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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改革工商

 

  “大明匠役,分为官办、匠役、以银代役诸法。官办工匠原是归内廷二十四衙门中的内官监署理。主管木、石、塔、材、东行、西行、油漆、火药等十行。凡国家营造、内廷用度都有这些,还有户部的工场、作坊而行。国家付给材料,匠人领官俸而造做。原本这些工场、作坊都在南京,成祖迁都后大半迁往北京,现下南京尚有数十家工场,几千官匠。因乏人管理,内监克扣,高手匠人不堪其苦,要么逃亡,要么怠工,虽然每年耗银十几万,却是全无用处。因此,内阁廷议决断:裁撤官办工场、作坊。”

  他刚一说完,已见张伟提笔在内阁奏本上某处批红,想来是准议了事。因笑道:“汉王不必着急,仔细想想再行批复不迟。”

  张慎言亦躬身道:“国家大事不能如此草率而行,汉王殿下需仔细想过,再做决断的好。做臣下的固然是要建言上奏,做主上的也需有些主意方好。”

  张伟心中冷笑,心道:“你们哪里知道,我来的那个时代,国营企业最是差劲不过,我可见的多了。哪里需要你们来提点我!”

  因摆手道:“不必多说,不但南京,所有的官办工场、作坊尽数裁撤,日后官府有何营作,都可以雇佣而行。”

  何斌拱手笑道:“如此,那些被世代拘役的匠人们想必会称颂大王恩德。再有便是茶马、盐法。大明旧例,茶、盐都是政府专卖,商人需有茶引、盐引方能贬卖。原本是政府收入的大宗,只是自成化爷后,盐法败坏,公候豪门公然贩卖私盐,政府收入越来越少,私利尽入候门;至于茶引,放引的地方多半不产茶,茶商运转不易,官府垄断后又不善经营,屯于仓库直至霉烂。嘉靖十五年时,一次焚毁霉烂坏茶两千万斤。内阁议:自以取消茶盐专卖制度,改为至盐茶铺子征收赋税,因两样都是重利,征十五税一。是否当行,请汉王决断。还有商税,原本是三十税一,因各处多设钞关、塌铺、抽分局,因官吏横暴不法,竟有五抽一的重税。再有神宗年间的税监矿监,商人多半不能支持,多有破产横死者。”

  这何斌商人出身,对明朝的商税弊端最是清楚不过。明朝以农立国,对商人原本就持歧视态度。那商税原本是三十税一,到也不得。到后来四处设卡,到处征税。过路给钱,过桥给钱,甚至运货到北京,还需给进城费。那塌铺是官府库房,以商人堆放货物之用,原本是造福于民,谁知后来官府强迫商人放置货物,无此需要的也必须交钱方可,当真是横征暴敛,雁过拔毛。这样的榨取和掠夺之下,到明末之明,工商业早已濒临破产。至于商役,更是无理之极的制度。城市居民与农村一样,都分里甲。城市居民有两种徭役,一曰火甲,二曰铺行。

  这火甲乃是小民五人,持锣、鼓、梆半夜而行,提醒市民小心火烛,报时报刻之用。久而久之,火甲事务繁重,小民不堪其扰。而富户豪门,则交钱免役了事。小门小户,也可交钱免役,只是后来官府欺凌百姓,交了钱仍不免役的大有人在,形成了加倍的剥削,万历十年,杭州城因火甲一事引发大规模民变,便是一例。火甲到也罢了,这铺行便是明朝政府对商人加重剥削的最厉害手段,一旦有商号被选为铺行,不但大到国家科举供应、小到皇帝吃的猪肉,都需铺行供应。户部及光禄司勒索也就罢了,若是内监上门,则拷打掠夺,只到将人弄的家破人亡,方才罢休。便是在这南京城内,光是户部衙门就欠全城铺行商号白银二十余万两,所谓暂欠,实际与明抢无异。大商家还能送礼免役,普通的中产之家和小商户一旦被选为铺行,多半有举家而逃,甚至全家自杀者。商役制度,是明朝对商业最野蛮,也是最令人恶心的制度。

