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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剑南一人,在荒凉的天地间踽踽独行。
每走一步,就离沙州近一步;每走一步,就离随儿远一步……
本该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那些乡村,如今是断壁残垣、空无一人。李剑南就想起老骆驼所说的那些言语,是啊,国家之争,胜或败,对两国的百姓,都不过是一场灾难,受益的,永远不会是这些只求苟活于世的平民百姓,然而很多时候,却不得不以战止战……
在百余里未见一人之后,李剑南终于在一条小路上碰到了五个逃难的吐蕃百姓。李剑南下马,用吐蕃话问其中一个年逾六旬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老者:“老人家,前面不是鄯州么?你缘何还这样急匆匆地逃离那里?”那老者叹道:“还不是我们的节度使婢婢大人被论恐热打败了,那论恐热大军已进逼到了鄯州地界,唉,本以为会州打仗逃到鄯州就安稳了,现在看来,只能再到兰州去碰碰运气了……”李剑南心中愧疚,从怀中掏出几两银子递给老者,那老者推辞一番也就接了,千恩万谢去了。
继续骑马上路,李剑南心中不禁嘀咕:“这论恐热可真是个百足之虫,屡遭重创,每次都能及时恢复势力,还真是阴魂不散,留着终是个祸患。不过这次他怎么突然变聪明了,不但在尚婢婢五虎将都征战在大唐边关之际攻打尚婢婢,而且还能打败用兵同样不同凡响的尚婢婢,莫非是有什么高人相助?不过那位‘高人’肯定没料到大唐边境战事已经结束,尚婢婢的五虎将随时可以回兵鄯州救援,现在看来尚延心和烛卢巩力不与自己和崔度、王宰军力拼也有鄯州遇险的这层原因在内。”反正这两股吐蕃最大的势力正在开战,张议潮的沙州一线应该暂时没有压力,李剑南决定先留在鄯州附近观望,伺机而动。
论恐热心情舒畅。总算让老对头尚婢婢在自己手下吃了个大败仗,这使得他更加信任这个来自逻些的活佛——莽罗蔺真,国师钵阐布的关门弟子,果然不同凡响!
莽罗蔺真也很得意。因为他这次又没做错选择。在欧松和永丹两位赞普都难成大器的情况下,投靠了看起来已经势力衰微的论恐热而不是尚婢婢,因为尚婢婢虽然兵强马壮,但他手下已经有了五虎将,个个了得,到了那里,难有出头之日。而莽罗蔺真,又怎会甘居人下?这次瞅准尚婢婢手下五虎将和大半兵马被拖在大唐边境一带的时机,牛刀小试,就打得尚婢婢招架不住,狼狈退回鄯州大本营,只要五虎将再被崔度、李剑南拖住一个月,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拿下鄯州!到时五虎将群龙无首,再各个击破,然后回兵逻些,整个吐蕃,就是自己的天下了!
就在莽罗蔺真把如意算盘打得叮当乱响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很不愿相信的消息:崔度、李剑南率军夺取吐蕃萧关、石门、驿藏、木峡、特胜、六盘、石峡七关和秦州、原州、乐州三州并解了会州之围后已经撤兵凤翔,除尚延心直接回了原来驻守的河州外,另外四虎将莽罗薛吕、结心、烛卢巩力、磨离罴子已率四万大军回鄯州救援!
论恐热当然更早一步知道了这个令他惶恐不安的消息。但在莽罗蔺真那张稚嫩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不安和恐惧。论恐热于是问:“国师可知道,这四虎将一回来,意味着什么?”莽罗蔺真仍是带着惯有的羞怯的笑容轻声细语地回道:“臣当然知道,这意味着,我们这次不止可以打下尚婢婢的鄯州,还可以连他的五虎将中的四虎将连同他的精锐部队也一起消灭,毕其功于一役。”论恐热张开的大嘴足可以塞下莽罗蔺真的拳头:“你是说,这不但不是坏事,还是你企盼出现的好事了?难道你早有准备?”莽罗蔺真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战争,不过是以变应变,敌人会做出我们意料之外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做出敌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只要我们事先的大方略是正确的,就一切都在掌控之间。尚婢婢的五虎将们,最擅长‘围城打援’,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对鄯州来个围城打援,现在尚婢婢鄯州有两万余兵力,四虎将带了四万兵力,而我军有八万兵力,后援和装备上也强于尚婢婢,只要指挥得法,取胜应在情理之中!”
论恐热闻言,觉得有理,自己以前经常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大败,这次反而不敢计算双方兵力对比了。莽罗蔺真接着道:“五虎将中,最难对付的当属尚延心,但这次他没来。剩下的四虎将,虽然来势汹汹,但细细分析,并非没有破绽可寻。莽罗薛吕、结心二人是尚婢婢亲信大将,莽罗薛吕智谋有余,勇猛不足,容易优柔寡断;结心此人,兵法武艺,平平无奇,不过是因为资历较老,才能挤进所谓‘五虎将’之列。磨离罴子,虽勇冠三军无人能敌,但只是个浑人,于兵法一知半解,不足为惧;只有一个烛卢巩力,还算是个人物,但他一直受尚延心和结心二人内外暗中排挤,郁郁不得志,对尚婢婢应早有不满之心,他是不会在这次解围中出全力的,否则拼光了会州那点老本,他以后吃什么?”论恐热听得抓耳挠腮,追问道:“那应以何计破这四人?”莽罗蔺真悠然一笑,道:“莽罗薛吕和结心的两万人是从凉州那边赶来,烛卢巩力和磨离罴子是从会州赶来,我们现在不必理烛卢巩力和磨离罴子,集中我们的八万兵力,吃掉莽罗薛吕和结心那支两万人的援兵,然后退守鄯州以北的鸡项关,静待烛卢巩力和磨离罴子扑空鄯州之后长途奔袭而来的疲惫之师,待歼灭他们后,再去围困鄯州,那时的尚婢婢,就是瓮中之鳖了,尚延心都来不及救援他!”论恐热击掌大赞道:“国师真是活佛!真是活佛!有你领兵,我论恐热何愁不胜!!”
骑在马上的结心摇头晃脑志得意满。后边的囚车上,是蓬头散发神情萎顿的莽罗薛吕。虽然结心对尚延心没有马上按军法处死因为擅自放行李剑南、崔度而导致己方全歼大唐四万精兵的大好计划功败垂成的罪不容赦的莽罗薛吕心怀不满,但他知道,无论是尚延心还是尚婢婢,都不会放过犯了如此大错的莽罗薛吕,虽然明知他这么做是为了他们的至亲梅朵。这个不识趣的年轻小子,居然经常在一起带兵打仗时对级别高于他的自己指手画脚,而自从上次河州南山谷一战大败论恐热后,尚婢婢明显开始重视莽罗薛吕,这样下去对自己极为不利。好在莽罗薛吕毕竟是嫩了点,当时李剑南胁持梅朵大小姐,自然是不惜代价无条件答应唐军的一切要求,否则纵然歼灭再多唐军,也难免被丧女心痛的尚婢婢大卸八块,莽罗薛吕竟然抢着答应放行,你唱红脸,我自然乐得扮个黑脸,最后还不是说我结心“严守军纪”受奖,而你莽罗薛吕却被定了个“临阵通敌”之罪,落得个被杖责六十军棍、押回鄯州听候审理的下场,你救的那个梅朵大小姐一直哭哭啼啼为你求情又如何?结心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莽罗薛吕,不禁又要感叹一番还是自己会做人。
结心不大相信论恐热会战胜向来善于用兵的尚婢婢大人,而对这个自己的手下败将,结心并未放在眼里,只想着这次如果能单独打败论恐热解了鄯州之围,这功可就立大了,千万不能让烛卢巩力和磨离罴子占了先。于是结心不顾手下军队的疲惫,两晚连夜行军,除吃饭外绝少休息,终于比正常行军提前一天来到了鹰愁涧。正在涧入口处踌躇之时,身后囚车上的莽罗薛吕忽然虚弱不堪地喊道:“结心将军!万万不可……此涧地势险恶,可藏十万伏兵,要等明日侦察妥当后再行通过,我军已连续两夜行军,疲惫不堪,此时遇敌,必将不战自溃,将军千万深思!”结心轻蔑地看了莽罗薛吕一眼,阴阳怪气道:“莽罗薛吕将军现在身为囚犯,还不忘指挥本将军用兵常识,真让人感激涕零啊!”莽罗薛吕为之气结,将身子在囚车中挣了一下,道:“我一向尊重结心将军你,结心将军对我有什么意见,都无妨,但行军,关乎这两万吐蕃兄弟的性命安危,将军千万莫混为一谈!”结心嘿嘿冷笑道:“本来我还在犹豫是否今夜过此涧,现在你这么一说,本将军偏要过!”莽罗薛吕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贴着鹰愁涧一面是悬崖的窄路,所有的人都走得小心翼翼,结心也是捏了一把汗,战战兢兢走在队伍中间,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他胆战心惊,虽然心里有些后悔,但在莽罗薛吕面前,却只能硬撑着。
