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水之传奇)第四话 费妮丝雅

 

  作者:纳兰贞

  赛拉飞尔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但外界的动乱可不曾因此而稍有停歇。就在女郎刚刚自泉底浮出的同时,一阵阴寒透水而来;那少年以双拳重击水面,湖水立时化为坚冰。寒意由原点波动而出,一层一层地追着朝着喷泉所在的方向叠来,竟像是——竟像是湖水再一次被封印了一样!

  女郎微微地"噫"了一声,深邃的眼眸转了两转,仿佛这才终于恢复了意识似的,她垂下长睫瞄了迅速结冻的湖面一眼,再抬起眼来朝那少年所在的方向瞧了过去。那身水色的衣衫突然间泛起了一波轻微的颤抖,一阵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感陡然间掠过了她完美的脸庞。一言不发地提起了泄地的长裙,她直直地朝着少年奔了过去!

  "姑娘,危险呀!"赛拉飞尔喊道。但是重伤之余,他的声音才刚出口便哑掉了,根本没有可能传到女郎耳中去。眼看着那女郎在暴落如雨的闪电中朝那少年奔去,清楚明白地看到一道落雷击落在她背心,击得她整个人扑跌在地,赛拉飞尔连呼吸都停顿了。

  万料不到的是,那女郎挨了那样一记重击,虽然扑跌在地,却是沾地即起。

  对周遭落个不停的暴雷仿佛半些也没放在心上似的,她踩着有些不稳的步伐朝前直奔,没有半些犹豫地扑进了银发少年的怀中,牢牢地、牢牢地、牢牢地将他一把抱住,要多结实有多结实!

  "艾诺维!"她喊:"静下来,艾诺维!是我呀!我在这里呀!"那是一层清凉的水雾突然间吹进了焦烈焚烧的土地,是温柔而抚慰的音乐荡开了呼啸尖历的狂风,少年的身子猛然间震动了一下,所有的狂乱与攻击却在刹那间停顿了下来。

  怔怔地垂下了眼睑看向怀中紧抱着自己的人儿,他双唇难以自制地颤抖了起来;竟不知道是由于激动,还是出于不信:"费……"他吐出来的名字比耳语还更轻微:"费妮丝雅?""是的,是我。"她轻轻地说,抬起脸来对着他露出了一朵异常温柔的微笑。但无论她本来想对他说的是什么,那银发少年可全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在认出她的那一刹那之间,他双臂本能地朝里一收,死命将她搂了个结结实实。

  "费妮丝雅!"他哽着声音喊道。他的情绪仍然由于记忆带来的巨大痛苦而不住翻腾,他那隐藏在恐惧与暴怒之下的剧烈疼楚则由于见到了自己最亲最爱的人而开始失控;所有的伤痛都在要求抚慰,所有的惨酷都在索求理解。如同她曾经千百次以无尽的爱一温柔洗涤过自己一样,他紧抱着她的双臂开始不可抑遏地颤抖,而他的声音濒临碎裂:"费妮丝雅……"她用温柔而有力的拥抱回应着他,却是一个字都不曾再出口;抬起一对无比深邃的美目望向天际,她清澄的眸子里只这刹那间已经溢满了泪光。她知道他经历过的是什么,全呼荷世界没有人会知道得更清楚了;充满了撕裂、悲伤、苦痛和折磨的过往,杀戮、背叛、冲突与争斗的记忆,在封印解开的瞬间,乱七八糟地涌入了他这能力还不完全、心智还不成熟的肉身……虽然涌入的记忆离"完全"只怕还很遥远,对目前的他而言,却也已经太沉,太重、太过份了……

  艾诺维,艾诺维,我挚爱的恋人啊!怜惜的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落地点点尽成珍珠。但这不是流泪的时候,不是陪着他一齐哭泣的时候;她一面对自己说,一面轻轻地张开了口。一缕婉转的清歌立时从她整个身体的深处流泻而出,清澄而透明;仿佛要彻底洗净人心的苦痛和杂质一样,它带着宁静的欢悦,一波又一波地溢开……

  明显地察觉到:艾诺维身子的颤抖渐渐地平息了下去,费妮丝雅的歌声里情不自禁地渗入了温柔的欢愉和心安。这样就好了,,她安慰地想着,一面温柔地抚弄着他灿烂的银发。谢天谢地我当初居然意识到了:事情可能会出差错;谢天谢地我下定决心封印了自己,以防你万一醒转过来的时候,在这世上不至于孤独一人……谢天谢地!

  不知道是因为风封印已经解开、使得风妖精自伤病中复原的能力增强了许多,还是由于音乐的本身对风妖精便有着极大的安抚作用;随着歌声的开展,赛拉飞尔背上那剧烈抽缩的疼楚,竟仿佛渐渐地平息了下去。谁知道精神才稍稍地振作了一点,便听得一串刻意压低、嗓门却仍然奇大的聒噪声,从他身后传来:"大家看,大家看,那不是咱们的王吗?"是那五只大蛙,在飓风雷电平息之后的现在,从藏身的地方露出头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王的面!我好感动唷!""正是,正是!任务圆满达成,还能再见到王的面,当真是死而无憾了!"一面说话,那五只大蛙越过赛拉飞尔,直地朝那名唤艾诺维的银发少年,以及费妮丝雅奔去。

  "传承者,"方头蛙既欢喜、又感伤,领着其它四名喀尔提在艾诺维面前跪了一地:"这样长久的等待,如此漫长的岁月!现在,任务终于结束了。""什么?

  "被那几只大蛙的声音和行动所惊动,艾诺维不甘不愿地自费妮丝雅肩上抬起头来,以诧异而不解的眼光看向这几名喀尔提:"你们在说什么?""传、传承者?

  "绝料不到对方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方头蛙当场口吃:"您、您是怎么了?小人说的是解、解、解封印的任务呀!为、为了等到您来解开水封印,小、小、小人们在这里等等了一、一、一万八、八、八千年。"脑子里头嗡地一响,艾诺维整个的神智都昏糊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叱道,试着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什么叫做等了我一万八千年?明明我今年才十八岁——"十八岁?等一等,这个数字好像有点不对头?我真的只有十八岁么?那些可怕的记忆……那些涌进我脑中的惨剧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好像……好像……它们不应该……可是我明明记得、明明记得……

  "费妮丝雅!"他慌乱地叫了出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什么叫做封印?什么叫做任务?它们说它们等我等了一万八千年,那是什么意思?

