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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去太湖做什么?”铁翼不解地抬起头盯着李伯桥,“这两个小子一点人性都没有,那么安静的地方居然也狠得下心来去打扰。”
“潘志刚在那里很嚣张,去体验一下曾经的辉煌也是有的。”
“看起来他是下决心想把猴子绳之以法了。”铁翼站起身走到窗前,一阵风略过将地上的落叶吹起。
“秋天到了。我想给清华买几套衣服,你能帮我打个电话么?我这就去银座接她。”铁翼转身走出门去开车来到银座的门前。清华并没有在门外等他,他只有亲自走进去。吴郡笑着迎上前:“五哥,您好。”
“清华在么?”
“大姐在楼上。”
铁翼抬头往天棚上看了看,然后把吴郡扯到墙边问:“她,是不是不太高兴?”
吴郡点点头:“看起来像。”
铁翼皱起眉:“那么你看她会不会把我从楼上踢下来?”
吴郡笑起来:“这个我可不知道。”
“那你看我该怎么办?”
“我看你还是上去的好,从你进门到现在没一个客人敢吃饭。”
铁翼四下瞧了瞧,客人们吃得都很香,没什么人注意他:“胡说,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吃饭?”他知道吴郡是不想跟自己多说话,他搞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女孩子见了他就像见到吃人的老虎一般总要躲得远远地。于是他努力地用手把头发梳理整齐,壮着胆子走上楼去。
屋子里的物品凌乱地散落着,清华站在狭窄的窗前看外面的风景。她长长的发在白色的丝袍的衬托下显出黑亮亮的光芒。铁翼停住脚步站在门边,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走进去。
清华回过头,对他温柔地笑笑:“你来了。”
铁翼点点头:“秋天到了,我想,你可能想买几件换季的衣服。”
清华怔了怔:“是啊,转眼半年了。”
铁翼没有回答,他知道清华说的是半年前他们去南山服装商店的事情——他曾为她定做了几十套衣服。半年,楚卫红已经死了。
“进来坐。”清华举起双臂用手将长发拢齐,她细嫩的腰枝、丰满的胸以及耦色的双臂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铁翼走进屋子在沙发上坐下去。
清华笑笑:“你好象生分了许多。”
铁翼点头:“我好久没来了。”
“今天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要找你。”清华取过茶壶为他满上一杯茶,“我要去加拿大了,想把这家店移交给你。”
铁翼没有说话,他伸手去端茶杯,却没有够到,他只好从沙发中欠起身,将杯子端起来。
“水很热。”清华慢慢地说。
“你去加拿大做什么?”铁翼终于平静下来心情,但他还是没有抬头,他觉得胸中有口气很堵,似乎无法吐出。
“我爸爸妈妈都在那里,他们,已经催过我很多次了。”清华在另一只杯中倒满了茶水,“我已经毕业了。何况,我总是要去的。”她顿了顿,抬起头望着铁翼:“不是么?”
铁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里是他常住的地方,可他却觉得陌生。就连对面白色的清华躲在大大的浅黄色沙发中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他喝了一口茶,茶清香柔和。
“我,其实我不是想把这家店卖给你。我不需要钱。我也知道你不在乎钱。只是核算资产太复杂,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年底吧。我可能要加强英语。”
“噢。”铁翼又无话可说了。
清华猛力地甩甩头:“对了,你不是说要给我买些衣服么?”
铁翼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清华:“你为什么要离开?”
清华温柔的笑意消失了,她幽幽地反问:“我有不离开的理由么?铁翼,我太了解你了。你为什么要给我买衣服?”
铁翼低下头无言以对。
“等我一会儿。”清华站起身走进卧室。
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铁翼烦躁地把车停在南山服装店的门前走到另一边为清华拉开车门。清华走下车,长长地疏一口气:“真快啊。”
“下次我慢点开。”铁翼无目的地四下望着,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回过神来。
“我们不进去么?”清华勉强笑着。
“哦,进去。进去。”铁翼伸出手臂,清华伸手去挽他的胳膊。清华细长洁白的手指接触到铁翼手臂的瞬间,她哭了。铁翼伸手搂住她,让她依在他的胸前。清华把脸偎上去,她的手自然地环住铁翼的腰,她觉得有什么东西硌到她的手。清华猛力推开了铁翼,用手抹一把脸上的泪:“进去吧。”
铁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摸摸腰间,双鹰手枪硬硬地掖在那里。铁翼垂下头,用手支住车篷,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他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进去吧。”
因为不是周末的原因,南山服装大楼里没有多少人。有人认出了铁翼,忙着上楼请方进民下来。方进民问明铁翼是跟清华同来的,便吩咐人打开贵宾室的大门请了他们进去。铁翼发觉方进民的身材依旧健壮,但神色却老了许多:“民哥,最近流行感冒,你还好么?”
方进民招呼着裁缝进屋为清华量选衣服,边笑着回答:“多谢五哥,我只是没睡好觉。”
“多休息休息。”铁翼看到一件藏兰色的立领风衣很抢眼,便伸手拿过来递给了清华,“这衣服不错。”
方进民点头:“五哥的眼光真不错,这是南韩的货。”
“你很有眼光啊。”
方进民笑起来:“五哥真会开玩笑,我有什么好眼光?这是新来的经理上的货。对了,五哥,希望您能给他一个面子,让他有幸认识认识您。”
铁翼皱皱眉:“算了,你知道我不习惯见生人。他是商人,想的只是我的钱包,不似你和卫红,我们也算半个朋友。啊,卫红的事情我非常抱歉。他走的时候我应该送他的,可没人通知我。我知道你对我不满。可是,”铁翼干涩地笑了一声,“我的确没想到章安文居然能在我的地盘上对卫红下手。民哥,你小心点,现在不比以前了。”
方进民紧咬住下唇,望向地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我会等他们的。”
铁翼呲地笑了:“别义气用事,进民。社会动荡得很,现在我出门都提着十二分的小心。保不住连赵天城杜大勇之类的货色都在算计我。”
方进民的脸色很难看,他拿过一件羊毛衫:“五哥,您瞧这件衣服怎么样?”
铁翼伸手模了一把:“民哥您真会开玩笑,我是在为清华选衣服。我知道你心疼老弟的钱包,但咱也不是这个省法。你们没有羊绒的么?”
方进民干笑两声,四下寻找。裁缝从地上抬起头:“经理,我们的羊绒衫要下周才能到货。现在天气还不是很冷。”
铁翼笑了:“我说,你们要是这么做买卖我可要在你们对面开一家服装店了。”
方进民魂不守舍地回答:“要是卫红在就不会这样了。”
铁翼忙着说:“我跟你开个玩笑。民哥你放心,只要有你在,我决不会把手伸到南三的地皮上来。你和卫红对我都很捧场,我虽然不混了,但义气还是有的。给过我面子的人就是我的朋友,跟着我的人就是买了人寿保险。”
“是啊,是啊。”方进民勉强笑着应付,“您是五哥么。五哥,我能打听个事么?章安文在太湖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铁翼回过头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方进民:“你不知道?”
“我比不了您,俗事缠身么。”
“算了吧,民哥,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潘志刚和叶飞已经亲自去太湖抓章安文了。现在的好处就是有警察帮我们伸冤。”铁翼拍拍方进民的肩膀,但却没有去看方进民的眼睛,他觉得嘴里有苦涩的味道,“时代变了,我们都变了。”
“我这人太老套了。”方进民用手擦了一把脸,“对不起五哥,我去挂个电话。”
铁翼点点头把手从他的肩膀上拿开,看着他走出去。回过头,清华在低着头看拿着皮尺的裁缝,没有看他。
方进民很快就回来了,他的鬓角湿湿的,似乎刚洗过脸:“五哥,请准许我为您介绍这里的新任经理,您会发现南山集团的人是不会给您增添耻辱的。”
铁翼依旧没去看他:“民哥,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从来没以认识你为耻。但南三儿的人,我没什么兴趣。如果新任经理是你的朋友,我到很高兴认识他。”
“谢谢你,五哥,他是我的朋友。”方进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替卫红他谢谢你。”
方进民转身走出去找人。清华抬起头盯着铁翼的双眼:“他说谢谢你。”
铁翼默默地望着她没有回答。
方进民送走了铁翼和孟清华,自己也离开服装大楼来到南山酒店。他上上下下巡视了一圈,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了几个电话,打听到黎世庭在太湖的住址。然后,他来到曾秋山的办公室里,在南三儿的对面坐下。
南三儿抬起头对他笑笑:“一切都好?”