好在直到出了涧口,也没有任何异样,结心眼见出了涧的兵将都两腿打晃,呵欠连天,于是下令道:“就地安营扎寨,升起篝火,再吃一餐!”众兵欢声雷动,本来他们也怕涧中有伏兵,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现在一看安然无事,有的立刻把又重又冷的铁甲脱下来,有的忙着拾柴生火,有的忙着搭帐篷,后军一听出了涧可以吃饭休息,也都争先恐后,涧内剩余的万余人秩序大乱,结心只是笑呵呵地看着,也不去管束,下了马,拍拍莽罗薛吕的囚车,道:“你可知本将军为什么敢深夜过此涧?”莽罗薛吕闭目不答,结心心情不错,也不怪罪他,自己道:“你用兵的确是不错,但你有时太过拘泥,这里固然是个可以埋伏十万精兵的所在,但那论恐热岂有这等眼光?他可还在鄯州城呢,难道还能弃了鄯州城飞到这里来伏击我们?”莽罗薛吕不睁眼睛,只是缓缓道:“行军打仗,来不得半点侥幸,古板些虽然有时难受,但小心无大错……”结心也松了松自己的铁甲,摘了头盔,就近坐到一堆篝火旁,暖融融中,眼皮刚一打架,忽然就听得一阵使大地为之震颤的隆隆马蹄声和喊杀声,四面八方的骑兵如潮水般瞬间淹没了自己的那些盔甲都没来得及穿上,战马都没来得及骑上,甚至兵器都没来得及摸到的士兵,而这时,涧顶也响起了号炮声,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滚木和大石落下及不断有人摔下悬崖发出凄厉的惨叫的声音。结心懵懵的摸着马,骑上,莽罗薛吕大喝道:“快放我出来!我要迎敌!!”结心举锯齿狼牙刀,正欲劈开莽罗薛吕的囚笼,举起的刀就被远远磕飞了出去,磕飞他的刀的刀是金背大砍刀,磕飞他的刀的人是论恐热。论恐热手起刀落,将呆若木鸡的结心斜肩带背,劈成两段,用滴血的金背大砍刀一指莽罗薛吕鼻尖,喝道:“你这无知小辈,当年竟然也敢算计本大相,你可想到有今日之败?”莽罗薛吕哼了一声,道:“如果结心将军听我劝告,或这次是由我领兵,你纵然有三倍于我的兵力,也不能如此轻易就取胜!”论恐热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死到临头嘴这么硬,我倒要看看你的嘴硬还是本大相的刀硬!”说罢双手举刀,身后的莽罗蔺真急道:“大相不可!莽罗薛吕虽是曾令大相有损,但那是各为其主,他的兵法武艺皆是上上之选,留着大有用处!”莽罗薛吕“呸”了一口道:“我誓死效忠婢婢大人,劝我归降是痴心妄想!”论恐热怒道:“好你个狂妄小儿,我当年就曾发过誓,有朝一日要将你碎尸万段,方解我心头之恨,我说过,任何一个曾经得罪过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我都不会放过!我今日又岂能饶你!!”说罢手起刀落,莽罗薛吕人头飞出老远,论恐热又一刀劈开囚笼,一刀,一刀,将莽罗薛吕的尸身斩成数段,然后仰天长笑。莽罗蔺真慨叹一声,也是不寒而栗。
尚婢婢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因为那一夜之间,他就损失了两万鄯州精兵和五虎将中的两员大将,而莽罗薛吕,不但是他极为看重的爱将,还是他心目中女婿的人选……
烛卢巩力和磨离罴子坐下下面,兔死狐悲,也都是闷闷不乐。
烛卢巩力道:“大人这就准我们起兵去讨伐论恐热吧!”尚婢婢无力地摇摇手,道:“你们也是连月征战,这又刚到鄯州,现在去征讨论恐热,会正中他的下怀……”烛卢巩力道:“我们这也是以攻代守,否则论恐热要是再来围困鄯州,我们就更加被动了!”尚婢婢轻咳了一声,道:“我何尝不知……”向下看了一眼,道:“尚铎罗榻藏,你带一万兵马,去拒守鸡项关的论恐热,记住,不可与其正面交锋,能多拖延一天就多拖延一天,随后烛卢巩力和磨离罴子二位将军会去接应你!”下面站起面色阴郁身材修长的尚铎罗榻藏,一拱手道:“我想再要一万人马,这样我就可以和论恐热一战,为死去的诸多弟兄们报仇!”尚婢婢一边咳着一边摇手,道:“我、我不是让你去找论恐热报仇雪恨的,只是让你去牵制他,你如果鲁莽行事,后果不堪设想!”尚铎罗榻藏一咬牙道:“一万就一万!”转身出了正厅。
第五日,一条探马急报让尚婢婢眼前一黑:尚铎罗榻藏夜袭敌营中伏,率众将士浴血奋战,杀伤敌人过万,尚铎罗榻藏也战至力竭而死,死后被论恐热乱刃分尸,一万将士,或战死,或被俘后,无论降与不降,尽被斩首!
烛卢巩力和磨离罴子再次请战,尚婢婢道:“你们二人现在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大唐皇帝,现在对我边关虎视眈眈,你们二人驻守的会州和兰州已经空虚,我不能只顾自己安危再调延心到这里,不然大唐趁机长驱直入,我吐蕃就离亡国不远了……我还是要先修书一封,让论恐热认清形势,现在内有汉人张议潮在沙州叛乱,取了甘州、肃州,已直接威胁到我吐蕃在河湟一带的统治;外有大唐的王宰、崔度、李剑南,刚夺了我们的七关三州,并有进一步扩张的企图。我和他都是吐蕃人,便让他当吐蕃赞普又如何?只要他能使国富民强,我又岂会和他争?如果这样火并下去,无论胜负,迟早都要两败俱伤,让大唐渔翁得利,吐蕃亡国灭种不远矣……”
论恐热读着尚婢婢的信,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指着信对莽罗蔺真道:“你看你看,尚婢婢这老匹夫终于挺不住向我摇尾乞怜了!上次就被他用信骗得我退兵了一次,这次居然还要故技重施,也太小看我论恐热的智谋了!”莽罗蔺真仔细看了一遍信,皱眉道:“我却觉得,尚婢婢所言,也颇有些道理……”论恐热大摇其头,道:“你是不知道,这老匹夫一直与我作对,又狡诈无比,我当然知道沙州张议潮那老儿在捣乱,但他对我还是十分客气,表示绝不敢侵犯我的领地,至于大唐的李剑南和崔度、王宰那几个人,等我收拾了尚婢婢,他们不来找我,我都要去找他们,报当年河东的一箭之仇!”
莽罗蔺真发现烛卢巩力两万多人的队伍开到牛峡就驻守了下来,不再前进一步,这让他在鸡项关一带的精心布置都成了镜花水月。莽罗蔺真决定再等两天,或许烛卢巩力会主动来攻打鸡项关,但是烛卢巩力没有。失望之余,莽罗蔺真只好将自己的部队前移到白土岭,摆出一副决战的架势,谁知烛卢巩力只在牛峡那里凭借地利,有条不紊地布置起防线来,这让莽罗蔺真一筹莫展。
论恐热对烛卢巩力的两万人压根儿就没看在眼里,每天催促着莽罗蔺真进兵踏平牛峡这弹丸之地,莽罗蔺真每次都苦口婆心地跟他讲一番烛卢巩力用兵如何了得和这牛峡被烛卢巩力经营得非同小可,强攻必定要死伤惨重且后果难料。论恐热似信非信,只是催促的次数少了些。二军遥相对峙,谁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十天后,论恐热忽接急报:一批粮草辎重被一个叫罗秀的将领夜袭所劫,一时之间无力再去筹集。论恐热心急如焚,一边痛骂运粮的兵将无能,一边差人去传莽罗蔺真来。
莽罗蔺真听罢,却并未显出慌张之色,道:“我们现在粮草,还够十天之需,剩下的运过来的粮草,也至少够用五天的,只要我们能在半个月内打下鄯州,鄯州城内的粮草,够我们一年之用!”论恐热焦急之情暂缓,道:“可是你又说不能攻打牛峡,这如何能在十五日内攻取鄯州啊?”莽罗蔺真笑道:“烛卢巩力固然是会死守到底,但我知道,有一个人,只要再激一激,就已经憋不住了……”
磨离罴子又在和烛卢巩力大吵。今天吵架的内容,不止是烛卢巩力不许他现在出兵攻打莽罗蔺真为结心大哥报仇的事情,还有上次攻打会州城时,如果他这西面的两万兵也加入攻城,可能崔度和李剑南连两天都守不住,早就被生擒了等等。总之,他对烛卢巩力的独断专行甚为不满,也对烛卢巩力所谓的断其粮道,坚决驻守,待其自乱的策略嗤之以鼻,磨离罴子只知道用手里的青铜独角娃娃槊说话,它会让所有的敌人闭嘴!更何况,现在峡外有人在骂阵,什么难听骂什么,磨离罴子怎么受得了这个,他跳着脚的大吵大嚷终于激怒了这么多天来一直对他和颜悦色苦口婆心的烛卢巩力,烛卢巩力也怒道:“除了打你还会什么!?”
