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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纳兰贞
莫里蒙反手握紧了赛拉飞尔,还未来得及说话,祭台前方几声水响,五名水长老齐齐冒出了水面。西丝莉身子一僵,凄厉的歌声蓦地里中绝。
在密如骤雨的冰雹里,她缓缓地转下了本来仰望着天空的脸庞,绷紧的身体伏踞如豹,警觉地瞪视着眼前的五名水长老。冰雹的寒光在黑夜里渐渐消歇,敲击水面的声响由密而疏。大约经历了一刻钟或者是更久,终于全然地沉静了下去。
在旁观众人摒息静气的当儿,浪花斗然间自祭台前涌起,将好几个小妖精直直地送了下去。
大家伙儿万里关山,赶到浮岛来参观水族的祭典,为的就是目睹封印解开之后,水妖精升级为水精灵的过程。眼看着西丝莉伸出双手,将一个小妖精捧了起来,送到唇边去轻轻一吻,一个一个,全都情不自禁地探出了半截身子在祭台中央。
只西丝莉这么一吻,那小妖精立时发生了激烈的变化:小巧的身体迅速膨胀,柔软的绒毛化为液体,咕噜咕噜地流动开来。可是,可是,可是……这、这是一般的水精灵么?
几千几万年以来,没有一个水精灵不是晶莹流动的一团水球,几曾见过眼前这种形貌?头颅大小的一团水球里居然波浪翻滚,水纹激荡一如暴风中的海面。
水长老们骇然变色,全都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王,,你在做什么?王…
…”
眼看着她们的王对自己几人的呼叫理也不理。自顾自地亲了第二个小妖精,而后第三个,第四个……一团接一团的小型海浪滚进了水里,水长老们只急得手足无措。互相对看了几眼之后,她们不约而同地踏着水波,朝观礼用的浮舟奔了过去,聚集在皇都身前。
“日帝!”她们喊:“求求您告诉我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呀?王她……她…
…那些水精灵……他们真的是水精灵吗?”
皇都微微地沉吟了一下,半偏过头去,说道:“这种事你们不应该来问我。
命运的齿轮既然已经开始转动……是吧,姊姊?”
水长老们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才发觉皇都身侧静立不语、淡若月光的人儿。
五个人情不自禁,一齐喊了出来:“月后……”
银羽静静地垂下了眼睫,对水妖精的行礼似是视而不见,也似是回了一礼,淡淡地道:“既然转动了,就等待吧。”
“可是,可是……”芙端儿好生着急:“那些水精灵……再这样下去,我们水妖精一族会变成什么样子呀?”
看着银羽静静地阖了眼睑,五名水长老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只得又转向了那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皇都:“日帝,我们真的只能等吗?真的什么都不能做吗?”
皇都仰起脸来看向天际,嘴角露出了一丝古灵精怪的笑意来,说道:“现在是二十一,你们就等到四十三吧。别大操心了。水妖精是上苍眷爱的种族。”
水长老们面面相觑,实在搞不懂他这几句话里头的玄机。但是,日帝既然这么说了,她们几个就算心中着急,很想不顾一切地阻止西丝莉,也只有耐着性子干等。眼看着一个接一个的水球自西丝莉手中滚了下去,平均三秒钟便得一个,本来平静的水面越来越涡流密生,暗潮激荡,休说她们,便连旁观众人都是相顾失色。而,西丝莉祝福的过程如此简单,水精灵产生的速度如此快法,若再不设法加以阻挡,那岂不是……岂不是……
便在这个时候,半空中电光一闪,一团红影自十几公尺的高空上跳了下来,正正地落在祭台边上。小妖精们大惊失色,全都远远地躲到了一旁;西丝莉双目之中棱芒暴闪,慢慢地立起了身子,整个儿化作了人形。众人情不自禁,全都抓紧了手中的法器。轰隆的霹雳声中只听得赛拉飞尔欢声大叫:“娃蒂!”纵身扑出,将她紧紧地抱了入了怀里。
娃蒂咯咯娇笑,在赛拉飞尔脸颊上乱亲一气,笑道:“赛拉飞尔哥哥,祭典进行得怎么样了?艾诺维闹了好大憋扭,我还当来不了了呢!”
赛拉飞尔有些耽心。说道:“艾诺维闹了好大憋扭?你们吵架了么?”娃蒂环着他的颈项,笑道:“没。有费妮丝雅哄着他呢。所以她叫我先来,她知道我想见你。”赛拉飞尔灿然而笑,稳稳地落向浮舟上头,说道:“我也想念你啊。
你来了,我好欢喜。”
娃蒂嫣然一笑,正要回话,两个声音同时叫道:“娃蒂!”她认得那清越的女声是佛兰珂,一鼓辘自赛拉飞尔怀中跳了下来,将佛兰珂结结实实一把抱住,叫道:“你也来啦!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身子都大好了吗?嗯,索朗陀耶好吗?
