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汉末畿辅 第十一章 蜀地鬼师

 

  武都郡位于凉州西南接近益州的地方。当经历几十天风餐露宿后来到沮县时,我终于长舒了口气。于途边打仗,边招兵买马,现在我变成一支千人部队的最高统帅了。我开始习惯于这种生活,不但长了一把胡子,还练就了不少功夫,尤其是杨速和李升,倾囊传授,令我获益匪浅。

  不过我看得出,杨速等人对我之钦仰远远超出了我对他们的依赖。那一种恭敬与崇拜,在每次的躬身致意及谈话之间眼神的流转中即可察觉。我相信每打完一次仗,这种意识便会在他们脑海中更加根深蒂固。

  这一段日子杨新有了不少变化。首先是不像过去那么瘦弱了,更加活泼可爱。其次是受了我的“熏陶”,愈发成熟,说出话来连其兄也常常甘拜下风。

  此刻她便穿着一身新装,笑着和赶车的哥哥说话。新儿的腕上,依然戴着那串我重金购得的珠链。它的功效的确奇妙——戴上之后,新儿变得成熟多了,也漂亮了,甚至连皮肤,都变得更加白皙。

  我看着她的笑容,心里甚是欢乐。骑在马上,也不觉得赶路的辛苦了……只可惜小清她,却仍没有一点生气,这些日子来,每当我抚摸着她冰冷的双颊时,种种可怕的念头往往会令我悲从中来,不能遏抑。

  现在我的梦里已不再出现过去,而总是在马匹、刀枪和鼓号声中盘桓。种种的幻境常使我汗淋淋地醒来,才发现小清依然是我生命中的最重要角色,她的平静与我的躁动正形成鲜明的对比。

  有几次夜里,我便会试图找到恢复她的健康秘密而仔细检查她的全身。可是除了脚后腱上的两块硬金属和全身无瑕的躯体,一无所获。

  她真的已经死去了?

  我不相信。她不会就这样睡去的。我问自己:她对我难道真的一点感情也没有吗?脑海中还记忆犹新的是她那动情的眼睛和微笑着的双唇,在那不一般的静谧中抚摸着我的脸,轻声地说:“原来……你也会哭。”在闭上眼睛前的那一刹那,我毫不怀疑已经与她建立了某种联系。同时我也想到抱着她向老天发过的誓:今生今世,决不丢下你不管。

  想来,最终她打动我的,还是她与101那真挚的爱情吧。但从刚到这个时代开始,小清流露出的,仅仅是对我的轻蔑之情——其实罪魁祸首应是列切斯教授,那个鬼才,是他的行为使得小清憎恶人类,甚至憎恶自己。她对我那么冷淡,让我自卑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接近她,也许是因为缺乏在这个环境下的程式吧,她违心地寻求帮助……我相信这是我在电脑指令中最不讨厌的一条了。正因如此,我们才有了接触,才可能共同抗御神海族那上万的军队,而最终站在一起。

  我们共同经过了美好的西羌之旅。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慢慢转变了说话的口气,那一种生硬的、尖利的言辞变成了和蔼的、温柔的,并学会了为别人考虑事情。可那时我竟不能容忍她心中的101,于是差点产生分歧和摩擦。

  现在想起来,我真的太傻,想到她精心照料我伤痛时煎药、喂药的那专注模样,想到她托起巨石时那用力挣扎的姿势,我又每每会陷入苦恼自责的深渊。有好多次,我梦见那石头轰然落下,砸在她的身上……那时我便会悚然而起,整夜不眠地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她漠然的脸庞,以及那分明不再睁开的眼帘,独自掉泪。

  如果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会毫不顾忌地一试。然而,她总没有任何讯息给我,难道她的时间真是以世纪为单位的吗?她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了呢?

  我骑在马上,脑中思潮翻涌,强装笑容和李升他们谈论兵法的事。这些天听说东中郎将董卓被黄巾杀得翦羽而归,从而被吊销了“带兵执照”,又一次“隐退”的事,让我十分舒畅。好在他不在我的“地盘”上,否则即使改写历史,我也不能放过那个暴徒。再说,上次小清差点被他调戏,这账又该怎么算?

