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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月之传奇)第四话再遇暗妖精

 

  索朗陀耶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万料不到他两人融合之后,形体竟然越来越趋近于透明。当时一个念头闪过了脑海:“要是再这般进展下去,他两个岂不是要跟景晖他们一样了?”见到五六个风精灵在一旁飞舞,又想:“风族的祭典不是在八月里么?我记得去年八月间,赛拉飞尔由于身受重伤、未能痊愈,把去年的风祭典给错过了,怎么搞的又会多出这许多风精灵来?”

  艾诺维顺着他眸光一转,微笑说道:“祭典其实只不过是形式。他两人连能量的间隔都加以破除了,什么时候给小妖精施加祝福又有什么差别?”索朗陀耶一点即通,说道:“如此说来,现下全世界各地,也都已经有火精灵到处乱转了?”一面说,一面在地上铺就的大毡上坐了下来。娃蒂微笑着道:“你别想转移话题。我们都已经听说了哟!恭喜呀,新郎倌。”

  索朗陀耶一方面开心,一方面却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订婚典礼订在四月十五,你们这时候便来凑热闹,只怕早了一些。”派垂安笑道:“是我这种恶客,你赶人也就罢了,娃蒂他们又何必呢?”索朗陀耶瞧了他一眼,说道:“像你这种恶客,那是赶也赶不走的。可别把你自己跟他们相提并论。”叮咚两响,艾诺维弹起了一支新的调子,说道:“听歌,听歌。风妖精们远道到这个地方来,可不是为听你们两个拌嘴吵架的。”

  原来艾诺维要到飘城来,早几日便和赛拉飞尔联络过了。歌曲音乐虽然已经重新回到人世,风妖精和索摩人也大有创作的才能,但失传的到底太多。大家总希望能够多见识一下前人的精华,作为重新创作的参考。既然有着艾诺维这个现成的活化石在,如何可以轻易错过?

  其实又何止是音乐而已。漫长的封印时代之中,表面上看起来,只是攻击魔法的力量大为减弱;但事实上能量被封,导致许多魔法就此失传,能够因应着相互发明、相互创造的魔法也就跟着大量缩减,影响所及深及生活个的每一个层面。如今虽然绝大多数的能量都已经释放了开来,但大家首先感觉到的,除了天气地理、外在环境的改变之外,就只有现存魔法的威力的增加。至于新近添加进来的能量,可还没有人懂得加以使用。这,当然也得求教于艾诺维。

  也便为了这个缘故,在索朗陀耶举订婚大典之前的这约莫一个月的时间里头,艾诺维简直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学歌的事情还好办些:许多失传了的歌曲,费妮丝雅和派垂安总还记得,大可帮着他和风妖精们周旋。风妖精们,尤其是长老以上这几位,对音乐的感觉如此敏锐,根本上是任何困难的曲子,也只听过一遍便能记住,教起来自然省事得多;但若谈到与魔法咒文有关的部分,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一个王国的行政事务,林林总总,本来就已经繁忙之极;但再怎么忙也没封印开启之后这阵子来得忙。河川田地的改变,气候因素的转换,以及魔人现象引起的叛乱纷扰、治安败坏……不止让坦多玛忙到焦头烂额,大祭司与祭司们的工作量也都增加了好几倍。要追踪,要预测,要调查,要处理……原有的魔法系统感觉上已经十分地不敷使用,或是处置起来笨重至极。艾诺维若没到飘城来也便罢了,这一来还有放过他的。

  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头,艾诺维都留驻在飘城的总图书馆之中,重新整理、并且诠释古籍中已经无人会得使用的魔法。索朗陀耶和佛兰珂两个几乎整日里守在他的旁边,不消说得。只不过佛兰珂留在图书馆里,主要是因为这些书籍本来就都是她在管理,她若不在,这两个男人找起书来可就费事了。致于她自己在大变之后,对于与索摩人心理与灵魂有关的学问,就产生了非比寻常的兴趣;这些时日以来发奋钻研的,反倒都与魔法没有太大的干系。

  大祭司或祭司们有事求教,自然是上图书馆来。在那种情况底下,如果路程不远,艾诺维就会实地到现场去,示范给众人观看。譬如说有一回,负责皇宫里头实验用的药苑的那位祭司,便为了气候变暖、地力大增,前来访问这药园子要如何重行规划才好。由于索朗陀耶和佛兰珂两人也都对植物药理有着很大的兴趣,三个人便伙同着那名祭司到药苑中去。这其中有一畦叫做蓠苏的草药,需水特多;偏偏由于性喜高温,又和很多耐热耐旱的植物摆在一起;结果每天光是为了提供它足够的水份,就得浇水十二次。祭司们烦不胜烦。艾诺维笑道:“这个很简单啊。把水魔法和日魔法混在一起使用,让这块药埔旁边的水泉定时为它们喷水,岂不就省事多了?若是担心给水量会有差错,就再混入风魔法,让水量能够自动感知泥土和叶片的湿度,自然万无一失。”本来日魔法除了生长的能量之外,还与时间的控制息息相关;但封印时代里头,可没有谁能够再以日魔法来掌控时间的了,因而对这样的使用方式实在是无从想象。几名见习的祭司只听得眼睛眨巴眨巴,惊叹不已。

  这一类的事例不胜枚举。也用不着一一去说明了。消息传开之后,何止风领地的各色祭司或大祭司而已,连衣吉贝利、梅可……甚至是塞当或雷富尔王国,也都有大祭司前来求教。索朗陀耶看看这样不是办法,与艾诺维商量道:“一个一个地教,要教到什么时候?你应该把时间精力都放在整理典籍上头,产生的影响才会深远啊。”

  其实艾诺维一天之中,已经至少有八个钟头留在图书馆里了;但面对着远道而来竭诚求教的术者,委实是忍不下心来拒绝。听得索朗陀耶这等说法,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道:“这只怕没有法子,世人都有私心。我身在坦多玛王国,整理下来的典籍也都保留在这个地方;即使坦多玛能够做到全然的开诚布公,将我做出来的东西公诸天下,其它王国的术者也没有人会去相信。那当然是能够从我这里拗多少,就从我这里拗多少了。”索朗陀耶有些奇怪,说道:“你好像……还满乐意这样去教他们的?”

