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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寇迪上空的云层益发浓厚,如同被饱蘸墨水的笔涂抹过。灰矇矇的天空再也负荷不起雨云的重量,无数雨滴终於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在中心广场的硬石上敲打出淅淅沥沥的细密音符,将石面洗出青灰的原色,折射暗淡的天光后,显出冷硬的色泽。
聚集在中心广场外的人们都感到了一股涩重的寒意,却很难说清楚这是冰冷的雨丝带来的,还是源自於那浑身散发出死亡气息,沉默地分开人群步向天庐大赛众高手的男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罗炎身上,全场一片静寂。因此,结界外响起的一声惊呼,便显得份外清晰。
“这、这不是修雅会长的女儿萝纱吗?”
艾里和萝纱都是一惊,转头看去,只见几名魔法师装束的人众星拱月般尾随着萨拉司坦向这里走来,其中一个年老的魔法师瞪着萝纱惊讶地张大了口,显然刚才便是他一口说出萝纱的身份。老魔法师话一出口便醒悟到什么,不安地瞄了身前的现任魔法公会会长一眼,低下头回复了与其他人相同的平淡表情。
萨拉司坦神色不变,但瞬间跳动了一下的眼帘还是泄露了他的不悦。自己执掌魔法公会已有两年之久,但老魔法师脱口而出的“修雅会长”却显示他心目中真正的会长还是那个十年前就已经去世的人。
“没关系,很快地事实将证明我才是最伟大、足以令后世铭记的魔法师,这些小事是无法阻挡我的脚步的。”心中自我排解着,他看向萝纱,“而这……也同样只是不足挂齿的小事。”萨拉司坦的眼光再度变得森冷,在来时路上一直啃噬着他内心的不忍,终於被完全抹灭。
萝纱的身份对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意义,虽有些惊异於与十年前封魔之役有关的人在今天接连的出现,但众高手随即便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大敌身上。然而,这对艾里却完全不同了。
原本萝纱对他来说,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少女,便如这十年来结识的其他人一般。
此刻知道了她是修雅的女儿之后,关系就完全不一样了。艾里苦笑了一下,重返拉寇迪结识的第一个人,竟然就是十年前因为自己无能而失去母亲的那个八岁女孩……这贼老天也未免太爱捉弄人了吧?还是这命运编织出的无形之网,总要一步步地拖着人去面对拚命逃避的事呢?
看向逼近的罗炎,艾里一咬牙。贼老天!来就来吧,大不了一死,怕你不成?!
此时的他更下定了决心,今日虽然凶险,但就算拚了这条命,也要保住萝纱的安全!……算是对修雅的补偿吧!
为凯曼牺牲而被尊奉为女神的修雅,为何她的女儿没有得到王国的赡养而流落到翠雀打工,这事令艾里产生了一肚子疑问,但现在显然不是细问究竟的好时机。
艾里与众高手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点点头,然后同时向罗炎冲去。
一场血战再度展开。
因为原定上午进行的并非正式比赛,所以进入十强的高手大多只带了最贴身的门人弟子前来。这几人从灾难开始起就被卷入混乱中,一直帮不上师傅的忙。刚才更被严令不得不自量力,贸然上前碍手碍脚,只能与其他民众一起摒息等待着这场决定众人生死的大战的结果。萝纱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只是直直地望着结界外的萨拉司坦。他的到来让萝纱本已悲喜不定的心绪更加紊乱。
“师兄今早的话是不想让我卷入这场屠杀吗?为什么要帮国王做这么残忍的事?