  张伟与何斌起家时便不曾在国内与官府打过交道,他两人说好听些是海商,说难听点便是海盗。从不曾向明朝交过一分钱的赋税,商役什么的自然也是轮不到他俩头上。在台湾初创业时,除了两人之外甚少商人,商税什么自然也是无从说起。到前几年台湾开始有大量的内地商人前来,台湾政府又鼓励对外贸易,允许商人自已组建船队,对工商贸易大加扶持,别说商役,就是商税亦是应景而已。直到汉军开始东征西讨,用度太大,而台湾的工商业又已发展起来,才以三十税一征收商税。是以何斌主理户部之后,对原本还不大清楚的明朝商业弊端越发清楚,此时在这大殿之上,一桩桩的说将出来,待说到那些商人被政府害的破产破家,妻离子散的惨状,张何二人眼中出火,恨不得将那些祸害商人的官吏太监统统捉来,立时砍了。

  张慎言原是南京户部尚书,对商役诸法的弊端却也并不清楚。他只关切那些农民不堪重负,田赋越来越少。豪门大家兼并土地越发严重,原本有意在内阁会议时提出重修天下田亩图册,清理人丁,以增加国家岁入,遏制土地兼并。待内阁会议时听得何斌所言诸商户惨状,亦觉触目惊心。此时又听何斌向张伟奏报,只觉灰心惭愧之极,因跪下道:“臣原任户部尚书,无益于国,使得天下商民受苦如斯,臣死罪!”

  又泣道:“臣断无颜尸位素餐于内阁之内,请殿下免臣刑部尚书一职。臣愿回乡下读书耕做,就此不敢再言天下事。”

  张伟脸色沉郁,心中虽极是愤恨,对张慎言等旧明大臣极是鄙视。却又不得走到张慎言身边,温言道:“此事与先生无关。南京及江南各处尚好,虽然盘剥,尚不及京师之内,动辄有逼死人命者。先生一心关注农桑,是以对工商之苦不甚了了,到也怪不得先生。”

  将张慎言扶起,又好生抚慰了几句。见他坐回坐椅,神色平复,张伟方道:“内阁这几个条陈都很好,我很是欣慰。裁撤官匠、免盐茶引、免除火甲、商役、不得于路道桥梁设抽引、钞关;税不得过三十税一,小商铺并边远城镇,可免税。官府塌铺允准商人免费放置货物。火甲、仓库等费用,一体由官府帖补。具体如何做,内阁并户部商议去做,无需再来陈奏。”

  见各人都是凛然尊命,张伟乃叹道:“国家商业败坏至此,神宗为祸最烈。是以日后不但要鼓励工商,推行海外贸易,还需扶持城镇的小作坊、商铺。户部下去议奏,是否可设国家银行,发行商业贷款。免息或是低息,令那些有意行商的人可以借本而生息。将来商业发达了,政府收的赋税再低,也远远超过现在竭泽而鱼搜罗来的多!”

  张伟命其余阁臣尽数退出,独留下何斌说话。这些阁臣都是明朝难得的正人高士,对何斌受宠到也无甚感觉,由吴遂仲领头向张伟略一躬身,各人都退出大殿,自行办事去了。

  这奉天殿乃是外朝,会朝会大典之所。高大轩敞,规制堂皇,却是不适合两人密谈。张伟因领着何斌由奉天门而入,经乾清门入乾清宫,进入内廷之后,方才与何斌对坐说话。

  此时宫禁之中戒备森严,五百羽林卫及亲卫、散手卫三卫一千五百人为禁宫护卫,再有大汉将军待立张伟左右,随时听命。只是张伟将禁宫内留守太监尽数驱逐出宫,止留下几百宫女伺候左右。柳如是尚未从台湾过来,这禁宫中除了关防严密之外,满眼看去便是些军人武夫,到也是单调乏味。

  何斌与张伟并肩而入,在乾清宫正殿内入座。因见宫门外羽林卫将士挺胸凸肚而立,便向张伟笑道:“将来如是过来,这些男子进入内廷有碍。还是该留些健壮太监才是。一则备洒扫,二则严关防,交通内外。男人留在后宫内,还是不能容于世俗,志华需慎思之。”

  张伟自鼻孔里哼了一声,向何斌道:“明太祖立国时,也曾言道:此辈祸乱国家,不可缺少,却亦不得信重。只是备些,以供后廷洒扫,不可使之识字,亦不得干涉政事。还将此谕铸成铁牌,以备后世子孙警惕。现在如何?明朝太监为祸甚烈,不下于唐朝。我早想过,后宫留些宫女以备使唤就是了,那健壮村姑,做起活来比太监差上什么?况且毁人身体,太伤天和,自我而起,中国不设太监!妇人不裹小脚!不行科举!”

