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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江南大儒

 

  明朝其实与元朝或是宋代的规据不同,自明之前,从不禁官员儒士嫖妓,纵是当年的徽宗皇帝,亦曾与勾栏女子私下相会,朝野上下也并无什么非议之言出来。那柳永的风流才子之名响遍大江南北,勾栏行院中到处传唱柳永新词,他本人亦是流连于妓院之中,甚至“忍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结果惹的仁宗不喜,将他的进士及弟一笔勾去,命他且去填词。他到也顺杆而上,立了个旗杆,上书四字:奉旨填词。把皇帝老儿一通调笑,结果在皇权并不如后世庄严的宋朝,竟然也无人管他。

  待朱元璋立国之后,农民出身的他立志要复汉官之威仪,尽去胡风。其实他心胸狭隘,不能容人。是以那胡人当庭打人屁股的廷仗之刑却是留了下来,其余的陋习陈规也不能尽数。到偏生与妓院为难,下了旨意,并官员及儒士不得狎妓浪游,若有违反,其罪不小。到了明末,这一禁令虽然名存实亡,官员们却仍是不得其便,已是以狎妓之事为耻了。明末之时,到是有一些文人骚客与一些勾栏中志向高洁,才华出众,出污泥而不染的名妓相与交结,如此这般几回下来,秦准河畔十里欢场之名,早就是声动天下。

  此时的秦准尚没有后世闻名的秦准八艳,顾眉才七八刚年纪,李香君也不过十岁出头,其余陈圆圆、卞玉京、董小宛、寇湄亦都不到破瓜年纪,并不曾出来应承客人,是以艳名不播,时人并不知晓。

  孙元化自从火器局近半的器械工匠搬来南京之后,他身为主管,自然也是随行而来。他在台湾住的久了,已是颇为习惯,原本是一动不如一静,并不想再行搬迁,却是上命不由人,也只得携家带口,全数搬来。好在宅院家俱都是官府为他准备停当,一切到也便利。时日不多,他便与原本的南京旧识同僚相与来往,却是比在台湾时热闹许多。

  这日响午,他的授业恩师徐光启自上海县赶来南京,主持天主教会在南京新设教堂之事。孙元化一则是他的爱徒,二来亦是入教之人,自然是义不容辞,随着老师鞍前马后跑了半天,待一切仪式完成,已是疲累之极。到是老师兴致颇佳,晚上约了几个世家通好的子弟,便在这秦准河畔摆下酒席,宴请感谢他们在教堂一事上的相助之情。

  这孙元化生性不拘小节,各人来此烟花柳巷之地都是精心打扮一番,或风流儒雅,或富贵华丽,总之要教人一见之下,便是大为倾心。此时这花船内酒桌旁早就坐满应邀前来的名人雅士,唯独他身着旧袍,脚着一双百纳布鞋,就这么摇摇摆摆沿着踏板上船而来。

  各人正看的发笑,他衣袍不整也就罢了,偏生头发也是乱七八遭,枯黄分岔且又拢的飘散,额角上已是有几缕头发散落下来,看起来又是滑稽,又是不雅。

  那座上不但有原明朝的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徐光启,尚有去年辞官归乡的原太仆寺卿李之藻,光禄卿李天经等人。这几人都是最早一批与徐光启一起入教的明朝大臣,有名的才学之士。都是孙元化的师执长辈,当着这些人,孙元化身为徐光启的入室大弟子,却也把平素里那狂放不羁的模样收敛几分,进得船上,先行向各人躬身施上一礼,挨个问好,听得徐光启吩咐了,这才躬身坐下。

  徐光启此时须发皆白,已是七十二岁高龄的老人,行动起来颤颤危危,显然已是风烛残年,时日无多。他原本因对崇祯心灰意冷,诸多西学的著述和建言全然无人理睬,只是指着他带着一群弟子伙着几个洋人教士为朝廷铸炮罢了。然则炮铸的再多,体制上出了毛病的明朝却显是一日不如一日。因身体孱弱,精力不济,再加上请募葡萄牙人为兵,前往辽东操炮一事半途而废,对他的打击甚大。诸多不顺之后,这老头儿便决意辞官不干,一心回家颐养天年,就此不问外事。