他真的变了吗!?过去温柔善良的师兄真的已经消失了吗!?”无数疑问在她心中反反覆覆地翻腾,她很想就这么大声地向萨拉司坦问出个答案,但看着师兄又恢复先前那沉静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能与他默默对视。
萨拉司坦的眼神闪烁之后,游移开来。萝纱的心似乎被重重锤了一下,沉了下去。虽然没有说话,心中的疑问似乎已有了答案。
隔着有形无质的结界,两人不过距离十几步远。然而在两人间飘落的细密雨丝却给萨拉司坦蒙上一层朦朦胧胧的灰纱,模糊了他的轮廓,看来又似遥不可及。
或许是沿着发梢滴落的雨水淌进了眼眶,萝纱的眼睛又有些发涩。
记得第一次见到师兄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
“萝纱,这是萨拉司坦。以后,他就是你的师兄了,他要和我们一起住。”
那个雨天,母亲从门外领进了一个男孩,向女孩介绍。男孩清秀的脸上略带不安,那双沉静而充满戒备的黑眼给女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从小只有母亲陪伴身边,今后可多一个亲人了,虽然不大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女孩还是觉得十分高兴。她试探地向男孩微笑,男孩有些羞涩地回应一个笑容。
这是萝纱与萨拉司坦的初次见面。当时她六岁,萨拉司坦十一岁。
因为未婚生子而遭亲友唾弃的母亲染病过世后,萨拉司坦便无人可以依靠。一直接济他们母子的修雅,便将他收为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弟子。
“眼睛黑不黑、紫不紫的,难看死了!”
一群顽劣的小孩围着五、六岁的小女孩起哄。
遭人欺负,女孩一脸气恼,却没有像多数小孩般哭出来,小脸突然向上一偏,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反唇相讥:“没品味!我在王宫里看到最美的天鹅绒,颜色就是黑色泛紫,像我的眼睛一样。哼!你们可真土气!”
那几个小孩倒是被唬住了,愣愣地不知该说什么。此时突然有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一边大喝着“不准欺负萝纱!”一边跑了过来。
这些小孩看到男孩,顿时转移了欺负的目标,开始向他扔石块,齐声喝骂道:“不洁女人生的肮髒小孩!”可见平时经常欺负这男孩,都已有了默契。
听到他们的骂声,男孩露出屈辱和受伤之色。女孩知道男孩去世的母亲没有结婚就生下了他,可是为什么这是“不洁”就不明白了。
但见到男孩被欺负,哪还管得了那么多?马上捡起石块冲过去和男孩一起回击那些小孩。
尽管回家时身上的淤青伤痕隐隐作痛,但想到男孩跳出来维护自己的一幕,女孩还是觉得很开心。而男孩温和笑颜下隐藏的阴郁,却不是她这个年纪所能看得出来的。
那是萝纱的母亲去世几个月后的事了。
“陛下已经追封你母亲为护国女神,还要在拉寇迪最大的中心广场上修建她的雕像,让全国的人们瞻仰!”前来传达国王旨意的官员如是说,萝纱并不觉得荣耀。母亲已经永远不会再回到身边了,什么“女神”的虚名有何意义呢?
从懂事时,母亲便说自己的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小时候还常常憧憬着某一天会有个亲切的男子推门而入,说着“我是你父亲。”但现在自己已经明白,“去了远方”就代表着死亡,像现在的母亲一样。
萝纱下意识地握紧坐在身旁的师兄的手。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因为护国女神的声望和功绩,陛下决定将她生前的职位──凯曼魔法公会会长之职由她的孩子和弟子接任。”大臣用一种施恩的口气说道,“但是该由你们哪一个来继承呢?”
察觉到师兄的手微微紧绷了一下,一种不安的感觉袭上萝纱心头。
“为了从你们两人中选出最适合的接任者,也顾及们的年纪都还小、魔法造诣也还不足胜任,所以我们将把你们送到王国最高等的魔法学院,由最博学的老师分别教导你们。等到八年后,萝纱年满十六时,透过魔法考试选择你们之中能力较强者来担任魔法公会的会长。”大臣停了一下,向他们俩问道:“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请代我感谢陛下的仁慈,这样的安排十分合理周全,萨拉司坦一定不负陛下厚望,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魔法师。”萨拉司坦恭谨有理地起立回话,又向萝纱道:“萝纱你也要加油啊!师父不在我们身边了,我们自己更要奋发努力,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任性玩乐了。”
萨拉司坦这句话让萝纱到了口边,拒绝继承的话又咽了回去。
是啊,萨拉司坦哥哥一向很勤勉的,如果自己一开口就拒绝为了将来的比赛而和他分开各自修行,会被他看不起的吧?既然这是萨拉司坦哥哥你的想法……好吧,萝纱也会照你的希望去做的。
只是你知道吗?如果代价是与你分开,我根本不想接任母亲的位置啊!
