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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觐见过史阿,顿被他相貌堂堂的少年英姿所吸引。问起家世,史阿便依我所言讲了一番自己“无依无靠,四处流离,偶遇高人指点,得学技艺”……的经过,杨觐大喜,拿出自己一柄宝剑,欲试他身手。
史阿接过剑来,精神尤是一振。自从那天逃出来后,武器都丢在了白素家中,因此很久没再摸过兵刃,史阿是剑术高手,一天不练,便觉技痒,此时拿捏着剑匣,更是情不自禁,道:“两位请退到一边!”
我见他似是换了个人一般,双目炯炯,一改来时有气无力的样子,便赶忙拖着杨觐闪到一边。史阿忽地拇指一弹,震开卡簧,闪电般拔出剑来,但见他神色沉静,一挥数式,气势袅袅,皆是直来直往,剑锋似如灵蛇,竟幻出无数光影。暴喝声中,那剑光已在对面墙上发出数点,转瞬间他已剑沉人鞘,作势调息。
若不是我早见识过王越剑法,此时定然会像杨觐一般目瞪口呆。最让人吃惊的,还是史阿在空墙之上,以剑尖点出几排工工整整的麻点,大小、深浅都尤为一致,杨觐赏看良久,才将一个“好”字喊出,大笑道:“小贾真是识得人才!这般夺人心魄的剑术,当真神乎其技也。高鹗,不知你愿不愿意跟在我的身边?田四有眼无珠,屈让足下为一小厮,当真可笑之极!”
我向史阿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地跪倒在地,佯作感激地道:“多谢杨爷提点,高鹗若有出头之日,定然报答杨爷大恩大德,永志不忘。”
杨觐忙搀起他,笑道:“高兄弟已经是自己人,这么说便见外了。”突见门外有人影闪动,脸色一沉,道:“是什么人?”
门口一人道:“我们闻听杨总管屋里有动静,不知现下可安好?”
杨觐听了这人声音,忙低声笑道:“是自己人。”道:
“小安,你们进来罢,我正想吩咐你们过来见一见高兄弟呢。”
门一开,顿时进来四个武夫打扮的壮汉,腰中皆是佩剑,见到我与史阿,便露出惊疑的神色。杨觐示意把门关了,这才指着我笑道:“这位是新来的贾兄弟,赶明儿就要升管事了。那一位是高兄弟,他以后就是你们的班头,你们有什么事情,直接向他禀报罢。”
那四人赶忙过来见礼,但瞧着史阿年轻、身材又不算很魁梧,都流露出不解甚至轻蔑的态度,哼哼哈哈地不肯弯腰鞠躬。杨觐忙转头朝我解释道:“这四人是新近我才收的手下,都有一身好武艺。因得他们相助,我才没有遭了田四的毒手。”指着那个头最高的道:“这人姓安名牧,是另外三人的兄长。”
我心中暗笑杨觐恐怕对田四早有防备,见那姓安的神色倨傲,如是新收的人众,必定事事小心;哪会公然将不满放在脸上。笑道:“四位怕都是精通剑技吧,不如取剑出来,露一手看看。”
安牧见史阿负手站着,毫不动容的样子,不禁有气,哼了一声道:“若是这位高班头肯出手与我等一试,安牧等便奉陪了。否则,何必劳管事的面子,徒让人见了不高兴。”
史阿哈地一笑,道:“竖子!”剑鞘疾出,一勾一挑,已将安牧腰间长剑抓在手上,出言讥诮地道:“剑倒是不错,不过你会用吗?”
安牧等无不大怒,但见史阿轻轻松松,还未出剑,自己就先输了一折,不免又惊又怕。余下三人皆都“刷”地抽出长剑来,安牧以手摸摸腰眼,大是惭愧,叫道:“还我剑来!”腾身扑上,四人一齐出手。
杨觐安坐榻上,丝毫也没露出不快的神情。我知道他仍想试试史阿的功夫,但怕安牧等倚多取胜,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刀剑无眼,杨爷要及时叫停,免得高兄弟手辣,有所误伤。”
杨觐见我这般推崇史阿,笑道:“我自有分寸。”
史阿此时却是神定气闲,一副高手派头。直到剑到眼前,这才以剑鞘一格,笑道:“好,你的剑便拿去!”抽剑出来,轻轻挥出。安牧见眼前全是剑光,大惊之下,硬生生收势后退了两大步,耳边又一阵兵刃交击的声音,手中一实,已是剑柄在手,只觉那股大力压下,又退了两步,这才稳住身形。只见兄弟三人都已空手,面现诧愕之色,而另三柄剑,却拎在史阿手中。
杨觐拊掌笑道:“高兄弟真是好身手!”又朝安牧等笑道:“可愿意让高兄弟做你们的班头了?”
