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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天

 

  (一)

  扈平看了看表,已经零点过半,不知这时候龙琪找他还有什么事?他换下沾满烟酒气的衣服,套了一件休闲衫,用冷水敷了敷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颇为满意。他本不是个太注重外表的人,但在很多场合被人行注目礼还被人尤其是女人称为帅哥,不,现在已经升格为帅爷(一则年龄,一则有钱)后,他也渐渐意识到自己本身的魅力,开始有了自己专门的发型师和形象设计师,让他的身材、容貌和气质得以和谐的统一再加上金钱的烘托,他的魅力随之散发到极致。

  他曾经是个农民,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以为他是农民,在国外,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常以为他是中国爱新觉罗氏最后的贵族。有人说,一夜之间可以产生一个亿万富翁,但两代也造就不了一个贵族。这话错,扈平不就是在短短时间内麻雀变凤凰的吗?

  这个世界是有奇迹出现的。

  例如当初他找到龙琪时,心里有一万个放心不下,凭良心说,他确实不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但一个女人能把一件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很危险的事做成什么样子,他心里没底。经过这几天,他信了,她的镇定自若遇事不乱以及她的口才,她若无其事地布套撒下草蛇灰线然后慢慢请君入瓮收网捕鱼,丝毫不着痕迹却事半功倍。这一手恐怕不是一天练就的。

  他也开始明白游自力为什么在失信于天下后冒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来找她了,他信对了。她确实有能力。这似乎已经与爱情无关。

  爱情!

  爱情在关键时刻能解决什么问题?

  爱情倒是可以让人生死相随,但有些事,死就解决问题了吗?

  人在很多的时候,怕的不是死,而是如何活着。

  死太简单了,闭眼闭嘴闭心全身器官全关闭,没事了。但人只要睁开眼,所想的事就太多了。要吃要喝要穿要拉要撒,这不够,还要出人头地风光无限。其实人的一条命跟狼和兔子没什么区别,一缕阳光一室空气一口水一箪食一件衣,足够了,是谁搞出那么事来,要这个要那个?可既然已经搞出来了,就没理由别人有自己没有啊?那就只好去争去抢去偷喽……其实这又跟动物一样了,狼吃了羊才会不至于饿死,才有机会生存下去,人也一样,或者比狼还狠,不光要生存,更要将别人的据有己有,自己才会更多,更风光,比如最得意的是皇帝老子,他拥有天下,皇帝老子的前身就是强盗,只不过这个强盗比一般小毛贼要气派,正所谓窃国者诸侯窃钩者盗。

  能想通这一点,问题就出来了──抢不过别人怎么办?

  去死嘛!

  敢死,看上去是很勇敢的表现,其实却是最无能的一种法子。因为这些人不敢面对现实,他们害怕了,胆怯了,退缩了,最后干脆从人生的舞台上消失不见了。于是失败成了定局,伤害成了永远。

  这有什么用呢?

  所以一定要活下去,要面对,要解决,要努力,最后跟命运要回自己该得到的。──天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上天是不会亏待努力过的人。

  而以上的这一切,已经不是爱情可以给予的了。──你可以爱一个,但你无法让你爱的人具备某种能力。换个说法就是你爱的人在你关键的时候未必帮得上你。而能帮你的人又会是什么人?

  也许不是你爱的更不是爱你的,但对方就是愿意也有能力帮你。

  绕了一整个大圈子,扈平终于弄明白龙琪和游自力之间的关系了,他找她并不是因为他爱她或她爱他,而是因为她确实能帮他,说难听点儿,在弱肉强食的现实中,龙琪是一个颇具强盗气质的人,她不光可以抢得过别人,而且还可以抢得更多更好更体面。所以她成功。

  道理说到根子上就很刺耳,本来这个世上真话就是最难听也最可怕的话,要不人们怎么会谎话连篇?互相哄来哄去?

  总之,扈平算是想明白了,也不再想着硬把龙琪跟游自力往一块儿扯了。但小方呢?他跟龙琪似乎真有点儿那个,然而他却有婚约在身。

  可那又怎么样?照样可以抢,龙王爷又不是没有这个能力,不过……夺人之爱好像不太好,但好像也没什么,想一想,如果天下所有的动植物都会开口说话,那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天地法庭,所有的动植物都将开口控诉人类丑陋的暴行──虐杀动物,食其肉衣其皮;砍伐植物,烧其枝干毁其根,总之一句话:恃强欺弱、杀生害命、罪行累累、罪证确凿、磬竹难书、十恶不赦!但人类为什么一直逍遥法外?不过就是因为动植物口不能言加之智力低下,不欺负它们欺负谁?

  这样一来,哪个人不是罪人?谁没有吃过猪肉?谁没有采摘过花草?谁还敢说自己善良?省省吧!全是假的!

  反正是这样一种状况,抢一抢似乎也没什么?或者这么说吧,爱情是一种神器,能者得之,不能者失之!

  但……龙琪怎么想呢?

  扈平一边动着自己的小心眼儿,一边来到龙琪的办公室。他是一个有过曲折传奇经历的人,所以他的思维自是与从不同。但他就像《射雕英雄传》中的老毒物欧阳峰,虽然错练了九阴真经,但最终能修成天下顶尖高手,他也是,不论释、道、儒还是野狐禅,最终殊途同归,把世事给想通了!

  龙琪却不在办公室,汪寒洋告诉他改地方了,龙总去了空中花园。扈平听得一喜,他喜欢空中花园,尤其是晚上,月下观花更美,就算是再心烦的人,也会平静下来。他去了空中花园,小方也在,扈平远远看到他俩的隐隐绰绰身影沉浸在暗香浮动之中,突然间觉得自己的出现是不是有点儿多余?他并非一个不知趣的人,正想着退下,龙琪已经发现了他,他只好走过去。整个花园就他们三人,龙琪沉默着,而扈平一点儿都不知道她半夜三更把他叫来做什么,惟有竖起耳朵凝神睇听。

  隔了一会儿,龙琪问小方,“你是不是也收到庄美容的结婚喜帖了?”

  原来是这事,这与我没关系啊!扈平想。

  小方说:“我收到了,不过……”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就我所知,他一直暗恋上官文华。”

  “我找你俩来,就是要说这件事的。”

  她这一说,不光扈平,连小方也一脸纳闷──就为了个庄美容?至于吗?虽然他有嫌疑在身,但此时并非主要矛盾。

  龙琪却不光不顾地一直说下去:“庄美容为什么要娶江萍艳?这与他的经历有关。当初程淑惠奉子成婚,庄竞之也的确是发誓要爱她到底,但这种热情并没维持多久,因为人们的风言风语,也因为他本人的大男子主义,他开始觉得不甘心,而且是很不甘心,他觉得他吃亏吃大了,于是,美容出世不久,两人就分居了,一直到死。”

  小方脸上现出一种莫名的惊讶,扈平倒是事不关己,只当听一个故事。

  龙琪又说:“程淑惠曾经用尽一切办法想要挽回,甚至包括后来用她给她留下的全部遗产帮庄竞之创业,但可惜,她的一番苦心最终的结果是让丈夫更有能力去花心,更有理由不再亲近她。她就这样被她丈夫风干枯萎。”她看着小方,“这些你知道吗?”

  小方摇头。想起他与乔烟眉一唱一和地揭穿庄美容的罪行时的得意。

  “如果说程淑惠杀了庄竞之,那庄竞之早就从精神从心灵上否定了程淑惠并把她活活埋葬了。”龙琪的声音清泠泠的,就像寒风凛凛的冬天冰块在撞击,让人心里不由打颤。

  小方纳闷,他还没结婚,有些事他尚不明白。

  “庄竞之不是个坏人,为人随和,仗义疏财。我也曾就他的婚姻问过他,他则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有一个男人小时候因为救落水儿童成了英雄,长大后他爱上了一个地主的女儿,当时他正预备入党,领导就找他谈话,说你若娶了那个女人,你的一切政治生命就全完了,可他还是娶了那个女人。于是他成了那个时代的落伍者,可同时也成了很多人心中的英雄。庄竞之说那人也是他心中的英雄。但庄竞之又说,他作不了这种英雄,他注定是个俗男子。扈平,你也是个男人,你以为如何?”龙琪把问题又抛给扈平。

  扈平一头雾水,而小方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为什么龙琪会提起这个话题,他此时尚不明白龙琪这一番话其实都是对他一个人说的,等他明白的时候,他真的是哭也哭不出来。

  龙琪说:“还是言归正传,庄美容到底为什么要娶一个与他差距很大而且带一个孩子的女人?因为他想作一个英雄。”

  “不!”小方反对,“这就算一个英雄吗?我以为……”

  龙琪说打断他的话说:“英雄是什么?英雄就是──在真相永无人知的情况下不违背良心尽力而为。好了,今天不早了,大家休息吧。”

  这就散了?就为了个这?

  小方则感到莫明其妙,他迟迟疑疑地说:“我真的很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会明白的。”

  “会吗?”小方感到龙琪越来越深不可测了。他问扈平,“你明白吗?”

  扈平耸了耸肩,“我也不明白,但我干吗一定要明白?也许到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他比小方要想得开。

  两人就要走下楼梯时,龙琪说:“等等──”

  叫谁呢?两人同时停住脚步,眼中都有几分期待。

  “扈兄弟,你来一下。”

  叫得是扈平,小方失望得很,可是转念一想,扈平明天就要走了,龙琪一定有事要跟他商量。扈平则是有点惊奇,为什么是我?

  “很安静啊。”龙琪感叹。

  是啊,很安静,整个城市沉浸在睡眠之中,只有那街灯,闪闪烁烁,还有满天的星辰,明明灭灭……

  扈平突然间感觉,自己的心也很安静,他看着龙琪在夜色中美丽的脸,不知道自己明天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她。

  他拉起她的手──她看着他。

  “请你跳个舞。”

  龙琪笑了,“没有音乐。”

  “这么温柔的风声,不是好音乐吗?”秋风从耳边掠过,轻轻软软,还着花香,还有草虫的呢喃,这一刻,真是能让人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龙琪点点头,“对不起,这段时间,我都没空照顾你……”

  “这么客气?不用吧?除非想跟我绝交。”扈平将右手搭在她腰上,“喜欢华尔兹还是探戈?”

  龙琪微笑,“想不到你会得挺多,是不是有好多女朋友?”

  “哪里,没有,真的没有。喂,看好脚下……”扈平说着,将怀里的女士往出一送,“这个舞姿怎么样?还可以吧?”

  “喂,你真的没有女朋友?不会吧?”龙琪随着对方的节奏起舞,她来自能歌善舞的新疆,自然舞步婆娑。

  “真的,我舍不得花钱。”扈平悄悄地。

  龙琪笑了,“看不出你这么小器,这种钱都不舍得花。”

  “不是小器,只是不想把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说实在的,有的女人就像吸血鬼──”

  “你说什么?”龙琪为对方这个比喻提出抗议。

  “当然,你例外,所以……”扈平盯着龙琪,“我想我是不是找一个有钱又能干的女人……就像,你一样……”

  龙琪看着对方幽深的双眸,他的手很热,他的表情很生动,她沉默了一会儿,“找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否则你会很辛苦。过一辈子不容易呢。”

  “开玩笑的,别介意。你说像我这般的容貌,不知有多少女人肯为我花钱呢!”扈平微笑。

  龙琪也笑一笑,换了话题,“平常有什么爱好?喜欢看电影吗?”

  她岔开话题。

  扈平想一想,“也偶尔看一看。”

  “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

  “你呢?”

  “我比较喜欢看恐怖片。”

  扈平笑了,“这么巧?我也是。”

  “我看过很多恐怖片,我都觉得不害怕,反而感觉有点故弄玄虚,只有一次,那是个什么片子我忘了,看完后,几晚上都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个血淋淋的场面……”

  扈平看着她,原来这家伙也会害怕,“那你怎么办?”

  “好办,睁开眼睛睡喽。”

  扈平不由笑了,“能睡得着吗?”

  “这个问题该去问鱼,鱼就是睁眼睡的。”

  扈平大笑,这个回答挺有趣。他看着她,她这个人其实挺有趣,往往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冒出一种幽默感。她从远处收回视线,看着扈平。

  “我们自己,马上就要上演一部恐怖片了。”

  扈平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舞步也停滞了,他看着她,“我可不可以不离开?这个时候,我应该留在你身边。”

  “那你认为除了你,还有谁更适合送小乔走?”

  确实没人。扈平叹了口气,“我真的很想,留在你……这里。”

  龙琪摇头。

  “那你答应我,自己一定要小心……”扈平眼中的关切如海浪一样层层翻涌,“其实,我……”他举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龙琪觉得扈平今天好怪,他一向是跟自己直言不讳的。

  扈平叹了口气,“迟了,真的,有些事就是这样,迟了一步,误过一生。”

  龙琪看着扈平,这个家伙到底怎么了,说话这么玄?

  “不用伤感,真的,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她安慰他。

  他摇头,“我不是为这个……”

  停顿一下后,他突然轻轻地说:“我可不可抱抱你?”

  龙琪愣了一下,点点头。她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多愁善感,心里颇为感动。

  他深深地看着她,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她。

  风停了,星光淡淡的,只有花香弥漫,这个世界好安静啊。

  “我真愿意这一刻永远……”他说。又说,“很高兴上天指引着我来认识你,从见你的第一秒开始。”

  龙琪心里一动,若有所思。

  扈平突然松开她,“哦,没什么,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不用担心,我说过,有好多恐怖片都是故弄玄虚,如果真的很可怕,大不了睁开眼睛喽……”

  但愿吧,扈平看着她,她在微笑,可她的眼中却有一种凄凉,为什么?

  “对了,你刚才给说的那个庄美容要结婚什么的,到底有什么用意?”

  “其实,那番话,我不是说给你听的。”龙琪说。

  噢?扈平不解,既然不是说给我听,那就是给小方听喽,可为什么呢?

  “该懂的人,他会懂的。”龙琪意味深长地。

  扈平一头雾水。

  杨小玉和乔烟眉在空中花园的另一端。

  “明天真的要走吗?”

  乔烟眉点头,“我们认识几天?”

  “差不多十天吧。”杨小玉倚栏而立,神情有些萧条。

  “我会想你的。真的,小玉,你是一个让人难以忘掉的人。”

  杨小玉笑了笑,“好听话就不用说了,我们龙老板说,凡是好听话,都是无聊又无用的。她喜欢直截了当。我也是。”

  乔烟眉微笑,“我发觉你无论在什么场合,对龙琪都是念念不忘。其实──”

  她想了想,“我很想知道你跟她的真正关系。”

  杨小玉不屑地撇撇嘴,“你不会也怀疑我是同性恋吧。”

  “你当然不是。我是医生,这点毛病当然瞒不过我。再说了,一个想开丽春院连锁店养鸭子的人,怎么会是同性恋?可是,从一开头,你就有意无意地跟人说你是同性恋。为什么?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想玷污龙琪的名声。可偏偏又是你,在竭力维护她的名声。这倒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杨小玉看着乔烟眉。乔烟眉也盯着她。

  “其实,你是专门来杀龙琪的,你处心积虑潜伏在她身边就是为了这个。”

  杨小玉沉默了很久,“是的。”

  “你是硕士本科生,而且,念的是金融专业?”

  “是的。”

  “你们家是新疆人?回人?”

  “是的。”杨小玉统统承认。

  “为什么?”

  杨小玉叹了口气,“你真的很聪明,也许是太聪明了一点。”

  “这就是你今晚约我来要告诉我说的吗?”

  杨小玉摇摇头。

  乔烟眉继续,“其实,不是我聪明,是你有时表现得太明显。第一,你怕鬼。因为你有宗教信仰,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地狱有天堂。所以你怕。而我们汉人是什么也不信的,准确点说,是除了眼前的那点利益,什么也不信。不信,就不怕。”

  乔烟眉停顿了一下,“其二,就在今天下午,那个女人被杀,方队长说他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但他只告诉了龙琪,而龙琪则说,方队长什么也没跟她说。我跟扈平都不相信她的话,只有你坚信不疑,为什么?因为──”

  “因为你们是汉人。”杨小玉接过话头,“你们一肚皮的阴谋诡计,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然不肯相信小方对龙王什么都没说。我不是汉人,我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我当然相信龙王的话是真的。乔烟眉,你动脑筋想一想,小方他窝儿也没挪,现场尸体都没见到,他怎么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他是神探,不是神仙。”

  乔烟眉苦笑,“是的,后来我也想通了,这其实是小方不想让我担心而使出的权宜之计。可我当初就是不相信他跟龙琪什么也没说。扈平也不信。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们汉人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你不是汉人,你掩饰不了。你单纯,龙琪也是。”

  杨小玉笑一笑,“其实你也可以的。”

  “可以什么?”

  “可以跟我们一样单纯。”杨小玉看着对方,意味深长地,“心理简单一点,会快乐很多。”

  乔烟眉摇头,“迟了。”

  “为什么?”

  “你看我今年有多大?”

  “你是指年龄吗?大概二十四五吧?”

  “不,应该是五千多岁。”

  “美坏你呢,你还万岁呢。”

  “真的,爷爷当年给我讲《二十四史》时说,中国人,这里特指我们汉人,一出生就有个几千岁。”乔烟眉叹了口气,“我们身上背负着层出不穷的世俗规范与道德束缚。石缝里长出的树,是扭曲的。单纯的后果是死路一条。”

  ──生在一个过于古老的民族,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别为自己找借口,辛亥革命以后的新文化运动不是已经给你们洗了大脑了?”

  “算了吧。”乔烟眉落寞地说,“辛亥革命距今不足一百年,一百年的共和之‘药’,如何能解五千年的封建余‘毒’?夜太长了,这一缸酱,太粘稠了……”

  “所以我说嘛──”杨小玉突然笑了,“你们的男人被你们这种太监文化从精神到灵魂全给阉割了。一个个卑躬屈苟且偷安毫无个性,而且心理阴暗歹毒龌龊,整体变态,所以你们琢磨出个葵花宝典。别说,纵观整个地球,这玩意儿也只有你们汉人才能想出来。你们需要。”

  乔烟眉苦笑。尽管一直以来她们斗嘴一直都是她赢,但杨小玉的口才见识,她从未敢小觑过。她不光人聪明,更是个外来者,所谓旁观者清。

  杨小玉继续,“你们的孔夫子有一句话: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其实你们上下五千年的运行过程中,除了女人,就是小人。至于真正男人,是不存在的。”

  乔烟眉则继续苦笑。有些事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像杨小玉那样彻底明白。只缘身在此山中。

  “所以──”杨小玉笑意闪动,“你以后要嫁人,千万不要嫁给你们汉人。我们少数民族的男人除了骠悍威猛,更不讲什么从一而终,更讨厌忠贞烈女那一套,所以你想嫁几次就嫁几次,夜夜换新郎都可以,只要你不嫌累。”

  说着说着,她的口风就变了,乔烟眉又气又笑,“你个讨厌鬼!”

  杨小玉洋洋一笑,然后轻轻搭住对方的肩,“我讨厌?难道,你不需要?你真的不想……你那天说龙琪阴阳失调,我看你才是呢。”

  乔烟眉脸红了。

  杨小玉继续,“如果你真的想都不想,那你,也跟你们的男人一样,被阉割了。你不是要男女平等吗?现在给你权利了,你却不会用了,这才是最悲哀的。你说呢?”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庄严肃穆。

  乔烟眉不语,呆呆地看着花架上的那个漂亮盆景。那盆景中的那棵被扭曲的小树,现在即便是栽入泥土中,大概也不会长成栋梁之材了吧?

  “小玉,你那天说我心里有病,就是说的这个?”乔烟眉明白了,杨小玉今天是专门来给她治“病”的。

  “是,有一个死结,打在你心里。所以,你不快乐。我希望你能解开它,从此拥有快乐。小乔,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我给不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惟一能控制的,就是自己。”

  “你能控制自己,不就行了吗?”

  乔烟眉摇了摇头,她不是一个古板的人,或者,她更是个判逆的人。但她摇头。

  “干吗摇头?”

  “小玉,你知道吗?我们以前的女人被男人拉一下手就要以刀断臂,当然,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女人不再砍胳膊了,可,那把刀还在,只是如今它的档次上去了,改行修补处女膜了。它还在……无处不在!”

  杨小玉听着,从骨子里渗透出一种森寒……有些事她的确不明白,她从小生活的环境没有让她的心灵遭到如此的“污染荼毒”。

  “而且,它幽灵般阴毒的刀锋,始终是用来修理和阉割女人的……从人格到灵魂。”

  乔烟眉深深地叹息。

  “所以,你们汉族女人更可怜,男人变态,你们跟着扭曲。从心灵到人格。”杨小玉说。

  乔烟眉点头,尽管宪法规定男女平等。然而,法律这个外科大夫,终究是解不了深藏于人心深处的蛊毒。

  当我们小时候被父母告知:你是女孩子,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时,我们已经在被那把刀修理并阉割着了,那颗心,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禁锢重重、变态扭曲……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我们并不自知。”

  “不会吧,你们现在的女人不是挺开放吗?动不动就这个这个……”

  乔烟眉苦笑,中国人一向就这样,喜欢走极端,从这一边甩向另一边,但,“一丝不挂的尊严,绝不是尊严。放纵也绝不是真正的平等。这只能陷落得更彻底,让男人更有了卑视的理由。”

  “但是,小乔,请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不要去管周围的一切。”

  月如弯钩,清辉似水,杨小玉在花丛中,花朦胧,人朦胧。

  乔烟眉叹息了一声。

  秋风起了,夜露轻寒,霜结草木,花影凄迷……

  “干吗哀声叹气?你不就是死了一个丈夫……就是再死几个又有什么,你照样可以谈着恋爱一嫁再嫁。你还是你呀。”

  杨小玉终于直接点题了。这才是她今晚想要对乔烟眉说的话。

  乔烟眉自己当然也明白,杨小玉显然对她的事很了解,知道她丈夫死了,所以在分别的前一刻特意来“点化”她,想破了她的心障,要她不必抱残守缺,快乐地生活。可是……有些包袱,不是想放得下就放得下的。

  “我想爱,也得有人愿意让我爱;我想嫁,也得有人乐意娶。这不是学生高考也不是农民种地,下到辛苦就有收获。男婚女嫁可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小玉,当别的所有人都把我看成是麻雀的时候,我自认为是孔雀,不光是可笑的,更是可怕的。”

  “你中毒太深了……乔,希望你能为自己解毒。”

  乔烟眉叹息,“这种毒,不光在我身上,这个俗世到处弥漫着这种蛊毒……我刚才说了,那把刀还在,它无处不在!它杀人不见血。”

  杨小玉看着她,发觉自己一个晚上全白说了,但她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她继续:“一见钟情,两心相悦,心花怒放,舒徐繁衍,浪漫无际,永开不败。这应该是上天给人最大的赐福,也是纯净不污染的心之本然。真主赐福给所有善良的人,你也一样。”

  还真让杨小玉说对了,在前方的路上,的确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在等着乔烟眉……然而,乔烟眉叹息……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

  其实,人世间最大的痛苦,不是“没有”珍惜,而是你想珍惜却又“不敢”去珍惜,眼睁睁地看着“缘”到“分”去,“命”来“运”走,这才是最惨痛的。

  上天不是没给你,它给了,但你不敢要。

  看见了面包,却要饿死。

  ──什么叫眼睁睁?这就叫眼睁睁。

  睁着一双眼,看到人世最大的伤心。

  小方带着无数的疑问去睡了。他没有回队里,因为太晚了,汪寒洋将他安排在员工宿舍1206,跟龙琪只有一墙之隔。──她有意还是无意?这也让小方想了好半天。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喝了点儿酒,他一沾枕头就着了,或者那褥子太香了些,招惹得他的梦也香甜了许多。然而美梦刚作到第一集,就听得隔壁有压抑的沉闷的叫喊声,是龙琪?她怎么了?他警觉地跳起来,冲到1208室门口。

  开门的是龙欢,他小脸苍白,一脸醒犹未醒的样子,“进来坐吧。”他打了个哈欠。

  见他没事,龙琪又是跟他在一起,小方放心了,说:“不早了,你休息吧。”

  “进来吧,我妈没在,她给烟眉阿姨准备行李去了。就我一个,正想找人聊聊呢。”

  小方听说,有点失望地松了口气,跟龙欢进了龙琪的宿舍。他这是第二次来,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只有那瓶玫瑰,已经开始流露出一丝败象。小方看着那玫瑰,心里涌上一种甜蜜,她居然还没扔掉!可马上又被一种酸苦代替──也许是她忘了扔!刚这样一想,甜蜜又占了上风──就算她忘了,也会有人替她扔,她留着,说明什么?

  小方就样反反复复地想着,把自己的一颗心在冰水炭火中交替冷暖着。没有人让他如此折磨自己,是他自己愿意的。如果说感情是一种瘟疫,那这种瘟疫的特殊性在于,它不是被动传染,而是当事人主动去感染。而且往往是苦在其中,也乐在其中。

  这就叫无药可救。

  “坐吧,方叔叔,我有事要问你。”

  小方坐下,龙欢既有事要问,那也肯定不是小事,这小家伙精得出油。

  龙欢问:“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

  小方吃了一惊,“你见过?”

  龙欢犹疑,“也许……”

  自打记事起,龙欢就揣了一肚子的心事,比起同龄的小孩子,他的生活水平自然是高高在上优越无比,但论起他心里的感受,却是沉到地底痛苦无比。

  当他每一次和舅舅家的孩子吵架对方让他滚蛋时,他感到的是无助加无奈的失落;当他看着别人的爸妈手牵手来接自己的孩子时,虽然他们坐的是自行车,他坐的是豪华车,他感到是则是绝望和伤心,他更愿意易地而处,跟自己的爸妈甜蜜而亲热地回到属于自己的家永远住在一起。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虽然小,他也知道这个要求对于他的父母那是永远也不可能的。

  别人的父母的也吵架,甚至打架,他的父母不会,不光不会,彼此还很客气,就像一对淡如水的朋友,没有利害关系自然也就没有矛盾冲突,当然也就不会有风雨过后的晴天。他们是永远也不会“好”的,只要一回到那个家,就可以嗅到那种彻头彻尾的、从骨子里散了出来无可救药的,冷漠。

  他们之间就是一种冷漠,客客气气井水不犯河水,没有波浪也就了无生气。

  他们的婚姻早就完了,但为什么还在维持着?

  这就是龙欢想不通的地方,想不通就越要想,他是小孩,十万个为什么里这是他第一要问的,可惜这个答案没人会给他,只有他自己找。

  但他找不到,他毕竟太小,人世的好多隐微曲折不是他一个10岁小孩可以洞悉的。但他却闻到一股味儿,一股腐烂的味儿,而且这种味儿已经蔓延到了他身上。──龙欢突然从某一天的某一刻开始,尖锐地察觉到了爸爸对他的厌恶,或者干脆就是一种──恨!恨不得让他死的那种恨。

  前年元旦,妈妈带他去宝宝影楼拍了一套宝贝写真集,照片出来后,特别地美,他满心欢喜地特意挑了几张最好的带回家送给爸爸,但等他第二次去,竟然发现自己的照片碎成了一条条,而且是用刀子给割破的,其中的每一个刀口都带着刻骨的怨毒与仇恨。

  为什么?

  那天是个正午,阳光暖暖地洒下来,但龙欢感受到的却是一股寒气,也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成熟了,因为他过早地嗅到了来自成人世界的阴损毒辣的杀气。

  但为什么?

  我不是他的儿子吗?

  龙欢亲眼看到爸爸为自己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房间,还有他亲手做的贺卡,上面还情意绵绵地写着:给我的宝贝。

  难道我不是他的宝贝?他的宝贝另有其人?

  可那个宝贝就是叫欢欢,我也是欢欢,那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爸爸的爱是真的,那假的那一个是什么?

  难道我是假的?我是谁?

  龙欢不由地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深深的疑问。尤其是两年前游自力的出现,让他害怕,因为他突然觉得,他似乎更像是游自力的儿子而不是文室的儿子。

  他害怕这种想法,如今的言情剧泛滥,他在电视上看过不少关于“私生子”之类敏感的情节,可是他不相信这会出现在他身上,他的妈妈不应该是“那种”女人。于是他从心里否定了那个叔叔想约见妈妈的要求。但两年来他一直在想,那个叔叔到底是妈妈的什么人?如果他们真的有点什么,那我是不是害了我的……真正的爸爸?

  两年来他一直在想着,却又不敢去问妈妈。因为他的祸闯大了,他看到那个叔叔满身是血地走了。

  这一切像雾一样,后来爸爸死了,后来公安局人找到他──

  故事的结局将会如何?他不知道,他觉得害怕。特别是刚才,他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披着一件惨白的睡衣在一条长长的楼廊上游荡着,突然,停电了,四周黑漆漆的,无声无息,他举着一支蜡烛,蜡烛的光很微弱,弱到他只能看到他自己的手,至于前面是什么后面是什么,他都无法知晓,只感到楼廊好长好长,长到走也走不完,他很累、很困也很怕……

  这时,背后出现了一只手,这只手虚飘飘的,像地狱闪烁不定的鬼火,那火在推他,他身不由己地就到了楼梯边,那只手用力了,他一个踉跄跌下长长的楼梯。就在回头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他居然看到──爸爸的脸……

  不,不是这样的,一种尖锐的痛楚弥漫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又被抱起来了,被抚摸着,被安慰着,送进浴室,浴池的水很暖很温柔很舒服……他心里高兴了,但,又有人在推他,在摁住他的头,他渐渐地沉入水底……

  救我啊!

  他拚命地抬起头,看到爸爸的脸就在水面上,爸爸在笑,五官都笑得有点儿变形……

  妈妈进来了,她拿着枪,枪口对准爸爸,只见火光一闪,爸爸的脑袋开花,脑浆和鲜血四下溅开……

  龙欢陷入一片黏黏糊糊的黄与深深浅浅的红之中……

  他感觉自己是清醒的,但却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目不能视。他挣扎、呼喊,这是梦?这不是梦?潜藏在他记忆深处的平日不敢想也不愿意想的事终于清晰再现──他好几次从楼梯上掉下来,又好几次食物中毒,还有好几次在浴池差点溺毙──那都是真的,他一直以为是闹鬼,他愿意这个世界真的有鬼,如果真的有鬼就好了,一切都好了,爸爸还是好爸爸,妈妈也不会有事。可是……妈妈却一再不准他跟爸爸单独在一起,甚至勒令他没事不许回家,难道,妈妈知道点儿什么?就因为她知道,所以爸爸死在她的酒店?

  不!

  龙欢捂住脸,如果那样,他岂不是连妈妈也没有了吗?

  不会的,不会的。

  他痛苦地喊着,这时听到有人敲门,方叔叔出现在门口。

  然后他彻底清醒过来。

  他问:“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小方莫名地看着这个孩子,觉得他很灵秀,简直就像一株吸天地之精华的灵芝,但可惜,灵芝只是一种菌类而非顶天立地的乔木。所以龙欢有时看上去有点过于敏感也过于脆弱。此时他不知他为什么会问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但这个问题一定附着着一段不为人所知的隐秘。他无意于探秘,但若不探究根底,这个孩子的心灵恐怕永远难以得到解脱。

  “你想问叔叔什么呢?说出来,说出来会好些的。”他说。他又说,“这世上没有鬼,但有的人比鬼还可怕。”

  龙欢被后一句话给击中了,打了个寒颤。

  小方见他犹有顾虑,便假装站起来,“要了你先睡吧,我们改天聊。”

  “不。”龙欢的这一嗓子喊得有些凄厉。

  小方坐下。──没办法,这年头,对谁也得动点儿心眼。

  “我告诉你,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龙欢断断续续地说了很久,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时空颠倒,反反复复幽幽暗暗曲曲折折,最后终于小方听明白了。他对文室的案子也又有了一点新了解。

  “不要紧,一切都会过去的,而且,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小方说着,天光开始大亮了。

  “我想回我家看看。”龙欢说。

  小方心里一动,是啊,那个家一直是由文室一个人驻守着,他应该去那里面好好探个究竟,文室那晚为什么全急急忙忙地赶往酒店?这个问题一直找不到答案,或许答案就在家里的某一个地方潜伏着。

  “好,我带你去。”小方说。

  小方不知道,他这一去,不光启动了这桩命案的阀门,还差点让他万劫不复。

  乔烟眉一早就起来了,她就要离开这里了,或许这只是短暂的小别,不久她还会回来,回来时这里更美更繁荣了;但或者,她是回来了,这里却已经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没有人能预测将来。

  因为不能预测,所以现有的一切就显得弥足珍贵。

  乔烟眉在庭院里漫步,她想把这里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在心里,不论怎么说,在这里的几天,是她一生中永远最难以忘却的。

  仲秋的天气多美啊!虽然花木已呈衰败之势,但那舒扬的花瓣衬着高旷的蓝天、悠悠的白云,在凉爽的风中显出一份别样的艳丽──淡极始知花更艳!而且花香更浓、更酽、更缠绵,各种芬芳融合交错,酝酿出酒般的沉醉……

  如果可能,乔烟眉真的愿意就此醉倒在这里,但不行,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

  她的行李已经准备好,扈平的车已经发动,就等她出发了,她要去哪里,她也不知道,或者连扈平也不知道,他们将要来临的,又会是什么?

  乔烟眉上了车,汪寒洋送她,她居然一言不发,只握着她的手,就在车开动的那一刻,轻轻地道:“谢谢你。”

  谢什么呢?

  乔烟眉不知道,但也毋须问,她们之间已谈不上谁谢谁了。

  车开了,乔烟眉回过头,远远看见龙琪和何苏琳出现在酒店的台阶上。

  再见了,或者,是永别了。

  对于小方,这是一次亢奋之旅。

  他将要到的地方,是龙琪的家,他在里边能发现什么,很可能会决定文室一案的最终结果,也决定的他对龙琪的最后判决。

  他把车停在大门口。

  龙欢拿钥匙把大门打开后说道:“叔叔,不如你先进去吧,我想在院子里待一会儿。”

  这话让小方有那么一点点的惭愧,其实两人都心如明镜,知道彼此来这里是干什么来了,以龙欢的智商,他早就知道该有这一举,所以此时,他主动地避开了。──有些事还是避开些好,免得大家尴尬。

  小方接过龙欢递过来的房门钥匙,进了这座豪华的宅邸。

  龙欢独自坐在花坛上,花坛很大,花木开得还很茂盛,清晨空气澄鲜,花香清冽得让人沉醉,也许是昨晚一直没睡好,龙欢有点困,初日轻辉,照得人暖暖的,他歪在花坛上迷糊过去。这时,花丛中伸出一只手,捂住龙欢的脸,仅一秒,龙欢睡得更沉。

  小方从玻璃上看到龙欢困得东倒西歪,本想抱他进来,又转念一想,算了,让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好。

  就在他刚转过身,龙欢被拖进花丛中,小方似乎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动了,但一阵清风掠过,满院花木婆娑摇动,馨香四溢。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太多疑。

  龙欢被拖走,他的帽子落在地上,在风中滚动……

  小方的眼里是一派的豪华景象。

  这座房子是两层楼的别墅,大概有3000平米,客厅宽敞阔大,正面墙上嵌着大屏幕彩电,摆放得错落有致的家具色泽暗红,整个大厅的格调高贵、沉稳、凝重。小方四下浏览了一下,发现典雅的真皮沙发上扔着一件咖啡色的长风衣,看样子似乎是不经意地随手抛在那里,衣带还垂在地毯上。小方拿起风衣,瞧其款式是件女式风衣,如果不出意外,这衣服应该是龙琪的。他心里一动,她回来过?什么时候?一张纸片从口袋边搭拉着,他抽出来一看,是加油站的发票,日期是11月1日,就是案发当天。

  那天她回来过!

  回来之后应该是发生了什么,结果她连衣服也没带就走了,然后文室匆匆跟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方抬头,沙发的旁边就是衣架,衣架上全是男人的衣服,西服、夹克还有警服,很显然,龙琪很少回来,连鞋柜上的拖鞋也只有一双,这就更能证明这一点。

  小方把风衣轻轻地放在放在沙发上,又四处看了看,一楼是客厅、浴室、厨房和两间客房。厨房干干净净,浴室里放着些简单的洗漱用品,地上扔着一双拖鞋。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他上了二楼,二楼是卧室。

  二楼共8个房间,一个小客厅、一个书房,剩下的就是家里人的卧室。小方顺着走廊到了最里边,左手第一个家一看就是宝宝房,淡蓝色的壁纸上撒满娇黄色的太阳、月亮和星星,那日月星辰还长着眉眼儿,笑眯眯的,颇可爱;毛绒绒的玩具狗熊、兔子、猫咪、小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仿佛在作游戏,风吹进来,风铃在丁冬、丁冬作响。看得出,这个小家是用心去布置过的,文室是爱孩子的,但他的儿子却恰恰死在他的手里。

  那他的心情会如何?

  会恨!

  恨谁?别人,还是他自己?

  在正面的墙上,小方看到了龙欢提到过的那个漂亮的贺卡,贺卡上是一只慈爱的大浣熊抱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浣熊,亲情融融,浣熊们的身边还有一行字:给我的宝贝欢欢!

  宝贝!

  ──这是文室满腔父爱的惟一发泄吗?

  龙欢的房间对面,像是龙琪的卧室,里边陈设非常简单,只有一支床,名牌床垫上甚至连床单也没有,还落满厚厚的灰尘。窗台上也落满厚厚的灰尘。这里的主人许久都没回来过了,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打算回来。

  唉……

  小方站在这里,好不迷茫。

  龙琪的隔壁房间空着,再过来是书房,书房里没什么书,两个气派的落地书架显得空落落的,小方拿起其中的一本书翻了翻,却是侦察纪要什么的,另外还有一些讲远红外射线之类的科技读物,想不到文室还有这般爱好。

  书房隔壁就是文室的房间,这人看来极端自爱,房间里极尽豪华之能事,高档的真皮沙发、高档的红木硬床、高档的纯毛地毯,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床边的一个硕大的保险柜。

  小方将目光定在保险柜上。

  怎么样?

  开,还是不开?

  开,他没有搜查证,是不符合司法程序的;不开,他又很不甘心。

  ──用不道德的手段达到最高的道德标准。这句话浮上心头。

  小方为自己找到了理论根据。这保险柜当然要开。

  小方蹲下,拿出根细铁丝捅了捅,保险柜门无声地开了。这是他的绝活,不论多么刁钻古怪的锁在他手里也会迎刃而解,上官文华曾开玩笑说,咱们方队要是当了小偷,那做警察的可有得忙了。

  保险柜分上下两格,倒也不见什么金银细软,只是上边一格放着一个小瓶,造型优美,一看就价格不菲。小方拿在手上,竟是香水,从英文商标看,应该是一个国际著名品牌。奇怪,文室干吗把香水放在保险柜中?他拧开盖,一股清新雅淡的香味暗暗浮动,一瞬间便弥漫了整个空间。小方抽了抽鼻子,好熟悉的味道,好像在哪儿闻过?

  挨着香水瓶的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铁盒。小方将铁盒打开,里边竟是一叠存折,存折旁还有一个小包包,白粉?

  小方心里一惊。他撕开小包,辨认了一下,觉得好像是致幻剂一类的毒品。文室吸毒?不,从尸检报告看,他从没有过吸毒的纪录,那他要它何用?算了先别管这。小方将那堆存折倒出来,只见一个很小的塑料袋从中骨碌碌地掉在地上,他弯腰拣起,再仔细一看,吃了一惊,塑料袋里竟是两颗牙齿,两颗成年人的牙齿,上面沾着血迹,只是血迹已干,呈现深褐色,显然是年代久远……

  这又是谁的牙齿?为什么会存在保险柜里?这又意味着什么?

  这个文室做事,真的很诡异。

  小方想了想,将那装牙齿的小塑料袋放进自己的衣服口袋中。然后一心一意地把叠存折大概算了一下。从1989年到现在7年间,存款总额为450万人民币。

  450万!

  天哪!小方大大地吃了一惊,他自己也是个警察,他一辈子就算不吃不喝将工资全攒下

  来也不够这个数儿的零头。文室又怎么会这么有钱?

  当然,龙琪是个富商。

  这是惟一的解释。

  可……小方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这个文室给他的意外太多了,令他一时难以捕捉到某种真相。

  保险柜的第二格塞着一团衣物,莫名其妙!从颜色、质地、款式上看,似乎是女人的衣

  服。谁的?龙琪的?不会,绝对不会,这衣服纯然不是龙王爷的风格。再说他们夫妻各有各的卧室,还有就是……把衣服放在保险柜里也太有违常情了。那……如果不是龙琪的……就是别的女人的。嗯,有戏。

  小方拉出那团衣服,抖开,是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和粉红色的内衣,怎么这衣服有点眼熟,他的一颗心猛然往下沉,急忙翻看衣领,果然上面有两点没洗干净的果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吃惊地盯着那套连衣裙,脑袋“轰”一下炸开,全身的血液直往上涌……

  他站起来时,手机从他衣袋中滑落。

  (二)

  杨小玉一大早送走就去找龙欢,昨天周末,龙欢想见妈妈,下午放学后自己来了,龙琪当时不在,杨小玉就陪他玩了半天,晚上也说不回去了,跟姥爷舅舅打了电话说就在酒店睡了。这小家伙平常与杨小玉颇为投缘,两人挺玩得来,他还拜杨小玉为师央她教了他一套拳法,练得像模像样的。昨晚睡前杨小玉还给他上了一课小擒拿。

  可现在他人呢?

  杨小玉去了空中花园又去了员工健身房还去了后院的秋千架这些龙欢平常最喜欢的地方,但没有,那儿的人都说没见他。

  去哪儿了?

  还是前台值班经理告诉她,龙欢一早就跟刑警队的方队长出去了。这杨小玉就放心了,还有比小方这个保镖更得力的吗?

  杨小玉去了餐厅,虽然她常跟乔烟眉顶嘴,但对方的话她不得不听,她已经开始少吃肉多吃菜了,她要了一盘蔬菜,要了一碗粥,正要举筷子,龙琪也来了。

  “吃点儿什么?”

  龙琪没回答,问,“见龙欢了吗?”

  “听说是跟方队长出去?”

  龙琪点了点头,“先来杯茶。”

  “昨晚没睡?”杨小玉问。瞧那眼圈还是黑的。

  “你怎么也不去送送小乔?”龙琪问。

  “你不知道,我跟她聊了一个晚上。告诉她要解放思想,门户放开,美男帅哥,兼收并蓄。”杨小玉把一根青菜送到口中。

  龙琪摇了摇头,她这个秘书越来越没个正经,喝完茶站起身来。

  “喂,你什么也不吃?”

  “我还是回去吧,我总觉得心里不得劲儿。”龙琪皱眉。

  “那也得吃饭呢!”杨小玉叫过刘雪花让给龙琪上点儿她最喜欢的小馒头,一转身,人早不在了。她哼了一声,“我看是害上相思病了。”

  刘雪花一听话中有缝儿,忙凑上去说:“那好啊,那就对了,我看那方队长人挺好的,样貌英俊,人又老实,又有本事……

  “你说什么?”杨小玉突然警觉地盯她,像一条备战的蛇。──这种话是随便乱说的吗?

  “放心,我知道分寸,我会害她?我的意思是快刀斩乱麻把这事马上给解决了,她得有个丈夫。听见昨天早晨那个女人骂的那话了吗?多难听哪。”刘雪花一脸的焦躁,满心的关切出自至诚,她说,“女人不比男人,老板再厉害也脱不了这个俗套。你想文室这会儿要是没死,那女人还会这么骂她?小玉,你还年轻,人世间有很多的蹊跷你还没领会到。告诉你吧,可怕着呢。你是她最贴心的人,你好劝劝她,这种事要趁热打铁一鼓作气,菜抢到篮中肉烂到锅里,只争朝夕。”

  杨小玉听着听着笑了,“老刘同志,你不要用你的观点来衡量我们的老板,她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她才在不乎有没有丈夫呢。”

  刘雪花眼一瞪,将体会半生的人情事故都流露出来,“她不在乎别人在乎──”

  杨小玉闻言一怔,对呀,这个世上又不是你一个人活着,有些事不是你想开就行了。

  “可小方他有未婚妻,这对咱还正应了一句话:久旱逢甘雨,两滴;洞房花烛夜,隔壁。”

  刘雪花又气又笑,“你看你这孩子,说话总那么刻薄。这不你也说了是未婚妻,未婚嘛。”

  “是未婚,可小方跟陆薇已经整整7年了,你不能当它没发生过,如果小方真的将这一笔抹煞,这种无情无义的家伙咱们还要他作什么?”杨小玉看着刘雪花,给她分析利弊。

  “倒也是,不过我总觉得老板跟他更合适。”

  “为什么?”见对方说得如此笃定,杨小玉好奇起来。

  “咱们老板性子烈,一向是宁折不弯,又是当头儿当惯了的,只有别人听她的,没有个她听别人的,若找一个年龄比她大比她更能干的,准拧。”

  这般见识才是真知灼见。杨小玉频频点头。龙琪的脾气她最了解。纯粹就是强盗转世。

  “再说方队长,那是个孤儿,从小没人疼少人爱,所以会有恋母情节,老板比他大几岁,正好。我发觉他脾气挺好。”

  杨小玉笑了,这娘们儿居然跟弗洛伊德不谋而合。

  “你怎么知道他是孤儿?”

  “他跟我说的。”

  “哦?他亲口说的?”杨小玉心思疾转──这个小方,干吗跟刘雪花说这些,或者,他正是想通过刘雪花向龙琪传达一点什么吧?哦,这小子,纯粹一漏勺,浑身是眼儿。

  “你想他没什么亲人,就不会有人出来反对这桩亲事。这又是一大好处。”刘雪花眼珠疾转,她不会放弃的,她已经看到她们的老板心在动,“所以我得想个法子,好好筹划筹划。”

  杨小玉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笑了,她以前有点看不惯这位资深美女,觉得她行事夸张好显能爱炫耀,对人的那种热情总有些虚,现在她才觉得在对方咋咋呼呼的表面下,其实是一颗真挚而纯朴的心。

  “这么想作媒?干脆给我找一个算了。”她开玩笑。

  “你?”刘雪花看着杨小玉,“你的不用找,你的已经在你心里。”

  杨小玉闻言吃惊,原来,她一直低估了刘雪花。

  是的,她的爱已经在她心里,但这是个秘密。

  陆薇!小方的心向十八层地狱急速下坠。

  这衣服是陆薇的,是他上次去上海出差买给她的,也是他买给她的惟一的一套衣服,因而她珍爱无比,有次吃葡萄衣领上溅了两滴果汁她都难过了好几天,所以尽管如今有点秋凉,她依然把它穿在身上。

  天哪,怎么会?

  难道那天带走陆薇的就是文室?可是……以陆薇的个性,她怎么会心甘情愿跟他走呢?

  对,致幻剂,这个该死的东西一定给她吃了迷惑心智的致幻剂,把她带到这里,他又怕她跑了,于是把她的衣服给锁进保险箱。后来龙琪无意中回来,文室去追龙琪,陆薇清醒后穿了文室的衣服……文室的内衣整整齐齐地码在床头……想到这里,小方的心都快要炸裂了,他好恨哪,他死也想不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这个卑鄙的文室,就算他不死,他小方也一定要杀死他。

  这个王八蛋太该死了,简直有一百条必死的理由,他还一直在找凶手谋取杀他的动机,这还用找吗?小方突然觉得自己比谁都有理由杀文室。

  可是现在最重要的找到陆薇,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会去哪里?

  龙琪刚走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她拿起话筒,“喂?哪位?龙欢?什么?你在哪儿?你也不知道?”

  那边龙欢的声音被另一个人代替,“龙女士,你的儿子在我的手里,别,不用准备钱,知道你有钱,我们不是叫花子,不缺钱,那点钱你留着和你儿子一起慢慢花吧,如果他还能回去的话。当然,这一切取决于你。你知道我要什么──”

  龙琪拿着话筒僵住了。

  “你是谁?你想要什么?”

  “跟我装傻?你难道不知道我想要谁?那听好了,我要──乔烟眉!”

  对方挂了电话,龙琪依然保持着握电话的姿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几分钟后,她才醒悟过来──龙欢被人绑架了!致命的危险终于以如此一种面貌来了。

  可是怎么会?

