒菜如流水一样端上来,这些人平常什么没吃过,所以也没人在乎菜的内容与质量,还一味地沉浸在刚才的兴奋中。
陆星则一个一个地应酬,干杯、问好……酒桌上的老俗套,但人人都喜欢。就像结婚生孩子一样,程序固定,却能玩出新鲜花样。
大家这时都围着陆星开玩笑,卫生局长率先说:“陆局长,天才,真是天才,今天可真服了,以后类似的活动一定要多搞,有助于安定团结,有助于身心健康,对不对?”
“是啊是啊,尤其是最后那个压轴,真绝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杀人,真过瘾……”
一群人狂吼着附和。难得这样一个放松的机会。
“这可比洗桑那痛快多了。”一个纪检委的头头说。
“好啊你小子,还纪检呢,就凭这句话,就够你双规的了。”旁边人大的副主任笑道。
“今天我可不纪检,今天我是屈原,台上跟南后还来了一腿呢!回头我还得跟南后要电话号码,平常电视上一本正经,别说,化了古人妆,挺甜!”纪检委头头今天扮屈原,扮南后的是市电视台的新闻主持人。
“你可别胡思乱想,那南后是刘书记他未过门儿的儿媳,小心你的乌纱帽。”市政法院民事庭的庭长笑嘻嘻地提醒道。
纪检委头头眨巴着不说话了。陆星端着酒杯过来。
“来,黄叔,喝一杯。”
“怪不得敢打南后的主意,原本生下来就黄啊!老黄,小心你老婆被人黄了去,她在台上跟那贩咸鱼的小老板也是眉来眼去。”法院的另一个庭长哈哈大笑,满桌的人都笑起来。
“放心吧,我那黄脸婆,扔在街上也没人要,我巴不得将她出手,她就是不肯走。”
陆薇这时摸到这间包厢,挤到哥哥身边,这里有不少人都认识她,跟她打招呼。
“喂,小陆,跟你一块出场的那人是谁?我看比你那个方队长强多了,听叔叔的话,干脆甩了那小警察算了。”市委办公室主任在开玩笑了。他原来是陆文辉的秘书,说话随便多了,一副长者的口气。
“别说,咱们方队长跟这儿的龙老板倒是天生的一对。”市政府秘书长也打趣。
“说不定这两人真有一腿,你们什么时候见龙老板这么好说话过?常常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座中有人说。
“对呀,听说,龙老板她丈夫刚死……”有人接上话茬儿。──谣言,就这样起于青萍之末。
没办法,爱情就是这样的,本来是极私人的,却往往要拿出来被众人品评。
陆薇听众人越说越不像了,拍了一下桌子,“说什么呢你们!”
“就是,瞧你们这些长辈都说些什么,喝多了不是。”妇联主任说话了。
“没事没事。”陆星笑着放下酒杯,跟陆薇出来,“什么事?”
“我……”陆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心里乱极了。她隐隐约约地觉得,那个何苏琳不会凭白无辜地躺在花木中,但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还有刚才杨小玉中的那一枪,真的是在演戏?疑惑,如幽灵,渐渐现身……
她冷静了好一会儿后,突然问:“哥,你告诉我,今天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星自然是打死都不承认,“你看像是出事了吗?”
陆薇四下里看了看,不像,真不像,一派歌舞升平,笑语飞声。可是她心里那种不安,压都压不住。她想了好一会儿后,问:“龙琪呢?”
龙琪呢?
方晓飞也在想这个问题。从酒店出来后,她到底去了哪里?她故意躲开我吗?不,她应该不是故意的,杨小玉已经逝去,她只能去医院的太平间,而龙琪,则得找个安静安全的地方养伤。她俩本来就不能走一路。还有就是,他们的车后边一定有人跟着。她是刻意甩开“尾巴”的。方晓飞的脑袋开始清醒。
那,她现在在哪里?
医院?不,以她的智商,她这个时候绝不选择去医院。那,她会去哪儿?
方晓飞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突然想到一个人──省机关干部接待处的副处长水玲珑。
说起这水玲珑,也算得上是一个传奇人物。据说她本来是南方某夜总会的坐台小姐,后来被省里一位领导看上,经过数日开发培训,先是进了一家制药厂作副厂长,因为业务量因她而有明显上升趋势,于是调到省团委少儿部作了部长。一年后,来到本市,作了妇联副主任,为全市的妇女同志们谋福利。妇联那档有名的论坛“妇女如何走上成功之路”就是由她发起的,直到现在还赫赫有名。每周都有像龙琪那样的精英女士们去做讲座。
据说,龙琪就是因为这个论坛跟水玲珑结下不解之缘的。
那好像是三年前,龙琪被首次邀请参加那个论坛,她到会场在主席台刚坐下说了一句话,全场就笑成一片。
她说:“有水主任这样的妇女楷模坐在这里,还用我说妇女如何成功吗?”
也许她是无意的,但台下人们的笑声却充满别样的味道。水玲珑当时面红耳赤,难堪至极。从这刻,她跟龙琪算是结下了梁子。后来她调到土地局作了专管规划的副局长,正好龙琪她们公司与另外三家公司竞拍一块土地,水玲珑从中作梗,让龙琪落在下风。龙老板自然不甘束手就擒,第二天,水玲珑的案头就摆着她作三陪时拍下的裸照,不,应该是写真或人体艺术。
如果她是演艺圈的人,这个“情节”并不重要,说不定还可以趁机大红特红,但她是政府官员,这种照片若流传开,那是很要命的。她害怕了,派人去找龙琪与她约了个时间见面。
两人一见面,水玲珑就向龙琪道谢,谢她手下留情。──既然对方能搞到她这种照片,那搞到更致命的东西也就易如反掌。龙大老板没有出手,就意味着她并不想赶尽杀绝。这,水玲珑十分明白。一则震慑于对方的手段,一则有感于对方作人的分寸,她心里反倒生出几分感激与敬畏。
“以后你就是我的老大。”她说。
而龙琪,至始自终,一言不发。她不方便表态。她不好承认自己做过,这是犯法的;又不能否认。
而从那以后,两人私交还不错。当然,以上的版本有虚构的可能。民间加工往往会夸大其词。
如今,水玲珑在省里机关事务接待处,那个单位是个橡皮单位,来来往往的要人们很多,只要你会干有眼色有手段,那一定好处多多,水玲珑什么手段?整个儿一人如其名,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上上下下给她哄弄得一团和气。这里市机关事务接待处又是她的下属单位,自然得听她的。
那,龙琪现在一定在水玲珑管辖的高干疗养院。
方晓飞推断的没错,龙琪的确在那儿。
──他们的车走出酒店不远,汪寒洋突然说:“后面有人跟着。”
“不要紧,叫我们的车全部跟上来。”这是预料中的,龙琪打了个电话,不到两秒,路的前后左右冒出七八辆一模一样的奔驰,几辆车纠缠了一阵后,分别驶向不同的方向,那辆跟着的车,不知所措,汪寒洋趁机甩掉了尾巴。
“对了,要不要通知方队长?”
“不用,他得有个空隙想点事儿。”
“可他要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他能行,没问题。”龙琪说得笃定。
“那水处长那边呢?”
“她更不会有问题。”
下午三点半,水玲珑接到杨小玉的电话,说无论如何也要她回市里一趟,有要事。水玲珑一听“老大”找她,放下手边的一切赶了过来。晚8点,她就等在高干疗养院的门口了。这个疗养院在市郊,依山傍水,风景怡人,难得的是,地底有温泉,四季如春,郁郁青青,外观看上去十分朴素安谧,内里却相当豪华。省里有时来了要人,办要事,一般都住在这里。所以,禁卫森严,不要说一般的有钱人,就算级别不高的干部,也休想踏进门口半步。
水玲珑在门房里坐着,与看门的大爷聊着天,说着他们乡下今年的收成及孩子们的生活。大爷说:“唉,天生就是受罪命,我那孙子,考上大学,没钱,只好不念了。现在的学费越来越贵。我呢年轻轻地就残废了,不能下地劳动,只能在这儿看门,孩子的父母我那儿子儿媳妇又早死……”
“是吗?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耽误不得。”水玲珑看上去比大爷还着急。
“唉,孩子,你不懂,你们是高贵人,我们是穷人。”
“瞧您说的,谁家就注定穷一辈子,谁家就注定富一辈子。您别急,让你孙子明年再考去,他的学费我包了。”水玲珑大包大揽。
门房大爷吃了一惊,“这、这怎么好!”
“有什么不好的,现在我借钱给您,日后你孙子毕业了,挣钱还我不就成了。说不定,你儿子日后混得比我还高呢?您权当我是挖井栽树好了。”水玲珑笑着说。
门房的大爷感激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人只所以出人头地,除了机遇,还有个人的魅力,水玲珑的优点就在于,她从不歧视别人,不管高的低的,只要你求她,她能帮的,一定帮。她挂在口头的一句话就是:“谁还没个难处,指不定日后你们帮我呢!”
所以她人缘极好,有很多瞧不起她的人,在跟她接触后,慢慢也被她的热心感动了。谁在这世上不要人帮忙的。连龙琪不也一样?
晚上将近零点时,水玲珑终于接到了汪寒洋的电话,“在路上,马上就到。医生有吗,你那儿?”
“放心吧,这可是疗养院,医生高级着呢,那些当官的怕死着呢!”
“可靠吗?”
“都跟我有一腿。”
她倒够坦诚,汪寒洋苦笑,“长得怎么样?”
“你选美还是选医生?”水玲珑就纳闷了。
“她不喜欢长得龌龊的男人。”
“都什么时候了,还挑。行了,人家个个千娇百媚。”
“是女的?”
“女的怎么了?”
“女的怎么还跟你有一腿?”
“同性恋,流行。”
“小心爱滋病。”汪寒洋合上电话。本来紧张沉闷兼痛苦的气氛被水玲珑一搅和,倒轻松了不少。也好。再难过也没用了。
不多一会儿,龙琪的车飓风一样驶进了大门。
“这谁的车呀,这么冲!”门房的大爷气愤地站起来,要去查证件。
“您别管,有我呢,是我朋友。”水玲珑笑着说。
大爷不管了,刚受了人家的恩惠不是?
龙琪被安排进了红楼小筑,这是最高级的别墅,独立的二层楼,里面平常日用的东西应有尽有。医生过来给她查了伤口,包扎好,说不要紧,只是失血有点多,休养一下就好了。
水玲珑看着医生托着一堆带血的绷带出去了,嗔怪道:“瞧你这生意做的,整日家的跟黑帮老大似的,这不是第一次了吧?这次又惹上谁了?”
龙琪笑了笑:“资本来到人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是马克思说的。”
“好了,你别跟我拽文了,知道我没读过几年书。”水玲珑把个枕头放在龙琪头下。
“不是拽文,我只是想跟你说,我不喜欢过平淡的日子。”
“可你这也太不平淡了吧?”水玲珑苦笑。
“人躺在床上不也得死吗?”
倒也是,水玲珑点点头,“还有什么要我效劳的?”
“对不起,麻烦你了。”龙琪说。
“拉倒吧,跟我客气。说真的,你要不来麻烦我,我还担心你要把我甩了呢。”水玲珑开玩笑道,床柜上的托盘里放着一杯牛奶和一碟点心。
“别胡说了。”龙琪坐起来一点,拿过牛奶喝完。
“没胡说,你不是我的老大嘛。”
龙琪笑,苦笑,想了想后说:“对了,一会儿有个年轻人要来,你给我把他挡住。”
“年轻人?什么年轻人?”水玲珑看龙琪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起来。
“这你就别管了。”
“那……”水玲珑闪着一双妩媚的桃花眼,“他知道你在这儿?”
“他不知道。但他一定会来。不管我在哪里,他都能找得到。”
这话虽然平淡,却极尽缠绵。连水玲珑也被带进这种旖旎的风情中来,“那又为何挡他?”
“一定要挡的。”龙琪说。
“要是我挡不住呢?”
“挡不住就让他进来。”
“噢?这又何必?”水玲珑微笑,她的心也是七窍玲珑心,已经猜到对方的意思,但还是想听她说出来。
龙琪轻轻说:“挡,一定得挡;进来,也得让他进来。”
水玲珑听得如此玄妙,更想见见这位年轻人的真容,于是笑一笑,“好,我这就去。”
“不,等等,他一会儿才到呢。他想通到赶到这里,大概还得一个小时。”
“你就掐把的这么准?”
“没这两下,我还叫龙王爷吗?”龙琪说得有点得意,却又有点伤感。
水玲珑看着她,轻轻地问:“喂,我听说你丈夫文室他去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葬礼也没赶上。”语气中有点嗔怪──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龙琪听是这码事,想了半天,才慢慢地说:“那是个可怜人!”
水玲珑等着对方说下去,混到今天这个地步,她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俗女子,对别人家的家长里短她没多少兴趣,但听龙琪说起自己的丈夫,这还是第一回。
龙琪出了半日神,才说道:“记得那是我们刚结婚,一个晚上,我和文室从家往回走,到了巷子时,突然蹦出个男的,说让我们站住。文室挡在我前面,说,我是警察。正说着,那个破墙后又钻出两个男的,他有点发怵了,跟我说,我是男人,你别开口……”
“这不挺好吗?”水玲珑忍不住发表意见了。──能在这种时候想起自己是男人的,还算不错。
龙琪笑一笑,“这时,又走出四五个,文室的脸色变了,拉着我要跑,一转身,后面居然还有两个。”
“那,你家文室呢?”
“他吓坏了,揪着我的衣襟……”
“那你呢?”水玲珑知道,那伙劫匪遇上龙琪简直是倒了十八辈子霉了。
“他们可不是冲着我来的?说只要我留下,文室就可以走。”
“那文室呢?他走了吗?”
龙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水玲珑可以想像得到,在十几年前那个深夜,一条窄窄的长长的小巷里,七八个男人把龙琪和文室围住……
如果拼了,肯定是死路一条,但对方答应放文室一条生路。
──如果你是文室,你会怎么做?
死?还是生?
──当然……是,不死!
对于男人,女人如衣衫,衣衫多的是,这一件脏了、破了,再换另一件。命,却只有一条,拼没了就真没了。所谓的英雄,就是惟我独尊,所谓的智慧就是明哲保身。
活下去,说不定可以成为比尔·盖茨第二、成为高级官员、成为影视明星……总之只要活着,这都是可能的。而一旦死了,就都成为不可能的。
死?还是,活着?
当然要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古训。而且为一个女人去死,这是最男人受世人嘲笑的、最没出息的一种死法。
男人,就应该是俊杰!什么叫俊杰?识时务者!
──文室当初,肯定也已经晋身为“俊杰”中的一个。
可他若是成为俊杰,龙琪呢?她会怎么办?
龙琪这时慢慢地说:“他没走……”
水玲珑的眉毛挑了挑,走是正常的,不走……倒觉得有些奇怪了。
龙琪说:“因为我……我没有等到他走,因为有些结果你最好不要看到。人性是脆弱的,我们输不起。”
是的,有些事,你最好不要看到,人性出丑,一出就是百出。何苦让你的眼睛,看到人世最大的伤心?
龙琪说话的语气很平淡,但水玲珑可以听出来,在那一刻,龙琪她也在思考──我是做一个小女人“温顺”地死去,还是做一个大女人“倔强”地活着?
这个选择将决定她日后的生活态度。
这里不妨先做一个设想,如果她当时屈辱地服从了命运……那文室将会怎么对她?
其实这个问题根本就是多余的,历史上好多例子都在那儿摆着呢!──西施哪儿去了?貂婵哪儿去了?前者被沉入西湖,后者只能化做一阵轻风……她们都是被男人利用被男人玷污最后又被男人像破袜子一样甩掉!
男人是从来都不愿意为女人负责。
当然,如果你还够美好的话,比如豆蔻青春,或是有利可图……男人还是愿意负点儿责的。否则,没门儿。不信?不信你出点事试试。也不用出什么大事,只要……人老珠黄失业毁容,看有谁还会在你身边跟你谈爱情、谈浪漫、谈责任、谈……
你可以试试。但你千万不要抱怨。怨天尤人者,是因为希望太足。而不怀希望者,则永远不会失望。
不要对哪个人抱有希望,本来就没有谁能指望的上,靠自己吧!
自己努力,剩下的,由老天作主。
龙琪淡淡地说:“当时文室正捧着一面镜子,是我父亲送给我们的。我拿过他手里的镜子,往旁边的墙上一磕,镜子碎了,我挑了一块特别尖利的,问:你们谁是头儿?一个高大的男人站了出来。好,我冲他脖子上一划,划出一道白痕,血粒一颗一颗地渗出来,我问他:摸摸你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吗?他吓傻了,他身边那个还比较清醒,要扑过来,我把那块沾血的玻璃向前一送,很轻易地就扎进他的肚子……再拔出来,血,自来水一样往下淌,有一股洒在我脚面上,热烘烘的,那是刚从人腔子里流出来的,带着人体的温度。场面变得安静。静止了几秒后,有一个人又冲过来,我将手中那块玻璃一甩,削掉了他半只耳朵,血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滴嗒,夜色中,血的颜色是紫的,深紫色。后面有人又扑过来,我一脚一踢出去,他就上了墙,但没翻过去,掉下来,砸到他同伴身上,只听一阵骨骼的断裂声,有人在呻吟……轻轻地,压抑着。那一刻,很安静,真的,我可以他们的心跳,如擂鼓一样。沉默了好久,我说:你们是不是还等着付医药费?冷场了几分钟后,那些人突然全跑光了。”
龙琪的语气平静而淡漠,她展开的是一幅画,一个清冷的巷子里,一群人在夜色中对峙着,无声无息,只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在软软的风中,被送得很远、很远……
水玲珑听得很刺激,“那……后来?”
“后来我们那一整片居民区,再也没有出过类似劫财劫色的事情。”龙琪淡淡地说。
──想好好地做一个好人,你就一定要比坏人更狠。她的体会,大概就是从那时得来的。
水玲珑想了想说:“我是问你跟文室的关系……”
“从那天开始,文室就开始躲我。见我就像见了鬼一样。”
水玲珑叹息,文室他并不是在躲龙琪,而是在回避他自己的内心。男人都想做英雄,他们最钟爱的一句话就是──男人征服世界。可有几个男人能做到这一点?往往在寻常日子中的一点点的小麻烦,就可以让男人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对一个男人,无能比无情更可悲。或者说,因为无能,只好无情。宁肯装做无情。──给不出的,就装做不想给。
“那你呢,你责怪他吗?”女人要是对男人多了一分轻视,那就彻底完了。
龙琪摇头,“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龙琪的清醒的,所以她对文室是理解的。她认为他是无可指责的。因为文室在那一刻,他比谁都要痛苦。
“那如果,你要是那天打不过那些流氓呢?”水玲珑问了个残酷的问题。──如果别人帮不到你,你又解决不了呢?
“如果杀不了别人,我就杀掉自己!”
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水玲珑被这话刺激得打了个冷战。──如果你被人抽了两个嘴巴,你还要舔对方的手吗?不,去把他的指头咬下来!
龙琪就是这种人,你敢跟我呲牙,我就吃了你!吃不了你,就同归于尽。
怪不得,有人愿意为她去死。水玲珑默默地想着。
“对了,那个家伙还敢搔扰你吗?”龙琪不想再提往事了。
“自从那天收到那人血馒头,他就对我恭恭敬敬的。前两天还托人给我送了两包燕窝,说是能美容。”水玲珑看着龙琪,小心翼翼地问,“你那……是什么血?”
龙琪笑了笑,“哪儿是血,是蕃茄酱。”
水玲珑也笑了,“真有你的。”
“那是他自己心里有鬼,也不知做过多少亏心事。半夜一敲门,就给唬住了。”
“对了,那两包燕窝挺好的,给你点儿?”
“我可不吃那东西,把燕子窝给吃了,燕子一家老小住哪儿?真够缺德的。”
“这个窝没了,燕子们不会再垒一窝?”
“胡说,我把你家砸了抢了再烧了,你乐意?”
水玲珑想了想,“得,我也不吃了。积点儿德吧。”
“算了,你还是吃吧,现在的燕窝,全是假的。连燕子都快没了,谁垒窝给你呀。”
水玲珑笑了,“那我更不能吃了。”
龙琪微笑,看着对方,“玲珑,你……还是嫁不出去?”
水玲珑据说是出了名的官场结婚狂,她有地位有钱,就缺一个温暖的家和爱她的男人,可是,她的“出身“,受到了自命为良家妇女的女人们最激烈的声讨,所以一般的自认为是正经的男人都对她避之不及。
她苦笑,“什么结婚狂?那全是有人给我瞎编的。”
“这么说,追你的人还不少喽?”
水玲珑叹了口气,“别以为男人多有气节,贪财好色是他们的本性,这两样,我都具备。我还愁嫁不出去吗?”
“那你叹什么气呀?”
“只奔着财与色来的,你愿意呀?”
龙琪轻轻地说:“出国吧,换一种环境,找个老外,生个聪明漂亮的混血儿。”
水玲珑语气坚决,“我不想嫁给外国人,我不崇洋媚外。”
“不是崇洋媚外,换一个环境,你会轻松一点。”
水玲珑听声辨音的功夫是一流的,“你不也想走吧?”
“我很累。”龙琪说。
“那……马上要来的这个年轻人呢?”水玲珑很自然地切换了话题。
龙琪说:“他该来了。”
很显然,她不想说关于即将到来的方晓飞的任何事。
方晓飞站在高干疗养院的红墙外,墙不高,迤逦曲折,上面爬满碧绿的藤蔓,翠叶森森。这里,他听说过,却没来过。这不是他来的地方。
这世上,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有些地方你去得,有些地方,你永远也去不得。
方晓飞站在高干疗养院的红墙外,墙不高,迤逦曲折,上面爬满碧绿的藤蔓,翠叶森森。这里,他听说过,却没来过。这不是他来的地方。
这世上,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有些地方你去得,有些地方,你永远也去不得。
他略想了一下,走大门是不可取的,只好……墙边栽着一排梧桐,他向上一跃,攀着树枝就跳过了墙。里面很安静,古色古香的房屋建筑在夜色中绵绵延伸,这要一家一家找起来,很费事的。
对呀,我可以先找到水玲珑,她是关键。方晓飞四下里一看,看到一处有灯光的二层楼,他走进去,果然是水玲珑。她面前的桌子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正独斟独饮。
“小伙子,从哪儿来呀?”她看到方晓飞进来,温婉地一笑,轻轻地问道。
“你是水玲珑水处长吗?”方晓飞单刀直入。
“我是。”水玲珑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嗯,长得不坏,眉目俊朗,更难得是有股英气。看上去颇有种鹤立鸡群的味道。
“龙琪呢?我找她。”
水玲珑未语先笑,“我不明白你在问什么。”
方晓飞拔出枪,指住水玲珑的脑门,“那你该明白这是什么!”
“这是枪。”水玲珑说着,轻轻地把枪管移开。她也是混出来的人。
“枪会走火的……”方晓飞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枪口火光一闪,只听“扑”一声,子弹擦过水玲珑的耳朵,划掉了她的耳环,她的耳垂有血珠滴下……
水玲珑没想到对方真的敢开枪,耳垂上火辣辣的痛楚及一颗一颗往下滴嗒的热血,让她的心都窒息了,对方的眼神,冰冷铁硬,十分可怕,这种人是不达到目不罢休的。一种恐惧,从灵魂深处泛滥起来──这个年轻人到底是敌是友?从龙琪的语气及眼神来看,她与这人交情颇深,但男女之间的那点感情,实在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能轻信男人。这些家伙们不可靠。高情大义话是他们说的,龌龊烂污事也是他们做的。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两面三刀,刀刀指你要害。
水玲珑是吃过男人亏的。
她盯着方晓飞,如果这个家伙是敌人,那我,无论如何也要挡住。
她镇定了好几分钟,她没有龙琪那副天胆,天塌下来都能冷静、冷漠、冷酷。但她有后天的磨练,她知道人在某些时候是不可以下软蛋的。你一软,对方就更硬了。
她慢慢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方晓飞的眼睛,撕开外衣,把他的枪放在自己胸口,“打进去,想找龙琪,就先射穿我的身体。”
方晓飞看着她,扣动了扳机……
水玲珑的脸都变色了,但一动没动。──活不起,至少死得起。
枪膛却是空的,没子弹。方晓飞看着这个倔强的女人和她倔强的眼神,突然叹了口气,为她拢好衣服,轻轻地说:“我替龙琪谢谢你,她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一种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他的表情很温柔、很生动,水玲珑在这一瞬间有些被打动了,她阅人无数,知道什么样的眼神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沉默片刻后,“跟我来吧。”
“我给你包一下伤。”
水玲珑笑一笑,拿出块创可贴,方晓飞接过来,为她贴在耳垂上,动作很柔很轻。
“对不起。”他说。
“没什么,既然这个时候能在这个地方遇上,那就是自己人了。我只是想不到,你会真的开枪。你这个警察也做得真够出格的。”水玲珑说。
“我只是想快点见到她,看到她没事。对不起……”方晓飞再一次说。
“不用抱歉,谁都不愿意被出卖。尤其是现在。更得防着。”水玲珑意味深长地。她笑了笑,“而且我喜欢这种认识的方式,先小人后君子。我跟龙老板也是这么搭上的。这就叫不打不相识。”
方晓飞看着对方笑容,听着她爽快的话,想,人说风尘出侠女,这话很有些道理。
“请!”水玲珑前边带路。
这个地方修建得颇有古意,他俩在亭台楼阁间绕来绕去,方晓飞都有点头晕,“喂,水部长,你能不能快点。”
“瞧你那猴急相,是不是很喜欢我们龙老板啊!” 是个随和大度的女人,已经不计较方晓飞刚才对她的“冒犯”。
“是,”方晓飞毫不隐瞒,想了想又补充道,“她就是我心脏上的大动脉。”
“说这么酸。”水玲珑开玩笑地摆了摆手,“那,搞到手没有?”
“你怎么说话这么俗,什么叫搞到手……”方晓飞听着不太顺耳。
水玲珑笑了,这个小伙子分明还没开窍呢。想逗逗他,就说:“喂,知道嘛,你的嘴唇很性感。”
方晓飞闻言吓了一跳,赶快捂住自己的嘴,“不会吧,哪有?!”
水玲珑微笑,“行了别捂了,我可不稀罕,除非你的牙齿是钻石的,嘴唇是白金的。说实在话,我只喜欢钱。”
方晓飞不好意思地松开手,“不是,这个……没人这么说过我。我是警察,跟那什么性感扯得上吗?”
水玲珑听他这一说,觉得这个小伙子挺有意思的,又进一步说,“你没听清我的话,我的意思是──嘴巴有时候不光是用来说话和吃饭的……”
方晓飞这回算是听明白了,脸一下憋得通红,但还嘴硬,“这我知道。”
“那你敢吗?”水玲珑问得促狭。
“这……”方晓飞想了想,“我急什么呀!”
水玲珑笑了,同时也知道龙琪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年轻人了,这家伙很容易脸红,这年头会脸红的男人已经不多了。谁说喜欢一个人没有理由?理由就在,只是我们看不到或者根本不愿承认而已。
“喂,你跟她怎么勾搭上的?”她问。
“什么叫‘勾搭’上的,越说越粗了!”方晓飞抗议。
“你算了吧,现在的警察都是土匪,跟你们这号麻袋片子还绣什么细纹儿!”
方晓飞笑了,照实回答,“也没什么,我跟她就是……见钟情。”
“哟,看了一眼就勾上了?”水玲珑笑起来,“这么说,你还长了一双桃花眼呢!”
“你就别说了,嘴唇是性感的,眼睛是桃花的,再说下去我这个刑警队长都够格去夜总会坐台了。”话刚出口,方晓飞突然意识到在水玲珑面前说这句十分不妥,正想个法子挽救一下,水玲珑却笑了。
“没什么,别替我过敏。这些年被人说的我心上都长了茧子,早不在乎了。”
方晓飞就着夜色中看看了这位传奇女性,发觉她果然妩媚袅娜,情致嫣然,而且……活像一个人,就是那个“贾亚男”。说不定她就是。但他没说出来。
“干吗这么贼溜溜地看我,不是对我有意思吧?”水玲珑微笑。
方晓飞赶快说:“不是不是!”