  艾诺维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从图书馆的大落地窗望将出去,可以看见春天傍晚柔和绚丽的晚霞底下,院中喷泉的水珠闪耀着七彩的反光。费妮丝雅和赛拉飞尔他们坐在喷泉旁边,轻弹轻唱。前一个星期席欧才兴致勃勃、将丽梨的歌声灌入了那座喷泉之中,这两日已然变得更加贪心,努力思量着如何才能多灌几支曲子,让那喷泉可以因应着季节与时间唱出不同的调子来了……

  “我——是很欢喜这样去教他们。”他微笑着说,笑容里有着极深的感慨:“在我生长的那个年代里,所有的术者苦心积虑,都在于提升自己的攻击力量,怎么样才能增加破坏的力道,怎么样才能使敌人更加痛苦,怎么样才能更轻易地控制对方,击震对方……没有人想到要去建设,因为建设尚未成就已经摧毁;没有人傻到要去创造,因为创造的结果只会引来觊觎与掠夺……你记得浮岛上头的那座喷泉罢,索朗陀耶?”见到索朗陀耶点了点头,他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但笑意之中的苦涩之意也加深了:“那是我做过的最浪漫的一件事了。”

  索朗陀耶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隐隐然似乎明白了过来:何以他会对神代那种庞大的能量,感觉到如此深刻的憎恶与悲哀。而这些时日之中前来向他求教的,都是问的与生长、建设、治疗、工程……相关的问题。那就难怪他再忙再累、也依然极度耐心、极度宽容了。

  可是,还是那句话:这样子一个一个地教,总不是个了局呀!索朗陀耶沉吟着道:“留在飘城整理典籍,诚然会产生你方才所提的问题,但……如若换作了神官堰,这个问题应该就不存在了。”艾诺维微微一怔,道:“神官堰?”这名词他虽然闻所未闻,但“神官”两字却曾在札南威到土隆平台来向自己求教时听过;详情虽然没多加探问,但两下里连结起来一想,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沉吟着道:“这地方应该是在你的辖区里了?一个独立于六个王国之外的存在?嗯……”索朗陀耶说道:“这些时日以来我一直在想,月封印一旦解开,月首这个特区,事实上就不再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但神官堰一万七千余年精研魔法、整理典籍的传统,却给这个文明留下了一个良好的范例,不应该就此消失。”艾诺维眼眸中露出了深思之色,口中却道:“原来阁下是为了退休之后的饭碗作准备来着。”索朗陀耶翻了翻白眼,说道:“是极,是极。在下再不久就有老婆孩子要养了,自然要好好地合计合计。”艾诺维大笑出声,说道:“这半个多月以来,派垂安想必越来越拿你没有办法?”索朗陀耶笑了一笑,摇头说道:“才怪。这小子的脑袋比我快两倍,惹完这个去逗那个,一个人可以同时应付七八个。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的精力。简直好像……”说到这个地方,话声蓦地里中绝。原来他想到派垂安是属月的喀尔提,月封印只一解开,这个人就理论上讲,便无法再存留于人世了,那自然是活得“简直好像他己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一时间心痛如绞,一句话冲口而出:“你没办法留下他吗?月封印解开以后……”

  艾诺维偏过脸去,安安静静地瞧着窗外,好半响才淡淡地道:“再三天便是你的订婚大典了。既然要去神官堰,就不需要多加耽搁。十八号早上出发,大家伙儿来得及准备么?”索朗陀耶胸膛起伏沉重,直盯着他瞧了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应该,没有,问题。”

  月首法王和风领地的领主联姻,虽然是盛事一桩,但不管怎么说,订婚到底不能和结婚相比。排场虽隆重却不华丽,前来观礼的宾客等级也都不能算是太高。除了凡和札南威亲身赶到之外,其余各国都只派了一名大祭司前来致贺。

  虽然面临着月封印尚未解开、整个世界前途末卜、月首的未来难以预料的状态,但佛兰珂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了自己的未婚妻,订婚当日,索朗陀耶的情绪还是很高昂的。反而是佛兰珂,打从那一日索朗陀耶在婆娑苑下聘起始,便不知道该当把这整事件怎么办。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恍恍忽忽,只顾读书,能不想就不去想。反正索朗陀耶忙着和艾诺维研究典籍。再不就和风妖精们或派垂安几人弹弹唱唱、谈天说地,反而没有什么独处的空档——而且他似乎也不急着跟自己独处。依稀仿佛,订婚乃至于结婚这码子事,就似乎变得可有可无、很不真实了……

  可是,天呀,七八天以前,订婚用的礼服珠宝一件一件地送了过来,一件一件地试穿,已经让她惊觉到“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三天前他还郑而重之地告诉了自己:订完婚便要带自己回月首去,父亲也已经同意了。跟、跟他回月首去?那、那就是说……就是说……

  就是说,再也没有地方可以逃了!

  问题是,自己真的想逃么?如若真的想逃,以父亲对自己的宠爱,一直到订婚典礼真个举行之前,都还大有脱逃的余地。可是,可是……又怎么舍得下他啊?偏偏若不转身走了,这样一个一身污浊的女子,又能拿什么面目去对待他,与他共同生活,为他生儿育女?

  在旁人而言,这种种的考虑简直是自找苦吃,半些也没有必要;但对一个自我要求如此高洁、自我鞭策不遗余力的女子如佛兰珂而言,非止是一种必然而已,根本上可以说是性命悠关的。但也就因为这其中的爱欲纠葛与自我检点交织得如此复杂,一直到一伙人登上了前往斐多也的空浮舟,她整个的情绪与思维都仍然处于纠缠不清、以致于彻底瘫痪的状态。

  这一行人里头,除了刚刚订了婚的索朗陀耶二人之外、绝不可少的自然是艾诺维与派垂安。且不提什么神官堰不神官堰,月封印位于禁镜城底,自从水封印解开之后,就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了。如今启程前往月首,只不过是将时间提前了近三个月而已。除此这外,就只剩得塔莫伊和狄凡夏了。凡与札南威在典礼过后便启程回返朗城,并不与他同行。

  自从在山羊坟场和艾诺维大吵过一架之后,卡鲁奇和师兄之间,虽然因为茉咪的好言劝慰而逐渐解冻,但是吉托去后,卡鲁奇对师兄产生的、深刻的依恋之情,事实上已经裂开了一条再难跨越的缝隙。再加上他和茉咪之间越缠越深的情爱上的连结,这小子的情感重心,在这一个月间已经全然地转移了方向。关于这一点,艾诺维不止是心知肚明而已,根本是在暗地里推波助澜——在他停留在飘城的期间里,事实上到得后来,已经为卡鲁奇和坦多玛谈妥了一份掌管野生动物国兼皇家马厩的差事,足保他后半生能够发挥所长,而又能过得衣食无缺。这小子既然在飘城留了下来,茉咪当然也就不走的了。反是狄凡夏不再需要担心女儿,便死缠活赖地缠着艾诺维,央求他带自己四处去见见世面。

