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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便与汉中太守苏固签订了城下之盟。苏固承诺不杀张修。厚赉我军将士。偿其“抵命费”黄金、白银各五百斤,帛缣二千匹,蜀锦、蜀丝各千幅。其珠翠古玩、名士字画、奇珍异宝也搜刮了不少。苏固还应允供给吴岳盐每月二千石,统统是最低价收购,至于开放市场,令我军自由出入等,更签得他名声大臭。
连我都没想到会如此顺利,是夜便急速北归。在汉中的这一笔财发得不小,辎重逶迤得比来时还显丰富。要不是我赶得紧,拿得还要多些,不过这也成为急行军的大负担,士卒推着装满财宝的大车,初时还兴高采烈,过了几天就已变得怨声载道。此次行军我根本也没加意提防羌人的动向,原以为回到峄醴,必然还赶得急。七月戊寅,尚在南郑。己卯,已过沮县,至沔水尽头东狼谷。
武都郡治下辨,出洛阳凡一千九百六十里。郡内七城,下辨、武都道、上禄、故道、河池、沮县、羌道。盛时户二万一百零二,口八万一千七百二十八。此际遍地凋零,人丁单薄,哪有往日气象?疾速通过东狼谷后,触目尽是广袤的原野、丘陵,无所人烟,只闻狼迹蛇踪,令人感慨万千。
我见天色尚早,准备再走一程。小清纵马上前,道:“夫君光顾着赶路了,士兵们都很累呢。而且,这些天没见峄醴来报军情,恐怕会有变化!”
我听她提醒,方才恍悟过来,“那就准备扎营休息吧。多派哨马,往西北、西南两路打探!”
军卒们陆续闻得将令,都坐在地上长吁起来。待他们纷纷造营、安栅之时,我望望天际荒芜的土地,突然有种疲倦与绝望的感觉袭来,望望四周,竟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我唤着小清名字,道:“你觉得什么不对么?”
小清脸上很平静,但眼神霎时间充满了担忧,“没什么呀!夫君好像有不祥的预感呢!”
心中那种恐慌开始成倍地增长起来。隔了片刻,我决然地俯身在地下,侧耳趴在尘土中聆听,大地传导着极是轻微的震动,像是火车在遥远的铁轨上所滚动发出的颤悸一般。
小清吃惊地望着我,似乎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我站起来,顿时更加明白我所听到的轻响决不是耳鸣。众军士看着我,犹疑作色,露出惊惧不定的表情。而小清则大声喊叫,命令卫队集合。传令兵纷纷吹响长角。
我来不及穿甲胄,便翻身上马,冲到旁边的高坡上瞭望。天哪!西北、西南两面一带天际黑压压地不知涌出多少军马,似乎正朝这里开来!我大叫:“敌人,西北、西南方向有敌人!快上马,准备应战!”
未及搭成的营寨中军卒顿时乱成一团,有的已躺倒在地准备享受片刻小憩的,也立刻跳起来穿靴披甲,人呼马嘶中,有执旗持戟的战士寻找着自己的队伍,更有些甚至还未来得及穿鞋,便冲向队伍,除了最先集中的铁甲士卒大部准备妥当,其余的部队无不凌乱不堪。
稍顷,天边传来鼓角声响,大地隆隆的马蹄的震动更使我们惊慌失措。我大感恼恨,没料到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睡在敌人的包围圈中!恨得咬牙切齿。小清、卢横策马围来,皆是不知如何是好。我急令全军结阵,此时惟一的办法就是稳住。稳住就有希望,就可以伺机突围,但我们缺少长戟手和盾牌兵,甲胄也并不完备。形势危如累卵。
没多久,敌军的喊杀声漫山遍野。宗稠率前锋千余勇士猛突西北面敌军,但只是像石沉大海一般,毫无起色。我心下一沉,感觉天空似乎都变得异样灰暗起来,忖道:老子一世勇名,便在这一仗断送了!不过我死得其所,即使全军覆没,也不能让对手好过。
弃剑换枪,强打精神地舞动两下,“众军,冲突出去!我们不能困死在这里,我颜鹰当率勇争先,为弟兄们搏杀出一条生路!”
于此时,我也只能这么说。在军心混乱的情况下,只有作出表率,鼓舞士气,才能不溃,从而争取活命机会。
小清上前护我,被我拒绝。我眼中闪现出无论如何也要冲出去的神色,毅然决然地往宗稠苦战的方向冲去。士兵们齐声吼叫,跟随冲杀,但两翼的敌军骑兵,像毒蛇一般死死咬住,令我军施展不开、动弹不得,死伤加剧。
更何况,我军已是疲惫之师。敌军精勇恐怕数倍于我,又以逸待劳,此战孰胜孰负,清清楚楚。我大骂自己糊涂,怎么能不早点察觉呢?明明与峄醴失去了联络,还不想想是否有敌军作怪,仍是埋着头往前狂奔,便正好在阴沟里翻了船!