在萝纱的沉默中,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
大臣显然对萨拉司坦进退合度的答话和恭谨的神态十分讚赏,相形之下,萝纱只是呆呆坐在一旁,便显得失色多了。
而看似平静的女孩,搭在椅背上的另一只手却已紧握至发白。为了凯曼,母亲已经献上了她的生命,而现在,连身边唯一的亲人也要被带走!
萝纱心中对凯曼王朝隐隐起了一股恨意。
为了各自修行而分开的那天,对比萝纱的忧郁,萨拉司坦更多了一份对未来的憧憬和昂扬的斗志。
在学院中的T型路口,两人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萝纱时时不舍地回望萨拉司坦离去的背影,期望他也能回头看自己一眼。
但是他没有。
就在那一刻,萝纱心中隐隐感觉,似乎有什么就在这一刻改变了、破裂了,再难挽回。
最初在学院学习的一段日子里,萝纱和萨拉司坦还是经常往来。
和萝纱在一起时,萨拉司坦依然像以前一样温柔地笑着。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笑容中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在一起时也时常若有所思。他心中渐渐被如何研习更高深的魔法所佔据,此外的一切,对他似乎都失去了吸引力;而萝纱在他眼中,也慢慢地亲人变为竞争的对手。
渐渐地,两人的见面变得多是萝纱去找萨拉司坦。
终於有一天,隔着窗户看着屋内萨拉司坦心无旁骛地研习魔法的身影,萝纱停下了脚步。
原本魔法感受性高到令所有教导她的魔法老师咋舌的萝纱,却在后来正式的魔法学习上表现得一塌糊涂,对魔力的控制力近乎没有。
这与其说是能力问题,倒更像是她自己并不想在这上面花费心思。
不希望萝纱这样糟蹋掉惊人魔法天赋的老师苦口婆心地规劝她,她却总是带着歉意地笑说自己根本做不到,然后继续每天悠哉悠哉混日子,成为学院中着名的懒散学生。
看似开朗贪玩的她,没有泄露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自从见到师兄那样刻苦地为将来决定继承者的比赛作准备后,萝纱便不想再学习魔法了。对於师兄来说,能否得到那个魔法公会会长的职位,将影响到他一生的前程。就算师兄对自己不再亲近,他依然是自己最在乎的人,自己始终不想与他争斗,更不希望成为他美好前途的阻碍。
所以,两人中出色的应该是他。
於是她放任自己虚度时光,始终视魔法精灵为友,而不试图控制它们。就算一生毫无所成也罢、就算唯一的亲人和自己日渐疏远也罢、有了这种天地间无所不在的朋友已经够了──这是这八年岁月中萝纱唯一的安慰。
只是,萝纱没有料到萨拉司坦的态度会演变至如此决绝的地步。
十六岁时,那场决定继承人选的考试,萨拉司坦取得了学院史上少有的高分,而萝纱的成绩则惨不忍睹,完全不似受过八年的正统魔法教育。
在会场外等候公布成绩时,萨拉司坦与萝纱面面相对却默然无语。
从他俊秀的脸上,看不出半分久别重逢的欢欣,过去的情谊似乎没有留下半分痕迹地消逝了。
得知成绩时,萨拉司坦并没有什么喜色,反而像在生气,毫不留情地嘲讽落败的萝纱。而这,也成为后来他们见面对话的唯一内容。
“师兄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为何还会对自己有这么深的敌意?”
萝纱不知道。
“我做错了什么吗?为何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一幕幕过往在萝纱眼前快速闪过,心越来越痛,她再也负荷不住,闭上了眼睛。
胸口的水晶似乎又在微微发热,魔法精灵也围绕在身边轻柔地抚慰她,却没有任何效果。随着心情的剧烈波动,萝纱身上的魔力也在不安定地跳动,一部分甚至完全脱出了她的控制,化为几股热流在身上狂乱地奔走。萝纱也不去理会它,迳自沉浸在纷飞的思绪中。
“多希望这一切能够逆转啊!让一切回到最初,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仍是每日与师兄开心嬉戏,疲累后回到家中,有温柔的母亲照顾自己……”
似是被萝纱混乱的思绪所驱动,她全身的魔力渐渐沸腾,一波波加入了那几股乱流,像是在寻找突破口一般,在她体内横冲直撞!魔力源源不绝地涌现,乱流变得越来越大,渐渐吞没了整个身体。血管像要被充斥其中的魔力炸裂般胀痛,耳鸣、头晕的感觉侵袭着萝纱,令她噁心欲呕。想用手掩住嘴,才发现身体如同陷入了梦魇般连根指头都无法动弹。
心中的警钟开始响起,萝纱猛然醒悟,这是修习魔法之人最忌惮的魔力反噬徵兆!