  她也曾经设想过,但她以为这个可能性不大。龙欢是个孩子,他没有理由掺合到一群成年人的致命游戏中。当然,为了以防万一,这个周末她特意让龙欢住到酒店,住到她的身边,她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可还是出事了,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他不是跟小方在一起吗?难道……

  小方想到一个地方,陆薇一定在那里。

  他要见她,他想见她,自他们认识7年来,这是第一次她让他如此痛彻心肺病地想着、念着、记挂着。

  他从来也不觉得陆薇会出事,因为她有个高高在上的爹,更有个威风凛凛的哥哥,作为一个女人,她受着太多的世俗保护。她周围的人对她除了奉承就是巴结,那份能拧出水来的阿谀,有时不免让小方隐隐有些反感。特别是陆薇与陆星一起出现的时候,这种感觉不知不觉地就会涌上心头。

  ──他们兄妹有的,他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有。

  人生在世,有种东西是上天给的。不服气也没有用。比如李泽楷,一生下来就是阔佬;比如查尔斯,一生下来就是皇储。在起人生的起跑点上已经赢了。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运气好吗?我们有时都不免这么想。

  所以在这一点上,小方与陆薇始终有层隔膜。记得前年,他们抓住一个据说是著名诗人的杀人嫌疑犯,他本是一个农村来的穷大学生,妻子是一位市领导的女儿,两人有一个看上去很美满的家,可是他却把她杀了。当时令很多人不解,小方在审问时问他的作案动机,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感情,是有阶级性的。”

  小方听得一愣……

  那人又说:“有人天生就是收礼的,有人天生就是送礼的。也许,收礼的对送礼的毫无感觉,但送礼的对收礼的绝对没有好感觉……”

  小方看着对方,在那一刹那,他心里的某个敏感部位被那句话给打穿了。

  ──曹雪芹出身贵族,所以他写了《红楼梦》;老舍是北京平民,所以他写了《骆驼祥子》;路遥是农民子弟,所以他写了《平凡的世界》。

  人的感情,与自己所处的那个阶层,息息相关。不管是爱的,或是恨的。

  为什么古时候的人结婚讲门当户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接受一个人,首先要从心理上认同。

  小方有时候就对陆薇很难认同。比如她的牙颐指气使、她的花钱如流水……当然,这些她都不是故意的。也正因为不是故意的,所以更有一种骄人与逼人的优越气焰。尤其是陆星,那份文温儒雅之下的跋扈与骄矜,实在叫人反感。虽然龙琪有时也很跋扈,但小方觉得这两者是不同的,龙琪靠的是自己的能耐,陆星却多半是依仗自己的出身。

  有些能耐是让人服气的,有些能耐是让人不服气的。

  但这些,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找到陆薇。对她,他是有责任的。

  小方快步走下楼梯,冲出房门,脚踩过龙欢落在院中的帽子一—一刹那间他也有一种不详之感掠过心头,可此时他的心已被陆薇占据,他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她又该多痛苦!

  龙欢的帽子被小方踩过,又被风吹的打了个滚,落叶在其上盘旋不去,二楼房间内,他的手机正在狂响……

  杨小玉吃完饭走进办公室,见龙琪呆呆地僵着,像一尊冰雕,眼中弥漫着彻头彻尾的绝望!

  “怎么了?”

  “龙欢!”

  好一会儿,龙琪才吐出两个字。

  “他怎么了?”杨小玉倒抽了口冷气。一种不祥马上袭击到她。

  “他回不来了。”龙琪说。

  “他不是跟小方走了吗?”

  龙琪摇头。

  “你别急,咱们现在只有找到方队长才能弄清事情的前因后果。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小方的手机没人接,电话打到单位,他还没去。

  杨小玉心里那种恐惧鬼影一样蓦然间膨胀直至无穷大──

  小方推开卧室的门,陆薇果然在。在床上,躺着。

  这套房子是局里分给他的,也是他准备结婚用的,但他很少回来,平常工作忙,为图方便就一直住在单位宿舍,倒是陆薇一有空就来,像燕子衔泥一样一点一滴地打扮和修饰着这个小家。这里的沙发、床、电视、窗帘等等都是她亲手挑选的,她在这里投注了她最大的热情,这种热情甚至比给生她养她的那个娘家还多。所以小方一想到她出事后可能去的地方,就想到了这里。──陆薇她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物质的、灵魂的。

  小方轻柔地坐在她身边,把她抱在怀里,可即使是再温暖的怀抱,又怎么能弥合曾经的伤害。可此时此刻他又能说什么,他只能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小方的心里这时除了歉疚和痛楚和对陆薇的怜惜,还有对自己的恨,他快恨死了自己了,他怎么可以让她出这种事!

  所谓“白龙鱼服”,就算是龙,披上鱼鳞就是鱼,很容易给钓钩伤着。这一点,他没想到。恐怕陆薇自己也想不到。她身边的笑脸太多了。

  “对不起!”

  是啊,他太对不起她了。

  陆薇除了有点娇气外,应该说是个很可爱的姑娘,7年前还是高中生的她暑假去北京旅游,认识了正在警官大学上学的小方,于此便开始了她甜蜜的爱情之旅。她追着他,可以说是缠着他,叫他陪她逛街,陪她看电影,陪她去郊外旅游,起初,小方有点烦,后来慢慢地,觉得这姑娘蛮不错的,心肠好,热心,尤其是她对他的那份关心,就像一个……小母亲,虽然她的年龄没有他大。而且跟她在一起特别轻松、特别快乐。毕业分配时,他就顺着她的要求来到这个市,他们的关系似乎也就“定型”了。小方是刑警,工作很忙,有时十天半个月见不上一面,陆薇对此从无怨言。

  陆薇对他的这种深情,让刑警队的小伙子们羡慕,他们的女朋友可没陆薇这么通情达理。

  就这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出这种事?而他,还是一个堂堂的刑警队长。

  他对她说:“我们结婚吧,我们现在就去登记,等我的这个案子结束了,咱们就举行婚礼,你不是喜欢热闹吗?咱们就请好多客人,把你以前所有的同事统统请来,还有你爸爸的同事,你哥哥的同事,我的同事,咱们找一家很大的酒店,摆上一百桌酒席。你不是喜欢婚纱吗?你一直说上海的衣服好,咱们明天就去上海,我现在就去订机票……”

  小方喃喃自语般地说着、说着,眼泪落下来,他明白龙琪昨晚为什么对他和扈平说那番话了,她实际上的听众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小方,扈平只是她为了避嫌特意叫来作陪的。──11月1日她回过家,她见到过陆薇,昨晚陆星给她的那张照片让她明白了一个事实,大概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她作了一个决定。于是她很隐晦地为他提起庄美容的婚事,希望他能作出一个“合适”的选择。

  她是女人,所以她知道陆薇这时最需要的是什么。

  小方终于明白了她的用心,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跟陆薇结婚!

  责任也好,补偿也好,要给陆薇疗伤,也只有这副狗皮膏药了。他觉得自己欠了她的。欠了债,就得还。

  “我们婚后,去海南好吗?不,咱们的大海也不比海南的差,我们去西北,你不是喜欢敦煌的沙漠吗?我们那里搭一个帐篷,看大漠孤烟,看长河落日……咱们还要去草原,看那里碧草万顷的壮美风光

  ,听说晚上那里的星星特别美,像风铃一样,能发出清脆的声音,我陪你看好吗?”

  唉!这都是龙琪和游自力曾经拥有过的,小方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拷贝出来,他的心底,与龙琪有关的才是他难以割舍的……这种情况下的承诺,是不是真的?但不论真假,他都已经决定了,他要娶陆薇了。

  “我去找他。”杨小玉披上外衣,就要出门,电话铃响了,正是小方,“你在哪里?什么?你要结婚?跟谁?啊?是我听错还是你疯了?你知不知道……”

  杨小玉手中的话筒被龙琪拿了过去,她听着他在那边说:“我要结婚了,马上,我先带她去领结婚证,然后……”

  她明白了,她已经知道小方一大早带着龙欢去了哪里,甚至连后来发生的事她也明白了。

  这个结果应该说跟她预料中的一样。

  “祝贺你。”她说。

  现在,她只能说这个了。

  杨小玉则在一边张大嘴巴半天都合不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龙欢被绑架,小方这时突然要结婚,龙琪居然说:祝贺你。

  祝贺什么?

  有什么好祝贺的吗?

  这都是什么好事吗?

  “对了,龙欢呢?他……”小方突然想起他把龙欢一个人丢在那儿了。

  “哦,他没事,他让龙言接走了。”

  小方在那边舒了口气,“那再见。”

  “再见。”

  杨小玉直盯盯地看着龙琪放下电话,“你为什么要瞒着小方?”

  龙琪解释说:“小方结婚是他的事,龙欢被绑架是我们的事,各人的事各人解决。”

  杨小玉听得更糊涂了。她和他今天以前还好像是一家人,现在呢?

  沧海桑田,年华暗换,那都是需要时间渐渐折损消耗以改天换日的,哪有这么快就面目全非的!

  妈的!

  “可龙欢是小方给弄丢的!!”杨小玉用力强调。

  “到了秋天,就算没风,树叶也会掉的。”龙琪在说一个事实。

  “不怨风,那怨树!”

  “为什么出了事非要心怀埋怨?”

  “那你说怎么办?”

  小方听到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很安详,真的就像一个老朋友在祝福。这让他的心里一阵刺痛──她怎么可以这样?莫非,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或者,这就是龙琪。花春天开,秋天谢,是规律;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叫分寸。

  懂分寸的人,至少能给自己留下一点尊严。

  有些东西,不是靠努力就能得到的。努力得过火,是不可以的。

  所以,她就算真的在意也没有用。

  那她在不在意又如何?小方的心没来由地又一阵地刺痛。

  “你在给谁打电话?”陆薇站在他身后。她脸上的表情,就像给人从背后突然打了一闷棍,只是一种尚处在猝不及防的麻木懵懂状态,而真正的痛,还远远未来。

  小方看着她不堪一击的样子,赶快放下电话,赶快说:“一个朋友。”

  “真的是一个朋友?”

  “一个好朋友。”

  “真的仅仅是一个好朋友?”陆薇又问。女人是敏感的。

  小方沉吟片刻,“是的,我跟她仅仅是好朋友──”

  好朋友──是的,今生今世,他跟龙琪也只能是好朋友了。他刚才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告诉她,就是想逼自己下定决心,不再反悔,一心一意地跟陆薇结婚,他再也不能对不起眼前这个姑娘了。

  可是,陆薇说:“如果真的是一个朋友,那你为什么会这么痛苦?这么难过?又这么伤心?你不像是在跟一个朋友说话,而像是在跟自己最心爱的东西生离死别。”

  她的一句话就道破了玄机。

  小方吃惊地看着她,她的表情在一刹那间变得像一块玻璃,一块被敲碎的玻璃,透明而尖锐。原来,她并不像他想像中那么大而化之,她也是很敏感的,尤其是在这种关头。他边想着,边艰难地说着:“那个人,她的确是我的朋友,我要结婚了,我得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朋友,让她们提前准备贺礼,你说呢?”

  陆薇无言。她还能说什么,跟小方结婚是她一生孜孜以求的,梦想旋踵成真,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她还用说什么吗?就算这事会有人痛苦,那个人也不会是她。所以她无需多言。

  “你哥他,其实已经把喜帖印好了,我都看过了,我们不是一直想要结婚吗?你不高兴?”小方没话找话。他们之间好像一直都是陆薇在叽里呱啦,如果她不开口,实在没有多少话好讲。

  “那,我回家了,我回去准备一下。”陆薇说。

  “我陪你。”

  “你有空吗?”平常他总是没空的。

  “当然有。绝对有。”这一刻他有了。

  陆薇笑了,很牵强的。

  “走吧!”小方牵起陆薇的手,这只手,他要牵一生一世了。

  “小方,他要结婚?你没有什么要表示的?”杨小玉实在是不明白,她得刚才她还和刘雪花商量着如何把小方“抢”到手。

  龙琪说:“有,让苏琳准备一份贺礼。”

  “还有呢?”杨小玉充满期待。

  龙琪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竞争去做新娘的伴娘。”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我们说点别的,比如龙欢。”

  “那──对呀,”杨小玉的心思马上就跟着转过来了,救龙欢才是当务之急,“那还等什么?我赶快去把小乔追回来。”她站起来。顺便,她将龙欢的照片轻轻地不着痕迹地反扣在桌子上。这个东西这时只能让人伤心。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大大咧咧,她是很细心的一个秘书。

  “你真的打算叫她回来?你真的这么想吗?”龙琪坐得纹丝不动。她看到了杨小玉的那个小动作,却装作没有看见。

  “你就当是权宜之计好了。”

  “不行!”龙琪断然拒绝。

  杨小玉沉默片刻,“其实我也觉得不合适。”

  “是,烟眉是个姑娘家,落到他们手里会出什么事,你应该很清楚。龙欢只是个小男孩,应该……”

  “应该什么?你不会还抱有侥幸吧?他也许……会死的!”杨小玉说得很直接。

  “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了。”龙琪的表情很冷静。

  “他是个孩子,你惟一的孩子!”

  惟一!被称为惟一的东西总是最容易失去的。

  “如果他真的是我亲生的……可他偏偏不是,他只是上天寄放在我这里的一个珍贵礼物,上天希望假我之手给他一个美好的未来,可我却没有能力给他,反而是给了他一个最刻薄的待遇,而现在,上天又让我来决定他的生死……我有这个权利吗?”龙琪慢慢地说。说得很安详。

  杨小玉开始明白她的意思了……龙欢是不可以出事的,乔烟眉也是绝对不可以交出去的,那就只有……她感到心惊,但她依然听她说下去。──果然……

  “我用我自己把龙欢换回来。”

  杨小玉死死地盯着龙琪,“这就是你的办法?”

  “那你说一个更好的出来!”

  杨小玉说不出来。办公室里一片宁静,静得只能听到两人的心跳。

  过了好一阵子,“我可以替你去。”她说。

  龙琪摇头,“都到了这一步,难道你还看不明白?”

  “明白什么?”杨小玉的确不明白。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杨小玉略一思索,“你是说……”

  “他们其实要的,就是我的命。乔烟眉只是一个幌子。可以说,自从她来到这里,她就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杨小玉这下明白了,龙琪现在就是一棵树,树倒猢狲散。而伐树的板斧,就是龙欢被绑架。

  这时只听龙琪说:“但愿烟眉他们这会儿已经走远了。”

  烟眉他们并没走多远,他们现在市中心医院里。

  乔烟眉说想看看街景,她自来了这个城市也没好好逛逛,这次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或者再也回不来。扈平听她说的这么伤情,于是就答应了。他们在市里转了两圈,乔烟眉还在路边的冷饮店买了两只冰淇淋。

  “那是小孩子吃的。”扈平边为她付钱边说。倒是贵了点儿,一个30块钱。

  “冰淇淋谁都可以吃的,又不是小孩子的专利,你是心疼那点钱吧。”乔烟眉撇撇嘴。

  “放心吧,我的钱够你吃到下下下下辈子,只不过,钱是我的,命是你的,乔小姐,现在天凉了,吃了生冷东西会肚子痛的。你是女人,又是医生,不会不明白吧。”扈平从乔烟眉手中拿过冰淇淋顺手扔到一旁的垃圾桶中,为她拉开车门,“请。”

  乔烟眉的脸红了一下,看不出这家伙还很细心很体贴。不过也细心体贴得过了点儿。嗯,肯定是不知骗过多少良家妇女,所以总结出一堆“护花”经验。

  扈平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禁摇了摇头,这姑娘,太敏感也太聪明。古人有云:庸人厚福。她如此伶俐一定不是很快乐。

  扈平想了想,先叹了一口气,“小乔,不是我说你,你也太聪明了点儿,当然这也不怪你。可是呢,你终究是个女人,女人是给男人疼的,你就不能装得笨一点?”

  乔烟眉笑了,“我发觉你们男人对女人,就跟政府对百姓,常常用一种愚民政策来欺瞒哄骗,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小鸟依人……等等。”

  扈平有此得意地,“不好吗?这乃是男人第一美德──怜香惜玉!”

  “这还美德?这纯属势利眼!不,应该说纯属好色!!”

  “这话怎么说?”扈平无端被扣了一顶大帽子。

  “你听嘛,香玉香玉,自然是美女,那言下之意,不美的女人自然是得不到怜也得不到惜了。就像那秦香莲,年轻时估计就不是什么‘香玉’,所以人到中年就更惨了,不光得不到怜惜,还差点让韩祺给砍了脑袋。要是女人都被陈世美这种男人‘疼’上一半次,我估计这辈子彻底玩完了。”

  扈平苦笑,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那陈世美是极个别的,好男人多的是。”

  “好男人?在哪儿呢?说一个出来听听。”乔烟眉马上将了一军。

  是啊,在哪儿呢?

  扈平想了半天,还真想不出一个来,“算了,我说不过你,咱们还是商量一下去哪里吧。”

  “哪还用商量,我有你这个男人心疼着,还用得着动脑筋?你作主吧。”

  扈平苦笑,女人就是不能得罪,“你说一个最想去的地方,哪里都行。”

  “真的?”乔烟眉问,想了想说,“其实我最想过的是田园生活,有几间茅草屋,院落里种满各式可以入药的花木──牡丹、芍药、蔷薇、月季、凤仙、玉簪、天南星、草金铃、百、何首乌、通草、木莲、忍冬、木芙蓉、紫荆、丁香、紫参、黄莲、豆蔻、杜若……等等,要有一道清清的溪水从花间穿过,屋后最好是一个大大的山坡,栽满各种药用果树,除桃李杏梅山楂外,还有月桂、银杏、安石榴、木兰、降真香、厚朴、杜仲、合欢、女贞、冬青、五加、石南以及桑、柳、桦、梧、柘、楮等等,每到春暖花开,那真是……”

  让她这么一说,扈平也满心向往起来,“你们家是不是就这样子?”

  应该是这样吧,否则怎么会熏陶出乔烟眉那份与众不同的韵味?扈平想。

  “差不多吧。”乔烟眉脸色突然间黯淡下来,“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中医,自然经营得很有些规模,园子里一年四季花木葱茏,药香弥漫……”

  “那你,为什么出来呢?”扈平试探着问──那么美丽的地方,谁会舍得,除非有特殊原因。其实,他对乔烟眉其人早就心存好奇,很想知道她这两年来到底经历过什么,现在总算给他逮着一个突破口。

  乔烟眉沉默了一下,“如果我不出来,那个美丽的地方就会因为我而毁于一旦。”

  “为什么呢?”扈平问。

  “如果你想逮兔子,就一定要想办法把兔子赶出草丛。他们就是想让我离开家乡,因为我们乔家一向治病救人,声名远播,连文革时期都没有人上门找麻烦,听爷爷说,清康熙大帝封我们家为‘布衣贵人’,早年间县太爷下车伊始,都要先去我们家拜访。可是──”

  可是她这次的对头太可怕了。

  “为了不再连累别的人,你就出来了?”

  “与其相濡以沫,何如相忘于江湖。”

  要苦,也是自己一个人苦,又怎么可以把祸事延续到家里?

  扈平看着她清丽的容颜,不忍心再刺探什么了,“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一个你理想中的百草园,就算不比你原来的家强,也不会差到哪里。”

  乔烟眉苦笑,“谢谢你,不过──”

  不过十年树木,偌大一个百草园,不是说建就能建起来的。扈平明白。

  “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头我带你去世界各地移植,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他财大气粗。

  乔烟眉摇头,“对此我深信不疑,我想你一定能建成一个非常美丽的百草园。可是,我现在用不着了。”

  “怎么?”扈平不解。

  “我没有行医资格──”

  “为什么?”

  刚问完,扈平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弱智,这还用问,她救了个被通缉的大毒枭。

  “学校因为游自力的事开除了你?”

  乔烟眉摇头,“没有这么直接,中国人整人从来都不会这么坦白直露,他们往往会给出你一个机会……”

  扈平看着对方。他知道,接下来的故事,一定很苦涩、很憋屈、很愤怒。

  乔烟眉却没有直接说事,她说:“你听过一个故事好吗,这个故事的标题叫《三国轶事》。说的是,有天,曹操刘备诸葛亮乘飞机去旅行,突然,飞机出了故障,诸葛亮便提议说:我问问题大家答,答对者有一个降落伞。提议被全体通过。诸葛亮首先问刘备:天上有几个太阳?刘备答:一个。于是刘备得一降落伞。诸葛亮又问孙权:天上有几个月亮?孙权答:一个。孙权也得一降落伞。最后轮到曹操,诸葛亮问:天上有多少星星?操不能答,于是曹操跳了下去──没带降落伞。幸好他命大,落在大海里。他日,四人又同时出游,飞机又坏了,刘、孙、曹只得再接受亮的提问。先问刘备:昔日武王伐纣,大战于何地?答曰:牧野。亮再问孙权:牧野之战参战士卒几何?答曰:甲士四万五千人。再问操:士卒都为谁战?操不能答,于是又凌空跳下……这回他掉在一块石头上!”

  这本是个笑话,可谁又能笑得出来。

  中国人的用心就是这样的──想要你死,却不会让你直接去死,因为这是不善良的,不善良的事是不能公开做的。所以,他们会给你很多机会……死亡的机会。

  ──整你,整死你,还要你没话说。像曹孟德,一样问问题,人家答出来了,他没有。

  他死了,怪谁呢?

  “我因为给游自力敷药,误了毕业考试,学校准予补考,却让我考心理学和社会经济学,这根本就不是我的专业,我考了个不及格……拿不到文凭,并免予国家统一分配。”

  尽管乔烟眉说的很平淡,但扈平心里却像被火烫了一下──拿不到文凭,就意味着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就意味着没饭吃,没饭吃就会饿死……

  他终于明白乔烟眉一再重复的──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最原始的含义。

  一人一言就可操纵你未来的生死祸福。专制就是用这种形式表达的,要你死,而且整得你无话可说。

  “他娘的。”扈平愤愤。

  “你不用为我难受,我能想得开。”乔烟眉倒反过来安慰扈平。

  是,她能想开。她想不开又怎么样,她只能想开。

  “你放心,我会让你重新得到行医资格。”扈平发誓。他有钱,钱能通神。

  但是,“不用了,我已经不想再作医生了。”

  “为什么?你不是个好医生吗?”

  “对,就因为我是个好医生。”

  她是个好医生,可她的医术到最后只能用来──杀人以自卫。这是与医德背道而驰的。

  有此前科,她还能再作一个医生吗?当她拿起那根沾着血腥的银针时,她还能心安理得地去救人吗?

  命运,就是这么对她的,可她这个命,是自己选的。

  扈平心悸,却不知说什么好。──这个世界上,还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可以给她一个百草园,却给不了她初为医生之时的良好心态。

  “可是,这没人知道的。除了你。只要你……”他说。

  乔烟眉轻轻地打断他,“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这是医家的行业准则。”

  扈平无言。

  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就算真相永无人知,但天知、地知、自知。规矩就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

  “那你当初,在遇见游自力那时,你是怎么想的?”他一直都想问这个问题。

  “那还用想吗?我是医生,他是病人。”

  事情就这么简单。没有为什么,花开了,自然会香。

  可是这种人,往往是最受世俗伤害的人。为什么?

  扈平暗暗哀叹。

  乔烟眉看了他一眼,“算了,你也别瞎想了,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你还是只管专心开车吧,我的安全可全你手里了。”

  扈平笑了,“放心吧你,我考的可是国际驾照。”

  “吹牛,驾照还有国际通用的吗?”

  扈平笑了,聪明的乔烟眉也有不懂的事情,他正要解释什么,忽然从拐弯处出来一个女孩子,他急忙刹车,但已经迟了。

  走在街上,陆薇轻轻甩脱小方的手,小方又抓住她,“怎么,害羞啊,我们都要结婚了。”

  陆薇摇摇头,“不是害羞,只是因为我等这一刻等的太久,所以有点不敢相信。”

  小方的那份惭愧便如星星之火,平日,陆薇对他的要求很少,就说有一年情人节,她告诉小方自己想要一朵玫瑰,可是小方那天正好执勤,居然给忘了,等半夜回到宿舍,他床上放着一盒陆薇送给他的巧克力和贺卡,他才突然想起来答应陆薇的事,可是那会儿花店早就关门了。第二天他给她打电话道歉,她却说:“什么玫瑰啊,我早忘了。”

  她是不想让他内疚。

  这事让他们队的小王知道后说,“方队,我要是你,早把陆薇娶回家了。”

  但他没有。

  想起这些点点滴滴,小方心里涌上一种暖流,其实,结婚过一辈子,不一定非要有爱情。陆薇相貌美丽,性格活泼,做妻子很合格。他这样安慰自己。

  “你放心,以后我会天天陪着你,那天你哥也跟我谈过了,说我们结婚后他会给我重找一个单位,工作轻闲自在,我呢,就有好多空闲跟你在一起,到时你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都可以。”

  “真的吗?”陆薇说,“当警察不是你最喜欢的吗?”

  最喜欢!什么是最喜欢的?最喜欢的就是最不长久的。

  小方闷闷地想着,言不由衷地说:“没结婚以前,警察是我最喜欢的;结婚后,老婆才是我最喜欢的。”

  陆薇终于笑了,“我们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什么游戏?”

  陆薇说:“还跟以前一样,我跑在你前边你追我啊。”

  这算什么游戏?他们以前玩时他也曾问过她,她半开玩笑地说,“因为你从来没追过我,这个游戏呢,权当是你追我了。”

  小方现在想起这话,觉得无比心酸,的确,他从来没追过她,每次都是她来找他。

  “算了,我们不玩这个游戏了,以后我发誓,我每天追你如何?”

  陆薇说:“那今天就当是最后一次吧。”

  “好。”小方答应了。“你先走,我追你。”

  他刚看得陆薇转过弯,突然又整个身体倒了回来。

  杨小玉漫无目的地在屋内转来转去,一会儿摸摸书架上的书,一会儿看看窗外,拿起杯子又放下。

  龙琪看着她,这是一个与平常完全不同的杨小玉,她急了。

  “坐下。”

  龙琪说。她一开口,就是命令。

  杨小玉坐下。

  “镇定。”龙琪又说。

  杨小玉看着说话者。镇定了一会儿后。

  “我觉得这件事你应该跟小方队长商量一下,因为……”见龙琪欲开口,她作个手势止住,“不,我不是说龙欢丢了怪他,而是因为他的职业,他这时应该……”

  龙琪摇头。她拿起茶盅,没水,杨小玉为她倒了一杯白开水。她没喝。用一种带有回忆性质的口气说:“你记不记得前年住在我们这里的那个法国女郎索菲。”

  “记得。”杨小玉点头,因为那位女郎很漂亮。艳惊酒店。

  “不过,你肯定不知道她是谁。”

  “她是谁?”听龙琪说得玄妙,又是在此时这个非常时候,杨小玉好奇心大起。她眼睛一转──难道,是某个领导的外国蜜?

  龙琪却没按她想的思路说下去,她语气平淡地,“三年前,我们市著名的国企光华纺织厂倒闭,上千职工全部失业,不,应该叫下岗。”

  龙琪看着杨小玉,“厂里的领导把光华厂的地皮、厂房、机器折价卖给了一家外商,得款6000万人民币。后又从省里要了一部分钱,市里又让各私企募捐了一部分,还动员全市市民捐了一点。共计1亿多人民币,准备建立一个号称超豪华的‘东方水上迪斯尼’的游乐园。请的设计师的一位德国的华裔,名叫和平。”

  “有……这事?我从没听说过我们市还有个水上迪尼斯?”杨小玉一头雾水。

  “后来的一个晚上,不,应该说是凌晨3点35分,龙言,我弟弟突然气急败坏地来酒店找我,说死人啦……”

  “谁死了?”杨小玉眉头一跳。

  “那个从法国请回来的设计师,和平。”

  “龙言怎么知道?”

  “和平是龙言在德国时的朋友。”

  杨小玉听出一点眉目来了。

  “那天夜里11点,和平给龙言打电话,说,朋友,我要走了,再见!他说,市里有几位领导以及游乐园的股东们请他到海上游玩。”

  “后来呢……”

  “龙言听到他口气不对,很不放心,就去了他的寓所,没找着,又去了游乐园的工地,正好,碰上一个仓皇失措的民工奔命似地逃窜出来,他看到龙言,叫道:快跑哥们儿,有人给杀了……龙言一听,觉得不对,忙揪住他问,这人原来是个退伍军人,有些胆量,镇定了一下后,对龙言说:他看到和平被人扔到工地的搅拌机中,与水泥、钢筋一起被压成了模板……”

  杨小玉这时听得背上渗出一层冷汗。

  “龙言告诉那个民工,赶快回去装作什么事没发生。”

  “那后来……”

  “第二天一早,电视上的早间新闻,说从德国来的设计师,昨夜因喝酒过多,在海上失足落水……他不远万里千里迢迢从德国回到祖国,参加祖国建设,我们对此表示哀悼和惋惜……而那位民工,一大早就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摔得血肉模糊,当场气绝身亡。”

  “哦?”杨小玉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多久,水上迪斯尼停建,直到现在,仍是一片废墟。”

  “那后来呢?”

  “没了。”

  “没了,这就没了?”杨小玉不信。

  “没了,真没了。如果是电视剧的话,一定是坏人被抓,好人沉冤得雪。可惜,这是现实。所以没了。”

  “那,一个多亿的钱,还有那两条人命……”

  “不止两条人命,听说他们的两位会计突然自杀,另还有两个从省城来的专门调查此事的记者,被市法院分别以嫖娼罪和敲诈勒索罪各判有期徒刑10年和12年。现在还在南城监狱里蹲着。”

  “后来呢?”

  “跟你说后来就没了嘛!”

  “那……这就算了?”

  “不算,你还想怎么样?”

  杨小玉愣了半天,“你一开头说的那个法国女郎……她……”

  “她是和平在法国认识的女朋友。和平走的第二天,她接到噩耗赶了来。就在她住进酒店的三秒钟后,有两个男子住进了她隔壁。那两人找到我,给我看了他们的介绍信,然后出示了一张搜查令,要查索菲的房间。”

  “那你呢?”

  “我让服务员在索菲出去后,打开她的房间。”

  “你怎么可以这样?”杨小玉一脸失望。──助纣为虐!

  “他们的搜查令上盖的是省公安厅的大印,并且对我说,每个公民都有什么什么的义务。那我只能履行这个义务。”龙琪说。

  “他们搜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因为据我所想,和平不会跟她女朋友说什么、更不会给她留下什么。”

  “为什么?”

  “说到底,和平是个中国人,所以有一句话他应该记得很清。”

  “什么话?”

  “家丑不可外扬。”

  ──索菲是法国人,所以和平就算是在国内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想跟她说。也不能说。说了也没用。反而让人家……

  “不过,和平把一切都给龙言说了,他是个认真的建筑设计师,从小在德国长大,有着严谨的工作作风,所以有些事他想不明白,也看不惯,从建游乐园一开始他就跟那些领导们意见相左。后来终于明白那些人的原意根本就不是为了修建什么游乐场,也终于明白自己无力回天,而且惹祸上身、危险如影随形,为防万一,就把所有的数据从电脑上拷贝下来交给龙言。”

  “那龙言呢?”

  “龙言为他保存了那份数据。”

  “仅此而已?”

  “是。因为和平走的那天晚上,最后跟龙言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

  “他说──我的朋友,希望你能在现有的条件下,能正确使用一个公民的权利。”

  “公民的权利?什么权利?见义勇为?”

  “不。”龙琪摇头。

  “那是什么?快说呀!!”

  “是──沉默权。”

  沉默权,是的,如果不保持沉默,也无非是多几块用人血浇铸的水泥模板。

  杨小玉站了起来,“当真就没人管吗?”

  龙琪平静地摇头,“谁去管?怎么管?一亿多人民币,就建起个废墟,那么,钱去了哪里?钱,也能让人沉默。”

  “那就真的没事了?”

  “两年过去了,好像也没出什么事。所以就没事了。”

  杨小玉沉默了,半晌后,轻轻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找小方商量。因为他的力量在这时,是微不足道的。对吗?”

  “是。”龙琪承认,“两年前和平死,龙言选择了沉默。比起和平那件事,自力的案子更可怕,你想,贩毒的利润是多少?这笔钱能让多少个人臣服卖命?既然有人现在盯上了我,那,也会盯上小方。”

  “你是说,他跟我们过分接近,会有危险?”

  “是这样。所以龙欢的事,不可以惊动他。我们当初找他,是为了处理游自力这件事。不要因小失大。”

  “不过,他说要结婚,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时候结婚?”杨小玉纳闷。

  “这正是他结婚的最好时候。”龙琪说。

  “你说什么呢?”杨小玉不明白他俩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很想弄明白。

  “想想,陆薇的父亲是谁?”

  “陆文辉。”

  “陆薇的哥哥呢?”

  “陆星。”

  “嗯,这样一来,小方就是陆文辉的女婿,陆星的妹夫,就算有人盯上他,也不会不给陆家几分薄面。”龙琪说。

  “就为这个结婚?小方他……也这么想?”

  “小方他现在的动机自然不是为了这个。这只是我的猜测。”龙琪说到这里,停住了,沉默了片刻,突然又冒出一句,“有些事,真的是天意。”

  说完叹息一声。

  “……这样,对陆薇不公平吧?摆明了利用人家。”杨小玉质疑。

  “利用?”龙琪摇头,“如果有一天陆文辉东窗事发,不知有多少人会落井下石,陆薇的处境一定很难,那时,能有小方在她身边,也算是一大安慰。”

  “可是如果那样,小方会受到牵连的,以后不光升迁无望,恐怕连队长也做不成,那牺牲就太大了,一辈子的前程全完了……他不会想不到这点吧?如此一来,他现在结婚简直是往火坑里跳嘛,官场一向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事再大也没用。你不去阻止他?”杨小玉眼中有探究的意味。

  “婚姻以互惠为原则。做人更应该有利他性,不要光想自己。”龙琪说。

  杨小玉看着她,良久,“不,不对,我想通一件事,陆文辉、陆文辉……对,我终于想通了──”

  龙琪眼神突然一变,冷冷地盯着她:“那就烂在肚子里,不要说出来。”

  “不。”杨小玉摇头,“我要说──两年前,自力被关在南城看守所,于是你跟龙言要了和平留下的那份磁盘,去威胁陆文辉,逼他给你开了个批条……原来,陆老头在这里也有一腿,看来他一向就不是什么好人。”

  龙琪沉默。

  “这我就放心了。”杨小玉突然间冒出这么一句。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以为……真的,我一直浮想联翩──是不是你用了美人计!”

  龙琪盯着杨小玉,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杨小玉还说:“可是转念一想,像你这样的美人,也没人敢动什么念头……果然,今天终于真相大白。”

  “杨小玉──”龙琪生气了。

  “对不起,算我没说。”

  龙琪瞪了她一眼。

  “对了,小方知不知道这事?”

  “他问过我。”

  “但你没说。”

  龙琪点头,涉及到陆薇,她当然不方便说。

  “不过我想,他一定知道点什么。”

  杨小玉眨了眨眼睛,“如果这样,我们岂不是更危险?陆文辉还不趁机跟你新账旧账一起算?”

  “那年和平无辜惨死,我和龙言都很内疚,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他才28岁,风华正茂。后来又遇上自力这事,龙言对我说,姐,我们不能再沉默了。否则……”

  “否则也难逃一劫。是吗?”

  “是,知道的太多了,就算沉默,也无法苟且保全。指不定哪天,就成了哪幢摩天大楼的一块模板。”

  电话这时响了,龙琪摁了免提,“喂,哪位?”

  “是我,我们是不是该谈谈条件了?”终于到了最后一刻!

  “请说吧!”

  那边停了一下,“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答应你。”

  “这么爽快?”

  “我现在好像只能爽快了。”

  那边在笑,“好,下午你等我电话。时间地点另行通知。”

  “龙欢呢?”

  “放心,欢少我们会照顾得很好。”

  下午!杨小玉看了看表,现在是10点10分,距离下午还有好几个小时,而这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将是最难熬的。

  (三)

  扈平赶快走下车,伸手一揽将那女朗抱在怀中,再撩开对方的长发,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如富贵牡丹般美丽的脸,甜美中自带一份平日养尊处优积累出的安定从容与活泼开朗。

  他不由地怔住了──这是谁家的仙女,怎么会突然掉在他的车前?

  “喂,小姐,你没事吧?”

  小姐不说话,显然有事。

  天哪!扈平正焦急,小方冲进他的视线,“怎么是你?”

  两人都有点吃惊,“你──”

  两人又同时问。

  “对不起,这是我未婚妻。”小方欲从扈平怀里接管陆薇。

  “什么什么?等等,她是你什么人?”扈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家伙,怎么搞的?

  “我未婚妻陆薇。”小方又介绍一遍。

  陆薇这个名字昨晚已经令大家如雷贯耳,扈平瞪大双眼,这时的小方面对扈平这付表情,实在感觉有点儿难堪。

  扈平把人还给他,“随便你吧!”爱怎么的怎么的吧,善变的家伙。

  乔烟眉这时从车上下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送人去医院哪!”

  “我出来没开车。”小方说。

  “从我们的车,我们撞的人当然我们负责了。”乔烟眉此时一头雾水,绕是聪明绝顶也被小方这一拳打懵了──怎么不按牌理出牌呢?

  “还真让你说对了,男人的‘心疼’是靠不住的。”扈平压低声凑在乔烟眉耳边私语。

  乔烟眉苦笑,“我宁愿错的是我,可我为什么偏偏说对了。”

  “这怎么能怪你呢,有些人他就是不学好。放心,我绝不会是这个样子,我倒要为天下男人重立个楷模──只疼一个!”扈平看着小方。

  “希望你不是一枝独秀。”乔烟眉也看着小方。

  小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因为他俩的声音正好掐在能让他听得见的高度。但他也只好装作没听见。一行人向医院出发。经过医生诊断后,大体上认为没什么大碍,只是觉得这姑娘有点儿营养不良,加上惊吓,给晕过去了。

  小方舒了口气,总算放心了总算没有节外再生枝。“谢谢你!”他对扈平说。

  “怎么谢?卸胳膊还是卸腿儿啊?”扈平的口气有些不太友善。

  “你们这是去哪里?”小方只好换了个话题。

  “想去哪里都不犯法吧阿sir,你不用管那么多吧。”扈平的话一句比一句冲。

  若在平日,小方已经发威了,但今天他多少有点儿理亏,乔烟眉见状马上和稀泥,“没打算去哪儿,随便逛逛。你们去哪儿?”

  她也攒着一肚子的纳闷,本来看他和龙琪的样子,似乎有点“粘上”的意思,可今天突然演了这么一出,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岔子?小方不是个朝三暮四的人,再说他就算是想结婚,也不急在这一时吧。乔烟眉的心思要比扈平细密很多。可她就算再聪明,也想不到陆薇这个公主居然会出“这种”状况,于是接下来情况就突然拐了个弯。

  小方说:“我们准备去她家,商量婚礼的事。”

  她──是陆薇吧!看来是的确要结婚了,扈平冷笑着问,“你就这一个未婚妻?”

  小方终于不高兴了,“未婚妻还能有几个吗?”

  扈平耸了耸肩。他真想不到那个美丽公主居然是小方的未婚妻,“你老丈人不是市长吗?他的女儿怎么会营养不良?笑话!就凭现在如狼似虎的吏治,哪个官员不是满脑肥肠?她会饿着?该不是故意做秀吧?奇怪,这么好的素材,电视台报社的记者怎么没来?”

  这一点小方刚才就想到了,认为她肯定是这些天遭逢变故无心吃饭所以弄成这个样子,经扈平这么一问,那份巨大的歉疚又增添了几分,对陆薇的关切之意也就更浓了。

  扈平看着他这样子,似笑非笑地说道:“方队长真是个多情种。”

  小方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心里别扭到十分,却也不好说什么,“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我只懂作男人就要负责任,有老婆就不要勾三搭四,想勾三搭四现在就不要装得一脸纯情。”

  小方彻底愤怒了,“扈平──”

  话还没说,乔烟眉横在中间,“算了,这是医院,请你们有点风度。扈平,我们走吧。”说完又对小方说,“医药费我们都交到总台了,你慢慢陪她吧,再见!”

  “小乔,你等等。”小方把乔烟眉拦到一边,“我……”

  他本来很想跟乔烟眉说点什么,却说不出口。

  乔烟眉微笑着轻轻地说,“婚姻和感情,就像女人的内衣,属于纯私人的贴身物品,选什么牌子,不需要跟任何人交待。”

  这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小方感激地,“谢谢你,其实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这件事会让一个伤心,所以你心里过意不去,是吗?”

  又说到小方心坎上了,他点头,“我……不是成心要弄成这个样子。”

  乔烟眉看着他,突然感觉眼前这个男子其实是很脆弱的,于是她说:“你不用内疚什么,因为,现在最伤心的人,不是龙琪。”

  她干脆点出主题。

  小方有点吃惊。

  “那个人是你。” 乔烟眉说,“因为不论是谁做了违背自己意愿的事,都会伤心,而且是很伤心。”

  小方沉默了,他被乔烟眉的话打穿了。这一刻,是他生命中的苍茫时刻,最为难、最烦乱、最没有头绪……

  扈平看着小方痴痴怔怔的样子,不屑地摇摇头,他实在是不明白,这种角色居然也有女人来抢,用情不专,意志摇摆,左右不定。而像他扈平这样貌比潘安宋玉气度不凡的男人却没人欣赏,真是没天理。他不由叹了口气,趁乔烟眉还未出来,不如给龙琪打个电话,那个人现在需要安慰。

  “喂,我是扈平,没走,正准备走,突然遇上……”那边是杨小玉接的电话,扈平沉吟一下,决定不说出小方的名字,“遇上一点小事,不过不要紧,马上可以上路了。对──”

  这时,扈平听到那边另一个电话铃响,里边有人谈条件,提到一命换一命。天哪,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小玉,你们那边出什么事了,不许瞒我,否则朋友没得作。”

  扈平的声音大了点儿,连乔烟眉也听到了,她脸色一变,“怎么啦?又怎么啦?”

  扈平冲她摆手,对着手机大吼出来,“杨小玉我要你告诉我!”

  他急了,不管游自力和龙琪现在是什么关系,他当初抱着惟一一个目的就是帮龙琪的忙,现在她出事了,他却要远走高飞,这说得过去吗?

  杨小玉捂住话筒,“是扈平,他还没离开,刚才他好像听到什么了,怎么办?”

  龙琪想了想,接过电话,“扈平,从现在开始,不管你听到什么,都要保持镇静。──龙欢被绑架,所以,你必须马上带乔烟眉离开,明白吗?你是聪明人,你一定明白。记住,千万不要告诉乔烟眉,千万!你身边还有谁?好像人很多?”

  “方队长也在。”

  “他怎么会在?别告诉他这事。”

  “为什么?”

  “这是咱们的家事。”龙琪一句话把小方推到了一边。

  “……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留下?”

  “不能,你马上走,必须走,越远越好。”

  扈平合上电话的那一刻才明白,龙琪让他送乔烟眉的同时,也把他给送走了,她准备一力承担这一切,不想有任何人介入。

  他的心底,泛起一股激流,人像一叶扁舟,摇来晃去。他──怎么办?真的走?如果不走,乔烟眉怎么办?

  ……

  走!

  他决定了,不走的话,也许是大家一起死,他当然无所谓,但小乔呢?她最无辜。

  “到底出了什么事?”乔烟眉很敏感。

  “没什么,龙琪知道咱们还没走,很生气。走吧,别让她不高兴。”

  乔烟眉半信半疑,小方这时也过来,凭他的职业触角他感觉好像出什么事了,而且是大事,“能不能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扈平瞥了他一眼:“想知道?去问龙琪,你不是以前一天跑八趟嘛!”

  小方无言又无奈。

  扈平揪住乔烟眉的衣袖,“咱们走!”

  龙琪桌上的电话又响了,杨小玉盯着那部话机,不知又会有什么坏消息。她按下免提,是何苏琳,问下午的市妇联办的那个“妇女如何走向成功之路”的讲座还去不去,那边儿等回话。

  “告诉苏琳,今天所有活动一概取消。”

  “是!”

  “还有,告诉寒洋,有我的电话,就说我不在。”

  杨小玉答应着,眼珠转了一下,“你真的不要跟小方队长说一声……”

  “不要。”

  “是他把龙欢搞丢的,万一有什么不测……那他会很内疚的。这点你有没有想过?”

  “我说过会把龙欢带回来的。”

  “那你要是万一……”

  “我又不是他搞丢的。”

  “也是!”杨小玉点头,“不过……我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你应该……会想他吧?”

  “凭什么?”龙琪突然眼波一闪。虽然不动声色,但于凛然中也多了一种风情。女人心中有情,才会有风情。

  杨小玉看着她,“想一个人不需要有凭据,我感觉你在想……”

  “没有!”龙琪否认。

  “你撒谎!”

  “没有!”

  “你看你的眼睛。事实胜于雄辩。”

  “但什么是事实,则需要雄辩一番。”

  杨小玉苦笑,“行,我输了。”她沉默片刻,“但我觉得,人多好办事。人多力量大人多智慧多……”

  “照你这么说,中国13亿人口,已经是世界强国了吧?”

  这个军将得好。

  杨小玉苦笑,“其实我的意思是……他毕竟是警察。”

  “警察是兵,兵对付匪绰绰有余。但这次是官匪,官匪,兵管不了。”龙琪说。“记得小时候老师教唱过一首歌,我在马路边捡到……几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对,捡到多少钱来着?”

  杨小玉摇头,“我不知道,不是我捡的。”

  龙琪笑了。

  杨小玉也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警察管的其实也就是块儿八毛的小事。”

  “你能想开就好了。”

  “可是……”杨小玉沉吟一下,又道,“我总觉得你跟应该他有点什么交待,或者……”

  “我说你怎么今天跟三十年代的破留声机似地,卡在这句上过不去,翻来覆去地老是重放。这都第几遍了?他、他、他个没完!!”龙琪有点不耐烦。

  “破留声机!别说,挺形象。”杨小玉笑了。

  龙琪也笑了。笑得颇为轻松。

  杨小玉看着她,颇有意味地,“你在笑,你居然在笑……”

  “不可以吗?”龙琪反问。

  “但现在……”

  “现在应该张皇失措?应该痛哭流涕?有用吗?”

  没用,如果慌张有用,羊就不会被狼吃掉,有谁比羊更胆小?如果流泪有用,林黛玉早已梦想成真,有谁比她更能哭?

  “生命很短,我们却要死很久。”龙琪轻轻地说。

  是的,人一旦死了,就要死很久,真正是跟天地同寿日月齐辉。所以活着的时候,能笑,就不要哭。哭虽然也没什么不好,但眼泪会让人泄底。人没有了底气,就会输。

  杨小玉明白,很明白。

  她看了看表,现在12点,距离下午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如果一直沉默不语,那会让等待变得更加焦灼、更加窒息、更加恐怖。不停地说话,会舒缓紧张的情绪。

  这时,也只能不停地说,因为什么也做不了。

  她张了张嘴,“你知道人要死很久,所以,你真的不要见一见小方……”

  龙琪没有等她说完,“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方’字。”

  “可是方……”

  “你这个月奖金没了。”

  杨小玉无言,维持了几秒钟沉默后,看了看龙琪,然后目光向下,轻轻地,“这个办公桌怎么是方的?”

  “明天你就给我换成圆的。”

  “我现在就去。”杨小玉说走就走,到了门口。突然回过头──却什么也没说。

  她拉开门,龙琪开口了,“如果你今天晚上见不到我回来。明天早上焦志城焦律师会来这里找你──”

  杨小玉心一悸──这是在交待后事了。

  早就知道该着有这么一刻,但想像中是轰轰烈烈的,因为火爆的场面多少会冲淡一点悲凉的心境,可想不到会是这么平淡无奇。

  像是不以意的一句话,就要生离死别了。

  杨小玉握着门把手,紧紧地。她想回头,但没有。她说:“我知道了。”

  语气竟然也很平静。像秋风。秋天到冬天就是很平静的一个过渡,一个由兴而衰从生到死的过程。

  “那你去吧。”

  杨小玉没动。大约两秒,“焦律师喜欢虽咖啡,还是茶?”