  真是算他走运。经过好多次的曲折起伏,董卓居然没有被权势争斗倾轧的车轮压扁,而最终爬上了风浪之巅,可说是相当惊险。然而他独专朝政、残戮百姓,人神共愤,其可悲的结局也可想而知。此时的董卓,早已不是当日的鲁莽匹夫。闻说革职,声息俱无,不反诉也不求人,而是平心静气地再次等待机遇——我想他已经深深地领悟了一点:生逢乱世,军权最最要紧不过,如果掌握了一支自己的队伍,哪会轻易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呢。

  我颇感如是。

  有自己的队伍,就必须让士兵听你的。而让士兵听你的,并不是光靠讲讲好话、赏些银子、提升提升就能解决问题的。关键是自己带好头,又要严明军纪,再得多打胜仗。

  有时候,你犯了错误,叫人当士卒的面打你几个耳光,这种触动远比赏他们一百两银子要大得多。

  于是我开始有意识地培养这种队伍。现在我可以自豪地说,我差不多已经得到了。孙子说过:“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只要有良好的政治教育和严明的军纪,一定可以带出最厉害的队伍。他们精强干练、作风优良、无坚不摧。记得七日以前大破凉州郡五千兵之时,我亲自和杨速一起,披挂上马,猛突敌阵,气势如虹。到最后竟连我自己也被激动了。有此军队,何愁乱世不定?只可惜我并非要到这个时代谋官求职,也没有必要为了金钱美女就卖身投靠某某。走一步算一步吧。当前最切合实际的想法是:当个土财主,治好小清,和她长相厮守,嘿嘿,足矣。

  正想着,耳边传来杨新亲热的呼唤声:“鹰叔叔,鹰叔叔!你在想什么呢?笑得那么快乐。”

  我扭头看去,她正倾身望着我,一副关注的神色,不由得笑道:“我笑笑也不可以吗?那新儿呢,为什么那么开心的样子?”

  杨新笑着,却又低头道:“哥哥要教我练武。将来我要成为一个女将军,保护鹰叔叔和颜婶婶。”

  我大乐,一拽马缰,靠近疾行的大车,伸手摸摸新儿的头发,“真是好孩子。你若学成武艺,将来叔叔便让你做马援那样的大将军,好不好?”

  杨新欢喜道:“好,好。不过我一定要和鹰叔叔、颜婶婶在一起。哥哥说,鹰叔叔有惊天地的才能,是一个英雄豪杰……”

  我听她提起小清,忍不住神色一黯,道:“你莫夸叔叔。其实你婶婶才是真正的豪杰,还从未有人打得过她。叔叔和她比起来,可差得远了……你婶婶姓楚,叫楚小清,你该叫她楚婶婶才对。”

  杨新察言观色,不再笑了。只是把那名字又念了几遍,才问道:“为什么婶婶的名字有两个字呢?”

  我哈哈大笑,道:“这没什么关系吧。”心里想:还有三个字的呢。什么……嘿嘿,曹、刘、孙,关、张、赵、马、黄……还真没什么两字名的。不由得暗暗称奇,又不好不答,便随口道:“你婶婶是仙女下凡,当然应该取两个字的名儿了。”

  新儿瞪大了眼睛,道:“怪不得婶婶长得这么漂亮,新儿还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人呢。鹰叔叔,婶婶既然是仙女,为什么总不醒来和新儿说说话呢?”

  我的心像是被扎了一下,默默无言。杨速在前赶车,此时“哼”了一声道:“杨新,不准说这样的话。”又回头看看,见我一脸痛苦,忍不住道:“兄长莫要难过,嫂子静卧多日却没有改变容貌,一定还可恢复。小弟曾听李兄弟讲,有一神医家住南郑,只要他肯加以医治,还没治不好的。我们不妨先取道汉中,大哥以为如何?”

