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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了。虽然冰原这里本来就是昼长夜短,但就算以艾里习惯的时间来计量,现在也是深夜了。
在这远离人烟的冰原,星月的光芒格外璀璨深澈。冰原平缓洁白的雪坡在它的映照下,透着仿似冰玉般带着几许幽蓝的晶莹光彩。雪地上零星几株灌木虽然大半被埋没在深雪下,仍挣扎着探出几枝光裸的枯枝。乾枯的躯干在莹蓝的冰原上刻画下零落的黑色剪影,渲染出一股难以言明的苍凉意味。
在一道雪坡后的背风处搭着一座简易帐篷,明艳的火光划破了周围的幽暗清冷,人们围坐在火堆周围。晚风将火上铁锅散发出的温暖香气与人们嗡嗡的谈笑声远远散播开去,这份属於人的生气大大沖淡了冬原景色的荒凉幽寂。
“嗯!想不到那些青苔看起来挺噁心,煮出来的味道还真不错!”
萝纱捧着汤碗暖和冻僵的手指,一边惬意地啜饮着碗里的浓稠汤汁,一边像是满足的小猫般瞇起眼睛讚道。
冻得能磕掉人牙齿的乾粮虽然难以入口,不过用乾净的雪水煮成糊状,大冷天喝下去全身暖烘烘的还挺不错。对青叶找来的一种颜色灰暗的苔藓,萝纱一开始还持怀疑态度,不过加到汤里煮出来的滋味竟是意外的滑顺鲜美。
篝火烘烤着赶了一天路而被冷风吹得僵冷的身子,香浓热烫的浓汤配着肉乾也十分可口,胃壁一分分从内部暖热起来,温暖放松的感觉笼罩全身上下,让人恹恹欲睡。
辛苦奔波一天后,能得到这样舒适的休息,实在是很幸福的一件事。萝纱有些昏沉起来的脑袋里模糊地想着,先前看菲尔斯船长和艾里那么郑重其事的,还以为这趟冰原之旅会有多艰苦,害人家还小小期待了一下……呜,被骗了。
他们已经往南方走了两天,尽管环境是比在东部时恶劣许多,却也还应付得过来。
有了滑雪板,他们行进的速度相当快,但到现在依旧还是望不到冰原的边际。从圣王给的地图看,估计总还得要十天半个月左右才能走出冰原。这里确实酷寒而荒瘠,一般人可能在睡梦中就悄悄冻死,而且,除了冰雪外,就连乾枯的树木草叶都少得可怜,寻找食物十分不易。
不过艾里一行乃是有备而来,已挟带着充足的乾粮,每个人的修为造诣至少也是一时之选,各有护身之力,又备有保暖的寒衣,这点寒冷还奈何他们不得。路上偶尔遇到的生长在险恶之境的野兽魔物也对他们造成不了什么威胁,只是平添了打牙祭的鲜肉罢了。
队中有身怀操控植物之异能、能够感应到植物位置的青叶在,收集烧火的材料变得相当容易。而就算周围找不到生火之物,维洛雷姆和萝纱都精擅魔法,凭空长时间燃着魔法之火让大家烤火也只是小菜一碟。青叶还不时找来可食用的块茎或是调味的苔藓来改善伙食。如此一来,饱暖两方面的问题都解决得不错,在这冰天雪地里的日子居然也过得舒坦平顺。
听萝纱这么讚道,旁边的维洛雷姆眼珠一转,顺着竿子往上爬:“是啊!青叶的异能真的很好用哪!战斗起来固然有一套,对植物的瞭解用在日常生活上又是一手好医术,还能烧出一手好菜。将来谁娶了你回家真是有福了!”
这番话本当是带有几分调笑青叶的意味,不过维洛雷姆说话时眼睛却瞥着艾里,末了还加上一句:“你说对不对,艾里?”话的味道就完全变了,分明是在示意艾里赶紧行动,不可错过。自然,就莫要去招惹萝纱了。
艾里啼笑皆非,正要出言嘲讽他两句,萝纱倒是先听得不爽,奸笑着打趣他:“是呢!在冰原上没什么人打扰,正是近水得月的好机会,维洛你可要好好把握喔!”