  “给准备绿茶吧。”

  “他穿什么衣服?” 两人就像是拉家常。

  “应该是正装。他气质很好,一定程度上胜过龙言。”

  “是吗?”

  “是的,你见了他就知道了。”

  “我不想见他。”

  说完这句,杨小玉就把门阖上了。

  “等等──”龙琪的声音穿过门板。

  杨小玉推开门,有所期待。

  “你现在把江远哲给我找来。”

  江远哲?杨小玉蹙眉。

  “要我重复一遍吗?”龙琪带着一种作老板的威严。

  “我听明白了,但想不明白。”

  “有些事你不需要明白,只需要去做。去吧。”

  杨小玉没去,反而走了进来,站在龙琪面前。

  “我不是真正的杨小玉。”她说。

  “我知道。”

  “我也不是汉族人。”

  “我知道。”

  “我从草原来。”

  “我知道。”

  “我其实是来杀你的。”

  “我也知道。”

  杨小玉没话说了,沉默一会儿后:“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留下我。”

  龙琪笑了笑,“很简单,你既然是有目的而来,那就一定不会计较薪水的高低,所以录用你,我就可以省点钱。作为秘书兼保镖的你薪水既然这么低,别人又怎么好意思要得太高?我岂不是又省下一点?赚钱,一要开源,二要节流。”

  杨小玉闻言一愣,原来理由这么简单。其实龙琪就是个很简单的人。

  “你这话很伤我的自尊。”

  “至于吗?”龙琪问。

  “我一直以为我很聪明,隐藏得很好……”

  龙琪摇头,截住对方的话,不客气地,“在我面前,没有你的很好,只好我的更好。”

  杨小玉苦笑,跟龙琪在一起,不笑也很难。虽然她在很多时候不苟言笑,但她有办法让你笑,而且是哭笑不得。

  “好了,去把江远哲找来。”龙琪看了看表,“现在12点30,正是吃饭的时间。如果江远哲还没吃饭或者已经吃完了,你就说我找他;如果他正在吃,你就在一旁等着。”

  “这……又为什么?”

  “老百姓有句俗话:饿了犯困,吃饱了发呆。”

  杨小玉马上领会意思,“人饥饿和呆饱的状态下,大脑不太听使唤。很容易被人说服。是吗?”

  龙琪点头,“还不快去?”

  杨小玉迟疑着,“他可是黑道上的风云人物……”

  “那正好以毒攻毒。”

  陆薇醒过来了,但没有睁眼。她不想。她知道小方就在她身边,离她很近。但她更知道,他的心不在。他的心离她很远。

  她出事后,一直都在他们的新房里等他,她认为他马上就会出现,因为恋人之间是心心相印心有灵犀的。但是他没有。于是她就开始设想──如果他第一天来找她,说明他是爱她的,如果他第二天出现,说明他只是喜欢她,如果第三天他才来,他至少心里还有她,可是如果第四天才想起她,那他们大概只能做朋友了,如果他第五天还不来,他们之间真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然而、可是……他整整隔了10天才来。

  10天,这10天的距离能说明什么?

  傻瓜也能看明白。

  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

  刚谈恋爱那会儿,她为了引起小方的注意,常常一个人不告而别跑到外地住上十天半个月,本以为那家伙会惊惶失措四处找她,或者至少也会打个电话什么的,可没有。她只好扫兴地回来,问他,他反而说:“是吗?我没给你打吗?我好像记得……”

  实际上他什么也不记得。他连她的生日也不记得。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对她有点漫不经心。也许这更可怕。

  陆薇一向是大大咧咧的,但在小方身上她很敏感,所以她从一开头就隐隐约约地看出来了──她是一粒种籽,小方则是一块石头,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可是,她相信自己的魅力,年轻、美貌、权势、财富……作为一个女人,真的很完美,是男人最佳的妻子人选。

  从小到大万千宠爱在一身,人们对她如公主般的仰视,男孩子们对她拼命的追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让她不相信小方会不爱她,更不相信他会离开她,她只是安慰自己,那家伙不解风情。

  但现在,她再也无法自圆其说了。想一想这7年,一直都是她在辛苦张罗,是她在奔忙努力,甚至每次约会,都是她去找他,他总是说,很忙、很忙……

  她也愿意相信他是真的很忙,可心里总免不了有几分失落。

  这点连哥哥陆星都看出来了,他警告过她:“妹子,你给的太多了。”

  意思是容易得来的不珍惜。

  这陆薇知道,但,她实在是忍不住不给。

  陆星又说:“就算你给,也给得艺术一点。”

  这点陆薇更做不到。她才懒得去动那份脑筋呢,她觉得只要给了,小方就不会走。

  她错了。

  有人说,真正的爱是免费的,但免费的东西,往往让人忽略。

  我们常说:民以食为天。意思是没有粮食吃我们会死,其实错了,我们人类最最最需要的是──空气!

  没有了空气,几分钟不到人就玩完了。粮食没有空气也是不行的。

  但空气不收费的,粮食却是钱买,所以我们只顾嘴巴而忽略了环保。

  爱也是这样,有时给得太多,就成了空气,虽然无处不在,却熟视无睹。──你给惯了,他习惯了。

  现在陆薇终于明白这一点了,但如果能从头来过,她还是选择“给”。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或者,只要我有,你不要,我也会倾其所有。

  这就是爱吧。

  陆薇真的是很喜欢很喜欢小方。

  所以,陆薇一直在他们的新房里等着小方,她想看看他对她的态度,想知道她在他心里究竟是什么位置。

  他终于被她等来了,他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她晕了。

  这句话她等了很久,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等来了,犹如一个干渴的人遇上暴雨,无论你要不与不要,已经倾盆而泻,太迅猛,也太……及时。她需要安慰,不是吗?

  对于一个女人,这种安慰才是最实用的。虽然不是锦上花,至少也算雪中炭,无论如何总比丢下井的石块要好。──这时候她如果听到的是:我们分手吧!想想她会怎么样?

  在某些时候跟女人说,你要坚强。简直是一句屁话。有什么能比得上一个可以歇息的肩膀,哪怕只是暂时的。坚强需要底气。

  于是她答应了。

  但隐患也来了。

  刚才小方给他那个“朋友”打电话时她已经感觉到了,他痛苦的表情,他温柔的语气,都让她敏感地察觉到──小方已经不是以前的小方了,他以前生硬的就像块石头,现在,他这块石头给风化成泥土,而且还开始繁衍生命──绿草、鲜花、森林、溪流,还有飞鸟和游鱼。他心里气象万千,自然而然就流露到他的五官表情中。他比以前柔软了、细腻了、温顺了、甜蜜了、也忧伤了。

  傻瓜也能看出来──有爱情像一滴甘霖洒在他的心里。他被彻底地改造了。

  陆薇花了7年都做不到的事,那个人只用了一秒钟就做到了。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陆薇这时已经清楚地知道她的小方爱上了别人。

  但他要跟她结婚!

  结婚,这才是最重要的,不管爱情能玩出多少种花样,结婚才是惟一的归宿。就像贾宝玉和林黛玉,任凭他俩爱得要死要活上天入地,都敌不过薛宝钗的致命婚姻。

  日子终究是柴米油盐琐琐碎碎,这样厮守着一天天消磨下去,细水长流也是一种人生。──她打定了主意,不论他心里还有谁,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就满足。

  “你醒了。”他问。她睁开了眼。

  陆薇点点头。

  “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不会影响我们的婚礼。”小方说。

  “你真的想跟我结婚?”陆薇忍不住要问。──小方跟自己结婚,那他的那个“她”呢?

  “是的。”小方的态度很是坚决。

  “那,你能不能给我一样东西?”

  “能。”小方答应得很坚决,“只要我有。”

  “好……”陆薇盯着小方,“我要你为我心动。”

  小方一下给愣住了,这个,他没有。不,也不是他没有,而是他控制不了。“心动”这码事,没有谁能控制得了。

  其实我们控制不了的,何止是心,尽管生命是自己的,但胖瘦、美丑、高低……你能控制吗?

  不能。

  所以,人是渺小的。很渺小。

  “你怎么不说话?”陆薇问。

  小方发愣,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

  “那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我……”这一刻,小方好不迷茫。他喜欢她吗?他们谈恋爱谈了7年,可是那7年加起来,也比不过龙琪给他的那一秒。龙琪让他心动,陆薇不能。所以,他无法开口。他不知道是该说真话让陆薇伤心,还是该说假话哄陆薇开心。

  虽然成年人的世界说谎不是一种病,但心灵的默契是一种尊严,“喜欢”二个字又怎么可以随意出口?他已经对不起陆薇,又怎么可以欺骗她?

  我该怎么做?他问自己。

  “我再问你,如果有来世,你会不会想着遇到我?”陆薇又问了。

  “会、会。”这次小方答应得很快。──既然地球上有50多亿人口,那我的邻居为什么不可以是你?

  “可我下辈子不想作人,我想作一只老鼠。”

  “老鼠?”陆薇今天总是让小方意外。

  “我在书上看到这句话,很喜欢,我背给你听──如果有来世,就让我们做一对小小的老鼠吧。笨笨的相爱,呆呆的过日子,拙拙的依偎,傻傻的在一起。即便大雪封山,还可以窝在暖暖的草堆紧紧的抱着咬你耳朵……”

  小方听得痴了……

  作一只老鼠原来这么好,在秋天的田野上悄悄地奔跑、觅食,也许,有一天,会突然会遇上另一只老鼠,一只大眼睛的很厉害的老鼠,跳到面前冲他吹胡子瞪眼睛,还会咬他的耳朵,但他喜欢,他会把他找到的玉米和麦子全给她,然后那只老鼠会说:其实,我是龙琪……

  “喂,你在想什么?”陆薇推了小方一下。

  小方从暇想中惊醒,心里突然卷起一重巨浪,他看着陆薇,问自己:我为什么总是要想起龙琪?我什么时候才可以把她忘掉?如果我忘不掉,那我以后怎么跟陆薇过完一辈子?

  “你在想什么?”陆薇又问。

  小方说:“好吧,下一辈子,就作一只老鼠吧。”

  他以前最讨厌老鼠,从这一刻,他开始喜欢它们了。老鼠比人简单,比人快乐。

  陆薇看着他,暗暗叹息。

  江远哲没想到龙琪会找他。

  “找我什么事?与乔烟眉有关吗?”

  龙琪摇头,“龙欢被绑架了。”

  江远哲先是诧异,尔后脸色有些难看起来,“你怀疑我?!”

  龙琪还是摇头,“如果怀疑你,我们就不是在这里谈了。”

  江远哲笑了,“那你找我做什么?”

  “绑匪跟我沟通过了,他们给我开了个条件。”

  “与我有关?”

  “好像是。”

  “对方什么条件?”江远哲有点预感了。

  “乔烟眉!”

  江远哲的脸色顿时有点儿白了,他不能让乔烟眉落在别人手里,更不能让她死,绝对不能。他也明白这个绑架案因何而起了。

  “你要我帮你?”

  “是。这事比较麻烦。”

  龙琪这么一说,江远哲倒摆起架子来,“你好像在不久前刚刚拒绝过我。”

  “我现在不也在求你吗?”龙琪微微一笑。很有感染力。

  她在求我,江远哲心里颇为得意,已是十分肯了,但他不想让龙琪马上如愿,说,“这事真不好办,游自力惹上什么麻烦你很清楚。”

  “不麻烦我能找你吗?”一顶高帽。

  江远哲听着舒服,但还在摆酷,“你应该报警吧?绑架案不难搞。我这两天闲着每天看电视,你们现在的警匪片拍得挺好,大陆警察个个英勇无畏。”

  龙琪苦笑,“官方的宣传与商家的广告属一个性质,像比基尼──隐藏重点,展示诱惑。”

  江远哲也笑了,“看来这事还非我莫属。”

  “当然,因为我跟你有利益关系,跟警察没有。”

  “不过,”江远哲沉吟,“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跟他们正面冲突……不好吧?”

  龙琪摇头,“那些家伙在海外都有资产,就算你今天吃点亏,以后出去再捞回来。何况,他们既入了这一行,恐怕也不敢太得罪你。”

  江远哲想一想,也是,“那,好吧。”

  “说定了,晚上等我电话。”

  “这就算说定了?”一丝笑意浮在江远哲脸上,“你好像忘了一点……”

  “什么?”龙琪像是真的忘了。

  “条件!”江远哲看着她,“我们还没有谈条件。”

  “谈了,一开头就谈了。”

  “哦,是乔烟眉?那她人呢?”

  “她人不在,我把她送走了。”

  江远哲顿时给火了,“你跟我开玩笑!”

  “你看我像是在跟你开玩笑吗?”龙琪不以为然。

  “但你没有诚意。你的条件是乔烟眉,但她如今不在。”江远哲很生气。

  “对,她的确不在,但只是不在,而不是不健在。后一点,才是你和我需要共同避免的。对不对?”龙琪盯着江远哲,江远哲也在盯着她。

  她和他对峙着。──智力的较量与利益的权衡。

  “再见!”江远哲夺门而去。

  “怎么办?”杨小玉问。

  “把他揪回来。”

  “用什么方式?”

  “给他点颜色看看。”龙琪说。

  陆星推门进来。他看到卧床的妹妹,却直扑小方而去。

  刚才他在医院大门上看到“妇幼保健医院”这个白底黑字的大牌子时,就以为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曾骂过小方始乱终弃,小方辩解说自己从未乱也不打算弃。

  小方对妹妹“不弃”,他不相信,因为他已经很坦白地承认自己爱上别人;至于不“乱”,陆星就更不信了。两人正当风华正茂血气方刚,加上他妹妹对小方那股子飞蛾扑火的劲儿,那还能不“乱”?那不用故意“乱”,那干柴烈火一相逢没来由地就“乱”了。

  果然,现在都住到这儿来了,“妇幼保健”,保健什么呀?虽然陆星没结婚,但他以前在团委下乡时,跟着乡里的妇女干部们抓过一段时间的计划生育。这方面的工作他比较熟悉。

  但为了不冤枉“好人”,他先找了陆薇的主治医生。其实也是乔烟眉多心,因为陆薇撞在她车上,她觉得很内疚,加上她本身又是医生,认为还是小心一点好,便建议院方为陆薇做一个全身检查,扈平出了足够的钱,陆薇的身份又特殊,所以医院的大夫们本着巴结的原则,检查得难免过于仔细了一点。

  陆星找到主治医生时,那医生什么也没说,给了他一张陆薇的病历单,陆星一看脑袋就炸了。妈的,小方这个兔崽子还嘴硬,说他没乱。

  他跳起来找到陆薇的病房直扑小方揪住就是一记老拳,他最痛恨的就是这种男人,简直就是败类。

  小方一下给打懵了,痛定之后手腕一滑就制住了陆星,他平常的忍耐终于变成了不忍耐,以前是陆薇对他的好在他心里种下一株歉意的苗儿,如今他决定要娶陆薇,于是便一点歉意全无,所以他不必忍。

  “你还敢还手?”陆星怒上加怒。理亏的人理应挨打。

  小方并不觉得理亏,“你疯了?”

  陆星把医生给他的那张陆薇的病历单扔给小方──小方扫了一眼,他是警察,什么烂污案子没见过,他于此也更知道陆薇受到伤害不光是生理上的,更有心理上的。他赶快把那个单子塞进口袋,他不想让陆薇有更大的刺激。陆星以为他理亏,怒吼,“你还有什么话说?”

  小方尽量使自己平和下来,“我们要结婚了。”

  “出了事你才想到要结婚?你早干什么去了?”陆星的愤怒如星星燎原。这个家伙昨天还跟龙琪眉来眼去,今天却要跟他妹妹结婚,当他们陆家人是什么?

  陆薇看到哥哥发火,脸色苍白,“哥,不是那么回事……”

  小方不让陆薇说下去,他希望这事就此打住,他对陆星说:“你妹妹已经成人了,她马上就会是我的妻子,我们乱与不乱,如何乱,不与你相干,我们床上的事拜托你就不要管了!”

  人与人之间此话也算是说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陆星就算脸皮再厚,也无法再问下去了,何况他的脸皮还薄得很。──有身份的人都是要面子的。

  他看着妹妹,他知道她的心事,长久以来,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小方,现在得偿所愿,他这个作哥哥的还有什么说的?古人说的对:女大不中留。有道是哥哥是亲人,丈夫是邻居,但远亲不如近邻。女人都是这个样子。他叹了口气,走到妹妹身边,悄悄地问:“你想好啦?真的要嫁给他?一辈子哦,很长。”

  陆薇的回答是肯定的。

  “你真的想好啦?”陆星不放心地再问。

  “我已经想了7年了。”

  陆星无话可说了,“以后一定要看好这个家伙!”

  看好这个家伙。

  他也是个男人,他最明白男人,男人如花,一朝被春色点燃,便会姿肆横逸无遮无拦,狂蜂滥蝶照单全收。所以他给了妹妹这样一个忠告,暗暗隐含一个意思──扎好篱笆。

  陆薇此时是百感交激──小方认了她,认了她所受的一切。这本是一般男人很难接受的。她高兴。可也正因为他认了,她又觉得十分的痛苦难堪,她爱他,本应该是带给他最好的。可她认为自己已经不是。这一切偏偏又无法对哥哥言明,她只竭力力地为小方辩解

  :“小方他不花心的。”

  陆星哼了一声,“不花心的男人更可怕。”

  陆薇瞬时脸色苍白──不花心,即痴心,一旦动心,若这心不是为她所动,那还挽得回来吗?而她又恰恰知道,小方已经动心了……

  (四)

  走廊上,杨小玉轻捷地靠近江远哲,“嗨──”

  她微笑着,没等江远哲回头,手像蛇一样闪电般缠住了他的脖子,两指直插他的双眼。旁边闪出大卫,用枪指住杨小玉的脑门。

  “挺敬业的。”杨小玉保持着微笑,“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我以为你光是秘书呢!”

  “彼此彼此。”大卫眼神冷漠,“放了我家少爷。”

  “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杨小玉双唇一动,口水箭一样躲出,大卫头一偏,杨小玉飞起一脚,大卫躲不及,被杨小玉逼着贴在墙壁上,同时手一展,枪到了她手中。

  “杨小姐好功夫。”江远哲被挟持得很难受,却依然保持着风度。

  “小意思,小时候玩的擒狼十八式中的第一式。”杨小玉笑着松开手,将枪扔给大卫。

  “杨小姐原来也是草原上来的。”江远哲揉着脖子。

  “是,跟我们老板来自同一个地方。准确地说,我是来杀她的,但……”

  “怎么样?”大卫抢先问道。

  “我打不过她。”

  “她比你还厉害?”江远哲脸上浮现出不相信的表情。

  杨小玉微笑,“草原的夏天很美,晚上,成群的萤火虫像会长翅膀的星星,在草丛中飞来飞去,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有时,还会见到不会动的萤火虫,在深草中闪烁,蓝幽幽的,死死盯着你,让人背上起鸡皮疙瘩……告诉你,这种萤火虫会吃人。”

  江远哲表示不信。

  杨小玉淡淡地说:“因为那是狼的眼睛。饥饿中的狼群。”

  江远哲和大卫不由打了个寒颤。

  “在草原上一不小心就会遇上狼群,它们就站在你的马前,你不动,它不动,静静地与你对峙着、一分一秒地等着,等你最后的崩溃。”

  江远哲又打了个寒颤。他没见过那种场面。

  杨小玉说:“但我们草原上的人从来都没有崩溃过,倒是出了不少除狼的勇士。龙琪跟游自力就算两个。”

  江远哲的眉毛一动。

  杨小玉看着他,“其实,捕狼的游戏挺好玩的,哲少想不想试一试?”

  “怎么试?去草原?”江远哲内心潜藏的野性被吊上来。──草原、骏马、恶狼、勇士、烈酒……很让人销魂。

  “NO!”杨小玉摇头,然后意味深长地,“其实两条腿的狼,远比四条腿的狼狡猾狠毒,所以玩起来也更刺激……”

  江远哲听明白了,“杨小姐不光手上功夫好,嘴上的功夫也不差。”

  “承蒙夸奖,但小玉比起我们龙老板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看来,我跟龙大老板还有话说。”

  “请!”杨小玉做了个手势。

  江远哲进了龙琪的办公室,大卫也想跟着,杨小玉拦住他。

  “怎么?”

  “没什么,客随主便,我是主,你是客。”

  大卫笑了,看着秀丽的杨小玉,她长长的睫毛和灵动的大眼睛,乖乖地停下脚步,但嘴上不肯吃亏,“我也听过一句话:好男不跟女斗。”

  “因为斗不过。”杨小玉回得挺快。

  大卫苦笑。目送她走开。

  上官文华今天特别忙。因为有人把他们刑警队给告上了法庭。

  事情是这样的:市里有姓刘的两个兄弟,哥哥是大款,弟弟是大学教师。有天,两个无业游民商量着想弄几个钱,就盯上了这个大款刘的儿子,认为只要绑架成功,一笔巨款就可到手。可是这大款刘的儿子已经14岁了,不好说,于是就把目光转到教师刘的儿子身上,这小家伙才6岁,上幼儿园,叫洋洋。

  这样,没怎么费劲,就把洋洋弄走了,跟刘家要20万现款。

  教师刘没多少钱,千凑万凑从亲戚那儿好不容易借了10万块,交了钱,孩子却没回来,于是报了警,局里很重视这个案子,给小方下了死命令,要刑警队一定要找到孩子。一个星期后,6岁的洋洋在市郊一个废旧的大铁罐中给找到了,他的双手被反绑着,脚上的10个指甲盖磨掉7个,右眼珠也掉了出来……

  孩子,已经死了。

  那几天正是全年最热的时候,平均气温高达38度,一个露天铁罐中,温度人有多高?这个6岁的小男孩临终前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刑警队的人在找到洋洋时,都呆住了。队副,那样一个粗豪的人,那天哭了。上官他们,以及在场的所有人,也全哭了。

  洋洋的父母来了,看到儿子的尸体,没哭,因为来不及,晕死过去了。

  半个月后,那两个绑匪被抓到,他们居然在大街上拉着板车哼着小调,看上去很悠闲。刑警的人把他们痛打了一顿。

  但这有什么用呢?

  洋洋的奶奶在孙子出事那天就气绝致死,洋洋的妈妈一夜白头,疯疯癫癫,洋洋的爸爸在回家的路上神思恍惚,被车撞成残废……

  一个家,就这样给毁了。

  几个月后,大款刘一纸诉状将刑警队告上了法庭,说他们办案不力。

  欧阳明接到传票,什么也没说。只让人把传票拿到刑警队。小方不在,队副不在,上官文华默默地看着传票,翻出当初为那个案子写的总结报告,细细查阅,准备上庭。

  心情沉重地忙了一个上午,感觉有点饿了,看看表,都一点多了,该吃饭了。但想到单位食堂,马上就泄气了,那个破地方,本来好好的大锅饭,后来不知是谁嚷嚷着要承包出去,结果好了,饭菜的质量没上去,价钱倒是跟市场接轨了,比一般饭店的还贵着一点儿,刑警队的人干得是体力活儿,总想吃点儿带荤腥的,偏偏菜贵的要命,一盘鱼香肉丝8块钱,倒不算贵,可数数一个月才进账多少钱?

  也提过不少意见,但都石沉大海,后来才听说包食堂的人是副局的小舅子的小舅子的二姨妈的表弟的不知什么亲戚。大家也就偃旗息鼓了。

  上官硬着头皮来到食堂,要了一碗白米要了碗蛋汤。她还没成家,吃住在父母家里,比起其他拖家带口的同事手边宽裕好多,但她也不想要什么菜,那不便宜包食堂的那小子了吗?她愤愤地想。

  她形同嚼蜡般吃着那白米,想着他们的方队长──他这些天在忙些什么?

  “咦,你在这里?”队副高大的影子遮住上官。

  “找我有事?”上官看着对方的脸色。刑警队的人不用多说,一看气色便知下文。

  上官匆忙把剩余的饭粒咽下,跟队副出来。

  队副却没回办公室,一直把她带到街口的一家小饭馆。

  “你请客?”上官有点诧异。队副不是个抠门的人,但家里负担太重,母亲常年卧床,妻子去年又下岗了,女儿正在上初中。

  队副一坐下就问,“知道方队去哪儿了?”

  上官摇头,队副平常跟方队不是很融洽,因为小方来警局之前,队副已经是队副了,仅仅年间,小方几级跳,队副则还是队副,这就难免有点儿什么。当然,工作上两人还是配合得一直很好。上官如今见队副如此问,心里不由惦量。

  “有事?”

  队副点燃一支烟,“那个老板死了。”

  “哪个老板?”上官情知不好。

  “就昨天我抓回来的那个红月亮的老板。”

  上官霍地站了起来,陆薇是在那里“失事”的,她当时的身份的坐台小姐,小方肯冒险将女朋友往那儿送,一定有原因,这个原因应该就是被人称为彪哥的那个老板,他跟方队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关系。而他昨天被抓,今天居然死了。这里会有什么玄机?

  “怎么死的?”

  “昨天预审股的人问了些问题后就关进了号子,第二天早上,发现他睡在地板上,进去一摸鼻子,已经没气了。”

  “那你觉得──”

  队副没吱声,只是冲上官意味深长地一点头。这一点头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怀疑彪哥的死因。

  “而且,这个人……”队副说,“好像跟方队有点儿关系。”

  这个上官早就料到了。如今彪哥一死,那有些事方队可就说不清了。

  “你怎么看?”

  “我暂时还看不出来,但总感觉这汪水很深,你去找一下方队,不论他有什么事,先回队再说。我今天还有事,女儿的班主任叫我去,说有男生给她递纸条儿。你说现在这孩子。”

  上官看着队副,别人都说他与方队有点心病,但遭遇这种关口,他还是向着方队。

  “我现在就去找他。”

  可是去哪儿找呢?

  龙琪和江远哲站在窗前。外面,是一片秋色,秋花绚丽,秋叶斑斓,秋高气爽,秋虫长鸣……更远处,秋山澹澹,秋水溶溶……

  “干吗这么坚持?”一个问另一个。

  “如果你的弟兄被砍了,你会怎么样?”

  “报仇?”

  “要打不过呢?”

  “那也要打。”

  “哲少讲义气。”

  “不,不光是这个原因。”江远哲想了想,慢慢地说:“在美国波士顿犹太人被屠杀的纪念碑上,刻着一个名叫马丁的德国新教神甫留下的一段话: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不说话;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龙琪看着他,这段话她也听过,可这段话竟然由一个黑帮老大说了出来。

  “龙女士你现在站出来为游自力出劲,也是为这个原因吧?”江远哲反过来问。

  龙琪笑了笑,“当时真没想那么多。”

  江远哲沉默了一会儿,“我爷爷在我16岁那年特意带我到美国看了这个纪念碑,我一看这段话,就特别喜欢。后来自己出来混,感触就更深──我要不管兄弟,兄弟们迟早会离开我。我还做什么老大?”

  原来他是这么理解的。龙琪微微一笑。不过这样理解也没什么不好,正所谓──棍子忘了打狗,就会影响到后来的局面。

  “我跟游自力是一起长大的,我们很合得来,相信对方就像相信自己。”

  “你见过狼?”江远哲对这个比较有兴趣。

  “以前草原上有很多,走着走着迎面就会撞上。其实,狼一般不伤人,如果吃得很饱,你走你的,它走它的,相安无事。”

  “这点比人强。”

  龙琪点头,“狼很义气,不论条件多恶劣,对自己的同伴不离不弃,尤其是对伴侣,忠贞不渝,如果它的恋人死了,它不吃不喝,生死相随。问世间情为何物,狼比人明白。”

  江远哲被触动,情义,人间的情义早就成了作秀的幌子。

  “人有时候还真是禽兽不如。”

  “别拿人比禽兽了,对于禽兽,这是最大的污辱。”龙琪说,“你没见过春天狼谈恋爱,那是真正的两情相悦,自觉自愿,哪有……”

  说到这里,她突然闭嘴了。

  “那你们为什么要捕狼?”江远哲问。

  “它要生存,人也要生存,两者之间必然会产生矛盾,人比狼聪明,所以人是猎人,狼就成了猎物。而且在那种血淋淋的你死我活情况下,脑袋大都一片空白,只有厮杀……”龙琪沉默了一会儿。

  “我喜欢听,说下去。”江远哲催促。

  “那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跟自力遇上两头狼,可能是饿坏了,它们四只眼睛蓝瓦瓦地盯着我们,就像月圆之夜刀刃上闪出的寒光……我们的马已瘫了,毕竟是食草动物,又是两匹小马。我俩在草地上跟那两头狼对视着,站了很久,露水越来浓,浸透我们的靴子,寒气从脚底直渗入心底,这一仗,在所难免。”

  龙琪停了一下,江远哲已经紧张地握住拳头。

  “一直到后半夜,公狼向我们一步步走来,自力甩出马鞭,缠住狼的脖子,向后一抛,母狼向我扑来,我悄悄地握着尖刀刀刃向上,身子往旁边一闪,狼的力气太大,刀刃从它肚皮上划过,肠子和血一起流出来……被自力抛在后面的公狼见伴侣有难,冲过来咬住我的肩膀,自力拽它的后腿,拽不动,那狼越咬越狠,自力没办法,咬住它腿上一根动脉,拼命地吸它的血……狼的嘴里是我的血,自力的嘴里,是狼的血……”

  赤裸裸的生与死,吸引住了江大少爷。

  “我跟自力的交情就是这样的,我不能让他死这么冤枉。”龙琪看着江远哲。

  “行,我帮你。”江远哲拿出一把很小巧的枪,给了龙琪,这是江湖上规矩,给了自己的枪,就等于是给了一个至高承诺。

  “但我不能保证什么。更不能替乔烟眉为你承诺什么。”这一直是江远哲孜孜以求的。

  “不用这么见外,这事以后再说。”江大少这时微笑着说。

  “那怎么谢你?”

  “不用谢,说正事,要我怎么做?”

  “晚上我跟你联系,等我电话。”

  事情就这么定了。

  江远哲走了后杨小玉从里间出来。

  “知道你口才好,想不到居然会这样好,还真把他给说动了。”

  龙琪眉摇头,“你以为真的是我的口才管用吗?”

  “不是吗?”杨小玉眉头一扬。

  龙琪叹了口气,“要想打动一个人,应晓之以利,而不是晓之以理。你想想,如果没有乔烟眉这张牌,这位哲少哪能这么轻易就范?”

  杨小玉听得一怔,“啊……是这样?”

  “本来就是这样!”龙琪薇微一笑,“如果晓之以理有用,每个月底我给你们讲一番仁义道德就行了,还用发薪水吗?”

  杨小玉给这话噎了一下,反驳道:“那你跟他费这半天话?真是情义绵绵、委婉动人,连我都被打动了。”

  “药片外面裹层糖衣,不光口感好,而且容易下咽。利益之上加点感情,会令人更容易接受。”

  杨小玉叹息,“我觉得你都可以去作官了。”

  “不行,我这个人一向比较挑剔。”

  “现在的官员可不是以前那种土包子,虽然没品行,但生活过得很有品位。”

  “我指的就是这点,这些官员除了脸什么都要……”

  杨小玉笑了,“听你骂人也是一绝。”

  “不过话说回来,也幸亏江远哲是个男人……”龙琪说得似乎有些暖昧。

  “男人?”杨小玉眼珠一转,“你是说这位哲少,看上咱们烟眉了?”

  龙琪苦笑,“理解完全错误。你要把思维向男女关系以外拓展。”

  “我展不了。”

  龙琪想了想说:“有那么一天,在伊甸园里,夏娃对上帝说:主,我感到非常孤独。上帝对此表示理解:原来是这事,事实上,我早就有一个构想,我将为你创造一个男人。夏娃问:什么是男人?上帝于是为夏娃详细地形容了一下男人是什么样子的。夏娃说:听起来不错。上帝这时又说:不过,我要是把他创造出来,你必须在一件事上做出让步。夏娃问:哪件事?上帝说:你得让他相信我是先创造出他,然后才有了你。”

  杨小玉笑了,“照这么说,谁是谁的肋骨还不一定呢!”

  “但男人坚信女人是他的肋骨。”

  “这就是说,男人比较好哄?”

  “基本上是。只要一顶高帽,男人马上忘乎所以。比如,你现在跟一个女人说:你是上帝。她一定以为你疯了。但如果你跟一个男人说:你是上帝。他马上就会找到做上帝的感觉。”

  杨小玉笑着,脸色突然就变了,她先叹了口气,慢慢地说:“与狗一起躺下的人,起来时满身跳蚤。”

  龙琪明白她的意思,江远哲是黑道上,万一以后这事扯出来,很难说得清。

  “不要紧的。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你难道不能跟小方队长商量一下?”

  龙琪瞪着她。

  “对不起,我顺口就说了出来。”

  “你这个月奖金没了。”

  “已经没了,你扣过了。”

  “下个月的也没了。”

  “得,你干脆把下下个月的也扣了。我还得说,我认为你得对小方有个交待!”杨小玉索性破罐子破摔。

  “交待什么?”龙琪的眼神一下变得很凌厉。

  “你真的没话跟他说?”

  “没有!”

  “我真的怀疑你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

  “我喜欢石头,石头可以永恒。”

  “如果无情,活一万年又有什么意思?”

  “天若有情天亦老,你愿意让天塌下来?”

  上官文华把她所知道的小方会出现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他。最后她拭着拨通了陆星的电话,“喂,陆局,我是刑警队的上官文华,我们方队长他……”

  “他在我身边,你跟他说吧。”陆星的声音在电话中显得很温和。他一向对不如他的人和颜悦色,对比他强的人和风细雨,与平级的人和平共处。不过这些人中均不包括小方。

  “天哪,这么巧!”上官尖叫了一声,又无比激动地等了一秒,就听到了小方的声音,“喂,哪位?”

  “我是上官哪!”上官一肚皮的话,可是通过陆星的手机说实在有些不方便也有些不礼貌,“你在哪里,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说,对了,陆薇我还没找着。”

  “陆薇在我这里。”小方说。

  天哪,今天怎么这么巧?陆薇也终于找到了?还就在他身边?

  “那,你在哪里?”

  “出什么事了吗?”小方显然是心不在焉的口气。

  “如果你不是警察的话,这事就与你无关。”对方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上官有点儿生气。

  “也许过了今天我就不是了。”小方这么说。──他已经豁出去了,他准备把自己的后半辈子全押给陆薇了。他欠她的。

  上官懵了,也更气了,“可你至少今天还是警察!”

  她还没说完,那边小方已经挂了电话。桌上的电话却响了,“喂,这里是市刑警队,找方队?他不在。”

  那边说:“他不在?什么时候回来?或者怎么跟他联系?”

  “你是谁?有重要的事吗?”上官问。

  “是的,很重要,事关生死。”

  “我也是警察。”一听有命案,上官连寒毛都竖了起来。

  “我知道,我不是不信你,但有些事是要讲缘分的,我找你们方队。”

  什么事这么神秘?还讲缘分?“你是谁?能说吗?”

  扈平在那边沉吟,他能说吗?

  他已经走出很远了,但他一直在琢磨着一个两难的问题──我要不要告诉小方龙欢被绑架的事?

  龙琪不让说,这件事显然不能张扬,但小方是外人吗?昨天他俩那个样子,分明是“二合一”。但今天小方却要结婚。

  龙琪如果是为了这个不让说,那她也太女人气了,狭隘的心胸会害惨自己的。──他以为龙琪是在吃醋闹别扭。

  如果他听她的话不说,这件事将以什么结局收场?

  如果他说了,龙琪一定很生气。

  可生气也比去冒险好啊!多一个人在身边总是多一分生机,就算她要生气,让她生好了。

  扈平这样打定主意后,还得瞅乔烟眉的空子,他不能让她知道。

  好不容易他从反光镜中看她睡着了,忙拿出手机,可是小方却不在他们警队,是一个上官文华的人接的,这人他听小玉说过,也见过其人,倒是可以信得过,可是龙欢的事还是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的好。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说出了什么事,我是龙琪的朋友,至于什么事,等你见了你们方队请你给我打电话。”

  “可是……不瞒你说,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刚才上官说还没说完小方就把手机关了,连他在什么地方都不愿说出来。

  “你不知道我知道,他在市妇幼医院。如果他还没走的话。”

  “你怎么知道?”上官吃了一惊。

  “这个你不用管,你找到他请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号码是……”

  刘雪花见杨小玉不动筷子,“怎么啦,不合胃口?”

  “得,不瞒你了,小方要结婚。马上。”

  刘雪花的细长的丹凤眼瞪得有鹅蛋大,“这么快?我都没准备。”

  “你准备什么?做伴郎性别不对,做伴娘年龄不对。”

  “瞧你这孩子,我不得为咱们老板准备准备?”

  “有她什么事啊,小方要跟陆薇结婚。”

  刘雪花这一回的眼睛比鹅蛋还大。

  “吃惊了吧?我现在还吃着那份惊呢!怎么也想不明白。”

  “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这不突然……嘎嚓,全折了。”杨小玉做了个手势。

  “那……琢磨琢磨?”刘雪花在杨小玉身边坐下,皱着眉头分析道,“这原本不是好好地,我瞧得出来,小方这孩子真动心了……得,我想到了,陆星不是昨天在咱们这儿来?会不会是他感觉到什么,所以逼婚?”

  杨小玉猛摇头,“不会不会,虽然没多打交道,我却看得出来陆星是个灵醒人,不会做这种蠢事。再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他妹子还怕嫁不出去?还要逼?再再说,小方是那种一逼就软的人?”

  “也是。”刘雪花拿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突然尖叫一声,“我想到了,肯定是陆薇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杨小玉听得顿时如醐醍灌顶──小方今早出去了,出去后就把龙欢丢了,鉴于龙琪在他心中的地位,他应该十分在意龙欢,结果是……也就是说,当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与陆薇有关,所以迫使他做出一个决定。而且这件事龙琪知道,所以她保持沉默。

  “你说得很对!不过,陆薇到底出了大事,非逼得小方现在娶她不可?”杨小玉想通了前半截,后半截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刘雪花眼珠疾转,“你说……对一个女人来说,什么最重要?”

  看样子,她已经猜出几分。

  杨小玉兀自懵懂,她从小接受的观念与汉人不一样,对于他们,贞操更是心灵上的一重戒律,男女双方的。而不像我们,特指身体。女人的。

  “得病了?绝症?”

  “这哪儿跟哪儿呀!得病找大夫,小方又不是医生。算了,”杨小玉尚未出阁,刘雪花不愿与她往深里谈,这不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习惯,而且这个问题现在不是最重要的,她说,“小方为什么结婚不必深究,要紧的是怎么能让他结不成婚……”

  “你有办法?”杨小玉眼睛一亮。

  “没有。”

  “那快点想嘛。你不是号称二诸葛嘛!!”杨小玉顺手拈了一顶高帽。

  “给点时间嘛,”刘雪花显然觉得这顶帽子挺合适,但……“这事不好办。你想,小方跟陆薇谈了7年恋爱,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而且,如果小方是个有责任的男人的话,现在很难让他放弃陆薇。况且,还有陆星,还有舆论……总之难办。”

  “跟你这半天不白说了?”杨小玉焦燥。她不能让龙琪就这么带着遗憾走了。如果她真的今天晚上回不来,那就更不能让小方和陆薇走进洞房。美坏你们呢!想快活?我就偏不让你们快活了!我不快活,我就更不能让你们快活!

  哼!!她的眉间拧出一股杀气。

  刘雪花没有注意到她可怕的眼神,“瞧你这孩子急的,老板还没说什么呢!你这么上心?”

  “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喜欢唱花腔女高音,显巴自己有品位。这喊高调喊得都超过帕瓦罗蒂了。”

  刘雪花笑了,“你不是给扣奖金了吧?”

  “没错,下下下个月的也没了。”杨小玉拿起块鸡腿,“说正事吧,你说怎么办?”

  “有筷子呢!”刘雪花给杨小玉递上筷子。

  “我喜欢手抓着吃。方便。”杨小玉拒绝。

  “那……洗手了吗?”刘雪花一脸不忍,她是上海人,细节方面精致惯了的。

  “狼谁给背着锅呢,还不是每天生吃,也没见得病的。”杨小玉不理睬。大口嚼咽着,“别管这没用的,我让你想办法。”

  刘雪花其实一直在动脑筋。沉吟半天后,“这爱情,有时就像抢银行……”

  别说,出语惊人,杨小玉放下鸡骨头,“有点意思,说下去!”

  “银行是不可以随便抢的,因为这是犯法的。”刘雪花急转直下。

  “你这不废话嘛!”杨小玉站了起来。

  “瞧你,急成这样,至于吗?”刘雪花把杨小玉摁着坐下,意味深长地,“丫头,想抢银行,首先一定要弄清楚银行是不可以抢的,这样你才有可能抢成功。否则,你一进银行大门,就……”

  “就被警察抓住了?”

  “不,是被大门卡住了。”

  杨小玉听到这里,突然醒悟──的确,抢银行之前首先得清醒地意识到抢银行是犯法的,是很难行得通的,尔后,才会有周密的计划,做一系列准备……

  爱情也是一样的。

  意识到艰难,再做出充分准备。

  别说,姜,还是老的辣。老刘就是有一手。而且不止一手。

  “可这样,会不会对陆薇太不公平了?”杨小玉这时又有点犹豫。毕竟,她还算不上一个有前途的强盗;毕竟这事也有点太……那个,还真跟抢银行一样,明火执仗。

  刘雪花看着她,年轻人的善良是可贵的,但成年人有时就只能看到生活的残酷。她说:“抢银行一向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抢得着,一种是抢不着。这世上,总有人要赢,也总有人要输;总有人要笑,也总有人要哭……”

  杨小玉若有所思。──如果我是龙琪,现在我是让自己笑,还是让自己哭?但我不是她,我是杨小玉,能笑,我就不哭。

  想着想着,她双眼一亮,对,就这样。

  刘雪花这时又拍了拍她的肩膀,“除了人的努力,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天意。”

  杨小玉会意地一笑,没错,我可以先努力着,然后看天意。天意不可违。

  上官被扈平的话惹毛了,“你不信我,不信警察,就什么也不要说了。”

  她很生气,是生这个人的气还是生小方的气,她也说不清。

  扈平平静地说:“小姐,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有些话就像‘我爱你’这三个字一样,一定要说对人。”

  他挂了,上官对着电话发呆。今天发生的事也太莫名其妙了。

  电话又响了,“喂,我杨小玉。”

  “小玉?你有事?”上官惊诧。

  “上官,我找你们方队,他人呢?”

  “你也找他?”他今天可真成了香饽饽了。

  “他在吗?不在?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知道。”

  “那好,麻烦你能不能去找他,找到他后给我一个电话。”杨小玉尽量客气着。

  怎么都是同一副口气?像商量好似地。

  上官坐在办公桌前越想越不对,方队说他明天不是警察了,偏偏这会儿又有这么多人找他,这意味着什么?

  不行,我得去问问清楚。

  男女关系。

  哼,男人和女人一旦有了关系,就是女人吃亏。

  陆星愤愤地坐在陆薇的床头,今天就是有天大的事,他也得看着自己的妹妹妹夫走进洞房。他一世英明呀,却因此栽在小方手里,为他当牛作马。

  下辈子就是作人也不能作女人。

  “你们下午5点以前去领结婚证,我跟那边已经打好招呼,一切手续都全了,你们贴上照片签个名就行了。婚礼定在明天,酒店我去找,也不用太排场,爸爸是市长,多少人盯着呢,低调一点儿。至于你们婚后住哪儿,我想还是住我家吧,虽说你们有新房,可那房子也太小了,再说那是公安局的房子,小方你不是还要调单位吗?那房子就不用要了,免得以后麻烦,爸爸就陆薇一个女儿,他也舍不得她离开。还有你们的礼服……”

  陆星越说越丧气,这是他该管的吗?这都是男方的事,他娘的,这个妹妹真是赔本,贴人贴钱贴苦力还贴自尊。

  “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小方看陆薇,他已经没有任何意见了,他认命了,他把自己给交待了,他以她的意见为意见。陆薇想了想说:“我不想住在家里,我想有自己的生活,那个房子虽小也是我们自己的,是我一手布置的。至于以后公安局以后是否要收回,那还不是哥哥你一句话吗?你什么事办不到。”

  陆星想不到妹妹会这样说,真是女大不中留。

  “你住在家里会方便很多,不用自己做饭,不用自己收拾,还有……”

  还有我们会帮你“看着”你丈夫。这末一句话自然不能明说。可陆薇就是不开窍,坚持要在外面住。

  “喂,讨老婆的人是你,你是大丈夫,你不发表一点儿建设性的意见?”陆星见小方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觉得来气,更觉得这桩婚事实在有点儿窝囊兼不安,好像……好像在沙滩上筑房子。

  小方叹了口气,“陆薇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听她的。”

  “你是男人嘛,怎么可以事事听她的?”

  “她马上就是我老婆,我不听她的听你的?”小方有点不耐烦起来。他不喜欢陆星,一直不喜欢。陆星也不喜欢他。很不喜欢。

  陆星看着这位他不喜欢的却又非得成为他妹夫的男人,气得要命,但又一点也发作不得,“几点了?”

  小方看看陆薇,他没戴表。

  “这你也要问她?”陆星觉得小方今天纯粹像是换了个人,“你以前不是挺有主意?”

  “2点半了。”陆薇息事宁人。

  “那你再休息一下然后洗洗脸换件衣服,我的车就在外面,一会儿你们自己就去街道办事处吧。”陆星催促道。

  小方闻言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事情,终于就这样尘埃落定了吗?

  上官从妇幼医院长长的走廊穿过,闻着呛人的来苏水味儿想,陆薇到底得了什么病?

  她在病房门口看着陆薇和小方正准备要走的样子,陆星也在旁边。──来的正是时候。

  小方看见她推门进来有点儿吃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时,他是多么不愿意有人打扰他,他跟陆薇结婚的事须要快刀斩乱麻,不能拖,一拖,就不知会如何。──他其实并没有下定决心,只是他以为自己下定了决心。

  “我不应该知道吗?”上官火星乱迸,“你是刑警队队长,此时此刻你应该在哪里?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

  “我……”小方语塞。

  陆星出来为妹夫说话了,他更不希望有人来打搅这桩婚事,“他是你们队长没错,但那是以前,从明天开始他就不是了。他有另外一个角色要演。”

  上官看着面前这三个人的表情,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时不是谈家常话的时候,“不管他明天是什么角色,他今天还是警察,就算明天脱了警服,有些责任却难以推卸。”

  上官看着小方,他的神情落寞,好像一个赌徒输得山穷水尽。怎么了这是?她拿出手机,开始犯嘀咕了,先打给谁呢?小玉还是那个男人?

  小玉吧,她跟她比较熟嘛!

  “喂,小玉,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你跟他说吧。”

  上官将手机塞给小方,“给你个天大的惊喜。”

  杨小玉的声音耳语般轻轻传出来:“龙──欢!”

  一听这两个字,小方的头皮顿时一麻,龙琪不是告诉他说龙欢没事吗?可龙欢就不能再出点事吗?如果他这时出事,那可就不是小事……

  “快点告诉我,他怎么啦?”

  杨小玉却挂了电话。

  (五)

  龙欢!

  这个名字可真让小方沉入谷底万劫不复。

  一只木桶,最短的一片决定其容量;一条锁链,最脆弱的一环决定其强度。龙欢现在就是最薄弱的一环。在这个紧要关头,如果有人要下手,一定会先拿他开刀。

  ──龙琪一定跟他说了谎,在他给好打电话时,龙欢已经出事了。但她没说,她不想他内疚。

  龙欢是跟着他出去的,他搜查文室的房子结果看到陆薇留在那里的衣服于是他就气急败坏地找陆薇去了……

  他把龙欢一个人丢在那里。

  如果在平时,也许不会有事,尽管那小家伙相当顽皮。可这是个非常时期,万一他要出什么事,那可就是掐住了龙琪的七寸。

  天哪,我怎么这么疏忽,她那边现在一定是水深火热,而我,却要结婚。

  我真的要结婚吗?我应该结婚吗?