“干吗拒绝得这么快,让人真是伤心。唉,看来我真的是没人要了,不过没法子,坐台小姐本来在人们心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水玲珑在自己人面前从不隐讳自己的出身。
方晓飞闻言,看着她,认真地说:“你是个很值得男人喜欢的女人,但那个男人不应该是我。你会找到你的真爱的。”
水玲珑被他说的心里暖烘烘的,虽然在她身边围绕的男人无数,可鲜有能真正欣赏她的,而方晓飞的这话则肯定了她的价值。所以她对方晓飞充满了好感。其实讨好女人不一定要用花言巧语。
两人走了半天,才来到红楼小筑,这栋别墅外观简单,进去后,方晓飞踏着厚厚的深红色长毛地毯不禁感叹,“真阔气!”
水玲珑把他带到门边,淡淡地说:“都是民脂民膏。”
刑警队的队副是个老刑侦了,他并不相信龙琪和陆星在台上说的──这只是一场游戏。他分明看到的就是一个枪击案。杨小玉中弹时一刹那的痛苦与惊惧,还有从她胸口溅出的血花,只有真的见过血洒出来的人才能知道那就是真的。
真的血是热的,是粘稠的……
可她们为什么要隐瞒?
他看到杨小玉她们都进了后台,而T型台上,陆星则招呼着一干贵宾进行最后的疯狂。他几乎想也没想,也向后台走去。入口处,上官去叫住了他,用一个很通俗的理由。
“喂,大刘哥,我的脚……”她的表情很痛苦。
上官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实在,肯吃苦,没有当下那些女孩子们的浮躁和虚荣,加上队里就她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所以全队的人都很喜欢她,队副也一样。
“怎么啦?”他赶紧弯下腰问。
“没事没事。”上官这时直起身子,“让蚊子叮了一口。”
“天哪,不会吧?”这时,一个侍应生不知时候站在他们身边,“我们这里没有蚊子,我们的卫生是最好的……”
上官哭笑不得,“好啦好啦,你们这里是最好的,这蚊子是我们自带的。”
“就算是自带的,我们也有责任,你告诉我,蚊子在哪里,我去找做后勤的小张,他负责除蚊蝇蟑螂等……”侍应生十分敬业,态度十分认真诚恳。
上官没词了。这样,不清不楚地给搅和了半天,等队副赶到后台,龙琪杨小玉她们一个也不在了,只有扈平静静地在过道上站着,表情不明所以……
“请问,这里……”队副走过去。
“您想问什么呢?我可以帮什么忙?”扈平的笑容马上就刷新了。
“刚才这里……”队副是个典型的北方糙爷老们儿,干得又是粗糙的职业,平常很少跟扈平这样“精致”的人打交道,所以看着对方那皮里阳秋的笑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问。
“刚才的这里跟现在一样。一样平静。”扈平微笑,令人如沐春风。
“真的吗?”
“您完全可以有不同意见……”
队副语塞。他四下里看了看,真的是很平静,一如大海,风过无痕。然而,这时他在墙壁上,看到一个褐色的小点,只是一个小小的点儿,他用手指轻轻擦了一下,然后嗅了嗅,是血迹,快要干涸的血迹。也就是说,杨小玉的确是中了枪。可是不对,杨小玉的血怎么会溅到墙上去?人体的血除了从伤口最初喷出的的那一瞬才会四溅……
那就是还有人被袭击,是谁?
龙琪?
对,方队去了哪儿?他人呢?一个晚上都没见他,他这几天到底在忙些什么?
“见我们方队长了吗?”他问扈平。他看扈平的样子像是这里的主人。
“哦,方晓飞方队长,他好像是去约会了吧?”
“约会?”队副愣了一下,正在这时,陆薇从过道儿那边转出来。这也太及时了。他笑了,“方队跟谁约会去了?”
扈平有点尴尬看着越走越近的陆薇。
队副则带点称得意地笑着,等陆薇走近,他问:“听说我们方队跟人约会去了,作为方队的未婚妻,你认为呢?”
陆薇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这个问题实在太令她难堪了,冷场了片刻,“你们男人,还不都一样吗?喜新厌旧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这一棍子打倒一大片,队副一时又不知如何接口,但陆薇的态度很让他生疑,沉默了片刻后,“陆薇,你一定知道我们方队去了哪里,是吗?”
扈平这时有点紧张地看着陆薇,只听她淡淡地说:“我当然知道,因为是我,让他去办一件事。”
“什么事?”
“我让他给我到水果店买草莓去了。”
队副不由又急又惊又气,“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有什么不妥的?我喜欢吃,他就得去给我买。我是他的未婚妻。”陆薇倨傲地说着,又盯着队副,“还有你,别总摆出一副大男人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月不就那点工资嘛!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有空多疼疼你老婆。现在都几点了,你还不回家!”
队副给说火了,恨恨地:“我是警察,我们警察要都回了家,小偷流氓早就泛滥成灾了。”
“可你们就是不回家,也阻止不了什么?”陆薇冷冷地说。
这话真是捅到队副的心里心里去了。扫黄禁毒打黑,应该是全世界警察的三大主题,可是现在,红灯区日益泛滥,毒品屡禁不止,黑社会越扫越强……不是警察没出力,只是有些事,警察实在是管不了。──饥饿、腐败、不公平,这应该是形成犯罪的源头。解决问题要从根本上做起,而这一点,已经超出了警察的职权范围。
警察是治标的,治不了本。他们就是那外科大夫,挤挤脓,抹点药,敷衍着。
“是,有些事,我们阻止不了,我们警察像是一只手,大脑如果坏了,手的作用就会跟着萎缩。”队副盯着陆薇。话里话外都有意思。
这姑娘哼了一声,“关我什么事。”
队副冷冷地,“当然不关你的事,因为你就根本做不了什么事。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就像你这种混吃等死什么也不会做的衙内。”
陆薇并不在乎对方的攻击,“随便。”
队副走了,扈平看着陆薇,轻轻地说:“对不起……”
“为什么你要说对不起?”
“因为……”
“因为什么?”陆薇问。
扈平也回答不出,但看着她,再回味道着她刚才的表现,觉得她也有她的可爱之处。
接连两天,每天她都要受点伤躺在病床上。我是个警察啊,方晓飞在门口,心里搅和着上百种味道,苦味居多。
“为什么站在那里?”她问。
他慢慢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沉默片刻后,“你还相信我吗?”
“刚才是迫不得已的,我们后面有车跟着。”她轻轻地说。
这方晓飞已经想到了,“你为什么又让水玲珑挡着我。”
“你真的不明白吗?”龙琪问得意味深长。
方晓飞当然明白,她是想让他用一种极端的办法再试一下水玲珑。生死攸关,每个人都会露出真面目的。她不是不信她,只是她已经不敢轻信。
“可是……我伤了她。”对于这一点,他很歉疚。
“不要紧的,”龙琪说,“这些年在国外跑,我有一个感觉──在美国,你对一个陌生人微笑,他则会热情地冲地打声招呼。可中国人不行,你冲一个陌生人微笑,他会产生一种警觉,觉得你别有企图。这不是说中国人就冷漠,而是说中国人习惯压抑自己的真性情把自己藏得很深。所以我们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只有打了,才能看出彼此的内心。”
方晓飞对这一点也有体会。中国人大都像核桃,不敲不出仁儿。
龙琪这时又发感叹,“不过,我觉得我自己越来越卑鄙了。”
正所谓涉世浅,点染亦浅;历世深,机械亦深。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机器了。高精密度的计算器。不论谁,她都得算计算计。
“手段不重要,至少,你赢得了一个朋友。”方晓飞安慰她。
“朋友?”龙琪苦笑,“我现在谁都不敢信了。”
那当然,已经死了三个人了。方晓飞难过地问:“那你还相信我吗?”
“我对你的相信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这是她跟他说的最贴心的话了,这让他激动。
他问:“有多亲近。”
“像鱼和水。”
──我们就像鱼和水,水没鱼,会寂寞;鱼没有水,会死。
“你是水,我是鱼。”方晓飞伤感地。──你没有我你只是寂寞,我没有你却会死。
“不,你是水,我是鱼。”龙琪说。
方晓飞听得都想哭,他看着这个女人,这个一见之下就让他心神不宁魂梦不安的女人,她握住他灵魂的七寸,把握着所有的喜怒哀乐。可是……她真的杀了人了吗?
──杨小玉说:“文室那天出事的那个电梯,是我们总裁的专用电梯,除了她的指纹,谁也进不去……”
既然谁都进不去,那文室怎么进得去呢?只有一个答案──文室是跟龙琪一起进去的,然后,他一个人死在里面。
这个命案的底牌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痛苦地看着龙琪,如果她真的是凶手,我怎么办?
“你愿意跟我过一种平淡的日子吗?”他问。──我可以带她离开这里,过另外一种生活,可能没钱,可能贫穷。穷日子也是人过的,只要她愿意给我洗衣服、做饭。
龙琪摇头,“爱财如命说的就是我这种人。我爱钱,在我心里,钱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比家里人都重要。如果现在让我穷,我宁肯死。”
方晓飞叹了口气,这就是龙琪,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坦白得让人伤感。当然,仅仅是伤感而已,却不会反感。如果在十天前她说这话,他一定会很反感,觉得她惟利是图,冷酷无情,但现在他不会了。人在这个世界上存活,钱很重要,至少,没有她的财力,她就不可能帮到游自力。
钱虽然不是快乐的源泉,但钱是制造快乐的资本。爱情配上钱,那才能有力,否则,那叫有心无力。
“你爱钱,我爱你!”他对她说。
龙琪听着这句话,知道他终于在这方面彻底理解她了。
“可是,你知道我以前做过什么吗?”
方晓飞当然知道,前些天查文室的命案,他和上官几乎把龙琪的档案翻了个底朝天。他说:“别的不太清楚,只是听说在十三年前的一个夜里,你跟好多个歹徒发生了巷战,你把他们打得鲜血直流……”
龙琪笑了笑,“我这么凶,你不怕?”
“怕什么?就算上了法庭,法官也会判你无罪,这是正当防卫。如果遇上年轻一点的审判长,他说不定还会夸你勇敢。”
“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了,如果没有你这样见义勇为的好市民,我们警察岂不是要忙死了。据说自从你大开杀戒后,你所在的那一片居民区,治安在全市来说也是最好的,小偷小摸基本绝迹,简直可以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所以我说嘛,像你这样厉害的侠客,那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利国利民呀。”
龙琪笑了,“别使劲的奉承我了,有什么企图吧你。”
“哪儿有什么企图,顶多是搞好警民关系。对了,你当时怕吗?”
“怕,怎么不怕,我怕要我出医药费,我当时不是没钱嘛!”龙琪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这个笑容多少有点孩子气。
方晓飞看着她,心里涌上万千柔情,他轻轻地请求,“让我抱抱你……”
龙琪沉默着,很久,问:“凭什么?”
“因为天气很冷,你很冷,我却很热。”方晓飞说着把手放在她额头上,真的非常温暖。
龙琪这次没有拒绝,笑了笑。方晓飞抱住她,心底的幸福与痛苦于这一瞬达到了极致。
“不要离开我。”她说。
“我怎么舍得。”
下起了雨,秋天的绵绵细雨,打在窗玻璃上,淅淅沥沥,缠缠绵绵,似轻诉、似低语、似感叹……这般的森寒这般的清冷,如果没有爱人在身边,斯时斯境,只有凄楚。
还好,他在她身边,她也在他身边。
──找个喜欢的人抱抱吧!在这种暮秋之夜,那是温暖到灵魂上的一种幸福。
你我都可以做到的。
汪寒洋和水玲珑站在二楼的回廊上,看着漫无边际的秋雨打在梧桐上,一滴滴一声声,那凄寒侵骨的感觉一直浸入心底。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年的冬天好像来的特别早。”汪寒洋说。
“这个月8号已经立冬了。”
“可我觉得今年特别冷……”
水玲珑打了个寒颤,“让你一说,我也觉得冷了,这时候应该待在家里,生个炉子,煮点什么热汤喝喝……”
“红泥小火炉,绿茗焙新蚁。”汪寒洋说。
“你这颜色配得真好,听着喜兴,还没村味儿,热闹不俗。”
汪寒洋听对方这么评价,笑了,“这是首古诗。”
“你真有学问。”水玲珑由衷地。
“背别人的诗那叫什么学问,自己能写才叫学问。”
“吃不进肥肉,哪能长上膘。会背别人的就离自己写不远了,你瞧我,就没念过几天书,整个一屎克螂哭娘,两眼墨黑。人多时我都不好意思开口。”
“我倒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最好还是别读书。”
“为什么?我告诉你啊,我小时候是因为家穷,可不是我不求上进。”水玲珑敏感了。
汪寒洋给她认真的表情逗笑了,认真地说:“别人读书都学不到的东西,你不读书已经会了,这叫天分。”
“什么天分,别寒碜我了。”
“以前有个人,一个字也不识,可后来他成了中国禅宗的开山鼻祖。这个人就是六祖惠能,所以有人说:下下人有上上智。”汪寒洋停顿了一下,“我们的学校更像是养鸡厂,孩子们全被笼养了,念书只为下颗高考的蛋,创造办想像力全给掐了。真的水处长,你要是读到大学毕业,现在顶多也就是在你们机关当个打字员。”
水玲珑专注地听着,然后痴痴地说:“我们的打字员上个礼拜结婚了……”
──她还嘴硬说她不是结婚狂,其实哪个人不是结婚狂?到年龄结了不了婚,都得发狂。不论男人女人。老处女这顶帽子固然过于打眼,老光棍这个招牌也一样金光耀眼!总之都是让人为之侧目的,却不是令人羡慕的。
水玲珑又说了,“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我在想──这种鬼天气,能有个男人抱着我就好了,什么火炉热汤红的绿的,都不如这个。”
汪寒洋听得有点好笑又不由地有些伤感,这种赤裸裸的话,也只有水玲珑能说得出口,这或许正是她的可爱之处,当然,也是让某些“正人君子”避之惟恐不及之处。
记得她和龙琪刚“交手”,有天一起喝茶,龙言不知怎么地来了,看见水玲珑成了他姐姐的座上宾,这个见多识广的大律师下巴颏儿差点儿惊得掉下来,为什么呢?因为水玲珑尽管有能耐,人也很仗义,但她名声狼籍也是事实。所以她的“朋友”基本上全是男人,女人要么不屑要么不敢,跟她来往。怕人说闲话。龙言不知道姐姐龙琪怎么敢冒这个“险”?
“你怎么认识她的?”
“地球很小,撞上就认识了。”龙琪显然在避重就轻。
具体的问不出什么来,龙言只好拣重要的说:“你知道你的身份吗?”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为什么?因为能作官。玲珑她可是政府官员。”龙琪这样回答弟弟。官商结合这是当下最流行的。
龙言却不认可,作官的多了,何必找她?他说:“我觉得不妥……”
“为什么?”
龙言沉默片刻后,“先声明,我没有任何偏见,我只是有点自私,我担心姐姐你跟她在一起会让别有用心的人借机说你的坏话。你还不够树大招风吗?”
“怎么?怕我跟她学坏?”龙琪开玩笑,凡是她不愿正面回答的,都用这种办法。
“人坏不要紧,但不要让人知道你坏。”龙言意味深长地。
这话就不能不让龙琪考虑了。
龙言接着又说:“姐姐,你很能干,这不可否认,但你以外的世界仍然是一个以男人为中心的世界,也许以后的人们会用欣赏的眼光看水玲珑并给她一个公正的评价,但现在,不可能。我听过她的很多事,一句话──乱七八糟。做为你的弟弟,我可不希望你被人说成那样。女人最怕什么?最怕绯闻。”
龙琪叹了口气,这就是女人的悲哀吧。她盯着龙言说:“你们有些男人的上升之路还不如水玲珑呢!”
古语云:习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这大概是中国男人卖得的最高价──出将入相。男人早就已经插标自卖了,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女人?
“这我承认。但……”
但什么?
──但,男女是不平等的。这就是现实。龙琪一个人再能干,她也扭转不了乾坤。
龙琪当时沉默了一会儿,给龙言念了《圣经》约翰福音第 8
章的一个故事: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叫她站在人群中,然后对耶酥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地呢?耶酥就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拿石头打她。人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都出去了……
──在这个尘世中,谁是无罪的?
说别人,你清白?
这不是天堂,谁都不是天使。
这是尘世,连空气中充满了尘埃。照照镜子,数数自己额头上的污垢吧。
莫论人非,有些事是给命运逼的;常思己过,你若遇到,还不如人。
龙言再没有开口说话,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旁边的汪寒洋听得很有触动,这与其说龙琪是包容的,不如她对人性是体贴的。后来刘雪花在的时候她们又说起水玲珑,杨小玉说:“玲珑的确算个漂亮人物,不过以她的资质……怎么会去坐台呢?”
刘雪花就说了:“你们没去过农村,不知道那里的妇女们日子有多苦……”
农村妇女的生活状态汪寒洋应该是最清楚。她大学毕业后在报社当记者,去过云南的好多贫困山区,那些可怜的姐妹们有很多都上不起学,从小就在地里劳动,长到十六七岁或者更小时,为了给家中的兄弟凑一笔娶媳妇的彩礼,早早就被迫出嫁了。有的为了糊口,离开了那片贫困的土地,来到城市,在霓虹耀眼的高楼大厦中,她们没文化没技术,又跌到了社会的最底层。
水玲珑当年,怕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吧?背着简单的行李,站在繁华都市冰冷的水泥地上,惘然四顾……
她、她们,能做什么?
新的贫困,又将把她们逼得堕入风尘。谁不愿意做公主做千金,做不了这两样,做公务员做白领至少可以自食其力。可是命运逼人,由不得你。
前年开始建影视城的时候,从以前娱乐城的旧址下挖出十几副白骨,雇来看工地的一位老人悄悄说,那都是坐台的小姐们的。她们有的一入门,就被没收了身份证,一直要被逼着做到死。还有就是,她们知道的某些秘密太多了……
这真让人头皮发麻。
“怎么没人报警?”也忘了在场的是谁,问了这么个幼稚的问题。
那位大爷压低声儿,“谁敢去?民不举,官不究。”
其实就是举了,官也没法究,这些年凡是开娱乐城的,哪个不是后腰子挺硬,警察能管得住谁?人还没抓进去,命令放人的电话已经打到公安局长办公室了。所以说,有些案子不是破不了,是不能破,因为一旦捅开黑洞的盖子,足以吸进一批人。
那天从工地回来的路上,龙琪突然说:“玲珑就是出自那种地方……”
──水玲珑也是出自娱乐城那种地方。“那种地方”,是世俗中最苦的死海,一旦进去,要么,变成人杰浮上来:要么,变成尸体沉下去。
水玲珑是浮上来的不多的几个。但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且一直在付出。至少,她在这地方恐怕是很难嫁出去了。
水玲珑这时又笑了,她是个乐观的人,不光自己快乐,还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她说:“喂,我觉得龙老板还真有两手,那个姓方的小伙子人不错,他的嘴唇很性感,可他的眼睛很干净。”
汪寒洋看着她,开玩笑道:“你不是在打什么主意吧?”
“说实在的,这种男人,你打他的主意没用,得他打你的主意。”
汪寒洋给她说的心里一动,“他……打你主意了?”
水玲珑摇头,“他要真是那种人,龙老板能瞧得上眼吗?小丫头,告诉你吧,太容易被勾引的男人,女人一般都没兴趣。”
汪寒洋听着,觉得这话真是爱情宝典,想了想说:“他是市刑警队的。”
“管他是什么,自己喜欢就行,龙老板别说养一个男人,就是养百十来个也应该没问题的。我看得出来,那小伙子对你们老板真是像拜佛一样虔诚。这年头千金易求,难得有情人。”水玲珑话语间不无羡慕。
汪寒洋笑一笑,慢慢地说:“那家伙结婚了。”
啊,水玲珑表情看上去相当吃惊,半天才回过神,“龙老板原来也肯吃这种亏……”
“吃亏是福嘛。”汪寒洋无奈地。
水玲珑摇头,“傻事都是聪明人做的!你还是……劝劝你们老板吧,叫她别陷太深了。婚外情可是个无底洞,女人输不起的。叫她玩玩就算了,漂亮男人有的是。只要花点儿钱,天上的仙童都会下凡来。”
水玲珑这时表现出了一个女人对世俗最基本的认知。
汪寒洋没有作出相关回应,看着无边的夜色,轻轻地吟道:“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水玲珑正像她说的,没读过几年书,但美是直观的,她也为李煜那首词中的意境给感染了,沉默良久后问:“这曲子真凄凉,听得人心里冷飕飕的,有名儿吗?叫什么?”
汪寒洋说:“相见欢。”
一直等所有的嘉宾都散去,扈平才有功夫问何苏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小丫头却摇了摇头,“算了,都过去了。”
她心里很难过,欲防微杜渐却差了一步,说还有何益。她太不小心了,自己的地盘上居然着了人家的道儿。对自己失望之余,懊恼地叹了口气。
扈平看着她,轻轻地说:“不用叹气,更不要自责。因为这世上的很多事,是防不住的。如果能防得住,就不会有事故,当然也就不会有故事。”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篱笆扎得再牢,该丢的羊,一只都不会少丢。否则,狼就会饿死。上天不愿意这样。羊是它的,狼也是它的,羊吃的草,也是它的。它创造的就是一个充满矛盾与竞争的世界,生机与危机共存。
何苏琳看着这个漂亮又善解人意的男子,心里的伤感却又多了一点,“小玉她……”
扈平沉默了一会儿,眼泪已经开始在他的眼眶打转,但终于没有掉出来,因为有些感觉,是要独享的。比如思念,就应该在黄昏,一个人默默地对着最后一缕阳光,看着它一点点地消失;或是深夜,静静地把心放出来……
思念是不易喧哗的。
何苏琳不再提了,“谢谢你!”
扈平笑了笑,说:“吃饭去吧。时间不早了。”
“等等吧!”何苏琳站在大厅的一角,一直等侍应生们打扫完,关好灯,她才准备离开。
在去中餐厅的路上,扈平从侧面看着这个年轻的姑娘,觉得这真是个可造之材。龙琪的眼光也真的是独到。
“对了扈先生,你在我们这里还要待多久?”快到中餐厅时,何苏琳突然问。
“不要叫我扈先生,叫名字好了。”扈平说,“我可能还要待一段日子。恐怕到时候少麻烦不了你。”
何苏琳笑一笑,“欢迎搔扰。”
刘雪花已经布好一桌菜在等他们了,她的神色与平日大不相同,不再笑容满面,也不再唠叨,只默默地坐着。
静悄悄的一餐饭快要吃完时,陆薇进来了。
“陆小姐,你还没走?”何苏琳先站了起来。人家救了她。
“对不起。”陆薇先道歉,“打扰了,我是来……”
“来找方晓飞的?”扈平反应快。
陆薇的脸突然胀得通红,“我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可是……”
可是什么呢?陆薇并没有接下去,那三个人也一直沉默着,一阵令人窒息的冷场,吃饭的人在吃饭,站着的人则尴尬地站着。
如果杨小玉在的话,就此情此景,她只不定会说点儿什么难听话,可她已经不在了。──她不在了!这个现实更让人痛苦和伤感……
过了很久,其实也没多久,只是气氛太窘迫了。
还是何苏琳,她用最甜美的笑容和最温和的口气说:“您……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态度非常的谦恭与客气。其实过度的礼貌则意味着距离。
“我想找方晓飞有点事……”陆薇想了半天才说。显然,她被刚才的气氛给冰住了。这一刻才开始慢慢消冻。
何苏琳笑了,“陆小姐,这好像是你的私事。”
“不是,其实是这样的……”陆薇在拼命地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今天是晓飞的生日,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他。想麻烦你们给转交一下。”
越解释误会越深,刘雪花听不下去了,这不是寒碜人吗?
“看来,你是认定我们知道方晓飞在哪里喽?”她的表情平淡,口气却很辛辣。
“你们也可能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你们一定知道龙琪在哪里。”陆薇突然间咄咄逼人。
“这有关系吗?”何苏琳也终于忍不住尖刻起来。作为年轻一辈,这时她得说话,她不能让刘雪花一个长辈跟对方交手。
“这还是秘密吗?”陆薇毫不退让。
何苏琳的愤怒达到顶点,“那你就更应该检讨一下自己。陆小姐,既然治不了江山,就别当那个家。别总觉着自己委屈,也别指望在谁那里找同情,更朝换代是自然规律。这个世界就是胜者为王。”
这话太重了,陆薇脸色煞白,一旁的扈平觉得这样吵下去没有意义,又觉得方晓飞那个家伙未免太有福气了,人不怎么地还总被惦记着。便起来打圆场,“对不起,今天太忙,所以大家的火气未免太大了,这样吧,陆小姐,你要信得过我,你把给方晓飞的礼物留下,我一定替你转交,如何?”
“这么说,方晓飞是真是在龙琪那儿了?”陆薇抓住这个机会。
“如果是,那又怎么样呢?”扈平淡淡地说。他是直接的,这一点跟龙琪一样。
──如果是,那又怎么样呢?这个世界就是优胜劣汰的。陆薇黯然地想。遇到龙琪,是她的不幸。
龙琪有钱。
她陆薇给得起的,龙琪也一样给得起。
而且龙琪不光是有钱,重要的是她的钱都是自己赚来的,而不像她,是拿来的。这一点能让她给得更潇洒,更豪爽。
认清自己比认清世界更痛苦。因为你终于知道了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可是……”扈平这时站到陆薇身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还有我。”
刘雪花和何苏琳看着他俩。扈平并不忌讳,他笑一笑,对在场的三个女士说:“人们一直以为春天是谈恋爱的最佳季节,其实秋天更适合,因为天冷了,我们需要温暖。”
是否温暖,有时候要看心情。
──你在他身边,他也在你身边,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这般情境,便是天寒地冻也觉得是春暖花开。
方晓飞就沉浸在无边的温馨之中,他第一次离龙琪这么近,近得连眉毛都历历可数。记得初见她时,实在是叫他惊艳,她仿佛是干将莫邪新发于研,射出湛湛神光,耀眼生花,让他每见她一次,都有种心动的感觉,如今,这么近的距离,又是这般的旖旎风情,她像是冰雪融化,众花绽放,落英缤纷……
他心里感觉满满的,真正的幸福就是一个字──满!
前身后世所有的缺憾都被填满了。放眼望去的都是满意与满足。
“你……为什么总把头发剪这么短。”他问。到了最激动与最幸福的时刻,所有的柔情蜜意将会化做最普通最庸常的一些话。因为再美的爱,也要放在日子中过。
龙琪笑一笑,“要养一把好长发,得好营养,我每日动脑筋,哪儿还有多余的血气去滋养它,所以就剪短了。”
这个理由倒是新鲜,方晓飞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怕跟人打架时被人揪住小辫子。”
“不要揭人家的短嘛,我现在可是淑女。”龙琪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对,看上去很像!”方晓飞微笑。
“你什么意思嘛?!”
方晓飞微笑,“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一个强盗与淑女的完美结合。”眼看着龙琪要生气,他赶快说,“我倒是喜欢女人这个样子。”
龙琪听了自然心里舒服,问:“你小时候一定很乖吧?”
“是啊,我从小学到大学一直都是班长,上学的机会得来不易,我得好好珍惜。”
听对方说得有点凄惶,“那……有没有人欺负你?”
“有,上中学时,有个高我们两届的男生,一见我就骂,说我衣服破什么的。”
“你还不赶快动手?你不是少林弟子吗?”这话就显出了龙琪本色。
“既然我是少林弟子,又知道自己能打过他,那又何必打。恃己之长凌人之短,他先错了,我也跟着错吗?”
