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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天

 

  (一)

  清晨。

  文室的墓前,绿树枝影横斜,一派静谧。间或,有鸟儿的叽啁声清脆地流转在澄鲜的空气中。

  又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龙琪穿一身乳白色的西服,捧着一抱带露的红玫瑰。她还是跟平时一样,又美又酷又冷还十分地骄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甚至可以不活着,但她不能不骄傲。她把花放在文室的墓前,纯白色的墓基,更显出玫瑰的娇艳欲燃。

  “红玫瑰是代表爱情的。”上官文华说。

  龙琪说:“是的,玫瑰象征爱情,我是希望他能在另一个世界把这束花送出去,送给他爱也爱他的人。”

  上官若有所思,她今天来得最早。跟她一起来的,还有阿队副刘正雄。他是方晓飞特意叫来的。这个案子,应该有个聆听。

  扈平、妲拉、水玲珑、汪寒洋都来了。陆薇居然也来了,是不是因为方晓飞?

  该来的,全来了。

  方晓飞清了清嗓子,他今天是主角,特意换了一身警服。尽管昨晚一夜未睡,仍然双目炯炯,表情却很冷。因为他是猫,他要抓耗子了。

  他说:“1995年11月1日,市河西区户籍警文室在本市的龙琪大酒店的电梯中被砸死。”

  接下来,他话锋一转,“文室是个好片警,从1981至1983年连续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第四年,也就是1984年他再次当选,但自己推辞了,说想把机会让给年轻同事。一直以来兢兢业业,最擅长处理那些家长里短婆婆媳妇的琐事,被片区的大妈大婶们认为是最贴心的人民民警。他为会心细,跟同事相处也挺融洽。就这样的一个人,死了。”

  方晓飞说着停顿了一下,看着墓碑上文室的照片,说:“可以说,他跟周围的人都没有利害冲突。而他出事之初的一切都表明是场意外,我也曾这么以为。但,不是,经过我的反复侦察,这其实是一件恶性的蓄谋已久的谋杀案。

  方晓飞的话在墓地的上空盘旋,四周一片沉寂,文室的墓前则碧草萋萋。

  “这,得从头说起。”

  “从头说”这三个字打动了龙琪,再也没有比她更熟悉已经逝去的那段往事了。

  ──当年,她们一家四口住在南疆一个牧区,这个牧区全是回人,信奉伊斯兰教。游自力就出生在这里,他比她小三岁。两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在碧草蓝天的美丽风光中过着他们逍遥浪漫的青春岁月。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之间的问题也就出来了。游自力一家在牧民中颇有声望,而龙珏一家则属另类。当然,对于淳朴厚道的牧民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

  著名作家王蒙在那个年代也被下放到新疆,当地人对他很友好,照顾有加。后来有位记者去采访王蒙的寻位哈萨克邻居,老人说:“一个国家怎么可以没有国王诗人。”

  在牧民的眼里,学问是高贵的,有学问的人是值得尊敬的,至于政治,是政治家的事,与他们与关。

  真正让她和游自力拉开距离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宗教!游氏一族信奉伊斯兰教,龙琪一家却是坚定的基督徒。

  方晓飞说:“伊斯兰教徒禁食猪肉、骡子肉、驴肉、马肉以及凶禽猛兽之肉,我曾在龙琪的车上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想起我们曾在一起吃大肉……”

  这是矛盾的初始吧?龙琪回想着。

  新疆人,包括新疆的汉人,为了尊重少数民族的宗教都避讳管猪肉叫大肉,当年游自力还是个莽撞少年,他、她、龙言,他们骑快马,喝烈酒,吃大肉,玩得轰轰烈烈百无禁忌,自力却因此触犯教规,受到族长的严厉惩罚。这件事游自力毫不在意,但龙琪感觉面上无光,也隐隐觉得她跟自力之间也许不会有什么结果。

  虽然,回族人在婚姻方面讲究自由恋爱,但若要真的结成夫妇,还是要征得父母同意的。而且,他们尊从教规,女性不可以与非伊斯兰教男性、及信仰伊斯兰教的其他民族通婚。但男性可以娶非伊斯兰教及其他民族女性为妻,但必须皈依伊斯教,履行一定的入教仪式。也就是说,如果龙琪想嫁给游自力,她必须由信上帝改信安拉。

  这个很难。

  不信教的人很难理解这一点。对于信仰宗教的人来,信仰如天。比如有天一觉醒来,发觉整个天空变成了红色的,你会如何?

  信仰,是一种深入灵魂深入骨髓的意识。很难改变的。

  所以,龙琪的父亲龙思焕是坚决不同意的。他曾引经据典说,当年蒋公中正欲娶宋美龄女士,为了讨宋父查理之欢心,他都成了基督徒。以蒋的身份之尊尚且如此,何况一个游自力?当然,游自力他是喜欢的。

  如果那时他不是流落他乡,也不会那么固执。文人就是样的,处境愈差,地位愈卑,便愈是自尊心强。当然,还有一点是,他不想终老大西北,所以他不能把他的掌上明珠孤零零地遗落于此。

  不光龙思焕不同意,龙言也不赞成,“姐,你不是想抛下上帝信安拉吧?那以后什么你可得禁口了。”

  小孩子家自然就光顾着嘴了。龙琪自己呢,也憋着一股劲儿,游自力听她的还是她听游自力的,这不光是一个爱情问题,还是一个尊严问题。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非常轰动的事。

  牧区来了一位阿尔泰勒的淘金人,一连串的命案掀起血雨腥风,一时间人心惶惶,不过,牧区的人大家都是落地生根,彼此间知根知底,惟一的外来者就是龙琪一家。别人不说,他们自己已心惶惶。恰在这时,有人指证龙琪在杀人现场出现过。

  这一节,是龙琪最刻骨铭心的。

  记得那天晚上,游自力的牧羊犬为她带来一张纸条,说他在湖边的红柳林中等她。她就去了。刚站定,突然看见一个男子向她疾奔过来,口中还狂喊着什么,就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那男子的脑袋突然裂成两半,脑浆横流,飞溅出的眼珠砸在她脸上……

  就算是铜头铁胆,也会吓一跳,更不用说龙琪那会儿还是个年轻姑娘家。

  更糟的是,这一幕被人看到。她很害怕,去找游自力,游自力却告诉她他根本没约过她。可纸条上写的是英文,整个牧区只有他们一家和游自力会英语,这自然是龙琪教的他。当然,也是因为游自力精通英语所以后来才被选中去金三角卧底,这个暂且不提。

  龙琪为此很困惑。不是游自力,那是谁呢?是故意的吗?

  因为出了那么多宗命案,上面派人来查,有公安局的,也有部队上的。这些人包围了整个牧区,因为目击证人的证词,公安局的人抓走了龙琪。一听龙琪被抓,游自力骑上快马,带着那只猛恶的狼犬──其实就是一只狼,从小喂大的──就去了临时军管会,为龙琪作时间证人,说那天晚上他和她一直在一起。有不少牧民也赶来说,是的。

  政府一直很注重少数民族和宗教问题,所以对牧民们是很礼敬的。有这么多证人,龙琪被释放。

  可是不久后,游自力和努尔古丽,也就是杨小玉举行了盛大的订婚宴。

  这当然是游自力的父亲给儿子施加压力,“知道你想救龙珏(龙琪的本名),你一个人没用,得大人出面。可是安拉在上,我们不可以说谎。当然,救人是可以原谅的。这么多年,龙家人的人品我们信得过。我们要救她。但你也得让一步。”

  原来,游自力有婚约在身,他跟另一个牧区的努尔古丽在娘胎里时就订了婚。两家是世交,关系甚好。游自力的父亲不能失信于人,何况龙琪是个异教徒。这对儿子的将来不好。更重要的是,龙家是有学问的人,他们终有一天会离开草原,他的儿子说不定也会跟着走了。他可就这一个宝贝。他能看得出,龙琪是可以左右他儿子的心的。他也年轻过。

  不行,儿子一定得娶努尔古丽。龙琪是远方的夜莺,儿子是草原上的马。马就得跟马跑在一起,夜莺跟马则不是一回事。

  游自力对那个娃娃亲他一直不认账。父亲诱他订婚时,他想,新社会是婚姻自由的,我先答应下来,反正还小。等长大结婚时,我就去找政府。安拉在天上,管天上的事,政府管的是地上的事,父亲也得听政府的。大不了以后我不上天堂。

  为了救龙琪,他假装尊从父亲的意愿。

  龙琪却无法面对这件事,那么多人在草地上为游自力和古丽庆祝,弹琴唱歌跳舞,祝他们百年好合。她呢?

  少女的心是敏感的。

  被命运拒之门外的苍凉,尤胜得失本身。这些是游自力在他的年龄无法体会的。他那年才16岁。

  也是造化弄人,半年后,政策松动,龙家居然可以回城了,龙琪也终于得到解脱,带着一份伤感离开了大草原。她是个禀性刚烈的人,走的时候甚至于头也没有回,但,整个大草原都听到了她心里的泪。

  回城后的日子也不好过,父母又是清高的知识分子,什么也干不了,姐姐的心脏病又到了非治不可的地步。她也19岁了,没工作。一家人就这样,没房子、没有任何衣食来源。没办法,她和弟弟龙言冬天卖茶叶蛋,夏天卖雪糕,维持一份最基本的生活。后来姐姐去世了,她顶了她的工作,她的名字和她的一切。所以在她的档案里,她结过婚、现年40岁。

  唉,想一想,往事如梦。

  龙琪暗自感慨,当年,她比姐姐小7岁,女人一向对年龄敏感,可以说是惜岁如金,但处在那种情况的她已不能考虑更多,生存是第一位的。于是被命运推着,她就成了一个27岁的大龄女青年,有人为她介绍对象,这个对象就是文室,她就这样嫁给了他。

  找对象挑三拣四的,是有条件的。没条件的,只能被人挑。

  说实在的,就当时那种情况,龙琪觉得有人肯娶她已经是天上开花了。所以说,她嫁给文室时是自愿的,也想着要做一个好妻子。

  可是,感情的是,很难说。加上游自力来“搅局”。

  她和文室的新婚之夜,就是在游自力凄凉的歌声中捱过去的。

  那个热血少年自订婚后就一直对龙琪心有愧疚,他解释,她不听,还把他抽了一马鞭。她离开草原后,简直是把他的魂带走了,他骑马一直跟着她,在一个深夜从马背上掉了下来,半年后才能走动,当他打听着来到这里,正赶上龙琪结婚。他的血管都要爆裂了。他把龙琪从家里拉出来。

  “为什么?”

  “你订婚,我没拦过你……”

  “你知道的,我订婚,我的心一直是你的。”

  光有心管什么用!在这个人世间,有些事形式重于内容。游自力尚不明白。龙琪却明白,

  “心在人的肚子里,人在哪里,心就跟着在哪里。”

  ──你跟别人订婚了,你的心也就走了。

  “你变了!”游自力觉得一年没见,龙琪让他很陌生。

  “是。”

  “你的心像是雪山顶的冰,我都不能让你融化吗?”