在魔法师控制下的魔力如同在江河沟渠中的水,能按魔法师的意志运用到需要的地方,然而控制的坝堤一旦崩溃,氾滥决堤的洪水就会在魔法师的肉体肆虐,吞噬掉魔法师的生命!幸而修练魔法之人一生都致力於魔力的增强和运用,魔法师通常对自身魔力有着良好的控制,魔力反噬的情况一般只会出现在魔法师短时间内被人灌输了超过其负荷能力的魔力,以及魔法师的身体衰弱到无法控制其魔力的时候。
此时侵袭着萝纱的巨大魔力虽属於她,但她的控制能力原本就差得离谱,此刻心绪混乱之下魔力剧烈波动,终於冲破了她的控制,反噬其身。虽然她只是呆立不动,从外表上看来没有什么异状,但再片刻,五脏六腑便会被激荡的魔力绞烂!
尽管面临的状况凶险万分,萝纱心中却没有太多恐惧,唇边反倒泛起一丝与稚嫩脸庞不协调的嘲讽笑容。
正是这样才合理呀!虽然身体莫名其妙地潜藏着强大魔力,可是从不费心修练的自己根本没有尝试过控制它,被它反噬只是迟早的事吧!她索性放弃一切安抚体内魔力的尝试,就这样听天由命地站在旁观人群中,等待一切结束的那一刻。
突然一声震耳的金铁交鸣声将她拉出了自己的世界,萝纱猛然想起了目前的状况。睁眼看去,只见在艾里、耐特等人的围攻下,那个神秘的罗炎仍是轻松自如,而众高手身上却都已伤痕累累。至今尚无人被杀,与其说是众人的实力,不如说是罗炎在享受着虐杀的快感,舍不得太快结束这个游戏。
结界外的萨拉司坦忙於调遣魔法师替换第一批维持结界,魔力几近透支的魔法师们,对结界内罗炎与众高手的战斗并不在意。他绝对相信曾给天庐大陆带来无比恐怖的魔王足以收拾掉这十多个天庐高手,所以并没有注意到艾里出人意料的超强表现。
此时罗炎施放出一道白色冻气,艾里闪躲不及,左手立时被冻僵成了青白色,其惨状让人一望而知这只手的主人得忍受怎样的痛苦,但严峻的战况却不容艾里退下休养疗伤,只得龇牙咧嘴地勉力支持。
一股羞耻感猛地冲上萝纱的心头,那种强烈的冲击甚至压过了身体的强烈痛楚,她咬紧唇瓣无声地质问着自己:“我到底是在干什么?不是早就下定决心摆脱那无用的软弱吗?现在大家正面临着生死关头浴血奋战,我却站在一旁没有帮上任何忙,像个软弱的小孩般只知道沉缅於过往的感伤!”
尽管艾里以惊人的意志忍住伤痛继续战斗,但原本众人的配合就是以艾里的进攻为主,其他人进行掩护或乘隙攻击,现在艾里的一只手派不上用场,左半身的真力运转亦因之凝滞,战力和灵活性都是大减,战况更是险象环生,几次吓得萝纱的心都要跳了出来。
她咬咬牙,竭力抛开所有纷乱的思绪。“爱琳娜说的没错,自己既然没有做错,又无法改变,何必再无谓地多想什么?现在需要考虑的,应该是现在的事、应该是如何帮助大家摆脱所面临的绝境!”