  致于塔莫伊和霍尔拿,则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决定。对霍而拿而言,自己倾心爱恋的人别有所属,自然是一种绝对的情何以堪。在飘城留了下来,自回原属的近卫队去,可以说是他必然的选择。但塔莫伊却在佛兰珂订婚的消息传出之后,苦思了几日几夜,最后决定:“只要还能够看见她,跟她说到话,便已经是上天的恩宠了。就算她嫁的人不是我,又打什么紧?”自己向坦多玛请求,继续担任小姐的贴身侍卫。费妮丝雅和贝贝妮两个不耐烦坐空浮舟跑那么远的路,与艾诺维相约:等他们到了神官堰之后,再过去跟他们会合。

  斐多也是呼荷世界最大的商港,正位于空浮舟所有航行路线的中心点。扩充出去的大都会区是依山面海,呈弧形作东西延伸的狭长地段,占地约莫四千平方公里,人口超过两千三百万,是整个月首特区的经济命脉所系。约有百分之九十的人口集中在这块都会区里。相形之下,位于斐多也正北偏西九百公里、号称首座的禁镜城,其实是相当偏僻、也相当冷清的。千百年来没有几个人知晓的神官堰,当然就更不用说了。

  四月初七本来是地妖精的祭典,为期整整十天;因而大家伙儿在斐多也下了空浮舟的时候,只见得空塔里头众多旅客人来人往,有不少人手里都抱着一只刺猬大小、黄茸茸的地精灵,显然是专程到千龙窟去接回家的。佛兰珂想起了沙库沙和法约,心头一阵惆怅,索朗陀耶见她眸光随着一名旅客手中的地精灵直跑,微笑说道:“等到世局都安定了,咱们也去迎一两只地精灵回来,好好地整理一片药圃,好不好呢?”

  佛兰珂与他眸光一对,胸口不期然一阵发热,急急地偏过脸去,说道:“再说罢。我……我还不知道……”

  索朗陀耶好生泄气。这些时日以来,她总是这样有意无意地避着自己。谈天说地时尚能言笑晏晏,但只一涉及与彼此的未来有关的话题,便溜得比免子还快;他本来就算有着水妖精一样的耐性,也已经蚀磨得差不多了。当时情不自禁、一抹怒意飞入了眼底。幸喜便在这个时候,他们专用的小空舟已经驶到了眼前,否则索朗陀耶只怕已经按捺不住了。

  登舟之后,索朗陀耶淡淡地吩咐驾驶:“直飞神官堰。

  ”语音虽然平淡,但佛兰珂与他相处已久,清楚分明地感知到了他正在发怒,情不自禁地有些瑟缩。但她这些时日以来对人性苦心钻研,工夫可不是白花的;心神才刚刚一颤,一股子轻微的怒意便在胸中泛了开来:“人家又不是没跟你把话说明白,怎地还来恼我!”偏过脸去瞧向窗外,竟是不来理他。

  神官堰位于禁镜城东北方向四十余公里,是一片千水回环、舟揖相通的沼泽区。说是“沼译”,但流水明洁,水生植物与洲渚之上的灌木植株都经过了细心的规划与整理,因此风光极美,饶富幽趣;而各区的景致建筑又不相同,极有探索玩味的空间。由小空舟上往下望去,由于神官堰到底是呼荷世界里极其机密的存在,屋宇房舍尽皆掩蔽在苍绿之中,只让人觉得这片水乡颇为明媚而已;但是当小空舟切过结界、往一片浮搭在岸边的码头降落下去的时候,眼前所见的景致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那码头长约二十公尺,宽有十五公尺,整体都是以下南岛特产的巨型方竹札成,呈现着一种悦目的、不腐的橙色。

  码头一边连接着色作淡黄的沙洲,沙洲上遍生着重瓣裂萼小虹兰。这种多年生的灌木植株十分美丽,所生花朵会随着土质、季节以及阳光的多寡而绽放不同的颜色,就算是同一株植物,也可能因日照的向背而产生了差别,就如同彩虹碎片落在人间一般,因此唤作小虹兰。如今正是繁花盛放的春季,整个洲岛上简直是五彩缤纷。而,在繁花拥抱的洲岛深处。矗立着几栋色呈淡黄、由密沉岩建构而成的、精致的屋宇。早有几名侍从等到码头之上,奉上毛巾热茶,为他们提起了行李。

  佛兰珂睁大了双眼,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爱赏的笑意。索朗陀耶指着中间那栋高大的建筑说道:“那是集英楼。神官堰的图书馆,也是议事的所在。两旁那三栋分别是采风阁,仰月居,雨水亭。我已经着人将采风阁收拾干净了。

  呆会儿大家要是不满意,再瞧瞧其余两间怎么样。”说到这个地方,后头一声水响。费妮丝雅柔和的声音传了过来,说道:“如若你问的人是我,水妖精自然是觉着丽水亭比较对味了。”贝贝妮紧接着说道:“要我嘛就选仰月居。”一面说,一面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派垂安嘴里啧啧有声,说道:“这么快就赶过来啦?小心我这个光杆妒嫉喔。”大家知道接了这句话之后可就没完没了,谁也不去理他。索朗陀耶笑道:“只是名目不同罢了。跟月光水流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一面说话,一面领着众人走上那墨绿色的苍苔石错落铺就、婉蜒前行的小径。佛兰珂忍不住问道:“一共就这么几栋房子么?会不会太挤了一点?”

  索朗陀耶摇了摇头,说道:“神官堰大得很呢。神官们各有各的居所。晚些他们会到这儿来,到时再为大家引见。

  ”佛兰珂甚是好奇,问道:“一共有几位神官呀?除了你爹爹以外?”这些话她本来在小空舟里就打算要问的,只因和索朗陀耶闹别扭,一直没问。但闷了三个多钟头,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再见得此地如此美丽,更不由得胸怀大畅。

  索朗陀耶的情况,和她相比也差不太多。微笑说道:“除了我爹,一共还有七位。那是四十九岁的丹,五十六岁的沙索,七十二岁的伊孟,八十七岁的霍凡,九十三岁的尤瑞安,九十九岁的戴罗夫,以及一百一十岁的诺贝里。嗯,这其中么,沙索和伊孟你都已经在水祭典上见过了。”佛兰珂啊了一声,说道:“我记得有一位一脸大胡子、头发掉得光光的,那是……”索朗陀耶笑道:“那是伊孟。脸型瘦长、留两撇八字胡的,是沙索。”

  算一算还剩下五名神官,其实也就不难记了。却料不到那日稍晚、等大家都安顿好了之后,侍从们到采风阁来请他们到集英楼去与神官们见面,佛兰珂赫然发现场子里多了—个她绝没料到的人:那是:火领地的法王,梅可!