到底是学过些佛经,龙琪笑道:“这样看来,我倒是有些牙睚必报。”
“这不一样,你是女人。”
“女人怎么啦?”龙琪敏感起来。
方晓飞微笑,“作女人最好厉害一点,因为男人很容易得寸进尺,所以,最好在他恶念未生之前,把他打倒。女人受害,情节要比男人严重,我是警察,我更希望犯罪能提前遏止。谁都不可能贴身一天24小时保护你。”
这话的意思就深了,龙琪笑一笑,方晓飞见她脸色有些发白,“让我看看你的伤……”
这个要求让龙琪的脸突然红了,“不行。”她轻轻地说。
她这个表情和说话的口气让方晓飞的心在突突猛跳,“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伤得重不重。”
“不重,医生已经看过了。”
“既然医生能看,我为什么不能看看?”
“医生看是以科学的眼光,你是以什么眼光?”
“这个……当然是男人的眼光。”
“这就对了,男人很容易得寸进尺……”
方晓飞笑了,“在这儿等着我呢。”也不再坚持了,“那……还痛不痛?”
龙琪点头,“有一点。”
方晓飞看她嘴唇有点发干,“你饿不饿?你渴吗?想不想睡一会儿?”
“有点……”龙琪说。
“有点什么?饿?还是渴?还是困了?”
“是你有点烦。”
“真的吗?那好啊,现在我就不做刑警队长了,做幼儿园园长。”方晓飞站起来,“我给你倒杯水。”
龙琪揪住他,“别走开……”
方晓飞被她这话说得心旌摇晃,她好像从来不这么求人的,加上这夜色,这种风、这种雨,还有这种氛围……他坐在她身边,摸了摸她的短发,以前亮晶晶的光泽如今都有点灰暗,像霜击过的草,不由心里一疼,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喂,你少趁火打劫。”她并不领“情”。
“说得我跟色狼一样了。”
“别糟蹋狼。”
“连狼也不如?”
“有几个人能比得上狼?那年我跟自力龙言打中一只公狼,那只母狼赶来时,看到公狼已咽气,冲天嗷一声唳叫,然后撞在山崖上自杀了……”
这就叫兽性吧?其实所谓的血性,必然带有几分兽性。一冲而动。率性而发。所以如今,“性情”之中,人是没几个了,只有兽了。
方晓飞听得惊心动魄又好不羡慕,“那,我们下辈子去做狼……”
作狼也挺好,在天地之间,在青山绿水之间,形影不离,相随相依。
龙琪笑一笑,不置可否,“看看现在几点了。”
方晓飞看看表,“不早了,要不你睡会儿吧。”
龙琪这时低低地说,“关了灯。”
方晓飞闻言不由得心跳气短,她是不是要跟我……站起来去灯关的那几步路已经让他给走得飘飘若仙,魂不附体。
龙琪这时却在黑暗中说,“拉开窗帘。”
这话又让方晓飞回到现实而且备受打击,他沮丧地不明所以地拉开窗帘,雨还在,但很小,绵绵密密迷迷蒙蒙,雾一样,“外面好黑呀。”
“扶我一下。”龙琪坐起来。
“你可以下地了吗?医生不是让你卧床的吗?”方晓飞赶快扶住她。
“你好烦哪!”龙琪凑在方晓飞耳边说,“扶我到窗边,这会儿的景色最美了。”
两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外面一片漆黑,“这有什么好看的。”方晓飞纳闷。
话音刚落,只听三声巨响,数条光柱直冲云霄,刹那间空中爆出几朵绚丽的烟花,接着,幽暗的天幕上又有无数朵烟花灿烂地绽放,斑斓的色彩如花海一样,层层叠叠,袅袅的烟云在外围飞逸……
红楼小筑居高而建,视线开阔,向下望去,整个疗养院内的楼阁亭台假山湖泊花木在明明灭灭的烟火照耀下,朦朦胧胧如梦境中一般。
“这是……”方晓飞疑惑地看着龙琪。
“今天,有人过生日……”龙琪微笑。
方晓飞略一思忖,恍然大悟,“对啦,今天我生日。”
说完这话,心里顿时亦喜亦悲亦甜亦苦,他的生日,他自己都不记得。他专注地看着那漫天的烟花落英缤纷,如万花盛开,心中的那朵花也开到极致……这是专为我放的吗?
烟花一直持续辉煌半个多小时,最后,天空中挂出亮晶晶的八个字:长命百岁,一生平安。
“这是……这是你专为我放的烟花?”他问。
龙琪笑了,“美的你,谁专为你放烟花了,今天就你一个人生日啊?你也就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沾点儿光罢了。”
方晓飞知道她不愿意承认,是为了让自己更容易地接受,也不再说什么,将视线移到窗外,烟花过后,所有的建筑的屋檐下,都点上了大红灯笼,连甍脊翘角及树木上都吊着成串的小红彩球,整个疗养院浸润在一片吉庆的红光之中。
方晓飞看着,恍若隔世……
“这里在民国年,是一户人家的私家园林,历史不近也不远,所以看上去古典中又带了一点现代风味。后来才改建为疗养院的。”龙琪说。
方晓飞“哦”了一声,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龙琪笑一笑,“饿不饿,饿的话,陪我吃蛋糕吧?”
方晓飞眉毛一掀,“还有蛋糕?”
“过生日不吃蛋糕怎么行,不过,你要掏钱的。打五折,去掉零头,算500块吧。”
“不会这么贵吧?!”
“杀熟,现在最流行的。”
“杀熟?我跟你很熟吗?”方晓飞开玩笑。
龙琪听对方这么问,用手指敲了敲他的脑袋,煞有介事地点头,“果然不熟。”
方晓飞苦笑,龙琪看着他,拿起桌上的一个摇控摁了一下,对面的玻璃门缓缓地移开,一个餐桌上摆着一个硕大的蛋糕,上面插着数支蜡烛,烛火荧荧生辉,旁边的码在盘中水果草莓、弥猴桃、菠萝、葡萄……等浴着朦胧的光线更显得水灵圆润。
这时房间的音响里轻轻盘旋缭绕着那首经典老歌《甜蜜蜜》,不过可不是邓丽君柔情蜜意版,而是迪克牛仔的咆哮怒吼版。也难为老爹这副沙尘暴式的破锣嗓子,好端端一首浪漫情歌,让他吼得凶巴巴恶狠狠的。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每个字不像邓丽君似地花瓣迎人,倒是顽皮小天使在射箭,着着击中人心。
方晓飞微微激动着,也惟有老爹唱这首歌,正契合此时的心境与气氛。
龙琪笑了笑,“你饿吗?我有点饿,快切蛋糕。”
“不急不急,我也送你一样小礼物。”
“是什么?”
方晓飞从口袋中拿出一截细绳,抖开,然后,把细绳放在烛火在烤断成三段,他又把断绳在手里搓啊搓,然后一展,细绳居然又是一整根儿的,龙琪好奇,要过去一看,上面连烤过后的痕迹都没有。
“喂,你怎么弄的?”
“不告诉你。”方晓飞笑一笑拔掉蜡烛,把蛋糕切好放在碟中,先端给龙琪,她苍白的脸色衬着灯光,显得润泽而日莹。他看着她──我要是能在每年的这一天跟她这样一起吃蛋糕就好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上次在一起吃蛋糕?”
“当然记得,瞧你吃的那个费事劲儿,跟吃药似地。”
“那不第一次跟你坐那么近,得注意形象嘛!”方晓飞说着,两块糊着奶油的蛋糕下了肚子。看来他真的是饿了。
“来碗面。”看对方食量惊人,龙琪又为他端过一碗阳春面。
方晓飞尝了一口,是甜的。龙琪解释说:“过生日就要吃甜的,吃了甜的,一年365天每天都会顺顺溜溜,不出岔子。”
听对方这么一说,这碗甜滋滋的面条自然也是无上佳肴,方晓飞高高兴兴地全吃光了。
“来碗汤!”
汤也是甜的,方晓飞尝了一口,“甜汤能做出这种味道来,真是服了。”
“那当然了,这汤雪花整整炖了一天一夜。不过不是给你喝的,是给我美容用的。”
“我有自知之明。能沾上一点儿光我已经满足。”
“来点水果。看看味道如何。”龙琪等他放下汤碗,用牙签挑了一个草莓。
方晓飞接过她递上的草莓,嚼了嚼,不由夸奖道:“真的很好哎,跟我小时候在山里采的是一样的。你哪儿买的?现在的草莓全变味儿了。”
“这可不是买的,这是今天下午刚从加拿大空运过来的,还有这弥猴桃,都是我的农庄里种的。没有施过任何化学肥料,味道绝对比市场上的好。”
“你、你说什么?”方晓飞被对方的话吓了一跳。虽然……他知道她很有钱,可这么花钱,他还是很难适应。
龙琪把他的下巴颏儿扶住,“别激动。告诉你实话,这是专门空运过来招待今天的贵宾的,给你的这点是人家牙缝儿漏掉吃剩的,你就别美了。”
方晓飞苦笑,其实他很清楚,眼前这一切,她是精心准备过的。她给得起。──想给,你得有。若有,谁都会给。爱情有时很现实。
不过,有人给了,惟恐人不知;有人给了,却不欲人知。这与其说是一种境界,不如说是一种智慧。
龙琪就是后一种。她给了你温暖,却不让你觉得炙热。所以,你也很难拒绝。因为事不着相,毫无痕迹。
由门入,你可以找着门,然后再由门出;由虚空入,你无法出,因为虚空是空的。
孙悟空跳不出如来的手掌,就因为佛祖是空的。他的境界就是四大皆空。但绝不是死木槁灰的顽空,而是万法俱备的真空。你感觉到,却摸不到。进去了,你出不来。
方晓飞已经身陷其中了。
“你在加拿大有农庄?”
龙琪点点头,“也就跟咱们的村里一样,有几十亩地,几间木料搭的房子。”她的口气很平淡,接着又道,“有时太累了,我就去那边住几天,骑着马在田园里转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真的,那儿的一切都是新鲜的,秋天,玉米是新鲜的,水果蔬菜是新鲜的,面包是新鲜的,牛奶是新鲜的,你会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新鲜的。”
说得方晓飞有点向往,平静的田园生活,让这几天一直在风尖浪口旋转腾挪的他更感觉可贵。所以他很希望龙琪能请他去玩玩,当然,他会假意地拒绝一番。但她没有。
“哦,江远哲他爷爷的农庄离我不远。跟老爷子很聊得来,不过从没见过江远哲。我去了,他不在,他去了,我不在。”
是这样子的……方晓飞不禁沉思。
龙琪又说:“送你一份礼物。”
“是什么?”方晓飞心在跳……如果连水果都是空运的,不知道接下来龙琪会送他什么贵重的东西。
龙琪笑了,“放心,离糖衣炮弹还远点儿,顶多是颗糖衣子弹。”
子弹也够呛了,方晓飞接过她手中那个长长扁扁的盒子,“可以打开吗?”
征得对方同意后,他拆开漂亮的包装,掀开盒盖,那从心底涌上来的震惊一点点地在脸上铺开……龙琪给他的居然是一套内衣,大红色,另还有用红丝线和金线结的项链和手链。他把红内衣拿起来,里面居然还有红裤衩和红背心,还有两对红袜子。这时他想起来了,他今年27岁,流年逢暗九。
──他们老家的乡俗,逢9岁、19岁、29岁……这些带“9”的年龄为明九年,而18岁、27岁、36岁……含“9”的年龄为暗九年,到明九或暗九这一年,一定要穿红内衣,以迎喜或避灾。今年他27岁,属暗九年。
他看着火一样鲜红的内衣再看看龙琪,心里的那份惊喜与感动真的是不言而喻,他长了这么大,不论是过明九年还是暗九年,都从来没人给他送过红衣服。照例,这种象征吉利的衣服是得由最亲近的人给买。那是一种祝福。自己买来穿就失去这层意义了。
他的舅舅舅母没给过他,因为穷;陆薇也没有,她不懂这些。不是她不想。
从没有人给过他的,龙琪给了。她的这颗子弹,直中心脏。
“手链和项链是雪花特意求了一位百岁婆婆给你编的,好借老人家的寿压压你的煞气。你一定要戴着,也不是迷信吧,只是图个吉利喜兴,希望你能逢凶化吉,流年顺利,长命百岁。对了,这衣服记得要在冬至那天穿哦!如果冬至那天忘了,就一定要在腊月二十三或大年三十穿……”龙琪轻轻地吩咐着。
停了一下她又说:“内衣一般买回来不好直接穿,因为紧贴着皮肤,所以得洗一洗,我叫人给你洗过熨好,还消过毒,你可以直接穿……对了,如果在冬至那天穿的话,要一直穿到除夕,所以我给你预备了两套,也好换洗。”
方晓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还能说什么呢?
可是,对方这种叮咛的口气,仿佛是……临终告别一样。而且,自始至终她都没跟他说过“生日快乐”这句话,因为,这个生日其实,并不快乐。
“想不到夜间的景色会这么漂亮。”水玲珑让人拿来了两壶好茶和两盘点心,她跟汪寒洋在露台上边吃边欣赏漫天的烟花。
红楼小筑背山面水,只有一条小桥弯蜿曲折地通向园中,暮秋,池中残荷枯叶,水波苍茫,对岸的垂柳千丝万条,黄多碧少,更增萧瑟。
四周很静,落叶在微雨中下坠,花瓣在渐渐凋谢,秋虫儿叽叽哝哝,万物于清冷中散发一种欲要退隐的倦意……
“你不会是第一次赏夜景吧?”汪寒洋磕着瓜子,见对方专注的样子。
“夜景见过,但我的夜景就是灯红酒绿,不是现在这样……”水玲珑轻轻地说。
汪寒洋听着一笑,“官场商场你我一样,常有应酬,难免夜夜笙歌夜夜灯红酒绿。”
水玲珑明知对方说的不是跟她一个意思,也明知对方是在安慰她,便笑一笑,“其实还是灯红酒绿来的好,至少可以消愁,你说要是一个人面对这样的景致,那还不难受死?”
汪寒洋看着栏外无边的秋色,秋风卷着秋雨,缱绻若病,丝柳衰然,枫柞残红,还有远处森森翠竹,落叶如流,纷纷飘摇……
年年岁岁秋相似,人呢?韶华易逝,红颜易老,枯荣兴衰之间,我们能把握住什么?
偏偏水玲珑又在感叹,“我怕是注定要一个人过一辈子了,我注定不能看这种景色了。”
汪寒洋知道她转来转去还是转不出想“嫁人”这个心念儿,便安慰说,“爱你的人不是没有,只是时间错了,你生在清朝,他生在明朝,他找你,你不知道,你找他,他也不知道……”
这是安慰吗?水玲珑听得更难受,如果真的这样,这一辈子怎么办?漫长的岁月,别人眼里是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在你眼里就只有风风雨雨年年暮暮朝朝……
那若实在无法就找个人将就?可是,将就过的人都知道,将就更难!
唉,换个话题吧。什么都是命。
她说:“对了,你刚才念的那曲子,听着凄惨,却为什么要叫《相见欢》?”
汪寒说,“它还有三个名字,分别叫《乌夜啼》、《秋夜月》、《上西楼》。但很多版本中都把它叫《相见欢》,因为……”
“因为见着了想见的人,是快活的,可快活不长久,以后就见不着了,见不着了就难受。”
汪寒洋点头,“是的。就这意思。”
“我喜欢听,你再把你那肚子中藏得那长短句子给我念一个吧。”
词,也叫长短句,水玲珑倒还懵对一次,汪寒洋微笑着想了想,看烟花已经散去,绵绵秋雨又越扯越急,于是轻轻地道:“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真是一首比一首凄凉,水玲珑听的出了半天神,“好像说的是春天的事?”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春与秋有何区别,兔走乌飞,只是一瞬。只有人生常恨水常东。”汪寒洋感叹,她想起了杨小玉。伊人便如春红,虽则机警干练,也敌不过人世间朝来寒雨晚来风。
“你在想什么?”水玲珑早就这姑娘心思太重,眉宇间老锁着几分愁云。
汪寒洋掩饰地笑了笑,沉默片刻说:“也没什么,我在想我们老板跟她的方队长也该落花流水,天上人间了。”
──落花流水,天上人间。其含义就是分别。水玲珑明白,但……怎么会这么快?该着这个七窍玲珑的人懵懂了,她为方晓飞的这个生日准备了好半天,敢情这烟花散了,人也要散了?就算世事无常,也不能这么快就一拍两散吧?
“这是不是说……我白忙了?”她问。
汪寒洋摇头,“该忙的,还得忙,该散时,还得散。”
这话,又有点意思了,就像当初龙琪让水玲珑挡住方晓飞一样,说:该挡,得挡,该进,还得进。
水玲珑暗暗琢磨着,开始领悟──龙琪为人傲慢,在感情上也是,她可以适度地向方晓飞表达自己的爱意,但她不会不顾及自己的尊严。那个人,毕竟是个有妇之夫。而且,由此引发出串串绯闻,那才是得不偿失。
她想了想说:“为什么总把自己搞那么累?人家潘金莲西门庆不活了吗?那叫过把瘾!”
汪寒洋却不赞同,“那叫饮鸠止渴。”
“我觉着你们,真有点忧虑过度。”水玲珑不屑,人生苦短,笑骂由人。
汪寒苦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什么近忧远虑的,我明白你意思,不就因为方晓飞已经结婚了,所以……”
汪寒洋却摇头,“他们的问题,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
汪寒洋不说话了。水玲珑等了好半天,也思虑半天,老不见对方出声儿,便换了个角度问:“龙老板她丈夫,我是说文室,生前一定会有很压力吧?”
“压力?”汪寒洋不以为然,“怎么会?”
“不是我说,龙琪太厉害了些,男人总是不喜欢女强人。”
汪寒洋听着笑了,“女强人不好吗?至少,我们老板她从来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逼着丈夫跟他要房子要车要珠宝;更不会跟她丈夫说:你真没用,你真窝囊,你真没出息……你说,文室他有什么压力了。”
水玲珑却说:“这你就不懂了,男人生来就有一副担子,他的女人要他养活,他的担子在肩上,累;他的女人不要他养活,那副担子转心里去了,悲。他们总之是有股气窝在心里放不下。”
她这样说着,觉得龙琪跟她那个方晓飞的问题或许出在这里。── 一则他比她年龄小,二则,他的官儿也太小了。一个市刑警队长,真是老鼠的腰子,多大点儿肾呢。
汪寒洋听着笑了,“方晓飞可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怎么回事?”
汪寒洋听得笑了,问:“水部长,那……现在要换了你,你怎么做?”
“脱光衣服睡在一起呗。”
确实是天下第一痛快人,这让一向持重内敛的汪寒洋忍不住叫起来,“天哪!”
“吓坏了吧,小丫头。”水玲珑有点得意。
“我是成年人了。”汪寒洋倒不以为然起来,接着说,“所以──感觉这才是最假的。”
“都这样儿了,还叫假?!”
“你的这一招儿是男女关系的绝招,所谓绝招就是──没招儿了。绝招以前的叫花招,像送花、看电影、下馆子……等等,而绝招一亮,那可就真的山穷水尽,图穷匕现,紧接着就是末路穷途。”
水玲珑给说住了。──男人女人分手,往往就在这一“绝招”之后,而且大多会闹得反目成仇。若提前在“花招”之时分手,说不定大家还能彼此留个念想儿。所以,聪明点儿的就别把自各儿往那绝路上推。
汪寒洋这时微微一笑,既然话说开了,干脆说透一点,“别以为人体写真就是真的。中国人,就算脱个净光,面儿上那层皮还是假的,腔子里那颗心还是虚的,所以有句话叫:虚情假义。还有句话叫:同床异梦。”
这话更是敲在水玲珑心尖儿上了,再也没有比她更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跟她厮混过的男人哪个不是甜言蜜语山盟海誓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那全是阎王爷的告示,鬼话连篇。
她叹了口气,龙琪身边的人跟她一个德性,非要把话儿说根儿上,让你难受。
“活着不易,干吗非得说这丧气话?”
“丧点儿虚浮轻躁之气,能让人心明眼亮。我们是朋友,难不成你从我这里还要听个满口谎话?换了别人,爱干吗干吗去,人各有志。倒塌的破庙都是自盖的。”
──朋友中有一种叫诤友。水玲珑是个明白人,对方这番话,未尝不是说给她听的。因为她有时确实有点自暴自弃。她觉得她反正已经是嫁不出去了。
“小丫头,男欢女爱,不必认真,极时行乐也是乐。看得太清,伤脑筋。”每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信条。水玲珑心里虽然承认了对方的说法,但嘴上不想承认。正如她向往良家妇女的正常生活,但还是要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若是乐得太过,你会伤身体。”汪寒洋仍然一字一惊。
“生命在于运动。”水处长倒还记得这句,顺手拈来。
“如果要永恒,还得学会适当静止。”
“黄河长江流了那么多年,不仍然在咕嘟咕嘟流着?” ──野狐禅和学院派较上劲儿了。水玲珑人海沉浮多年,见识自然不凡。
“但河道没变,几千年如一日。”汪寒洋意味深长地,“当年大禹治水就是在治祸,就是想要把四处‘运动’着的洪水纳入轨道……”
──人性如水,放得出去,如泉如湖如河如大江泽被天下;但还须得收回来,万流归宗向大海。
水玲珑听到此处,才蓦然醒悟,龙琪现在,正是想“收”了吧?她一向是个收放自如的人。可这样匆匆一“收”,未免太煞风景了吧?
明白了这点,她也顾不得跟汪寒洋争了,只听那丫头说:“情之一字,最沾不得一个虚字,一沾,就假了。 假了,还有什么意义?”
“可这就是个俗世。”
“所以,才要脱俗。”
水玲珑笑了,“你们龙老板有时就喜欢叫真儿。”
“是的,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不要假装喜欢她。她最讨厌这个。”
“可有时候,有人能假装喜欢你,也已经是求之不得了。”水玲珑叹息道。这是她的悲哀,或者说,这是很多人的宿命──真花没有,插枝假花也聊胜于无。
谁不想要真的爱,但轮得到吗?上天肯给吗?
汪寒洋沉默片刻,慢慢地说:“可现在不一样,方晓飞是警察……”
“这有什么呢?这你们一早就知道的啊?!”这下水玲珑是真懵了。
“是的,一切都在预料中的,可当这一刻来时,我们还是免不了忐忑不安。”
“那个方晓飞跟龙琪到底……”
汪寒洋这时却笑了,“你有没有杀过人?”
口气很是平淡。
“啊……什么?”水玲珑愣了一下,话题终于绕上了正道,龙琪的丈夫刚死没几天,原来……这其中另有“机关”。她是个灵醒人,本不该再问,但作朋友就是这样,看到不该的时候,还得进一步,否则,要朋友有何用?她问:“说明白点儿,别藏着。”
汪寒洋正要做进一步说明,手机响了,“噢?真的,你在哪儿?好的,好的!”
“谁来了?”水玲珑看她的喜形于色的样子,知道是来人一定是位很重要的人。
“妲拉来了。她在门口,你要人放她进来。”
“噢?”水玲珑惊疑着,给门房打了个电话交待了几句。又问汪寒洋,“那个妲拉……”
“你见过的,在影视城。”
“哦,就那个……”
汪寒洋点头,“是的。”
“真的?那我快要人把她带到这里来。”
“不用,”汪寒洋说,“我已经告诉了她我们在哪儿,她能找得着。”
“她能吗?我刚来时白天还迷路呢,她是马来人,我就不信她额头上长着天眼。”
“你还别不信,告诉你,这疗养院就是她家以前的私家园林。她熟着呢。”
“噢?”水玲珑这才感到这个妲拉来路不凡,“她这时来做什么?”
“她来,给小玉带个信儿。”
龙言接罢电话,愣了好长时间,他做梦都想不到,刚刚收拾完失去龙欢的悲哀,就得再次面对失去杨小玉的惨痛。
杨小玉,这个姑娘是接通过去与未来的时空通道。也可以说,他和姐姐对她的感情是由复杂到单纯的。
──杨小玉也是属于那片草原的,她原名努尔古丽,人们都叫她古丽。她从小就跟游自力有婚约,可是,在她20岁那年,她和游自力的婚礼上,新郎逃跑了。
人们,包括古丽自己,都以为游自力是为他龙琪,其实根本不是。因为那年游自力接到通知要去金三角做卧底,所以他不能结婚,他宁肯让古丽恨他。可惜古丽没恨他,倒是恨上了龙琪。她也以为自力是为了龙琪而逃婚,所以她发愤读书,考上了北京的一所财金大学,她念了两年后,退学来到这里,进了龙琪的公司,她恨龙琪,想伺机杀了她报仇。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因为跟了龙琪几日后,她就有点舍不得下手了。所以她认命了,觉得游自力喜欢龙琪也是应该的。
就是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让她不明白,两年前游自力来这里,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他知道了古丽在座城市,所以特意来见她最后一面,但他来了以后又犹豫了,他不敢去找她,怕给她惹来危险,所以他先找了龙琪。他相信龙琪,就像相信他自己一样。而他留在沙滩上的最后的口信,其实是给他的古丽的。还有那块玉,也是托龙琪转交给古丽的,那是自力用三张狼皮换来的。
给古丽的,都是给古丽的,给她留下爱的信物,还告诉她──我走了!告诉她不要再冤枉龙琪了,也别再等我了。而古丽却不明白这一切,她只是在跟龙琪相处的日子里与她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友情,所以怕她出事,于是在她的水中放了安眠药。
所以,游自力最爱的人竟是杨小玉,也就是古丽。这个谜底只有龙琪和龙言知道。
杨小玉那个傻瓜却不知道。本来他们姐弟打算等这件事结束后,把真相告诉她,可是,他们再也等到不到那一天了。杨小玉再也听不到什么了。小玉,那么活泼俏皮、那么伶牙俐齿、那么生命力旺盛,她的笑语似乎还在耳边,可她的人,却不在了,她那种人难道也会死吗?
小玉,还有游自力等你,你怎么舍得走?你怎么能不活着?未来还有长长的路,路下是美丽的小草,你们将走在月亮的清辉里……
可是你走了,为了你假想中的情敌。
龙言痛苦得难以自抑──
“你怎么了?”美馨还没睡。一般来说,只要丈夫和儿子没睡,她是睡不着的。
龙言突然抱住妻子,呜咽成泣。
美馨不什么也问了,她知道女人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她轻轻地抚摸着丈夫的头发……
过了很久,龙言问:“儿子睡了?”
美馨点头。
“你跟我出去地趟好吗?”
话音刚落,美馨已经去拿外衣了。她自己穿戴好,又给龙言拿来大衣披上。“走吧。”
龙言感激地看着妻子,最痛苦的时候,有人能默默地站在身边,默默地──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体贴。
他俩在医院的太平间找到杨小玉,她的脸色如常,好像只是睡着了。美馨见到她时,吃了一惊,她是护士,死人见多了,只是想不到杨小玉为什么会突然出事。昨晚,她还来找过她,她还是那样的活色生香。
“怎么回事?”饶是再好的涵养,再好的克制功夫,也忍不住了。她不得不问。
龙言摇了摇头,“我们现在就是她的亲人,你要为她洗澡换衣服,好吗?”
“好!”美馨再不问什么了。她对丈夫说,“你出去吧。”
杨小玉是个姑娘,给她洗澡换衣服龙言得回避。“可是你……”
“放心,我不怕的。”美馨说。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美馨出来了,龙言说,“我们今天不回去了,我们留下,陪陪她,好吗?”
美馨没说话,只悄悄地坐在丈夫身边,握住他的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有她,她也有他。龙言感觉到了这份坚实的温暖,痛楚的心开始有点复苏。
又过了一阵,扈平来了,龙言站起来看着他,两人的眼眶里转出了泪珠……
方晓飞看着龙琪,她的眼中渐渐地浮出一种痛苦的迷雾,然后那迷雾越来越浓,凝固成水珠,成串地滑落下来……
她哭了,她已经忍了很久,不想让人看到这眼泪,可是她现在再也忍不住了。心里沉积的东西太多了,多得难以负荷。
此时的方晓飞已经被她这种凄迷的神情过滤得只剩下了怜惜和心疼,他抱住她,“哭吧,我在呢……”
“我让龙言去陪小玉了。”她说。
她终于提起了那个让她伤心的人──杨小玉。她已经忍了一个晚上了。
方晓飞明白,比起乔烟眉,杨小玉的死更让龙琪震惊,也更让她痛苦,那个姑娘在过去的好多日日夜夜,都与她朝夕相伴。
“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她说。
外面又下起了雨,帘外雨潺潺,秋风秋雨愁煞人。正是个伤感的季节,如果你正遇上伤感的事。
沉默很久后,他问:“小玉是自力的未婚妻?”
