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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天

 

  (一)

  小方半梦半醒,听得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又有玻璃的破裂声,但却是柔柔的软软的,他就在一种柔软之中升腾、下坠,好像是在突破某种极限,又好像是在真空中无力地挣扎……

  “我怎么了?”他想要接触到一块坚硬的土地,或一堵坚韧的墙壁,甚至一棵树,一朵花,他想要那种实实在在的感觉,但,没有,他在一个黑洞中飘浮,漆黑漆黑的,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而现在,好像也已经不存在。天在哪里?地呢?他陷入了远古洪荒朝代的混沌浑噩中……

  突然,他在急速地下降,像一颗流星,从生命的天幕上被摘下扔进了茫茫然的宇宙……无比渺小地无比虚弱地坠落着,真的是在坠落,坠落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也不知坠落了多久,好像是一生一世,好像是无穷无尽,终于,耳边“哐”一声巨响,他被摔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天哪,他终于摸到地面了,他一阵欣喜,但乐极生悲,又晕过去了。

  又不知睡了多久,他醒过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自己的身子下边是什么。还好硬硬的,不,不光是硬硬的,还软软的、滑滑的,到底是什么?他睁开眼,看到的是一“拢”帐子,为什么叫一“拢”?因为那帐子就像烟雾一样,淡青色,飘飘渺渺,恍若山间的孤云出岫,又像傍晚农舍依依的炊烟,那么不可触的东西,只用一根绯红色的丝绦款款轻系,就合成了一“拢”。

  他再透过沙帐向外看,目之所触,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对面的轩窗下,放着一支古朴的紫檀花架,上设一玉色瓷瓶,镌缕着淡青色的釉纹,瓶内插着几枝桃花,淡白轻红,煞是动人。花架旁是一个雅致的梳妆台,上面放着些胭脂花粉,珠钏玉钿,正面墙上挂着一只宝剑,显然是用了很久的一把剑,剑鞘都有点落色,剑柄都已生锈,但那种森森剑气,却透过剑鞘强劲地向外吹拂。门上挂着珠帘,风动珠摇,璀璨生辉,琳琳成韵。

  这是什么地方?

  小方想起来看个究竟,但浑身发软,闭了闭眼再看自己身上盖的,却是清光内蕴的贡锦,桃红底子上绣暗红色团花,喜气盈盈,富贵逼人,一呼一吸间,竟有一股幽香直入肺腑。

  这分明是一个古代女子的闺房。他大吃一惊,翻身起来,掀开珠帘走到外间,迎面是一个大大的书案,上列文房四宝,一角堆着公文和信函,小方走过去,凭他的古玩知识,发觉砚是端砚,墨是徽墨,笔是湖笔,都是上好的珍品。连那笔架、镇纸,也无一不是好的。书架上一迭迭线装书井然有序,纸香淡淡;墙上挂着一幅字画,山水烟云气象万千,看来这位屋子的主人颇为好学。门边,伏一青铜宝鼎,自孔窍中吐出袅袅轻烟,芬芳馥郁。庭外,芭蕉冉冉,竹叶青青,夭李妖桃,绿瘦红肥,生机盎然。这是什么地方?小方越看越心惊。他回过身,竟看到对面墙壁之内,嵌着一面大大的铜镜,镜中有一个少年,俨然电影中的古代佳公子,白衣翩翩,眉目清扬。

  “你是谁?”小方问。

  对方嘴唇翕忽,却无声,小方疑惑,伸手摸摸脸,对方也伸手摸摸脸,小方挠挠头,对方也做了个相同的动作,小方这才明白,镜中人原来就是自己。再一看身上,他竟然穿着白色的丝袍,腰间系一根极罕见的紫玉带,头上堆着盘云髻,俨然是古人装束。

  他心内大骇──怎么回事?

  “来人哪,有没有人在?谁在这里?”小方扯着嗓子大喊。

  从旁边一个小偏门中出来一个垂髫少女,淡紫衫儿,腰间系一杏黄丝带,清光似水的圆脸上脂粉不施,只在乌黑的发间插了一支碧玉簪。

  “小王爷,您醒了?”少女娇声呖呖,如黄莺出谷。

  “小王爷?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小方惊诧地问道。

  少女轻言浅笑道:“我是你的丫头黑妞啊,你都晕了好几日了,如今醒了倒越发好了,索性连我都不认识了。”

  “丫头?”小方又好奇又好笑,“你在搞什么鬼?”

  “小王爷,看来你还没好,要是你师傅在就好了,她煞气重,能镇邪。你不知道,有好多人家过年的时候都在门上贴她老人家的画像,驱魔避邪。”

  “我师傅?我还有师傅?”小方开始糊涂了。

  小丫头黑妞听了他这话惊得跳起来,好像她听到的是一件亘古未有的奇闻,“小王爷,你不会连你师傅也忘了吧?你刚才在梦里还叫她的名字呢!”

  “我喊谁的名字?”小方更糊涂了,“等等等等,你叫谁小王爷?”

  “你就是小王爷啊,东方家族世袭一等王。本朝爵位分公侯伯子男五等。异性从不封王,但东方祖上随先皇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所以破了此例。铁券丹书,四海皆知,到您这儿,已是第五代了。你是东方家族的惟一继承人,东方元康,东方小王爷。”那黑妞说这话时表情极其认真。

  小方越听越糊涂,他一个20世纪的刑警队长,怎么会变成小王爷?还有个名字叫东方元康!这是谁跟他开玩笑?他不相信,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对了,他想起来了,他本是一头短发,现在则梳着盘龙髻,这肯定是假头套,他使劲一揪,天哪,疼死了,这头长发居然是真的,这盘龙髻全是他的头发,天哪!怎么回事?小方的内心深处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一种对自己的现在及未来完全茫茫然的恐惧。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小方的声音在颤抖。

  一个人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且是在遥远的古代,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不会是死了吧?”难道大白天见了鬼?

  黑妞扑哧一乐,“您没死,这也不是阎罗殿,这是皇宫。自打你生病,王爷请了无数名医都没有见效,皇帝就宣你进宫,正好你师傅不在,就让你住在她的别院──听月小筑,好让太医随时为你症治。你不知道,你已经累坏太医院多一半太医了。”

  什么太医,什么皇帝,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到底是谁?”小方火了。

  “小王爷,你没事吧?”黑妞吓了一跳,用手抚了抚小方的额头,“没发烧呀!”

  小方推开她的手,他隐隐感觉是有人在跟他开玩笑,但会是谁呢?看看这屋子里的摆设,没有一样不是真正的上等货色,要备齐这些,可花费不赀。难道,是陆薇?她在跟我开玩笑?她几天不见,就是躲在一边弄了个这样的“机关”来逗他开心?看这手法倒是像她的作为,但,这得财力物力人力呀!她想玩,还得有人肯投资呀。

  算了,先不管它,看看事态的发展再说。小方打定了主意。

  “陆薇在哪里?”他突然问。如果是陆薇,这位自称是黑妞的小丫头一定露馅。

  不料对方睁大双眼,“陆薇是谁?”问罢,她笑了,“不会是小王爷你的相好吧?哼,刚才梦里还叫你师傅的名字呢,平常还跟我说悄悄话,说你除了师傅哪个女人也不喜欢。全是假的,怪不得你师傅不理你呢?”

  “你在胡说什么?什么我师傅?我师傅是谁?怎么还是个女的?”

  “完了完了,小王爷谁都可以忘记,惟独不可以忘记师傅,可见你真是病得不轻。”

  “我没病。求你告诉我,我师傅是谁?”小方对自己的这个新角色感兴趣起来。他倒要看看,是谁在跟他玩。给他编了一套辉煌的家世,还弄了一师傅。

  “你师傅是天下闻名的安大人安若素,现为刑部尚书,听讼明诀,断狱如神,善从细小处勘查情由备细,隐曲微妙。曾一年内理清刑部滞案一万余宗。不光如此,她文韬武略,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端的是天下奇材。”

  噢,会破案,听起来倒还是一位同行,不过,她有这么厉害吗?小方听黑妞这里大吹法螺,心里只是不信,“有这么玄?”。

  “你还问!当初人家还不愿收你为徒呢,还是老王爷求了皇帝陛下,皇帝颁旨,安大人才奉旨收徒。你还美呢。”黑妞撇嘴。

  事到如今,小方也没办法了,既然有人花钱为自己演戏,他不如将错就错。

  “这是什么朝代?”他问。他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在20世纪。

  “你连这都忘啦?亏你还是王侯血脉。告诉你,这是四海臣服的大唐帝国。”

  大唐帝国?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唐朝?

  “你知道武则天吗?李世民呢?还有杨玉环?”小方忙问。能回唐朝走一遭,领略一番大唐盛世,也是美事一桩。

  黑妞摇头,“你在说什么?谁是李世民?谁又是武则天?杨玉环我倒知道,那不是老夫人的陪嫁丫头杨嬷嬷的养女环儿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杨玉环怎么会是人家的养女?这位黑妞既是大唐子民又是王侯公卿之家的婢女,怎么会不知道天子的姓名?难道中国还会有第二个大唐帝国?

  “你们这是哪个大唐?”小方问。然后想起大胡子麦考尔博士给他讲过的故事──“其实我们人类的文明早就追溯到了6500万年前……在6500年以前,我们的地球就是一颗生机盎然、朝气蓬勃的人间天堂,人类创造了极高的文明,他们在这里安居乐业、繁衍生息。然而,在6500万年以前,核战争引发的大洪水和核冬天毁灭了人类以及他们创造的一切……以后地球又经过无数年的休养生息,又兹生了一批人类。”

  难道这是史前文明的另一个大唐帝国?难道我真的是穿越了时空遂道进入了四维空间的另一个断层?

  难道我真的像那个19世纪美国田纳西洲的农场主大卫。兰格一样,突然从20世纪消失来到一个我不熟悉的时空?

  ──方,我们一般常把时间比作一条笔直的长河,在这条长河里……汉朝、唐朝、宋朝、元朝是与我们平行存在的,与我们同处于一个三维空间……它们是我们看不到摸不着的‘隐形’世界,这就是‘交叉时序’。

  难道……我真的是东方元康?是一个史前文明强盛帝国的王侯贵族?

  不,我不相信!不会这么巧吧?为什么是我……落在了这里?

  这比打彩中奖都难吧?

  ──“我们人类现在还没有办法回到过去,只有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或者你身上带着一种特殊的磁场,可以冲破三维空间的界线,那你就可以重温历史旧梦。不过,你也可能永远也回不来。目前,我们还不能够在四维来去自如。”

  天哪,不会吧!如果眼前这一切是真的,那我是不是就永远也回不去了?就永远也见不到那些同事和朋友,还有……龙琪!

  龙琪!一想到永远也回不去,小方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她!为什么不是陆薇?不对,陆薇我不是已经想过了吗?小方安慰自己。

  “小王爷,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起了以前的事?”黑妞这个俏丫头关切地问。

  “带我出去转转吧。”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或者,这真的是个玩笑呢!不如出去走走,再大的骗局,也大不过天吧。

  “您身上觉得好些了吗?”黑妞问。

  “好些了。”

  “那好。”黑妞带上帕子,拂尘,还在小几的碟子里抓了两把松子糖,“小王爷你最爱吃这个了。其实你本来不爱吃的,只因为你师傅爱吃,你也就爱吃了。”

  “是吗?”听这么一说,小方好奇,“我就这么倾心于我那位师傅?”

  “那可不!”黑妞娇言婉转,边说边搀着她的小王爷元康,“您小心,摔着了老夫人要怪奴婢的。”

  “老夫人又是谁?”

  “你的娘亲啊!”

  “那,那我自己没有夫人吗?”小方提心吊胆地问,自己现在已经有爹有娘有师傅有丫头,可千万别弄出个老婆来,坏了他的贞洁,他可是一直守身如玉。好在小丫头的话让他松了一口气。

  “你当然没有,若有,怎么会心心念念地牵挂着你的安师傅。”

  哼,又是安若素,这个女人是何方神圣,引得这位小王爷神魂颠倒。

  “安师傅现在人在哪里?”小方不得不有此一问。

  “她去了泉州,那边有个天竺富商全家遭人杀害,这起案子颇为血腥,引起当地番商的不安,所以皇帝陛下特派安师傅查案去了。唉!”说罢,黑妞叹了口气。

  “噢?”一听谋杀案,而且是古代谋杀案,小方的兴趣马上来了,“不如,我们也去泉州看看?帮着把案子破了?”

  “那可不成。”

  “为什么?”

  “你现在不是病着吗?”

  让对方这么一说,小方也觉得自己浑身软绵绵的。

  “再说,你又不是刑部的人。”

  刑部?哼,刑部有我们警察厉害吗?

  只听黑妞又说:“你放心,天大的疑案只要有你的安师傅在,准能找出真凶。”

  那个安若素她有那么厉害吗?小方颇不以为然。

  两人说着出了庭院,小方记得20世纪是秋天,这里却是湖水清澈荡漾,岸边垂柳吐出鹅黄嫩芽,地上草色若有若无,茸茸如丝。庭园内花木开得也好,桃李云蒸霞蔚,梨花皎皎如玉,迎春花灿烂如金……分明是孟春景色!若有人跟他开玩笑,也不可能时序逆流,四季颠倒,这也太不可思议了点!难道,他真的是这个大唐帝国的小王爷?

  小方多么不愿意承认,可是,眼前的这一切又如何解释?