“不好。”
“有什么事么?”南三儿迟疑地放下手中的工作望向他。
“五哥今天到服装店去了。”
南三儿的嘴角抽动一下:“他去干什么?他提到卫红了是么?”
方进民点点头:“卫红出殡的事儿他不知道,抱怨了几句。”
南三儿沉默片刻才回答:“卫红在他的地盘上出了事,他还有什么抱怨的?他居然借题发挥,真有一手。”
“那到没有。他心情很好,还跟我开玩笑说要在我们对面开一家服装店呢。”
南三儿抽出一根香烟,郭军走上来为他点燃:“没人拦他呀。”
“他不会开的,那是我们的地盘。郭军,你出去四下转转,别总在这里蹲着。”
郭军点头而出。南三儿盯着方进民:“你要说什么?”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南三儿豁然站起身来:“你绕什么圈子?!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的就是你的。你要郭军出去,他马上就走了。你已经是这里的老大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方进民直视他的双眼:“南哥,如果你认为我想篡你的位,你就对着我的脑袋开一枪。如果你不这么认为,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让我很伤心。”
南三儿叹出一口气:“对不起。”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天舒从楼上摔下来,你说他是自杀,让我别冲动,我没有冲动。我在路上被别人枪击,你告诉我忍,我忍了。卫红被章安文捅了十三刀,你要他也别冲动,去忍么?”
南三儿望着他没有说话。
“南哥,我们兄弟九个,钮钧是第一个死的,八三年他被人用斧头砍开了脑袋。你亲手把那个凶手沉到了冰封的江底。林宁被刺穿了肝脏,我刺穿了那个人的心脏。劲良是第三个,他被车撞死,你派高争把那人埋在新桥的地基里……”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南三儿猛力地将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在地上,任它们摔得粉碎,“接着是刘则云和孟繁,他们背叛了我!他们背叛了我!”
“他们背叛了你?从三年前你就说要收山,我们都是打打杀杀拼起来的,我们不会经商。你收了山让我们怎么办?你是商人,你知道什么叫竞争手段。我们哪?我们只知道用猎枪打断别人腿这一个办法。”
“进民,我扪心自问,我没有把兄弟们赚来的钱独吞。你们哪一个人现在不是百万富翁?我有两千四百万的家当,你有七百万。你要不要看我的遗嘱?我已经立好了,你要不要看?除了刘则云和孟繁,你们个个有份!我没有留一分钱给我的姘头,我只在遗嘱里希望你和卫红能照顾她。现在,我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还问我是不是拿你当兄弟?好!你说,你有没有把你自己当成是我的兄弟?!”泪水,从南三的脸上滑落。
“你怪我,你怪我为什么不肯为天舒和卫红报仇,现在全国的警察都在眼睁睁地看着我,为他们报仇除了搭上我们的命还能有什么?铁翼在你耳边吹风打蜡你就回来跟我吵架。他是你什么人?他是你的朋友么?他替你出生入死,为你做牢为你挨过刀么?他不是想在我们的对面开一家服装店,他是要把南山服装大楼改成东山服装大楼!”
“他没为我做过牢,你今后也决不会再为任何人坐牢。”方进民摇摇头,“我从不计较钱财,我的钱留给了天舒。他有两个孩子,我也认为他应该比我活得更长。南哥,我活着的目的跟五哥不一样,我从来都不缺钱,我活着是为了兄弟。”
“你要为他们报仇?你怎么从来就没替我想想?你去报仇,警察会放过我么?!”
“是啊,南哥,警察们正在眼睁睁地望着你。可天舒和卫红的在天之灵也正在眼睁睁地望着我。”方进民站起身,“你的遗嘱上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过遗嘱是可以改的。何况,我会死在你前面。”
南三怒吼道:“你站住!你如果去太湖,那就是被铁翼利用了!”
“看起来你知道章安文在太湖。”方进民推开门走出去。
南三儿望着天花板叹出长长的一口气:“铁翼,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风悄悄的,他们已经间到四艘船,可潘志刚相信那上面没有他们要找的人。他伸出筷子夹起一块腊肉丢进嘴里美美地嚼着。他发现当地方警察要比作特警有趣。他可以不去考虑以后再到这里办案会遇到什么麻烦,随便抓过来一个人都可以按倒就剁。
跟叶飞出来办案更有趣,这小子纯粹就是流氓,不但懂得各种规矩,而且能掌握住恰当的分寸:“我说老弟,你在哪里学的这些东西?”
“我爷爷那儿。当初他老人家剿匪的时候就这样。”
“啧啧,了不起,了不起。将门虎子。”潘志刚羡慕地摇着头叹息着。
“乒!”一声干裂的枪声在岸边响起,潘志刚一步跃上船头。“乒!”又是一声。
潘志刚估计这里离开枪的地方还有五百米左右,他夺过竹篙向枪响处撑过船去。叶飞放下酒杯:“这人,酒还没喝完,急什么?也不知道一个月赚多少钱值得这样拼命?真他妈越是贫穷越向前。”他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胡大,你可以包扎你的伤口了,但你记住,如果开枪的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我还要回来喝光这碗酒。你需要找个地方治伤,我不愁找不到你。你懂我意思吧?”
“我不会在这里等你的!有本事就杀了老子!”胡大愤怒地瞪着他。
叶飞耸耸肩,他一拳砸在胡大的小腹上,胡大觉得胃肠一阵抽搐,刚喝下去的那些酒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我告诉过你我的拳头很硬,既然你不肯在这里等我,那就跟我一起上岸吧。太湖有你这么一个倒霉鬼就足够了。”
胡大啐了一口:“去你妈的。别说那么体面的话,你是怕引起公愤。”
叶飞点点头:“是又怎么样?难道这里还会有人同情你么?大家只会认为你倒霉,而不会说我们坏了规矩不是么?”
船到岸边,叶飞把胡大拉到岸上找到一棵生命力不错的树把他铐到一根树枝上。
潘志刚没理他们,弯下身子向枪响处潜去。枪声陆陆续续地响着,潘志刚爬在地上拨开杂草,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蹲在前面的树根下。他一跃而起扑上去把那人按倒在地上:章安文。他回头喊:“抓到了!”叶飞在离他们五十米远的地方挺身而起端着冲锋枪向对面横扫一气,连续打光了三支弹夹。潘志刚用一只手扣住章安文,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报着脑袋:“我操!你他妈也不注意点,万一对方是警察呢?”叶飞知道对方早就抱头鼠窜了,他又换上一只弹夹:“警察?警匪比例不达到三比一谁上啊?也就你这种傻子吧。”
潘志刚和叶飞悄悄地把章安文带回市里,并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把他安置起来。
然后两个人轮班对他施加压力。可到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他们依旧什么都没有得到。
章安文心理十分清楚无论是交代还是不交代,他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我不相信你们能关我很久,你们总是要开庭审判我的。我也不信什么让我就此失踪一类的屁话。你们是警察,我现在已经被你们抓起来了。你们还能把我怎么样?”
