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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租田之法

 

  殿中各人原本是在十余日前便求见张伟,商议遣送犯官并宗室家口十余万人赴吕宋一事。张伟知道他们名曰商议,实则是来寻他打擂台,鸣不平来了。是故推三阻四,一直只推着忙,不肯召见。待后来求见的人越来越多,眼看再不好生抚慰一番,势必要激起众人愤怒,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得将各人召将进来,详加解释。

  此时正被搅的头痛,却被这御史进来一闹,场中原本凝滞严肃的气氛立时大变,不但张伟仰天长笑,便是那些个老夫子们,亦都是禁不住笑将起来。

  各人笑上一气,那张慎言主管刑部,却先皱眉向张伟道:“汉王,定鼎南京之后并没有禁民人自阉的诏命。此人虽绝不可收用,却也不好治罪。”

  郑瑄等人亦同声道:“此风断不可长,请汉王将此人训诫逐出,并诏有司宣谕天下,日后凡有敢行此事者,必交法司究办。”

  他们都是老成谋国之言,原以为张伟必定首肯。却听得张伟道:“此事不能如此罢休。需重重惩戒,以儆效尤!”

  张慎言躬身道:“汉王,此事不可如此。不知者不为罪,汉王不可以一已之私而坏天下人法,请汉王三思。”

  “这个自然,然尚书可为我思一良策么?这半年来,携家口土地投充,求为皇庄者络绎不绝;献美貌妇人女子者充斥南北,奇珍异玩珠宝古董,乃至地方特产者比比皆是;现下竟又有如此残父母之躯,博君王欢心者,若是狠加恁治,有心人以为有机可乘,日后再有人如此,如何是好?”

  他这番话一说,殿上各人立时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吴遂仲原本并不发言,想着一会劝张伟收留些原旧宫内的太监以备使唤,现下却无论如何不能开口了。

  张慎言知道张伟所言是实,这一年多来不论是各地的地方官员、豪门巨绅,还是平头百姓,寻常商贾,统统的把世上飞的爬的,走的跳的,但凡是世上有的,历经千辛万苦寻了来,巴巴的献给张伟,以希图上宠。却都被张伟严辞训斥,一概不收。现下这些人不献礼物,不报祥瑞,却又献上自家土地,愿为皇庄。张伟正没理会,却又有人割了自已,愿为太监。若是不狠狠刹一下这股风气,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沉思半响,方向张伟答道:“既然如此,先将此人以擅造宫禁之罪斩首。然后由汉王颁布法令,再敢如此者,一律如例如置。”

  张伟点头道:“就是这么着。若是今日只将此人赶出了事,只怕日后还有麻烦。”

  见各人都被此人引开精神,他忙站起身来,向众人笑道:“今日说了半天,也好早晚的了,大家请回,若是再有话说,我必定接见,再来详谈就是。”

  他转身欲溜,却见徐光启颤颤岿岿步上前来,向他道:“汉王……”

  张伟忙摆手道:“徐老先生,今日已迟,若还有话说,不妨等到明日,如何?”

  见他仍是不依不饶,只得立定身体,正色道:“各位的话我都听进去了。左右不过是说流放吕宋太过狠心,放至台湾,或是海南可也。况且这些人多半心怀异志,放到吕宋也是祸害——其实不妨事!”

  他边走边说,语速极快,也不等各人能否听清,只一个劲说道:“那吕宋土地肥沃,地广人稀,不过两三百万的土人居住。几年前吕唯风便开始命土人少儿穿汉服,说汉话,写汉字。最多不过一二十年,那吕宋国的青壮土人便与汉人无二,发至那里,又有何苦处?一年四季,都是温暖如春,又有种种特产水果,那椰子我还每年命人送来饮用,再有铜、金等矿藏,这是多好的地方?”

  见徐光启听的发楞,张伟又笑道:“老先生,改日等新送过来的椰子到了,我必定差人送到你府上,让你尝尝看!至于防着那些人做乱,到也不怕。他们去万里之遥,没有宗族,没有乡党,虽然有心为乱,却都并非是旧识,力量却是比在内地小上许多,纵是有祸乱,也比在江南闹起来更好一些,可对?再加上有汉军和厢军,还有土人佣兵,还怕这些人不成!不妨事,不妨事的!”