  他与西人传教士利马窦合作翻译的《几何原本》、《测量法义》、《测量异同》及《勾股义》等西学从马,在明朝士林中根本无人问及。士大夫好不容易皓首穷经,少说了死记硬背苦读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四书五经,待考中进士,光耀门楣之后,一心只想着熬资格,往上爬,研究的是做官的学问,想的是拍马屁的要旨,谁有心思弄他这些不经的繁杂之学?至于皇帝对他,一则要他铸炮,二来要借他的天文学知识编定历法罢了,是以他不但对皇帝和政局失望,就是对西学传播中国一事,亦是灰心绝望之极。

  前两年闻得张伟在台湾提倡西学之后,他便以赋闲之身,亲赴当时还是大明龙虎将军,宁南候张伟治下的台湾。诸多考较之后,虽不肯见张伟的面,却是对他治下的台湾满意之极。及得看到台湾使用的西学课本教材其中正有他翻译的书籍,那些年青学子一个个认真向学,丝毫没有内地士大夫世家子弟的那种迂腐沉气,欣喜之余,却又留下《农政全书》六十卷,分农本、田制、水利、蚕桑、牧养、荒政等十二门类,流传台湾,使得全台上下得其多年的农垦渔林学问之利,却也是令他心怀大畅之事了。

  到了张伟攻下南京,不到一年席卷江南,大明半壁为他所有之后,因张伟甚慕其材,对他在农业、军事、数学等各方面的才能敬佩有加,虽徐光启不肯以旧明大臣的身份臣侍于他,张伟却仍是对他照顾有加。地方官员隔三岔五的上门求教,汉军专门派了厢军军士保护其家宅安全。他的大弟子孙元化掌管全台乃至南京的火器局要事,职衔已是正二品的高官,其出息如此,却也是徐光启的功劳成就。再加上张伟这两年大办官学,中西并重,虽然还以科举取士,却已是分门别类,以专门学问考选专门人才,不比明朝纯以八股取士,甚难得到专业人才来治理天下。老人心境最怕伤感,徐光启原本是死于崇祯五年,崇祯闻报后还为之缀朝一日,以示哀悼。谁料他辞职回上海老家之后,诸事顺心,老怀大畅,此时身体虽然一日不如一日,精神却仍是健旺的紧。

  徐光启因见孙元化进来,虽是不喜他仪容不整,却也知他素来如此,到也罢了。掏出怀里核桃大的金表出来,见指针已是指到晚间十点,忙吩咐道:“来人,快些上酒菜来!”

  这桌上原本就已摆了许多时鲜果酒,让诸位大人尝鲜饮用,不过是饭前小点,聊以塞肚充饥罢了。待听得徐光启老大人吩咐下来,船后厨房早就准备好材料伺候,一声令下,便立时爆炒起来,一刻功夫不到,已是摆着几道菜上来。

  各人早就安席已毕,此时也不必再行客气,先是布菜饮酒,待喝过三巡,各人脸上都隐然有了酒意,这才都放浪形骸,言笑无忌,比之适才沉闷气氛,又是大有不同。

  那李之藻原本也是北京城内位列九卿之一的重臣要员,心慕张伟行事,又知道张伟与西洋关系甚好,不象北方对兴建教堂,传教布道有许多限制,除了教会不能干涉中国传统礼节,不准以教会名义对信徒讲习现实政治之外,其余都是无碍。是以连官儿也不要做了,举家由天津坐船下海,投奔南来。此时南京不设太仆寺,他到没有做回原官,只是先在翰林院内任侍读学士,官位小了许多,每常也是无事,到是在传教一事上很是卖力,今日南京大教堂落成,便是他在其中出力甚大。

  他见各人都不再拘谨,便知道这些未学后进的晚生们初时被自已与徐光启这个国朝前辈震住,到不好说笑的。此时气氛大好,他一时兴头起来,便站将起身,将身边埋头苦吃的一个大鼻子洋人拽将起来,向各人笑道:“诸位贤契,老夫为诸位介绍,这便是执掌钦天监的汤若望大人!此番过来,便是要执掌南京新落成的大教堂,他官职在身,跑到江南来很是不易,大家伙多亲近亲近!”

