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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中午开始滴落的秋雨在街上的凹处积蓄出大大小小的水洼,毫不见停的雨滴又在其中敲打出点点涟漪,细微的滴答声,渲染出秋日午后的宁静。
翠雀二楼临街的房间内,爱琳娜斜倚窗台痴痴凝望着这些水洼。幽暗的窗棂后若隐若现的倩影,虽在暗处亦令人难以忽略的温柔中带着幽怨的眼波,不知曾令多少路人沉醉其中,迷迷糊糊地走进了翠雀旅店的大门。
这也是美貌的老板娘爱琳娜有事没事摆出一脸幽怨,靠着窗户发呆的真正原因。
而在她纤柔感性外表下掩藏着,那与外貌截然相反的坚韧意志和现实思想,只有和她最亲近的萝纱才明白。
此时数双大脚奔跑过来,粗鲁地将水洼踏得水花四溅,惊扰了爱琳娜的视线。她颦起眉头,不悦地看去,只见街上过来了一队兵士神色紧张地奔向城中心,嘈杂的声音划破了大街的安静。
被噪声惊动的酒客不满地走出酒店质询,却在得到了令人惊讶的回答后被推回屋内。
“因为暴徒潜入帝都,所以紧急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外出!”
安定了多年,今天却又是爆炸的巨响、又是诡异的火灾、又是奇怪的烟火,现在更出动了军队实行戒严,整个拉寇迪毫无先兆地陷入紧张的局势。这令在场的人们都不安起来。
这般情况在城中各处都在发生,拉寇迪终於卷入了动荡。习以为常的和平表象一被打破,不少市民顿时陷入恐慌。
“既然戒严,今天是没生意可做了。”翠雀的老板娘爱琳娜只是颇为遗憾地轻叹一声。
普通只为求财的不法之徒在帝都早是屡见不鲜,可没见官府如此紧张过,想必这次的事是与王权的争夺有关吧!既然如此,倒是可以放心。反正不管谁掌权,总要靠自己这种普通百姓来养活,也不至於大开杀戒,只要小心别遭池鱼之殃就行了。
她漠不关心地放下窗帘离开窗台,准备关了店门静待一切恢复平静。聪慧如她,此时也想不到这场风波却已经牵连到了翠雀中的两个人。
凯曼士兵所说的“潜入”帝都的“暴徒”,实际上却是在努力潜出军队的包围,不过其中一组显然不太成功。
迎面遭遇了一群士兵后,由暂居翠雀的临时性伤残人士和不谙武技的酒店女侍组成的暴徒二人组只好夺路而逃。艾里背着萝纱东奔西窜之下,惊动了更多士兵加入追赶,在他们身后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尾巴。数百名人高马大的士兵呼喝着拚命狂追,声势着实惊人,不少赶不及回家的行人被冲撞得东倒西歪,轰天的脚步声震得沿街住户的窗口嗡嗡不已,扬起半天高的尘土惹得不少从窗口探头出来看热闹的人喷嚏不止。
好在艾里的逃跑速度还真不是盖的,往往迎面遇上一队卫兵,就能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转入另一条街道,甚至直接插缝穿过他们的队伍。虽是危机四起,二人至少目前还是有惊无险。
“喂!用刚见面时你使的“撼地术”对付后面那串尾巴!”
“早说过我的魔法一紧张就使不出来啦!”
“真是太没用了!”
“我、我也不想啊……但你不是说两个人目标比较小,不容易被发现吗?现在怎么会变成我们两个在吸引卫兵的注意了?”
“没办法啊!都是冻住我左手的冷冻魔法害我着了凉,实在憋不住打了个喷嚏,才惊动了这些傢伙。要怪就去怪施法的魔王啦!”