  “志华,你又来了。这急脾气何时能改?不设太监也罢了,这是帝王家事,外臣嘀咕几句就完。可是你想想,不裹小脚,在台湾那么小的地方,田土财产都是你赐给的情形之下,尚有多大的阻力?放在整个江南施行,会有多少人暗中反对?咱们最多是劝谕百姓,令天下人知道小脚不好,慢慢改正也就是了。这传统的东西,最忌用命令法度强迫改正,除非你放弃急图天下,以十年之期治江南。以铁血手腕镇士民百姓,不然,休想有人听命于你。至于科举,我敢打包票,你今日宣示天下,明日失天下士人之心。”

  张伟颓然一叹,向何斌苦笑道:“求治之心太切,反到容易办坏了事,我自然是知道的。其实我早想好了,上有好,则下必从。小脚等陋习民俗,我只需令臣下知道我的好恶,几十年后,则风俗可变。科举么,八股必然废除,考以台湾官学中的各种学问,进士和明经做主官、明律可任充实刑部、大理寺、靖安部,也可任职地方,明算者可为户部、税务之人才。这样又拉拢了士人,又能革除旧弊,可比一刀切了好的多。”

  他见何斌微微点头,因又笑道:“这些事不急,到是工商改革需快些着手。咱们台湾以工商而富,江南地大而富庶,只需因势力导,大力扶持,几年之后,就是兴旺局面。”

  谈至此时,两人早便饿了,张伟因命人传膳进餐,留何斌于宫内吃饭。却又向何斌笑道:“吃饭非得叫传膳,留你吃饭叫赐宴,什么玩艺!”

  因见那些留用的宫内御厨火伕川流不息的将一盘盘银盘膳食送将上来,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待张伟举筷,方将盘上银罩取去。两人挟上一口,皆是面露难色,勉强嚼上一口,便都吐出。

  何斌向张伟大笑道:“这便是天子饮食?罢了罢了,我竟不敢领教。还是回去吃的好。”

  明清禁宫御膳房承奉帝王膳食,却都是用大灶温火烧制而成,放于蒸笼内保温,皇帝要吃,便随时送上。是以再好的厨艺也烧不出好味道的菜来。张伟随何斌笑了一阵,乃传命道:“自今日起,不得用大灶温火,改用小灶随时烧煮,我等上片刻,也是不妨的。”

  那御膳房前来侍候的厨子哪曾见过这些大人物,听得张伟吩咐,却是坑哧坑哧答道:“回王爷,这是祖制,不好更改的。”

  张伟将眼一瞪,喝道:“我是我孙子的祖宗,我今日定的规矩也是祖制,他偏就改不得?不准再说,快些下去用小火爆炒几个小菜,送来与我下酒。”

  那厨子忙不迭去了,炒了几个小菜送来。虽没有适才那么花哨,张何二人吃将起来,却是顺口的多。两人吃上一气,张伟却突然想起一事,向何斌问道:“适才在奉天殿时,却没有听你说起改革币制一事,难道这些大佬们不同意么?”

  何斌“吱呀”一声,抿一口酒下肚,又捡起一块腰花吃了下酒,方答道:“改银锭为银圆,主意虽好,此时却行不得也。”

  见张伟诧异,何斌停筹,正色道:“江南大定,所为何来?不过是百姓图个安稳,纵有明朝余孽想有心搅风搞雨的,百姓们得了好处,也是不依。而你想铸银锭为银圆,自此之后以银圆为货币单位,这想头是好。一来省银子,二来没有什么火耗可言,西洋诸国,也都是这么个干法。你知,我自然也知,曾与外国交通贸易的大商人们也是知道。可是内陆百姓知道什么?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你便要东改西改,把他们手头上的银子弄了去改成一块块银币,百姓知道什么?只当是上了官府的当,好好的银子没了!志华,那么立刻便是天下大乱!再有,咱们与外国贸易,都是顺差,他们的银子一直水淌也似的往中国而来。咱们设立税务海关,就是打算把原本的走私贸易弄成正式官立,把流入大商人腰包中的银子掏出来,交给政府。改铸银币后,外国人要求用银币交易,该当如何?商人们使用银币交税,而内陆百姓却不肯使用政府铸发的银币,还是用白银、铜钱。这样咱们不是做了冤大头么!此事断不能急行,待各地银行成立,咱们在百姓中有了信誉,有了本钱,那时候再改币制,阻力便小上许多。况且你要大兴教育,十来年后,那些学了新知识的孩子当家做主了,自然知道你的想法,不是比现在容易许多么。”