  告诉我!告诉我!""艾诺维。"她轻柔地开口,握紧了他的手掌想让他平静下来;但那轻柔的语音立时被大蛙们粗大的嗓门给打断了:"封印,封印就是封印呀!您的任务就是解封印呀!"方头蛙着急地说,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去解释这个在它看来再"天经地义"不过的问题:"现在水封印已经解开了,我们兄弟要把能量回归给您。""不!"艾诺维直直地跳了起来,"能量"这个字眼使他紧张。

  那骤然涌入他脑海的可怕画面,那撕心裂肺的痛苦,那沉重的憾悔,那烧炙得使人疯狂的愤恨……凭了什么要他去承担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他见鬼的做了什么,居然好端端地撞上这种不知所云的烂把戏?

  "滚开,不要来烦我!"他喊道,满地的坚冰都随着他这一声怒吼鱼鳞一样地裂开:"谁造成的什么鬼封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几时答应过要去解什么封印了?

  滚,全给我滚!""传承者……""滚!"十数丛碎冰像火山爆发一样地喷炸开来,震得赛拉飞尔东到西歪,伤处带着比原先更惨烈的痛楚反咬回来。他死命地握紧了双拳去抵抗那威胁着要吞没他的黑暗,正看到那五只大蛙手拉着手,长舌同时吐出,对着艾诺维喷出一股子白色的水光。然而那水光只来到他身前三尺便再也渡不过去,仿佛那少年身旁暴烈的空气自动自发地形成了一堵坚实的罩壁一般。

  当水光在艾诺维身前凝聚徘徊地时候,仿佛是这行为进一步刺激了他,无数道雷霆再一次暴烈地轰击而下。只听得霹雳一声大响,冰暴、雷击和狂风同时炸了开来,连离开艾诺维少说也有数十公尺的赛拉飞尔都被扫得飞了出去。

  在骨骼肌肉都被挤压到几近暴裂、呼吸都无法顺畅的晕糊之中,也不知是否错觉:赛拉飞尔仿佛看见那片水光在爆炸中整个地被弹开来,带着肉眼难见的速度朝远远躺在一边的西丝莉罩了过去。

  然后他就跌入了再也感觉不到痛苦的混沌之中,什么也不知道了。

  是不是炽烈的岩浆淹过了他的身体?烧灼的疼痛弥天盖地地夺去了他所有的神智。他紧紧地咬住了牙关忍受着那种威胁着要再一次将他送入黑暗地疼楚,却在艰难的呼吸中感应到了满天炽热的流星。赤烈的火点暴雨般打将下来,整个都城都在爆炸开来的熔浆侵袭下亡命奔走。好热,好烫,好可怖的灾难啊!焦烈焚烧的攻击毫不容情地鞭打着他每一寸仍然留有知觉的肌肤,使得他再也无自制地发出了呻吟。不,是他自己在呻吟么?怎么听在耳中竟是凄厉的号叫?撕心裂肺的号叫?

  "救命啊……"他不安地转动着头颅,试着想逃开那种悲切绝望的哀号。不是一声,不是十声,甚至也不仅止是几百或几千,而是——此起彼落却又几乎同时发生,几万人乃至于十几万人,汇集成一股巨大的,悲惨的洪流,无止无休地冲击着他无法抵御的感官。不,他对自己说,这太过份了,太过份了!可是为什么我逃不开?为什么我挡不了?身体,身体像灌满了铅一样地沉重,偏偏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同时间里感知着那种地狱般的灼痛……

  "嘘,嘘,你不会有事的……"一个女性的、关切的、熟悉的声音,自似远似近的地方传来,带着抚慰,带着保证。是谁的声音啊那是?如此熟悉,如此亲爱?

  虽然那声音里仿佛带着哭音,很像是那人自己也需要人安慰一番一般,却是只一入耳,便教他觉得踏实。可这个人究竟是谁呢?他晕糊的脑子拒绝运作,拒绝思考……

  而后是一阵沁人心脾的清凉渗入了他的五脏六腑。那令人毛发欲焚的灼痛立刻减轻了。而,更令人安慰的是,那响彻在他脑海中的惨号也跟着远去了。那只是在作梦吧?他昏昏沉沉地想:谢天谢地,幸亏只是在作梦……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知道身上的痛楚时断时续。而,疼痛得最激烈的时候,哀号和哭泣便会再度回到他的脑中。虽然已不是那种"灾难刚刚爆发"的惨厉,那样的哀切和惨伤仍然是教人难受的。幸亏每到了这个时候那阵清凉便会再度降临,而他的疼楚便因此能够再一次地得到宽解。

  只不过,烦扰他的声音并不只有一种。在或断或续的昏沉之间,曾经有一次,钻进他耳中的,不是他梦中人们那虽然遥远却又清晰的、焦虑的哀哭,而是几个人激烈的争执。很接近,很真实,很扰人:"——连沉寂了一万八千年的索文山都爆发了,当场死了三万多人,失踪者也有两万,你们还能说这不严重?据报威罗艾山也已经在冒烟,贵领地米留因山脉的索图山也……""别开玩笑了!封印回去?谁有那么大能耐封得了这些能量?""住口!当初既然封得住,现在当然也就封得住!你们只是不想……"这种嘈杂的怒意与咆哮使他皱眉。虽然他们究竟在吵些什么,对他而言一点意义也没有。所有的话声在他脑中都无法组织,也唤不出半点思索的气力。他很想叫他们住口,可是双唇就像胶住了一样,喉咙里干涩得没有半点声音。

  尔后,仿佛是上苍垂怜似的,就在他被吵得心浮气躁的时候,叮咚两声响,突然有曼妙的乐音铮铮琮琮地在他耳畔响了起来。他紧锁的双眉情不自禁地立时就松开了。到底是风妖精,音乐对他造成的平抚作用简直是难以思议。而这首歌如此优美,旋律如此动人……这调子他听过的,虽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过;不同的是,唱歌的人不止一人,乐器亦不止一种。似曾相识的旋律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变化,为他带来了空前的满足:我怀中的你是绝世的名琴,因乐师的抚弄而焕出至美的声音;珠玉般清澄的旋律,是我灵魂里不灭的歌吟。

