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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全城的鼓号齐鸣。处于最动乱一年的洛阳民众,早已是惊弓之鸟,听得大街小巷无数军队集合、开拔之声,没有一个敢上街观看的。我和小清躲进了荀攸的房间,以免被荀府家人看见。进了屋,只见荀攸仍是呆坐榻上,冥想苦思,对我们来来去去皆是视而不见一般。
我好笑道:“清儿,荀兄的定力,真是一流水准,可以跟你自检的时候一较高下了吧!”
小清娇嗔道:“贫嘴。我那时知道身边的事情,只是无法动作罢了。”
我凑到她的耳边,道:“要真是这样,那我就在你自检的时候欺负你,这样你就没法还手了。”亲了亲她的耳朵,心满意足,任凭她羞红了脸不依的娇媚模样。
此时城外的声响也越来越大,甚至军队冲锋时的喊叫以及不知哪一方面人的惨叫声。我面色一沉,道:“司马恭也该罢手了,打得如此激烈,还不赶快撤退,难道还真想攻破洛阳城?如此打下去,只怕我的人一个也剩不下来。”
小清安慰道:“司马恭又不是呆子,怎会视夫君军令而不顾呢?只不过若是刚刚交上手,便撤了下来,岂不是让人心中起疑么?许司马、高司马都是聪明人,有他们在,你就放心好了。”
攻防战足足进行了小半个时辰才偃旗息鼓,我忍不住打开小窗往东头望去,只见那片天上无数密密麻麻的箭镞,拖曳着一条长长火尾,往来穿梭。心里大喜,暗道:司马恭竟还懂得虚张声势,真是不简单。但愿这一次让汉军真吃了些苦头,以后我们打仗,他便只有噤若寒蝉乖乖守城的份儿了。
听得洛阳城逐渐安静了下来,却暗想此中必是酝酿着更强烈的不安定呢!见荀攸仍在闭目苦思,仍不住小声叫道:
“荀兄、荀兄!”
荀攸肩头一震,睁开眼道:“什么?”
我笑道:“荀兄受累了,若是一时想不出什么主意,便再作打算罢。你还是先睡一会儿,不然的话今天就没劲去工作了。”
荀攸见我,颇有些讷讷的样子,笑道:“我都想人了神,却把颜兄和嫂夫人忘记了。颜兄且坐下,我想出点办法来,却不知管不管用……呦,天都快亮了。”
我心中暗喜,却不露声色地坐了下来,道:“荀兄之计,一定是管用的。”
荀攸道:“依公达看来,刘焉此人决不能够成就大业。
上个月,同僚季丰秘密知会我,朝廷宗亲们大都害怕京里再乱下去,都想趁早找一个安稳所在。刘焉此人,素有往交趾避害的意思,因曾得罪过宦官夏恽,所以一上表便被驳回。
蹇硕是夏恽的狗友,自然也是刘焉笼络舶目标。嘿嘿,他派遣董侍中来探望颜兄,实则早有出卖你的意思,只不过借机看一看颜兄的实力罢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刘焉没有收容我的意思,反而是在逼我不要答应他的要求!不是吗,他一方面要我绝了宦官的关系,害怕张让与我藕断丝连;另一方面,又要我赴荆州任职,远远地将我遣开,便好下手。这小子,为了自己避离洛阳,竟如此手段卑劣,简直是没有人性。再想起会宾楼那一仗,若不是王越的众手下视死如归,引开了敌人围捕,只怕小清也难免不受点轻伤,更别说我了。怒道:“原来是这样,他以为这些人便杀得了我吗?”
荀攸道:“蹇硕知道你是张让一手提拔的。因此得了刘焉的密报,岂能不喜?这件事若捅了出去,皇帝即便不罢张让,也会对他信任大减,而蹇硕知会何进,调集兵马将颜兄一举擒获,更是功劳卓著。于权于利,都是大有好处的事·。”
我点点头,这些我都想过,只是苟攸讲出来,更能引我深思。
他接着道:“张让、蹇硕争宠,对卖官西园的便利之权,还有诸如什么进贡、朝贺、通使之类的优差,都暗自争夺。现在曹节病亡,其权尚未着落,张、蹇等人岂能甘心把美差双手拱送给对方呢?你若上朝看看,那些个中常侍,哪个不是贪图享乐之辈,要他们不理朝政,退避田乡,真可谓之无稽之谈。”
我哼了一声,道:“真该使点手段,让他们知道:与我对抗,决没有什么便宜可捞,说不定还会把老命赔了进去,那他们应该就会安稳些了。”
荀攸笑道:“正是。颜兄可遗书张让、蹇硕、赵忠,陈述利害,一面将三路汉军击退,最好能予以重创,那样无论是谁,便都不得不重新审视颜兄的本事了。”
我哈哈大笑,道:“我的利用价值大了,他们便会放弃消灭我的念头,改成利诱了。那时我便正中下怀,毫不客气……哈哈,不过那三路汉军,光是重创还不够罢,能歼则歼,能收则收,决不要姑息养奸哪,哈哈!”