  自孙元化起,吴应箕、陈贞慧、候方域、朱舜水、顾炎武等人都站起身来,一一向汤若望问好致意。那汤若望乃是德国科隆人,出身于贵族家庭,原本可以绵衣华食,安享富贵,岂料入了耶苏会之后,一心以光大上帝荣光为已任,便于万历年间来到中国,先入澳门,后到北京、西安等地传教,此时他已做到钦天监监正,曾协助徐光启编崇祯历,只是此时天下骚动,耶苏会以传教为已任,对政治走向也很是关注。眼看明朝灭亡在即,各会士自然远离北京是非之地,改投南京。听了李之藻介绍之后,又见各人都起身行礼,他在中国久了,自然对中国人的礼节知之甚详,因站起身来,向各人抱拳行礼,做了一个罗揖圈后,方又笑道:“李大人多礼了,我现下不过是个普通教士罢了。”

  他操着一嘴流利的京片子,邀了各人坐下,又笑道:“说起来,那汉王殿下不知道怎地对我很是关切,曾派人邀我入宫,问我有何打算。”

  孙元化闷哼一声,向汤若望道:“汉王识人的本事当真是天纵之才,这些年来手下网罗了无数英杰。凡是他有意收入袖中的,无一不是顶尖的人才。汤老先生,我看你有福了。只要愿意,在南京谋个官职,想来不难。”

  汤若望洒然一笑,大胡子上沾的菜叶汤叶抖个不停,却也不管,只道:“我对当官没有什么兴趣,汉王殿下对传教士和西学的宽容已让耶苏会受益良多。咱们传教士做官什么的,只是希图传教方便,若是贪图世俗享受,到也不必入教来这万里之遥的中国了。”

  各人都知他说是乃是实情,此人已是年近四十,还是毛头小子便来到中国,这么些年东奔西走的,只为了传教之事,其间辛苦非常人所能承受。朱舜水与顾炎武一是浙江余姚人,一是江苏昆山人,此时都在南京太学内学习西学,只觉眼界日开,对西人教士亦不如当日那般排斥。因都道:“汤教士的所为,当真是令人敬佩。”

  吴应箕今日此来,乃是却不过徐光启与李之藻等人的面子,他是纯粹的旧式中国文人,对西人教义很是排斥,只却不过面子,在这敷衍随喜罢了。听了各人的赞誉之辞,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则声。扭头见了陈贞慧凝神细听,一副专注模样,心中甚是不喜。他因上书言事丢了官职,这陈贞慧做个巡城御史却甚是起劲,两相比较,心中酸味立时大增,只觉得其人面目可憎,令人厌恶。

  又听得汤若望言道:“今日大教堂落成,这是整个中国,甚至是整个南洋最大的天主教堂,这就是汉王殿下对我们最大的恩德了。为了报答汉王的德意,我已经修书给澳门的耶苏会士们,派了大批的会士过来,充任南京、杭州、长沙、武昌等各城中太学的教师,在传教之余,为大家传授一些西学的知识,这便是我们的回报了。至于别的,身为主的仆人,不再需要了。”

  陈贞慧却又对汉王提倡西学一事大为不满,此时听了心中一阵烦闷,想要开口斥责,却又因徐光启等人是前辈学人,资历别说自已,就是黄尊素、钱谦益等人亦是远远不及。只得按下口气,低头吃菜不提。却又与吴应箕目光相撞,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轻视之意,扭头一顾,便不再去看。

  这一桌人其实各怀心思,并不对路。只是却又都是城内清要闻达之人,与徐光启等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是故都被一股脑儿的请将过来。也是为了怕城内清流儒士对兴建教堂一事不满,暗中反对,甚或是挑动百姓与官府前来干涉破坏,只得将他们一并请来,饮宴拜托,以徐光启等人的面子压制,方可无事。

  因心中不乐,陈贞慧却想起一事,为了岔开话头,便含笑说道:“听说汉王王妃又有身孕,前儿亲去鸡鸣寺烧香许愿。这一回,却不知道会不会是个世子爷降生了。”