  我“嗯”了一声,道:“什么神医,现在我只想找个神仙来。唉,你嫂子的‘病’,可不是寻常医生能够调治得了的。”

  杨新插嘴道:“李升说,那个神医可神了,连一个已经睡进棺材的人都被救活了过来,人家还给了神医十万钱呢。

  鹰叔叔,我们去一趟吧。“

  我心道:他要银子就好办了,抬几筐去不就得了。可是,即便他真的是神仙,也不可能医好小清的“病”吧?笑了笑道:“新儿替叔叔都想好了?真乖。不过汉中是个大郡,南郑更是有重兵把守,若是冒冒失失地去找医生,弄不好我们都得被官兵逮住。还是再仔细考虑考虑一下。有了,新儿跟叔叔去,好不好?这样人少了,就不会露出马脚了。”

  杨新拍手道:“好,我跟鹰叔叔一块儿去。”

  杨速道:“那可不行。大哥不必冒脸前去;万一被官兵发现,如何是好?莫若我带五百人去南郑,把那神医抓过来。”

  我哈哈一笑,心道:张飞的脾气,倒跟你差不多。

  李升是一个比较严肃的人。士卒们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的,比我在的时候还老实。我知道李升从前当过“朝廷命官”,很有些威风。再加上他懂得用脑筋,因此学得甚快。

  我议定要去南郑的时候,经过再三考虑,仍觉得李兄弟是比较合适的人选,我将军马、辎重和老弱妇孺交给他,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些日子来,我们浩浩荡荡地,已然开进巴蜀,我也终于挨不住新儿的苦劝,决心去见一趟神医。我觉得自己有些迷信了。但是假如我会作法的话,恐怕现在早就画过不少符了!

  诚然,弟兄们都有些不太赞成的意思,于是乎我绞尽脑汁,想出了几种方案:一是我单独带小清去,被否决。二是所有人都去,同意者寥寥无几。三是我带上杨速等几人,这边交给李升统辖,他走他的,我走我的,最后在成都附近会合。这个策略才最终被众人通过。我甚至想像到万一我回不来了,这支队伍该怎么怎么办,都对李升细细说了。他一副喏喏的表情,推脱道:“不如我代统领前去。汉中的黄巾闹得也挺凶,郡守苏固正派兵镇压,这时候最易出事。”

  我摇头道:“你们什么都不清楚,又怎知道我夫人的病症,怎么下手。此事非得我去不可。我若回不来,你带我领兵,继我之愿。”

  李升不答,只低着头,也看不见脸上表情。我便婉转安慰道:“南郑又不是刀山火海,怎会去而不返?反正我们先到汉中,住上一阵子,我再安排不迟。”

  李升一喏去了。过了一会儿,杨新端了一碗牛肉掀帘进来,道:“鹰叔叔,这肉香吗?”

  我“嗯”了一声,道:“新儿烧的东西,怎么会不香呢?”我笑眯眯地看着她,“你自己吃了没有,给我先端来了吗?”

  杨新放下碗,偎在我怀里,“鹰叔叔,你真要去南郑吗?听哥哥说,那儿很危险。而且,好多坏人都要害你,我怕……”眼帘低垂,突然掉下泪来。

  我赶忙哄道:“新儿怎么哭啦?新儿莫哭,叔叔一定会回来的,那时候我还要把婶婶带回来,让她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杨新慢慢收住泪,眉宇间仍有一股说不出的忧伤,“鹰叔叔,带我一起去,好不好?哥哥说,一天两天不能完的。我跟着叔叔和哥哥,就不害怕了。”

  因为害怕新儿出事,我不打算带她一起走,便笑道:“傻丫头,叔叔和哥哥都不会有事的。再说,你跟着大伙儿在一起,还害怕什么呢?别胡思乱想了。”

  杨新忍住的泪又流了下来,只一个劲地摇着头,道:“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跟叔叔去。”

  我心道:新儿今天是怎么啦?莫非有心事?瞧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不忍再拒绝,便抚摸着她的头发,道:“好啦好啦,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叔叔带你去就是。”

  杨新眼睛一亮,抬头看了看我,怯生生地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叔叔怎么会骗你呢?”我笑道。

  蜀地的山路果真难走得很。到达沔阳,已是第十天的事了。此地距南郑尚有百多里路,我们一行停了几天,这才开始准备起来。

  临走的时候李升等与众将土都来送行。前些天,新儿竟突然发起烧来,梦里便说着胡话,把我吓得要命。这两天延请郎中,抓了些名贵药材,才算好了一些,便无法再带她启程了。我背上小清,与杨速带上一大包银两、两套护甲与兵刃,便匆匆上路。于路我还在想:新儿听到我走了,会不会又大哭一场?