荀攸喜道:“原来颜兄更有妙策。”又啧啧地道,“正中下怀,姑息养奸!真是精妙绝伦。颜兄文藻奇才,乃典章堆彻句高手,随口道来之辞,比之我朝文人所做诗赋,还更深一层哩。”
我摇摇头,支吾过去,荀攸称赞了一番,这才道:“公达料想张让等人见颜兄如此高超,必定纷纷招徕。他时如能得见皇帝,又能让他亲口御封官职,嘿嘿,便是刘焉等辈,又能奈颜兄何?”
我大喜道:“荀兄这一招高深莫测,却是十分易行。只要对各方加以利益引诱、武力威慑,很快便能让他们全面瓦解,至于刘焉那方面,更是容易对付啦。朝廷招降,我便投降,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在这种事情上钻牛角尖?”
荀攸也是喜滋滋的,但仍是慎重道:“此计行使的关键,就在于颜兄能否击退汉军围攻,若颜兄一战建威。朝廷震惊,而此时京畿四面,又再无重兵可以层层围堵。那时颜兄及时上表请降,再利诱张让等人为你说话,皇帝必可改变主意,说不定还会因得到颜兄这样的人才而大喜若狂呢!”
我禁不住大笑起来。
小清走过来,道:“门外有人来了,你小声点儿!”
荀攸猜出是下人听见房内响动,因此来查看的。提高了声音,意气风发地叫道:“来人,速速预备一桌好菜,府上有贵客来了!”
用过早饭,荀攸便吩咐备车。他已知洛阳城昨晚鏖战了一场,迫不及待地要到府外观一观汉军动向。
当下由荀攸亲信赶驾车马,向城西赶去。快要到城门时,荀攸吩咐停下车来,叫来一名司马,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人似是认得荀攸,先恭声问了好,才道:“原来荀大人还不知道。昨晚羌寇之首颜鹰,挥军万余,趁夜进攻洛阳,从四更时直打到将近天明,好不容易才被我们击退了……”
荀攸接口道:“怎么会有万余呢?我听说只有三千而已。”
那司马倒抽了一口冷气,道:“大人昨晚没来城上,才出此大言吧。颜贼的军队,攻势猛烈,城外合围之人,以擂木轰城,火把密密麻麻地,放眼看去,像鬼火一般,到处都是。”
荀攸咳嗽了一声,似是对那人骂我“颜贼”有所抱歉,却接着道:“颜鹰来势汹汹,怎地又会攻不进洛阳城了呢?”
那司马道:“我看是这贼子害怕了。我们还有三路人马数万之众,正准备围击。颜贼恐是得了消息,这才有所顾忌,主动撤兵了。不过他虽没攻进来,我们西头守城的部队,却也被打得焦头烂额,现在方知年初时,颜贼在凉州树立的威名,真是当得!”
荀攸听他懊丧的口气,忍不住笑道:“你们能和颜鹰交手,还竟然未败,应是件该高兴的事才对,怎么如此惶惶丧气呢?”
我心中大喜,知荀攸在拍我的马屁,心道:荀兄表面上看来真是愚昧,可骨子里精细得很哩!凝神听去,那司马叹了一口气,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仗并非颜鹰亲来,实是其属将司马恭率兵来攻,已威势如此了!颜贼退去之前,还往城内射了万余封文告,现在兵卒们无不议论纷纷。此事报知大将军,他已命众军司马立刻收缴文告销毁,敢于藏匿者杀无赦。可是直到早晨我们才收了几百封文告,恐怕此事闹将下去,还要对朝廷不利呢!”