  各人被他的话说的心旷神怡,这吕宋一时间竟好似成了天堂一般。待醒悟过来,却见他已出了殿内侧门,被一众禁卫拥着往后廷去了。

  各人同时苦笑,知道些事虽然做的忍心,张伟却势必再难更改决心。张慎言悻悻道:“汉王何其太忍!”

  又道:“还有下文。昨儿汉王派人正式行文下令刑部,日后凡可判绞又或不绞,可判十年重刑,或是判流涉三千里以上刑者,概发至吕宋垦荒!我原说要驳回,看现下的情形,汉王决心以下,此事又是军令,非是民法,连御史台也是无法可想。”

  徐光启原本是今日前来谏言的诸人之首,此时心中已被张伟说服。又隐隐然知道他近日有意派兵图北,唯恐江南生乱,是以一定要把这些乱源根除。

  因叹口气,向张慎言道:“做大事者,有时候便需如此。你也不必再与汉王顶牛,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况且,吕宋国向慕中华上邦,成祖年间甚至请求过内附归属一事,成祖因路远难制,谢绝了事。今汉王有无敌水师,又何必不将这几百万的生民,辽阔富庶之土地收为我有?”

  见有人不以为然,并不服气,他又道:“汉王以战起家,乃开国之君,与后世守成之主不同。切不要以好大喜功,不该开边畔一事来劝他。象他这样的创业之主,绝然不会偏安于江南一隅之地,窃窃而自喜的!”

  说罢,转身向殿外行去。待到了殿门高阶之上,却见一队禁卫军士正拖着那杨易安往宫外行去,显是要拖他去杀头。徐光启却是视而不见,只咪着眼看向西面的斜阳,按剑长叹道:“丈夫当提三尺剑,平定天下!惜乎,吾老矣,却是不能助汉王一臂之力了。”

  张伟急步出殿,唯恐又被这群大臣们纠缠不休,不能脱身。出得奉天殿,由左侧门而出,由乾清门迤逦而入,见身后各侍卫杂役紧随其后,因笑道:“你们不必跟来,我略停一会儿这过去坤宁宫,再无别事。”

  禁卫们得他吩咐,便一一伫足不前,往各宫门殿阁巡逻清查,待夜色上来,各人提着羊角风灯由内廷出外朝,这诺大的宫室之内,只在奉天门东角楼上留有内阁及参军部的值班人员,以备汉王随时召见询问,其余所有的人员例在天黑之前出宫而出。

  “下钱粮了,下钱粮了……”

  随着一声声宫禁杂役们的呼喊声,一扇扇高大厚重的宫门被推起锁好,直待第二天五更时分,方才打开。除非乃是张伟亲令,任何人亦不可擅自打开宫门。此是明朝旧例,张伟因其确有必要,到也没有加以废除。

  “佃户李狗儿殴打其田主一案,经刑部及都察院各司官、推官、法官会议,臣等皆以为浙江臬司处断得当,并无误判。经查,那李狗儿原本便是刁滑疲玩之徒,虽不曾触犯法度,然此番因田主催赋逼租,那田主王某不合与他口角,李狗儿操起房内长凳,将王某殴至重伤……臣等议:田主与佃户虽不是主奴之分,然自古尊卑上下有别,李狗儿以下犯上,诚刁恶蛮横不可恕之暴徒,浙江臬司所议绞立决之刑并不当。若恩出自上,臣等亦自当尊令而行……”