  山川从属于大地,月光爱恋着水滨;你晶莹的双臂在我心上绾结成印,醉人的唇吻销铁融金。

  啊,费妮丝雅,费妮丝雅啊,我怀中的你是绝世的名琴,由于共鸣而许诺了彼此狂喜的心。

  无穷无尽,无古无今;费妮丝雅啊,我灵魂里不灭的歌吟。

  当音乐温柔地淹漫了他的肢体之时,一股清新的能量也慢慢地浇灌了他空乏的细胞。虽然过程进行得并不快速,而他受到的伤损又太惊人,但随着音乐持续不断的鸣响,他沉涩的双眼终于慢慢地活转了过来,僵直的四肢也终于取得了动弹的力……

  "看,看!他醒转过来了!醒转过来了!"一个兴奋的、激动的声音清脆地响了起来,一阵微风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扑到了他的面前。那个熟悉的、亲爱的声音简直是贴着他的鼻子喊出来的:"赛拉飞尔哥哥,你清醒过来了吗?你听得见我吗?赛拉飞尔哥哥?"娃蒂?是娃蒂的声音!即使神智还未全醒,这个声音他也不可能认错。赛拉飞尔勉力睁开眼来,试着将眼前景物看清楚一些;但几乎就在他才刚刚睁开眼睛的同时,一串杂七杂八的陌生的嗓子便迫不及待地加了进来:"赛拉飞尔陛下,你可醒过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赛拉飞尔陛下,你听得见我们吗?能不能说话?浮岛上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那个传承者又到什么地方去了?""赛拉飞尔陛下……""好了啦!你们有完没完?"娃蒂的声音很愤怒:"你们没看到他才刚刚醒过来,连话都还不会说吗?出去,通通出去!""这,唉,娃蒂,"一贯女性的、温柔的、也很熟悉但一时间想不出是谁的声音在说:"你别生气呀!法王们只是……""我才不管他们想做什么咧!让赛拉飞尔哥哥把伤养好是最要紧的了!"娃蒂那种母鸡护小鸡的样子仍然使他情不自禁地想笑。却是笑没能到达唇边,另一阵疲倦便已经席卷而来,一只软软的小手覆上了自己的额头;同时间另一串乐声抚慰地响起,很快地再度将他送入沉睡之中……

  随着乐声一同笼罩下来抚平他的,还有一阵他近日已十分熟悉的、凉沁心脾的能量。双重效果使得他睡得份外香甜。虽然仿佛还有恶梦,但梦中的惨呼号叫都被远远地隔开了,隔得只剩一个隐微的背景。

  他是在另一阵乐声中再度醒来的。眼睛虽然尚未睁开,唇角却已情不自禁地微微牵出一丝微笑。乐器的声音他极度陌生——如何可能熟悉得起来呢?根本在此之前,这些乐器已有一万八千年不曾响动了。弹奏出来的乐曲他也从未听闻。

  虽然,歌词倒是熟悉的:在风妖精保存的卷宗里头,这些动人的词句他都曾经一一读过。更亲切的却是歌者的声音——都是他亲爱的朋友的声音啊!班斯扬,丽黎,孔忽,赫修,雅丝龙……

  他们都来了!他欣慰地想:太好了,大家都没事,大家都复原了……

  便在这个时候,他手上微微一紧,一只软软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他,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哽噎响起,微微地发着颤:"赛拉飞尔哥哥,"娃蒂的声音又哭又笑:"你醒过来了!你没事了喔?你还痛吗?身上还难过吗?赛拉飞尔哥哥!"他沉重的眼睛慢慢地睁了开来,足足有好一会子,眼前什么都还是模糊的。急于看清楚娃蒂的五官,他努力地闭了闭眼而后又睁开;那一对金色的瞳子被泪水濡湿得如此可爱,而她额前那一络格外醒目的红发几乎拂上了自己额前……

  不知道为了什么,一股子前所未有的暖意流过了赛拉飞尔心底,使他几乎连身边周流不已地乐音都忘却了。情不自禁地他五指使力收拢,想将娃蒂的手握得更紧一些,却立时被娃蒂给按住了。

  "你还不能动呀,赛拉飞尔哥哥。"娃蒂又欢喜,又伤心,收回一只手去乱七八糟地抹着眼泪:"好好地养伤,一切等你复原了再说,好不好?我们都会在这里陪你的。佛兰珂帮了好大的忙喔,这几天真累坏她了。还有,你瞧,班斯扬他们也都来了,大家唱的歌都好好听喔!等你伤势都痊愈了,也唱给人家听,好不好?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喔!"她叽叽咕咕地往下说,到底在说些什么,老实说连她自己都不是很清楚了。唯一知道地只是:她要让赛拉飞尔平静下来,不再挣扎,不再焦躁。而,自己所说的话显然有用得很。因为赛拉飞尔哥哥一直紧紧地盯着自己,眼睛连眨都不曾眨过……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赛拉飞尔的眼皮终于慢慢沉重,慢慢垂下;握着娃蒂的五指迟疑着松了开去,他再一次沉沉地进入了梦里。

  娃蒂怔怔地看着赛拉飞尔沉沉睡去,突然间悲从中来,本已止息了的泪水再一次泉涌而出。为什么?她在心底无声地呐喊: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啊?

  一只温柔的小手轻轻地放到了她的肩膀之上,打断了她无声的哀哭。

  "娃蒂陛下,"说话的是风长老丽黎:"请不要再难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王很快就会复原的。"娃蒂偏过头来,看了看眼前这俏丽的风妖精一眼,无声地露出了一丝苦笑。你不懂,她在心里低喟:丽黎呀,你什么都不懂!但这又怎么能够责怪你呢?这种事只有火妖精才能明白呀?最低限度,在目前的这个阶段……

  完全不知道娃蒂心里想的是什么,丽黎温柔地加深了她的劝慰:"出去走一走,松口气、散散心罢,娃蒂陛下?"她柔和的声音听来真像在唱歌:"这两天不眠不休地可累坏你了!""我……"娃蒂瞧了赛拉飞尔一眼,忍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缓缓从床边站了起来,她迟疑地朝外头看去。虽然百般担心身前躺着的这个人,但是……出去走走会会好些?我需要好好地静一静,好好地想一想……

  "那……"她怔忡地看了看赛拉飞尔,瞧了瞧丽黎又瞧了瞧雅丝龙:"那,就请大家多费心了,我……"她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他,他……""放心去罢,娃蒂陛下,"丽黎的声音里这一瞬间已经充满了感激:"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他真的不会有事!"娃蒂脚下踌躇,到底还是走出了这间厅子。由于风妖精是最不爱狭窄空间的妖精,赛拉飞尔养伤的地方并不是寻常的房间,而是法王塞当临时命人加工、在屋顶平台上搭将出来的一片大棚子。所有的陈设固然锦帐绣褥,华丽万般,却单单是没有墙壁。眼看着娃蒂迟迟疑疑、半天才走到大厅边缘,佛兰珂再也忍不住了。

