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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已过,朱雀大地上仍然流淌着牛奶般浓稠的暑气。
午睡醒来的春江水月头也不梳,趿拉着木屐走出帅帐。忙碌的军营因为她的出现多少有些混乱。
她出现在哪里,哪里就跪倒一群人高呼“元帅万安”,水月摇着织锦小团扇,笑咪咪的说:“孩子们辛苦了,忙你们的去吧。”然后娉娉婷婷的逛到别处去了。最后来到了营门附近的一处哨岗下。
春江水月爬上高高的竹楼,裹在月白睡袍里曼妙的身姿时隐时现,木屐松松垮垮的套在秀美的纤足上,顺着竹梯踩出咯吱咯吱的小调。
享受着侍女献上的薄荷冰茶,水月很舒服的躺在加了三层软枕凉席的太师椅上,把团扇丢给一旁伺候的春江无瑕,透过桌子的千里镜观望战场。
帝都城像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蜷缩在炎炎烈日下,被破坏的城墙用石头木材和染满血渍的灰泥堵起来,有如流脓的疮。
第二军的号角和喊杀一次又一次的把这座城市淹没,战士们在阳光下飞跑到城下,在两座壁垒的掩护下攀上云梯,远远望去像一群焦躁的蚂蚁。
城头上冒出一排没精打采的脑袋,然后露出了几口黑洞洞的铁桶,一瓢瓢沸油浇下来,蚂蚁们手舞足蹈的摔进被填平的护城河,河面上漂浮着血污、垃圾和尸体,在阳光的烘烤下迅速腐烂发酵,散发着可怕的臭气。
素有“魔鬼军团”恶名的第二军已经包围这座城市两个月了,城头上的守军日渐稀少,当攻城的军队终于攀上城头时,水月打了个哈欠,小巧的红唇闪烁着娇艳的光泽,眼角渗出慵懒泪花,仿佛特意装点了钻石屑。
“可以结束了。”
“若不是‘世界末日炮’被封印,殿下早就坐在开屏园那棵老菩提树下乘凉了呢。”春江无瑕笑着说。
怪有趣的乜了她一眼,水月说:“听说你爹昨天晚上死掉了。”
无瑕凄然一叹,深深埋下头去。
“往后不用伺候我了,专心给你爹守孝吧。”水月摆弄着千里镜,漫不经心的说。
无瑕顿时变了脸色,急切的说:“婢子愿意永远服侍殿下!”
“呵呵,果然一点也不伤心啊……”
忽然坐直了身子,春江水月紧握千里镜的手指失去了血色。
世界上最邪恶最恐怖的女魔王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尖叫,她手舞足蹈的跳起来,活像内衣里钻进老鼠的小女孩。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无瑕花容失色。
“他回来了!”水月兴奋的说。
孔雀历一二三年九月的第一个星期日,帝国的云层里出现了红色的流星。无意中发现“流星”的春江水月仿佛感染了来自外星的病毒,赤着脚爬上桌子嘻嘻哈哈的对着天空招手。
楼下的哨兵发现异状及时报告了副元帅海宁和大将军易水寒,他们匆匆赶到竹楼,推开目瞪口呆的侍女一看,水月正在桌子上拍着手唱歌跳舞,吓得两位身经百战的名将也加入了泥菩萨的行列。
跳够了唱够了的春江水月,呼的一下从桌子上跳下来,目光落下呆若木鸡的将军、侍女们,神情又恢复了冷若冰霜。
“看什么看?还不回去做事!”
逃下竹楼的人们心里揣着谜团,想不通春江水月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撒起了臆症。本以为她恢复了正常,不料紧接着又下了一道荒唐命令。
“今日休战,撤军十里!”