  “我没有心。”

  “你有,你的心像珍珠,在夜里都能发出天堂一样的光。”

  “人间没有天堂,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就像你是别人未婚夫,我们各自守礼吧。”龙琪说。

  伊斯教,其实不论什么教,抢人家妻子总是不对的。游自力很绝望,又不想放弃,惟一能做的,就是天天在龙琪的新房外唱歌。

  ──我亲爱的姑娘啊,

  你为什么不回来,

  我喜欢你煮的马奶酒,

  白云下面的那匹马儿,

  是我等你回家的路,

  草地上闪闪发光的宝石,

  是我想你的眼泪,

  ……

  在一个女子的门外唱情歌,这对于草原上的人来说,应该是一件很浪漫的事,青草地、温润如酒的夜风、柔如眼波的星辰……这时,站在心爱的人帐篷外,弹着琴,唱一曲从心底流出来的歌,该是多么幸福和温馨啊!有时就算被那女人的丈夫听到,也会觉得自家妻子有魅力,高兴之外一笑了之,大方一点的还会请情敌一起喝酒。

  可这里是汉地。

  地方错了,人的想法儿就不对了。古人早就给这类型的行为下过定论:桑间陌上,偷寒递暖,私下勾通,淫奔无耻。

  所以,游自力的痛苦的浪漫,被人想像到不堪的地步。其实但凡长着眼睛,都能看到游自力不过是个多情少年,牙口还没长齐呢。可是既然有这么个碴儿,又何妨添油加醋?

  鲁迅先生早有“二愿”,一愿“从此不再胡乱和别人去攀亲”,二愿“从此眼光离开脐下三寸”。可惜,先生全不能如愿。而且是,我们文化专出那种一看到白膀子就想到裸体的人。

  邻里街坊议论纷纷,这让文室很难堪,更生气的是,龙琪对这事没有一句解释。本来他就觉得自己跟龙琪结婚简直是亏大了。他是公安干警,正式的国家干部,她一个大集体的工人,有什么得意的。不就长得漂亮一点儿,可个子又太高,浪费布料,偏偏还那么瘦。──那会儿的人们刚看到小康的曙光,虽然不以胖为美,但富态一点总是看着喜兴。

  “那个家伙为什么总在我们门外野狼嚎?”

  “这干你什么事。”龙琪说。

  “他站在我的门外!”

  “他又不是唱给你听的。”

  “那就是唱给你听了?你跟他什么关系?”文室已经愤怒得无以复加了。

  “就这种关系了,他在外,我在内。”

  龙琪桀骜不驯,文室暂时不想与她吵架,房子是租来的,他得照顾面子。想来想去,只有去找游自力。

  其实不去还好。

  那年的游自力正值花季,一头天然卷发,颀长的身材俊美如白杨树,兼有一种异域风采,整个人如星辰烁光,彩云奔流,焕发着一种绚丽的青春之美。

  文室一见他,就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什么国家干部、公安民警之类的身体统统黯然失色。而且这个小子的气质和眉宇间的韵味,与龙琪一脉相承,都属于纯净未染的天然秀色,这更令他愤怒。

  “你是什么人?”

  “你知道你是什么人?”游自力说话不带拐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又骄傲又豪迈的神气,“你娶了我的心上人,你娶了她的人,娶不走她的心,她迟早会跟我走的,我们之间你是多余的。”

  这话让文室吃惊多于生气,他想不到天下还有这么把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说得赤裸裸响当当的人。比西门庆还西门庆。

  “你要不要脸?”

  “喜欢一个人在心上,不在脸上。”

  “你无耻!”

  “是啊,我没耻,你有。”

  文室觉得自己简直是鸡同鸭讲,这个鞑子野蛮无礼又没文化,跟他讲理根本是对牛弹琴。那怎么办?动手?他打得过吗?那野小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强悍暴烈的匪气。

  哼,我不跟他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回去跟龙琪算账。都是她惹出来的,女人不勾引,男人能上套吗?他们在草原时,真不知做过什么。

  斗不过情敌,就把气撒在女人身上,这是最安全的做法了。不过文室这次大错特错了。他刚一开口,“你跟那个不要脸的鞑子……”

  龙琪的掌风已经掴了过来,“啪”一声暴响,她绝不允许任何人污辱游自力,花开就一次成熟,她错过了,这本就是一种遗憾。所以她下手又狠又准。文室的两颗牙粘着热乎乎的血从嘴里吐出来。文室懵了,他的意识形态中,女人不该是这样的。不,他今天要让她屈服,让她知道什么叫三从四德。他从灶上拔下锅,向龙琪扣去。

  龙琪一动不动,平日明净的眼睛中,射出一种不顾一切的凶光。文室在一刹那间胆怯了,后果……他得考虑后果。他打得过她吗?

  拿锅的手软了,当啷落地。他愤懑地背转身把被打掉的两颗牙,悄悄拣起笼在袖口中,藏了起来。

  姐姐姐夫的矛盾,龙言看在眼里,他没法帮忙,但他可以把游自力劝走。

  “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他问。

  “喜欢一个人时心里很快乐。”游自力说。

  “你快乐,她呢?她现在快乐吗?”龙言已经表现出做律师的天赋。

  “……”游自力无言。

  “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她快乐。”龙言说。

  “那她怎么才可以快乐?”

  “你离开。”

  “不,我要她跟我走。”游自力很固执。

  “她跟你去哪里?古丽呢?古丽也会伤心的,你让一个伤心也罢了,两个女人都要为你伤心?你还是男子汉吗?男人就是要女人伤心的吗?”

  被龙言这一点拔,一种男人的豪气充斥于游自力胸臆间,是啊,他怎么可以让她们为他伤心?难道我真的错了吗?他一时间迷茫起来,“那我怎么办?”

  “回去呀!”

  “可是……”

  “可是什么?那边古丽等你,这边我姐姐每天跟那人吵架,这是你愿意的?”

  游自力闷了很久后,“我走。” ──但我还会回来的。他想。

  打点好那一尊神,龙言又来找龙琪,“你去该去送送自力,他要走了。”

  这个消息在龙琪的心里搅起风云,游自力虽然让他们夫妻不和,可是,在她心底,她竟是很想见到那个少年。他现在要走了,那种割裂的痛,又慢慢地溢上来。

  龙琪镇定了好一会儿后,“我还是不要去了。”

  “你得去,自力真的很喜欢你,也许,这是最后一面。”龙言其实很愿意自力跟姐姐在一起,他们曾经多么快活。“还有,给点路费,自力的钱让人全骗光了。”

  唉,人没有翅膀,千万里奔波追逐的浪漫爱情,原是要花路费的。想到这,龙琪觉得她跟自力之间更渺茫了。

  “怎么就给人骗了?”

  “我们不也给骗过吗?这儿的人嘴里没一句真话,明明是热辣辣地叫你‘到家里来吃饭’,可你要真去了,那才尴尬呢!敢情他们的心和嘴,竟是牛头对马胯,另长着一套。”龙言发着牢骚。

  “一方水土一方人,习惯就好了。”

  龙琪说着话,把家里的钱全搜罗着给了龙言,“就这些了。”

  龙言迟疑着不接钱,“这个……姐夫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他不是男人吗?这儿的男人最喜欢说:钱算什么?钱是王八蛋。王八蛋还留着做什么?”

  龙言拿过钱,终觉不妥。果然,文室发现后愤怒不已,为那些“王八蛋”聒噪了好些日子。这是后话。

  “你不去吗?真的不去吗?”龙言希望姐姐去。

  龙琪思量再三,还是去了,游自力看着她,眼泪无遮拦地哗哗地往下淌,“你不知道我的命都是你的吗?”

  龙琪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的心也是我的,你怕一开口心就跑出来,是吗?”阳光下的游自力风神俊朗,洒落不羁。

  龙琪看着他,心绪如潮,傻瓜,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早半年也好。我就不嫁人了。可是,太迟了。她不知道,游自力摔断腿养伤养了半年。她也不知道,她当初决定嫁文室,是有一点赌气的成分。愿赌就要服输。

  现在,她真的是输了,喜欢的人在眼前伤心,她却劝都不能劝。看着他的眼泪,她的心在痛,很想给他把眼泪擦掉,可是,泪能擦掉,心里的伤呢?她不该让他这么伤心的。

  为了这个人、为了这颗心,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可是,她连付出的机会都没有了,因为,他们已经被现实隔在了两个世界。后来,十几年后,游自力又来找她,她终于偿了一个夙愿。──既然不能因你活着,就为你付出生命吧!

  “你变了,你的心像铁一样硬,像冰一样冷。”游自力说。

  不,我的心不硬也不冷,可是,我能说什么呢?这一会儿,她又想到,就算游自力早来半年,她也不能跟他走。她不能回草原,那儿已经有古丽了,她已经被拒绝了。她的骄傲让她不屑于跟人争。自力也不可能留在这里,他没有户口,形同盲流。这就是生活。就像远方的情人来看你,得要路费一样。说不好听点儿,人与人的距离,有时就是用钱缩短的。

  生活是什么?诗人顾城说:生活,网。我们活在网中央。

  龙琪叹了口气,沉默着,她就从那一刻学会了沉默。

  她不能说什么,不能心软。心一软,人就会碰在铁硬的现实上。

  “我要走了。我不能让你快乐,更不能让你流泪。”游自力自己的眼泪却更快更急。

  龙琪拿出一把梳子,放在他手里。

  “为什么给我这个?”游自力问。

  他懵懂,龙言可明白,怕再生波澜,忙说:“让你梳头的,看你的头发乱的。”

  游自力摇头,痴痴地盯着龙琪,“你的眼睛不再看我时,就像太阳不再照耀着花朵,再好的梳子也不能梳平我的思念。”说完这最后一句,他把梳子的搿两半,一半给了龙琪一半自己收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人群中……

  少年人的感情,是最心伤的。

  灿烂的阳光,温暖的春风,却让龙琪感到了冰冷。跟自力这一别,就是要跟自己青葱岁月彻底告别了。其实自从回到这里,她如花般烂漫的少女时代就已经结束,她开始为生活打算了。那一刻,她的心里,有一种东西在割裂。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要经过这样一次割裂,然后从天使变成半兽人。

  游自力走后,一切都平静下来。文室为人其实挺随和,只要龙琪不暴露“本色”,他也就认了。没多久,龙琪的父亲落实的政策,恢复了以前的一切。还有就是,她怀孕了。

  所有的事,都向良好的方向发展,然而……

  方晓飞这时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文欢的出世,其实可以让你们重归于好的。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你们的关系更恶劣了。为什么?”

  龙琪没有回应,一只蝴蝶在她头上盘旋片刻,又飞到草丛中去了。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可这个时候,你还必须回头看,而且还得仔细地数着那坷坎的、沾着血丝的脚印。人生的残忍,莫过于此。

  “请回答,到底是为什么?”方晓飞问。

  龙琪沉默。

  “你为什么不说话?”方晓飞步步紧逼。

  ──气氛紧张得像要爆炸开了。

  “那,由我来说,因为游自力的介入,文室对你有了看法,而你呢,因为文欢的死,对他心存憎恨,是吗?”方晓飞这个问题比上一个还尖锐。

  龙琪沉默。

  “不开口不解决问题,你知道吗?”方晓飞的眼神如鹰。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龙琪开口了。

  “那事情本来是什么样子?”

  龙琪又不说话。眼中,浮起一层迷雾。

  “你现在必须说话。”方晓飞态度强硬。

  “其实是我欠他的。”

  “你欠了他什么?”

  龙琪不语。

  “你到底欠了他什么?”方晓飞苦苦相逼上梁山,“这笔债让你很痛苦,是吗?小玉昨晚在最后一刻跟我说,她本来很想杀你,但她迟迟没有动手。因为,她看到你并不快乐,你的心里像是藏着一座地狱,甚至你连睡觉都皱着眉头。所以她认为让你活着比死了还好。”

  “方晓飞,你太过分了!”汪寒洋实在听不下去了。

  “对不起,我在陈述案情。”方晓飞冷冰冰地。

  “那也不能以挖别人隐私、让别人痛苦为代价。”

  “请你注意你的措辞,并提醒你不要妨碍公务。”方晓飞用眼神示意上官文华。

  上官过来拍拍汪寒洋的肩膀,“不要急,方队有分寸的。追查真相,就得刨根问底。这是法律程序。”

  说着,她眉毛一扬,汪寒洋顺着她的眼风,看到了黑铁塔一般的刘正雄。有这一尊神堵在这里,也只能是公事公办了。一句问不到,就会影响结局。那是个老刑侦了。

  方晓飞叹了口气,拿出一张泛黄的单子,“这是夹在文室日记本封面的夹层里的,市医院的验血单,十三年前的,病人名叫文欢……”

  龙琪的脸色这时,开始变了。是的,转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她伸手拿过那张验血单,因为时长了,但上面的字迹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出来──文欢,性别:男,年龄:3岁,血型:A型……

  也就是说,文欢的血型跟龙欢是一样的。所以,从医学的角度上讲,文欢也不是文室的儿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的眼光都盯着龙琪。她一直以来是一尊圣像,不论是被人恨着还是爱着,都不得不敬着。莫非,真的像马来西亚那份小报说的那样?那可是佛头喷粪啊!