  他只为岔开话头,却不防又将吴应箕的恨事提起。那吴应箕再也忍将不住,虽不敢再攻击张伟立娼妓为妃,却是冷冷道:“汉王应当充实后宫!虽说为王者不好二色也是美事,然依着周礼古制,也需再娶八人,凑起后妃人数才是。子嗣不茂,诚然不是国家之福。”

  这番话虽是别有私意,听在这些人的耳里却又甚是有礼。徐光启因捊须沉吟道:“这话是极。汉王天纵神武,想来一统天下也非难事。他治政理民甚是宽仁,对百官文士也极是尊重,这样的圣明天子五百年方能一出,若是皇天不佑,天不假年,其未竟之志,该当由谁来继承?此事,我亦曾上书给汉王,偏他不听,我也是无法可想了。”

  顾炎武是后学末进,原本这种场所甚难插言,此时见各人尽皆摇头,显是以张伟不肯纳妃而甚是忧愁。他的思想却很是激进,与黄宗羲几次长谈后,更是觉得天子乃天下最残暴之人,以天下侍奉已身,将天下视为已有,殊不知天下仁人豪杰如同过江之鲫,怎见得这天下便要归天一家统治?

  因笑道:“其实到也无妨。我曾与西人教士略谈过几次,对他们的政治到也了解了几分,那荷兰国,便是无君主的。人家不一样是海上强国,国家安泰富强?”

  徐光启斜他一眼,斥道:“小子无知,竟敢胡言!”

  见他涨红了脸,显然是很不服气,因又道:“我来问你,自汉王以下,谁能让几十万汉军心服,愿受其制?汉军现下有五卫、两骑,再有水师、厢军,这些军队各不相统属,都归汉王节制,若是汉王突有意外,这些军卫的首领会服谁人?莫要看了几本书,就小瞧了天下英雄!汉王今时此日的地位,决非是轻易可得!”

  陈贞慧此时已颇是后悔,不该引这个话头,到使得各人争吵。因见气氛僵持,忙笑道:“说起汉王治政,今儿到有一桩趣事。刑部的张慎言张大人前几日题了一本奏事,汉王这几天只顾着军事,今天又忙着去看那马球比赛,竟是拖着没批。惹得张大人火起,跑到禁宫内求见,却不料汉王正要回后宫歇息,张大人拉着汉王的袖袍不放,只听得嘶拉一声,汉王的袖袍竟被拉开。”

  见各人都听的目瞪口呆,陈贞慧心中得意之极。他是皇城内的巡城御史,这些朝廷秘闻却是比旁人知道的多。因又笑道:“在旁边的人都吓傻了,都以为汉王必定会大发雷霆,张大人必被训斥。谁料汉王捡起衣袖,笑道:仁宗被包黑子吐了一脸的唾沫,任它干了,不去理会;宋太祖一时发怒,用斧子打落臣下的牙齿,结果被载入史册,丢了几百年的脸。孤可不上你张慎言的当,休想博一臣忠名,却坏了孤的名头。说完,就将那本章拿将过来,批复了事后,方才进去。”

  说到此处,各老夫子并那些青年才俊们尽皆赞叹,称颂不已。虽然吴应箕就不相信张伟如此虚已纳谏,只觉得他威严霸道,哪里有半分盛世之主待人以诚的风范?却只是闷在肚里,不敢做声。此时若说了出来,煞风景不说,还容易流传到张伟耳中,有不可测的深祸。

  还是在台湾之时,他已知道张伟属下司闻曹的那些细作暗探的厉害。他们多半化身为奴仆、茶客、伙计,专门在阴私中窥探官员隐私。因顾忌特务政治恐伤士大夫之心,到是不给这些人捕人拿人的权力。纵是如此,由台湾出来的文臣武将也是对高杰属下的司闻曹甚是忌惮。

  在前后左右偷瞄几眼,这花厅内侍立的青衣小厮、酒娘,那慈眉善目,肚大腰圆的厨子,还有应承的老鸨,弹曲的妓女,虽一个个似模似样,全无毛病,这吴应箕却只觉得个个可疑。心中自危,因不敢再多说话,只低了头喝起闷酒来。