  底下全是些颂圣套话及判例律令的援引,无论是中央刑部,还是浙省当日判案的法官,均是异口同声,都道这佃户该死,汉王不必迟疑云云。

  刑部改革早已在两年前开始,各地方官员早已得命,不再负责判案拿人之事。拿捕侦察等务皆由靖安部该管,捕到人犯后则由刑部审判,其后由都察院核查较对,若有不妥,则可驳回重审。这已经是很现代的逮捕、审判、审核三道手续的司法改制,比之原本的由执政官员兼理法官的制度强过百倍。刑部除在中央有专门新设的判案老吏充做法官,并有合议断案制度之外,还在原每省派有提刑按察使司。旧明制度,提刑按察使司只设在省城之内,署理一省的案件,现下却是将提刑司强化加强,下派到府、州,县,地方每有案件侦破,便由这些各级提刑司先行审理,若遇着死刑案件,或是犯人上诉,便有省级提刑司总理。判定之后,上交中央刑部复审,并移文案交由各级都察院审核。

  张伟原想着这么一弄,必然是再无干碍,以致政治清明,律法森严。前前后后改革施行近两年来,却总因一些下属的判例而气的暴跳。其因便是因此时并没有全然改革前明旧律,除凌迟酷刑早被废止,那些什么大明律、例、判等旧章程仍然使用。张伟满脑子现代意识,然而脑子里却又没有装一部刑法回来,到底这法律如何改,该学习什么先进经验,却也是全无头绪,是以看到一些不合心意的判例,也只是干着急罢了。

  佃户打伤田主,在张伟看来正是受欺压的农民奋起反抗压迫,乃是再正义不过的举动了。然而在这些大臣和法官们来看,这是以下犯上,属于十恶不赦的暴行。张伟屡次下令,劝导这些田主少收田赋,宽待佃农。去年春天甚至下令,在京畿地区实行政府规定田赋,凡有田之家租地给人的,与佃农的租约最多只能是三七分成,不准那些黑了心的田主将佃农的大部份收成克扣剥夺到自个儿手里。原以为这是前所未有的善政,就是那些士大夫也必定是拍手赞同,众口一辞的称颂汉王圣明。谁料命令一下,首先跳出来反对的便是朝中有土地田亩的大臣,众人皆道:自古田主与佃户的租约没有政府干预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政府定制纯属多事之举。一则于理不通,二则甚难施行。

  张伟闻听,暴怒之下便下令各级政府严加督管,不准阳奉阴违,一有发现违令者,一律抄家。在此严令之下,到果真没有人敢触这个霉头,整个江南大大小小的田主们一律修改租约,原本拿大头的田主们变成了拿小头的。除去有限的政府赋税,再交纳给田主之后,统江南的无地农民竟然也能有不错的收成,手中也可以有几个余钱。做到这个地步,张伟自然是满意的很。只是这事情并非是在整个官僚集团赞同下施行,而是张伟借着绝对强势的统治者,再有几十万大军的威势 下以横暴的手段强力施行,将来是否有反弹,却也当是难说的紧。

  呆呆的看一眼那个刑部送来的呈文,张伟想起前日何斌来闲坐,说起近来不少田主不愿租地,甚至是有大量的田主以卖地来抗议。而旧明的士大夫中有田亩土地的也不在少数,张伟这么着行事,竟是一下子得罪全江南的地主豪门。虽是头疼,此事既然已行到这个地步,却也是不能半途而废。与何斌商议半天,又定下禁止荒废土地的法案,交由刑部施行;政府大量的买入土地,以百分之二十的标准租给无地农民。如此这般闹腾了几个月,因强迫减租一事而沸沸扬扬的江南大局才算是稳定下来。

  此事一办完,原本紧接着必定是以废人口税,改成按地亩收税,行摊丁入亩一事,摊丁入亩一完,则可以施行官绅士民一体当差纳粮,把施行千年的对士大夫的优惠尽数取消。这两样举措都是非同小可,减免田租还只是皮毛,各地就闹腾个不休,若是施行了摊丁入亩和士绅一体当差纳粮这两样,只怕是明刀暗箭不断,从此休想安生了。那雍正皇帝之所以后世名声极差,到不为他夺嫡一事如何的不堪,实在是因为他实行了这么多的政策,又在任内大抄文武官员的家,全天下的读书人多半与他为难,暗中造他的谣言,将他的名声弄的坏极。实则雍正到当真是一个勤政之极的好皇帝,只可惜,许多得了实惠的百姓并不知道感恩戴德,而是随着读书人的口水编着这个皇帝的瞎话,什么害死康熙、毒死兄弟、血滴子,最后又死在吕四娘手中,雍正若是死后有灵,当真不知道做如何想了。张伟此时只是占了半壁江山,北方还有满清、明军、农民起义军这几股力量让他头疼,行起这些改革之事只怕比雍正还要难上几倍,却教他如何断然施行?无奈之下,也只得暂缓施行,只待打下全国之后,再言其它了。