  龙琪却沉默着。她从来都不喜欢辩解。笑骂由人。

  方晓飞就不能不开口了,他慢慢地提示:“那年的那场巷战……”

  是的,那场“巷战”。那也是龙琪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夜,如油,黑得化不开,星光,很黯淡,风,软到疲乏。又长又窄的巷子里,错错落落地站着七八个人,眼睛绿荧荧的,令人从心底里发瘆。

  已经没有办法后退了,她看文室,他不动。他在等。也许,换了她是个柔弱的女人,他会站出来的,可她不是,她曾强悍地掴了他一掌。──你厉害,好,让你厉害!如今沧海横流,该你显本事了。

  他当时的心理,就是这样的吧?

  总之,他不动。

  龙琪心中那份蔑视油然而生,她从小见惯了有血性的勇士,生刚骨的骑手,像自力,刀架在脖也是只进不退。这个家伙居然吓得这副脓包势。她笑了笑,她从来都是个不指望别人的人。只是……她怀孕了,两个月。她不能运动得太激烈。但,看情形,不出手是不可能的了。

  她把手中的镜子在墙上击碎,操着一块带尖茬和的玻璃……

  当第一滴血溅到她手上时,她已经觉得不太好了。这一年,她经了太多的喜怒哀乐,离合聚散。第二天,在医院,她流产了。

  “我怎么办?”她问实习护士,即她未来的弟媳简美馨。

  简美馨当时正在跟龙言热恋,心甜意洽。她第一眼看到龙言时,就喜欢上了他。也就喜欢上了龙家所有的人。龙琪又跟龙言长得颇为相似,婆家姐姐的事,就是她的事。

  她看着未来姐姐的脸色,揣测道:“你是不是不想让姐夫知道?”

  龙琪点头,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这件事,她很不想让文室知道。

  “这样吧……”简美馨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生活的阅历让她能把一些日常事务处理得很圆转平滑。她想了想后出主意说,“你装作没事就行了。”

  “啊──”龙琪吃惊不已。那时的她,心上还没打出“眼儿”来。憨的可以。她想不出没了孩子到时生什么。

  “知不知道狸猫换太子?” 简美馨也是年轻胆大。若放在现在,她恐怕就不会出这种馊主意了。

  龙琪摇头,她还没有接受过一节熏陶,“我没太子,也没猫。”

  对方的不开窍让简美馨有些头疼,不过说实话,她挺喜欢她们姐弟俩这个样子。聪明人最见不得聪明人。所以等后来龙言“变”聪明了后,她就开始装糊涂了。有次她本可以升做主任,她都婉言回绝了,她知道丈夫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的意思是你装着孩子没事,到生的时候抱一个来就行了。”简美馨只好直说了。

  “啊?”连这也可以作假吗?龙琪觉得十分震撼。

  “可孩子是真的啊!”简美馨则不以为然。两种意识形态下的价值观。

  “总归骗人不好吧?”

  “这不叫骗,这就息事宁人。你想,若让姐夫知道了,又要唠叨,说实在的,我都烦了,你不烦?”

  这话倒是警句。龙琪最烦的就是跟文室吵。自从她给了文室一掌后,他不骂人了,改做思想工作了。那人把当片警的“谈判”功夫用到家里,整日苦口婆心,诲人不倦,大到国际,小到柴火油盐。比《大话西游》里的唐僧还聒噪。

  “那……你说怎么办?”龙琪直愣愣地问。

  “咱家房子大,”简美馨已经把龙家当自己家了,“你就住回家去,姐夫他也不能说什么。还有就是,我跟龙言马上要结婚了,爸妈忙着哪儿有空管你的事。这样混到到生产时,我帮你弄个孩子来。放心,医院这儿有的是。神不知鬼不觉。”

  简美馨出此计策时,是一心为龙琪着想的,她一直觉得姐姐姐夫根本不配,别的不说,就凭他那张婆婆嘴。以前龙家家境不好,自然没法挑,只能拐子走斜坡,两拼对。现在好了,龙家改换门庭,姐姐有什么必要守着那个文室?所以嘛,没孩子更好。

  龙琪尚不能体察简美馨的这份心思。自从游自力走后,她已经不做他想了。只是觉得趁着怀孕,可以少被文室烦。当初嫁文室是她自愿的,她也准备好好做一个妻子,可游自力来过后,一切就变了。感情的事情,很难勉强的。于是就跟着简美馨的思路走了。想不到,由此种下了祸事。

  一切按简美馨所设计的那样,很完美。孩子“出生”后,文室十分喜欢,30岁得子,心情不言而喻。龙琪见他这样,开始内疚,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

  就在文欢两岁半那年,事发了。

  也是合该着出事,那天晚上,龙思焕夫妇去参加一个学生的婚礼,龙言跟简美馨约会去了,龙家只有一个保姆在。龙琪忙着要去外地谈生意,想着应该没事,反正他也疼孩子。可想不到那年的流感那么可怕,好多孩子都得了猩红热,文欢也给传染了。

  儿子得病,文室急得要命。那天他并没有像李秀娟说的那样没去医院。没去就不会出事了。他去了。俗话说:有子万事足。对于一个寻常男人来说,儿子就是一切。文室真的很疼这个孩子。在医生的指挥带文欢验血、验尿、测体温……忙得的溜溜转。等最后拿到验血单时,傻眼儿了。

  他当过兵,在部队做过两年卫生员,受过基本的医疗训练,他知道是怎么回事。震惊之余,他下意识地抱着孩子回家了。连医生给的药也忘了拿,这样,耽误了孩子的一条命。

  龙琪第二天一早赶回来时,看到文欢的尸体,孩子仰天躺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瞪着天花板,只是瞳孔已经散了……

  她心里一缩,这个孩子曾给过她多少快乐啊,在她心里已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可是仅仅一夜之间,他就不在了。一种且痛且悲且惊且怒、酸苦麻辣感觉在五脏六腑内钻刺。文室知道自己做下了不该的事,赶快先发制人,拿出文欢的验血单,这是他的杀手锏。在一个传统男人心里,孩子是不是他的,比孩子本身生死更重要。传宗接代香火延续,讲究的是血统的纯正。当然,这里还有个尊严的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他底气十足,怒发冲冠。

  龙琪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恨,孩子横死,他先关心的,居然是这个。他是想以此逃避责任吧?跟这种人真的没什么好说,连责备都是多余的,她抱起变冷变硬的文欢,硬梆梆地扔下一句:“这个改天再说。”

  “不,你一定得给我说清楚。”文室厉害起来,不光厉害,他想起了那个在他家门口唱歌的英俊少年……心思这样一转,就歪了。他的双眼充血,红得可怕。

  这份小心思儿,龙琪怎能看不出来,她的怒火不由地升上来,恶狠狠地说:“你想知道真相?好吧,我告诉你。你还记得三年前,我们两个晚上回家,在巷子里遇上一群人……”

  文室当然不会忘记。就是那次,让他对龙琪胆寒、生畏。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你不是在旁边瞧热闹吗?上帝是有眼的。他现在让你瞧瞧自己的热闹。”

  文室一下脸色变得苍白,难道……对了,她那时正怀着文欢。其实他也知道,游自力三年前还是个毛头小子。──是我害了自己的孩子?

  “我不是……我不是瞧热闹,我其实……”他嘴唇哆嗦着,不知该怎么解释。他那时,是有一点点的瞧热闹的心态,但更多的,是被吓呆了。

  龙琪看着他,莫名地,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沮丧来。──自己明明买的就是一把漏勺,干吗非要当瓢使?五斤的秤压上十斤,那是逆天。

  她泄气了,淡淡地,“算了,我没怪你。”

  这话更伤人。

  文室在龙琪的悲天悯人的眼神下无所遁形,“我跟你离婚。”

  他脱口而出。──这也是惟一的路了,离开这个婚姻,离开她,也就离开了段惊心事。文欢这条命,让他恐惧。

  “什么?”龙琪愣了一下后,点了点头,“好吧。”抱着文欢走了。

  “什么?你要跟他离婚?”这个消息对于刘雪花,太过突然。那时,她已经跟了龙琪两年了。

  “怎么?”龙琪对对方的过激反应表示不理解。

  刘雪花看着她的这位老板,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她是过来人,她太明白这里边的水深水浅。婚,是那么好离的吗?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离婚就算不是惊天动地,也是惊世骇俗。

  她想了半天后,说:“不妥──”

  “哪里不合适吗?”刘雪花知谙人情世故,龙琪有很多事,都愿意求教于她。

  “我们,不容易呀!”刘雪花感慨,那时的个体户能生存下来的确是很艰难的。她又进一步说明,“现在不能后院起火,人言可畏呀。”

  龙琪默然。

  人的舌头既软又没骨,但它可以敲断人的脊梁骨。汉人嘴上的功夫,她早已领教了。

  “可是,他要离的。”

  刘雪花摇头,“你要时时记住,咱们是女人。”

  “女人怎么啦?”龙琪反感。

  刘雪花见这家伙又犟上了,笑一笑,意味深长地,“男人夏天可以光膀子,人们顶多说他个没教养;女人要是光了膀子,人们会说什么?”

  龙琪默然。男女之间,是不可能绝对平等的。从天然构造,从意识形态。

  “女人不能光着身子……”刘雪花将话题慢慢地切入,“所以说,男人如衣裳,女人不能没有这件衣裳。这衣裳可避寒,可遮羞,可增色,可抬高身份。”

  龙琪听得心惊,这份见解,可是书本上没有的。该好好品味一番。

  刘雪花越说越深入,“现在,文室就是你是最好的衣裳,虽然款式差点,可他属名牌正宗,料子不坏,作工也还是好的。干吗要丢了他呢?知道吗?离婚,等于是换衣裳,而且是当众扒光了换……”

  这话警醒龙琪,她现在正处上升阶段,要树立的是正面健康的公众形象,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是十分必要的。文室职业正当,口碑又好,也能算得上是件品牌,除了她自己觉得不舒服以外。

  “我明白了。”她说。

  “那文室那边……”刘雪花认为应该趁热打铁,断了对方那份念想。

  龙琪也觉得是。“你出面把他约出来。最好是明天,地点定在……”

  “怎么去那里?”刘雪花诧异。

  “放心,我有我的道理。”龙琪说着,想了想,又道,“要做,就做狠一点,一次解决。”

  第二天,文室在单位接到刘雪花的电话。

  对刘雪花,他并不陌生,在他印象中,这个女人咋咋呼呼好出尖揽事。这种女人他作片警几年中,见多了,没文化、浅薄、恶俗……他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坦坦然就去了,打了个招呼后,便装着一心一意看山那边的风景。

  龙琪选的这地方也奇怪,是醉昏崖顶有名的向阳坡,山上苍松翠柏,蔚然深秀,缕缕岫烟从对面岩洞里逸出来,谷中终年浮着袅袅白云,向下望去,隐约可见小溪、野花、怪石……

  “你真的想离婚?”