“我对你可是痴心一片啊!请不要这样怀疑我的真心……”
维洛雷姆立刻色变,唧唧歪歪地咋呼起来。也只有他能把肉麻兮兮的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诚挚动人。可惜萝纱压根儿不为所动。
“谁理你?!”晚餐吃得差不多了,她懒懒地打个哈欠,站起身来:“我去洗碗。”
看看火堆旁剩下的木柴不怎么足,她又补上一句:“顺便再找点柴草回来。”
维洛雷姆说的话的用意并不是拿她和青叶作对比,但她心中仍是生了些芥蒂,尤其是不想在艾里面前显得比青叶差,因而执意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也非一无是处。
维洛雷姆发现自己的话似乎惹得萝纱不太开心,哪能在这时候不闻不问?况且好不容易才等到萝纱单独一个人的时候,不懂得抓紧机会就是笨蛋了。他赶忙追了过去。
“一个人去不安全,我陪你!”
“真是的,我又不是小孩或者艾里,一个人难道还会走丢不成?”
远远传来萝纱不大高兴的咕哝声,艾里哭笑不得地道:“喂……干嘛扯上我?!”
看那两人吵吵闹闹地走远,他和青叶相顾无言,无奈而笑。虽然他们可以说是无端被牵涉在其中,不过维洛雷姆百折不回的死皮赖脸劲儿,倒也让人颇感佩服。
“萝纱你对我好冷淡哦……”
维洛雷姆委委屈屈地跟在萝纱后头,十分哀怨。萝纱闻言,像是想到什么忽然缓下脚步,轻轻叹了口气,转回头认真地看着他。
“如果你不要这么缠人的话,我想我们会是最好的朋友。”
平日相处下来也习惯了,经维洛雷姆这么一提起,她也忽然想到,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一开始自己是很喜欢和维洛雷姆相处的,艾里失踪那时他给的帮助和支持,自己也是很感激的……不过自从他变得越来越黏人后,一看到他笑嘻嘻赖在自己周围就有想逃跑的冲动了。
太紧迫的靠近,似乎会让自己喘不过气来。还是和艾里在一起时那种如清风般温和自在的感觉,才是自己最喜欢的吧……
一路上都在嘀咕个没完的维洛雷姆听到萝纱的话,也敛去嬉笑之色静静与她对视,揣想她话中含义。静默持续着,只余下冷风仍在呼呼地呼啸。萝纱不惯这样暧昧不明的氛围,正当她开始有些窘迫的时候,维洛雷姆终於低下头收回了视线。
“你要的是朋友,我要的却不只是朋友啊!”略一停顿,他微微苦笑起来:“不过,就算知道你喜欢的是艾里那样的平淡自由,我也不可能去学他。他是他,而我是我。就算靠模仿别人能得到些许好感,我也不会去做的,因为那并不是对我的真正好感。我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就是希望形影不离,时时在她身边呵护照顾。虽然你现在还没有把情感转向我这边,但我会继续等候下去。相信终有一天你会接受这样的我。”
“维洛……”萝纱低声唤道,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维洛雷姆看起来一副很花的模样,她总以为他追求自己只是出於轻佻的性子,并不如何认真,却不想原来他在背地里已想得这么深远。这是萝纱第一次正视他对她的情义,原本打算不管维洛怎么说都要强硬地一口拒绝,断了他的念头,此刻知晓了他的心意,决绝的话竟变得很难说出口了。
“没有用的……维洛,不要白白浪费时间和心力在我身上……”嗫嚅半晌,她只能以这气势低弱的话来作劝止维洛雷姆的最后尝试。
“就算如此也没关系。”维洛雷姆却只是不在意地笑着耸耸肩:“是我自己乐意这么做。”
“不过话说回来,萝纱你何必偏要认定那个懒散的不良中年?高等魔族动辄有千百年的寿命,人类却苍老得太快,百年后就变成一堆枯骨。他们不可能在陪我们魔族身边太久的。在人类身上放的感情越深,等他死去的时候只会越痛苦而已。与其用几十年的欢乐换来之后千百年的孤寂悲伤,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对生命短暂的种族投入太多情感……”
话还未说完,萝纱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猛然爆发:“我只有一半的魔族血统而已!我的寿命有可能和一般人类一样!现在想那么多干嘛呢?”