小清双手执矛,左右开弓。但她再勇猛无匹,一时又哪里杀得光这样多敌军呢?徘徊良久,我们四周的敌尸都能堆成小山了,却只往西北突进了百余步。卢横刀头卷刃,混战中恰逢一敌举刀劈来,他暴喝一声,将废刀掷出,这才突过去抢了那人兵器,将其硬生生砍成两段。
铁甲卫队布阵精妙,战斗能力极强。敌人多半往我这里施压,却得不到半分便宜。不过是时惨叫声、怒骂声和光刀剑影的呼啸声此起彼伏,让人脑中绷紧了弦,只知拼命杀敌,哪还想得了其他?因此我并没有立刻指挥突围。
攸地,敌军阵前不断有人以蛮语狂叫。小清色变道:“果然是赤脊族麻奴!他说有人能生擒夫君者,赏金十万,立刻升为部族统领!”
“我好香么,人人都抢着捉我!”我苦笑道,心神一乱,顿时有敌从后面射来一支暗箭,正中后腰。还好我甲衣隔着,倒无大碍。众军却惊慌地高叫起来。我正欲借此机会激励士气,便放声大笑,拔出箭矢高叫道:“区区一支羽箭,焉能伤得了本帅?众军,活捉赤脊族族长麻奴者,赏金十万,立刻升为将军!”
小清、卢横皆是又惊又佩地看着我,而敌人大现惧色,还道我刀枪不入呢。也可能是我在羌族中威名太盛,前几次与赐支、神海签盟之事令人记忆犹新罢,所以铁甲卫队鼓勇而前,反倒变成了往敌军阵势冲击的势头,令人大感安慰。
麻奴也必定不是寻常之人,惊慌了片刻,眼见族人慌乱,便提剑杀了几名逃跑的士兵。我在阵后观见,暗叹一声,道:“卢横,你杀出围去,向峄醴禀告,命司马恭不得与战。能生离多少,就带多少人走吧。我有清儿,过几日便会回来!”
卢横大震,长声道:“卢横不走!主公莫要心急。我们还有几千军卒,不至就戮,但能杀出重围,令主公生离,卢横纵死无憾了!”
我提枪拼杀,一面叫道:“每次都不听我的话,是不是眼里没我这个主公?现在敌军被我缠着,你正好与宗稠会合,从西北突围。老子与夫人绝不会有事,但切切记着,命司马恭不可与战!”
卢横仍是不肯走,大刀怒横,连斩敌人十余名。我又气又急,突地横剑颈上,“你到底走不走?你若不走,我自刎给你看!”卢横慌乱交加,竟不顾危险,跳下马来拉我的手,“主公万万不可!卢横愿遵……将令……”
小清从旁杀了多人,命其上马快速离去。我叫道:“众军弃下财物、辎重,想活命的,便跟卢将军回去!”
卢横拭泪,仰天长啸,道:“主公若有不测,我卢横便杀光天下所有羌人,再一死以报主公知遇之恩!”
铁甲卫队狂呼着继续搏杀,随着旗号往西北冲突。身边十余名亲兵均存死意,不肯离去。羌兵队见了满道财物、辎重,忽地阵势大乱,拼命抢夺,连将官都制止不住。我与小清对望一眼,只觉心境说不出的悲凉:是时候了!
她毅决地道:“我不会让你死,相信我!”
我点了点头,她丢开一支矛,单手将我拎到她的马上,“抱紧!”回首又朝身边诸死士大叫,“各位,我们往南冲出去!”
敌军万千军卒重重围堵。小清矛枪疾舞,如风轮一般,挑开无数剑戟流矢,振奋精神,在敌阵中来回冲击,杀贼百余。十余名骑兵齐声怒吼,疯狂打杀。但我心中有数,这情形决不可能长久,而且我也感到她伤得越来越多,连马儿都惨遭屠戮,连声惨嘶。战至片刻,身边已无一名亲兵,她身体每每中箭、中枪,便是一阵震悸。我心下哀苦,低声唤道:“清儿,清儿……你让我死罢!”
小清愤怒地娇叱一声,矛枪忽地挑刺几名弩手,将其囊中箭矢抓起大把,狠狠往敌阵中摔去。她的劲道惊人,弩矢所过之处,敌军东倒西歪、死伤遍地。羌敌见她只有一人,却如此神勇,惊为天人,反而不敢过分逼近。不知杀了多久,待黑幕降临,小清终于冲开最后一道防线,往南驰去。
我背上亦中了多支流矢,却更心痛爱人的身体。她是为我在挡刀剑啊!
猛听坐马一声长嘶,倒伏在地。小清腾地跃下,弃矛扶住我身子,侧过脸来道:“你没事罢?”
后头追兵甚急。小清见我点头,一咬牙,背起我向南急逃。我听闻耳边风声呼呼,知她奔行快极,顿有一丝歉疚与安慰。心道:我初时与清儿掉进这个世界,好像也是受伤,耳旁也感到风声,情形跟此时一般无二呢。
隔得片刻,竟昏昏沉沉地睡去……片刻前的事情顿时恍若隔世。
※※ ※※ ※※
不知多久,才终于醒来。眼前是个很小的草棚,身上的伤处已被细细包扎过了,动了几下,却并不很痛,于是轻叹了口气。
有人道:“你醒啦!卢横他们已经脱险了,你知道吗?”