  安排好一切后,刘雪花退到一边,龙琪盯着文室问。

  文室料到对方跟他谈的就是这事,口气强硬地:“文欢不是我的,你骗我。”

  龙琪听他到了这一点,还毫不为文欢的死歉疚,反倒一味替自己辩护,气极反笑,笑着,阴森森地说:“所以,你不给他药吃,故意耽搁时间,令他送了命……”

  这话让文室从心底打了个冷战,若说当初他是存了心的叫文欢死,这不是真的,但他潜意识中的确有一线放任自流的念头,而且当时急怒攻心,气晕了头。无论怎么,一条人命折在他手上,这是不争的事实。

  龙琪接过刘雪花手中一份病历,“这是文欢当天看病的纪录,这里边表明,你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你还给他开过药,但,你没按医嘱给他打针,也没给他吃药。你是警察,你应该知道这么做的性质……”

  ──这么做的性质至少是过失杀人。天哪!山风,轰隆隆地从文室耳边掠过,他想像着自己蹲大狱、丢工作、身败名裂……

  “不!”他从臆想中清醒过来后吼道,“不,文欢是我儿子!”

  一般而言,对中国人,儿女就是自家的私有财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就有处置权。所以文欢就算因他失误而死,他也大可不必承担责任。道义的,和法律的。

  倒是反应挺快的,龙琪见他用这个委过,心底发出一丝冷笑,“不,文欢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不,他是!”文室几乎是吼着。

  “他是?难道我记错了?”龙琪脸上浮起一层嘲弄。颠倒黑白,翻转是非,混淆真假,就是这么容易。

  “是你记错了,文欢他,的确是我儿子。”文室彻底投降。

  龙琪冷笑,像猫扑住鼠一样,“那,离婚的事,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文室这时才转过弯来,对方原来是不想跟他离婚。摸清这个底牌,他就牛了起来。

  “我要离。”

  “行,看看脚下。”龙琪淡淡地。

  文室听话地攀着护栏往下看,谷底冒起一团团的白云,迷雾一样层层滚涌,心里不由一惊,“你想怎么样?”

  龙琪慢慢地说:“要么,你跳下去;要么,乖乖做我的丈夫。”

  “啊……你要杀人!”文室用了好一会子,才明白自己没听错。

  龙琪微笑着靠近他一步,“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

  文室看着龙琪的笑容,肝胆俱裂,他的老婆是什么人他很清楚,放在古代,她就是那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狂徒。她怎么迅速发家的,他也略知一二。他惹不起她。不光惹不起,他现在躲都躲不掉。

  “我死在这里,你会说不清的。”他说。

  “有什么说不清的?我把再把文欢的病历往公安局一送,你说警方会想?”龙琪轻轻地说,“警察一定以为你是自杀……”

  是啊,警方一定会觉得我是畏罪自杀。我害了文欢,没脸活下去,所以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自绝于社会……文室绝望地想着。

  “好吧,我答应。”

  文室的表情,让刘雪花知道这个谈判的地方龙琪选得太对了,龙琪赢了。今天她跟文室结了这个城下之盟,就等于是把婚姻的生杀大权操在手里。看来,男尊女卑也不是绝对的,谁说了算,得靠实力,不靠性别。

  龙琪把他扶正,他刚才已经快瘫了,“听话就好。”

  她把一份文件递给文室,“我买了套房子,户主用的是你的名字。这里还有一些钱,你抽时间去买套喜欢的家具,然后你挑个好日子搬进去,请你的同事吃顿饭。我们不能总租别人的房子。”

  文室默默地听着──房子!这个名词可真让他心动。同事们中比他年轻的也都买了新房,他却得串房檐看房东脸色。这让他多少有点抬不起头。──其实这个婚姻,也不是没好处的。

  “另外,我们得有个孩子。”龙琪又说。

  “再生一个?”文室心怦怦直跳。他偷偷看了一眼龙琪,她虽冷若冰霜,也灿若云霞,且正是春风得意,整个人如琼林瑶树,华光四射。

  “到时你就知道了。”龙琪说。

  下山时,刘雪花说:“我刚才有些担心,万一他真跳下去怎么办?”

  “他不会的。敢死的人,就不怕活着。”

  刘雪花听着也有些胆寒,这就是夫妻啊……

  “对了,”她想一想说,“你以后,也不能有绯闻。”

  “为什么?”龙琪问。

  刘雪花几次举言又止,最后终于开口,“大家彼此留个面子……”

  龙琪笑一笑,不置可否。

  “还有──”

  “还有什么?”

  “听说,文室在单位做得不错,那片儿的居民中他的口碑也甚好,所以得防着。”

  “防什么?”龙琪一下转不过弯儿来。

  刘雪花淡淡地说:“猫捕鼠,若有一天鼠变成猫,会比猫更狠。”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这倒真得提防一二,若是文室真的有天掌了权,可以与她分庭抗礼时,把今天的事叨腾出来,那谁死谁活,可就说不定了。龙琪停住脚步,比起刚才,这一手怕是最毒。

  “我考虑一下。”汉文化的九曲回肠,龙琪还有待深入。

  “可能你从小见的男人是那一样,这边的男人却……”刘雪花说话留着点儿余地。

  “怎么?”龙琪秀眉一挑。

  “子系中山狼,失志则温驯,得志便猖狂。”刘雪花说。

  龙琪默然。人生就像对奕,不吃对方掉对方的棋,你赢不了的。可是若真堵了一个男人的上升发达之路,也太毒些。

  “其实,他也不一定就能升官的。做官要有官运。”刘雪花又把话圆回来。想了想又说,“千里作官为发财,日后,你多给他一点钱,就行了。”

  这俩女人在此商议着文室的前途命运,文室则一个人瘫坐在山顶,任山风吹着他头发。

  不久,龙琪抱回了龙欢,这个家,看上去又圆满了。有了这个巩固的大后方,龙琪的生意越做越大,如盛夏的荷花,日上日高,日高日妍。文室则十几年下来还是个户籍警。

  “你用文室的牺牲来换取自己的利益,所以,你觉得欠了他的,是吗?”方晓飞问。

  龙琪默然。

  被岁月尘封,一页一页地被揭了开来。她和文室的那场婚姻,到后来确实变成了一场不公平的交易。表面上看,房子、票子、儿子文室全齐了。可实际上,他等于是被这场婚姻雪藏了。他成了男儿版的嫦娥,高居广寒宫。换了别的男人,还可以有点艳遇,文室却不敢,作梦都不敢。

  谁说的女人如衣裳?有的女人,是盔甲。想卸甲归田?作梦吧!文室一定这样痛苦地想过。

  龙琪蹙起眉头,当青春的烈火慢慢平息,又经历了很多事以后,她也可以客观地来看待文室了,有次回家,她看到文欢房间墙上那个贺卡后一种内疚自然而然地生了出来。

  贺卡上有一首童谣: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吱吱扭扭叫奶奶,奶奶不肯来,叽哩咕噜掉下来。

  这是文室对死去的文欢的一种忏悔和吧?他的一次失误让文欢像那个小老鼠一样,掉到了命运了黑洞中。同时,也有他对他们未出世的孩子的一种追思。

  龙琪已经意识到,文欢的死,不光是文室的错,她自己也有责任。尤其是后来,她威胁着他守驻这场婚姻,那就更是她的自私了。

  “所以你在遗嘱中把不菲的财产留给他,以此作为弥补,对吗?”方晓飞又问。

  龙琪一言不发。前因已注定后果,一切还是由老天作主吧。

  “可是,你为什么要早早地立那个遗嘱呢?”方晓飞问得尖锐。

  是啊,为什么呢?上官文华早就对这个问题百思不解了。

  “你不回答?那我替你说。”方晓飞笑一笑,说出来的话耸人听闻。他说:

  “龙琪,文室要杀你。他要你死!”

  ──大河奔流,急转直下。寂静的墓地更加一片死寂。

  龙琪略微皱皱眉头,表情却相当平静。

  文室恨她,她知道。从她打落他两颗牙齿开始,他对她的恨与日俱增。后来,他把那份潜藏的恨转移到了龙欢身上,对他毛手毛脚,颇不“安分”。

  如果换了以前,她早火了,至少也要给他个警告。可她成熟了,心平,气也和了,她学会站在别人的立场想问题了。想一想,如果她是文室,能不恨吗?

  所以,她只告诉龙欢不要回家。

  “我在文室的保险柜中,发现他有460万的存款。其实,他有的,还不止这些吧?”方晓飞看着龙琪,“你给他的吧?他很有钱。人有了钱,就不一样了。”

  龙琪叹了口气,她能给文室的,其实也就只有钱了。

  他恨她,但他没办法,他只有忍,他是男人,他就不信他熬不过一个女人。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是什么?地球人都知道。

  还好,他忍得不是很辛苦,一则龙琪没空理他,二则龙琪有钱。她的钱越来越多。他的钱也就越来越多。

  人有了钱,自然就有想法了。

  “他恨你,这份仇恨积攒了十几年,就像被压抑的火山总有一天会爆发。”方晓飞盯着龙琪,一字一句地,“你一定不想被火山吞没吧?侵略,必然会招致反抗。那么接下来,就看谁的实力强……”

  他盯着龙琪,大家则盯着他俩。

  ──龙琪和文室的实力,那有得比吗?

  关键的一幕,就要揭开了。

  方晓飞继续,“文室恨你,想杀你,他却死了。为什么?”

  答案好像已经明朗了。大家都盯着龙琪。

  “文室在前年,出过一次国,而且走了很长时间。这你知道吧?”

  龙琪点头,“他常出国,我让他去散散心。”

  “你真觉得他是散心去了吗?”

  “你不会是查到什么桃色新闻了吧?”龙琪略带嘲讽地。

  “不是。也不可能,这是因为──文室他喜欢你!”

  这话才叫石破天惊。

  龙琪蓦然回头看着方晓飞,“你就是这么推理的吗?”

  “这不是推理,是事实。”上官文华递过一本日记,方晓飞晃了晃,“我们找到文室的两本日记,一本,放在文欢的房间,一本,放在你的房间,就在你的床头柜的抽屉里。”

  龙琪无言,那个家,她很少回去,就算回去,也不多待。就算能多待一小会儿,她也不会翻东翻西。她没兴趣。兴趣一般来源于热爱。

  “文室的这本日记,是写给你的,他希望你有一天能看到,可是,由于你对他的漠视,也导致了你对他感情的忽略。”上官这时插了一句。

  “感情?上官警官,请你不要危言耸听。”龙琪反驳。她对文室的内疚并不等于她就认可文室的感情。她也不觉得那人会对她有感情,文室当年跟她结婚,是因为他年龄大了,不得已而为之。

  “他真的是很喜欢你,那本日记里全程记录了他对你感觉。”上官说。

  龙琪听得一震,摇头,“不可能。”

  “是真的。”方晓飞说,“他若不喜欢你,当年他就不会娶你;他不喜欢你,就不会十几年来一直守在你身边,还为你恪守好男人的信条,不沾花惹柳……你以为他仅仅是怕你吗?也许是怕。男人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心是软弱的。”

  “你胡说!”龙琪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这太可怕了。

  “你不了解男人。”方晓飞说。

  “男人?哼!”龙琪不屑于一顾。

  “人的能力有大小。”方晓飞说。

  这话打龙琪心上,若男人都作了秦始皇,谁来修长城?

  “我可不喜欢他。”龙琪大声地。

  刘刘雪花这时摇了摇头,妲拉也摇了摇头。这话龙琪是不该说的,很不得体。这厮的直脾气又上来了。

  “这没有错,他也没有错。你们错的是,他把你当爱人,你把他当对手。”方晓飞说。

  龙琪听得两耳轰轰作响,这一切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说:“我的身边除了朋友,就是对手。”

  方晓飞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好好了解一下男人,没你想的那么不堪。我们不像草原上的男人直接豪放,但血性刚骨并不缺少,我们用温和来包裹它。”

  龙琪听着,莫名地生气了,瞪了他一眼,怒道:“离我远点儿!”