“她告诉你了?”这时,她的眼神很特别,很怪异,而且,渐渐地,有了一种疏离的感觉,好像她与他之间拉开了一道天河,越隔越远。
他很害怕这种疏离感,他想拉近与她的距离,可她的眼神真的越来越来淡,淡得像高原的空气,稀薄到令人窒息。
然后,她跟他说起了杨小玉,说了很多……最后,她把一个指环给了他,这个指环上印着一行细细的回文。
“什么意思?”他问。
“是自力给小玉的一句话──我的爱。”
我的爱!
游自力那样的人也有这般柔情。可他的那个爱永远也不在了。
“我现在才发觉你真的很傻,游自力是杨小玉的未婚夫,你着什么急呢?”方晓飞轻轻地说。这时,他心里的一块石头彻底放下了,游自力爱的人是杨小玉。他曾经的假想情敌是不存在的。
龙琪笑了笑,“闲也是闲着,活着做遍,死了无怨。”
这就是她的生活态度?这倒颇有魏晋名士之风,拎一洒囊扛一铁锹,醉倒在哪儿就埋哪儿。方晓飞盯着她,只听她又说,“日日青菜萝卜,到死也是青菜萝卜,倒是淡中滋味长,可再长也是个淡。用李逵的一句话说:能淡出个鸟儿来!”
她叹了口气,回望着他,“我以前就这么想的,现在却不了……”
这话真淡,淡中却有味儿,方晓飞便问:“因为我吗?”
她点头,“是因为你,你出现了,所以突然间觉得,就算淡,也是很有滋味的。”
──爱情就像一勺盐,洒在生活之上,生活就有了各种味道。哪怕是青菜萝卜吃到老,那也是千万种风情与风味。
想到这里,方晓飞问:“你是不是杀了文室?”他不能不面对现实了。这个疙瘩迟早得解开。
龙琪笑了,“我很喜欢你的坦率。”
“回答我。”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你就跟我走。”
“去哪里?自首?”龙琪微笑。
“不,天涯海角。”说这话的时候,方晓飞已做了选择。前途,身份,还有他一直坚守的原则,他已定放弃了。
龙琪笑,好像对方跟她说的,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她说:“这就是你的办法?”
她摇了摇头,“就算到了天涯海角,有个事实也逃不掉,那就是──你的心中,我永远是凶手。”
方晓飞气馁,是的,他是警察,他可以辞工不做,但职业的烙印永远刻在他心里,他会永远记着,龙琪是个凶手。罪名可逃,天理难容。
“那你说怎么办?”
龙琪不无嘲笑,“看你这警察做的。”
方晓飞看着她,“因为我在想,如果我现在就是一只狼,我会怎么做?”
“你不是狼,狼做得到的,人做不到。”
──其实所谓的血性,必然带有几分兽性。一冲而动。率性而发。所以如今,“性情”之中,人是没几个了,只有兽了。
“人真的会不如狼吗?我不信。”方晓飞说。
龙琪沉默了一阵,“若你真想做狼,我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这件案子,你们不是已经结案了吗?也就是说,除了你,不会有人知道,那,你死了,我就没事了。”
这话平平淡淡,方晓飞听着,却字字惊心。
“杀人灭口?”
“你愿意的,是不是?”龙琪冷冷地盯着对方,一丝杀气默默地从她眼神中洇开。
“是的,我愿意。”
“那就没什么好抱怨了。你情我愿。”龙琪拿起一杯水,把一包粉末状的东西倒进去,晃一晃,看粉末全溶在水里后,将水杯递给方晓飞,“喝了它,既成全了你的爱,也成全了我。你为爱永生,我将得以清白。”
方晓飞端着水,水是透明的,无色无嗅,他将它一饮而尽。龙琪看着他,淡淡地,“只要五分钟……”
方晓飞的嘴角渗出一条淡淡的血痕,他拿手抹了一下,“你看上去真冷酷。”
“我本来就是这种人。”
“你给我喝了什么?”
“喝的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真敢喝。”龙琪说。
“你不会让我死。”方晓飞看着对方。
“我当然不会让你死……在这里。”龙琪说着拿过一张面巾纸,“否则,不光我会担上袭警的罪名,连玲珑也脱不了干系。”
──要死就自己去死,别连累我。话意中透着自私的冷酷。
方晓飞叹了口气,“那你要我怎么样?”
“真的想为我死?”
“不光是为你死,而是有些事我不想看到。”
“这句话听起来才像是真的。”龙琪说。
“原来你一直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公鸡能下蛋,因为公鸡它确实没下过蛋。”龙琪一字一句地,说得平淡而刻板。──不能取信于人,除了对方多疑,剩下的,恐怕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方晓飞清楚这话的涵意,“我无法让公鸡下蛋,但我可以左右自己。”
“好,那就快点儿找个僻静的地方去自杀。不过先说好,我可没逼你。”
“你没有,要不我立个遗嘱说明这一点?”
“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成心暴露我是吧?要死就死利索干脆点儿。”
“你真是女人中最干脆的一个。”
“感到幸运了吧?我这样的,几百年才出一个。”
“的确,遇上你我很幸运。”
“那就上路吧。天凉,桌上有杯酒,喝了它,黄泉路上暖和。顺便,也为你壮行。”
方晓飞这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什么酒?”
“自酿的……苦酒。”
自酿的苦酒,说得好,天下的苦酒,可不都是自酿的?方晓飞走过去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甜的,不苦。”
“因为你的心是甜的。”
“是,上天刚用奶油为我捏了颗心。”
“不,与奶油无关,你为了心爱的人去死,那颗心怎么着它也该是甜的吧?再说,我一晚上白给你喂那甜食啦?”
“吃人家嘴软,看来我是非死不可了。”
“我可从不勉强人。”龙琪再次强调。
“我自愿的。”
“那就快走吧,哪来这么多废话。”
方晓飞看着龙琪,“我第一次见你,你像一座冰山,现在,你还像一座冰山。”
“这说明我表里如一,始终如一。”龙琪自豪地。
“我真够幸运的。”方晓飞感慨。
“那就惜福吧。”龙琪淡淡地看着对方,“听好了,现在,你出了门,过了桥,再右转,然后绕过假山,穿过竹林,那儿,有座六层楼,是疗养院中最高的楼,你一直上顶楼,然后……”
“然后跳下去?”
“对,最好脚上再绑一块石头。这叫自杀。就算你师傅来了,他也没什么说的。”
“谢谢指点。”
“不客气。”
“那我走了。”
“哦,顺便再说一句,你这么做可是无偿的,我不会记住你,也不会感激你,而且说不定,我马上就会嫁人,生几个孩子。”
“你看着办吧,不过婚礼我是来不了了。”方晓飞说。
龙琪叹息,“奇怪了,你怎么就不生气。”
“我都快死了,还生什么气。我留口气暖胃吧。”
“也是。哦,对了,”龙琪拍了一下自家额头,“你胃口不好,待你的祭日,我一定糊个医生烧了,给你到那边好好调养一下。”
“我要中医。”
“行!”
──这言来语去之间,生离生别,还有凶杀、灭口,倒让这两人演绎得跟对口相声差不多了。
“那我走了。”
“压根儿就没人拉着你。”
方晓飞笑了,苦笑,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龙琪看着他的背影……
陆文辉和陆星两父子还没走,他们在酒店的空中花园中,这里是全酒店的制高点,可以俯瞰到酒店的全部夜景。下面灯火辉煌,七座楼像一个巨大的凤凰,展翅欲飞。
“这个龙琪,真的很有两下。”陆文辉说。
“她的能耐不光在这上面,”陆星感叹,“人才是不世出的。”
“女人做成一件事,比男人更难。”陆文辉也感叹起来。他向下望着,“难得浮生半日闲,我好久也没看夜景了。咦,下面,那是……武警吧?”
酒店外,影影绰绰,像有穿制服的人在游走。
“我找来的,今天的来宾身份不同,要格外注意。”陆星说。
“来宾不都散了?要他们也散了吧,聚在酒店外,影响人家生意。”
“再等等吧,反正已经来了,不行让酒店备点饭招待一下。都是当兵的,平日里也难得出来。”陆星掩饰道。
陆文辉不再说什么了,秋雨潇潇,他坐在一架叫不上名儿来的藤蔓下,翠葛如云,紧致缠绵得密不透风,居然滴雨不漏,他叹息着,“下盘棋就好了。”
“有客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陆星微笑着,“想下棋时,下不着比下着更好。”
“嗯,有时要的就是一个意境。”陆文辉赞同儿子的说法,想一想又说,“那个小方,今天在台上,跟龙琪眉好像很熟……”
陆星知道父亲话中的意思,“今天在台上不都那样?连吴书记都把持不住幽默了一回。再说了,男人就这么回事,要么,你把他拴裤腰上,啥也别做,就围着你转;要么,就在外面风风光光,有无数女人绕着。爸,你想要小方怎么样?他现在还只是刑警队长,以后要作了公安厅长,还不知会如何!有您操不完的心哪。”
这一说,陆文辉也想开了,男人不管怎么样,都得有出息。花木茂盛的地方,总免不了有蚊蝇,那也总不能图清静不种花吧?他是通达之人。
“可别人会传闲话的。”
“爱传不传,自古脏唐臭汉,谁家没点子这事。要想清静,进庙当和尚,那可真没人说,也没人理了。”
陆文辉想想也是,人不怕人骂,就怕没人理。
“还是你想得周到,看来我多虑了。”
恐怕,你不是多虑。队副刘正雄这时也在空中花园。他是跟着陆星上来的。本想听点儿别的什么线索,不料却听到了方队的一些“绯闻”。不过,他可觉得这不是空穴来风。
他刚才问扈平方队去哪儿了,扈平说跟人约会去了,可陆薇明明在,那他跟谁去约会?陆薇去扯谎说方队给她买草莓去了,那贵宾席上南来北往水果多了去了,就缺她的一味草莓?那方队去哪儿了?
──跟龙琪在一起?
这个念头被陆家父子点燃,就开始熊熊不熄。这不是没有可能。看方队在台上跟那个龙琪搂搂抱抱,打情骂俏,纯然不是他平日的作为,他跟陆薇谈恋爱那么久,也没见他这么放得开过。那……
那就分明是方队中了龙琪下的“套子”。有钱的女人都很“毒”,不毒她出不了线。刘正雄是个传统男人。而且重要的是,下午的时候,他在他的电子邮箱中收到一封邮件。关于龙琪的。
说起这电脑,也真让他惭愧,去年全省公安系统就联网了,可就有人学不会。今年上半年,局里专门组织电脑盲们到工大学了一回,刘正雄也认真学了,但一出校门,就把学到的那点儿东西全又还给老师了。他是从基层上来的,一直认为搞刑侦靠的就是经验,不过打今年年初,他开始觉得电脑有用,像查指纹查资料,人家上官他们一上网就全有了,还别不服气,像方队上官这样科班出身的,也的确有他们的优势。现在高科技犯罪的多了。
也就因为这个,他此时更为方晓飞急呀,那孩子还年轻呀。年轻人把持不住。
瞧瞧那个电子邮件都说什么了都。
──那是一封马来西亚当地的华文报纸,上面长篇累牍地介绍了来自中国大陆的红顶商人龙琪如何捧红一位红遍东南亚的明星坡的全过程。
在三年前吧,龙琪去马来西亚谈生意,她的合作伙伴,也是一位女富豪名叫妲拉的,为笼络感情说事方便,晚上就把龙琪带到当地女富婆们一掷千的地方──遗梦园。
妲拉对这地方显然很熟,一进门就叫过老板吩咐了几句,又看龙琪欲抽烟,一位侍应生过来拿来着点燃的打火机,幽惑的火苗中,这位侍应生的眉目如画,月光中的百合般洁净、清新,龙琪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有30秒之久。──报纸的原文就这么描述的。
妲拉见此,心领神会,不一刻,那位侍应生换了身西服出来,原来这都是妲拉刻意安排的,这位侍应生叫坡,刚入行,因为相貌惊艳,名气很是不小,妲拉想着龙琪品位不凡,一般人很难入她的眼,于是就让坡先扮侍应看是否入她法眼,然后再正式登场。
龙琪何等聪明,自然明白是妲拉的一番好意,也就“笑纳”了。这也是报上的原话。
本来也就是一夜情,可接下来的事就复杂了。这还得从妲拉说起。妲拉原本是一个咖啡馆的侍应生,她的丈夫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到她,很钟情,就娶了她。那年她20出头,他则已经60岁了。不用说,这桩婚姻肯定被很多人诅咒,其最大的压力,来自男方的家族。
妲拉的丈夫有一子一女,这两孩子资质中等,因出身富贵,很是瞧不起妲拉,但最初也没什么表示,老爸高兴嘛,养宠物不也是个养?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妲拉确是个商界奇才,夫家的生意在她手里算是走进了新时代,硬是开创出一个崭新的局面。这一子一女开始恐惧,万一妲再生个儿子,那偌大的家业,将要旁落他人。
没几年妲拉的丈夫去世了,临终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居然是龙琪,他们一直有生意来往,他对她说:“小朋友,我信得过你,你要替我照顾妲拉……”
既有承诺在先,必忠君之事,当律师一读遗嘱,说老头儿把所有的股权都有留给妲拉时,这个家族哗然生变,他们空前团结,收购公司的股份,想把妲拉挤出去。这时妲拉手中有41%的股份,要完全占有在董事会的首席地位,还很艰难。而且,归她周转的流动资金不是很多。她的夫家是个经营几代的大家族,她则是个新人,银行并不十分买她的账。那些家伙们很现实。龙琪就开始为她筹划了。
她拿出自己的资金,在市场上全面吸纳公司的股份,当时,江远哲的爷爷也正好在马来,自然是黑的白的双管齐下,不出一个月,妲拉的股份就超过了51%,基本控制住了公司的局面。妲拉也是个人材,对夫家的人既往不咎,这些人有钱就好,对新朝开始“归顺”。不过有些人还是不服气,恼怒之余便把黑账记在龙琪头上,就在她去过遗梦园的第二天,她在植物园被人从后面开了一枪,也是天缘凑巧,坡当时也在那里,他救了她。通知妲拉后,把她送到医院,后来据说她在一个小岛上养伤,坡一直陪着她。
不久,坡就被龙琪捧成影视歌三栖明星,红极一时,还成了妲拉公司的形象代言人。然而,就在他上升的阶段,他突然宣布隐退,据当地娱记说他去了加拿大。
以上的绯闻全是风传,没有任何说明事实的特别的照片,只有一幅,是坡和龙琪在一个咖啡座喝茶,两人相对而坐,表情很平静,看上去没什么暖昧可言。
另还有多幅坡的写真照,穿衣服的那种,看上去的确很秀美,颇具星味。正是女人喜欢的那类小白脸胎子。人妖!
队副刘正雄愤愤地想着,本来他就对龙琪就没好感,女人嘛,是不是,就该在厨房里。现在他就冒火了,窜红灯区,捧戏子,有钱人就是恶心。还有,她跟那个水玲珑还暗地勾结,水玲珑是什么人?搁了以往,那都是……队副是正经人,他都不好意往下想。
不行,我得挽救方队,年轻轻的可不能掉下去。金钱是万恶之渊,这话一点没错,谁沾上谁满身腥。对了,龙琪的丈夫刚死,是方队查的这个案子,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刘正雄开始琢磨上了……
首先,我得找到方队,我得把当着他的面儿把龙琪的画皮揭开。
扈平告别龙言后,就往疗养院赶。路上,他看到了烟火升空,洒出漫天花雨,心里是一阵难言的诉说,那两个人,这会儿一定很快乐吧?
他将车停在路边想静一静。
临来时,刘雪花一直把他送到酒店门口,一副心事重重举言又止的样子。
“您有话不妨直说。”扈平很是敬重这个女人。这种年龄,这般气质,这份能耐,还有,这副热心……
“我是说,你跟陆薇那丫头,是真的吗?”
原来她操心这个,扈平笑一笑,“您是担心我,还是担心她?”
“我不担心你,我担心‘她’……”
这倒出乎扈平的意料了,他看着刘雪花,用一种探询的目光。
“女人一辈子很辛苦,走直道儿也很辛苦,如果还要绕弯路,就更苦。”话语如叹如诉。令人心伤。
扈平听到这一层,倒踌躇起来,以他和她的年龄,是不好探讨这类话题的,深不得,也浅不得。他想了半天,“穷人家更要量入为出,知道自己辛苦,就更要好好看住自己。”
他的话意很明显了,刘雪花焉能听不出来。
“那你也不用雪上加霜吧?”
“刘姐您是说我骗她吧?”扈平一下轻松起来。
这么一来,刘雪花反倒不好开口说什么了。
扈平说:“鱼钓上总是有饵的,但咬不咬钩,全在于你的一念之间。”
──你被骗了,抛过骗子的原因不说,你自己恐怕更成问题。受骗者总因一念之贪。
刘雪花看清了,这个男人不同情弱者。他的心很硬。
扈平这时盯着对方的眼睛,“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强者。真的没有。”
他停顿了一下,“自然界,狼吃羊,不分公狼母狼,只要你牙够尖利,腿够快,你就有得吃。这是天赋的权利。人也一样,有些事不必分男女,大家机会均等。”
刘雪花笑了笑,摇了摇头,说了句最莫名其妙的话,“人是最讨厌的东西。”
“女人尤其是。”扈平突然不客气地接了这么一句。
刘雪花静静地看着他。等下文。
扈平沉默了一会儿,问:“知道这个世上最大的谎言是什么吗?”
刘雪花轻轻一笑,轻轻而言:“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这不愧是个有见识的女人。扈平想着,笑一笑问:“何以见得?”
刘雪花叹息道:“因为这话说的太神气了些,简直就是上嘴唇顶天,下嘴唇顶地,可是脸呢?脸没了,给吹没了。”
扈平给逗乐了。
刘雪花继续,“其实……女人比男人更相信这句话。”
“所以你们傻、轻信。”扈平说,“有几个男人能真的征服世界?”他自嘲地一笑,“10岁以前想想也就算了,10岁以后就别害自己了。能端个囫囵饭碗混个肚饱已经不错了。”
── 一个国家只有一个总统,一个公司只有一个老板,能出了线了的也就那么数得清的几个,那剩下的男人呢?
那跃跃欲试想要征服男人的女人呢?
失望是注定了的。或者,本来就不该对不可能抱有希望。
刘雪花看着扈平,这男人令女人清醒,他的底子是冷的。他说得的对,女人喜欢走捷径。可是这条路更难。
扈平沉默了一下后又说:“我们龙老板就好多了,她才懒得跟男人费那个劲呢,她直接征服世界去了。就目前而言,效果还不错哦。”
欣赏之意从话里话外渗透出来。
刘雪花心里一动,终于,他终于提到这个人了。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这里。而他们本来的议题的陆薇,结果把那姑娘给忘了。总是让人遗忘。
“你要去看她吗?现在?”
“我不放心。”
“方晓飞应该在她那里。”刘雪花不经意地提醒。
“他是他,我是我。”
刘雪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说了,沉吟片刻,“其实……”
“我知道的。”扈平没让对方说下去。
你知道什么呢?刘雪花看着这个男子,他的脸上,是一副别样的伤感。以他的条件,他不应该输的,可他输了。其实也不能算输。感情是很难说的。没有谁可以控制。
“她今晚一定睡不着……”她说。
她肯定睡不着,“他”在她身边,圣人才能睡得着。扈平想着,伤感又浓了一些。
“不是你想的那样,今晚,她在过最凶险的一关。”刘雪花说。
“过关?”扈平眉棱一动,心突突地跳。
“螃蟹要长大,得脱几次壳。她现在正在蜕壳。而且很可能……蜕不掉。”
──螃蟹若蜕不了壳,就死定了。
“那我走了。”扈平有点急。
“你帮不上什么。今晚,一切得看方晓飞的。”
“为什么?”扈平的不满首次公开亮相。
“他是警察。”刘雪花慢慢地道来。
扈平心里一动,想到了点什么。他其实也早看出龙琪对文室的死,内疚多于痛苦,自责多于伤感。他们以前谈到过这个话题的。莫非……他看着幽惑的夜色与绵绵的秋雨,“以龙琪的心智,难道还征服不了他吗?”
“你刚说过的,龙琪不屑于跟男人费事,她喜欢直接去征服世界。”
扈平的心沉了下去,那个人的优点,这时恰恰成了缺点。──她,是不屑于通过感情去利用男人的。她也是个过于清醒的人。刘雪花说了半天,正是想明这一点。
无奈中,他哀叹,“让我们等太阳出来吧。”
刘雪花摇头,轻轻地:“告诉我,她给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冰山。”
“那你还是祈祷太阳不要出来的好。”
──冰是靠冷维持的,温度一高,她就会化掉。扈平突然想到这一点,心惊万分。
“我现在只希望方晓飞能够……”
能够什么呢?刘雪花并未说明。扈平一路上默默地想着。
方晓飞拉开门,门口站着一个人,这人微笑着说:“元康吧,这是匆匆忙忙去哪儿……”
这一句话,将方晓飞带回了梦里,在那个梦里,他经历过这一生最壮怀激烈的、最牵肠挂肚的心动。
“你是……元贞!”虽然换了装束,但对方的相貌,他牢牢记着。
“我是妲拉,你好小伙子。”妲拉大方地拍了拍方晓飞的肩,算是打了招呼,然后走到龙琪身边,抱住她,“看到你好我很高兴,希望我来的及时。”
龙琪微笑着接受她的拥抱,“你们那边下雨吗?”
“下,下得还很大,不过很容易天晴。”妲拉说。然后她笑一笑,“好了,先这样,因为我进来的不是时候,再待下去别人会怪我没眼色,灯泡一向是不受人喜欢的。我要去找寒洋,一会儿再来看你。”她跟龙琪握了一下手出去了。路过方晓飞身边时凑在他耳边说:“千万要睁大眼睛哦!”
外面还在下雨,妲拉走过长长的楼廊时,感到一股寒意,但她仍然款款地行在秋风秋雨中,等一上楼梯,水玲珑眼前一亮,那次在影视城只有两天的接触的时间,她穿得又是古装,如今她穿着一身淡黄色的夏装,外面披了镶金边的乳白色件长缕,可以说将她的气质发挥到了极致。就像盈盈满月,清辉如银,卓荦有致。
汪寒洋起身介绍,“这是妲拉女士,这是水处长。”
妲拉微笑,“还用介绍吗?都见过的,请,两位请坐。”一下她就反客为主了。自己也在桌边坐下,气韵舒扬,如春风满室。连那漠漠寒气,也被她挥去不少。
“妲拉女士,你这次来……”水玲珑用了个官方称谓。
妲拉笑了,“还什么女士,拉倒吧,叫妲拉好了。”
这也是个随和的,水玲珑也笑了,“你看上去不像外国人,马来人长得都黑咕隆冬的。”
“偶尔也有白点儿的,不过我本来就是炎黄子孙。”
噢,水玲珑一下想起,汪寒洋说过的,这个疗养院以前就是她家的私家园林。“这个园子以前是你家的吗?”
“对,以前是我家的,是我爷爷捐给政府的,在当时他希望能为新的国家尽一点绵薄之力。”妲拉说得很平静。
水玲珑听得心疼,天哪,这么大一座宅子,得折多少钱哪?一句话就捐出去了,真老实,唉,可惜了当时那份淳朴的心,现在落在这伙败家子手里。如果事情发生在今天,妲拉的爷爷不知还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
“如果是我,我可不捐。我是那种宁舍命也不舍财的人。”她说。
妲拉微笑,就这一句,让她开始喜欢水玲珑。
“我上来时四下看了看,这宅子修护得挺好的。几乎就是原来的风貌,一点儿都没有破损的地方。我想爷爷这件事做对了。”
此话让水玲珑颇为心暖,这是她的下属单位,夸这儿好就是夸她有政绩。她居高临远地看着美丽的亭台楼阁沐浴在淡淡的红光中,显得富丽堂皇,心里甚是欣慰。
这时汪寒洋续上新茶,一人一杯。又叫人上了新点心。她什么时候也不忘自己的本分。
“饿了吧,先垫一下。”汪秘书轻轻地说。
妲拉接过茶,她一直很喜欢汪寒洋的滴水不漏与善解人意。“谢谢你,其实飞机上吃过了。”她说着,还是拿起一块小点心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嗯,家乡的风味就是好,外边怎么做,都做不出这个味儿来。一方水土一方物。”
下面的话,水玲珑不知怎么接下去了,雨一直在下,淅淅泠泠,如梦如幻,让这座园林也像一个昨日之梦,她很喜欢这里的,一座座独立的小院依山势错落在绿树繁花之中,另还有数条小溪跳弹而下,尤其是夏天雨水丰盛之时,更是日夜潺鸣,琳琳成韵。
花木也美,倒不见得有多名贵,难得的是一年四季郁郁郁葱茏,松、竹、梅、菊、牡丹、玫瑰……各有各的绚丽,风景各异。
因为美,因为要维护美,所以每年的修缮费是一笔庞大的开支。妲拉她们家以前真的很有钱啊,可是她又怎么会在那边咖啡馆给人端盘子?
“你们是怎么出去的?”她盯着妲拉。
“文革时出去的……”妲拉就说了这么一句。
那是个特殊的年代,凡出去的人,大概都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这时,水玲珑突然明白妲拉爷爷的意思── 一滴水,应该大海里;一粒沙,就当在沙漠中,这样才得以保全。
中国人,既不可以太有才,更不可以太有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出于世,诽谤即生。
那位老人是明智的。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把东西交给有能力保护它的人手里,总好过毁在自己手中。
可如果是我,我会如何?水玲珑又不由地在问自己。
──如果是我,我决不会把这座园林式的庭院白白捐出去。钱,一定要死死握在自己手里,这是最让人安全的。这是她多年来的经验。明明知道握住财,就要跟财一起死,那也不能白白送人。有钱危险,没钱更危险。
她叹了口气,很想问一问妲拉“你们后悔吗?”,话到嘴边,却成了,“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像妲拉这样的阔人,一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在这个秋风秋雨夜突然光临,就意味着一种不同寻常。
“我去年去马来西亚,很愿意吃那儿的菜,我喜欢咖喱的那股子味道。”水玲珑沉默的这当口儿,汪寒洋跟妲拉聊得挺热。
“喜欢咖喱味最好去印度,他们的菜,在咱们看来应该叫汤菜,不管什么全烩到锅里,出来后就像……”妲拉皱着眉,琢磨一个合适的字眼儿。
“像东北的大烩菜吧?”汪寒洋说。
“对对,就像东北的大烩菜,不过印度那‘烩菜’待煮出来已全没形儿了,粘粘糊糊一片,吃到嘴里全是一股子咖喱味儿。”
汪寒洋笑了,“是吗?看来我得尝尝。”说罢这话,觉得妲拉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了,应该让她休息一下,就建议,“累吗?要去歇歇吗?”