朱雀内战中所向披靡的第二军要在即将攻下帝都城的关头撤军、休战,春江水月没有解释这到底是为什么。贴身侍女春江无瑕透露了谜底。
她说:“因为他回来了。”
“他是谁?”将军们追问无瑕。
无瑕只好承认她也不知道。
当流星落在帝都城头,攻城一方并不知道他是谁。第二军的精锐突击团突然失去了对手,他们发现守城的帝国军直勾勾的望着空中,这些遍体鳞伤、羸弱不堪的敌人仿佛突然忘记了身在战场,一张张仰望天穹的脸上露出了惊喜。
火红的羽毛冉冉飘落,天使般的美少年在欢呼声中莅临大地。他置身两军之间,紫色的眸子里藏着冰山和火海,左翼挡住了水月军,右翼庇护了帝国军。
他带来了天变,乌云随着他火红的羽翼一同笼罩了帝都城,积郁多日的天空落下了倾盆大雨,距离天空更近的地方,雷听起来更响,第二军的勇士们惊恐发现雨中的少年周身燃起了粉红色的火焰,同样粉红如带露花瓣的还有昙花一现的闪光,闪电和火焰中的帝都城承受着暴雨的鞭挞,发出了愤怒的低吟。
他举起右手,张开的五指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神,一个小小的黑洞诞生在掌心中央,当第二军收兵的号角刺破雨帘,那黑洞已经变成了笼罩城市的夜幕,当夜幕再次回到少年掌心,短促的眩晕过后,第二军的战士们已经被转送到帝都城下。
“请转告水月殿下,无论如何,我要单独见她一面。”少年清越的嗓音穿过雷雨送到他们耳中,仿佛就在身边。
呆呆的站在雨中,从来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恶魔军精英们,脸上现出了噩梦方醒的惊恐。
“君上回来了!”受尽屈辱的帝国战士跪倒在倾城跟前,激动的泪水落在雨中。
琉璃帐里红烛将尽,昏暗的烛光笼不住宽大的龙床,正如一身龙袍也遮不住春江金鹏瘦骨嶙峋的身躯。
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他更显苍白瘦弱,哪怕永久离开这个世界以后,嘴角仍挂着迷离的微笑,是醉了、睡了还是死了?床上的皇帝在死后也要保持艺术家本性,闭上眼睛成了优雅的谜。
倾城握着他的手,疲惫的脸上泪痕未干。为了尽快赶回帝都,他昼夜飞行,三天三夜没合眼,如今又在春江金鹏的灵柩前守了三天三夜,疲惫与悲痛使他失去了理智,时而自言自语,时而潸然泪下。
他不敢相信眼见这个瘦弱、颓唐的小老头,就是三年前帝都街头邂逅时神采飞扬的摄政陛下,他牵着他的手含泪呢喃。
“陛下……我是你女儿倾城公主……你要是还是我爹,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吧……我一辈子只为了你把自己当成女孩子,你就不能、不能睁眼看看我?!”
心中的伤痛变成了岩浆,不顾一切的倾吐出来。
他对晏驾多日的皇帝的说:“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我?你拒绝看你的女儿?你要是不想再看到他,为什么三年前在街上流浪的人群里单单选中了他!你画下了我的肖像,也把我的心留在了你的国家……父亲大人啊!你要是还当我是你的女儿,你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吧!”
尸体不会说话,哪怕他曾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少年紧握着他那双冰冷的手,泪流满面。
无心、无错联袂走进来,在他身后两侧跪着,默默垂泪。弟弟用手指揩去泪水,故作坚强的咬着嘴唇。
姐姐含泪扶着倾城的肩,柔声劝道:“别再折磨自己了。父皇死前一直念叨着你。他说死前没看到你和大姐是他今生罪孽的报应,他说他死不瞑目。”
无错也来劝他了。“倾城姐姐,你不是劝我要坚强,我不想看你哭啊,谁哭都没关系,可你不能哭啊……”
倾城诧异的看着无错,问:“你说什么?”
无错仰着头,激动的说:“你若是流泪,帝都的百姓就要流血了!”
“好孩子。”他抚摸着无错的头,感伤的说,“看哪,我才走了一年,你就像个大人了。”
“姐姐,他们来了……”
“无心,往后别再叫我姐姐行吗,陛下已经不在了。”
“我听你的……倾城哥哥。”
“谢谢。艾尔将军回来了?”