他也来了吧?”
佛兰珂脸上一红,顾左右而言他、道:“我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你……”不等娃蒂动问,她朝着火妖精王递出了那只镯子。
娃蒂吃了一惊,本能地抬起眼来,四下搜寻索朗陀耶的身影。身为火妖精一族之长,她自然早已看出索朗陀耶对佛兰珂抱持的情意,也早已自佛兰珂当初留下镯子、舍命离开这事情上头,明白了佛兰珂是有心牺牲自己;但短短二十余天的工夫,佛兰珂居然就能改变心意、投向索朗陀耶了么?
这可教爱情极度专一的妖精无法理解了。料不到才刚刚拾起头来,便见得塞当大跨步朝此地走了过来。
佛兰珂瞥了塞当一眼,高高地举起了手上的镯子,脆声说道:“在座的各位都请瞧仔细了!都说我能够直接跟娃蒂联络,其实不过是因为她给了我这只镯子。
现下我当着诸位的面,将它交还给娃蒂。”塞当大急,几乎便想出声阻止。
但想到妖精族自有其行为法则,非索摩世界所能干预:娃蒂爱将镯子给谁原是她的自由,她收不收回那只镯子,更加的无人可以过问——就算有了这只镯子,她不高兴回应你又能如何?话到口边,生生忍住。只听得娃蒂话声微暗,说道:“你真的决定要这样做?”
佛兰珂颔首不语,默默然将镯子递了出去,眼圈却已经红了。索朗陀耶在一旁看得分明,胸中五味杂陈,真真忍不住想过去抱她一抱、亲她一亲。娃蒂接过镯子之后说了什么言语、作了什么表情,便没半分留意。心神动荡之际,却不意前方忽然哗啦啦一声水响,一股水柱冲起了十几公尺来高。众人一齐转头。只见那水柱冲天而起之后,炸弹开花一般分了开去;中间现出身来的一男一女,正是几个月来全呼荷世界遍寻不获的费妮丝雅与艾诺维!
几名法王不约而同、深深吸了一口长气;所有的嘈杂声息一时间全都静止了下来,只有山谷里乐声隐隐流出。法王与大祭司们虽然远不如妖精敏感,却也全都清晰地感知到了空气中能量的变异:一种诡谲难测的波动逐渐静止,冰雹停歇后兀自阴云密布的天空上,这会儿渐渐地透出了银白色的月光来。月后沉静地垂下了眼帘,皇都嘴角则现出了一丝微笑。西丝莉重重地抓牢了她掌中的小妖精,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瞪视着来人。
仿佛经过了一世纪那么长久,才终于有一缕歌声般的语言自费妮丝雅口中流出,甜美清澈,却又充满了威严:“放下你手中的孩子吧,西丝莉。水的力量不应该只是幽深险阻,身为妖精的你,也不应该只听从悲凉与绝望。偏离了正道的水妖精啊,放下你手中的孩子吧。我很遗憾,但是浮岛已经不再能成为你的居处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西丝莉一头长发已经怒涛般在风中狂卷起来,湖面上有三四十个处所同时翻搅出激烈的漩涡。艾诺维双眉一扬,情不自禁地朝前踏出了半步,右手按上了龙剑的剑柄,却被费妮丝雅轻柔地拉住了。
“让我自己来应付吧,艾诺维。”她柔和地说,湖水随着她的语声奇迹般地平复了下去:“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水妖精一族的事。”
艾诺维略略地迟疑了一下,不怎么情愿地向后退开。她当然有能力应付这一切,他知道得再清楚也没有了;可是,可是她纤柔的模样总使得自己不由自主地想保护她。从初识到如今。
想及初识二字,一缕甜蜜的笑意飞入了艾诺维眼底。是圣地里传出的歌声呼唤出了影像么?是这个熟悉的地点使他的脑波开始活跃么?是空气中激荡的能量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要求着黑暗的共鸣么?多少时日以来遍寻不获、不知道埋藏于何处的记忆便就在此时自然而然地涌现出来。虽然只不过是片片段段。虽然往往只是一闪即逝……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应该是他二十三岁生日刚过没有多久,母亲带着自己到浮岛上来作进一步的修行。自己对她一见钟情……然后呢?然后呢?怎么,那座会唱歌的喷泉原来是自己费尽气力为她造就的么?说是订情的礼物。而她以龙剑还赠自己……
想到这个地方,艾诺维情不自禁,按上了龙剑的剑柄,可是……二十三岁?