荀攸知道是我的计谋,仍是忍不住问道:“是什么文告?可否讲来听听。”
那司马压低了嗓门,道:“若被将军听到,是要杀头的。好在大人与我是朋友,便告诉你也无妨。”
我心下暗笑,偷眼往外望去。小清待要阻止,我另一手已轻轻握住了她。只见那司马皱着眉,低低地道:“……颜贼声称,他早已投了朝廷,而且本在袁绍府上和张常侍府上做过事,而且是因功升迁为偏将军,奉旨招兵买马,赴屯长安的。”
荀攸微微一笑,颔首道:“确有此事。”
那司马大惊,道:“真是这样啊?我还以为颜贼故意抬出张常侍的牌头吓唬军卒呢。”眼珠一转,笑道,“看来这又是一条惊人的消息,待会儿我便要和兄弟们商量商量。”
荀攸哈地一乐,示意他继续讲。那司马道:“颜贼还称朝廷里有人抬出这事,公然和张常侍作对,是有意挑起事端。还骂那人偷偷摸摸,在暗处调兵遣将,要对付他。他还请求朝廷下旨,平息这次争端,他甘愿领受重罚。荀大人,你一向消息灵通,可否告诉末将,那‘在暗处偷偷摸摸’之人,到底是谁?”
荀攸笑道:“我告诉你,你得发誓不要提起是我说的。”
那司马喜出望外,赶紧发了个毒誓,荀攸这才附在他耳上轻轻说了个名字。那门尉惊道:“哦,原来是他!这可有点儿棘手,只不知张常侍大人能不能对付得了。嘿,不管怎么说,都有一场好戏看了。”
荀攸不再理他,跳上车来,留下那人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荀攸朝我笑道:“颜兄这条计策乃公达闻所未闻,但细细想来,却是大有道理。夫战,在乎军心。此时洛阳军众,恐无人不知颜兄所言,而见朝政混乱,争端数起,却是宦官弄权小计,还不心思大寒么?”
我颔首道:“正是。谁无父母,谁无家庭?士兵们也是人,谁愿意当炮灰,甘心不顾一切为别人卖命呢?现在流言蜚语,恐怕已经传遍了京畿。但我的用意不光在乎此,其中隐隐有为张让开脱之辞。你想,这事即使闹到皇帝那里,张让也可转个脑筋,对他说我早就投降朝廷了。那蹇硕还有什么话好说?哼哼,即使追究张让不报之罪,也比‘窝藏重犯’的大帽子好戴得多。”
荀攸细细咀嚼着我的用意,拊掌道:“真是好计。若公达所料不差,张让见到那些掷进城来的文告,便会立即派人大造声势,定会在此节骨眼上,重重对蹇硕一击……”
我接口道:“蹇硕此时恐怕是骑虎难下了,事情经我们这般推波助澜,已完全超乎了他们两人间的勾心斗角,而变成政治斗争成败与否的大战役了!”
张让府。
荀攸是大将军何进征召的“天下名士”之一,通名报姓之后,张府家丁自也不敢怠慢。尤其是一封银子递上去后,办事的效率更见提高。不过片刻,便有人出来道:“张大人刚从宫中回来。请荀侍郎在厅上稍候。”
荀攸拱拱手道:“有劳。此次下官来见张大人,实因还有一位张大人的故友随我一同前来,他不想公开身份,请烦通报你家大人。”
那人看来是以为荀攸车中尽是贿赂了,当下眉开眼笑地道:“知道了。”转头朝仆役道:“带几位贵客到厅上。”
一边早有人巴结地开了偏门,荀攸便指挥车驾,直到府中才停了下来。当下掀帘道:“颜兄,人心莫测呀,此时事态尚不明朗,你贸然来见张让,恐怕会遭到灾祸呢。”
我下了车,伸了个懒腰,道:“我有什么灾?倒是你,擅带重犯,私闯常侍府,才是大罪!还是留心点儿自己的脑袋吧。”
荀攸坦然道:“公达无虑。颜兄,若是觉得前道危险,回头还来得及。”
我哈哈大笑,小清也跳下车来,笑道:“放心好啦,有我在,颜鹰不会掉了半根汗毛,你就快点回去吧,若你也留在此拼命,才真是拖我的后腿呢。”
我斥道:“清儿!”
荀攸怔了一怔,朗笑道:“原来嫂夫人自有过人之术,公达倒是多虑了。颜兄,今次一别,后会之期便不远了罢?”
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相视大笑。我望着虽品貌文弱,却是神采超然的荀攸,猛然间脱口道:“对了,在下还有一件重托,就看荀兄能不能首肯了。”
荀攸见我说得郑重,正色道:“公达愿为颜兄分忧。”
我笑道:“军中久无主将,必生异心。荀兄若能暗中出城,持我令牌、代我统军击贼,不知可否?”
荀攸吓了一跳,道:“颜兄真可惊煞公达!让我……统领颜兄的军队和朝廷动手吗?”