  巴蜀这一带,真是物产丰饶。沿路行去,处处鸟语花香,田野上飘散着沁人心脾的香味。自秦汉以来,这里日益富裕,而汉中郡更是如此。况且其北接司隶,南达巴、荆,扼襄、凉、蜀地,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现为汉中太守苏固占此宝地,与外断绝,所以虽然中原大盛黄巾,而这里亦是势单力薄,不足以与汉中殷富之豪强贵族抗衡。

  至南郑时已将子夜。城上灯火依稀,稳约可见城垣依山而建,城墙外数里片瓦无存,好像刚刚才发生过一场激战。

  城高而墙厚,上面往来军土,整齐划一,显见平日里训练有素。

  杨速和我远远望着黑夜里如卧虎般盘踞的南郑城,心中不由得犹疑起来。城前的吊桥早已拉起,护城河黑漆漆的,只有在偶尔巡执火把的反射下,才发出一点粼粼的微光。

  自旬月前攻占马家堡以来,凉州震动。马老二的堂叔安定郡守马风,行什么讨寇校尉,提兵五千来追,被我等削首,转交俘虏送回。自此我天下有名,凉州刺史上诏称鄙人“羌寇之首”。

  可是现在我没劲考虑那一切。一旦想到小清,那平常硬结的情愫又软化开来,使我的微笑爬满脸颊。可是,我真的快要忘掉了,她从前与我谈笑,与我相互凝视、充满深情的样子了,我每夜都在为此疯狂,而每个白天,都不得不通过打仗、杀人来缓和这种矛盾。

  我想到这里,不禁又傻傻地笑起来。此行是不是太浪漫了呢?明明是绝不可能的吧,可我竟能够满怀希望而来。记得临走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华陀一我到处找人打听,可是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现在想来,纵是那华陀来了,又能怎么样,他绝对是无力回天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万一真的能治好小清,花再多的银子、吃再多的药,又能有什么关系?

  杨速看到我阴晴不定的脸色,碰碰我的手膀,悄声道:“兄长,南郑城已经到了,现在就上去吗?”

  “不,天亮了再去吧。你看现在城头上那许多人,怎么上得去?虽说天亮了之后行踪不易保密,但这里的人亦认不出我等。”

  杨速道:“还是小心为妙。天下已知我等取道西蜀,恐有准备。我等斩杀朝臣、击溃官军,此势与黄巾贼寇无二。汉中太守苏固貌似忠厚,实则奸猾,素以卑鄙诈术称著蜀地。此人久居朝廷,又有兵势。我们与他为敌,胜算无多。”

  我淡淡地笑道:“那又何必与他为敌呢?我们自去看医生……他自去当他的官儿好了。”拍拍杨速的肩头,“不过这些日子你已得兵法之三昧,深明‘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你的智力应该不弱,他日若有成,则必会在李、郭之上。”

  杨速嘿嘿一笑,道:“兄长谬赞了,小弟只不过多受了兄长一份教诲罢了。若谈到谋略兵法,兄长胜小弟十倍。”

  翌日。晨曦微露,便有商旅货队络绎不绝地开来,四面八方地向南郑会集。杨速大奇道:“兄长,好像南郑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地有那么多人往城里去呢?”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缘故,便悄悄上路,寻问了一个戴斗笠的老者。他的乡音十分难懂,不过也能听个大概。言“每月初八,则祀蜀神,故老相传,每月初五便在这儿集会,凡汉中众县大小商贾,络绎而来,热闹非凡”。

  我舒了口气,心道:怪就怪我运气实在是太好了,走到哪里都平安无事的。要不然怎么像欣格那样的家伙都困不住我?