我睁眼望去,却令我心神大碎。小清正在一旁裸着上身,若无其事地拔出身体上的断刃、弩矢。可她的身体浸染着斑斑血迹,而脸上左颊,更是有一条五寸长的刀痕,皮肉绽裂,惨不忍睹。
我不由大恸,哽咽了几下,喷出一口淤血,“我……我……都是我害了你!这天杀的赤脊人!老匹夫!狗日的——”
我两手捏拳,往地上猛砸,指节进血!小清抢上前扶起我,柔声安慰道:“怎么啦?你别担心,我没事的。干吗急成这样,我不会死,我答应你!”轻轻将我揽进自己袒露的怀中,抚摸我的头发,“我真高兴你这样在乎我。就算真的为你死了,我都心甘情愿……”
我捂住她的嘴,哭道:“你若死了,我就给你陪葬!”望着她脸上那长一条刀伤,不禁轻轻碰触,悲从中来,“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了你……”
“你别哭了!”小清柔声道,用手指擦擦我嘴角的血迹,又吻了吻我的额头,“都是我吓着你了。别担心,伤口很快就会复原的,那时什么都瞧不出来!”
她这样说更加令我心悸。这辈子,我已经欠她太多,恐怕用生命去偿还,也还不清了。我咬牙切齿,想到我应该去报仇血恨!杀尽羌贼。但转瞬间,又强自平静下来,哽咽道:“都是我的错。我疏于防备,却给麻奴这狗日的制造了机会。清儿,你这样不顾自己地把我救出来……可我怎么忍心……”说不出话,只是抱着她受伤的身体痛哭。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轻声道:“只要有你这些话,我做什么都值得了。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比天还高,比海还深!”
我闻言大震,泪眼迷离地抬头看着她,吻她的唇与伤处。我擦净她脸上的血迹,轻舔着那道刀痕。我撕下内衣,帮她包扎身体的伤口。不管她要不要,我都要执意这样照顾她。她让我心碎,让我伤情,让我觉得永远爱她不够。
我含泪搂她入怀,问起诸事。小清轻轻道:“这儿是沮县南面的小聚邑,没什么人烟。我已甩掉追兵,不过他们很可能还会找过来。我们只有两个人,得早些与司马恭他们会合才行!”
我抹干泪水,心中的愤恨与杀气勃然而起,令身体兴奋得颤抖。我阴沉沉道:“这一仗我所失去的,一定会加十倍、百倍地收回来!我要让麻奴这狗贼生不如死,尝尽苦头。我发誓……”
小清伸出小手,轻轻堵在我的嘴边,微笑道:“你别这样吓唬人家好吗?其实打仗呀,难免会有这样的事,你日后纵然把他抓住加以惩罚,又有什么用呢?夫君是个聪明人,千万别感情用事。而且,你若是因为我这样做,清儿会难受的!”
我默然不语,凝视着她,又觉得眼眶发热。我的确是在感情用事,但我讲的都是实话。谁叫他们伤了小清呢?他们可以击败我,杀死我,但他们不能动我的小清。每个人都有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我最丢不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结发妻子,我永远永远的伴侣清儿。
“我答应你!”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你好好养伤,其他什么都别想!”
小清笑起来,“我真没什么关系,只是损失了点合成血浆……”
我被她不经意的话惊呆了,因为我想到她是靠着血浆才能活下去的。可是每一次受伤,她的寿命就在损耗呀!她见我吃惊地呆望她,泪眼模糊,便又赶忙安慰我道:“伤重的时候才渗出一点,对我身体没有害处的……”
我搂着爱人默默地流泪,这一刻分外珍贵。我们心心相印,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了。我不知道与她相拥了多久,可我愈来愈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她再有什么意外,不可以再令她为我去玩命、去拼杀。绝不再让她冒险了!
※※ ※※ ※※
翌日晨,当我一觉醒来,见她没事一般为我正烤着野兽,不禁心中苦叹起来:清儿不会渴、又不会饿,又不需睡觉,那她到底有什么要的?有什么我可以满足她的?恐怕只有那绵绵不绝的爱情罢。但愿她不要厌倦我,不要讨厌我。
走过去正要亲她,才惊讶地发现,她脸上的刀伤已然隐去大半,只有一条淡淡的白色痕迹残留着。她见我喜出望外的样子,羞涩地笑道:“有什么好看的?是不是我脸上刀伤还特别碍眼呢!”
我温柔地亲了亲她,道:“我希望你早些复原,变得容光焕发。又希望你别太早康复,这样我就可以照顾你啦!心中真是很矛盾呢!”
小清格格地笑道:“原来夫君也有为难的时候。快来吃,已经烤熟了!”
我闻得香气,问道:“是什么东西?”
“獐子罢!”小清答道,“这儿漫山遍野都是野生动物,不费气力就捉到了。我已经留了一半,你如果吃不下就扔掉罢!”
我休息了一晚,又兼昨日拼杀整天,肚里早饥馋得久了,拿起熟肉便大嚼起来。清儿静静坐在一边看着我,脸上浮现出满足的表情。我“嗯嗯”地道:“你不吃一点?”小清笑起来,摇摇头。“每次都这样问我,是不是我不吃你就很难受呢!”