磨离罴子愣了一下,吼到:“你也算什么五虎将,连把大砍刀都拿不动,打仗时只知乌龟般缩起来玩什么策略,不象个男人!!再说我磨离罴子也和你一样是一州守将,凭什么事事听你指挥?!”烛卢巩力气得连脸都黑了,哆嗦着手指指着磨离罴子道:“婢婢大人任用你这种有勇无谋的将官,合该失败,我管不了你,我也不会出去以卵击石,要打你自己去打,我烛卢巩力不帮你背这个败军之将的黑锅,我这就去见婢婢大人,看看他还用不用你这顽劣之人!”说罢烛卢巩力上马,带了一队卫兵直奔鄯州去了,磨离罴子呆在当场,心中暗暗有些后悔刚才的那番言辞,但事已至此,如果就这么等烛卢巩力回来,说不定婢婢大人就要将自己调回去加以责罚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出兵击溃论恐热,那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磨离罴子从来未怀疑过自己的青铜独角娃娃槊,同样,也没怀疑过手下一万兰州勇士的骑术和手中的马槊腰间的横刀。
磨离罴子没调用烛卢巩力的一兵一卒,他不需要,还有,他也不想牛峡失守。
磨离罴子扛着青铜独角娃娃槊,来至牛峡外,身后的一万兰州重骑兵鱼贯而出。莽罗蔺真在阵前看得清楚,不由心中暗自赞叹这支重骑兵的装备精良和训练有素。
阳光照耀着磨离罴子肩膀上那个粗长的寒光凛凛的青铜独角娃娃槊,他施施然地走到两军阵中央,乜斜着莽罗蔺真,道:“小和尚,听说这次论恐热的军队都是你在指挥?用兵还算有两下子,不知道你手中的阴阳双剑是不是个摆设?”莽罗蔺真哈哈大笑,道:“我不在这里和你打,我在鸡项关设有一个二十八宿大阵,你可敢来一破?”磨离罴子嘎嘎大笑,道:“打仗我喜欢真刀真枪,小和尚装神弄鬼搞什么星啊宿啊的阵,一看就是心虚!我就奇了怪了,你的人马至少是我的七倍,为什么不一拥而上呢?那多痛快!”莽罗蔺真又露出羞怯的笑容,道:“因为你师父只教了你如何逞匹夫之勇,我师父却教我凡事多用计策。”磨离罴子的黑脸渐渐有些发紫,他喘了一口粗气,道:“我最恨人家侮辱我死去的师父!”然后,就举起青铜独角娃娃槊。在他举槊时,莽罗蔺真脸上犹自带着奸计得逞的笑意,但瞬间,他就想逃——隔着自己原本足足有四十尺的磨离罴子,身影瞬间如鬼魅般射到了自己的青花骢的马头前,一槊,遮天蔽日,当头盖下!这是不能招架的一槊,莽罗蔺真晃身钻入马腹,然后趁着槊落在马背受阻的那一点点时间空隙,斜着窜出身去。
青花骢变成了一堆青花泥。
磨离罴子又举起了青铜独角娃娃槊。
莽罗蔺真爬起身,大喝了一声:“撤回鸡项关!!”然后一掌将身边的一个骑兵打落马下,纵身跃上马背,拍马逃窜。
磨离罴子跟定了莽罗蔺真。莽罗蔺真发现,自己的马,根本就跑不过磨离罴子的腿。拦在他和磨离罴子之间的那些兵马,都被磨离罴子连人带马搅成了肉片,他们甚至无法让磨离罴子追赶自己的脚步放缓一些——莽罗蔺真弃马,钻入人丛,不见了。磨离罴子止步,一举手中的槊,大喝一声:“停!列队!”全体正在推进的兰州重骑兵整齐划一地就在原地列成如一开始进攻时的方阵,丝毫不乱。前面是白土岭,白土岭后是鸡项关。论恐热怒气冲冲地对马前狼狈不堪的莽罗蔺真道:“你的三万兵马,如何便让这莽汉的一万兵马冲得七零八落?你又为何不战而逃??”莽罗蔺真喘息未定,道:“臣、臣这是、诱敌深入!”论恐热“咦”了一声,道:“莫非本大相看错了,你的阴阳双剑还能和磨离罴子的青铜独角娃娃槊斗上几个回合不成??”莽罗蔺真脸上挤出一丝微笑,道:“那是自然,臣自信凭一双肉掌都不会输给他!”论恐热看了看他的细弱的双臂,点着头道:“国师真是深藏不露,刚才的诈败连本大相都被你骗过了,更莫说磨离罴子这莽夫了。”莽罗蔺真不去理会论恐热语中的揶揄之意,道:“一会儿大相您在山顶举起帅旗,磨离罴子必会来攻,大相只需且战且退,将他引入我在鸡项关设的二十八宿大阵中,则必可生擒此人。臣从侧面去迂回攻击牛峡!”论恐热微微一点头,道:“你不敢敌磨离罴子,只好去打牛峡了。”莽罗蔺真也不和他争辩,转身上了马,又回头嘱咐了一句:“大相千万不可与磨离罴子硬拼,一定要把他引入鸡项关的阵中!”论恐热不耐烦地挥挥手。
待莽罗蔺真走后,论恐热命人竖起帅旗,嘴里嘀咕着:“你小和尚搞搞阴谋诡计本事尚可,真正打起仗来就吓得魂飞魄散,我倒要会会这个磨离罴子,用你那什么二十八宿阵一是未必管用,二是如果真管用,功劳岂不都成你的了?那本大相这张老脸往哪儿放?”当然,论恐热并非就小看了磨离罴子,只是,他觉得,直接跑回鸡项关,太难看了,磨离罴子的青铜独角娃娃槊是够暴力,可他觉得自己的金背大砍刀也不含糊,至少可以拼一下子再退……等到磨离罴子拄着他的青铜独角娃娃槊杀气腾腾地站在自己的马前时,论恐热发现磨离罴子近看比远看高大了不少,于是论恐热决定按莽罗蔺真的计划行事,逃向鸡项关!在他的马四踢腾空还未落地之际,忽然就身子后仰,重重地仰天摔倒。他就躺在自己马的血肉模糊的后半身上。磨离罴子低头看着他,向他的右手努努嘴,论恐热笨拙地先翻了个身,然后爬了起来,双手举着刀指着磨离罴子的前胸,眼中满是惶恐之色。磨离罴子摇头道:“你穿那么重的盔甲,只能导致自己行动不便。还有马,也很碍事的,我跑得就比马快。”论恐热趁他说话之际,先发制人,铆足了力气,横劈磨离罴子前胸,磨离罴子果然躲闪不及,刀从他的胸前割过——论恐热一喜、然后一惊——磨离罴子并未如预期那样变成两截,而是毫发无损生龙活虎地继续立在那里——论恐热想转过身来逃,但那青铜独角娃娃槊已经从半空缓缓下压,论恐热闭了眼,金背大砍刀举火烧天上迎,槊搭在刀杆上,也不见磨离罴子如何用力,论恐热忽然就觉得脚下原本坚硬的大地变成了两块豆腐,自己的两只脚就那么轻易陷了进去,然后是小腿,然后是膝盖。磨离罴子只是低头笑呵呵地看着入土半截的论恐热惊恐绝望的双眼,然后,突然把槊抬起,道:“你从十里八乡凑这些个杂牌军来和我的兰州铁骑抗衡,就算人数多六倍也是白给。把你的刀举起来,我再砸一下,让你入土为安吧!”说罢双手高高举起青铜独角娃娃槊,狠狠地落了下去。论恐热面如死灰,闭眼,举刀。
莽罗蔺真先是分兵两路,攻占了牛峡两侧山头上负责滚木雷石和放火的四千烛卢巩力兵,然后亲自指挥两万人,从正面杀入牛峡,开始剿灭峡中各条羊肠小路上的另外六千烛卢巩力守军。莽罗蔺真发现,峡中不但到处是崎岖不平的羊肠小路,还布满了铁蒺藜、陷坑、绊马索、散放的硫磺、干草、隐藏着的弓弩手……举步维艰的他于是命令:岭上的一万人,先调五千去包围牛峡另一侧通往鄯州城的出口,然后瓮中捉鳖,慢慢肃清峡内的六千守军。
论恐热听到了槊和刀相碰的声音,他突然觉得手中的刀炙手可热,然后他就感到自己泥足深陷的双腿不是如预期般继续下沉而最终导致灭顶之灾,反而是被牵引着慢慢向上升……磨离罴子举着被磕得差点脱手的槊,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论恐热身后突然出现的这个正在握着刀杆将论恐热一点点从土中拔出的白纱罩面的黑衣人,喝道:“你是什么人?”双脚踏上实地一回头的论恐热惊喜已极地喊了一声:“恩公!又是您!!”黑衣人略一颔首,沉声道:“大相先带人,退回鸡项关,我来对付此人!”论恐热实在是被磨离罴子吓破了胆,连连点头,道:“有劳恩公抵挡一阵,然后也退回鸡项关来,我要好好谢你……相信恩公神功盖世,定然不惧这个浑人!”黑衣人挥挥手,论恐热忙不迭拉过一匹马,快马加鞭,下岭去了。
磨离罴子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黑衣人,缓缓举起青铜独角娃娃槊,那黑衣人忽然一举手,道:“停!”磨离罴子一怔,举着的槊僵在半空,黑衣人道:“你我这一仗不急着打,目前莽罗蔺真在攻打牛峡,你再不回兵救援的话,不但牛峡难保,就连鄯州也危如累卵了!”