  "我陪陪她去!"她说,匆匆提起裙脚便往外赶。经过几位法王的时候,只深深地点了下头算是招呼。

  "娃蒂,"她喊,在花团锦簇的园子里追上了对方:"娃蒂……"娃蒂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了佛兰珂一眼。这位索摩族的女祭司神色憔悴,显然在过去那几天里为了医治赛拉飞尔透支了太多的精力;然而她一对美丽的蓝眼睛温柔地注视着自己,显露的依然只是不尽的关怀。娃蒂心下感激,却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

  "请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佛兰珂?"她轻轻地说。不是有意要欺瞒这个已经成为自己好友的少女,而是……她清楚地知道:有很多的话,是她说了对方也不会明白的:"对不起。""呃……"佛兰珂说不出话来了。不知道为了什么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眼前的娃蒂和她们初初相识的时候——不一样了。

  是因为火的封印解开了的缘故么?她给人的感觉是……嗯,一夕之间长大了。并不是容貌五官有什么更改,仅仅是……她原来的天真不复存在,变得更沉稳,更凝定,也更厚重。不,不止是这样。除了这些之外,她眉宇间还多了一些什么,一些她说不出来是什么的什么……

  "那……"她不大放心地说:"好罢,可别在外头呆太久了?你知道你真的累了。""放心罢。"娃蒂微笑着说:"依我看,你自己才真的需要休息呢。不必顾虑我,你先回去罢。"没再等佛兰珂回答,她自顾自地朝前走了。

  佛兰珂怔怔地看着娃蒂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一时间心乱如麻。打从十天之前她为了追踪封印而来到净城起始,发生的事就没有一桩不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本来一心相信:封印的破解对呼荷世界只有好处,谁晓得于今看来竟是利弊难分。能量固然增加了,天气固然回暖了,但天灾地变也跟着不断发生,十八天来累计的伤患死者竟已超过十数万名;更叫她难以置信的是:风妖精王居然会受到这样的重伤!这是……这是她打小一直坚持的梦想整个儿起了动摇,有了怀疑;使她再也难以抹去心底的疑惧,以及焦虑……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她茫然地抬起眼来,看向苍茫的天际。封印已经解了三个,不继续解也不可能呀。也许这一切都只是过渡期间必然的阵痛,等封印解全了也便好了?更何况……更何况,她小小的一个祭司在这儿瞎操心有什么用?她既无力去解封印,也无力阻止人家解封印,更加的没有法子去封封印!这根本就是……就是……

  还没想出一个确切的形容词来描写自己,仿佛是因为她的心情似的,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不知道为了什么,那叹息声居然使得她一阵毛骨耸然,仿佛是一阵冷风自心底吹了过去,又像是灵魂深处一丝细弦不明所以地微微一响。还没搞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已经有一个男子趁厚中带点沙哑、带点苍凉的长吟紧接着那叹息悠悠响起,催眠般将她完完全全地镇在当地:勇者与魔王的战争在这里告一段落,错落的封印宣告了未来的寂寞;但我看见黑暗的利牙在混沌里徘徊蛰伏,威胁着我们以末世的灾祸。

  纵使英雄出世也难以逃脱,呼荷世界这天崩地毁的沉没。

  吉托的子弟啊谨记在心:让封锁的永远封锁,不要惊扰了沉睡的恶魔。

  吉托预言!居然有人能用古呼荷语将吉托预言背诵得如是完整,而且还——传达得如此优美?佛兰珂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所有的思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吟哦给震成了粉末。一直到那吟声暂时消歇,她才发现自己信步行走,已经来到了皇宫花园的不知道什么角落里了。身前不远处几棵极其高大的锦云枣匝生密合,五色花朵彩云般覆满了她抬目可见的半个天空,空气间散满了这种珍贵乔木独有的香气……

  才只不过是微微地回过神来,那语音已经再一次地响起;这一次她听得分明了,清清楚楚是自树后传出来的:"纵使英雄出世也难以逃脱,呼荷世界这天崩地毁的沉没?哼哼,哼,吉托啊吉托!"那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压过了她所有的理性,一种难以抑遏的好奇盖过了她自来谨慎自持的心理,佛兰珂连想也不曾多想,三两不绕过了花树。

  花树下那席地而坐的青年男子突然间抬起头来,冷峻的金色眼瞳直直地扫向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那刀削般俊挺的五官冷门而高贵,朴素无华的一袭白衣掩不住他透肤的清逸止气。他一头浓密的棕色长发松松地在脑后结成一条粗大的辫子,全身上下就只有额前简简单单地札着一束黑色的额带。那额带乍看之下并不起眼,单只在午后的阳光下微微泛着一点奇特的流光。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光华一闪,佛兰珂身子剧烈的震动了一下,一句话未经思考已经脱口而出:"索朗陀耶法王陛下?"她失声道:"眼前的莫非便是索朗陀耶法王陛下?"白衣人看了她一眼,冷淡地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佛兰珂情不自禁地朝前踏出一步,微笑道:"这不是很明白么?月首法王索朗陀耶额饰系举世难求的防身至宝护命条,呼荷世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要说认不出来,也未免太笑话了罢?"索朗陀耶又看了她一眼,说道:"我这额饰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姑娘一眼便认定了它是护命条,对自己的眼力不太有信心了一些么?"佛兰珂微微一笑,说:"天底下只有千载乌蚕之丝,会在日照底下泛出湛蓝的光泽。只不过要想取得乌蚕之丝已是难如登天,要想织成布匹更是痴人说梦。就我所知,全呼荷世界最好的织工,乃是衣吉贝利王国的大祭司,有'织神'之称的培耶;但这位前辈花费了四十年的时间,以至高魔法和绝大毅力,试图找出将乌蚕丝织成布匹的方法,功败垂成达十气次,最后在织机旁吐血而亡,含恨以殁。此后两千三百年至今,无人敢作第二次的尝试。陛下这护命条用上了如许之多的乌蚕丝,竟不知打何处取来,又不知用上了何等方法织就,早已成为当今天下的一大谜团。小女子一眼认出,原也是理所当然。"佛兰珂本性其实甚是害羞。但是索朗陀耶是自己父亲的好友,打小便常听得这人的名字,虽然从未谋面,潜意识中却总觉得这人颇为亲切。于是侃侃而谈,竟不觉得自己所面对的,其实是个初次见面的摸索男子。