潘志刚用冰冷的双眼望着章安文,他知道章安文说得都是实话。而且别看着猴子急着要干掉这个人,如果警方宣布他们已经抓到章安文的话,那么猴子将会是第一个急着救他出去的人。而且,开庭又怎么样?他们没有章安文行凶的任何证据。没有凶器、没有血衣、没有指纹。章安文的手段高得很,他们只能控告他私藏枪支。猴子会花掉一大比钱来堵住章安文的嘴,然后再花另一大比钱来动用关系使章安文提前获释。
叶飞推门走进来,然后就那样抱着肩膀靠着墙站着不说话。潘志刚忍不住回头瞧了瞧他:“你不是一直很凶残么?怎么对他这么客气?他是你大舅哥么?”
叶飞表情痛苦地摇了摇头:“说一句话你问三个问题,你他妈累不累?我也许能打出他屎来,但我打不出他的口供。”
潘志刚伸平手掌向章安文一摆:“哈,这么说我们没有任何办法了?你难道就不能向你爷爷请教一下当年对付苏联特务的手段?”
叶飞神情大振:“啊哈,我想起来了。克格勃有一个逼供的刑具叫红房子,据说没人能在那间房子里熬过一个小时。要不要我们请军队进口一个?最近对苏贸易不是很火爆么?”
潘志刚垂头丧气地低下脑袋:“这么说我们没有任何办法了?”
“没错,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叶飞咧开嘴笑了,“不过我想告诉你,你早晨要我去办的事情已经办好了。”
潘志刚低着脑袋嘿嘿地笑起来:“我就知道那小子准会答应的。这个王八蛋真他妈不是东西,连这种交易也肯做。”他猛地抬起头,章安文发现他的脸上充满了诚挚的笑容。潘志刚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章同志,我们错怪你了。原来那把枪不是你的,你只是从地上拣到,拿起来看看,结果恰巧被我们碰到。委屈你在这里呆了三天,现在,你可以走了。作为警察,我们决不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会去冤妄一个好人。但希望你能理解,洗刷冤情也是需要时间的。”他拉着章安文走出门外:“你自由了。请原谅我们给你带来的不便,还有,你的朋友正在门外等着给你接风洗尘哪。”
章安文疑惑地抬起头,门外的阳光很刺眼,他不由用手遮住眼睛向外面看。大街上停着一辆奔驰汽车,刘文和穆华面无表情地站在汽车旁边,铁翼斜靠在车上叼着一根香烟在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满脸不耐烦的表情。章安文惊恐地向回退去,潘志刚拦住他:“怎么,你不好意思见朋友么?我他妈的问你最后一次,你他妈到底说不说?”
“说,我说。”
“你他妈的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铁翼回过头叫到:“你们他妈的有完没完?”
潘志刚吱牙一笑:“你急什么?”
叶飞在他背后说:“他不急我倒急了。”
潘志刚心情很好,他回过头笑眯眯地问:“你急什么?”
“黎世庭来消息说方进民已经离开了太湖。”
秋天的夜晚凉爽,孟繁领着一群兄弟来到南方舞厅。现在很多人认为南三儿跟猴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只要他孟哥高兴,可以随时找到一大批亡命之徒干掉那两个人。
但孟繁知道,潘志刚和叶飞像两只夜猫子似的蹲在他的门外,招惹那两个警察并不是什么好主意,而且方进民一定会找机会跟自己和刘则云算帐的。好在大家已经慢慢适应了这种生活,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试图在“刘哥”和“孟哥”面前露露脸,希望能得到他们的赏识。他们的声势在日益壮大,现在他已经不再像两个月前那样担心方进民了,毕竟他身边有十几个人。“长江后浪催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孟繁突然想到这样一句有学问的话,也就随口说了出来。
他身边的兄弟都拍起手来:“孟哥说得对,来,喝酒!”
孟繁黑瘦的脸上挤出了几丝微笑,他把一只手随便地搭在背上,摆出自己认为是最潇洒的姿态,然后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个兄弟高声叫起来:“嘿!换只歌,来个高兴的!噫噫呀呀的念什么央?”
乐队马上奏起一支欢快的曲调。孟繁眯起眼睛,他没什么兴趣听歌。无论是沉默的慢四还是欢快的舞步他都没兴趣。他知道快乐是暂时的,他很希望南三儿能冲进来跟自己面对面。他想看到南三气急败坏的样子,他想让南三儿知道,天下是九个人打下来的,缺了谁都不行!可那个王八蛋就是不来,在那个王八蛋的心中是没有兄弟的。
孟繁知道,南三儿一定很后悔为他们坐牢的事情,南三儿一定很恨他们,恨他们为什么忍心让他一个人背黑锅。孟繁叹了一口气,当初大家都血气方刚,谁也没想过要他去背黑锅。但南三儿去了,也后悔了。人都是会后悔的,在他们后悔的时候,往往都会忘记自己曾有过选择的机会,在他们后悔的时候,往往都会去怨天尤人。南三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八个兄弟为了感谢他挺身而出为他卖命打天下的时候,他在恨他的兄弟们,他希望他们能一个跟一个地死掉,那怕陪上自己的命也在所不惜。等到南三儿老了,没有了拼命的胆量的时候,他就想把剩下的兄弟挤出南山集团,由自己来吞掉所有的钱。可惜,嘿嘿,可惜他和刘则云并不像方进民那样的傻。他们及时地看透了那个人,那个,王八蛋。他们及时地拿出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钱。南三儿为了表面他的宽宏大量,还送给了他们一笔钱。这曾经让南三儿在几个月前很被人传颂了一段时间。那是封口钱,孟繁知道南三儿的每一件事情,他随时都可以让那个人死在警察手里。孟繁微微一笑,这也是他们敢对楚卫红和方进民下手的原因。他知道南三儿一定不敢让方进民逼自己。南三儿一定能按住方进民那个傻瓜的,然后,他会挖去方进民的每一分钱。钱,才是他们生存的唯一目的。这不,他每天都安排了十几条汉子等着方进民来报仇,可南三儿偏偏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根本就没有报复他的意思。想到这里,孟繁的嘴角流露出鄙夷的笑容:南三儿,我不会放过你的!他在心中说着。
一个兄弟为他满上一杯酒,孟繁很痛快地端起杯来喝光。透过杯底,他看到有两个人正推开跳舞的舞客向桌子这里走过来。孟繁想也不想双脚一蹬带着子向后窜去,一头撞碎了玻璃窗从二楼上直摔下去。
桌边逃生!钮钧在饭店被砍死后他逼每一个兄弟学会并练熟的桌边逃生!方进民怒吼一声拔出枪来在孟繁的身体消失的瞬间开枪。桌边十几条汉子抱着脑袋滚到在地上试图躲避他的射击。方进民推翻身前的舞客只一步就飞身越过桌边扑到窗前,他看到孟繁正从地上挣扎着站起身。方进民跃起身体向窗外跳,郭军拦腰抱住他:“警察!”
树丛中串出几十条黑影向这边扑过来,孟繁慌张地迎着数十道手电筒举起了手。方进民愤怒地砸掉一块碎玻璃,领着郭军穿过四下逃窜的人群从后门跑到大街上。
“你是希望子弹打穿你的胸堂还是后背。”一个吊儿啷当的声音在他们的背后响起。
方进民的额头渗出一层汗水,他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圈套。但他实在不能相信这一点,他知道警察并没有跟踪孟繁,而自己刚刚才从飞机上下来。郭军猛然转身,叶飞扣动班机,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摔倒在叶飞的脚下。叶飞不想在这个时候分心,可他还是不能不被郭军的双眼吸引,那双正在失去生命色彩的眼中流露出宽慰和安享。
潘志刚撞开门冲出来:“我操!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让我怎么夸你好呢?”
叶飞叹了口气:“该死的人总在想办法活下去,不该死的人总要想尽办法去死。我又有什么办法?”