“看人进餐,总有点怪怪的感觉。”我解释道,“中国人自古以来就特别假客气,见了面打招呼也是问‘吃了没有?’所以吃东西,实际上是人际交往的一部分,例如培养感情,增进交往等等。我深受如此教育,习惯改不掉了。每次吃饭让你这样看着,我又觉得满意,又觉得失望!”
小清理解了我的用意,笑道:“你满意什么,又失望什么呢?”
我深深地看着她,“我看见你,就说不出的满意,那已经不需要用言辞来表达了。但我却失望你不能和我一起吃东西,甚至不能和我一起入睡。有时候晚上醒来,发觉身边少了你,那种空虚寂寞的感觉真是很难过呢!”
小清面色绯红,嗔道:“你别用这样好色的眼光看着我嘛。我只是不习惯躺着,这会让我想起接受脑部移植的情形!”
我跟她坐在一起,柔声道:“不是告诉你别再想了吗。以后我要你跟我一起,乖乖躺到天亮。只有搂着你我才睡得安稳哩!”
小清更是羞涩不依道:“你只是想自己舒服罢了,人家才……不要呢!”
我哈哈大笑,一时阴霾尽去。我抱着她,靠着树,仰望着天上的云彩,悠悠然地道:“真想立刻就归隐田林,再不出山了。我颜鹰已经挣得够了,那时若见好就收,回到羌地去,又怎么会招致昨日的惨败呢?”顿了顿,非常不舒服地拍拍脑袋,“都怪我太得意忘形了。从南郑那么招摇地出来,大包小包地带着财物,真以为自己百战百胜呢。嘿嘿,老子犯了最低级的错误,一路竟连个探子也没派,差点就要了我半条老命!”
小清道:“别责备自己了,财宝丢了是小事。只要不让大伙儿丢了命就行。到最后你逼着卢横他们离去,却留下自己作为掩护。那一刻我更加敬重你了。我知道我绝不可以让你死!”她眼波轻转,又笑着抬起头吻我,“好在你没事,不然可叫清儿怎生是好!”
—我三魂六魄顿时不知所踪,连话都说不出来。小清嘻笑着道:“别直勾勾地看我啦!人家脸上又没有花,还有一道难看的疤痕呢!”
我立刻表示我非常爱她,盯着她的疤痕猛亲。小清银铃般笑着扭头,轻轻地道:“不要了,不要了。我说错话还不行吗,别肉麻啦!”
我抿起嘴点点她的鼻尖,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说。今天就到此为止,下次你再敢说自己不好看,我就要教训你了!”
小清脸红耳赤,偎在我的怀中,极是娇媚地道:“别光讲疯话了。我们该往哪里去,你这当主公的该拿个主意吧。”
我豪气大生,沉吟片刻,道:“赤脊族麻奴这小子可不是呆瓜,我们若是取北道而行,必被其伏兵生擒。而且,这几天他肯定会在这一带全面搜索,逼我们现身。我看不如仍原路返回,从汉中穿出傥骆道至美阳,然后折向西面返回峄醴。这次动作要快,不然等麻奴遍寻我们不果,必定遣兵来追!”
小清诧异道:“汉中还是朝廷的地盘,再说苏固刚刚与我们签了协议,麻奴该不会有这么大胆子的吧?”
我“哼”了一声,道:“麻奴当然不会蠢到公然派兵,不过化装成平民百姓,分道分批来袭,那便更加棘手了。而苏固这小子,巴不得我被捉去呢,那样他就可以报那一箭之仇了。所以入蜀之后,万万不可惊动苏固,免得生出纰漏!”
※※ ※※ ※※
进了汉中,我们化装成老年夫妇。小清身材高挑秀丽,很难装得像,但因为她不怕热,所以穿得累赘一些,又在腰间填了好些棉花,倒真有点像上了年纪的人。至于我,则是化装大师,拄着拐棍颤巍巍的,连小清都怕我真倒了,不时过来扶上一把。
此日来到沔阳城外一处酒肆。我要了酒菜,准备趁机问清傥骆道的方向。
猛听旁边有一人道:“苏固这鼠辈,明明已应允了不杀张都尉,却又秘密遣人跟随刺杀,好在张都尉手下不乏好手,击杀了贼人。此事现已全城皆知!”
我心中一凛,向小清看看,示意不动声色。一面装出老迈的样子,坐到小清旁边,那些人对面的坐中。只见有三名大汉围拢着矮几正喝酒,聊天。他们束腕、绑腿,头扎青巾,属于那种乡间邑内的习武之人。东汉末世道混乱,人人自危,因而武风大盛,十几岁的孩子杀人都很老练,更有些刻意报父母仇的杀人犯反被表扬,是所谓“以烈气闻”。
那说话的是个长脸汉子,满是不愉之色。另一眼神凌厉的大汉道:“张都尉有莫大功劳,苏固竟还要下此毒手,真是小人。这次他败于虎骑之手,连家当都输出去了,还有什么威风可说?”