在常人的眼里,长寿是求之不得的事,但对萝纱来说,却等於是判定了她不再是人类,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样和朋友夥伴们一同变老、去世。她从小就被以人类的身份来教养,心底始终是把自己当作人类来看,不愿意到魔界中与同族生活。而留在人界,便成为超出时间河流之外的人,只能看着人们来来往往,死死生生。这样孤寂的生命,持续的时间越长,便越是痛苦。
过去她偶尔一想到这方面的事,就下意识地避开不愿深思。直至此刻被维洛雷姆挑明了一说,强烈的恐惧才真正浮现出来。正因为害怕,她的心情和言辞才会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
维洛雷姆感觉得到她此刻的感受,只是静静看着她,半晌方缓缓道:“魔族和人族的混血,历来在寿命和能力上都较接近魔族。你自己也该有些奇怪吧!你已经年过二十,样貌却比实际年龄更显年轻,而且还是在这一两年间身子才成熟得比较快。为什么你的发育期比一般女孩晚这么多?那就是因为魔族的寿命比人族长,发育才会相对比普通人晚。”
萝纱沉默不语地听着,眉头皱得愈深,神色更加沉黯。维洛雷姆一口气说完这些,见她脸色变得实在不大好看,便不再进逼,微微一叹道:“不管你有多么不希望,也还是要面对事实,我不多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正好看到前面有一株乾枯的灌木,他没忘记这趟出来收集柴草的使命,便往那里走去。
维洛雷姆刚迈出几步,从低着头的萝纱身边经过时,她忽然出声叫住了他:“等一下!”
维洛雷姆有些意外地转回头望向她。
“刚才这些话,不要在艾里面前提起。”
“啊?”维洛雷姆错愕失声。
“艾里,怎么了?”营地的篝火旁,青叶见艾里忽然怔怔出神,脸上神色晦暗古怪,关心地探问道。
艾里闻声回神,勉强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些事……”
不大放心维洛雷姆这品性操守大有问题的傢伙单独跟在萝纱身边,怕他会有什么不轨举动,艾里便用“偷窥大法”窥视了一下那边的情况。却没料想到,竟然听到了不得的事情。在萝纱心神震撼的同时,艾里也一样因为维洛雷姆的话而陷入深思。萝纱请维洛雷姆不要在艾里面前提及此事的要求,终究是无用之举。
出了一阵子神,在被青叶唤醒的同时,望着她被火光映得添了一抹绯红,更增艳色的关切容颜,艾里心中作下了一个决定。
他重新收敛心神,再继续探查那一边的萝纱究竟会作何反应。虽然这样做可以算是真正的偷窥,有欠道德,不过此刻艾里十分渴切地想知道这一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刚静下心扩大感应范围,正要把心神移向萝纱与维洛雷姆所在之方位,他忽然察觉感应到范围内出现了异状──自营地西南方向,一道灰影正向这里飞驰而来!他不得不暂抛下儿女情长这事,先把注意力转向那一边。
假如不是这突发之事引开了艾里的注意力、假如他能听到萝纱后来的话,或许做出的决定便不一样了……
维洛雷姆发现彷徨之色已经完全从萝纱面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定清明,一时间有些懵了。他搞不懂萝纱现在到底是什么想法,那句话又有何用意。
萝纱绕过他走到灌木前,蹲下身开始拾掇起枯枝,一边淡淡道:“那傢伙虽然平时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在某些事上偏偏令人意外的迂腐,很注重什么操守原则。如果他知道寿命的事,一定会自个儿在那边想出一大堆有的没的,最后恐怕就自以为是地为了我好而退缩得远远的……如果是因为这种原因而结束,我不甘心!”
劈啪几声,乾透的枯枝被她一把折断。
维洛雷姆的身体本能地行动起来,上前替她抱起折下的枯枝,头脑却还没明白过来。
他疑惑道:“你不打算改变心意?”