“是萧姐姐。”
倾城离开寝宫,迈开跪得发麻的腿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晒得头昏,心里冷得发慌。
他走在路上,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
时间过得很快,仿佛一下子就离开了千百年,从坟茔里爬出来,回到这个城市探望他的子孙。从路人敬畏的脸上他看得出来他们还记得自己,可是……他再也找不到身在家中的感觉了。
回到帝都的消息已经传到城外,听说水月当天就宣布退军十里、停战十天。伫立城头远眺敌军的倾城聆听着河岸旁的号角声,心里充满了凄凉。
时间过得很慢,短短一年,发生了许多难以置信的事,风姿依旧的萧红泪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也许将来的孩子们翻开历史课本“孔雀历一二三年”这一节时,也会感到应接不暇吧。
孔雀历一二三年二月,凤凰城突然出兵南征,战争由是爆发,史称朱雀内战。
春江水月麾下三路大军势如破竹。对第二军的袭击,帝国军竟然没有丝毫防备,第二军一路攻城拔寨打到帝国首都,连一次象样的抵抗都没遇到,倾城星夜赶回帝国时,水月军已经兵临帝都城下了。
在乌鸦领一战中,凤凰城派出斥候,对帝国军的兵力部署和战斗力进行了极其详尽的侦察,以至于战争一开始就能够避强就弱,打得帝国军连连败北。
水月这次出兵,共分三路大军:右路易水寒领军,走龙雕领,绕过飞雁关,切入乌鸦领,再向帝都迂回;老将海宁领左路大军,沿落凤山脉急行军,直插鹰扬平原,从后方包围帝都城;春江水月自领中军,出凤凰城,由白鹤城顺势而下,横跨兰翎草原,直趋帝都。
第二军尽起精锐,成三面包抄之势,而这支部队,远比帝国预料之中更加强大,数量上也出人意料的扩充了一倍有余,直到水月军打到鹰扬河畔,才晓得白虎四大邦国的骑士团也加入了这场侵略战。
直到这时,帝国政府才惊讶的发现:原本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孔雀帝国,其实漏洞百出,仿佛一座被白蚁咬噬得千疮百孔得朱漆梁柱,表面光鲜,内里早已腐烂得不可救药。
第二军甫一开动,就有飞燕、白鹤、夜莺、百灵、鸵鸟、企鹅等六领五十四座城池开城投降,帝国江山瞬间崩溃泰半。
其他各领地也不得安生,刺客、杀手仿佛雨后春笋般一群群冒了出来,重要官员遭到刺杀的消息层出不穷,各大城市也都或明或暗的冒出一些,旨在颠覆政府的第二军特别纵队,极尽颠覆、破坏、宣传之能事,闹得举国上下人心惶惶。
帝国首都也同样危机四伏。
连日来清华门刺客活动猖獗,已经有不少主战派的官吏横遭杀害,更加可怕的是两个神秘杀手“妖剑客”和“鬼剑客”,专门刺杀握有军政大权的重臣,短短半个月,已经有四名军团长死在这两个神秘杀手剑下,可直到如今,也没人能够查出他们的真面目。所有目击者,全部横尸现场。帝都人心惶惶,仿佛大难临头。
春江金鹏一直有重病在身,这一回更是火上浇油,就在倾城返回帝都城的前一天,终于晏驾归西。
唯一的弟弟春江鹰扬趁机夺取了摄政大权,组织了临时政府,急召春江飞鸿回帝都解围,途中竟遭水月军伏击,退回栖霞领龟缩于要塞,不敢出战。
朝政乱成一团乱麻,前线亦一败涂地。
常胜将军艾尔·科波拉竟首遭败绩,被比他资格更老的原帝国五虎将之一,海宁侯爵打得连连溃败,临时政府阵前换将,派出蟠龙将军古·撒罗担任主帅,仍未能挽回颓势;兰翎草原一战,春江水月再现,以十三年前决战雅兰斯王国骑士团时的风采,一举击溃古·撒罗部队。
短短半年,春江水月的中路大军就已经逼至鹰扬河畔,与帝都城相距不足二十里,立在第二军营门前,不需抬头,便可看到帝都三塔的尖顶。
临时政府陷于半瘫痪状态,迁都的呼声也越发高涨起来。
迁都派的大臣认为,只要到了栖霞领,有落凤山脉和鹰扬河这两道天然屏障保护,再加上春江飞鸿第一军主力部队的戍卫,至少可以解了燃眉之急,维持半壁江山,之后再想办法跟春江水月谈判。然而人人都清楚,一旦迁都,帝国就再也无力中兴了。
就在这风声鹤唳的紧张时刻,倾城一手创建的降魔军也发生了变故,对于困境中的帝国而言,不啻火上浇油。
变乱首先由帝都三堂揭开序幕,倾城临去玄武之前,把三堂的一切事务全部交给无痕月、红线儿夫妇打理,战争开始后,帝都乱成一团,其后春江金鹏晏驾,临时政府匆匆组阁,战时军费紧张,三堂的资产便被临时政府视为一块肥肉,要求强行征用。
无痕月倒也老实,一口答应下来,谁料水月大军刚刚渡过鹰扬河,他们夫妇便席卷三堂全部资产星夜逃出城去,投奔了春江水月。
给临时政府留下话来:三堂乃是天香君的资产,不敢妄自动用,然天香君与水月郡王本是一家人,君上的资产,也就是水月郡王的资产,故而携款投奔,一则是无可奈何,二则乃是忠于旧主,万望诸君勿以叛逆目之。再拜叩别。
到了这时,降魔军高层才获悉:无痕月本就是春江水月派进帝都的奸细,旨在控制帝国经济命脉,显而易见,这家伙出色的完成了任务,甚至还替自己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好老婆。
无痕月叛逃事件在朝廷、学宫以及降魔军内部,都引起了轩然大波,针对该次事件,柯蓝召集魔武科文各部主要负责人,在大罗天基地秘密开会,商议对策。
不料这次集会,竟然成为了降魔军分裂的导火索,以萧红泪、雷烽、柯蓝、格兰特为首的一大批帝都子弟,决意开除无痕月在“倾城集团”内的一切职务,并作为叛徒通缉,雷烽甚至提议派人追杀,务必斩草除根。
一向低调的龙之介这次出人意料的唱起了对台戏,他认为降魔军保错了主子,当务之急,是应该主动担当其水月军内线的工作,在帝都城内展开武装暴动,控制局势,开城纳降,因为即便是倾城自己,也肯定会把水月的分量摆在帝国之上。
毕竟他们是曾经定下海枯石烂之盟的情侣,况且水月又是正宗的皇位继承人。如今她回来夺取自己本应得到的东西,降魔军妄加阻拦,就是是非不分。
这席话惹火了柯蓝,身为土生土长的帝都人,她甚至开始怀疑龙之介的居心。“你以为春江水月会把帝国治理的更好?”柯蓝冷笑着质问。
“不能,春江水月甚至不可能允许上下两院的存在。她不是那种肯把权力分给公民的人。”龙之介答道。
“那么,你以为,叶子若是在帝都,会同意你的看法?”