我听得自己居然已有代名词“虎骑”之称,又惊又喜,忍不住向小清看去。她的眼神,也俨有欢容,还将眼睛眨了几下,似在玩笑一般。
此时,小厮送上酒菜。我哑着声音道:“吃罢,吃饱了还要赶路呢!”
我装得太像,连小清都诧异地看了看我,这三个汉子当然浑不知觉,一个还往这边瞥了一眼,略点了点头。
只听他们继续谈论,那长脸汉子道:“哼,以后他会加收田租口赋,扰民更甚于前罢。颜鹰攻我汉中,却是放虎归山,饶了苏固这鼠辈的性命!哼哼,现在听闻他在东狼谷北遇伏,仅以身得免,向南逃遁,真是报应不爽!”
我暗暗心惊。那眼光厉害之人道:“颜虎骑少有失手,此次也非全军尽没。其属将卢横、宗稠所领仍有六千之众,撤向峄醴国。虎骑以己身护众军退却,纵有皇甫嵩、朱隽之辈,孰能与较短长?某最敬佩英雄,这样的豪杰,才是真正汉子!那一点点小小过失,贤弟就不可再计较了!”
我望着小清,暗感惭愧:什么英雄?趴在女人背上逃出重围才是真的。想着当时惨烈境状,不禁大感心悸。又忖道:原来大半军卒都跟随卢横、宗稠杀出重围了,真是谢谢老天。暗暗伸出手,跟小清握了一握。她微微一笑,几乎将我融化了。
只听那尚未开口的五短汉子操着乡音,道:“也不知颜将军逃到哪里去了。主簿得知信息,便禀告太守,加强了南郑城内外防范,还在斜谷、傥骆道、子午道布置了军兵,他若是逃来南郑,恐怕是自投罗网!”
我心下一沉,暗道:老子在沮县呆了没多久,他们便知道了。看来麻奴早有预谋,遣人来汉中散布消息,要置老子于死地。可恨苏固这家伙报仇心切,乖乖入其彀中,真是奇蠢无比。小清微微摇了摇头,似在说“没什么关系,有我呢!”又颇似不屑般地,“苏固算什么东西?”
我看着她变化的眼神,猜忖着她的念头,不禁差点失笑。那眼光凌厉的大汉仰头饮干一杯,道:“我等任侠而行,只是敬重好汉。这两日我们便在南郑附近多多留意,若见陌生之人,多多盘问,最好能见着颜将军,禀明情形,助其脱身!”
长脸汉子笑道:“颜鹰神出鬼没,也是我等能见着的吗?大哥休要说笑了,苏固人手众多,又新去了心腹之患,正巴不得他找上门来呢!”
我心里不免有些怒气,暗道:把老子和苏固比,还以为我处处落在下风,真是狗眼看人低。老子若是连苏固都搞不定,还能混吗?便颤身站起来会账。小清忙装模作样地扶着我出门,而那几个汉子仍在口沫横飞地笑谈,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心里又道:你们说得真对,老子神出鬼没,坐在你们眼前都认不出来。妈的,这样还敢自称行侠仗义,要为我通风报信呢。见你的鬼吧。
不过我们生人面孔,仍需大大留意,再不敢轻易问及“傥骆道”的去路。午间我便在集市旁休息,小清自去买吃的。到了晚上,我却一扫龙钟之态,大步流星地往东北方向行去。小清笑问我还进不进南郑,我嗔道:“你可真会说话,我去那里被人抓么!”
小清笑眯眯地,跟在后面道:“白天老是要人家扶你,现在却跑得那么快。怎么一下之间便改了性子?”
我停住脚步,佯装出一副狐疑的神色,回首望着她。小清格格直笑,连连向后退去,“别闹哦,否则我不理你了。只是开开玩笑嘛,这都当真吗?”
我心头暗笑,慢慢向她靠近。小清扑哧一声笑起来,“好罢,我交待就是。去傥骆道的路我已知道了。听说那边只有两百多守卒!”
我大喜,一把搂住她,亲了几口,“这是奖励!”
小清被我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又羞又嗔,捂着脸道:“你干吗老是欺负我?平常也不见你对丝儿、露儿有这许多的无礼!”
我笑起来,任她的拳头在我胸前轻擂着,“我爱你胜过这世界上的一切。我之所以总是想方设法要欺负你,是因为你最好欺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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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茫茫的野地。下弦月孤零零地悬挂着,几颗较亮的星星也出来点缀着平静的夜空。偶尔能看见一座村邑,简单的土墙围拢着几间有昏暗亮光的房子。经过那里,连狗吠声都没有,只能隐约听到老者咳嗽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间格外清晰。
我搀着小清的手往前走,时而回头望一眼那被甩远的小邑。我跟她都没了话,也不想说话,那种心情真是难以言喻的。我只能通过彼此握着的手沟通,仿佛有电流通过身体,令脑海中模糊飘现出对方的感受。
清儿跟随我已很长时间了,但我每当与她在一起,都会有异常新鲜的感觉,仿佛永处不倦。那种情感的缠绵像极为漫长的热恋,令我来不及更换别的念头。她并不矫情做作,但对我却是万般温柔与体贴。就像她明明看得见眼前的沟堑,却努力地让我先探知到,再拉着她的手跳过去。而那时作为男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我还可以假戏真做,不断叮咛她小心些走路——事实上我是真心实意的,有时甚至会忘记她存在的种种优势。而她则是不断地低声应了,愈加温存地紧靠着我。我总会觉得如此美好的气氛,应向她表白什么,然而这种努力往往变得十分徒劳,因为我几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北去傥骆道的路上有重兵设卡,尽管清儿觉得能通行无阻,我记挂她的身体,仍然严词拒绝了。我们东出汉水,绕过成固再经妫墟北向。到了汉水边,正快要到黎明。小清微微地朝我笑着,道:“我想下去洗澡,你帮我看着好吗?”