等一等,这里头有些事不大对头:二十三岁?可是我今年才十八岁呀?不,过了年该是十九了。可是……二十三?为什么……怎么会……
黑暗而绝望的波动在他脑海中激荡。由初时微弱的呼唤迅速扩张,只不过片刻工夫,便已在他尚未开发的意识之中撞击出一大片悲痛与混乱的波涛。无以名状的画面在他脑中激荡汹涌,使得他情不自禁地按紧了自己的额头。赛拉飞尔脸色大变,娃蒂则惊急万状地扑了过来,从身后牢牢地抱住了他。抬眼处她手足无措地发观:整个双环湖水纹流窜、绕着一明一暗两名水妖精王纠缠不已,负面的能源不止是激荡在水流之中,甚至充斥了整个的空气,旁观的索摩族人见势不对,老早就为自己张起了结界;妖精们本身都拥有优越的性灵修养,就算不曾张开结界,情绪上也不会受到任何的干扰。可是艾诺维……艾诺维……
娃蒂急急忙忙地为艾诺维张起了结界。以防他受到更进一步的波及,可是她自己也十分明白,这一着还是下得迟了。已经被唤起的不能说停就停、已经沸腾了的不可能说冷就冷——除非你丢一大块冰到锅子里头去。可是艾诺维的“冰”
袅袅婷婷地在湖面上游走,正与西丝莉缠斗得难解难分。
能量同样自水而生,她们两个自然没有必要用水流来互相攻击;至于凡夫俗子打起架来拳脚交加,更加的不是她两人会做的事。真正在鏖战交锋的,乃是她两人各自掌控的能量——肉眼虽不能得见,感官却能够充份领受的能量。
刚开始的时候,那能量只在水波之间缠斗:旁观的人可以轻易看出,费妮丝雅身边的湖水宁静而厚重,以一种沉默的坚持往外漫延开来,西丝莉这一方的湖水却澎湃冲击,仿佛张弄着无数的爪子想撕裂对方的平静。水浪交兵的边缘地带不断爆出喷炸而起的水花。而后能量开始在空气中膨胀且拥塞,冲撞且纠缠。巨浪开始自西丝莉所在的位置高高拥起,衬得她一头怒张的长发宛若长蛇;凄厉的呼啸不断自她口中喷薄而出,逼得无数尖锐的浪花鞭子一般削入空中,挣扎着想将空气撒裂。然而费妮丝雅掌控之下的能量深沉厚重,稳定坚持地一路推了过来,使得西丝莉张牙舞爪的范围逐次缩小。而,当彼此释放出来的能量达到了某种密度的时候,虽然既无声亦无影,虚空中却平白爆出了强烈的闪光,连远在二十余公尺之外的旁观众人都感觉到了震动的力量。
正在惊疑不定之际,突然间一声凄厉的长啸自艾诺维口中发了出来。两道雷霆不由分说,自半空中怒劈而下。法王和大祭司们悉数变色,不约而同地将结界扩张到最大的强度。有两艘浮舟轰然火起,纷乱之际也没有谁匀得出精神来对付。
转弱的霹雳声中只听得娃蒂的声音高高扬起,又急又慌:“艾诺维,艾诺维!”
她喊,拼死命地抱住了他:“静下来,艾诺维,静下来呀!不会有事的,你别慌,快静下来呀!”
那熟悉而亲爱的呼喊使艾诺维的脑子里有了一霎那的清明,但是另一波黑暗的记忆很快地带着强大的疼楚自他胸口炸了开来,使他再一次发出了惨厉的长号,两道雷霆再度漫无目的地狂劈而下。而这一次说巧不巧,正正地朝西丝莉打了下去!
空气中火花暴闪。在一连串比节庆的烟火还更绚烂的闪光之中,响起了西丝莉凄厉欲绝的长号。湖面上斗然间旋出了无数个全无规则可言的漩涡,水声哗然中西丝莉的长号愈去愈远,愈去愈远……
费妮丝雅豁然旋身,风一般卷进了艾诺维怀里,牢牢地抱住了他。如同赛拉飞尔曾经亲眼见过的情形一样:一缕让人欲醉的清歌自她口中流泄出来,而那少年的狂乱立时开始收拢,开始平伏……
“好了,好了,艾诺维,什么事都没发生啊,”她温柔地说,像哄孩子一样地轻拍着他的背脊:“没事了,没事了呵……”
“费姬……”他紧紧地搂住了她,全身都仍然因了那不知名的激励而不住地颤抖;纵使费尽了气力想让自己平静下去,脑海中那翻搅的记忆却不断地撞击出异常负面的情绪,负面得使他心悸。
“费姬!”他咬紧牙关叫了出来,生似若不如此便将失控:“我们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我不喜欢——我们走!”