  索朗陀耶自然不会明白她的心理。眸光微微闪动,说道:"乌蚕丝取得不易,织就尤难,修习魔法之士人人知晓,那也没有什么稀奇,"佛兰珂微微吃了一惊,心道:"啊哟,不好,我是不是说得太多,惹人家生气了?"却听得索朗陀耶缓缓接道:"要能知道如何取得乌蚕丝,那才算得有些本事了。"佛兰珂微微一怔,心道:"他……他这是在考我?"瞧了索朗陀耶一眼,见对方一对金色眼眸澄静地瞧着自己,不知道为了什么脸上竟是一热,呐呐地道:"那也不算多难,只不过……"索朗陀耶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瞧着她,神色间似有催促之意。佛兰珂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说:"就我所知,乌蚕只生产在弓岛北端的坠星湖底。千年始能吐丝,万年始能成卷。要想捕获乌蚕,得有七名大祭司共同主祭,于月色清朗的晚上在湖心施展召唤魔法。然而最难的是祭品难求。要想引出乌蚕,非用伤江源头独产的兰萝草不可。然而这种植物朝生暮死,离枝即萎,产地离弓岛又有三万余里,要想及时送到湖心几乎是绝无可能。唯一的办法,只有将它浸在生命之泉里头。"索朗陀耶眸光闪动:"那也只能支持三天。"佛兰珂道:"是。但若浸在米西亚山脉所出的黑曜石容器里,便可以活上七天。"索朗陀耶微微一笑,说道:"料不到姑娘年事虽轻,见闻竟是如此广博。"佛兰珂一手抚胸,突然间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她从来不曾一口气在其它男子面前说上这许多话语,一时间竟是十分心怯。静寂中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说道:"姑娘说了这半天的话,一定渴了。请用一点酒罢?"佛兰珂眼波流动,见到一名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的童子捧着个大杯端上前来。这童子本来一直随侍在索朗陀耶身边,只是她一直没多注意。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伶俐,心下十分感激。但大杯捧到面前,她并不伸手去接,只回过眸光去瞧了索朗陀耶一眼。

  索朗陀耶微微一笑,说道:"是我太失礼了,竟一直没想到请姑娘坐下。姑娘且请尝尝,这酒还能入口么?"佛兰珂接过酒杯,在地上铺就的大毯上坐了下来,浅浅地啜了一口。她素来滴酒不沾,这口酒喝得十分迟疑。却是酒液入口,醇厚甘芳,精神为之一振,忍不住又喝了几口。这几天里她用尽全力为赛拉飞尔疗伤,实实在在已经精疲力竭;想不到那酒只一入喉,便觉得一股子清凉的暖意字胸腹间升了起来,数日累积的疲乏刹那间褪了个一干二净。她怔得一怔,停下手来仔细端详。只见那酒呈深红的琥珀颜色,入口如此清凉,看上去却极其厚重,忍不住失声说道:"这……这是'清心饮'?"索朗陀耶眼角微微含笑,说道:"原来姑娘对酒也知之甚详。"佛兰珂有些慌乱,道:"不,不,我不懂酒。但'清心饮'是……"索朗陀耶"嗯"了一声,问道:"是什么?"佛兰珂盯着杯子,说道:"它是酒又不是酒,便痛饮千杯也不会醉……"说到这个地方,突然间展颜一笑,说道:"我这可失言啦。如此珍贵的药酒,岂能由得人白开水一样地喝它?只需小小一杯,已于人体大大有益……"将酒杯捧到口边,微笑道:"这可太叨扰了。"索朗陀耶微微一笑,说道:"原来这酒还有这等作用,我可半点都不明白。烦请姑娘为我解说一下如何?"佛兰珂当下怔了一怔,心想他自己将这酒当水一样地喝个不住,怎会对它的来历一无所知?但仓卒间不曾多想,只本能地应道:"这只是因为它是由生命之泉加上来自东南西北四大洲的四种珍罕植物酿制而成的。雪藕极寒而媚梨极热,紫葛至厚至重,碧竹至轻至清。"说到这个地方,见到索朗陀耶眼底笑意隐隐加深,蓦然间恍然大悟:呆子,他哪有不知道的?他只是在问你知不知道罢了!想到这里,不自禁地微有怒意,轻轻地放下了杯子。那小童何等乖巧,见主人神情与平时大大有异,虽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却立时过来添酒,说道:"姑娘神色疲累,便请多喝一些。"佛兰珂斜了索朗陀耶一眼,淡淡地说:"这可不敢再行叨扰,我……"索朗陀耶微微抬起手来,微笑道:"姑娘不用客气。只要饮者得人,索朗陀耶便倾尽窖中存酒又何足惜?贝里凡的诗句说得好……"说到这个地方,他轻轻地以张击节,曼声长吟道:"着红颜以丹霞兮,饮慷慨予奇士;白水汤汤兮一舟独行,尽欢愉兮何可思量!"这几句诗的意思是:好酒斟与美人,便使得她脸上增添了丹霞一样的颜色;赠与奇士,便激发了他慷慨悲歌的壮志豪情。这一对英雄美人在浩瀚的大江之上邂逅且结交,驾着一叶扁舟万里遨游,那种风流飘洒、深情缱绻,实在是难以思量。这本是神代传说留下来的逸诗,勾勒当时极负盛名的一对传奇佳偶初相识时的旖旎风貌。火封印解开来没有好久,呼荷世界的芸芸众生对于爱情说来仍然相当的不知所云;但索朗陀耶引用此诗表示"美酒赠佳人"之意,倒也不能算是不贴切。

  佛兰珂脸上微微一红,心下感激,方才的薄怒竟不知道散去了哪里。举起杯子来她浅浅地啜了一口,轻吟道:"美酒千觞兮不可醉,潇潇君子兮共一堂;今夕何夕兮意气飞扬,皎皎明月兮白露秋霜!"索朗陀耶纵声长笑,一仰首干尽了自己的杯子。他两人一叩一应,用的都是古呼荷语写就的逸诗,那小童眼睛眨巴眨巴,全然听不懂这两人在说些什么。见主人的杯子空了,急急过来倒酒。却不想倒得太急,深红的酒液泼溅而出,污损了索朗陀耶白色的罩袍。那小童"呀"了一声,神色甚是尴尬,偷偷瞄了佛兰珂一眼。

  索朗陀耶也不动怒,淡淡说道:"我看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解下罩袍,递了过去。那小童接过衣服,说道:"那,这些杯碗瓢盆……"索朗陀耶微笑道:"我自会着人清理干净,你就不用管了。"罩袍这一解下,佛兰珂才注意到他腰间简简单单束了条黑色腰带,腰下斜斜挂着一把连刀鞘带刀柄全数墨黑的弯刀。

  刀柄上头镶了颗色泽殷红、直径五公分上下的珊瑚大珠,在夕照下泛出金红颜色的光芒。佛兰珂秀眉微蹙,心想这珊瑚光芒色泽都如此特出,怎地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仔细回想,将脑子里与珊瑚有关的记载全数搬将出来,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头绪。

  索朗陀耶见她一对湛蓝色的眼睛流连在自己腰间的弯刀之上,清了清嗓子,说道:"姑娘见闻如此广博,可知道'不死……'"佛兰珂微微一怔,道:"什么?