  实则他草木皆兵,张伟令高杰弄起来的司闻曹哪有如许能力。那几百个暗探细作,多半到是在打探明朝和满清虚实,饶是如此,仍是不敷使用。至于用来监视臣工,原本是定台之初的不得已之举。此时各部、地方都有各系各派的官员任职,有汉军各卫各厢卫分别弹压地方,又放开言论,兴办报纸,哪里还有闲情四处派出细作,收罗官员和士人的言行。

  这吴应箕噤若寒蝉,不敢言声,只是低头喝起闷酒。却听徐光启等人一直赞道:“此举甚有君人度量,明皇自孝宗后,再无此举。”

  酒足饭饱之后,各人都按剑而出,下船之后,各人长揖做礼,正欲分手。却突围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响动,沿途正在游乐闲逛的行人尽皆急忙让开道路。待蹄声稍近一些,便可见是一队汉军飞骑士卒飞奔而来。

  眼见他们肆无忌惮,在闹市打马狂奔,徐光启等人立时沉了脸。待那队汉军奔到眼前,还不待他们说话,徐光启便怒喝道:“你们是哪个带的兵,怎么敢如此跋扈不法!这闹市之中行人甚多,若是踢伤踩伤了人,或是撞坏人的东西,你们该当如何?”

  那带队的乃是宫内的宿卫果尉,因奉有紧急公务,便在这秦准闹市打马狂奔,心中正是得意。却被这老头一通训斥,心中虽是不服,看他模样到是个读书士人,戴头巾,佩剑,正是张伟新制士人衣着。却也不敢得罪,只得翻身下马,向徐光启行了一礼,方道:“咱是有紧急公务,怠慢不得,是以才这样,平时并不敢如此。”

  他虽粗鄙,礼数到也周到。徐光启因柱着拐慢慢踱到他身边,皱眉问道:“什么紧急公务,莫非是南京周遭要有战事么?”

  回头向孙元化道:“快随他去,想必是来寻你前去商议军情。”

  孙元化正待上前,却听得那果尉又道:“咱不是来寻孙大人,咱是来寻陈贞慧陈老爷的。”

  张目一望,却正看到喝的红头涨脸的陈贞慧站在人群中,那果尉正归他管,因急忙上前施了一礼,禀道:“陈老爷,奉汉王和校尉大人的令,前来传您入宫。”

  “呃,这会子能有什么急务。多半是内廷有什么新的举措,召我前去交待。老罗,我一会子随你过去就是。”

  见陈贞慧并不以为意,显是酒意上来,不甚明白。因急道:“陈老爷,请你速去!城外文官和统江南征召的外派官员,昨夜就已在码头等候;就等着城内的诸位老爷汇齐,便是按名册拿人,送往港口开船起航!”

  此语一出,原本浑不在意的各人立时惊醒,忙七嘴八舌问道:“拿人,拿什么人?又捕往何处去?”

  因见陈贞慧亦随着众人问个不休,那果尉急的无法,额角上沁出大滴的汗珠来,因顿足急道:“诸位,咱只是小小的果尉,知道什么!只知道统江南几天前就开始捕人,送上船去发配吕宋。今儿轮到南京城内开始拿人,人一拿齐,即刻上船,由各位老爷们带着护卫看押。陈老爷,不必再问了,误了汉王的事,你其罪非小!”

  陈贞慧此时已是酒醒,连打了几个酒呃,也顾不上不雅,还连带着喷了几下酒屁,弄的吴应箕等人皱眉躲避不迭,急冲冲跑徐光启等人身前,躬身施一礼,一迭声道:“诸位前辈,小子失礼,王命在身无法恭送各老师了。”

  徐光启到底是有了年纪的人,吃不住这么着一闹,此时已觉得颇是头晕,见陈贞慧来辞,忙吩咐道:“快去,耽搁了汉王差使可不是玩的。”