  想着近来种种烦难事情,原本还想与这些部臣争上一争的张伟狠劲咬着自已的上嘴唇,一滴鲜血被咬落下来,发出一声轻响,落在眼前的那呈文之上,溅开成一个小小的红墨点。

  长叹一声,在脑中想着那李狗儿如何的刁滑疲玩,横行乡里,诚属可恶该杀之徒,一边想,一边将手中毛笔拿起,在沾染了红印泥的砚石上略沾一下,在那呈文上写道:“知道了!照部议办理,勿庸再议。”

  写毕,甚觉挫败的张伟急忙将那刑部呈文拿起放在一边,待将那呈文搁好,竟觉得手上烫热非常,急忙甩了几下手,又狠狠的在桌上拍了几下,待手上当真传来一阵巨痛,方才觉得好过一些。他自天启四年回到明朝,这些年来手上的人命当真是成千上万,却从未同意处死这佃农更教他难过。

  “汉王,王妃命属下来传话,道是膳食在坤宁宫摆下了,请汉王这便过去用膳。”

  张伟回头一看,见是御前最受信众的羽林卫尉王柱子亲自前来,因问道:“宫门各处都锁好了么?”

  “是,全数锁好。内廷除了在乾清门还有侍卫把守,没有锁上之外,其余所有的宫门都已锁上。”

  张伟略一点头,笑道:“你办事,我放心。天干物燥,着令宫内巡查的侍卫们小心火烛,一旦不小心走了水,那可不是耍的。”

  他平时从不肯过问这些小事,今天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只顾说些闲话,到让这王柱子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得小心翼翼答道:“是。这些事我都有交待,汉王把内廷安危交给咱们羽林卫,全因是待卫头目多半是跟随多年的老护卫了。办事都肯经心,也很忠心。所以末将交待了,若是有疏漏误事的,这么多年的老脸,也顾不得了!”

  看一眼张伟神色,见他仍是一脸郁郁,王柱子不知道是为了何事,只得继续说道:“请汉王放心,侍卫们虽然不能进乾清宫的门,不过内廷之内有三四百健壮仆妇,都是精挑细选的力大胆壮之人。再加上管教训练了几个月才能入内廷侍候,若是有什么危急,一时间也顶的上用场……”

  他与张伟边走边说,穿乾清门直入内廷之内,左右跟随着几个小侍卫帖身护持,手中提着明瓦宫灯照路。待到了坤宁宫外,听得宫檐下悬挂的铁马在微风下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张伟听着王柱子仍在絮叨,回禀些宫内防务整饰上的小事。因向他笑道:“柱子,我不过是白吩咐一句,你就一直说个没完。年轻轻的,到成了老婆子嘴了。”

  王柱子见他神色如常,拿他取笑,这才放下心来。亦随着笑道:“汉王平常从不过问这些小事,今儿突然问起来,我心里到真是的怕的慌。生怕是什么事做的不对,您要训斥。”

  张伟摆手道:“没有的事!你去吧,小心戒备着就是了。”

  王柱子应诺一声,立时一个转身,身上的铁甲环片被他猛力一晃,哗啦啦一阵巨响。张伟听得真切,心中突然一动,将王柱子召将回来,就站在坤宁宫殿外的台阶上向他问道:“柱子,你老娘接过来没?”