“不要。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喜欢四季分明,尤其喜欢秋天,可马来一年四季一个样儿,真的很让人起腻。”妲拉凭栏而望。
“我们老板也喜欢秋天,我也是。”汪寒洋说。
水玲珑一边听着,想,是不是喜欢秋天的人跟别人就不一样呢?──秋水长天,风淡云舒,兰香桂馥,上下澄明,正显出天地之真吾。而重要的是,秋天是富有的,因富有而镇定,因收获而从容。像财智双全的女士,气度高华。
春天虽然草长莺飞,粉黛浓艳,可那只是一种自然幻相,在繁花锦簇之下,可能是青黄不接,可能是饥馑丛生……美,却单薄而无底气。
所以某些人更喜欢秋天,她也喜欢。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今日,有着同样喜好的人,都聚在了一起。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水玲珑看着妲拉,瞅了个话疑缝儿,轻轻地问:“你这次回来……”
“我这次是专门带龙琪出境的。”妲拉说。
很平稳语气,却在水玲珑头上响了声惊雷,难道……龙琪真的是非走不可了吗?为什么?是因为文室的死吗?看来,事情比她想的还要严重。
汪寒洋这时说:“水处长,对不起,这次很是麻烦你了。”
水玲珑笑着,一又桃花眼却像寒洋一样,“这话说的可真叫人恶心,知道有麻烦,就不该来;既然来了,又何必说这些没用的。”
汪寒洋从来没让人如此抢白过,脸一下憋得通红,水玲珑倒又温和了,抱了抱她的肩,轻言巧笑道:“小丫头,回头多跟你们龙老板学学,她可说不出这种小家子气的话。她那人做强盗惯了,用人就跟用三孙子似地。可我就是高兴。”
对方的一冷一热,已经让汪寒洋知道自己太过了,而且不光这话,就连妲拉来之前的那些“诤言”,她也说太过了。水玲珑人海沉浮,历炼得人如其名,如水如汽如冰可柔可刚随时随地随机幻化,别的不说,单男女关系这一层就比汪寒洋多过出几辈子,她反教导于她,真是笑话,更难得的是,她还肯静静地听我胡说。就这是涵养吧。
仔细想想,每次面对水玲珑时,我总有一股没来由的优越,凭什么?就凭我是淑女吗?淑女谁不会做?孙融让梨的前提是──他有一颗梨,所以才可让可不让。我也不过生在良家,随命随运做了个顺水的良家妇女,我就有权说人家?
口口声声要脱俗,其实最俗的,正是我这种人。想到这里,汪寒洋摇了摇头。
妲拉一旁微笑不语,人要长大,总是得多过几个坎儿。
“好啦,商量事吧。”水玲珑盈盈一笑,拿过一筒茶叶,“尝尝,今年的新茶。正经女儿红,一年总共也才十几斤。”
“不会吧?”妲拉有些疑惑。
水玲珑道:“这些茶是不卖的,专门送人,送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的。”说着,她把茶叶摆在盅子里,用沸水一浇,顷刻间,茶汤就变得碧绿莹澈,茶叶则如亲发,郁郁葱葱,一股香淡淡的香味,幽幽而起……
“谁孝敬你的?”汪寒洋微笑着问。
“给人办了点小事。”水玲珑轻描淡写地。
“让你办的事,不会是小事吧?”妲拉笑着说,“早听龙琪提起过你,能耐得很。”
这话让水玲珑满脸放光,“哪儿啊,不过是件人命案子。”
“人命案子你还说小?”汪寒洋有点动容了。
水玲珑沉默了一下,轻轻地说:“人命也要看谁的命,阔人的命自然关天,穷人的命,草芥不如。”
这话又让汪寒洋心里一动,水玲珑其实并不像她所表现的那样没文化。她藏着掖着,是因为她一有文化,就不能这般“潇洒”了。粗人有粗人的方便之处。比如小燕子骂人是可爱,紫薇骂人那就不得了了。单这种韬略,已不是一般人所有的。
水玲珑笑着张罗:“来,尝尝,都端杯子。”
妲拉品了一口,“确实不错。”
“对了,我们刚说哪儿了?”水玲珑又问。
妲拉回答说:“我准备明天走,最迟后天一定得走。”
这么快?水玲珑皱着眉头,不知这一别,是否是永诀?
“别多想,以后有的是机会。”妲拉说。
“可是……”汪寒洋开口了,“我怕老板她走不了。”
“为什么?”妲拉和水玲珑问。
汪寒洋沉默片刻后,“她的个性,你们应该很了解的。”
“小龙有时太狷介了。”妲拉这么说。
汪寒洋则摇了摇头,沉默一会儿后说,“两位都看过《沙家浜》吧?”
这话是专门问妲拉的,她算是归国华侨,至于水玲珑,她一定看过,国内上了30岁的人大概都对这套戏耳熟能详。两人这时都点头。
汪寒洋接着说;“《沙家浜》里有一折是阿庆嫂救了胡司令,她怎么救的?”
“水缸里面把身藏,都唱滥了。”水玲珑说。
“如果你是胡司令,你也会藏在水缸里吧?”
“当然会,不藏没命了。”水玲珑回答,妲拉则沉默着。
“那如果水缸里有水呢?”
“我会游泳,能闭好几分钟气。”
“水缸里要是脏水呢?”
“这个……”水玲珑沉吟了一下,“就是大粪,也得进去。”
妲拉也赞同,“大丈夫当审时度势。”
“可我们老板不会。她觉得那样太没有尊严了。”汪寒洋说。
“死人是没尊严的,死人什么也没有。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水玲珑说。
“不!”汪寒洋坚决地,“有些东西一旦沾上,是洗不干净的。老板她不愿意那样。”
──有些东西一旦沾上,是洗不干净的。再也没有比水玲珑更明白其含义。
“没有转还的余地吗?”她问。
“那就得看方晓飞方队长的。”
“你真的想死?”龙琪站在方晓飞身后,轻轻地问。
“你真的想让我死?”这一个反问。
龙琪不说话了,两人都沉默着。
──你想死,我就让你活。她想。
──你不想让我死,我就死。他想。
两种很矛盾的想法,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中彼此纠缠、质询……
──你若是真的,你就会为我死的。既然你是真的,我也不好就让你死吧?
──你若是真的,你就不会让我死的。既然你是真的,死一死又有什么?
其实这是一样的心思。都想求一个“真”字。
“只要对你有利的,我就肯做。”方晓飞说。
“包括做伪证?”
一提伪证两个字,方晓飞的脸色就变了,“不,我选择带你走。”
他有他的职业操守,他的原则可以回避,但绝不可以违背。
龙琪笑了,“我不会一走了之的,因为这里有我的钱,我不能不负责任。”
说到责任,方晓飞问:“那你对我的责任呢?”
“我对你的责任?我要为你负责吗?”
“不应该吗?你们女人常常哭着喊着要男人为你们负责,你们难道就没有责任吗?责任是双方的。”
“好,那你说,这个责任要我怎么负?”
“市价,青春损失费。你不爱钱嘛?我们就谈钱。”
想不到对方的提出这般要求,龙琪笑了,“这好说。我们认识大概10天,就算一天一万,给你10万好了。”
“一天一万?真的?”
“我从不二价。”
“好,就这个价钱,不过可不是这么算法。”方晓飞盯着龙琪,“你希望我活100岁,我也希望,可没有你的日子,我会想你想得很凄凉,我今年才27岁,离100岁还有73年,去了零头就算70年好了,一天一万,那么就是25550万。还有,人常说,度日如年,也就是说,我以后的过的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长,所以,还得加乘个365天,这样,你共欠我9325750万元……”
“你倒真是一夜暴富的典型。”
“让你逼的。说吧,你是出钱,还是出人。”
龙琪沉吟,900多亿,可不是一笔小数字,她说:“既然想我想得很凄凉,那你能活到100岁吗?相思杀人胜过刀。”
“这你别管,我就是那种自虐型的。”
龙琪没撤了,说:“我刚才说了一天一万,不过我说的可是意大利的里拉。”
方晓飞笑了,苦笑,都这时候了,她还这么算计,“这么说,我已经从一个亿万富翁马上就变成了普通的万元户?”
“知足吧,你就是去抢劫,一晚上未必抢到这个数儿。”
这倒也是,方晓飞笑了笑,跟她聊天真的是很快乐,不管说什么,都很快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最后结局是这样的?
他喃喃地说:“你这么能算计,为什么不算算自己的命还有多长?”
“我的命有多长,你说了算。”龙琪一语双关。
“那好,你跟我走!”方晓飞知道,他们的队副不是吃素的,虽然他理论上不如他,但他有很多年的实践经验,这在某些时候比什么都管用。那家伙简直就是个转世灵犬,嗅觉比警犬还敏锐,他的鼻子马上就会伸到这里。
“跟你走?”龙琪微笑,“我骑马四处溜达时,你还不知在哪儿呢!”
“你不要跟我开玩笑,我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话说的像绕口令。
方晓飞点头,“是的。”
这时,龙琪叹了口气,“如果是真的,那陆薇呢?”
──陆薇!
这个名字终于被她叫出来了。尽管,方晓飞现在是在她身边,但终究,他还是那个“她”的。有婚姻才有家庭,家庭,才是一个人最终的归宿。不论爱情玩出多少花样。
我跟你走了,别人不说是跟爱情跑了,而会说跟一个有妇之夫跑了。我,一个堂堂的总裁,这不是形同儿戏吗?
想想都好笑。
龙琪盯着方晓飞。用一种很平淡的、很温和的、很安祥的目光。这是一种接待外宾的标准眼神,礼貌,且保持适度尊严。
尊严,可以说是龙琪拼尽一生所追求的。她的奋斗、她的坚持、她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个──尊严。不光是“女人”的尊严,还有“人”的尊严。
女人的尊严与人的尊严完全是两码事。
女人的尊严大概嫁个好男人生个好孩子一辈子能养尊处优就齐活了,世人也就认可了。但人的尊严内涵就大了,成功、出人头地……她要的就是这个──高山仰止。这是一种生命的价值。
所以,就算最热烈的爱情也不能让她放下尊严。高高在上的尊严。
“我不要那种苟且得来的东西。”她说。
“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方晓飞有点急。
龙琪突然笑了,“可以,不过还是先让我把话说完。”
“那你先说。”
“我怀孕了。”
地球爆炸、长江与黄河混流、世界末日……这些人类所有的灾难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个消息令方晓飞震惊。
龙琪轻轻地把他快要掉在地上的下巴合上去,“你还要跟我说什么吗?”
“我……”方晓飞愣着,大脑一片混乱。呆了很久,他喃喃自语般,“这不可能……”
龙琪笑一笑,“我不是未婚少女。”
是的,她已婚,她丈夫刚死没多久,这不是不可能的。可……怎么会?状况越来越乱,简直乱七八糟。方晓飞摔了摔头,自认识以来,她给过他无数的震惊和意外,但再也没有比这个意外更令他意外的。
龙琪温和地看着他,“我真的得承认,还是陆薇更爱你一些。至少,她绝不会想到让你去跳楼,绝不会。晓飞,请你一定记住:爱你的人,是你的根;你爱的人,是你的梦。你千万不要因为你的梦而伤了你的根。你不要伤了她。”
方晓飞直直地盯着说话者,这个时候,她才说这种话。毫不负责任的话。
“我的事,不用你来指点。”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这一刻,他沮丧、伤感、灰心、绝望,甚至是愤怒。她轻飘飘地就把他推给了别人,她只承认自己是他的梦,而不肯承认是他的根。而且她还……
他有很多话要说,却堵在胸口说不出来。
“我累了。”龙琪说。
她说她累了,是的,一切都该过去了。戏已经演完了,大幕就要落了。
方晓飞默默地看着龙琪,突然,他发现她的脸越来越白,白得都有点发青,她的眼神,也有点迷离,好像灵魂就要离开。
“你怎么啦?”他吓坏了,“不要啊,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龙琪气息渐渐地微弱,体温也在一点点变冷……
方晓飞叫来医生,医生检查了一下,“没什么,缺乏休息,你是病人的家属吧?她现在不能说话,也不能激动,你瞧瞧,伤口都往外渗血了,你也太大意了。你先出去,我们给她重新包扎一下。”
“不,我要留下。”
“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吗?”女医生十分得酷。话语冷冰冰的,态度非常坚决,“她需要休息,明天,最迟明天就可以了。”
明天。明天又是个样子?
会有多少种分离,又会有多少个坏消息。
方晓飞站在屋檐下,屋檐短,遮不住漫无边际的纷纷雨丝,冰冷的水滴不住地打在他的身上,却让他的血越来越热,汇成一股暴烈的激流,直冲脑门,他觉得自己快要炸了。
怎么会?怎么会?她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着他,让他痛到麻木……10天前,她为他打开了世界的另一扇门,让他看到人生的瑰丽,可是现在,她给他的,却是落幕后的凋零,难道,这是她的本色?真相,往往就是深藏于浮光掠影之下的。
他不由地怀疑起来──
今天下午,他也收到了跟队副一样的电子邮件,当时他的反应就是不相信,坚决不相信。可现在,他不能不有所思虑──她怀孕了,谁的?文室的?不,那不太可能。扈平?那更不可能。那……就是那个坡的?他现在在加拿大,她也有个农庄在加拿大,他们会不会早就在一起?
心念一起,方晓飞惊出一身冷汗──动机!
他们苦苦追寻不着的动机,于此显露出来──她怀孕了,她跟坡的事让文室发现了,文室威胁她,所以她杀人灭口!
想到这层,方晓飞一时间不知云里梦里,这个结论太残酷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又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跟我在一起,到底是为了什么?
刚才,她真的动了杀机要我去跳楼自杀吗?
对了,她给我喝的那是一杯什么?肚子一直火烧火燎的。
还有,元贞也露面了,她应该就是那个妲拉吧?扈平一定也会来,这样,除去杨小玉和乔烟眉,她们几个都凑齐了,如此风雨交加的深夜又所为何来?这座宅弟庭院深深,幽暗迷惑,不熟悉的人进来转得都头晕,易守易攻,她们选择这里,是等人吗?
等谁?等来抓龙琪的人?队副,对了,队副他马上就会想通,杨小玉的事他不会傻到真的以为那是一场戏,如果他看穿了这一点,那么,他马上就会追到这儿来。如果他来了,如果龙琪她们抵抗,我帮谁?
另外,还有陆薇,她在这件命案中也插了一扛子,也就是说,这事肯也有她的份儿,凭直觉,陆薇一定是在其中演了一个什么角色,而且戏分不轻,但到底是什么角色?
她跟龙琪会合槽联手?不,这个绝无可能,但,她出现了……
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秋寒,像杀手,浇熄每一个痴梦,所有色彩一点一点幻灭,让人看到了最后苍凉的底色……
刘正雄已经在疗养院的大门口了,他是被漫天的烟花吸引过来的,这个时候这种天气,谁家在摆阔气?不年不节的。凭着多年磨练出的嗅觉让他摸到了这儿,再一看门上挂着的牌子,恍然大悟,他们的方队长应该在这里,因为龙琪在这里,龙琪在这里,是因为这是水玲珑的下属单位。那两女人的关系,早就不是秘密了。官商勾结时下最流行。所以杨小玉若是真的出事,龙琪若是也出了点事,这地方就是最好的避风港。而且重要的是,方队在她们手里……
不行,我一定得进去看看。
但看门的大爷不让他进。工作证没用,威胁也没用,刘队副看着深深庭院里的森森花木与幽幽曲径,才明白什么叫刑不上大夫,什么叫近在咫尺天威难犯。
绳短汲长,命不予你。
没法子了,他拿出手铐。大爷笑了,“我知道这是铐人的铐子,但我也得让你知道一件事,你今天怎么把我铐走的,明天还怎么把我放回来。咱爷俩就别费这个事了。再说,你当我农民不懂法?你铐我,凭什么?我犯哪条王法了?就因为你想进我不让你进?银行的金库小偷还想进呢,你让吗?姑娘的闺房流氓还想进呢,你让吗?你不警察吗,连这都不懂?小伙子,天下的门儿很多,可归你进的,也就那么几扇,让雨浇浇头,醒醒神儿。我这么大年纪我早认命了,我这辈子就配给人看大门,那我就看好大门。谁要想闯进去,墙上挂门帘子,没门儿!”
队副只好──拿出了枪……
水玲珑已经接到了电话,说有公安局的人要闯进来。
“想进来?好!”汪寒洋眼中寒光一闪,“水处长,你们的警卫呢?”
水玲珑笑了,把汪寒摁着坐下,“不用这么总绷着,我们这可是安乐窝,不是虎狼窝,要警卫做什么?咋咋唬唬有什么好?瞧我的。”
妲拉用眼神止住汪寒洋,只听水玲珑在电话中说:“小白啊,你跟红红穿漂亮点儿,什么?去做头发?不,谁要你穿晚装了,就稍稍暴露性感点儿就行了,然后到门口,那儿有一不知深浅的警察想进来,拦着他。啊,具体的就不用我教了吧?你搞定啊,给你三分钟。”
听她这一说,汪寒洋就放下心了,那刘正雄是出了名的耿直男子,崇拜关羽关老爷,对女人从不假以辞色,要拦住他,除了性感妹妹,再没别的好法子。
妲拉也暗暗点头,“玲珑,真有你的。”
“哪儿呀,这都怪刘正雄自己。” 水玲珑坐下拿起颗秋白梨啃了一口。
“怪他?”妲拉倒纳闷了。
“刘正雄我见过几次,这人一向自诩为正人君子,可他不知道,君子一遇上小人,就全完了。”水玲珑菀尔一笑。
妲拉听得感叹,这人真是把事儿琢磨透了。“你可真是人如其名。”
“哪里,”水玲珑笑着,“接待处这单位三教九流见得人多,见惯不惯了。盘山路走得久,腿上都带几个弯不是?”
“对了,听说你又是要升了?”
水玲珑略一诧异,哈哈大笑,“你吓我一跳,我还当是要生孩子呢!”
妲拉也笑,“不是,是说你快升官了。”
一听这事,水处长一下郑重了,“我也只得了个风儿,不知这批能不能真的赶上,你也知道现在的官场。算了不管它吧,维持现状其实也挺好的。”
妲拉听了这话倒用心起来,“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话……”说着马上又解释,“我倒没别的意思,外国竞选也要花钱的,只当我投资好了。”
“知道你好意,不过,我升官还用花钱?”水玲珑轻轻一笑,“别人是一步一个台阶,我是步步莲花!”
妲拉听这话,知道对方是在婉拒,这人虽说口口声声爱财如命,到关键的当口儿,却是寸步不乱。这是个心有成算的人。这朋友可交。也许正因如此,自己是不是显得太热切了些吧?其实想一想,这边有龙琪在,她需要什么,自有那位大老板出面贴补。
“我们也坐了不小的时间了,该下去走走了。”她站了起来。
“那你去看看龙琪吧,我回头也去。”
又剩下汪寒洋和水玲珑了。
“对不起水处长,我知道有些话说出来极没意思,但我还是要说,这次,我们怕是连累你连累大了……”
“我知道。”水玲珑淡淡的,“其实,从一开头我就知道龙琪是什么人。我自愿的。”
“可是……你也许会做不成官的。”
“做官?”水玲珑笑了,“我做官为什么?”
为什么?汪寒洋也想听听她的高见,想知道她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抱负。
水玲珑说:“千里做官为发财,我的钱已经很多了。”
汪寒洋苦笑。
扈平一路在想:我能为她做什么?
雨,在车顶沙沙作响,进了山,路蜿蜒起来,像人的思念一样,在浓如烟雾的树木中曲折穿行,更添了几分迷离的凄楚……
──如果她今晚真的“脱不了壳”,我怎么办?
我就先把那个方晓飞杀了!扈平恶意顿生。
可杀了他又如何?她还是回不来了。没有了她,我不会死,可是,我的心会像一朵枯萎的花……扈平的气一下又全泄了。
想一想,自己还在16岁花季时就出来混了,没人关心也没人过问,就像草地里的冬瓜一样,悄然长成,结识过不少朋友,也有过很多女人,但很少有能真正上心的。
那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游自力,不长时间的相处中,他老是说起龙琪这个名字,于是这个人就深深地印在他脑海中,不过,当时她是作为大哥的心上人让他上心的。
后来见到了她,她的容貌还在其次,他不是没见美女,白的黄的黑的棕色的五大洲美色他都阅览过,主要的她的气质,让他有种回归的感觉。像多年的浪子突然见到了村头那棵大槐树……
是不是这些年太累了?想休息了?
也许是吧,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觉得很累很累。尤其是在去桃花岙的路上,她在河边的草地上站着时,他觉得自己就应该过这种生活──蓝天白云,绿草野花,树林溪流,重要的是,有她。跟她一起到处走走,走遍天下。
总之,扈平的脆弱就是让龙琪给激发出来的,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就是愿意看到她,愿意相信她,更愿意为她做点什么,但他既不敢又不能把这种感觉表达出来,她是冷的,是傲的,是高高在上的。只有,也只有,在见到方晓飞时,不,不用见到,只要提到,她的脸色就会在一刹那间变得柔和,且动人。
这真是一种宿命。
不认什么都行,六亲不认也行,但人不能不认命!
唉,扈平心里叹息。快到疗养院了,已经看到那一道红墙隐着青青翠色,他加快了油门,她在那里,方晓飞也在,但方晓飞能为她做的,我也能;方晓飞不能为她的,我还能。
方晓飞在风中站了很久,全身都湿透了,他无知无觉。
水玲珑撑着把伞,站在他身后,“进去休息一下吧。”
方晓飞回头看着她,轻轻地说:“请你好好照顾她,她怀孕了。别让她吃生冷的,让她尽量多穿件衣服……”
水玲珑冷冷地盯着对方,“你懂得挺多的嘛,给女人侍候过月子?”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在痛骂了,“我看你是鬼摸头了。”
她收起伞,抄起台阶上放着一个浇花用的小罐子,将里面雨水哗一下浇在他头上,“好好清醒一下!”
方晓飞吃了一惊,“你做什么?”
“给你大脑清清淤血!”
“现在不是我的大脑有淤泥,是她……她怀孕了。”方晓飞在大雨喊着。
“对,正像你要结婚一样,她怀孕了。你们各风流各的。”水玲珑把伞扔在他身上。
对呀,方晓飞飞快地转动着大脑──她怀孕了,我要结婚,对于我跟她来说,这本是两件别马腿的事情……
这一“别”,接下来的就是分别。
──你们各风流各的!
这是我和她结局,她就是这个意思吧?
方晓飞这时突然打了个激灵──我为什么会在今天收到那个邮件?谁发来的?用意又何在?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龙琪她抽烟吗?你们在一起时,她抽吗?”
水玲珑是抽烟的,她的手指上有淡淡的黄痕,老烟民都知道那是怎么薰出来的。当女人碰在一起,说着心里话,就会互相跟着学样儿。
“她不抽烟,她说她的手漂亮,怕薰黄了。”水玲珑说。
手漂亮。对,她的手,手指……方晓飞心思如电,在黑暗混沌中穿梭。不行,我得见见她,他回到龙琪的房间,妲拉把他挡住了,“她睡了,让她休息一下,你呢,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再让玲珑给你碗热姜汤喝,好吗?”
声音很舒服,方晓飞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刘正雄眼睁睁地看着扈平的车进了大门,很是气愤,但毫无办法,只好另寻出路。他在红墙外转了半天,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跳进去,他搓了搓手,攀住梧桐树的枝干往上一跃,将要过墙时,脚被人揪住了。
“刘正雄同志,这不大好吧?你这就不算入室行窃,也算得上是知法犯法。”上官文华站在墙根儿下,脸上后表情似笑非笑。
“你怎么来了。”刘正雄真是个叫骑虎难下,尴尬无比。
“来找你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那你又怎么会在这儿?”
给问住了,刘正雄只好下来,“走,回去吧。”
“回去?你不想进去玩玩吗?”
这一问,刘正雄的大脑才清醒下来,我进去作什么?搜查?查什么?龙琪?她犯法了吗?我有证据吗?找方队?我又跟方队说什么?就凭那张小报?
他摇了摇头,抹掉额头上的冷汗,幸亏呀,否则让人在里边逮住,那可就丢人丢大了,说不准还得局长亲自来“赎”。看来自己真的是太莽撞了,他默默地看着走在前边的上官文华,这个姑娘真是个人精,她怎么会来这儿?
方晓飞洗了个澡出来,龙琪的房间门紧阖着,算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吧。他来到庭院中,雨停了,空气很新鲜,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花木清香的气流直入腑肺。他闭上眼,真静啊,水珠儿在枝叶上滚动。
只听啪一声,一块桔皮落在他肩上,谁这么没教养?他回过头,见汪寒洋一个人站在楼廊上向下望,还顺便给他做了个鬼脸。
“上来──”
这个姑娘给他的感觉一直是神神秘秘的,此时听她叫他,正中下怀。他上了楼,接过她递过的两颗樱桃,鲜灵灵的。
“这会儿还有这玩意儿?”他惊叹。樱桃上市都在春天端午前后。
“这叫美国樱桃,味道好着呢!”汪寒洋说。
“崇洋媚外。”方晓飞不以为然地把樱桃放下。再好还不是樱桃,不吃。
“有本事你晚上点蜡烛照明,电是爱迪生发明的。”汪寒洋反驳。然后嘻嘻一笑,“美国人以前用的火药是我们的,人家可没拒绝过更没抵制过,而且还曾用它炸塌了我们的国门。”
方晓飞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但还是不想吃那两颗美国樱桃,便从果盘中拿了个苹果,“我还是吃这个吧。”
“那叫富士,日本的。”
提起日本,方晓飞更没好感,“现在还有什么是国产的?”放眼四周,从电器到日用品,我们已经国际化了。
“人!”汪寒洋一本正经地。
方晓飞笑了。
汪寒洋接着又说:“可是呢,我们的人在学英语、吃汉堡、喝可乐、看大片、过情人节愚人节圣诞节、染黄头发、去外企去白领……”
方晓飞的笑换成苦笑,有钱的就是大爷,就让人艳羡,连文化形式也会成为追捧的潮流。算了,不说这个也罢,他问:“怎么?没有休息啊?”
“你睡得着吗?”汪寒洋轻轻地说。
睡不着,今晚又是一个不眼之夜。
秋雨过后,秋寒更甚,层层叠叠的暗绿如浓云万顷,全压在了心上,沉甸甸的。
“对了寒洋,你家是哪儿的?可以说吗?”方晓飞随意地问。这个秋雨夜,混在他乡的游子应该都在想家吧?寒苦、失意会让这种思乡的情绪更上一层楼,此时问问家乡出处,应该是最合适的。
“我家是云南的。”汪寒洋叹了口气。
“寒洋,你跟陆薇是不是很熟?” 方队长突然问。在服装秀上,他看到她跟陆薇聊得很熟的样子。
汪寒洋想了想,“我跟陆星熟,我们是校友。”
“是比你高三届的校友中吧?”
“你怎么知道?”
“猜的呗,他比你年龄大,总不会跟你一届吧?陆星人那么聪明,高考这种小事他应该一击即中才对。”
这种解释合情合理,汪寒洋倒不好反驳,“是,比我高三届,我入学时,他都要毕业了。”
“他追过你吧?”
“这话儿怎么说?”汪寒洋生出几分警觉。
“你进校时他快毕业了,你们又不是老乡,又只有一年的相处时间,北大的校友那么多,才俊那么多,你能牢牢记住他,肯定是有点特殊关系吧?想来想去,我就只能想到最浪漫的这种了。”
汪寒洋没法回避,但又不想说什么,只好沉默。
方晓飞笑了,轻轻叫道:“橙子──”
汪寒洋脸色有点变,“你怎么知道我叫──”话音一落,才想着太过急切了。
这时,方晓飞从盘中拿起颗橙子,“我是问,你要不要吃橙子?橙子皮不好剥,我一般都是切开来吃,你呢?”
汪寒洋这时才领略到了方晓飞的心计,春雨般不经意地,悄悄潜入,你没法设防,也没法回避。
“我的小名就叫橙子,因为我喜欢吃橙子。”她说。对方既然都知道了,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痛快些。
“哦……”方晓飞专注地剥着橙子的皮,“喜欢吃就等等,我剥给你吃。这种橙子叫脐橙吧?唉,橙子这东西好啊,苏东坡有句诗就是说橙子的: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橙子正好在秋天吃,煮几只螃蟹,看着几盆菊花,再摆几只橙子,古代有道菜就叫:蟹酿橙。据说极鲜极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也夸橙子:其皮可熏衣,可和菹醢,可为酱荠,可蜜煎,可糖制为橙丁,可蜜制为橙膏。嗅之则香,食之则美,诚佳果也。橙子还可以入药,其性凉,可生津止渴,疏肝理气,通乳,对慢性支气炎也有一定疗效……”
他说着,将剥好皮的橙子给了汪寒洋,慢慢地,“这么好的佳物,谁都喜欢。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不能吃。”方晓飞笑着,又从汪寒洋手中拿过橙子。
“为什么?”精明的汪寒洋被他绕得有点发愣了。
“我突然记起乔烟眉曾给我说过,橙子性凉,所以风寒感冒者不宜食用……我听你说话鼻音很重,是不是感冒了?”