磨离罴子梗着脖子想了想,问:“你刚才帮论恐热,现在为什么又帮我?我不信!”那黑衣人哈哈大笑,道:“这样才扯平啊,你们两边我都要帮。”磨离罴子最终决定,先回去看看,如果牛峡没事,就再杀回来,反正论恐热也飞不上天。于是丢下黑衣人,转身将槊向牛峡方向一指,大跨步冲下白土岭。
论恐热将黑衣人拉进帅帐,俯身便拜,黑衣人连忙将他托住,口称“不敢”,论恐热拱手道:“恩公两次都救恐热于生死攸关之际,真是无以为报,恩公但有所需,恐热无有不从!”黑衣人呵呵一笑,道:“全靠大相是吐蕃真命天子,福大命大,凑巧给了小人机会而已。”论恐热摸着自己的头,嘿嘿地笑着。黑衣人稍稍凑近了一些,低声道:“大相可想尽快攻破鄯州城,活捉尚婢婢?”论恐热眼睛一亮,道:“当然想!恩公的本事通天彻地,莫非已有了法子?”黑衣人道:“咱们先到牛峡看看,随后细说。”
就在莽罗蔺真一点一点快要冲到牛峡峡口之时,身后传来一阵骚动,有人来报:磨离罴子亲率骑兵杀进了牛峡,势不可挡!莽罗蔺真不由皱了皱眉,心中暗骂论恐热败事有余,喝令道:“用步兵利用地形将他们的骑兵死死缠住,一个都不许给我放出去!”一摆手中的阴阳双剑,迎着入口处走去。
磨离罴子很快发现,进攻不畅的原因就在于自己的骑兵都骑着马,在这些崎岖不平的羊肠小路上,既不能发挥规模作战的威力,行动能力也大受影响,于是他命令全体骑兵下马,扔掉施展不开的马槊,拔出腰间的横刀——攻守态势立刻逆转,莽罗蔺真部溃退,直到莽罗蔺真挥剑连斩十几个逃兵,才止住颓势,双方开始在峡内拉锯混战,莽罗蔺真继续向前。
磨离罴子远远地就看见了他,也冲他走了过去。
这条小路上双方的士兵为之一静,峡中似乎只剩下了这两个人。
磨离罴子唇角含笑看着莽罗蔺真,道:“为什么你还没逃?这次你逃,我可以不追你。”莽罗蔺真脸上露出一个羞怯的笑容,道:“我想试试,看自己的阴阳双剑是否能胜过你的青铜独角娃娃槊。”磨离罴子一呆,随即爆笑,道:“你是刚才被我吓糊涂了吧?就凭你的小细胳膊小细腿,我的青铜独角娃娃槊舞出的风都能把你刮出老远。你以为凭偷袭就能胜了我么?”莽罗蔺真仍是保持着那个羞怯的笑容,轻声细语道:“我师父告诉我,很多事情,没试过,就永远不知道是否可能,哪怕看起来根本不可能。”
论恐热站在牛峡右侧峰上,看着下面混杂交战乱成一团的形势,急得直转圈。黑衣人只是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论恐热忍不住问道:“恩公不是说有攻破鄯州城,活捉尚婢婢的办法么?”黑衣人摇头道:“如果我们大军过了牛峡,我当然有办法破城活捉尚婢婢,可现在的问题是国师莽罗蔺真办事不力,连个小小的牛峡都拿不下来……”论恐热怒道:“这个莽罗蔺真,临阵脱逃,把个磨离罴子扔给我处理,自己却又拿不下牛峡,真是废物!”黑衣人道:“不错,在下刚才暗处看得清楚,这莽罗蔺真的确是居心叵测,居然拿大相的万金之躯作饵,这如果大相万一有个闪失,这几万大军岂不都成他的了……”论恐热频频点头,道:“我也觉得这小子不地道,说不定他还在怀恨我杀了他的旧主子原来的大相尚思罗,投降我是为了伺机为他报仇!”黑衣人点头道:“大有可能!既然大相话说到这里,我有一计,才敢呈给大相参考!”论恐热喜道:“恩公有什么好计,快说,我一定立刻遵照执行!”黑衣人刚一张口,又沉吟起来,论恐热催促道:“恩公和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无论你说什么,都是为了恐热好!”黑衣人终于下定决心,凑近论恐热,低声道:“壮士断腕。”论恐热一愣,问:“断谁的?怎么断?”黑衣人问:“大相觉得磨离罴子如何?”论恐热心有余悸地道:“实是我平生所见第一猛将!”黑衣人又问:“大相觉得他手下这一万兰州铁骑如何?”论恐热一挑大指,道:“装备精良,行动整齐划一,阵形变化娴熟,个个骠悍异常,都是百里挑一的狠角色,恐怕也不比大唐最厉害的卢龙节度使张仲武手下的骑兵差!”黑衣人又问:“那大相想不想让这些人永远消失?”论恐热来了兴致,喝道:“当然想!快说!”黑衣人道:“这牛峡上,有烛卢巩力准备的大量滚木雷石,还有火把,而牛峡中,到处散落着硫磺和干草……”黑衣人尚未说完,论恐热已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样一来,纵然磨离罴子和他的一万铁骑可以消灭,我在谷中和他们混杂在一起的二万人马,还有国师,岂不也一起烤成了乳猪?”黑衣人道:“如果让磨离罴子带着他的一万人冲出牛峡,大相峡中的所谓两万人能剩下一万就不错了,而如果想再消灭这逃出来的兰州一万铁骑,大相再用一万人够么?”论恐热有些动了心,呼吸急促,眼珠乱转,黑衣人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论恐热一跺脚,道:“反正下面的这两万人,都是我从蒲仓海那些小部落临时征召过来的,他们还都很不情愿,干脆就让他们死得有价值一些,两万换一万,我认了!”黑衣人赞道:“无毒不丈夫,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相此举,将来定可万古流芳!”论恐热叹道:“这也是被逼无奈,实在是壮士断腕啊!莽罗蔺真,怨你自己无能,本大相只好除了你,求个心安!来呀,传令下去,堵住牛峡两头,一起将火把扔进峡内,然后放滚木雷石!”接到命令的那些士兵,都呆立在那里,一片啜泣之声,不肯放火,不肯扔滚木雷石,论恐热走到近前的一个士兵面前,大声喝道:“你有没有听见本大相的命令!!”那士兵呜咽道:“小人也是蒲仓海附近部落的,我的哥哥和我同部落的伙伴还都在峡内苦战,火一旦燃起来,他们也会死的!”论恐热一刀,将那士兵的头砍飞出去,又一脚,将那士兵的尸身踹落峡谷,大喝道:“有违军令者,格杀勿论!”终于,一个靠近论恐热的士兵哭着将手中的火把狠狠抛向了峡中,然后将面前的圆石推落……两侧山峰此起彼伏的号哭声中,火把、滚木、雷石涌向狭长的牛峡中那些仍在激斗的、无处可逃的士兵……黑衣人转过身,不忍向下再看,牛峡中那些士兵凄惨的哀号仍然针般从耳中刺进他的心里……论恐热看着谷中熊熊燃烧的大火和那些在火中扭曲着身体的士兵,跳着脚地叫好,不时还拍拍黑衣人的肩膀,让他一同“观赏”……
火,终于烧累了。月色下,空气中,满是令人作呕的焦臭。黑衣人踏着层层叠叠的尸体,来到了牛峡的中间,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站着的人,仍然保持着双手举青铜独角娃娃槊的姿势,但已被烧得浑身焦黑。黑衣人绕到他的面前,看见他的槊上挂着一小片未被烧尽的僧衣,地上是一截已被烧成焦炭的整条手臂。而他的双眸中,各插着一把剑——阴阳双剑。黑衣人忽然觉得脚下的泥土一动,他随即纵身,已站在了边上的一株枯树的树枝上,这时他看到,他刚才所站的地里,冒出了一个光头,接着是肩膀,接着是一条手臂,在地上一撑,一个人已全部钻出土中,然后对着树上的黑衣人露出一个略感疼痛的羞怯笑容,道:“你好。”黑衣人鼓了两下掌,道:“不愧是钵阐布的得意弟子,磨离罴子果然如你所说,不是你的对手。”莽罗蔺真又是那样羞怯地笑了笑,道:“我的力气的确不如磨离罴子大,所以他把我打进了地里,不过我的双剑脱手而出,刺入他的双眼,又在他剧痛无法运功时,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腑,没想到他仍有余力砸断了我的一条左臂……还是土里安全啊,滚木雷石砸不到,火也烧不到……”黑衣人再次鼓掌,道:“聪明。你打磨离罴子那一掌,用的是‘摧伏诸魔印’吧?”莽罗蔺真脸上的笑容瞬间隐去,厉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树上的黑衣人仰天大笑,摘了面上的白纱,道:“大唐进士,李剑南!或者,你也可以认为我是贝吉多杰。”莽罗蔺真倒退了一步,吃吃道:“贝吉多杰——李剑南——你……”李剑南道:“我之所以先偷偷进来,就是怕你这狡诈的小和尚没死,果然。这一段时间看你用兵打仗,让我吃惊不小,如果留着你,将来必成气候。”