  陈贞慧急忙翻身上马,却是软了脚,几次三番的爬不上去。他原是个斯文书生,原本除了手中执一把折扇再无别物,此时腰间佩剑,饰铜制鱼符,内廷行走腰牌等物,这些统是沉淀淀的重家什,此时他又心慌意乱,手忙脚乱,一时半会竟爬不上去。到底还是旁边的小兵在他屁股上推了一把,这才翻身上马,只向孙元化等人略一拱手,便立时打马而去。

  徐光启等人看他带着那几个宿卫绝尘而去,一时竟呆在街心。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又见不远处传来锣声,有人叫道:“所有闲杂人等,一律禁止于街市行走。丑时之始,禁官民人等出门。”

  各人面面相觑,知道这便是南京自归张伟治下,除了攻城之后的那几夜,到还是头一回下宵禁令。因都是官身,到也不怕,寻了那声音转过街角,只见那大街左侧的照壁上挂了一盏灯笼,上书:“晓谕:汉王有谕,照得军民人等知晓,前番拿捕阉党、贪墨官吏并犯法宗室,抄没家产。孤本以宽仁相待,晓谕尔等在家闲住,不得来往勾结,阴谋不轨。今据都察院查察,迩来此等人家多有阴私来往,图谋谋反情事,孤原欲一体擒拿,依例问罪。兹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今谕令汉军并各处该管衙门将尔等一体擒拿,解送吕宋,交由当地官员好生看管,不体生乱,此令。”

  吴应箕小声念完,已觉得小腿发软。当时的中国人不是贫苦到了极点,都绝无背景离乡之事。一直到十九世纪,去美国的华人还有攒钱请邮政公司送尸体回乡安葬之事。华人对叶落归根,老死不离乡土的执念,可见一斑。这吕宋在当时的中国人心中乃是去万里之遥的蛮夷之国,荒凉困苦到了极点的地方。若是被强迫送将过去,无衣无食,无有田土房屋,又身处万里之外的蛮荒,当真还不如一刀杀了的痛快。

  因想起自已被几个东林党的知交好友怂恿,一时不合上了条陈反对张伟立妃一事。原本是要借助清流之力,与张伟打打擂台,想着张伟是以明君自居,想来不会连万历皇帝亦不如,此时不但可博得清名,还断无危险可言。谁料张伟突发奇招,以立御史台一事取消了给事中一职,是以他名没有博到,到是把官儿瞬间丢掉。现下只是以前给事中的身份在家中冠带闲居,等候朝廷征召。但他自已到是心知肚明,知道自已纵是心有公意,结党以抗张伟一事却甚难得其原谅。他深夜自问,为何要行此事,想来想去,却原来还是心底最深处觉得张伟乃是得位不正的反贼!

  怀了这个念头,每常便不敢说话,唯恐不提防间将这话说出,那便立时是毁家的大祸!虽惕厉提防,到底是心里有鬼,此时一见这个文告,心底的担忧立时涌将起来。虽然那晓谕上只是说贪官并宗室等家被拿,他却很是害怕张伟命人顺手将这些曾经与他为难,并在坊间四处散播不利于统治的儒生们一体擒拿了,全家老小送到那吕宋国去,名义上是有好生之德,却是比全家抄斩更狠上一些。

  心中害怕之极,只觉得眼前人影晃动,好似是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士们就站在他家宅前,吆喝着将一家老小并数驱逐出府。猛打了几个寒战,向身旁诸人急道:“既然汉王下令宵禁,晚生得早些回去,这便向各位老先生辞行。”

  各人知他心思,也不便拦阻,目送他回去之后。顾炎武因向徐光启冷笑道:“适才还说到汉王以宽仁为政,谁料现下就闹这么一出!老公祖,此事你得说话才是。”

  徐光启心中对将这么多人发配吕宋也着实不满,因慨然道:“说不得,拼着我这张老脸,明日求见汉王,问问到底是怎么个章程!”

  又转头目视孙元化,向他道:“你怎么说?”