  放眼望去,这里确实是皇宫内院,花木扶苏,新绿初发,红墙碧瓦勾檐翘角亭台楼阁嶙峋假山均掩映在郁郁葱葱之中。

  ──“方,我知道你不相信,但这是科学。你们古代有位哲学家叫王阳明,他是个唯心论者,他认为他的心就是整个宇宙,他认为这个世界存在就存在,你犯了跟他一样的错误,不相信你没见过的一切。”

  麦考尔的话言犹在耳,使得小方的心情极度郁闷,现在已经不是他没见过,而是一切都摆在他眼前,但他又怎能相信,他昨天还是一位声光电子时代的刑警队长,今天突然成了一位上古时代的王爷,这叫他怎么能信服。

  他走上高处的一个小亭中,这亭子想必是年代已远,楹联字画都有点模糊,石几石凳已磨得有些发亮,地砖的缝隙间还冒出细细的小草儿,畅意地随风摇摆。

  “小王爷,您渴了吧,我该给您带壶茶来,都怪白丫那个小蹄子,趁空就溜出宫去讨清闲,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黑妞擦着汗抱怨着。

  小方听着她的话,突然觉得他这些个丫头的名字也忒俗了点儿──如果那个白丫也是他的丫环的话。他想起《红楼梦》中的袭人、莺儿、紫鹃、侍书、入画、司棋,瞧人家那名字叫的,透着簪缨贵族王侯世家那种隐隐逼人的雅致,便问:“你们的名字怎么这么不雅?”

  黑妞见问,忙道:“小王爷定是忘了,我以前叫紫衫,因爱穿紫衣,白丫叫碧痕,喜穿绿衫,但小王爷嫌拗口,说有个名儿叫就成了,什么紫呀碧的,就把我们的名字全给改了。”

  小方苦笑,原来是他自己改的。

  走了半天,他觉得有些累,正待在石凳上坐下,黑妞忙过来把一块坐垫放在石凳上。小方愣了一下,心里马上一暖,他还从未让人如此体贴过。再看这块坐垫,全是用各色上好的绫罗绸缎的匹头契成棋盘格子样,五彩斑烂,十分好看。唉!连一块坐垫都如此讲究,除了真正的天皇贵胄,谁家能做得到?

  “谢谢你,黑妞。”

  “谢什么?奴婢是小王爷的丫头,服侍好您是应该的。”

  小王爷、奴婢,唉,小方沮丧地坐下,看着满眼春光,心内涌起无数闲愁,无论多么精巧的布局都会有破绽,他本以为可以从细小处找到人为的痕迹,但他找不到,一切都是天衣无缝。

  他摇了摇头,这时,听到一阵琴声,琤琤琮琮如空谷鸣泉,在一派绚丽烂漫的旖旎春色中,显得清扬激越,爽人耳目。美啊!

  小方正待问,黑妞却欣喜道:“是黄师姑在弹琴,她一般不动音律,常人难得一听,不料今日却在这里抚琴,真是有耳福。”

  “黄师姑是谁?”小方问道。

  “唉,也难怪,你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哪还认得黄师姑。黄师姑芳名黄阿绣,乃得道高人,方外仙子,奇门遁甲星相医卜无所不能,不光精于象数通天彻地,就连各地的风土人情她也了然于胸。”

  “噢,你怎么叫她师姑?”

  “她跟你师傅安若素以前均是天下第一帮派庆云堂门下悍将,还有神农谷弟子元贞、花花公主贾亚男、金算盘索真真、妙手空空林九儿,她们六人入朝后为臣后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分据兵、工、刑、户、礼、吏六部尚书,手握重权,功勋卓著,威震朝野。是大唐的股肱重臣(详情见《定风波》)。”

  “你,你说什么?什么神农弟子花花公主又是什么金算盘的,还手握重权,股肱大臣……你给我细说一遍。”小方越听越糊涂,敢情这整个儿一母系社会。

  黑妞看着小方,叹息,“算了,你也别问了,这里边故事多了去了,我一时也给你说不清楚,等你病好了自然就想起来了。还是听琴吧,今日听过,明日还不知能不能再听。”

  见黑妞说得这么玄,小方便问:“怎么不能再听了?只要她人在,总会偶尔弹一曲的。”

  黑妞却说:“怕是明日一过,就见不到她了。”

  “为什么?”

  “边关战事吃紧,她们5 个要去打仗了。”

  “她们还打仗?又怎么是5 个,刚才明明数的是6 个?”

  “你看来真是什么都忘了,林九儿两年前在洛河平叛时被叛军乱箭射杀在激流中香消玉殒。如今,恐怕已经是芳魂渺渺,难寻踪影了。她这一去不要紧,兵部的大权还落在吴天明吴大将军手里,他与安大人她们可是政敌。”

  噢,这故事听来还真是曲折离奇,有空一定好好听一听。

  “为什么要她们几个女人去边关?大唐帝国的男人们都去哪儿了?”

  “男人?哼!”黑妞冷笑一声,“自古以来男人都是功名利禄高于责任义务,身家性命大于正义公理,听起来是满口的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壮志,实际上是满腔的据天下为己有的狼子野心。”

  这话不免太毒了,着实令小方心惊。

  男人就是这副德行吗?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

  其实想想,也没什么错的,一部《三国》,便将男人的特质说了个尽,智械机巧,勾心斗角,绕来绕去全是一个字:利!

  更可恶的是这些逐利之徒竟被包装炒作成英雄与智者。

  什么世道!

  小方叹了口气,走到亭边,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弹琴之人,对方在一个画厅中,飞卷的檐角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桌一琴还有在流云般衣缕中闪现的一双手纤纤玉手。

  古人常把女子之手喻为葇荑,虽然距离遥远,但小方还是可以看这双手白皙玉润,莹莹生辉。而那又手下的琴声,直如天河之水轻扬,飞珠溅玉……那双手的主人又该是怎么一副样子?小方不由心生遐想。──古代的美女就是比现代的多几分韵味。

  “我们去看看黄师姑。”他说着便迈开大步。既然故事这么精彩,加入进去轰轰烈烈一番又有何不可?既来之,则安之。

  “好吧,去见见也好。”黑妞带路。引着他下小山,渡曲沼,过回廊,穿绿荫,真是曲径通幽九曲回肠柳暗花明,这才来到那座画厅。

  小方走了一身汗,他看得明明不远,却走了这老半天,真是深宫内院深如海。如果是有人跟他开玩笑的话,那这个成本也未免太高了点儿。而且,这个成本不是陆薇能出得起的。那会是谁呢?

  黄师姑一身道姑装束,雪白的衣袂随风流转,裙裾翩然,只一个背影已是玉骨珊珊,俨然风尘外物。

  这黄阿绣仿佛知道是身后有人,收曲住音,回过身来,只见她眉如烟笼,目含秋水,额上贴着一鲜红的梅花状花黄,见到小方,她又惊又喜,“是康儿,你好些了吗?可以出来走动了吗?看上去气色不错。”

  她的声音亦如雨后山谷中的一缕清风,令人闻之忘俗。小方看得已是痴了,黑妞推了他一把,他才醒悟过来,对方是在问他,他现在的身份是小王爷东方元康,那“康儿”叫的定是他了。他忙答道:“我已经好多了,只是以前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黄阿绣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小方应答着,猛然发觉她恍若一人,却想不起是谁。“你们要去北疆抗敌?”面对上古的仙子,小方的话也不由文绉绉起来。

  黄阿绣先叹息一声,“也不知为什么,从去年开始,突厥屡屡来犯,今年更是来势汹汹。蓟州已然落入狼口。”

  “那、那……”小方想了想,“你们不是文职吗?那武将呢?”

  虽然历史学得不甚精通,但古装戏总算还看过几集。

  黄阿绣摇头,“道德文章一向是粉饰太平的,遇到危难,谁还会出来充好汉!”

  “那些人真的就那么怕死?”小方问。

  “倒也不全是怕死。眼下皇帝沉疴在身,储君尚年幼,皇后入宫才三年,理政不力,废太子的势力开始蠢蠢欲动,朝廷局势朝左暮右,如一叶激流中的孤舟,大人老爷们都各抱算盘,千般计算,生怕错走一着,丢了如花前程。这种情势下,谁又肯离开京师一步?”黄阿绣解说道。

  “那你们……就不怕吗?”小方不禁担忧。

  黄阿绣微微一笑,“怕也得去。总不能让老百姓看我们这些政府官员的笑话吧?平时人五人六,一遇到危难就一副脓包势。失了体统威严,谁还肯纳税养官?”

  她说着站了起来,“只是可惜呀……”

  “可惜什么?”

  “你刚也说过了,我们是文官,虽然有点儿拳脚功夫,也只限于短兵相接,谈到马上征战实非所长。康儿你偏在这时候病了,要不,你家学渊源,胸藏兵家战术,这次跟着大军北上,也可以帮衬一二。唉!这也是劫数。”

  “我……”小方想说什么,却被胸臆间的什么给挡住了。──他不是东方元康,东方元康是什么人,他一无所知。

  “明日沙场点兵,圣上已封元贞为镇北大元帅,封若素为大军先锋,明日校场听封接金印,。本来半个月前就应北上,只是若素在泉州担搁日久,如今北疆狼烟四起,兵戈扰攘,已不能再延误了。”黄阿绣如是说。

  听她的语气,安若素其人果真是举足轻重,整个征北大军都为她一人延期。如此一来,小方更想见见自己的那位师傅大人。

  “我师傅她,明天一定能回来吗?”小方问。

  黄阿绣闻言惊奇道:“你没收到她的飞鱼吗?”

  “鱼?”小方惊异。

  “小王爷,就是信件。”黑妞一旁悄悄提醒。

  “噢?!”小方不知如何对答。

  黄阿绣也不责怪,反笑道,“希望我们从边庭回来,你的病全能好了。”

  小方连连点头,黑妞扯住他的衣襟,悄悄说道:“我们回去吧!”

  “好好,回去。”小方也觉得自己有点碍手碍脚。

  “我那位师傅真的很厉害吗?”回去的路上,小方问黑妞,“她比这位黄师姑如何?”

  “这个……春兰秋菊各有各的好,没有可比性。不过安师傅她的确很厉害,不光是断狱如神,她的武功也很高,她有一把蓝剑,能御剑凌空,千里万里,转瞬即到。这次北上,她被皇帝陛下封为先锋,其实反贪司的每一次出动,都是安大人打出第一剑,她的智慧,无人能及,许多积年滑吏都栽在她的手里,你当年能沉冤昭雪,也多亏了她的鼎力力争。”

  “我?”小方更是疑惑,“我有什么沉冤?对,我今年多大了?”

  “你今年22岁哦,安大人收你为徒时,你16岁,11岁时,因卷入一场宫廷谋杀案,被圈禁于上林苑,后来还是安大人破了这个离奇的案子,还你一个清白。”

  哇,这位元康老弟的故事也未免太丰富了点儿,而其中的情备细恐怕一时也难以知道,不如先紧要的问一问:“喂,你刚才说的那个反贪司是怎么一回事?”

  “10年前,朝政混乱,官吏贪墨,民不聊生。偏偏这当口了,有不少死去很多年的人突然重现人间,闹得人心惶惶,后来庆云堂少主元贞将魔界的罗刹鬼使逼回绝地魔域。皇帝龙心大悦,召她们入朝,成立反贪司,以整饬吏治。”黑妞一张利口,说起往年旧事,琅琅上口,如数家珍。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小方惊诧不已。她不过是个丫头。

  黑妞得意地一笑,“相府家的丫头七品官。我虽然是小王爷你的小丫头,但常常出入反贪司,跟元宝月牙她们相交甚厚,所以知道很多道理。”

  “元宝月牙又是谁?”小方又听到两个陌生的人名。

  “她俩你也忘啦?”黑妞不满地摇了摇头,“元宝月牙分别是安大人的丫头和书僮,你每次去看安大人,追着她俩满口姐姐姐姐叫着讨好人家,你倒全忘了。你这病也病得奇怪,该忘的全忘了。”

  黑妞噘着小嘴,俏皮中露出娇憨,加上温言呖呖,煞是可爱。

  小方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子。

  “偏是这个毛病你倒没忘。”黑妞捂住后脑。

  小方不由笑了,“我以前常打你的后脑勺吗?”

  “可不是。”正说着,忽然向北一揖,高呼:“太子殿下,北靖王家家臣黑妞给您恭祝金安,要您长命百岁。”

  “免礼吧!”一声清脆的童音在花间响起,“呀,这是元康哥哥吧?你可大好了,我还惦着给你送蝈蝈笼子去着呢,现在园子里花开得好,蝈蝈叫得正响呢。”

  小方定睛一看,是个七八的孩童,长得面如满月,眉清目秀,头上戴着朝冠,身上穿着明黄袍褂,举手投足自有一股尊贵气派,俨然是未来储君。便跟着黑妞喊道:“殿下金安。”

  “你也免礼吧,今天看上去好些了,那几日可把北靖王夫人你母亲给吓坏了,求神占卜,乞医问药,如今你大安了,回去好好孝敬母亲,也不枉她爱子的一片的痴心。”太子小大人似地吩咐着,“黑妞,照看好你家王爷,要什么吃的用的,只管跟我拿,别说安师傅不在就生分了,论起来,我跟元康也是同门师兄弟,千万别因为我位列东宫就疏于往来。”

  “是,黑妞谨记太子教诲。”黑妞忙施礼谢恩。小方也赶快随礼。

  “我还忙着呢,父皇今日在御书房召见我,我去了。元康,你若病好出宫,别忘了来东宫一趟,我有好东西送你呢。”太子袖手而言,一副君临天下的气度。

  “是,元康一定去。”

  辞了太子,小方问,“怎么他是我师弟?”

  “安大人是帝师啊!她在京的日子就来东宫给太子授课。”

  “呀!”小方惊诧,“这么能干?”

  “那还用说!安师傅博古通今理路通透,重要的是冷酷无情当断则断……”

  “停、停、停……”小方止住黑妞的话,“这作为帝师,博古通今理路通透那倒是必须的,可这冷酷无情……也算优点吗?”

  黑妞看着小方叹了口气,“小王爷病了一场,怎么变成这样呢?”