  “你们方队长他要结婚了,他跟我妹妹马上就要结婚了。”陆星对上官说,他已经看到了小方的动摇。

  “你可真会挑日子!”上官尖叫起来,对着陆薇质问,“你们谈恋爱整整谈了7年,就差这一天?”

  上官的这话刺痛了陆薇,是啊,她为什么非要在今天结婚?她怕什么?怕过了今天一切面目全非吗?如果真是那样,这个婚姻又有多少是诚恳的?

  这种缺乏诚意的婚姻是她该要的吗?她到底为什么结婚?是为了小方还是因为她出了事?如今小方显然是摇摆不定的,而那件事,能因为结婚就当它不存在了吗?

  她为什么非要自己骗自己?

  可是,她刚被命运涮了一把,此时此刻只有小方是一帖敷伤的良药,她又怎么可以放他走!如果这个婚姻是个骗局,那她也希望他能耐心一点骗她时间长一点。

  然而小方说:“对不起──”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要走了,这一走,还能回头吗?

  “我会回来找你的。”他说,“我一定会回来跟你结婚。”

  结婚!

  除了这两个字他就再没什么要对她说的了。他们之间只剩下这两个字了。

  那她还要吗?

  要!她要!!

  她知道那是鸦片,是致幻剂,吃下去于现实毫无改变,只是多了一点儿虚幻醒来后一切如故。但她还是想吃,她愿意。

  “你回家等我,听话。”他为她把额前的头发拂到耳后。

  这一个温柔的动作让她乖乖地点点头。──他给的温柔太少了,只要一点点,就能春风化雨,就能让陆薇服服帖帖。是谁说的:在情场上,谁先动心,谁就满盘皆输。

  这话听上去真是入心入肺入木三分,太形象了,陆薇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输得盆光盘净的人,啥都没了,只有婚姻这根稻草了。

  “你就这样让他走了?”陆星问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妹妹。

  “是他要走。”

  是他要走,每次都是他要走,他要走,就拦不住,拦住人,能拦得住心?

  陆星叹了口气。他把小方堵在门上,“你想走,好,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小方停下脚步,“你问。”

  “如果现在在你身边的人是龙琪,你还会走吗?”

  小方想不到当着陆薇的面,陆星会问得如此直接。既然这么直接,他也不用隐瞒,“如果是龙琪,她就不会拦住我。她是我的牵挂,但不是牵绊。”

  这句话陆薇听到了,她看着小方拨开哥哥的手出了病房,走了。

  他走了,他的话却留下了──如果是龙琪,她就不会拦住我。

  是的,她不会拦住他,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她是他的太阳,是磁场,他是向日葵,是指南针,他永远都会指向她。她永远在他心上挂着,所以她不必绊。

  龙琪,原来让他动心的女人是龙琪,这个名字听上去很熟悉。对,龙欢,小方给他那个“朋友”打电话时,说过这个名字。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龙琪是谁?”

  “你都听到了?”陆星问妹妹。他不怕她听到,他就是要她知道,早一天知道早一天提防。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讳疾忌医才是危险的。

  陆薇点头,“我听到了。”

  “龙琪是个商人,很漂亮、很能干,非常地与众不同。”陆星并没有因为妹妹的原因而贬低龙琪,他毕竟不是个市井小人物。他出身名门,自有一种大家风度。而且他很明白,轻视敌人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她这么多优点,难道没结婚吗?”陆薇希望龙琪名花有主。

  “她结了,但她的丈夫最近刚死。她,她还有个孩子。”

  “孩子?叫龙欢?”疑惑顿时连成一线。

  “你知道?”轮到陆星诧异了。

  “这么说,真的是了?”陆薇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原来龙欢是龙琪的儿子,应该是他带那个孩子出去玩了,所以他关心,他问:龙欢回去了吗?

  他们一大早就出去了吗?那昨天晚上他会在哪里?跟她在一起吗?这么说,他们早就……

  “哥,那个龙琪是不是很风流?”陆薇听说现在有好多女大款十分风流。

  凭心而论,作为一个女人,龙琪不光不风流,甚至还欠点儿风情,尽管她很美丽。陆星知道妹妹给想歪了,“她还真不是那种人,至少,我从来没听过关于她的绯闻。不如这么说吧,你就算不相信她,也该相信小方的品位吧?”

  噢,那就排除了她先“勾引”小方的嫌疑,这就更叫人难受,因为她不主动,就是小方主动。陆薇想了半天,给她哥陆星提了这么一个问题,“那,哥,如果是你,你会喜欢那个龙琪吗?”

  陆星想了想,“妹子,话不是这么说的。龙琪好不好,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方喜欢。爱情跟婚姻不一样,婚姻的对象尽量要最好,因为它需要保障实际利益。爱情不一样,它要的不是尘世中的最好,而是自己的心头所好。”

  陆薇听着,心里一阵冰凉。

  陆星看着妹妹的神情,慢慢地说,“你见过谈恋爱可以谈一辈子的吗?婚姻却可以让两个人白头到老。这个充满功利的俗世,爱情有时无足轻重……”

  他的话意很明白──妹妹你是尘世中的最好,现在又要跟小方结婚,所以能跟他牵手一生的人是你。不是龙琪。

  陆薇不是不明白,沉默了好一阵后,她问,“她丈夫是谁?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怎么就死了呢?她想。

  “她丈夫是个户籍警,叫文室,是不久前,意外死亡的。”

  文室?没有听说过。陆薇摇了摇头。

  ──在红月亮,COCO那个名字是假的,文室自然不会亮出真名。

  “红月亮的老板彪哥死了。”上官把小方堵到医院后院的凉亭中。

  小方全身一阵发麻,他已经不再吃惊了。至于死的理由,那还用问吗?

  有人撬了他的抽屉,拿到了彪哥给他的那盘磁带,昨天彪哥给他的电话又被窃听,于是有人知道了彪哥的身份,同时也知道他在红月亮自己的地盘上非法装录音设备,于是借机抓了他,并迫不及待地动手将他灭口。

  还有,彪哥那里一定留着跟小方接触过的一些物证什么的,他也由此将会被卷进去。这恐怕才是对方的终极目的。

  “阿彪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本来搜来一堆物证,但,现在却不知去向了。问谁谁说不知道。”

  “阿彪他人呢?”

  “在停尸房,尸体我和队副已经看过。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被闷死的。”

  “闷死的?”

  “监狱的老伎俩了,古代就有。拿一个重物像大沙包什么的压在犯人身上,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没命了,还不会留下什么证据。”

  小方头一阵晕眩──阿彪竟是这么死的!

  天哪!他怎么答应他的?说没事,让他做到年底就放他走,他都想好了自己以后的路,去上学,重新作人,好好生活,彻底告别过去。

  他真的是“彻底”告别了,而且是如此的绝决。这让小方情何以堪?

  他一个刑警队长,居然保护不了一个线人,让他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这整件事的底蕴到底有多可怕,他已经开始领教了。

  怪不得龙琪她们那么神秘、那么含蓄地拭探于他,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好多事情是不能轻易相信的。甚至于在他们公安局内部,也有不可告人的东西。

  警察本来是给社会消毒的,现在连警察自己也染上了病毒。他该怎么办?

  “你要不要去看看那个阿彪?”上官建议。

  小方摇头,这不是最重要的,死者已矣,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龙欢。

  龙欢醒过来,发觉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阴暗潮湿,隐隐还有滴水的声音。他记得他是跟小方一块去他家的,后来他在花坛边睡着了。

  这是什么地方?头顶上像是石钟乳,奇形怪状垂挂下来,这是个山洞,坏了,龙欢一骨碌坐起来,我一定是出事了。他在电视杂志上看过不少富家子弟被人绑架的案例,他也一定是被人绑架了。

  镇定,我一定得镇定!龙欢自我鼓励着,在眼睛渐渐适应新环境后,他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嗯,还能动。他溜下刚才昏睡的那块巨石,朝着光明的地方走去。刚走了几步,就被人从领口上提了回来。

  “你给我乖乖地待着吧。”

  龙欢泄气地又坐回到石头上,看着对面那人,“你是谁?”

  那人高高大大,留着一部大胡子,像个影视导演,他听龙欢发问,深沉地不言不语。这使他更具有艺术气质。

  “喂,问你呢,你是谁?”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大胡子说。

  “你就没个名字?”

  “人要名字有何用?伟大如秦始皇到最后不也是死人一个?现在连他修的万里长城也成了废墟,这美丽的花花世界又有他什么?所以我是不会给自己取名字的。”

  “那肯定。”龙欢嬉笑道,“不过,你没名字其实是怕遗臭万年,我想秦桧吴三桂和汪精卫的父母一定后悔给儿子取名字,要是当初没名没姓多好,免得辱没祖宗。”

  大胡子盯着龙欢,“你小子年纪小小嘴巴这么刻薄,要折寿的。”

  龙欢笑,“我如今落在你们手里还会有寿吗?”

  “不愧是龙琪的儿子,脑袋这么清醒!”大胡子眼里射出一道阴冷的光。

  这眼光是何其的熟悉,就像是地狱缝隙中漏出的死亡之光,龙欢在自己脑海是搜索──对了,爸爸,爸爸看他就是这种目光。他不由地一抖,“你们抓我来做什么?”

  “你妈那么有钱,你说我们抓你来做什么?”

  “不!”龙欢摇头,坚决地说,“你不是为了钱。”

  大胡子一怔,“你怎么知道?”

  “你不像个缺钱的人。”

  “我怎么不像缺钱的人?”

  “你是个当官的,当官的怎么会缺钱?”

  大胡子有点吃惊,“你怎么看出我是个当官的?”

  “一般人作了坏事都会害怕,又因为害怕而惊惶,可你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看上去简直还有点儿有恃无恐,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普通的绑匪呢。”

  大胡子微笑,“有点儿意思,不愧是龙琪的儿子,见多识广。那说说看,当官的怎么就不缺钱了?”

  “我妈说,自古以来,比起其他的职业,作官的经济成本是最低的。生意场上的最高利润是一本万利,但作官几乎是无本万利。现在全球最牛的商人就是比尔·盖次了吧?不过比起我们大清朝第一贪官和珅,他差远了,我们和大人的整个家当有5亿两白银,相当于乾隆年7年的财政总收入。比尔·盖茨的家当是不是也有美国7年的财政总收入那么多?就算有,他也不像和大人那么威风哪,想想有哪个商人可以把生意作到这个地步?这哪叫官,这纯粹就是民贼!”

  龙欢嘴巴不停地把平常龙琪跟他说的话全兜出来,这时也只有说话才能他减少一点心底的恐惧。──对方身份的被证明,则也证明了他几乎毫无活下去的机会。他们这些人是不会留活口的,两年前游自力的被狙击就证明了这一点。那惨烈的一幕深深印在他的脑海,而这件事一定与那件事有关。

  龙欢在刹那间一下就想明白了。他太聪明了。

  “你太聪明了。”大胡子说。

  龙欢摇头,“并不是我天生聪明,只是我比别的孩子多了见识的机会。”

  “你倒挺有自知之明的。”

  “人贵有自知之明。”

  “那你猜猜看你的命运将是什么?”

  “你会掐死我的!”

  龙欢稚嫩的脸上是一副老成的表情。不带任何幻想。

  午后的阳光浅浅地照耀着,很暖、很柔、很舒服。

  杨小玉吃饭去了,龙琪一个人在办公室坐着,呆呆地坐着,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漏去,就像逝去的某种东西,要走,留不住。

  逝者如斯。

  她面前摆着一撂这段时间要处理的合同之类的文档,本来想翻一翻,可是坐了很久,却没有一点要动的欲望。

  ──我以前的每一天都在做什么?就为了这些东西忙碌吗?应酬、接项目、签合同、点钞票……

  一直以为这是很重要的,可现在要走了,这些平日重要的东西却一样也带不走。原来我为之辛苦劳碌的其实与我无关。那我什么是与我有关的、贴近生命的、让我能带走的?

  她开始清点盘算。

  算计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房子、别墅、车、钱、名誉……还是一样也带不走。

  难道我真的一样也带不走吗?

  她很沮丧。

  ──有时候,人真的很穷。富人也穷。

  她无奈地叹息一声,拿起手边的杯子。心,猛然一动,这个杯子,是小方第一次来时用它喝过咖啡,寒洋洗过后又把它放了回来。作为秘书,她深谙老板的心思。

  龙琪拿着那个杯子,心突突地跳动,原来,这世上还有些东西是可以带走的,比如心动。

  心动,是纯粹属于你的,是长在生命之上的,是骨中骨肉中肉,谁也抢不走,强盗也不能。强盗拿刀逼着你,要钱要物甚至于贴身的内衣裤,但他不可以抢走你心头的曾经那一“动”,那一刹那心花怒放时的灿烂与绚丽。

  这是你的,这才是你的。

  有了这个,你还会觉得穷吗?

  龙琪把目光转向窗外,一只蝴蝶在窗棂上抖着双翅……

  刘雪花进来。

  “都快3点了,饿了吧?”

  声音是很温和的,如冬夜里的一壶热酒。可以暖到每一个毛孔。而这份温暖,只有,也只有上了一点年纪的女人用她们的阅历所沉积的母性的爱才能酝酿出来。

  在很多时候,我们只愿意去欣赏“豆蔻”少女,其实女人的一生是棵树,开花只是美丽的一部分,繁茂的枝叶丰硕的果实才是她们真正的美好。。

  刘雪花就用她的这种美好来影响龙琪了。

  龙琪看了看表,真的已经是下午3点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她很奇怪刘雪花突然的现身。

  刘雪花避而不答,“人总得吃饭,人是铁,饭是钢。肚子饱了,脑袋才会灵活。”

  “走吧。”她过去扶起她,“我为你准备了一桌好菜。”

  让她么一搅和,龙琪还真的感觉饿了,饥饿的人遇上一桌好菜自然是金风玉露,遇上即欢。何况遇上的不止一桌好菜,桌边还有人……

  小方在桌边坐着。

  龙琪看到他,马上就明白这是杨小玉的“杰作”。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总是会在这种要命的时候添乱。──江远哲已经同意合作,小方突然出现,这会让局面变得紧张。所以当下最重要的是让小方赶快离开。这个并不难。他要结婚了,他不忙吗?

  小方看到她却像弹簧一下蹦了起来,“龙欢呢?告诉我龙欢现在在哪里?”

  龙琪没什么反应,刘雪花倒是惊惶起来,“怎么,龙欢出事了?”

  小方这才感觉问得有点冒失,龙欢的事似乎不宜宣扬。恐怕连刘雪花都得瞒着。

  龙琪这时笑一笑,“没有,龙欢上午跟他舅舅龙言逛商店买礼物去了,今天他有个同学过生日请他吃饭。现在的孩子,请客送礼这全挂子本事,全会。”

  “噢,”刘雪花舒了口气,“可不是,现在的孩子……”说着话,她出去了。她很知道,此时此刻她不宜久留。

  “龙欢呢?快告诉我他怎么了?”小方心急如焚。

  “怎么了你这是?我不说了嘛,龙欢他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去了。”龙琪随意地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表,“哦,已经3点了,不过我想他会和小朋友玩到晚上,一会儿打个电话问问。”

  “你说的是真的?”小方将信将疑,看着龙琪,她的表情是平静而安详的。

  “我有什么必要瞒你吗?”龙琪反问。

  儿子是她的,她应该最着急。她却不急。至少看起来像是不急。但杨小玉又为什么给我打那个要命的电话?小方心里总有一种不安与恐惧。

  “是小玉让你来的吧?”龙琪笑一笑,“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她就说──龙欢。”

  “就这?没了?”龙琪心里一宽,还好,问题还不是很严重。

  小方点头,“我一听就急,过来问问。”

  “我已经说了,没事。”

  “真的?”

  “如果我是你,我会想一想小玉为什么让我来。”

  “为什么?”

  “她应该是不希望让你结婚。因为……”龙琪看着小方,她是在以一种真实来掩盖另一个真实。她就是想逼小方走。

  无疑,她很成功,小方的脸红了,红了几秒,又白了,尔后又青了……这一刹那,他很尴尬、很别扭、很难堪、很痛苦、很无奈……

  “我……”小方张了张口,但说什么呢?

  “想说什么?”龙琪笑了,“喜欢我?所以对不起我?”

  小方更难堪了,叹了口气,“如果龙欢真的没事,我走了。她在等我。”

  他把“她在等我”四个字,说得重了一点。龙琪此时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但小方的话,也伤到了她。

  她双眉之间凉过一道阴影,她的本意也是想让小方尽快离开这里,可他这时真的要走,心里却很失落,非常失落。但还是笑一笑,“那,再见。对了,你结婚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帮忙?我们酒店的服务一条龙,贵宾车、酒席、新婚套房。给你打8折。可以先挂账。”

  小方听完这句,无言地看着对方。心情难以言述。

  “你──不用客气。”龙琪却又加了一句。

  小方闻言,干脆心一横,“不用,给我们帮忙的人很多。”

  龙琪看着他,她跟他这一面,或许是最后一面,这一刻,也是最后一刻,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但黯然也好,销魂也好,她是什么也不能表示的,只有笑一笑,“这样就好。真的很好。”

  好?好吗?

  小方看着她,“再见。”

  他走到门口,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她坐在桌边,桌上摆着满满一桌菜,她拿起筷子准备吃饭。──这个没有心肝的家伙,她居然能咽得下去!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我吗?小方这时既希望龙琪不要在意,但也不要一点都不在意。他再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是下午3点了。

  下午3点,吃晚饭似乎太早了,吃中饭又太迟了。她怎么这么迟才吃中饭?是不是因为咽不下去?

  这样一想,小方的心又软了,转过身坐在她身边。

  “有事?”她抬起眼看了看他。

  “我也没有吃饭。”这个理由足可以多待一会儿。尽管一会儿之后还是要走。

  “那,请吧。”她的表情很淡。

  似乎该说点什么,却开不了口,见她拿碗要吃大米,便伸出手想替她舀,她说:“不用了,我自己来。”

  她把大米舀到碗里,大米已经冷了,跟心情一样。

  冷饭、冷菜、冷汤、冷场。

  “你,别客气。这是虾,你喜欢的。”她招呼他,她的筷子点到辣爆虾上,他以为她会给自己挟一个,但没有。

  她把虾放在自己的小碟中,剥了壳──他还等着,期待中……她会不会给我?他问自己。

  但依然没有,她自个儿吃了。

  他心里一阵失落、一阵伤感,又有一点辛酸……她,已经离他很远了吗?

  “你就不能为我剥一个虾吗?”他开口要求了。就算是最后一次,有过总比没有强。

  “你手疼啊?”她却给了一棒子。

  他差点给气坏了,“我浑身都疼。”

  “那就更不能吃虾。得吃药。”

  小方气坏了,瞪着她。

  她也瞪着他──你不用跟我生气,以后会有人天天给你剥虾吃的。她的眼睛表达了这层意思,但没有说。说出来,面子上不好看,伤心还在其次。

  小方叹了口气,好,你不给我剥我给你剥,他把那盘油爆虾放在自己面前,全剥好,码在她的碟子里。

  “洗手了吗?”她问。

  “我还消过毒。”

  她推开,“虾冷了,冷虾不好吃,跟橡皮一样。不好吃。”

  这真的让他很受伤,“你恨我?”

  “哪里!”她笑了,突然说,“有没兴趣听我讲个笑话?”

  待得到首肯,她开始很流畅地讲起来,显然是一早儿就酝酿好的,准备说给他听的。

  “上帝在天堂呆久了,觉得没意思。于是彼得出主意:去土星待几天怎么样?上帝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土星重力太大,一点儿也不舒服。彼得又建议,那去个重力小一点的……水星怎么样?上帝又给否决掉,水星太热。彼得:那……地球吧,重力适中温度也合适。上帝听了这话,赶快摇头,饶了我吧,那儿的谣言太可怕,我两千年前在那儿邂逅了一个女人,他们到现在还在谈论那件事。”

  小方认真地听着,听着听着他懂了──龙琪是在给他下逐客令兼划清界线:过了今天,你就是别人的丈夫……

  尘世间的谣言是很可怕的,尤其是桃色绯闻。连上帝都在害怕。所以,我们应该回避。

  话说到这里,小方还怎么能坐得住?缘尽则散。何必强求。

  他站了起来,“你不是信基督教吗?怎么拿上帝开玩笑?”

  “我是信基督教的,最初,我简直就是迷信;后来,我只是相信,而不迷信;再后来,尤其是现在,我已经没法再相信了。”龙琪说。语气很平淡。淡到稀薄,令人喘不上气来。

  小方听着,真是难受,是啊,上帝在哪里,我们看不见。

  他走到门口,“我走了。”

  她连头都没有抬,“门关好。”

  他听了她的话,走出去,关好门。她,与她有关的一切就这么被关在心的另一面,从此,两不相干!

  这就是结局?

  小方站在门口,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在动,动得憋屈、窝囊、难受。

  真的就这样结束了?这是最后一面?这是最后一刻?

  不!

  小方突然回过头推开门,龙琪站在他面前,正盯着他,脸上是种难得一见的伤感,伤于世事变更无常,感于悲欢离合无情。

  他看着她,他也看着她,她与他之间只有一尺,彼此清清楚楚地看着,又无比绝望地看着──咫尺天涯!

  亲切可感,呼吸可闻,让你心动,心动却不可以行动,于是动着,也痛着。

  “我这次真的要走了。”

  真的。

  她点点头,“不要回头。”

  他转过身,向前看,外面,是一派明媚的秋光。他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如果有下辈子,你愿不愿意作一只老鼠?”

  她沉默了半天后,“我想作猫。”

  他心里一沉,她要作猫,她不想跟我在田野里觅食,在暖暖的草堆紧紧地依偎……她不想,她真的不想吗?

  还是对今生灰心,连下世也不愿有了?

  他看她,门已经阖上了,冰冷的门,就像冰冷的离别。她在门后,在命运之后。跟他错开,隔着薄薄的一层,却似千山万水。

  他叹了口气,手背上突然一凉,我也哭了吗?为什么?因为今生无着,来世也无际吗?为什么人有时会活得这么飘忽,什么也把握不住,甚至包括一个承诺?

  他在秋色中走着,秋色也在他之中走着,两重萧瑟酝酿出一种凄冷……不堪想不堪看……我要结婚了,我不想;我要离开她,我不想。为什么不想做的事却非要去做?我可以不做!但,我真的可以不做吗?

  “为什么这么失魂落魄?”刘雪花站在他面前。她什么时候出现的,他都没发觉。

  “你认为老鼠和猫可以成为一家吗?”不知为什么,每次面对刘雪花,小方总想把心里的不痛快全说出来。

  “能不能成为一家我不知道,不过,”刘雪花轻轻地说,“要是有一只猫蹲在老鼠身边,我想别的老鼠恐怕是不敢跟猫抢什么吧?”

  噢,原来是这样!

  刘雪花看他想开了,说:“她去了后花园。”

  “可是我……”

  刘雪花说:“这世上的事分两种,一种是自己想做的,一种是自己觉得应该去做的。做想做的事让自己快乐,做应该做的事让别人快乐。按道理说,做人不好太自私,但,如果一个人他自己都没快乐,又怎么会让别人快乐?”

  小方在沉吟片刻,“她不想见我。”

  刘雪花摇头,“想与不想,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小方听到这里,脚步已经向后花园移去。

  看着他的背影,杨小玉从花架下出来,“老刘,真有你的。”

  刘雪花意味深长地,“别高兴太早,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我还就高兴了,陆薇她能有多大的魅力?我就不信她能把小方拿住!”

  “这你可就错了,现在跟‘她’抢小方的,不是陆薇。”刘雪花轻轻而言。

  “还有谁?”杨小玉吃惊,又冒出一个情敌?

  刘雪花叹息,“这个敌人更可怕,它就是──良心。”

  杨小玉沉默了,是的,人最难过的,往往是自己那一关。

  龙琪在后花园的一棵花树下面。秋天的花,已呈败相,舒展出浅浅的欲要退隐的倦意,这一份的恬静安然,倒显出一种别样的清丽。

  人也是一样,她的身上,带着一种疲惫,削减掉她平日的几分锐气,增了几分柔和。

  我跟她说点什么?

  小方慢慢地走过去,心在咚咚狂跳,每次见她,心情都是这么动荡、这么激越,不,甚至不要见她,只要想起她,一颗心就像火山在喷发……

  龙琪的脸色也是一片苍白,她的心里也是一样的激动吧?感情就是一种共鸣。

  既然是共鸣,还用说什么吗?他轻轻站在她身边,顿时有说不出的心甜意恰。这一刻,是难得的,是要上天特别赐福的。如果说百年修得同般渡,为了这一刻,上辈子是不是苦苦修炼过?

  又是不是因为急于想在这个轮回相遇,所以急急地投胎,结果只得了这一刻?

  若早知道相遇这么美,一定会修上一千年;若早知道相遇后的别离这么伤,一定得再修上一千年,让相遇永恒……

  他和她都看着前面,前面是一丛菊花,开得正欢。这是它们的季节。

  小方心跳着,他要过这一关了。

  小方交待了上官文华几句就走了,他一定是去找龙琪了。看他那副焦头烂额的惨相就知道。但叫人纳闷,明明他最上心的人是龙琪,他现在却要跟陆薇结婚。

  其实自从文室的案子出来后,上官发现他们的方队最热衷的就是往龙琪的酒店跑,他给自己的借口是怀疑龙琪是凶手并竭力证明这一点。但上官看得很清楚,在他们方队的潜意识里,他根本就不是想证明她杀了人,而是想证明她根本就没有杀人。

  他根本就是喜欢人家,昨天看到他俩公开地眉来眼去,上官就更认定了这一点。──哼,当我是瞎子?我的视力可以作空军。

  那么,话说回来,如果方队他真的要剔除龙琪在文室命案中的嫌疑,那,他应该怎么做?

  ──最后一招,去文室的家里看看有什么线索留下。

  对,我也去。去看看。

  上官把车停在龙琪的别墅外。真阔气。她想。

  大门是虚掩着的,上官心里一动,为什么?她向前走了几步,发现了龙欢丢在地上的帽子。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她想。

  她戴上手套,推开门。一眼就发现了扔在沙发的那件风衣。11月1日晚,龙琪回来过。上官也发现了这一点。

  她回来过?那为什么匆匆忙忙又走了?而且走得这么急,连外衣也来不及拿。再者,如果她只是想拿点东西什么的,她不应该把风衣脱下,拿上就走更符合她的个性。她跟文室的感情并不好。没什么好说的。既然她把外衣放在这里,那就是想逗留一阵,但她却匆匆地走了。

  为什么?

  文室的死亡时间是晚上11点5分,龙琪大酒店距她的家30分钟的路程,也就是说,龙琪到家的时间应该是晚上10点半不到。

  那一个独居的男子,在这个时间不会就上床睡觉吧?

  难道龙琪在客厅遇上正看电视的文室,他对她进行搔扰,然后龙琪夺门而去?上官摇头,首先,他们结婚十多年了,应该没那种激情了;再者,以龙琪的手下功夫,文室要真敢这么做,恐怕这里就是凶案第一现场。

  上官上了楼。她先推开的是文室的卧室。

  凌乱。这是第一印象。然后,才是豪华与气派。最后,她看到茶几的烟灰缸里有个烟蒂。她用镊子夹起来,上面有淡淡的唇印,是口红印。显然,这不应该是文室的。

  龙琪,龙琪在这里坐过,还抽完了一支烟。她的口红就是这个颜色。很淡、很滋润。

  是什么原因让她停留?停留在丈夫的卧室?

  上官这时看到了门后的手机,这手机不是文室的,如果是,十天过去,早该没电了。有人来过,然后发生了突然变故,所以连手机都丢了。这人是谁?她摁了几下手机中的储存号码,其中一个很熟悉,拨过去,竟然是杨小玉。

  “咦,上官,你拿着你们方队的手机?”对方的声音无比地吃惊。

  这是方队的手机,新手机。上官没见过。一定是龙琪给他的。这个家伙!

  对,他来过!!

  ──龙琪来过,文室死了;方队来过,要跟陆薇结婚。

  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上官缓缓地在龙琪坐过的那张沙发上坐下,视线一展,发现这沙发正对着床。双人床。如果文室当时不在,她没理由一个人坐在这里抽烟,楼上卧室多的是;如果文室当时在床上,龙琪会有兴趣坐着看他?若她对他真的有兴趣,她也应该在床上。他们可是合法的。

  那么,她坐在这里,应该是床上有了特别的“景观”。值得一观。

  上官猛地站起来,走到床前,被褥有些乱,枕头倒摆得很整齐,雪白的枕巾上,有一根长发,不,两根。──女人,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在文室的床上。

  这的确值得一“观”了。

  上官又折回门口,想像着龙琪当时的反应。她会怎么做?一哭二闹三上吊?

  上官摇头。龙大老板恐怕缺少那段“浪漫”情怀。

  她会坐在这里静静地抽烟,然后说点不咸不淡的话,潇洒地走掉。而这种潇洒,会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她很会创造这类气氛。不,应该说,她本身就带有这种“煞气”。

  于是文室顶不住,心虚了,追上去。酒店成了他的断魂台……

  现在的关键是,那个女人是谁?

  “我想跟你说说陆薇。”

  沉默了很久后,小方开口了。

  而他开口说的,却是别人,一个拦在“他”与“她”之间的别人。

  龙琪将视线从无边秋色中收回,看着他,眼中也藏着无限秋色。暮秋的的颜色。

  小方也看着她,一副大肠于斯时斯刻百转千回,千回百转,“陆薇”这两个字让他很难开口,却又必须开口,关于陆薇,关于他和陆薇的婚事,他一定要给龙琪一个交待,他不能让一个结,打在她心里。

  他思量了又思量,该说的,一句都不能少说。

  “那年,我20岁……她很漂亮,穿得衣服更漂亮,人又活泼,跟她走在街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我,我很陶醉、很得意。她出身好,常跟我说她家里如何如何,相反,我从小到大一直过穷日子,她那种生活状态,几乎就是我的理想,跟她一起,就像与梦同行……我是不是很虚荣?很经不起诱惑?”

  说到这里,小方问。

  龙琪摇了摇头。对于一个人来说,富裕与美就是美好生活的象征,要不,上帝为什么创造财富与美丽呢?

  小方继续:“最初的3年我在北京上学,跟她不常见到,我将要毕业时,她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走,说这里很美,反正我也没什么亲人了,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只要能作警察,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再者,也许是我到了找对象的年龄……”

  人到年龄找对象,就像到时间吃饭一样,饿不饿,都得有这个程序。

  小方停顿了一下,“就像所有人一样,我跟她逛商店逛公园看电影溜马路饭店里吃饭……我以为这就是‘喜欢’,因为别人也是这么一步步走的,然后走到婚姻,然后生孩子,然后是一辈子。别人的心里想什么我看不到,我只看到别人都在按部就班地走,那我也走。跟着人群走,就算错,也错得安稳、错得踏实。”

  一个人要安全活着,最简单的一点,就是跟别人一样。我们的国度拒绝“脱俗”。脱俗意味着脱轨。

  龙琪听到这里暗暗叹息,她跟文室的婚姻就是这样的。

  “我们一直很平静,当然,也有不少矛盾,因为我们两个出身环境完全不一样,算了,这个就不说了。大体来说还算良好,直到两年前……”

  小方又停顿了一下。

  “两年前,我们开始注意陆星,他涉嫌几宗大案,走私,还有毒品……有天接到线报,说从南边来了批枪枝军火,我们去码头布控,结果走漏风声,对方火力好,我们牺牲了一个伤了三个,牺牲的那个同事孩子刚满月。末了回到局里,在大门口,陆薇在那站着,等我,这时,所有的同事都看着她和我,那目光,像刀子。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什么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其实大家都知道不干陆薇的事,可谁叫她是陆星的妹妹。人都是容易迁怒的。那以后,队里的同事,对陆薇有了芥蒂,当然,他们为人都比较成熟,或者,也因为陆薇的身份,所以,情绪不会带到面子上。疙瘩只结在心里。”

  小方的声音低了下来,伸手接住风中的一片落花。

  “其实这个疙瘩,也一样结在我的心里。因为对我们作刑警的来说,同生共死这四个字是真真切切的,战友就倒在你身边,血流如注,你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生命枯萎冰冷……那是一种致命的煎熬。那以后我每次看到陆薇的脸,就不由要想起陆星。”

  唉,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又哪有无缘无故的恨。

  风起于青萍之末,我们没看到风起,只看到风吹。

  “知道陆星一直在幕后垂帘,却找不着他的把柄,后来好几次的抓捕行动也都失败了。对方好像能预感到我们将要做什么。因为这个,我们政委暗示我,要我利用跟陆薇的关系去接近陆星。我拒绝了。我可以像游自力那样去最危险的地方卧底,可我不想如此利用和陆薇的关系,我没法下手,我不想间接地伤害她。政委跟我说,你是党员,要坚持党性。我依然拒绝。什么是党性?党性不也是人性吗?如果将人性钙化到铁硬,还提什么党性。我不是个大公无私的人,我有私。局里有几个领导由此对我起了戒心。而陆星,则怀疑我想刺探他点什么。我夹在中间很为难……”

  小方紧紧握住那片将萎的花瓣,龙琪看着他。

  人有时候,。

  “后来……不,其实,三年前东方威尼斯水上乐园失败后,市里已经有人开始注意陆薇的父亲,局里有人跟着暗暗行动,这几年,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对他的‘关注’。当然,这事得瞒着我,我也只好装着不知道。这样,陆薇的父亲和哥哥都上我们的嫌疑名单。她一共两个亲人,我都准备抓,我却还要跟她谈恋爱,这是什么滋味?”

  什么滋味?水深火热。

  “有段日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薇,她是个很单纯的人,我觉得自己很假。跟她说分手,我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对我真的很好,我们已谈恋爱7年,凡认识的人都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都知道我们会结婚,这一来,就不光是我要给她一个交待,而是她得给所有人一个交待。我不能让她面子上下不来。我只有硬着头皮继续敷衍。可不跟她分手,埋在我们之前的‘病’迟早要发作,我不想到了那一天,让她误会我对她是有目的的。我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做才能避免对她的伤害。”

  “她很喜欢你,也许会理解你。”龙琪插了一句。

  小方摇头,“如果有天我抓了你父亲和龙言,你还可以跟我心平气和地对我吗?”

  龙琪沉默,人与人之间有种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我跟陆薇的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陆薇也感觉到了,因为今年以来我们很少见面,我跟她说我很忙,她知道这是借口。她努力想挽回,她那次要去红月亮,其实是想让我多关心她一点,可是我却做了相反的决定,我没有管她,我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后来她爹和她哥老催,我就让上官去找她,又因为……”

  又因为那一篮玫瑰阴差阳错弄出一场误会。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如果……但生活没有如果,只有“但是”。

  “后来,我遇上了你,是你让我豁然开朗……”小方轻轻地说。

  “我让你豁然开朗?开什么朗?”龙琪有点不解。

  “因为这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我和陆薇之间的矛盾,遇上你,你让我突然想通了──”小方看着龙琪。

  龙琪也看着他。

  小方说:“如果换了你是她,我会辞职,会带你走,远远离开这里。”

  龙琪听到这里,心里一震,她知道她在他心里很重要,却想不到竟然这么重要。此时真是喜多一点,忧更多很多。她不忍再看对方,忙将视线移开。

  “你能丢得下这里的一切吗?”她问。

  “你就是一切。对我来说。”

  龙琪看着一片一片坠落的树叶,像断翅的蝴蝶一样……

  “可是对陆薇,我却没想着这么做,因为,她并不是我的一切。”小方停顿了一下,“但是──”

  “但是”出现了,事情往往因为这个词而急转直下。

  “但是,现在,她却出事了,抛下她不管,我做不到……你,能理解我的苦衷吗?”

  看来,小方他,没有过得了这一“关”。

  龙琪沉默了一会儿,“是的。”

  她也是女人,她知道这个时候的陆薇急需要被肯定。这个惟一可以肯定她的人,是小方。

  “她是个很单纯的人,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什么委屈,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所以,我得给她她最想要的。她一直想跟我结婚。我给她。”小方说。

  龙琪听着这句,突然有种末世来临的绝望。灰心到了顶点,苍冷到顶点,却不能有丝毫流露,眼泪、楚楚可怜、伤心欲绝……她也会,但她不能,她不想他太难做,这个时候,她不体谅他,谁能体谅他?

  “她现在需要我。”小方像是在跟龙琪商量,“而且,她以后还将会失去很多,你比她坚强,是不是?”

  “是吗?”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对面的花丛,沉默半天后问,“你看到那两朵花了吗?”

  小方看到了,那是两朵菊花,一朵是紫的,一朵是黄的。开得丰盈滋润。

  “它们有区别吗?”龙琪问。

  小方仔细看了看,“没有。”

  “其实人也是一样的。”

  是的,人也是一样的,在皮肤以下。没有什么坚强与软弱之分。

  其实,坚强不是个性,而是一种命运。当命运把痛苦砸在你身上,你只能挺挺胸,说:我很坚强。因为不坚强就得,毁灭。

  小方听懂了龙琪的意思,她现在也需要他,她所承受的压力与痛苦并不比陆薇少。可是他的天平却倾向了陆薇。

  理由只有一个,龙琪看上去比较强悍。

  损有余以补不足,到底是人性的悲悯与关怀,还是人性的偏狭与短视?

  小方看着龙琪,我是不是做错了?

  龙琪摇了摇头,“你没有错,今天你要是不顾一切,那明天一切就会不顾你。”

  ──佛家云因果。何为因果?你做的就是因,你受的就是果。若想得善果,就要行好事。何为行好事?

  何为好事很难说,但光顾自己不管他人的事,绝不是好事。

  小方明白,他听龙琪继续说。

  她说:“说实在的,如果你现在抛下陆薇不管,我会对你很失望……”

  刘雪花和杨小玉在大楼的7层远远看着那两个。

  “好像谈得不错啊?”杨小玉对她的“成果”相当满意。

  刘雪花却在摇头,她看不清龙琪的表情,她却能捕捉到那丝苍凉到极致的气息,她跟了她十几年了。

  她哀叹,“人常说强者为王,可强者也会输,而且会输得一败涂地。”

  杨小玉听得口气不对,“怎么啦?”

  “大江东逝!!”刘雪花轻轻地,一唱三叹。

  “别给我掉书袋。你不就高中是个高中生嘛,没毕业的。”

  “唉,我有心情掉书袋吗?这是评弹里的一句唱词,出自哪一出,我给忘了。”刘雪花哀哀切切。

  “听你的口气,我们输了?”杨小玉有点不相信。

  “是的,”刘雪花点头,“如果老板会装可怜,哭哭啼啼,也许会好点。可她偏偏不会。”

  “她不会,老虎眯起眼,也不叫媚眼如丝。”杨小玉眼中闪出一丝冷光,“我下去看看。”

  “不。”刘雪花拦住她。

  “你到底帮谁?”杨小玉这时就像一把刀。

  刘雪花意味深长地:“如果小方跟陆薇结婚,我会很难过,替龙琪难过;但如果小方真的要跟龙琪在一起,我则会很失望。失望人性的凉薄。”

  杨小玉无言了。

  人有时会处在一种两难的境地。──想要马儿跑,又想要马儿不吃草。

  “顺其自然吧!”刘雪花说。

  “不,不行!”杨小玉沉默半天后摇头。这个时候她只能顾到龙琪的幸与不幸。别人,她管不了,也不想管。

  刘雪花看着杨小玉的眼睛,“就在今天早上,你还跟我说,小方跟陆薇谈了7年的恋爱,如果他能把这一笔从他心上抹煞了,他这人还值得你为他费劲吗?”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小方马上就要结婚了。”杨小玉几乎是在嚷嚷。

  “对,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为什么要结婚?突然之间?”刘雪花反问。

  “为什么?”

  “你说呢?你不是女人吗?”

  女人!

  这个词让杨小玉恍然大悟。

  “陆薇给人强暴了。”

  刘雪花听着脸别到一边,她是从那个年代、那个含蓄乖巧的年代过来的人,那时的她们梳着长长的麻花辫,素净的碎花连衣裙从不会短过膝盖,一说话就脸红,一见到陌生人就低下头……

  杨小玉看着刘雪花这副表情,突然笑了,带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你害什么臊呀,又不是你被……”

  话刚起了个头,刘雪花赶快截住,“行、行、行了,快打住!”

  杨小玉却依然在笑,刘雪花则一脸尴尬,这就是代沟。

  “这有什么呀!”年轻的一代大马金刀。

  “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吧。”

  “不光彩?谁的不光彩的?应该是施暴者的耻辱与罪恶。你们的善恶观真成问题。纯粹是在助纣为虐!助长罪犯的嚣张气焰,打击受害者……”杨小玉说。

  “行了,姑奶奶,别说了。越发不靠谱儿了。现在不是讨论道德观的时候。”刘雪花快哭出来了。

  杨小玉果然不说话了。看着花园中的龙琪和小方。刘雪花也看着。

  很久。

  “现在想一想,我觉得小方实在是没理,不喜欢陆薇,干吗跟人家扯了7年。抗战也快胜利了。”

  刘雪花叹了口气,“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

  “我不信。”

  刘雪花想了想,“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白头到老。这种感情是男人女人都渴望的。但爱情是一种命运,轮得到轮不到你,不由自己。所以,在没有遇到怦然心动的爱情时,就退而求其次,图个温饱婚姻,也是人之常情。”

  这是她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对小方与陆薇之间感情的解释。

  “是吗?听起来有点悲观。”杨小玉在思想。

  “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孩子,很少有人会因为找不到爱情就不结婚,在我们的国度,没有婚姻的人生是高难度的人生。不信,小玉你试试。不过最好不要试。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过了就没了。”

  “让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试试,我就不结婚,我看谁能吃了我!”

  刘雪花摇了摇头,年轻人就是身板儿壮,站着说话不腰疼。她语重心长地:“小玉,你有没有爱情,别人看不到,但你结不结婚,别人能看得到。”

  “为什么要管别人看得到看不到?”杨小玉问。

  “人活着就是给人看的。要不怎么说人生如戏!”

  杨小玉不说话了。

  “其实想想陆薇那孩子,也挺不幸。”刘雪花说。

  “你这么觉得?”杨小玉突然眉毛一扬。

  “你不觉得?”

  杨小玉沉默了很久后,慢慢地说:“说实话,我很怀疑陆薇这件事的真实性。”

  这真叫石破天惊,刘雪花耸然动容,“这……不可能吧?”

  杨小玉冷笑,“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可能的事。”

  刘雪花表示反对,“没有一个女人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这不是玩笑,准确地说,这是一场豪赌。”

  “豪赌?”

  “对。”杨小玉双眼如鹰,“是一场豪赌。彩头就是小方。”

  上官想像着那个女人,她,既然跟着文室回家,登堂入室,那应该不会太差,不管怎么说,文室都是龙琪的丈夫,在他的心里,他要女人时一定会与龙琪作出暗暗的比较。尤其是两人关系恶劣,那就更得比。否则,他的面子怎么下得去、自尊心又怎么受得了?

  可是一般的女人,又怎么能比得上龙琪?不说外表,仅一个能干就令人难忘项背。

  噢……上官这时从心底慢慢地想起一件事,玛姬,红月亮的玛姬,她说陆薇跟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现在回想起来,她对那男子的描述,怎么听都像是文室。

  会是真的吗?其实没什么不可能。查案要跟小说家一样富有想像力。把一切不可能都要想像成可能的。而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可能的。总之一句话──敢于怀疑一切。这是局长常常挂在嘴边的。

  上官蓦地站起来,走到床前,拉起枕头,滑出两只发夹,仿景泰蓝的,古色古香。

  她的脑袋顿时一片混乱。

  那两只发夹是她买的。有次她跟小方去外地办案,完事路过一家饰品店,上官进去转了转,发现了这两个仿景泰蓝发夹,很喜欢,就买了下来。虽然她是短发,不能用,但女孩子私下里总免了发些小意儿。返回去的路上,她问方队给陆薇买了什么礼物,他愣了一下说没有。上官就把自己的发夹给了他。

  “女孩子要哄的。小心她跑了,到时别后悔。”记得她当时这么说。

  小方好像还迟疑了一下。上官又说:“白给你的,有便宜占还不拿。”

  他收下了,仔细看了看,用专业口吻说:“有道划痕。”

  上官拿过看看,果真是。她没顾得细挑。

  她马上说:“老天作证,我可不是因为这个才送你。”

  现在,有一道明显划痕的发夹就在上官手上。陆薇戴过。小方给她的东西她很珍惜。

  难道,那个女人真的就是陆薇?上官的心别别直跳。

  所以,方队要跟她突击结婚?

  上官握着那两只发夹,掀开被褥,床单是雪白的,非常白,有被人压过的痕迹。通俗点说说,就是有人在上边躺过,末了起来就走,被子都没叠。更不要说整理打扫“战场”。如果某人曾在床上“有所作为”,那这一定就是第一现场。她大脑里这时一阵空白。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办过不少的类似案件。思忖良久,她又返回沙发上坐下,渐渐地,红月亮的玛姬有句话浮上来──COCO和那个男人好像9点半以后走的……

  9点半!──晚上的9点半。

  时间,不管做什么,都需要时间。

  她跳起来,将床单枕套统统打包,回到队里直奔化验室。

  “柳姐,求你,快一点把这个做出来。”她把头发、烟蒂、床单给了化验室的柳凡,一个经验丰富的任劳任怨的老大姐。

  “活儿现在很多。”

  “求你了。回头请你吃饭。”

  “你的饭我可不敢吃,吃了以后就得听你的。”柳凡话是这么说,但还是该干吗干吗去了。

  “你忙,我去一下,有消息打电话给我。谢谢柳姐。”

  上官把车停在红月亮门口。封条还贴着。她想了一下,文室不开车,他有过,卖了,他不舍得花汽油钱,也嫌太招摇。所以,他若带陆薇回家,最有可能的就是打车走。

  上官拦了一辆出租,再返回龙琪的别墅。

  “师傅,您这一行挺辛苦。”她套近乎。

  司机说:“哪行不辛苦。”

  “您常跑这条线吗?”

  “对,我们哥儿几个晚上常在这条街上蹲着,那些坐台的小姐出手很大方。”

  “那从这儿到我去的地方,得多长时间?”

  司机想一下,“要赶上高峰,得50多分钟,要是晚上或早晨,40分钟多点儿就到了。”

  上官点点头,下车时看看表,果真的,用了42分半。──文室跟陆薇是11月1日晚上9点半以后走的,那会儿的路面应该不是很挤,也就是说10点12分左右他们回到了别墅。

  当然,这个推测还不算准确,因为玛姬说的是“9点半以后”,这个“后”,到底是多少?

  这个问题现在是最关键的。

  “您下车吗?”司机见她迟迟不掏钱。

  “不,您拉我回你们公司。”

  噢?师傅纳闷了,但人家出钱他出车,听吩咐开就是了。

  找到出租公司的领导,上官说了她要找的人,领导非常配合,警察问案,他觉得既新鲜又刺激,估计是每天坐办公室里缺乏意外的惊喜。逐大包大揽,“警官同志,您放心,没问题,半个小时内听好儿吧。”

  这时上官的手机响了,是柳凡。

  她证实,烟蒂上的指纹是龙琪的,跟上次那个礼品盒上的一样。头发的血型是一种罕见的RH阴性AB型。

  “对了,你们警队的小方队长不就是这个血型吗?”柳凡说。

  没错,小方就是这个血型,是陆薇告诉上官的。一次陆薇来找小方,小方不在,就跟上官聊了一会儿,说她跟小方有一次去黄山玩,她失足掉下山崖,急需输血,当地医院的血库里没有跟她血型相同的血,只有小方跟她血型相同,他给她输了整整500CC,输得脸都发白了。陆薇最后得意地说:“这就是缘分,要不,我跟他的血型怎么会一样?”

  换句话,陆薇也是这个血型。

  那,就证实了上官的推测是正确的。龙琪与陆薇的确在11月1日晚同时出现在那座别墅内。

  “还有床单呢?”她问。

  “床单是名牌,上面洒着一种香水,应该是一种国际知名品牌,具体是哪一种,我再查一下资料。这东西我接触的少。太贵了。”

  “我不是问香水,我是问除了香水还有什么?”