  孙元化原对这些政治阴谋之事全无兴趣,他只觉得自已安份守法,一心为汉王研制火器,任是甚么事也落不到他头上,是以委实不愿搅在此类事中。只是这会子老师说话,却也顾不得许多,只得勉强答道:“汉王行此事不知何意,学生明早定会陪老师求见,请汉王的示下就是。”

  “如此,咱们明早一起求见便是。”

  各人商议已定,原本还要散步游逛,此时宵禁令下,却也无法,当下纷纷揖让而别,各自回下处歇息不提。

  且不提这群朝野知名的书生闻人正计较着如何劝谏张伟,此时的南京城内,却又有人正在以一种明朝流行的方式来试图邀买张伟的宠爱,以摆脱现下自身的困境,试图一朝得志,快意恩仇。

  这人原本是南京城内中产之家的子弟,姓杨,名易安。因父母止有他一个儿子,千方百计四处求贷供他念书,以求他有朝一日中举登第,好来光耀门楣。谁料此人虽是不蠢,却因父母溺爱,脾气品性甚不好。求学时便屡被那私塾中的老夫子责打教训,待出学之学,凭着小聪明中了一个秀才,便自以为已是文人书生,成日游街窜巷,在烟花柳巷中流连取乐,自以为是风流倜傥。屡次南闱不中,父母因家财被他败当,早已气死。那些真正的大家公子,却又甚是鄙薄他的为人,不肯与他来往。是以不但四处打不了秋风,反道吃了不少免费的白眼。

  四处碰壁之后,他已是气极,索性便越发的狂放不羁,无视礼法。又做的几首歪诗,便以为自已是数百年未有的诗仙再世,寻了几文钱刻了一个印章,号曰:李白再世。种种荒诞之事数不胜数,早便是南京城内的笑柄。待张伟得了江南之后,四处皆需人才使唤,此人便上衙门报名投效,谁料那衙门中人亦知他为人操行,均不用他。

  待捱到了今年此时,已是生计困难,难以维生。百般无奈之下,却又被他寻得一个歪招,思来想去之后,便觉得此事可行,因找了一个一样不得志的同好,一同来行。

  “小白,咱们这么做后,甚是事不可为,那……”

  两人早就计较清楚,做了决断。拿着那从门旁邻居处借来的杀猪刀在自已下身比来量去,却都是不敢下手。那假李白原也是害怕,此时听得这人一说,却骂道:“老胡力,这事咱们不做,一辈子不能翻身!”

  他狠了狠心,向胡力道:“咱们彼此切将下去,就是了!”

  说罢,自已先一刀在那胡力下身划下去,那胡力猛一吃痛,却又将自已手中的尖刀向他下身一割,于是两个同时惨叫呼痛,在地上翻滚不已。

  那杨易安到底是主谋之人,心中到还有股子狠劲,因知道成年后阉割甚是危险,早便备好伤药,烟灰等物,此时此时痛不欲生,几欲晕去,却是不敢怠慢,急忙将准备的物什抹在下身。他抹将几下,已是痛到极处,再也不能支撑,两眼一黑,也不管那胡力如何,就这么晕将过去。

  待第二天悠悠醒转,却见那与他一同搏命的老兄下身仍是血淋淋一片,人早已死的通透。他知道自已此时仍是未离危险,因不顾疼痛,勉强又换了伤药,立时又疼晕过去。

  如此几次三番,待他在这不透风的密室中过了十余日后,下身的伤口已然凝结,插入的鹅毛管子亦已拔出,已可透着小口撒尿。他在心中长出口气,便知道自已成功自阉,已是一名标准的太监了。

  挣扎着起身之后,将事先准备好的行状装好,又换上一身新衫,敞开大腿,向那皇城方向一步一摇的晃去。

  待到了皇城之外,正见着一队兵士来回巡逻,因见他是白身之人,虽有头巾又无佩服,铜符,并将他拦住,不给入内。

  这杨易安却是胸有成竹,只斜着眼向那带队的果尉噗嗤一笑,傲然道:“你敢拦我?你可知道我要做什么?”

  那果尉却从未见过如此胆大之人,这几日南京城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些平日里放言无忌的书生儒士们都噤口不言,并不敢四处生事。此人只是个秀才打扮,却是如此豪横无礼,却一时摸不清他的底细,只得吃吃道:“你是何人,来此到底要做甚?”