艾里一边飞奔,一边尚可与背上的萝纱相互抱怨,看来情况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惊险万状。而两人的眼光在掠过路旁的一个人时,都略为一顿,这人看着他们亦露出惊讶之色。
这个人并不能算是毫无关系的路人,乃是前不久败於艾里之手,与萝纱也有一面之缘的德鲁马。在徘徊了一上午后,他终於与令他疑惑不已的中心广场变故中的重要角色相遇了。
现在不是为了这种小事发呆的时候,艾里脚步不停,背着萝纱向左转入一旁的小巷中。德鲁马望着他飞逝的身影怔在当场,尽管只是惊鸿一瞥,德鲁马已发现艾里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便如蒙尘的明珠终於拂去尘埃般,虽然仍是没几分正经,但艾里整个人却散发着耀目的光芒──那是一种能令人为之震慑的王者之风!
片刻间,后头响起无数脚步声和嘈杂的喝阻声,也不知有多少追兵,光听声音便够吓人的了。德鲁马人鲁直,脑筋却不慢,虽还不明白原委,已看出艾里的处境。他不及多思,身体已先於脑袋下了决定。
“糟了!”
跑到巷尾,艾里和萝纱才发现慌不择路间竟跑进了死胡同,前方和两边都是难以攀越的高墙。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也顾不得会给住民带来困扰了。艾里一咬牙:“对不起了!”抄出剑正打算在墙上开洞硬打出条路来,却听得几声:“看!在那边!”“别让他溜了!”迅速接近的人声竟穿过巷口直接向着前头又迅速去远了。
抹去额头的汗,艾里和萝纱同时舒了口气,心中又都觉得疑惑,追兵怎么会追错方向呢?艾里猛一拍大腿:“一定是刚才的德鲁马帮我们引开追兵!”
“啊!”背上的萝纱也是一声惊呼。
“你也觉得奇怪吗?国王要杀的应该是进入十强的人,德鲁马只算普通参赛者,不插手是不会有危险的……他为什么要淌这浑水?”
“不是啦,你拍的是我的腿!”
“……对不起。”心不在焉地道过歉,艾里又带着萝纱向外疾冲。
以德鲁马的身手,是没法摆脱那些追兵的,一被追上他就是死路一条了。虽然不知他为何往这一池浑水里跳,但既承他的情引开追兵,自然不能撒手不管。一定得在他被追上之前赶到!
尽管艾里一向认为普通士兵只是听命於王室的工具,本身不见得有什么大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实在不想与他们兵刃相见,但由此时的情况看来,与他们面对面的交锋是很难避免了。
出了巷口,追兵已经赶到了前头,倒是没人注意到他们。艾里的耳力远胜常人,从喧闹声大致推断出德鲁马的方位,萝纱指点小路近道,二人很快便截到了前头,藏在屋舍隐蔽处看着德鲁马向这里奔来的身影。
德鲁马今日的穿着服色正好与艾里相似,背上也背着个白晃晃的物事,远看确实容易被误认为是背着萝纱的艾里。待他奔近之后,艾里带着萝纱从藏身处窜出,奔跑着贴近德鲁马身边,这才看清他背上竟是一头缚住了尖嘴绑在身上的白猪,大概是他刚才随手从街边住家的猪圈中抓的。眼见那头猪被颠簸得大不舒服,正拼命挣扎,想到这竟是用来代替自己的,萝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急奔中的德鲁马,见从屋角阴暗处突然窜出一团黑影贴近了自己,以为终於被追上了,正吓得魂飞魄散间,细一看才发现这两人是艾里和萝纱,方才松了口气。
“多谢你的帮忙了,不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艾里也不多废话,直接问道。
“我,我……”德鲁马张了两次口,却说不出话。不是为了“为善不欲人知”之类的高尚原因,而是因为在这等剧烈的奔跑中实在很难顺畅说话。而对比高速奔跑中仍行若无事的艾里,二人修为的差距终於明显地呈现,德鲁马脸上愈发显出敬佩仰慕之色。
此时一支如闪电般穿过二人之间的箭令艾里为之震惊,也止住了德鲁马的窘境。
这支箭虽是从身后发射的,但能够察觉任何十丈内接近之物的艾里,却直到箭身掠过耳边才发现。这等达到极致速度的箭技,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而这支箭之所以没有命中,恐怕是为了警告自己而故意射偏的吧!