“艾诺维!”他的反应使她着急。西丝莉虽然走了,空气中负面的波动却还未完全平静,而他狂乱的眼神更使她清楚看出他内心的动乱。可是皇天呀她现在不能走,说什么都不能走呀!
“艾诺维……”她祈求地喊,绝望地想让他平静下来。
问题是,在刚刚经历过一场激战之后,她自己的气息根本还称不上平稳,放散而出的能量兀自未能宁定;平抚的效果在这种情形之下本来就要大打折扣了,更何况他现在的情况比单单作了恶梦还更糟糕,一缕无法自制的恐慌悄悄在她心底扩散开来。而她紧张地发现:这种不宁的能量对艾诺维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仅仅是三两秒钟不到的时间里,那对澄绿的眼睛已经阴暗得就像是夜幕垂落之后的翡翠。
“你坚持要留在这里吗?”他质问,怀疑和痛苦同时间飞入了他的眼底:“费姬,费姬,难道你看不出……”重重地甩了甩头想挥去那些层层叠来的阴霾,他拼死命压抑的声音已经到达了破裂的边际:“留在这里对你而言有这么重要吗?
水族的祭典对你而言有这么重要吗?好,好,我知道了:你到底是水妖精的王…
…”拉下了费妮丝雅紧环着自己的双臂,他蹒跚地朝后头跌出了两步,拉紧了一直在一旁守候的娃蒂,咬着牙道:“既然你一定要留下,那就先留在这里吧。我和娃蒂先走一步。”
“等一等,艾诺维!”费妮丝雅紧急地叫了出来。见到一抹光亮自艾诺维眼底闪了出来,她的心脏痛苦地纠紧了。
非常清楚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他会是什么样的伤害,可是这话她非说不可。
“请你……把龙剑留下来好吗?”
“什么?”
“请你,把龙剑留下来好吗?”她几乎不敢正视他的脸,这几个字是从喉咙深处逼出来的:“只是用一阵子。真的,我需要它的力量,请你……”
费妮丝雅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艾诺维已经听不真了。
血液在他的耳鼓里轰轰作响,而他的血脉激跳得几欲爆裂。
她要把龙剑要回去?将他们的订情之物要回去?什么意思?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艾诺维……”
她催促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几乎就像是在一仓库的酒燃石上丢下了引信。
本来到目前为止还一直让他牢牢压抑的黑暗情感这会儿全然不受控制地炸了开来,使得他仰起头来发出了一串凄厉的长笑。
“艾诺维……”她紧张地朝前跨出了两步,泪花盈睫,忍不住便想伸手去拥抱他。却见艾诺维一把扯下了龙剑朝前一丢,又发出了一串长笑。
“好一个水妖精王!”他笑着说,拉着娃蒂一步一步地后退:“既然如此,我这个不速之客就不多扰了。后会有期!”
“艾诺维,不要……”
迟了。话犹未落尽,眼前已是渺无人迹。
费妮丝雅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双手沉沉地朝身前伸展了出去。因了那少年的离去而动荡不已的波涛立时平复了下来,而他在激怒中丢下水去的龙剑活鱼一般地跃出了水面,亲昵地贴向了费妮丝雅的掌心。观礼的浮舟上一片静寂,只有银鳞之月露出了全部的脸孔,澄澈且温柔的月光将清朗的夜空洗得通透。
费妮丝雅静静地转过身来,牵起薄纱裙子一角,优雅地朝着日帝、月后行了一礼。银羽的睫毛微微下垂,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也没见到她有任何动作,便如同月光融化在空气中一般,她整个人自众人眼前消失了。
芙瑞儿、加尔茜等人互相看了一眼,齐齐朝费妮丝雅瞧去,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是。眼前这一位从形貌和能力上看,毫地疑问,是水妖精一族的王;可这人她们平生不曾见过,不曾交谈,当然更谈不上相处。对于情感来联系族群的妖精而言,这种情况何止尴尬而已,简直是不知所云了。虽然妖精对美和善特有的感知能力,使她们一见费妮丝雅便好生喜欢,引力之强甚至超出西丝莉许多许多,可也没有才一见面就拥对方为王的道理。更何况一直牵系着她们情感的水妖精王西丝莉,片刻之前才刚刚被这一位赶跑?虽说人人亲眼目睹,西丝莉已经彻底变质;可是数百年来凝聚出来的情感,又哪有可能说断就断?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年龄最长的芙瑞儿排众而出,说道:“请问……您是哪一位?我们的王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她,她还……“本来想问”她还能回复原来的模样么“,只问了三两个字,心中骇怕,竟是不敢再问,只眼圈儿整个红了。