安牧望望手中的剑,长叹一声,弃剑跪倒,“愿为高兄弟效犬马之劳。”另三人也同现敬畏之色,纷纷拜见过新任“班头”。
杨觐又指着墙外史阿留下的印记,向安牧等人吹嘘,这几人无不脸露目眩神迷之色,全没想到天下竟有使剑如此神奇之人。
史阿领了赏出来,笑道:“比姓田的大方多了。那厮有家财数万,连颜将军五两贿赂都照收不误,说起来真是笑掉人下巴。”
我也有同感,打了个哈哈,这才正容道:“姓田的那里,我要去查探一下。昨夜我和夫人秘密会面,不知道有没有被他的人看到。你陪我过去,若是他真的已知我等底细,那就不得不动手杀人了。但愿……这厮还没来得及把消息送出去。”
史阿惊道:“他派人监视将军?”
我点点头,道:“据说是他的两名贴身护卫。他们昨夜和我睡在一间房里,跟监视也差不多了,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他们是田四的人,还以为杨觐看重我,特意叫我和他的手下同睡一间呢。”
史阿脱口道:“孙氏兄弟?”
“你如何得知?”我惊问道。
见他轻轻哼道:“早有耳闻了。那两个家伙到处横冲直撞,你想不知道他们都难。”
我冷冷做了个斩的手势,道:“你有几分把握。”
史阿打了个哈欠,道:“那两个一望而知是酒色之徒,恐怕骨头都架空了。我要杀他们,真像杀鸡用牛刀一般,不费吹灰之力。”。
我心中一喜,道:“仍要小心些,别太大意了。”
当下直趋西院。从下人口中得知“田爷”刚醒,吃过中饭便要到城里办越冬年货。连忙人了厅前拜倒,道:“小的等叩见田爷。”
田四从厅中步出,淡淡道:“你不是已在东院杨觐手下了吗,有什么要事到我这里来啊?”
史阿因跟我一道,也只得跪倒。我故作惊慌地道:“小的有一大事,要密禀田爷。”
田四疑惑地转头往厅里看看,道:“什么事要密禀我?”挥了挥手,将一千奴婢、下人都支了出去,“你说罢,这里再没别人听见。”
我抬起头来,心里知道孙氏兄弟必在厅里暗中护持左右。便决定探他口风,忙道:“我刚刚从杨觐那里过来,恰好给我听见一件大事情。田爷,你要小心杨觐身边的四个家仆,他们为首的一人姓安名牧,都是使剑的好手。”
田四面不改色,道:“哦?杨觐招这等好手来,必是对付我的了,你还探听出什么消息?”
我知他早已有数,心念一转,道:“今早我去账房之时,杨觐正和那四人秘密商议什么,我一进去,他们便不说了。所以我心里疑惑,假意告辞,其实伏在廊后偷偷听他们说些什么。”
田四脸一沉,道:“他们究竟在密谋什么?说!”
我装作十分震惊的样子道:“杨觐要那四人午后秘密跟在田爷车后,待到了城里,再设计伏杀,而且还要他们布置现场,装出有人劫财越货的样子!”
田四哪知我随口而说,他出去采办年货,实是众人皆知的消息。但他关心自身安危,顿时脸现杀气,“有这等事?”重重拂袖,暴怒地在厅前走来走去,“杨觐想杀我,就这么简单吗?我要杀了那姓安的四人,还要把他的身体,一节节地撕下来,叫他尝尽痛苦而死!”
这些话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的,连史阿都面露惧色。我心道:这田四当真是狠毒之极,而且在谁的面前都丝毫不假以言色,可不知司徒家中,就真的没人能管得了他?