  “没有啊,什么也没有。我还奇怪呢,你拿个白床单来找我,看我很闲是吧?”柳凡那边怪上了。

  “不会吧,真没有什么?”

  “真没有啊,你想要什么?你也算是有经验的警察了,像血渍、精斑什么的你难道用眼还看不出来?你没看见那就是没有了。”

  “那枕套呢?”

  “枕套上倒是有……”

  “有什么?”上官一颗心都快蹦出来了。

  “头皮屑。”

  “还有呢?”

  “我想想,噢……没啦!”柳凡也顺便吊了一下上官的胃口。

  上官合上电话。一颗心别别直跳,像擂鼓。── 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浮出水面。

  要找的人也找到了。那位胖胖的司机看了看上官给他的陆薇和文室的照片,“对,就这两人,这个月1号,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女的很漂亮,那眼睛,真动人;那头发,真飘柔……不是我吹牛,我拉过那么多人,就没一个……”说到这儿,胖司机有点脸红,马上又说,“主要是那女的太漂亮男的太不怎么地,我觉得纳闷,就记住了。”

  “那──他们还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我是说让你觉得奇怪的地方?”

  “这个?”胖司机挠挠头,“对了,好像喝了点酒。这也不算奇怪啊,从那地方出来的,都是酒气醺天。”

  “那你记得他们去哪儿了?”

  “记得,去了昌盛小区,那是咱们市的富人区。忘不了。那儿房子顶漂亮。唉,我真不知道得拉多少活儿才能挣到那样一所房子,你说人家那有钱是怎么有钱的?”

  “那你到达的时候,是几点?”上官看着对方的双下巴。

  “这个……”胖司机又挠挠头,他的头发挺好,“应该是10点以后,具体的我记不清了。”

  “再好好想想,仔细想。”

  “对,”胖司机眼一亮,“我当时正在听广播,有一档《司机你好》,这个节目我们开出租的都喜欢听。可以提前知道哪儿堵车了,好绕道走。这个节目最后半小时是点歌,我特别喜欢听,我记得当时正在放苏小明的《军港之夜》,老歌,我当过海军,真喜欢这首歌。”

  噢,上官点点头,“那他俩下车时,歌唱完了吗?”

  “正唱完最后一句。我还庆幸自己好运气呢,能听个全活儿。你不知道我最喜欢苏小明,那年她到我们舰队慰问演出,来之前我激动得三天三夜没合眼,去之后,我又是三天三夜没合眼。人家那台风,那气质,那嗓音,真不知比现在的流行歌手好多少。我那天还在电视上见她来着,好像是去了德国,你说唱得好好的干吗出国呀,好像一种病似地……”

  “噢,苏小明啊……”上官打断胖司机的话,“我也知道,听说是苏有朋的姐姐。”

  胖司机听了一愣,哈哈大笑,笑声中,结束了他对苏小明连绵不绝的仰慕。

  上官这时趁机问:“对了,你在车上听歌,乘客不反对?”

  “一般乘客都不反对,遇上难缠的,声音调低一点嘛,再说,车外边的噪音还不比广播声儿大?”胖司机眨着狡黠的眼睛。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因为我结婚而排斥我。对吗?”

  “对,不会的。”

  “那你告诉我,龙欢现在在哪里?”话题不经意地就被顺到了这边。这正是小方今天来的主打题目。

  龙琪无法隐瞒,只好说:“他被绑架。”

  “就在我带他出去的那个时候?”

  “是。”

  “所以你找了江远哲?”

  提到江远哲,龙琪有了一点提防,“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警察在你心中很无能。这不怪你,公安队伍这几年确实不太干净。但我也要告诉你,尽管我们有点无能,但还没有你想的那么无能。”小方很平淡地,“江远哲从东南亚跑来这里做什么?为乔烟眉吧。所以就这一点,你们应该很容易达成一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我知道你是怕我反对。”

  “你不会吗?”

  “江远哲被人称为东南亚黑帮教父,如果绑架龙欢的人还想继续拉通与金三角的那条贩毒通道,就绝对不敢得罪他。所以,这件事由江远哲出面比警察更管用。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小方看看友琪的眼睛。

  龙琪点点头,“我本来是准备了一堆道理要说服你,看来是用不上了。”

  “很意外?我是个很难说话的人吗?”小方问。

  “你是警察。”

  “除了警察,我还是党员,我恪守党性。但我理解的党性就是对人的关怀和体贴。所以我不死守党章,也不讲手段,我只看结果。好的结果。今晚的问题能顺利解决,你和龙欢能安全回来,这就是好结果。”

  龙琪看着他,这应该就是她心中的小方吧。

  “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龙琪看着小方,“你还是不放心我。”

  小方摇了摇头,“认识你以来,都是你说我听,现在,我也说个故事给你听。”

  他说:“有一个小偷,被判了三年有期,去年春节,他将近刑满,给放回去与家人一起过节。回家途中,他路过市委家属院,想了想,空手回家总不太好,便跳进墙内在一户人家顺手摸了一个手机。这家人发现手机不见了,就到派出所报案,民警们过来查现场,当事人就请他们吃了一顿,希望能尽快把手机找到。这一顿饭吃了好几百。第二天,民警们又去了,就着一些个具体细节又盘问了一番,这不大节下的,当事人不好意思,又请民警同志们撮了一顿,又花去好几百。民警们天天去,手机没找着,客得天天请,大约花出个两三千多,再买一个手机也够了。这当事人的老婆就说,咱不要了吧?不如买个新的。当事人也早烦了,就去派出所销案。民警说:那哪能啊,丢了东西得找啊,不成,你们是国家机关干部,得带头维护社会治安,不可向恶势力低头。人家不准销案。再说这个小偷,他不是拿回一个手机吗?他丈人瞧见了,知道是顺手牵羊来的,就说:你都快出来了,还干这,看看老婆孩子,没你多可怜。这小偷一听,也是,都快出来了,何苦找不自在。就来到这家属院外,随手将手机撂过墙。得,手机肯定砸坏了。但这丢手机的人乐了,管它是好是坏,总算给派出所的人有个交待了。这才销了案。”

  龙琪默默地听着,这类的笑话早已不新鲜。

  “这可不是笑话,这事就出在上官她们那个派出所。”

  龙琪看着小方。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时自暴其短。

  小方轻轻地说,“公元前亚历山大皇帝在远征途中碰到一个海盗,于是便问他:你如何看待自己骚扰海上的行为?海盗傲然地答道:正像你骚扰世界的行为一样。我用一只小船来做这件事,而你,则用一支庞大的舰队。所以,我被称为海盗,你被叫做皇帝。”

  龙琪心里一动。

  “有些道理,我也懂。但我们更要弄明白,谁是社会的主流,谁是主流,谁就是对的。现在,我和你,都在依附主流,这是一个正常人获得正常生活的必要条件。但江远哲他不是。他是逆流。”小方说到这里,看着龙琪。

  龙琪也看着他。

  “我也知道,现在有些官员的行为作派并不比江远哲这个黑帮老大好多少,区别只在于一个是用小船搔扰海上,一个是用舰队搔扰世界。但,只要没有证据落在法律的手里,我们这些警察依然得保护他们。他们是主流。这也就是乔烟眉说的随波逐浪,截断中流。是不是?”

  他明白,他什么都明白,只不过,他活得更实在一点。

  龙琪这时才发现她跟小方之前最基本的区别──他是一个平稳的现实主义者,虽然他看上去热忱;她则是个理想的浪漫主义者,虽然看上去冷漠。

  “这些话,以我的身份,是不方便说的,我是现世的执法者。但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得让你知道什么叫无毒副作用。否则,你会很麻烦的。”小方说。

  “江远哲不会出卖我。”

  “我知道。他是一方老大,作事要照顾江湖规矩,不会失信于人。但我们的对手呢?他们会。他们会以此为把柄,整跨你。他们不是黑道,是官。至少现在是。”

  龙琪沉默,她意识到自己在仓促之间做了一个比较不妥的决定。

  “这是惟一的办法,我一定得去找龙欢。”

  “我也一定要让你安全。所以,你今晚不能一个人去。”小方说。

  “我真的是希望你今天能置身事外。”

  见龙琪的口气有点松动,小方笑了笑,“既然你如此刻意地隐瞒着不想让我知道龙欢的事,一定有你的道理。与其盲目地关心,不如尊重你的选择。”

  龙琪松了口气。

  小方这时移开视线,看着远处一片翻飞的落叶,“我的意思是,有一个人可以跟你一起去。”

  “谁?”

  “上官文华。”

  “因为她是欧阳明的女儿?”

  “这你都知道?”

  “很难吗?告诉你吧,中国人就没有隐私。要想知道谁的事,站在他家楼下跟大姑大嫂们闲扯只半个小时,连最后一次尿床在几岁都能搞个一清二楚。”

  小方苦笑,“对,因为她是欧阳明的女儿,所以,我们也可以再一次地看看事态的演变。当然,关键的一点是,我相信上官。”

  龙琪沉吟,“你认为合适?”

  小方叹了口气,“我的部下如果我一个也信不过,那真是失败。”

  他又说:“主要是,有她参与,你以后就会多一点周旋的余地。”

  龙琪沉默片刻,“你以为上官真的会站在她父亲的对立面吗?”

  “这个我倒不敢肯定,但我能肯定的是,欧阳明绝对不会站在上官的对立面。”

  龙琪看着小方。

  “父母对儿女的爱,总是超过儿女对父母的爱。”小方说。

  换句话,今晚如果上官出场,欧阳明绝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他真的就是那个人的话。他会投鼠忌器。儿子已死,他膝下就上官一棵独苗了。如此一来,龙琪这边就少了个敌手。

  小方这一着,也算狠到极至。

  刘雪花盯着杨小玉,像在看一个怪物。

  “你别用那种眼神瞪着我。想想,老刘,7年了,陆薇跟小方7年了,为什么一直拖着没有结婚?”

  “为什么?”

  “肯定是其中有一方迟疑不决。而这个人,一定不是陆薇。她要不愿意,以她的条件,跳槽另找很容易。”

  “那应该是小方在犹豫?”

  “当然,所以我想这7年间陆薇用尽了花招,最后终于想出这么个绝招。”

  “我还是难以认同。我觉得不会一个姑娘家为了结婚就捏个这故事……”

  “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媳妇抓不住流氓。她太了解小方的为人了。所以,她狠赌了一把。”

  “可万一要是输了呢?小方还是不肯跟她结婚呢?”

  “她能输什么呢?”杨小玉看着刘雪花,“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不结婚。她又没有真的出事,小方一个大男人想必也不会把这事张扬出去。那你说,她输了什么?”

  刘雪花这时才有点回过神来,“也是。”

  “所以说,这是一场豪赌,进可攻退可守,不管结局如何,她都是赢家。”

  “老天爷,怎么可以这样?”刘雪花是老革命遇上了新问题。经验似乎已经不管用。

  “怎么不可以这样?你也不想想,陆薇她爹是谁,她哥又是谁,如此良好的基因,她的智商又怎么会低。这世上哪有绝对单纯的、毫不利己专门为人的人。”

  刘雪花这时已经有八九分信了,“可是,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很简单。”杨小玉颇为深沉地停顿了半分钟,突然嘻嘻一笑,“我猜的呗!”

  “你……”刘雪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论人情世故,她要比对方多上几箩筐,但论思想新锐作风豪放,她是远远不及。这些年轻人,太生猛了,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重要的是什么都敢做。麻辣双全。

  “别生气。”杨小玉拍了拍刘雪花的肩,哄孩子一样,“我这不是心理不平衡嘛!你总得让我发泄发泄吧。所以就把陆薇使劲坏里想,这样一来,就舒服了。”

  恐怕没那么简单吧?刘雪花看着这位杨大秘书,她为人一向嬉皮笑脸,但胸中那汪水,也算碧波荡漾,否则也不会跟龙琪这么久。

  杨小玉则倚着窗子沉吟,刚才上官给她打了电话,用的是小方的手机。她上午给小方打电话时一直没人接,找上官时上官说她不知道小方在哪里,那她现在怎么会拿着小方的手机?

  她跟小方见面后小方给她的?

  不,小方绝不会把龙琪送他的东西给人。

  那只有一个可能,小方把手机拉在某个地方,上官则在那个地方捡到。也就是说,那个地方一定不是两个人偶然路过去闲逛的。而是提上议事日程的、非去不可的。

  那么,这是个什么地方?

  小方早上是带龙欢出去的。他们去了哪里?又是什么原因使得他不顾一切连孩子都抛之脑后了?

  “在想什么?”刘雪花问。

  杨小玉笑了,“我在想如果我刚才的猜测是真的,我们的方队长该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刘雪花正要说点什么,汪寒洋进来了。

  “雪花姐,你在这儿啊,你们中餐部……”

  “怎么啦?”刘雪花跳起来。她是敬业的。

  “去看看。啊──”汪寒洋建议。

  “出什么事了?”刘雪花走后,杨小玉问。

  “我说出事了吗?”汪寒洋微笑着反问。

  她没说,但她把刘雪花轻飘飘地就给支走了。

  高,实在是高!这一手,让杨小玉很佩服。她是很聪明,但这种拐弯抹角的法子,她还真不会使。

  “找我有事?”

  “龙欢被绑,小方结婚。”汪寒洋开门见山。

  “你怎么知道?”杨小玉不免吃惊。

  “你是杨秘书,我是汪秘书。”这个解释已经足够。

  “有事要商量?”

  汪寒洋没有回答,走到窗前,看着花园中的小方,“瞧我们这位小王爷,他真应该改行去做大夫。而且专攻皮肤科。”

  “这话怎么说?”

  “你没见他把挖肉补疮这活儿做得挺好挺精致?”

  “照你这么说,他也能做泥瓦匠了。”

  “对,拆了东墙补西墙。”

  杨小玉笑了,“看来你也不赞成他跟陆薇结婚喽?”

  “莫非你认为这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吗?”

  两人相视一笑。

  “哎,对了,”汪寒洋突然说,“小玉你想,如果换了扈平,他会怎么处理这事?”

  扈平?杨小玉心里不由一动,其实要论起来,扈平的气质与身价都比小方强那么一点儿。而且她还隐隐察觉,扈平看龙琪眼神,很有些特别。嗯,倒也不坏。

  “哇,你是不是也看出点儿什么来了?”

  “我可什么也没说。”汪寒洋的作风就是从来不留把柄给别人。

  杨小玉有时很头疼跟她打交道,“找我有事吗?”她问。这时候汪大秘书找她,恐怕不是为了讨论小方与扈平孰优孰劣。

  “今晚把小方留下,直到明天早上。”汪寒洋这次倒是开门见山。

  “用意?”杨小玉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但还是想听听对方的意见。汪寒洋这个家伙很有城府,考虑事情也很周全。

  汪寒洋笑一笑,“在地方,财政局长,公安局长,这两把交椅是最难坐的。能在这两把椅子上坐稳的人,都是有两把刷子的人。同理,以小方这样的年纪,能作得了刑警队长,就算手里没有鞋刷,至少也会有两把牙刷。否则,以他一穷二白的家世,陆文辉也不会如此看重他,肯把女儿交给他。”

  “噢,你是让小方留下来帮我们支招儿?”

  汪寒洋点头,“小玉,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真的。而小方,他见过很多这种场面。他应付得来的。”

  杨小玉又何尝感觉不到,那种黑云压顶城欲摧的危险,在一点点逼近。但她还是笑了笑,

  “我还当你是让我留下小方跟咱们老板春风一度呢!”

  汪寒洋笑了,她挺喜欢杨小玉这份嬉皮笑脸的样子,房子着火了也不急。

  “当然,也不排队这个可能吧!”她也跟着顺了一句。

  “你还笑,老板在下面正对着小方愁肠百结呢。瞧你做的什么秘书!都不知道什么叫分忧。”杨小玉指着对方笑道。

  “愁什么愁,她还怕嫁不出去呀。不过话说回来……”汪寒洋略一沉吟,“我真的感觉扈平比小方适合老板,扈平为人心硬。”

  “你觉得老板还不够硬?”

  “她心软,小方也是。”

  难得汪大秘肯这么直截了当,杨小玉却听得有点头大,扈平好是好,但天下好男人多了去了,问题还在于那边小方跟陆薇还没扯清,这边扈平再插一杠子,三角变四角,最高明的几何学家也解不开了。

  “行了,够乱了,别再添乱了,再说,扈平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呢。”

  “他迟早会回来的。”

  “远水不解近渴。”

  “那赶快下去把小方拿住。”

  话又绕了回来,杨小玉想一想后说:“可是,老板愿意吗?否则,她干吗不留下他?”

  “她不留,那是她的高姿态,她使高,我们就得服低。”

  杨小玉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这里边有点困难,我们已经说服江远哲,万一他跟小方遇上怎么办?”

  “这有什么呀,我们是酒店,开门迎客,警察能来,黑道自然也能来,遇上了又怎么样?再说,如今江大少已经点额成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黑帮。哼,不是我说,真正的黑帮,是抓不住的,有些国家现在都成了黑金政治。还指不定谁比谁黑呢!”

  有道理。

  “不过,我想小方他自己也想着该留下来。”

  “他想留下来跟我们请他留下来那可是两种概念,不管怎么说,他也是队长,算个小官,面子排场该有的还得有。礼多人不怪嘛。”汪寒洋眨了眨眼。

  嗯,有点儿老谋深算的意思。杨小玉沉吟。

  “快去吧你,我看他俩快要谈完的样子。”汪寒洋催上了。

  “什么?我去?”杨小玉指着自己的鼻子。

  “当然是你,对付小方你一向最有办法。扇一巴掌揉一揉,再给块糖。糖里还有耗子药。”

  杨小玉被汪寒洋这话给说笑了。

  “那你说用什么法子呢?琼瑶式、金庸式,还是古龙式?我是说最有效的。”

  “三合一归齐了上!”

  上官文华马不停蹄地去了市电台。

  《司机你好》这档节目的导播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看了上官的工作证后,非常热情。

  笑得露出他雪白的牙齿,“想不到警察还有像你这么漂亮的,怪不得叫警花。”

  这话让上官也很受用,“谢谢!”

  “我叫沈力心。”沈导给了上官一张名片。滔滔不绝地说起《司机你好》这档节目来,“你不知道当初有多少人反对,我就不信邪,力排众议坚持到底。这些年电台明摆着斗不过电视台,所以就得出新招。如今生活好了,开车的人多了,听众一定多。像这种面对司机的行业性强的节目还没有呢。后来一开播,反应奇地好,瞧现在,广告商跟了一屁股。”

  上官耐心地听着,不时点点头,这些搞艺术的都有点怪癖,你要不顺毛捋着点儿,他就不会痛快地合作,使小性儿跟你来个别扭。你又不能拿铐子逮他。于是她边听边敷衍,“当然、当然。现在的社会就需要像你这样有冲劲有想法的人。”

  “那是,我还没结婚,也没女朋友。”沈力心看着这位漂亮女警。

  上官微微一笑,好小子,连我的主意都打上了。古人说财迷路、色迷心,可见没错。

  “对,你找我什么事?”沈导聒噪了半天,这才想起来。

  上官说明来意。沈导当然全力配合,马上亲自从一堆带子中找出11月1口那盒。

  “我们这档节目从晚上9点开始,共1个半小时,后半小时是点歌,是为了拉近跟听众的距离。现在流行这个,这是个必不可少的环节。”沈导解释说。

  “我听一下点歌那部分。”

  沈导给上官倒回带子,上官开始计时。等听到苏小明那首《军港之夜》时,是22分5秒。

  “你们的节目准时吗?”

  “这个你放心,非常准时。我们可不像电视台,播个电视剧一拖十几分钟半个小时,让人等得起腻。”沈导这时还不忘打击一下自己的对手。

  “准时每晚9点开?”上官直击主题。

  “是的。”见对方问得这么仔细,沈导也认真起来。看得出,他一向是个认真的人。这是成功的必要条件。他建议,“这样吧,不如把带子全倒回去,我和你从头听一遍。”

  “这倒不必,不过,能不能把带子借我听听。”

  沈导略一沉吟,“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说了算。”

  “那,谢谢你。”

  “这就走?我送你?”很殷勤。

  上官摇头,仔细看看对方,别说,这位沈导还是蛮帅地。

  “喂,上官警官,告诉我你的电话──”上官都走到停车场了,沈力心狂奔出来。

  上官回头笑一笑,“110。”

  沈力心一愣,看着上官绝尘而去,喃喃自语,“还是119吧。我现在需要灭火。”

  回去的路上,上官把带子放进音响,“司机朋友,晚上好……”别说,这档节目就是挺有水准,有路况信息,有修车行简介,有车讯,有天气预报,有火车及航空信息,还有寻人寻物启示等等,内容丰富实用。最后是点歌。

  上官一路边听着,边仔细地打磨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细节。从电台到红月亮,再从红月亮到龙琪的别墅,正好《军港之夜》一曲终了,她看看表,5点22分。她是4点钟从电台出发的。也就是说,那个司机送陆薇和文室回去时,是晚上10点22分。晚上11点5分,文室死了。除去他去龙琪大酒店路上这30分钟,他跟陆薇只有13分钟的接触。

  13分钟,一桩命案是不成问题,手起刀落魂肉两分。那其他的呢?而且不可忽略的是,这其中龙琪还回来过。

  那么,龙琪到底是几点回家的?

  上官再次走到文室卧室门口,当时,龙琪应该是听到了什么响动,然后,停下来,几秒后,走进去。以她的个性,绝对是后发制人,所以,她会在门边的沙发上坐下,慢慢等。上官坐在龙琪坐过的那个沙发上,想像着龙琪当时的情景,慢慢地抽出一支烟,点燃,慢慢地等,大概只要一分钟,或者一分钟不到,文室就应该有反应──他的心理素质不是太好,否则就不会被龙琪撞破他的“秘密”后追她去酒店──除非他睡着,不过,那个时刻他绝是不可能睡着的,有人进来,他肯定会从床上坐起来,黑暗中,他应该看不清来者是谁。

  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会先开灯,然后坐了起来,陆薇也跟着坐了起来……

  上官慢慢地吸着手中的那支烟,龙琪也应该是慢慢地吸的,那时,她吸的不烟本身,而是在吞吐一种心情。所以应该很慢。

  上官将手中的烟慢慢地吸着,吸完看了看表,共计6分12秒。

  也就是说,龙琪吸烟吸到一分钟至多一分半钟时,灯开了,陆薇文室坐了起来,而她,则静静地把烟吸完,又优雅地烟蒂放在烟灰缸内。这用了剩下的几分钟。

  整个过程,她没有激动,也没有兴奋。

  于是,问题出现了──以龙琪的个性,若对面床上是一对赤裸的男女,她的反应是什么?

  她还会一口一口吸完那支烟吗?恐怕,她是没兴趣看这种真人激情秀的。她应该是个形而上的人。那么……状况就很清楚了。

  上官叹了口气,心里沉甸甸的。

  她站起来,走到那个硕大的保险柜前。其实打第一次进门,她就看到这个“家伙”了,但她打不开。也不能“想着”去打开。因为这是不符合法律程序的。其实就她在这幢别墅内无证搜查,已经犯了极大的“忌讳”。但是,方队说了,有时候为了正义的目的,可以稍微碰碰法律的龙头。对了,方队能打开保险柜,他有这一手。他也“敢”打开。他有这个“爆发力”。

  那么,他一定打开过。这个屋里,这个保险柜应该是最吸引眼球的。因为它是紧紧锁着的。按人的心理,越是封闭的,就越吸引人。神秘引发好奇。

  方队他一定是在里边发现了什么。一个非常重要的、能引发他迅速做出跟陆薇结婚这个决定的“什么”。以至于急切到屋里其他线索他都没来得及看,就走了。甚至于把龙琪给他的手机都丢了。那么,到底是什么?

  其实想想也很简单……绝对是与陆薇有关的“什么”。

  比如我们在河边发现了一双鞋,我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有人落水了。这样一来就简单了,什么东西能让方队感觉──陆薇出事了!

  ──她的衣服。所有的衣服。

  可龙琪进来时,她还穿着衣服,那她的衣服又是怎么跑到保险柜中的去呢?

  或者──当我们在河边发现了一双鞋,马上感觉有人落水了。这种感觉有时会是一种错觉。而有人,恰恰需要这种错觉。

  比如陆薇。

  那么,她的衣服到底是怎么进的保险柜,这个问题还重要吗?

  ──底牌已经渐渐揭开,只是有些细节,需要进一步打磨。

  上官想得头晕目眩。这本来只是个很平静的居家案悬疑案。可是,其诡异程度,不下鬼片。她将手放在保险柜上,几秒钟。一片冰凉。心里手里。

  从文室的房间出来,走到龙欢的卧室,房间的卡通气氛十分迷人,上官看到贴在墙上的贺卡上还有一首童谣: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吱吱扭扭叫奶奶,奶奶不肯来,叽哩咕噜滚下来。

  这一定是文室小时候学过的。私底下,他竟然也是个细腻温存的人?

  上官沉吟着,又来到文室的书房,看看架上的书,然后在写字台前停下脚步。这里,应该藏着点什么吧。她细细查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有。她想了想,又返回龙欢的房间,这个房间里有一张造型很卡通的书桌,上官过去看了看,其中有一个抽屉是锁着的。她用力一拽,开了,里面放着一个笔记本。她翻开,正是文室的日记。

  为什么要把日记本放在这里?因为这里寄托着他的某种感情。还因为,龙欢很少回来。

  她翻开本子,日记记得很粗,只是些“今天买了什么,多少钱”之类。没有任何隐私的东西。上官一直翻到最后,看着看着,皱起眉头。她把日记放进自己的口袋。

  最后她进了龙琪的房间,这个房间有种凄凉之感。它的主人,现在也应该是一派凄凉的心境吧?

  她的心上人,就要跟别人结婚了。

  想到这里,上官的心又别别跳起来。

  ──方队真的要结婚了吗?跟陆薇。可是,可是啊……

  上官的手机这时认真地响了起来。

  龙琪看着小方,眼波闪动,全是离情别意──要说的都说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小方说:“今天我想留在这里。陪你。”

  龙琪摇头,“你知道这不合适。”

  “为什么?”

  “她在等你。”

  “她已经等了我7年,不会在意这一天。”

  “如果这样,你就更不应该让她等。”

  “不要紧,她一向对我很好。”

  “那你也应该对她好。”

  “我跟她会有一辈子的时间。”

  龙琪脸上这时浮现出一种伤感,“是的,一辈子。”

  “对不起。”小方觉得自己说话太冒失了。

  龙琪摇头,“正因为是一辈子,所以才要小心经营。不要让她等,等得时间太长,她会着急,一着急,脾气难免不好,脾气一不好,就会说点难听话,这有伤家庭的气氛。你大概还不知道,一个和谐的家的氛围对一个人的幸福有多重要。我没有过,希望你有。”

  小方听到最后一句,差点掉下泪来。龙琪的一切,他太了解了。

  “听话,回去吧。”她的口气像个长者。

  小方看着她的脸,他总以为,这张脸,他可以看一辈子。可命运给安排的,却是另外一张。“你知道不知道,你有时大方的让人无地自容。”

  “我也不想,可我现在只能大方。不是吗?”

  不是吗?这句话让小方难受上加难受。

  她又说:“再说,除了大方,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话语如丝,勾魂摄魄,小方情绪沉到冰河以下,“我们不要谈这些了,我只是想留下来,龙欢是因为我丢的。别让我太内疚。”

  他换了一个角度。

  “你真的不必内疚,这根本就不关你的事,这孩子迟早该有这么一劫。躲过今天,明天他还要去上学,总不能一辈子窝在家里。”

  “这个想法不能说服我。”

  “那你非要这么想的话,我也对不起你,那天回家,应该带走陆薇的,我以为……”她说到这里突然止住了。眉头微微一皱。脑海中掠过一丝奇怪的感觉,好像哪儿不对劲。

  小方则说:“这不怪你,没有人能想到会出事。”

  他不怪龙琪,因为自己也想不到,至少在这个市里,没有人敢在陆家的人头上动土,只要陆星招一招手,黑的白的会来一批。

  可龙琪的思路显然跟他不是一个方向,她皱着眉头,思索半天,“文室准确的死亡时间是晚上11点左右对吗?”

  “对,应该是11月1日晚11时5分。”小方不明所以,但还是替她订正。

  龙琪沉默着,突然又问:“你在文室的卧室发现了什么?”

  小方这时不自在起来,但依然回答了,“陆薇的衣服。”

  “所有衣服?”

  “是的,所有。包括内衣。”这里,小方体现了他作为警察的专业精神。

  龙琪沉吟良久,“其实……文室他不是这种人。”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小方受不了了,“你还替他辩解!”

  一提文室,他就没好气。这是他的一个痛,若不是那个王八蛋,他今天至于吗?真想暴打他一顿,他偏偏又死了。当然,这其中不排除有一点酸味。──为龙琪。

  “他真的不是这种人。我很了解他。”龙琪坚持。

  看着龙琪的表情,小方不以为然,“你很少回家,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这种人?”

  “我真的知道。”龙琪说。

  “食、色,性也。”小方意味深长地。

  龙琪自然明白,“那也要趁性而发。” ──男人该不会都是见坟墓就哭的角色吧?

  小方看着龙琪的表情。想看清楚她对文室真正的态度。

  龙琪这时又说:“陆薇很漂亮。”

  “你什么意思?”小方觉得对方话里有话,有点生气。

  “事实。”

  的确,陆薇漂亮是个事实。她就像帝室宫苑中的一株牡丹。丰姿瑞丽。

  “文室他平常真的很守本分吗?男女关系方面。”

  “我是他的妻子,他就算不顾及我的面子,也总得权衡一下自己的自尊心吧。”

  小方看着龙琪,她是个高高在上的人,文室若要找一个不相上下的,并不容易,而陆薇呢,美丽活泼,勉强可以打个平手。

  突然之间,小方对文室的命案产生了某种想法。

  “对了,那天……”小方想问什么,却没问下去。

  龙琪看着他,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掠过她的脑海。但今天事太多,她抓不住那一瞬间的灵光。

  “陆薇她,跟她哥哥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她很简单,很快乐。”

  龙琪听后一言不发。

  “你在想什么?”小方问。

  “现在不早了。”龙琪说完看看表,就走了。她就这样。

  无牵无绊。似乎。

  小方的心顿时一空。成了一具皮囊。她是他的一切,已经是。

  杨小玉看着小方。就这副样子,还要跟别人结婚,他难道真不明白自己需要什么?

  发了半天呆,小方才看到站在对面的杨小玉。

  “找我?”

  “对啊,我们几个姐妹刚才商量了半天,拿不准主意到底送你什么礼物来祝贺你新婚。”杨小玉盯着小方,“我们估摸着,老陆家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拍马屁的人偌多,所以我们决定送你一个红包,可是又不知道送多少,所以,就派我来问问。”

  杨小玉看着小方。故意刺痛他。

  小方沉默良久,“你找我就是想说这些话让我难堪吗?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我最羡慕的人,是你,因为你可以天天跟着她,陪她吃饭、陪她做事……”

  他的神情是落寞的、低沉的。如果说,爱情是一种职业,他是敬业的,可如今,他失业了。而且不光失业,他还得另外去应付一份他不喜欢的工作。

  “对不起。”杨小玉这时突然有点心软。这个家伙也不容易。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要你今天晚上好好地把她带回来,只要她安全,你以后不论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真的?”

  “真的。”

  “好,我现在就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你说吧。”

  杨小玉甩出一把小刀,“你,证明给我看。”

  小方接住小刀,“证明什么?”

  “做个自我了断!一了百了,苦也没了,痛也没了。”

  “要我自杀?”

  杨小玉摇头,“不,要你自宫。”

  “杨小玉──”小方愤怒。

  杨小玉笑了,冷笑,“你的愤怒告诉我──有些东西,比生命还重要。所以请你记住: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轻易答应人家。”

  对方的话刺伤了小方,他看着那把刀子。

  杨小玉又说:“你自以为欠了陆薇的,但你没有欠龙琪的吗?7年跟1秒有区别吗?”

  是啊,7年跟1秒有区别吗?龙琪心理上的伤害真的比陆薇少吗?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那换了你,你会怎么做?”小方问。

  “我不知道你该怎么做,但我若是陆薇,我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嫁给你,更不会在你另有所爱的情况下嫁给你。”

  小方摇头,“你不是女人吗?”

  “我是,但女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我是那种不吃嗟来之食的女人。尤其是爱情的嗟来之食,更不吃。”

  “陆薇她跟你不一样,她……很单纯。”

  杨小玉笑了,“正因为有你这样的男人,所以才有陆薇那样‘单纯’的女人。”

  “你在暗示什么?”对方的潜台词,小方不是听不出来。

  “没有。”杨小玉笑一笑,把小刀从他手中拿过来,“再见。”

  小方诧异起来,“你没话跟我说了吗?”

  “你我之间还有共同语言吗?”

  “今晚注意安全。”小方无奈,只好吩咐道。

  “注意什么安全?”杨小玉突然笑了。

  小方这回更诧异了,“你不跟她一起去?”

  “这个……”杨小玉笑了,“那要看她给我多少钱了。”

  “钱!?”小方简直诧异死了。这个时候谈钱?

  “我出来打工是为挣钱,不是为学雷锋。”

  小方这时心里很混乱,“那,你要多少钱?”

  “多少钱也不去!”杨小玉很干脆。

  “为什么?”

  “钱再好,也没有命好。”

  “你怎么这样?”

  “那你要我怎么样?她的心上人现在都要抛下她跟别的女人去风流快活,我干吗多事?”杨小玉眼神如刀。

  “你到底要说什么?”小方的心也在别别直跳。

  “龙欢丢了。”杨小玉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这我知道。我很内疚。”

  杨小玉则摇了摇头,“这根本就不关你的事,真的。这孩子迟早该有这么一劫。”

  “你到底要说什么?”小方急了。

  “这孩子迟早有这么一劫,你听懂了吗?”杨小玉盯着小方,“为什么?因为对方早就摸准了龙琪的个性,算好了她会怎么做,所以设好一这个圈套让她钻。你知道了吧,这是个圈套,她不得不跳,我可不必陪着她跳。”

  圈套?

  这个词尖锐地出现,令小方心惊,默默地看着杨小玉。

  风吹过,扬下一阵落叶……

  大胡子看着龙欢,“其实中国应该引进牧师。早就该引进了。”

  “为什么?”几个小时的相处,两人好像已经很熟了。龙欢本来就是个自来熟的脾气。

  “人总得有个说真话的地方,中国人平常说谎太多,有股气憋在心里,时间长了都有些变态。整体变态。要不现在说什么国民素质低下,那者是因为变态、心理严重失衡。”

  “你也是?也变态?”

  “当然。不光变态,还是超级变态。”大胡子叹了口气,“所以为了维持自己内心的平衡,我一出国就找教堂,找牧师倾诉……”

  “看不出,你这种人也会相信别人。你就不怕把你的坏事传出去?”龙欢嘲笑。

  周烨叹了口气,“本来我对人类的信誉已经完全失去信心。可是有篇文章改变了我的看法。说的是一个男人去神父那里忏悔。他坦白地说他是一个著名凶杀案中的凶手,而该案的嫌疑犯已被逮捕并处死刑。神父本应该向警察局报告真相,可是他的宗教严禁将忏悔的内容泄露他人。怎么办?保持沉默,会令一个无辜者冤死;打破教规,这又对发誓将一生献给上帝的他来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最后,他决定保持沉默。但因为良心不安,他来到同为神父的朋友面前忏悔。他说:我将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无辜的人被处死。他将他的不安传递出去。这位神父朋友也为难了。想来想去,他也决定保持沉默。为了逃避良心的遣责,他又向另一个神父忏悔。后来警察找神父给那个被冤的死囚做临终忏悔,那死囚说:我没有罪!!!神父回答:是,你是无辜的,这全国的神父都知道。但是,谁也不能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真有职业道德。”龙欢说。

  “是啊,不得不服。若在中国,恐怕早就说出去了。”

  “所以嘛……”龙欢说,“既然你可以常常出国,你还是找国外的牧师吧,什么东西到了中国都得变味儿。那牧师要来了咱们这儿,指不定会变得专靠别人的隐私发财……”

  大胡子笑了,“那还是不要让他们学坏吧。这地面太邪。学好儿学不会,那不连马克思都变味儿了吗?”

  “那你是怎么学坏的?”龙欢问得尖锐。

  大胡子叹了口气,“不怕你笑话,我小时候家里很穷,非常穷,父亲不负责任,在我和妹妹一点点大时跟一个女人跑了。我们只能靠拾垃圾度日。记得那年,我母亲病了,仅仅只要200元钱就可以做手术,可我们家没有,我跟我的妹妹就只有守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痛得浑身冒冷汗……可无论多痛,她都不叫,也不说,因为她不要我们兄妹担心……从那时起,我就发誓,我要让我的母亲过最好的日子……”

  提起往事,大胡子有点哽咽,“对了,顺便告诉你,我叫周烨。跟我母亲姓。”

  “后来呢?”

  “后来我大学毕业时,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汪寒洋的父亲……”

  汪寒洋是妈妈的秘书。──事情终于转到了正题上。龙欢认真地听着。

  “他把我带到云南,他对我我很好,提拔我,重用我,没多久,我就由一个小干事成为他的秘书。我当初真是一心一意地想做一个好人、好官,我就是平民百姓,我想为平民百姓做点实事,可是,渐渐地,开始有人给我钱,说了不要也不行,一直给,不屈不挠地在给,大把大把的钱,我从小最缺就是这个……我真动心了,说实话,看着钱不动心,那就不叫男人。不,应该说,不叫人。你知不知道数钞票是什么感觉?爽呀!我一个公务员,撑死了一辈子能挣多少?就这样,我一步步地陷进去。云南是个很穷的地方,但想找钱,却很容易,那儿靠着金三角……”

  周烨停顿了一下,“贩毒的利润很大,可风险也大。云南的缉毒警还比较敬业,我的事情开始有所露头,汪老头觉察了,你猜他让我做什么?他让我自首。笑话!”

  “所以你杀了他?”

  “幼稚,我哪能杀人,你以为我是街上的小流氓?,我只是嫁祸给他,让别人以为,一切都是他做的,人证物证俱全,他百口莫辩,死于狱中。唉,说起来,他真是个好人,是个好官,你知道吗?他死时他的全部家产合起来,也只有两万人民币。如果不是迫于无奈,我不会对他下手,他这种人若都死光了,老百姓还有什么盼头。可有什么办法,这就不是好人存活的年代。”周烨感慨着。

  “你这个卑鄙的家伙,人家对你好,你杀了他,还假惺惺……”龙欢愤怒起来。

  “真让你说对了,我杀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对我好。对我太好。”

  龙欢摇头,他不理解。

  “你说,你欠了债,又不想还债,你怎么做?”周烨冷笑,“一个办法,杀了债主。”

  “你──”龙欢眼瞪得溜圆。

  “小兄弟,感情是有阶级性的。那些阔人对你好,不是他们心地真的有多好,而是他们想在更多的领域拓展他们的优越感。他们施舍出他们多余的,以索取和强求他们没有的──善名。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穷到连橡皮也买不起,我的同桌有时给我一根铅笔头,都要作出一付恩人的样子希望我对他感恩戴德,我简直……厌恶透了。真的,人类的所谓善良,有时真叫人恶心。可你又难以拒绝,因为它是善良的。拒绝善良会让人觉得你不识好歹。”

  龙欢听得懵懂,他还不到理解这些的年龄。

  “你不懂,是不是?好,我让你懂。”周烨伸手卡住龙欢的脖子。

  他淡淡地:“有人要杀你,就像现在这样,你一定很不想死,就求他,说,我把身上的钱全给你。结果他真的没杀你,你会怎么样?你会很感激。如果他这时连你的钱都不要,你就更感激了,恨不得给对方磕个头。其实你感激他什么?他杀你就是不对的。不杀你是应该的。可人就是贱哪!谁掐他脖子他谢谁!所以,人类的很多的善行,也就是这么来的──先作强盗烧杀抢掠,抢得钵满面盆满时,再把所得的东西拿出那么一点点来修桥补路,人们就会叫他们慈善家。对,慈善家就是这么炼成的──夺走本就属于别人的,然后再还给他。你说这种善人该不该不杀?现在更离谱了,三陪小姐给希望工程捐款,学校居然用她们的名字命名;还有我,我用贩毒得来的钱捐给老人院、办福利工厂帮助残疾人……报纸上称我为关注弱势群体的官员。那些人也不想想,我一个月的工资才有多少,我要不去捞点偏门怎么会有那么多钱?现在的人眼里只有钱,你只要给出他们一点点钱,让他们叫你爷爷都愿意。这个世界就是邪恶的,没有黑白混淆的。”

  龙欢听得叹了口气。

  “太深奥了,你应该过几年再跟我说。”

  周烨摇头,“你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龙欢默默地看着对方,他知道,最后的一刻,终于来了。

  “知道我为什么抓你?”

  龙欢沉默。

  “其实我们的目的不是你,只能说你很不幸,成了龙琪的儿子,所以,注定要牺牲。”

  “那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跟她要的是乔烟眉,用乔烟眉来换你,你以你平常对你妈的了解,你觉得她会拿乔烟眉的命来换你的命吗?”

  “她不会。”

  “所以,她一定会自己来。”

  “你要杀了我妈?”龙欢这才明白过来。

  “她太大胆了,她居然把汪寒洋也收留了。”

  “我妈会知道你的阴谋,她不会来的。”

  “她会来的,”周烨微微一笑,“知道为什么?”

  “她爱我。”

  “她是爱你,但还差那么一点点?知道那一点点是什么?”

  龙欢心里涌一种不详,比死亡更不详的不详。

  “因为……”周烨脸上浮起一种市井刻薄女人才有的那么一种阴损的笑,“你不是你父母亲生的,你之前她曾有个孩子叫文欢,这个孩子在2岁时死了,所以,你成了那个死孩子的代替品,可你父亲不承认你,所以你跟你龙琪姓,取名龙欢──”

  一切都明朗了,久久缠绵心头的疑团终于解开了,爸爸为什么爱“欢欢”又恨“欢欢”,只因此“欢欢”已不是那“欢欢”。

  他以前怀疑过自己不是爸爸的儿子,想不到,他居然也不是妈妈的儿子。

  这一刻,龙欢的心理承受能力到了极限。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干脆杀了我不是更好吗?” 他呆呆地看着周烨,痛苦地问。

  “我跟你说过了,我心理变态,我从小穷,所以见不得别人比我好。就说你,你要真是龙欢,也没什么,可你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也许是盲流,也许是乞丐,那你凭什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最见不得的就是你这种被天下掉下的馅饼砸住头的人。所以,就算是死,我也不能让你死得痛快、死得安心。”

  龙欢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的确很震惊,但一点儿也不难过。我甚至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一件事,这让我明白了──我不是从我妈妈肚里出来的,我是从她心上出来的。”

  周烨长时间地,不无惊异地盯着龙欢,脸上浮出一种挫败感。──有些人,是打不跨的。尽管可以毁灭。

  “小子,你真是个天才。”

  “我是。天才多夭折。这一条就更符合。”

  周烨说:“那你现在应该很明白了──你不是龙琪生的,所以,以她的为人,一定不会要你死,她将不惜一切代价救你,而她又不肯用别人的命来换你的命,所以,她一定会来!”

  这真是个圈套吗?

  小方的大脑在急速运转──现在到底出了什么事?龙欢被绑架!

  对方不要钱,要的是一个人,乔烟眉。

  可是,对方为什么会要乔烟眉呢?因为乔烟眉手里有“东西”,但那是在遇到龙琪以前,而现在,那个东西到了龙琪手里……也就是说,乔烟眉此时已经无足轻重,便如雄麝无香,犀牛无角,孔雀无翎,不应该再是猎捕的对象。所以,对方真正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龙琪!

  龙琪有钱,钱能通神。乔烟眉两年辗转奔逃办只能做到保护那个“东西”,而不能让其大白于天下,乔烟眉做不到的,龙琪可以做到。而对方就害怕的就是她能“做到”!

  所以,她不能活!

  可对方偏偏还想掩饰这一点,点了名要乔烟眉。乔烟眉已经上路了,就算她没走,龙琪会用别人的生命来换龙欢的命吗?

  不会。

  那以龙琪的个性,她会怎么做?

  如果龙欢是她的亲生儿子,为了大局她倒是可以作别的打算;但龙欢不是。所以,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包括自己的生命。

  她别无选择,否则,世人面前如何交待,当然,以她的为人,她不屑于对谁交待什么,可她自己这一关又如何过得?

  对方就是这么把她挤兑到牛角尖上。

  其实不光是她,随便哪一个人,就算明知是个圈套,也得钻。钻,输的不过是一条命,不钻,输的就是理。天理。

  当然,还有一个更坏的结果,那就是,先杀掉龙欢,再引诱龙琪。一石两鸟。

  这根本,就是个死亡之约!

  得出这个结论,小方惊出一身冷汗。

  他抬起头,杨小玉正用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他。

  “有没有可能劝住你们老板,这个约会不要去?”

  “那我能不能劝住你,不要娶陆薇?”杨小玉将了他一军。

  小方沉默了,他不能。

  因为有些事,是我们非做不可的。明明知道就算做了,也于事无补,可如果不做,会于心有愧。

  比如精卫可以不去填海,它明明知道它填不满的,可它若不填海,它会很不甘心。

  对于有的人,不甘比不幸更难熬。──出师未捷,壮志难酬,隐而不发,这比死还难受。

  与其活着难受,莫如死个痛快。

  所以龙琪一定要去,就算明知是个圈套。她就是这种人。

  上官打开手机,是小方。

  “晚上出趟差,可能有危险。”他在那边说。声音有点遥远。

  “不危险你能找我嘛!”

  “带上家伙。”

  “我明白。”

  “晚上8点以前到我这儿来。”

  “你在哪儿?”

  “你知道还问。”

  他在龙琪那儿。上官想。“喂,别挂,我有话问你。”

  “说。”

  “你真的要结婚?”

  “真的。”

  “不再考虑一下?”

  “我考虑了7年了。”

  “你是考虑了7年了,但你用7年时间考虑的结果是不结婚。而不是结婚。”

  “你好像在干涉我的私生活。”

  “用词太重了,方队。不是干涉,是作为一个同事,在提醒你。”上官含蓄地表达着。

  那边小方沉吟了一下,“谢谢,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并不知道!上官合上手机。这件事虽已揭开真相,但现在还不是捅破谜底的时候。

  然而,陆薇她,真的可能去策划那一切?

  在她印象中,陆薇是个……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样一想,上官突然觉得她对陆薇并不熟悉。她的名字能如雷贯耳,全是因为──她是小方的女朋友。

  其实细细想来,从方队口中倒很听过他提及陆薇的长短,记得好像是今年春天吧,陆薇有次来队里来找小方,他正好出外勤,正在值班接电话的上官就陪她聊,输血的事就是那次陆薇跟她说的。后来等了很久,上官见陆薇有点急,就跟小方联系,他当时说正在回来的路上,马上到,上官说那快点吧,你女朋友等你。话音刚落,小方好像愣了一下,说,那你让她先回去吧,我突然想起来,我还得去一下城南……话没完,电话就挂了。

  难道从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就有了裂痕?

  怪不得陆薇在红月亮那种地方,小方都派她去找而不是亲自去。

  那会不会就因为这个,陆薇才出此下策?虽然是不多几次的接触,但上官感觉得到,陆薇是很喜欢小方的。

  她是要挽留小方的心,所以才去红月亮玩票?然后意外地遇到文室?

  按说,红月亮是方队的地盘,有阿彪看着,如果陆薇不愿意,文室是很难把她约出去的,日记中文室写着他约过她好几次,她并没拒绝。那这其中,陆薇自愿的成分占了几成?不论是出于何种心理。最后却不小心玩火玩到了到床上,也许这是陆薇不愿意的。还算幸运,偏偏龙琪那晚回来了。

  那要是龙琪不回来呢?

  但是,龙琪回来了。所以陆薇没出什么事。而这件事却产生了两个结果──文室死了,方队要结婚。

  这之前,她跟方队都推断不出文室那晚为什么要去酒店,现在这个疑问解开了。那么,下一个问题:文室是怎么死的?