“寿命的事我认真想过了,你说的很对。”萝纱抱起剩下的柴火,微微笑着说道:“不过我想来想去的结果,是我不在乎。情感这东西本来就不是理智说该怎样比较好,它就会乖乖听话。如果不能按着心里的感觉走的话,等於这一辈子都没有找到真正的爱。用千百年的悲伤换来数十年的幸福,总比冷漠孤独一生,始终没有尝过真情的滋味要好得多。”
不大习惯跟人正经八百地讨论情感之事,说这种文艺腔十足的话,萝纱不自在地笑了笑,摆摆手结束这个话题:“我已经想明白,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更加别让艾里听见……”
话说到一半,从营地方向忽然传来艾里大声的呼唤:“萝纱、维洛雷姆,马上回来!小心偷袭!”
两人对视一眼,飞身向营地全速赶去。
那悄悄接近营地的灰影速度极快,若有人看见,恐怕也只当是一股卷着大量沙尘的灰色狂风。不过“偷窥大法”的感应方法与一般目视有异,并不受残像虚影所扰。细查之下,艾里便发现那灰影乃是个裹着一身肮髒的布片毛皮,蓬头垢面的壮硕男人。
男人面上龇牙咧嘴,完全是副一看就知道不怀好意的凶相,正向着营地疾冲而来。很明显,这人已经发现艾里一行的行踪,正是冲着他们来的!而且这人动作虽猛、速度虽快,身体却如野生猛兽般轻巧,始终没有发出什么声响,绝对是个造诣不俗的好手!
来者来势如风,转眼间已经距离营地不远。艾里虽断定此人来意不善,却仍是面向火堆,并未立刻跳起身来对着敌人过来的方向作出戒备之姿,只悄声知会了青叶一声:“西南面有人正往这里过来,小心了!”
他留意观察来人一路上一直在利用雪堆坡地的阴影和起伏,如猎食经验丰富的野兽一般,在巧妙地掩饰身形的同时快速接近营地。明明是在地势平缓开阔的雪原之上,他竟能做到让寻常人很难发现他的潜入。若非自己有偷窥大法,恐怕也要着了他的道……在这冰天雪地,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遇上什么怪异人物,还是尽量谨慎行事的好!
如果这人真是心怀不轨,正面开战在所难免。雪原上一片开阔,没有什么地利可用。唯一可能有利的,便只有对方尚不知道自己已经察觉到他接近的这一点而已。从对方的行动方式,艾里本能地感觉到他必定也有着如猛兽般灵敏的直觉,一旦察觉到情况有异,恐怕便会更加小心,变得更难对付。因而他索性装作不知,让一切维持原状以麻痺对方的警觉。
青叶知机,看艾里的行动自然得一如并没有发现有人逼近,便也和他一样以随意轻松的动作换了个随时可以起身应战的坐姿,静静等着那人到来。
篝火火舌窜动,不时发出劈啪声,时间就在这看似平淡实则隐含紧张的气氛中一分分流逝。
在这段时间里,他不断在脑中揣想着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目的又是什么。会是凯曼派来追杀的人吗?不大像……至於塔思克斯,天行门的耐特该算是朋友一方。自己此行是来商谈与塔思克斯联合之事,对塔思克斯皇帝来说有益无害,也不可能派人对付自己。是塔思克斯内部的对立势力?或者是达鲁王领的人?
问题是,不管是哪一方的人马,应该都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我们从冰原登陆塔思克斯啊……
始终没想出个眉目,艾里便察觉那人已接近至一丈外,伏身潜伏在一处雪坑中。他口上与青叶瞎扯些闲话免得引起那人警觉,暗地里与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已经逼到近处,随时可能发难。两人均是背对着那人,相信从那人的角度看来,应不会察觉到异状。
那傢伙果然颇为谨慎,静静潜伏着,一时也没有什么动作,似乎是在观察是否有危险。等了好一阵,应是确信安全无虞了,他就着趴伏时四肢着地的姿势,手脚猛力一蹬地面,以猛兽扑击猎物之姿向艾里二人飞扑过来!
总算来了!艾里和青叶终於等到对方行动,心弦立时绷紧了,身体却仍只是蓄势以待,没有立刻反击。对方的攻击目标不是艾里就是青叶,敌人越是接近,位置便越容易确定。等到这人扑到近前,去势将近,再难腾挪应变时,才是最好的反击时机!
到了如此近战的时刻,偷窥大法已无大用,反而多耗精神,艾里便只以自身的视力和感觉应对敌人。估计对方已冲到离自己五尺之处,他猛然旋身,大喝一声,出掌擒向来人。而青叶以他的喝声为信号,也在同时回身,抽出腰间长鞭。鞭头吞吐如蛇,飞噬向偷袭者!