费妮丝雅慢慢地垂下了眼睫,看向湖心倒映着的月影,沉沉地道:“月的封印……扭曲了。掌管安定的能量受到了破坏,遂导致释放开来的能量都分裂了开来,有正有负。西丝莉是……”轻轻地叹了一口长气,她不解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身为妖精,尤其是,精神层次那么高的妖精,吸引负能源的可能性按理来说微乎其微,真不懂她怎会变成负能源的集合体……不过,”
抬起眼来环视了众人一眼,她清晰而舒缓地接了下去:“与我同一时代的索摩族大祭司,大贤者吉托,曾经预测过这种情形的存在,说是妖精水晶在将有生命而未有生命的状态底下,精神与意志都最薄弱的时侯,极有可能引入负能源,形成暗妖精。因为严格说来,理论上,身为能源聚合体的妖精要想吸引负能源,其实比索摩人或动物都要容易多了。只是这种情形我从来不曾见过。究竟将来能不能复原,这……”拾眼瞧向日帝皇都,才发现皇都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人群中一个清朗的声音有些急切地响起。问道:“古史中记道:邪王西凡顿及其辖下的大祭司们为逞其制霸天下的私欲,共同创制了裂月魔法,挟逆雷之威横扫四大洲。但裂月魔法是何等样的魔法,‘逆雷’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现象,在下等人遍阅典籍,寻不出半点线索。岂难道与月封印扭曲、能源分裂一事有异曲同工之处么?”说话的正是札南威。
索朗陀耶身子震动了一下,猛地想起那一日卢斯河上斩杀锯齿蛟、自己所发的水刀和那团自蛟身遁出的蓝影相触之下、便即爆炸的往事。而这爆炸在方才两名水妖精王相斗之时也曾不断产生,只是规模小上了许多而已。当时摒息静气——所有的法王和大祭司都摒息静气,要等费妮丝雅的回答。
但费妮丝雅始终没有回答。沉吟半晌之后她转过身子,水面清风一样地移向了祭台。小妖精们争先恐后地朝她涌去,一个一个、迫不及待地跳进了她的怀里。
费妮丝雅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柔声道:“慢慢来,不要急,大家都会轮到的。
乖乖地排队喔!”最早跳进她怀里的小妖精紧紧抓着她的衣襟,死都不走,乱七八糟地嚷道:“我先来的!我先,我先!”
费妮丝雅嫣然一笑,轻轻地将他捧了起来,问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吉佳,我叫吉佳!”
“好的,吉佳,”费妮丝雅温柔地在他额上轻轻一吻:“以水妖精王费妮丝雅之名为你祝福,欢迎你成为水族的同伴。从现在起,你就是个水精灵了。”
“费妮丝雅”四字一出,水长老们耸然动容,情不自禁地往前移了几步,仿佛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一些似的。却见那个叫吉佳的小妖精在她的祝福之下,迅速地膨胀成一丸晶莹流动的水球,欢欣鼓舞地滚进了水里,全都不由自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来。正常了,她们惊喜交织地对自己说:谢天谢地,没事了,安全了,危机已经解除了……
如释重负的可不止是水长老们,还包括了所有旁观的妖精王和索摩族人。看着第二个水精灵手舞足蹈地蹦进了水中,水领地的法王塞当忍不住开了口:“费妮丝雅陛下,恕我打扰,塞当有一些事情想要请教……”见到费妮丝雅停止了祝福的动作静静地往这个方向望了过来,不知道为了什么,平日里冷硬刚直的言词竟是出不了口;仿佛是,面对着这样一位宁定从容、不染尘埃的仙子,任何一种质问都成了冒渎。他微微地顿了一顿,才说:“月封印既然受到了扭曲,可有法子加以补救没有?你……”又顿了一顿,竟然连“你既然和艾诺维在一起,这种事心中多少应当有数”都说不出来,只道:“如若继续封着,这世界会变成如何?
如若非解不可,那……艾诺维到哪去了?”这几句话正是旁观众人共有的疑问,只塞当率先问了出来而已。当时人人目不转睛地瞧着费妮丝雅,只盼她给出一个清楚明白的回答。
费妮丝雅长睫半垂,谁也瞧不出她在想些什么。半晌之后,才听得那音乐般优美的声音再度响起,静静地道:“封印非我所封,也非我所能解。这中间的变局迷离纷乱,各位问我,我又能够问谁?”塞当窒了一窒,抗声道:“至少总该给我们一个方向,尽尽人事罢?这等天变地动的大事,难道只叫大伙儿坐在一边干等?”