伶俐的汪寒洋说不出话来了,对方刚才一口一个“橙子”,显见得是他早就知道“橙子”这个名字,而且这两字上下足了功夫。说不定还专门咨询过乔烟眉这个中医。人常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看来做警察也是。
这真是个有心的人,如果他不作警察作别的,也一样会成功。
她把视线转到那郁郁苍苍的花木间,等待方晓飞的下文。但他没话了,只是一心一意地吃那个剥好的橙子,其神态好像他从来没吃过橙子。
这又让汪寒洋诧异了,难道,他就此偃旗息鼓了吗?
方晓飞终吃完了那颗橙子,他用面巾纸小心地把手上的果汁擦干净,慢悠悠地说:“其实,爱情就像一场感冒,以中药的理论,感冒就像是小伤寒,小伤寒是可怕的,一个疏忽不留神,就会死人。所以,感冒的人千万不可吃橙子。”
他说着盯着汪寒洋,“你说呢,橙子?”
他的眼神寒湛湛的,这让汪寒洋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冷酷。
“你到底想问什么?”她有点受不住他的眼光。这是在审过无数犯人后历练出来的,含着鹤顶红般的巨毒。
方晓飞微笑,“干吗这么多心,我只是说橙子的味道很好。你们南方人很有福气,能吃到很多水果,香蕉、龙眼、菠萝等等,我第一次吃橙子,还是上大一的时候,陆薇送给我的……”
话题终于又转回来了,又该由陆薇提到陆星了吧?
却没有,他说:“我第一次吃橙子时你猜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我父母,他们早早就去世了……如果他们在,这会儿一定很想我。”
话题又扯远了,他的声音也好像很遥远:“寒洋,你一个人在外,你父母一定很想你吧?云南四季如春,这会儿一定没有这冷,你父母一定很想着让你多穿件衣服……”
方晓飞说着伸手摘下一片竹叶,竹叶被夜雨清洗得碧绿滴翠。
“我的母亲很早以前就去世了,父亲也不在了。”汪寒洋已经克制不住地想说了。
“是很不幸。不过,不用难过,你会找到喜欢你的人,有自己的家。”又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
“我男朋友……也死了。”
“是意外吗?”方晓飞问。听到的是悲剧,但他并无悲伤,眼中也无一丝同情。生离死别对他而言已经见得多了。他是警察,他没空言情,他要的只是答案。
汪寒洋摇头,“不是,我男朋友他是电视台的记者,在一次采访中死于非命,其实,他是被我父亲连累的,因为我父亲曾经派人调查过游自力的案子,后来他受到陷害,我们全家也都遭到灭顶之灾。”
就问到这儿吧,方晓飞心中的碎片拼成了一幅图。
有一次,陆薇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说,她哥有个心上人,也知道是哪家仙女下凡,害得她哥常常长吁短叹,她还偷偷拿出哥哥陆星的日记给他看,他就是在那里,知道了陆星喜欢一个叫“橙子”的女孩子而不得。因为是日记,他把自己相思的痛苦与熬煎全程记录,这才让方晓飞得以了解到了一个对感情痴心专一的陆星。这个男子他悄悄地爱着,并打算让这份爱在岁月中悄悄幻灭,可是,汪寒洋这时出现了。
她的家没了,她自己也很危险,但她知道谁能保护她。于是她来到这座城市。她来了,周烨他们自然也就会跟来,陆星就是为了她,才跟周烨达成合作的协议。才由此陷了进去。
陆星原本是个很好的人,聪明,做事认真,热忱,肯仗义执言,他底子又好,所以有很好的前途,方晓飞以前一直弄不明白他怎么会“犯事”,原来原因正在汪寒洋身上。是她手机上的那个电话号码,告诉他这一切。
底牌掀开了,他不知为陆星感叹,还是悲伤。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问:“你怎么进的龙琪的公司?”
“公司正好招人。”
于是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龙琪集团公司的一员,不久便晋身为龙琪的秘书。
可能龙琪那时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把她留下,一则为护着她;一则,只要她在,就不怕控制不住陆星。
“你喜欢陆星吗?”方晓飞单刀直入了。
“不喜欢。”汪寒洋也干脆。
“那你知道他都为你做过些什么吗?”方晓飞又问。
“我知道,他越陷越深。”
原来她知道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
“他已无法回头,我也无法爱他。”
汪寒洋依然如此干脆──她不爱他,无论他为她做过什么。
她真的就这么冷酷吗?
方晓飞不由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问题这已超出了工作范畴,但他想知道。他问:“如果,陆星他有一天被判了刑,坐了牢呢?你会等他吗?”
──就算不爱,你至少可以假装爱吧?反正他已经在牢里,基本上是咫尺天涯。
汪寒洋却说:“你觉得以陆星的为人,他会要我等吗?”
他会吗?
他不会。爱情不是强求得来的。你可以强娶强嫁,可是你能强迫着让人爱你吗?既然不是真爱,又何必吃那份嗟来之食?
所以与其说汪寒洋冷酷,不如说爱情本身就是冷酷的,它冷酷就冷酷在它的无法苟且无法将就。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如死一样坚强,如黑白一般分明。因而它是高贵的。
所以陆星只能像他演过的那个吴仕林,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司马天仪,在桃林中送了一条命。这也是他的宿命?
方晓飞开始想起陆星的种种,莫名的伤感从心底涌上来……
汪寒洋这时问了:“你会为他网开一面吗?”
我会吗?方晓飞摇头,陆星其情可悯,其心可叹,可其行不可宥啊!若人人都像他一样以爱的名义胡作非为,那这个世界岂不乱成一团。
他反问:“你希望是这样的吗?”
这回该汪寒洋无言了,若陆星可网开一面,那陷害游自力的人也可以不再追究了。这不是大家所希望的。犯了法的人,一定要接受制裁。
法,不容情。
“可是……如果,他帮我们呢?”汪寒洋说。
“我知道,陆星他帮你很多,包括昨晚通过羊博士给你透露信息,还有今晚,他对时装秀上的安全,比谁都经心。”
“不,不光是这个。”汪寒洋说。
“还有什么?”方晓飞问。
“我父亲把游自力的所有的档案都拷在了一个磁盘上,交给了我。我来这里后,怕不保险,就给了陆星……”
什么?方晓飞听得心惊,不是受惊于陆星为汪寒洋保管那么重要的东西,而是局里的领导曾让他通过陆薇去陆星那里找犯罪的“证据”,他们的目标,会不会就是……
他的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一直以为是对手的陆星,如今却代为保管着有关游自力那个要命的东西,而他的上司却……这真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丝。
汪寒洋又问:“现在──你肯不肯为陆星网开一面?”
我肯不肯?方晓飞问自己。
“你就那么相信陆星吗?”
“我相信爱情的力量。”汪寒洋一字一字地说。
爱情有什么力量?它难道真的可以人世间的对错、美丑、是非,甚至于生死吗?
水玲珑这时陪着妲拉在园中闲逛。两人手里提着灯笼,像寻梦一般,追溯着往日的繁华与凝重。
雨停了,鹅卵石小径苍苔点点,一直通入幽深处,花木过水,葳蕤中带着清爽,两人脚步轻微,像古代的女子一般,长裙摇曳,袅娜生姿。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晴蜓飞上玉搔头。唉,”
妲拉幽幽地感慨着,“做个古代的女子多好,日子可以过得像诗一样!所以当初小龙问我愿不愿意回古代玩一玩,我一口就答应了。”妲拉感慨着。
“你算了吧啊──”水玲珑笑着,“你说那诗我虽听不大懂,不过听音儿倒像是每天吃饱睡足涂油抹粉,闲着无事到院子里看看花,她家的院子好像还很大吧?这种日子自然好啦,可是你要万一生错地方,到了穷人家,整天下地劳动,弄不好卖到人家做丫头,长漂亮点儿的让男主人打主意,让女主人不待见,最后嫁给武大郎,混得跟潘金莲似地,那就不好了吧?”说到这儿,她摇了摇头,“其实只要有钱,生在在什么朝代都好。”
妲拉笑了,先是微笑,后来索性哈哈大笑起来。
“喂,你笑什么?我说的可是实话。”水玲珑有点纳闷。有这么好笑吗?
“不是,”妲拉摇着手,“我很久没听到这么实在的话了。”
“想听实在话?找龙琪去,她那儿一张口就是。”
妲拉不笑了,“说是朋友,也不常见到她。想听都没得听。”
水玲珑这时盯着地上的花影,轻轻地说:“要是文室还在,你说小龙和方晓飞还会不会像现在一样?”
妲拉听着,一时间很难回答。这事不好说。
水玲珑看来很想弄清这个问题,催促道:“说话呀!”
妲拉摇头,“估计……不可能吧?”
“为什么?他俩挺喜欢对方的。”
“算了吧,别老拿爱情说事了。这词现在已经滥得不能再滥了。”妲拉摇了摇头。
“龙琪跟文室感情不好,跟方晓飞感情很好。”水玲珑着重强调。
“是啊,小龙已经没感情给文室了,难道还要把他的尊严也夺走吗?”妲拉轻轻地说。
水玲珑不再坚持了。──如果为了爱情什么都可以做,陈世美死得还真是冤枉,他也不过是跟秦香莲没了爱情而已,他也只是在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已……
爱情是自私的,可有谁愿意被别人自私的爱情所伤害?如果你不愿意,你就不要用自己自私的爱情去伤害别人。
要想公道,不妨先打个颠倒。
理,也不容情。
水玲珑想了片刻后突然笑了,“这么说,文室还死得真是时候。”
“玲珑──”妲拉用一种带有警告的口气。这时说这种话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祸从口出,福自心田。水玲珑自然明白这点,可还是忍不住暗自揣摩──文室和龙琪走到今天,其实已经是不兼容的了。彼此都成了对方的某种障碍。莫非……祸起于此?
她默默地跟着妲拉胡转悠,走过一片竹林,听到溪水潺潺,俩人在一个月洞门前停下,水玲珑推开半掩的门,“这里是清风别院,很幽静的。”
正说着,一个白色的影子突然从花木间掠过,诡异妖魅,迅捷而飘忽……
“天,那是什么?”妲拉给吓了一跳。
“瞧你,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一个鬼嘛!”
这口气轻松得好像鬼是她家床头摆的一瓶花。妲拉却紧张起来,“你不是说真的吧?”
水玲珑笑,“你也算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应该知道像这种深宅大院中常会有些灵异现象,不足为奇。就算没鬼,花儿草儿年月长了,也会成精的。”
越发说的有板有眼了,妲拉惊异于对方的胆量,“你就不怕?”
“我又没做亏心事,我怕什么?不过我告诉你,这儿真的闹过鬼。”
水玲珑可不是危言耸听,大概是三年前吧,这儿开始闹鬼,据说每到深夜,那老兄就在水面上飘荡。水玲珑还撞到过一次,那“鬼”穿一身白衣,长发,嘴唇猩红,影子一样飘飘忽忽。这里的人都吓得要死,后来院长专门从乡下请来一个风水先生,据说是祖上从明朝洪武爷年间就做这一行,开易经推八卦很是灵验。这风水先生在此转了一圈后给出了个主意,让在每个小院中高挂红灯笼,一入夜就点起来,另外就是买来很多烟花爆竹,也是一入夜就狂放一气,这样过了半个月,那个鬼再没出现。
“奇怪,它怎么地又出来了。”她喃喃自语道。
“它、它是谁呀?”妲拉满心的犹疑。
“不会是我吧?”扈平突然冒了出来。
“美男来了。”水玲珑乍然看到他,忙热烈地打招呼。妲拉则默不作声。
“怎么?想我啦?”扈平开玩笑。他们三人在影视城就很熟了。展眼又望着妲拉,笑道:“老婆你好,几天不见,更迷人了。下午就听说你要大驾光临。”
妲拉笑一笑,“你半夜三更的跑了来,有什么事吧?”
“我看看龙琪怎么样了。”扈平说。
水玲珑抿嘴一乐想要说点什么,妲拉忙抢先说:“她在红楼呢,顺着这条路走就是。”
打发走扈平,她拉了拉水玲珑,“我看我们也回红楼吧。”
“回红楼?怕鬼?”水玲珑似笑不笑地,“告诉你吧,那鬼正是从红楼出来的。”
妲拉心里一动,突然觉着这事颇不寻常,龙琪不就在红楼吗?水玲珑把她安排在那儿,莫非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不成?正思想着,又一个人影绕过花篱匆匆走来。
“是小何啊……”水玲珑眼神好。
来人正是何苏琳,她看到了妲拉两个,忙停下步子打招呼,“晚上好,您二位这是……”
“结伴同游、结位同游。”水玲珑忙说。她凑着朦胧的灯光看着何苏琳皎如满月的脸,想了一下说,“你随我来。”便拉着何苏琳进了院子。
妲拉懂事理的人,人家没叫着她,自然不方便跟进去,便停在门口。足等了二十几分钟,那两人才出来。何苏琳又问候了一声妲拉后,走了。
“既来了,进去看看吧。”水玲珑挽住妲拉的膀子,进了优雅别致的清风别院,这座小院有一半建在水上,静夜的长风牵来几缕蒹葭的清香,一种接近衰落的最后的一抹余香。妲拉站在廊下,看着远处的水波,总感觉心底里有个忽明忽暗的疑惑,她想了想说,“这次为了小龙,你也担着不少干系了。”
“──其实”水玲珑想了想,“我并不是为了龙琪。”
“噢?”妲拉心里有些吃惊,她把这种吃惊恰如其分地表露了出来,并接着问,“那……”
“是为乔烟眉。”水玲珑说。
“乔烟眉?”妲拉听到这个名字后默默地想着。这个姑娘她虽没见过,其大名却早就听得如雷灌耳。此时水玲珑竟然说到她此番所为全是为了乔烟眉,真叫人始料不及。
“你们是怎么……”这事应该问个清楚。
“那年,我还在夜总会……”水玲珑对这段经历并不避讳,
──那年,她还是夜总会的红牌,身材好容貌好心态好,所以总有很多客人,日日笙歌红灯酒绿,她觉得这也挺好,因为,她的眼睛让她看不到生命中还有更好的。那就只有随遇而安随波逐流了。
一个晚上,她喝多了,便去洗手间抹了抹脸补了补妆,迷迷糊糊间不小心撞进了一个包间。醉眼朦胧中隐约看到几个男人坐在那里,有一个好像很面熟,是谁呢?正想着,一把刀就顶在她脑门上。
酒醒了,一股寒气从头凉到脚,欢场中三教九流沉渣泛起,死个把人很简单。杀了,随便往个地方一扔,警方永远也摸不着头脑。这回没准儿是闯到哪个鬼门关,犯了什么江湖忌讳,让人以为她打听了什么,便想杀人灭口。好在她机灵,赶快道歉说走错门了,但不管用,拿枪的人双眼很毒,吐出的蛇信子一样……
这是杀人的先兆,水玲珑很明白。
那个人抬起手,把揪住她往门里拉,水玲珑心里一激凌,低头在对方手腕上咬了一口,同时赶紧后退一步把门用力一磕,那人的胳臂夹在门缝中,手中的刀掉在走廊上,趁着这时间差她撒腿就跑,生与死,全看她脚底的速度了。
这时,她耳边是一串脚步声……
只有脚步声,快捷的、仓皇的,对方也害怕,因为害怕,所以一定得要她死。
水玲珑就像虎口脱险的羊,将所有的能量都用在双腿上,一口气冲出夜总会跑到后街上,白天这也是一条比较僻静的街,这已经是后半夜了,街上更是没什么人了,一片寂静。水玲珑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这才觉得做错了,她应该猫在夜总会,怎么说,那儿也人多眼杂容易藏,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跑,尽力地向前跑,就在这时,她撞到了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就是乔烟眉,当时,她一个人走在深夜的大街上,就像在白天在花园中散步一样悠然自得,月光照在她脸上,就像天使……
那种气氛,那个时候,能遇上这样一个人,真不啻于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水玲珑一个“急刹车”,停在“天使”面前,可是这一刻,她自惭形秽了,她──顶着一个鸡窝一样爆炸头,浓妆艳抹,黑色的吊带裙又短又露,狂奔中高跟鞋也给甩掉了,挂破的丝袜上渗出浅浅的血痕……
看着对方如水的洁净,水玲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爬在粪缸中的蛆,这种生命,死了也没什么也可惜的。
“你需要什么帮助吗?”乔烟眉这时却开口问了。
“我……可我……是个小姐。”水玲珑觉得该得自报家门了。──她这种身份,人家就是不帮她,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乔烟眉看着她,用一种平淡的眼光,说:“我在大学读书,因为父母有足够的钱,供我。”
这句话,让水玲珑的眼泪夺眶而出,如果,她的父母也有足够的钱供她,她何至于此!女人的纯洁与否,有时只在于钱的多寡。
“有人在追我。”
“追你?”乔烟眉笑了,“男的女的?”
显然,她是把“追”,想像成“追求”了。
水玲珑苦笑,“他们是要杀我的。”
说话间,追她的那几个男人,已经一步步地逼了过来。他们的块头很大,还都拿着刀,月光下,寒光闪闪。要死了,水玲珑绝望地想着,可是,我不能连累这个姑娘。我得让她走。
乔烟眉却对她说:“你站我身后去。”
“这……管用吗?”水玲珑问。
“对你管不管用我不知道,但对我绝对管用。”乔烟眉说。
这话让水玲珑有些不明所以,愣愣地站着发怔。
“因为子弹会从后面打过来。”乔烟眉笑一笑解释。
水玲珑一听,赶快冲她身后看去,果然,从那边又冒出几个人来,手中拿着的,却是枪……前有狼后有虎,今天这娄子算是捅大了。──真不知是惹上谁了。
“大不了一死,我不会连累你的。”水玲珑这时心一横。
乔烟眉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时,那几个拿枪的走过去瞪着拿刀的,然后他们就一起转过街角不见了。
水玲珑看得有点发傻,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等她从吃惊中缓过神来,乔烟眉竟然也不见了。她的眼前,是被月亮照得像梦一样虚幻的街道,宁静、苍茫、迷离。她一个人站了很久……
──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么活着吗?劫后余生的她一个劲儿地在想这个她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当第一缕阳光打在她脸上时,她又回到夜总会,除了那里,她不知道她还能去哪里。她的世界很狭小,她只能在这里一天天老去。浑浑噩噩中又过了半年,有个非常年轻的男人来找她,他没介绍说他姓甚名谁,但跟他同来的人叫他少爷。少爷要她替他们做一件事,只要做成这件事,就满足她一个愿望。任何愿望。
她答应了。
对方口气虽说大了点儿,但这是个机会,她认为。人生有时就是这样,相遇会变黄金。
“要我做什么?”不管做什么她都认了。再坏还能比现在更坏吗?
“去趟泰国。”
泰国?红灯区?水玲珑一下就想到了那里,来夜总会的好多客人都吹嘘过他们在泰国如何如何一掷千金地漂亮的各国MM们周旋。而且以她的身份及应付能力好像去那种地方是最合适不过的。
但,少爷却否定了她的想法,“不!”
“不??”水玲珑真是大感意外。
“你太小看自己了。”少爷的眼光在她身上停了几秒,像林间的晨风,清爽中带有几分贵气。他说,“我要你去一家寺庙。那儿有一棵系着红丝巾的菩提树,你就在树下等,有人会来找你。”
一个星期后,水玲珑站在了泰国寺院里那棵青葱碧绿的菩提下,一直站了三天,正等得绝望时,一个中年和尚走到她面前,双手合十,“久等了。”然后给了她个黄色的香囊。“请收好,并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水玲珑看着眼前风神秀出的僧人,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她感觉事情有点不同寻常。
“样品。”僧人很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歇了一歇又补充说,“最新的冰毒样品。”
水玲珑的下巴都要掉了,大麻、摇头丸、可卡因还有冰毒这些名词,对于在她那种场合混饭吃的人,并不陌生。贩毒可是掉脑袋的,“您、您……您可是出家人。”
僧人温和地笑一笑,“姑娘有没有听过一句古话:不秃不毒,不毒不秃?”
水玲珑呆呆地看着对方,“佛门不是净地吗?”
“最净之地即最污之地。佛法包容万千,又何妨藏污纳垢?”
“可这让世人如何信佛?”
那僧人又淡淡地说,“禅心讲一悟字,若非大奸大恶,又如何能大彻大悟!”
“人有大奸大恶在前,大彻大悟又有什么用!”水玲珑反驳。
僧人微笑,“世间只有大恶之人,才能成大事。若不能成大事,又如何引得芸芸众生万流归宗?”
水玲珑摇头,她是农民的子弟,可以说她的道德观单纯得接近愚昧。这不是她的错,愚民之所以愚,是有人需要。
“如来佛、观音菩萨,不是讲‘善’的吗?”
僧人则道:“佛家不讲善,佛超越善恶、美丑、是非、对错……佛若讲善恶,与凡夫俗子何异。”
“可是……” 水玲珑听得迷迷登登,“我听过很多如来的故事,什么以身伺虎……”
“那是愚人浅见,敢问以佛祖一身一体,何以喂得天下千千万万贪婪之口?”僧人反问。
说的很是,佛祖只一个身子,可老虎有很多只。以身伺虎虽种了善因,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倒显得促襟见肘力不从心。普渡众生的佛应当是这样小气的吗?故事很假嗳……水玲珑慢慢地用脑子思索着。
“其实,对于虎,羊只是它的果腹之物,凶残与否,那只是人类的看法。”僧人打起了譬喻。
水玲珑很有些天分的人,听得有些茅塞顿开,“那依您的意思,佛经是不好的了?是骗人的?”
“不!”僧人说,“经本是好经,只是被歪嘴和尚们给念坏了。真的倒变成了假的。”
水玲珑涌起一种求知欲,“您给说说真经,我喜欢听。”
僧人轻轻问道:“请问姑娘以何职业谋生?”
水玲珑脸色一红,“我生在穷人家,因为穷,所以贱,命贱,人贱。现在做小姐,那自然更贱了,正像人们骂的──卑贱。”
“那平常找姑娘的客人都是些什么人?”
“那自然是贵人,有钱、有权,穿着漂亮的衣服,坐着漂亮的车……”
“照姑娘所说,姑娘乃卑贱之人,处卑贱之地、操卑贱之业,既如此,那些贵人又何必贵脚踏贱地?”
此话一落地,水玲珑顿时如醍醐灌顶──我有何贱?彼有何贵?
僧人见对方悟了,微微一笑,转身即走,隐于一群信男善女中……
水玲珑回来后在约定的地方把那个装有冰毒样品香囊给了少爷。少爷接过去看了看后把香囊又抛给了水玲珑,“给你留着玩儿吧。”
啊?怎么会这样?水玲珑觉得自己的脑子又转不过来了。
“这个不是,那、那、那什么……”
“是冰毒样品,对吗?”少爷笑一笑,“三叔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
原来那个和尚是他的三叔,所谓的冰毒样品看样子也是假的喽!水玲珑不禁松了口气。──她的道德底线,仅止于卖身,若要出卖良心,还是不愿意的。
少爷看着她的表情,说:“若是真的毒品,你恐怕在泰国机场就被抓起来了。”
“可是……”水玲珑感觉一头雾水,千里迢迢让她跑了个来回,却什么也没做。“你三叔他,真可惜了,为什么要作和尚?”她换了个角度问。
“谁说他是和尚了。”少爷的表情很耐人寻味。
“不是吗?”水玲珑又吃了惊。
“他只是剃了个光头,披了件袈裟而已。他觉得那样子很酷。”
“不过,你三叔他真的很有见识,像个……真的和尚。”
少爷笑道:“和尚未必通佛理,通佛理的也未必就是和尚。就像你──”他盯着水玲珑,“虽然人是小姐,但心不是;有的女人,不做小姐,心却是。”
水玲珑听着一阵感动……这是除乔烟眉之后,第二个让她感动的人。这么长时间以来,有谁肯越过她外在的身份,看看她的心。
“好了,现在,该你谈谈自己的愿望了。”少爷还记得他的承诺。
愿望!
一听这个词,水玲珑有种莫名的激动,“我想作官。”她说。
“什么?”少爷有点诧异。虽说男女平等,但女人步入政界还是很少的。因为少,所以会很累。
“我想作官。”水玲珑又重复了一遍。
见对方如此坚决,少爷很是不解,“为什么?”
这还用问嘛,对于一个中国人,还有比作官更光宗耀祖扬眉吐气的吗?这种潜意识中沉结的东西自然很难说得出口。
“我就想作官。作不了大官,小官也行。”
“我以为你会选择做个有钱人。”少爷说。──欢场中人,谁个不为钱?
水玲珑则说:“有钱当然好,可我的客人中,都是有钱人给作官的买单。”
这般见识就难得了。少爷笑了,一口答应:“好吧。不过……”他问,“你什么学校毕业?”
“我勉强读完高中,还收到过大学通知书,但没钱。”水玲珑轻轻地说。──她也有过跃上龙门的刹那机遇,但无力把握。谁说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若没钱,连得到知识的机会都没有。
少爷看着水玲珑,很久,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很好,箭在弦上。”
“可是,你要我怎么报答你呢?”对方的话,水玲珑听不甚了了,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却最明白。
“别想太多了,我只是一时好奇,想在你身上玩个戏法。”少爷淡淡地说。
“什么戏法?”
“麻雀变凤凰。”
水玲珑怔怔地看着对方,他从哪里来,什么身份,又为什么要找她,她一无所知,不过,这个人没有恶意的,她看得出来。算了,管那么多做什么,走一步是一步,再坏还能比做小姐更坏?
这以后,她就一跤跌在了青云里,仕途走的顺风顺水。可是那个“救”她的那个少爷,却再也没露过面,也没找过她。真的是太奇怪了,他是谁呢?每当夜深人静,她总会感念一番,想着,无论那人要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推辞。也就在两年前,少爷终于出现了,要求却很简单──要她跟龙琪接触。
龙琪鼎鼎大名,她早就听说过,很神往,可是……“听人说龙琪很难打交道。”
“有钱的得为有权的买单,这是你说的。现在,你有权,她有钱,你占着上风。”少爷意味深长地。
“未必,有很多当官都怕她。”水玲珑说了句实话。
少爷说:“弱者之所以弱,通常不在乏力而在少勇。龙琪只是比常人多些血性,敢为别人所不敢为的事。”
水玲珑回味着这句话,点了点头,对龙琪她早有结识之意,大家都是女人,便生出不少亲切感。但那个女人崖岸高峻,轻易接触不上,所以她想让这位少爷给她支个招儿。便慢慢地说:“听人说龙琪信基督教,宗教这玩意儿我不太懂,不过有句话太出名,所以就记下了──人家打你左脸,你把右脸也伸过去。这倒让我纳闷,龙琪她……”说到此处,水玲珑笑着摇了摇头。
少爷则缓缓道来:“上帝是庇佑强者的。主说:凡是没赚的,就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凡是赚的,我还要加给他,叫他多多益善。主还说了,要借那不义财,结交朋友,到了钱财无用的时候,他们可以接你到永生的帐幕里去。”
水玲珑听着不无感慨:凡事都有两面,一部《圣经》,强者可以读出强横,弱者可以找到心灵的避难所。就看你如何理论联系实际了。
她揣忖着,既然龙琪厉害,那是否也用点厉害办法结交她?
“你是要我以硬碰硬?”
少爷摇头,“龙琪为人软硬不吃,你只要……”说到这儿,他顿住了。
水玲珑瞧着对方的脸色,知道接下来的话不会太好听,便催促道:“说吧,没关系!”
“你只要把她当成你以前的‘客人’就行了。”
水玲珑闻言笑了,的确,作官与作小姐,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处。“要我去哄骗她?”
少爷开导,“不,不是哄骗。与朋友交,当用心,一颗诚心。骗人骗得再好,也只能是一锤子的买卖。我是要和龙琪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
“我明白了。”水玲珑体味着对方话中的意思,忍不住又问:“可是……搭上龙琪有什么用?”有钱人又不是她一个。
对方则说,“你还记得那年你在街头遇上的那个姑娘吗?”