  “我在办案。”方晓飞微笑。

  “那就请快。”龙琪的心神有些乱。这个弯,转得太突然了。

  方晓飞看着她,“文室对你的恨,不是因为你逼迫他,而是因为这个,”他拿出一份给揉得很皱的旧报纸,“这,才是引起文室杀机的导火线。”

  那是一份马来西来的华文报,上面登着龙琪和一个三栖明星坡的绯闻。

  “这张报纸是三年前的,那时杨小玉已经是你的秘书,也是她陪你去马来的,回来时,她悄悄买了好几封报,在给文室送礼物时,她一并交给了他。”方晓飞对着龙琪说,“那时的杨小玉,仍然恨你,她想利用这件事,给你个苍蝇吃,恶心你一下。”

  “不,等等,”妲拉这时开口了,“就龙琪和坡的事,我说明一下。”

  “你等会儿再说好吗?”方晓飞不同意这个请求。

  “不,一定得说。”妲拉很坚决,“坡,是我的情人,约会时被人发现,当时我丈夫刚死,这个绯闻将会影响遗产的分配,所以,龙琪替我背了个黑锅。”她又对龙琪说,“对不起,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大的事……”

  妲拉话未说完,刘正雄插了进来,“你怎么证明你的话是真的?”

  刚才这一通旁听,他已经对龙琪深恶痛绝,这时听到了这段绯闻,当然要查明一下。

  妲拉转过脸看着这个彪形大汉,从地上揪起一朵花,“请问,你怎么证明这是一朵花?”

  刘正雄愣了一下,不假思索地说:“这就是一朵花。”

  “对,我说的,也正是事实。”

  刘正雄这才领教到了女人智慧的刁钻,也不再追问了,坡是谁的情人,这个问题对本案来说无关紧要。他对方晓飞说:“方队,你继续。”

  方晓飞对着龙琪说:“文室不是被你威胁而乖乖做你丈夫,他是自愿的。自愿留在你身边,守着你。让他如此心甘情愿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虽然不属于他,可你也一样不属于别的男人。这让他心理非常平衡。你在他心里一直是冰清玉洁的。可这份报纸,彻底改打碎了你在他心中的美好印象。他开始觉得自己这么些年的付出,不值。他要动手了……这,才是他要杀你的真正动机!”

  龙琪听到这里,突然回头望着刘雪花,“你──”

  “是的,老板,我说过,希望你不要有绯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刘雪花赶快说明。

  “原来你也知道文室他……”龙琪很愤怒。

  “只有你看不出来。”水玲珑也说话了,“我见了他一次,就咱们前年一块吃饭,我就看出来了,他看你的眼神竟是热的。”

  “热的?”龙琪一阵头晕。

  “对,热的,打心眼儿往出滴血的热。”水玲珑叹了口气,看着不解风情的龙大老板,“我当时就有一种预感,求不得,便是怨憎会。”

  龙琪笑,不知是苦笑还是嘲笑,她觉得自己并不笨,可是别人都看穿了文室的心思,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在她的心里,他只是她的一件衣服,外衣。

  “好了,言归正传吧!”方晓飞把大家再引回凶案上。

  他说:“这份报纸,引发了文室的杀机。可是,他很难得逞。于是,他就开始琢磨……对了,我刚才说到,前年文室出过一趟国,他去做什么了?”

  这个问题重要吗?大家竖起耳朵。

  “好,先把这问题搁起来。咱们说凶案的现场──电梯。”方晓飞说,“案发后,有一个问题我忽略了,那就是:文室为什么会在电梯中出事?”

  墓地里,一片死寂。

  “那是因为,电梯是你龙总裁的专用电梯,它当初就是为你设计的,只有用你右手大姆指的指纹才可以打开电梯的门,这是酒店的设计师你父亲的挚友,一位美国著名的建筑师送给你的礼物,他的初衷或许只是博你开心,给你个惊喜,他没想到,这有一天会成为杀人的死亡陷阱。”方晓飞说。

  “可是文室怎么会进了这个电梯?”水玲珑问。心怦怦直跳。

  “马上就要说到了。”方晓飞背着手,看了一眼龙琪,“如果文室想杀你,他会从哪儿下手?电梯!这是他惟一的机会。他参过军,在部队是技术侦查兵,我在他的书柜中找到几本关于远红外扫描的书籍。他采了你的指纹,前年出国,花重金找人做成指纹膜。这样,他就可以进你的专用电梯。他不是喜欢去酒店跟你的下属们借点钱什么的吗?不,这个看法是错误的,文室他毕竟是个男人,就算爱财也不至于那么钻营,所以对于他,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可以逐渐熟悉你的电梯……”

  方晓飞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条件和机会都摆在了文室眼前,可他仍然下不了手,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在今年的10月底,文室在红月亮夜总会认识了一个女孩子。这让他在对你的感情绝望之余,怦然心动,他觉得他应该开始新的生活了。他还只有40岁,有正当的职业,有一大笔钱,有一幢别墅,再娶一个年轻的妻子,为他生一堆孩子,这个生活是梦寐以求的。当然,这一切要建筑在你消失的基础上。──虽然他不再对你抱希望了,但他更不愿意让别人得到你。因爱成恨。于是,文室就开始行动了。然而,他却死在了电梯中。龙琪,你还不肯说出答案?”

  龙琪沉默片刻后,冷冷地:“你还要我说什么?你要的答案不是很明显了吗?”

  ──答案的确是很明朗了。

  这是龙琪的专用电梯,文室却死在里面,那凶手会是谁?

  动机也很明显──先下手为强。

  文室谋杀,龙琪自卫。”

  “你不要想当然!”汪寒洋挺身横在龙琪与方晓飞之间,“事情不是这样的。”

  方晓飞笑一笑,“汪秘书,我们还是用事实说话吧!”

  刘正雄过来把汪寒洋带到一边。

  方晓飞拉起龙琪的右手,“最终的答案──在这里。”

  大家都盯着龙琪的那只手。看不出所以然。

  方晓飞说:“早在半年前,你去韩国洽谈一项业务,那边的客户请你吃他们本土的特色菜高丽烧烤,吃饭时你不慎烫伤了右手,伤得很厉害,结果使大拇指指纹变形。也就是说,从那天起,你自己也进不了那个电梯……”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大家这时凑近龙琪,果然她右手手掌纹路模糊涂,伤痕隐隐。

  “今年11月1日,你从省城开会回来,路过家门时,你进去歇了歇脚,正好撞见文室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于是你走了,文室就去追你,也是天缘凑巧,那晚期你们酒店突然来了一大批泰国观光客,客房部正在上上下下为这些上帝们安排房间,电梯十分拥挤,文室匆忙中为赶时间便坐了你的专用电梯,结果,他不经意间触动了自己设下的机关……这就是这起谋杀案的始末。”

  方晓飞说完最后一个字,汪寒洋顿时如释重负,妲拉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扈产不动声色,水玲珑和刘雪花则互递了一个眼神。

  那边两个警察,上官舒了口气,刘正雄微微皱了皱眉,后以一种服气的眼神看着他们年轻的方队长。

  ── 一个血案由此尘埃落定。

  杀人者自己死了。

  “你真聪明,谢谢你。”水玲珑由衷地夸着方晓飞。

  “说起来,倒是我该谢谢你,要不是昨晚你那番挤兑,我也不会这么快想得通。”方晓飞说。

  “我怎么挤兑你了?”水玲珑微笑。

  “昨晚你那番话给我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你,是会杀人的。若情势所逼,你将铤而走险。当时你又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那古旧的深宅大院死个把人应该没问题。但你没动手,不光没动手,还逼我要我亲口说出禀公办事不徇私。为什么这样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龙琪她没杀人。而我呢,也只有一条路,找出真凶。否则,我现在已经是疗养院花木中的花肥了。”

  水玲珑听着,哈哈大笑。引得刘正雄虎视眈眈地瞪着她,这女人讨厌,这个时候,这种气氛,她还能笑出来?就算文室与她没关系,那也该对死者有一份起码的敬意吧!奶奶的,跟龙琪的女人没一个讲理的,全是没心肝的家伙。

  水玲珑可不在意刘队副的眼神,听了喇咕叫还不种地了,看别人的眼色还不活了呢。她笑道:“正确,加10分。说实在的,我还真有点儿那意思,不过,后来陆星去了。这也就不想了。你那个大舅子,挺称职的。”水玲珑意味深长地。

  方晓飞听她这一说,才知道陆星原来是为那个去的。他欠陆家的,也很多。他又拿什么还呢?

  叹了口气后,他说:“除过水处长你,还有一大帮人在那儿旁敲侧击……”

  昨晚,他们几个一个个地轮番上阵旁敲侧击,显然,他们都知道真相,可是,没有人肯直接说出来。因为,那样将会影响气氛。抛出个引子,让人自悟,这,才是智慧。

  刘正雄这时咳嗽了一声,提醒方晓飞把案子结了再聊天。

  “好,本案到此结束。”方晓飞说。

  结束?这就结束了吗?上官看着他们的方队长,觉得意犹未尽。这个命案,不,她现在不想把这事当命案,她宁肯将它当一个故事。一个跌宕起伏的悲情故事。

  方晓飞也觉得这应该是一个故事,一个有着灰冷底色的故事。他看着龙琪,心思如潮。

  ──她是冷漠的。但那不是真的。她一向喜欢把自己藏起来。痛苦也好,伤感也好。

  三年前,她立了遗嘱。

  就因为杨小玉那份报在文室那边惹起祸端,令他生出报复之念。当然,他无法与龙琪抗衡,就把气撒在龙欢身上。这之前,他对龙欢虽然不是很好,却也还没有恶念。

  他对龙欢的“毛手毛脚”,让龙琪感觉到了来自他的杀机,她感觉到了,蛇,吐着信子,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向她靠进。

  她怎么办?

  她没有打算怎么办。她觉得自己错了,她的自私耽误了一个男人最好的一段时光。她准备给他补偿。拿什么补?

  还有什么可以补得这份缺憾?

  文室想要的是──感情。龙琪不会给他的,因为她没有。她无法给。那最好的、也是最彻底的一个补偿就是……龙琪自己的命。

  我误了你,我把命给你。

  ──宁舍命,也不舍情。这就是龙琪。

  她决定要成全文室的谋杀。她不知道文室什么时候对她下手,但不论什么时候,她都随便。于是她立了遗嘱。她把很多的钱和物,都留给了他,她希望他能在后半生找一个他能令他幸福的女人。男人从四十岁开始,还不算太迟。

  她给他的,就这些了。

  接下来,她就从容地,等待上帝的宣判。

  可是,情况来了个转变,文室死了,杀人的人自己死了,当他死讯传来,龙琪的反应是什么?应该是震惊,绝对的震惊。

  她一定想不到文室会在那里下手。她肯定也想过文室除掉她的种种办法,像投毒、雇凶、汽上动手脚……等等,但她不会想到他在电梯里动手。因为,她太轻视他了。她以为他做不到的,她不觉得他有这份才情智商。在她心里,他已经抽象成了一个简单的符号。

  除了震惊,还有就是沉重。她想还的,永远也还不清了。有生之年,她将永远背着这笔债务。

  永远!