我心头涌起甜蜜的感觉,顿时想起在去洛阳的路上,经过河水时她也有此一说。我可以断定她是为了那时奇妙的经历,而想旧梦重温呢。吻她道:“不过要快一些哦,马上天就亮了。我可不想让你春光外泄,被别人看见呢!”
小清咬着下唇,脸色泛红,她格格笑着便往河边跑,一面回首道:“可不准看哦!”
“不准看,准不准摸?”我追上去问她。
时间在柔情蜜意之中,过得非常快。不知不觉,便已经过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来到傥骆谷,小清略有些失望地道:“过了谷就近美阳,然后便回峄醴了……”
我听出她抱怨的语气,差点大笑。察看她脸上的伤疤,却已经完全没有痕迹,就像全然没出过事似的。我笑着附其耳道:“别担心,难道回了家你就不是我老婆了吗?我会一如现在般对你好的!”
她听我揭破了她的心事,不禁脸一红,不依道:“人家又不是求你……你这人最坏了!”
我哈哈一笑,把她揽入怀中,“老婆对我恩重如山,我颜鹰岂能不报?要么我就不理丝儿、露儿,一心一意地让你快活便了!”
她脸红得更厉害,扭头轻若蚊鸣地道:“再说我定不睬你了!谁叫你不理她们,专,专来让我……让我……”
我望着她害臊的样儿,不禁涌起幸福的感觉。我拥着她满足地吁了口气,道:“我颜鹰自有了你之后,一切都变成另外的样子了。我以前穷困落泊,每日无醉不归,是个酒肉之徒。但我自下定决心追求你,便改掉了许多陋习,去努力拼搏了。真好,才几天而已,我都几乎忘掉刚刚那场败仗。我觉得自信心前所未有地强烈,我会让麻奴、韩遂他们知道,我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击败的。他们得为沾沾自喜的态度付出一定的代价!”
小清望着我,笑起来,“我曾说,你骄傲的样子最好看了。现在还是如此呢!”
我们相拥亲热了好长时间,这才开始议定出逃的捷径。
待到晚上,我们顺利地通过敌军的封锁,行至傥骆谷中。
“前方就是南山了,你看见没有,那黝黑高耸的山岭!那就是太一峰,还离我们远着呢!”
“我们不是登上去过吗?”小清娇痴地偎着我,问道:“那是它旁边的小山,那可不是寻常人都登得上去的地方呀!”我笑了笑,又道,“那次丝儿、露儿不都去了吗,后来还遇见李宣。她吹胡笳可真是好听呀!”
小清点点头,眼光迷离,“是呀!她嫁给司马恭真是太吃亏了。那个傻小子,哪里配得上她!”
我听小清竟然对我的爱将如此评价,不禁失笑,“你若给司马恭听见这话,他恐怕又要自杀了。嘻嘻,还没人说他是傻小子过呢!”
小清感到讲了错话,却仍是不改口,撒娇道:“我说是就是嘛。瞧他们婚后,宣夫人对他多照顾呀!每回过了午时他还在将军府,她就会遣人给他送点心。两人在一起幸福的样子,看得王据、姜寿眼都绿了!”
我傻眼:“有这事呀!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不过司马恭也不错呀!他不是自愿搬到李军师府去住嘛,为此还受了不少风言风语呢!”
小清笑得打跌,“是我假传军令,叫他搬去的。要不然他才不会去呢!”
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笑骂道:“好你个清儿,敢胆这样戏弄大将。司马恭虽然很喜欢李宣,但他也很要面子的,你把他弄急了,大家恐怕都不好看哩!”心里暗想:原来如此!我想司马恭怎么会放得下自尊,跑到李宣的府去住呢。不过有我的命令做挡箭牌,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吧。嗔怪了两句,不禁更为小清的计谋拍案叫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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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避着戍卒追兵,回到吴岳之境已过了十余日。是时离峄醴还有十数里之遥,便闻听得山下鼓声震天,隐隐有两军交战的响动。
小清脸上一寒,道:“是赤脊族的军队罢。但愿司马恭依你的主意,不与接战,否则对方人多,很容易失利的!”
我安慰她,“有李宣、姜寿等人出谋划策,不至于那样大败。我们快些赶回去,恐怕还来得及干他一仗!”
小清点头称是。往前走了不久,便见羌族人的营帐横现眼前,绵延数十里地,以沟堑、鹿角设围,扎得密不透风。小清冷笑道:“恐怕是怕你回来呢。把住了去峄醴的各个要道,设下重重障碍,太过小心了罢?”