  "索朗陀耶略作迟疑,轻轻抚摸刀柄,道:"……不,没有什么。我只是想说:要想将乌蚕丝织成布匹,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为难。"佛兰珂又惊又喜,立时将珊瑚的事丢到了一旁,道:"不难?真的?"索朗陀耶笑得得意,说道:"我研究过培耶的记录,发现他之所以功败垂成,只因为少了一味处方。如若将胡按子秋后结成的果实在上等香醋中浸上七天七夜,辘出的汁水三蒸三晒之后,再加以矾石之粉,桐叶之末,以微火熬成粉霜,遍洒于乌蚕丝上,便可以中和其滑腻。却要织成布匹,也就不难……"说到这个地方,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培耶织法精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是偏执太过,对药草植物涉猎不多。可惜呀,可惜!"佛兰珂又是惊愕又是好奇,忍不住问道:"陛下既然这等说法,想必是自己曾经做过实验了?则你又织成了什么,能不能让我瞧瞧?"索朗陀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往外吹了一口轻气,一个红色的弹丸立时落在他手掌心上。那东西见风即长,转瞬间已经化作一把奇形的兵器:丈许长的一条鞭子,附在一管三尺左右、杯口粗细、整体呈八角形状的短棍上头。短棍通体泛着红色的幽光,鞭子却是黑里透着白光。仔细一瞧,那竟是乌蚕丝织就的一层细网,紧紧勒进了它所包裹着的、乳白中带点蓝光的一长条半透明物质。佛兰珂瞥了一眼,失声叫道:"鞭风索?"索朗陀耶嘴角笑意加深,道:"你知道它的来历?"佛兰珂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鞭身,说道:"那么,传说是真的了?蛟骨研成粉末,加如龙涎和百年陈酿,将翼蛟的蛟筋泡上一个月,便可以炼出这软硬随意、无坚不催的鞭风索?"索朗陀耶微笑道:"只怕过程还要稍微麻烦一点。"佛兰珂嫣然道:"那当然。蛟浸上一个月之后遇风即硬,入水则软,前后至少要以同样程序泡上三回——啊,那翼蛟身长虽只丈许,但来去如风,凌厉凶猛,又只在利亚肯深山的沼泽中出没,要想捕获,只怕很花了一点气力?"索朗陀耶微笑道:"不然我何必那么费事,巴巴地弄了个乌蚕丝网来保护它?"佛兰珂与他眸光一对,不知道为什么胸口竟是一热。她慌忙垂下眼睫,支唔道:"嗯,呃,这,这鞭柄……"索朗陀耶微笑着看她,说道:"鞭柄又怎么了?"语气甚是温和。

  佛兰珂指尖一颤,停歇在鞭柄上头的素手好一会子才稳定下来。意识到索朗陀耶目光灼灼,仍然在等待自己的回答,她定了定神,轻轻抚触那幽红颜色的短棍,越看越是吃惊,抬起眼来,问道:"这是……培灵梭?"索朗陀耶微笑道:"你果然认得。"佛兰珂胸口又是一热,低下头去轻按着那培灵梭,头晕目眩,只觉得眼前这人深不可测,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你还精通地魔法。"索朗陀耶笑道:"地魔法我知道得不多,地长老倒是认得几个。"原来这培灵梭乃是高级医疗魔法所用的法器,应付外伤神妙至极。问题是素材取得极不容易,要想修炼更是难上加难,其它几种矿产,诸如深藏于索图山火山底的赤金之精,西雁洲无底沼泽尽头出没不定的朱砂水银,仅产于东圣洲沙海地区流砂带的血花镧,虽然贵重,到底还可以用重金去换取。偏偏其中最为紧要的"霞光",矿土虽多,冶炼起来却费事到极点。那是自金铁铜锡的混矿中采出的结晶状色颗粒,在地魔法的护持之下,加上丹朱、越绒、樱泥、月土和海盐,置于陶锅之中,以一千度的高温炼上半个月,再加上金斑虎蝇所酿的毒蜜,海蟑螂粉,香木屑与樱泥,以一千五百度的高温(在火封印还未解开之前,呼荷世界的火焰所能达到的最高温,就只有一千五百度。因此冶金炼铁是国家大事。因为只有法王才使得出那么强大的火魔法。)再炼半个月,才能炼出来的、泛着晚霞光泽的薄纱状金属。若缺乏地魔法的护持,这种矿土只一加热便会化成飞灰,半点功用都剩不下来了。然而火系魔法与地魔法极难同时施展,以是万余年来,培灵梭这项法器始终只留存在传奇与书册之中,竟没几人亲眼见过。听得"地长老"三字,佛兰珂不知道为了什么,居然暗地里松了口气,问道:"地长老?""是啊。"索朗陀耶的笑意加深了:"尤其是齐奇帕,最常来找我玩。"佛兰珂甚是好奇,问道:"听说地妖精非常可爱,非常顽皮?我读过一些有关他们的记载……真的到了地长老,还长得像个土拨鼠?"索朗陀耶笑了起来,说道:"这个可得看情形。你也知道,在智者阶段他们都还保留着兽形,是什么样的兽形那就不一定了,变化很多。不过齐奇帕本来就像个土拨鼠。成为长老之后保留了耳朵和尾巴,还有一对很利的爪子。嗯,以后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佛兰珂嫣然一笑,说道:"那太好了。