  索朗陀耶见她脸上露出了惊异之色,微笑道:“也怪不得你会吃惊。知道梅可法王出身来历的本来没有几人。你想不到罢?他原先也是神官,七年以前,梅可王国前任法王去世,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才到神官堰来强拗他出马的。”梅可笑道:“当法王麻烦得很。我真巴不得赶紧退位,好回神官堰来过逍遥日子。听说传承者到了此地来整理魔法,校阅典籍,那是说什么也要过来瞧瞧的。”旁边一个低沉的声音笑道:“特伦斯,别霸着索朗陀耶不放。我们还等着他给咱们介绍他未婚妻呢。”说话的人满头银发,脸容清奇,是八十七岁的霍凡。原来神官堰里,人人都是自呼荷世界最高的权位上退隐了下来的世外高人,对于礼法仪式反而全然不去讲究。艾诺维几人一进了大厅,大家拥上来对传承者和水妖精王问候致意,热情洋溢,也没经过什么引见或介绍,已经聊成了一团,一时间倒把佛兰珂给冷落在了一边。但索朗陀耶带了未婚妻回家,对这批老光棍①而言也是一等一的大事;听得霍凡提醒,全都围拢了过来,对着佛兰珂上下端看,一个个面露微笑。。

  索朗陀耶一手环住了她的纤腰,一手捉住了她的右手,笑道:“其实大家早都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好介绍的?”

  莫说是订婚之前了,就算是订了婚之后,人前人后,索朗陀耶也从未对自己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佛兰珂猝不及防地让他环住了腰肢,贴得他密密实实地,一时间尴尬至极,本能地挣了一挣。索朗陀耶立时知觉到了,环握着她的手上猛地一紧,同一时间里半偏过头来,竟是在她脸颊上亲了一记。在他偏过脸来的时候。佛兰珂看得分明:他嘴角虽然含着笑意,但眼底的怒气与警告之意却是不容轻视,一时之间全身发僵,连他在自己脸上亲了一记的事也无暇去抗议了。

  脑子里闪电般掠过的,是一个清晰至极的认知:“他、他生气了?啊,那是当然的。我既然已经和他订了亲事,怎好让他在亲友面前下不了台?可是,可是……”

  一个这些时日以来隐隐在心底盘旋、却始终未能成型的想头,因了这刹那之间的认定,陡然间放大得无比清晰:“可是他、他会为了这样的事情而生气?我从没想过……不,是我从没真的去想罢?他到底还是血肉之躯,有着世间男子的缺陷和盲点……”却是才一想及这个地方,一股子深切的自责便从心底涌了上来:“你这是在做什么,佛兰珂?只因为你自己是黑暗而污秽的,便恨不得别人也跟你一样、充满了缺陷与不足么?尤其是他。特别是他!把他拉得跟自己一般地低,便可以理直气壮地留在他的身边,而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配了?”

  想是这般想,但索朗陀耶的怒气带给她的冲击实在太过明晰,明晰到她对自己的责备竟无法真的让自己服气。偏偏越是如此,越觉得自己不该。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别人跟她说什么她几乎都没有办法回应。

  神官们其实全是见多识广之人,岂能看不出不对来?问题是大家一来对恋爱这回事完全没有概念,二来呢,又完全搞不清这小两口之间有过什么瓜葛,因此只有全体装傻,嘻嘻哈哈地将话题转了开去,重又将重心放回了艾诺维身上。

  索朗陀耶见了她这个样子,一方面不自禁地恼怒,一方面却也隐隐然觉得后悔:又不是不知道她对自己仍然有着抗拒,也不是不知道必须耐着性子等她想通,怎地还是这等沉不住气,犯下了这样的错误来?只这么一个反弹,怕又要有二天五天、没法子好好地跟她说话了。

  事实上往后的时日里头,索朗陀耶必须处理的事务甚是繁多,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真个与她相处。首先是校阅典籍、精研魔法这码子事,已经让大家伙儿忙碌至极。封印时代中散失了的能量,如今要重新与既有的魔法相混合,创制出新的功能和用法,只把那些皓首穷经的神官撞击得七荤八素,用功得人仰马翻。索朗陀耶虽然开始得比他们早了一些,但魔法之道何等博大精深,领先一个月实在算不了什么。更何况艾诺维传授了出来的咒文浩瀚绵渺,几乎可以说是无边无际。大家不止是记录下来而已,还常常要实地练习一番,才能掌握住个中窍门,以免有所差池。索朗陀耶看着艾诺维如此不眠不休地传述整理,常不免心惊肉跳:“拼命到了这步田地,简直好像他跟派垂安一样,也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难道……难道……”却是思绪每一走到这个地方,使即自我宽解:“不,不会的。如若他当真打算再下一次封印,于今整理这些典籍岂还能有丝毫的意义?”话虽如此,一抹隐隐疑虑却始终在心底徘徊不去:“也许他只是没汀算封得像原先那么厉害罢了?但是即或如此,他自己的性命……”但这个念头莫说不敢形诸言词,便是在他心底,也只是电光石火般偶尔闪现,便让他自己给远远撇开。那其实也是由于他深切地明白:艾诺维固然不可能针对这个问题给他任何的答案,而艾诺维真真想做的事,也不可能由得任何人来加以阻止。