  “我怎么啦?”小方纳闷。

  “整个儿一假慈悲还惺惺作态。”

  “这怎么说?”

  黑妞笑了,“咱们打个比方吧,比如小王爷你种了块地,本来长得好好地,可是突然长出很多野草,又起了蝗虫。敢问,你怎么办?”

  “那还用问,当然要除草灭蝗!”

  黑妞闻言笑一笑,意味深长地,“那草跟蝗虫也是天地间的一个生灵,也是一条性命,除了,岂不等于杀生?”

  “野草跟蝗虫对庄稼有害的。”

  “从人类的角度看,也许是。但换一个角度呢?”

  小方一时语塞。──是啊,天地自然又不是人类独有的,别的生物也有份。你除人家,凭什么?何况现在不是哭着喊着要讲环保吗?

  可是,种地能不除草除害吗?

  可是……说不定你种庄稼的那块土地,以前正是蝗虫的家园。谁该灭谁呀?

  小方翻来覆去地思想着,一时间竟迷茫起来。

  “怎么样,想不通了吧?回头请教你的安师傅去吧。她什么都知道。”黑妞微微一笑。

  小方沉吟,看来这位安若素真的是有些学问,见她的心思就更重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她一定回来,沙场点兵,她这个先锋官怎么可以不出现?”

  沙场点兵,书上看过,但没真的见过,其场面一定壮观,好啊,都让我赶上了,明天一定起个大早,去校场看镇北大元帅沙场点兵。还有,他的那位“师傅”安若素明天也可以见到了。

  小方兴奋起来。

  (二)

  “我们现在就回去吗?”黑妞问。

  “回哪里?”小方心里懵懂。他在这地方是盲人摸象。

  “当然是回听月小筑,我怕你累了。”黑妞说,“不过,听大夫说你这病怕是得多动动,多见几个人,慢慢就好了。”

  她这一说,小方求之不得,赶快说:“是啊是啊,我是得多走动走动。”

  黑妞一脸欣喜,“这几天我也在屋子里闷坏了,今儿咱们趁机好好逛逛,你要累了,我跟宫中的侍应要顶轿子抬着你走,如何?”

  “啊?”小方一听,新鲜劲儿马上就来了,坐轿子对他还是头一回,“好啊好啊,就要顶轿子。”

  “你等啊。”黑妞踮起脚跟向远处看了看,招了招手儿,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清秀的童子来,“小王,烦你弄顶轿子来,我家王爷要坐的。”

  “是,黑妞姑娘,请稍候,轿子马上就来。”这姓王的侍应哈了哈腰。这孩子戴得黑纱帽,穿得紫绸袍,足蹬官靴,很是气派。

  “他们都认识你?”小方惊奇地问。

  “当然。我常跟你进宫,你又是小太子的师兄,谁不买咱家的账!”

  一会儿,轿子来了,是6 个宫女抬着的一乘凉竹小轿,那宫女们均一袭白衣,腰间系彩色丝带,鬓云间玳瑁闪光,翠钿生辉,柳腰娉婷,娟娟姣好。

  “这……”小方看得有些发呆,就算再没有心肝,也不可以让如此美丽的女人为他抬轿子,那真是暴殄天物,“算了吧,我想走走。”

  黑妞菀尔一笑,对几个宫女说,“几位姐姐,小王爷今日怜香惜玉,你们先去吧,一会儿用的时候再叫你们。”

  宫女们走开了,小方感慨,“这几个女孩子可真漂亮。”

  “漂亮吗?”黑妞不以为然,“她们还只是些下等宫女,专营修莳花木,浆洗衣服,洒扫庭院等粗活,那些给皇帝皇后端茶递水,铺床叠被的宫女们才美呢。”

  “宫女还分等级?”

  “当然,下等宫女穿白衣,中等宫女穿绿衣,只有上等宫女才可以穿彩色的衣服。”

  “噢!”封建社会,等级森严呀!

  “那你就是上等丫头了吧?”小方看着黑妞的紫衫。

  “那当然,自宫中的规矩一出,各王侯之家纷纷效仿,各府的丫头也就都分开三六九等。”黑妞话中不无自豪。

  两人说话间,转进一道长廊,长廊尽处,是一垂花门,上有紫萝盘绕,花朵琐细葳蕤,如烟如雾,出了门,豁然开朗,一大片漫无边际的芳草地扑面而来,一眼望去,茸茸如丝,碧绿滴翠,星星点点娇黄的花儿扬洒其中,宛若画龙点睛般整个草地都鲜活生动起来。小方大喜过望,情不自禁地跑到草地上打了几个滚儿,黑妞见主子如此高兴,便坐在一旁看着他微笑……

  这是真的吗?这一切?小方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白云,摸着绒绒如毡的嫩草,听着那清清的溪水从草丛中潺潺而过,还有那蜜蜂蝴蝶团团簇簇,在花上缭绕盘旋──真美啊,能在这里住一辈子倒也不错,现代文明在一定的程度上只能给人带来种种方便,却不能给人心灵上的安宁。

  “我们顺着溪水走,好景多着呢!”黑妞搀起小方,为他仔细地拈去衣衫上的细草。

  小方一时恍惚──她真的我的丫头?伺侯我的?我真的是小王爷?

  “我渴了。”他摆起架子说。

  “呀!”黑妞带着十分歉意,“我真混,光顾着逛,倒忘了带壶茶来,我本想着我们逛不远的,反正要回去。真该死,小王爷,您略等等。”

  刚还伶牙俐齿的俏丫头这一刻却一脸的诚惶诚恐。见她这样,小方心里反而有点歉然,“算了,我也不是很渴。”

  “那哪行,这是奴婢的职责,老夫人给我的薪俸是双倍的,就是让我照看好小王爷的衣食住行,如今连茶水这点小事都伺侯不好,日后还怎么在白丫她们面前说嘴。”说完她小跑着去了。

  看来,丫环也有丫环的职业操守。看来,我这个小王爷也应该是真的了,一句“渴了”对黑妞便如佛语纶音。小方不免有些得意。做王爷的感觉挺好。

  黑妞不在,他也不敢随便乱走动,这是帝室禁苑──如果真的是──那稍有不慎就会引来砍头的危险。他只在草地上游走,看着远处着白衫、绿衫及五彩衣衫的垂髫少女静静地在长廊复壁绘楼幔阁间走过,然后又隐隐然于绿树繁花曲水流觞中,翩然若仙……

  真让人遐想啊!

  好其中像藏有许多秘密,不是有个词叫宫闱秘事吗?

  “喂,前边那位是不是东方小王爷元康?”

  小方听到有人在叫他,忙答应道:“是,我是。”

  来人走到面前,是一位穿紫衣的年轻宫女,她说:“镇北大元帅元贞元大人传下话来,说明日大军北上,今晚她会去北靖王府造访与王爷作别,顺便问一问有关军务上的一些事宜,如果小王爷今日出宫,就请小王爷代为禀传,若小王爷不出宫,就烦劳您差人走一趟,禀明府上,以便及早准备。话传到了,本官告退。”

  原来还是位女官,小方发懵。

  “等急了吧。”黑妞匆忙赶到,后边跟看两个绿衫宫女,分别提着两个食盒子。

  小方看着这两个比较上等些的皇家奴婢,果然轻纨淡弱,软媚着人,比那几个白衣女子更要胜上几分。

  “天色不早了,不如趁空连饭也一并吃了。”黑妞让宫女将饭桌放在草地上,将菜肴一一列在桌上,共是八个菜,赤橙黄绿青蓝紫白色彩斑谰,香气扑鼻,黑妞又将一碗碧玉粳放在小方手边,从盒中拿出筷子,递到他手中。

  小方将筷子掂了掂,非金即银,黑妞却说:“这是大理进贡来的上好的象牙筷,外箍了一层铂金。”噢!?小方如痴如醉地点点头,招呼几个女孩子,“吃饭吧,一起坐。”

  黑妞拉了拉他,悄悄道:“你自己吃吧,我们都是下人,哪能跟你坐在一处,让人听见,以为我们北靖王府没规没矩没上没下没大没小呢。”

  “噢!”小方这才领悟到,这是在封建帝国,他是王爷,别的几个都是奴婢,是不能跟他一起同起同坐的。

  “那我吃了。”

  他吃完,黑妞伺侯他漱口洗手。

  “你不饿吗?”小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没让人这么着侍候过。

  “我回头再说,你病着,要少吃多餐。”

  小方又听她提到了自己的病,心里一动,“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也没什么啦,就是几个月前从马上摔下来,坏了脑子……”

  噢,是脑震荡?

  “起初胡言乱语,后来就连人也不认了。”

  失忆?

  小方实在感觉自己这番际遇过于离奇,他心底始终藏着一份怀疑──是谁把这个戏文编得这么好呢?对方的意图何在呢?

  或者说,他可能真的因缘凑巧掉到了这个时空,这里也的确有个东方元康,而那个东方元康失踪了,正好,他小方跟元康长得很像,于是……

  究竟,哪一种的可能性比较大?

  他可是警察,哪那么容易认账!

  “喂,想什么呢?”黑妞问。

  “哦,没什么,对了。”小方把那位女官对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倒给黑妞。

  “呀!”黑妞高兴起来,“今晚咱们府上可有得热闹瞧了。”她回头跟一个正在收拾饭桌的宫女说,“烦劳这位姐姐去听月小筑走一程,告诉我家的丫头们,让她们中的哪一个不论如何即刻回府一趟,如此云云……”

  “是!”两位小宫女收拾好自去了。

  “我们现在不用出宫吗?”小方愣愣地问。

  “急什么?府里晚上才热闹呢,我们晚上再回去。这会再逛逛,傍晚我再带你到街上走走,你也好久没上街了,我刚才看到你师傅花粉罐子里的胭脂都快没了,她明日就回来,不如我们去给她买点来,她一定喜欢。”黑妞建议。

  小方一听逛街,正中下怀,他很想看看威风赫烈的大唐帝国的街景是什么样子,又听说给安若素买花粉胭脂,不由好奇,“她也用胭脂花粉的吗?”听黑妞的介绍,那个安若素简直就是一个女强人,强盗之“强”。

  黑妞道:“怎么不用?安大人长得好看着呢!”

  “有多好看?”小方不信。美女大多无智慧,上天不会将所有的钟灵毓秀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吧?

  “特别地好看,她那种美是另一样的,眉眼五官不必说,单是她那个人,一见之下,让人感觉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又如岩岩清峙,壁立千仞。总之,她那种美,难描难画,散之成气,聚之如兰,虽色无艳光千顷,却领王者之香。”

  听黑妞夸得如此之神妙,小方倒有点不信,“难道比黄师姑还美?”

  “她俩没有可比性,她们的美是完全不同的。不光她俩,还有元贞、贾亚男及索真真三位,也都一个个赛过天仙,颜色各异。算了,我就不多说了,反正今晚你就可以见到了。”

  小方无限神往。他刚见黄阿绣时,惊为天人,难道那几个比她还美?

  不管怎么说,有美女看了。

  “快,我们再逛逛,那边景色更好呢。”黑妞拉着小方的手,走下草坡,来到湖边,其时已过正午,温风淡荡,波光如鳞,沿岸垂柳薰薰,蒹葭萋萋,有一小亭翼然,立在水中央。几羽水鸟翩翩掠过,留下几声清脆的叽啁鸣叫……

  “我们去那边啦。”小方兴奋不已。

  黑妞带着他,一路分花拂柳,渡过盈盈小桥,来到亭中。果然好景致,亭子周围有翠竹千竿,凤尾森森,如一团绿云缭绕,空翠爽肌。灿烂的艳阳被挡在云外,只漏下星星点点光痕,斑驳有致。好!现代城市中哪有这种与世隔绝的仙境。

  若有把琴就好了,在这清幽之地抚琴自愉,乃无上快事。人心总是得陇望蜀,小方触景遐思,刚一抬眼间便真的看到一座斑斓古琴,尾部隐隐有烧焦的痕迹,莫不是焦尾琴?

  “这就是有名的焦尾琴,由一位炼丹的仙师献给皇帝陛下的。”黑妞说。

  “那为什么会挂在这里?”小方不解,这焦尾古琴可是稀世珍宝。

  黑妞却撇了撇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凡天下之人之物哪一样不尽归皇帝陛下所有?与其深藏密敛以悦己,何如散落天下与民同乐?藏着掖着是寻常百姓之家所为,可不是皇家气派。皇帝陛下才没那么小气呢!他老人家喜欢远远地听琴,说是在月明之夜,琴声袅袅响起,会格外引人遐思。所以便命人把琴放在这里,若想听,就差人来弹。平常就放在这里,供人教习。一把琴嘛,又是什么阿物儿!”

  这番话让小方惭愧,他这个冒牌小王爷穿上锦衣貂裘,小家子气却是脱不了。

  “我们走吧。”他意兴阑珊。

  黑妞看到她的小王爷心情欠佳,忙说:“那边还有好景哪。”

  两人从亭子间出来,沿着鹅卵石小路迤逦前行。一路古木婆娑,香草泉渍,那浓浓的绿烟红雾深处,隐隐金銮玉砌宫阙露台绣阁朱楼幽轩短槛回廊秘室曲房鳞次栉比,碧瓦如玉,处处精雅侈丽,显示出财雄天下的大唐帝国的王者风范。

  至此,小方已经有点认命了,除了真正的一个王朝,谁家花钱修这玩意儿摆阔!