我笑道:“正是。莫非荀兄以为,颜某人乃贼羌之首,所战非义吗?”
荀攸结结巴巴地道:“不……不,公达只是想,只是想说,这事,是不是……公达年纪轻轻,毫无御兵之术,论资排辈,也决轮不到我来担当主将呀。颜兄手下猛将如云,又有良谋以辅之,应该无所阻碍的罢。”
我笑道:“你这话就不对了。战场上千变万化,情况随时都会更改的。我定下的只是大方向,具体指挥起来,还是要靠将领来实现。司马恭勇则勇矣,却不善御谋,而荀兄是我见过最能谋划的能人智士了!不若你来代我的长史出主意,实际上由你指挥,何如?”
荀攸毕竟血气方刚,虽是犹犹豫豫地,脸已涨得通红。
我已看出他十分想真刀实枪地干几场大仗,大喜道:“就这么说定了!今晚五更时,我派夫人接你出城。你想办法在朝廷上请几天假就是。”
荀攸咬咬牙,道:“这倒不必。公达疏于公务,平常一个月也做不了几文书,这一次倒是准备替颜兄应应急了。”
当下见张府家人来接,他急道:“那公达就先告辞了。
若你们这两天不走,还到我家来,我们再好好地聊一聊。”
送走了荀攸,小清顿时也人影不见。我暗暗好笑,知她不想再看见张让、颜复,就朝那仍有些面熟的家丁笑道:
“老爷还在后堂吗?不用通报,我自己进去便了,老爷这趟招我回来,恐怕又有大笔赏银打下来……”
张让此刻正舒舒服服,让几个丫头按摩、捶打。见到我头一个动作,就是倏然惊起,手上那盏陶盅,也摔在地下,“砰”地跌了个粉碎。他像是以为我挥军已取了洛阳似的,望望门口,连叫唤声都发不出来。
“张大人安好。”我屈膝躬身,致了个标准礼。张让这才回过神,尖声道:“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我不要见你!”
我笑道:“张大人息怒。我知道大人在怪我瞒着你,没有把以前做过的事情说出来。不过颜鹰早就‘改恶从善’了,要不然怎会帮着大人出谋划策,还甘愿为大人招兵买马,鼓足声势呢。”
张让见只有我一个人,胆子顿时大了,挥手斥退了丫头,叫道:“我,我才不管你改不改过,现在你送上门来,难道以为我真会顾忌情面,不肯抓你吗?”
我见四下无人,禀道:“张大人,卑职冒死来见,实是有很重要的信息要禀报大人。蹇硕那厮,专门与大人作对。难道大人就不想压一压他的威风吗?”
提到了蹇硕,张让的眼中,顿时神色不定。道:“藏匿贼首,可是灭门的大罪。我要不是看着你写的那文告的份儿上,才不会傻到听你废话的地步呢。”
起身便唤颜复。我赶忙道:“万万不可。张大人还不知道吗?即是颜复这厮背着大人偷偷向蹇硕传递消息,借此换点甜头。我的事情,也是他捅出去的。蹇硕有了这等安插在大人跟前的密探,还不有恃无恐?我看大人脸色郁结,定是这段时间蹇硕不断挑起争端,而大人只能一味容让的结果吧?”
这句话正打在了张让的要害处。我猜也能猜到必是如此,蹇硕不过是个为几两银子赏钱就能怀恨在心的小人,睚眦必报,典型的市井丑角。他若占得了上风,还不拼命地向对手施压吗?
果然,张让眉头皱了半晌,触电般地跳了起来,“原来是这鼠辈!”咬牙切齿,“我说怎么蹇硕知道得那么清楚,原来有人胆敢出卖我。”听见外头的脚步声,尖声道:“谁也不要进来!传令下去,今天我不见客人,叫颜复呆在房里,我过一会儿有事要他办,不准走开。”
外头众家丁皆是莫名其妙,但听主子似有怒气,惟恐他发在自己头上,哄然应声,便急忙退去。张让关上了门,恨恨地道:“这鼠辈出卖我,我便要他不得好死。跟我作对的人,谁会有好的下场!”
转眼又朝我看来,见我恭恭敬敬的,不禁脸色又和蔼了三分,哼道:“不过,你得要有真凭实据才行。颜复从了我多年,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些忠心的。若你敢骗我,小心我灭你九族!”