  “汉王,上回您问过啦,我老娘和媳妇都过来了。就在皇城边上置的宅子,上回您出门,还特意绕了一遭,到我家里转了一圈。”

  张伟这才想起,便噗嗤一笑,向他道:“竟是如此,我现下记性竟平常了。”

  又咪着眼看他,直盯的王柱子全身发毛,这才又道:“柱子,你媳妇生的到标准。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到也能干,上回见你媳妇,已经有五六个月的肚子了吧?现下估摸着是要生了?”

  王柱子不自禁憨笑一声,答道:“是啊。估摸着就在这个月了。等孩儿生了,不敢劳动汉王喝喜酒,却是要请汉王给赐个好名字。让那孩子长大了之后,也给汉王效力!”

  “很好。这个事情我应承了!”

  见王柱子挺胸凸肚,一脸得色。张伟突然敛了笑容,向他问道:“柱子,你在南京城外,可是置了土地田产?”

  王柱子只是负责内廷禁卫,对朝中的政务从不过问,张伟也绝不允许外臣结交待卫,是以他对前一阵子朝野纷争甚大的减租一事却并不清楚。若是别的大臣听到张伟问话,想必会心中打一个突,想上一想再来回话,他却老老实实答道:“是,这事汉王也知道?我给汉王当差这么多年,汉王待我不薄,赏赐总是头一份子。所以这些年来也攒了几个,都交给老娘好好收着。待全家大小接了过来,老娘就拿出钱来,叫我在城外买了百来亩地,这么些年的积蓄可全用完了。”

  “怎么你不入股做生意,或是买条船让人给你买海外去?那可是生发更大,来钱更快。”

  “汉王,咱是个粗人,只知道拿枪弄棒的。家里除我之外,也没有个顶用的男人。难不成让老娘和媳妇抛头露面的操心营运?买些土地来,每年收些租子银两,吃一口安生饭,也就是了。”

  张伟听了一笑,又问他道:“你买了土地不久,我便下令所有的田主一律减租。你怎么说?”

  听到此时,王柱子才听出这不是闲话家常,竟然是奏对格局。便不敢再怠慢,低着头想了一回,方答道:“回汉王,臣不敢隐瞒。您下令减租,臣并不敢埋怨。这也是汉王体衅穷人的善举,臣是赞同的。只是老娘和媳妇是女人家,只知道钱粮得的少了,到是着实抱怨过几句。被臣下训斥过几句,便也罢了。”

  张伟凝神看他片刻,见他神情虽是略有不安,到也是落落大方,又素知道秉性老实,不会说慌。便向他嘉许道:“象你这么想事的,才是真有见识的。那些个随我过来的官儿们,一个个仗着官俸优厚,又有官员不准入股商行的规定,到了这边之后,竟都是大买土地田产,一个个面团团做起富家翁来!上次减租的事,虽然出面顶牛的都是旧明的士大夫,说怪话,放阴风的也都是江南的士子官绅,然则我却知道,在里面捣鬼的却尽有些台湾过来的大员!”

  他咬了咬牙,怒道:“当真是昏聩!岂不知我想尽办法,不过是要百姓好过,百姓日子好过了,天下自然富庶,到时候什么事做不得?偏只看到眼前的小利,一个个乌眼鸡似的,就盯着那么点田产赋税!这也罢了,我竟听说汉军中也有将领买了田产,对我的举措颇有怨言。我已命冯锡范查了,这样的混账,查到一个就用军法杀掉一个!”

  适才他杀了一个佃户,心中犹疑不忍半天,此时发起狠来,却又似千百颗人头落地也不在话下。王柱子跟在他身边多年,却知道汉王不仅仅是说说狠话便罢,前一阵子军中好几个卫尉被处死,家产抄没,全家已随着此次发配的大队前往吕宋。至于都尉果尉等小军官,被处死抄家的只怕有数十人,是以听了张伟的话,他竟没来由的连打几个冷战。

  因知道此事利害甚大,也顾不上再想,忙向张伟大声道:“汉王杀的是!依着臣下的意思,全家都杀了也不为过!别人也罢了,汉军的军官哪一个不是汉王从苦海里拉拔出来的?哪一个在入汉军之前,不是穷的裤子也穿不上?俸禄拿着,军爵和赏赐得了,却只是贪心不足,杀不足惜!若是再有这样的人,臣愿意为汉王亲自操刀,砍翻他几个,这才能消了心头怒火。”