这厮还居然敢派人奸杀小姐的贴身丫头,气焰之嚣张,已经到了极处。故作颤声道:“田爷请息怒,请息怒,小的一听到这个天大事情,便马不停蹄地来了。望爵爷多作准备,采货的事情,便多拖几天之后再说,免得让杨觐撂手。”
田四摇摇头道:“我人手充足,根本不怕杨觐偷袭……
来人,备车!”
我心里一急,他只要出去一趟,立马便知道我在骗他,那还了得?赶忙道:“田爷请冷静一下!杨觐此此人阴辣得很,这趟更不知勾结了城外多少马贼,花了多少银两,必欲置田爷于死地。田爷就算有了防备,也难敌他们多人围攻的呀!请田爷放出风去,多拖延几天再说,这样既打乱了杨觐的奸谋,又赢得了我们准备的时间,乃上上之策也。”
田四望了我好半天,这才哼了一声,道:“难得你对我忠心耿耿。我还以为,你是小姐派到杨觐手下对付我的呢!
好罢,以后你就是我伏在杨觐身边的耳目,若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向我报告。”
我急忙“献媚”道:“还有一事,我这姓高的兄弟也愿意到杨觐处卧底,请田爷不吝应允!”
田四皱起眉头,道:“他够忠心吗?”
我连忙点头,道:“高兄弟和我是生死之交,情同手足,田爷请放心好了。”
田四这才嗯了一声,作为答应。我刚要以话套问孙氏兄弟的事情,他忽地道:“小贾,昨晚你睡得好吗?”
我心中一震,心跳加快了一倍,故意叹了一声道:“好什么!杨觐把小的和另外两个人放在一间房中,显是故意刁难。害得我和相好晚上见面,都加倍困难了。”
田四惊道:“什么?”显是我直陈晚上有人和我,见面的事情,显得措手不及。
我假意不解道:“田爷,有什么不对吗?”
田四忙道:“没有没有。哦……原来你有个相好,她是什么人?”
我心里一紧,故作不好意思地道:“她和我在城中认识的,晚上她便潜进府中,和我相会。小的……嘿嘿,喜欢她得紧。”
田四瞪了我半晌,突然点点头,道:“很好,很好。你什么都没有瞒我。实话跟你说,那跟你一起睡的,是我贴身护卫孙离、孙邯,他们是我派去保护你的。我怕杨觐见疑,起心杀你,所以叫你睡到他们房里。”
我听他解释完,便赶忙露出会心的表情,道:“原来如此,多谢田爷对我恩宠。不过杨觐那奸人使坏,今晚便要把我调到东厢去,还不知是福是祸呢。”心想:原来田四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必定疑心我送银子的用意,这才派人去探查我的。
田四冷哼一声,道:“杨觐狗贼要动你,还不敢明日张胆地在府中下手,你尽管放心去罢。以后无论什么事情,你都要向我禀报。特别是杨觐那班手下的动向!他们虽非孙离那两人的对手,但合起力来,的确不容我们小觑。”
我见田四完全不知我和小清的身份,顿时放下心来,告辞出厅。史阿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刚走到东院,便躬身一揖道:“颜将军有超群心志,过人之才,今后请一定要多教史阿。”
我知道王越“死”后,史阿一段时间只对小清另眼相看过,而对我没有多少敬仰。现在他的观点却大有改变,特别是对于我能把杨、田等人轻松玩弄于股掌之上,尤为惊讶。
我笑道:“我们还没脱离危险,走一步算一步,就别提以后的事了。”拍拍他的肩,低声道:“你今晚要严密监视着孙氏兄弟,若他们再来,便想法引开,我和夫人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史阿点头道:“这事情包在我身上。”想了想又道,“不若把他们引出府去宰了,也省得日后麻烦。”
我摆手道:“不可操之过急。现在洛阳城还在到处搜查我们几个,尤其是夜晚,更加危险,说不定你还没动手,就被人发现了。再说,此时杀人,势必造成城中恐慌,兼因孙氏兄弟又是司徒家的人,你想想,汉军会不怀疑到这里来吗?”