他们把活着和死去的人都带回了警局,因为叶飞希望再看看郭军的眼,何况,这是死在他手下的第一个人。总之,他有足够的理由跟那具尸体多呆些时候。潘志刚见过那种眼神,所以他走进审讯室:“各位老大,你们也太不给兄弟面子了。这城里刚安静了两天,你们又满世界乒乓地放枪。求求你们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
孟繁添了添干涩的双唇:“队长,我可是受害者。”
潘志刚指着方进民问他:“是这个人开枪打你的么?”
“黑灯瞎火的,我有雀盲眼,看不清楚。”
“我刚刚救了你一命,你居然连指正他都不敢?你他妈混哪里的?”潘志刚见他没有回答,忍不住哼了一声,“那好啊。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现在我就放了你们。但我是个警察,我的工作就是把你们全都抓起来。所以我有一个好主意。”潘志刚从桌子上探过半个身去盯住孟繁的双眼,“我把你们两个一起从正门放出去,而且还会把民哥的枪也还给他。我更可以保证,在明天八点之前你们绝对看不到一个警察。这主意怎么样?”
孟繁还是没有回答,他转过头去看方进民:“卫红的事我很抱歉。”
方进民淡淡一笑:“我知道那不是你的主意,你跟则云不同。可你为什么不制止他?”
“我还能怎么做?”
“我们可从没有想过杀你。”
“算了进民,你也许不想,可南三儿是不会放过我的。从我离开的那天起,他就要杀我不是么?可我从没有想过要杀你,真的,进民,从来都没有。”
一群警察夹着刘则云撞进来,将他按坐下去。潘志刚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你们俩假惺惺的神情真让我做呕。你们以为自己还能活着出去是么?民哥,您是个直肠汉子,您为什么不说:‘孟繁,我们都没有把柄在他们手中,等我们出去之后,你别防我,好让我更方便杀掉你。’而你,孟老板说的是:‘进民,我跟楚卫红的死毫无关系,你放过我吧。’好了,你们别在着儿恶心我了。刘则云、孟繁,你们在今年六月二十四号伙同候深策划谋杀楚卫红、关志悦、方进民、郭军。方进民,你试图谋杀章安文,并伙同郭军试图谋杀孟繁。你们都不会活着出去的。现在,让我来给你们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们谁来告诉我关于曾秋山的事情?我可以保证那个人活下去。”
方进民哈哈地笑起来:“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要杀他们?郭军么?”
潘志刚嘿嘿地笑起来:“黎世庭,民哥,黎世庭。他已经从太湖飞过来了。你救过他的命,还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在太湖安享晚年。可他不肯待在那里,而是特意飞过来指正你犯有谋杀罪。因为我告诉他,我可以让他在世界上消失。”
方进民的脸豁然变成青色,过了好久他才叹出一口气:“人天生就是喜欢背叛的动物。”
“所以民哥,你也可以背叛。”
“我不是动物。”
“你可以变成动物,当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你的太阳穴的时候,当刘则云孟繁在你身边一个接一个倒下去的时候,当你闻到人血的腥味感觉到你的裤裆里在淌汗的时候,你会的。我可以保证你会的。为什么郭军可以面对枪口而你却不敢?因为你会怕死,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
“如果当时我知道黎世庭背叛了我,我会去面对枪口的。你在侮辱我,队长,我从来没瞧不起你,可你跟这群流氓一样,会用你的生存标准去衡量别人。队长,我不是他们,也不是你。”
“我说。”刘则云突然开口了。
方进民怒吼起来:“刘则云,你认为他会放过你么?警察为了干掉我们已经准备了整整一年,你认为他们会放过你么?!”
“我不需要他们放过我!但我要南三的脑袋!我们兄弟九个曾经发过誓,不愿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死。他是我的老大,他必须履行他的诺言!”
大结局
“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天城大笑起来,真是天做孽由可恕,人做孽不可活。
只不过一夜之间,南三儿、猴子等就全被关进了监狱。只不过一夜之间,他所有的竞争对手都消失不见了。如果这时候有人问他谁是最可爱的人,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那个人:警察。
赵天城从椅子上站起身,他从没想过警察会帮他这么大的一个忙。
金应光小心地敲了敲门:“老板。”
赵天城从桌子后面抬起眼:“进来。”
金应光慢慢地走到他面前站下。赵天城见他脸上的表情并不好看,有些奇怪:“什么事?”
金应光小心地开口:“老板,我们是不是该准备一下?”
赵天城点点头:“没错儿,你去找两个人到银行取上二十万块钱出来。不,取五十万吧。”
金应光迟疑地说:“老板,我们现在没有可靠的人哪。”
赵天城疑惑地抬起头:“什么可靠的人?取钱就是取钱,你连钱都不敢取了?这个城市里只剩下我和杜大勇,还有什么人敢动我的钱?”
“老板,现在警察都盯在外面。我们取钱的话他们就知道我们要跑路了。”
“跑路?”赵天城笑起来,“你怎么了?我们跑什么路?我要你去取钱,马上开始运动,我要那几头烂蒜死在监狱里,决没有出来的机会!”
“您是,要拿钱去运动,让他们死在里面?”金应光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是,要拿钱去运动,让他们死在里面。”赵天城站起身盯着金应光的双眼。
“是我把南三儿咬出来的么?不是我,是刘则云。是我供认受了猴子的指示杀了楚卫红么?也不是我。我不过是花点银子,确保他们不会活着出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应光,我知道南三儿他们一夜之间都遭了难,你一时半晌适应不了。我来告诉你,现在这座城里只有我和杜大勇两个人了,没有单晓东的帮助,杜大勇只不过是个死人。我随时都可以要他的命。只是现在正是风紧的时候,我们暂时放他一马。我们先让猴子他们死掉,然后扩大经营,再然后干掉那个外表上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家伙。这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别为南三儿操心。就算我不整死他,五哥也不会让他出来的,不是么?这个道理我知道、你知道、五哥知道,就连南三儿也猜得出来。所以,南三儿肯定会留一手,让五哥不敢动手整他。但他却决不会想到我,就算他想到了,他也未必有那个本领既来防我,又去防五哥。所以,我们稍有疏忽,他们就会由死刑变成死缓、由死缓变无期由无期变有期再随便立几次功就此减刑了事。我们不能疏忽。”
“扩大经营?”金应光没太听懂,“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扩大经营?叶飞和潘志刚正在审问南三儿和猴子,审完了就来抓你和杜大勇。你还研究什么扩大经营?”
赵天城不解地望着他:“他们来抓我干什么?”
“刘则云已经把南三儿咬了出来,一个咬一个早晚咬到你头上。”
“咬我?”赵天城笑了笑,“咬我怎么样?口说无凭,他们怎么可能咬到我?”
“赵哥,你犯过多少案子你自己不清楚么?”金应光终于着急了,“这次警察是认真的,他们已经抓了南三儿和猴子。他们肯定还要来抓你和杜大勇。连他们都被抓了,我们怎么可能不出事?这个城市里的人谁不了解谁呀?你认为没人咬得出你来?章安文和单晓东是一趟车跑的,只要章安文一句话你和杜大勇谁都跑不了。我们还是趁他们没咬到你头上的时候先跑路吧?”
赵天城的心咯嘣一声,几乎停止了跳动:“不可能,没有单晓东出来指证,他们没证据定我的案!”
“赵哥,章安文会不知道单晓东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么?就算他不知道确切的地方,整个中国一共就三个地方可去。第一个是东北的煤矿区,挖煤挖得脸黑谁都认不出来。第二是太湖,章安文刚被抓回来。第三个就是西藏。单晓东肯定在西藏。就算他们抓不到单晓东,也可以凭章安文的口供来提审你和杜大勇。杜大勇那个熊包根本就顶不住。他肯定会把你供出来说单晓东的案子都是你指使的。”
赵天城呆呆地座回子里:“不,杜大勇不会说的。供出我他也脱不了干系。”
“赵哥,凭心而论,如果你被抓去了,你咬不咬他?你会等他来把屎盆子扣你头上么?你们俩谁先交代谁就有活命的机会,另一个就是替罪羊。”
赵天城忍不住点了一下头:“那,那该怎么办?”