  他初时只是奉迎,说到后来却也当真是勾起的怒火。这老实人原本也是贫苦人家出身,还是张伟赏识他憨厚老实,又生的健壮有力,因将十五六岁的王柱子留在身边,延请武术名家教导他武术,又教他识字,接了他全家来台享福。这王柱子是贫家出身,却是孝顺的很。家里穷时,偶尔得了个白面饼子也要拿回家里孝敬老娘,若不是张伟,只怕不但是他老娘,就是他本人也不知道饿死在何处了。是故说到后来,却当真是愤恨之极。

  张伟见他说完,胸口却仍兀自气的起伏不定,因笑道:“你也甭气。世人重利,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反正我有驭下手段,谁也甭想在我手里翻起浪花来。”

  又顿足喝道:“去吧。我还不怎样,你到快气死。快些回了值房,安生当你的差去。”

  见王柱子转身走了,张伟一笑转身,便往坤宁宫殿内行去。待抬脚进了大殿,但见数十支盘龙红烛将大殿内照的通明,暗黄的金砖被烛光映射的闪闪发光,便在这正殿当中,正摆放着由御膳房送过来的膳食。张伟步到桌前,因见桌边正摆放着新熬好的绿梗米粥,看起来碧油油煞是馋人,因端起碗来喝上一口,又随手拿起一个宫制糕点,吃上一口。他早便饿的狠了,因这糕点做的松软可口,更勾起他的馋虫来,大口咬上几口,咕噜咕噜喝上几口米粥,将那糕点送下肚去。方转头问侍候在一旁的尚食局尚书李英爱问道:“王妃呢?怎么不见出来?”

  张伟自废除太监制度后,因知内宫不可能一直无人。思来想去,便决意以女官制度来代替几千年来的太监制度。在后宫设尚官、尚仪、尚服、尚食、尚寢、尚功六局,各设尚书署理事物。这些女官各有品级、供给,由她们分別管理礼仪、人事、法规、财务、衣食住行等等各项宫廷事物。这六局下分二下四司,什么司记、司宝、司依、司赞等等;又设内史院,召入才学皆优的女官入充,帮助张伟整理文案,做一些文字上的佐杂工作。如此这般,就以宫女仆妇将太监完全取代,不必再担心内廷无人。这些宫女中位高权重的,能接触机密文件者,一律不准出宫,亦不准交结外官,若有需要联络外务,则由下层的粗使仆妇传话,不准夹带,不准传递私话,是以到也不担心她们能够干涉朝局。至于女官们自身的争权夺利,明争暗斗,张伟一古脑儿交给了柳如是管理,他却是懒得烦这个神了。

  这尚食局的尚书乃是负责整个内宫的膳食,下有司膳、司茶等司归她统制,因御制膳食甚是重要,是以她在这坤宁宫内随侍,见张伟与柳如是并张伟长女喜欢何样膳食,那一天是何口味,便一一记将下来,吩咐膳房准备。这女孩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原是江南某士绅人家的厨娘之女,那士绅犯了国法,被张伟抄拿全家,她与其母正彷徨间,因见内宫招用懂得膳食的宫女,便一横心报名入宫,以自身特长博得了柳如是赏识,命她做了这尚食局的尚书,居然也成了宫职五品的官员,际遇之奇,却是她想也未曾想过的了。

  此时张伟问话,她忙敛眉低头,轻声细语的答道:“回王爷的话,王妃在东暖阁内召见尚衣局的尚书绵霞姐姐,汉王若是要立时召见,奴婢这便过去传命。”

  张伟看她一眼,见她低头垂首,声音细若蚊鸣,便忍不住笑道:“你到真是大家子出来的。听说你在原本的主人家只是居于后世,帮着你母亲调制食物,当真是一个外人不见。此时让你做这个尚书,手下管着这么些人,到真是难为你了。”