他停下脚步,转身。
一名持弓长者示意身后的士兵停步,然后越众而出。他一现身,兵士们都将敬仰的目光凝注到他身上,他号令一出,所有人都立时遵从,可见这长者在士兵中威望极高。喧闹的长街瞬时静了下来,刚才的混乱气氛转为僵滞。
十年前闻名於世的神箭手,现任的凯曼皇家宫廷卫士长,迪卡尔·冯终於赶到了。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迪卡尔·冯身上时,没有人留意冯身后的一个骑士──在冯到来之前,指挥着队伍的副卫士长。佐拉看着他背影的眼光十分阴沉。
见艾里停步,德鲁马也停了下来。大大喘了几口,他才说得出话来:“我、我只是觉得您、您是个值得我敬仰的大师,所以想帮您一点忙。”
艾里将视线收回,先处理德鲁马的事。
“啊?大师?嘿嘿!”似是自嘲般笑笑,艾里问道:“你没想过这么做会把你扯进多大的麻烦吗?”
“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想今后跟随在您身边修行。”
“……”艾里呆了一呆。没想到现在还有这样,只因个人的敬仰便可不计厉害、不惜陷入后患无穷的威胁来援助他的人。不过,不问问当事人的想法就硬将自己的命运与他们联系在一起,这到底是英勇还是鲁莽也说不清。
而且,他的帮忙并没有产生多大作用。
刚才若是被堵在小巷中,硬拚一场也不是不能脱身,而现在却不得不面对更麻烦的迪卡尔·冯。与旧识在这般情况下见面,比跟百多人硬拚更令艾里觉得棘手。
“也行。”艾里略加思索,用爽快得有些过头的态度一口答应德鲁马。
“真、真的?”德鲁马很意外。原先为艾里引开追兵,只是一厢情愿地想为艾里尽些力。他按着心中的意愿行事,并不期盼艾里能有所回应。此时艾里真的这样轻易答应他的请求,顿时令他喜出望外。
喜色尚不及扩散到德鲁马的嘴角,艾里又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样吧,待会儿开打时我顾不到两个人,趁现在我拖住他们,你先走!
等我脱身后再与你会合,地点是……”
德鲁马明白,敌我双方实力悬殊得不成比例,若是要硬拚,多自己一个实在跟没有一样;若是要逃,自己倒会令艾里碍手碍脚。能帮的忙已经帮了,在这种时刻,“绝不能一个人先逃”、“同生共死”
之类的话全是只会给大家添麻烦的鬼话,一向务实的他是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德鲁马点点头,向街的另一头疾奔而去。
萝纱见他去远了,才向艾里低声道:“喂,你说的那地方不是耐特说的……”
“是啊。”艾里目光凝注在德鲁马远去的身影上,笑道:“他到了那里,自然会得到天行门的指引,与耐特等人一起离开拉寇迪,比跟着我可安全多了。”话是这么说,但艾里的笑意有几分勉强,目光似是刻意不与萝纱的视线交会。萝纱见他这般怪异的神态,狐疑地看着他。
不再多说,艾里将注意力收回到与自己遥遥相对的迪卡尔·冯身上。
一直只是沉默注视艾里的冯,见他终於安排妥当,方才发话。
“是你吗?”
“……是我。”
此刻,在这汇聚了上百人的长街上,只有他们俩才明白这短短两句话的意思。而在场数百人中,他们所看见的也只有彼此。
毕竟是十年过去了,岁月给生活较稳定的冯也添了几分沧桑之色,艾里更是早非昔年神采飞扬的贵公子,然而二人眼神中却仍有着往日的坚定。今日的剧变,对艾里的冲击远大於其他人,惯常的笑意已从他唇边消失不见;而四伏的危机,令收敛已久的锐气终於再度回到艾里的身上。此刻的他,虽然成熟内敛多了,但已经可以重新看出往日的风采。
“那天我果然没有看错。”冯目光中有着疑惑、感慨,想开口问艾里这十年究竟怎么了,但现在这种时刻细究这个有何意义呢?冯还是没有问出口。
“看错的是我。没想到凯曼会因为新王而变成这样一个国家;一次简单的比赛,会演变成现在的情况。你我一定要为了这个而敌对吗?”