“不会,”龙之介仍是那么从容。“老大是做大事的人,肯定会把感情摆在第二位,帝国现今的体系是他一手创建,平白叫别人给毁掉,那不啻于要他的命。哪怕是春江水月也不行。”
“既然如此,你又放的什么狗屁?!”雷烽忍不住怒骂道:“难道你和小月一样,都是春江水月派来的奸细?”
这话太伤人了。龙之介叹道:“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奸细,不过派我来帝都的并非春江水月,而是魔女谬斯。关于我来帝都的任务,我不能多说,总而言之,早在来这儿之前,我就已经预计到了这场战争,我在这里,却并非为了参战,而是为了保卫。”
“保卫什么?”柯蓝诧异的问。
龙之介苦笑道:“这是个秘密。”
柯蓝、雷烽如坠云端,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人人都有秘密,人人都有阴谋,就连一向憨厚的龙之介也不例外,这世界,难道发了疯?
龙之介又道:“我劝大家反出帝都,绝非因为自己的身分,有两点理由,足以证明我的观点正确。首先,倘若叶子回来,发现已经无力回天,那么他与春江水月之间,就可以避免正面交锋,对于他俩而言,这是维持感情的最后机会了,否则两虎相争,后果如何,你们应该很清楚。“既然是好兄弟好姐妹,就该义字当先,尽力避免这场战争,难道你们就忍心看着叶子痛苦一辈子?“此外,以帝国目前的势力而论,根本不可能是第二军的对手,败亡只在顷刻之间,对于这点,各位想必都心知肚明。我们目前所能做的,仅仅是尽量减少无辜的牺牲罢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开城投降是唯一的选择。”
“你凭什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雷烽诧异的看着他:“阿介,你也太低估降魔军的力量了!”
“我绝没有夸大任何事实,事际的情况却是你们不肯面对现实。”说罢他转身,推门,扬长而去。
就在他踏出希望塔的同时,大地绽裂,岩浆色的“地魔兽”涌现出来;天空彤云弥漫,堕天使模样的“空魔兽”自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豹魔人、蛇魔人、蜘蛛蜈蚣蝎子巨蚁,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魔人魔物魔兽,仿佛受了某种至高无上的召唤,纷纷自次元裂缝中呈现出来,簇拥着龙之介离开学宫,加入城外水月军的阵营。
龙之介的确没说谎,单凭这支庞大的魔族部队,就足以把帝都城闹个天翻地覆了。当年谬斯给了龙之介魔族军团指挥权,附加条件就是要他来帝都卧底,龙之介答应了。
“也许他也别无选择。”萧红泪说。
倾城回来时一切都已发生了,从萧红泪口中了解到的只有上面那么多。
“龙之介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帝都?”
萧红泪惭愧得摇了摇头。
“他来了,又走了。他手里有可怕的力量,可是他不用,他说他是间谍,可他什么也没干。假如他投靠水月,帝都城早就不存在了。”
“他不是凤凰城的人,他受谬斯指使。”
“谬斯支持水月。”
“没这回事!”