  见她将头又低上几分,白皙滑嫩的脸庞上泛起细细的红晕,俯仰之间,上身原本就挺傲的胸部却又更显挺拔。张伟盯着看了几眼,忙咳了两声,收回了心猿意马,吩咐道:“进去问着王妃,还吃饭不吃了?她便是不吃,肚里的孩儿也得吃饭。什么要紧的事,要说这么久。”

  李英爱被他盯的全身发毛,正巴不得有这么一声,忙福了一福,应诺一声,便转身往东面宫室行去。

  她一转身,却又是一阵香风扑鼻。张伟暗叹一声,心道:“老子若是古人,只怕今晚就要这小娘皮伺寝了。”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得那东暖阁内传来柳如是的说话声,隐约间仿佛却是在骂人。这柳如是一向待人宽厚,又知道张伟不肯折辱下人,是以待宫女仆妇们一向亲切,并不以王妃的身份欺人,是以此时听她在内殿骂人,张伟一时间诧异莫名,忙站起身来,几步追上那李英爱,路过之时,忍不住在她手上摸了一把,只觉得光柔细滑,手感甚好。

  见她一脸惊惶,他肚里好笑,却是脚步不停,急忙入内。甫一入内,便见那尚衣局的尚书跪伏于地,正抱着柳如是的腿低声哭泣。柳如是却气的满脸通红,胸前起伏不定,显是怒气未息。她不久就要临盆,张伟与她说话都是带着小心,此时见她气的非同小可,忙上前抚住她肩,劝道:“这绵霞平素看起来到也老实,怎么竟然敢顶撞你。你也别气,此刻命她出去,明儿再理论不迟。”

  又向那绵霞喝道:“你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王妃这么生气?快些出去!明儿待王妃气消了,再来请罪。”

  那绵霞如蒙大赦,急忙碰了几个响头,向张伟道:“原是奴婢的不是,不合侍候的不好,惹的王妃生气,下回再也不敢了。”

  说罢便待起身离去。张伟正欲再劝柳如是,却见她柳眉倒竖,喝道:“你还敢虚言狡辩!汉王面前,你也敢撒谎!”

  站起身来,用手指指着绵霞,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张伟见她气的手抖,两眼中似有泪花,因知道柳如是脾气甚好,以前在台湾时便常受奴仆下人的闷气,吃了亏却是不肯说,只暗自生气。当日若不是庄妃大玉儿,还不知道如何。忙又道:“来人,将这绵霞拉下去,打二十小板,以为惩戒!”

  外殿自有侍候的宫娥宫婢,其中不乏健壮有力者,专司此职。听了张伟命令,外面便有几个仆妇应了,带了绳子便欲进来绑人。

  那绵霞泫然欲泣,向张伟行了一礼,凄然道:“奴婢得罪了王妃,罪不容赦。这便下去领罚就是。”

  张伟正看的不忍,却又听柳如是喝道:“慢着!”

  他心中生气,忍不住向柳如是道:“有完没完?打了板子就是了,何苦和下人为难。你便是不在意自个儿身子,也得为腹中的孩儿着想。”

  柳如是一听,原本就是气极的人,更加受了刺激,一时间竟气的头晕起来,身子软软的身后面卧榻上倒去。到是张伟见机的快,急忙将她扶住。她这么多年,由花船上入张伟的将军府邸,充做通房丫头,又以卑贱之极的身份为夫人、王妃,因惧怕人议论,一直以宽厚待人,便是受了欺付,也从不敢有所抱怨。生恐传将出去,于自已名声不好,比如与人争执,只怕外面一议论,便立时说她是娼妇出身,品行有亏。是以这么多年,甚少发火,也从不与人争吵。此时这种场合,她言辞不利,辩说不通,竟致被张伟说上一通。两人是恩受夫妻,张伟又比她大上许多,是以从不肯拿重话说她,这一番到是头一回,到也难怪她承受不住。

  她气极了,到又想起当年在秦准河畔花船上看到的姐妹们与嫖客斗嘴说笑时的情形。那些妓女哪一个不是快嘴快心,刁嘴恶舌的?柳如是自小在船上长大,克制了这么多年,此时到被张伟勾起火起。因将张伟一把推开,向着那绵霞冷笑道:“我原是肯饶人的人。平素绝不肯与你们为难,便是有些不到的地方,我睁眼闭眼也就过去了。想不到我一心慈,你们却越发的上头上脸了!”