  那就该先问问……文室死了,对谁最有好处?

  应该不是龙琪,这一点早就分析过。当然,她爱上了小方,文室就成了障碍,但这却发生在文室死亡之后。这个动机不成立。那么,仅从表面上来看,这件事的直接受益者,是陆薇。

  ──陆薇想跟小方结婚,她现在如愿以偿,但这么做不是没有隐忧,她有没有出事除了她,还有文室知情,那……文室现在死了,真相将不会有人知道。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为泄愤。不管怎么说,文室都把她弄到床上去了。

  难道……真的是?

  她有动机,她也有条件。只要在文室走后打一个电话,陆星就会找来最好的杀手。这里要注意,文室是死在龙琪的酒店。这还可以解释成栽赃嫁祸。

  但,这可能吗?

  不过也难说,柏杨曾有妙论:依潜力和爆发力的强度来说,男人不过是男人,女人则不然,每一个女人都像是一颗核子弹,不发挥潜力则罢,一旦爆发,能把全世界人的眼珠子都吓得掉出来。

  陆薇除了是个女人,还是陆文辉的女儿,她有条件让人掉眼珠子。

  上官文华在别墅的花坛里徘徊。一般而言,他们做刑警和做律师的一样,都不可以把个人感情掺杂到案件中去,这会影响判断。但一刻,她对陆薇的感觉,非常之不好。

  于是,她的情感天平,自然而然地倾向了龙琪。

  ──武王伐纣,开下皆喏。其实人们并非有多喜欢武王,只不过是太恨纣王。

  人心都如此。

  周烨掐住龙欢的脖子,“我不能留你,没有人见过我在官场以外的真面目。再说,你已经把你的福禄过早地开销完了。你本来是个穷小子,你的命里只有一碗水,你的碗已经满了。不过你放心,就算你死了,你妈也一定会来。”

  龙欢听他这么说,反而平静了很多,怕也要死,不怕也要死。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我妈?”

  “为什么?”周烨笑了,“这个问题太深奥了。这么说吧,官府都希望百姓做顺民,为什么?因为顺民好统治。一群羊肯定比一群狼好管教。一群羊只要一条狗,就可以制得服服帖帖;一群狼可就不行了,那得发虎威才震得住。而你妈,是头狼,恶狼,她这种人,我们做官的不喜欢。很不喜欢。太难束缚了。中国的百姓都要像她那么爱管闲事,我们还怎么贪污腐败?她就是那种刁民!说实话,游自力那件事还在其次。”

  “照你这么说,之所以有你这样的人,是因为我妈那样的人太少了?”

  “没错,所谓刁民难惹,众怒难犯。可惜,很多人不懂这个。只知道明哲保身。他们总以为闭上嘴巴不说话就没事了。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死亡。而中国人所选择的往往是一起死。就像第一棵树被砍了,没人管,第二棵树被砍了,还没人管,好,后来树被全砍光了,沙尘暴来了,都他妈一起灰头土脸。”

  周烨叹息,又道:“羊的世界,必招致狼管。中国的百姓做顺民做惯了,烂泥抹不上墙。逼得急了,就会跳楼、自焚……没出息,死管个屁用。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这句话是鲁迅说的。我喜欢那个人。”

  “你挺懂道理的。可为什么……做坏人?”龙欢不理解。

  “我从小博学多才。就因为太博学,所以才看透了。”

  龙欢看着周烨,懂道理的人要是坏起来,比不懂道理的人更坏。

  “你这样做,你妈知道吗?”他突然问。

  周烨突然像被针扎了一样,瞳孔因痛苦而收缩,他喃喃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龙欢被他的痛苦感染了,人类有些伤口是共同的,他轻轻地问:“她不在了?”

  周烨点头,“我说过要让她过最好的日子,可她老人家却没等到那一天。”

  “这也许正是她的幸运,因为你现在所给的,不一定是你母亲想要的。”龙欢说。

  “不,只要能让母亲过着天堂一样的日子,就算要我下地狱,我也愿意!”周烨眼中闪出冷酷的光。

  这是个孝子,当然,也可能是以孝子的名义。

  龙欢默默地看着他,“你如果下了地狱,你母亲她,还能安心在天堂吗?”

  “你认为我现在在地狱中吗?”周烨深深地盯着龙欢。

  “你不在地狱之中,但地狱却在你心中。”龙欢说,他从小就跟着姥爷读圣经。

  周烨突然笑了,“我不信鬼神,也不信有什么地狱天堂,如果真有,这世界怎么会这般地弱肉强食,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上帝希望人类自治,所以他把慈爱撒在人的心里。”

  “慈爱?算了吧。我没看到。从来没有。穷的时候我看到是人们对我的歧视,现在我看到的是人们对我的仰视。慈爱没给我的,钱全给了。”

  “可是……你妈没教你做个好人吗?”龙欢继续努力。

  “教过。”周烨想了一想说,“我妈跟我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好好念书,好好作人。”

  “那你也一定想做个好人,也不想违背你妈妈的意愿。要不,你干吗会粘着个胡子不敢露出脸?”龙欢盯着对方。

  周烨沉默了片刻,耸了耸肩,然后揪下那部大胡子随手一扔,原来,他很年轻,五官也很端正,整张脸上,表情冷酷。这种人作事一般坚定不移。他说:“我戴这个,并不是害怕什么,只是觉得这样比较有男人味。”

  “可你做的事,却没有人味!”龙欢刺了他一句。

  周烨闻言不怒反笑,“小家伙,你一定没看过《红楼梦》,刘姥姥刚进大观园时吃了一道茄子做的菜,可是愣没吃出茄子味儿来。王熙凤告诉她这就是茄子,她不信,说茄子要是出了这味儿,我们庄稼地里不种别的,就种茄子。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一个非常深奥的道理:菜,要是做的做得吃不出本来的味道,那就是名菜;人,要是活得没有人味,那就是名人。”

  这话让龙欢发愣。真的太深奥了。他才10岁。人味儿刚发出来。

  “可是,上天不会原谅你的。”

  “原谅?”周烨苦笑,“小兄弟,我早就回不去了。”

  “说不定还可以,回头是岸。”龙欢又冒出一丝希望。他其实也不想死。

  “岸?岸在哪儿?我不要岸。惊滔骇浪尽管来吧,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真是一种断子绝孙的想法。”龙欢没词了。他清醒地意识到对方是个亡命徒。

  “嚯,你骂人骂得很难听。”

  “那你的儿女呢?你真的不希望他们有好日子过?”

  “我儿子还小,我会送他们出国。真的,总有一天中国会不行的。知道这是谁说的?胡长清。他的官可比我大。没希望了,烂透了……”

  看来,他是什么都不信,也什么都不怕了,所以百无禁忌。

  龙欢说:“你杀了我吧。”

  “这么想死?”周烨都有点惊奇。

  “人就是活得一点希望,希望都没了,还要活着吗?”

  周烨被这个孩子说得心里一动,沉默良久后,他再次伸出手,卡在对方脖子上,使劲一用力,然后是骨胳的断裂声……

  “谢谢你,为做了一回神父。让我把想说不能说的话,说了一遍。”

  (六)

  龙欢死了,却仍然有人在为他紧张地忙乎着。这是他的幸,还是不幸?

  上官文华接完小方的电话后,回了趟家,她坐在自己卧室中那张舒服的床上,慢慢地卸开枪,把其中的每一个零件用一块柔软的棉布擦得干干净净,再抹上一滴油。

  方队说了,不能出一点庇漏。人命关天。

  她是个25岁的姑娘,正是风华正茂,旺盛的生命力滋养出一副温润光滑的皮肤和一双明亮沉静的大眼睛。她很美,英姿飒爽,风神挺秀。她的闺房也很温馨,粉红色的床单上放着几个可爱的绒布玩具,梳妆台上摆着几个小瓶,想必是眼霜面膏之类的。

  她慢慢地擦着枪,这番动作与整个房间的气氛极端地不协调,但看上去很美。

  上官擦好枪,举起,对准门上的靶子,瞄准靶心。每晚临睡前她都要练一练眼法,她是刑警,到了关键时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马虎不得。

  她瞄准靶心──

  门开了,父亲进来了。

  父亲已经52岁了,父亲的两鬓已呈苍苍色,父亲是市公安局局长,叫欧阳明。

  她却姓上官。

  她是个骄傲的姑娘,她从小的愿望就是作一个好警察,一个踏踏实实的能破案能抓坏人的带枪女警,有能耐有本事。所以她不想借父亲的光,尽管父亲的地位可以让她在警界少几年的奋斗,但她不愿意。那多没意思──现在的年头,从小学跳到大学不就是钱的事吗?文凭到手了,可学问也到手了吗?

  人最怕的就是自己骗自己,上官要的是真“家伙”!

  所以在报考警官大学时,她改了名字随母亲姓,毕业后她又去了基层派出所从头学起。书本跟社会是两回事,这她懂。后来终于,因为她工作出色,她被调回局里跟了小方成了一名带枪的女刑警。

  刑警很危险,不要说女人,就是男人,有时也很难承受那种极度紧张的心理压力,但她挺过来了。记得她到刑警队第一天参与的案子,就充满了血腥。与恐怖。

  那是她们副局长陈力一家被人扔炸弹的现场。

  一年前,市里有一个以黄一明为首的烧杀抢掠的黑道团伙,欺行霸市好多年,为了抓捕他,市局副局长陈力亲自挂帅,用了两年的时间撒网布控,费了千辛万苦以牺牲了两个年轻同事性命的代价才把他套住。结果呢,黄一明被法院判为死缓。判决一下来,陈力的脸色就变了。

  邪不压正。谁说的?

  还有那些可爱的媒体,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目的,在报上吵吵说这个判决是法律公平公正的象征。是中国走向民主的象征。

  可法律的公正与民主怎么就偏偏在黄一明的身上体现出来了呢?

  半年后,黄一明保外就医。刚一出去,就往陈力家里就被扔了颗炸弹,当时,他们全家正在给老太太过寿,七大姑八大姨攒了一窝。于是男女老小一个不留,全死了。上官他们赶过去时,满眼全是断肢残臂,血污脑浆……而黄一明呢,却全市最大的酒楼摆了一桌庆功宴。现在据说他移民加拿大,过得很好。

  这个耐人寻味的案子,让上官意识到了警察不好作。但她还是立志要做一个好警察。──不好做才做,好做谁不会做。

  “你要出去吗?女儿。”父亲在问她。

  她没有回答,只是问道:“爸爸,你觉得怎么样才算一个好警察?”

  父亲沉吟良久,“让人信任的警察。”

  “您是吗?”

  上官这样问。因为有些事就算小方不明说,她也能觉察到。她是个警察,而且是个女警察,女人的心思本来就比男人细微。

  父亲说:“我想我是。”

  父亲的这句话让上官心痛了,是的,她也觉得父亲是,他老人家作了几十年的警察,受伤无数,抓的犯人不下几百号,有人为了报复那年的大年三十还往他家扔炸药。他怎么会不是好警察。

  “可是方队他为什么不相信你?”

  “他有权利怀疑任何人。”

  欧阳明并没有作出切实的回答。上官不满意,“你难道不要答辩吗?”

  “话说的太多,不良于行。”

  “可你为什么要挑那么个时候给方队说游自力的事呢?”

  “我只能那个时候说。因为……”

  因为他也不太相信他。

  “他是陆文辉的女婿。”欧阳明说出了潜藏在心底的暗流。──他确实不敢完全相信小方。他也有提防。

  上官看着父亲──难道公安的现状就是这样的?谁也不相信谁,互相猜疑!

  “你是说你并不质疑他的人品?不信他是因为他的社会关系?”

  “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小方的人格与职业操守我信得过,他很有算计这我也知道,但他还只是一条小狐狸。叶文辉是什么人,宦海沉浮多少年了,心胸城府无坚不摧。所以我不能全说,只能省着点说。”

  “可龙琪就相信他。”

  “龙琪是女人。”欧阳明特别强调。

  “爸爸,你真俗。”又是男女关系那一套,上官不屑。方队他不是那种人,龙琪也不是。

  “不是俗,这是人心心术之微妙。乖女儿,你想想,如果有天我跟小方在外呆了一夜,若陆薇问他,他一定会全盘说出说我跟欧阳局长如何如何,这绝对不会有事;但如果他跟龙琪呆了一夜,就算他们之间是清白的,但他敢跟陆薇说吗?这就是男人跟女人的区别。所以,龙琪也就是吃准了这一点。她知道,她跟小方之间就算是有天大的事,小方也绝不会跟陆家的任何人做一丝一毫的泄露,那将是他们永远秘而不宣的心事。奥秘于中啊。”

  原来是这样,上官有点明白了。──看来,人生真是深啊!

  “女儿,要作一个好警察,不光要精通业务,更要懂得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懂人心者通万理。”

  上官点点头,这方面她的道行尚浅,还须磨练。

  “谢谢爸爸,我得走了。”上官换了一身精干的短牛仔。

  “一路平安。”欧阳明说。他知道女儿要去哪里,她不说他也知道。他还知道她去的地方很危险,但他没有阻拦,他只是说── 一路平安!

  “对了,等等。”

  上官在客厅停下脚步,看看父亲为自己拿来一件防弹衣。

  “这是美国最新式的防弹衣,是国际刑警组织跟我一起破过一起跨国贩毒案的汤玛斯警督送给我的,他今年退休了。”

  “你让我穿上它?”

  “不,不是给你穿的,给小方那个傻小子。”

  “他今天用不着。”

  “不,他用得着。肯定用得着,他是个重感情的人,所以他的心走到哪里,他就会跟到哪里。这就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上官叹了口气,想起小方与龙琪和陆薇之间的纠葛,说:“恐怕他这次的糊涂,绝非一时,而是一世。”

  欧阳明笑了笑,“人,难得有此一时,更难得有此一世,让他糊涂吧,能如此糊涂的人,是幸福的。”

  上官听父亲这么说,知道他跟自己想左了。摇了摇头。

  “干吗摇头?以为我古板?我也年轻过。也糊涂过。”

  上官没有解释,想一想说:“我以前也这么以为,可是,作为一个警察您不觉得方队他太多情了吗?”

  “孩子,什么叫情趣?有情才能有趣。无情的人则会活得很无趣。再说警察是什么,警察就应该是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万法俱备的,敬业,首先是源于热爱源于痴心源于永不放弃。所以真正无情的人永远也做不好一件事。明白了吗?

  “明白了,可是他怀疑您──”

  “怀疑是警察的天职,这也说明他的确是个好警察。这样的好部下我能失去吗?当官若没几个得力的下属撑着,我岂不成了光杆儿司令?”

  上官笑了笑,“谢谢爸。那……最后问一件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会派出局里的警力……”

  欧阳明摇头,局里除政委局长以外,还有四个副局长,六个领导与上层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权力错综复杂,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再说,小方已经去了,他会有办法的。

  欧阳明对女儿说:“我已经派出了我的女儿,我惟一的女儿。”

  上官心里一颤──今天这事,背景太深了,也许会一去不回头。而她的哥哥已经不在,父母身边就剩下她了。

  “去吧,不要犹豫,你既然选择了这一行,穿上这身衣服,领着这份工资,就要随时准备付出。这是责任,是义务,更是为人的尊严所在!”

  上官笑一笑,“我明白,我走了。”

  “不要说走,说再见。当年你奶奶最忌讳我说‘走’。走可能是一走了之,再见则意味着还能再见到。”生死关头,公安局长也迷信起来。

  “那再见!”

  上官走了,客厅长长的沙发,寂寞地坐着欧阳明,黄昏的最后一缕阳光打在他脸上,他看上去十分苍老。

  黄昏最后的一缕阳光也打在乔烟眉脸上,车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疾驰,令她很兴奋。

  所有的庄稼已经成熟,农人们在田间收割。他们弯着腰在金黄色的大地上劳作,幸福而又满足。一阵秋风掠过,饱满的庄稼瑟瑟作响,那该是人世间最美的声音了吧?

  “你说,作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乔烟眉从窗外移回目光。

  扈平想了想,反问,“你说呢?”

  乔烟眉没有回答,浏览着窗外的秋色说:“作农民真是快乐。”

  “快乐个鬼,不说别的,光是大夏天去地里除草,毒花花的日头能晒你个半死。” 扈平曾是农民,他知道。

  “扈老兄,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吗?总是这么煞风景。”乔烟眉不满。

  “行,那咱们说点儿风花雪月。”扈平沉吟片刻,“小乔,你觉得方队长和龙琪他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最让他困惑不解的当属此事。

  “说实在的,我也很纳闷。”聪明的乔烟眉说。

  “上午,是你陪陆薇检查身体的,对吧?”扈平思索着。

  “小方硬说我比他方便,我跟陆薇都是女的。唉,有权就是好,你知道吗,医院一看是市长的女儿,一路绿灯,我们统共用了半个小时不到。”

  “不,我的意思是,你们都查了些什么?”

  “被车撞了,自然是怕有骨折内出血脑震荡之类的情况,你说能查什么?”

  “那……”扈平迟疑着,“有没有去妇科……”

  乔烟眉愣了一下,马上领会了对方的含义,“我说你往哪儿想呢!”

  “不是我胡想,你也该好好想想,小方为什么突然结婚?”

  噢,这么一提醒,乔烟眉倒有些“知觉”,“你的意思是说……陆薇怀孕了?”

  “有没有可能?”

  乔烟眉笑了,“这还用去妇科检查?我可是中医,望、闻、问、切随便哪一着,都能看出女人是否怀孕。”

  “能得你吧,成苏妲己了。” ──苏妲己跟纣王打赌,说自己可以看得出孕妇怀的胎儿是男是女,胎位是正是偏。

  “我倒是看不出男女,但有没有怀孕真能看出来。察言观色,中医的基本功。”

  “那你看出什么没有?”扈平问。

  “有……”

  “啊,真的?”

  “才怪呢!”

  那就是没有了。扈平脸上这时是某一沉思。

  “瞧你,人家陆薇没怀孕,你失望什么呀!”

  扈平叹了口气,“我只是为龙琪……担心。”

  “不用想那么多吧,感情只是一个美好的过程,结果并不重要。”乔烟眉有点儿漫不经心。

  “纯粹是放狗屁,像我们农民种地,辛辛苦苦耕作了一年,结果到秋天颗粒无收,你认为那个过程美吗?我们吃什么?以后这漫长的一年该怎么过?”扈平痛斥。

  乔烟眉笑了,苦笑。看来,有些话还真经不住实践考验。

  “其实,比谁都希望小方跟龙琪能有个圆满的结局。”她说。

  噢? 扈平看着乔烟眉。她在沉思,好半天后,轻轻地说:“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扈平有点意外,他听过她的很多传闻,但那多半是盗版,没有多少真实性,所以很想听听她自己的正版原创。

  她说:“那年,我被学校开除后,为了得到一份工作,我嫁人了。在婚礼上,有人给我送来一个很大很大的花篮,花篮里全是鲜红的玫瑰。象征爱情的玫瑰。”

  “谁送的?”扈平马上听出了一点蹊跷。──这时候给新娘送玫瑰,表达的可不是爱。

  “先不要问是谁送的,你只说如果你是新郎,看到那篮玫瑰后你会怎么想?”

  “我会很愤怒,非常愤怒。”扈平表达着男人们最普遍的心理。

  “不,可怕的还不是愤怒,而是他内心深处的怀疑。这种怀疑对婚姻是一种腐蚀。本来因为我跟游自力在山洞里待了三天三夜,已经流言蜚语满天下。”

  扈平想像到了乔烟眉曾经承受的那份压力,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你们……”

  “每天吵,直吵到他一个月后遭遇车祸身亡。”

  “真的是车祸?”扈平觉得太有点离奇。

  “不,是谋杀……也不能怪我们那儿的刑警无能,这事只能这么不了了之。总之,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乔烟眉摇了摇头。她不想再提这件事。

  “那你后来……” 扈平小心翼翼地问。

  “后来……后来我一个同学结婚,我去祝贺,我刚送上贺礼,同学的妈妈就问我说,你是不是很忙,如果你忙,就先忙去吧。我顿时就明白了──对方是在逐客,因为我刚死了丈夫,是个寡妇,是扫帚星、丧门星。像我这种身份的人意味着晦气与霉气,是不适合出现在那种喜庆的场合。于是我就告辞走了,虽然我一无所有,但我还有一点自知之明。那年我22岁,我上学上得早。”乔烟眉笑了。一种平静的笑。好像在说别人的事。而她这种平静,又是从多少次不平静中修炼得来的?

  扈平听得堵心,中国的有些道德就是以践踏和侮辱人的人格和尊严为前提,而且直到现在还历久弥新。

  扈平沉默一阵后,“小乔,你今年多大?”

  “24岁。”

  “对,你才24岁,我想你会有一个美好的将来,事业和爱情在等你。”

  乔烟眉笑了,“是吗?那我再给你讲一件事。”

  她沉默了几秒后,“前年,我在一个单位找了个临时性的工作,有个刚从学校毕业的男孩子跟我一个办公室,挺合得来,也许,是他对我的关心太明显了一点,于是我们单位几乎所有的女同事都不约而同心照不宣地开始给那个男孩子介绍对象……”

  “这是为什么?”扈平纳闷。

  “这你还不明白?”乔烟眉微笑,“她们是怕那个男孩子万一真的跟我恋爱结婚,那真是太吃亏了,我不是一个结过婚死过丈夫的女人吗?”

  扈平心里突然像被火烫了一下,回头看着乔烟眉。

  她则看着前方绵延不绝的青青山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她居然还在笑。

  可是她不笑,又能如何?有谁会在意别人眼泪?

  更多时候,我们更在意别人的缺陷。因为我们并不如意的人生需要用别人的缺陷来衬托。所以,对别人失恋失婚失身失业失财失势这类事,我们会记得比国耻日南京大屠杀还清楚。

  乔烟眉又说:“希望下辈子再不要作女人,作女人也不要作中国女人。身为这片土地上的女人,是一点也错不得的,错上一点,就是污点。”

  她停顿了一下,“小玉昨晚跟我谈了很多,她正是希望我能忘掉这一点,她是想帮我解开心结,而实际上,结不在我心里,而是在……”

  在哪里?──无处不在,你看不到,可是在特殊的时候,它就会幽灵一样跑出来,用一种莫名其妙的歧视来侮辱你……

  “其实,你是不是多心了,现在社会在进步……”扈平的劝说多少有些无力。

  “是吗?”乔烟眉笑了,“社会是在进步,但人性没有。”

  是的,人性没有。我们一向就是个功利的民族,所以不管做什么事情,我们都要先问问:我吃亏还是占便宜?在男女关系上尤其是。不光功利,还阴暗。

  扈平没话说了。

  ──是的,乔烟眉那段婚姻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月,而她为之所付出的代价,却是长长的一生。她是女人,女人几千年的沉疴,她都得背着。

  扈平深深叹了口气。

  其实,乔烟眉付出的实在太多了,甚至比龙琪更多,因为她面对的不光是危险,还有心灵上的折辱。而这一切,都是沉默的。不足与外人道的。

  扈平回过头,这个女人的脸色是平静的,安详的,对她而言,她的确是不想让自己算个什么,她只是不想辜负自己的良心,而她惟一对不起的,是她自己。

  他轻轻地说:“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永远支持你,爱护你。”

  乔烟眉笑了,“你还以为你会说──嫁给我吧。”

  扈平叹了口气,“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一刻,他真的有点儿心动,不,准确地说,是有点儿心痛。

  乔烟眉转过头看着他,“我不愿意,我从来不吃嗟来之食。不论感情,还是别的。”

  她的语气非常傲慢,眼神非常傲慢,态度也非常傲慢──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不论她遭遇什么样的处境,她都有骄傲的资本,因为她尊重自己的生命,绝不苟且、绝不敷衍、绝不凑合也绝不妥协!

  ──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看扁我,但我自己绝不看扁自己。所以,就算得不到想要的,但仍然可以拒绝掉自己不想要的。

  ──如果不能好好活,还有好好死。可我既然不怕死,我又怎么会怕活?

  她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这个女人不光聪明,更难得的是清醒。这种朋友,是很难遇到的。可我偏偏遇到了。扈平想。他一直觉得乔烟眉很有心计,其实这种心计,不过是为了解开生活一重重的困扰而已。

  ──有人活着需要动脑筋,有人活着不需动脑筋。前者聪明,后者幸福。

  扈平又想起他跟乔烟眉关于“蝶恋花”这个话题的讨论,当时她竭力在为龙琪辩护,其实她也是在为自己辩护吧。但可惜,有些事她说起来头头是道,却做不到。这,就是她与龙琪本质上的区别。那个女人真正是百无禁忌。

  他又想起了龙琪,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喂,你能不能先停一下车。”乔烟眉突然说。

  “停车?干什么?”

  “我要方便呢,坐了半天你不憋吗?”

  扈平笑了,他竟然忘了烟眉是个女孩子,该死。“好,我给你停车。”

  “找个有树林的地方,这全是庄稼地,全有人呐。”

  “好好。”扈平这时对乔烟眉十分迁就,他又开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一片青青树林,郁郁葱葱的,树下还有茂密的灌木丛,正好隐身。

  “喂,你说这地方藏一个人没问题吧?”乔烟眉问。

  “藏10个也没问题。”

  扈平打开车门,然后……就发觉自己全身瘫软,不能动了。挡风镜里乔烟眉在笑,笑得典雅清纯,“我说过,只要在一丈以内,我就可以伤人于无形。”

  她叹了口气,“对不起,你在医院时给杨小玉的电话我听到了,你在车上给上官文华的电话我也听到了,我不是故意的,但我既然听到了,就不能骗自己说没听到。”

  她把扈平拖到一棵大树后的灌林丛中,“两个小时后你就可以行动自如了,我先走了,我得回去。让龙欢一个10岁的孩子为我顶缸,这种事我怎么也做不出来。原谅我,在遇见游自力那一刻,我们已经穿上红舞鞋了,只能一直跳下去,若想中途退场,除非有人流血。”

  乔烟眉说完,开着车扬长而去……

  扈平眼睁睁地看着,无可奈何。──乔烟眉早就知道了,可她一直忍着,她并不是在犹豫回去还是不回去,她只是在麻痹他,在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她跟他说了那么多的往事,并不是她真的想说,而是想让他失去警觉。

  她成功了。可是,今晚的事到底会演变到何种程度,扈平焦急万分,他痛骂自己,可他只能等,等两个小时以后。

  最后的夕阳照在不远处的溪水中,血一样地鲜红,无声、无息。

  江远哲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准备动身。秘书大卫站在他身后。

  “我们能用的一共有多少人。”

  “连上医生,共11个。少爷要的太急,要不我们可以从南边调一些过来。”

  “不必,够了。”

  “哲少,我们一定得去吗?”

  “为了乔烟眉,一定要去。”

  “乔烟眉不是走了吗?”

  “你以为她能走得了?她今天要真走了,当初她就会弃游自力于不顾。”

  噢!?大卫暗暗叹服,女人有时候,还真能叫人刮目。

  “可是这趟水,太浑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可不是东南亚,这不是我们的地盘。万一……”他选择着措词。

  “龙就是龙,蛇就是蛇。龙行天下,蛇只在地上。”江远哲傲慢地。

  “那你觉得我们这次帮了龙琪,乔烟眉就会听我们的?”

  江远哲笑了,“记住,在射杀那只走兽之前,先别惦记它的皮可以做什么。”

  “这样,太亏了吧?”

  “亏吗?所谓唇亡齿寒,龙琪若是出了事,乔烟眉她们一个也跑不掉。”

  大卫这时有所醒悟,“噢,那乔烟眉身上的那东西我们也就拿不到了。”

  江远哲这时冷冷地盯着对方,“难道你也以为我是为了她身上那个什么家族的令符和瑞士银行的密码才跟着她的?”

  “我……难道不是?”大卫不由一惊,少爷心里在想什么,他居然不知道?

  江远哲摇了摇头,“先说那个令符,所谓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它如今恐怕只剩下了收藏价值,而没有了实用价值。人靠威立信。只要你是海,自然有百川汇入。至于瑞士银行的钱,那是祖宗留下的,我但凡有点自尊,也不屑于动用。俗话说,好男不吃十年闲饭。父母生我,是了光耀门楣,不是让我坐吃山空。”

  大卫从这一刹那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江远哲。

  大卫本来是纽约唐人街一个孤儿,6岁那年遇上江远哲的爷爷,老人把他抱回家,让他跟着江远哲一起上学,从幼儿园一直到麻省理工。

  在他心里,江远哲也就是一个奶油少爷,胸无大志,在学校只能混个及格,毕业后又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后来更衰,放着大少爷不做,偏偏爱跑到江湖中瞎混,有时连小流氓之间的打砸抢他都要参一手。他觉得哲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他为自己明珠暗投感到难过,但没办法,江家老爷子对他恩重如山,所以哲少就算是个阿斗,他也得跟着走到日落西山。直到现在,他才醒悟到他错看了他,而且连老爷当年也错看了自己的孙子。记得有次过中秋,老爷在祭祖时痛苦地说:江家要败在阿哲手里了。

  老爷子错了。

  他孙儿吃喝玩乐使气任性,不过是一种韬光养晦之术。

  “那少爷一直让人追着乔烟眉是为了……”大卫说一半留一半,想看看对方到底有多深的心胸。

  “一开头派人追她,只是想给人一个假像,后来,我慢慢觉得,这个人不错。其实,我来大陆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考察这边的市场。”

  “考察市场?”大卫估摸着自己的老大将会有一番作为。

  “对,转了一圈下来,我觉得这边天地广阔,大有作为。”

  听到这一节,大卫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了,“少爷眼光很准,这边政府腐败,百姓很穷。”

  “对,这正是我们立身的基础。有腐败,就有不公平,穷,就有人想赚钱。”江远哲说着笑了,“今天龙琪找我,就更证明了,我的想法是对的。”

  “没错。道德家们喜欢把事情分为正义与非正义的。按理说,我们是属于非正义的,可我们今天偏偏被人请出来主持正义,这……就是我们生钱的机遇吧?”大卫拭探性地说。

  江远哲点头,夸奖道:“有长进。”

  “不过……”大卫说,“听说大陆的黑社会也很嚣张。”

  江远哲笑一笑,“那都是些没出息的家伙。跟所谓的民族企业一样,短视且缺乏理性。海外黑帮可以世代经营,绵绵不绝。大陆就不行,连一代都经营不下去就土崩瓦解,为什么?两个原因:一是穷凶极恶,只会敲骨吸髓欺压良善,自己把自己搞成过街鼠,人人杀之而后快。失了民意民心没了土壤它怎么存活?二是天生一根媚骨,可能是做顺民做惯了,把黑道当成终南捷径,老想着招安呀、混到机关做个小官呀,图个正当出身呀,那就完全错了。黑道自从诞生的那天起,就是与当权者分庭抗礼、特立独行的,对官府只能利用,不能依附,否则就会像宋江,自己跳到盘中,成了他人一碟菜。”

  “少爷远见。”

  “这不是我的远见。这是走黑道必懂的法则。”

  “必懂的法则?”大卫有点不明白。

  江远哲看着他,“知道黑道最初是怎么横空出世的?”

  “想过好日子,又不想吃苦呗。”大卫故意说。他得给少爷一个表现的机会。

  “短见。纯属短见。”江大少很不满意。

  “那少爷说吧。”

  江远哲笑一笑,“因为不平,因为人世间有种种不公平。不平就得有人来铲平。于是跟朝廷相对立地出现了江湖、出现了黑道。黑道调节社会的某种不平,它不光打家劫舍,更打抱不平。因而有人云:盗,亦有道。黑道正因为有此道,所以才道存久远。”

  他停了一下,“所以我们要抓住两点,第一,要像教父唐·科利奥尼一样,不管谁求上门来,卖烧饼拣破烂的,一概有求必应,不光是人,哪怕一只流浪的小狗,你也要亲切地或假装亲切地弯腰摸摸它的头。让它冲你摇尾巴,总好过它冲你吠叫。帮人解困渡厄,自己才更有生机。这就叫群众基础。第二,要笼政治势力。旧日的江湖黑道之所以不能浮出水面,就因为不懂得与官府合作。群众基础让我们扎根,政治势力助我们扩张,二者缺一不可。”

  大卫听得有些头晕,既要扶危济困,还要跟政府搞好关系,搞好关系里面还有两点:只能利用,不能依附。

  “晕了吧?”江远哲微笑,“所以,当务之急,我需要一个对大陆各方各面都熟悉的人,而且要胸有韬略,圆转机智,刚柔相济,心狠手辣……”

  “少爷说的就是乔烟眉吧?”

  江远哲点头。

  “除了以上优点,还有一个原因──这几年她受尽屈辱,所以渴望成功与报复的心理,比谁都强烈,我给她一个支点,她能撬动地球。”

  “可是……她会跟着我们吗?她是一个正统的家庭中长大的,我们在她眼中可是另类。”大卫有些犹疑。

  “不,在她第一次动手伤人的时候,她已经变成我辈中人。心底的杀机一旦被勾起来,嗜血就会成为习惯。”江远哲笑一笑,“这我得好好感谢大陆的体制,把一个这样的人材,活生生地逼到了我这边。这就叫逼上梁山。唉,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谁叫他们有缝?大卫,记住,别人的漏洞,就是我们的机遇。”

  “那瑞士银行的密码……”

  “她留着好了……其实说穿了,那笔钱,我压根儿就没打算要。”

  啊……大卫的嘴巴都惊得不合不拢了,江家的产业有多少,他就算不太清楚,也知道个大概。就这样全部给了那个乔烟眉?

  江远哲看着大卫这副表情,十分不满,纯粹一副小市民的模样,大家风范全无。他意味深长地:“中国有句俗话:士为知己者死。”

  大卫有所开窍。

  想想也是,乔大医生若接下这笔钱,就等于是把自己押给江家了。这就叫以钱圈人,然后再让人去圈钱。她一辈子抡圆了能花掉多少?可是她又能赚回多少?

  老爷以前还说过,别把钱当珍珠,珍珠再好,它也是一颗死珠,要把钱当种籽,春天撒在地里,秋天会收获很多。

  很显然,老爷曾跟他俩说过的话,少爷真的都记得。唉,少爷就是少爷。也怪不得人说:穷通有命。性格也是你命运的一部分。有多大器,就有多大量,有多大量,就有多大福。一切都是跟着来的。

  大卫无限感慨地看着江远哲,他长大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一动,那位乔烟眉长得不坏,人又厉害,会不会是少爷对她……

  大卫眼珠一转,轻轻地说:“少爷你是不是看上乔烟眉了……”

  话太直接了,所以只说出半句,江远哲就脸色一变,冷冷地说:“给我闭嘴,记住,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这种低俗的话。甚至连想都不要想。”

  大卫看着吓了一跳,他跟少爷多年,还从未见过他有这般阴狠的眼神,同时也有点不服气,这怎么就低俗了?

  江远哲沉默了一会儿,“小时候,我爷爷常给我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古时男人才被称为君子。所以还有句话叫:守身如玉。意思是男人你守得住,就是玉;守不住,就是破铜烂铁。”

  大卫默默地看着江远哲,自古金钱美女,是男人两大关口,死在这上面的,比死在枪口下的还多。少爷若都能看得透,还真是个做大事的料子。他正想着,江远哲的火烧到他头上了。

  “还有你,以后少用那种直勾勾的眼光看姑娘,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危险,你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手:你该用什么样的法子来引诱我!”

  大卫听得心里一惊。干他们这一行,最忌把弱点暴露给别人。所以江家一向门规森严,一不许吸毒,二不许勾娼,三不许赌博。否则,杀!

  当然,你可以选择不入门,但一入江门,你就得守规矩。

  经营黑帮就像经营一个帝国,不光要有好的体制,好的策略,还有苛刻的戒律来约束。江家几代基业,绝不是凭空得来的。

  江远哲这时淡淡地说:“你若想做个庸人,那就请便,反正你也就床上那点出息。可你不是!你给我记住,注意自己的身份。我要进入这个社会的主流,你们跟着我就得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

  ──制人,靠的不光的是实力和威力,还有人格魅力。自律的人是高贵的。

  “是,少爷。”大卫挨了训,却感觉舒坦,他喜欢江远哲的这副表情,很平淡,却很冷酷。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就像是帝王在下命令。

  江远哲又说:“找个喜欢你和你喜欢的人结婚,做我们这一行,最忌被身边的人出卖背叛,所以更得找一个可以与你同生共死的人。”

  “我明白。”

  江大少的表情这时平和了许多,他慢慢地说:“走黑道,不是为了黑,是为了道。所谓条条大道通罗马,黑道或许是最近的一条道。也是最容易迷途的一条道。所以,我们更需要一盏灯,在心里。”

  “我明白了少爷。”大卫这时只有听的份儿了。

  显然,做军师,他还不够格。所以江远哲才想着要笼络乔烟眉。

  “这事了了后,我们就回去,好好整顿一下。然后,向大陆开发。”江远哲说。

  大卫听着这话,知道自己少爷卧薪尝胆的日子结束了,接下来,他会重振旗鼓。这之前,人们称他为东南亚黑帮教父,这多含贬义,指他靠祖荫得福,自己却没什么本事。少爷其实不是听不出来,只是不想计较。

  ──我们总怕被别人小看,其实这没什么不好,如果你真的有实力。可是反过来,你若没实力,却被人高估,那才是真正的悲剧。

  有一段圣经故事很能说明问题:当你被别人请去喝结婚酒时,最好不要坐在首位,如果你在首位上,恐怕还有比你更尊贵的客人应邀赴宴,那时主人只好过来对你说:“请吧,给这位客人让个座位,让他坐在首位。这时,你就在众目睽睽下不得不脸上无光地退到末位。不如你一进来就择个末位坐下,好叫主人对你说:“朋友,请上坐!”

  那时,你在其他客人面前,脸上就有光彩了。

  这是因为:凡是自高的,必然性降为卑贱,凡是卑贱的,必然升为高贵。

  少爷,他一出道,就是选了个下下位。他是清醒的。

  正浮想联翩,响起敲门声,江远哲示意开门。大卫打开门后不由一愣。来人是小方。明明知道不会有什么“冲突”,但还是感觉很意外。

  “你……有事?”

  “江先生在吗?”小方表情让人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江远哲走过来,看着眼前这个年轻警察。“我是黑帮。”

  “我是警察。”

  开宗明义,更便于谈条件。──这个时候,还客气什么呢?

  “好,那你知不知道你跨进这个门,将意味着什么?”江远哲微笑。

  “知道。”小方说。

  “我从小在外边长大,不过也听说你们这里的人很热衷于作官。”

  “我也一样,很热衷。非常热衷。但,作官不能救人,不作官而能救人,我选择后者。”

  江远哲点点头,有所为有所不为,度量,让人前途无量。他作了个尊敬的手势,“请。”

  门在小方后边关上,他看着江远哲,一字一句地:“一定要把她给我带回来,不论死的,还是活的。”这个她,自然是龙琪。

  ──不管死的,还是活的。江远哲费了两分钟来理解其中的含义。

  “你觉得我会让龙老板死吗?”想到两分钟以后,哲少有些生气。被人低估的愤怒。

  小方看着对方,慢慢地说:“有那么一种死,永远也不代表毁灭,那就是:自落的花,成熟的果,发芽的种,脱壳的笋,落地的叶……”

  江远哲也盯着小方,感觉着隐藏在话后的意思。

  “方先生像个诗人。”不再称对方是警察了。江少的感情起了一点点变化。──是警察而没有板着脸孔扮警察,这种人是深不可测的、可怕的。男人跟男人之间的欣赏也是在一瞬间建立起来的。

  “做警察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小方则申明自己的身份。

  江远哲点点头,“那,是这样的,大的和小的,如果只能带回一个,你选谁?”

  他出了个两难给对方的选择。

  小方闻言愣了一下,我选谁?我该选谁?──选了谁,结局都是遗憾。

  江远哲看着小方的表情,笑一笑,“行,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小方用眼神在问。

  “有些事,是不由我们选的。只好逮着谁是谁。”江远哲说。 ──这才是一句智者言。就像救几个落水者,哪个在你身边,就揪住哪个。千钧一发,还容得你选吗?

  他无疑也为小方解了个围。

  小方沉默中认可了这个办法,说:“记住,不要开火。不管遇上什么情况。”

  江远哲皱眉。──他也不想开火,这不是他的地盘,他很清楚。但万一呢?

  “枪声一响,武警马上就会赶到。你会走不了的。这是大陆。”

  “你们有武警,还找我作什么?”江远哲反问。

  这个问题让小方非常难堪,武警应该是正义之师,但武警是纪律部队,他们对命令的执行是天真而单纯的,所以在理论上,他们不承担任何行为后果。他想了想,只有用杨小玉的法子指东打西来说明这个问题。

  他说:“有个小和尚问师傅:佛在月亮里吗?师傅解释说:佛无处不在。小和尚说:那他也在我的肚子里吗?师傅说:从某种意义来说,是的。这时小和尚宣布,佛想要一碗肉。”

  他看着江远哲,“有人常以佛的名义,来达到自己魔一般的欲望。”

  江远哲听到这里点点头。他懂。

  “武警听别人的,你听你自己的。”小方进一步说道。──当我们行为不由自己的大脑控制时,我们就有可能被魔所操纵。而魔,往往以佛的名义面世。

  魔与佛,有时只在一线之间,而往往,魔比佛更诱人。

  江远哲对这番解释表示满意,“好,我不开枪,说说你有什么好办法?”

  “办法你有。一定有。”

  江远哲暗暗沉吟,他这才感到今晚这事的不同寻常。

  “如果非要一个办法,只有一个字──忍。”小方说。

  忍!这是身为一个中国人的必修课。

  “那要忍无可忍呢?”

  “小不忍则乱大谋。江先生你明白。”

  江先生当然明白,“既然答应了龙琪,我会尽力的。”

  “谢谢。”

  江远哲笑了。他只让警察头疼过,却从未让警察感谢过。这一刻,他不光有成就感,而且对自己在大陆的良好前景也充满信心。

  ──不平太多了,不是吗?

  “很想有你这样的朋友!”这一句,显得江远哲有点性急。毕竟,他还只有二十多岁。

  “从理论上,我们是势不两立的。”果然,拒绝得相当痛快。

  江远哲自尊心有点受不了了,“那你怎么解释你现在的行为?”

  “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一句老话。却翻出了新意。

  江远哲听着,认可了这个相当隐晦的承诺。──行得春风,便有夏雨。他跟这位方警官以后的合作机会,恐怕有很多。

  他笑了,“也好,做不成朋友,有你这样的敌人也挺好。”

  “我们也不是敌人。”

  江远哲怔了一下,“那是什么?”

  “路人。”

  江远哲用了一秒钟领悟──君子之交淡如水。水是生命之源。以小方的身份,跟他做路人是最好的选择。朋友在这个年头是不值得信任的。朋友对你的了解有多少,将来对你的出卖指数就会有多高。他微微一笑,“是的,那再见。”

  “这个人……什么意思?什么叫不管死的活的,一定带回来?”送走小方,大卫一头雾水地问。

  江远哲笑一笑,“这一点我就不解释了,到时你会明白的。而他来的真正目的,是为龙琪来顶缸的。他告诉我,龙琪欠我的人情,他会还。”

  “这……为什么?”

  “为什么?”江远哲感慨地,“问世间情何物?这就是!”

  “他挺痴情的。看不出。”

  江远哲笑一笑,“这就是我欣赏他的地方。爷爷跟我说:有情的人可以重用,无情的人只能利用。套用孔夫子的理论就是:不孝顺父母的人,怎么会忠君事国?”

  “那我们跟龙琪,以后就没什么关系了?”

  “我还真不想跟她有什么关系。这个女人是个天生的征服者。我怕我到时搞不定她,反被她搞定。”江远哲慢慢地说,“其实打一开始,我就没想让龙琪为我做什么,只要她不站到我的对立面,就行了。”

  噢?那今晚不是白忙乎?大卫又不明白了。

  江远哲拍拍他的肩,“日后你就明白了。”

  黄昏最后的一缕夕阳也照在龙欢小小的已经冰凉的尸体上。

  周烨盯着龙欢,眼里涌起一层雾气。──他并不全是有恃无恐的,他也害怕,尤其是夜半三更的时候。

  太阳收起它最后的一缕光,山洞中黑暗起来,周烨蓦地将自己的上衣盖在龙欢身上,就像掩盖某一个事实。

  其实事实是无法掩盖的,只能遮掩一时,不能隐瞒一世。有人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喜欢欲盖弥张。

  周烨拿出雪白的手帕擦了擦手。一个戴黄色蝴蝶面具的男子匆匆忙忙走进来。

  “小孩呢?”这一个问。

  “死了。”周烨漫不经心地。

  “开什么玩笑?”戴面具的男子掀开衣服,龙欢的瞳孔已经散大。“你搞什么?”

  “这个孩子迟早是要死的。”周烨冷酷地说。

  “他才10岁啊……”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心肠了?”

  “不是我心肠软,我问你,你晚上用什么跟龙琪谈交易?”

  “交易?”周烨笑了,“我是商人吗?我是政府官员。我不跟人谈交易。”

  “官员也得说理吧?”

  “强权就是真理。”

  黄蝴蝶沉默片刻,“你这次怎么会亲自来?”

  “我必须来,我不来谁能指使得了你?再说,我也只是个小卒子。还有,我对龙琪这个人充满好奇……”周烨说着摇了摇头,“羊群里怎么就会蹦出一只狼?后来看了她的履历,才知道她是在那野蛮的、没有被圣人教化过的地方长大,从小茹毛饮血,长了一身刺,压根儿就不知道‘顺从’两个字怎么写。”

  “不一定是这个原因吧?那乔烟眉呢?她可是从小在忠孝节义的孔孟故纸堆里长大的,她怎么也炼成了一个刁民?还有扈平,腰缠十万贯,本该去扬州,可也做了刁民,为什么?”黄蝴蝶不无讥讽。

  “疯了,他们全疯了。”

  “我真不知道是谁疯了。”

  “你怎么老是跟我抬扛?”周烨很生气。

  “我只答应帮你做事,没答应拍你马屁。”

  “可你做的这件事很不成功。还要我跑一趟。”

  “不跑一趟怎么知道事情难办?你不也就是杀了个10岁的孩子。”

  “你错了,这个孩子是个饵,我要钓出大鱼。”

  “你以为龙琪会让你的当?”

  “哼,她非来不可,因为她就是那种人。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在哪里交易。”

  “你杀了她的儿子,你就不怕她跟你拚命吗?”

  周烨笑了,“放你的心吧,龙欢毕竟不是她亲生的。中国人讲血缘,谁也不能免俗,龙琪也不例外。或者她想免,可她免不了,因为她就是这块地面儿上的人,那份‘俗’,已经根植在她的血液里。所以,龙欢死了,她只会怒,不会痛。怒是因为见了不平之事;痛才是牵心扯肺动摇根本的。这完全是两码事。因而她来救他,是义,不是情。义,往往是演给别人看的,像什么桃园三结义像所谓的义薄云天;而情,则是深藏密敛存在心里不足与外人道的。所以我才弄来这个小子,我算准了龙琪今天一定来。她是有身份的人,她的所作所为要给世人一个交待,所以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再所不辞。但她绝不会翻脸作鱼死网破之下策,游自力的事不是还没了吗?”

  他真是把人看了透心凉。

  “而且,以她的智商,她大概已经知道龙欢死了。就算死了,她也一样得来。我就是要用这种极端恐怖的法子,让她惊慌、害怕、崩溃、混乱……我想她这一刻,她已经找不着北了。”

  “恐怕恰恰相反,她会比任何时候都镇定。”黄蝴蝶冷冷地说。

  周烨火了,“你别以为自己有多清高,你已经陷进来了,何必还要戴个面具惺惺作态?”