“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说过了,魔界和凤凰城是两回事--你怎么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我想我有点糊涂了。龙之介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倾城若有所思。
“我没有说谎。”萧红泪干巴巴的说,“你不该用这样可怕的眼神盯着我。”
倾城困惑的说:“我盯着你?我没有,我想知道龙之介在哪儿,我相信他不会干出这种事就像我相信你不会背叛帝国。”
萧红泪捂着脸,双肩剧烈颤抖。倾城的安慰反而伤害了她。
“你别害怕,我们已经一年没见面了。瞧,我都把你吓坏了。”
倾城知道她是从来不哭的,他下意识的看看脚下,心想是不是地震了。
萧红泪这回真的哭了。
她哭着说:“我对你说的都是实话,你问我一点别的吧,不论你问我什么,我都说实话。”
倾城有点吃惊,更多的是生气。他不明白这女人到底怎么了。区区小事就值得哭?别人也就罢了,她怎么可以在国难当头的时刻因为小小口角流泪呢?!
“别让我看见你在哭,也别让你自己看见!”倾城正色的说:“要是连你也不争气,帝都就真的完蛋了!”
“可是、可是……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龙之介去了哪里啊……”萧红泪说,“你问我别的吧,比如……你可以问问我,这城里还有谁是奸细。”她用手背半掩着脸颊,白晰的掌心沾了泪水变得格外细腻,纤细的指尖儿闪着晶莹的光,萧红泪直勾勾的看着他,眼神里有着绝望的媚惑。
她让他心动了。
“我不问。假如你知道,你早就对付他们了。”倾城笑着说,“快擦擦眼泪吧,萧姐姐,你这样子哪里像个宰相啊。”
萧红泪仿佛吃了一惊,深深的叹了口气,说:“君上,我累了。”
“我还有事问你。”
“艾尔将军比我知道的更多。”
“站住!萧姐姐,你生我的气了?”
萧红泪转身望着他,明亮湿润的眼睛仿佛雨过天青的晨星,她说:“我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害怕。”
“怕?”
“怕你,也怕我自己。”萧红泪埋下头去,柔情脉脉的说,“我刚才好想痛哭一场,都准备好扑到你怀里去了,可是你却说:‘别让我看见你在哭,也别让你自己看见’,好的,我不哭了。现在,我也不怕了……”
她走了。
明明知道逆境中的女人格外敏感,为什么还是忍不住说那些话呢?倾城摇头苦笑。这眩晕的世界啊……萧红泪流泪的那一瞬,他又何尝不是意乱情迷呢。
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就让这不可能的感情消失吧。
萧红泪离开了叶公馆,倾城还没有弄明白龙之介的秘密任务到底是什么。
他希望下一位客人能够告诉他。
侍卫进来说:“艾尔将军来了。”
“请他进来。”
倾城凝视着侍卫的背影,感到帝都城已经陌生了。
离开不到一年,到底改变的是什么?
城市还是那个城市,百姓还是那些百姓,变的是人--倾城终于想通了!为什么这次回来没有见到雷烽和柯蓝?欧姆·培基、阿淳、那延罗?还有龙女破戒那伽又都到哪里去了?还有小迦,最惹人疼爱的小迦。
艾尔将军到来时,倾城就是这样问他的。
两鬓白斑的艾尔将军古怪的笑笑,反问道:“红泪没有告诉你?”
“她让我问您。”
“折磨我这把老骨头哟。”
“将军,您现在还不能老,帝国的安危可还担在您的肩上呢。”
“呵呵,帝国的安危……你是决心跟春江水月拼到底?”
“这话可不像您说的。”
“呵呵,老了嘛。”
“给我讲讲战争的事儿吧,将军,讲完了,您就又变年轻了。”倾城认真的望着将军的眼睛,他真想把自己并不富裕的勇气分给他一半,可是,年迈的将军啊,您的眼里为什么藏着羞愧的阴翳。
“那就讲讲战争的事儿吧。”将军说,“这场战争把我变老了,这没什么,”老将军说,“我老了,死了也没什么,可它不该吞下年轻人。”
倾城的心一下子缩紧了,他抓住艾尔将军的手,脸色一点一点的变白了。“别难过,殿下,让我慢慢讲给你听吧,听完了我的话,你就应该知道战争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了。”艾尔将军接着萧红泪的话头讲起,他说:“龙之介走后,城里情势每况愈下,围城战的第二天,噩梦降临了。”艾尔将军问:“你可还记得朱里奥?”