  “是了。中国改革何其难也!王安石当年道: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这是多大的勇气,我佩服他。”

  两人都是喝的微醺,张伟今日虽此时称王,却与做了皇帝并无不同。虽觉心中有些怪异,却也很是兴奋。而何斌与张伟交好,张伟做到如今这个位置,对他却仍是如当初一般,而他想来也会水涨船高,将来封公封候,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正在兴头,却见有一待卫头目急步跑来,在殿外躬身一礼,大声禀道:“汉王,何尚书,外面有汉军使者求见,道是有紧急军情奏报。请汉王示下,是立刻传见,还是转令其去参军府?”

  张伟醉眼迷离,略想了一回,便回话道:“命他赴参军府便是了,有甚军情,命参军们商定了办法,然后再来奏报。”

  那侍卫应诺一声,便待离去。张伟却又随口问道:“那人自何处来?是襄阳还是福州?可是有乱民叛乱?”

  “回汉王,使者来自日本!”

  张伟霍然起身,仓促间竟将酒桌带翻,酒水四溅,立时将他与何斌二人弄的狼狈不堪。却是不管不顾,只向殿外的那侍卫喝道:“快将那人带来!”

  待那汉军使者被带入殿下,匆忙行礼完毕,将身后背的急件包裹解将下来,将急件递与张伟。张伟劈手接过,急忙打开火漆印信,展信便看。

  何斌原本晕头涨脑,被张伟一闹,此时酒已醒了七八分。因见张伟看完信后脸色阴沉,在殿内负手急行,却只是不说话。因急道:“到底出了何事?你到是说话啊!”

  将手中急件团成一团,张伟沉声向何斌道:“倭人做乱,攻打长崎!”

  何斌长出一口大气,坐回座椅,向张伟笑道:“你也是统兵大帅,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倭人又能怎样,长崎虽只有两千驻军,可是这些年来修的炮台有多少?还都是用你教的法儿修的,坚如铁石!倭人又没有炮,就是来上十万八万的,也是攻不下来。咱们怕它怎地,调两万汉军,并施琅所部,一回去就把他们给打趴下了。”

  “若是如此简单,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这次的事,却是怪的很。那倭人不是无炮么,文瑨信上说,倭人出动了十万大军,急攻长崎。好在他在那边经营多年,有的是密探间细,倭人大军未到,他便令驻军入城,准备好火炮,等着轰他妈的。谁知道那些倭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大炮,虽然不如咱们的火炮犀利,可也有一百多门,大大小小的排在长崎城外。他们的射程不如咱们,于是用倭人步兵猛冲,掩护着火炮在后面开炮射击。若不是长崎和城池两边尽是咱们修的炮台,俗话说蚁多咬死象,长崎早就不保了。就是这么着,文瑨来信时说,时间长了,一样顶不住。”

  看一眼那个一脸疲惫的长崎来使,张伟向他问道:“你走了几天,你估摸着现在长崎那边还顶的住么?”

  “因是顺风,属下在路上只花了十七天时间。临来时倭人已是攻了十几次城,若不是江总督这些年来将长崎城重修扩建了几次,咱们大炮又多又好,早就顶不住了。倭人不计死伤,拼了命的攻城,城头下当真是尸横遍野,他们的大炮也炸毁了不少。只是那倭人悍不畏死,一波波的拼了命向前冲,汉军就是铁人,也顶不住这么着攻法。”

  看一眼张伟神色,又道:“虽是如此,长崎城高坚险,急不可破。我来的时候,倭人攻城的次数已然降了下来,只是用火炮和咱们对射罢了。依属下看来,再顶上一两个月,粮草火药不尽,咱们也是不怕。”

  张伟点头称是,道:“我也是这么想,文瑨虽然叫苦,我心里到是有数。只要弹药和粮食充足,固守不出,长崎却是无虞。可虑者,到是在虾夷!那边不过只有一千左右的汉军,看着我的马场。若是倭人派些兵马去虾夷,我这几年的心血只怕是白费了。”

  何斌这才醒悟,张伟最担心的自然不是长崎,而是这些年辛苦送到虾夷的那些种马。那虾夷地处蛮荒,除了少数土著外再无人烟。气候又与辽东相似,用来做牧场,养出的马正好适用于八旗争战。若是被倭人冲进去一通破坏,这几年的心血可是白费了。

  此时留在南京的众参军将军与张瑞、契力何必已听令传到,于宫门外候命。张伟略一思忖,心中已有了打算,因命道:“张瑞与契力不必进来,这便回军营待命。命人通传水师,以舟山施琅部、张瑞带四千飞骑、契力带一万万骑、并南京城内炮队四千人,再由襄阳抽一军兵力,福州两千人,前去长崎救援。”

  何斌急道:“那么虾夷那边呢?咱们不管啦?”