  杨易安本欲明说,左顾右盼一番,却又甚觉不便,因鬼头鬼脑的将那果都拉到一旁,见左右无人,便将裤子褪下,让他仔细瞧了,又将原由细故一一说了,这才穿上裤子,站在一旁洋洋自得,只等那果尉处置。

  那果尉初时见了,先是一惊,继而竟是笑不可遏,却又不敢大声,只得强咬着嘴唇,噗嗤有声。

  那杨易安见他模样,却是大怒,因道:“你竟敢如此?若是汉王收了我,只怕我诛你全家,如同割草!”

  他虽是大言炎炎,在当时人的眼里,却也并非全然是虚诈之辞。明朝自中期以后,阉人势大难制,每一朝都有一权阉出现,呼吸俯仰之间,决人生死。便是朝中士大夫,亦需仰权阉之鼻息。自万历在全国各处派遣矿税太监之后,虽是为害全国,却也使无数贫门小户见识到了太监的赫赫声威。于是那些贫苦自不能养活儿女者,多半在小儿年幼之际自行阉割,送往皇宫,希图富贵。也有那郁郁不得志的成年之人,毅然自阉以求入宫的。这么多年下来,明朝的太监总数早有立国时的几千人暴涨到近十万人,饶是如此,每年仍是有大量的良家子弟与那些流氓无赖纷纷自阉,任你是皇帝三令五申,宫中不再收人,亦禁人自阉,却仍是无法阻止这股子风气。

  就是在不久之前,那魏忠贤还是以健壮男子自阉入宫,到后来贵为九千岁之尊,起因便是当年在自已裤裆的那一刀。如此的引诱之下,自阉之风又如何能已几道令旨而停止?

  张伟自定鼎南京之后,立时将旧明的所有太监一并逐出,一个不留。虽柳如是赴南京后,亦是不肯再招太监,只是招募些健壮妇人,帮着从内廷宫女做些洒扫担水的重活。至于来往安全,传令,便暂且有由内廷禁卫及侍讲学士们来行。张伟本人到没有觉得如何,到是几个旧明大臣纷纷进言,要张伟从旧宫内待中选取一些年少太监回宫伺候,到也会方便许多。以他们看来,只要制度定好,让太监在皇宫内以备洒扫粗使,却也不无不可,却是不知张伟一来是知道太监不管如何监管,因其接近帝王,总是会影响政治。此类人身体残破,心理扭曲,只怕一万人也出不了一个好的,况且残人身体以供使唤,这是让一个现代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是以不管各人如何劝谏,此事却是决不肯行。

  他的想法这小小果尉自然不知,因明朝末年自阉以求富贵之事甚多,其间亦有不少成功者。张伟的宫掖中现下没有一个太监,若是感其挚诚,收留这个自割的家伙,将来大富大贵,亦未可知。因急忙敛了笑容,向杨易安正色道:“这位先生,这原是我的不是,现下就送你往宫里去,收或不收,便不是我的干系了。”

  杨易安傲然道:“这是自然,谅你一个小小的军官,能有什么法子。也罢,头前带路,我这便去求见汉王殿下。”

  那果尉虽是心中郁郁,却是不敢怠慢,只得当真在头前带路,将这阉人一摇一摆的由天街带往禁宫方向而去。

  待到了宫门处,那守卫的禁卫却也不敢怠慢,当下一层屋的往上禀报,一直传到内廷当值的巡城御史之处。为防着禁宫内各侍卫领班们沟结做乱,虽都是心腹武人,却又以文官领巡守宫城之事,是以举凡宫门处有何异动,最终还是归那巡城

  御史该管。

  “汉王,臣有事启奏。”

  张伟正在与一群前来理论的文臣耆宿们说笑解释,正忙的不可开交,却见巡城御史入得殿来,向他跪下行了一礼后,便起身奏事。

  因知道此人必是无事不来,忙笑道:“有事便快说,没有这里都是些老先生在说话!”

  “回汉王的话,奉天门外有人求见。”

  张伟一听大奇,却是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求见,竟惹的这人亲自来回。因又命他详细说了,待听到那杨易安掀开衣服,让汉军果尉亲视伤口一事,想想此人的行径,竟是抑止不住的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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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册完

  请继续期待《大明龙腾》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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