莽罗蔺真诚恳地道:“谢谢夸奖,听得出你说的是真话。我也说句真话,你是我当今最佩服的人,不管是杀达玛还是在大唐边关的几次用兵,都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李剑南摇头道:“你还这么谦虚好学,将来就更不得了啦……”莽罗蔺真用最真挚的表情和声音道:“如果我们两个联手,做掉论恐热,吞并尚婢婢,试问,吐蕃会是谁的天下?大唐又将是谁的天下?”李剑南摇头笑道:“厉害,我几乎都被你说动心了,怪不得钵阐布会那么喜欢你,而尚思罗也那么喜欢你。”莽罗蔺真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尚思罗是个高傲自大的人,如果他肯重用我,也不至于落得个兵败后被论恐热缢杀。还有赤祖德赞和达玛两位赞普,都是以为我是他们的人呢,但我和他们,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不象现在,我是真心佩服你,我只想跟着李大哥您做一番惊天动地古今罕有的霸业!大哥做皇帝,小弟做个国师!”李剑南叹道:“钵阐布有你这样的徒弟,真是足以含笑九泉,那些栽在你手里的人,也只能认倒霉,我如果再不杀你,怕就下不了手了!”莽罗蔺真仍是不急不怒:“大哥你是聪明人,无上降魔大手印的威力您也清楚,小弟虽然只剩一条手臂,但如果拼尽全力施展出单手‘大轮坛手印’,大哥就算能获胜,怕也要元气大伤……”
李剑南歪头问:“你一定听说过有一套剑法叫做‘有剑入无间’,可以专破各种内劲修为的吧。”莽罗蔺真脸上微微色变,李剑南抽出腰间的剑,遥指莽罗蔺真眉心,莽罗蔺真看了看他的剑,反而松了口气,嘿嘿道:“‘有剑入无间’我当然知道,但施展这套剑法所需的‘有’剑,却并不是你手里这把。”李剑南看了看自己的穿云剑,点点头,收剑入鞘,然后,俯首折了一截烧得焦黑的枯枝,道:“这才是‘有’剑!”莽罗蔺真哑然失笑,伸直右手,在眼前划了一个大圈,然后又在大圈中划了一个略小的圈子,道:“你居然想用这截枯枝对抗我这记刚猛的‘大轮坛手印’??”李剑南凝视手中的枯枝,道:“‘有’就是‘无’,有无相生。我手中没有‘有’剑,就是有‘有’剑,拿着枯枝,就是没拿着枯枝。”莽罗蔺真听得心中一凛,皱眉深思,手中最后一击前要划的那个最小的圈子略微一滞——李剑南手中枯枝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刺向他的手心——那正是老骆驼当日在他头上施展的“有剑入无间”中的一招:“有无相生”——莽罗蔺真面上立刻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笑容,他的右手忽然开始反旋,由逐渐缩小画圈开始改为逐渐扩大画圈,而刚才缩小画圈时的劲力仍在,两股劲力搅在一起,“波”地一声响,已将李剑南手中的枯枝旋成一团粉末,莽罗蔺真狞笑着,手一停,一伸,就印在了李剑南的右胸上——李剑南飞出、喷血、落地。
莽罗蔺真看着伏在地上的李剑南,面上的笑容忽然开始抽动起来,然后,他低下头,看着心窝不知何时插入的那把剑。李剑南的穿云剑。莽罗蔺真身子晃了两晃,不肯倒下。李剑南拭了拭口角的血迹,站起身,道:“右手枯枝是无,左手穿云才是有。如果不是与老骆驼一战令我有所顿悟,我今天恐怕就会丧命在你这后半式诡异的自创的反用‘大轮坛手印’下。”莽罗蔺真咳出一大口血,含混的声音道:“如果我的左臂在,你不是我的对手……”又咳出一口血,右手按在心窝上,盘膝坐下,头一垂,殁。
论恐热将鄯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却不急着攻城,而是和李剑南在帐中喝酒吃肉。这回倒是李剑南有些着急,试探着问:“大相打算何时攻城?我军粮草现在不足,如果不尽快攻城——”论恐热一边仰头灌酒,一边大手乱摇,然后胡乱擦了把胡子上的残酒,道:“我知道恩公定有妙计破城,但我要先试一个我的法子,如果不灵,再试恩公的不迟!”李剑南奇道:“不知大相有何妙计?”论恐热却盯着李剑南面上的白纱,道:“不知恩公何日才能让恐热一睹庐山真面目……”李剑南呵呵一笑,道:“请大相原谅在下,实在是有苦衷,不过我相信捉到尚婢婢后,就可以摘掉这个碍事的面纱了。”论恐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恩公与我一起出去,看看我如何戏耍婢婢老儿!”
尚婢婢和烛卢巩力都在城墙上,严阵以待。论恐热却未马上攻城。不久,他们就听到一片哭号之声从论恐热营后边传来,之后是足足一千多人的多是老弱妇孺的队伍被连在一起的绳子捆绑住被几百个论恐热骑兵呼喝鞭打着牵到城墙下,尚婢婢看得仔细,那其中有几个人青年和老人他认识,就住在这鄯州城外不远处!
愁云惨淡中,论恐热打着饱嗝,提着刀,来到城下,以刀一指尚婢婢,道:“婢婢老儿,你可肯开城投降本大相?如果投降,我就给你留个全尸!”尚婢婢骂道:“想让我投降你这自封的大相、吐蕃的反臣,休想!你杀我爱将和士兵,我要你血债血偿!”
论恐热哈哈大笑,道:“难道你不想趁乱统治吐蕃?你不过是想等待更好的时机而已!对于你这种十足的伪君子,我最瞧不起!你不是愿意伪善么?那你就好好看着吧!”说罢论恐热拨马,扫视身后的那些鄯州百姓,他的身后,是栓在一起的一家人,一个壮年男子,一个怀抱未满月婴儿的俊俏少妇,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妇。见论恐热不断看他们,吓得他们直往后退,但是,又哪里有路可退?论恐热好整以暇地对那男子道:“你老婆满漂亮嘛,怪不得你没参加婢婢老儿的军队。”那男子不断陪着笑,想给论恐热跪下,却因和别人捆在一起,只能是双脚离地做成跪的形状。论恐热看了出来,满意地点点头,毫无征兆中,论恐热出刀——那少妇惊叫了一声,右手捂住脸,血顺着她的指缝和下巴涌出,地上,多了一片模糊的血肉,那片肉,原来应该长在那少妇俏丽的面庞上——男子口中嗬嗬有声,双脚落地,不断扭动身躯,试图挣断身上粗粗的麻绳,论恐热一刀,将他从头到胸,劈成两半,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少妇,呵呵笑着问:“为什么你不做个下跪的姿势给我看啊?”