  张伟叹口气,向何斌道:“一子不弃,全盘皆输。虾夷那边只得自生自灭,守的住就守的住,守不住……”

  他虽不曾明言,不过以眼前诸人对倭人武士凶残生性的了解,虾夷那边的一千多汉军,还有那些养马人,多半是不能活了。

  见何斌面露不忍之色,张伟又道:“只盼他们能挺过长崎战事,如若不然,也是没法子的事。倭人主力都在长崎附近,一战而击溃之,则日本事毕!”

  他坐回御座,提笔写道:“汉军征日各部,悉归长崎总督江文瑨提调。击溃长崎之敌后,可相机而动,攻占京都、江户。天皇及幕府留否,由江文瑨临机决断,此令。”盖下印信,交与殿中侍卫,命其飞奔而出,交与张瑞等汉军诸将。

  待长崎来使与传令侍卫下殿而去,张伟喃喃自语道:“此时若是明军大举来袭,我竟不能出击,也只得固守而击破之了。嘿嘿,若是有心人趁着此时的空档反叛,到也是有趣的紧。”

  此时长江南北信息交通已然断绝,张伟却是不知道崇祯早便急红了眼,已下定决定调关宁铁骑入关剿贼。至于南京对面的准扬等地驻军,崇祯却也知道渡江不易。只是等着川陕贼兵被剿灭之后,由四川直入襄樊。因不能渡江,却已将宣大等地边兵调归陕西,由洪承畴节制指挥。张伟并不以对江明军为意,对他们这些几万人的调动,却是丝毫不放在心上。此时若是过江邀击,将明军主力一举击溃到也并不甚难,只是事后之事难办,张伟此时决然没有渡江的打算。以台湾一地吃下江南已是以蛇吞象,若是再攻至北京,那么大的地盘,那么多的降兵降将,却难保不出岔子。汉军人数太少,待江南富庶之后,扩军以战,到那时却又有何惧?

  待各部汉军接到命令,纷纷往日本而去之时。宁绵一带明军早接了皇帝诏命,并有袁崇焕亲笔书信,又得知皇帝已将袁督师放出,命为宣大总督。同进又命卢象升为蓟镇总督,出关的关宁兵先归由卢象升统领。因近来与辽东满人相安无事,两边通商不绝,来往不断。虽是不知皇太极情形如何,两边的气氛眼见是越发的和睦。当此之时,却又要将明军调入关内征战。几名大将尚不知道如何,下层的军官和兵士却都是满心的不情愿。

  绵州总兵祖大寿一早便出得总兵衙门,准备赴宁远与赵率教等人会议。甫一出门,便听到一群兵士在府门照壁前破口大骂。各人都道:“鸟皇帝一年不知道发给咱们几两银子,还把袁督师关了这么些年。现下关内大乱,江南也给人占了,南京也丢了。这会子想起咱们来了!也不知道那几位大帅怎么想的,若是依咱们的意思,干脆出兵把袁督师抢了回来,咱们在辽西拥他为王,看皇帝又能如何!”

  祖大寿听得眉头紧皱,却也知道这些兵士说的到也是实情。便是他自已,心中亦是甚多不满。却向身边的亲兵令道:“带人过去,把那几个不知死的都捆了去,扔在马棚里,用马粪把嘴堵上!待明天一早,再吩咐人去问着他们,还敢胡说了不!”

  说罢打马而行,带着百余亲兵直奔宁远而去。虽然近来辽东无事,到底这祖大寿是积年的总兵官,在辽东世代为将,出得城门,便吩咐祖大乐等人紧闭城门戒备,非祖大寿回城之后,不得擅开。

  此时已是崇祯五年二月初,辽东苦寒,关外已是雪化天暖,这绵州至宁远一路,却仍是没膝的白雪盖地。好在官道雪融的快,勉强到也行得。祖大寿一早出门,快马而行,到得第二天傍晚时分,已至宁远城外。命人叫开城门,便直奔宁远总兵赵率教府邸而去,待到了府门之外,却远远见了那赵率教领着一群部下在外等候。