  后来,我出现了,我来查这个案子,龙琪她是很清楚文室的死因的。可是,她不说。她至始自终都没有为自己辩解过一句。即使在跟我忒煞情浓时,也没露过一点儿的口风。她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也许对她,没有死在文室的手下,死在法律的错判中,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

  可我不能让她这样走了。至少不能让她背着一个谋杀亲夫的罪名走。我相信她不会杀人,尽管她有这个能力。昨天,我最后试探她,我让她骂我一句。

  为什么要她骂我?人常说得意忘形,其实人在失意更忘形,比如司机骂人,那绝对是一种真性情,拉开窗玻璃一声怒吼──你丫找死啊!司机大佬他急了。他还顾什么形象,顾什么修养?所以骂人,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

  ──我说,你骂我两句。

  ──她说,你这个挨千刀的。

  ──我说,你不用这么狠吧?

  ──她说,是剃须刀。

  是的,龙琪她就是这种人,你看着她操着一把刀过来了,其实她拿着的,只是一把剃须刀。她不会杀人的。当然,她也不是善茬儿。

  这让我确定,她不是文室一案的凶手,那凶手是谁?总有人把文室杀了吧?

  方晓飞想到这里,叹了口气,我真笨哪!

  其实我早应该想到的──出事那天整个电梯中只有龙琪的指纹,却没有文室的,这难道不够奇怪吗?

  那天我为她贴创可贴,就发现她的右手指好像受过伤,昨晚我拉着她的手时,确认她的手指的确受过伤……

  既然她的手受伤了,那怎么还会将指纹留在电梯里呢?我为什么不早点去想呢?

  其实说起来,龙琪现在能活着,得感谢杨小玉。

  杨小玉把火烧到文室那儿后,就开始了隔岸观火,渐渐地觉察到了他的不轨之心。去年春节,龙琪大酒店的客人很多,为平安起见,杨小玉四下里巡察。就在零点时分,她突然看到文室从那个电梯里出来,感觉非常之不对劲,像有什么事要发生。那时她对龙琪已经转变了看法,自然要护她周全。思来想去,意识到问题出在她给文室的那张小报上。由此引动文室的杀机。不行,得制止。后来没多久,龙琪带她去了韩国,吃饭时她故意把龙琪的手推在烧烤的铁板上……当然,这招来龙大老板的一顿痛骂,还扣了她半年的奖金。

  杨小玉就是用这个笨办法,使龙琪不再走进那个充满杀机的电梯。

  唉,有时人就是这样,闯了祸,自己最后又去弥补。如果错太大,就只能以命补缺。

  对了,还有那个香水味,令我一直都以为是龙琪进过电梯,后来在文室的保险柜中发现有一瓶香水才明白,原来那厮在认识陆薇后,为了讨好她,便在自己身上滴两滴名牌香水扮阔──当然,香水估计也是龙琪送的──所以,那股味道自然而然就留在电梯中。他卖俏不要紧,倒把我的视线引入歧途。

  我应该早点看出来,给她更多一点的安慰。不过还好。结束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旧的故事划上了句号,新的一页,该翻开了吧?

  该走了,龙琪默默地盯着文室墓碑上的像片。

  这个人,你恨他,没道理;你不恨他,也没道理。

  他在那个婚姻里默默地固守了十几年,不论他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他都是功不可没的。龙琪的成功,怎么说,也有他的一份子。可是,他却被忽略了。如果不是这个案子翻出旧事,龙琪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爱着她。原来,他的心里,也藏着一份细密的情愫。

  有情则苦。

  他的苦,是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及的苦,想来他这些年,心中自是夜夜狮吼,可在现实中,他只能天天沉默。

  当然,他也有不可原谅之处。可这不可原谅之处又何尝不是命运的乖桀。

  本来,他的老婆,应该是师范或卫校毕业的文静女生,有工作,但工作不太忙,有收入,收入又不太多。有点精明,但不要太聪明,能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知道哪里卖打折的日用品。喜欢唠叨,说些柴米油盐的琐事;勤快,愿意收拾家、做一手好菜……

  他和她,有一个小小的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一点点积蓄,有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挺美满的一生。可是,他不幸,他遇上了龙琪。

  小庙里迎了尊真佛,是庙的不幸,也是佛的不幸。

  而更不幸的是,庙恋上了上佛。谁都知道,佛不属于庙,庙却属于佛。──没有佛的庙,还叫庙吗?

  女人不要进错庙门,男人不要错迎了真佛。

  佛大欺庙,庙大欺佛,这时靠的,不光是实力,还有谁更爱谁多一点。谁爱多了,谁就输了。

  可是,有时真的是命运逼人,你还就得进那个庙门,你还就得迎那尊佛,谁个能得偿所愿?明明知道错了,也得错下去。造化弄人,后果,却得由人承担。

  文室,不该爱的,他爱了,爱了,又收不回来,想杀人,却诖误在自己手里。

  让人叹,让人悲,让人怜,却难以让人爱。所以龙琪给他的,始终只是一个──歉疚。别无其他。

  现在,他去了,就请安息吧。来生走好。

  上官文华叹了口气,把文室的日记递给龙琪,日记共两本,一本就是被上官找到的那本流水账,一本是昨晚被方晓飞找到的文室用来记录情感历程的。“他的,给你吧。”

  龙琪不接。

  “应该是由你保存的。”上官说。

  龙琪还是不接。大家都盯着地面,不知该怎么了局。汪寒洋觉得僵着不好,自己伸手接了过来。上官舒了口气,总算……打发掉了。这时,龙琪说:“汪寒,烧了它。”

  “啊?”汪寒洋一愣。

  “烧了它。”龙琪以命令的口气说。

  每个人都看着龙琪,眼光复杂。刘正雄再也捺不住性子,“龙老板,你太绝情了吧?不管怎么说,就算文室再不好,他人已经死了,你就留着他一点东西,也没什么吧?”

  “既然不烧没什么,那烧了,也没什么。”扈平开口了。

  刘正雄愤怒的炮火又对准了扈平,“他只是写了他的心事而已,难不成人懦弱了,感情也就微贱吗?非要把它给烧了!”

  “感情是高贵的。”扈平反唇相讥,“但如果这份高贵的感情只是为了叫活着的人内疚难堪的话,它就贬值了。”

  说得如此之绝,刘正雄不愿再费口舌了,对龙琪的为人,也更反感了。

  文室的两本日记,给一页页撕开,烧成了灰……

  刘正雄摇了摇头,除过自己的队友,眼前这几个人,他没一个喜欢的。他看方晓飞,方晓飞正凝视着龙琪,那眼神,能掐出水来。要坏事儿!这家伙把持不住了。不过也是,陆薇已经够漂亮,那龙琪比陆薇还强那么一点儿,就那么一点儿。也说不出强哪儿,反正她眼睛里像长着两颗珍珠,整个脸上都有一种淡淡的辉光在隐隐流动。年轻人就怕走错那关键的几步。他想了想后,揪了揪方晓飞的衣襟,把他拉到一边。

  “你跟那个龙琪到底……有没有一手?”

  问得也太过直接,方晓飞脸红了一下后,觉得这事还是摊开了说明了好。

  “不是一手,是一辈子。”

  这话让刘正雄颇为意外,想不到,方队长在听了龙琪的那一堆糟心事后,还对她心心念念放不下,而且听这口气,像是打算要结婚似地。嗯,也算个有担待的人。

  “方队,不要怪我说话直,”刘队副拿出了老大哥的款儿,“龙琪,这个……她,”话到嘴边,才觉不好往出吐,掂量了一番深浅后,“别的不提吧,你不觉得她有点儿穷凶极恶?”

  不是朋友就不说这呛耳朵的的话,他只管在背后给你传流言蜚语就成了。刘队副是一片好心。方晓飞先确定了这个前提后,再想该怎么回答。对方是同事,不是家人,所以有些话不能直说,却不又不能不说。笑了笑,“人家龙老板穷吗?无非也就是恶了点儿。”

  刘正雄听方晓飞口气颇为轻松,心里也跟着放松了,“一个女人,占了个‘恶’字就够了。”

  方晓飞微笑,“你肯承认她是女人就行了。男人就是找女人,不是找圣人。”

  “抬杠,你这是抬杠。”

  “不,我就喜欢她恶。”

  “方队长,你是警察!”刘正雄提醒。

  方晓飞摇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是警察,警察的主要职责就是扫除恶势力。所以我才把她拴在我身边,要害害我一个。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难不成要把她推向社会去祸害别人?再说,我们还是党员嘛,我党的方针是什么?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连她都治不了,我们还怎么搞好社会治安?”

  方晓飞甩给刘正雄一块橡皮糖,把他给堵得没话说,想了半天后,“我告诉你,就她跟那个什么坡的事,虽然不是真的,可现在我们全系统有80%的人都知道了,满城风雨,你敢捅这马蜂窝?人言可畏啊!”

  方晓飞不再开玩笑了,“刘队,你说得有理,现在马蜂窝已经捅了,马蜂已经成群成群地飞了出来,会螯死人。这个时候,我扔下她跑了,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这说的过去吗?男人就这点子德性?是,龙琪是个大女子主义,她看不起男人,问题是,我们做出让她看得起的事了吗?”

  这一番长篇大论,让刘正雄默然,感情这玩意儿,还真的难说。心里瞧上谁,像长草一样,拔也拔不掉,即使拿火烧了,第二年还长。算了,自己心里也长过草,看造化吧。

  “既然你这么想,我也不说什么了,不过,就她那脾气,也够你受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她很温柔的。”说到这个,方晓飞会心一笑。

  “她?温柔?”刘正雄的眼瞪得老大。

  “优质的女人,是有选择性地温柔。她一辈子对一个男人贤惠就行了。难不成你的老婆就见谁给谁献媚服软?”

  “唉,情人眼里出西施。”刘正雄感叹。

  “龙琪要是西施,那段历史一定会重写。”方晓飞微笑,“她会吃掉夫差和勾践,自己称王,号称西施大帝。”

  越说越上劲了,这个以戏说可让刘正雄受不了。“西施变成这样,还叫男人活吗?”

  “抛去性别差异,吴王和越王只是多了一个竞争对手。不是吗?”方晓飞笑眯眯地,“有些事,不要执着于男女,只看他(她)行还是不行。远的不说,咱们的上官,比队里的小伙子们差吗?”

  刘正雄听着琢磨了半晌,也不是没道理,“你还真想得开。”

  “没办法,顺应潮流嘛。”

  刘正雄看着他们的方队长,这家伙最大的特点是务实不吹牛,平常开会也没太多的话,只就事论事,想不到闲聊起来也能说个花团锦簇。他没劝倒他,倒被对方给说服了。

  “对了老刘,”方晓飞这时端起队长的架子,“顺便提醒你一下,以后对嫂子的态度软和点儿,别把自己当个人物,你以为……”

  “我知道知道,”刘正雄赶快说,“我也就一件衣裳,人家你嫂子对我好,不是喜欢我,更不是崇拜我,只不过是我这件衣裳对她还有点利用价值。今天这案子算是给我上了一课。”

  “想开啦?那,欢迎你进入新好男人时代。”方晓飞做了个请的姿势。

  “新好男人什么概念?”

  “出得庭堂,入得厨房,除了生孩子,都得会。”

  刘正雄苦笑,“都得会?除了买菜洗衣服还要我做什么?”

  方晓飞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刘正雄一愣,这才知道是上了方晓飞的套儿,他平常喜欢以大男人自居,说自己在家里是个甩手掌柜什么活儿都不干,没想到,今天给套得全招供了。

  “行,你小子行。”他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方晓飞微笑,“好啦,回家做饭去吧。”

  刘正雄走了几步后又弯回来了,低低地说:“跟龙琪的事,你再考虑一下,我总觉得她把文室的日记烧了,太绝情。”

  “文室的日记里,有一部分记录了他跟他后来认识的那个姑娘交往的一些事……所以,龙琪才烧了的。”方晓飞轻轻地说。

  刘正雄一怔,这女人确实有胸襟。这一来,那姑娘的名声也算保住了。他这时对龙琪有了一点点好感,“可她这样很容易被别人误会的。”

  “她要开口解释,她就不是她了。”

  刘正雄听完,长长地舒了口气,“我走了,你也休息吧,我想明天,局长就该找你谈话了。”

  “找我谈话?谈什么?”