  “我们还要去哪里?”走了大半天了,才转了皇宫的一个小角落,小方有点气馁,他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

  “哎呀!”黑妞见状尖叫起来,“快,这石头坐不得的,这是老君的炼丹石,有仙气的。”

  小方沮丧地站起来,古人就是迷信。

  而他不是古人,他跟眼前的这一切是有距离的。

  如果他真的要在这里待下去的话,未来的路,是很辛苦的。

  黑妞眼珠一转,“皇宫里转了这半天你一定烦了,不如我带你去看一处天然未雕饰的风景吧,保你满意。你要嫌累,我叫顶轿子来。”

  一提轿子,小方忙摆手,他就是累死,也不好意思让几个貌美娇弱的女子为他抬轿。

  “算了,我还是走走吧,发发汗说不定病就好了。”

  “来,喝杯茶。”黑妞竟一路提着一小茶壶和一个小盅。她为小方倒了一杯,看着他饮尽,收起杯子。

  “你不喝吗?”小方问。

  黑妞忙摇头,“奴婢不敢,别说叫人看见面子上不好,连自己都觉得僭越。”想必北靖王府规矩甚大,主人奴仆是不可以共饮一壶茶的。

  “我们走吧。”黑妞说,“天色不早了。”

  红日西斜,一片片的彩霞在天空恣肆横逸,七色铺陈。

  小方跟着黑妞走了很久,突然眼前一亮,一条大河玉带般缓缓东去,碧波细细,清远幽深,荷叶新发如铜钱,点点洒洒。两岸梧桐初引,亭亭清樾,三三两两的野花笑靥迎人,芳草丛中,掩映着数楹竹篱茅舍。

  “那里有人住吗?”小方好奇。

  “哪有人住,那是皇帝闲暇时钓鱼小憩的地方。”

  “咱们能走近去看看吗?”

  “好。”黑妞走入树林中,少顷划过一叶小舟,让小方坐稳,双浆一摇,悠悠然地就飘到茅舍前。

  小方弃舟登岸,推开竹篱进了草屋内,迎面一张巨大的屏风,轻纱软如烟罗,素如云岫,后有卧榻,榻旁设静几暖炉茶铛素瓷。四面轩窗高敞,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尽收眼底……

  小方站在窗前心动起来──若能长居此处,待得炎夏荷花映日,乘个小舟,山南游遍,山北归来,水月光中,烟波影里……再携一心爱之人……何等妙哉!

  皇帝老儿真是会享受。

  这古代的山水风光也真的是好。

  唉,他突然长叹一声。

  本来他是想从细小的地方寻出蛛丝马迹,找到破绽,然而连这种不起眼的地方都完美得天衣无缝,存的那份侥幸之心遂一点点死去。

  真郁闷,梁园虽好,可他毕竟不是这个时空的人,他在20世纪的知识和求生技能在这里大都用不上。不过还好,他现在是王爷,暂时不用出去讨生活。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他茫茫然不知所措。

  “不如我们出宫回府吧,今晚府里热闹非常,你也该向你的师姑们辞行作别。”

  “好。”小方甫一答应,发觉左面的小山坡上有一小亭,他想登高望远,看看这个“局”设得到底有多大。

  黑妞陪他上了小山,其时,已近黄昏,夕照菲微,远处青山绵绵,林壑窈窕,云烟错楚,黛色苍苍间隐隐有猿猴哀啼,倦鸟归林。

  小方呆呆地眺望着,平日他忙于警队的那一摊子事,哪有闲心看风景。如今站在这云水之间,一颗心都飘起来了。

  “我们也走吧。”

  刚下得山坡,一个丫头装束的白衣少女匆匆走来,“黑妞姐姐,原来你们在这里,我找了大半晌。”马上又给小方行礼,“小王爷福寿安康!”这丫头言语简便,眉清目秀,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

  “免礼,安康。”小方忙说道,他惟恐对方会给他跪下来,那也太过分了。他受不了的。

  “春来,什么事?”给元康见过礼后,黑妞问那小丫头,她叫春来,好名字。

  那春来说:“眼看天色晚了,我想春寒料峭,小王爷身子又不大好,就把他的狐裘送来了。”春来将一领毛绒绒的白色大衣递给黑妞。

  黑妞点点头,“算你是个醒事的,平常操心也多,若是光靠我一个,长八只手也忙不过来。好了,你去吧,对,给府里传进话去没有?小王爷的师姑们要去咱府上宴饮。”

  “姐姐放心,早传进去了,我专差书僮去传的。”

  “那就好,晚上小王爷也要回府,宫里你若没事也回去吧。”黑妞吩咐道。

  春来欣喜莫名,“是,我这就去准备。”

  说完她一迳去了,小方看着她的背影,“这也是王府的?”

  “是啊,是你的丫头,专门伺侯你的。”

  噢!这个东方元康到底有几个丫头?他自己什么事都不用做吗?

  “来,小王爷,天凉了,披上外衣吧。”黑妞把白狐裘披在小方身上。

  一股暖流马上传遍全身,真是宝物啊,又轻又暖,摸上去水滑细软,丰盈润泽,“这就是狐腋裘?”

  黑妞哂笑,“小王爷真是健忘,这哪是狐腋裘,是狐耳裘还差不多。”

  “狐耳裘?”没听过呀,以前只在书上看见过狐腋裘。

  “这狐耳裘比狐腋裘珍贵多了,整件大衣全是用白狐狸的耳朵尖做的。”黑妞解说道,“这是突厥使臣进贡的,全京城也就两件,皇后一件你一件。”

  “天哪!”小方不由叫出声来,真是穷奢极侈!一件皮裘得多少只狐狸啊?──唐人的环保意识简直是太差了,怎么可以这么虐待动物。他不禁摇头叹息。

  “怎么啦?”黑妞关切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小方无话可说,只闷头走路,仿佛他是狐狸的代言人。

  出得宫来,暮色已沉,大街上华灯烨烨,茶楼、酒肆、米作、金店、绸缎庄等各商号灯火辉煌,彩帘招客;青楼、教坊、赌场等声色犬马之地亦是红灯高挂,绣幔高挑,把整个黑夜中的城市照得如同白昼。大街上人来人往,怒马如龙,鲜衣射目,风流倜傥的秀才、大腹便便的商贾、营营役役的小贩、神态娴雅的仕女、淳朴诚恳的乡下农人、四大皆空的和尚、仙风渺渺的道姑,还有金发碧眼的西洋客、面色黝黑袒胸露臂的南洋人、皮肤微褐五官轮廓显明的大食波斯人,另外耳目嘴鼻与唐人相仿,而服饰千奇百怪者,乃东洋高丽及西域各族人,他们一个个气定神闲,在繁华的街衢悠悠徜徉,寻找着属于各自的梦想。

  这是一座国际化的大城市,是各色人等寻梦的乐园。

  唐朝国力鼎盛,国库充盈,疆土辽阔,田地肥沃,农家生息有余,工商业鼎盛发达,物质极度繁荣,百姓富赡,思想开化,兼容并包,引得四海之内如万流归宗,统统仰服。

  小方站在这封建王朝的巅峰,心里激动莫名,任何一个炎黄子孙,无不以强唐盛汉为骄傲,如今他竟能梦回唐朝,不论是真的还是假的,这都将是他一生难以忘却的奇遇。

  “小王爷,这边走,就到了。”

  黑妞带着小方在街上七转八转,来到一个大门前。

  好威风的一个所在。锃亮的铜钉个个碗口大,钉在血红的大门上,琉璃瓦闪着森森碧色,汉白玉台阶莹莹生辉,两个猛恶的大理石狮子分立两边,两列面目狰狞的兵丁站在狮子后面。门首一道巨大的黑色牌匾上洒着四个鎏金大字──北靖王府。

  噢,这就是我家了,这么威风,我就出生在这里吗?我的父母又会是什么样子?我将又遭遇到什么样的故事?小方站在自家门口沉吟。

  “咱们回家了。”黑妞的话语中流露出一种欣喜。她推着小方进了大门,边走边喊,“小王爷回府喽!小王爷回府喽!!”

  黑妞的喊声刚刚响起,马上,就有人回应,跟着高呼:“小王爷回府了!”

  一声接着一声,在屋宇深深的重重院落中一叠连声地回响着,余音漫漫,缭绕在这座嵯峨威严的府邸上空。──显然,对于这座王府,小王爷元康是个比大观园中的贾宝玉还要受宠的角色。

  顷刻间,府内的楼阁亭榭池馆回廓的檐角甍脊上彩灯骤亮,整座庭院烛火辉煌,仆役家将丫环奴婢从各自的屋内涌出来,男左女右,觳立在甬道的两边,井然有序,然后,一个金钗凤袍的中年美妇人在一群丫环婆子的簇拥下走下台阶,直扑小方而来。

  “我的儿啊,你可想死我了!”那妇人抱住小方,涕泪交零,“瘦了,气色倒似好些了。”她摸着小方的脸颊、双眉、鼻子、嘴巴,这让他很不习惯,但他能从对方颤抖的手指中感受到那份来自母亲独有的真挚的爱意。

  这就是我的母亲,北靖王夫人吗?小方仔细地打量着她,她大约40多岁,一头黑发盘云绕雾,插满珠翠雀钗,白皙的鹅蛋脸上,柳眉凤目,薄薄的嘴唇透着贵妇人的精明强干。

  “快,快,我的儿,累了吧,困了吧,饿了吧,渴了吧,冷吗?热吗?快快回房歇一会儿,晚上还有酬酢盛宴,敢情你已听说了,你师姑她们都要到府上造访,你爹正督促管家给下人们安排分配酒水肴馔歌舞烟花,一会儿才能在书房见你。”夫人口齿伶俐,条理清晰,一听就是黑妞的启蒙老师无疑。

  “黑妞,前面带路。”

  不待夫人命令,黑妞已接过一个小丫头手中的灯笼,“小王爷,小心脚底下。”

  她在前边走着,夫人扶着儿子在后面絮叨,无非是怎么想念儿子,怎么吃不下睡不着。“我不想让你入宫,可皇上说宫里的太医医术高明,你爹也同意你去,我想皇帝既然这么宠爱于你,也不便拂了他老人家的好意,就让你进宫了。可惜你师傅不在,要不你跟她朝夕相处,病会好得快点儿。”

  听她这口气,似不反对儿子跟安若素相恋。元康今年22岁,安若素既然是他师傅,定比他大着几岁,而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古人最讲名份,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位夫人倒是挺想得开的。看来他们师徒可比杨过和小龙女运气好多了。小方暗暗琢磨。

  想着想着,脚下一滑,差点摔倒。鹅卵石上沾满青苔,又软又滑。夫人忙扶住儿子,“没事吧,康儿。”又招呼黑妞,“给我记着点,明天找个匠人把这段路重铺一下。”

  “夫人,这就是刚铺的,今年雨水多,刚刚铺好,没几天青苔又沤出来了。”黑妞说。

  “罢了罢了,别劳民伤财了,大家小心一点就是了。”小方开始动用自己小王爷的影响力。他喜欢这小路上那圆溜溜的雨花石,一个个纹理细腻,色泽明媚,再沾上点点苍苔,更是令人回味无穷。“我喜欢这路。”他说。

  “好好,别动,千万不能动,康儿喜欢的就是最好的。”夫人说着,把小方搂紧了一点。

  “小王爷,小心抬脚,这就到了。”黑妞将灯笼照到小方脚下,面前是一月洞门,进去,是一所精巧的庭院,院中遍植花木,全是薜苈蘼芜木香杜若佩兰等香草类植物,花气随风,香无断际。所以此时尽管是春光绚丽,这里却只是一味的青青翠翠郁郁苍苍,那满庭清幽显出一份不与争春的傲然之气。

  楼阁也是分外的秀气雅致,共上下两层,门户深锁,帘幕低垂,隐在无边碧色之中。深沉静谧,遗世而独立。

  “我住在这里吗?”小方问。

  夫人看着他,暗暗垂泪,儿子连自己家也不认识了。黑妞见状,忙说:“这是安师傅教你习武时临时居住的地方。你平日不跑个别十趟八趟也要跑个五趟六趟,老怕没人打扫让安大人不快。这次你走了好几日,怕你想着就先带你来这里瞧瞧。”

  一个小丫环过去先开了门,点上烛火。

  小方对夫人道:“您先进!”

  夫人马上笑逐颜开,“康儿病是病了,却懂事多了。”

  屋内甚是宽敞,迎门一张巨大的卧榻,铺着从吐蕃进贡的厚厚的牦牛毡毯,色呈棕黄,上有深棕色的斑斓花纹,地上也铺着同色的毡毯,榻边是一个硕大的白地蓝花瓷盆,想必是栽花种草用的,却插着些许的画轴及文书卷册,榻后是一个紫檀木书架,架上无书,却错错落落地放着几盆花木,青翠流碧,尤其是顶层的一盆花,绿叶如云,瀑布般飞流直下,珠玉喷溅,仿佛有叮咚之声。

  真是特别啊!想必这屋子的主人更是与众不同。

  小方看着,浮想联翩,慢慢挪动脚步踱到窗前,后院茂林修篁,樾暗千重,又有曲涧回湍,映出无边翠色……

  真是美呆了。若自己真的可以在此处过完一生,与自己喜欢的人,也是无上享受。

  然而,这是真的吗?小方叹了口气。

  “我们走吧,回你屋里稍事休息,去见见你爹,他着实惦记你。”夫人牵起小方的手。

  她的手可真温暖,而且不只是温暖,另有一种贴近生命的亲切传递过来……小方有点颤抖,这位元康小王爷真是幸福,不要说锦衣玉食,单这份母爱,就足已令人陶醉一生。小方不由握紧对方的手。──不论是真是假,这一刻的温馨,已值得珍藏。

  七绕八转终于到了他自己的起居处,不用说,肯定是王府内最豪华最奢侈的房间,不提钟鼎玉器锦衾绣褥,只是那窗户上的窗纱,据说就值个几万两银子。小方这一天看下来,对这些摆设已无多大兴致,他感兴趣的是挂在正面墙上的一幅巨幅画像。

  画中是一个女子,蛾眉星目,神态清逸,一股英气力透纸背,呼啸而出,那气势森森然如千丈松,不怒而威,目下无尘。

  小方看着这幅画像不禁神往──她的真人又该是如何一付景象?