“当年莱安特鲁王初举义旗、创建凯曼时,不是也被称为逆臣贼子吗?今日所谓的邪恶,往往百年后便人人传颂。是善是恶,有谁能辨得清楚呢?”冯的眼光黯了一下,又回复淡然,“为人臣子,我不想多谈善恶,只要尽了自己的职责就好。”停了一下又道:“随我回去吧!以你在凯曼的地位是不会有事的。”
“是我问得多余。冯,你还是老样子啊!但我也没变,你该知道我的答案的。”艾里突然一笑,“呃,有点变吧!以前只有强敌能让我奋战,现在美女、金币也可以啦!不过装模作样的老傢伙,可自始自终都不在我的服务范围之列哦,更不要想我会为这种讨厌的老头卖命了!再说,过去在帝都的日子太沉闷,我早过腻了。现在的生活写意自在,我可舍不得回去。”
“嘿……看来我也问了多余的话。”冯叹道。
“但你大可放心,我也没兴趣介入那个老头的事情。他想称霸天庐便去称霸吧!
只要不打扰到我的生活,我可懒得参与。”话锋突然一变,酷酷的表情一转而为谄媚:“所以你也不要为难我,放我走吧?”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依照以往对艾里的了解,萝纱哭笑不得地这样想。
“你……似乎变得活泼不少呢!”冯显然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艾里,不过随即正色答道:“对不起,陛下命我拦阻从中心广场出来的任何人,我不能让你走。”
“你还是……”
“不如你……”
两人同时开口想继续说服对方,又同时闭口放弃这念头。无人作声的长街上又是一片静默。
他们相交多年,都深知对方同样是坚持己见的人。冯一直最重忠义,艾德瑞克则是随心而行,一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在乎权势。这两种个性本各有值得称许之处,现在却将他们推上了相对的立场。
当年的同伴在多年后重聚,本该是把酒重叙往日情谊的人生乐事,而环境却迫使两人兵戎相见。
两人相视苦笑。乾涩的笑声却化不开空气中的凝重。
在场的人,都看得出冯与艾里间有着奇特的关系。艾里身后的萝纱听得一头雾水。罗炎指出艾里身份时萝纱并不在场,她还不明白艾里的底细,所以听得半懂不懂。“冯?刚才听那些士兵叫他卫士长……这长者应该就是母亲昔日的同伴,传说中的英雄迪卡尔·冯吧?他好像是艾里的旧识,但气氛怎么怪怪的?艾里的地位?他这样的流浪汉有什么地位?”她摇摇一片混沌的脑袋,“……好乱!”
而冯身后的佐拉则露出深思的神色。
“那么只有动手了。”冯无奈叹道。双方立场既已确定,也无须多言。他一声令下,环伺已久的士兵再度行动,转眼便接近了二人。
短暂的平静终於结束,长街上的画面在瞬间由极静变为极动,如同倾盆豪雨打破了暴风雨前压抑的平静狂泻而下。令人稍觉好过一些的,是爆发的喧嚣总算打破了刚才的沉重。
没有时间让萝纱多加思索艾里到底是什么人,另一场逃亡再度开始。
“没事先打个招呼就抢先起跑,不公平!”情势自然不允许艾里多嘴说出这等没建设性的抱怨,他大声嘱咐了背上的萝纱一声:“抓紧我!”随即用尚称完好的右手抽出裂天剑,一个回旋,身形便如陀螺般飞速自转,只一瞬间,便犹如没有重量般轻飘飘地斜掠而起。
高速的自转不仅令斜立胸前的长剑形成了一道光幕,护住艾里和萝纱,而且隐然有种飘忽之势,彷彿随时可能飘向任何方向,而踏地再起间由於脚下使力方式的不同,也令人难以把握他腾越的速度与方向。靠这式经历无数实战自创的身法,艾里曾摆脱了多次困境,用在此时,果然也极有效。跟随在艾里身后的追兵始终无法正确判断他会向哪里奔去,不时扑往错误的方向,不少人甚至互相撞跌在一起、倒成一团堵住了街道,惊呼哀嚎此起彼伏。
几次腾越后,艾里便脱出了四面围拢上来的士兵形成的包围圈。接下来只要全力奔跑,想必就可以拉大与追兵的距离,慢慢甩掉他们。
虽然这些追兵算不得高手,但胜在人多,被缠上了也麻烦得很。艾里也没有兴趣为着这本来与己无关,又也不想介入的事而大开杀戒,所以与他们硬碰硬的对战还是能免则免吧!