  “谈你跟龙琪啊!”刘正雄想了想,干脆把话给说白了,“你如果跟她只是……有点儿那什么关系,这事儿现在没人管,顶多也就是个作风问题,只不定还有人羡慕呢。但你要跟她结婚,那就不行了。”

  这都什么逻辑?方晓飞郁闷。

  “结婚,可不光是你自己的事!再说,你那儿还不等着一陆薇吗?”刘正雄最后撂下一句,走了。

  陆薇则等方晓飞走开后,悄悄地揪住刘雪花的衣袖,“问你个事。”

  刘雪花点点头,她对这个漂亮姑娘并无恶感。充其量,她也只是龙琪的情敌。情敌其实是可以成为朋友的,至少,挑男人的眼光是一致的。

  “你觉得,真的没有自由婚姻吗?”陆薇的眼神是渴求的。显然,她不想得到一个相反答案。

  这姑娘真是钝得可以,敢情这半天的“课”是白听了。刘雪花想着笑了笑,苦笑,怎么说呢?她叹了口气,不由得记得自己的当年。

  她是在上海的小弄堂里长大的,有点秀气,有点活泼,也有点精明,唱歌跳舞都能来几下,是来这里插队的知青中的佼佼者。那年,市里成立革命宣传队,生产队把她推荐到县剧团,为了加强革命性,地方驻军部队还派来一个排的文艺兵帮助宣传队排练节目。排长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子,四川人,个子很高,皮肤白皙,一笑两酒窝,不像军人,倒像是从戏里走出来的贾宝玉。这种形象,很适合她那种年龄的女孩子去幻想。而刘雪花身上由大都市陶冶出来的优雅与天然的一段风情,令那排长“脸红”不已。不过那个年代,也就顶多眉来眼去地送送秋波,别的,是不敢的。当时的政治气候非常“革命”。后来节目排完了,排长带着他的队伍要走了,刘雪花很怅惘、很是难过,排长也很依依不舍,两人也不是没有单独接触的机会,只是两两相对,不知说什么好。说什么都是虚的,说什么都是空的。

  人啊,就像天上的星星,看着近,其实很远。脚下隔着的,不光是山高水远,还有世俗的种种物质条件。

  刘雪花知道,她跟他是不可能的。爱有天意,婚姻也有天意。两者的天意,不是一个神发出来的。

  爱既不能延续为婚姻,那就只有忍了。忍,是中国人必修课。忍苦、忍累、忍辱负重,最后还要忍着爱去不爱。

  终究是没有说上一句话,只是跟着众人一起,互相送了个笔记本,扉页上是主席语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仅此而已。

  看着排长他们军绿色的大车越走越远,刘雪花的心也冻结了。什么都没说过,什么都没表达,可感情已经走完了一整个轮回──生根、开花、结果……

  心里的事,是什么也挡不住的。那就是一颗种子,一生必发的,轰隆隆地来了,摧枯拉朽。是生命中永远的烙印。

  后来,可以回城了,有门路的都回去了,她回不去。她的父母已经去世,哥哥娶妻生子,占了祖屋,当然不希望她回去。其实她是可以打官司的,因为法律上说男女平等,都有继承权。可是,她打官司就显着她不厚道。哥哥是男丁,男人一向都占着很多优势的。

  那么,她想回上海,就只有一条路:嫁人。

  嫁人也不是容易的。

  刘雪花也算个美女,标准的上海美女,雅致,精明,会把青菜萝卜炒成一道精美的小菜,会把旧毛线织成一件美观时尚的毛衣,会把家收拾得温馨可人……

  她的这一切,都是为做贤妻良母准备的。可是,想做一个贤妻良母,仅有这些是不够的。她在上海没户口、没工作、没房子……三无。男人挑女人,最先看的,其实是实惠的条件,而不是相貌和个性。──找一个要你迁户口、买房子、找工作的女人,何如干脆找一有户口、有房子、有工作的女人。

  所以,每次给她介绍对象,一看她本人,都相当满意,可一说到条件,人家就退了,缔结婚姻,就是要互相有好处,比如秦晋之好。──总之是你要先“好”了,人家才肯对你“好”,婚姻有时候,是最势利不过的。双方把算盘珠儿拨得灼热,锱铢必较。

  一来二去的,她回上海的希望算是落空了,年龄也大了,这边的对象也不好找了。她一气之下想这辈子不嫁了,可是,一个人更难。这从人们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

  那种眼神是优越的、居高临下的,伤人的。原来,不结婚也是一种缺陷,心理和生理上的。首先是别人觉得你有,慢慢地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有。

  热心的人们也给她介绍过一些,她总是心有遗憾,总是想起那个“贾宝玉”,他在哪里?是不是也没结婚?他会想起我吗?

  一直蹉跎到将近30岁,拖不能再拖时,命运把她的丈夫推到她面前,是个城乡结合处的杀猪卖肉的屠夫。长得困难,家境困难,可是,她没再挑。一口答应了。

  即使再难,她只须面对他一个人,而若不结婚,她面对的将是所有人。

  当她跟她那口子领结婚证的时候,民政局的同志告诉她说,我国现行的婚姻制度是自由婚姻,自由婚姻包括两个含义:一个是自由结婚,一个是自由离婚。那人还郑重其事地问她:你是不是自愿跟你的配偶结婚?她说:是。

  其实根本就不是。但在法律上,这就是自由婚姻。民政局的同志在结婚证上盖上了鲜红的章。

  这就是具有法律意义上的自由婚姻。

  刘雪花那一刻笑了,不知是她骗了生活,还是生活骗了她,抑或,只是互相欺骗。法律有时为我们阐述的,只是一种理想状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更是超现实主义。

  婚后的日子很苦,非常苦,将就的本身就是一种苦。马克思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而一个漂亮女人和一个懦弱男人的婚姻,那就不光是不道德了。看看潘金莲和武大郎就知道了。忍耐这种苦,是挑战人类的极限。但她忍了。离婚不是没想过,婚姻自由包括离婚自由,但离了又如何?

  第一次结婚她已经嫁成这样了,第二次能好了?离了,还得结。这个离了,下一个还是不自由,瞎折腾什么呀。离婚能解决根本问题吗?

  自由婚姻,是一种假想,人类要达到这种状态,恐怕真得到了共产主义社会。现在,不能。结不结婚没自由,跟谁结婚,一样也没自由。你和你喜欢的人隔着宗教、文化、习俗、金钱、职业、地位、身份、地域……等等不可逾越的距离。

  刘雪花是看透这一点了,因而龙琪当年天真地要跟文室离婚时,给她劝住了。不可否认,龙琪能干,而且她处的环境,也比她刘雪花宽松。但,她认为龙琪还是不可以没有婚姻。

  谁都不可以不结婚,时代进步了,这没错。但时代的进步只是把马车换成了汽车,改变的只是速度,却始终不能没有车。而且车还越来越讲究。婚姻也是。以前的凤冠霞帔换成了现在的婚纱,包装变了,内容变了吗?

  没有。

  婚姻就像如来佛的手,爱情怎么折腾也跳不出这个宿命。

  龙琪厉害,厉害就厉害在她知道妥协,否则她当初不会嫁给文室。她是知道没有自由婚姻的。所以她选了一条中庸之路。所以她成功了。

  如果她当年硬着头皮嫁给游自力,会怎么样呢?

  现实不给你“如果”。

  这世上没有自由婚姻,只有千机变。

  这就是个俗世,不由得你不低头。

  “你怎么不说话?”陆薇见刘雪花好久不开口,有点着急。

  刘雪花从沉思中回来,笑一笑,面对年轻的一辈,她不想说太多的丧气话,毕竟,她的事是过去时了。她说:“真正的自由,在你心里,你想自由,就能自由。除了法律,在感情上,需要百无禁忌。”

  确实,有些事成与不成,只在于人的一念之间。时代变了,年轻人应该有自己想法儿、活法儿。

  “谢谢你啊。”陆薇说。

  谢什么呢?刘雪花微微一笑,她温和地看着面前这个姑娘,再看看不远处跟刘正雄谈得正热络的方晓飞,这段三角关系,又将如何处置?

  结案后,上官文华把一应材料收好,四下里走了走,顺便等方晓飞,这儿风景不错。等转到一片小树林时,突然听到一句话:“我的枪呢?”

  有人藏私枪?这可是犯法的。她往前一看,是妲拉他们三个。

  扈平笑着对水玲珑说:“水处长,你昨天晚上把我的枪摸走了吧?”

  龙琪没事,大家都没了压力,至于文室,他们可没那么多感慨。水玲珑笑容满面,“不摸走,现在就该我们打人命官司了。”

  “行了,还给我吧。我错了。”

  水玲珑掏出枪,正要给扈平,上官过来,“喂,收敛一点,别当我们是透明的。知不知道这是犯法的?”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扈平吃了一惊,水玲珑则冷冰冰地看着上官,突然将枪对准她的额头,妲拉脸色一变,“不要……”

  说话间,水玲珑扣动扳机,枪口吐出一簇火花,她菀尔一笑,“是最新款打火机。给,送给你们方队长,感谢他今天的精彩表现。”

  上官也不推辞,“谢什么,本职工作。”

  扈平则在一旁微微发怔,不知道这个戏法是怎么变出来的。妲拉也觉奇怪,两人悄悄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上官把那把玩具枪收好,“你们现在去哪儿?”

  “怎么?想搭顺风车?”扈平问。

  “不,我是奇怪,你们都在这儿,龙琪去哪儿了。”上官问。

  听她这一说,这几个人四下张望,果然,龙琪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我们也撤。”水玲珑说。

  他们三个上了车,扈平挤在水玲珑身边,“拿出我的枪来。”

  水玲珑这才摸出真枪,嗔怪道:“你也真胆大,那儿有三个警察呢,就敢跟我要枪。”

  “知道你能耐,不会出事。”扈平顺嘴奉承说。

  “刚才真吓了我一跳,以后不要玩这种惊险动作了。”妲拉看着水玲珑摇了摇头。

  “怕什么,假的玩儿多了,日后咱们拿出真枪,他们也不会起疑。”水玲珑说。

  这点扈平倒是赞同,这就叫聪明。妲拉这时从水玲珑的座椅边拣到一个钥匙链,细看看后,问水玲珑,“是不是你的?”

  “咦?怎么在你那儿?”水处长叫唤起来。

  妲拉一笑,“掉出来了,终于掉出来了。”

  “什么掉出来?”扈平知道有好戏看了。

  “狐狸尾巴掉出来。”妲拉说着将钥匙链抛给扈平。

  扈平一看,上面有个仿真琥珀,嵌着一个男子的小相,再一细看,那男子竟是江远哲。“噢,水美人有心上人了。”

  水玲珑一把夺过钥匙链,“暗恋,不可以吗?”

  “可以──”扈平和妲拉同时大笑。

  水玲珑脸红了。看着她艳若桃李的容颜,妲拉暗暗叹息,这段感情的可操作性太小。想想自己,如果不是为了遗产,已经跟坡在一起了。人生就像远航,随身带着健康、财富、地位、感情……等行李,当遇到风暴,需要减轻负担时,人们总是会把感情先抛掉……这是最不实用的。有时甚至比不上一块面饼。

  人哪。

  其实婚姻的不自由,有时仅仅是因为将利益太过看重。

  妲拉想到此,叹息一声。

  (二)

  方晓飞送走刘正雄,刚才的那些人已经全走光了,连上官和陆薇也不在了。真是食尽鸟投林,竟然没人等我。心里很不爽。他走到墓地的大门口时,遇见一熟人。

  是刘雪花。

  她站在一棵枫树下,枫叶红似火,她脚下落着厚厚的一层,身边还有几片幽然下坠,她在来回踱着步,看样子有点急。

  “咦,你怎么没走?等我?”