  地妖精是一等一的工匠,也是一等一的搜集狂。神代留下来的法器,绝大多数是他们保留了去——啊,你怎不直接向他们要一两项法器来,岂比省事得多?"索朗陀耶笑道:"谢了。我宁可自己做。"佛兰珂眼波流转,露出颊上一个小小的笑涡,说道:"你堂堂一个法王,哪里来的那许多时间,招惹这些费事玩意?"索朗陀耶笑道:"你小小一个姑娘,又哪来那许多时间,读这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佛兰珂大羞,垂下了眼睛不再瞧人。索朗陀耶话声出口,自悔轻薄,干咳一声,说道:"天都黑了!"佛兰珂微微一呆。心想明明才是傍晚时分,夕照满眼,怎地这人竟说天都黑了?举首一瞧,这才发现天色真的已经全黑,一轮金黄里带点透明的圆月正自东方悄悄升起。那一乃是八月初五,秋季的第一个晚上,呼荷世界秋天的金月首度露面的时节。佛兰珂"噫"了一声,这才发现索朗陀耶腰间刀柄上那珊瑚大珠不住四往外发出金红色的毫光,把方圆丈许都给照亮了。

  便在这个时候,一阵叮叮咚咚的乐音由远而近,直奔此地而来。一个清甜的声音叫道:"佛兰珂,佛兰珂!"佛兰珂认得是丽黎的声音,应道:"我在这里。

  "她知道风妖精耳力精敏,这一声应得甚是柔和。

  她这厢话声方落,那俏丽的风长老已经来到眼前,手中的琉璃铃响个不休,不由分说,拉着佛兰珂便转头要走,说道:"快来,王已经醒了,说要向你当面道谢呢!"佛兰珂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这怎么敢当呢?我又没真做什么。"丽黎哪里理她,只顾笑着说道:"王说要为你唱歌,我们都好期待哟!快点来,大家就等你一个了!"索朗陀耶站起身来,微笑道:"有这么热闹的晚会,我能不能也跟去见识见识?"他这一站起身来,佛兰珂才发现他身量修伟,几乎可与赛拉飞尔相提并论。却是肩宽手长,比赛拉飞尔还更结实得多,不知为了什么竟是心中骇怕,一时间只想远远地逃开。耳中只听得丽黎笑着说道:"是佛兰珂的朋友,我们当然欢迎。这便请你一起来罢。"索朗陀耶失声道:"佛兰珂?坦多玛的女儿?"佛兰珂有些不知所措,低低地"嗯"了一声。索朗陀耶恍然大悟,说道:"怪道我觉得不对:塞当辖下,怎会有如此出色的祭司!"佛兰珂脸上一红,轻声说道:"我打小便常听父亲提到你。"索朗陀耶本来想说:那你该叫我叔叔了,话到口边,生生忍住,只是目不转睛地瞧她。佛兰珂别过脸去,赶上丽黎,说道:"这音乐好好听哟。原来琉璃铃是这样操控的?"丽黎好生喜欢,开开心心地教她如何掌控铃中的音舌,好发出高低不同的乐音。索朗陀耶看着她素白的纤手忙上忙下,丽黎究竟长什么样子,他压根儿也没去留意。只知道空气中香气隐微,也不知道是园子里的花香,还是她身上的气息。

  走了好一会子,赛拉飞尔养伤的棚子已在眼前。丽黎诧异道:"真奇怪,音乐怎么断了?"佛兰珂和索朗陀耶同时一呆,不自禁地有些尴尬。这一路行来音乐究竟响是不响,他两人谁也不曾留意。听得一阵哭声自棚子里传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只见棚子里光线幽暗,只有赛拉飞尔床边点着一盏小灯。

  娃蒂伏在赛拉飞尔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道:"他怎么会把你伤成这个样子?对不起,赛拉飞尔哥哥,他一定不是故意的!这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可是你伤成这个样子,人家……人家……"说到这个地方,哭得接不下去。班斯扬几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弹琴唱歌都不是,一个个只在旁边唉声叹气。

  赛拉飞尔微微一笑,说道:"不要哭,娃蒂,我想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那个时候,只怕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了。来,把眼泪擦一擦。哭得鼻子红红的可不好看呢。"娃蒂抽噎道:"可是,可是……"赛拉飞尔还想安慰她,却是气力耗竭,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无力把手搭在她的手上。一个声音便在这个时候插了进来,说道:"赛拉飞尔不是醒了吗?可不用再哭了。"索朗陀耶和佛兰珂两人一瞧,大棚另一端进来了水之法王塞当。他身后灯光迤俪而入,六名随从各持着两盏夜光贝镶缀而成的自明灯走将进来,立时将整个大棚子照耀得宛如白昼。

  见到索朗陀耶二人,塞当颌首为礼,说道:"你们也来了,好极。浮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正好一并请教赛拉飞尔。"娃蒂豁然抬起头来,怒道:"什么,又来问了?你这人怎么这等罗嗦?赛拉飞尔哥哥现在还不能多说话你搞不明白是不是?"塞当瞧了娃蒂一眼,并不发怒,只说:"此事至关紧要,只好请赛拉飞尔委屈一下了。"娃蒂还待再说,佛兰珂插口说道:"你别担心,娃蒂,有我在呢,不会让赛拉飞尔陛下累着的。"转向塞当,说:"原谅佛兰珂多口,法王陛下,您是不是等法王们都来齐了比较好些?这样,便可以一次问个清楚了。"塞当说道:"这个……"沉吟未决,外面一串清脆的笑声已经传了进来。

  索朗陀耶眉峰一皱。大棚外一个一身珠光宝气、衣衫华丽至极的中年美妇风一般地卷了进来。见到索朗陀耶,那美妇喜动颜色,一把将他拥进怀中,说道:"我的宝贝亲亲儿子,为娘的可见到你了!你几时到净城来的?娘盼你盼得好苦!