史阿道:“将军说的有理,但是这两人必须尽早除掉,否则恐怕杨小姐还会受惊呢。”
我微笑道:“你只担心杨小姐?嘿,真是孩子。你稍安勿躁,这两天大军攻打洛阳城,那时候就是你动手的好机会了!”
史阿吃了一惊,道:“是谁打洛阳?”我便将和小清议好的计策对他说了。史阿听后大喜,感激道:“将军这般信任我,连这事都对我说了,我一定忠心辅佐将军渡过难关!”又赞道,“人道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我今天才体会得到其中真趣!谁能想到将军敢冒这样的险进攻洛阳呢?若此计管用,我等便可在西凉会合,远离这虎狼地了。”
我觉得他的话太是肤浅,但见他这么兴高采烈的,笑了笑,也未加驳斥。见了杨觐,细禀了田四事宜,与安牧等也各有一番计较。
晚间还未到休息时间,杨觐便吩咐婢女,将我迎到东厢旁一间宽敞的大房间里。我见挂于四壁的五彩织物,地上铺设柔软毛毯,以丝帐分隔卧室,比起孙氏兄弟的屋子不啻于天上地下。笑道:“请带话给杨总管,就说小贾心里感激不尽。”
那婢女轻笑道:“我叫小圆,杨总管着我伺候公子。以后贾大相公升为管事,奴婢便是公子的贴身丫头了。”
我吃了一惊,看着她道:“你说什么?你当我的丫头?”
那叫小圆的婢女施了一礼,道:“正是。公子是否要安寝了呢?”
我茫然点点头,心想:这是杨觐施的美人计吧!哪有这般好事,送个大闺女来给人当丫头的。瞧这女孩生得跟花儿一样,怎么会心甘情愿当别人的物品呢。看她眉目带笑,盈盈地走进帷帐叠被铺枕,我哑着嗓子道:“你……你真要当我丫鬟?杨总管究竟要你伺候我什么呢?”
小圆回首吃惊地看看我,跪下道:“公子是不喜欢奴婢吗?若是公子不要我,杨总管就会把我送到李相公那边去,我……我死也不愿意服侍他。”
我忙道:“起来说话。”头立刻大了一圈,还不得不装作很和蔼的样子道,“我没说不要你呀,只是随便问一问嘛。杨总管叫你来,不会一点吩咐也没有吧。”
小圆这才安下心来,举袖轻轻一拭眼泪,含羞笑道:“我……误会公子了。杨总管吩咐,要好好照顾管事老爷,小圆一定听话的,一定会让公子满意。”
我的头又大了一圈,叹道:“我现在还是个下人嘛,为什么你一定要照顾我呢?不若你回杨爷那儿去,我再去求求情,让你不用到什么李相公那边,也就是了。”
小圆吓得又跪下来,花容失色地道:“不行,不行呀!
杨爷肯定会把我交给李相公的,小圆好容易才能伺候公子,公子非要赶我走,我……我就只好去死了。”
我这次倒心平气和起来,奇怪她为什么那么害怕“李相公”,道:“李相公?他是谁,是不是他会欺负你?”
小圆的脸变得通红,恨恨地道:“他是个坏人,就想……动手动脚,占人家的便宜,我差点就被他玷污了!”
哭出了声,又道,“我求杨总管把我交给小姐,可是他总不理我。若不是他把我送给公子,我……我就完了。”
我心想道:杨觐虽不是好鸟,但这女人万万不能留下,否则和小清说都说不清楚。沉声道:“你不服侍李相公,怎么又愿跟我呢?杨总管是不是另外有些交待。”
小圆咬咬下唇,挺胸道:“奴婢见公子生得不像坏人,所以心甘情愿来这里。刚才公子的一番话,奴婢便知公子是个善人。即使……公子对我不好,也只是奴婢生得命苦罢了,只是再不要把奴婢赶回去,求求管事老爷了!”
我的心登时软了,扶起她道:“算了算了,不回去就不回去罢。那个鸟李相公还能吃了我不成?老匹夫把这么重的担子让老子挑,难道老子就不敢吗?”