  因此这疑惧只能深埋在他自己心中,表面上若无其事地继续精研咒法。除此之外,他还比旁人多了一项工作,那是——为月封印的开启作准备。

  既然已经知道了,月的封印位于禁镜城底,则要想接触到月封印,就势必要挖开禁镜城,甚至更进一步、先解开禁镜城外围的结界。但是自从水的封印解开之后,魔人现象四起,事实上已经说明了,封印解得越多,这世界的负能源便来得越多。而全呼菏世界里负能源集结最多的地域,自然莫过于禁镜城。这个道理,早在费妮丝雅往赴禁镜城、意图解开月封印的时候,便已经亲身印证过了。索朗陀耶身为月首法王,虽说老长一段时日都在外头奔波,压根儿也没回去过,但对于自己辖区发生的种种事态,自然还是很关切的。经由通讯水晶与驻城中的大祭司们商谈过后,确知城中的负能源已经大到平心秤无法加以中和的地步,他当即下了命令疏散居民,封闭这座已有一万七千余年历史的小城。这,已经是今年二月初的事了。也便为了这个缘故,他带着艾诺维和佛兰珂等人回到月首的时候,才会直奔神官堰,不去禁镜城。因为那个地方实实在在已经是一座危险至极的空城了。

  然而需要留意的事情还不止此。城中的居民虽然已经遣散,但城中的负能源日趋饱和,已经到了结界无法完全阻止的地步。索朗陀耶只一想到要将这层结界解开,便不免心惊肉跳。谁知道压缩在这层结界里的负能源一旦释放开来,会造成多大的祸端,范围又能有多远?无论如何,总得先将禁镜城外围的村落人家尽可能往外加以疏散。

  至于斐多也,虽然占地辽阔,人口众多,可也不能放着让它去“听天由命”。索朗陀耶和艾诺维商量,在城区外围薄弱处设置了许多超大型的反光障幕、结界或滤网,以防万一;能够遣散的,当然还是加以遣散。也因此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留驻在斐多也,回神官堰来与大伙儿相处的时间并不太多。

  狄凡夏和塔莫伊两个,这段时日里帮着他分忧解劳,着实出了不少气力。他两人的身份与法王神官相比,自然低微至极;艾诺维所传述的咒法,便没有资格真个去听。但狄凡夏本来记得的咒文极多,前一段时日的朝夕相随,学来的一些法门诀窍,已经够他受用不尽;如今实地运用,进步更是惊人。塔莫伊虽然不具备如此广博的底子,受益也是匪浅。

  由于费妮丝雅经常应各国法王的请求,协助他们整治河川湖泊,而派垂安又将大半的时光拿去陪艾诺维耙疏典籍,这一段时日里头,表面上看来最是清闲的,反倒成了佛兰珂。时序正由日暖花开的春天,逐渐进入绿荫满野的初夏;神官堰的风光又明媚无伦,柳暗花明,她便每天乐得拿着几卷书册,荡着一叶偏舟,在花间水畔逍遥度日。由于索朗陀耶大半时候不在身边,她反倒渐渐地沉淀出了一种奇特的心安。仿佛是、彼此间不起冲撞便就好了,他看不见自己的种种缺点便就好了……

  在这种逃避现实的心态底下,她其实并不曾怠慢了对人性的探索,以及对自我的琢磨。书本上的理论读到了一个程度之后,她开始发觉:自己所需要的,是人间现世的印证。

  于是过往岁月中与人互动的点点滴滴——尤其是与索朗陀耶互动的点点滴滴,便悉数让她拿了来再三斟酌,仔细推敲。

  她对他的了解这才一点一滴地成型,一点一滴地深刻——与此同时行进的,是她对真实自我的理解,也跟着一点一滴地深化,一点一滴地证明。

  这其中对她的内在成长起着强大作用的,是那个表面上看起来玩世不恭的派垂安。由于他的平易近人,以及近乎残忍的坦白,佛兰珂几乎有自己不能理解的状况,便会拿了去问他——即使常常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是无法接受。因为派垂安对于他自己的同性所作的批评与嘲笑,不止是一针见血,有时甚至是相当过火的。

  即或如此,在这两个月的“休养期”里,她和派垂安之间,依旧发展出了一种极其特殊的友情来。是一种无所顾忌;既超乎了性别,也泯灭了年纪。和她对费妮丝雅的依恋亲爱虽不相同,但份量可以说是没有等差。

  这一天的午后,他们三人——嗯,如果把藏在费妮丝雅发间睡觉的贝贝妮算进去的话,便勉强算是四个了,闲坐在集英楼那片码头旁边的草地上聊天。午餐才刚刚用过,大毡上摆着还剩半壶的花茶,以及两碟极其精致的糕点。时序已入仲夏,阳光斑斑地自树梢洒了进来。派垂安眯了眯眼睛,说道:“那是个小妖精不是?你们瞧那可笑的样子!划着那么大的一片叶子朝着这里来,真当它是船哪!我说费妮丝雅,你小姐的魅力可真是惊人呀!”

  费妮丝雅偏过头去,果然见到一个毛茸茸的小妖精顺流而上,连滚带爬地朝着自己奔来,不觉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水、地两个封印开启之后,原本散布各地、没来得及赶回圣地去的妖精们,全都就地还原成了妖精水晶,经过了这些时日,也都一只一只地孵化了。小妖精们到处旅行,遇有自己欢喜的族类便加入其中,等待祭典时成为同族的精灵,本是妖精界万年不变的传统。最近几天里头,这已经是第三个前来亲近费妮丝雅的小妖精了。

  “帮人家祝福好吗?我要做水精灵,要做水精灵!”小家伙滚倒在费妮丝雅胸前,死缠活赖:“人家不要再去看其它的妖精了,人家喜欢你嘛!人家要当水精灵!”由于呼荷世界目下正处于妖精数目颇为不足的状态,也由于娃蒂和赛拉飞尔给予的启示,费妮丝雅没坚持说非等祭典不可,当场便给了这名小妖精祝福。派垂安眯着眼睛,看着它欢天喜地地变成水球滚进水里去,若有所思地说:“知道吗,姑娘?你要是继续在这个地方呆下去,方圆千里以内的小妖精,全要挤到这里来了!”

  费妮丝雅嫣然一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远处一阵嗡嗡声响,一艘小空舟飞进了视野之中。佛兰珂一见之下,知道是索朗陀耶回来了,心神大乱,情不自禁地顺了顺自己的头发,整了整自己的衣衫。派垂安满面捉狭之色,懒洋洋地站起身来,说道:“哥哥我要睡午觉去了。太阳晒得多了,对我们届月亮的不好。”不由分说地拉起了费妮丝雅,两个人朝里行去。

  佛兰珂坐在大毡之上,进退两难。多日不见,她对他的思念其实极是殷切;可他回来得她没半点心理准备,全然不知道要如何待他。偏偏小空舟来得如此之快,他必然已经见到自己了,再要避开反为不美。更何况到了现在才避,又哪里来得及?踌躇间索朗陀耶已经步出了小空舟,从塔莫伊手中取过一样锦缎包裹、长有七尺的物件,大步朝她走来。

  佛兰珂心头乱撞,眼巴巴瞧着狄凡夏和塔莫伊拎着行李,朝采风阁走去,又不能叫他们两个回来,只得没话找话,说道:“事情都忙完了?”