想起正好随身带着几日前艾里送的弓箭,她连忙将之从背上取出。
这是唯一能给大家帮上点忙的方法了。
虽然萝纱年纪尚轻,但对於这个将他们引导出广场的少女,被困在这里的民众都有一份莫名的信赖感。周围的人们见萝纱有了行动,纷纷期待地注视着她。
强抑着魔力混乱带来的晕眩和噁心感,少女回想着艾里那日教自己的射箭方法,一步步照做。
“搭箭……”
搭箭。
“张弓……”
张弓。
“然后抛开一切杂念,将全部的心神集中在一件事上──瞄准。”
萝纱调整呼吸,什么也不想,全神贯注於被高手们包围着的罗炎,持弓的手随着罗炎的移动而移动。狂乱魔力带来的痛楚犹在,但萝纱便当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只是将全副心神凝注於现在唯一能帮助到大家的弓箭上。
不知不觉间,心却渐渐宁定下来。原先已脱出她的控制,在身体内横冲直撞的那几道魔力如同找到出口般,在萝纱无意识的牵引下,向她手中的箭上流去,混乱的流动渐渐变得有序、平和。
在罗炎腾越而起、超出众人的瞬间,萝纱的世界忽然静了下来。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她和她的猎物──罗炎。所有的思虑被抽空、心如明镜般澄澈,不受任何情绪的困扰,片刻前的心痛已消失无踪。
这一刻的她不为过去羁绊,只专注於自己要做的事──射中瞄准的目标,按自己的意愿改变现状!
躁动的魔力随着她意念的集中而渐渐汇合到了一起,更融合成一股萝纱自己也从未感受过的陌生力量,流向四肢百骸,也经由手指流入了那支箭。
此时周围看着她的人们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惊呼。众人的瞩目下,萝纱手中的箭通身亮起银色的光芒。凝神瞄准的萝纱对此并没有察觉,箭身的光芒也越来越盛。
众人都情不自禁地摒着呼吸,期待着她展现神蹟。萝纱自己却犹似未觉,只是全心全意地锁定自己的敌人。
“该做的都做完了后,便射出去吧!”
萝纱右手一松弓弦,利箭“飕”地飞射而出。呼出一口气,少女的身子瘫软了下来,似是全身的精力都用尽了。而奇蹟般地,魔力的动荡平定了下来,如被石块压住的胸口也为之一松。随箭飞逝的,似乎也有心中的阴霾和软弱。
在众人的期待中,利箭削断了众高手中,离罗炎最远的艾里的几截头发后,斜斜飞了出去,无论准头还是速度都令人咋舌的──差劲!
受到池鱼之殃的艾里一脸无辜地看向暗箭“吓”人者,好气又好笑地发现萝纱竭力摆出“不关我的事”的表情,努力用身体掩饰藏到身后的凶器──那套自己亲手打造的弓箭。
对萝纱那声势与结果落差太大的表现,众人还没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真正的变化却开始了。
那支斜飞开去的箭,轻飘飘地射到“绝对平衡彩虹结界”上,并不像其他攻击一样被反弹回来,而像是被什么吸附住,黏结在这有形无质的结界上。而下一瞬间,以这支看起来平平常常的箭为圆心,一道银白的光波如闪电般向结界四面飞速扩散,一闪而逝。
随后,如同清晨第一线阳光照到大海的瞬间,整个海面由黯淡而辉映出万道波光,结界的弧面突然闪烁着无数的耀目七彩光华。围坐着向结界灌输魔力的魔法师,脸上都露出吃力的神色,双手颤抖不止,似乎在与一股难以抗衡的力量对垒,结界也开始起伏变形。
僵持片刻,结界终於爆裂开来,千万片七彩斑斓的碎片,如同鲜花怒放般,四向飞射。
因为雨水的缘故,拉寇迪城中各处的火头渐渐弱了下来。在城民们松了口气时,受国王之命监视控制众参赛高手门人弟子的将领却暴跳如雷。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属下办事不力……“黑日”达森的三个弟子不……不见了!”汗从低头半跪的贵族骑士头上滴了下来,“当时因为附近发生火灾,城中到处是人,一片混乱。
他们三人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我们的人就在人群中失去了他们的踪影。”
“没用的傢伙!”将领怒斥属下,微微颤抖的声音并不仅是因为震怒,还为了担心国王将给自己怎样的责罚。
只是一组人弄丢目标也就罢了,但事实却是所有的小组都在混乱中跟丢了人!而那几处火头起得亦是诡异,自己却没有半点线索。
急恼间,他见半跪在身前的属下讶然望向自己身后,反射性地转身,只见远处天际闪着星星点点深紫嫣红的光华,美得难以形容。
这一刻,萝纱让拉寇迪城中各处的人们,目睹了一场盛放在白昼却同样眩目的美丽烟火。
原本被认为无法打破的“绝对平衡彩虹结界”竟然就这样破灭了,所有在场的人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就连萝纱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萝纱呆站着努力回想当时的感觉。
“瞄准时体内的魔力乱流融汇成一股奇怪力量,注入手中的箭。难道就是那奇怪的力量破坏了结界吗?”