  “老赵,偏你礼数最多!这么大冷的天,你跑外面来做什么。”

  离的老远,祖大寿便跳下马来,与赵率教亲热一抱,又向其余各将打过招呼,嘻笑一阵,两个总兵方携手在前,领着众人往府内而去。

  这两人都是袁崇焕的心腹大将,世代镇辽的军人世家。这几年来因当年在北京城下一怒出走,又曾威胁京师,皇帝并不能治罪他们,又免了派遣文官来指手画脚,这两人相处甚好,再加上山海关总兵吴襄,这三人通力合作,除了拿些朝廷的饷银之外,竟不要他们操一点心,就将这辽西各地守的如铁桶一般牢固。是以虽没有了袁崇焕镇守,皇太极前番入关,却仍是不得不绕道内蒙草原,由长城而入。没有补给和连成一线的后方,也只得饱掠一番便即返回,说将起来,这便是关宁铁骑镇守宁绵山海的大功。

  待各人坐定之后,赵率教向祖大寿问道:“你此番前来,绵州如何?”

  祖大寿咧嘴一笑,答道:“别以为我因近来相安无事,就放松警惕。咱们都是世代为军的边民,可不象内地那些傻子。我已命祖大乐署理军务,领着祖泽润、泽博、还有我的义子祖可法、侄子祖泽洪,再有刘良臣、刘武等副将参将协助,城门紧闭,不得擅入擅出。如此戒备森严,敌人只怕没过小凌河,他们就知道了。我虽不在,也是放心的了。”

  赵率教虽然也是辽东悍将,论起心思却又强过祖大寿一筹,因又问道:“朝廷年前派了太仆寺少卿张春过来,带了一万多班军,四千边军,前去修筑大凌河城。咱们虽不赞同此时启衅,不过若是大凌河城修好,配以大炮,绵州、大凌河、右屯三城联成一线,进可以图广宁,退可以互为犄角之势。趁着辽东那边混乱,修将起来,到也是好事一桩。”

  祖大寿点头道:“这估摸着还是袁督帅的主意!朝廷那些傻蛋,哪知道这些个事。心疼钱粮还来不及呢,哪有余钱来修城池。”

  一提起袁崇焕,厅内诸人一时间尽皆沉寂起来。各人都是在当年辽西大溃败时,由着袁崇焕这个小小的兵部主事领着,重入关内,修建宁远城池,以十四门火炮击败不可一世的努儿哈赤。袁崇焕凭此一战奠定了不世威名,而这些辽人边将,也得以保有家乡。各人又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旧部,又得以依赖他抗击满洲八旗,对他当真是敬如父兄。几年前袁崇焕被皇太极施反间计逮入牢狱,若不是祖大寿断然撤走城下军队,只怕督师大人早就被那鸟皇帝杀害。这几年来大家不听皇命,不理关内情形,抱成了团防备辽东,居然也是相安无事。此次若不是袁督师被皇帝放出,亲笔写信来招用旧部,只怕这些辽东悍将对皇命是理也不理了。

  别人到也罢了,祖大寿当年犯了军法,该当处死。若不是袁崇焕赏识其材,将他救了下来,只怕这时候尸骨早已腐烂。是以不管论情论理,他都无法拒绝袁督师的提调。

  低头略想一阵,祖大寿便抬头向赵率教笑道:“论理,我不该和你争功。那些流贼说起来折腾的厉害,却怎么和咱们辽东兵马打?几仗一打,估摸着就四散奔逃,立时被你敉平。再加上卢象升和袁督师在,有他们指挥,可比那些屁事不懂的文官强的多了。此番入关,定然是全无凶险。只是我身受袁督师大恩,现下他驻节宣大,我该当立刻过去听令才是。老赵,哥哥这回和你争这个功,你看如何?”

  赵率教却不理会,也不顾身边众副将偏将神情,只笑道:“你若是能说动皇帝和袁督师,我就依你。”

  “只要咱们上书过去,以你守宁绵,我领兵入关,朝廷凭什么不依。”

  说罢,见赵率教只是微笑不语,心中一阵沮丧,叹道:“是了。这必定是袁督师的主意。我镇守绵州多年,绵州要紧,无绵则无辽。绵州一失,则守远难保,以我守绵,你出战,方是万全之策。”

  赵率教此时方道:“你绵州城内三万多兵马,需抽出一半给我,宁远这边五万多军,我也要带走一半。吴总兵那边一万,共是五万大军。各部军马都给我,全是骑兵,我速去速回,只需半年光景,我必定能助督师大人荡平陕甘。”

  又向着房内自已一手带出来的诸副将、参将、游击等武官令道:“诸位兄弟,今晚召你们过来,是因为要留你们镇守宁远!祖总兵是我兄长,你们需小心听命,他的命令谁敢驳回,或是阴奉阳违,祖总兵或者会看我的面子不和你们计较,但若是我回来辽东,把你们一个个打的屁股开花!”