“贝隆的儿子?”倾城当然记得那个研究星图的大胡子学者,当年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破碎的天文望远镜里埋葬了他的青春。
“对,就是他。你不会相信,那个朱里奥可把我们害惨了。”
就在龙之介离开帝都的那天晚上,朱里奥带来了他的魔法军团,在城外落凤山上驻扎。
朱里奥融合东方仙道文明与西方魔法学术,在落凤山之巅布下了传说中最强的魔法阵--“黄道十二星图”,在星图中心,是一门号称“世界末日炮”的终极魔法兵器。
他这些年在凤凰城替春江水月工作,得到了无限的资金和人力支持,可以大展才华,研究杀人技术,这门世界末日炮,就是他最得意的成果。
有了这门武器,就相当于有了一个可以无限发射超越禁咒威力的魔法装置,帝都的安全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雷烽感到帝都城里魔压指数急速飙升,魔力源头正是落凤山的水月军魔法军团驻地,怀疑朱里奥在搞阴谋,因此跟柯蓝、小迦商量后决定,带领降魔军连夜出城,用“暗黑之心”隐身潜入山麓,进入了魔法军团的中枢“十二黄道星图”。
等候他们的是“老朋友”银河·朱里奥。
朱里奥变了,柯蓝简直认不出他了。那副记忆中的大胡子已经刮得只剩青森森的胡子茬,诚恳木讷的稷下学者如今披上尊贵的黑袍,脸上也多了不可一世的傲狂神气。
他站在落凤峰顶倨傲的睥睨着闯入者,身旁是巨大狰狞的世界末日炮,看起来像扩大千万倍的老式留声机。
他手执镶嵌五色宝石的魔杖,傲慢的警告旧日同窗:“趁我心情还不错,你们赶快离开这里。”
“除非你放弃邪恶的念头,否则休怪我不讲同门情谊!”柯蓝气愤的说。
“邪恶?哈哈,真可笑,真理是超越善恶的存在,掌握了真理的我与你们这班受道德约束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你疯了!朱里奥,难道你被恶魔附了身?难道你忍心看着帝都城的百万生灵无辜惨死!”
朱里奥冷冷的说:“假如能够得到世界末日炮的破坏力数据,这些人死的不是很光荣?与其碌碌无为的空活百年,还不如为科学研究奉献生命,这是多么了不起的牺牲啊!假如世人都不甘心牺牲,文明怎会进步?哪怕是小白鼠,也比苟活在世上的俗人更伟大!”
“呸!狗吃了你的良心!”雷烽不屑的骂道。
朱里奥骄傲的拍着额头说:“我不需要良心,我有的是智慧。”
“你就甘愿拿你的智慧替第二军卖命?你这是助纣为虐!”
朱里奥举起魔杖指着夜幕下的帝都城,厉声反问:“假如帝国允许我追求真理,又怎么会落到城毁人亡的下场!”璀璨的五色宝石在月光下流溢着扭曲的光彩,就像他扭曲的脸。
“谁是谁非都没关系,”朱里奥恢复了冷静,淡淡的说,“我不关心政治,战争对我来说,不过是个资源丰富的实验场。”
到底是谁给了他如此可怕的魔力?雷烽脑海中浮现出魔女谬斯的魅影。
世界末日炮周围凝聚着高浓度魔压,没人知道这件恐怖的兵器威力有多大。朱里奥声称要用世界末日炮来清洗这座罪恶的城市,一切罪孽都将在末日炮火中得以净化。
降魔战士们被激怒了,正当他们举起魔法剑扣动扳机时,却发现什么也没发生。黄十二道图吸走了剑中的魔力,世界末日炮因此加速了运转。
“你们糟蹋了好东西。”朱里奥说,“我给了你们魔法剑,是想水月殿下借你们的手打击春江飞鸿,现在你们居然反过来对付我,你们这些愚人啊。难道我会害怕自己发明的东西么!”
朱里奥举起魔杖,黑色宝石发光了。
“星空秘法·十倍重力!”黑宝石之光把降魔战士手中的武器加重了十倍,他们只好放弃魔法剑。
“星空秘法·时间延迟!”魔杖射出一道饱含恶意的黄光,降魔军受了诅咒,行动变得缓慢无力。
“星空秘法·时间加速!”