  索朗陀耶自斐多也赶了回来,一路想着她见了自己,不知道会是怎么样一副神情,期待之中已然夹了三分紧张;等到真个见了面,见她和前回相聚时没什么两样,有几分僵手僵脚,有几分冷淡自持,灰心之余更不由得添了几分怒意。

  淡淡地嗯了一声,将手上那个锦缎包裹的对象递了出去,说道:“给你的。明天生日不是么?”

  佛兰珂微微一怔,本能地双手接了过来,说道:“这是什么啊?法杖么?”见索朗陀耶嘴角微微地露出了一点笑意,隐含着期待之色,料想他是因为自已没了法杖,专程订做了一枝拿来送给自己,心下感激,低下头去,三两下将那锦缎拆了。拆的时候虽然也曾想过,他既然巴巴地为自己的生日订做了一枝法杖,再怎么雕金砌玉、优雅华丽,其实也都没有什么出奇;却哪里料想得到,锦缎才一拆开,当先显露在眼前的,映日生辉,光灿夺目,端端正正镶在铬丝白金雕就的杖首之上的,赫然竟是三颗万金难求的日水晶!

  佛兰珂失声说道:“日水晶?真的是日水晶?这……”

  见索朗陀耶唇边的笑意微微加深,她一方面感动,一方面情不自禁地惶恐:“如此珍贵的法器,我哪有资格加以使用?

  ”摇了摇头,将法杖交回索朗陀耶手中,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但这礼物太贵重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生日……对不住,我不能收。”

  索朗陀耶心脏往下一沉。他百忙之中费尽气力、为她打造了这一柄日水晶法杖,无非是希望她能欢喜,能理解到她在自己心目中有多重的份量。她这一说不收,无论理由是什么,他都本能地觉着是自己的感情让她给掷了回来,由不得眼神立时就变冷了。佛兰珂递过来的法杖他也不去接,淡淡地道:“别说什么贵重不贵重的。这日水晶是艾诺维向日帝要了来给你的,可没花费我半点气力。”佛兰珂更是吃惊,问道:“艾诺维向日帝要了来给我的?他两个何以要送我这种东西?”索朗陀耶笑了一笑,说道:“似乎是他们两个认定了,你会是将来的大贤者。”

  佛兰珂更加的难以置信。瞧了瞧杖头的日水晶几眼,微微苦笑,说道:“你确定他两位不是在开玩笑么?所谓的大贤者,理应如同这日水晶一般,洁净无瑕,坚定不移。像我这样的人……”才说到这个地方,索朗陀耶再也忍耐不住,一阵怒意上涌,大声说道:“够了!你还要责备自己到什么时候?什么叫做‘像你这样的人’?像你这样的人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对?不是再三跟你说过了么,那一段时间里的你并不真的是你!”

  佛兰珂身子颤动了一下,眼睛里流露出了难以言喻的悲伤。想及他在日光镇上跟自己有过一段相类的谈话。而他一直强调的都是“即或动机相似,但只要自律的力量回转,也便好了”,却不明白自己真正在意的,便是这个动因啊!变成了魔人的佛兰珂也好,拥有自律与理性的佛兰珂也好,其实是一表一里,拥有同样的动机、同样的欲望的啊!她哀伤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你不懂。你不明白。”索朗陀耶怒道;“我是不懂,我是不明白!我怎么可能明白?你几时真的跟我谈过了?你宁可跟派垂安谈也不来跟我谈!这些时日以来我每次回神官堰,你不是跟派垂安在一起,就是跟费妮丝雅在一起,甚至有时候还跟艾诺维在一起!”越说声音越大。

  若是在几个月前,佛兰珂定然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在不高兴,但如今听在耳中,却已经是再明白也没有,当时一阵怜惜之意涌上了心头:“我只顾着清理自己,却在无意间将他伤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碰了碰他,柔声说道:“你莫放在心上好么?我只是……”索朗陀耶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放在心上?横竖人人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横竖人人知道你爱的人是我!哼哼,只不过这种表达爱恋的方式,可真是教人难以理解。早知如此,我还真宁可你没变回来。最低限度,你那时候还比现在坦白得多,”佛兰珂脸色大变,失声道:“你……”一手捂着胸口,眼眸中泪花乱转,突然间将日水晶法杖丢在地上,调转身子,奔上了水边的一叶偏舟,举浆击水,风一般朝前驶去。

  索朗陀耶话刚出口,自己也是呆了。浑不明白自己何以会说出这样的重话,不止否决了她到目前为止的人格,甚至否决了她为自己设想的用心。偏偏盛怒之下话已出口,一时之间再难转寰。呆了好一会子,见她荡着小舟,直朝绿波深处划去,叫道:“佛姬……”看看码头左近并无第二艘小舟,他手诀一捏,纵身便跃上了离他最近的一片荷叶,鼓着风往前直追,正是风魔法中的“万里飞鸿”。

  佛兰珂听得他在背后呼唤自己,心中一阵酸楚,泪水无法自制地往下垂落。她其实十分明白:索朗陀耶之所以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实在是这些时日以来的挫折与压抑,已经累积到了临爆点的结果。然而明白管自明白,伤心依旧伤心;反反复复、心里头回来荡去的只有两句话:“他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他怎么可以这样待我!”全力催舟,只想离得他越远越好。她操舟之时使用的并非蛮力,而是以水魔法中的分叶诀排开水流,因而行进甚是轻快,没多久已经来到了浩浩荡荡的水域之上。听得索朗陀耶的声音渐渐追了上来,既痛且乱,心下茫然:“他何苦非要追上来不可?就不能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心神纷乱之间,浑没留意到身前不远的水波。不知道为了什么,陡然间变狞恶已极。初时还只是一个凭空里出观的漩涡,只一眨眼间便冒出了七个八个!水纹激旋,左回右冲,全然无有章法可循,拉扯的力道更是大到难以想象。