“不过那到底是什么?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但仔细体会时,却又如水如风般难以捉摸,而那种空空落落的感觉……似乎能消解一切。”
还在苦思的当儿,萝纱便被飞扑过来的耐特一把抄起。其他高手也各自带着门人飞跃过刚才结界崩坏时被震倒一地的魔法师们,没命地向外闯去。一只手不管用而无法带着萝纱的艾里见耐特主动帮忙,用眼神表示谢意后,两人护着萝纱并肩向外冲去。
原来众人均知与罗炎再打下去只是死路一条,见结界一破,默契十足地同时发动攻击,将罗炎逼退几步,便抓住机会向外突围!
守卫的士兵因为刚才的变故,未来的及反应,只见人影如流星般一闪即逝。而,这十几个人无一不是天庐的强者,片刻的延误后,他们已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刚才唯一有能力追上他们的罗炎,却闲闲地站在原地,一点追击的意思都没有。
不可能被破解的“绝对平衡彩虹结界”,竟被萝纱这原本不该卷入此事者射出乱七八糟的一箭给打破而坏了计划,这是萨拉司坦始料未及的事。他急忙传令士兵用特定的哨音通知奉令在外围封锁广场的迪卡尔·冯进行拦截,随后怒气沖沖地走向罗炎。
“你为什么不追!?”语气中毫无对这拥有君临魔界力量的男子应有的畏惧和尊重。
“你们只是要我在中心广场杀掉那些人,可没要我追杀他们。”罗炎也不生气,只是冷淡地回答。艾里等人一离开,罗炎的杀气似乎也随之消散,现在的他已经不见了刚才的狂暴,雕像般优美的面容上一片冷漠,而这冰冷到了极点的神色竟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你!”萨拉司坦为之气结,但随即冷静下来。此时人已远去,追也来不及了,何必多说呢?算了,本也不奢求罗炎会怎么配合自己,以他的力量来说,只要能按自己说的去做就已经是莫大的助力了。萨拉司坦转而去询问一个躺倒在地的魔法师,刚才结界究竟是怎么被打破的。
“不、不知道……”魔力消耗过大的魔法师失神地看向天空,嗫嚅着竭力表达出那一刻的感觉。
“那是一股能吞噬消融一切的力量,但又不属於暗系魔法……应该说不属於六系中任何一系!这股力量并不能说很强大,但无论我们灌输多大的魔力,只要一与它交汇,就好像落入火堆中的冰雪一样被消解於无形……”
“逆反之力!应该说是一种逆反之力!那是彷彿能消融所有力量,将一切逆转回原状的力量!”
“逆反之力?”萨拉司坦喃喃重覆,“那个丫头竟会有这样奇异的能力?”思虑片刻,他转头喝令一旁的卫兵:“传我的令,将那个破坏结界叫萝纱的女子也列入缉杀名单!”