费妮丝雅瞧了他一眼,绝美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宽谅的笑容,却只低喟一声,说道:“各位若有问题,好不好等到祭典完毕之后再问?全呼荷世界现在一共就只有……八名水妖精。祭典的时间有限,可不能再耽搁了。”
塞当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作声不得。费妮丝雅不再理他,自顾自捧起了第三个小妖精,柔声道:“好孩子,告诉我你的名字?”那小妖精一面报自己的名字,一面欢天喜地,在她细白的手指上乱亲,惹得费妮丝雅轻轻地笑了出来。
雷富尔见塞当有些尴尬,咳嗽一声,说道:“片刻前艾诺维才含怒而去,大家伙儿都见到了的。这会子要询问费妮丝雅任何与艾诺维有关的事,只怕都不怎么恰当。再说祭典的时间只有十天,全呼荷世界对水妖精的需求量却这般大…
…“梅可说道:”这话说得很是。在水祭典结束之前。咱们可不方便再吵扰费妮丝雅的了。可这桩事当真是匪夷所思:她既然是神代的最后一位水妖精王,怎么可能留得到观在?
从没听说妖精可以活上两万年的啊?而且既有费妮丝雅在,这许多世代之中,又如何可能冒出这许多其它的水妖精王来?“说到这个地方,情不自禁,瞧向了札南威等人。
三名蓝衣人中年龄最长,看上去总有七十来岁的白发老者淡淡说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魔法之道更是博大精深,吾辈所知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怎么能够妄加揣测?再说现在也并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听说日、水两地的领主坚持反对解封印,此刻可还维持原案么?”
雷富尔咳嗽两声,说道:“事情既有了新的发展,自然另当别论。”塞当瞧了他一眼,沉吟道:“如果一切异变的发生,真的都是由于月封印受到了扭曲的话……那无论如何总得先找到传承者艾诺维才能作数。”说到这个地方,目光灼灼、瞧了佛兰珂一眼,只慌得佛兰珂急急低下头去。
衣吉贝莉有些迟疑,说道:“艾诺维对解封印这码子事抗拒得厉害,各位又不是没听赛拉飞尔提过。他的能量那么庞大,一旦情绪失控,试问有谁经受得起?
费妮丝雅显然十分关心封印,以及这个世界的存亡。她和艾诺维在一起那么久,必有她的见地。依我说呢,大家伙儿与其茫无头绪地乱找,倒不如等祭典完了之后,好好地向她请教。”
众人何尝不知道这是最佳方案,但是费妮丝雅守口如瓶,大家方才已经领教过了;所谓“等水祭典结束之后”云云,八成只是个缓兵之计,当不得真。七嘴八舌,讨论不已,仍然以“先找出艾诺维再说”的声音占绝大多数。坦多玛说道:“艾诺维难找,喀尔提可并没有那么难找。他们既是不死之身,又身负引领传承者去解封印的任务,总有法子拗到他点头,”索朗陀耶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让喀尔提去打头阵啊?这倒是个主意。”坦多玛脸上微微一红,瞪了他一眼,道:“说要去找喀尔提的,不是你自己么?”索朗陀耶脸上一热,瞧了佛兰珂一眼,忙又扭过头去。
衣吉贝莉嫣然一笑,说道:“你要亲自去追索喀尔提的下落呀?需要我帮你联络地妖精么?”眸光颇为热切。
索朗陀耶神思不属,全副精神都在佛兰珂身上;想及她在艾诺维出现的整段时间里一直深自掩抑,连瞧也不肯瞧他一眼,只到最后他与费妮丝雅起了争执,她脸上才出现了不知所措的神色,又是怜惜,又是吃醋,竟不知道应当如何自处,衣吉贝莉的提议他只当作是耳边风,随口答道:“不敢有劳。”衣吉贝莉脸上一红,眼眸中掠过三分怒色,七分怨怼,他连瞧也没有瞧见。大伙儿的热烈讨论,也听得有一搭没一搭。
原来坦多玛方才那一席话,实是说到大伙儿心坎里去了。由于能量的分裂为呼荷世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异变,诸法王有志一同,都认为此事愈早阻止愈好,则说服艾诺维继续解封印,显然已成为这个世界的首要任务。即使“说服”这项工作严格说来远非他们所能从事,但若能尽早与“准备去解封印”的艾诺维取得接触,说不定就能知道使能源重新合并,动乱得以平息的方法?众人交头接耳,言话着回国之后要如何组织整体情报网的事宜。塞当心下寻思:“幸亏艾诺维神出鬼没,使徒十三到现在还没能掌握到他的行踪,否则麻烦可就大了。回国以后可得尽快跟他们联络,将暗杀计划取消,单单借重他们的追踪能力即可。只要费用不变,谅他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不过这么一来,可直便宜了这几个杀手。”