我心下暗笑:我哪里来的九族?当然,若是把清儿、杨速、杨新、陈林、张辽他们都算上,也许能勉强凑够一锅呢。故作凛然道:“卑职明白。卑职为了大人,尽心尽力,这趟往赴河内招兵,大人也应该了解了我的忠诚了。”
张让不是傻瓜,当然听得出我言外之意。我招兵买马之间所用的费用,哪一笔上没有抽过头?每月皆有加急快马,—把一拨拨黄白之物运往张让府上,可说是对他仁至义尽了。
张让脸一板,冷冷道:“我知你感恩图报。可是你的身份一直隐瞒不报,到底是何用意?这次又公然领兵打洛阳,我看你是想找死!蹇硕若拿此威胁我,我却奈何他不得,你倒是想想我该怎么办!”
我“嗵”地跪倒,“声泪俱下”地道:“颜鹰自忖难免,所以才来向大人您负荆请罪。敢望大人看在昔日情分上,网开一面,饶过卑职隐瞒情由的重罪。不过这一次卑职攻打洛阳,却是大有目的的。大人,这一份礼单……”
一提到送礼,我便顿时恢复常态,站起身把“白条”双手递上。张让接过来看了看,双眼也禁不住一亮,“东西在哪里?”
“都在城外营中。”我笑道,“只要我的人马还在一天,定会为大人好好看管这些宝贝。”
张让怒哼了一声,道:“你耍什么花样!没凭没据的,只有这么一张纸,就想让我替你打点吗?”
我见这人忒地小气,忙道:“卑职是在为大人解脱困境,怎么大人反倒说我有所企图呢?”
闻知我对付蹇硕的一套计划,张让顿时笑容满面,似吃了个定心丸一般。想到得意之处,忍不住仰天尖声笑起来,要不是他早没了男人味儿,这一番作做,恐怕还真会令人激赏。
他拍了拍我的肩,道:“也真亏了你,才能想出这样的妙计。哈哈!蹇硕这毛头小子还想跟我一决雌雄,真是可笑。”转过了头,道,“我若真依你之计,令温衡延缓了一两天时日,你便真能全身而返吗?”
我自然不会把任何机密的战术都说给他听,当下只点点头。张让喜道:“那姓温的素和吕强、夏恽勾结,自恃握有兵权,不把我放在眼里,还秘密上表参奏我跟赵常侍。这一次让他弄得灰头土脸,真是大快我心了。”又口丁嘱道,“无论怎样,你要小心点儿。这姓温的杀黄巾贼有功,又平定豫州兵乱,果有真才实学呢。”
我应了,道:“卑职耳目遍布京里,因此杨司徒女儿的事情,决不会有假。蹇硕这厮,逼迫三公之女嫁给他家的老叔,于情于理,在朝廷上都说不过去的。司徒虽然不想得罪人,但公然闹了起来,必然强撑腰杆,与蹇硕为难。说不定把公卿大臣和有实权的官员们都联合上,这姓蹇的能抗得住吗?”
张让大笑道:“别说蹇硕了,即便挨到我头上,也是不行的。我从来都不敢小觑这些个重臣,他们哪一个说话,不是有分量的?三公乃天子以下官威最盛之人,手掌军政、教化、执法、监察等,岂是小小黄门所能比的?现在蹇硕趁着主上宠爱,竟欺侮到杨赐头上!哈哈,若真闹将起来,那些个老臣、宗亲,谁会不为司徒说话?蹇硕这一招失着,真是失得离谱!”