  说罢就笑,在厅内侍立的诸将亦是尽皆笑将起来。那赵率教所部的众将边笑边躬身道:“别说总兵大人特意提点,就是不说,咱们也断不敢违了祖总兵的令。”

  祖大寿斜着眼看了一眼诸将,向其中几个指点一番,又向赵率教笑道:“这几年还是我做副总兵时带过的,竟在你手下出息了。”

  问着一个脸皮黝黑,身材粗壮的将军道:“何国纲,你竟出息大了,现下竟做到副将了!当年守宁远时,你不过是我手下的千户官,满虏用铁头车攻城,你领着三百人用麻绳缒城而下,在城门和他们拼了一阵,被满人贝勒济尔哈郎当胸射中一肩,你把箭头一削,咬着牙仍是猛干。后来弟兄们死的差不多了,眼看要顶不住了,还是袁督师灵机一动,用棉被包着火药扔下城去,扔下火把烧着棉被,这才把那些鞑子赶跑了。”

  他哈哈大笑道:“只是后来从死尸堆里把你扒拉出来时,你衣服也是烧的稀烂,屁股都被火燎的通红,猴绽一般通红!为了要你,我和督师大人打了几次官司,到底教老赵得了去。这回他入关不带你,你跟着我好好干,将来他回来,我把你调到绵州,做我的副将!”

  何国纲将身一躬,答道:“只要总兵大人允准,打满鞑子么,属下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祖大寿点头应道:“这话没错,咱们辽东好男儿,为着这关内关外的百姓戍边保境,在哪里不是一样的猛打猛杀!那射你一箭的济尔哈郎也没有个好下场,张大人攻沈阳时,听说被大炮轰的稀烂,尸体都没寻着。”

  说到此处,众人神情都是黯然。他们大多是辽人军人世家,世代镇守边关的好汉子。对张伟攻袭沈阳一事,当真是佩服万分。当年又因张伟派了手下来献计,方保得了袁崇焕的性命。这些年来又得了张伟甚多好处,钱粮军械什么的,有什么需要,朝廷不拿,到多半是张伟接济过来。张伟此时反叛攻明,占据南京,各人都想:“若是将来朝廷调过去攻打张大人,咱们该当如何?”

  祖大寿一阵心烦,因向赵率教发牢骚道:“这里都是体已心腹兄弟,咱们说说体已话也是无妨。张大人对咱们一向不薄,又是英雄了得,却不知道怎么鬼迷了心,竟致反向大明。将来疆场对战,那当真是情何以堪。”

  赵率教向左右略一挥手,他所部各将与祖大寿部下便都会意,一个个退将出去。眼见各人鱼贯而出,一时间这厅内空空荡荡,只余自已与祖大寿两人。赵率教方向祖大寿道:“这里只有咱们两人,做兄弟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今上无能,将来必致亡国!”

  原以为祖大寿必定吃惊,却不料见他只是淡然一笑,点头道:“你当我是傻子么,我虽只是个武人,却也是守着要塞大城,领着几万大兵的人。只懂得打仗,那只配做个偏将也罢了。这几年内地形势越发的坏下去,张伟一占江南,朝廷大半收入没了,粮食也没有了。至于内地,崇祯三年皇太极带兵入畿辅、河南、山东,多尔衮的左翼军克城三十四座,降者六,败陈十七,俘人口二十五万七千,金一万多,银近两百万;右翼克城十九、降二,败阵十六,杀二总督及守备以上百余人,生擒一亲王,一郡王,俘人口二十余万,金四千余,银百万两。”

  说到此处,两人相视苦笑,都道:“如此这般,朝廷的内囊都上来了!”