  见那绵霞仍做出一副怯生生受了委屈的模样,柳如是却不再着急,只慢慢坐回卧榻之上,向她慢条斯理问道:“你既然说你并没有私意,只是为着汉王着想。我且问你,你是如何知道宫外消息,又如何敢在宫内四处散播传话,你是何居心?”

  见绵霞面色苍白,开始有些不安,柳如是却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向她道:“你不答,我来替你答。”

  她端起细瓷盖碗,轻轻啜了一口,又向她道:“你抵死不肯认账,只道是和几个相好姐妹说了,还让我交出见证,与你当场对证,当真笑话!你打量我治不了你么?”

  因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什,向那绵霞扔去,向她喝道:“拿去看看,这是什么!”

  那绵霞拿起一看,却见是自家地契,心中一时明白过来,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东西竟如何会落在柳如是手里。心中一时惶急,想要分辩,却是无辞可答。只觉得身上慢慢软了,竟是瘫倒在地。

  柳如是见她如此,方觉得心里畅快许多,又笑道:“我适才是心软,给你一个自新机会。岂不料你竟是如此惫赖,竟在这里和我玩滚钉板?你收了犯官家属的贿赂,拼了命的给他们说情,撞木钟,又在宫里妖言惑众,你有几条命?!”

  那绵霞已是被她治服,忙跪地叩头道:“奴婢知罪,请王妃饶命。可怜奴婢家中贫寒,不合贪图人家钱财,做了这些违禁之事。请王妃念在奴婢辛苦服侍一场,饶奴婢这一回。”

  又向张伟哀哀求告:“请汉王恕罪!”

  见张伟呆着脸不做声,绵霞知道求他无用,忙又在地上膝行几步,爬到柳如是身边,叩首哀哭,只求道:“王妃,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家贫,一时抵受不住诱惑至有此事,其实并不敢心向着外臣,求王妃念在我一向经心服侍,饶我这一回。”

  柳如是低头一叹,眼圈又是发红。她一向就是心软,此时肚里有了孩儿,更加的不欲与人生气。若不是绵霞适才虚言狡辩不肯认罪,只怕训斥几句也就完了。此时见她如此,却又令她当真难过。转头往张伟一看,见他面无表情,并不做声。柳如是与他在一起多年,知道这是他杀人前的表情,心中一战,想要帮着说几句话,一开口,却偏说道:“这事情我也回护你不得,如何发作,还是由汉王作主。”

  说罢起身,长叹道:“天作孽,犹可活;自做孽,不可活矣。”

  又向张伟言道:“此事我知道你必定有了章程,不说别的。只吩你别牵连太广,有伤天和。不为别的,只当为咱们的孩儿祈福吧。”

  张伟向她略一点头,示意知道。见着柳如是带着众宫女侍从出门而去。方又到卧榻之上坐下,向绵霞从容问道:“你原本是贫家女儿,是么?”

  他虽是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令人颤栗的威压,不但是首当其冲的绵霞,便是留在殿内的其余人等,也是颇觉心惊。

  那绵霞伏首趴伏于地,颤声道:“是,奴婢原本是南京城内的寒门小户出身。与内史馆的诸位姐姐无法相比。幸得汉王爱重,让奴婢为一局尚书,领着五品官员的俸禄,奴婢全家上下无不感汉王的深恩厚德……”

  张伟打断她的颂圣话语,又温言问道:“你自从入宫来,缺了银子使么?”

  “嗯?”

  “回汉王,奴婢入宫一年多,领取的俸禄足够全家上下的衣食。”

  “嘿!竟是如此么?那为何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为了几个钱,连全家大小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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