  我微笑道:“原来如此。杨兄,看来今天是来得巧了。

  先找到神医再说。“

  昨儿杨速与我商议了一夜,原来打算雇辆车,将小清妥善安置,再冒充行旅,应付盘查。没想到现在出现这种局面,不禁喜出望外,只唤了一顶小轿抬着小清,一行便向城内走去。

  路过城门,守卫的兵士只微微一掀帘,便挥手放行。我与杨速相互递了个眼色,实在没想到那么容易就混进南郑。

  当下径直往城里奔去,却听得城门口有人叫道:“都尉大人,您老今天怎么有闲来此?”另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道:“今儿这么热闹的集子,我怎能不来?家里的也正要去祠上几炷香,我就先过来了。”紧接着口气一变,道:“这阵子黄巾贼闹得挺凶,你们可别再出什么乱子,往来要仔细盘查,休得怠慢。”几个城卒齐声喏喏。

  杨速的脸色稍微变了一下,悄声道:“苏固这儿的官儿真会打官腔,我听得都要吐出来了。”

  “噤声。”我道,转头又看看城门口,思忖着:反正是逃过了一劫。还好他们没认真盘查,不然的话,我可至少被;判个“绞刑”。

  当下急让轿夫问路。那两个汉子倒是对南郑十分熟悉,一面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吆喝着赶路,一面用很生的官话告诉我们:“南郑每月都这么热闹,可惜最近黄巾闹得厉害,贼寇攻下余县,差点攻进南郑,亏得被张都尉拼死给打退了。所以城门盘问得很紧,连客商做买卖的也要阻一阻。”

  我笑道:“哦,那这帮兵士怎么不盘查我们哩?”

  前首那个黝黑脸的轿夫嘿嘿地笑起来,道:“那帮羔子吃了我们的银子,自然不会来借故盘问哕。唉,这些年做点买卖也不容易。我们两个,本是犍为符节人,那一年天气大旱,种了点地全都荒掉了,没法子。听说南郑集市热闹,才过来帮人扛轿、拉纤。”

  “是这样。那你们现在,还活得过去吧?”我问道。

  那前首轿夫还未答话,后面的便笑着道:“我们平常帮人扛轿,还没见到你这么体恤下人的先生。那些官儿从不与我们搭话,跑得慢了,还要吃他们鞭子。”说罢便掀起衣襟,其胸都是一道道尚未愈合的鞭痕。前首的也气道:“是,是。我们这些小民,根本就不能与他们走在一起。

  嘿,他瞧不起我们,我们也不买他账。坐我们的轿子,肚子里也要骂他个痛快。“

  我观看了南郑城池,不禁自叹历史学得太少。从前我以为唐宋之前,城郭的规模该是小小的,仅限于对付一小撮来惹事生非的瘟生罢了。现在看来我是大错特错了,进了城,便见处处高墙森垒,走了许久也没看见对面的城垣。轿夫们用一句十分流行的话形容道:“屯兵三十万,积粮百万斛。”

  此刻什么的X神君祠已远远地被我们甩在了后面,眼前一阔,现出一片片极齐整的田野。大地美景嫣然,处处的绿草和着繁星般点点不知名的野花,风中也飘散着沁人心脾的清新味儿。前首轿夫回头一笑,道:“前头不远,就是神医的家了。那里本来是个乱山冈,自打神医住了些日子后,搬来的农户便越来越多了。嘿,都想沾一沾神医家的好风水。”

  我应了一声,往远处望去。淡淡的青灰色山影现出优美的轮廓,前面是一条仅可辨识的河流,蜿蜒曲折地流向东方。再近处是几座山丘,满山的草,只山顶一块,光光秃秃,不太顺眼,几匹牛羊甩着尾巴,在山坡上悠闲地吃草。

  其上是几间茅舍,坐落于一株极大的古树荫蔽之下。心里暗骂他矫揉造作,忖道:于这种秃山之上,盖了这种茅厕,还搞成一派闲情雅致,当真虚伪透顶。哈哈大笑,“这神医……像是银子多了,便想着法儿折磨自己,你瞧瞧那山,像不像是块龟壳?”