  “我戴面具,是想告诉自己,我虽然陷进来了,但还是耻于跟你这样的人为伍。”

  周烨盯着对方,“你给我小心点,既入了我的夹子,最好是一心一意。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今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出谁在帮龙琪,我这次要一网打尽。”

  夜幕已经降临了,龙琪大酒店灯火辉煌,各色人等来来往往秩序井然。龙琪已经接到周烨的通知,约定子夜零点,在106国道急转弯处的醉魂崖交换人质。这里距醉魂崖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还早得很。

  小方被汪寒洋安排在她的宿舍,一个雅致静谧的套间。晚8点正,上官来向他报道。

  一推门,杨小玉、汪寒洋和小方正围在茶几前玩争上游,脚下是好几个饮料罐子和烟头,杨小玉站着,脸蛋通红,神情亢奋;汪寒洋面带笑容,言语温婉;小方双眼发亮,老谋深算。看样子,杨秘书输了,汪秘书赢了,小方不输不赢。

  然而错了,杨小玉在赢,汪寒洋在输,小方倒的确是输赢参半。

  上官看着这三人,和他们脚下的饮料罐子和烟头。真是悠闲哪。

  “呀,救星来了,开始搓麻,我们正三缺一。”杨小玉看到了上官,忙跳起来把她拉到牌桌边。

  上官看着小方,这不像是让她带枪来的地方。

  小方冲她笑了笑,“来,快坐,小玉说得对,换麻将,上官,搓麻你可是队里的高手。”

  汪寒洋让着上官坐下,给她拿了罐饮料,“喜欢这种口味吗?不行换一个。”

  “就这,行了。”上官接过来。是一筒红茶。

  “噢,对了,”杨小玉正在布置麻将桌,小方就对汪寒洋说,“如果要是酒店有事,而你们老板、你和小玉都不在,又都联系不上,那外边有事的话,该去找谁?”

  “公关部的何苏琳和雪花姐。”汪寒洋回答。

  “好,那你通知何苏琳,让她晚上一直守在办公室,不要离开。一步都不要离开”小方吩咐。

  “好的。”汪寒洋站起来,迟疑了一下,“为什么不是雪花姐呢?”

  刘雪花的年龄总是大一些,考虑问题总是周全些,做事总是稳妥些。

  “晚上这段时间她会有空吗?”小方含笑而言。

  也是,中餐厅会一直忙到明天凌晨,而这段时间,公关部却没什么事。

  汪寒洋去安排了,杨小玉这边归置好了,招呼两位警官就坐,“真没想到,你们也会搓麻将。不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我们八小时之外也要娱乐娱乐。”小方说。

  上官这时趁空问:“小玉,你们老板呢?”

  “她?做美容去了!刚从澳大利亚弄回一种什么海藻泥,据说敷一次脸可以年轻10岁。别说人脸,就是抹台阶上,台阶也能平了。”杨小玉洗着牌,做着广告。

  做美容!还年轻10岁!活得还真够潇洒。在这个时候。

  上官苦笑。她佩着枪带着防弹衣雄纠纠而来,满以为是什么酷烈场面,不料,这里的人打牌的打牌,做美容的做美容。

  她父亲的书房里挂着这样一副字: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这副字挂了十几年了,从她的少年时代开始直到现在。父亲能否做到她不清楚,但眼下这几个人仿佛都做到了。人家们好像不急,一点儿都不急。而且不乱、不惊。

  “喝点水,急有什么用。”小方笑了。这也是一个能沉住气的。

  也是,事是做出来的,不是急出来。急只能急出病。上官叹了口气,深感自己的涵养还太差。汪寒洋回来了,冲小方点头。四人开始“战斗”。

  “看不出,方队长的牌风这么厉害。”汪寒洋笑道,,“什么时候学的?不会是大学时每天在玩这个吧?”

  “这个是跟陆薇学的,她喜欢玩,以前我一有空她就叫我玩。”小方不经意地说。

  上官这时听到“陆薇”两个字脸色微微一变,她看了看另三个人,杨小玉盯着自己的牌,还要偷偷瞄一眼汪寒洋的,汪寒洋则是一副笑容始终如一。

  好像没有谁觉得小方提到陆薇有什么不对。

  “要说这麻将,还真是国粹,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都会玩。我跟老龙出国,那些海外的华人家家都有麻将。”杨小玉说。

  “何止是国粹,这简直就是咱们国民性的象征。”汪寒洋笑道,“人常说,日本人作事的方式是下围棋,从长远着眼,为了整体获胜牺牲局部。美国人作事的方式是打桥牌,与对家结成的联盟,跟对方激烈竞争。中国人就是打麻将了,孤军作战,看住下家,防住上家,自己和不了,也不让别人和。”

  这番话让大家哄笑起来。

  “咦,我想漏一件事,”杨小玉嚷嚷起来,“我们还没说好赢面是多少。”

  “你还赢面呢,每次就你输得最多。”汪寒洋取笑道。

  “这次保不定能赢。”杨小玉对着小方,“方队长,你说吧,今晚你们两位警官要是输了怎么办?”

  “你看着吧。”小方随意地。

  “嗯,这样……”杨小玉想了想,“每人喝一箱啤酒,不许上洗手间。”

  上官笑了,一箱啤酒大概只有日本相扑运动员的肚子才能装得下。

  电话响了,汪寒洋站起来去接,然后走到小方身边,“方队,你女朋友在主楼大厅。”

  陆薇站在主楼大厅的服务台已经好几分钟了。一位高高大大斯文秀气的男孩儿在轻声细语地回答她的问题。

  她说:“我找市公安局刑警队的方队长,他在这里。”

  “对不起,他是住宿?是在茶座?在演歌台?还是……”秀气的男孩子满面春风,柔声细语。

  “我不知道,可他一定在这里。”陆薇坚持。

  “那我们帮你总台查一查,看他留下什么话没有,好吗?”

  陆薇点头。趁等待的空隙,她四下里望着这个金碧辉煌的大厅,心里冒起一股酸涩。

  下午小方走后不久,她就跟着陆星回家了,傍晚时分,陆星出去了,偌大一个家空空荡荡的只有她和小保姆两个。斜斜的余晖照进来,显得分外凄凉。别人的每一天不知怎么过的,反正她的每一天,除了无聊就是无味。有人说,穷日子难过的是肚皮,富日子难过的是心情。的确是。

  从小到大,她既不用动脑子也不用出力气,生活就是一片阳光。看上去很美,其实很乏味,不是吗?

  幸好17岁那年,她遇上了小方,从此她有了自己的“事业”。她开始为之快乐地奔忙。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觉得她的“事业”并不十分顺利,或者说,她是敬业的,但“业”不敬她。她思来想去,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好去请教父亲陆文辉。

  父亲是她偶像,只要她喜欢的想要的,父亲都能让她如愿以偿。她现在还记得第一次带小方见父亲的情景。她父亲平常很和蔼,但见小方那天却很严肃,他把他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仔仔细细看了个通透,然后笑了,悄悄对女儿说:“验收合格。”

  “他很穷。”陆薇提前给父亲打预防针。

  “穷怕什么!人不怕穷,只怕安于穷。”

  “他没亲人。”

  “那更好,没有人会跟你分享他的感情。更不用操心什么婆媳关系。”

  “他还只是个小警察。”陆薇说到这里,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父亲。

  父亲什么也没说,拍了拍女儿的肩。

  好,父亲不反对,就等于万事大吉。但小方却很难搞定。也不是他对她不好,他对她很好,可就是缺一点那什么……对,缺一点缠绵。

  他看她的眼光永远那么清澈,他对她说话的口气永远那么干脆,他跟她告别时候永远是掉头就走。她多么希望他能够对她……什么一点。但他没有。

  她只是他准备结婚用的女朋友吧?她也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曾在书上看到这样一段话──在更多时候,我们所爱的人,往往不是我们想爱的,而是能爱的。就像吃饭,我们能买得起油条老豆腐,我们就觉得油条老豆腐是最好的。

  ……

  难道,我就是他的油条老豆腐?

  这真让陆大小姐悲哀。从心底到脚底。人世间最伤感的,莫过于爱情上的高出低进。──给得多,得到的少。

  伤感过后,则是不甘心。因为他不是她的油条老豆腐,他是她的满汉全席。在失落之余,她把问题交给父亲。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把他喜欢的金庸的几部武侠小说拿给她,“乖女儿,好好看看,你会学到很多。”

  什么呀!?陆薇很愤慨,她不喜欢武侠,她喜欢琼瑶、岑凯伦、亦舒……

  “看看吧。”父亲再一次说。

  她只好看看。父亲是不会哄她的。她硬着头皮看了下去,咦,原来挺好的。尤其是江湖中的爱情传奇,简直波澜壮阔,惊心动魄,不像纯粹的言情,螺丝壳里做道场,转来转去就那几句话就那几段故事。

  等她看完,父亲问:“我的宝贝女儿,有什么收获?”

  “喜欢一个人,就要为他而生,为他而死……”陆薇那时觉得自己就是黄蓉,是赵敏,是任盈盈。

  父亲摇头,“白看了。纯粹白看了。”

  “什么意思嘛,人家看了好几个月,比高考都认真都辛苦的。”陆薇不服气。

  父亲笑,这倒是句真话,“那我问你,郭靖为什么喜欢黄蓉?”

  “喜欢就喜欢,喜欢还需要理由吗?”

  做父亲的这时叹了口气,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他慢慢地语重心长地说道:“女儿,你换个角度想想,如果郭靖当初爱上的是穆念慈,那将会怎么样?”

  “这个……”这个陆薇可从来没想过。

  父亲这时说:“那你再想想穆念慈为什么结局悲惨?想想她若是欧阳峰的女儿,杨康将会怎么对她?”

  噢,这么一说,陆薇开始用大脑思考,“嗯……杨康一直想拜欧阳峰为师,那他一定会对穆念慈好。”

  “有收获!”做父亲的很欣慰,女儿还不至于太笨,“好,我们回到第一个问题,郭靖为什么喜欢黄蓉?”

  陆薇慢慢想着,“若没有蓉儿,傻郭靖他不可能学到降龙十八掌,也得不到九阴真经,更成不了天下第一高手。对不对?”

  陆文辉这时笑了,继续给女儿以启发,“其实所谓的好运气,是你身边的人给你的。黄蓉就是一个能给郭靖带来好运气的人。”

  “可是这对我有什么意义?”陆薇问。

  “黄蓉为什么能给郭靖带来好运气?除了她自己聪明,还因为她爹是黄药师;穆念慈就不行了,她没有家世根基,没有人撑腰。所以命苦。”

  “噢?!”陆薇在慢慢开窍。她有慧根。她的父亲哥哥皆聪明绝顶。

  见女儿已经开始学会动脑筋,陆文辉再点拨,“还有周芷若,她天生就阴险吗?她要跟赵敏一样是蒙古郡主,身份高贵,她还用去动用心思想着怎么坐稳那峨眉掌门吗?”

  陆薇沉思,跟着父亲老辣的思维在纷繁世事中沉浮。

  ──任盈盈,父亲乃魔教主任我行,自己被奉为圣姑,这等身份自然是明里暗里给令狐冲带来不少好处。苗若兰,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身份自然不俗,所以任凭袁紫衣程灵素折腾半天,终不敌她的宛转一笑。小龙女是顶不济的,但她是杨过涉世之初最坚强的庇护,还教了他三招两式,成为他江湖扬名立万的基础。霍青桐香香公主,回疆部落族长的女儿,因为她俩,陈家洛才得以在回疆立足……

  金庸老爷子挺会盘算,给他的男主人公挑老婆,一个个非富即贵,旺夫相十足。

  “乖女儿,想通了吗?”作父亲的问。

  陆薇沉默着,进行着她从琼瑶到金庸的转变。

  ──

  一般人只看到了郭靖黄蓉在一起的美好,却想不到黄蓉的身份背景为这场感情所起的铺垫。其实在这个俗世中,任何一场貌似纯洁的爱情背后必有一番锱铢必较的暗战。

  所以,作为一个女人,想要爱情美满,光有个人魅力,是远远不够的。

  “知道潘金莲吧,这个女人其实很无辜,想想如果她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女儿,她会落到那个下场吗?”父亲又为女儿的成长加了一把火。

  陆薇叹了口气。为某种纯真的不再回来。

  唉,原来人世间就是这样的。真叫人寒心,是吧?

  “可是,小方……”

  这时,她仍然不愿意把自己的感情与这个俗世接轨。爱,不是圣洁的吗?

  陆文辉语重心长地,“尘世尘世,顾名思义,就不是干净的地方。所以,任何一种感情的滋生,都有利益如影随形。比如积谷防饥,养儿防老。”

  ──其实这句话,才是真正地扎到了重穴上。防饥防老,利益在先;积谷养儿,感情断后。这倒是符合马克思的物质第一意识第二。

  陆薇听着,心灵上受了极大的震动,她看着父亲,觉得他好陌生。

  “那您养我和哥哥……”

  陆文辉摇了摇头,“孩子,我对你们兄妹最大的爱,就是把世界的真相告诉你们,然后你们用自己的智慧去面对。”

  陆薇沉默了很久,真相是残酷的。掩藏真相则更残酷。──没人告诉你狼吃人,你就不懂得避开它,更不会想法子去对付它。

  愚民只能造就弱智。整体弱智只能是落后。

  父亲是对的。──地之秽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无鱼。社会本身就是含污纳垢之地。所以,洁者易污,明灯易灭。

  “那,我跟小方……”无论如何,她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陆文辉想了想,背着手在地上转了几圈后,字斟句酌地,“不要把男人想得太好,什么伟大、坚强、高贵……其实都与男人无缘。女人不要崇拜男人。”

  “为什么?”这句话无疑又打破陆薇心中的一尊神像。──但凡女人,总会对男人有几分崇拜。

  陆文辉笑了笑,苦笑,“做一个中国男人是最辛苦的。你没读过史书,中华上下五千年,多一半的时间是处在战乱和饥饿之中,严惩缺乏人生与财产安全保障。每个人都心理脆弱,感觉彷徨无依。所以,谁都渴望能有个依靠。男人更甚,因为他们需要去面对整个世界,女人则只要面对一个男人。所以有句话叫:良臣择良木而栖。何为良木?说穿了,老丈人就是最好的一根。所以,也就有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就是说,虽然跃上龙门,但也要裙带提携,得来的富贵才更牢靠呀!”

  这番话,让陆薇头晕目眩。她毕竟是少女情怀,总把她恋人往英雄大侠那个方向靠。

  陆文辉看着女儿的表情,知道她在过最后一关,“看看外国的童话,是《灰姑娘》,穷女人嫁王子;咱们的戏剧,是《铡美案》,男人傍粗腿。这就很说明问题。不管中国的大男人们如何的撇清,在潜意识里,总有着一个金榜提名做驸马的‘美好理想’。这不怪男人,在一个险恶的僧多粥少环境里,为了安身立命而钻营、巴结、奉迎、吮痈舔痔、捧臀掇屁……这很无奈很辛苦,不如找一个好丈人,可以少掉十年二十年的奋斗!!”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都说女人喜欢‘傍’,其实男人更喜欢,傍上司、傍当权者、傍有钱人。一‘傍’生利。这世界,人人逐利而为,从未停止。”

  “那……那你呢,爸爸??”

  “你爸爸我也一样。好孩子,我们生的地方不对,自古以来我们就缺乏一种平权意识,讲的是高低贵贱,讲的是身份,自食其力的人反而受不到尊重。没权没钱,你连人也不是!社会只给了人一个选择──向上爬。这个‘爬’字,道尽了男人的辛酸。想想,什么东西才爬?强权的世界,人在退化……”

  陆文辉感叹着,在女儿面前他直言不讳。作为一个官员,他可以在外面愚民,但不可以在家里愚子。那是危险的。──有些白痴不是天生的,而是教育缺乏棱角。

  “然而,大丈夫不是讲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吗?如果小方他抵不过诱惑,那他算什么男人?”陆薇在做着最后的争辫。

  父亲这时笑了,摸了摸女儿的头,“中国人最喜欢喊口号,越是做不到的,越要喊。嗓门大者内中必虚。女儿,想想,这世上有谁能抵得过诱惑?嗯?”

  是啊,这世上有谁能抵得过诱惑?

  如果亚当和夏娃能抵得住诱惑,他们现在还是大龄未婚男女。这个世界也将一片荒凉。

  人类就是在诱惑中兹生的。

  “不要责怪抵不住诱惑的人,有时候,对别人‘抵不住诱惑’的愤慨,恰恰是因为自己就很抵不住。或者更惨,因为已经没有人来拿什么诱惑你了。”父亲为女儿这么解释。

  ──攀龙附凤为什么成了贬义?因为大部分人攀附不上。

  所以,能被人诱惑,也是自身价值的一种证明。

  而她的小方,是一个绝对值得去诱惑的人。是的,父亲说得对。别人没有的,她有。别人给不起的,她给得起。她很幸运,不是吗?

  这一点,陆薇始终都没有看错。

  “小方是个不错的年青人,你的眼光很好。女儿,幸福女人的幸福,多半由男人决定。前半生父亲给,后半生丈夫给。而一个好丈夫,是要你自己来栽培的。像黄蓉栽培郭靖一样。不遗余力。不舍本,则不生利。”

  “那要是白忙一场怎么办?”

  “放心吧,小方他不会离开你的。”父亲给女儿吃定心丸。

  可是这一句,父亲却错了。

  他一生算无遗策,这次却把真情没有加进去。对于有的人,真心的驿动犹如兔子鼻尖上的胡萝卜,没有了会死。

  小方就是这种人。

  所以,他终究是脱轨了。

  陆薇没有控制住他,但,绕了个圈后,他居然又回来了。

  陆薇坐在黄昏的客厅中沉思。夜幕慢慢降临……

  父亲不在,哥哥不在,他们通常就这样,她已经习惯了的,但今天不一样,她很想找个人聊聊,很想。

  夜色一点点沉了下来,黑得如墨。星星也不知哪儿去了。寂寞如水。

  陆薇对小方的思念亦如水,他去哪儿了,他现在难道不应该陪在她身边吗?可他却去找龙琪了,他跟哥哥说话时他听到的。

  龙琪是一个女强人,有钱,漂亮,重要的是,他喜欢她。

  如此一来,陆薇坐不住了,她有的,龙琪有,她没有的,龙琪也有。她已经落在下风,虽然小方要跟她结婚,但毕竟只是“要”,而没有尘埃落定。所以,她不能一个人傻傻地待在如水的寂寞中,她觉得自己应该浮出水面,不论如何,她都是小方的未婚妻,她有必要让龙琪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她跳起来穿好外衣不顾小保姆喊叫出门拦了辆出租就赶到龙琪大酒店。

  很显然,这座酒店很气派,很有品位,服务生很光鲜明媚,而且态度好极了。他们彬彬有礼,但陆薇总感觉他们的彬彬有礼中藏着一种傲慢。凭什么?店大可以欺客?

  “我要找……”她直截了当地提出她的要求。她要见她的未婚夫。

  然而,服务生回来说:“对不起,我们对客人资料是完全保密的,除非他在总台留下话,否则,我们不能告诉你方队长现在在哪里。如果你急着要找,可以打电话跟他联系。”

  服务生还把她带到电话旁。态度非常的和气优雅,结果却是坚硬冷酷。

  他们不让我找到小方,而他确实在这里。陆薇心里这时涌起一种不祥,是不是他跟龙琪正在一起……

  “我不打电话,我就要找他。”陆薇坚持。

  “您是陆小姐?”何苏琳出现了。她是公关大使,她最欢迎的就是胡搅蛮缠的客人,因为龙琪给她说过:从最不满意的客户身上可以学到的最多。挑货的才是买货的,对方挑,我们改,一直改到满意为止。这样,不论什么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她微笑着,人很美,很年轻,像一块清润的玉石。

  陆薇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子。这里的女人都这么美吗?

  小方听到汪寒洋说陆薇来了,心里一紧。

  本来,上官应该说点什么,比如“我去看看”之类,她是小方的手下,她的出现,至少可以给陆薇一个“小方正在工作中……”的感觉。但她这一刻却保持了沉默。

  本来,杨小玉也应该说点什么的,偏偏绕舌的她这时也保持了沉默。

  本来不该沉默的这两者的沉默,加重了气氛的尴尬与紧张。汪寒洋只好开口了。

  “方队,要不我去看看。当然,你可以选择自己去。”她总是留有余地。

  小方为难了几秒后,“咱们一起去。”

  “请问是陆小姐吗?”何苏琳再一次问。她本来已经回家了,因为接到汪寒洋的电话,所以匆匆赶来,正好遇上,“我能幸运地为您做点什么吗?”

  仪态与笑容是无可挑剔的,措辞也是温婉谦恭的。傲慢,却在这之后不远的地方站着。

  陆薇再次重复了她的要求。

  “对不起,除非方队长他本人在总台留下话,作为酒店,我们一定得保护顾客的隐私。其实,您可以给他打电话。”

  何苏琳的话在陆薇听来并无新意,而且更刺伤了她。她不想打电话吗,她打了,关机。这更让她焦灼。──他到底跟龙琪在做什么?

  “我不管,我现在一定要见到他!”陆薇的小姐脾气上来了。

  何苏琳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只见龙琪从大厅那一边过来,她刚从美容厅出来,准备上楼,陆薇也看到她了,颀长的身材,冷峻的气质,一双大眼视出灼灼华光,顾盼之间,凛然生威。

  “她、她、她是谁?”她的声音颤抖了。因为她认出来了,这个女人,就是那天在文室卧室里出现的女人。

  ──她说:“这幢房子是我买的,你睡的这张床也是我买的,而你身边的男人,是,我的丈夫。”

  神情冷漠而傲慢。

  何苏琳的微笑道:“她就是我们的总裁龙琪,龙总。”

  什么?她就是龙琪,那,那天那个男人就是文室,文室是她的丈夫!她丈夫死了!!

  天哪!什么叫无巧不成书?陆薇的脸色苍白如雪。

  “你们总裁的丈夫是死了吗?”她问。

  “这很不幸。”何苏琳先叹息了一声,才又接着说,“这个不幸发生在这个月1号。”

  这个月1号就是11月1日!陆薇想必对这个日子刻骨铭心,她脸更白了。

  “陆小姐,请问……”何苏琳见陆薇神情不对。

  “我明白了。”陆薇看着愈走愈近的龙琪,掉头匆匆而去。她身后,是何苏琳略显诧异的双眼。

  陆薇刚从大门口消失,电梯开了,小方与汪寒洋走出来,迎面撞到龙琪。

  “你从哪儿来?你有没有……”小方着急地攥住龙琪的胳膊。他是怕陆薇跟龙琪碰面,她俩一见,不知会出现什么状况。

  “有没有什么?”龙琪奇怪地问。

  小方说不出口了。

  “到底怎么了?”龙琪凝眉。

  “小方队长是想问你,有没有撞到陆薇。”汪寒洋替小方回答。

  “陆薇来了吗?”龙琪笑了。顺便轻轻地拂开小方的手。

  “你没见她?”小方这时觉得自己有些失态。

  龙琪摇头,末了,她奇怪地,“咦,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下午她以为小方走了呢。

  “我留下的,我们搓了几圈麻将。”汪寒洋忙说。

  “是吗?”龙琪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输赢如何?”

  “还没分出胜负。”又是汪寒洋说。

  “那继续玩吧。”龙琪走进电梯。陆薇来与不来,好像与她全无关系。其实也就没什么关系。她的酒店开门迎客,谁来不是来。

  “我们快去找陆薇吧。”汪寒洋拉着小方。

  “不用了,我想陆薇已经走了。”

  “为什么?”汪寒洋纳闷了。

  ──因为她遇上了龙琪。更因为11月1日晚上,她们已经遭遇过了。小方想。

  “那给她打个电话,说不定她找你有什么事。”

  也只有这样,小方摸摸口袋,他的手机不知拉哪儿了。汪寒洋忙把自己的给他。小方摁了几下,这手机跟自己用过的菜单不一样,这时,一个熟悉的号码给摁出来了,是陆星卧室的电话号码。这个号码除了几个特别亲近的人,谁也不知道。

  噢?这可奇了怪了。他抬起头,汪寒洋已经走开了,人家跟女朋友通话,最好回避。她是这么想的吧?

  房间里,只剩下了杨小玉和上官文华。

  “警官女士,诈骗罪一般判几年?”杨小玉问。

  “这个得看法官,我们警察只管抓人。”上官说,“怎么,有人骗你?”

  杨小玉沉默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拿出一本牛皮纸封面的小册子,递到上官面前。上官接过来,原来是医院的诊疗手册,封面的最上一行是:妇幼保健医院。下面姓名一栏写着“陆薇”两个字。

  哦,是她的?上官正弄不明白那位大小姐今天怎么会住那儿去了呢。她翻开一看,笑了。

  “你还笑?陆薇带馅儿都三个月了,那馅儿是谁下的?你们方队的吧?别说,他还真能干,吃着这碗馄饨饺子,还敢跑到我们这里献殷勤,你看看你们现在的公安队伍,都出些什么人材!还整日扫黄打非,先把自个儿门里清一清。脸皮忒厚。”杨小玉皮笑肉不笑。

  上官顾不得对方的夹枪带棒,仔细地将这本诊疗手册翻了翻,问:“那个叫扈平的人让我去妇幼医院找方队,他怎么知道方队在那里?”

  “陆薇是被扈平的车给撞了一下,当时离妇幼医院最近,所以就去了那儿。听扈平在电话里说,问题不大。左臂有点擦伤。”杨小玉懒洋洋地。

  上官一听,又笑了,“这就对了,这个诊疗手册是假的。”

  “何以见得?”杨小玉双眼烁烁放光。

  “小玉你想想,一个普通车祸的例行体检,也无非是拍个片子,查查心电图,看是否有骨折内出血脑震荡,哪有作妇科检查的。而这个诊疗手册里,却只有妇科方面的各项检查记录。你不觉得奇怪吗?”

  杨小玉笑了,她也是这么想的。

  上官这时郑重地,“小玉,别的我不敢说,但我们方队的为人我很清楚,他要真是那种人,陆薇的孩子就不是三个月,而是三岁。”

  话外音很明白──小方与陆薇本来就是未婚夫妻,离已婚只差一步,如果真有那意思,恐怕早就进洞房猪羊满圈了。

  “是吗?”杨小玉盯着上官,“那他为什么突然要跟陆薇结婚?”

  她想知道这位女警到底掌握了多少。

  上官说:“方队是要跟陆薇结婚没错,但绝不是为了这个。”

  “那为什么?”

  “你先告诉我,这个你是从哪儿得来的?”上官避而不答,晃一晃诊疗手册。

  杨小玉嘻嘻一笑,“下午我见你们方队口袋里塞着一本这,露了个边儿,我猜到可能跟陆薇有关,趁跟他拿小刀的工夫,顺手牵来的。”

  什么?上官听着皱起了眉头──既然诊疗手册一直在方队身上,他看到了难道没有一点怀疑?如果陆薇的怀孕确实与他无关。难道真是他的?

  也不对,如果是他的,都三个月了才想着结婚?再说,如果真有这一出,陆薇又何苦演那一出。而且以方队的为人,若与陆薇有这一出,就不可能对龙琪钟情。他也不敢哪,龙琪什么人他不清楚?

  上官百思不得其解。

  “在想什么?”杨小玉盯着她问。

  上官也盯着她,她是不是已经闻到了点儿什么?这个嬉皮笑脸的家伙其实比乔烟眉还厉害。乔烟眉直抒胸臆聪明外露,她则是指东打西深藏不露。这或许跟她的职位有关。秘书是不可以锋芒尽露的。

  “你为什么不拿着这个直接去找我们方队问个明白?”上官问。因为只有这样,才更符合杨小玉的个性。

  “我是想过,但这之前──”杨小玉敲着桌子轻轻地说,“我得弄明白下午你给我打电话时,你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让上官明晰──杨小玉确实已经知道了点儿什么。

  “这事跟你们老板说过吗?”

  “我们老板讨厌捕风捉影。”

  看来杨小玉这个秘书做得还比较称职。龙琪尚不知道。很好。因为上官现在还不能把这个谜底捅开,一方面,她得考虑小方的感受,另一方面,有几个疑点她还没弄清楚。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她说。

  杨小玉微微一笑。──哼哼,陆大小姐,不是我把你往坏里想,你自各儿耍脱了。

  “可我就觉得纳闷,你们方队长他不是警察嘛,有的人……她就不怕穿帮?”

  上官笑了笑,“说实话,方队他有那么一点点的大男子主义。”

  杨小玉一听,就想起龙琪给她讲过的那个关于肋骨的笑话。是的,男人要是从一开始就低估了女人,那他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方队他很心软。”

  “噢?”这点倒是汪寒洋也看出来了。

  “方队他有次在路上拣了只小狗,那狗要多脏有多脏,要多丑有多丑,还有一身瘌痢。他也不嫌,每天给洗澡,涂药,还给买牛奶面包火腿肠。他不住宿舍嘛,警队宿舍不让养狗,他是队长,没人敢说什么。再说都是单身,大家下班逗狗玩也挺解闷,一个月后,那小狗给长得油光发亮。被我们同事的一个小孩子看中了,哭着喊着想要。方队就给了。给时千安万顿,要那孩子好好待他那只宝贝狗。后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杨小玉问。

  “半年后,方队去我们那位同事家,看到小狗了,想抱抱,结果被那狗咬了一口。”

  杨小玉耸耸了肩,笑了。

  龙琪刚走出电梯,手机响了。

  “喂?你在哪里?你怎么会来?好、好,知道了,就去。”

  她合上电话,纳闷,他这个时候找我,什么事?天哪,真是越忙越有人添乱!她想了想,又走进电梯。

  时针指向9点。晚9点。

  杨小玉的心开始咚咚跳起来,她有点沉不住气了。汪寒洋的脸色也有点发白,脸上的笑容开始有些僵硬。上官也嗅到了一丝火药味。

  气氛渐渐凝重。

  “不早了,要不我们去吃宵夜?”汪寒洋建议。

  “让你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杨小玉摸摸了肚子,又问上官,“几点吃的晚饭?”

  上官就没吃晚饭,小方一给她打电话,她就开始准备。

  “开什么玩笑,也不早说,显得我们多没人性多小气,把客人都饿着了。走──”杨小玉站了起来。

  “等等。”小方说。

  “有事?”汪寒洋问。

  “等等,我想,该来的,也快来了。”

  “是谁要来?”三个女孩子一齐问。

  “再等一下。”小方话音刚落,方苏琳进来了。

  晚9点,正是龙琪大酒店生意旺,气氛酣的时候,浓情热酒长歌醉舞一派祥和,中餐厅西餐厅酒巴茶座演歌台客房部人影熙来攘往,最热闹的还是各处的收银台,就像练过任我行的吸星大法,钞票哗哗吃进,别人是日进斗金,这里何止斗金。真是太平繁华,岁月静好。

  公关部的何苏琳此时还在办公室。这是个娴雅端庄的姑娘,当初她出任公关部部长时,有人说她不苟言笑,不具备公关的能力。龙琪力排众议,问大家一个名门闺秀和一个欢场艳女哪个更容易被人接受被人尊重?

  自然是名门闺秀。

  龙琪认为,公关部是一个企业的门面,公关部长首先体现的是该企业的文化内涵和资本的底蕴,这光靠长袖善舞就行了吗?公关不是简单的交际,是吸引合作,合作靠什么?靠实力。欢场艳女得到的是什么?虚情假义和有限的金钱,名门闺秀得到的又是什么?是扎实的社会关系和稳定的生活。

  后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扎实和稳定也是一个企业生存的根本。

  果然,两年下来,何苏琳成了最年轻也最能干的部门经理。她的气质、她的活力、她的稳重,为集团公司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也和社会各界建立起和谐的关系。

  这,不是陈白露之流所能作到的。也许能,但那是浮浅的、急功近利的,多少有点被人轻视的。

  龙琪要的却是社会永久的尊重。高山仰止。

  得人赏识,是为人一大快事,何苏琳的确很努力,晚上没事的时候,她也喜欢在办公室多待一会儿,看看书,静静心。

  心一静,眼就清。

  现在何苏琳的一双明眸盯着被装潢得富丽堂皇的门。门外有人想进来,却又似犹豫着不敢进来。

  她等着,人生就是一扇一扇的门,门后的风景是奇丽的,但打开一扇门是需要勇气的。

  本来今天下班后她已经回家了,汪寒洋又把她找了来,说有事。却没说明是什么事,只让她哪儿也别去,在办公室死等。

  等什么呢?她没问。只有乖乖等,一直等到现在。

  门终于开了,进来的是羊博士,何苏琳心里一动,她看着他。她等。她最大的长处就是有耐心。

  他沉默了一阵后,说,“我刚才接到一个电话……”

  “谁的?”何苏琳感到气氛的不寻常,昨天一天的气氛已经很不寻常了。

  羊博士说:“这个我不能说。”

  “那你能说什么?”

  “电话里那人告诉我说:小马儿已经不吃草了。”

  什么意思?何苏琳蹙起眉头。

  “本来让我转告老总。她不在,汪秘书或者杨秘书,她们我也都找不着。”

  所以来找我?何苏琳轻轻地说:“我知道了,谢谢。”

  小方他们几个都站了起来。听何苏琳说:“小马儿已经不吃草了。”

  小方的脸色变了变,等何苏琳出去后,他问:“龙欢属什么?”

  “属马!”杨小玉颤抖着声音。

  ──龙欢已经不在了。

  汪寒洋看着小方,他的脸色完全白了,支撑在桌子的手,在发抖。这个消息对他,是万劫不复!

  杨小玉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支持住,坚强一点,再坚强一点。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有人正在等着看我们哭丧着脸、看我们掉眼泪、看我们因悲伤而失控……所以,我们要打肿脸充胖子,要强颜欢笑,要镇定……”

  她的话在小方心里起了作用,现在不是难过也不是自责的时候,因为接下来的事,会比龙欢的死更可怕、更危险。

  “要不要告诉龙琪?”上官问。

  小方摇头,“我想她已经猜到了。”

  对方的目的既然是要她死,那还留着龙欢有什么用?以她的智商,不会想不到。

  “那……这个约会,还要去吗?”上官问。

  “我们不去,对方就要来。”小方说。

  ──对方是机器,是推土机,我们只是待拆迁的旧房子。罐子碰石头,罐子破;石头碰罐子,罐子破。反正得破,不如主动一点。牺牲局部保全整体。

  龙琪现在不是流浪诗人,一个人跑了全没事,她有公司,有家人,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谈判,龙欢做了个引子,以给龙琪一个下马威。

  ──你一定得来。非来不可。像狼吃羊一样,没有商量,也无需商量。

  “方队长,那我们现在……”汪寒洋问。

  “我下午让你联系的医院呢?”小方问。

  “没问题,联系好了。那是家私立医院,我们有暗股的。三年前他们濒临倒闭时老板投资将其捞出水面。院长跟我们私交很好,我让他留下一个最好的医生等着。”

  “我说的是,一定要保密。”

  “这更没问题。院长是从英国回来的。他的治院方针就是:做事,不多事。”

  “那你现在,就去医院等着。一步也不要离开。”

  汪寒洋走了,小方又看着杨小玉,“今天晚上,龙家一定得有个人在场,你看谁合适。”

  “龙言。”杨小玉想都没想。

  “你亲自去找他,现在就去,告诉他,今晚不要早睡,等你电话。记住,要避开家里其他所有人。”

  杨小玉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回转身,想问什么,却没有。

  上官看着她出去了,问,“方队,你猜她想问你什么?”

  “她想问,是谁给何苏琳传的那个话。”

  “我也想问。”上官的眼睛的通亮的。

  小方想了想,“是羊博士。”

  “你怎么猜到的?”

  “他以前跟着陆星。”

  噢……“你是说,是陆星把他刻意安插到这里的?”

  小方点头。

  上官皱眉,“龙琪会不知道?”

  “龙琪知道。但对她无害,她就装不知道。”

  “无害?”上官想不通。

  “羊博士来这里,是为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准确地说,是为了替陆星保护那个女人。”

  上官看着他们的队长。

  小方继续,“羊博士是个书生,呆书生。所以他才得了这个‘肥差’。而对于羊博士本人来说,则是为了报恩。陆星对他很好。”

  “那照你这么说,是陆星让羊博士传这句话喽?为了什么?”

  “城门失火,殃及鱼池。陆星他不想让这里变成一片废墟,因为他喜欢的人在这里。”小方慢慢地说,“陆星是个很专情的男人。”

  “他?”上官对此表示怀疑。

  “其实就个人的品质来说,陆星是个君子。他孝顺,上进,和蔼,是好儿子,好哥哥,好朋友,如果你有幸跟他在一个单位,他还会是你的好上司,好同事。”

  “他有这么好吗?”上官不服气。更不相信。

  “他有。”小方沉思片刻,“给你出个题目吧,有这样三个人,你从其中选择一位来造福全世界。第一位:笃信巫医和占卜家;有两个情妇;有多年吸烟史,而且好马提尼酒。第二位:曾经两次被赶出办公室;每天要到中午才肯起床;读大学时曾经吸食鸦片;每晚都要喝大约一公升的白兰地。第三位

  :曾是国家的战斗英雄;保持着素食习惯;从不吸烟只偶尔来点啤酒;年轻时没有做过什么违法的事。想想,你会选哪个?”

  “应该是第三个吧。”上官略有犹豫。

  小方叹了口气,“如果你想世界毁灭的话,无疑你是选对了。告诉你吧,第三位是阿尔道夫·希特勒。”

  上官吃了一惊,小方看着她的表情,觉得很好笑,“至于另外两位,一个是富兰克林· 罗斯福,一个是温斯顿·丘吉尔。”

  上官笑了。苦笑。她父亲不止一次地说过,不要带着任何偏见任何感情色彩去看待嫌疑人,这会让你失去正确的判断。她还是作不到。

  “我们总喜欢把有些伟人神化,而实际上,没有一个人是完美无缺的。生活中过于完美的人,说不定正是个大奸大恶之徒。龙琪说得对,我们有时用眼睛看到的,用耳朵听到的,也都不是真的。”小方说。

  “你好像很了解人性,也很了解陆星。” 上官问得很有内涵。

  小方淡淡地说:“我跟陆星的关系是很紧张,但那是公愤,不是私怨。”

  上官看着这个年轻的队长,枉你这么聪明,却没看出陆薇在演戏。这一刻,她忍不住想说出来,因为龙琪今晚生死难料。但她终于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陆星怎么会知道龙欢已经死了?”

  “你说呢?”小方反问。

  上官抚了一下额头,“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件事上也插一扛子?”

  “他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才陷下去的。”小方说。

  “因为这件事?前后时间顺序不对啊!”

  “是的,我也一直想不通,陆星他到底为什么,他本来是个充满抱负的人,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是的,一个电话号码,就是那个电话号码……”

  上官看着小方,知道他又在动脑筋。

  他说:“也许这事了了以后,我们就有证据抓陆星了。”

  上官这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可是你要跟他的妹妹结婚。”

  小方的脸色一下变得无奈起来,“这是两码事。”

  “两码事吗?陆星陆薇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你到时怎么当着妹妹面给哥哥带上手铐?”上官直直盯着小方。

  小方沉默一会儿,“那如果上官,有天我抓了你父亲,你会怎么样?”

  上官眼波突然一闪,“我希望不会有这一刻。”

  她的这个不算回答的回答已经说明一切──人与人之间有种矛盾,是难以调和的。

  “其实除了感情上的因素,你就是因为陆星,才渐渐跟陆薇疏离的,是吗?那你现在又何必?”上官说。

  “我们能不能说点别的?”小方几乎是在请求。

  “行,说什么?”上官看看表,才刚刚10点,离上路还有半个小时,这个半小时真的很难熬。尤其是对小方。

  这也算是决战前夕,决战前夕的等待是最折磨的。

  小方看着表,一秒、一秒、一秒,又过去一秒……天哪,不能快点吗?

  骰子已经掷出去了,赌轮在旋转……不知道结局,没人能预料。

  “你去看看她吧!”上官轻轻地说。

  杨小玉摁了门铃,龙言的妻子简美馨出来了。

  “小玉!”简美馨有些惊喜,她跟杨小玉很熟。她是位护士长,三十出头,美得丰腴而踏实。属于那种标准的居家型。“有事吗?快请进。”

  “龙律师呢?”杨小玉边进边问。

  “找他啊,他不在,晚上有应酬,晚饭也没回来吃。”美馨边带路边叨叨。

  杨小玉看着她,突然觉得,这才是个真正幸福的女人。她叹了口气,停下脚步,“龙律师既然不在,我就不进去了。我还有事,得回去。”

  “这么忙?姐姐她真是辛苦,都几点了,还在工作。”美馨说着,继续往里让杨小玉,“都走到门口了,进来喝杯水。姐姐她好吗?身体怎么样?对,龙欢呢?今天怎么没回来?平常这会儿正跟我家那个打架呢!”

  美馨说到这里,笑了,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温柔闲适的笑。

  杨小玉呆呆看着她,想,这码事今天若是能善了,无论如何也要劝龙琪赶快嫁人,扈平也好,小方也好。赶快生几个孩子,每天呆在家里,等丈夫回来。人家美馨这种日子不是挺好吗?直到这一刻,杨小玉才品出刘雪花话中的意味。

  ──人,有没爱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婚姻。有婚姻就踏实了。

  “对了小玉……”美馨这时突然忸捏起来,迟疑一下后,悄悄地问,“你每天跟着我姐,她有没有相好的?”

  杨小玉愣了一下,“怎么?”难道这位弟媳知道点儿什么了?

  “你也知道,她跟文室关系不好,捏都捏不到一块儿。当然,我也不是用心坏,就盼着文室出事,可是他现在毕竟没了,我姐得早做个打算呢!她也不小了,再过两年生孩子就难了,我是护士,见多了,前天有个高龄产妇,大出血。你能不能劝劝她?当然,你也不是外人,这话只能咱们在这里说,龙欢不是亲生的,隔了层肚皮那真不一样。姐姐她是很能干,可是总得有个家有个自己的孩子的不是?总不能到老了守着一堆钱过吧?她条件好,这儿不想找出国找个老外,混血儿才漂亮呢,又聪明……”美馨开始家长里短长篇大论起来。

  杨小玉听得便如芒刺在背,她不能待了,这种氛围腐蚀人心。动摇意志。

  “我还忙着,先走了,龙律师回来给我打个电话。”杨小玉抽身就走。

  美馨站在台阶上诧异,这姑娘,总是风风火火。

  “谁呀,谁来了?”龙琪的老父亲从屋子里踱出来,白发在灯光下雪一样。

  这时,杨小玉没找到的龙言正与龙琪在酒店的空中花园中。半个小时前他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想见见。虽然来的不是时候,但龙琪这个做姐姐的也不好拒绝。两人见面后海阔天空聊了很久。从国际到国内。

  “说吧,找我什么事?”聊的热了后,龙琪问。她的这个弟弟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龙言笑一笑,“我接了个大案。”

  “有多大?”龙琪问。龙言是名律师,接的大案不计其数。今天是什么原因让他来向她讨教?

  龙言没说话,只把手伸进口袋,然后摊开手掌,是一颗子弹。

  龙琪叹了口气,这案子的确够大的。

  龙言说:“是一个县委副书记。叫闻光明。博士生,毕业后分配在在省计委,去年才下来的。念得书多,难免有些迂,与社会脱节。他去了县里,别人给他送钱、请吃饭,他都说不。结果,他成了另类。他所有的好的建议,在常委会上,永远通不过。因为别人都拿了钱,他没有,他是孤立的,少数的。少数得服从多数。他很愤怒,找朋友诉苦,说他这个不腐败的却斗不过腐败的。朋友说:那很简单,要么,一起腐败;要么,走人。他不想腐败,也不想走人,于是……”

  “于是进去了?”龙琪都能猜得到。

  龙言点头,“他去年在一个乡镇蹲点,那儿是粮食高产区,可农民很穷。这两年粮食卖不上价。谷贱伤农。他就想办法要办一个淀粉厂。有一种淀粉叫阿尔发淀粉,工业用,就是专门浆布料的,通俗一点,就是刷上那种淀粉后,能让面料显得挺括。阿尔发淀粉一公斤市价大约200元,比普通淀粉的一公斤10元要高出很多。闻光明就是想办一个这样的厂。可是我们国内没有这种技术,得从国外引进。设备加上技术转让,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利用他的关系,在省里筹了一笔,再加上全乡的集资。本来都可上马了。这时,出事了。”

  龙琪看着弟弟。不知他是怎么卷进去的。

  “他们县的副县长在中央党校学习,今年暑假带回一帮他的同学,先在省城玩了一晚,共花掉18万元。因为钱不够了,让秘书连夜回县里找财政局长想办法。恰好,财政局长去了海南,一时回不来,别人又弄不出那么钱,那是个贫困县。工资每月拖欠。秘书想来想去,只有闻光明那100万可以先挪用一下,于是,闻光明的钱就被副县长借走了。这是前奏,后来那副县长带着他那几个同学全省溜了一圈,花了差不多两百多万,这个亏空怎么补?”

  “卖地!”龙琪说。

  “你怎么知道?”龙言问。

  “那还用说,一个穷县,能有什么?无非是农民的地。”

  “正确。那个副县长把城郊的100亩地给卖了,那是块水浇地,也就是俗称的菜地,那块地上养活着不少菜农,我们市里的菜大部分就是靠那儿供……”

  唉,这就是我们父母官!虎毒还不食子。

  ──子曰:苛政猛于虎。

  “菜农们不服,去县里告状,闻光明听后非常气愤,这才明白副县长借了他那100万到底派了何用途。这令他非常震怒,发誓要为农民作主,便接了状子,请了律师,准备告倒县里那伙蛀虫。结果……就在今天9月,闻光明因受贿罪被地区法院拘留。”

  龙琪听得点头,这就对了,如果不这样,就不正常了。

  “那你呢?你怎么接的这个案子?”她问弟弟。

  “名气太大。”龙言苦笑。

  他说:“闻光明被拘留后,那个乡的农民自发组成请愿团,到区法院静坐。但不管用,经人点拨,他们知道这种官司得找律师,找一个好律师。”

  “于是找到你那儿?”

  “对。我本来不想接这种案子,可是……足有一百来号农民守在我的办公室外面……他们的衣服是出门走亲戚穿的,有压出来的折痕,还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味儿,他们的皮肤是粗糙的、黝黑的,他们的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儿,鞋上带着灰尘,手里拿着准备送给我的咖啡和烟……那一刻,我很沉重,他们是农民,他们为我们种出了粮食,他们却是最底层的,他们有冤屈,却没人肯帮他们,惟一一个帮的,也进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后来你就收到这颗子弹?”

  龙言点头,“想想自己这些年,只关心自己的喜怒哀乐,只关心自己的温饱安逸,即使打官司,我想的也是输赢结果,而不是对错是非。这次我只是想做一件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

  龙琪看着他,“那我告诉你,你输定了。”

  龙言苦笑,“是的,那座县委大楼里几乎所有人的,都认为闻光明是冤屈的,可又都觉得他是自找的。他是县委副书记,他要作的事应该是升官发财,把子女全培养出去,把亲戚们都扶持好……可闻书记他做了什么?他不务正业。开什么淀粉厂?农民?管农民做什么?你顾得了自己就不错了!”

  他叹了口气,“这就是人心?维护、艳羡,甚至于赞美腐败……更希望自己也有机会腐败。而对于闻光明这样的人,大都是嘲笑、幸灾乐祸、冷眼旁观。”

  ──这就是人心。

  然而,又能责怪什么呢?连金子都生锈了,铁还能怎么样?

  上行下效。

  “那你准备怎么办?”

  “这正是我找你原因。”

  龙琪沉默片刻,“庭外和解。说服对方撤诉。”

  “你说什么?”龙言吃了一惊。这一招可真不像他姐姐的风格。

  “我问你,闻光明现在在哪里?”

  “南城监狱。”话到这一层,龙言这才回味过来,闻光明现在蹲在那个地方,是极其危险的。“可是……”他觉得十分窝心。

  “这个案子会牵涉到很多人。想想那100亩地,卖给了谁?卖地的钱,又是谁拿了?那个副县长的同学,都是什么人?他们是中央学校毕业的,将会担任什么官职?商人、政府、银行三结合,是当今最佳的发财模式,其密诀就是国有土地。成克杰,在一个项目中指示市政府将土地评估价每亩96万余元压到55万元,好处费就高达2000万。你想想,你这个官司打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弟弟,夜太黑了……”

  龙琪的一连串质问让龙言无言。他是律师,他听的见的多了。不是不知道啊!有些内幕一旦揭开,真是怵目惊心。可是谁敢去揭?