小圆隐有感激之色,虽听不懂我在骂什么,但总之是知道自己安定了下来,便赶忙继续收拾了起来。我看着她忙碌,忖道:杨觐、田四、李相公,奶奶的,老子怎么尽和这些角色打交道?我颜鹰的生命,应该拿秒钟计算,这些个屎人烂人,给老子提鞋也不配。叹息了半天,忽地又想到了荀攸,暗中一喜,心想这几日应该去走走他的门路才是。若是京里还有一人能让我放心,必定是公达兄无疑了。
小圆服侍着我脱衣躺好,这才羞红了脸问道:“公子要不要奴婢侍寝?”见我呆呆望着她,忙低头退了两步,却更是心旌难持,和我的双目一交,立刻红晕升到耳际,“呀”的一声,奔到帘外,“公子若要更衣,尽管呼唤奴婢。”
我长叹起来,心想这一晚若我能睡着,恐怕真是见了鬼了。只盼着小清快来,送一碗冰镇绿豆汤,否则老夫把持不住,难免会害人害己。
睡到半晌,已闻不到丫头动静,见外屋几盏灯光,却被一一熄灭。月光洒进窗来,把小圆俏丽的倩影映在丝帘上,我忍不住睁大了眼,她却又赶忙避到一旁休息去了。
时间似过得分外艰难,到了月上中天,还不见小清的影子。忍不住翻身下榻,轻轻拉开丝帘,往门口走去。此时,有一片月光正打在睡着的小圆身上。她侧着身子,紧紧覆着毛毯,似是冷着般的,微微发抖。冬天的夜晚,没有炉火的房里可想而知。我抄起她的身子,把她放到榻上,替她盖上了舒适的被子。她全然没醒,嘴里却发出舒服的嗯嗯声,好像正做着一个好梦。心中一动,便蹑手蹑脚离开了她,暗道:有女人主动投怀送抱,我却不能碰她,难道我真有惧内之意吗?
自言自语地道:“谁说的?我颜鹰什么时候怕过老……”
旁边突地有人“扑哧”一声,我吓得连魂都几乎飞掉。
待听清楚是小清了之后,更是拼命想捂住嘴,祈求她没听见刚刚我说的话。
小清朦胧的脸庞出现在我的面前,星一般的眼眸、流云一般的笑容:“你别装正人君子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是不是怕我在旁边,不敢使坏呀?”
她柔软的小手握住我,刹那间,只觉世间所有美女都放在我的眼前,我也不会去看上半眼。
她终于轻靠在我的怀中,笑道:“夫君还是那样,非要我时时管着你不可。好啦,我们出去说话,别让这丫头听见了。”
“她不是杨觐的人。”我解释道,“再说她也睡着了,听不见我们说什么的。”
小清吃吃笑道:“你这人就会装蒜,她根本没睡着,难道装出睡觉的样子都会很难的吗?你还是小心些好,以前你可吃了别人不少亏了。”
我当然知她意思,心里咯噔一下,暗想:原来这女人是被派来监视我的!该死的,老子差点还被她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哩。不免心中疑惑,故意加重了脚步,缓缓走进卧房。
突地,眼前一亮,小圆颤巍巍地点上了灯,面容惨白地俯跪在地上。
我一见她果然是醒着的,便更为刚才抱她上榻,怕她着凉的那股傻劲所怒,气道:“是不是杨觐派你来监视我的,回去跟他讲,这就免了吧!”
小圆闻听我言,不由哭道:“不是的,真不是的,请公子务必相信奴婢,奴婢不是杨总管派来的,是自愿来服侍公子的。”
她的肩头一耸一耸,抽泣得极为伤心。我长叹一声,道:“好吧,那我再信你一次。你去睡罢,我不吩咐你,就别起来。”
小圆突地掩面奔了出去,却跪在小清跟前,痛哭起来。
我看她把脸都贴在小清膝头之上,泪水几乎打湿了小清的衣裙,不禁心中一震。刚要软语安慰,小圆已止住了哭声,低着头道:“奴婢这就去睡了,决不会偷听你们说话的。”
楚小清见她走回去,突地和气道:“你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她仍低着头,哀声道:“奴婢小圆。”
小清笑道:“我叫小清,你叫小圆。连名字都很像呢!
你别哭了,坐到我身边来,告诉我,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小圆讶然,望了望不知所措的我,无言地坐了下来,静静摇了摇头。
小清抚着她的头发,又道:“是不是杨觐想欺负你呢?”