然而事情会这么轻易地解决吗?
如果这里没有冯在,艾里会很放心,但现在却不一样。
脚步不停,他的眼光向冯扫去,不由暗暗叫苦──高速旋转的身法看来丝毫不能影响冯的判断,他手中的弓箭始终锁定了自己。
“他这一箭会射向我的心口吗?”
冯在十年前以弓箭手身份参与“封魔之役”,他的箭技,绝非不入流的萝纱可以比拟。艾里十分清楚曾有多少魔物丧生在他箭下。冯的箭拥有强大的魔法力,破坏力远超过一般弓箭,自己的剑能挡得住吗?
在左臂不能动弹的情况下,艾里并没有多少信心。
正在他跃起,身处半空之时……
弦鸣!
箭发!
如黑色光芒疾射而至的箭矢瞄准的并不是艾里,而是他的下一个落脚点!若不想想办法,那支箭势必要扎在他腿上。艾里暗自叫苦,但身在空中难以挪移,只得硬生生蜷起身子,缩起腿脚,险险避过箭矢。
但是以这样的姿势,艾里再难在落地的瞬间继续腾越,终於被阻了下来。只是这片刻停滞,便陷入卫兵的重重包围。
“冯还是留了情,只打算生擒我……”
刚才那一箭如果射向自己的身体,后果只会更严重,但看着周围众多卫兵形成的肉墙,艾里实在很难有什么感激之情。
此时此地,没什么可说的,艾里终於与多得不成比例的敌人展开了苦战。
滴答!
滴答!
雨滴自屋簷滴落在草叶上,又自叶间滑落至庭院的水池,敲打出淙淙乐音。草木掩映下层层叠叠的殿堂回廊,在日光下想必宏伟华美至极,而在夜色的渲染下却显得幽暗静谧。
城中为追缉参赛者正闹得沸沸汤汤,传到这里只剩隐约的喧哗,反衬出殿中的宁静平和。周围虽不时有卫兵例行巡视,但人们并没有多大戒心。毕竟这里并非王宫也非军机重地,只不过是伺奉神灵的神殿,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保护。
而城中虽然混乱,但料想那些为了保命自顾不暇的参赛者,也不会跑到这有官兵驻守的神殿来送死。
庭院角落一间不起眼的偏殿中,浓浓的黑暗庇护着两个人体。
“好好的墙壁,干嘛非花那么多钱来弄得凹凸不平?”靠墙席地而坐的艾里,发出低得只有身旁的同夥才听得见的抱怨。
对以华美着称的耀荣神殿的批评,并不是出於建筑美学的角度,而是因为靠在墙壁上的头被满是浮雕的墙面顶得很不舒服。而且,艾里的心情很不好。
纵以艾里之能,下午为了带着萝纱甩掉追兵,也受了几处不轻的伤势。好不容易潜入耀荣神殿找到藏身之所后,他便只能瘫坐在地,闭着眼睛静静积蓄体力。但疲乏与伤痛并不是影响艾里心情的主要原因。
这短短一天中发生的事,揭起了他的陈年伤疤,令他的心情一时间难以平复,而知道萝纱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死的修雅之女后,也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脸来面对她。下午一直在逃命,紧张之余倒也无暇顾及此事,如今与萝纱待在这静室中大眼瞪着小眼,这股尴尬顿时鲜明了起来。
“墙壁本来就不是用来给人靠的嘛!”萝纱替神殿辩护,并代艾里的失礼向殿堂中央的神像合掌道歉。修习魔法之人本来就更相信神明的存在,相对艾里在神殿中的满不在乎,萝纱就显得惶恐多了。
“今天下午那么多追兵,我还以为死定了。能逃出来,真要多谢真神保佑……”她顺便向神致谢。虽然不知道这个房间里供的是哪座神像。
“谢神还不如谢我!拚死拚活的可是我啊……”艾里咕哝一声,然而想到追根究底,自己的命却是靠眼前女孩母亲的牺牲而保住的,咕哝声便消失在喉间。