  "佛兰珂大吃一惊。万想不到月领地的凡女王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居然会是索朗陀耶的母亲。却见得索朗陀耶挣出母亲的怀抱,淡淡说道:"母亲大人,你越来越雍容华贵了。"凡吃吃娇笑,一根戴满了指环的食指戳到索朗陀耶前额上头,说:"这孩子,居然跟娘开这种玩笑!"转头朝向那刚自外头步入棚中的美貌少妇说道:"衣吉贝莉,你还没见过这孩子吧?"衣吉贝莉深黑的眼睛眸光闪动,上上下下打量索朗陀耶,慢慢地伸出手去,说道:"果然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索朗陀耶对她伸出的手理也不理,眸光落到她身边那金发黑眼、玉雪可爱的小男孩身上,似笑非笑,说道:"这位就是前衣吉贝利法王的遗孤么?"衣吉贝莉眉目间怒气一闪,低头看了那男孩一眼,神色转为柔和,说道:"艾达,给索朗陀耶叔叔问好。"那小男孩艾达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叔叔好。"索朗陀耶"嗯"了一声,嘴角不自禁地浮出一点笑意,回头去对佛兰珂说道:"你瞧这孩子可不可爱……"话声出口,才发现佛兰珂不知何时已经移到赛拉飞尔床边去了,一时间颇为失望。正想走上前去,忽听得一阵爽朗的笑声自外头传来。索朗陀耶喜动颜色,叫道:"雷富尔!"迎向前去,紧紧地将那一脸长着红棕色落腮胡、五十出头的矮胖子抱了一抱。

  雷富尔呵呵大笑,肉敦敦的胖手使劲捶了索朗陀耶一下,说道:"小子,好久不见!怎么啦,还没打算娶媳妇吗?"说着拐了身旁那人一记,道:"喂,坦多玛,听说你女儿是个美人胚子?"坦多玛微笑道:"当着凡和衣吉贝莉的面,这种话我可不敢说。"笑容甚是得意。凡斜了他一眼,微笑道:"别客气啦。我都这把年纪了,怎能跟佛兰珂那种小美人相提并论?"说笑间塞当迎上前来,脸容森肃,问道:"梅可呢?还没有来?"凡女王笑容一敛,道:"呃,他只怕还要缓上一两天才能来。这个,你知道……"衣吉贝莉冷笑一声,说道:"你不用替他缓解啦。他那个人日思夜想,巴不得自己的魔法力能够无限提升,好容易眼巴巴地等到火封印让人给解了开去,他躲着偷笑都来不及了,还来作什么?"凡还没来得及说话,塞当脸色微微一沉,道:"既然如此,他不来也就罢了。来了也是多余。"坦多玛干咳一声,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北大陆气候严寒,人民生活最是艰苦,全凭冶金炼铁来换取生活所需。火的能力得以释放出来,原是梅可王国日夜期盼之事。"塞当横了他一眼,冷然道:"这几日灾变频传,你还一些也没改变主意?"声音甚是不悦。

  坦多玛叹了口气,说道:"我只知道如今的呼荷世界枯涩贫瘠,远远地及不上神代的天气和暖,物产丰饶。根据《舟人书》记载:一万八千余年之前,米留因河平均每年可以有九万七千四百公吨的渔获量,如今所剩不足一半;稻米产量更低。坦多玛王国的谷仓柴顿平原,于今一年只能一获,产量不过当时的四分之一强。原本还能种植作物、如今已经变成冻土的地带,占了本国领土的五分之一……"说到这个地方,他转向了雷富尔:"这情形可不是只发生在风领地而已。

  你们日领地的药用植物有七八十种已濒临灭绝。"雷富尔苦笑道:"是九十七种。

  "坦多玛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叹道:"这可越来越糟了。索摩族的医疗魔法渐趋式微,人民的性命保障日稀。再有是召唤日妖精的黑曜石矿,听说几乎全数被冰雪封住了?"雷富尔苦笑着摊了摊手。坦多玛摇头道:"采集越来越难,矿夫意外而死的越来越多;黑曜石在市场上的价位越来越高,但因为数量不多,能够聚集到的日妖精越来越少,田地的生产力也跟着一季比一季薄。"话声微顿之后,他抬眼看向了衣吉贝莉:"贵领地本是呼荷世界最大的谷仓,供应了总人口三分之二的米粮;如今的产量却仅及神代的四分之三不到。三年前那场饥馑,各位想必记忆犹新。如若不是封印松动、使得天气回暖的话,死难流离的饥民必已超过百万……"衣吉贝莉震动了一下,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却又迟疑着停了一停,说道:"可是封印解开之后,负面作用带来的破坏力亦是非同小可。这……"说到这个地方,忍不住瞧了塞当一眼。坦多玛还没来得及说话,塞当刀锋般的声音已经切了进来。

  "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坦多玛,"水之法王毫不客气地说:"神代固然物阜民丰,可同时也战乱频繁,难道你忘了不成?再说,封印解开至今不满二十日,火山爆发已有八处,龙卷风所伤禾稼亦已超过三千余里。凡此种种,在在印证了大贤者吉托的预言……""吉托预言!"坦多玛嗤之以鼻:"谁知道那则预言是真是假?传说《预言十三》是吉托失踪之后,门人弟子在他书室之中发现的,语意含混,指涉难明,全不似他曾经作过的十二条预言。问世之时已经人人猜疑,后世学者更有百分之九十五根本认定那是伪作。你这样的聪明人居然还拿吉托预言来做文章,未免这个……嗯,哼!"干咳两声,硬行收住,脸色一整,说道:"就算吉托预言所说属实罢。现在封印既然已经解开,则继续解下去显然势在必行。运命如此,无可违逆。再说,也没有人阻止得了那个传承者,"说到此处,一个声音插了进来,道:"那到未必见得。"说话的正是赛拉飞尔。

  一时之间,大棚中静得连风琉璃最轻的鸣响都听得见。

  塞当和坦多玛首先回过神来,同时发话道:"这话什么意思?"凡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双拳握得甚紧。衣吉贝莉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臂,神情甚是困惑。

  雷富尔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各位,各位,先等赛拉飞尔说完了再来问问题,怎么样?"塞当和坦多玛对看了一眼,同时抢到赛拉飞尔床边。

  赛拉飞尔长长地吁了口气,将浮岛上发生的事一一说出。佛兰珂的紫水晶法杖一直将他笼在淡紫色的光晕里,风长老们的乐器也叮叮咚咚、柔和地响个不休。

  听得艾诺维如疯似狂之状,娃蒂脸色一片雪白,握着赛拉飞尔的小手不住发抖。

  赛拉飞尔反手握紧了她,面有为难之色。这一段话他实实在在、只想轻描淡写地带将过去,但处此状况之下实在是势所难能。待说到费妮丝雅扑入艾诺维怀中,他连看也不敢看娃蒂一眼。叙述中只听得娃蒂"哇"一声哭了出来,叫道:"不会的,不会的!"双手掩面,奔了出去。

  赛拉飞尔大急,叫道:"娃蒂……"才撑起半截身子,周身发软,重有跌回床上。佛兰珂道:"我瞧瞧她去。"拔脚变追。法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才是。静寂中只听得园子里头喷泉流响,清越的水声哗哗哗哗,不住地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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