那少妇浑身轻颤,眼中射出的怨毒之光宛如无数的利剑,让论恐热的笑僵在脸上,他喝了一声:“看你跪不跪!”手中刀一晃,那少妇的两块膝盖骨也被削落在地上,少妇只是用牙齿咬住右手,不肯发出叫声。那年过六旬的老妇嘴里喃喃念着“阿弥陀佛”,用爱怜的眼光看着自己无力救助的儿媳,论恐热将金背大砍刀架在老妇的脖子上,嘲弄道:“老东西,你的‘阿弥陀佛’怎么还不来救你啊?我原本也是信佛的,但后来我发现,信佛不如信自己啊!如果你不信佛了,我就放你和你儿媳回家,如何?”那老妇用混浊的双眼看了看论恐热,道:“我儿子不可悲,我媳妇也不可悲,我们一家人都笃信佛教,诸恶不做,众善奉行,你替我们一家人解脱了这个皮囊,让我们少受这尘世战乱之苦,我们谢谢你。只是你太可怜,造种种罪孽而不知,要下几次地狱才还得清啊……”
论恐热怒道:“你这老不死的嫌命长啊,敢咒本大相!”刀一用力,鲜血已顺着老妇的脖颈淌下,老妇梗着头,看着论恐热,眼中露出的是一丝悲悯,而不是愤恨。论恐热却不一下子将她的头割下,而是将刀来回抽动,将老妇的头一点点完整地割了下来。边上的少妇已泣不成声。论恐热又将目光盯向少妇左臂弯中吓得哇哇大哭的婴儿,那少妇意识到什么,双手搂住婴儿转着身,拼命要将婴儿藏起,论恐热仍滴着血的金背大砍刀一伸一缩,已将少妇手中抱得紧紧的婴儿穿在了刀尖上,那婴儿瞬间停止了啼哭,论恐热举着刀,饶有兴致地看着被穿着的婴儿已变成紫红色的小脸,少妇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干嚎,人已晕了过去。论恐热拨过马头,将穿着婴儿的金背大砍刀向尚婢婢耀武扬威地一伸,狂笑道:“你不是号称爱民如子么?现在我劈了你兄弟,斩首了你母亲,又用刀穿着你儿子,你为什么不出城找我报仇啊?”
尚婢婢早在城上看得目眦欲裂怒发冲冠,如果不是烛卢巩力等两三个将官抱着他,他几乎要从城上直接跳下去,以阻止论恐热惨绝人寰的暴行。论恐热回头,大声道:“除了妇女拉到后营今晚犒劳弟兄们,其他的人,就给我在这里一刀一刀,凌迟处死,如果有哪个人天没黑就死了,我拿你们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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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论恐热又高声对尚婢婢道:“明天,本大相再拉一千人过来表演给你看,只要你一天不降,我就一天杀一千人!”说罢一挥刀,刀上的死婴已飞上了城头,引得城上众人一片惊呼,论恐热大感得意,看着身后已成人间地狱的惨象,纵声大笑。连论恐热一方的将士看到如此惨无人道的事情,也有很多人动了恻隐之心,甚至有几个士兵已转头泣下。然慑于论恐热淫威,无人敢有半句劝阻之言。
躲进帐中的李剑南脸上挂满泪痕,紧闭双目,死死攥着拳头,身子蜷缩成一团。他恨不能立毙论恐热于拳下,而不是剑下,他只想一拳一拳,将论恐热全身打烂,而不想让他舒舒服服地死去。只有这样,才能算是给刚才那死去的一家人和即将死去的很多人报仇雪恨,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因为自己两次救了论恐热……可惜现在,还不能杀他!
尚婢婢被从城头搀扶回府中,从始至终,他始终面色惨白,双目紧闭,身子微抖,一言不发。
烛卢巩力在他耳边小声道:“大人不可为今日之事过于介怀,这不过是论恐热那厮的攻心之计。”尚婢婢缓缓睁开无神的双目,叹了口气,道:“那明日呢?还要有上千鄯州子民要受此非人虐杀……”烛卢巩力道:“论恐热所余粮草只够十天之需,我们虽然兵力不足,但鄯州城防坚固,还是有可能守十天以上的。守到他弹尽粮绝之时,他自然会退去。”尚婢婢缓慢,但坚决地摇了摇头,道:“这种情形我无法看上十天。论恐热想要的,不过是我,我已决定,今晚子时突围,无论我死或活,鄯州城附近的子民都安全了。”烛卢巩力深知尚婢婢个性,一旦决定,再难更改。他立刻开始筹划如何突围的事情。尚婢婢注视着自己这个容颜憔悴的爱将,心中也是一阵凄凉,道:“是我连累了你。”烛卢巩力跪倒,道:“大人栽培提拔之恩,我烛卢巩力无一时一刻忘怀!突围固然危险,但守城也未必守得住,我们这也算兵行险招,败中求胜!”尚婢婢拉起他,问:“看来你心中已有计较?”烛卢巩力道:“上次与李剑南、崔度在会州城一战,末将虽未能得胜,但也从对手那里学了很多东西,比如李、崔二人从会州突围时,情形兵力与我们现在都非常接近,我们大可以依样画葫芦,定然也可以突围成功。更何况,我选择的突围的方向,正是蒲仓海那些部落的万余人在守卫,他们的另外两万人,在牛峡和磨离罴子将军的一万兰州兵被论恐热一起烧死了,论恐热无论对外人还是对自己人,都是一样的残暴,末将原就是蒲仓海一带的人,愿今晚先去劝他们脱离论恐热控制,能投靠我们更好,至少两面都不帮,直接返回家乡,然后末将在那里接应大人!”尚婢婢虽知他此行危险之极,但他也深知手下这位儒将的脾性,他认为可行的,也是一定要做的,正因如此,这么多年来,二人相处才如此契合。于是他拍了拍烛卢巩力手背,道:“一切小心。那,先具体议议我军今晚该如何突围?”
论恐热哼着小曲儿入帐,李剑南迎上,拱手道:“恭喜大相,尚婢婢这回定然方寸大乱,三五日内,必为大相所擒!”论恐热却一愣,道:“我看没那么容易,这老小子狡猾得很,估计他还想死守待援,等我弹尽粮绝呢!”李剑南道:“我怀疑,尚婢婢有可能在这几天选择突围,以免城破,被瓮中捉鳖。因为大相您这次的攻城武器充足而精良,鄯州城防虽固,又能撑得了几天呢?”论恐热拈着胡子,频频点头,道:“恩公说得有理,要防止这老小子狗急跳墙……突围……那一定是向河州他儿子尚延心那边突围了?放心,我在那里重兵布防,而且那都是我的莽罗急藏统领的嫡系部队,我就等他自投罗网呢!”李剑南摇头笑道:“依我看未必,大相觉得尚婢婢最不可能突围的方向是哪边?”论恐热一皱眉,道:“当然是北面,现在其它三面都有他的援兵,只有北面,现在已大部分被张议潮的军队控制了,剩下一座凉州孤城,他逃到那里,还不如死守鄯州呢!”李剑南道:“‘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我敢打赌,尚婢婢突围时不会选择河州方向,其它三个方向,都有可能,而最有可能的,就是我们布防最弱的凉州方向。”论恐热眼珠乱转,犹疑不决,李剑南看在眼里,随即又道:“其实咱们也不必猜,只需让四面的守军都加强戒备,一有动静,随时集结,谅他尚婢婢那点儿兵马也飞不上天!”论恐热点头,道:“我觉得恩公说得还是有理的,我再多调五千人过去,加强一下凉州方向的守卫。”
睡梦中的李剑南,被帐外一阵嘈杂声吵醒,论恐热已一大步跨进帐来,喘息未定,道:“尚婢婢真的突围了,就、就在河州方向!”李剑南不慌不忙披衣坐起,问:“凉州方向如何?”论恐热摇头,道:“没动静。”李剑南道:“让原来守会州方向和大非川方向的兵马中的四分之一,每个士兵手执两个火把双手张开,向河州方向守军增援,让剩下的人中的一半人,不执火把,悄悄赶往凉州守军方向待命!”论恐热大惑不解,李剑南急道:“大相先下命令,我随后再和你解释原由!”论恐热倒是真信任李剑南,立刻下了命令。李剑南请他坐下,道:“这不过是烛卢巩力玩儿的声东击西的把戏,佯攻我们最强的河州方向守军,把我们其他三面守军也吸引过去,然后他们再趁机从河州相反方向的凉州方向突围。”论恐热挠头道:“可是尚婢婢也有可能向大非川或会州方向突围啊,这两个方向的兵都调去支援河州方向和凉州方向了……”
李剑南道:“不造成守会州方向和大非川方向的兵马有一半去援助河州方向守军的假象,就不能让尚婢婢下最后突围的决心,不把守会州方向和大非川方向的兵马的另外大部分人马调去协防凉州方向,就有可能真的被他突围,如果尚婢婢真的选了会州方向,有我们二人坐镇;如果他选大非川方向,看他在大漠中能跑多快,我们吃过早饭再去追都来得及。”论恐热见他分析得井井有条,也放松了下来,道:“那莽罗蔺真小和尚用兵和你也有几分相似,可惜他不忠心于本大相,不然应是个可造之才。”李剑南呵呵一笑,道:“大相过誉了,不管是我,还是莽罗蔺真,有什么计策,最后还不得是大相您来定夺,这只能证明大相洪福齐天,英明神武啊!”论恐热倒是露出受之无愧的样子,笑呵呵道:“从小人家给我算命,都说我是帝王命,一生逢凶化吉,有贤臣辅佐,贵人相助。恩公你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么,将来恐热得了吐蕃全部江山,自然忘不了恩公,我愿意把吐蕃一半土地牲畜分封给你!”李剑南忙称不敢。此时一个探马慌慌张张冲进帐来,道:“鄯州军队,忽然改从我凉州守军方向突围!”论恐热重重一拍李剑南肩膀,道:“还是恩公你料事如神啊!”那探马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李剑南问:“还有什么要禀报的?”那探马吓得脸色发黄,道:“这——我怕说了大相会将我斩首……”论恐热一瞪眼,道:“明明是好事,我杀你作甚,我还要奖你呢!”李剑南温声道:“我保证你会很安全,说吧。”那探马跪着向后退了两步,颤声道:“凉州方向的一万蒲仓海部落守军,连同四位守将,已——已临阵脱逃,向大非川方向去了!鄯州的万余人马,混战后已突破我们设置的凉州防线,向凉州方向逃窜!大相饶命!”论恐热大叫一声,抽出腰刀,就在他的刀离那探马头上仅有三寸,那探马已经缩成一团闭目待死时,他的刀被一把剑挡住。论恐热跺脚,撤回刀狠狠掼在地上,对那探马道:“马上给我点齐全部兵马,我要亲自将那一万叛军杀得干干净净!!”李剑南道:“大相不必动怒,当务之急是留莽罗急藏带一部分人打下鄯州城留守,我们带大部分兵马去追击尚婢婢,那蒲仓海部落的一万人,可能只是被人游说,或者是厌战了,虽然临阵脱逃,但并没有敢对您反戈一击,可以等以后再慢慢收拾!”论恐热气稍微消了点,道:“好!我就不信,尚婢婢的马,跑得过我的马!”