“跑路啊赵哥,越快越好!”
“跑路?”
赵天城环顾着宽敞的办公室,“你要我跑路?快乐园是两百四十万盖起来的,我在这座城市里大大小小十六间店铺二十个摊床五百六十万的货你让我跑路?!”
“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那他妈的是你!”赵天城怒吼起来,“你他妈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随便到什么地方投奔个老大都可以混饭吃。在我这里呆了三年你都做过些什么?只会劝我忍、跑路,跑路、忍!只有你这种瘪三才会去忍去跑!我是这个城市的老大,这个位置是五哥让出来的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让给任何人!啊,我知道你劝我跑路的目的是什么了,你他妈不是在帮我。你是想让我扔下五百六十万块钱的家当给你!对不对?!”
金应光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老板,你当这是民国时代么?你跑了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你们都疯了!打打杀杀,都想要对方的命。我问你,现在南三儿被关起来了,他的南山酒店便成了赵老板的家产了么?你去金猴集团当总裁,去呀!”赵天城踉跄地退开两步,他缓缓地转过身,是啊,他们都被抓了,怎么样?金应光叹出一口气:“老板,你不要以为他们都走了背风,这座城市就是你的了。你们都这么想,你们所有人都这么想。我劝过你不止一次,五百万的家产,的确很有钱,可没什么了不起。这座城市年税收就高达一百八十亿,东山在城里舞马长枪的不是因为他们枪多,而是因为他们钱多。他们的每一次行动都有着明确的目的,于天辉、吴立明,他们在收拾那两个人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接手他们生意的准备,他们并没有去把那些买卖抢到手里,而是买下来。买,要用钱的!南山大酒店价值一亿四千万元,其中一亿两千万是贷款。贷款,银行的钱。这就是他们为什么不亲自干掉南三儿的唯一原因。”
“滚!你给我滚出去!”
是啊,他们都出事了,又能怎么样?这个世界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为什么自己的上面再没有任何狐假虎威的人来装腔作势,自己还是不能做老大?走么?丢下五百万的家当走?到哪里去?茫茫世间哪里又是他的生存之地?他感到害怕,他突然发现他从来都瞧不起的警察竟然是那么的可怕。警察,那些曾经吃他的喝他的不敢正眼看他一眼的人像监狱的高墙般耸立在他的眼前成为他不可逾越的障碍。他想挂电话给杜大勇,但他不敢。他不知道叶飞是不是正在向他最亲密的战友出示逮捕令,他更不知道杜大勇是不是会为了保命而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自己的身上。
清脆的电话零突然响起,赵天城吓了一跳,他用血红色的双眼呆磕磕地盯着电话。
赵天城不敢去接听,他生怕听筒中会伸出一副雪亮的手铐带在他的手腕上。一声、两声、三声、十声。电话终于不叫了。赵天城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听筒看,听筒中什么都没有。他苦笑一声放下电话,瘫软在子里。“零——”电话又响起来,赵天城一把抓起电话扯断电线。然后,他冲进洗手间里抱住便盆吐起来。青色黏腻的胃液顺着他的嘴角滑落,他知道那是恐惧,无处可逃的恐惧。他哭起来。
铁翼依在墙边默默地看着吴郡收拾行李,清华则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发愣。铁翼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找出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把她留下来。
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吴郡回头看看清华、又看看铁翼,两个人还在各自想着心事。
吴郡接起电话,问过对方后将电话递给铁翼。铁翼接过电话,是陆仁通知他南三儿被关进了九盘拘留所,收押待查。并问他要不要想办法把南三儿隔离起来。铁翼回答说知道了。他的脑中依旧是空荡荡的,他从不知道清华的离去会让自己变成这副模样。
清华回头看看他,勉强笑一下:“要吃些早点么?”
铁翼摇头:“我不饿。”
“我想再吃一次你做的饭。”
“哦。”铁翼答应着走进厨房在冰箱里找出两个鸡蛋,他拿过一只碗敲开蛋壳,也许是用力过猛的原因,蛋壳的碎片随着蛋清流进碗里。铁翼顺手捞出蛋壳,然后那过锅放在炉子上,把鸡蛋倒在里面。
清华在沙发上听到他打碎鸡蛋的声音,鼻子不由一酸,泪便落下来。吴郡悄默生息地递给她一张餐巾纸,清华接过来抹了抹眼泪。这两天铁翼一直呆在这里没有回家,她知道他已经整整三天没睡了。她也曾经有过千万次想对铁翼说:你去睡吧,我不走。可她没有办法说出口。她不知道是因为楚卫红和方进民的脸总会晃动在她的眼前提醒她那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人,还是因为他那层出不穷的风流韵事。她无法劝说自己不去想他的生意,不去想他的女人。她已经二十四岁,她已经不再有浪费青春的权力。何况,她感觉自己老了,心中已经承不下颠簸的生活。她想要一个温暖的家庭,也许,要个孩子。
她不相信离开铁翼之后她还会爱上另外一个人,但她也不相信铁翼能给她安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清华听不到厨房有什么声音。她再次抹一把眼泪站起身走进厨房。厨房中铁翼对着没生火的炉子在呆呆地发愣。清华没说什么,转身走进洗手间。
铁翼听到哭声,他发现自己没有生火,也想起自己曾经用手去捞鸡蛋中的蛋壳。他把锅中的鸡蛋倒掉,点起火,又打了两个鸡蛋,然后浇一勺水,把鸡蛋倒进去。鸡蛋下的水噗噗地响着,丝丝屡屡的蒸气在空中飘渺着,蛋黄边的蛋清也慢慢地变白。再过一会儿鸡蛋就好了。我在煎鸡蛋,为清华做早餐。铁翼在心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我不可能给她兴奋,我是个不定性的人;我不可能给她安宁,我是个流氓;我是不能让她留下来,我没有任何劝她留下的理由。我不能骗自己。
鸡蛋的边缘慢慢变黄,再由黄色变成棕色,铁翼知道鸡蛋熟了。他端起锅,小心地关好火,天高物燥,容易起火。然后,他端着锅走进客厅,客厅中只有吴郡。吴郡没有抬头,铁翼四处张望一下,才记起清华在洗手间。她已经停止了哭声。铁翼敲敲洗手间的门,清华把门打开,对他笑笑。铁翼把锅递过去。清华迟疑一下,没有说什么,把整个锅接过去。“我忘了放盐。”铁翼突然想起,便向厨房走。
清华叹出一口气:“五哥,你回家吧,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
铁翼摇头:“他们都被抓起来了,我没什么事。一会儿要去南山服装取衣服。”
清华笑笑:“不用了。我,这两天想过,我不打算带走你给我买的任何一件东西。我想,那对我们都好。”
“想忘掉一个人,总能忘掉。衣服不代表什么。”铁翼转开脸盯着厨房,“何况,我们,只是朋友。就算是生意伙伴,你要走我总该送你些什么。我已经让人做了资产合算,银座有百分之七十的股份是你的。如果你不打算再经营,我可以把钱给你。钱会在你到加拿大的时候,在飞机场有人接你。是美元。你不需要人民币是吧?”铁翼觉得自己这个玩笑很拙劣,他勉强笑笑,“如果你还愿意跟我合伙,我会每年给你送一份财务报告的。”
“银座不值多少钱。你投了三百万进来,你才是大股东。”清华慢慢地拿起鸡蛋,蛋黄颤动一下破开,清华低头吸一口流动的蛋黄,“没盐也好吃。”
铁翼的泪豁然冲出眼眶,扑簌簌地滑落。他用手蒙住眼,靠在墙上哭起来。
金应光敲了敲门,见赵天城没有回答便推门走进来。他敲敲洗手间的门:“老板,周处长来电话。”
赵天城从地板上站起身隔着门问:“他说什么?”