  “虽然你是病了,但老习惯还是不改,一进门总要对着师傅的画像发半天呆。”夫人轻抚着儿子的耳垂温言絮叨,“只是不知你师傅是什么心思,为娘只想成全你,完你的夙愿。”

  “什么?你真的同意……同意我跟她在一起?”小方吃惊,尽管刚才已经知道王爷夫妇不反对元康跟若素相恋,但夫人现在亲口说出来就又不一样了。不过唐人一向豁达毫迈,放浪形骸,不拘小节,文人如李白,皇帝如娶了儿媳的李隆基。

  “瞧你激动的,我不是早就松口了吗。其实我也挺喜欢若素的,人品才学没个挑的,就算她比你大几岁,只要你高兴,也没什么。不过,我顾虑的是她性子太过刚烈,你若真娶了她,以后只能从一而终,三妻四妾是想也别想,就是看别的女人一眼,恐怕她也不让。”夫人条分缕析,为儿子阐明利弊。

  “三妻四妾”!夫人的一番话小方耳中就落进这一句,尽管他平日自认为是君子,此时也不由生出了一点点的遐想──原来做古人也有不少好处,妻妾成群,燕瘦环肥,姹紫嫣红,千娇百媚,左拥右抱……不过他还是要扮扮正经,撇清一下,他好歹在20世纪还是个执法人员,便说,“这个三妻四妾嘛,就算了吧!”

  “那当然是算了。”夫人苦笑道,“否则她也给你找回个三夫六婿来,咱们王爷府可就热闹了。”

  “什么三夫六婿?”小方听得糊涂。

  “男人三妻四妾,女人当然也可以有三夫六婿啦。这种事,是要看实力的,夫妻两谁挣钱养家,谁就可以多找几个。这可是咱们大唐的国典。”夫人说。

  啊,天哪!这都什么世界?这也太过分了吧!女人怎么可以三夫六婿呢?小方这回是从头顶吃惊到脚趾头。

  “夫人是说,女人也可以找好几个男人作丈夫然后都弄到家里来?”他还是不相信,想再订证一下。

  “是啊,我说过了嘛,这种事要讲实力的,谁在家里掌经济大权,谁就可以多找几个。像我跟你爹,我俩势均力敌,那就只好一夫一妻一心一意,没别的想头。”夫人说。对于她来讲,女人三夫六婿是天经地义的。

  “这怎么可以?这不乱套了?”

  “怎么会乱套了呢?”黑妞一边道,“这真正叫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以实力决定谁该多娶多嫁,这才公平!对不对夫人?”

  “那还用说,肯定是我们黑妞对!”夫人此刻打破阶级界线站到女人这一边。

  听她俩这样一说,倒也有点道理──要想公道打个颠倒,既然觉得女子三夫六婿不合人伦,那男子三妻四妾就合人伦天理了吗?既然错了,大家一起错,凭什么光让女人承担这个错误的后果?

  小方不是老古板,他其实很赞成女权的。──这个大唐的确有点意思,连男女平等的条款都是这么地与众不同。不知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好戏。他对自己的新环境充满了好奇。

  “你也年纪不小了,你师傅更是不小了,看看她这次从边关回来,就该给你操心婚事了。也的确不能再推了,去年就听说皇帝要给若素赐婚,新科状元对她倾慕已久,求了圣上,圣上已八成准了,偏偏若素病了,病好就去了泉州。这次可不能犹豫,先下手为强,咱们这个皇帝专好给人说媒拉纤,一不小心再把若素赐婚给谁,那我们家可就惨了。想来她心中也未必没有你,咱的家世、你的人品……”夫人话题又转到儿子的婚事上,这是她最热衷的,于是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夫人,小王爷,请用茶。”黑妞递上茶来。

  小方接过茶心思急转,如果他真的要留在这个大唐做东方元康,他可不想娶那个什么安若素,她那么厉害,若真给他弄回个三夫六婿来,他将如何面对?这样想着,小方有点坐立不安起来,以前陆薇常跟他说,男人是天生的贵族!他还不怎么信,看来他是久居芝兰之室不知其香,如今掉在一个男女绝对平等的时空,男人的特权全部取消,一切要靠实力去争,这才感到20世纪的男人是多么幸福!他又想到庄竞之,如果让花心的他来到这个朝代,他三妻四妾,他老婆程淑惠一怒之下三夫六婿,他们家可就热闹了。不过要真是这样,也许庄竞之就不敢花心了,他不花心,就不会出现那种悲剧。看来绝对的权利真的是可以导致绝对的腐败。

  夫人看他坐立不安的样子,以为他为婚事担忧,放下手中的茶盅,笑道:“我的好儿子,你放宽心,你师傅她不是那种花心的女人,否则为娘也不敢把她往家里招啊!”

  天哪,小方直喊天,就不用提以前的封建社会,就算是在20世纪,也一直是女人害怕男人花心,什么时候轮到男人怕女人花了?这真是风水轮流转!

  “我早就等着娶儿媳妇抱孙子,你想,我们北靖王府若能娶安若素进门,那是多大的面子!你爹在朝中也就不是单枪匹马了。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娶妻生子一辈子的事,那个女人要跟你过一生一世,你心里若不喜欢,娘是绝对不会勉强你的。”

  一堆一堆的家长里短把小方说得心甜意洽,他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家”,有点喜欢这个“娘”,当然,他对他素未谋面的师傅,也难免有点遐想……她长得还是蛮有个性的,尽管欠点温柔。

  正在满心的春光灿烂之时,从门里冲进一个小丫,边跑边嚷:“小王爷回来了吗?小王爷真的回来了吗?快给我瞧瞧!”

  “白丫你作死啊,夫人跟小王爷都在这里,平常让你伺侯着要茶茶不来,要饭饭不到,懒得你横针不拈竖针不动,连让你喂喂鹦鹉,你都要推三阻四一番。这会子怎么疯了,想必是又有赏赐了,你也该露脸了。”正在往桌上布果盘的黑妞停下手中的活,夹枪带棒地训斥着匆匆赶来的这个丫头。

  这丫头挨了责骂,又一眼看到夫人和小王爷都在,忙垂睑施礼:“给夫人小王爷请安。”

  施完礼退到一边,朝黑妞扭嘴,低低回辩道:“就你是个琉璃哈巴儿,小王爷跟前有你一个就行了,还要我们做什么?前阵子我倒勤快,你又嫌着我总在小王爷面前晃。一样是丫头,放别人一条生路儿吧。”

  黑妞脸皮紫胀,声音渐次高起来,“白丫你说什么呢?当着夫人的面你大声些。”

  白丫一扭腰,“我又没挣双份的薪俸,我为什么大声。”

  黑妞发火了,只是主人面前压抑着,“我为什么挣双份,你为什么挣不上,你黑眼珠子只看到白银子吗?你没见我的辛苦吗?”

  “你辛苦,你是辛苦,功夫在诗外嘛。要不一般的奴婢命,你穿紫衣我穿绿衫呢!”白丫寸步不让。

  “什么功夫在诗外,你今天给我说明白,我做什么功夫了?否则连你那份单俸也请别的地方挣去吧。”黑妞使出大丫头的派头。

  “你不要得势欺人,想赶我走也要经过小王爷,敢情你觉得小王爷是你一个人的王爷啦?哈,小王爷还没娶亲呢,等少夫人进门,你也得意不成了。”白丫并不屈服。

  “你!你给我……”

  “给你怎么样?”

  两个丫环针锋相对。

  “都给我少说两句。”夫人见两个丫头动了意气,便端出身份训斥道,“白丫,也怪不得黑妞说你,你是小王爷房里的大丫头,该给其他的人带个头提个醒儿,你倒好,一天大似一天,倒一日比一日懒,让你进宫伺侯小王爷,你隔三岔五地往府里跑,说你不待见你家小王爷,他今日回来,你这会子又跑得比谁也快。好了,站到一边去吧。”

  吵了这半天,小方才弄明白这是两个丫头在争宠吃醋,就像贾宝玉身边的袭人与睛雯,只是这黑妞却不似袭人般贤惠,这白丫也是牙尖舌利,两人针尖对麦芒。唉,大户人家总免不了会发生这种争夺战。小方摇头。再看这位白丫,果真是白皙细致,一张溜光水滑的瓜子脸,身穿着淡绿衫儿,纤细的小腰上系一鹅黄丝绦,十分的甜美俏丽。这般人品若生在现代做一个少儿节目主持人那绝对胜过刘纯燕,可惜她生不逢时,落在那个年代,只好给人当丫头。小方暗叹,见她被夫人训得泫然欲涕,心里不忍,便说:“她还小嘛,黑妞你多关照她一点。”

  “她小我老了吗?我关照她还少吗?从小到大有好吃的好穿的都是我让着她,凭什么?小王爷你还护着她,都是你把白丫给惯坏了。”黑妞气冲冲地说着,不慎将一果盘碰翻在地,金黄枇杷四下洒开,她一边捡一边掉下泪来。

  夫人看着生气了,“黑妞,你这是跟谁说话呢!有主人这里说话奴婢插嘴的吗?你家王爷惯着白丫,没惯过你吗?我看阖府就你们这个院子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也就是欺负你们爷好性子,一天比天的能耐,蹬鼻子上脸。我也看着你们是伺侯爷的,比别的丫头们多些尊贵,不想数落你们。王爷几次三番让我整饬家风,我整了几次也没动你们这边,倒真是惯得不成样子了。偏这阵子事多繁忙,加上我也年纪大了,懒得大动干戈,你们不用急,等回头我把安若素娶回府,她有的是办法修理你们。”

  夫人说完,还将茶盅用力往桌上一顿,茶汁溢开。

  丫头婆子们全吓坏了,异口同声地喊道:“夫人息怒,原是她们不懂事,还需夫人多调教才是。”有胆小的已经吓晕过去,乱成一团。

  想必这北靖王夫人平日治家甚严。

  小方哪见过这阵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忙向黑妞望去,只见她悄悄地给他使着眼色,又用袖子笼住右手,手指直着指夫人。小方明白了,她是要自己向夫人求情。

  小方想了想,感觉这事这的确应该由自己来摆平。可他张了张了口,却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娘”。

  母亲,是世界上最难过关的职称。

  除了爱,没有任何捷径。

  任何的技巧与手段这里都是苍白的,无能为力的。没有人可以投机取巧。

  除了爱。

  所以小方十分为难。他认识她不足一个小时。

  血缘是浑然天成的,亲情却要慢慢积淀。

  他沉默了片刻后,“您,真的认为我是您的儿子?”

  夫人也沉默了,良久,“这,也有假吗?”

  她的眼神因小方的话而变得凄楚伤感,一种母爱被否定的痛弥漫出来……

  小方有点不忍,但他还是硬着心肠,他必须硬着心肠,他是警察,他明白,这个世界尽管假货横行,但有些东西,始终是无法伪造的。

  比如粮食,吃进肚子就饱,不吃就饿。

  他在这个大唐已经待了几乎一整天,在外观环境中没有找出任何破绽,现在,他就只能从人本身下手。

  他是警察,不会那么轻易认账。

  “你真的肯定自己没有认错吗?”

  “你可以不再认我,甚至可以恨我,但我不能,不认你。更不能,不爱你。”

  这话,倒让小方疑惑起来──这个元康跟他母亲之间,有过什么不愉快吗?

  “我为什么要恨你?”

  夫人看着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声音,仿佛暮秋的最后一缕风,这丝温暖过后,马上就是飒飒寒冬。

  “那年,你卷进一起宫廷谋杀案,不久又莫名失踪,因为死者是扶桑人,牵涉到国际声誉,朝廷发出四海文书通缉你,最后还是你的父亲亲自出马,将你抓住,交回刑部。因为你年龄还小,又有爵位在身,免于一死,但被圈禁在上林苑……”

  原来,东方元康与家人之间曾有这么一段恩怨。

  “本朝异性从不封王,但你们东方家族是个特例。人常说福祸相依,一点儿也没错。因为怕功高震主,又怕朝臣非议,东方家世代拒绝食邑,也从不担当任何官职,平日里也是忧谗畏讥如履薄冰。只求一分平安。所以那年你的事出来后,你爹他……”

  “我知道了,他其实是为了保全元康,是吗?”小方明白了。

  夫人眉头一动,笑了,是枯木逢春的一种笑。或许,她以为儿子永远也不会理解,却不料儿子竟然理解。

  “皇帝陛下仁慈,圈禁在内宫,其实旨在于保护你。”

  “那为什么不查出真相?”

  夫人摇头,“当时的情势太复杂了,宫廷内院深如海……后来,尽管你的冤情得以昭雪,但,我和你父亲,始终对你怀有一份歉疚。有时我们想,或许,你根本不应该生在这个王侯之家,看上去是锦衣玉食,但那颗心,始终是悬着的。”

  小方听着,默默地思索,看来,这王侯也不好做。唉,每个人的橱柜里,都有一根难啃的骨头。

  “对不起。”他轻轻地说。他是真心的。

  一见之初,他觉得这个夫人有点热得过头,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有点神经质,可现在,她在他面前露出冷静知性的一面。他看到了一个女人在政治与家庭、冷酷世情与温馨亲情之间极力斡旋的温婉与忍耐。

  夫人笑了,带着泪的笑,她看着小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双手中。

  “孩子,不要再说了,我知道。”

  她的眼泪,滴在小方手背上。是热的。因为心是热的。

  到了这一步,小方可以说是彻底沦陷了。

  被这出感情戏。

  如果这真的是一出戏的话。

  一屋子的丫头婆子都被他们母子触动了情肠,泪水滚滚而下。忙不迭地重新布上茶水,气氛开始流动起来。

  小方默默地看着。

  如果这是一场戏,这些演员无疑都很专业──夫人爱子成狂,简直有点神经质,她见到儿子时的惊喜交加,真实而有质感。还有她面对小方质疑时所表现的冷静,正是一个贵夫人应有的风度。还有这些丫头,她们之间的龃龉,在主人面前讨好献媚的心态,无一不栩栩如生。

  人文气氛无懈可击。

  还有那皇宫,这王府,这每一座院落,每间屋子,都是这么的富丽堂皇,华美高贵,里面的一盆花,一册书,一幅画,都是切切实实,伸手可触,抚之可亲的。

  如果这是一场戏,就不光是演员专业,连道具都是专业的。当年拍《红楼梦》的耗费也不过如此吧?可是谁在为我费这么大的劲呢?