感觉到艾里情绪的低落,萝纱察言观色地恭维道:“说的是,也要多谢你了!没想到艾里真的这么厉害啊,今天可真是威风……和往常大不一样。”
这算是恭维吗?好在艾里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啊?哈……”还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艾里胡乱应道,随即把话题岔到别人身上。
“其……其实应该谢冯,今天他有好几次机会可以把箭射向我的致命处,但都没有出手,只发箭阻止我逃离。看来虽然决裂,他手下还是留了情。”下午艾里正是利用冯的不忍而制造机会,现在才能活着逃到这里。
“……”
这一次萝纱没有作声,只是默默注视着艾里,黑眸在暗中仍是出奇的闪亮。艾里全身更不自在了。
“能告诉我,你和冯的故事吗?”
“啊?”艾里有些措手不及。没想到话题还是被扯回了自己身上,而且是自己最在意的那段过去。他垂下头,让过长的头发挡住自己的眼睛,好像这样便能逃开萝纱澄澈明亮的目光。“那只是一段很无聊的过去,没什么好说的。”
“就算这样,我也想听。我想多知道一些冯的事情。”
“啊?你该不会……年纪也未免相差太大了吧?”艾里像过去一样信口开着玩笑。
“什么呀!别瞎猜!”没想到艾里会扯到那里去,萝纱红了脸,压低着嗓音娇嗔。
“母亲在我八岁时就去世了,在我脑中的印象很模糊。”如水般包容两人的黑暗中,萝纱的声音幽幽传来。“我也曾读过凯曼王朝为纪念她而编撰的许多传记。
但从那些书中,我只看得到一个王朝所需要的,只知守护凯曼的陌生神祇.母亲的印象依然是一片空白……”
感受到声音中的伤感孤寂,艾里向她望去,纵是在黑暗中,他仍能清楚地看清少女脸上的忧伤。这一刻的她有着一份与天真面容不符的成熟。
“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发起脾气来时吓人吗?我想知道的,是活生生的母亲是怎样的人,而不是那个被神化的偶像。”
艾里想起遇见萝纱的第一天晚上,她在听吟游诗人唱起“五英雄传奇”时的那段自语,不由恍然。
“所以我只能透过母亲以前交往的人,来拼凑出她的点滴。我知道冯曾经是母亲的同伴,所以……”少女低声道,满是恳求的黑亮大眼让艾里为之动容,“拜託,请告诉我。”
於情於理,都不该瞒她。萝纱是修雅的女儿,那一段过去的真实情况,她有权利知道。艾里咬牙做了决定。
她将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个让母亲牺牲的无能者?能原谅我吗?
艾里惊讶地发现,不知不觉间,对与萝纱之间那份轻松的情谊,已经有了一份眷恋。
……也由不得自己了,该怎样便怎样吧!
他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开始讲述那段过往。
“什么?只交手一次,就失去那些刁民的踪迹?!混蛋!真是没用!”
“属……属下……”
王宫中,在接到军队围剿中心广场参赛者的回报后,凯曼王暴怒地训斥着发抖的臣子。而他也知道这只是在迁怒。
原本回到王宫中准备畅饮庆功的美酒,却接连收到不好的讯息。
参赛者非但没有死於罗炎之手,还令人难以置信地打破了封锁,突围而出。他们的门人弟子,也莫名其妙地摆脱了己方的监视,更会合一起接应突围的参赛者!