  两名轿夫都大笑道:“先生讲得真好,我每次来,也想这么说,可是说不出口。今天听先生一说,的确是他在折磨自己。有钱人享够了福,便总是如此。其实他的银子,早可以买上万顷田产,成群奴仆。”

  我一拍大腿,叫道:“正有此种人渣,生在福中不知福,还偏要弄出种种噱头,一会儿隐居了,一会儿归山了,都是要作诗著文,大倒苦水,讲生活环境如何如何恶劣,讲自己又如何如何倒霉。反正总而言之,他们都清高、都廉洁、都是不得了的人才,而且还都是穷人。”

  上了山冈,我便多给了轿夫一点赏银。于秃山上往下望,却见山后原来是一片行营,似是屯粮之所。在山阴处扎了十几处帐篷,四座角楼,防备得十分严密。笑道:“好家伙,看来黄巾军真把他们吓坏了,连城内屯粮之所,也选择这么偏僻之处。不过依我看,汉中太守倒是没什么实学。这般山高林密的地方,只消一把火,便得统统完蛋。”

  杨速经历了火烧的一仗,此时不禁连连点头,道:“兄长之言,切中要害。苏固没什么才学,只不过性情凶残,敢于施行酷政,才有今天的地位。他从政五年,便有人送谥曰‘厉侯’。现在到了汉中,更是极力推行苛刑,凡逮到的俘虏,多半分尸,还要悬头示众。”

  我嗯了一声,道:“那狗官看来也活不了多长了,黄巾势头正盛,若激怒了百姓,可有得他受。”

  杨速刚想回话,忽听得茅舍的篱门一响,一白须老者打开门来,朝我们笑了笑,问道:“汝等可是来诊病的?”

  杨速大喜,急忙跨上一步,抱拳道:“神医今天在家吗?我等专程从外县来,差点找不到这里。”

  我驻足瞅了瞅,那老家伙比我矮一个头,却长须白眉,面目庄严,拄一根拐杖,颇有些仙风道骨。心里一动,暗道:这老头难道就是“神医”?

  果不出所料。只见老者手捻长须,道:“忝蒙抬爱,老朽正是人送号日‘神医’的郑玄。不知你等此来,有什么疑难相问啊?”

  杨速更是喜上眉梢,一揖到底,“原来老丈就是郑神医。我等专程从金城郡来,这位是我兄长,他背上女子,是我嫂子。敢请神医诊治我嫂子的昏睡症。”

  我的眼光与那老者相触,微一颔首,便听他笑道:“那么……请屋里坐。今日你等算是来得巧了,老朽前些日子出外采药,昨日方回。”

  我们走进屋里,便有一股辛辣的草药味儿飘进鼻腔,心中不由得对这个老者更敬重了几分。当下主人肃坐,我们在中厅坐下,马上便有童儿上来献茶。八九岁的样子,一脸的稚气,却像是受了惊似的,匆匆忙忙地,差点把茶儿泼在桌上。老者狠狠地瞪了一眼;挥手便将他赶了下去。

  杨速口渴,便毫不客气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老者示意我将小清放置榻上,这才笑道:“请教二位姓名,打哪里来?”杨速便抱拳将昨晚我们所议假名“李劳、白江,自凉州来”答之。老者微微一笑:“原来是李先生、白先生。看二位相貌堂堂,必是贵人。敝处简陋,还请见谅。”我们俱抱拳道:“神医太客气了。”

  郑玄沉吟片刻,道:“老朽忝有虚名,因此实是有辱‘神医’二字。但自打老朽行医以来,一切疑难杂症,倒也治过不少。二位远道而来,老朽自当尽力而为。”

  杨速笑道:“神医过谦了。您老自然大有妙手,不然怎么连我等偏僻地方,也闻名如雷贯耳。”老者哈哈一笑,我心道:杨速倒挺会拍马屁的。只是不知道这小老头到底有什么能耐。想来古之名医,盖扁、华、张、李、孙等辈尔,此人史上不闻,必无奇术。口中说道:“是极。神医如能对症下药,医得拙荆清醒,在下愿献金银各千两以为馈赠。”

  老者脸色一变,却立时淡淡笑道:“两位多虑了。老朽为人诊治,不愈则不取分文,即便有甚恶疾治愈,亦不需颇多花费。两位远道而来,喝茶,喝茶……”

  我心中略有些狐疑,顿时产生了一种不信任感。杨、李都说过,这神医要索无度,曾治一人而取黄金千斤。现在偏偏搔首弄姿,大卖风情,怎不让人疑心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瞥了一眼杨速,却见他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不免气恼。强笑一声,道:“赠银是应该的。老丈颇得医道精髓,名声百里,如何能空手而回呢?李兄,先把银两奉上罢。先礼后医,效果更佳。”