  祖大寿又道:“九边大军,现下有近半集结江南,劳师耗饷却不能过江;其余都随着洪享九在那陕甘、四川,这些边军还是内地精兵,对着那些农人却是没有办法,任他们祸害流窜!陕甘、四川、山西,现下都是凋敝不堪,朝廷没有办法,竟然还在加饷。贼越剿越多,官兵却是越打越疲。再有,朝廷欠着陕甘等地官兵几年的饷没有发全,官兵接战一不利,常常几百上千的投了贼军。如此这般,几年下来朝廷全无章法。若不是张伟袭了南京,占有江南。只怕皇帝仍是不肯动用咱们出关而战,任凭贼兵和满人来回的伤害元气。只是这时候调了咱们,也是于事无补了。南方一失,朝廷再拿不出钱来养兵,北方凋敝,天灾人祸的。老赵,你此番出关肯定能得大捷,怕就怕过上一年半载的,乱民就起,北方仍复大乱。”

  “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别提督师大人在那等着咱们,就是皇帝也曾言道:朕倾天下资财打造辽东兵马。细想一下,自从万历年间,朝廷军费多半是在辽东。就说这大炮一样,内地可有多少,咱们辽东又有多少。朝廷养了咱们这么些年,虽说皇帝太蠢,大明迟早毁在他手里,可咱们也得尽人事吧。”

  两人嗟叹一番,又深知张伟此人深谋远虑,手段高超。将来与其结战,多半是要落败身死。直待房内焟烛燃烬,两人将出兵动员,调动兵马钱粮,宁绵防御等地商量妥帖。祖大寿与赵率教用毕早饭,这才动身返回绵州。因见赵率教领着一群军将出府相送,祖大寿向众人大笑道:“不必送了。待你们出兵,我也不特地过来。就那些个贼兵,当的起咱们关宁铁骑一击?狗屁!”

  向赵率教拱一拱手,此时天空灰暗,眼见是抽棉扯絮般的飘下雪花来。他出来几天,不知道绵州如何,又掂记那张春领着班军修建大凌河城一事,唯恐让这场雪耽搁了时日,引得满人来攻。便不再耽搁,把马一鞭,带着百余从骑飞奔出城,向着绵州方向而回。

  此后一月,赵率教等人一直待天气转暖,大雪融开,方才点捡兵马,准备出关。而张伟的汉军早就结集完毕,在张瑞等人的率领下直奔日本长崎而去。崇祯得了消失,知道张伟此时兵力空虚,有心大举反攻,却又忌惮川陕义军。是以连日催逼,命辽东兵马立时入关,赵率教等人因见大凌河已成,由那少府寺卿张春镇守,宁绵等地亦都兵马整肃。满人那边亦是不见异常,据来往商人言道,那皇太极已是几个月不曾出宫,去年勉强在祭堂子时出来一次,尚需人搀扶方可行走。如此这般,赵率教心中安定,这才汇齐了宁绵各处抽调的兵马,由宁远直奔山海关而去。

  在山海关见了吴襄之后,吴部兵马约摸三万。那吴襄见赵率教带兵而来,便拨给了他一万精兵,汇齐了的五万关宁兵皆乘骑战马,身披明军骑兵的对襟锁子铁甲,如同奔腾的铁流一般,杀气腾腾出关而去。他们身负崇祯击败贼兵,然后攻伐江南的重托,也是明朝最能战,最敢战的部队。那皇太极入侵关内,曾狂言道:“朕入境几两月,蹂躏禾稼,攻克城池,曾无一人出而对垒,敢发一矢者。”而这支关宁兵,也是明朝唯一一支敢于正面对抗八旗,血战不惧的强兵劲旅。

  就在赵率教带着这支强兵过半的精兵劲卒,听皇命与恩主袁崇焕之命出关,准备为朝廷卖力征剿农民起义之时。不但是他,袁崇焕,还是远在南京的张伟,却都是不曾想到:这支强兵的一举一动,乃到整个明朝的内部局势,还有张伟攻伐江南对自已举措的影响,早就落入了皇太极的算中。

  吃了张伟一大闷亏,甚至宸妃因之而死,庄妃几次自尽而不得。皇太极开始几乎被一闷棍敲死过去,不但是身体大坏,就是他有心振作,属下的各旗主亲王贝勒也是难以听命。若不是从小就跟随努儿哈赤出兵征战,再加上这些年攻明伐地,无论是治政、军事,都是满人中众中交赞的顶尖人才,他早就被心怀不满的旗主贝勒们撵下台去。

  即便受到如此打击,蛰伏了几个月之后,又暗中以手腕控制各旗,依靠着这些年的经营,还有属下蒙汉八旗的支持,早在张伟攻伐江南之时,皇太极已然恢复振作,重掌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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