  这些时日以来她有事没事便荡舟出游,这左近的水域已经算是摸得相当熟悉了,压根儿也没遇见过这种状况,惊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应变,连人带舟冲入了那片诡异的涡流之中;只在急旋的水流之间迅速地转了几个圈圈,便让那股强大的拉力整个儿扯进了水底下去。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索朗陀耶凌空扑了过来,一把抱着她飞离了正自下沉的舟只;足尖在船弦上点了一点,借力起扑,便朝他乘来的那片荷叶落了回去。料不到才刚刚落上叶面,那几股漩涡竟如同活物一般,冲激滚转,一路朝这叶片追了过来。

  索朗陀耶冷笑一声,左臂牢牢地抱着佛兰珂,右手手诀指划,两股剽锐至极的水刀朝着水中射了过去。佛兰珂看得分明,水刀标射而出之时,那几股涡流哗然大响,夹着吱吱尖叫,急着朝水域空旷处散开;显然是欺善怕恶,绝没料到自己追逐的人竟有反击的能耐。但这两股水刀来势如此劲急,都射出来了才待要避,却哪里避得开去?射入之处登时弹出了两团波浪般的水球,吱吱惨叫着又自跌回了水里,刹那间还原成了——水晶。同一时间里空气中爆竹般响起了小小的一串闪光,正是正、负能源相属时必然引发的逆雷。

  佛兰珂心神大震:“暗妖精?这是——西丝莉辖下的暗妖精?可它们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了?如若连它们都到这里来了,那么西丝莉……”紧张地握紧了拳头,眼看着索朗陀耶立足于荷叶之上,目光炯炯,留意着水底下漩涡暗流的动向,想及方才生死系于一发的惊险之状,情不自禁地打了两个寒颤:“幸亏他赶来了!如若我在这种情况下出了意外,那他,他……”又打了一个冷颤,不敢再往下多想。伸手攀附着他强壮竖实的背脊,爱恋依附之情不可抑遏,情不自禁将脸颊埋入了他的胸膛。在这险死生还、而强敌又不知何时可能出现的危境之中,人世间真正重要的,突然间只剩得这相互怜惜、相互扶持的一刹那。无论吵过多少次架,引发过多少少怒气,也无论有过多少冲撞,曾经怎样地伤害彼此,他对自己的疼惜爱重终究凌越了一切之上,甚至是凌越了他自己的性命,以及骄傲之上!

  是在这心荡神驰、所有的情感与思绪都被压缩得只剩下原点的刹那,她突然间清澈见底地明白了过来:原来是这样的!原来根本没有什么不同!他与自己,自己与他,就本质上讲并没有差别——这就是血肉之躯的原型啊!同样地有正有负,有高有低。而动因本来没有所谓的正负。如果没有了内在的情感和欲望,是所有的行为都不可能存在了,又哪里来的善或者是恶,对或者是错!他不能明白自己的挣扎,是因为他不曾真的检视过这个原点;而自己的不能解说。则是因为自己试图否认这个原点——当真是跋涉千里,此心安处方是吾乡啊!豁然开悟的笑意浮上了她的唇角,宽慰与怜惜的泪水却潸潸地滑下了她的脸颊。想及这一段时日里索朗陀耶承受的压抑和挫败,便情不自禁地贴得他更紧了些。虽然她自己也非常明白:这漫漫长路不能不走,这一重一重的险阻不能不去经过……

  只是,眼下已经没有时间,让她去对他倾吐衷肠了!在她胸中波涛起伏、豁然朗彻的几秒钟里,本来还明丽澄蓝、一望无际的天空之上,突然间聚集了大片大片、浓重灰暗的乌云,迅速地往他们所在的方向集中;同一时间里波涛暗涌,浪起潮生,平静的水域突然间变得就像是大风雨中的海面!索朗陀耶胸中一凛,疾鼓着风势便往岸边退去;但脚下的水流这会儿已经完全不听指使,逆着风势连荷叶带人整个儿朝水脉中央抛了过去。同时只听得轰隆一声雷响,豆大的冰雹炮弹般打了下来。

  索朗陀耶临危不乱,绕身的旋风立时盘绕成了有形的气垫,托着他们两人朝岩边退去。但索摩人到底身躯沉重,远非妖精可比,更何况一载载上了两个?纵然气流在他二人身下盘绕不已,离开水面也只不过是五尺来高。水面上大浪翻腾不绝,一个接一个立起了狼牙一样的大壁,左推右撞,抛掷得那气团便如同海啸中的小舟,倒去颠来。虽说索朗陀耶由于系着护命绦,巨浪的冲撞之力都不曾真个打到了身上,但要想退向岸边,却也是势所难能。一旦气力用尽,让巨浪将他和佛兰珂给冲散了,后果岂堪设想?

  本来这些时日之中,艾诺维已经教会了他:使用日魔法来维持咒法、好空出气力来施行其它魔法的诀窍、但由于缺乏演练,很花了他一些时间才将那气团固定了下来。却是放眼所及天地昏暗,雹光水雾交织得不辨南北东西。虽说佛兰珂竭尽全力,使出了平波咒文,但她在水魔法上修行本来不深,又缺乏法器在手,岂能够奈何得了水妖精王鼓荡而起的波浪?索朗陀耶极尽眼力,也搜寻不到目的。按捺不住,大声喝道;“西丝莉,你究竟想做什么?似这般藏头露尾、兴风作浪,是水妖精应该做的事么?”

  话还没有说完,半空中雷电交加,水面上大浪喷涌;大颗的冰雹一刹那间万箭齐发,几乎全往索朗陀耶集中了过去。西丝莉的声音忽左忽右,厉声长笑,说道:“谁让你们两个踏入了我的水域之中?这叫做自寻死路……”才刚刚说到这里,不远处的水面突然间之间、就像是被熨斗烫平了一样地沉静了下去。满天的冰雹也跟着骤然消歇。

  索朗陀耶如释重负地拥紧了佛兰珂,看着费妮丝雅盈盈袅袅的身子在平静下来的水面上浮了出来,当日在浮岛所见到的情景仿佛又要再一次地重现。耳中听得水域的另一头微微发出声响,西丝莉满头长发在灰阴的天色中全数箕张开来,眉目间充满了狰狞的杀意。一个小妖精打从她身前十数公尺的水面上跳了出来,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奔向了费妮丝雅,嘴里头乱七八糟地叫道:“吓死坎连了!差一点就被她抓到!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滚进费妮丝雅怀中,拼命发抖。费妮丝雅低低地叹了口气,知道西丝莉之所以会在此地出观,其实是让这些时日以来、往此地聚集的小妖精给引来的,眼眸中浮现了深邃的怜悯之情,一面轻轻摩挲着那小妖精毛茸茸的头,一面说道:“暗妖精啊,为什么要这样不安呢?难道你不知道,就算将全世界的小妖精都抓了来变成你的部属,也没有办法化解你心头的黑暗?”艾诺维的声音在另一头悠悠响起,说道:“没有用的,费姬。你呀就是没有法子不心软……”索朗陀耶看着他在西丝莉背后的水域上空浮现,与费妮丝雅形成了对那个暗妖精的夹击之势,淡谈地道:“依我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最直接的方法,”也没见他念动什么咒法,单只是手诀一捏,两股强大的龙卷风已然疾旋而出,一左一右地切入了水中,将西丝莉连人带水地卷出了水面。