讨论到这个时辰,子夜已过,佛兰珂昨晚一夜没能睡好,忍不住便打了两个呵欠。几名水长老移了过来,说道:“今年的水祭典前所未有,只怕有些单调,怠慢了各位嘉宾了。不过我们的估计十天下来,如果费……费妮丝雅陛下不眠不休地为大家祝福,应该可以产生一万名左右的水精灵,由我们分别带到不同的水域里去。生活上的不便,应当可以大为减低了。”
梅可微笑道:“这可太麻烦各位了。水妖精一族平安无事,我们都很欢喜。
各位在祭典进行中十分忙碌,我们就不再打扰了。请代向费妮丝雅陛下致意。祭典完毕之后,再来向她请教。”最后这两句话,他其实是替塞当说的。
芙瑞儿略作迟疑。说道:“列位今后若有水上航行的需要,请千万避开月首沿海千里,尤其是利马哲奴海域一带。
我们感应到王,呃,西丝莉,带着她制造出来的暗妖精,聚集到那个方向去了。“暗妖精是负能源的集结体,禁镜城是月封印出没之处,整个地区能量奇诡,难以测量;西丝莉会带着暗妖精们聚集到月首附近的海域中去,个中消息,耐人寻思。诸法王面面相觑,都是情不自禁地心情沉重。凡挽住了索朗陀耶,问道:“儿啊,要不要随娘一起回去,大家想想办法?”
索朗陀耶淡然一笑,说道:“暗妖精也好,魔兽也好,都不过是这场大变中的附属产品;不先将封印一事加以解决,在这些旁枝末节上花费精神有什么用?
我打算先设计找出那两名喀尔提。其它的事以后再说罢。”他本来对封印一事一直冷眼旁观,可有可无;但事态演变到这种地步,实已不能再不闻不问。不说什么济世助人的侠义情怀,单只以他的求知欲望而言,也非追它一个水落石出不可。
凡略略地有些怔忡,自己也不明白为了什么,自来到浮岛之后,心绪便一直不怎么安宁。过去二十年来占据了她全副心神的政治较技、尔虞我诈,这两日中竟然变得十分疏淡,连与其它法王切商事务之时,也没有太多心思去为自己争取最有利的格局了。双目茫然流转之际,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已是在找人。远远瞥见一叶偏舟顺着冷河往下游漂去,一时间若有所失:“原来他这么早就走了?
连名字同来得及问!”
索朗陀耶见母亲神色不定,十几年来不曾见过她如此脆弱犹疑,心中一软,凑向前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记,说道:“好了。我忙完了就去看你。多聚几天?”
如若是在平常时候,凡听得爱子这几句话、必然大喜过望,但此刻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那很好啊。几时要到朗城来,先跟娘说一声。”索朗陀耶怔了一怔,甚是狐疑:“她今天怎地这等不对?难道居然认出他来了?不会罢?如若认出来了,岂能有这等安静?”心中疑惑,就有问题也不知从何问起。烦乱间偶然逮到一个熟悉至极的眼神朝着自己瞥了一眼,又迅速地转了开去,心中一阵激荡,一阵慌乱,暗地寻思:“索朗陀耶你这个傻瓜,自己的事都烦不完了,还去翻这种八百年前的老帐干嘛?”看见佛兰珂挽着坦多玛的手臂,父女两人步向停泊在浮舟西侧,供观礼者使用的小舟,塔莫伊两人紧随其后,忍不住便想出声招呼:“我随你们一道回自助台去!但想及这几日之前自己心绪恶劣,对她不理不睬,如今要想硬生生的兜转,这个台阶可不知要上哪儿找去。进退迟疑,不知所措。一句话在舌尖上打了好几个圈,就是说不出口。
到了天明时分,莫说系舟台和自助台偌大的营区里头空空荡荡,走得一个人也不剩,便是观礼的浮舟和看台上头,也只留得小妖八九个。那是水领地留下来以备万一的迎宾人员——若再有人心血来潮跑来参观水祭典,才不致于手足无措。
虽然留下了几个人来以备万一,实际上九天以来半个客人也没上岸,他们几人这些日子过得极闲,只当是在渡假。
封印解开之前,水族的速度颇为缓慢,赶回浮岛来参加祭典的水妖精,连同原先留在岛上的,全数加起来也不过七八千人;再加上西丝莉到劲风岛上去偷来的小妖精,严格说来也不过一万名左右而已。几天下来全都变成了水精灵,毛茸茸的小妖精半个也瞧不见了,说来还真有点寂寞。
这天午后,由于已是祭典的最后一天、想到回家在即,人人心中都很兴奋。
一名祭司坐在浮舟上头,看着费妮丝雅为最后几名小妖精祝福,不胜欣羡地眯起了眼睛,说道:“咱们在这儿见到的种种事变,回去和大伙儿一说,非把他们羡慕死不可!水妖精王赶跑了水妖精王,嘿嘿,可没有几个人有那福气见到!”坐他旁边的另一名祭司笑道:“还等得到回去才说吗?这几天人人闲来无事,早用通讯水晶吹牛吹得天翻地覆了!”