偷袭者似乎以艾里为攻击目标,位置靠近艾里,与青叶距离稍远。
剑士出身的艾里最擅长近战,而青叶的长鞭最利於对付一定距离外的对手,此刻的情势正能令他们各展所长。这两人联手出击,天下还能安然脱身的人恐怕不会有几个。
然而转身出手拦截偷袭者的同时,艾里和青叶同时生出一种使不得劲的怪异感觉。这一回身,才发现来者与他们预想中的位置竟还差上数寸。两人手上鞭上所蕴的力道,本是在预估的对手位置方能发挥最大威力。而今,这些微的偏差,使得艾里和青叶出手的威力大打折扣!对方更可能在从容接下他们攻势的同时借得力道,轻松地调整身体行动,扭转不利局势!
无暇思索为何会出现这个偏差,艾里和青叶急急调整施力方向追击来者。纵然开始时判断失误,一发现便即刻改换力道,凭他们二人的实力应仍能稳佔上风,顺利截下这人才对。
就在这时,艾里再次发现自己判断有误。
接近艾里之时,这人的去势仍未见减缓。艾里和青叶从前方围攻来阻拦他,但他的身体十分滑溜地扭动几下,便轻易地避开了两人的攻势,仍是毫不停顿地向前直冲而去!
艾里终於意识到,这人的目标一开始就不在自己身上,而在更前的位置!所以经过自己身前时他才会留有余力临时变更体位,闪避开自己的攻击,并仍旧维持迅捷的去势。
不过,他的目标在更前方的位置而非自己,那究竟是为什么?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有篝火和架在火上烧煮晚餐的铁锅而已啊!难道……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到艾里想出眉目来,现实已经自己把答案摆到了他面前。那神秘的偷袭者直直冲向篝火,事先已缠了布条的手毫不犹豫地探向火上铁锅的把手,一把拎了起来。铁锅一到手,这人跃过火头在另一端落地,隔着篝火与艾里、青叶遥遥对峙,髒污的面上满是戒备。
而在对峙的同时,这人也没闲着,浑不畏热烫地直接伸手入锅舀起里头剩下的汤糊,忙不迭地送进嘴里大口吞嚥,吃得啧啧有声。
艾里从未见过有人能像这般在饿了几辈子似的狼吞虎嚥时,还能同时恶狠狠地瞪着眼,威慑旁人不得靠近。
但奇怪的是,他倒不觉得这样的表情很陌生。细思后他想起来了,野兽在夺取食物威慑躯干其他虎视眈眈的兽类时便有着与这相仿的气势。他忽然觉得有趣。这男人出现后的一举一动,似乎总会让自己联想起兽类哪!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很明显了。这野人一番鬼鬼祟祟,所图谋的对象根本不是艾里或青叶中任何一个,而只是单纯冲着这锅汤糊来的。
……这结论不免有些伤害到艾里自尊。他苦笑着开始反省,是不是把自个儿看得太重了?世界又不是绕着自己转的,不见得遇上的每件事都是敌人搞出来对付自己的。
艾里等人都已吃过了,铁锅中剩下的汤糊并不多,完全不够填饱他的胃口。野人几口吃个乾净后,意犹未尽,精准无比地把目光投向了放在旁边装着乾粮的行李。看来他对食物香气的敏感远非常人能及。
艾里和青叶心中暗叫不妙。锅里的东西给这人吃了是无所谓,就算再煮一锅给他也无妨,不过若被这怪人把行囊中的乾粮全都抢走,那大夥儿就得等着饿死了!两人同时行动起来,艾里腾身直扑过去,而青叶的长鞭也再度飞扬起来卷向那怪人。
这一次再没有因为先入为主而产生的误判,对手的行动看得明白无误,两人的联击自然再无问题。那怪人应也不是寻常角色,看两人来势晓得厉害,知道难以力敌,伸腿在地上猛力一铲,大量的雪片和冰块立时被他腿上强劲的力道碎成齑粉,白茫茫地扬了半天高。
他便藉着这片雪雾令艾里他们视力受阻的当儿,猫腰拎起一个大包裹就往后奔逃。
这人的应变、动作都算奇速且得当,若是常人恐怕已被他脱身而去,可惜这一招对懂得偷窥大法的艾里就派不上用场了,就算闭着眼睛,他也能精准地抓住那人的位置。
艾里当下运力护住全身,以免那人那一腿还在冰雪中设了什么歹毒的伤敌手段,随即闭上眼冲入纷飞的冰雪之中。
一声大喝,他伸手搭向那人后背:“把东西留下再走!”