小圆肩头一震,实是想不到她怎能讲出自己的心事来,伏倒在地,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姐千万不要把我送到李相公那边去。小圆宁可死了,也决不从他。”
小清拉起她,温柔地擦着她的泪道:“我怎么会舍得呢?我还要让贾公子好好待你,不让你吃苦了。你告诉我,杨总管拿什么逼迫你的?”
小圆感觉什么也瞒不住她,“哇”的一声,扑倒在小清怀里,“杨觐是人面禽兽,他跟李相公……跟李相公是一样的人!我决不再回去,决不再回到他那里去!
我如遭雷击,心想原来她怕的不是李相公,是总管杨觐!难道……难道杨觐根本就是田四一般的人?他对这样的女子都忍心下手?怪不得小圆死活不愿意回去,那一回去还不跟重新回到地狱一样……小清,她怎么知道这事情的?
小清叹了一口气,道:“你失身于他,却还不得不做违心的事情,曲意奉迎。你既已看出杨觐是人面禽兽,为什么还要对贾公子说谎话呢?”
小圆泣道:“小圆的家里,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哥哥。他被抓进了监牢,杨觐说,只有他能救出我哥哥。我……我不得不从了他。”
小清轻描淡写地道:“要是我告诉你,你哥哥已经被杨觐害死了呢?”
小圆瞪大了眼睛,望着小清的脸上已没有半分血气。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
我沉浸在她喃喃自语的恐怖感之中,那种无声的寂寥,令人毛骨悚然。突然间,我感觉自己犯了个大错误,我几乎误以为杨觐处处受着田四的气,是一个正人君子,哪知道他暗地里干出的事情,比田四还要歹毒三分!他们统统是一类货色,而这个地方,根本全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一时间,这种突然而来的观感让我更加痛恨这暗无天日的社会!正愤恨之间,小圆突地向门外狂奔而出,手里已捏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小清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把她往后拖进卧房。兀自晤唔地喊道:“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小清若无其事地夺下她的刀,横在她的颈边,道:“现在惟一能替你报仇的,就是贾公子!你若想报仇,就别做声,以后还要天天没事样地,到杨觐那里汇报贾公子的情况。到了我们离京的那一天,就是杨觐的饮剑之时!”
小圆被制住身体,反抗逐渐停止。小清松开手,任凭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泪水像小河一样地往下淌。“哥哥!他是怎么死的?我一定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小清沉默了片刻,道:“杨觐为了取得你的信任,装作救人的样子,实际上他勾结了官府,定了你哥哥斩头的大罪,还偷偷在饭菜里下药,把他毒死了。这样你以后也都无家可归,只能依靠他过日子。”
见她如木头人一般听着,又忍不住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她在求我不要怪小圆,心想:这是自然的了。如此苦命的女子,若我不尽力帮她,还不让天下人耻笑吗?当即点了点头。
小清又皱眉.道:“我要求你一件事。”
我心下恍然:“杀杨觐?”
小清点点头,咬着下唇道:“不是替她求你,是我自己要求的,这个人实在是阴毒得很。我听到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事情,才更要杀他。”
我初时不明白她为什么求我这件事,但小圆跪在我的面前,不停地抽泣着,不停地磕着头,直到把额角磕破了之时,我才明白过来:小清是要我来承担,要小圆领我的情,而不是她楚小清。她的用意真的很深沉哩……
“起来。只要她说的都是真话,不用你求我,我也会手刃这个恶贼!这条人狼,披着善良的外衣,实际上骨子里比田四还可怕。看来我现在不但要明哲保身,更需大力挑起田、杨两派的矛盾,我要让他们窝里斗,往死里斗,再把他们一个个地干掉!”
小圆泪如雨下,道:“公子,如果你真的能帮我杀掉杨觐,奴婢无以为报,只能以这个已不干净的身子伺候公子了!”