突围成功的尚婢婢并没有感到一丝轻松。烛卢巩力也感到身后的追兵在不断迫近。就这样已经逃了整整一天,这时,鄯州城喂养的马脚力不如论恐热草原放养的马的劣势就越来越明显了,如果到了明天,在到达凶险的鹰愁涧前被追上,就只能背水一战,定然会全军覆没!烛卢巩力在马上对尚婢婢道:“大人,前面岔路口有一条通往肃州的路,您带三千兵马从那里走,我带六千兵马继续向凉州,一定可以引开论恐热的追兵主力,您再从甘州迂回至凉州与我会合!”“不行!”尚婢婢断然道:“你这是要掩护我而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我岂能这样苟且偷生!”烛卢巩力一勒马,面红耳赤道:“你是主帅,保护你是末将应该做的,将来你可以为末将报仇!如果大人执意不肯——”烛卢巩力猛然拔出腰间宝剑,在项上一横,道:“大人如果不走,烛卢巩力便在这里刎颈自尽,以谢大人!只可惜,我不能与论恐热那国贼一战再死!!”尚婢婢热泪横流,哽咽道:“我知道将军心意了,我这就带三千人马去肃州方向,将军千万保重,我们一定要凉州再见!”烛卢巩力也泪眼模糊,手中的剑微微颤抖,却没有拿下来,直到看着尚婢婢和他的三千人马在眼前消失,这才还剑入鞘,一拍马,开始追赶前面的六千鄯州兵。
李剑南一勒马,论恐热也跟着停下。李剑南指着岔路口的马迹道:“有一小股人马从这个方向往肃州跑了。”论恐热道:“那只有千余人,前面凉州方向的才是大部队,探马已经回报了。尚婢婢那老小子一定在大队人马中!”李剑南摇头,道:“如果这一小队人马是尚婢婢故布疑阵,不太可能,他们兵马本来就少于我们,如果分兵毫无道理,这怕是李代桃僵之计,凉州方向的,是烛卢巩力所率鄯州主力部队,而肃州方向的,是尚婢婢所率的鄯州小股部队……”论恐热眨巴着眼睛,道:“如果正相反呢……那岂不是跑了真正的尚婢婢?”李剑南道:“无妨,我们只需以一万人去追击凉州方向的鄯州逃军,剩余的两万人去追肃州方向的逃军,前面不远是鹰愁涧,我们这一万追兵即使不能全歼那几千逃军,也至少可以拖住他们,而我们的主力部队在吃掉逃向肃州的那些鄯州兵后,再回到鹰愁涧增援不迟!”论恐热一听,觉得此计可行,点头道:“那我就随恩公去追肃州方向的逃兵,希望尚婢婢在那个方向!”
三千兵马,已在山崖下几乎全部战死。敌军实在是太多了。尚婢婢毫不怀疑,来追自己的,是论恐热的主力部队,他又有些欣慰,因为,这意味着,烛卢巩力逃生的希望就大得多了。
四十余个也带着或轻或重伤的家奴和卫士,护着尚婢婢,从陡峭的岩石缝间向峰顶艰难攀爬。山崖下的喊杀声渐渐远了,虽然明知到了峰顶也几乎是无路可逃,然而,只能拖一时是一时了!尚婢婢的右肋下中了一箭,那一箭很深,这让本就身体虚弱的尚婢婢更是连步子都迈不动,为了不触动他的伤口,一个强壮的家奴背对背驮着他向上爬。
天色已渐渐暗了。仰着的尚婢婢在一颠一颠中看着浩瀚的天空中的一轮圆月,不由就想起了儿子尚延心和女儿梅朵,如果这个时候三人同在鄯州城,一定会在后院内的石桌上喝酒赏月,儿子一定是酒酣耳热之际和自己争论用兵之道,而女儿,多半会坐在自己的怀里,喂自己剥了皮的葡萄吃,还会不时在自己的脸上亲一下……身子一震,尚婢婢已滚倒在小路边的草丛中,正好触动了他肋下的箭伤,让他的鬓角痛出豆大的汗珠。他看见,刚才背自己的那个家奴,就双眼凸出地看着自己,而他的喉头,插着一支兀自颤动的羽箭……昏昏沉沉中,他看到峰顶狭窄的小路间站了两个人,一个手提金背大砍刀,一个手提长剑。接着他就看到那些跟随自己多年的家奴和卫士,一个、一个冲上去,又一个、一个倒下……他就这么半撑着身子,看到一个庞大的身躯走过来,黑压压遮住头上那片原本属于自己的满月的月光,然后他就看到一张几十年来一直那么让他厌恶的、因为兴奋过度而扭曲得开始变形的脸……尚婢婢皱紧眉头,闭上眼睛。
论恐热就在山顶的这一小片平地上不断兴奋地踱步,如果通文墨的话,他想自己今晚一定可以作出几首流传千古的好诗。他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畅快最辉煌的一个夜晚,自己一生的死敌就这样死狗一般奄奄一息地伏在自己面前,任凭自己处置!论恐热越想越兴奋,几乎开始手舞足蹈。尚婢婢只是静静地伏在地上,冷冷地看着论恐热。论恐热偶一低头,接触到尚婢婢的目光,不由心头火起,蹲下身,左手攥住尚婢婢的胸前盔甲,将他的上身提起,喝道:“都这时候了,你这老儿还敢这么看我?”尚婢婢冷哼一声,道:“纵然你侥幸得胜,在我的眼中,你也还是个跳梁小丑!”论恐热抽动着唇角,右手一拳,左手一松,尚婢婢鼻血长流,仰天摔倒在地,论恐热摸起金背大砍刀,就向尚婢婢劈去,尚婢婢眼睛都不眨,只是冷冷地看着论恐热放着凶光的狂热的双目——刀飞出,论恐热捂住胸口,踉跄着坐在地上。
尚婢婢挣扎着欠起身子,打量着这个刚才一直坐在旁边的大石上,面罩白纱、身穿黑衣、手提长剑的年轻人。论恐热惊愕地指着李剑南,问:“恩公,你这是何意??”李剑南缓缓摘下面上的白纱,对尚婢婢道:“我该叫你一声叔叔的,叔叔可还记得小侄?”尚婢婢含笑道:“如何会不记得,我还一直在等你从逻些城回来,做一员我手下的大将呢……”李剑南鼻子一酸,扭过头去。论恐热第一次看见了李剑南的脸,顿时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恩公,你——你是——”李剑南淡然道:“大唐进士,李剑南。你可以认为我是拉隆·贝吉多杰。”论恐热眼珠飞快地旋转,慢慢爬起身来,口中说着:“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救过我两次性命的恩公……”边说边向自己地上的金背大砍刀靠拢,李剑南沉声喝道:“你要再不站住,我让你立刻命丧剑下!”论恐热身子僵住,强笑道:“恩公不要和我开玩笑了,我们快些杀了尚婢婢,还要去追击烛卢巩力呢……”李剑南森然道:“你在鄯州城外虐杀那一家老小时,可是在开玩笑?”论恐热终于有些动怒,道:“那些贱民的命,怎能拿来和我比!”李剑南冷冷道:“我觉得,你的命,还不如那老妇和婴儿的,你这种人,压根儿就不该活在这世上!”论恐热只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反驳。尚婢婢含笑道:“果然是宅心仁厚,婢婢看得起的人,我女儿梅朵喜欢的人,果然不差!”李剑南面上一红,讷讷道:“梅朵……我和她——”尚婢婢又是一笑,道:“你和梅朵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看出来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因为你是大唐进士就干涉你和梅朵的婚事,只是,你们不要婚后一起带兵来打我这糟老头子就行了……”说着咳声连连,李剑南赶忙近前,扶住尚婢婢,道:“是我两次救了论恐热,一次在河州南山谷,一次在白土岭……”