朱里奥变本加厉,使用白色的宝石祝福了自己的军队,使他们仿佛脚下踏着战车,速度与敏捷度大幅上升。
不公平的战斗开始了。
降魔军以难以想象的勇气顽强抵抗,惨烈的战斗持续到黎明。朱里奥不耐烦了,他高举魔杖,让可怕的红宝石发光了。
“星空秘法·重力取消!”降魔战士们像羽毛似的飞上天,一阵风把他们带走了。这其中不包括雷烽和柯蓝,降魔军的精锐已经趁乱潜入星图中央,雷烽要在世界末日炮发射前把它破坏掉。
当他们费尽万难来到双鱼宫前时,黑漆漆的炮口已经开始喷射火花。
他们用尽了一切办法破坏星图,可当朱里奥出现在面前时,一切努力都成了泡影。
朱里奥使用了蓝宝石魔法“时空壁垒”,把雷烽等人囚禁在蓝色的光壁中。
一个鲁莽的战士想冲破看起来不堪一击的障碍,他挥舞着大铁斧劈向蓝色光壁,于是他和他的大铁斧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柯蓝不信邪,打算用红莲剑切开结界。
“别白费力气了,朱里奥使用的是次元结界,蓝壁对面是未知的失控。”雷烽说,“想逃出次元结界,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用浓度更高的魔压制造一个漩涡,把次元壁扭曲,能够产生这种效果的只有禁咒。”
可是,黄道星图已经吸走了雷烽大半魔力,他一个人无力摧毁次元壁。他对柯蓝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我怎么行!”
“时间不多了!”
“要怎么做?”
“像上次那样,用‘让恶魔吹着笛子来’!“谁能肯定世间不是巨大的尸坑?谁能肯定所谓荣誉、生活、种子不是恐怖和悲辛?夜之光垂顾的沉思者……谁能肯定你眼中充盈的不是叹息和虚空……末日的启示中,无数黑蝙蝠自乌云中钻出……”
“米粒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朱里奥仰天狂笑,猛然举起魔杖,身形消失在时空转移的光柱里。
世界末日炮发射了!
“不要啊……”柯蓝心急如焚,提前一拍通往了地狱的黑洞。这小小的误差导致禁咒没能完美合璧,增幅的效果大大减弱。
喇叭口喷出白炽的火焰,钢蓝色的光束割破大气层喷薄而出,开始是聚成一束射出来,被“禁咒·二重奏·恶魔吹着笛子来”挡住,像是撞在礁石上的海浪,碎成满天光雨,落在哪里,哪里就是一场天崩地裂的灾难。
当对峙持续了五秒钟时,他们的感觉就像过了五百年那样漫长,散射开来的破坏光线把大地和山峦蹂躏得千疮百孔,柯蓝魔力较弱,不堪重负的身体支持不住,一股支流射在脚下,山崩了,身前身后一片废墟。
雷烽用个人力量抵抗脉冲波,无力分心保护柯蓝,眼睁睁的看着她随着岩石泥土滚下山谷,阿淳想拉住她,却被倒塌的山岩击中了后心,鲜血淋漓的滚下山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雷烽看到那延罗拉着破戒那伽的手朝他冲来,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想赶走他们,可是一张口,腥甜的液体就像喷泉似的从喉咙里冒出来了。
破坏光束完全压在了雷烽一人身上,脚下浮土松动,他直直的倒下去,在被欧姆·培基扶起来之后,仍在大口吐血。
“坚持住!”
“没用了……”
“混蛋!这样就轻易屈服了么?你算什么天才魔法师!”
“畜生……”一口血呛上来,雷烽不再说话。他惊讶极了。他不明白欧姆·培基怎么做到的。
他们在交谈,雷烽是用语言,欧姆·培基却没有说话,他在用“心电感应术”与他沟通,可是他并没有念诵咒文,这就不可能是“言交”,而且他还同时使用着结界魔法,他在一心二用,这就不可能是“心交”……
“欧姆·培基……”雷烽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他,“你在用‘神交’啊!”
“神交?!我?真的……”欧姆·培基也意识到了。
与雷烽不同,欧姆·培基的魔法天才表现在“魔识”
上,他很早就领悟了“心交”,如今他又在死亡与责任面前激发出了最深层的潜力,奇迹般的领悟了“神交”。
“假如我有你这样的‘魔识’,一定可以消灭世界末日炮……”
雷烽遗憾的眼神促使欧姆·培基作出了一个悲壮的决定:“就算没有你那样强大的魔力,我也可以拯救帝都!”
突然推开雷烽,欧姆·培基在被破坏光速高高抛起时,他在空中发动“牵引术”,这微不足道的小伎俩在“神交”魔识的催化下,变成了可与“十二星图”匹敌的牵引力,而幸运的恰恰是十二星图已被破坏,失去“地基”的破坏炮偏转了方向,光束追踪欧姆·培基而去。
把自己作为诱饵的欧姆·培基无路可逃,他也不想逃,他面对世界末日炮放声长笑破口大骂,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成为了不朽的尘埃。
光束呼啸而过,射进苍茫的虚空。
柯蓝悠悠醒来,眼前漆黑一团,地层正在下陷,天空越来越远。
“柯蓝小姐……”耳畔传来阿淳的声音。
柯蓝抓住他的手,六神无主的道:“我们该怎么办?”