我摇头道:“恐怕未必是冲着我们。你瞧见那沟堑没有,宽有丈余,鹿角围绵延极广,又有厚重的围栅,应该是用来对付甲骑队的!”
小清若有所思地想想,点点头,“你说得对,敌人畏甲骑如虎,是这样了。不过能想出这样费工夫的点子,可见其惧意之深。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登上高处望了望,只见峄醴山下尘土飞扬,两军正拼力厮杀。不解道:“敌人似未尽全力而留有后着,我怕我军终会有失,不如从后溜进敌军营帐放它一把火,别让敌人的计谋得逞!”
小清跃跃欲试,我连忙又加了一句,“一切以你不受伤为前提。不行了就赶快开溜,绝不恋战,知道吗?”
小清盈盈笑道:“知道啦!我明白该怎么做的,你只要跟紧我就行了!”
我怀着对敌人的深仇大恨,做贼一般地从羌族营栅之后往里溜去。敌人望楼上的兵卒似在观战,对身后置若罔闻,我则正好利用其麻痹大意之机,顺利地翻过尖头粗木栅潜进敌营。
突地,小清拉着我避到旁边一间帐中。紧跟着不久,外面便有队敌兵走过,一人嘿嘿笑道:“峄醴贼子以为姓颜的死了,全军冲来抢尸,眼看就要落进伏围了。麻奴族长真是妙计,我们大王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另一人随着奸笑,“占了峄醴,什么金珠财宝都有,我们便可好好发笔大财了。族长说,除了颜贼的几个妻妾,别的女人都可以赏给功臣。我们的统领立了大功,还能没有好的吗?我等几个,也正好跟着……”越走越远,余下的话便听不真切,但一帮狗贼的淫笑声,倒是飘进耳里,我暴跳如雷。
“得设法告诉司马恭,这里有埋伏!”小清冷静地分析道。“老子跟他玩命了!”我撸起袖子,全忘了刚才还力劝小清不要急躁的事情,“烧光他,然后冲出去跟司马恭等会合!”
我们出帐不多时便杀了数人,俱拖至存放粮秣的大帐之中,点起火来。我们改头换面成羌族人,四下大叫,伺机引起混乱。
小清抹黑了脸,每见一兵卒便凑上去“焦急”地大喊我听不懂的语言,不多时,四下羌军都像塌了天一般狂喊乱叫起来。我好奇地问小清说了什么,她笑起来,“我说颜鹰率军来援了,就这些!”
我不禁微感失落,我的人还没名字响亮呢,真是笑话。看见我没人会感到奇怪,但听到我名字的人却都又惊又畏。显然是两个极端。
羌营中火光冲天,敌军交战的部队不禁乱了起来。我们趁机弄了两匹马,往营前冲了出去,我提刀大呼道:“老子就是颜鹰!哈哈,哈哈!”顿时劈了一人。
我甩脱羌人帽缨,举袖拭面,一时阵前敌军面面相觑,顿时大溃,并疯狂喊叫着。我举起大刀,便见汉军军卒也疯了般欢呼起来,“将军未死,将军未死!我们有救啦!”
我一挥手制止了众军追击的势头,回首叫道:“跟麻奴这小子说,老子与他的仇,总有一天要报!让他等着人头落地吧!”率军退回。
峄醴城中鼓角连天,突地又有数支大军蜂拥而出。我刚刚笑了几声,突感鼓角之声不合战时之拍,忙喝令停住部队。四下看看,不禁生出不妙之感,“你们的将军呢,怎么无人统领?”
那些军卒俱是脸有哀色,“禀主公,刚刚司马将军中了敌人暗箭,已然……已然战死了!”
“谁?!是谁战死了?”
“呜呜——禀主公,是司马恭将军!”军卒带着哭腔地道。什么,司马恭战死了?!
老天!司马恭死了!
我乍闻噩耗,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隔了片刻,这才眼前一黑,便要从马上摔下来。小清从旁托住我,震惊道:“怎么回事!,他武艺超群,怎会突然中箭呢?”
未听别人如何解释,我便用尽力气大放悲声。众军很快也跟着号哭起来。不多时,只见卢横、宗稠、高敬等大小将领手舞兵刃,杀下山来,见了我先是喜,接着便也大哭。高敬一张脸扭曲得十分难看,哭叫道:“主公要替司马恭将军报仇!”
我感到锥心般剧痛,欲哭无泪道:“我不是命令你们不得出战吗,是谁怂恿他出战的!”
卢横泣泪交加,“主公节哀。我们闻得主公身死的消息,均要出战。司马大人最是激动,连李军师相劝也不肯听,还命我等据守城池不得接战……可不料,不料会中了冷箭——”
我头重脚轻,仰倒在小清怀里。众将都是大惊失色,簇拥着我泣称“保重”。我略感吐词艰难,喉咙里咸咸之物涌出,强撑着道:“谁也不许出战,都给我撤回峄醴!”又问,“司马恭他什么时候去的?”