  不,小方疑惑起来,这好像不是戏,这仿佛都是真的,母子情深是真的,家长里短是真的,皇宫是真的,王爷府是真的,甚至他这个小王爷也是真的。他反而觉得──20世纪的那个刑警队长小方倒是这位小王爷元康一病之下到三维空间以外的地方做了一个梦!

  小方疑惑起来……耳边只听得夫人问:“黑妞,眼看仲春天气了,该换夏衣了,你们爷的新衣裁剪好了没有?病是病了,别弄得跟花子似的,还有你们的春衫,也该换换……”

  接下来又是一堆的家长里短什么陈大人的千金过两天生日要提前准备好贺礼,又是张郎中的母亲病了把府上的人参给送去等等。

  这一切,是假的吗?

  (三)

  “是康儿回来了吗?”门外一声宏厚的男声响起,一屋子的人马上肃静,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想必,是这府里的头号主子──东方王爷来了。他亲自来看儿子来了。

  小方眼不错珠地盯着门口,只见进来一位高大的中年人,形容清癯,气度沉稳,戴一顶朝龙冠,上有一颗鸽蛋大的珠子射出熠熠精光。这就是王爷了,很帅很有型,只是两鬓已呈苍苍色,而且──小方发现,他的五官居然跟自己颇为相似,真是……难以置信,可事实摆在眼前又不能不信。

  “去喊一声爹,他会喜欢的。”夫人在小方腰间轻轻拍道。

  “爹!”小方不得已跨前一步,叫了一声。

  “好,气色好多了,看来皇宫的太医确实医术精湛。”王爷绕着儿子转了半圈。

  黑妞这时过去福了一福,“王爷请座。”

  “好!”王爷看着黑妞点头,“是个好丫头,听说这次康儿痊愈,也多亏你照应,回头去跟管家娘子说一声,就说我说的,有赏。”

  “谢王爷赏!”黑妞满脸放光,轻轻退到一边,顺便还瞟了白丫一眼,以示得意之情。

  白丫见状,哼了一声。

  小方将二人的这般小动作看在眼里,想,那位东方元康混在这群张牙舞爪的女人堆里也着实不易,个个邀功讨好,献媚阿腴,该宠哪一个又冷落哪一个?一碗水但端不平,就是一场家庭纷争。

  “康儿。”王爷饮了一口小丫头递过的茶,“本来几日未见,想让你去我书房看看你的功课,可你师姑她们马上就要到了,作为东道不可怠慢,改日吧。想必这些天你一则病二则安师傅也不在京城,你的功课肯定又落下了。唉,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打明日起,你也得用功了,人常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从先祖算起,到你正好是第五代了,钟鸣鼎食,烈火烹油,繁花似锦,是过眼云烟还是遗泽芳香,就看你的造化了。”

  语重心长,耳提面命,望子成龙,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小方赶快答道:“是,元康谨尊父亲教诲。一定不辜负……这个,这个,先祖的辛苦。”

  他进入角色倒是很快,就是措词不甚雅。

  王爷却很是喜欢,“很好,你有这份心就好,按说,咱们家也用不着像布衣平民那样十年寒窗苦熬苦读,但腹藏经纶十万,就自有良策千条。好孩子,我跟你娘老了,就看你的了。”

  “谁说女人话多,你爹这话要一开了头,也是个没完没了。”夫人生怕丈夫逼着儿子,赶快说,“老爷,走吧,康儿的师姑她们该到了,咱们也该去前厅候着了。”

  丫环婆子们闻风而动,一拨儿掀帘子提灯笼带路,一拨儿身边等到着随时伺候回话,一拨儿后面照应着,真叫个前呼后拥,威风凛凛!

  小方也正要起身,黑妞拉住他,摇了摇头,然后给王爷和夫人福了福,“请王爷夫人稍候,待奴婢们给小王爷换身见客的衣服,今儿来的都是贵客,别让人笑了去。”

  夫人笑呵呵地说:“我说什么来着,这屋里可不是不能没了黑妞,什么都想到了,也怪不得你家小王爷多疼着你。对了,不光换衣服,还得给他先吃点儿面点饽饽,今儿免不得喝几盅,不要上了头吃人笑话。”

  她又恢复了爽朗精明的本色。

  “是!”黑妞脸呈现得色地一一应答,一旁的白丫早气得面色发紫。

  “不如这样吧,夫人,你我先去招呼,康儿随后再来。”王爷说。

  “也行。”

  王爷夫妇俩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去了。这边黑妞为小方换上一领鹅黄色长袍,系上撒着血红斑点的黑色汗巾,挂上一个嵌玉的丝绦,又为他理了理鬓发,将一支镶夜明珠的簪子插在他的发间,“来,瞧瞧,还满意吗?”

  满意!小方看到镜中的自己简直就是潘安再世,除了皮肤稍黑一点,基本没得挑。

  “怎么样,我们小王爷这通身的气派,就是嫦娥见了,也总会动心,何况安大人。”黑妞颇为自己的主人自豪。

  小方听了却不以为然,但,既然他得留在这个时空,就免不了要跟安若素扯上关系,于是问:“安师傅她是不是很厉害?不肯容人?”

  黑妞笑了,“安师傅她是厉害,但绝不是不容人的人,她很好相处的,她在府里时,若元宝月牙一时不到,就是我伺侯她,很随和体贴下人的,她的厉害只是对付坏人的。”

  看来安若素的人缘还不错,对了,“那我要是娶了她,她对你们不好怎么办?”

  “瞧您说的,我们是奴婢,她是主子,有了过错该打则打该罚则罚,我们都心甘情愿的。安大人是刑部尚书,精通律法,铁面无私,赏罚分明,不是那种糊涂女人,至于日常小事,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值当的跟我们这些下人们一般见识吗?”黑妞娓娓道来。正是叙述家长里短的正常心态。

  “你很喜欢她?”小方问。一般来说,女人很少夸赞别的女人,看黑妞与白丫之间吃醋拈酸的劲儿,想来她也不是个心胸十分宽大之人,如今却对安若素啧啧称道,这其中难道有什么奥妙不成?

  “我当然喜欢她,全天下的女人没一个不喜欢她,她是我们女人的骄傲,也是很多女孩子的春闺梦里人。”

  什么什么?什么春闺梦里人?“她不是女人吗?难道她是……”小方突然想起龙琪和杨小玉,莫非这个安若素也……

  黑妞当然知道小王爷想问什么,哼声道:“偏你病了一场就什么坏心思也出来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安大人光明磊落,才没有那个什么断袖之好,她是朝廷大员,常常出去办案,为了便于隐瞒身份微服私访,经常男扮女妆,这一来,光她那扮相,就迷倒了一片大姑娘小媳妇。”

  “这不坑人嘛,好好的装什么男人?”小方不满。

  “她爱装男人,她高兴,谁让她们动心来着!钱庄里还有大把大把银子呢,爱钱动了心就去抢去呀?”黑妞一力维护安若素。

  天哪,小方叫苦,就她这群众基础,若真是嫁过来,那还有得受吗?

  “好啦,我们该走了。”黑妞最后从铜盆中拧了块丝巾,给小方擦了擦手,又将一个香喷喷的绣囊放入他怀中,转身对白丫她们几个吩咐道,“好好看着院子,把廊下的鹦鹉八哥喂了,把后园的花也浇浇,那株从扬州进贡来的琼花得趁月亮没上来时浇,还就得赶那个时辰儿。还有,小王爷快回来时先把茶沏了水开了等着,那茶不要去年的雨前龙井,要上个月刚从江南田庄里出的铁观音,水要温的别用寻滚烫的水,把茶的香气全冲没了。被褥也要温好,春寒伤筋骨,小王爷的身子又不大好,不能冷铺冷盖的。大家可都听好了。”

  又是一大套富贵人家的琐碎。

  “是,姐姐快去吧,都是熟人老手了,别误了前厅的晚宴。”白丫一脸的不耐烦,但也没敢再口出不逊。

  黑妞得意地瞟了她一眼,无意瞥见站在角落中的春来,就是给小方送狐裘的那位小丫头,招手道:“春来,你去拿着小王爷的帕子和香笼,跟我走一趟差吧。”

  “我?”春来吃了惊,她只是个下等丫头,想不到黑妞一下眷顾到她身上,欣喜若狂,走出人堆给黑妞福了一福,“是,姐姐。”

  黑妞头一扬,“好了,我先跟小王爷走一步,你随后来啊。”

  一个醒事的小丫头忙将一盏提前预备好的灯笼拿来递到黑妞手中,“姐姐走好。

  一群丫头们将小方和黑妞送至大门外方回,老远还听到白丫在尖声嚷着,“哼,谁稀罕!”

  她肯定稀罕!──不服气什么,就是对什么最渴望。

  小方暗暗笑了,多么温馨的贵族家居生活,小丫头吵架拌嘴,廊下的鹦鹉八哥呢哝,园中的花木香软,还有严父慈母时时絮叨,这位元康真是幸福,而这一切,以后就尽归我所有了,可是,这是真的吗?我若真的是元康,那以前的事我为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若不是刑警方队长,怎么会记得他的很多事?人说人生若梦,到底哪个才是梦?哪个才是真?

  小方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真疼,那现在是真的了,可是……

  唉!难得糊涂,糊涂过吧。可是,若真的回不了20世纪,他从此失踪,龙琪会不会想念他?──为什么一想就是龙琪?

  小方吃了一惊,为什么?为什么我每次一遇到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她?

  “小王爷看着脚下,咱这园子是江南一位名师修的,曲里拐弯,晚上怪不好走,我刚来那会,都半年了,一个出来还迷路。”黑妞清脆的声音在花木中缭绕,那个春来也赶上来了,走在小方身后。

  依红偎翠,美人如玉,如果真的回不去20世纪,前景也是一片灿烂,然而……小方心里终究是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

  “呀,到了。”小春来看到前面灯火辉煌,不由叫到。

  大厅内已经布置好了,巨烛熊熊,馨香弥漫,两张花梨木高桌上水陆八珍海参鱿鱼燕窝猴头熊掌鹿筋狸唇烹炸煎炒熘烤烧五味调和百味香;葡萄酒桂花酿玫瑰露竹叶青鲜奶酪木瓜乳琼浆玉液五色缤纷;石榴枇杷杨梅樱桃甜杏苹果香蕉水密桃七彩绚丽;金盘玉盏银壶铜爵玛瑙碗琉璃杯琥珀盅翡翠碟象牙箸琳琅满目耀眼生花。一干丫环仆役衣着鲜亮来来往往名司其职,他们人多手杂互相穿梭却鸦雀无声,显见是平日训练有素。

  这冠盖巨族,势援之门的豪阔气焰,薰得小方目瞪口呆。他慢慢走过去拿起一个盘子,敲了敲,真的是金子的。又拿起个碗,还真是玛瑙的。

  他还有什么说的?

  他叹了口气。

  一旁的春来倒是满脸激动,“听说今天还请了五色坊的嫣红和碧云两位姑娘助兴。”

  见小方一脸问号,黑妞解说道:“嫣红是名满天下的舞娘,她舞动起来,神仙都要下凡呢;碧云则是歌伎,她的歌声响遏行云,绕梁三日,她俩若是一歌一舞起来,那天下的男人都不要活了。”

  “哦,亏得今天来的全是女客。”春来小孩心性,信以为真。

  小方大笑。

  “小王爷,好久没见你这么笑了。”黑妞说。

  “我平常很严肃吗?”小方好奇。

  “倒也不是……”黑妞话未说完,只听一声声高喊,“元贞元大人到!欧阳大人到!贾大人到!黄大人到!索大人到!”

  这呼声才是响遏行云,余音袅袅,同时,三声礼炮连珠炮发,空中星星点灯七彩奔流,跟着鼓吹阗咽,檀板丝竹,各逞其响,王爷和夫人峨冠博带,笑逐颜开地在门口迎客,这边黑妞向小方一一介绍进来的客人。

  元贞,吏部尚书,反贪司的掌门,二十七八岁,著一袭鹅黄色的长缕,领口绣着两片翠绿的叶子和一根金黄色的麦穗,简简单单的装束,从容不迫的气度,整个人看上去器量弘旷,清远雅正。

  别说,真有点领袖风采。

  “她真的很漂亮啊!”小方由衷地夸赞道。

  “那当然。”黑妞说,“她是吏部首脑,掌管官吏的任免、铨叙、考绩、升降等。”

  黄阿绣已经见过了,只是她换了件淡黄色的薄薄春衫,更是显得人淡如菊。她是工部尚书,掌工程、营造、屯田、水利等。

  贾亚男,礼部尚书,御口亲封为花花公主,自然是风华绝代,她穿一件缤纷霓裳,指环臂钏,晶莹鉴影,一动一摇风情婉转,袅娜生姿。

  像她这种人,进宫做个妃子还差不多,忝列庙堂之上,也太招摇了吧。黑妞却给小方解说道:“她这个人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掌典礼、科举、学校等。她是女人,平常自然风情万种,等上朝穿上朝服,什么乌纱蟒袍玉带皂靴,又是一派深沉气象。”

  “她以前是作什么的?”