“他只说让您快走。”
赵天城愤怒地挥起拳头砸中洗手池上那面大大的镜子:“没一个帮忙的!都是一群王八蛋!”
“老板,别生气了。这时候谁敢帮忙啊?”
赵天城看着手上的鲜血一滴滴滑落在水池中,他知道没别的路了:“应光,给银行打个电话,让他们把钱准备好。再找两个可靠的人来。”
“老板,我们有多少钱带多少钱,不要再去银行了。”
赵天城推门走出来:“照我说的话去做。他妈的吃我的喝我的,事到临头想脱身?没那么容易!”他抓起电话接上线拨通市公安局的电话,“周处长在么?老周啊,我是赵天城。”
周处长的声音立刻小下去:“你还不走,给我打什么电话?”
“对对,我没走,我在给你打电话。你别担心,我马上就走。不过现在才九点,我不着急。”
“我说老赵啊,你可真有大将风度。潘志刚和叶飞在拘留所里审了一夜,人困马乏的,现在还没心思抓你和杜大勇。早一分钟走就多一分安全,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儿?”
“周处长,我有两个麻烦。第一个我的现金不够,要到银行去取一笔钱……”
“老赵,你要钱不要命啊?这次是省里市里联合行动,被抓到的肯定枪毙。钱多点少点不重要。”
“噢,对呀。”赵天城的声音中充满了恍然大悟的语气,“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件事儿。你儿子的学校九点四十才下课,我要去学校看看他。”
周处长豁然从子上站起:“你、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花了三万块钱儿把他送进重点中学,逢年过节给他买衣服买鞋买电子游戏,我对他就像对我的亲生儿子一样。我走了怕没人照顾他,所以先给他安排个归宿。”
“赵天城,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等到你儿子下课开车去撞死他。或者,你他妈马上穿着你那身皮到我的办公室里来送我出城!看看我的窗下,十几个便衣晃来晃去,我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老赵,我要去送你我就死定了。”
“你不来送我死得更快!我是这座城市的老大,我有的是钱!买你们一家的命绰绰有余!你不要忘了是谁给你供你吃供你穿,包括你在外面找小!我出了事,第一个死的绝不是我,是你!”
“老赵,我跟你朋友一场……”
“你?哈哈,你跟我朋友一场?我不给你钱你怎么肯做我的朋友?!姓周的你给我听清楚,要么你来我办公室,要么去学校给你儿子收尸!”赵天城放下电话,走到墙边打开保险箱取出所有的钱装进一个黑色的皮箱中。然后他叫金应光进来:“银行联系好了么?”
“联系了,时间太紧,只有五十万。”
赵天城嘿嘿一笑:“总比没有强。等一下周处长来送我们出去,你去找两个可靠的人,如果那王八蛋耍花样就干掉他的狗娘养的。”
金应光咧开嘴:“老板,哪里去找可靠的人?”
赵天城一把抽出手枪顶住金应光的头:“南方人,当然是我们的南方兄弟!你以为还有本地人肯为我卖命么?!应光,我们兄弟一场,现在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过我告诉你,我还是老大,没有我的签字,你一分钱都拿不到。所以,把枪给我。”
“老板,你信不过我?”
“我相信你,在你没见到我的钱之前,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你。”赵天城慢慢地从金应光的怀中把枪取出来,揣进自己的兜里,“不过你总要一个人配着我,我不太放心。毕竟门外站着十几个便衣警察。你一个人怕是对付不了他们吧?但如果我被人在后脑上开一枪,死在楼梯上,他们可未必能注意到金经理从后门偷偷地溜走。”
“老板,我跟你这么多年,可没起过二心!”
“那不是现在,现在是动荡时期,每一个人都可以出卖自己的老大。你今天有很多机会,可你不知道保险箱的密码。应光,我跟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你跟我不是。出了城你有二十万可分,我总不会一个人干掉你们三个吧?如果我干掉了你,那两个南方兄弟未必不会转过来对付我,所以,你没什么可怕的。”
“是,老板。”
赵天城点点头:“快去。”
金应光转身走出去。赵天城收起枪,回到写字台前收拾东西。
门外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响,潘志刚勉强从沙发上爬起来。他已经两天没睡,头晕晕的。他伸腿踢了叶飞一脚,叶飞揉揉眼睛跳下桌子:“这他妈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办案的时候还有个消停时候,结案反到连睡个把小时都成了奢侈。”
“你哪儿这么多废话?不然我们叫局长来审案子?”
叶飞摇头:“不!他肯定会把所有的功劳都揽在他自己身上,那样我连退休金都捞不到。”
潘志刚点点头表示同意。他们匆匆洗一把脸走出门外。门外两个警察正在跟一个穿西装的人争辩些什么,叶飞瞪起眼睛:“一大早晨吵什么吵?”
“队长,他自称是曾秋山的律师,要见当事人。”
“我去他妈什么鸡巴律师。”叶飞大声地骂了一句,“谁都不能见。”
那个穿西装的人笑笑,从兜里掏出一个证件递过来。潘志刚伸手接住,是人大代表的证件。他正想说些什么,屁股后面的步话机响起来:“队长,七处周处长进了快乐园。”他回头看看叶飞,发现叶飞两个眼睛亮得跟狼似的,忍不住骂了一句:“瞧你那官迷的德行。”然后他把代表证揣进兜里,扯出步话机:“盯住他们,重复一遍,盯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我们马上就到。”
穿西装的人忙着叫:“喂,我的证件?”
“回头给你。”潘志刚推开他大步走出门去。
那人忙揪住叶飞:“我要见当事人!不然我告你们。”
叶飞迟疑一下,他知道人大代表做糖不甜做醋溜酸:“去吧。”然后他叮嘱身体的警察:“不要让他们单独会面。”
“知道了队长。”
叶飞和潘志刚走出门外,潘志刚要上吉普被叶飞拉住:“我操,你他妈多久没看电影了?紧要关头我们可都是骑摩托车抓贼的,关键时刻还要表演飞车换位。”
潘志刚笑了:“我两天没睡,跟你换什么位?”
“别他妈净想黄色片子,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抓人。你总不至于想亲自去抓杜大勇吧?”
潘志刚咧了咧嘴:“别提那人,想起他那德行我就恶心。哎,我们骑摩托去抓他们,他们会不会很怕?”
“你希不希望他们害怕?”
潘志刚跨上摩托:“当然,老弟,当然。”
叶飞坐进他身边的跨斗里,让人取来一只阻击步枪步话机抱在怀里。一行十二辆摩托浩浩荡荡向快乐园开去。
铁翼递给清华一杯茶,四下看了看,见到只有一个空箱子放在墙角边:“收拾好了?”
清华点点头:“差不多了。”
“一个箱子能装那么多衣服么?”
清华低下头:“我,真的不想去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么?”铁翼停顿一下,“等会儿在南山买两个箱子好了。”
清华抬起头:“铁翼,我真的不希望再要你的东西。”
“我们不要再争这件事了好不好?你要是不喜欢,丢在路上吧。我想得个安心。”
清华不再说什么,在沙发上缓缓地坐下:“帐目我算过了,你有百分之六十二的股份。”
铁翼想说什么,终于忍住了。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对清华来说也算不得大事。分清楚了就算了:“你累不累?”
清华放下茶杯:“是啊。我们走吧。”
他们走下楼,铁翼回头看一眼这栋俄式住房,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在这里停留了。
下一次,他将站在门前等清华下楼,送她去机场。她不会再回来的。洁白的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他为清华拉开车门,请清华坐进去,然后绕到另一边去开车。清华缓缓且轻声地说:“下雪了。”
“是啊,到了该下雪的时候。”
“我们第一次出门你说过这句话。”
“我喜欢说这句话。”铁翼机械地开着车,“也的确是下雪的时候不是么?”