一股热浪顿时涌上水玲珑的心头,这些年她没有一时一刻忘记那个姑娘,“她在哪里?她叫什么?”
“她叫乔烟眉,只要你搭上龙琪,就可以见到她。”
──这下,水玲珑明白了,自己的一番际遇,竟是全由那个乔烟眉而起的。那个姑娘到底是个什么人?
……
妲拉默默地听着水玲珑步入官场的前因后果,暗暗心惊且无比头痛。事情远比想像的还要复杂。──应该说这是黑道上的人在暗暗培植力量。官场有人,银行有钱,这是黑帮发展的潮流。而水玲珑则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她自己知道吗?
问题是,栽培她的那个人是谁?
能在风尘中识得水玲珑这样的人材,拔她于水火,且不急不躁慢慢栽培隐藏于暗处以备不需之用。这份步步为营的策略,绝非急功近利的人所能有的。
他是谁?
在这个问题背后,还有一个问题让她心惊,那就是现在的黑帮真的是无所不能,居然可以操纵官场。其实想想也不是黑帮能耐,而是有些官员太过不能耐。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遇强则弱,遇弱则强。
水玲珑沉默了一会儿后又叹息似地说,“虽然跟龙琪接触不是我的本意,但我的确很喜欢她的为人。”
她好像在解释什么,其实这是完全多余的。既然肯将一切坦诚相告,其用心也就不必猜疑了。何况以龙琪的聪明,不会看不出什么。那厮的作风一向是将计就计。──你引我上套,我就上去看看。
“你后来一直都没见过乔烟眉吗?”她问。
水玲珑摇头,“乔烟眉对于我,就像个谜,我现在也弄不清楚,她那天为什么会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好像,她是冥冥有股力量特意派来拯救我的。”
“那年她多大了?”妲拉问。
“大约十八九岁吧。”
噢?那个年纪大概正在上大一吧?能有什么本事救得了水玲珑?难道……妲拉脑袋中灵光一闪,明白水玲珑的老板是谁了。
──江远哲。
是的,只有这个人才能把水玲珑、乔烟眉、龙琪联成一线。然而,他最初的用心到底是什么呢?就为了乔烟眉而试探龙琪?不论如何,那真是个厉害角色,别的不说,单看水玲珑的今非昔比就知道了。
“乔烟眉她──已经不在了。”妲拉说。她故意的。
“是的。”水玲珑的眼中滚出一串热泪。她回过身,望着对岸朦胧的红灯笼,像一个梦中的遥远的符号。沉默很久后,她轻轻地说,“所以,我一定要把她没有做完的事,做完。不惜一切。”
说到这里,妲拉放心了,不管对方的初衷是什么,她都是盟友而不是敌人。江远哲是个愿意讲义气的人,而乔烟眉已经用她的生命让彻底他“臣服”了。接下来,就看水玲珑怎么唱这出折子戏了。说不定,她有办法“拿”住方晓飞。
“其实,这两年间,我有不少机会见她,但我忍住了,我总以为,自己不够好,等变得更好时,我再……可没想到,她竟然先走了……”水玲珑的声音很渺远,像是远处飘来的花香,“我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了。为什么好人总是死得很快?”
为什么?
──彩云易散琉璃碎,好物自古不坚牢。这是真理。
妲拉叹了口气,
月亮出来了。乌云已散尽。
扈平急匆匆地在小径上走着,当他看到红楼楼廊上站着的方晓飞和汪寒洋时,停下脚步。今晚的事,症结就在那个小子身上,若他不在了,就没事了。他把手伸向怀中,蓦地惊出一身冷汗,他的枪居然不见了──
掉哪儿了?车上?不对,下车时还在;掉路上?不会呀,四周这么安静,落地总有个响儿吧。给人偷走了?不会呀,一路走来,谁也没遇见啊。对了,水玲珑,刚才就离她最近。难道是被她摸走了?为什么?不过,若真落在她手里,倒也不怕。
他的心刚刚定下来,手机突然响了,清脆的振铃在寂静的时刻分外地惊心动魄。
“是我──”刘雪花带有磁性的声音。温暖而笃定。
“您有事吗?”扈平问。
但对方却不再开口了,一直沉默着。足有5分钟之久。
月光如银,撒下淡淡的清辉,花木疏影横斜,正是一派良辰美景,若抱一颗平常心闲庭信步,该是无上人生。可扈平此时哪有那般心情,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满是末日尽头的一种焦灼、挣扎、无绪,加无奈……
偏偏刘雪花又给了他一个长时间的沉默。
什么意思?
扈平正转动脑筋,她说话了,“等急了吗?”
“不急。”扈平说。其实怎么能不急,但他能沉得住气,他等,刘雪花不是个普通女人,她这时打来这个电话,一定有她的特殊用意。
对方在那边轻轻地笑了,“对,我就是喜欢你这点,把得稳,永远不急。不要急。这件事,着急办不来。方晓飞是聪明人,你也是。你知道该怎么做。”
──方晓飞是聪明人……
这话让扈平的心平静下来,是啊,我杀了方晓飞就没事了吗?文室的案子是桩命案,方晓飞不管,还会有别人管,这种要命的时候出了这种案子,很容易让别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整倒龙琪。所以说,与其让别人接手,还不如落在他手里。
这个主意是拿定了,那接下来又该怎么做?怎么能说得动那个家伙让他放弃?
“雪花姐,我该怎么做?”扈平这个精明人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我想你一定会自己想清楚的。”那边挂了电话。
“这里露水重,你不冷吗?”声音自身后响起,扈平回过头,何苏琳悄没声儿地站在他身后。她……怎么也来了呢?
小径上的鹅卵石闪闪发光,何苏琳就踩着漂亮的小石头上,身前身后是重重叠叠的花木,如云如雾,衬得她的脸如满月,眼如星。
“怎么,很奇怪吗?”何苏琳微笑。
“不是……这里好像分外阴冷,所以我还正想着多一个人呢!”
“是啊,”何苏琳轻轻地说,“多一个人多点儿人气,这地方阴气真的很重。”
这种古旧的深宅大院,屋宇深邃,花木重重,总像是有种幽怨之气郁结着。不过扈平觉得有点好笑,这个新时代的女孩子也信那些无稽之谈吗?
“我说的是真的,这里以前闹鬼闹得很凶。”何苏琳突然说。
汪寒洋捧着一杯热茶,给方晓飞。
“我自己来……”方晓飞赶紧说。
“客气什么呀,我都倒好了。”
“那……谢谢!”方晓飞接过来一饮而尽,他感觉有点冷。秋寒入骨。
“这是名茶,应该先观其色,再嗅其香,后品其味。”汪寒洋微笑着提醒道。
“噢,对不起啊,我……真是糟蹋好东西。”方晓飞有点不好意思。他一向喝水只是为了解渴。至于“品味”,他既没那钱,也没那闲。
汪寒洋笑一笑,“其实没什么,我随便说说的,谁又是个有品位的。瞎矫情呗!” 她见方晓飞站得都靠在栏杆上了,忙把他揪了一下,“往后站,别离那儿太近。”
“怎么?”方晓飞不解,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掉不下去的。”
“掉是掉不下去,不过,就怕……被推下去。”汪寒洋看着暗红色的朱栏,神情一呆,轻轻地说。
“你说什么?”方晓飞听得一愣。谁会把我推下去?
“这里闹鬼。”汪寒洋暗幽幽地道来。
方晓飞给她的说得心底有点儿发冷,“什么鬼?”
“这座楼上闹过鬼。据说那是个冤鬼,那鬼常在楼廊上游荡,找替死鬼作伴儿。”
噢?方晓飞看着对方苍白的脸,感觉很疑惑,这位汪秘书怎么说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汪秘书,不该如此唯心。难道这事别有隐情?
“怎么回事?说来听听。”一种职业的敏感让他接着问。
“三年前──”汪寒洋声音飘飘忽忽,“三年的一个秋天,也是这样的天气,这个时辰,一个姑娘,就从我们站的地方,跳了下去……”
“死了吗?”方晓飞头皮一阵发紧,退了一步,看着这个隐隐间露出富贵气势的楼廊,整体是暗红色的,像阵陈年葡萄酒一样,可这一刻,他怎么都觉得像是血……
他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股血腥味暗暗汹涌。
“死了。”汪寒洋点头,“当场毙命。”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以前也隐约从陆薇那里听过疗养院有闹鬼的事,但他不相信。以为是一帮吃饱了没事干的高干子弟在瞎起哄。不料却事出有因。
汪寒洋淡淡地,“三年前的一个秋天,咱们市戏校的十二个女孩子来这里给省里来考察的领导们汇报演出。戏唱得很好,领导们很喜欢,让她们集体留宿。也就在那晚的这个时候,有个叫蓝星儿的姑娘从这儿跳了下去……”
她停顿了一下,着力补充了一句:“死因不明。”
──死因不明……
“后来呢?”方晓飞问。看来此处真是别有洞天哪!
“蓝星儿是个孤儿,从小被一对拾破烂的夫妻抚养成人,以他们的这种身份,还能有什么后来!”汪寒洋淡淡地。
方晓飞看着她的脸色,问:“怎么没人报案?”刚问完,他就觉得自己的话实在愚蠢得可以。──他要不是翻墙头,恐怕连这儿的大门都进不来。对有些人,警察算什么?
“后来就开始闹鬼。”汪寒洋正叹息着,脸色突然变得十分苍白,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喂──”
方晓飞顺着她的手势,只见不远外的水面上,立着一个白色的影子,发丝纷飞,在朦胧的月光下如魔如魅……她在渐渐地飘近红楼,月色下她的五官像被抹掉似地,只有双唇猩红,嘴角在往下滴血……
真的是一副充满幽怨之气的魅影,方晓飞也不由打了个寒颤。
扈平也看到了,那影子立在一重一重衰败的荷叶间,如怨如怒如郁如叹……
“原来,是真的。”他有点发毛。
“有冤难诉,化为戾鬼。”何苏琳说。
──当作人无能为力时,就只有鬼。这是老弱者惟一的选择。
可是……扈平看了几分钟后,突然说:“那怕不是真的鬼吧?”
“何以见得?”何苏琳问。
“月亮出来了。”扈平说。
“那又怎么样?”
“瞧你脚下。”
何苏琳一看,她的脚下是她自己的影子。而传说中,鬼是没影子的。她再看那湖上的“鬼”,它身后,居然也拖着长长的影子……
扈平笑了笑,“我可从来不相信这个。”
何苏琳看着他,“若是人怎么会飘来飘去?”
“你刚才说了,那是一帮戏校的学生。”
戏校的学生,水袖、台步等是最基本的功夫,有了这,穿上一身白衣在夜色的掩盖下装出一个悠忽飘渺的鬼影,应该是不难的。
何苏琳叹息道:“扈先生真是聪明。”尔后又不客气地说,“但似乎又太聪明了些。”
这话若让刘雪花和龙琪来说,只当是玩笑,但由年轻的何苏琳说出来,扈平有点不舒服,问:“什么意思?”
“干吗捅破这层窗户纸呢?让这世上多一个鬼不好吗?”
“好吗?好到哪里?”扈平反问。──地狱多一个冤鬼,人间就少一分希望。
“至少可以让有些人明白,鬼神是存在的。暗室欺心,神目如电!” 何苏琳说。
倒是有些道理,不过……扈平说:“这么说,你也知道那鬼是假的?”
“不只是我,这里的人包括服务员、大厨、司机、清洁工、园丁……等等,但他们都众口一词说这里真的闹鬼,说那鬼是多么多么恐怖吓人。还专门从乡下找来民间的风水大师做过法事,闹得沸反盈天……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何苏琳问。
扈平反问:“为什么?”
“这就是人心!”
──人心!
人心是有公道的,为了一个公道,又何妨黑白颠倒一番。谎言若是善意的,上天也不会责备。他们现在,就需要这样的心。
扈平看着何苏琳若有所悟。──这故事,倒应该讲给方晓飞听听。
或者,他也想“放弃”,只是缺个台阶儿下。
“对不起,我真不应该跟你讲这些的。”汪寒洋抱歉地说。
知道不该,为什么还要说?方晓飞的心,开始慢慢静了下来。他隐隐觉得,那个“鬼”在这个时候出现,十分突兀。这喻示着什么?还有,这里既然闹鬼,水玲珑为什么要把龙琪安排在这里?仅仅是因为僻静?
他凭栏远望,只见重重屋宇于夜色中如黑色的海浪,绵绵不绝……
──庭院深深深如海,海底有什么,你知道吗?你需要知道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方晓飞在这一刻,感觉十分迷茫。
汪寒洋这时慢慢地说:“方队,如果有人,把害蓝星儿的那个凶手给杀了,你会如何?”
“你说什么?”方晓飞听得心里一惊。
“我是说如果有人把害蓝星儿的那个凶手给杀了,你会如何?”汪寒洋重复了一遍。
方晓飞盯着汪寒洋。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其实我是开玩笑的,别当真。”汪寒洋笑一笑。
真的是开玩笑吗?方晓飞可不这么想,这姑娘所说的每一句,都别有含义,一时间他千头万绪,乱七八糟……
“噢,天哪!”汪寒洋又一声低而短促的惊叫,方晓飞顺着她的视线往下一望,看到陆星居然从花径上慢慢走来,也不由心里一动──他来做什么?
这个晚上真不寻常,该来的,几乎是全来了。
“我……”汪寒洋看着越走越近的陆星,别提有多为难了,她真的不知该怎么面对那个人。
“他应该不是来找你的,我去看看。”方晓飞说。
他走出红楼,在一片藤萝下迎住陆星,“都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
陆星见是他,口气随意起来,“这么热闹,我怎么能不来?”
“热闹吗?”方晓飞反问。此时,四周一片寂静。
“这里的每个人心里恐怕都很热吧,人心一热,就会闹出点事儿来。”陆星说。
“这么说,你是来凑热闹的了?”
“不,是来浇冷水的。”
“这里刚下过雨。”
陆星笑了,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这地方,不易久留,你若办完事,还是早点离开吧。”
这话带有劝告的意味,他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吗?方晓飞想了想说:“我知道。”
陆星摇头,“你不知道。”
“我会知道的。”
陆星看着他,突然觉得他们之间本来应该可以处得挺好的,可现在,已经没机会了。
“你这种脾气,说好点儿,是坚持;说不好听点儿,是犟。”
方晓飞看着对方,也大有知己之感,可又明明知道,他们的立场是完全对立的。
“肯坚持的人,从来都不听别人说什么的。”
陆星听着笑了。停顿了良久,“有件事,我一直都想告诉你。”
“一件不太重要的事吧?”方晓飞说。
“当然,119、110、112那是一分钟也耽搁不得的。”
方晓飞也笑了,“那请说吧。”
陆星沉吟片刻后突然问:“你知道你怎么当上刑警队长的吗?”
方晓飞被他问得一愣,虽然有些不舒服,但签于跟陆薇正处于奥妙的关系之际,倒也想听听对方是怎么“理解”这件事的。
“不妨说来听听。”
陆星说:“人都道你是靠我们陆家登上这个位置的,其实不是。真正的原因是……”他盯着对方,一字一句地,“政法书记对你有好感,他父亲以前是卖水果的。”
“怪不得人说你年少有为,连夸人都夸得这么有水准。”方晓飞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觉得这是夸你?”陆星尖刻地。
“卖水果自然要把最光鲜的摆在最显眼处,你这分明是夸我人长得漂亮。”方晓飞微笑。
陆星只好说:“不光人漂亮,还聪明。”
“那就是秀外慧中喽?”
“你倒是不客气。”
“宠辱不惊。”
陆星笑一笑,“这样就好。那……告辞了。”
“怎么?这就走?”
“想留着我过年?”
方晓飞看着对方,片刻后,“谢谢你!”
“谢什么?”
“他谢他什么?”藤萝架那边的水玲珑听到这一句时,有点莫名其妙。她俩转了半天后,又准备回到红楼。
“方晓飞是陆星的妹夫。”妲拉说。
“噢,他原来是陆文辉的女婿。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升官升得快啊!”
“连你都这么想。”
“让人很难不这么想。或者说,正是这样。”水玲珑官场中人,自然明白升迁的秘诀。一要后台二要钱。
“所以,陆星才跟方晓飞说那番话的。”妲拉说。
水玲珑恍然大悟,陆星那句话,是为给方晓飞解开一个扣子──你做你的队长,与我们家无关。
世人施小惠以图大利的太多,他这种心胸还真叫人感慨。──给就给了,我愿意的。
“真可惜了这个人了。”妲拉说。
方晓飞又何尝不知道陆星的用心,但这并不能让他轻松,反而觉得负担更多。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院落深处,这里的环境非常好,花园内丛丛簇簇的菊花开得正盛。淡月昏黄下,还有一些惜花的蝶儿在缠绵,它们是不是惟恐花睡去?又惟恐自己命不长?所以尽力抓住这美好的一瞬……
“你好。”有声音自花丛中响起。
这时候了,还有人没睡吗?
夜很静,鸟啼叶落,淡月星稀。扈平站在一片衰草丛中,草尖上的露珠,在闪动。他告别龙言后,就直接来到这里。
方晓飞看着他,他与他,终于狭路相逢了。
他的确很美,像一尊高贵优美的雕塑,斯时斯景,衬着这无边夜色,更是别有情致,仿佛延展出一个梦外之梦。
他对他一直有成见,就算在经过这一堆事以后,还是不能释怀,龙琪说他们之前会成为朋友,真的会吗?
他看着那个男人的眼睛,对方的眼里却是一派哀伤。
为谁?
这么晚了,他又在等谁?
“这里很美,我刚才转了转。”
对峙了很久后,扈平先开口了。
“这里种了很多花木,全是可以入药的,说不定这里的园艺师就是个中医,所以这里的花木有牡丹、芍药、蔷薇、月季、凤仙、玉簪、天南星、草金铃、百、何首乌、通草、木莲、忍冬、木芙蓉、紫荆、丁香、紫参、黄莲、豆蔻、杜若……等等,这里居然还有一道清清的溪水从花间穿过,医院的后面竟是一个大大的山坡,栽满各种药用果树,除桃李杏梅山楂外,还有月桂、银杏、安石榴、木兰、降真香、厚朴、杜仲、合欢、女贞、冬青、五加、石南以及桑、柳、桦、梧、柘、楮等等……”
方晓飞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着说着眼泪涌现。直到不能自抑。
“你怎么哭了?”
“因为我在想念一个朋友。我答应过她,想要为她建一个百草园,可是……”
方晓飞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因为那个人,因为这眼泪,他与他的距离忽然近了。
“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这一个问。
“因为……”方晓飞说,“一开头,我对她很凶,还骂她不知廉耻……我以为我会有机会向她道歉,可是她不给我……”
扈平笑了一下,“不用道歉,她能想得开,真的,她什么都能想得开,这世上没有她想不开的事。”
方晓飞心里突然一阵刺痛──我最希望的是,你能与众不同。这是她活着时跟他说的。那时,他还犹自懵懂。现在他醒了,所以他痛。
乔烟眉,她走了,她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制止了一场火拼,她带走了喧闹,留下这无边的静谧与安宁。
她才24岁,正是花样年华,未来的路上还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在等她,可她走了。
“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一定早早回来,认识她,保护她,喜欢她,我不要自己有一点遗憾……”
没有看好乔烟眉是扈平今生最大的遗憾。
遗憾是可以让人落泪的。
“知道吗?小乔上次出车祸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家医院,我看她的时候她睡着,我等了很久她都不愿意醒来,我知道,她是因为不想跟我说什么,她从来都不愿意跟别人说什么,不管承受过多少痛苦屈辱她都是默默地吞咽,即便她离去,也是悄悄地走……”
她悄悄地走了,就像一只蝴蝶悄然羽化,在她出事的地方,没有打捞上与她有关的任何东西,仿佛她在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这个俗世让她蒙尘,所以她要走得干干净净。
质本洁来还洁去。
最后连她的葬礼,都是秘而不宣的。
或者说,根本就无物可葬。
她就这么走了。
连对她的追思与哀伤都是沉默的。
这叫人情以何堪?
也许她最初的动机很单纯,就是想把别人托付给她的事做到,做好。可这却让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到底值还是不值?
方晓飞一阵心悸。看着扈平,这个男子脸上的哀伤让他感觉好不亲切。──这一刹那,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了距离。
可以说,10天前他才认识他们几个。龙琪、乔烟眉、杨小玉、扈平、汪寒洋……他们一个个按顺序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带着他们各自不同的个性与尖锐的语言,他开始从他们身上了解世界的另一个侧面。
龙琪说──不善良又何必装善良,惺惺作态。
扈平说──我们有时候用眼睛看到的,用耳朵听到的,也未必都是真的。
乔烟眉则说──我本善良。
杨小玉说:善良首先是一种能力。
他们都是善良的人,然而他们最初给他的印象一个比一个恶劣。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龙琪冷酷,乔烟眉尖刻,杨小玉放涎,扈平邪气,都不像好人。但好人又是什么样子的?
好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好人做了不好的事,那我又应该如何?
再如果,好人做了很多好事却没有得到奖赏,只做了一件不好的事就要受到惩罚,那是不是很不公平?
如果这个惩罚的权柄操在我的手中,我该怎么选择?
方晓飞想着想着,心内既酸且苦,想哭又想笑。
在这个静夜中。
“不早了,你也休息吧。”他对扈平说。
“你睡得着吗?”
扈平身前身后是重重花影,他的眼神如群花坠落……
方晓飞一愣,他睡得着吗?
他看了看天,天幕深邃,天也睡了。可天无情,人有情。要不怎么人会老,天不老。
宇宙间,只有无情的东西才会真正地永恒。永恒不属于人类。
秋风起了,它也是有情的,带走萧瑟,留下了希望。──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他叹息了一声,转身踏上通往红楼小筑的小桥,他想再看看龙琪,这一刻,他不想离她太远。逝去的已无法追回,那为什么不多疼惜一点活着的人?与其失去后才想到珍惜,为什么在拥有时不好把握?
“方队长──”扈平在他身后叫。
方晓飞回过头,“以后就叫我晓飞吧。”
横在他们之间的那块梁木,已经搬走了。
“好,晓飞,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方晓飞说:“我知道,人只要爱了,就知道了。”
扈平点了点头,“那为了爱,你愿意付出什么?”
方晓飞说:“整个生命。”
扈平叹息,他不满足,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
方晓飞明白,所以那一声叹息,如刀,刻在他心里。
他慢慢地走在小桥上,中只听得一曲伤心的《化蝶》,穿林度水而来,如水银泻地,直入肺腑,令人心神俱碎……
回到龙琪的房间外时,刘雪花在走廊的椅子上坐着。昏暗的灯光照在她身上,显得格外落寞与凄冷。
方晓飞心中涌上一种不忍,轻轻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个时候,我得来看看。”刘雪花所答非所问。
这话说得很是。方晓飞心里有些甜蜜又有些酸楚──龙琪有事,这么些人肯为她奔忙;若我有事,谁会这么帮我?
“对了,再过些日子,就是春节,你在哪里过?回老家吗?”刘雪花话题一转,问得是家常琐事。这倒令方晓飞心头一宽,又一暖。
“家里父母早已经不在,我也很少回去了。”他说。
“那你过年时,在……陆家?不,我是说跟陆薇一起?”刘雪花像是不经意地。
方晓飞苦笑,“过年是团圆,人家也是全家团圆,我去不合适吧?”
就算跟陆薇结了婚,在陆家他也只有半子之份,何况还没结婚,那就半子也算不上。陆文辉身居高位,年节下的,找他撞木钟办事的人自然很多,“礼尚往来”的也多,他一个警察在旁,多有不便。这其中缘由,很不能说出来。只图个眼不见为净。
刘雪花当然明白,叹息道:“那就……很委屈你了。”
方晓飞笑一笑,“反正那几天需要人值班,我就全顶下来了。这活儿说不准什么时候出事。也算过个特别的年。”
怪不得他人缘不错,种下什么自然就收什么。刘雪花想了想,“今年你想不想换个活法儿?不如我们结伴去旅游吧?”
“旅游?”方晓飞反问了一声,这个法子对他还是很新奇的。
“是啊,谁说过年一定要在家的。她──每年都在外边过年。”
她,自然就是龙琪了。可是,她有家、有亲人,大年下的,就算不与家人团圆,也该趁机跟生意场上的人应酬一下吧?方晓飞想。
刘雪花表情这时有些木,口气也呆板了不少,“过年固然是团圆,可团圆也是一种福气,不是每个人都能享的。”
这下方晓飞听明白了,这龙琪显然是为了避免跟文室在一起。已婚的女人,大年初一应该上娘家拜年,携夫带子,一身光鲜,以示幸福美满。这种快乐她没有,她也不硬装。于是干脆躲了出去。
“那文室呢?”那个人独自在家,估计也不好过吧?方晓飞不由有此一问。
但刘雪花提起文室其人显然很谨慎,只是很节约地说了一句:“一般而言,他会回老家。”想了想后又添了一句,“也算衣锦还乡吧。”
这话在理,对于文室老家的人来说,他应该是天仙化人一般。然而,方晓飞转念一想──难道对于文室,只有回到老家才能找到一点点荣耀的感觉吗?可见他平常的心情一定很压抑。
“他也可以带着龙琪一起回去啊……”他在试探。他想知道文室与龙琪之间更多的事情。
“这个……”刘雪花沉吟了半天后挤牙膏似地说,“主要是春节前后车票比较难买吧。”
这与算理由?但关于文室,方晓飞不想再问下去了。算了,不提他也罢。
“那龙欢呢?他怎么办?”
“跟他妈一起出去喽,小孩子家到了个陌生好玩的地方,新奇欢喜还来不及呢。过不过年也就不在意了。”
刘雪花的话虽平淡,可方晓飞明白,春节对一个中国人来说,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抚慰。对联、爆竹、红灯笼、年夜饭、饺子、压岁钱、新衣服、拜年……虽然年年都是一个套路,可这个套路中的喜兴热闹又是让人多么的温暖和熨帖!虽然有人说这很俗气,但俗气有时就是福气。谁能在俗世中拥有该有的一切,谁就活得更幸福一点。至少,别人共有的快乐,不会是你的伤口。就像他方晓飞,每年春节,他总免不了要暗暗神伤一阵。
“年关年关,年就是一个关啊!”刘雪花长叹。
──对于中国人,年,的确是个关。
它不光验证你活得是否圆满,它还考证你的实力。人家饭桌上有鲍参翅肚,你有吗?人家的身上从头到脚一簇新鲜全名牌,你有吗?人家正月里屁股贴着名车拜年,你有吗?人家孩子的压岁钱成千上万,你有吗?就连人家的对联都是镶金粉的,你有吗?
痛苦来源于比较。年关,就是个竞技场。当年的杨白劳输了,所以他死在年关的那边。他穷,他过不了关。而在这一天过不了关的,何止他一个!
几家欢乐几家愁。大年除夕这一天,应该还有些人,心里其实是凄凉的吧?听着那爆竹,心像被烤焦一般。
又要过年了,我们又要过关了。
“……有一年,”
刘雪花如数珠玉一般细说着往事,“生意做惨了,腊月里,债主堆了一门,她只好躲到乡下去。除夕那晚,她住的那里只剩下了一碗面条,还是头一天吃剩下的。我把那碗面条加了点水,热了热,弄成两碗汤面,放在她在手里,对她说,过了年,就会好……夜越来越深了,年味儿也越来越浓了,外面的爆竹声,渐渐响起来,远远近近地连成一片,我总感觉,那年的爆竹声似乎特别的热烈,炸得人心窝子都要……”
往事如梦,不论痛苦快乐,都是不可追的。所以有些缺憾,永远也无法弥补。若要一生无悔,只能把握当下了。可身处“当下”之人,正是最迷惘之人。
方晓飞伤感地叹了口气,“那……那时的文室呢?” ──说不提起这个人,还是忍不住又提了起来。
刘雪花迟疑片刻后,“他……这个……”
这与其说是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不如说是一个令人伤情的问题。
“她,不喜欢跟人诉苦。”她最后回答说。
这倒是真的,龙琪像只独狼,受了伤绝不会叽叽歪歪絮絮叨叨,她宁肯一个人躲起来悄悄地舔伤口。
方晓飞听得心里一痛,这些年,她一个人过了多少个“关”?