我拉起她道:“圆姑娘何出此言?我是个落泊的人,你若跟着我,说不定会遭受更大的痛苦与伤害,说不定还会丢掉性命。还是另找个好人家吧。”
小圆咬牙道:“奴婢决不再伺候第二个主人。若公子嫌弃,奴婢只好自尽了。”
我看了看小清,她微笑地走过来,道:“贾公子和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你呢?好啦,你报了仇后,便跟我们走。这里再不是久留之地了。”
小圆低泣道:“若报得大仇,奴婢纵使粉身碎骨,也要答谢二位主人的大恩大德。”
安顿好了小圆,命她不必伺候,早点休息,这才向小清提起汉军包围的事情。她笑盈盈地道:“正如你所料,温衡的部队一马当先,赶着来送死了。其他两路,都是磨磨蹭蹭地,跟在姓温的后面,不愿先行攻击,以免削弱实力。司马恭已依计而行,今夜四更时偷袭洛阳,等曹、何二帮人马收到诈降表,定然迫不及待赶来见功,那时就有好戏瞧了。”
“哦?今夜就进攻洛阳,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小清笑道:“战场瞬息万变,不是你自己说的嘛。怪就怪姓温的部队来得太快了,今早已逼近伊水,若不是他隐蔽着行军,早就对我们形成合围了。”
我摇摇头,“没料到汉朝还有这种人才!”又冷冷地一哼,道,“可惜和我颜某人作对,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看来他们要到明后日晚上,才能合力展开攻势。最近两晚,等到天色一黑,便要司马恭见机弃下所有辎重,向东急行,从近渠处潜过洛阳……地图!”
小清从怀中取出地图摊在地上,我细细地看了片刻,道:“阳渠向北,于小孟津、介县西南处,最好伏击。若是……嘻,若是把上次你送我的铠甲多做些出来,那么便就是大模大样地迎战,也未必会败下阵来。”
小清见我提起那件铠甲,神色顿时有异,我心下后悔,知她定是想起我和她吵架的事情。忙柔声唤道:“小清……”又忍不住“扑哧”一笑,“你的名字跟我的丫头是一样的,那不是没区别了吗?不如以后我换个称呼。”
楚小清哼了一声,道:“换什么,小清不是挺好的?”
我搂住她,轻轻吻了吻她耳边柔顺的秀发,一时豁然开通,道:“不如叫你清儿。清儿……清儿……你觉得好听吗?”
小清听我叫得异样,羞涩地道:“别叫了,好肉麻。给……给人家听见多不好,还是叫我小清罢。”
我摇摇头,笑道:“清儿,清儿,清儿!你真的好美,我爱死你了。”
小清“呀”的一声,轻轻捶打我的胸口,道:“你好坏,你若不住口,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能够逗得她发笑,我也算安下了心,再不敢提起铠甲的事。转了个念头,道:“对了,还记得荀攸府上怎么走的吗?”
来到苟攸的卧室前时,已快三更。小清笑了笑,道:
“你的架子好大啊,累这许多人,昼夜不停地替你巡逻,放哨。呵呵,他们恐怕没想到你还有闲情雅致,三更半夜地,还到别人家串门子吧。”
我干笑两声,心里不免惴惴:若是没有老婆大人的帮忙,恐怕这几日我便会在洛阳“正法”了,到时必定观者如云,每票二元,以欣赏羌寇之首颜鹰五马分尸的精彩场面。
事后若还要合影(……),另收一元。
看着荀家黑漆漆的大院子,不禁又生出额外的感慨,只觉自己的未来,实在与这黑暗之处毫无差别,谁知道前面有没有一条深沟,或是一堆狗屎呢?
默然良久,看小清静静地开了房门,便闪身进去。
荀攸睡在榻上,鼻子里鼾声轻响。我摇了摇他的身体,这才将他惊醒,坐起来道:“是谁?”
“嘘——小声点。是我,颜鹰。”
荀攸赶忙落榻,手忙脚乱地把油灯点上。见到楚小清也站在一边,忍不住脸色一红,转身披了件衣服,向她揖拜作礼。这才拉着我跪坐榻上,欣喜地道:“果然是你!”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稍稍有些奇怪地道:“先生怎么一点伤痕也没有。这两日洛阳城守说差点追到了你,我还着实捏了把汗哩。听说最后仍是被你跑了,所以现在人人自危,惟恐你到处打家劫舍呢!”
我哈地笑起来,转头示意小清留神门外,这才道:“我现在日子过得正舒服着呢,哪里来的伤痕?”