在这样脱轨的局面下,原本只为剿灭漏网之鱼的军队自然完全发挥不了作用,仅仅一交手便被逃亡者甩开。而且,这些逃亡者如水被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精心筹备良久、本应万无一失的计划怎么会连出纰漏?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当时在中心广场的只有罗炎一人,所以国王无从知道具体情况,也不会知道艾里和萝纱便是他与萨拉司坦没有预估到的变数。正是这两人的能力以及天行门令他们的计划功亏一篑。
“陛下请息怒。以我凯曼的实力,就算这次计划的目的没有达到,也无大碍。”清冷的声音划破了华丽宫殿中的紧张气氛,也稍微解除了惶恐臣子的窘境。
“现在还是考虑眼前的事吧。能这样轻易地消声匿迹……”萨拉司坦从国王身后走出来道,比起国王的暴躁,他显得从容镇定多了。
“没想到天行门在这里也伏有内线。耐特的势力果然不容小觑。”
冷静的话语如有魔力般令国王渐渐平静下来。
“你们回去继续搜寻那些人的踪迹,同时注意加强城中的戒备,防止那些内线在帝都制造骚动,让他们趁乱逃走。”完美掩饰着对面临突变情况只知发火的仁明王的轻蔑,萨拉司坦超越了自己的地位,代替国王下达了行动指示;而早已习惯依赖萨拉司坦出谋划策的国王,也并没有对此显示出不满。
萨拉司坦在短短两年中,迅速为国王所倚重,国王也在这两年里变得益发喜怒无常。跪在地上的那几个满头大汗的重臣,平日虽然私下对萨拉司坦颇多微词,但此时倒都真的感激他的解围。
方欲退下,其中一个骑士嗫嚅着道:“陛、陛下,那些逃犯和我们交手时,里面少了两人。一个是蓝组的最强者艾里,还有一个是一直与他在一起的小姑娘……”
听到艾里的名字,国王一愣,神色阴晴不定地低头思索了片刻方道:“不用管他,反正那个艾里本事低微,并没有什么威胁,还是把搜索重心放在耐特那群人……”
在这样的大事上,国王总算暂且抛开了对艾里个人的愤恨,以大局为重。
正说话间,仁明王抬眼见宫廷卫士长迪卡尔·冯走进了宫殿,便问道:“卫士长,你带的队有什么情况吗?”
进来时,冯正听见那个骑士的报告,沉吟了一下方回道:“没有什么情况。属下带领的部属曾经与艾……艾里和那女孩遭遇,不过他们滑溜得狠,被他们逃了。”他轻描淡写地用这一句话便掩饰了艾里孤身带着一个不谙武技的女孩,从几百名精锐卫士的围补下逃出的惊人行径。
“艾里曾表明立场,并不打算介入凯曼的这些事,那么就不要把事情牵连到他身上了。这样做,也算是自己能为他尽的一点力。不平白招惹上这个大敌,对於凯曼来说也比较好吧!”放过他并不是对凯曼不忠,冯心中这样想着。
“她会怨恨间接害死她母亲的我吗?还是会嘲笑我的无能?”
向萝纱讲述完自己与修雅的过往,艾里没有勇气去看她的表情,垂下头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反应。不论萝纱是哭、是骂、是讥讽,艾里都准备承受,只希望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引来守卫。
片刻静默后……
“初次见面时,我叫你大叔还真没叫错呀!原来你真的是我妈的故交。”
“啊?”
枉费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准备,萝纱冒出的只是这样的感叹?艾里为之愕然。
“嗯……”萝纱突然若有所悟:“说起来,你……”
艾里低下头不敢看她。是啊,我就是令你母亲不得不牺牲的人……
“……怎么看都不像凯曼第一剑士耶!整天都是邋里邋遢,又穷得要命。”
“嘎?!”艾里瞠目结舌。就这样?
看到他一脸错愕,萝纱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有什么不对吗?”
“啊……不……”
“真的多谢你……”
“啊?”从刚才起发出的一直是“啊”这类单音节,艾里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但他实在做不出其他反应了。而现在萝纱的思维回路,更是他无法理解。谢?谢自己什么?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让我知道妈妈是这样一个温柔慈爱的人。我真的很开心!”