  只一切断了水妖精与水的连系,她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发挥不出来了,这道理西丝莉自然不会不明白。陡然间让龙卷风拱离了水中,身旁水流迅速滑落,她本能地意识到了危机已迫在眉睫。虽然不知道那银发的青年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但这人的威力她曾经亲身领教,余悸犹存,更别说旁边还有一名能力尚在自己之上的费妮丝雅了!若让这疾风结界组合完成,后果岂堪设想。当时不顾一切、双臂使力朝自己胸前一抱。

  只她双臂这么一抱,水域中流水哗然大涨,长龙一样地朝着她胸口奔来。虽说她身子周围已让艾诺维唤来的龙卷风层层围住,水柱只一挨近便被吹得四下散开,但那朝她奔来的水柱之中,赫然夹了七八名暗精灵,这些海波般狂荡不已的水球可并没有平常的流水那般容易应付,在艾诺维还没来得及加强风速之前,舍死忘生、见隙就钻。由于个子远较西丝莉小上许多,居然让它们自气流的孔缝之中钻进了四个,聚到了西丝莉的身边。

  名称是精灵,形体是水。这四团水球才一挤进结界之中,西丝莉狂笑出声,身子使劲往前一扑,立时与它们融合为一,眨眼间便自大家伙儿的眼前消失了。

  水妖精王藉水遁走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在西丝莉遁走的同时,那四团暗精灵也跟着消失了踪影。从艾诺维收敛了的疾风之中,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赫然掉下了四颗妖精水晶。

  佛兰珂骇然变色,失声说道:“她,她这是……把那几个暗妖精身上的负能源也一齐吸走了么,索尔?暗妖精居然有这种特质?“索朗陀耶也是脸上变色,情不自禁、将眸光投向了艾诺维。

  艾诺维眼眸中露出了深思之色,沉吟着道:“这事以前从没有人知道,现下西丝莉自然是知道了,如若让她继续吸取负能源……嗯……”抬起眼来朝东南方向张了一张,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即消失了踪影。

  费妮丝雅望着他消失的定点,摇了摇头,偏过脸来瞧向佛兰珂和索朗陀耶,微笑说道:“他就这个脾气,什么事都只想一个人扛,可别见怪。嗯,我陪他瞧瞧去。”

  他两个看着费妮丝雅跟着消失了踪影,也是情不自禁地一起摇头。还说艾诺维什么事都自己扛呢,这个水妖精王其实也差不太多。索朗陀耶虽然有心想追过去瞧个究竟,但想无论如何、总得先安顿好了佛兰珂再说,便指挥着承载着他两人的气团退到了岸边,将佛兰珂稳稳地放下地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几眼,突然间心血一阵激荡,将她紧紧地拥进了怀中,说道:“你你再也莫要如此吓我……”想及方才她乘坐的小舟整个儿卷进了漩涡之中的光景,他突然间再也不克制,重重地吻在她的唇上。仿佛若不如此,便不能印证她的存活一般。

  佛兰珂先是吃了一惊,但旋即在他怀抱之中软化了下来。无以名状的甜蜜与感动淹满了她的内心,几乎要自每一丝碰触、每一缕厮摩之中满溢出来。这是他呵,她全副的灵魂爱恋着的他啊!经历了那样崎岖的波折,走过了那样坎坷的道路,上苍见怜,终究存留了如此澄明的了悟与珍惜……她情不自禁地攀着他越来越紧,在他亲昵且轻狂、几乎无处不在的抚触与亲吻之中,感觉到自身的欲望如同子夜最深的潮水,自核心里绽放了开来。然而她无法压抑也不想压抑,只顺着最原始的驱力在他怀中扭动摩蹭,催促着他更放肆些,更猛浪些,她口鼻间荡迭而出的呢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么放荡、多么撩人:“索尔,”在激情中她唯一能够呻吟出声的,只是他的名字:“索尔……”

  几乎是在她一在他怀中软化下来,索朗陀耶便立时知觉到了。原本还预期着她的抗拒与挣扎,怎料得到她的回应竟会如此奔放、如此甜美?完全不能明白: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改变,他原本还有一些迟疑,有一些保留;本来几乎便想停下来问个究竟,却又不舍得放过这几乎是天赐的幸运。留连探索之间她的身子越来越是炽热,反应也越来越是激烈;那紧挨着他扭动的娇躯,紧紧抠抓着自己背脊的十指,以及轻细急促的喘息,终于焚尽了他最后的一丝自制。缠绵交拥之中两个人一齐滚倒在如茵的绿草之上,身上衣衫连撕带扯地一件件扔到了一旁……

  第一次爆炸发生的时候,他两人谁也没去注意;但紧接着第二次,第三次……身子底下的大地剧烈地震动,终于逼得他两人从晕旋的激情之中清醒了过来。当第四次震动剧烈到将他两人抛了起来的时候,索朗陀耶本能地抱着她弹起了身子。才注意到东南方的天空上头,一块特定的范围里烟尘蔽天,烟尘中不住地闪着炫目的雷电——那正是、禁镜城的方向!

  ①由于月首法王一到四十岁就必须退位,所以选出来的通常都是好学深思、没有权力欲的人。又由于神官的存在是呼荷世界的最高机密,只有法王和少部分的大祭司知道,所以选月首法王时多以单身汉为考虑,免得神官的家人口风不紧,泄露了出去。神官堰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珍宝和高级咒文太多,若是惹来三教九流的人多方觊觎,那可是很麻烦的。反正神官几乎都是有研究癖的风雅之士,在封印时代里又没有爱情来干扰心神,所以绝少有人成家,反而对有着相同背景和经历的同伴特别亲切。倒并不是说神官们是不许结婚的。(月之传奇第4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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