“有可能妨害到自己的人,不管是谁,都要除掉。”心中想着,萨拉司坦抿紧了嘴唇,脸上一片冰冷。
原先国王和萨拉司坦都没有料到这次天衣无缝的计划会出现艾里与萝纱这两个变数,令天庐众高手非但从罗炎手中逃出,更没有折损太多的人手。所以在外围封锁的军队主要是为了防止外人接近中心广场和截杀少数可能的漏网之鱼,并没有做好对付齐心协力向外突围之众高手的准备。再加上众人来得太过迅速,萨拉司坦虽用哨音传讯还是来不及调遣人力,因此冲出第一层包围的众人虽然迎面遭遇了一些卫兵,但却对他们构不成威胁,一路砍瓜切菜般很快突破了几层的封锁。
众人被罗炎压着打了半天,早憋了一肚子闷气,现在终於碰上了软柿子,打得大是畅快,郁闷不由为之一消。然而耐特眉宇间,却仍隐现忧虑。
在一条街上众人又碰上数十个卫兵,正打得热闹,街的另一头也隐隐传来一阵骚动。众人惊讶望去,只见从街角转出一行人,跟他们夹击那队运气不佳的卫队。
两方合力,很快便令那些卫兵只能躺在地上哼哼。
见到这行人,耐特眉宇间的忧虑顿时消除。众人仔细一看,这些人之中,竟有原本被各自留在住所的门下,而领头的一位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大步迎向耐特,严肃的面容也难掩欣然之色。
“门主你平安无事,属下总算可以放心了!”欣喜之下,唐仍未忘了礼数,行礼恭敬道。
耐特却不管他的恭敬有礼,直接上前一个大大的拥抱。唐有些不自在,但还是不自知地现出微笑。
一旁的萝纱,见状露出怪异的脸色,大概又想起了耐特的“怪癖”。
没想到在这时候会得到门下的接应,众高手均是又惊又喜,而此时才有人醒悟过来,凯曼王既然苦心筹备了这个大赛将众人集中起来加以铲除,怎会放过自己带来的门下?现在他们非但逃过大难,还能与自己重聚,可以说是奇蹟了。想到此节,不少人暗自抹了把冷汗。
而这个奇蹟的发生应该与那个刚才走在众门下最前头,现在正与耐特交谈的男子大有关系,只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达森代表其他人向耐特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看情况不对头,猜想凯曼王大概会对付大家的门人,便在啸声中以早已约定的特殊节奏、音调传讯给唐,叫他想办法。剩下的,唐你自己说吧?”
轻描淡写地一句话说明自己所做的,耐特便把皮球踢给了唐。但众人都明白在事情未露端倪前,便防范未然地做好应变准备是极不容易的事,由此可见天行门行事之周密。而耐特在那般紧急的情势中,仍保持敏锐明晰的思虑,远早於众人考虑到了这件事,把握住了全局,也令众人大感佩服。
唐转向众人,那丝难得的笑意已经隐没不见,恢复了严肃。“我听到门主的啸声,便传令潜伏在拉寇迪的暗线通知潜入拉寇迪附近的天行门下属准备接应,并在城中各处引燃火头,制造混乱扰乱监视的眼线,趁此联络上各位的门人,随后便集合大家赶过来会合了。”
“果然上行下效,都是一句话搞定……”艾里喃喃自语。当然,一个是天性不爱多话,一个大概是懒得费唇舌。
耐特忽然惊讶地向唐问道:“咦?不对啊!我啸声中是叫你想办法带着大家的门人先逃出拉寇迪,你跑到这里来干嘛?”
唐额头忍不住滑落一滴冷汗:“门主,这些音调、节奏代表的意思不是你制定的吗?怎么你自己会记错?”
“我记错了?”
“你最后一段明明是……”
“是这样的?两长一短带一个上滑音难道不是……”
两人开始就暗号的解释讨论起来。
“看来果然是人无完人,耐特的性格似乎也有些问题……”在一旁看戏的艾里如是感叹。
虽然唐说来简单,但众人都明白这证明天行门在拉寇迪也拥有相当惊人的潜在实力和强大情报收集网,天行门的盛名绝非虚致。而这名沉默寡言的男子在门主不在的紧急时刻,能够当机立断,迅速有效地採取正确行动,也证明其独当一面的惊人才干。天行门除了耐特外,还有如此傑出的人材,怎能不兴盛呢?