艾里不自觉眩惑於萝纱明艳的笑容,那确实是发自心底的欢愉,但却也忍受不了这样糊里糊涂的对话,艾里直接问出了口。“但……
但不正是因为我的无能,你母亲才会……”
“艾里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怎么样子怪怪的?”萝纱莫明其妙地问道,“你和我妈,还有刚才那位冯伯伯是十年前一起努力过的同伴,你们为完成同一个任务都拚尽了全力,因为那个魔王太过强大,我妈为了完成这个任务而失去了生命。有什么不对吗?”没有多加思索,她一脸理所当然地反问。
听到这番话,艾里呆住了,两眼发直地望着前方的黑暗。
“喂,喂!你没事吧?难道伤势有变?”艾里呆滞的表情继续维持着,时间长到令萝纱开始担心,用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试图唤回他的意识。
“嘿!嘿嘿!是啊,没什么不对!”艾里突然笑了起来,呆滞的表情被豁然开朗所取代。
困扰我这么久的苦恼,被萝纱一说,竟显得如此可笑!自己那时已经尽力了不是吗?只是能力有限罢了。而十年前妄自尊大,以为武能做到一切、以为武就是生命中唯一追求的艾德瑞克不是早已消失了吗?现在的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傻小子了,为何还要为着过去的愚蠢而背了这么多年包袱?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他不能自己地愈笑愈厉害。虽然还不算太大声,但这笑声在这静夜已经够响亮了。
“喂!你疯了?!”萝纱愈发断定艾里不正常,着急地想捂住艾里的嘴巴。
“我没事。”艾里挡住萝纱的手,止住了笑,霍然起身。不知是与萝莎的这番交谈,还是半天调息的功效,身上的伤势已经稳住,精力也恢复了大半。他终於正视萝纱,双眸精光四射,在黑暗中仍然如蓝色水钻般烁烁生辉。“萝纱起来活动活动手脚吧!”
“啊?”对艾里的突兀变化反应不过来的萝纱呆呆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夜色已深,该是我们出动,报复报复那个老头国王的时候了!”
发出豪语的同时,艾里却做了与“出动”、“报复”云云截然相反的行动──拉着萝纱躲到了殿堂的大门后。
萝纱迷惑不解时,从外面长廊传来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我刚刚明明听见这里传出鬼哭声……”
“卡……卡尔,别瞎说!这里是侍奉真神的神殿,哪儿来的鬼!”
不想第一个声音抖得的更严重了:“可是那么难……难听,应该是鬼哭!能、能在神殿中待得好好的鬼,一定厉害……厉害得要命……”
(竟然敢说大爷爽朗豪迈的笑声是鬼哭!艾里眼冒寒光,很阴险地抖着手腕。)
“别……别胡说!我说一定是你这小子怕黑怕得厉害听错啦!”虽然气势十足地喝斥着那个卡尔,但这个人似乎也被卡尔影响得有些脚软了。
想是在附近的这两个守卫,被艾里刚才的诡异笑声惊动,便过来查看情况。萝纱听得邻近几间房室的大门由远而近依次吱呀作响,想必是那两个卫兵一间间地查看过来。终於脚步声停在了艾里和萝纱藏身的神殿外,和他们一板之隔的萝纱甚至听得见他们铠甲撞击的声音。她紧张地摒住了呼吸,却仍担心怦怦作响的心跳声被他们察觉,而她身前的艾里则是气定神闲。
萝纱并不是对艾里没信心。艾里身为传奇英雄,搞定这种小场面自然不在话下,但她还是止不住额头冒出的冷汗和手脚的颤抖。
“到底是安分守己了十几年的善良百姓啊!这种事对我来说太刺激了!”萝纱有些自怜地在心中哀叹。
“惹上了这次的事,虽然是所谓‘护国女神’的女儿,也逃不过被追捕的下场吧!难道今后都要过着这么紧张的生活吗?希望在凯曼官府抓到我之前,我还没有因为心脏病而死掉……”门外卫兵推门而入时,少女在心中这么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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