“小的时候我恨下雪的日子。每到下雪的时候,别的孩子都有暖和的衣服穿。”清华望着外面的白雪,“我看着别的同学都有暖和的围巾带,而且是各种颜色、各种样子的。那时候,我一直想有一条深紫色的围巾。母亲说我的脸白,带紫色的围巾一定好看。”铁翼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继续开自己的车。
“终于有一天,母亲从加拿大寄给我一条紫色的围巾,我舍不得带。而且偷偷地藏在柜子里。结果,过了一个秋天,围巾被虫子嗑了。我总是错过自己心爱的东西。”
“可以留下来么?”
“为什么哪?铁翼,为什么?”
铁翼觉得路面很滑,他的手无法把握住方向。于是他烦躁地把车开上路边停下来:“为什么你们总问为什么?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错过生命中最值得珍稀的东西?”
“你在想叶玲吧?”
“我不爱她。”铁翼把车开上路面:“你父母怎么把你一个人留下了?”
清华无奈地笑笑:“你真不亏是五哥。上高中的时候我母亲就出国了。没过两年,我爸爸也去了。加拿大的工作并不好找,所以我一直没去。”
“我没能力带给你幸福。”铁翼回过脸认真地望着清华,“这话我说过,你也知道。我不知道我在挽留什么,又凭什么挽留你,我不知道留下你做什么,要怎样去做。”
“我们到了。”
叶飞对着步话机怒吼:“他们到哪里去了?”话机中依旧沉默。叶飞愤怒起来:“你他妈在这里做了一年的队长,这都是什么部下?”
“喂,老大,您有没有搞错?负责监视赵天城的可是您亲手挑选的人,是叶大队长的嫡细,怎么出了错要算在我头上?是不是只有立功才算你的?”
“你看出来了?”
“你当我是傻子?”
“那你看这么分配行么?”
“你最近越来越不要脸了。”
步话机响起来:“队长,他们进了九盘工商银行。”
“瞧,我选人没选错吧?”叶飞得意地笑起来,“盯在门口,我马上就到。”
“我真没瞧错你。”
“你了解我就像农民了解大粪,这总行了吧?”叶飞不屑地挥挥手中的步话机,“瞧你那幅沾沾自喜的样子,看起来两天只内不给你找个姑娘你就有变成自恋狂的可能性。”
“不是可能,老弟,是一定。我们去银座吧,吴郡上次跟我说她有个同学满喜欢小白脸的,你的脸比天上飘下来的白雪还要白。”
叶飞认真地望着潘志刚:“你也认为我很白?看来这是真的了。嗨,有多少女孩子要为我终身不嫁呀。痛苦啊,痛苦。”
“对,对急了,一白遮百丑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讽刺我长得很丑?”
步话机又响起来:“队长,他们出来了。”
“出来了?”叶飞跟潘志刚交换一个怀疑的目光,“看清楚,别是掉了包的。你们盯的是赵天城,不是七处处长。”
潘志刚点点头:“没错,处长总比赵天城好认。”
“队长,没错,我看到赵天城的脸了。黑色皇冠。”
“随时报告他们的位置。”叶飞放下步话机,“他们动作到是真快。”
“赵天城在各行各业都有朋友,他的名声比你好多了。”
叶飞点头承认:“他交朋友靠给别人钱,我交朋友都是朋友给我钱。那当然不一样。”
“所以到了关键的时候,有人给他卖命,却绝不会有人替你卖命。”
“队长,他们走庆国路向南。”
叶飞没有回答步话机,而是瞪圆双眼盯着潘志刚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没干过什么违法的事情,为什么要找人替我卖命?”
“得了老弟,只是没人抓到你罢了。知道为什么没人抓你么?”潘志刚把车转上庆国路向北开去。
“你不是要告诉我是你替我一手遮天吧?”
“你是不是很感激我?”
“离我远点。”叶飞边胡说八道边向前面看着。路上的黑色皇冠很多,他抓起步话机:“随时报告位置。”
“庆国路,红霞路交口。”
“我们在明霞路。”潘志刚回头看一眼叶飞,伸手拉响警报器向大道中间开去。后面十一辆摩托跟着鸣响起来,路上的车纷纷向两边靠拢并停下。叶飞用步话机纷纷兄弟们:“截下赵天城的车。”
“队长,他们突然转弯!紫霞路向西,重复一遍,紫霞路向西!”
叶飞猛然警醒:“周处长,我知道你在听着。我知道你是赵天城的朋友,我知道你在他车上是为了朋友义气。抓赵天城只是例行审查,没别的意思。我们要结案,录个口供就放人。”
潘志刚飞快地把车转到紫霞路上,前面两辆轿车风驰电掣般地在雪地里狂奔。步话机中又叫起来:“队长,他们拒绝停车!”
叶飞随手关掉步话机:“不停正好,我他妈还想当处长呢!”
潘志刚愤怒地骂一句:“别他妈臭美了,那是我的位置!”他加大油门猛冲上去。
叶飞把阻击步枪稳稳地端平:“老兄,兄弟们都看着呢,我们可得露一手。”
“你打司机最拿手,把这一车人都报销算了。”
“我试试。”叶飞瞄准前面皇冠的左视镜扣动扳机。
金应光突然发现左视镜上出现一个圆洞,洞周围的镜子分布着细微的裂纹。“老板,他们开枪了。这么跑不是办法,停车吧。”
赵天城抽出手枪塞进金应光的耳朵里:“给我开,你要是停车,我们就一起完蛋。”
金应光吃了一惊,他狠踩一脚油门,皇冠颤抖一下直窜出去。就在他加油的一瞬间,他觉得靠背被撞了一下。一个保镖的头重重地砸在靠背上,鲜血飞溅到车窗上,赵天城惊讶地回头去看。金应光觉得耳中冰冷的枪口滑开,他猛踩撒车,并飞快地转动方向盘。汽车在雪面上横滑出去轰然撞到一株树上,赵天城乒地冲碎车窗在雪地上飞出好远。
铁翼慢慢地把衣服装进了箱子里,他仔细地把衣服叠好,再铺平。清华终于忍不住了,她蹲下身帮他。铁翼抬起头,勉强对她笑笑。清华回应他一笑,她的眉深锁着,眼中似乎含有千般的无奈。铁翼没敢再看下去,把头低下。他们终于装好了箱子,走下楼去。南山服装大楼里冷冷清清的,没有多少顾客。他们在沉静中离开。走出门,一阵风吹来飘摇的白雪,清华微微合起双眼,用手轻轻抚去零落在发上的雪。
她的手刚刚放下,就发现铁翼正把一条紫红色的围巾呈在她眼前。清华用手将长发掀起,铁翼为她围好那只围巾。清华那洁白如雪的面容在围巾的映照下发出一抹浅粉色的光芒:“我想吃馄饨。”
铁翼记起上次他们在对面一家不起眼的小店中吃过饭,便点点头,把箱子装进后备箱中走过去。因为还没到中午时分,小店中依旧像他们上次来时一样的安静。他们在老位置上坐下,要两碗馄饨、两只吊炉饼。馄饨是热的,吊炉饼也是新出炉,清华想把那只饼拉开,把那只饼伸到铁翼面前,像上次那样去问铁翼这饼,到底是怎么做的。但她的手放在饼上却没办法把那只饼拉开,她觉得手软软的、饼重重的,她连把它拿起来送到嘴边都是那么的困难。铁翼看着她的手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化做一声叹息。两个人一直想找到什么话题来打破这一方寂静,但他们都不知道开了口之后,要怎样去收场。直到最后一口馄饨下肚,他们什么都没有说。清华慢慢地放下汤勺:“走吧。”