  “美得你。等你做什么我。”刘雪花说。

  方晓飞苦笑,“你不用这么功利吧,案子破了,我就没用啦?”

  “不用说这个,你的车呢?送我回去。”

  “噢,给人甩了。”方晓飞知道她为什么等在这儿了。

  “你帮没心肝的家伙,都年轻轻的嫩胳膊嫩腿儿倒开车先跑了,把我一个人扔下。这地方打车都不好打,又不是清明节。”刘雪花愤愤。

  “那,走走吧,前面就是马路。上官不在了,估计我的车也让她开走了。现在刑警队是没上没下没大没小,领导还在,下边的伙计倒开车自己走了。”方晓飞也觉得自己很没面子。

  刘雪花这下觉得心理平衡了一点,落难的也不光是她一个,现有刑警队队长陪练呢。

  “那,竞走开始吧。”

  两人走在枫林道上,脚下是厚厚的落叶,红黄交映,十分绚烂。

  “落叶原来是这么美。”方晓飞感叹。

  刘雪花则笑了笑,“最美时,也就是衰败迹像,就如一个人上了山顶,怎么走,都是下坡路。”

  方晓飞觉得对方的话,另有他意。却又品味不出是何含水量义。

  刘雪花又感叹,“草木只一秋,人生只一世啊!有些事赶早不做,等过了这一秋一世,想着后悔,也迟了。”

  这感叹发得凄艳,与这无边的落叶相映成景,方晓飞心里一紧,是啊,生命只有一次,如果想做一件事,就得趁早。

  “对了,龙琪她平常喜欢发脾气吗?”他轻轻地问。

  “你问这个作什么?”

  “问明白一点,以后也好相处。”

  “以后?”刘雪花不明所以地笑一笑。

  “我想过了,我要跟她结婚,马上。”方晓飞觉得他跟龙琪的事,最好快刀斩乱麻,不宜拖。

  啊?老刘眉毛飞了起来,她有点吃惊,“那,那,你跟陆薇……”

  陆薇并没离开墓地。

  “这里的风景竟然这么好,咱们一起逛逛?” 她邀请汪寒洋。

  已至暮秋,草呈苍绿,木叶辉煌,远远近近高高低低色彩浓艳鲜亮,大自然在四季的最后一章里将所有的生命推向美丽的极致。美。

  这番景致,汪秘书看着很舒服,而且,她也想跟陆薇单独聊聊。这是陆星的妹妹,她们之间应该有话说的。

  两个姑娘携着手走到一个湖边,波平如镜,映出满园秋意。

  “你就是橙子吧?”陆薇问。这话若由别人问出来,就多少有点钻刺的意味了,但由她说,倒带了些许的关切,听上去很温暖。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

  汪寒洋笑一笑,“是的。我是。”

  看着对方的坦然,陆薇意识到自己问得太过唐突,忙摆着手,“你别误会,是我要问的,与哥哥无关。真的。”

  这姑娘平常一定是个不操心的。陆薇的这个动作和这句话,给了汪寒洋如此一个印象。

  “没什么的。我很了解你哥哥的为人。”

  陆薇如释重负,“那我们可以好好相处吗?像姐妹一样?”

  好可爱的提议,汪寒洋微笑,“当然可以。”

  陆薇重新挽住她的手,轻轻地说:“其实,我只是想知道,我哥哥喜欢的人是个什么样子。我没有勉强你的意思。我知道,我哥也知道,感情是勉强不来的。”

  汪寒洋听着这话,想起她跟方晓飞之间的纠葛,便问:“那,你跟方队长……”

  一说起方晓飞,陆薇便苦笑,“我喜欢他,因为我喜欢他,所以,他不愿意做的事,我绝不会勉强他。”说这话时,她的表情,似苦涩,又似夹杂着一丝甜蜜,大约能为自己喜欢的人做一件事,也是很幸福的吧?

  “那你们没有……登记吗?”汪寒洋的心里还是向着龙琪多一些。所以问。

  陆薇摇头,“昨天──”

  昨天,就在方晓飞要在结婚证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时,陆薇突然说:“你现在做的事,真的是你想做的吗?”

  方晓飞停下笔,看着对方,“你有话有说吗?”

  陆薇:“要说也不能在这儿说,我们换个地方。”

  他俩就走就走,留下一脸茫茫然的陆星跟街道办事处的那帮女人周旋。这是他的强项,他一向很得女人缘。

  陆薇带着方晓飞来到街心公园。她刚刚跟上官在这里交锋过。天气很好,游人却不多,陆薇站在湖边,一言不发。

  敌不动我不动,这是方晓飞一向的处事原则。何况这时,他确实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很久,陆薇盯着方晓飞,“告诉我实话,你刚才,真的会结婚证书上签名吗?”

  方晓飞慢慢地,摇头。但态度很坚决。

  陆薇苦笑,“你答应跟我来登记,就是因为你已经知道,我不会真的跟你结婚,是吧?”

  方晓飞不再沉默了,说:“是的。”

  陆薇看着他的眼睛,他的一双黑亮的瞳仁深不见底,射出一种令人不可欺渎的冷光,“那么,那件事……你也知道真相了吧?”

  “是的。”方晓飞说。

  陆薇叹了口气,“那你何必跟我演戏?”

  “不是演戏。”

  “那是什么?”

  “因为你在赌,你想赢。是吗?”

  陆薇听到这话,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是的,她在赌。

  那天从文室那儿出来后,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真的出事了,方晓飞他会怎么对我?我是一个女人,年轻、美丽、富有,再加上纯洁,这个的条件自然让男人趋之若骛,可是,若有一天,我失去了其中的一样或两样三样,还有会男人喜欢我吗?

  陆薇在那一瞬间,突然变深刻了,开始想着自己以前从来不想的问题。的确,她也该想一想,人有旦夕祸福,谁能保证自己一辈无事?

  所以陆薇就想赌一赌,想知道作为男人方晓飞,到底有多大的心胸肚量。或者说,爱情这对翅膀,到底可以承受多少世俗的重负。

  于是,她就下注了。

  既是赌,肯定是想赢。

  而结局是快乐的,方晓飞让她赢了。

  我赢了!陆薇想。不,应该说,是人性赢了。

  今天揭开这层纱,陆薇又问:“那,我要是真要你跟我结婚呢?”

  方晓飞则反问:“你会吗?”

  陆薇摇头,苦笑。她会吗?她当然不会。既然他让她赢了,她又怎能让他输?

  “其实,你也在赌,是吗?”她问。

  方晓飞笑了笑,是的,她在赌,他也在赌。──他赌她肯不肯为爱放手。结果,他让她赢的同时,她也让他赢了。于是这场赌局的结局是:双赢。

  陆薇看着他,想起哥哥跟她说的话:你那个方晓飞貌似忠厚,一肚子花花心思,若他的心不在你身上,还是早早脱身为好。否则,难保他日后不用他的聪明来对付你。你不是他的对手。就像分手这件事,本来理亏的该是方晓飞才对,结果闹到现在,倒像是自己欠了他的情。这厮的“狡猾”就可见一斑。陆薇想到这儿,不由苦笑。──真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待龙琪。真想知道啊!

  ……

  “你们,就这样了吗?”汪寒洋问。心里的又一块石头也落地了。其实想想也是,若方晓飞跟陆薇登记了,昨晚在时装秀上他就不会那么放肆,跟龙琪在一起也不会那么心安理得。他不是那种厚颜无耻的男人。

  “那还怎么样呢?不是你的,就不要勉强。”陆薇说。

  “那你今天来……”汪寒洋觉得纳闷。既然跟方晓飞黄了,今天有必要出现吗?

  陆薇叹了口气,“你们老板没跟你说吗?我就是文室看上的那个姑娘。”

  汪寒洋吃惊得要命,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吗?

  陆薇则在心里翻腾着那幕噩梦一样的回忆。──刚认识文室那会儿,他对她很好,很细心,很照顾,尤其是她说话时,他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她是他的太阳,世界的中心。这种灼热的眼神,她在方晓飞那里从来没得到过。她有些新奇,有些失落,还有了些明白──原来,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是会发出这种眼神的。那一刻,她生出那么一点点的虚荣来,很陶醉的说……

  直到他说要娶她,她才慌了,她觉得自己骗了人家的感情,很不应该,正准备跟他说清楚,他却下手了。

  他斗不过龙琪,却能斗得过COCO,因为她只不过是一个舞小姐,没有根基背景,没有辣手铁腕。感情也是讲实力的。

  为了使生米煮成熟饭,在11月1日那天,他是给她吃了致幻剂,但药量还不算太大,毕竟,陆薇是他的心头所好。所以陆薇尽管迷迷糊糊,但基本上还是清醒的。也就是说,在她晕眩的那一刻,她突发其想,想看看一男人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时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方晓飞从来没对她疯狂过,平常只是拉拉手,连拥抱都很僵硬。

  她渴望。真的。

  她跟着文室,去了他的别墅,当车停到他家楼前时,她吃了一惊,文室跟她说过他有钱,她以为是吹牛,因为他的衣着很是寒碜,没想到这家伙真的这么有钱,简直就是一个阔佬。文室带着她在房间里转了转,最后进他的书房,这时她开始思索着如何脱身,正犹豫着叫方晓飞来还是哥哥来时,文室又给了她一杯饮料,这回致幻剂的剂量加大了,他是志在必得……

  还好,龙琪那天意外地回来了。

  后来龙琪走了,积威之下,文室去追她。走之前,他怕陆薇跑了,又给她喂了一次药,并脱掉她的衣服,锁进保险柜。

  ……

  那天并未发生什么,可这种事就怕给人添油加醋。所以陆薇今天跟了来,她觉得有她在场的话,凡涉及她的事,方晓飞会含蓄一些的。而且她想看看文室那儿除了衣服以外,还留下了她的什么东西没有。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姑娘家,父兄又是官场上的人,这事传出去,于名声不利。刚才她听上官提到文室的日记,她心跳如鼓,后来龙琪被烧掉,她才松了口气。这下好了,除了方晓飞上官和龙琪,不会再有人知道我的“事”了。这一页,也终于要翻过去了。

  汪寒洋这时也动起了心思──原来文室这些年的守望,并不是他的痴,而是因为他守的人,是最好的。龙琪的丽色,龙琪的强悍,无人能及。后来陆薇出现了,只有她,才与龙琪有得一拼,至少她青春。有了新的,自然要除掉旧的。何况龙琪是名人,若她日后结婚,找个强似他的,那不是添堵吗?他的COCO再美,也不过是个风尘中人。身份地位无法比拟。

  他不甘心,所以才下杀手。

  这个家伙,可怜,却不可爱。先是因懦弱丢了自己的孩子,后因一念之私误了文欢一条命,到最后更能耐了,居然动了杀机……这种人,老板为他内疚,不值。哼!

  不,不止这些,还有──他为什么选在电梯下手?因为这可以造成龙琪意外死亡的假像,这样的话,他将作为第一继承人全部接管龙琪生前的一切。她的成就、名望,还有钱……

  他不知道龙琪提前立了遗嘱。

  妈的,这厮用心真是险恶。还好,人算不如天算。

  嗯,方晓飞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但他没说。他一则为死者留了份薄面,二则也不想让龙琪对婚姻生出抗拒之心。

  “你在想什么?”陆薇见汪寒洋脸色不善。

  “没什么,我在想,婚姻是不是真的没法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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