“你瞧,头上有个裂缝,你可以爬上去。”阿淳建议道。
柯蓝试图跳上去,哪知刚一用力,小腿处立时刺痛难当,几乎跌倒。
“我的腿断了,跳不上去啊。”
阿淳沉默良久,忽然说:“踩着我的肩膀,快,再迟就陷进去了!”
裂缝快要合拢了,地层伸出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在阿淳的催促下,柯蓝忍痛爬到他肩膀上,双手奋力一撑,脱离了险境。
“阿淳,你也快上来吧!”
“再见了,柯蓝小姐……”阿淳摇头苦笑,凄然道,“告诉我师父,阿淳不能再服侍他了。”
柯蓝借着火光再往下看,发现阿淳的翅膀夹在岩石缝隙里,再也飞不动了,大地轰然作响,裂缝塌陷,他永远留在地下了。
魔力的较量摧毁了山脊,破戒那伽在雨点般的乱石里失去了方向,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把她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
“闪开啊!”身后的那延罗冲了上来……
“快去--破坏世界末日炮!”
这是那延罗最后的遗言。
在他的尸体前,破戒那伽流泪发誓,不再让世界末日炮发射第二次。当她来到炮口前时,需要面对的是朱里奥和他的魔法军团。
“只有你?”朱里奥轻蔑的说,“你一个女人能干什么?快离开这儿吧!”
破戒那伽缓缓举起八宝刀,那延罗的遗言犹在耳畔回荡,她也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快阻止她……”目睹八宝刀神力的朱里奥惊怒的举起魔杖。
来不及了。
八颗宝珠碎裂,破戒那伽化作一条白龙,扑向世界末日炮。
炫目的白光包围了世界末日炮,等到光华黯淡下来,世界末日炮仍好端端立在那里。一条龙形花纹绕着炮筒绕了八匝,仿佛精心制作的浮雕。
抚摸着那凸起的龙纹,朱里奥心中五味杂陈。一匝龙纹就是一年,破戒那伽藉助八宝刀的力量,豁出性命把世界末日炮封印了八年。
天下只能存在一架世界末日炮,正如天上只有一个黄道十二宫。
破戒那伽不仅拯救了百万帝都生灵,更把全世界从世界末日炮的威胁下抢救出了八年。
死里逃生的雷烽、柯蓝回到帝都城,他们惊讶的发现,小迦并没有把降魔军带回来,此役之后,她就连同军队一起神秘消失了。当天晚上,柯蓝与雷烽去了敌营,要求无痕月夫妇出来说话。
春江水月认为这是他们结义兄妹之间的私事,默许了无痕月夫妇会见雷烽、柯蓝,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清楚,只知道此事一了,无痕月与红线儿不辞而别,从此销声匿迹,雷烽和柯蓝也没有再回帝都城,至今下落不明。
艾尔将军最后交给倾城一封信,说是雷烽、柯蓝临行前托他转交的。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希望这封信能够告诉你更多。”
信里全是坏消息,倾城匆匆看了一遍,大抵跟从萧红泪、艾尔口中了解到的差不多。
在信末,雷烽暗示倾城:保卫帝国已经是不可能达成的工作,正因为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他和柯蓝才选择了退出。
他清楚倾城不会放弃与水月军的抗争,尽管他对前景不抱以任何希望,还是提醒倾城:“帝都城里处处隐藏着敌人,不觉悟到这一点,你得到的只能是更大的挫折与伤痛,无论今后你在哪里,别忘了还有我和小蓝,无痕月和红线儿也有难言之隐,他们不让我说,将来有缘再见,他们会亲口告诉你。“我不知道阿介去了哪里,可我相信他的隐痛比我们更深,请相信阿介,他绝不是卖友求荣的人,魔女谬斯控制得了他的人,控制不了他的心,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兄弟姐妹会在四神大地某一个地方重逢,水火风云圣与魔,永世不分离,假如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赌上性命来信仰,那一定是我们的友谊。”
默默看完了信,倾城心情出奇的平静,那是一种沙滩城堡在大潮面前土崩瓦解之后,死一样的平静。
这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去了雷烽他们曾经浴血战斗的落凤山,黑夜中的群山仿佛沉默的巨人,倾城站在群山之巅,耳畔呼啸而过的罡风仿佛寄托了亡者的祝福,阿淳,那延罗,破戒那伽,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眼前闪过,依依不舍的遁进黑暗。
“请在神国等着我。”倾城摘下一直贴身佩戴的“千里因缘镯”,连同愤怒悲伤与祝福一同投进深谷,几不可闻的回声里,藏着血债血还的誓言。
请继续期待《神魔倾城录》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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