  “这个回头再说。”

  索真真,户部尚书,穿黑色洒金团花香云纱衣,手持一把金算盘,长身玉立,明眸皓齿,剑眉掩鬓,笑靥承颧,顾盼之间,一付锱铢必较算尽天下人的精明模样。

  黑妞悄悄给小方解说道:“这是个天生的理财圣手,土地、户口、赋税、财政全在她手里握着。当年她就凭一把算盘算算出许多朝内大员与地方官及商人的各种龌龊勾当,给朝廷清回上千万两的库银。皇帝陛下称她为大唐财神。”

  “她长得不错,就是衣服不甚鲜亮。”小方犹有遗憾。

  “她婚姻美满,嫁得的上届状元郎,去年生了对龙凤胎,庭外做高官,居家为贤妻,里里外外忙作一团,哪有功夫打扮。”

  噢!小方于暗处仔细打量这位财神爷,恍然觉得面善,好似哪里见过,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最后进来的是一位男子,清容俊貌,风采秀雅,一领紫衣又将他的高贵气质衬到十分。

  “他叫欧阳文森,当日号称是天下第一美男。”

  不会吧,看不出他有多美啊!小方明明看着人家比他帅,却不肯承认。

  黑妞不理会他的小心眼,继续说道:“他是元大人的丈夫,集贤殿大学士,御林军的统领。”

  这两个官职一文一武,或许并不矛盾,但落在一个肩上就有点古怪。

  “御林军是皇帝与整个京城的贴身护卫,皇帝陛下不相信别人。”

  原来如此,可见元贞等人在朝内的势力之熏灼,直如烈焰之蒸腾。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则衰啊。小方都不禁替她们几个担忧。

  “幸亏今日安师傅不在……”黑妞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小方觉得奇怪,“这又为了什么?”

  黑妞这次倒哼哧起来,半晌无话。

  “快说。”见她这样,小方越发心急。

  “我也是听说……”黑妞悄悄地,“我隐约听人说,元大人的丈夫在认识她之前,就认识了安师傅,他们俩好像有点什么,所以你以后……”

  啊,小方心里顿时不痛快起来,这个安若素真是过分,沾花染草。还有这个什么欧阳文森,就凭他那样儿,也配跟安若素有一腿?

  “来,康儿,愣着作什么,坐到你我身边来。”一帮客人纷纷坐定后,还未等主人发言,贾亚男便展眼瞧见小方立在一旁,招手叫他,“你可是出息了,病了些日子,连我们来了也不招呼,只管躲在一边看热闹,想是你师傅不在,这杯待客茶就要凉了吧。”

  贾亚男人美如花,却唇舌似剑,说话夹枪带炮嬉笑怒骂。小方不知如何作答,正嚅嗫间,坐在对面的索真真笑道:“贾小子,你少花痴,他可是你师侄,小着你一辈呢!如今可不必往日,起居八座,位列人臣,容不得你风沙走水,倒憋得你越发连小孩子也通吃了。”

  这般难听话,小方都有点不忍,贾亚男却不以为忤,嘻嘻一笑,正要作答,她身边的黄阿绣开口了,“她可比不得你,你现在有丈夫有孩子,一院春光自是敛在墙内。她如今光杆儿一个,自然是处处留情处处春。”

  索真真笑道:“亚男便是有了墙,也自是一枝红杏墙头闹。”

  说完,满桌哄然,连王爷也笑了。小方看着“父亲”,这几女人旁若无人地开着半荤半素的玩笑,一付喧宾夺主的派势,奇怪他老人家为什么不生气或者至少也应该阻止一下。正想着只听贾亚男开腔了。

  “我看就你简直就跟安若素一个样子,端着一付假道学面孔,满口的家国天下仁义道德,最后还不一样要嫁人生子,不也一样要……”说到这里,她瞄了一眼小方,小辈在场,她把关键词咽下去,“我是皇帝陛下御口钦封的‘花花公主’,所以只管游戏人间,放浪于形骸之外,入世取乐,出世参禅,持身超豁,不即不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味清高还不把人活活闷死!”

  说完,她伸手拿了一碗竹叶青一饮而尽。

  小方很是欣赏她的举止,美人自然要放涎一点才活色生香。见她海量忙又递过一杯葡萄酒,“贾师姑,你请!”

  贾亚男不接,笑道:“还是元康乖,回头贾师姑再教你一招,保证阿若乖乖就犯。”

  阿若?阿若又是谁?

  黑妞在背后悄悄说:“阿若就是安若素,她们也叫她阿若、安安、素儿。”

  噢,但是,教我那一招是什么招儿哇?小方犹自发愣,问贾亚男道:“你以前曾教过我一招吗?”否则怎么说“再”!

  “啊!”贾亚男倒吃惊了,“你这个傻小子,前一招你也没使呀?”

  “我……”小方实在不知那前一招是什么招。

  “喂,贾小子,你又憋什么坏啦!”索真真挑起一块鹿筋放在口中嚼着,她身材清瘦,食量却是不小,想必日日劳精费神,热量消耗太大。

  “说一说你那一招是什么嘛,酒筵之上无正经,口没遮拦没人怪你,快说嘛!”黄阿绣双颊泛红,风流秀曼,翩然若画,看样子也是好几杯下肚了。上午见她时一付标鲜清令的神仙模样,不料一上饭桌也是酒肉饕餮之辈。

  贾亚男看着元贞,“少主,她们两个逼得紧,我可说啦。”

  元贞微笑颔首,“说吧。”

  座中就她的话最少。但见她举箸从容,神采蕴籍,令人如见仲秋之日,虽暖却不炙热,虽明却不耀目,尽管一言不发,但大家都能感到她的存在和影响。

  贾亚男托着小方的肩,笑着对大家说:“我跟康儿说,你师傅若一味师尊架子放不下,你就干脆来个霸王硬上弓,她那人死要面子,事后不乖乖嫁你才怪呢。”

  黄阿绣愣了一下,然后骂道,“缺德!”

  索真真拿吃剩的半拉枇杷弹在贾亚男身上,“贾小子,你妈不会是被你爹硬上弓得来的吧?”

  一桌人都大笑不已。

  贾亚男亦是大笑,只见艳光溶漾,虽狂却不损其媚,“这法子是有点有损阴德,但挺管用,可惜这徒儿不好,实行不力,否则──”她看着王爷说,“您跟夫人可就孙子孙女满堂跑了。”

  王爷笑,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便与贾亚男说嘴,夫人一旁说道:“那真是求之不得。”

  夫人百伶百俐,如今却只有听的份儿了。

  这时只听元贞放下手中的杯箸,“亚男,今日若素不在,由得你胡说,看她日后知道了这事,刑部十八般刑具火盆夹棍就在那儿等你了。”

  “这可有好戏看了。”索真真说,“以若素的禀性,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哼!”贾亚男举着一只鸡大腿,得意洋洋,“阿若现在巴结我还来不及呢,你这一走,我接管了户部,管着大军的钱粮,摇身一变成了阿若的衣食父母,我说她什么她都得忍着。她是聪明人,自然识得时务。”

  咦?小方又惊奇了,“贾师姑,这次大军北上,你不去吗?”他以为反贪司的人倾巢出动了呢!

  “元康,亏你还生在公卿之家。”贾亚男回头对着小方,“我当然不能去,我们反贪司这些凤凰全跑了,回头让人占了梧桐树怎么办?”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

  黄阿绣在旁边给元康说道:“真真这次要随军北上,所以反贪司得留一人在朝中接管户部,专给大军供应军需,否则,若有人使坏掐了粮道,我们这几个,可就真玩完了。”

  噢,是这样。

  “明白了吗?傻小子。”

  贾亚男听黄阿绣说完,拍一拍小方肩,她的双眼睛深不见底,这时他才明白,这位大美女的所谓放浪形骸只不过是为了韬光隐晦,好包藏那一肚皮的权术计谋。──这几个女人真的是不简单!

  欧阳文森这时咳嗽了一声。声音有点过大。

  坐在他身边的东方王爷眼波一闪,挥了挥手,所有侍候的下人仆役都轻轻地退下了。厅内一片寂静,刚才的聒噪喧哗仿佛被一把无形的魔刀切断。欢快的气氛立时紧张起来。

  索真真这时叹了口气,对着贾亚男道:“这几天我已把户部的一应事宜给你交割过了,另外还有我的一个私人钱粮库,你若实在调不动粮时,就动用它吧。”

  满座的人这时都放下了筷子。显然她的话让本来紧张的气氛就更加严酷。

  “喂,真真,我说你也太小心了吧?你身为户部尚书,居然监守自盗私设小金库。”黄阿绣开口了,她面对着索真真,眼却看着元贞。──她是故意这么一说,看元贞有什么反应。作为户部大员,私设粮库的确是不妥。

  “这个嘛……”一直没说话的欧阳文森缓缓说道,“你们几个自入朝以来,圣眷优渥,纵横驰骋,灭了数万个卑污墨吏,自然也坏了不少官员的前程,现兵部大权就在吴将军手中,你们今日这一走,工、礼、吏、、刑四部权力也将落入他人之手,其中免不了有人会暗暗下药,扫北之途将是一条不测之路,真真这番计较虽小心了些,却不过分。”

  欧阳的话一步到位,点明要害,也说出了大家的“心病”。一定程度上,他的意思就代表了元贞的意思。因为以元贞的身份,自然不方便公开表示对索真真的赞同。

  “还是欧阳体贴人心,非常之时,就得用点非常手段。”索真真微微一笑。

  贾亚男拈了颗黄杏,“对了黄半仙,不如你给卜一卦吧,看这次北上结果如何。”

  黄阿绣微微一笑,“求神问卜,不如自己作主。大美女怎么也信这一套。”

  索真真笑了,“好你个黄阿绣,平日装神弄鬼好一副仙家风范,现在怎么着,自揭老底了吧?”

  元贞说话了,“好了,我们今日来此赴宴,就是特来请教行家的,现在还是听听王爷怎么说吧。王爷,依你看来……”

  她将话题导入主流,大家这时都看着东方王爷。

  这位气度沉稳的中年人沉吟片刻,缓缓地说:“以我看来,这场恶仗,不在北疆,而在朝廷。”

  这话别人犹可,小方听得一愣。往日他所接触的都是各类普通的刑事案件,还从未指点过如此国家中枢机构的特等要事。只有听的份儿。

  东方王爷又说:“如果太子能顺利登基,北边战事马上就会消弥。”

  这么肯定吗?

  “突厥与我大唐一向交好,而且他们内部现在也正处于混乱中,颉利可汗病逝,太后临朝称制,可汗的弟弟不服,带兵造反。他们自顾不暇,怎么有精力来侵犯我们?”

  “王爷您是认为……”欧阳慢慢地说着。

  “自然是有人从中作梗。”

  “对了,”黄阿绣放下手中的茶杯,“那年我和贞娘去雪山天池,在西域楼兰遇上我大唐招抚使,他们就是与楼兰苏丹结盟,约好先帮苏丹推翻自己的哥哥作大汗,然后楼兰再出兵中原。幸好,我跟贞娘去的及时。”

  “这次,我怕是也与楼兰之变有异曲同工之处。”王爷说。

  “是啊,有支持废太子的朝臣与突厥勾三搭四,以北疆之乱来混淆视听。唉,这一场仗,看来着实难打。”元贞叹息。

  “而且……”她又说,“这次皇帝陛下专派我们几个去北征,恐怕,另有意义。”

  贾亚男蹙着一双秀眉,“以我之见,皇帝陛下是不想让我们卷入宫廷之争。”

  黄阿绣摇头,“哪有那么简单,他恐怕,是想给我们留条活路。”

  这话又让满室寂静。而且是死寂。

  “这,什么意思?”小方听了半天,也听出个大概。但关于“留活路”这一句,他弄不明白。

  “意思很简单,我们这次北上带着十万御林军,兵强马壮,万一朝廷生变,即可回京勤王清君侧。当然,更多的可能是,我们此番一走,恐怕有去无回。”黄阿绣淡淡地。

  啊!小方吃惊地站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

  “兵部的大权现在吴天明手中,那十万御林军虽然尽归欧阳统领,但有不少是吴的旧部,到时,有多少人肯听大元帅的,这恐怕还是个求知数。”黄阿绣说。

  “你们,不是清官吗?”

  黄阿绣笑一笑,“水至清,则无鱼。”

  她总是有点高深莫测。贾亚男就直白多了,“贪官污吏有钱啊,有钱就可以笼络人心,可以找到更多的追随者,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你若不信,现在跑到大街上喊一嗓子,看看人们是愿意跟着清官受苦,还是愿意跟着贪官享福!”

  “没错!”索真真叹息道,“自古以来,中国的清官有几个能落得好下场?不是自己穷死,就是被政敌砍死。”

  “那你们……”小方听得心惊。此乃中华古国的痼疾也。

  “废太子当年卷入一场巨大的走私案,被我们扳倒,跟着他一起倒下的,是整整一大批墨吏,这些人现在蠢蠢欲动,突厥来犯,恐怕就是他们的捣的鬼。他们现在有钱有人。”索真真说。

  “那皇帝他,不管吗?”

  “废太子怎么说也是他骨肉,先前的皇后生了一子一女,女儿已死,就剩了这一个儿子。他看在往日恩爱情分上,不忍痛下杀手,所以才酿成今日之祸患。我想,就算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因为不论哪个太子登基,那都是他儿子。都是他家的天下。”元贞道。

  这就是家天下的捉襟见肘之处。家事国事搅成一团,扯不断理还乱。另还会搭进一批忠直大臣。

  “可对于你们,就完全不一样了。是吗?”小方问。他着急。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深深入戏。

  元贞点头。

  “所以,皇帝才钦点让我做征北元帅,去边境抗敌。”

  见小方犹自懵懂,黄阿绣接下来解释道:“若废太子登基,我们难免一死,死在沙场,还多少体面些;若太子顺利登基,我们击退突厥,再回朝勤王,首立大功,自然……”

  小方明白了,政治原来就是这么残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那你们可以不去的啊,留在朝中,多少可以搞点……”

  元贞笑了,“可以搞点小阴谋小动作是吧?”