我趁热打铁地道:“莫若待卑职生擒温衡之后,大人再把这事情张扬开吧。”
张让掩嘴笑道:“你还真会说话,不过就算是吹,也吹得挺让人高兴。”
我看他又露出女人的嘴脸,一阵反胃,忙低头赔笑。张让也没在意,得意了片刻,又道:“你若有什么事情,尽管派人来找我,我尽力保你安稳。哼哼;他日在主上面前奏明此事,更须把你早巳归降,却被蹇硕等陷害的事情抖落出来。我倒要看看,他如何辩驳。”
我连忙称是。道:“大人还须注意中常侍吕强、夏恽这两人。我听说是姓吕的密谏皇帝,设计害我,还派了他的妹夫小平津关都尉曹质一起来攻,定是想在我的身上,抹点油水。”
张让听我提到“吕强”,神色变得万分恶毒,恨恨道:
“原来是他!这狗贼,装出一副清廉为公的摸样,三番五次向主上揭我的底、造我的谣,现在趁着黄巾贼子造乱,又提出大赦党人,还要趁机诛杀主上左右的亲近老臣。嘿,真没想到圣上听了他和皇甫嵩的一面之词,便匆忙下诏解除党锢。现在弄得朝廷里矛盾四起,连我都有些力不从心了。”
我当然知道“党锢”,因此听说阉徒中竟也有人提出这么合乎时宜的主意,不禁呆了一呆。只听张让接茬道:“夏恽倒没什么,这厮只是勾结蹇硕,倒不愿与吕强等辈同流合污的。我想呢,蹇硕这人怎可能想出那么恶毒的计谋,定是有人在暗中使坏。”
同日,又“拜访”了小黄门蹇硕。此人本已病着,闻报大为震惊,四面布伏,定要抓我见官。当下借小清之手从容脱去,凡遇洛阳城门校尉刘器军数次,皆是有惊无险。不过这么一番闹腾,倒真费了不少工夫,直到该日晚间,才重又回到杨赐府上。
小清因回来时找寻白素未果而怅然不悦。我安慰了她两句,这才赶去见杨觐、田四,这两人都要“尽心尽力”不可,来不得半点闪失。一想到今夜说不定忙里偷闲,能和小清极尽缠绵,心中便有如火烧,更是加快了脚步。
一天没在府内,碰上了仆役,却各都神色有异。老远便躬身致礼,口里还称呼“贾管事”。我不知是不是杨觐的承诺生效了,不过他那么大张旗鼓地升我的职,必定更加招来田四的忌恨无疑。若不是我暂时两边都没得罪,还能自圆其说的话,杨觐这一招早将我推上了与田四为敌的第一线上,连罢手都没得机会了。
才到账房,便见杨觐和几位下役正满脸堆欢地恭送杨小姐出来。杨觐的脸上,仍是挂着那般和蔼可亲的微笑,彬彬有礼,一副甚有风度的样子。心里不免想起昨晚小圆的事情,心里大骂此人无耻。
此时众人也皆都看到了我。杨觐眼光一闪,似是有话要说。我硬着头皮,先行上去参见杨小姐。
杨小姐自然看到我欲语还止的样子,瞟了杨觐一眼。淡淡道:“贾宝玉,你现在升为管事了,更要遵守家里的规矩才行。出去一天,都没有打声招呼,莫非你是想挨家法吗?”
我知她故意在压我的威风,好让我不要忘记,除了杨觐,还有她这个小姐。当下躬身道:“小的不敢。为老爷、小姐尽心尽职,是小的本分,今天此行,更是为府上探听到了绝密的情报。小的不敢贪功,只望小姐收回成命。”
我油腔滑调的,杨小姐哪里听不出来?当下哼了一声,道:“什么绝密的情报?说一说大家听听。”
我望了眼杨觐,见他莫名其妙地盯住我,便示意没事。
笑道:“既然是绝密的情报,当然不能随随便便说出来。请小姐略移芳驾,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小姐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却不易为人觉察,道:“贾宝玉,你倒很会说话。跟我来。”转身婷婷往廊上走去,一边道:“你们都别跟来。”
丫鬟们齐齐应了声是,驻足不行。走到廊上,杨小姐这才转过脸,美眸深深凝视着我,道:“这里没有人听了,你说罢。”
我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顿时想要开个玩笑,一扬眉毛,道:“楚小清姑娘没在小姐身边吗?”
杨小姐身体大震,退开一步,颤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跨上一步,笑道:“别怕,我是专门来救你的人。楚姑娘是在下妻子,因为事先不知道小姐身陷困境,因此没有直言相告。”
杨小姐睁大了眼睛,余悸仍在,道:“你根本不叫贾宝玉?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伪装成仆人到我家来?你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耸耸肩,道:“小姐的问题未免太多了,不过今晚我可以给你一个解答。你若信我,便不要把此事说出去,今夜三更,楚姑娘自然会来接你,到我那儿开会。记着,别说出去,要不然蹇硕我管不住,他的老叔子真要娶你,你也只能忍气吞声嫁那老头儿了。”
杨小姐气得俏脸通红,咬牙道:“你出言竟如此放肆。好,今夜若你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就告诉我爹,把你们都赶出府去。”
我见杨小姐的确不会害人,哈哈一笑,“小姐,烦你将杨总管找去说话,先透露给他,我是去查蹇巴的丑事,让他不致疑我有他事。你若不动声色,把这个忙帮了,我晚上再另外告诉你几件事,统统与你家有关系。”
杨小姐脸现诧异之色,转身朝账房外走去。那干奴婢,仍是好好地站着,见她来了,一齐围了上来。杨小姐心神不定,道:“贾宝玉,你先下去,只要你对杨家忠心,我不会亏待你的。”一语双关地嘱咐了之后,便招招手,将不知何事的杨觐带走。
我得了机会,赶去见过田四。田四阴沉沉地,见我来,便哼了一声,道:“贾宝玉,你现在已是东院管事大爷了,还到我这儿干吗?莫非杨觐老爷要你说服我投靠他吗?”