如果早一点我们认识,她会不会希望我在她身边?会不会把她的成功和失败都跟我说?要我和她一起分担?
他一时间想得痴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再抬头时,刘雪花已经走开了。──这个人竟这么走开了,悄没声儿地,为什么?正谈得热辣辣放不下呢,怎么就突然丢开手了呢?
方晓飞好不失落,然后又想到,若是龙琪也这般突然走了,我该如何?以后的日子会不会跟菜里无盐一样变得无味?
这一刻,他感到自己很软弱。
又呆立了很久以后,方晓飞才蓦然惊觉,刘雪花是不是专门等在这里想要跟他说点儿什么?或者暗示点儿什么?不止她,还有扈平。他们跟他说陆星说乔烟眉说“她”的往事,他们的意向是非常明显非常一致的。都在以“情”动人。
他也的确是被打动了。
──天下可爱的人,都是可怜之人;天下可恶的人,均是可惜之人。
乔烟眉是可爱之人,陆星是可惜之人。他们都是可悲可叹可感可泣的有个性的人。
但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提起他们?
──难道龙琪她真的是为了某种原因──杀了文室?他们在为她很隐晦地求情?
如果她真的是凶手,那她又是什么人?可爱兼可恶?可怜兼可惜?
他们让他“疼惜”她、宽宥她?
对了,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鬼”,他们轮番上阵,又是人,又是鬼,是不是想劝说他放弃?
这时,房门拉着一点缝儿,一股香味逸出来,连,刚才医生滴的来苏水味都盖过了,这是龙琪香水味儿,也是那天文室出事那个电梯中的香味儿……
还有,文室保险柜中那两颗带血的牙齿……
所有的意像都在方晓飞大脑中盘旋。
天哪!
方晓飞心惊无比,中了箭似地龙琪大酒店冲去。
刚踏上小桥,水玲珑大马金刀地站在桥头,翩翩裙裾随风飘动。
“去哪儿呀这是?急脚鬼似地。”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地问。
“我有急事。”
“正好,我也有事。”
“要我帮忙?”
“非你不可。”
“那,说吧。”
水玲珑拍了拍手,从她身后的花木丛中走出一个白色的人影,方晓飞一眼就看出这就是那“鬼”。她走路轻盈,身上笼着白纱随风拂动,飘飘洒洒。脸上的彩妆已经擦掉,眉目十分清秀。
“给方队长讲个故事。”水玲珑示意道。又说,“捡他没听的说。”
那女孩子轻轻地说:“……我叫陈莉苹,跟蓝星儿都是戏校的,她唱小旦,我是刀马旦,三年前那晚,我们演出完后,我俩分在一个家,就在红楼的一楼,我们刚洗过澡睡下,有人来叫丹桂,说领导……领导见她唱得好,想见见。她就去了,领导在三楼,过了半个小时,我听到窗外一声闷响,然后又听到很多人叫:有人跳楼了,我赶快往外跑,结果,是蓝星儿。她光着身子裹着一张白被单,躺在水泥地上,脑壳全碎了,血流了一地……”
陈莉苹说到这里,打了个寒颤,显然,那一幕将永远印在她心里,成为抹不掉的阴影。
方晓飞看着她,又盯住水玲珑,“当时你在哪里?”
“我在二楼为领导准备第二天的早餐。”水玲珑说。
方晓飞思索着,“那也就是说,你们并不能确实蓝星儿跳楼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那还用问吗?一个女孩子进了一个男人的房间能发生什么?又有什么能让一个姑娘从楼上跳下去?”水玲珑恨恨地说着,拿出一叠照片,“这是案发现场,是省报的一个记者拍下来的。悄悄给了我。”
照片上,蓝星儿腰间缠着洁白的被单,点点血花溅在上面,怵目惊心。
“她只有十六岁。”水玲珑说。
陈莉苹这时又说:“星儿为人很保守的,同学们中有很多去夜总会唱歌的,她家里穷,可是从来也没去过……”
“那后来呢?”方晓飞打断对方的话。
“有人把星儿送到医院,上午,就给火化了。”陈莉苹说。
“火化了?那有没有个什么说法?”
“说是星儿不小心从楼上失足掉下去的。”陈莉苹说。
“那她家里人呢?”
“有人托戏校的领导给了她家人五万块钱,算工伤。她父亲是盲人,平常在街头拉二胡挣钱,她妈妈不会说话,是哑巴,在城里拾破烂……出了这事后,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后来闹鬼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都知道星儿死得冤,气不过,觉得怎么着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可又没办法,所以我和另两个刀马旦还有唱武生的三个男生,我们就决定装鬼吓吓那些坏蛋。”陈莉苹说。
这就是人心吗?这些善良的人也只能做到这一点。方晓飞想。
“方队长,就本案,你准备怎么做?”水玲珑问。
方晓飞沉默了片刻后,“你这是报案吗?”
“不是,是自首。”水玲珑慢慢地。每个字都像是炸弹。
“噢?”方晓飞不动声色。脸上只有一个期待对方说下去的表情。
水玲珑对他的反应显然有些失望,她说:“那个家伙已经死了。被我杀了。”
“是吗?”方晓飞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女人。闹鬼这一出的“戏眼”,竟在这里吗?接下来她会怎么继续?
水玲珑说:“蓝星儿死的那天早上,那个害她的家伙居然在早餐的时候面不改色地喝了一杯牛奶,一碗粥,吃了两颗鸡蛋,三个小花卷,半碗面条。他这种人,不该死吗?”
“听上去是应该。”
水玲珑笑一笑,带点挑衅地,“所以他现在死了,医生说他死于心肌梗塞,而有人则说,他是被鬼掐死的。我更喜欢后者。”
这就直接叫板了,她一个晚上装神弄鬼,就是为了这个──如果“我”,杀了一个该杀的人,你会如何?
我会如何?方晓飞默默地想。
水玲珑紧盯着方晓飞,方晓飞也在盯着她,两人在夜色中对峙着,湖面的冷风吹过来,侵入肌肤,令人肝胆俱寒。
“水玲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弄巧成拙?”方晓飞突然冷冰冰地说。说着,眼波一闪,一股无言的压力天河泻顶一样浇灌下来。
这位年轻的警察竟有如此震慑力,还真小看他了,猝不及防的水玲珑脸色一变,感觉当今之计还是以静制动比较好,便淡淡地说:“请指教。”
方晓飞眼神如铁,坚硬冰冷,“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不管谁犯了法,我一定不会放过她。”
“杀人者死。你们也一样会给他一刀的。”
“不。金刚怒目,但和阿修罗完全是两码事。”
水玲珑得了这一句,方觉得眼前这个警察是个硬角色。这场对手戏一不小心就会让他抢了风头,可戏唱到这一折,正热闹处,无法谢幕,便笑一笑使出自己最擅长的功夫,“何必呢?种花的总好过栽刺的,修道儿的总强似打墙的。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方晓飞马上就不软不硬地给顶了回去,“若讲人情,你又何必端出蓝星儿一案呢?你不就觉得此案缺乏公正,所以要讨个公正吗?谢谢你用这件事提醒我──要我这个作警察的,遵守职业道德,禀公执法。”
水玲珑给说住了。她沉默片刻后,“真不愧党把你培养了这么多年。”
“这么说,谁使钱就听谁的?有钱就行了?”不过她从话中逮着一话把儿。
方晓飞似笑非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我取的也是这个‘道’,那个人他罪有应得。”
“谁有罪谁无罪,只有法律才有权界定。你没有。”方晓飞说。
“我遵循的是天理。”水玲珑强调。
“天理下界,也要入乡随欲。”
水玲珑歇了口气,她料不到方晓飞口才竟如此凌厉。忙打叠全部精神说:“王法一丈,身高丈二,有些人是置身法律之外的。惟一的办法就是削足断腿让水漫过他的头……”
“对,是该这么做!但做事的人,不是你,而是警察。”方晓飞反驳,“有人摸走你的钱包,他是贼;你气不过,也摸了他的钱包,那,你也是贼。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方晓飞一句赶一句,水玲珑针锋相对,“官与贼本就一墙之隔。”
“人与狗也就一张皮毛之别,但狗咬人,人不可咬狗。如果那是条疯狗,你就更得不偿失。”
“那狗咬了人该如何?”水玲珑此时已落在下风。
“用打狗棍。”
水玲珑沉默片刻后轻轻地说:“我也希望这是个法治的社会。希望。可是在希望尚未变成现实之前呢?”
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总会有一段不小的差距,这个空白该怎么办?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水处长,照你的办法永远也不会成为法治社会,但照我的办法,却有可能。”方晓飞回答。
水玲珑听着突然笑了,“好啊,那你抓我!”
这话就有些耍赖了。──你不是讲法律吗?我说我杀人了,你抓我啊!
方晓飞盯着她,有些警醒又有些劝告地,“人生三尺,世界难藏。谁要真的做了,谁到时就得认了。水处长,我倒宁愿你是好心,但有时好心也会办坏事。那就是错上加错。”
“什么意思?”
方晓飞盯着她的眼睛,“那晚蓝星儿进了某人的房间,然后她就跳楼了,但在她进房间之后跳楼之前到底发生了过什么,你并不知道……”
水玲珑这下给挤兑得没词了──如果她知道,那她当时就该站出来指证,但她没有;若她不知道,那她今天所说的一切,就是诬陷,外带谋杀。
这事怎么说,她都不占理。
只怪刚才话说的太满:我在替天行道。行天道就该是光明正大的,心之所动,行之相随,又何苦玩阴的?就算谋定而后动,也该是阳谋,不该是阴谋。水玲珑她毕竟是官场中人。有些事她应该能兜得转的,完全可以做得堂皇一点。可她玩出的闹鬼暗杀之流,沾了些江湖味道,显得自贬身份。
方晓飞进一步说:“让罪犯接受法律的制裁,比被鬼掐死要更有震慑力。你说呢水处长?”
水处长已经无话可说,笑一笑准备撤退。她身后的陈莉苹嚷嚷道:“方警察,蓝星儿她,真的死的很冤……”
方晓飞把目光转向她,“你们戏校那晚一共来了几个?”
陈莉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来了8个,5女3男。因为上边说要听热闹一点的戏,我们就准备了《杨门女将》、《花木兰》等,所以除了星儿以后,女生全是刀马旦,男生也都是武生。”
“那蓝星儿唱什么呢?”
“她的《拾玉镯》和《柜中缘》唱功好,省里汇演还得过第一名。”说着说着,小姑娘又急了,几乎是大声嚷嚷,“方警察,星儿人真的很好,死的太惨,更惨的是她的父母,你一定要……”
“行了,我知道了,我会的。”方晓飞止住她。
“大半夜的,你们聚在这里讨论什么?”龙琪由刘雪花陪着走出来。她披着一件深色的风衣,站在一片花篱后,花篱半人高,用陈年的竹子交叉编成,一朵一朵的菊花,红的、紫的、黄的,白的,还带着墨绿的叶片错错落落地簪在其上,花瓣随风轻颤,摇曳出一种令人心碎的美,她在凄美中,周身像笼着一层雾,她的眼神,却像那桥下的秋水,澄静明澈。苍黄的落叶随夜风漫卷,落在花篱上,也落在她身前身后……
她来了。一见到她,方晓飞的心一下就软了,百炼钢马上就成了绕指柔。就算心中有一点点的芥蒂、有一点点的隔阂,此时也没了。真正的感情是没有误会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自己跟自己还会有误会吗?
“外边风大,你冷吗?”他轻轻地问,似乎怕惊醒花叶上的露珠。有些机会是转瞬即逝的,就像那片片秋叶,落了,就无法再追。
龙琪也看着他,眼神有些迷离,“……你要走吗?”
“是,我有件急事,要处理。不能再等了。”
“那你去忙吧。”
……
这就是告别了吗?方晓飞感觉自己心里尚有千言万语,可就是全堵在咽喉间说不出来。看她的眼神,也是似喜似悲,似哀似怨,恐怕跟他的心境是一样的吧?
“方队长,把你刚才跟我说的那句的话,再跟龙老板重复一遍。”水玲珑冷眼看着眉目传情的这两人,顺势插了一句。
方晓飞不由苦笑,这个女人真的很会火上浇油,他只好对龙琪说:“我们刚才在讨论一件事,我跟水处长说:不论谁犯了法,我绝不放过。”他看着龙琪,又加了一句,“也包括你。”
龙琪闻言笑了,很温馨甜蜜的一种笑,像是听到了最动人的情话,她说:“你本来就是这种人,这也正是我当初找你的理由。”
方晓飞听得适意又不无歉意,这个世界上最理解我的人就是她了。而最理解她的人也是我了。我知道,她是个敢作敢当的人,如果她做错了,她绝不会逃避。她不屑于苟且偷生,更不会让我为难。那我呢?我只有照她的意思去做。这才是对她最大的尊敬。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要的是我的尊敬,而不是我为她颠倒黑白,带着她一走了之。这是对她的污辱。我该相信她,她既有做事的胆子,就有提责任的肩膀。
“谢谢你夸我,可是现在,我最想听的是,你骂我。”方晓飞说。然后又补充一句,“最好能骂得狠一点,泼辣一点。”
龙琪还没反应过来,汪寒洋悄悄笑了,这个方晓飞也真能来劲,居然想出这么一招。这可不是龙大老板的强项。不过真的很妙,平常看惯了威风凛凛的龙琪,不知她婆婆妈妈撒泼放野起来是个什么样儿。
这时,操这份心的不止是寒洋,所有人都静静地等着,看龙琪怎么骂人。
龙琪果然有些为难,又有些好奇,问方晓飞,“为……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你骂人时是什么样子。”方晓飞说出心里话,他见惯了威风凛凛的龙琪,很想看看她作为一个寻常妇女婆婆妈妈撒泼放野起来是个什么样儿。
此刻不光是他,在场所有人都静静地等着,看龙琪怎么变脸。
“那……我试试。”龙琪为难片刻后说。
大家都竖起了耳朵,不知她会骂出什么话来。
龙琪想了想后说:“你这个挨千刀的。”
方晓飞皱了皱眉,微笑,“要一千刀这么多吗?一刀也就够了吧?”
“是剃须刀。”龙琪说。
方晓飞笑了,别的人也都笑了,这把刀大概每个男人都是不得不挨的。他轻轻地说:“风很冷,你快回去休息吧。最迟明天,我会找你的。”
“刚下过雨,开车要小心。”龙琪语调轻柔地吩咐他。
水玲珑看他俩依依不舍却又温吞水似地,笑了笑,伸手在方晓飞背上使劲一推,本来就离得近,又猝不及防,方晓飞整个人跌在龙琪身上,龙琪赶快扶住他。
“方队长,太猛了吧!”水玲珑笑意闪动。
方晓飞回过头,大大方方地说:“水处长,这我可真得谢谢你,你让我做了我想了很久都不敢做的事。”他又看着龙琪,微笑着道:“既然第一步已经走出去了,能不能再给一个机会?”
龙琪的脸红了,女人脸一红,就潇洒不起来了,方晓飞只当是默认了,抱了抱她,轻声说:“一回生两回熟……”然后在众人的瞩目中走了。
惊悚剧演成了浪漫剧。
人都散了,妲拉叫住水玲珑,“怎么样,戏演砸了吧。”
水玲珑默然,妲拉盯着她,说实话,对水玲珑这一举动,她有点不满,眼看风雨欲来,她还在搅和。大约从龙琪一来这儿,她就在预备着这一出了,刘雪花、扈平、汪寒洋、何苏琳都在她的戏码中。不过可惜,刘雪花压根儿就没上套,扈平倒是得了她的启发,却按自己的思路另走一路,只有寒洋和小何配合。到底是年轻人!
可是,她这么做,到底是什么?
水玲珑开口了:“我也是为了龙琪。”
妲拉听她还在强辩,也就不得不点破了,“水处长,还是说实话吧,你这一出,到底是为了龙琪,还是为了你那位江少爷?”
她的一双眼睛寒湛湛的,令人不敢逼视。她本想着对方承认了也就罢了。彼此间合作,本来就各有各的立场、利益,求同存异。没理由人家处处向着你。
水玲珑却叹了口气,反问:“你就这么看我?”
妲拉听了这话,再往深里想,觉得以江远哲的为人,他绝不会这样趁风起火。那人眼皮子没这么浅。就是钓鱼,他用的也是直钩,愿者上。
可若不是江远哲本意,水玲珑又何必多此一举?
水玲珑说:“你应该知道什么叫举一反三吧?”
“解释一下吧!”妲拉这时的精神高度集中,水玲珑不是个庸才,她所做的每一个小动作,都将有她的用意。
“蓝星儿这案子看起来像是个桃色案件,其实不是。”水玲珑说着又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若方晓飞能破了蓝星儿一案,那也就能解了龙琪的困。”
妲拉听了这话,脸色一变,镇定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原来你知道……”
水玲珑点头,“我见过文室一次,只一次。但,我已经预料到今天的结果。”
她歇了口气,“我想看看方晓飞到底有几分胆色,有几分聪明。也好早做打算。”
妲拉这时明白了,水玲珑跟他们的心思的确是如出一辙,不过她走的是另一条道儿,顺便还推出了蓝星儿的事。显然,蓝星儿的事,是她的一块心病。
“方晓飞很有胆子。”她评价了方晓飞一句。
水玲珑摇了摇头,“作警察,可不能光靠胆子,得靠聪明。抓坏人,但到底谁是坏人?在抓之前,得想仔细弄清楚了。若抓错,胆大倒成了莽撞,不如不抓。”
这话更触动了妲拉的心病,刘雪花扈平他们担心也正是这个。
“若是……”她心乱如麻。方晓飞急匆匆地走了,显然是为了文室的案子,结论会如何,无法预测。
“不要太担忧。方晓飞为人很踏实。”水玲珑劝说。
“我不担心他。因为这件事的结局,根本就在于龙琪的态度。”妲拉说。
水玲珑也默然了,两人对望着,长长吐了口气。深秋的清露已凝成白霜,好冷。
方晓飞赶到龙琪大酒店时,上官也在,她队副刘正雄走到半道,欧阳明一个电话把他叫走了。上官一个人思来想去,便来到酒店的那个电梯前,徘徊、揣测,她也怀疑。因为怀疑,所以为难。
这个脓包儿迟早得挤。这时许是最好的时候。
方晓飞站在她身后,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电梯门还那样敞开着,只用一块布帘稍稍遮住,贴了张纸条──修理中。
一切都没变,方晓飞甚至觉得文室的尸体还在那里,上官和庄美容还在忙碌,当然,还有杨小玉,她守在一旁,随时准备回答他们提出的任何问题。──故事,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他跟杨小玉争执,他要去见龙琪,她不让。
现在,他又站在了起点,他将如何结束或重新开始以后的故事?
龙琪真的是凶手?抓了她?那他呢?他怎么办?他刚才信誓旦旦地对水玲珑说:我要禀公执法,可事到临头,心里仍然一派茫然。──凡事就怕落在自己身上。
唉,上天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人?它无情,难道就要将情变成毒药?
“咦,方队?你也来了?”上官听到了他粗重的呼吸声。
方晓飞笑一笑,赶快趁着没有结果再笑一笑,若过了明天,他是否还能笑得出来呢?
“我已经睡了,又觉得有一点什么事想不通,于是就过来了。”上官说道。
“那我们就一起想吧。”
上官这时掏出文室的日记本,“也许会有参考价值。”
“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因为……”上官故意停顿,并且明显地表示不会将以下的话说出来。
方晓飞替她说:“因为里面涉及到陆薇,更因为我跟陆薇今天上午要登记结婚,是吗?”
上官沉默。
方晓飞打开日记本,大概翻了一下,基本上全是今天花了多少钱,买了些什么东西之类。到最后面,真家伙才露出来了。
──10月20日,晴,今天天气很好,我很惊。我遇上了她,天哪,世上原来真的有她这种人,我心跳了。
──10月21日,晴,天气依然很好,我的心情更好,我又去看她了,我以为我昨天眼花了,我以为再也不会有比那个家伙更好的女人了。原来真有。我的心又跳了。跟那个家伙在一起时,都没这没这么跳过。虽然人们都说她是美人。呸。
──10月22日,小雨,我坐一个角落里看着她,她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里的人告诉我说,她叫COCO。这一定不是她的真名。她很好,她不像是干这一行的人,也不应该出现这里,我发誓一定要救她。她跟我说话了,我心跳得厉害。她笑起来像花在开。
──10月23日,小雨,我又跟她说话了,她很和气,比那个家伙和气,我试着请她吃饭,她居然答应了。我真晕。我40岁了。前些天才过完生日。我以为我这辈子完了呢。我要救她。要她离开红月亮。
──10月24日,阴,我又请她吃饭,她看上去很高兴,说话说个不停,我喜欢爱说话的人,我最讨厌冷冰冰不理人的人。以为自己是谁?那个家伙得意不成了,我找到了比她更好的。我准备跟她说,我想娶她。
──10月25日,阴,今天没去找她,我请了假,在家里收拾了一下,其实我才40岁,我有正当职业,还有很多钱,作为一个男人,我也算成功的,我应该能配得上她。虽然她很年轻。年轻真好,我应该有新的生活,她是我的起点,我要跟她说。
──10月26日,雨,我去找她,雨很大,我等出租,等了很久,这种天气总是很难打到车,唉,早知道会遇上她,我就不会把车卖掉,我真不愿意让她跟我一起在路边等车淋雨。我会给她一个好的将来。我带她吃了日本料理。我愿意为她花钱。
──10月27日,雨,还在下,我跟她说了,我说,你住哪里,我可以每天去接你,她不肯说。可怜的孩子,一定是受过不少骗,吃过不少苦,所以谁都不信了。我要让她相信,我是真心的。我真的要跟她摊牌了。她会答应吗?
──10月28日,阴,终于不下了,我跟她说了,我说想娶她,她有点吃惊,然后大笑,她一定是不相信我的诚意。唉,怎么跟她说呢?她问我有多少钱,我说有很多,足够她快乐地过、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她答应我考虑,明天给我个话儿。我好急。
──10月29日,晴,好不容易见到她了,她说再考虑一天,我理解,女孩子在这方面总是很谨慎,但我看得出,她不反感我,愿意跟我说话,也愿意听我说话。我还发觉,她很健康,应该能给我生很多孩子,我不要在国内生,我要出国,我要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看不到那个家伙的生活。
──10月30日,晴,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重大的日子,因为,她答应我了,她说要嫁给我。我激动。心跳。我怎么办?新的一页就要掀开了。可是,她还很年轻,会是真的吗?还是哄我寻开心的?我又很烦恼。一阵兴奋,一阵烦恼。
──10月31日,阴,又像要下雨了,我更焦虑,因为我让她离开红月亮,她不肯,为什么?难道她不相信我能给她一切?不行,我要想个办法,让她永远属于我。
……
“你觉不觉得……”上官瞧着自己队长的脸色,“陆薇在这起命案中,扮演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或者说,是她开启了整个故事之门……”
“我跟你有同感。”方晓飞合上日记本。
“那你,怀疑她吗?”
方晓飞不说话了。──陆薇有嫌疑,自然就洗清了龙琪,但,他不希望是这样。龙琪与陆薇,他哪一个都不愿意伤害。
上官品味着自己队长的表情,换了个角度慢慢地说:“看得出来,文室好像很喜欢陆薇。”
“她值得任何人喜欢。”方晓飞这样回答。
“她在你心里是完美的,是吗?”上官问。
“是的。”
“不管她做过什么?”
“不管她做过什么。”
“也包括她对你的欺骗?”上官直击主题。这件事迟早要面对。
“是。”方晓飞也不回避。
上官看着他,“其实你已经知道了,是吗?”
“是。”方晓飞说。
“什么时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是龙琪的一句话提醒了我。昨天我跟她提起陆薇与文室这一节时,她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她说:我也对不起你,那天回家,应该带走陆薇的……”
他停顿了一下,“上官,如果是你,你的丈夫跟人偷情,你会想着把那个跟你丈夫一起的女人带走吗?”
“当然不会,这不符合常规心理。”上官说。
“那么,也就是说,龙琪看到陆薇的时候,她还穿着衣服。所以她在一刹那间下意识地生出这个念头……所以,她说了那句话。”
“你就从这一句推断出来的吗?”
“还有你一再的暗示。”方晓飞说,“你平常没那么多嘴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坚持跟陆薇结婚?”这可就叫人纳闷了。
“陆薇她在这件事中,并没做过什么,她只是利用了一下我的错觉。而且,通过这件事,我又重新审视了一番我们7年来的感情,我在想,她为什么会去红月亮?因为她下了最后的赌注,赌我会不会关心她,会不会吃醋。结果我没有。我甚至没有理她。这一局她输了。后来,出了这事,她又在赌,赌我这次会不会让她赢,我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让她赢!”
“她赢了,可你输了。”
“我输了吗?”方晓飞反问。
“你觉得你没输吗?”上官不明白。他喜欢的是龙琪,他得到却是陆薇,他还说自己没输。──你输大了。
方晓飞摇头,“你觉得陆薇会让我输吗?”
“可她赢了。”
“她赢了我就一定输吗?”
上官给绕进去了,这是一笔糊涂账。她算不清了。她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一件事,觉得应该跟方晓飞汇报一下。
“对了,今天下午──”她略为迟疑了一下后,慢慢地说,“我收一个邮件。”
方晓飞笑了笑,这是料得到的结局,“是马来西亚的华文报纸吧,说龙琪的?”
“那里边的内容你不会相信吧?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上官问得十分辛辣。
方晓飞则说:“就算以上所说全是真的,我对龙琪的感觉,也不会改变。那都过去了。”
“可是……”上官轻轻地说,“那个邮件全局的人都收到了。连政法委都有了。”
方晓飞顿时心里一沉,这个问题就大了。一个有钱的女人,并且是刚死了丈夫的有钱女人,和一个年轻的警察搞在一起,这类桃色新闻是人们最乐意传诵的。这种时候,没有人看到爱情,或者说,没有人愿意看到爱情,人们只想看到色情。估计用不了多久,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就会长了腿一样闹个满城风雨。
舆论就似马蜂窝。一旦捅了,就要承担一切恶劣的后果。
“今天下午,很多人都跑咱们办公室来,心照不宣地问我,方队什么时候结婚?”上官看着方晓飞的脸色轻轻地说,“其实你现在只要跟陆薇一举行婚礼,就没事了。”
方晓飞默然,他跟龙琪的未来将很黯然。这让他心绪不宁,只好说:“我们谈点儿别的。”
“谈什么?”上官知道她们的方队长此时心烦意乱,也想转变一下话题。
“知道疗养院闹鬼的事吗?”方晓飞问。
上官点头,“三年前的事了,起因是有个戏校的姑娘跳楼……”
“你有什么看法?”
“我想,应该不是普通的桃色案件。”
“我也这么想。”方晓飞说,“可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那姑娘跳楼呢?”
“我们不妨换一个思路想,”上官说,“我们可以想像,她不是跳下去的,而是……被人扔下去的。”
“为什么?原因?”
上官见方晓飞的心境已经平和了许多,就建议说:“方队,我们现在是不是──先进电梯看看?”
他们是来破译文室的命案的。方晓飞点点头。
上官得到命令,扯掉那个布帘,先进了电梯,其实是个很普通的电梯,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实在看不出什么有什么特别的,“方队,你也进来。”
方晓飞慢慢地走进去,站在电梯中,鼻中,又进了那股奇特的异香,虽然很淡很淡,但还是能闻得到。小方抽了抽鼻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和上官,再摁一摁口袋中文室的日记,突然,他明白了,是的,就是这样,这的确是一桩谋杀案,而且是恶性的策划良久的谋杀案。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答案是很简单很简单的,而一直以来,他却把它想得过于复杂。
“我已经全明白了。”他对上官吩咐道,“明天,我就要结这个案子了,你去通知一下所有与此案有关的人。”
“不用明天,现在已经是明天了。”上官说。
是的,天边星辰已坠,色泛银白,明天也就是今天了。
今天。今天又会是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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