原先那个瞧了另一艘浮舟一眼,见几名同伴挤成一堆,耸了耸肩。说道:“我就是懒得去跟他们挤。与其说得不够痛快,还不如……”说到这个地方,突然听到那浮舟上大声喧哗。这两人吃了一惊,叫道:“发生什么事了?”
一名魔导师回过头来,声音发颤说道:“政变,发生政变了!”
不说这二人大吃一惊,散坐别处的另外两名魔导师也立时赶了过来,聚在通讯水晶之前,欲要探个究竟。原来是晶城、莱索两大港都守军叛变,除了两城之间的腹地之外,还联手控制了净河上游、洛席尼山脉东部,宣称成立自治领。
法王塞当若不在三日之内签署同意书的话,他们要溃决水晶湖以及小水晶湖的湖水,使其下游的千里沃野尽成泽国。目前两军对峙,僵持不下,法王塞当正在召开紧急会议,谋求补救云云。
留守在浮岛上头的八九人脸色大变,议论纷纷:“要溃决水晶湖和小水晶湖的湖水,那还了得?岂不把好好的大平原带,变成第二个燕窝沼泽了么?”“这些人吃错什么药了,好端端的闹着要自治?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呀?”“现下怎么办?咱们还要不要依原来计划回去?”七嘴八舌,吵成一团。有人想到留在家乡的父母妻儿,恨不得立时飞了回去;有人庆幸自己被派到了浮岛上来,可以安安稳稳地躲过一劫。
浮舟上头的骚动,水妖精们自然立时就感知到了。费妮丝雅看着最后一名水精灵跳下湖去,嘴角浮出一丝宽慰的微笑,筋疲力竭地闭上了双眼,水长老们情不自禁地围了过来,又耽心、又感激地看着她。
“费……”芙瑞儿顿了一顿,在费妮丝雅美丽的紫色眼眸静静睁开的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改了口,说:“……王,”
费妮丝雅对着她露出了一丝甜蜜的微笑,这名见多识广的水长老竟然不由自主地脸红了。是兴奋,也是释然:“王,你累坏了了吧?我们扶你回寝居去歇息可好?莫里蒙陛下三天前就跟我们说了,他已经将宫室受到损毁的部分彻底还原。”
费妮丝雅微微一笑,说道:“谢谢,不用麻烦了。你们快带着水精灵们到各水域去吧。不过,”略略地顿了一顿,她眼眸中露出了深思的神情,缓缓接道:“按理说是不会的。暗妖精对未知的事物充满了恐惧,若没有绝对的把握,不会离开他们住起来最舒适的地方……”语音渐渐轻微,显然正在考虑接下来的措词。
几名水长老彼此看了一眼,心下好生感激。知道她为了不伤自己几人之心,不愿意对西丝莉现在的心态多加描述。
芙瑞儿说道:“你放心,王,我们会提高警觉的。幸喜我们人人现在都能作瞬间移动了,互相照应,不应该会有什么意外发生才是。”费妮丝雅露出宽慰的笑容,再一次闭上眼睛。
水长老们知道她实在已经筋疲力竭,虽然十分舍她不得,很想多聚上一聚、聊上一聊,却也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大家非得尽早散入不同的水域中去不可,只得说道:“那,那我们就走了。王,你呢?你是不是……要回那传承者的身边去?”
费妮丝雅浓密的长睫轻轻颤动,老半天才吁了一口长气出来,慢慢地说:“你们没听到塞当王国发生的异变么?魔人现象已经开始了,往后只会愈来愈糟。
不早些设法的话,后果恐怕不堪设想。他……唉,我没有时间等他长大了……”
握紧了手中的龙剑,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远远远远地望向西边,日弧正在缓缓垂落的方向:“不,我不回他的身边去。我要去禁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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