  小方不好意思起来,感觉自己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卑鄙。可是不卑鄙就活下去。噢,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乔烟眉那一句话──天使之所以是天使,因为他们待的地方没有罪恶。

  反过来,有罪恶就要遏制,遏制,就要用点特别的手段。这手段,说好听点是智慧,说不难听点就是阴谋。

  元贞微笑:“你说的没错,小阴谋小动作当然要搞,可是……北上抗敌也得去。”

  噢?小方听到这里,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贞娘她们北上,我和欧阳留在朝中……”贾亚男微笑。

  噢,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倒是条好计。这几个女人,真的好厉害。

  “可是,万一……那你们岂不就死定了?”小方忧心忡忡。

  “死就死了。”贾亚男笑一笑,“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

  “是什么?”小方追着问。俗话说生死事大。什么东西会比生死还大?

  贾亚男从发间抽出一支珠钗,上面嵌着一颗夜明珠,“瞧,漂亮吧?”

  的确漂亮,精光四溢,尽管满室灯烛煌煌,也不掩其光彩。

  “你知道吗?这颗珠子值长安半个城,正可谓价值连城。”

  “这么贵?”小方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要喜欢,就不贵。”贾亚男一双美目盯着小方。

  嗯,这倒也对。

  “可是,如果有天你突然发现你用重金买来的珠子竟是假的,那感觉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贾亚男突然来了个转折。

  小方不知道她想表达的是什么。静候。

  她慢慢地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会给自己的生命划个价,只要是做自己应该的、喜欢的事,那不论付出多少,也不嫌贵。此所谓物有所值无怨无悔。可若是你付出了,效果也达到了,可得出的结局却恰恰相反,那就惨了。”

  这是什么意思?小方一时还不能理解。

  索真真见他皱眉,笑了笑,“我们这次北上,恐怕连死,都不得好死。”

  这么严重吗?

  索真真又道:“若废太子登基,我们就将是侫臣,就算为国血沃疆场,也会被史官描得像王莽、曹操之流一团漆黑而遗臭万年,并落个千古骂名永永远远被泡在世人的唾沫星子里。这回你明白了吗?”

  小方真的明白了,有些事,的确比死更可怕。所谓人要脸树要皮。尤其中国人,更是把名声放在第一位。

  “不会吧,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正义和公理吗?”

  “正义和公理是明珠,它有时被深埋在土里,只有被人挖出来,它才能大放光明。若有人专门把它丢在茅厕或干脆将它粉碎,那,正义与公理可就永沉海底了。”索真真淡淡的。

  “有这么可怕吗?”小方不相信。

  “比这还可怕。”贾亚男拍拍他的肩膀,“人的脑袋是灵活的,人的舌头是柔软的,人的心的呢?一句话──人心叵测。总之,黑白可以颠倒,对错可以翻转,是非可以混淆,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被人为地指鹿为马。”

  “那、那你们还要去吗?”

  “唉!”黄阿绣长叹,“没办法,人生在世,有些事是你非做不可的。”

  “这又何必?”小方问。

  黄阿绣苦笑,“别人诽你、谤你、骂你、唾你……都是外物,真正主宰你的,是你自己的心,难道为了让人夸,就可以出卖良心的清正吗?该做的就不去做了吗?”

  这……小方一时无语。

  “哎,好了好了,不要再谈论这些了。”刚还一脸深沉的索真真笑着道,“明日忧,明日解,今日有酒今朝醉。咱们且吃且喝,快乐一时算一时。”

  这番话让气氛又活跃起来,大家纷纷举箸酣吃举杯痛饮。

  “来,我敬你们一杯!”东方王爷此时举起金瓯,夫人也跟着站起来,大家都一起站起来,“干杯”之声不绝于耳,莺声燕语,满室婉转。

  这时,小方突然听到一声“鸟语”──cheers!

  “cheers”是英语“干杯”的意思,远古的大唐怎么会有人说。小方一颗心忽然冰冰凉,他回头恶狠狠地盯住黑妞,轻轻说一声“cheers!”

  黑妞笑了,“小王爷是要我喝酒吗?黑妞是个奴婢,这会子怎么上得了桌面,您还是跟您的师姑们喝吧。”

  “cheers!”小方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唐朝的人会英语,真是稀奇。这个“布局”的破绽终于给他找到了。

  黑妞给小方递上一块温热的湿帕子,“小王爷别卖弄了,知道你会说几句红毛鬼子的番话。你贾师姑比你还会说呢,每有番帮入朝进贡,都是她接待,她人又聪明,番语说得好着呢,有年从琉球国来的一个番婆子带了一身衣服给她,她穿上番服,进宫见皇后,又操着一口番语,害得皇后娘娘直埋怨皇帝不早点告知,她也好提前打扮,免得她这个母仪天下的国母在蛮夷面前失了泱泱大国的体统。”

  原来如此!小方松了口气,“那你怎么也会说?”

  黑妞悄悄道:“我就会两三句,是跟安大人的丫头元宝学的,安大人会的才多呢,这次她去泉州番仁里,就是因为她精通番语,好跟番商们交流。那边的番商很有钱的,整整繁荣了泉州一条街。”

  噢!

  “安大人常说,作官不光要持身清正,不光博古通今,还得知道民情民俗,还得……总之,得什么都会那么一点儿。”

  噢!

  “康儿,别只愣着,给师叔们敬酒。”元贞姐妹刚互相敬完酒,众人一时无话,都低头吃菜,难免有些冷场,王爷遂命令儿子起来活跃气氛。

  “是。”小方殷勤领命,接过黑妞递过的酒杯时,倒踌躇起来──若敬酒,自然是依从官秩的大小从元贞开始,可是先给她敬,又致欧阳文森于何地?他毕竟是她的丈夫。不如,干脆第一个敬欧阳,尊重他,元贞也就高兴了。

  打定主意,小方振衣弹冠真奔欧阳文森而来,王爷看着儿子的动作,暗暗点头,这本也是他的想法。嗯,这小子,有长进,知道眉高眼低人情事故了。

  小方双手举杯给欧阳文森,口里说道:“欧阳大人请……”

  说完这句,再也接不下去了。小方不由迷惘起来,欧阳的笑脸在前,他不便多想,但就在他恍惚的一刹那,他蓦然觉得这位欧阳大人酷似扈平,顿时,一股莫名的反感直冲胸臆,“你在东南亚的生意不错吧?”

  他来了个突然袭击。

  欧阳微微皱了皱眉,然后笑了,对东方王爷说,“元康是不是想起来以前的事了?”

  “别岔开话题,我不是问以前,我问你现在。”小方冷冰冰地。

  欧阳叹了口气,“我已经离家多年了,据说,家中的生意在家母的照料下,还能过得去。”

  “你们家是做生意的吗?”小方反问。扈平可是出生于农民家庭。

  扈平笑一笑,黑妞这时悄悄说道:“欧阳大人家是岭南富商,后来他跟家里闹翻了,这几年都没回去过。”她托盘里放着几只酒杯,一直跟着小方。

  噢,竟是这么回事。这个戏文看来真是无懈可击。

  “小王爷,你请。”欧阳文森此时竟反客为主。

  他彬彬有礼,更见得姿同玉立,帅得可以,再一想他居然跟安若素还有点瓜葛,小方心中的反感更多了些,讥讽道:“听说欧阳大人是天下第一美男?”

  “那都是陈年往事了,现在的天下第一可不是我。”

  “那是谁?”小方步步紧逼。

  “正是小王爷你啊!”欧阳文森微笑,“你忘了吗?今年元宵节赏花灯,好多女孩儿都不看花灯只管跟着你看,你可是大家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不少王侯之家正为自己的女儿打算,想要你做女婿呢。”

  这番话真让小方受用,他的反感平息了一些,再一看欧阳,他一付超然物外不与争锋的样子,似乎又不十分像扈平,而且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大概是我看错了,世上相像的人多着呢,巩俐章子怡不就很像吗!

  巧合而已。

  小方松了口气,转身对着元贞,轮到她了。元贞见酒杯举过来,缓缓起立相迎,小方目不错珠地盯着她,觉得她的眉目五官自然是不必说了,尤其是她那份气度,仿佛纳天地山川入胸臆,淡而有味,简而有容,华而有序,温而有仪,威而有礼,堂皇磊落。

  她笑着,轻言道:“来,同饮。”

  小方自然不能拒绝,与她一起饮下一大杯,酒刚入喉,只觉芳冽喷溢,齿颊留香,真是玉液琼浆呀!这般美味,急功近利的现代人是酝酿不出的,也只有因循守礼的古代人才能按部就班地做得出。

  “来,来,快来吃一点菜,这酒后劲大。”元贞又搛了一筷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菜放入小碟端到小方唇边,小方赶快接过。

  “这是狸唇。”元贞说。

  “狸唇?狐狸的唇?”

  元贞含笑摇头,“哪是狐狸,狐狸是我们神农谷的圣物,哪能吃得。这是海狸,不过不是真的海狸,是仿海狸,是用豆腐、香菇、金针及其他素菜制成,其味不减真正的狸唇。”

  “我还以为海狸呢!”小方想起自己披过的那件狐耳裘。

  “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一盘清蒸狸唇大概得用上百只海狸,若只为一时的口腹之欲,岂不是得牺牲上百只海狸的性命?虽人为万物之灵长,天地之物皆为我所用,但,一草一木棲神灵,亦不可过度索取。”

  噢!古人也是讲环保的,只不过是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的。就着这番话,再品这味狸唇,实在是美妙无匹。──有这美酒,有这美味,还有这满室的飞言笑语,都是可触可摸的,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我想跟你们一起去。”小方提了个要求。他很想看看古战场是什么样子。

  “你还病还没好啊!”元贞捡了个现成答案来回绝他。

  “我只是忘了以前的事,别的都没什么,你们北上是为了打仗,又不是写回忆录,有什么关系?”

  元贞还是摇头,“不行,你们东方家就你一个独苗,不要说我不能叫你去,就是皇帝陛下也不会答应。”

  “这个理由不够好。”小方反驳说,“难道北上大军的将士中就再没有独苗了吗?人家不是爹生娘养的?难道就我尊贵?”

  元贞微笑,“刚才我们的话你也听说了,此番北上凶多吉少。”

  “那你们呢?”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元贞有点含糊其词。

  “好了元康,快给其他师姑敬酒,要不要北上,下来再说。”东方王爷发话了。

  小方一听,心念一动,对呀,我可以偷偷去。

  这样一想,便兴致勃勃地那几个“师姑”敬酒。桌上的气氛活跃起来,大家谈天说地,小方逐一看着她们,不由想起老是被人提起的安若素,十分渴望一见,便大声元贞问道:“我师傅她……明天一定回来吗?”

  话音刚落,那几个连同王爷夫人全笑了。尤其是索真真笑得更厉害。

  “若素有你这样痴心的徒弟,也不枉了。”她说。

  小方的脸红了,“不是,这个……”

  元贞笑此时笑着摆摆手,“放心吧元康,若素她明天一定会回来。她从不爽约。”

  小方也笑了,今晚见到这几位人中龙凤,他已惊诧不已,不知道明天的安若素又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惊喜。──女人,是最会变戏法的人。

  酒过三巡,食过五味,王爷举杯,满座肃静。

  “各位,正值春和景明,元大人等又要北上御敌,本王略备水酒,一则赏此良辰美景,二则也为各位饯行,话短情长,请大家放开海量,大碗喝酒,大块朵颐,此刻尽兴,他日定能直捣敌巢,凯旋而归!来,大家举杯,愿我大唐国祚绵长,福泽久远,繁荣富强,蒸蒸日上,四海归心,天下臣服!”

  本来是刚入席的一番致酒词,屡屡因为客人的喧宾夺主而押后,这一刻王爷总算瞅了个话缝儿,赶快起身表现一番。他老人家气入丹田,金声玉振,虎啸龙吟,听得直让人血脉贲张,厅内如煮沸的油又加了一瓢水,烈焰蒸腾,火爆喧闹。

  “干杯!”

  “愿他日直捣敌巢,捷报频传,愿我大唐国祚绵长,福泽久远,国势繁荣,蒸蒸日上,四海归心,天下臣服!”众人离座一起欢呼。

  今日厅内摆了两张高桌,一桌是元贞姐妹及王爷一家三口,另一桌则是元贞们带来的丫头亲兵,她们的情绪更亢奋,嗓门更大,阵阵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了,只见整座大厅珠翠辉煌环佩叮咚裙带招摇。

  管家趁此撤下残席,换上新馔,又带上两列舞伎,打头的两位姑娘,一着绯红衣衫,一着碧绿衫儿,两人在中间的空地上一个抚琴而歌,一个随歌起舞,琴声柔柔缓缓哀涩清绵,如铺开的一幅浅浅背景,只衬得那歌声如裂帛,宛转滑烈;舞呈天魔态,婆娑摇漾。曲到中间,其他的舞娘都加入进来,只见满厅花枝招展,香氛四散……

  王爷又叫过管家耳语几句,少顷,只听一声巨响,一团烟花当空爆开,五色斑斓,彩云奔流,接着又是数朵烟花升空,七彩色流一层层一叠叠滚涌奔腾波澜壮阔,明明灭灭,虚虚实实,辉煌璀璨,便如繁花锦簇绚丽多姿的的海市蜃楼……

  斯时斯景,将一个积百年官威的缙绅世家的豪阔气势显露无疑,这般良辰美景,小方不要说是见过,连梦中也没梦到过。他不由地深陷其中,享受着,快乐着,并有八九分的心思认定自己就是东方元康了。

  ──他本姓方,现在又是姓东方,只错一字,莫非……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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