我甚觉此人真是不易相处,不光疑心病重,气量也小,昨天才和你站在一条线上,今天便疑神疑鬼,把你当对手了。忙赔笑道:“田爷难道不明白这是杨觐的诡计吗?我刚去账房一天,何德何能,就把我提升为管事。难道他是冲着田爷您的面子?难道他真有必要讨好小姐?还是他另有什么图谋、居心呢?”
一句话顿时将田四的脑筋点通。来回走了几步,连神色也和缓了许多,“那你说说,他是何居心呢?”
“这还用说嘛。杨觐虽不知道我跟田爷有什么关系,但他也不是傻子呀。田爷第一天便派遣两名贴身手下跟我同榻,明摆着是看拂我,让他不要想坏点子。姓杨的硬来不行,还不会用软的吗?他把我一升官,又跟我热乎一下,便让田爷着了疑,以为我成了他手下的探子……田爷想想,他这是为何呢。”
田四哼了一声,顺水推舟道:“自然是想把你推上来跟我斗了。真是做梦!我田四就是那么容易上当的吗?刚才只不过试试你的反应罢了。”示意我坐在下首,吩咐奉茶,“这两日孙离、孙邯已经另加了二十名人手,做好了一应准备。你的那方面怎么样啊?”
我笑着点点头,心中已编好了谎话:“田爷只要把出府采货的日期、路线告诉我,我便可假装无意之中露给杨觐知道。这小子对安牧不知逼得有多么紧,倘若他们得了这个情报,必会倾尽全力下手。那时即可一网成擒,在老爷面前,我们可有的说了。”
田四阴阴一笑,道:“好!十日后,便是三夫人的寿诞,于此机会,我们便可大闹一场,少不得将杨觐欺主作乱之事抖落出来,让他百口莫辩。那么这件事,我看可以定在八九日后进行。”
我深深一揖,恭敬道:“田爷英明。”
是晚初更,管事房。
小圆见我这么晚才回来,赶忙强撑着打架的眼皮,上前伺候。我见她双眼无神,还略有红肿,显是梦中哭过,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怜意,道:“圆姑娘,你累了就休息罢,我用不着你伺候的。”
小圆抿着下唇道:“小圆已是公子的人了,难道公子也不肯让奴婢尽心尽责吗?那岂不是奴婢命苦!”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自让她上前服侍我宽衣解带,又好好地将我送进被窝。当她终停下手中的动作时,神色一黯,道:“杨觐那儿,我已经去过,他要我密切地监视公子,特别要注意你与田四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吃惊地坐起来,道:“他怀疑我和田四?这件事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难道田四近侍惺面,也有杨觐的人吗?”
小圆摇摇头道:“我可不清楚。但杨觐为人深沉,哪会告诉你这些秘密呢?不过公子不必太紧张了,杨觐一时还摸不清你的底细,况且小姐吩咐过,要他看顾公子,他不敢乱来的。”
我想了想,道:“那么,你觉得我和田四有什么关系呢?”
小圆道:“奴婢只觉得,公子行事有些奇怪,整天除了杨觐,还老是到田四那里打转。即使是杨觐有这个意思叫你去打探田四的情况,也不会同意你这么明目张胆的。所以奴婢想,公子一定和田四有什么秘密,而且会对杨觐不利。”
听了她的话,我只觉得头皮麻麻的,半晌讲不出话来。
心想:小圆能猜到的事,杨觐那么精明的人,会猜不到吗?