  杨速喏然一声,丝毫听不出我话中含意,将身上包袱解下,沉甸甸地放在几上,抱拳道:“请神医笑纳。这里是黄金白银各二百两,如能医好兄嫂,再当奉礼。”

  那老头儿一脸笑容,伸手肃坐。自己坐在榻前,伸手把住小清的腕子,低头沉吟起来。我心道:中医之望闻问切,乃是基础,这老头一上来就把脉,大大咧咧,好似还真有点道道。嘿嘿……中医之术奇妙,倘若天假其手,将小清治好,那该多好呢。虽然我知道其纵有天大本事也医不了她,心里亦不免揣揣了一阵子。

  看看杨速,一副不做他想的样子,正襟危坐,仔细地看着老者动作。我转头无聊地看看窗外,忖道:瞧那老头皱眉的样子,乖乖,还玩什么深沉!幸好老子见多识广,否则这会儿还不恭恭敬敬地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当然话说回来,你若真能测出小清的心率,老子也不在这里混了。

  片刻后,老头便已将小清两边脉门尽数把过,长吁了一口气,道:“这却怪了,敢问白先生,尊夫人是何时得了此症,详情还望不吝赐告。”

  我听他口气也变得小心了,不禁肚里暗笑,“拙荆的病象的确奇怪,原是误食了剧毒的野果所致,然而她身上却无中毒的迹象,而且躯体不腐。所以一直没有埋葬,所幸有一日,有仙人托梦告我,云拙荆尚有性命,因此冒昧前来求治。”

  老者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令夫人确实没有中毒的痕迹,只是脉象微弱,真气一如游丝。想来有神仙护体,便不至腐。”微微一笑,捻着胡须道:“不过二位不必担心,老朽祖传有一‘回命方’,包治百疾。只是采撷、配药甚难,且药引也不大好找。看来此次令夫人能否醒转,全在天运。”

  我心里不免好笑,忖道:纵然我夫人活蹦乱跳地在这儿,你也不可能测出她些许心跳。什么“脉象微弱”,放屁至极!克制了半天,才没有将这话吐出,可是吞在肚里,不免好一阵子难过。

  杨速却是大喜。他本已失望至极,此刻如奉纶音,笑得跳起来道:“原来神医当真可以起死回生。我……若能帮忙的地方,但请神医吩咐。”

  老者微笑道:“正有用得上李先生之处。我之‘回命方’,每次人药必生取一钻山鼠,得其甲皮煎汤。李先生想来是习武之人,望在山林中寻一只来。”

  杨速应了一声,回头道:“兄长少待,我……去去便回。”大踏步走出门去。我呼之不及,心道:真是莽撞之辈。这鬼地方,到哪儿找穿山甲?也不问一声,便瞎跑了去。这老头刚刚分明是在骗人,难道你一点儿也没察觉吗?

  遂起身道:“神医若有什么事情,也请吩咐便是。在下粗谙医道,于针灸、麻醉等术,颇有心得。”

  那老头儿两手连摆,道:“不必不必。白先生请在此耐心照看令夫人,老朽配药方法乃是祖传,请恕不能告之。”

  见他这么说,我只得坐下,道:“那便告罪了。”心想:这医生恐怕不知道什么叫麻醉吧?还偏要装出一副大智若愚的模样,让人着着实实大倒胃口。

  果不其然,那老头又换上笑脸,拄起拐杖,道:“白先生请在此稍歇。敝处久置药品,闻久而精力焕发。但请宽坐,老朽去去就来。”

  我喏然坐下,待老头儿去了,方才舒了口气,心道:这老家伙废话还真多。小清若听得见,只怕闹也被他闹醒了。

  转头望着榻上之人,心中忽地一漾,暗想:不管谁有法子,能将你弄醒,我都会一辈子感激他。我在这个世界最宝贵的财富,就是你了。径自坐在榻边,俯身在她唇上一吻,笑道:“就算没人能治得好你,我也决不会抛下你不管。你的情丝,已牢牢拴住了我,再也没有人能解得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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