那野人显然被艾里丝毫不为冰雪所阻而吓了一跳,也不知是不懂说话还是不惯说话地哇哇怪叫起来。不过单靠闻的,他就知道手中的大包袱里头满满的都是吃的。在这荒瘠冰寒之地,食物就是决定生死之物,但是怎么也舍不得放弃的,就算明知对手极强,恐怕不是自己能收拾下的人物,仍是不惜为此铤而走险。怪人蓦地转身,发狠向艾里的胸腹之间一拳捣去!
艾里左臂下挥格挡,右拳同时挥出反击。不想那人的反应动作也极快捷,及时抽回手将艾里这一拳顺势推得偏开。两人你来我往,转瞬间已交击数次,艾里犹自擒不住那野人,心下微觉讶异。
这怪人一身邋遢,比艾里昔年流浪的模样更加不堪,想不到交手之下,非但动作敏捷,拳脚也力稳沉狠,出招间更是颇有章法格局,极少多余的动作,没露什么大破绽。艾里曾故意露出破绽诱他,他似乎也凭着野性本能感到威胁而没有上当。他能与艾里过手几招而不落败,绝对够格算是个武技一流的高手了!
想不到在这蛮荒之地竟有碰上这种高手,艾里的神色不禁凝重下来。自己遭人偷袭,萝纱和维洛雷姆那一边也完全有可能出事!现下对战中难以分心兼顾他们的情况,他便运力将喊声远远传了出去:“萝纱、维洛雷姆,马上回来!小心偷袭!”
被撇在战圈之外的青叶听艾里犹有余力扬声示警,料想他一个人还应付得来,从容地在外围虚挥几下鞭,卷起强风迅速将雪雾吹散,现出艾里和那人缠斗的情况。原本还想上前帮忙,但看了几眼竟找不到可以插手的空隙,硬加进去恐怕还会碍艾里的手脚,她便索性歇手在一旁旁观。
而那野人此刻也顾不上她这潜在的危险了,单是艾里一个人便够让他焦头烂额了。在他的感觉上,艾里的攻势便如海浪般无以推拒,又似永无竭尽般一波波涌来。勉力支持了几下,心中已是胆寒。
在自然的法则里,食物是属於强者的。一清楚双方实力的巨大差距后,他立时丧失了继续抢夺的勇气。瞅着艾里又挥掌攻了过来,他马上抡起背上的行囊大力甩向艾里。拿这当挡箭牌,头也不敢回地一溜烟逃向远处了。
在旁边督阵的青叶纵身追赶向前,却被艾里唤住:“不用追了!”
青叶停步回头看着他,艾里解释道:“重要的食物既然已经抢回来,我们和这野人没有什么冤仇,又不知对方底细,还是不要逼得太紧比较好。”
“可是,正因为不知道对方的来路,才应该捉住他问清楚情况,今后才好应变啊……”
做事务求慎重严密的青叶不赞同地摇摇头。不过转头一看,这片刻功夫那人逃窜的身影已迅速化作雪原中一个不起眼的小灰点,想追也很难追上,她便住了口:
“算了。”
“出什么事了?”两人说话间,从空中传来萝纱和维洛雷姆的话声。
他们两人使用飞行术,很快便赶了回来。看到雪面被翻腾得一塌糊涂的样子,都是一脸意外之色。
刚打斗过一场,艾里的身上头上不是冰碴就是污痕,模样颇是狼狈。看着半空中萝纱和维洛雷姆的衣裳各自光鲜洁净,连头发丝儿都飘逸清爽,各在它该待的地方,他忽然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无力。
记得每次和萝纱单独相处,稍微接近她时似乎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状况而破坏了气氛,换作维洛雷姆与她独处大献殷勤的时候,怎么出状况的还是我这边呢?!
什么破老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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