我只顾加紧进行两边的动作,全忘了应该制造机会,令田、杨二人对我产生相应的信任。这下杨觐若怀疑到我头上,必定会对史阿软硬兼施,如他一个不留神,只怕会难以弥补呢……心下立刻就想知会小清,今夜动手,把姓杨的一党统统杀光。
小圆见我脸现阴色,立刻知我的心意,道:“公子若想立刻杀掉杨觐,恐怕并不是太容易。现在公子孤掌难鸣,缺少人手。而杨觐在司徒府作威作福了好些年,除了安牧等几人称得上本领高强以外,足足还另有十几人。他们平时在府上打杂作役,一旦杨觐要用到他们,便立刻凶相毕露。田四吃过这种亏很多次了。”
我心下恍然,不禁又感激她的提醒:小圆身负大仇,却懂得隐忍的道理,还劝我未在其时,不要贸然行事。特别是她点出了田四曾经多次想做掉杨觐的事,顿让我想起初来府上,与杨觐交谈,感到这人似是无时无刻不在受着田四的威胁,而其不得不忍耐一般。现在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两人勾心斗角,而势力又大致相同,因而这么长时间内,两人竟然都相安无事。嘿嘿,可惜我一出现,便叫此二人的矛盾大大激化,用不了多少时日,他们便会自相残杀了。
盘算了片刻,突地想到,杨觐若是怀疑上我,又怎会派人行刺田四,故意找冲呢?心下惶惶,顿时睡意全无,道:
“圆姑娘,若此时我对杨觐说对田四不利的消息,杨觐会怎么处理?”
小圆跪倒在地,道:“公子请唤奴婢小圆即可,否则折杀奴婢了。不知公子可否将‘消息’对奴婢透露一二,我……哦,对不起,公子……”
她涨红了脸,显然是担心我并不相信她。我忖道:此女经常接触杨觐,现在又是杨觐派向我身边的卧底,对我大有利用价值。如果她真心帮我,我纵把所有情况说与她听又如何?下定了搏一把的狠心,轻轻搀扶她坐下,用平静的嗓音把我人府以来,与杨觐、田四等周旋韵事情对她说了一遍。
小圆听完这些话,眼圈顿时红了,跪下哽声道:“奴婢早视公子为主人了,公子但有吩咐,是死是活,奴婢都心甘情愿。公子把这么大的事情告诉我,-就算有人将我千刀万剐,也休想从奴婢口中掏出半个字来。”
我笑道:“起来罢。小圆你深知杨觐性情,你能不能对我说说;怎样才能让他相信我呢?”
小圆道:“杨觐此人,最是多疑猜忌,心机很重……”
我“唔”了一声,披衣下榻,心里顿时涌起了无数念头。小圆赶忙乖觉地闭上嘴。我暗想:多疑?那就让你彻底疑个痛快。不如把田四出府的事情,讲得似是而非,却又在关键地方,勾起他的疑心,让他不得不派人暗查,此时便可行计。道:“原来杨觐深具城府,我倒还小看了他。好在紧急时刻,有圆姑娘拉了贾某一把,才将这事能够左右逢源,令我游刃有余了。”
待到三更,小圆已经睡熟了。我方给司马恭写好了信,小清就似一只灵猫般,将已吓得面无人色的杨小姐背来了。
“欢迎,欢迎。”我鼓掌道,见杨小姐惊魂未定地下来,手脚却都还在打颤,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清儿,杨小姐千金之躯,岂能经得住你这般折腾?若你爬得太高,跳得太远,恐怕会惊倒玉人,有杀头之罪呢。”
杨小姐不禁怒目瞪了我一眼,小清请她榻上坐了,这才道:“别胡说八道了。下午我见到史阿,他差点就被杨觐收买了哩。”
我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
小清道:“杨觐趁你不在,暗中拉拢史阿,打探你的情况。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你和田四的关系,史阿对我讲时,我都差点吓出病来。那杨觐还颇懂分化瓦解那一套,出手便是五十两银子,若是别人,早就心领神会啦。”
“什么!”我心下一慌,道:“史阿不会的罢?”
小清摇摇头,突地微笑起来,“你怕什么,史阿是王师傅最忠诚的徒弟,他又挺有义气,像极了王越的性子。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记起前事,叹了口气,把我猜想史阿可能是王越亲子的事情告诉她,小清吃了一惊,半晌才缓缓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史阿自己还不知道,他只晓得师傅待他最好,恐怕王越承认自己是他父亲,只能让他更欢喜罢。现在我们也只好瞒着他了。对了,史阿跟你还说了什么?”
小清道:“史阿是个聪明孩子。他假意应承了杨觐的收买,说起你跟他不过是一般朋友,没有太多顾忌。杨觐喜出望外,当时就让他秘密掌握你的行动,再随时汇报上去,尤其是你跟田四的关系以及你们商量的重大事情等等。”
我心里不免大叫自己运道好。前些月老是倒霉,到现在便学乖了,事事小心在意,再也不打无准备之仗。说真的,有时睡觉想起李升叛卖的那些个乡亲,我还总时时悬着心,替他们祝福祈祷,若是他们饥寒而死,我至少也犯了伯仁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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