高敬哽咽落泪,说不出话。宗稠颤声道:“司马将军中箭后心。适才抢回城中,已是不省人事,李军师方喂了口水,便含恨辞世了!现军师也已哭得昏厥过去,正着郎中诊治。主公,我等都欲为司马将军血恨报仇。请主公下令吧!”
我喘息着道:“回去,都回去!谁敢违我命令,都按军令斩首。司马恭,我的好兄弟呀——”
众将士随之号啕,于鼓角哀乐声中撤回城池。我被小清搀扶着,急急来到将军府才设下的灵堂,一眼便见司马恭平躺在榻上,不禁抚尸痛悼。
小清也极为难受,跟着过来。司马恭后心之箭已然截去尾端,她蹲下身察看,又不死心地探了探司马恭的颈脖。忽地,她俯身凑耳惊讶道:“颜鹰,他还有极微弱的心跳呢!”
我差点蹦起来,凑近司马恭的脸孔,用脸颊探知他的鼻息。非常非常微弱的,真有极细的对流!我向小清看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一时间,我觉得精神仿佛振奋到了极致。
“你捶击他的心脏,我来做人工呼吸!”
小清赶忙跪了下来,又回头喊道:“来人,快去山下取刚死的人尸首,多多抬几具上来!”双掌掌底交垫按压其胸腔,“不知道还有没有救!”
我解开司马恭领子,脱掉其甲胄,敞开衣衫。我一手托其后颈,一手捏住他的鼻子,深深往他的嘴内吹气,“没有救也要救!老子就跟死神赌上一赌,看看谁厉害!”
众将哀声渐收,见状都不知如何是好。机灵一点如高敬的,便连忙呼唤军卒,按小清的吩咐去做。
一时将军府内外鸦雀无声,只听见我呼气、急促的喘息与小清手掌迫压的声音。众将慢慢醒悟过来,知道我是在施救,便俱露出紧张万分的神色。我微瞥了门口一眼,只见李宣被两名侍女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进来,哭叫道:“相公,相公!”
我只觉气息短促,剧烈的吹气令我头晕脑涨,更兼心情刚刚经过剧烈的震动,因此连手腕都在打抖。只听鲍秉拦阻李宣,急道:“军师节哀,主公、楚大人正在尽力援救司马将军!”
李宣闻言差点又昏过去,隔了半晌方跪倒在地,疯了般磕头道:“求求主公,救救我相公!妾是个苦命的女子,丧家失子,现在又遭此灾!求求主公一定要救活他,一定要救活他……”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众将垂泪,俱是不忍心地要搀扶她起来,李宣不肯。小清见我无暇答话,接口道:“我们正尽力,但结果很难说。即使救不过来,宣姐也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万万不可轻生啊!”
李宣又惊又怕,哭了两声,身子一晃,便复昏去。侍女赶忙上前扶起她,鲍秉忙命令送到旁边的房间,速请郎中诊治。
我做着人工呼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感到血液都凝固在脑中了,机械地吸气、吹气,几乎失去信心。
突地,小清喜道:“他又有心跳了!”
我又往他的嘴里吹了口气,用手一探,果然亦有了浅浅的呼吸。但司马恭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显然是失血过多,随时可能再死过去。
小清喊道:“叫你们抬的尸首呢,都弄来没有!”
高敬跟着呼喊,众将又纷纷过来探视,露出惊喜之容。我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们便都强忍着不声不响,卢横、宗稠更是亲自把那些尸体搬了些上来。
小清先在司马恭身体上的血块内抹点液体,在手指上仔细辨认。然后抽出匕首,在那些敌尸上每人扎上一刀。我坐倒在地,大口喘息起来。此时,府前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几名郎中,我眼睛一亮,叫道:“什么药物可以护心保命的?”
郎中显是被兵士带上来,惊魂未定,过了片刻方道:“可以大补之物暂时回命。生含山参、川芎。再以干蛭、黄精、冰片各二两煎服!”
我挥手道:“速去办来!”
卢横叫道:“将军府库有药材。来人,急速取来!”
几名兵士得令,拽着郎中飞奔而去。小清命人取浓盐水煮沸,将刀子消毒。我见她反复在敌尸上消毒,然后割开死人的皮肤,取出其较粗的血管,摔在盐水中煮沸。
我心下恍然,知道那一次我失了血,她就是这样救我的。拿敌人的血管来代替橡胶皮管,真有办法!放眼四周,将士们却无不流露出畏惧与恶心之色。
小清查过血型,导开另一人静脉,命卢横、宗稠将尸首抬起,将替代医用橡胶的血管拧入用鸟骨制作的特殊的“针头”上,分别插在司马恭与那尸首膀上。隔了片刻,便见司马恭割开的皮肤下渗出红色,有鲜血溢出。
众士卒、将军轮流举尸,待司马恭脸现血色,呼吸又稍重些时全都兴奋地大叫起来。我经历了漫长的抢救过程,不禁也累瘫在地,侧脸望着司马恭,十分疲惫地想:当初我怎会没想到这样救杨速呢?都怪我不好,光顾着哭了。哭有什么用,哭能救活兄弟吗?
眨了眨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又忖道:我这样拼命地救司马恭,更是在赎我的罪呀!我救不了杨速,救不了新儿,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死,这种情况再也不会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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