尚婢婢道:“你跟论恐热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不过问,我现在只想知道,今天,你是打算帮我,还是帮他?”李剑南面露难色,放下尚婢婢,站起身来。论恐热见状,心中窃喜,拱手道:“李进士你只要帮我,我们就能统一吐蕃,踏平大唐,到时,整个天下,都是你我兄弟二人的,你可以做大唐的皇帝!”李剑南哼了一声,道:“你可知你在河州南山谷那一场大败,谷口的粮车弓箭阵就是我布的么?你可知河州东谷那一战断绝你水源之计,又是我定的么?还有你联合回鹘、党项进犯我大唐河东那一次,我凿沉过你坐的船——”论恐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息粗重。尚婢婢惊讶道:“原来那两战的妙计都是你定的!原来你早在暗中帮助我!”李剑南低头,道:“可是这次,杀磨离罴子和他的一万兰州兵、追击到叔叔您,也是我做的……”尚婢婢缓缓点头,道:“我有些明白了……你当初之所以帮我,不止是为了喜欢我女儿梅朵,还是为了借我的手耗损论恐热的势力,以减轻大唐边关和沙州张议潮义军的压力……而这次你之所以反过来帮论恐热,是因为你和我手下的五虎将交手后,发现现在吐蕃最具威胁的势力是我这一股,所以你又借论恐热之力来消灭我,然后再将论恐热除掉——”李剑南叹息道:“以叔叔的睿智,小侄所思所想,无所遁形……”尚婢婢一边咳着一边大笑,指着已听得傻傻呆呆的论恐热,道:“我们两个自以为叱咤风云能左右吐蕃和天下局势的老家伙,居然一直被一个大唐的年轻人操控玩弄于股掌之间十几年……真是……真是笑死人了!”李剑南呆立不语。论恐热闷闷地哼了一声,也不知说什么好。尚婢婢挣扎着站起身,对李剑南道:“你做得对!因为你是大唐的进士!如此心计,我们两个老家伙栽在你手里,也不冤……我父亲老骆驼就曾在我面前对你赞不绝口,他如果知道你还有另外这些作为,一定会更加欣赏你的……”论恐热终于憋出一句:“李剑南你这是小人行径!”尚婢婢哈哈大笑,道:“你论恐热也有脸说别人是小人?你不是一直以为你在武力上胜我一筹么?今天我就跟你比试比试!”李剑南一伸手,道:“叔叔您——”尚婢婢一摆手,道:“剑南贤侄,现在你不会帮论恐热,我也不希望你帮我。这一辈子的恩恩怨怨,就由我们两个老家伙在这里自己解决吧,剩下的那个,再由你来处理!”
论恐热大怒道:“好啊老东西,你这是想死了后拉个垫背的,让李剑南替你报仇是不是?够毒的你!”尚婢婢微微一笑,道:“你就那么自信我们两个动手就一定是我死?难道你胸口的伤比我轻?如果你死了,李剑南也不会放我下山的。”尚婢婢这么一说,论恐热更感觉到自己刚才胸口中的那一掌痛得连深吸气都如针扎一般,也不知断了几根肋骨,伤到了哪些心肝脾肺肾,不过他自信,收拾尚婢婢这个文弱书生还是绰绰有余,只是——李剑南在之后会放过自己么?李剑南对尚婢婢深施一礼,道:“谢谢叔叔不让小侄为难……”尚婢婢看着他,露出一个宽和的微笑,道:“婢婢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对自己的部下和统辖的百姓,无论是汉人还是吐蕃人回鹘人,都一视同仁……也没什么野心……不过一个人势力大了,就不是能全凭自己喜好行事了,我的势力再发展下去,难免会和大唐起冲突,所以,你今天不放过我,我毫无怨言!只是我有两个心愿,想你答应我,可以么?”李剑南抬头,直视尚婢婢,用坚定的声音道:“只要不违背良心道义,小侄巴不得能为叔叔多做几件事!”尚婢婢欣慰地点点头,道:“其实当年第一眼见你,我就看出你这孩子是个宅心仁厚,胸怀大志的人,那时就很喜欢你了。后来你和我们两位吐蕃赞普的死都牵扯上了关系,我就由洪辩猜想到了你和大唐有一定的联系。直到有一天,我父亲老骆驼跟我说我女儿梅朵一直喜欢你,我才知道她从小就喜欢的贝吉多杰就是大唐进士李剑南……”李剑南听着,黯然低头。尚婢婢接着道:“本来凭你的本事,你无论是真正投靠我,还是投靠论恐热,都是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但这么多年,你只选择你自己的大唐,哪怕,这个大唐还在一直通缉你……我希望,你能答应我照顾我女儿梅朵一辈子。还有我的儿子延心,虽然狂妄自大,喜欢争强斗狠,但他心地不坏,我不希望他和你继续斗下去,现在我鄯州一系的势力已经分崩离析,我要你带着我的书信和我的玉佩,让延心降了大唐吧,本来他镇守的河州、渭州原就是大唐的领土。他还是应该肯听我这父亲的遗嘱的……吐蕃在我们两个老家伙死后,已经可以说是名存实亡了……”说着尚婢婢又大声咳了起来,李剑南扶住尚婢婢,心乱如麻,一咬牙,道:“您托付的两件事情,小侄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办到!”尚婢婢开心地点了点头,道:“我相信你是一诺千金!”说罢扯了自己的一截袖袍,咬破食指,写了几行血书叠起,摘了腰上的玉佩,一起递给李剑南,李剑南郑重地双手接过,小心地放进自己的怀中。李剑南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老骆驼爷爷神功盖世,延心将军和梅朵也都是身手了得,为何叔叔您却不习武艺?”尚婢婢悠然一笑,道:“因为我自小研习佛经成痴,又怎会学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我始终希望天下太平,实现人间净土,可惜我这一己之力,终究是绵薄无助……那天在鄯州城下,我眼睁睁看着论恐热残杀那一家老小,我当时就下定决心,就是拼着和他下一次地狱,也不能让这魔王继续活着危害人间!我无法超脱到想独自成佛而忘记这些苦难的人……可能我的定力还不够吧……”
论恐热怒道:“你们两个,一样的伪善!你们就记着那天我杀的那一家人了,你们两个怎么就没想想,你们杀过多少人!为什么不见你们忏悔自责!”尚婢婢叹息一声,道:“不错,间接死在我手中的生灵是很多,所以我今天不逃避,我还!”李剑南道:“我从不为杀人而杀人,问心无愧!”尚婢婢向前跨了一步,面对论恐热,道:“该是我们两个了结的时候了!”论恐热也跨前一步,尚婢婢偏头对李剑南,欲言又止,李剑南忙道:“叔叔有话,但吩咐无妨!”尚婢婢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攻打凉州,因为你要和崔度争大唐公主……我不能劝烛卢巩力归降大唐,但此人对我忠心耿耿,我希望,如果有可能,你帮我保他一条性命……”李剑南坚定地一点头,道:“小侄一定尽力而为!”尚婢婢又道:“我死之事,不要告诉梅朵,也不要告诉延心,我绝不想他们两个人恨你!”李剑南又点点头。
尚婢婢脸上露出轻松的神色,突然的一拳,就击在了论恐热的下巴上,论恐热一来未料到他会这么快出拳,二来在想闪避时胸口钻心地痛,根本就不敢动,这一拳挨得结结实实,他“哇”地大叫一声,双手掐住尚婢婢的咽喉,不断前后摇晃,尚婢婢艰难地抓住他的两臂,头向前顶,论恐热倒退了两步,再有一步,就是深不见底的断崖,论恐热站住,一边狞笑着,一边把双手越收越紧,眼见尚婢婢已双眼翻白,李剑南神色木然地坐在草地上,眼睛却未看向二人打斗处。就在论恐热觉得尚婢婢应该已经没气了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胸口处更钻心地一痛,他低下头,看见了半截带血的箭的末端,那是原来在尚婢婢右肋下的半截断箭。就在他因为胸口双重的疼痛而双手微微一松之时,他看见尚婢婢对他诡异地一笑,然后尚婢婢整个人冲进了他的怀里。
两个一生的死敌,拥抱着坠落进深不见底的断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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