走出门,依旧是风雪的世界。铁翼边伸手从兜里掏车钥匙,边叹出一口气。他觉得胸中很郁闷。就在他的手触摸到钥匙的同时,他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正在向兜里揣照片,那人的同伴则把手伸进怀里。铁翼猛地甩开大衣把手伸进怀里,他什么都没摸到。为了不让清华反感,他今天并没有带枪。清华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顺着铁翼的目光望去,她看到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清华猛地扑在铁翼身上。铁翼被扑得踉跄了两步,向地上坐倒。同时,他看到刺眼的鲜血在清华洁白的大衣上崩裂出来,铁翼惊讶地望着那簇鲜血飞舞在半空,又落在清华的围巾上,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又一簇血花在清华身上飞溅开,铁翼抱着她滚倒在地上。一辆摩托从路面上直冲上人行道,将两个枪手撞得凌空飞起。叶飞跳下摩托用枪指住爬在地上的枪手,走过去看他们是不是还活着。潘志刚则一步窜到铁翼身边,用手捂住清华的伤口。铁翼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一把打开潘志刚的手,拼命地护住清华。潘志刚半跪在地上,不知道说什么好。清华的手从铁翼的胳膊下探出来,抓住他的衣领:“答应我,不要为我报仇。答应我。”
铁翼望着她扑簌簌的泪眼木然地点着头:“我答应你,不要说话。”
清华的嘴角抽动一下,她想对铁翼笑笑,但是一口鲜血却从她的口中喷出来,浅在铁翼的脸上。清华勉强把另一口血咽下去:“围巾。”
铁翼颤抖着从她胸前拿过围巾塞在她手里,清华见到围巾,合起眼。潘志刚伸出手去探她的脉搏,他的心在抖,天哪,她不能死,东山凤院不能再卷进来。那个家族的势力太庞大了,他没有信心对付他们。
这座城市安静了,他不希望这里再一次骚乱。从个人角度来讲,他喜欢铁翼,铁翼没犯过什么错,但这一次,铁翼没有选择的机会。后面的摩托车跟上来,叶飞把那两个人交给手下,并呼叫救护车。潘志刚迅速地调整清华的体位,开始检查她的病情。铁翼瞪大双眼紧盯着潘志刚的表情,潘志刚的脸黄得跟蜡一样。救护车飞快地赶来,潘志刚扯着铁翼的手把他从清华身边拉起来,铁翼张大眼睛望着医生们搬动清华,他突然冲上去:“不许碰她!”
潘志刚和叶飞拦腰抱住他:“五哥,五哥,那是医生,他们在救她。”
铁翼转脸看看叶飞:“清华没事,对吧?”
叶飞小心地把铁翼架上车,“你现在要看着清华,如果她醒来了看不到你,她会很着急。五哥,你答应她了。你答应清华不去报仇,我是证人。”
救护车在十几辆警用摩托的护送下向九盘医院急弛。铁翼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为清华注射药品的医生。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关心是谁想要他的命,他只是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说:不要死,清华,不要死。
“五哥。”叶飞叫他,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铁翼突然扑到清华身边,对着清华怒吼:“你不能死在我面前!我是五哥!我是这座城市的主宰!你不能死,你爸爸妈妈在加拿大等你,他们有五年没见你了,你们五年没见,你不能死,你一定不能死。”
医生一把推开他,铁翼像稻草人般地晕倒在地板上。
刘善大踏步地走进医院,来到手术室的门前。李伯桥、穆华和潘志刚、叶飞都守在那里。李伯桥见到他就迎上前:“三哥。”
“清华怎么样?”
“手术还没完?”
“已经七个小时,手术还没完?”
“是的。”
“铁翼哪?”
“在手术室里。”
刘善皱起眉:“他进去干什么?连他妈高中都没毕业,难道还能当医生?”
李伯桥没有回答,他看得出三哥的心情十分烦躁。的确,事情好不容易结束了,居然会出漏子。他只得摇摇头。
“谁干的?”
没等李伯桥回答,叶飞便迎上去:“三哥,我有一百名兄弟在门外守着。只要铁翼踏出这家医院的大门,我就会逮捕他。而且,在监狱那边我也安排了相同数目的人手,你们不要跟法律对着干。”
“是不是跟法律对着干,不是我说了算。”刘善冷冷地盯着叶飞,“铁翼掌管安全问题,可不是我管。”
“他答应过清华不报仇。”
“那时候清华还活着。为了让清华能活下去,他会答应任何事情的。”刘善把头凑到叶飞的耳边,“把他抓起来吧,算我求你。”
叶飞用同样轻的声音回答:“我怕刺激到他,没敢。”
刘善想想,觉得如果不让铁翼守在清华的身边的确是个不小的刺激,只好点点头:“那等清华醒过来,你可以抓他么?”
叶飞点点头:“看起来他不是你弟弟。三哥,我估计清华没有太大的危险,一枪在左胸,志刚说肯定没击中心脏,另一枪在肩膀上。”
“那就好。”刘善回头看看手术室的大门,“为什么这么久?”
“身体太虚弱。”叶飞耸耸肩,“铁翼比清华更虚弱。看起来他们好几天没睡觉了。清华要走是么?”
刘善点头:“谁干的?”
潘志刚凑过来交给他一本证件:“南三儿的人,用的假证件。”
刘善接过来看一眼:“南三儿肯定不会活着出来?”
“我可以用我的性命担保。”潘志刚诚恳地回答。
“他真的答应过清华?”
“我亲耳听到的。”叶飞说。
“如果清华能保住命,我到可以试着劝劝他。”
潘志刚松了口气:“那就好。三哥,你可得说话算话。”
刘善点点头:“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们退出这个圈子,就连铁翼也不能。”
铁翼静静地坐在清华身边,看着她张开眼。清华对他笑笑,疲惫的嘴角半歪斜着。
铁翼捧过一个碗:“医生说你现在还不能吃东西,只能喝流食。我喂你。”
清华摇摇头:“我不饿。”
“医生说你没什么大事了。休息三两周就好。我给你父母去过电话,告诉他们说你发烧,晚去两天。”
“哦。”清华转开脸望向窗外。
“留下来,好么?”铁翼轻声地问。
“为什么?”
“嫁给我。”铁翼认真地望着清华。
清华摇摇头。
“嫁给我。”铁翼用手抹一把脸,希望自己的表情能放松下来,“我知道我的名声不太好,可我保证等我们结了婚,我一定不再招惹任何女人。”
“是因为我为你挨了一枪么?”
铁翼盯着清华的双眼:“因为我不能没有你。”
“你出去。我想休息一下。”清华合上双眼。
铁翼只好站起身走出门外,叶飞正靠在墙上用直勾勾的双眼盯着他。铁翼烦燥地扯开领口:“我答应过清华,我不会报仇的。”
叶飞的眼中闪过几丝嘲讽:“你要娶的人可真多。”
铁翼的脸豁然涨得通红,他低下头去。
“对一个不满十八岁,还没有公民权的人来讲,你结婚和离婚太频繁了吧。”叶飞丢下铁翼转身走出医院。
铁翼找到厕所洗了把脸,然后回到屋子里:“清华,我以前没想过,从没想过我们之间的事情。我想通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真心爱我的。我也将用我的一生去保护你,让你不再受伤。嫁给我,不要去加拿大。”
清华无声地笑了:“我嫁给了你,你的心里会变得好受,因为你娶了那个替你挨枪的女人。铁翼,你不能给我幸福。”
“不,清华,不是的。我爱你。以前,我不会说什么缠绵的话,我不懂怎样去读一个女孩子的心,我不懂世界上有比责任更重要的东西,但现在我懂了,我真的懂了。”
清华再次合起眼:“如果你不能没有我,这些天里,你有的是机会说这句话。你现在懂了,我也不需要了。人的一生总会错过各种机会。我错过的机会太多了,我不想错过离开你的机会。我受够了,铁翼,我真的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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