众人此时才真正体会到天行门的实力,感激耐特挽救了自己门人的性命,纷纷向耐特道谢。
耐特豪爽笑道:“大家同坐一条船上,守望相助是应该的。这次凯曼王撕破了脸,想必不久就会正式向各国开战,大家若能如今日般同心协力,凯曼纵使势大也讨不了多少便宜!”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艾里对耐特的表现大感佩服。这几句话不仅不以恩人自居,而且有意无意地提出了大家共同的立场,无形中拉近了天行门与众人的距离,无疑会令众高手对天行门好感大增。塔思克斯一直是凯曼最大的对手,近年来国力大增,在将来战争中势必是凯曼王的眼中钉,一旦战争爆发,自然是首当其冲。耐特这一席话,不动声色间为塔思克斯增加了不少潜在的盟友。
耐特一扬眉,“今次只要我们能离开凯曼,凯曼王的计划就失败了,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将成为他野心的阻力!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争一时之胜败。只要我们能保持实力生离凯曼,就是我们的胜利!”唐走上前补充道:“此次为方便调查以及预防万一,天行门调派了精锐潜伏在拉寇迪附近城市,目前应该已经接近拉寇迪。只要我们出得了城与他们会合,逃离凯曼就不难了。趁现在我天行门的暗线尚未被发现,还可起些作用帮助大家离开,请各位抓紧时间吧!”
原先众高手一直被罗炎打得没有招架之力,只能为保命而逃,心里都大不好过。
耐特这番话却扭转了这种“逃”的意义,而唐的话更令逃离凯曼显得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士气大盛!
“那么,我们走吧!”耐特一声喝,举步前行。众人正要跟上,却听队伍后一人道:“我还有些私事,就不和大家一起走了。”
众人看去,却是艾里。
萝纱一直犹犹豫豫地想说什么,现在见艾里不随众人走,便也出了声:“我也不想现在就走,我至少要和爱琳娜姐姐再见上一面。”
耐特皱眉道:“你破坏了结界,国王不会放过你的。不能留下来。”
艾里的身份、修为都与萝纱大不相同,他自己不愿走,别人也无法说什么,但萝纱就不一样了。耐特想劝服萝纱不要为了一时舍不得走而丢了性命。
艾里却说道:“既然如此,我来照顾萝纱,等我们各自处理完这里的事,我会护送她离开这里。”
凝视着艾里的面容,耐特为之讶然。不知不觉中这个一直没什么正经样子的流浪者脸上已经显出坚毅之色,那是一张……可以让人安心信赖的脸孔。
“就这么办吧!”耐特终於释然笑道。随着这一笑,自下午以来波动的心绪终於平定下来。“井底之蛙便井底之蛙吧!耿耿於怀有何用处?总算是知道了天地之大,今后也明白自己该走向哪个方向了!至於艾德瑞克……相信今后还会见面吧!下次见面时,我会让你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耐特·尤达·伊特博!”
耐特不再多说,将几个可以得到天行门帮助的地点和联系方法告诉艾里后,他便带领众人与他们两人分道扬镳了。
“好,我们也赶快行动吧!”艾里用还能动的右手拉拉萝纱道。
“行动?哦,好。”萝纱应道。想了想才发现还不知艾里要採取什么行动,又问道:“要做什么呀?”
“好不容易才到了拉寇迪,怎能两手空空地离开呢?”
“你要买土产吗?”没有反应过来的小姑娘傻傻地问。
“当然不是!我为了赤龙牌而来,既然现在靠堂堂正正的方式得不到……”艾里一脸严肃地续道,“只好用偷的了!”
小姑娘吓得险些栽了个觔斗。
“国王说过放在耀荣神殿……请你给我带路吧!”
“你说的私事就是这个!?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记挂着那块看起来很值钱的玉牌啊?!难道你是为了得到它,冒这么大的险和大家分开?!”
“……”片刻沉默后,艾里回答:“我认为国王不会想到被追杀的对象竟然有胆去神殿里偷东西,那里的防卫一定会比较松,我们藏在那里可以暂避风头。再加上耐特他们的大队人马吸引了主要的注意力,我们只有两个人目标不大,要逃出拉寇迪就比较容易了。”
“你是说用耐特他们做靶?!”少女惊叹。“……狡猾!”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刚才的沉默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觉得你更像只是纯粹的贪财?”
“这个就不要深究了……”
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隐没於迷离的雨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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