  “只有妥协吗?”

  “你是资深律师了,你应该很明白,现在好多反贪大案的批露,往往是因为他们内部权力争斗与利益不均衡而互相咬出来的。决不是由于什么正义……”

  这话更让人丧气,我们心中的正气大约就是这样一点点被丧掉的。龙言很沮丧,这是他入行以来最窝囊的一次官司。

  “可农民被卖掉的地呢?”

  “那点地算什么?X年全国立案查处土地违法案件10多万件,涉及土地面积将近3万多公顷,其中耕地就占了一小半。”

  “可那些农民以后靠什么过日子?没了地你让他们吃什么?”

  “农民吃什么是你管的事吗?那是政府的事!”龙琪说。她这边已经接了个烫手的热山芋,真不想弟弟那边再捅一个马蜂窝。

  “我终于等到你说这句话了──那是政府的事!”龙言这时盯着龙琪。

  龙琪看着这位大律师,这才意识到自己跳进他的“陷坑”中。他办案无数,能有什么需要她指点的?

  “你想说什么?”

  “龙欢去了哪里?不要隐瞒我。我们是孪生姐弟。心灵相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龙欢他……”龙言的口气突然一变,表现出少有的咄咄逼人。他与龙琪长得酷似,只是少了几分姐姐的冷峻,多了几分学者的儒雅。但此刻,他就像在法庭上一样,目光犀利。

  “龙欢被绑架了。”龙琪说。

  龙言沉默了一下,“与游自力那件事有关?”

  龙琪点头。

  “你刚才说了,这是政府的事。反贪禁毒是他们事……”龙言说。

  “可游自力是我们兄弟。”龙琪说。

  龙言不说话了,他、姐姐、自力,是一起长大的,少年人的情谊大概是最纯真不过的。“对方让你拿什么赎人?”

  “拿我自己!”

  龙言看着姐姐。这是他预料中的。“我跟你一起去。”

  “行!”龙琪很干脆。

  “这么爽快?”因为对方的过于痛快,龙言倒犹疑起来。

  “从小到大,有什么好事我落下过你。”

  “这是什么好事?”龙言被姐姐说的倒有哭笑不得。

  “知道不是好事,你还跟着干什么?”龙琪淡淡地。一句话就把对方推开了。

  龙言盯着姐姐。想想应该怎么应付这一句。

  “龙欢是在我身边长的。”他轻轻地说。龙欢在龙言身边的时间,超过龙琪。他对他的感情,更像父子。

  龙琪不语,低下头,龙言看见他姐姐脸上的泪光,心里一震,难道……

  “龙欢已经不在了。”沉默了一阵的龙琪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龙琪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你再说一遍……”龙言盯着龙琪。

  “不必再重复了,你没听错,你的耳朵没骗你。”

  没有一种能描述出龙言的心情,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日本人扫荡过的大平原。残破、零乱。

  “不要这个样子。”龙琪说,“有人正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惊惧、痛苦、伤感、混乱、崩溃、要死要活……那我们就给他们不想要的,平静、安详、有序、坚定。”

  “说实话,我真的希望游自力那件事从来也没发生过……”龙言说。他的心情难以言述。

  “游自力他是我们的兄弟……”龙琪慢慢地说,“还记得那年,我们一起背那首诗。”

  “记得。”龙言轻轻地说,“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天苍苍,野茫茫,风飒飒,那是另外一种生活。

  龙琪笑了笑,“自力比我们小,他老是记不住,我们还笑他。”

  龙言接着说:“那时,我们去很远的地方摘沙枣,沙枣青的时候很涩,可我们还是忍不住要吃,吃的舌头涩得都动不了。春天我们养蜗牛,碗里放半碗水,让蜗牛游泳,游着游着,它会把身子从壳里伸出来,半透明的,它的角,手一碰就缩回去了。夏天南干渠里有水时,我们去摸鱼儿,那鱼真小,最大的指头长。我们去草窝里抓蚂蚱烧着吃,我们还一起爬树,我喜欢掏鸟蛋,一次刚爬到鸟窝边,突然伸出一个蛇头……”

  “你从树上掉下来,是自力的父亲套上马车送你去医院,还给你输了血。他说,他从来不得病,他是草原上最强壮的勇士。也奇怪,从那以后,你再也没得过什么病。他老人家现在也有50多岁了吧,他可能还在天天盼着自力回去。他就自力一个儿子。”

  “不要说了,我知道我知道,自力是我们的兄弟,可你是我姐姐!”龙言打断了龙琪的话,指指天,“看到没有,天太黑了!”

  “是,天太黑了,可天最黑的时候,也是即将要亮的时刻。”

  龙言不说话了,他这个姐姐从不服输,“好吧,我问你,如果不是自力,你会管吗?”

  “不一定。真的。”

  “你会的。”

  “对,跟你帮闻光明打官司一样。”

  “我承认,我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不,不是活得不耐烦,而是有些事实在让你看不顺眼。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可当时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老天没长眼睛吗?

  为什么要苟活?生命没有了尊严,活着还有意思吗?

  “我们在草原真是待坏了。脑门上那股血气一冲上来,摁奈也摁奈不住。真是人家说的二杆子脾气。”

  “别这么说,乔烟眉是第一个站出来的。还有扈平和小方……”

  “小方是谁?”龙言知道乔烟眉扈平,不知道小方。

  “你应该认识,市刑警队的。”

  噢?有警察介入或许会好点。“他……可靠吗?”

  “当然,我花大价钱试验过的。”

  “晚上他跟你一起去吗?”

  “不,是另外一个。”

  “我……”龙言举言又止。

  “行了,我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我跟你一起去。你不是小孩子了。”

  “这是我最想说的一句。”

  “不行。”

  “我不怕死。”龙言的眼中暴出一团野火。

  “好,人只要不怕死,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我告诉你,自力这事,光今晚是了不了的。你留下,迟两天再死。反正结局是一样的,你急什么?还真有抢死的!”

  “我……”龙言这个大律师突然词穷了。

  “这是一场危险接力赛,先是自力,后来有小乔,现在是我,在我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一个一个冒出来……你,也可以是其中的一个。这就叫薪传而火不灭。”

  “可,我们面对的,是机器。”

  “机器不也是人造的吗?”

  ──机器不也是人造的吗?

  神像是人塑的,神话是人编的,如果有一天人不信神,神就什么也不是!

  人比神多,以一敌万,害怕的谁?

  “不要太紧张,我想,对方的恐惧决不比我们少。因为他们害怕,所以才要灭口。而老百姓的嘴巴,是能捂得住的吗?防口甚于壅川。”龙琪说。

  “那,让我做一点事吧。”龙言说。今夜,无人入眠。

  “你去找小方,他会告诉你,你该做什么。”龙琪说。

  龙言则发觉,在提到小方时,姐姐的表情有点不同。律师的眼睛是火眼金睛。

  “龙律师,你原来在这里,我找你一个晚上了。”杨小玉走过来。她可能已经站了很久了。

  “找我有事?”龙言问。

  “跟你单独谈谈。”话语如雾。

  真的起雾了,整个空中花园缥缈朦胧……

  一切有如法,如露、如雾、如电、如梦幻泡影……

  小方站在1208室的门外,心里突然间万念俱灰。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一切,也可能会在这里结束。绕了个圈子又回到起点。可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心也不是原来那颗心。

  ──那一次,我就站在这里,正要敲门,你出来了,那一刹那,我感觉自己的心在动,如花之怒放,痛、痒、麻、酸、甜……万法皆备。

  这一次呢?

  这一次,我都不愿意举手敲门,我怕那声音太不温和,扰乱了我和你的心跳,我宁肯站在这里,让你在尘世的噪杂中、于万万人中,听到我为你呼吸……

  你听到了吗?我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如果你现在打开门,我倚在你的门边。

  你听到了吗?

  她听到了。

  她打开门。

  她的表情很轻松,就似马上要乘航班去渡假。是啊,演戏的人,往往比看戏的人要镇定。小方觉得自己此时就是一个看戏的,看她去演一场危险游戏。

  他却不能跟着去,杨小玉说:“连我都不去,因为我们不能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其实就算杨小玉不说,他也明白,一起死了有什么好?那正遂了对方一网打尽的心愿。

  可一个人活下来又有什么好?

  “请吧!”她把他让到屋里。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坐下。

  说点什么?总得说点什么,对不对?我们的方队长于这一刻搜肠刮肚,绞尽脑汁。

  “你……一定要回来。” ──这不废话吗?

  她笑了,换了个话题,因为能不能回来不由她决定。

  “你吃过夜宵了吗?”说吃吧。

  他摇头。打肿脸充胖子强颜欢笑给别人看是不得已,吃不下硬吃骗自己就不对了。

  “怎么,我们的饭不对你的胃口?你平常都喜欢吃些什么?”她问。──其实,他们彼此对各自的生活习惯并不是很了解。

  “我一般喜欢吃面。我煮的面挺好吃。”

  “是方便面吧?”她笑一笑。

  “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知道?有谁会为了喝一杯牛奶而养一头奶牛?有哪个单身汉为了吃一碗面而准备锅碗瓢盆面板擀面杖的。

  他笑一笑,又没话说了。不行啊,得说点什么,一定得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以前,他们没有,现在,没法开口,以后……更谈不上。眼下的困境还没渡过呢。

  说点什么呢?

  其实……也不是没话说,他有很多话想说,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人嘴上有时压着泰山。尽管那句话在心里滚过来,碾过去,热得发烫,熟得冒泡,呼之欲出,可就是出不来。

  “你吃宵夜了吗?”思来想去,只好把她的问题再还给她。

  她点头。她吃得下。马背上长大的人心胸到底不一样。

  “那……你平常最喜欢吃什么?” 还是继续说吃。俗是俗了点,但这是最保险的话题。

  龙琪想了半天,“说来也怪,有好胃口时,没好东西;有好东西时,又没了好胃口。唉──”

  她叹息。小方也叹息,其实也由此可见,上天是公平的。在给你一点什么的时候,顺便拿再走点什么。比如他俩,上天让他遇上了她,又得离开她。

  他看着她,伤感地,觉得在这个时候真该说点什么,但说什么呢?其实那句话,就那句一句话,一句很简单的话,堵在心里,想说,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沉吟片刻,“你知不知道我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

  龙琪马上有反应,“如果是要借钱的话,请免开尊口。”

  小方苦笑,“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我说过我很大方吗?”

  小方这时看着她,沉默片刻,然后突然问:“你既然这么吝啬,又怎么……舍得花那500万给我演戏?真的就为了试试我?”

  他看着她,目光耐人寻味。

  龙琪想一想:“这是一个原因吧……”

  口气似乎并不确定。然后她的表情开始有点不自然,为了掩饰这种不自然,她又说……但没说,她只是张了张嘴。小方却一直等着她举言又止的那一句,但始终没等到。

  “那,其他的原因呢?”他盯着,追着问。

  “你知道的……”龙琪突然放低声音。

  小方看着她,是的,他知道。就在10天前,就在这样的夜色中,他敲开她门,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那一刻,他们的心事,已经写在脸上。

  可是……敢不敢说出来?

  当然不敢!

  ──人是不可以努力过火的。尤其是在感情上。表达得过于彻底,你将会面临尴尬。尴尬有时比死还叫人难受。比如赤身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而心事的曝光,犹胜身体的裸露。

  人心似火,怎奈世冷如冰!

  感情是天真的,可这个世界是成熟的。所以一颗心通向另一颗心的途径就是曲折的。就像地上的路。A地到C地,不是直线,是曲线,因为要避开山避开河避开种种障碍。

  所以,心里的话怎么可以说出来?

  她这时说:“本来,演安若素那个小明星我们都给了她钱了。但最后那一刻,我……给了她双倍的钱。她退出。”

  “因为我吗?”他问。

  “是的,我想知道在梦里,你会对我说什么。” ──人在梦里,是可以走直线的吧?

  “其实没有那个梦,我也会对你说真话的。”小方说。

  “是吗?”龙琪看着小方,“那你现在就说给我听。”

  小方一下给“冰镇”了。现在……他还能说吗?他就要结婚了,过了今天他就是别的女人的丈夫,是一个有妇之夫了。他还能跟她说什么?

  ──成年人的喜欢,正如A地到C地。如果直接表达,就是现在这副情景。

  现实总是会让理想尴尬。

  也许我们都尴尬过。所以我们学会了如何管住自己的嘴巴。

  所以,有些话,只可以在梦中听。因为就算梦醒了、梦碎了,你也可以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个梦,可现实中若把承诺跌破,收获的就只有灰烬了。

  所以,有些话,最好留在梦里听、梦里听。这样,你会少一点悲观的理由。

  “对不起……”他说。

  “干吗对不起?”她笑了,“小玉常说:有的人活了一辈子都遇不到自己想亲的那张嘴。我都遇到了,我还抱怨什么?”

  ──其实比遇不到更惨的是,那张想亲的嘴就在眼前,却不能亲。小方想。

  “我想……”

  “想什么?”龙琪瞪着他,威风凛凛地,“你最好什么也别想!想也白想!!”

  小方苦笑,什么世道,说不能说,想都不能想吗?可是现在连想,都来不及了。他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不早了。

  “你以后不要再抽烟了,对身体不好,对皮肤也不好。”

  “我从来都不抽烟,我没有这个嗜好。只是偶尔……”她说。

  小方闻言一愣,她明明抽的,他们第一次交手时她就在抽烟。但他马上就明白了──酒店是无烟酒店,那天她是为了让他抽烟抽得心安理得一点,所以才陪他抽。

  “倒是你,你以后少抽吧,对后代不好。”她说。

  他听着,心里涌上无穷的酸涩与沮丧。──后代?跟陆薇的?那个时候,他眼前的这个她在哪里?远在天边吗?这就是在现实中她和他的距离吗?他能忍受跟她那么遥远的距离吗?

  他蓦地站了起来,“龙……”

  龙琪笑了,也站了起来,“不早了,我该走了。”

  说走就走。总是这么利索。

  他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地说:“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有什么好处?”龙琪停下脚步。

  好处?这时她还想着讨价还价。小方噎了一下,“我煮方便面给你吃。”

  龙琪回过头,认真地看了看他,“不可否认,你是个好警察,但做警察很委屈你,你可以试着去收税。”

  说着,她走了。

  “再见!”小方低低地说,说这话时,他脸上还挂着笑容,这就对了,笑着离别吧。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得再圆再晶莹,也,于事无补。

  (七)

  醉魂崖是翠屏山的断崖,翠屏山山势险峻,古时为兵家必争之地。山中风景尤佳,苍松翠柏红枫晕柞,时至秋天更是五色眩迷,流光溢彩,整座山上如披着一袭锦霞,再加上岩泉飞瀑,更显得清容峻貌,灵秀异常。站在山顶往下看,青青的稻田,玉带一样的溪流,错落有致的农家小户,如徐徐铺展的一幅画。市里因此想将这里划为旅游风景区,但遭到很多环保人士的竭力反对,旅游效益固然惹人眼馋,但若破坏山上的原始森林,那可是千秋大事。于是只好作罢。后来106国道在修建的时候破山而过,开车路过的人倒是有眼福了。

  只可惜,这个地方有个很大的急转弯,得绕过半个醉魂崖,断崖下又是汹涌澎湃的大海,是事故的多发地带,于是成了名副其实的“醉魂”崖。

  周烨选了这个地方,一是因为这里的地势,二是这里一到晚上9点以后十分僻静,车辆稀少,三是离市区远。月黑风高,正好做点“特别”的生意。

  龙琪跟上官已经在路上了。她俩坐一辆黑色的大奔,于浓浓夜色中一条游鱼,迅疾而平稳地向前滑行。

  龙琪和上官,身份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因缘际会撞到一起,能擦出什么火花?

  上官对龙琪早有耳闻,她的为人,她的行事作风,还有她的美丽。她都听说过一些。尤其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是她的发家史,在人们的口中,她是一个不择手段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女人,她制服了本市相当一部分第一批富起来的人,当然,用商业术语说那叫“兼并”。那些第一批发家致富的人本来就不是省油的灯,这些灯合在一起,那还不成了火灾?

  可惜,人们的担忧并未成为现实,倒是在龙琪的苦心经营下,她那些被看作是乌合之众的一干小公司终于成长壮大为今天市里首屈一指的集团公司,还于去年8月正式上市。

  这一切听上去就像一个黑帮的联合壮大,但它“大”了,它一年缴纳上亿的利税。

  金钱可以让人高雅,龙琪和她的董事们开始出现在一个个上档次的场合,将相本无种,谁都可以成功。龙琪成了新贵。贵族之“贵”。

  谁说金钱不可以造就贵族?你见过吃糠咽菜披破麻袋片子让人呼来喝去的贵族吗?要“贵”首先得“富”。皇帝为什么贵为天子?因为他富有四海,当朱由检失去明天下,他也就成了丧家犬,只有一条绳子的出路了。

  龙琪就像一轮红日一样升起来,光芒四射。而那些资本原始积累阶段留下的一些个“劣迹”也就如太阳黑子一般被忽略不计了。

  于是她就成了一轮纯净的太阳。如今的她拥有了一个女人想拥有的一切,可是,她今天走的,却是一条不归路。

  上官实在是有点儿好奇,她想问,又觉得交浅言深过于唐突。张了张嘴后说:“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化妆品?”

  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还能议论什么?尤其是两个不太熟的女人。

  那就谈谈怎么化妆,怎么穿衣服,这应该是女人最关心的。其实男人在一起又能说些什么呢,海湾战争?抑或两岸统一?这么大的话题除非是国家领导人,否则还不是说说而已。既然是说说而已,谈谈吃与穿似乎更人性一点。

  所以女人一见面问问对方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很容易产生亲近感,如果再加上一句“你的皮肤挺好的”那基本上就是知己了。

  龙琪听上官问她,便说:“随便乱用,有什么用什么。”

  她的化妆品可不是随便乱用,就算是随便,那价格也不是一般人可以问津的。上官觉得她们在这一点上好像不会有共同点,于是又说:“对了,方队结婚你知道吧?”

  这句话问得不太好,上官也知道。但她更想知道方队在这位女大款心中的地位。

  龙琪倒是很冷静,淡淡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这么个不着边际的回答倒让上官有些难接话碴,想了一想说:“他们谈恋爱好多年了,不知为什么非要赶这么个时候?”

  龙琪则说:“有些小孩子顽皮,老师留的家庭作业总是等到最后才肯作。”

  上官闻言苦笑,这恍然是政府官员的外交辞令,回答了你,你却从中得不到任何具有实际意义的线索。

  “一般小孩子写作业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小方结婚呢?她试探。

  龙琪解释道:“没有谁能一辈子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小孩子也一样,所以就算不情愿也得写,写作业是为了未来。”

  未来?哼,正是这个“未来”才让方队没未来呢。上官想。

  “其实我的意思说……你,对我们方队有什么感觉?”她干脆直击主题。

  龙琪笑了笑,“你们方队需要我有什么感觉吗?”

  上官顿时哑口无言,他们方队以后只要有陆薇一个人的感觉就行了。

  “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我们不如说个笑话吧,我先来。”她提议。

  “那我先来吧。”龙琪靠在后背上。今天是上官开车。

  她说:“在国外,三个小伙子合租了一套公寓,为了省钱,租在24楼。这天晚上回家晚了,公寓电梯关了,三个小伙子没办法,遂提议说一人讲一个故事,或喜剧或悲剧。三个人就这样讲着,好不容量到了21楼,剩下最后一个小伙子,其他那俩说,听了一路的喜剧了,不如来个悲剧吧,那最后一个小伙子说,这个故事不太长,但特别具有悲剧效果。那两个就让他说。他想了想说,我把公寓门上的钥匙给忘在车里了。”

  上官没笑。

  “龙总,你那天,11月1日晚,回家时是几点?”

  问题突如其来,龙琪愣了一下,想了想,“有用吗?”

  “了解一些情况。”

  “大概10半左右吧?”

  “左,还是右?”这很关键。

  “我真记不清了。对了,我正听电台,好像是谁在唱歌来着,谁?哦,是刘欢,他的嗓子很亮,我比较喜欢。”

  “你也喜欢听广播?”

  “我的司机喜欢,他常听一个叫《司机你好》的节目,我懒得调频,就随便听听,那天走了好几个小时,累得要命。”

  “你那晚听的应该是刘欢的《千万次地想你》。对吗?”

  “对,《北京人在纽约》里的歌。”

  “你听完下的车?”

  “哦,对,那歌挺好听。龙欢常哼哼。”

  这就对上了,《千万次地想你》完了就是苏小明的《军港之夜》,两首歌中间加上主持人的串场词,像谁谁给谁谁点歌,祝他如何如何之类,应该间隔10分钟,也就是说,文室带着陆薇刚到,龙琪后脚就到。

  “龙总,你那天在你丈夫床上见到陆薇时,她是不是还穿着衣服?”上官又突然问道。

  这一问,让龙琪蓦地回过头看着上官。同时她也突然醒悟了,她一直感觉有个什么地方不对,原来疑惑出在这里。──陆薇那时是穿着衣服的。文室对她是没有机会下手的。

  但她没开口。

  “你真是个君子。”上官看着她的表情。

  龙琪仍然在沉默。这一瞬间,她决定沉默到底。

  “就因为你是个君子,所以,如果那一刻陆薇与文室是赤裸的,你不会看着他们抽完那支烟。可你抽完了……”

  龙琪一直不说话。

  “你打算沉默到底?这样对你不公平,对方队也不公平,方队他喜欢的人是你。”

  “是,我也喜欢他。”龙琪这次倒是挺坦白。

  “那你明明知道……你为什么不说?属于你的,你应该争回来。”

  龙琪摇了摇头,“你还年轻,有些事不懂。”

  “我15岁都初恋了。”上官不服气。

  龙琪却说,“爱一个,一定要用对方法。否则,不如不爱。”

  “方法?”

  龙琪想了想,“古时候,有两个女人带一个孩子到县衙击鼓告状,她俩都说那个孩子是自己的。县太爷想了想就对她们说,那你们争吧,谁力气大,谁就把孩子带走。两个女人使劲地拉孩子,但拉着拉着,其中的一个停下了。县太爷问,你不要儿子了吗?那女子说:我要,但我不忍心在拉扯中伤了我的孩子。”

  ──不忍心!

  我们只知道该出手时就出后,却不知道真情至爱有时却是不出手,因为怕在拉扯中伤了喜欢的人。投鼠忌器。

  “可陆薇这是欺骗。”

  “那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欺骗?”

  “不管她为是什么欺骗,骗人就是不对的。而且我怀疑……”说到这里,上官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警察,她说的太多的了。

  龙琪却很敏感,“你怀疑什么?文室的死因与陆薇有关?”

  她坚决地摇了摇头,“文室绝不可能是陆薇杀的。”

  噢?上官看着龙琪在夜色中显得有些神秘的脸。──她知道凶手是谁。

  “你找我什么事?”龙言万分诧异。他跟姐姐的这位秘书并无多少深交。他有点怕她。现在她却连她的老板都支开了,要跟他“单独谈谈”。

  杨小玉笑了笑,“天气不错。”

  “是很好。”龙言抬头看了看天。的确还行。秋天的每一天都是好天气。秋花恬淡,秋云舒卷,秋气高爽,连秋雨都是缠绵的。

  杨小玉又说:“天气不错。”

  “是,是不错。”龙言附和着。

  “哎呀,良辰美景呀。”杨小玉又说。

  龙言笑了,“你要是少说两句,景色会更完美。”

  “嫌我话多?”

  “话多不要紧,主要是没有新意。”龙言想了想,“其实呢,花前月下更适合怀旧。”

  “怀旧?你和我有旧可怀吗?”

  “怎么会没有,喀丽丝。”龙言微笑。

  杨小玉笑了,“哟,你还知道我的名字。”

  “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是谁了。好几年过去,你看我的眼神居然一点都没变。”

  “哟,这话说的有点暖昧,听起来好像是我暗恋你似地。”杨小玉笑。

  “你没有吗?”龙言反问。

  “没有。”杨小玉一本正经。

  龙言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杨小玉拍拍这位大律师的肩,意味深长地:“你早该放心了。”

  “你只是觉得好奇,你在我姐姐身边这么久,为什么一直忍着不动手呢?”龙言说。

  “想知道?”

  “想。”

  “那跟我来。”

  龙琪走了,小方全身的血液像被抽空了一样,说不出的疲倦,空虚……

  他晃晃悠悠地走出来,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下走,无意识地,从12楼到1楼,好不容易挪出来,在楼前的台阶上扑通一声坐下。

  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天气多好啊,月亮,清光如水,风很柔,温润如酒,多么寂静安详,还有呢,草虫在吟唱,花儿在绽放……

  可是,他的心情,在崩溃的边缘。

  ──龙琪她今晚,很可能,一去不返。

  龙欢已经死了。绑架只是个幌子,对方的真正用意,其实就是想摸清龙琪的底牌,看她有多硬的肩膀来承担这一切。

  所以,她不去,就等于是输了。

  她得去。前面的无边夜色中,是枪口。

  尽管江远哲也去了。但江远哲不是去火拼,而是为了遏制以后的局面。给对方一个警示──小心,手莫伸太长。黑道,如黑夜,夜幕一旦降临,则无处不在。暗杀、绑票、扔炸弹……样样精通,犯在他们手里,那是比被警方通缉还可怕。

  一般人,尤其是那些作奸犯科的官员,是不敢招惹黑帮,特别是江远哲这样的海外黑势力。因为这些蛀虫们捞够钱后,随时准备潜逃境外,一出境,他们就什么也不是了。只是别国一个普通的有点儿钱的侨民。

  江远哲的作用在以后,而不在今晚。

  所以今晚应付危险的,只有她和上官。别人,她谁也没有带,包括杨小玉。

  因为对方是想通过今夜的事,看看还有谁,在插手游自力这件事。以便一网打尽。按常理,如此生死关头,该出面的,都会出面。比如小方。

  既然知道对方最想要的是什么结果,那就不能让其遂了心愿。否则以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这场接力赛也许最终的结局还是个输,但不要跑到最后连队员都没了。

  这才是龙琪的本意。

  还要更重的一点,对方今夜,也是想看看,有谁,在帮龙琪。以便一网打尽。因为按常理,如此生死关头,该出面的,都会出面。比如小方。

  所以,龙琪不让小方跟着。他不能出事。绝对不可以。

  ──如果说这是一场极度危险的接力赛,那乔烟眉接的是第一棒,龙琪第二棒,小方是第三棒,也是最后最关键的一棒。他不可暴露。这件事可以输。但不要跑到最后连队员都没了。

  那留下的人,就只能──等!

  等!!

  骰子已经掷出去了,那么,其中的一种结局就是,血本无归!

  当然,也可能是全赢。

  可是在没有掀开底牌之时,每一秒都是煎熬的。比惨败更惨的是揣测是否会惨败。

  ──她,能回来吗?

  小方已经不敢再想这个问题了。

  他是警察,可他现在却像个局外人,只是眼睁睁地等……

  有首歌就这样唱:眼睁睁地看着你,却无能为力……

  这世上原来还有一种更深刻的痛苦──无能!

  这种痛苦平常你看不到,只有在非常之时才突然令你心惊。──心比力大,所以叫有心无力。

  无力的心是什么心?

  应该是最苦的一颗心,比黄连还苦,苦不能言。不是不想,不是不敢,而是想了敢了也不能。无能,原来是这样折磨人。

  善良首先是一种能力,爱情其实也是。

  如果你对你的爱情无所作为,你的爱还有什么意义?对别人,对自己。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无情更可怕,那就是无能!

  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看着你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小方痛苦地闭上眼。

  “你怎么了?”有人问他。

  是杨小玉声音,他睁开眼,却是一双熟悉的、亲切的、想要一吻的大眼睛。

  “你──”他无比激动,一用力,居然站起来了。可等看到全貌,又失望了,因为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男人。是龙言。他跟龙琪酷似。

  “是方队长?你好。”龙言微笑。他永远是这么一付表情。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噢,龙律师,你好。”小方也……笑了笑。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在微笑。──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都是自己人。

  “原来你们认识?我正准备介绍呢。”杨小玉说。

  “很奇怪吗?”龙言说,“就工作性质而言,我们跟方队长他们应该属近亲。”

  “没错,我们负责抓人,他们负责放人。”见到龙言,小方多少得了点安慰。

  杨小玉一旁像菜没放盐似地,“挺好,一个靠抓人领薪水,一个靠放人挣大钱。俩全靠那些犯罪养活着。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话让龙言心里更是一动,莫非,这位方队长真的跟我姐姐有点儿什么?嗯,这个小伙子还真不错。这样一想,龙言顿时对小方充满亲切感。

  杨小玉在一旁看着这两人颇为一见如故的意思,便建议,“回房间聊吧,平常也难碰到一起。”

  “不必了,屋里太闷,不如就在这里坐坐。整日瞎忙,想不到星星这么亮。”龙言说着,在台阶上坐下。

  小方也挨着他坐下,“是啊,空气这么新鲜,花儿开得这么好,就这儿吧。”

  他们三个并排坐在台阶上,夜色中,花朦胧月朦胧心情更朦胧。

  “方队长,家是哪儿的?”龙言开始盘问了。

  小方一句一句回答着。杨小玉一旁心情复杂。

  这时,酒店的花园中,还站着一个人。

  是刘雪花,她站在一棵花阴下已经很久了,层层的露水打了她的鞋袜,她浑然不觉。

  她看着龙琪走了。

  ──她去哪里,刘雪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雪花也不清楚,但自从龙琪让她参演了那场戏以后,她就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危险的味道正在向她、向整个酒店包围。

  她害怕,她想知道,可她又不能问。她身在事外,心却在事里,她焦急,也许更焦急,没根没底的急。终于,那种危险到来了,她能闻得到。

  可是,她不能问。但,她不能不关心。

  所以她只能站在这株花阴下,一个人,静静地,等待。不知等待什么。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是何苏琳。她来了。她也终于坐不住了。刚才,她就很想问一问小方和杨小玉他们,但她终于是忍住没问。

  问与不问,知道不知道,结局是一样的,都是于事无补的。只不过是多一份牵挂的心。多心不如无心。

  那何必问?

  何苏琳这时却又问了,“雪花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为什么这么问?”刘雪花反问。

  “因为关心。除了关心,还是关心。”

  刘雪花闻言笑了笑,“好孩子,有时候,关心,是问;有时候,关心,是不问。”

  何苏琳心里一动,是的,有时候,关心,是不问。而不问的关心,才是人生历练到最高境界的体贴吧!

  所以她的体贴,远远的、淡淡的、轻轻的,却是有味的。

  花瓣随风落下来,一片、两片、三片……落在刘雪花身上。她好像已不是那个好出风头爱显能揽权多事的女人了。

  但她是。依然是。

  每个人都有好几付心肠,而最真最纯的那一付往往藏得最深。

  这三个坐在台阶上,夜凉如水,星辉如银。

  一秒、二秒、三秒……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对有的人,是快乐地渡过,有的人,则是煎熬。

  “记得有一年……”龙言开口了,“我们出海去玩,结果遇上大风,海浪把我们刮到一个小孤岛上,困了三天三夜,饿还是次要的,主要是渴。如果是沙漠里也罢了,干脆看不到水也罢了,可我们面对的是滔滔大海,那都是水啊,可那水没有一滴是能喝的。看着被浪潮扬起四溅的水花,晶莹透明,我们就更渴……人生的痛苦,莫过于此!”

  是啊,守着水,却渴死,这种痛,比没水还痛。

  小方听了这段话,心里实在难受。这就像他跟龙琪。

  杨小玉忍不住了,站了起来,想了想,走到小方另一边坐下。

  “方队,关心你一下好吗?陆薇……怎么样了?”杨小玉突然问。轻轻地问。

  小方不知杨小玉为何会提及这个,他看了一眼左边的龙言,有气无力地,“还好吧。”

  “不,我的本意是……她不是被我们的扈平给撞了一下吗,我想替老扈问个平安。”杨小玉这么说。其中“我们的扈平”这一句,让小方很不自在。

  “没怎么撞着,擦伤了一下。”他说。

  “那也忽视不得,谁知道有没有内出血骨折之类的。”杨小玉显得分外热心。

  “没有那种状况。小乔陪她去的。说没事。”

  “对了,”杨小玉这时想起什么似地,“医院应该给一个诊疗手册,以方便复查,你拿到了吗?”慢慢逼近主题。

  “好像……查完身体后,小乔给直接送到主治医生那里去了。后来,是陆星去拿的。”

  陆星?杨小玉沉吟着,“那你没跟他要过来看看?”

  “他给我了。”小方说,“是扔给我的。”

  “扔给你的?”杨小玉诧异一下,反应过来,看到妹妹怀孕三个月,不生气才怪。“那是生气了吧,那你没看看诊疗手册里写些什么,让陆公子大发雷霆。”

  那还用看吗?小方摇了摇头──那时,一个先入为主的概念已经让他自以为那个诊疗手册上写的是什么了,他说:“我哪有空细看……”

  原来他没并看到那个手册里的内容。也是,那会儿有陆家兄妹也够他应付的了,一个凶巴巴,一个娇滴滴。估计没多会儿上官又去了,他听到龙欢的消息自然是马不停蹄往这边赶。想想这位方警官也忙得够可怜的。

  杨小玉笑了,“像你这么勤奋的人,老天会帮你的。”一语双关。

  “老天?唉……”小方长叹。

  “你们说什么?谁是陆薇?”听了半天插不上话的龙言突然问。

  没人回答,说不出口。

  “方队长,好像,是你的什么人吧?” 龙言是敏感的。律师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刚才被提到的名字应该跟小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小方踌躇着,杨小玉轻轻道:“是方队长的老婆。”

  “哦──”龙言用眼神质询着小方。只能用眼神。

  小方有点受不了这种眼神,律师的眼神有一种压迫人的质感,他说:“是的,陆薇是我的未婚妻。我们明天就要结婚了。”

  “祝福你。”龙言说。说着笑了笑。招牌式的笑。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亲切。他在自觉地向后撤退了。小方既然能让他姐姐看得上眼,那也算是抢手货。被别人占了先机是难免的。这是个竞争的年代。

  小方看得出对方的心思,经过一阵难堪的沉默后,“谢谢。”

  龙言微笑,“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结一次婚,就像打仗一样。你家人又不在这里。会很忙乱的。”

  风度是无可挑剔的,颇似乃姐。小方只好再说:“谢谢。”

  “不用客气,真的,我妻子美馨就喜欢帮人家筹办婚礼、满月酒什么的,越忙越复杂她越有兴致。你要缺人手,我把她的电话给你。不过你得有心理准备,她很唠叨。”

  “好的。”小方说。说着想着,他们那个家,是什么样子的呢?

  “干吗叹气?”杨小玉问。

  “你明知故问。”小方压低声,他很生气。也不知为什么。

  “我说的不过事实。”杨小玉也低低地。

  “你不如干脆骂我两句好了。”

  “为什么骂你?说实在的,我倒有点佩服你。”

  小方闻方回过头看着说话者。

  杨小玉叹了口气,“要说难受,我现在比你更难受,因为我今生最大的渴望就是把龙琪赶快嫁出去,嫁给一个她真正喜欢的人。”

  “为什么?”小方有些不明白了。

  杨小玉想了很久,“这么说吧,我很喜欢她,我也很恨她。因为我们是……”

  “是什么?”小方有点急,生怕对方说出点什么。

  杨小玉这时意味深长地:“方队长,你有时很俗,俗不可耐。”

  小方脸红了。

  “告诉你吧,我跟她是情敌!”

  扈平在那个蚊蝇猖狂的水洼树林边足足捱了两个小时,血脉一通,他闪电一样跃上公路,可是这条路很偏,他故意挑了这么一条偏僻之路,晚上几乎没有车辆通过,有的只是庄稼人的牛车马车,来来回回地从田地里往家运收割的粮食。

  真是急死人了。如果龙琪有事,乔烟眉一定有事,如果这两个人都有事,他扈平来此一趟还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他是个大男人。

  终于,听到一阵马达声,好像是一辆旧的摩托车,这在乡下还算比较先进的。没法子,今晚就它了。

  拦住它。但怎么拦?三更半夜的,怎么拦都像个剪径的大盗。扈平摸了摸身上,还好,钱还在,有钱就好。他跳到马路中间,啥也没说,把手中的一厚叠子钞票塞到对方怀里,又一把将其推开,自己骑上摩托走了。

  被抢的那人定住魂魄后,抖抖擞擞拿出火柴划着,一只手数着那叠钞票,数完,愣住了,嘴巴半天都合不拢,他从来没见过也没打算见过,这么多钱。

  怎么可能呢?

  扈平一点也不知道那人会怎么想,他开足马力,这车虽破,但很有后劲,不久他就看到一家小型加油站。他停下,问加油站的人有没有见一辆车经过。

  加油站的人说有,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往车里加了油不说,还买了两桶带着。

  是乔烟眉没错,附近只有这条路。可是她带两桶汽油干什么?

  扈平越想越不对。坏了。

  乔烟眉一个小时前路过那个加油站,扈平的车好,但她的技术太臭,好不容易才挪到那个加油站。站上的人很热情,给她油价打8折,她说不用,她抽出5张百元钞票,让油站的人给她另外再装两大桶,她要带着上路。

  加油站的人不明所以,但人家掏钱了,那就照办。油站的小伙子殷勤地要为乔烟眉把那两在桶汽油放在后备箱里,乔烟眉却说放在后座上就行了。小伙子认为油桶太脏了。乔烟眉对他笑一笑,小伙子已经晕菜,赶快照她的意思忙不叠地将油桶放在后座上。

  她走以后的很长时间,还被那个小伙子想念着,他还忍不住去问别人,“你说那个姑娘带两桶汽油作什么?”

  子夜零点。

  夜与昼于此刻交锋,天地一片苍茫。

  龙琪和上官文华到地方了。她俩下了车,黑黝黝的山峦,像条巨大的蟒蛇一样险恶地潜伏着。山风掠过,林滔阵阵,海浪奔腾。如有千军万马咆哮嘶鸣。惊人魂魄。

  月亮是新月,浅浅的一牙,淡淡的晕辉,星星稀阔,柔光轻轻地撒在天宇。

  黑夜中恰到好处的光线。

  对面高处的山崖上,站着周烨,他身边,是那个戴蝴蝶面具的人。在他俩身后,有高高低低人影在晃动,好像穿着武警的制服。

  上官的呼吸有点粗。──怪不得方队和父亲不愿动用局里的同事。

  周烨开口了,说:“是龙女士吗?”

  龙琪点头,“是。我儿子呢?”

  周烨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看了看,又仔细地盯了一下龙琪的脸,“没错。”

  “龙欢呢?”龙琪又问。她等不及了。

  周烨叹了口气,挥挥手,他身后一个人提着龙欢软绵绵的身体站出来。

  龙琪的眼睛瞪得很大,周烨带点欣赏地看着对方这副表情,然后对那个人说:“把这小子扔到海里。”

  那人使劲一抛,龙欢坠下崖底。

  “龙女士,别难过,你们母子马上就可以见面。”周烨说着,突然拿起一把长枪,子弹像一串火焰一样射过来。

  龙琪来不及躲闪,用手一拨,将上官扫在地上,一梭子弹全打在她身上,血光四溅,她雪白的衣服上猩红一片……

  变生不测。

  上官文华尽管做过几年刑警,见识过不少阴险狡诈之徒,也怎么也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出手,好不愤怒,她翻身打挺站起来,一手拔出枪一手扶住龙琪,这时,江远哲出现了,他朝天放了几枪。

  场面被震住了。

  “来的是哪位?”周烨的声音冷漠到极致。

  江远哲的身后左右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批人,黑压压的。静默无言。犹如黑云压城,气氛紧张得可怕。

  沉寂了好几秒钟后,“这位小姐,你先带你们老板走吧。”江远哲对上官说。

  “都不许走。”周烨的口气一反刚才的文温尔雅。“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是谁?”

  此时的江远哲好不愤怒,那股恶火压也不压不住地往上直冲,但他低下头,他爷爷跟他说过,在你最愤怒的时候,一定要制怒。否则,你就会被不良情绪操纵,做出与愿相悖的事。

  这一刻,他学着爷爷教给他的办法,数数──1、2、3、4……数到7,我一定要平静下来,而且面带微笑。

  他抬起来头,笑一笑,“我是──江远哲。”

  周烨闻言,现出一脸迷惑,“江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他显然听说过他。

  “这个不重要,先让这两个人走。”江远哲说得坚定不移。他答应过小方,不论死的活的,一定要将龙琪带回去。他不能食言。

  “理由?”周烨觉得里面好像有玄机。

  “我们江家有个原则,对妇女儿童伤残病弱,礼让三分。所以,她俩在这里,会影响我的心情。”

  周烨想了想,摇头,“江先生,这里不是江家,这里是大陆,我们这里讲究男女平等。这个龙琪更不是一般女人,对她,我得当男子看。”

  听着这番话,上官心里已经不是一般愤怒,简直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耻辱,她是一个警察啊!江远哲看着她的脸色,“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站到我身后去。”

  “谢谢你。”上官说。

  江远哲笑一笑,他知道今天这一仗,绝不会善了。

  “对了江先生,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什么,路过。”江远哲淡淡地。

  周烨沉默了片刻,“路过?不会这么巧吧?”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看如此月黑风高的良辰美景,于是出来转转达。杀个把人,抢点儿东西,没料到遇上老兄,更没想到老兄把杀人放火这事做得比我更地道、更好。所以我满心佩服,怀着学习的态度过来打个招呼──周先生你贵姓?”

  周烨听得眉头微微一皱,对方既然知道自己姓什么,别的有关资料恐怕也知道不少。而且说话夹枪带棒,摆明了说自己是强盗。

  “江大少爷。”他按江湖上对江远哲的叫法称呼,“知道佛是怎么炼成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的前身就是强盗,抢劫到荣华富贵,然后成佛。发财成名两不误。像当年清兵入关,给汉人的见面礼就是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这纯属强盗行径,可后来又有了康乾盛世,这就成佛了。汉人不是也乖乖摩顶礼拜了吗?”

  江远哲笑了笑,“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不过,周先生可是政府官员,怎么能……”

  “政府就是强盗。”周烨说,“十九世纪号称日不落的大英帝国,在全世界范围内殖民抢劫;还有上世纪发动全面侵华的日本帝国。还有……出兵伊拉克的美国。”

  “对,政府说穿了就是强盗,但别国的政府是抢他人的东西以造福本国国民,周先生你所代表的政府好像恰恰相反……”江远哲反唇相讥,“有你这样的人,你们的政府真的就不怕亡党亡国吗?”

  “国?”周烨沉默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哲少,自古以来,中国的政客们心中一直就是有‘家’无‘国’,国只是一个榨万万人膏腴以肥一人的名利场。至于党,知道‘党’在辞海中怎么解释吗?是由私人利害关系结成的集团。”

  他叹了口气,“所以,中国的国势从明朝开始式微,积弱至今。有谁为这个‘国’想过?没有!政客们心里只有自己的家。唉,亡,百姓苦;兴,百姓苦。不过我们的政府也真有能耐,还就能让百姓在苦中作乐,认为自己的日子是最全世界最幸福的。哲少没过过逼人的穷日子,不明白啊……我可是从底层上来的,看到的不光是衣冠楚楚,更是丑恶的红屁股。”

  江远哲听着这番话,无语。他不了解国情。所以他才求贤若渴地想得到乔烟眉。

  “所以……”周烨看着江远哲的脸色,“很多像我这样的官员,一旦大权在握就贪婪无度,迅速敛财,然后移民海外。图个下半生快活。”

  江远哲盯着说话者,“你觉得你的下半生真的会快活吗?”

  他作了个手势,他身边一个男子打开手提电脑,大卫在键盘上敲着。

  “周先生,这几年国内的贪官外逃蔚然成风,我这里有一个名单。大卫,给念念。”

  大卫大声道:“蒋基芳 河南省烟草专卖局原局长、烟草公司原经理、原党组书记;卢万里 贵州省交通厅原厅长;许超凡

  中国银行广东开平支行原行长,案发前担任中行广东分行财会处处长;程三昌 河南豫港公司原董事长,曾任漯河市市委书记;杨秀珠

  浙江省建设厅原副厅长,曾任温州市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董明玉 河南省服装进出口公司原总经理……”

  “哲少,什么意思?”周烨眼神如刀。

  江远哲笑了,他无意再与对方做语言上的辩论,对国情他不了解,他也说不过周烨。他只想今天能赢。

  “这些贪官携巨资外逃,中国警方拿他们没办法,但我有。大卫,再给念念与周先生有关的资料。”

  大卫大声念道:“周烨,男,29岁……”

  “不是这个,说他的亲戚。”江远哲打断。

  “是,周烨之妹,周荃,女,27岁,现在在美国新泽西郊外的一处农庄……”

  “行了,”江远哲微笑,“马上发个邮件过去,让咱们的那边弟兄们好好照顾一下这位周姑娘。去她的农庄住两天,我喜欢田园生活。”

  周烨的脸有点变色了,他低估了这位东南亚黑帮教父,他以为他只是“哲少”,想不到,他已经变成江远哲了。哲少与江远哲,那可完全是两个概念。

  “怎么样?周先生。现在让龙琪走,别的事我们再商量。”江远哲说。

  周烨摇头。

  “那你是不答应了?好,既然你不顾及兄妹之情,那,大卫,继续──”

  大卫大声道:“苏眉,女,28岁,现在与儿子周静龙在加拿大……”

  “看来,你真的是有准备的。”周烨说。

  “我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江远哲说。

  周烨突然笑了,“我也是。”

  他刚说完,大卫叫了一声,“少爷,邮件发不出去,我们的系统突然……”

  “闭嘴!”江远哲打断他的话,他明白,他的系统给周烨黑了。对方早有预谋。

  周烨冷笑,“哲少,我刚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今我已成佛,而你,还是魔,这就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今天

  ,你不该来,但你来了,那,你就别想回去了。我做事,从来都不留尾巴。”

  江远哲知道对方今天是不会让他活着离开了,他们知道他一旦回到东南亚,一定会成为他们的祸患,所以他们要灭口。

  “你知道我会来?”

  “龙琪很善于利用别人,你既然住在她的酒店,我就得防着一点。哲少,我本来不想与你为敌,我希望你真的是来这里随便逛逛的,可你不是。那就不要怪我。”

  江远哲想不到,他今天会折在这里。他遇上了高人。黑道黑,有人比黑道还黑。就像这天,黑得无边无际。

  “那就说不得了,我们之间只有一个结局──鱼死网破!”他的口气很平淡。死,就死得干脆一点。走他们这一行,这是难免的。

  一场火拚在所难免。身为警察的上官文华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到了到了,乔烟眉已经看到了醉魂崖,看到了被人提在手里的龙欢那小小的尸体,提尸的那人手一松,龙欢软绵绵地落入悬崖,被海浪吞噬……

  马上一股火舌扫过来,龙琪倒在血泊中。

  她全看到了,我来迟了,她想。

  她把车停住,将后座上的两桶汽油拖下来全部倒在车顶上,拿出个打火机,点着火,她美丽的脸在夜色中更加生动。

  ──这一个火一点着,她也就要去了。她只有24岁,花样年华,有好多事都还没做过,可是,就算活到100岁,有些事还是无法做到。比如在适龄期遇到自己喜欢的人,遇到喜欢的人跟他永远在一起;再比如让自己有很多钱,多到可以每天无所事事地周游列国……

  不,有些事就算你活到1000岁也做不到。有些村里的老太太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火车。我们很难理解她们的一生到底所为何来;还有那些乞丐,他们衣衫褴褛地蹲在街头,到底心里在想些什么……

  人生到底是什么?活着又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在斯时斯刻还重要吗?

  乔烟眉笑了笑,慢慢地坐回到车上,将燃着的打火机往车顶一扔,整辆车轰一声熊熊而燃,烧成一个火团,她踩着油门把马力加到最大……

  扈平骑着他那辆破摩托车也赶到了,他看见江远哲和周烨将要火拚,紧接着,一辆烈焰蒸腾的车火龙一样从他们每个人的头顶呼啸掠过疯狂地向前撞去,撞上了周烨和他身后的人一起翻落到万丈悬崖中,随即一声巨大的爆炸声,火光映红了半个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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