荀攸高兴地道:“先生真是风采依然啊,公达料到先生必不会忘记我这个老朋友的,但却没想这般危急的时刻,居然还冒死来此。”
我发笑道:“可不光是探望你。我虽然过得很舒服,也没什么危险,但到底还是个逃犯,不可能整天在洛阳抛头露面。我找你的原因之一,是因为你是我在洛阳认识的惟一一位可称为知心的朋友,所以事情交待给你,我也很是放心。”
荀攸站起身来,正容躬身,道:“多谢先生视公达为挚友,公达当尽吾所能,助先生逃离洛阳。”
我笑道:“不必先生先生地喊了,你不会称‘颜兄’吗?真是迂腐。”
荀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重又坐下来。我当下把当日到了会宾楼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述了一遍,连是夜偷袭洛阳之事都毫不隐瞒。他听完之后,满脸诧异、敬服之色,激动地站起来,在房中来回踱步。
“先生……哦不,颜兄之才,真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高明啊。依公达之见,只怕也仅是尽力而战,决无颜兄这般奇谋妙策,可以化解危急。”
我正视着他,语重心长地道:“不!荀兄面对如此窘境,必能想出更加高妙的主意,恐怕我都未必能与阁下一较短长。”说罢,将手放在他的肩上,道,“荀兄只是一向谦虚,但你也是聪明人,须知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啊。”
荀攸闻言吃了一惊,看着我的眼睛都发出了亮光,喃喃道:“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公达拜服,真没想到先生思路如此之博大,我与先生相比,就像萤火之光比与皓月一般!”激动之下,竟又称起“先生”来了。
我不由得有些惭愧,居然想不起这条谚语是谁说的了,大概是某个名人罢……赶忙道:“荀兄谬赞,我们还是谈正经事吧。现在你已知我与张让、蹇硕、刘焉之间的事情,你有什么好计策,可以让我暂时免受他们的干扰和影响呢?”
荀攸见我让他谋划,高兴地站了起来,道:“颜兄请稍坐片刻,待公达考虑一下,即便答复。”
我笑道:“如此,便烦劳荀兄费神了。我到外面去走走,荀兄不介意吧?”
荀攸只是笑着朝我和小清拱手。我们便走到门外,让他一个人可以冷静地考虑考虑。心想:以荀攸之才,若都想不出办法,那我也不要再求别人了。嘿嘿,真是好笑,我是不是应该把诸葛亮拉过来,当我的军师呢?心里盘算了一下,立刻便失笑道:“不对,他还只有五岁呢!”
小清轻声道:“谁只有五岁?”
“我是说诸葛亮。我本想让他当我们的狗头军师,后来一想,他年龄不够!”
小清笑起来,道:“你说的《三国演义》里,好像诸葛亮本领是最大的,死了之后,还能把别人吓得东倒西歪。”
我知她的心中没有我们一样对三国人物的感情,那是一种从小就深人心扉,并且以年纪的增长愈加深刻的感情。虽然很可惜,但她同时也就能保持着旁观者的心态,不像我,一见到张辽或者荀攸,就没命似的巴结、讨好,而一见董卓,就深恶痛绝,老是想背后放他的冷枪。唉,如果没有这种感情,我也许做起事来,就没有什么顾忌了。我可以巴结张让,谋取高官。可以镇压黄巾,赢得声名,甚至可以暗杀灵帝,推翻现政权,实现我当皇帝的梦想……但事实上,我既然要追求幸福,则必然要利用和制约某些人,干某些我不想干的事情,说某些我不想说的话,甚至去杀人,去放火。
这一切仅仅是为了能顺利地完成那即将出现的历史以及完成我“残喘”的人生……
小清见我长时间默然不语,关切地道:“在想什么呢?
刚刚还笑容满面,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变得没精打采的。”
我摇摇头道:“没事。我想以后你还是试着忘掉那些故事吧,因为我常觉得,知道了结果,再去做事,真的很没意思。”
小清刚想说话,突然东面的天空猛然亮堂了,隐隐有喧嚣和锣鼓之声传来。我感受到有震天动地的叫喊声和拼杀声,也立刻意识到,是司马恭开始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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