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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珠楼主小说全集TXT格式-女侠夜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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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4-12-26 09:37: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女侠夜明珠

    第 一 回
    野岸识佳侠 广殿松祠惊绝艳  鱼篮开法会 满江星火放河灯

    浙江温州府山水最为灵秀,境内乐清县雁荡山风景尤为奇绝,自汉晋以来,名贤足迹甚多,流风遗韵艳传千古,凡称两浙山水之胜者,莫不首推雁荡。温州因是府城所在,离海只三十里,水陆要冲,四通八达,虽然僻处东匝而民风淳淳,人物韵秀,文物之盛照耀东南,出产又极丰饶,本来人民安乐,极少盗贼之患。
      这年由温州到雁荡这条路上突然出了两个隐名侠盗,操着关西和四川口音,常时往来出没于温州、乐清、雁荡之间,各穿着一身黑衣,头戴面具,鬓间插着一朵红绒梅花,身手矫捷,动作如飞,曾于一日夜间往来上述三地,专偷大户,人不能近,一任用尽方法,派上许多名捕,休想动他一根毫毛!最厉害是,二人偷盗以前必在事主家中留下梅花标记,有时并还留书,写明须要何种珍物和多少金银,事主胆小,知不能抗,如照所说准备,放在房中或者天井以内,人全避开,还不至于伤人,多受损失;如若报告官府,派上兵差捕快暗中戒备,意欲擒他,那就倒了大霉,无论防范多严全无用处,只梅花标记一留,至多三日之内,所说珍物金银定必如数取走,到时只见两条黑影一闪便即无踪,一个不巧还要伤人,休说擒他,连真面目也无一人见到,闹得官差捕快为他屡受严责,恨如切骨,偏是无奈他何。总算二侠盗轻易不肯伤人,就遇官差环攻将其围困,也只打倒一两个,纵身一跃,便即飞去,拿他无可奈何。因不曾伤过人命,官府讳盗,当他飞贼小偷。每遇差役受比不过、全家监禁、不可开交之际,事主定必接到警告,令向官府撤销告诉或是设法化解,否则不特盗光财物,还有祸事,事主自然害怕,不再追究,可是过不多日,又有盗案发生。官府无可奈何,只得一面加紧防备,一面聘请名手武师百计擒捉,始终无效。二侠盗人颇慷慨,所偷金银多半散于贫苦,富绅上豪恨之入骨,穷人对他却极感德。平日混在人丛之中,谁也看他不出,人更机智灵警,行踪不定。有那口快的人对他议论,说好无事,只一笑骂,唤他强盗,早晚必吃苦头,因此谈虎色变,谁也不敢说他半个不字。似这样过了两年,悬案甚多,为他丢官的已有两人。
      最后一任知府川人李元甫是个清宫,新升知府便遇到这样难题,到任禀见时,藩司当面严命,非将二贼擒到不可。元甫科甲出身,人甚风雅,生子李善,年已十九,因是从小多病,经父执劝令习武,到十四岁上忽转强健,不特文武全才,人更聪明,机智绝伦,只是天性淡泊,不乐进取。元甫生有四子,对他最是钟爱,因劝李善习武的是个至交老友,精于风鉴和大素医理,说此子生具慧根,不是富贵中人,最好听其自然,不必拘束,迫令进取。元甫因爱子从小多病,骨瘦如柴,自从习武之后,人虽转弱为强,但他不喜举业,习武之外,最喜欢看道书,游玩山水,暗付:“我儿文武全才,本来功名极易,偏生性耽风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刀枪拳棒样样皆能,只一命习举业,立时生病,人也闷闷不乐,好在长子已然中举,三、四二子也都好学,功名定数,既非此道中人,已然是个秀才,不算白丁。”也就听其自然。
      李善见慈父不再拘束,越发自得,每日琴书啸做之外,时往天台、雁荡山水胜处登临游赏,到处寻访异人,所交往的朋友也都豪侠少年、风雅之士。温州本在匝江南岸,城北江中有一岛屿,上面有座江心寺,为宋朝有名禅林,十大名刹之一,濒江而建,巍峨庄严,正门头一重是韦驮殿,二层正殿有一长廊,西头通一小院,院中有泉,名为灵寿,水量极轻,无论何物掷向水中,必要浮沉几次方始下落,当地人又名廉泉。庙中花木掩映,禅房清幽,方丈天澄精干诗画,掸修灵悟。李善久闻永嘉山水之胜,随宦到府,第二日往游江心寺,与天澄一见如故,甚是投缘。
      李元甫清官而兼能吏,所到之处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行事问案向来隐秘,事前丝毫不动声色,纵以夫妻父子之亲,也轻不泄漏一字。李善因乃父端厚慈祥,喜怒不形于色,多么艰难繁剧之事,向来谋定后动,府城闹贼之事,因奉藩司密令,从未提说;而到任以前,所有事主均接到二侠盗极严厉的警告,说“新任乃是清官,在他任内,我已暂停;日日生涯,再如追控,必下杀手”,全都吓怕,休说向官府递呈催案,连提也不敢提,所以李善并不知道。因见当地山碧水清,民殷物阜,还喜父亲政简刑轻,不似以前两任劳苦,闹贼之事毫无所闻,先往附郭诸名胜之区游览个遍,日常无事,便寻天澄方丈谈禅吟诗。天澄原是一个高僧,见他少年英俊,毫无官家公子习气,也甚赞许,并为他在灵寿泉旁小院之内收拾两间静室,备其夏日避暑、下榻之用,李善本来不耐衙中居住,又当夏时,得此精舍避暑,大为喜慰,于是双方成了莫逆之交,越处越厚。李善禀明父母移居寺中,除日常早起回衙参见问安外,轻易不在衙中居住。南方天热,温州虽有海风调剂,早晚还好,中午却是热极。江心寺因在水中,江风浩浩,所居又极清雅整洁,窗外绿竹、芭蕉浓荫满屋,置身其中,顿忘炎暑。日常无事,不是跌足科头,方床午睡,便是荷院吟诗,香厨赌酒,再不便是凌晨放舟,深宵舞剑,日常生活倒也逍遥。
      这日正是七月十五日,寺中盂兰盆会,作佛事的甚多,善男信女参拜不绝,晚来更在临江大放花灯。此是一年一次的中元鬼节,寺僧道行又高,人人信仰,倾城往观,热闹非常。李善喜静,不耐香客烦嚣,所居偏院旁之灵寿名泉又为游人临观取饮之所,本想一早回衙省亲,暂住数日,会完再到寺中居住,不料李母信佛,已先许愿,并还暗中命人放了一个焰口。因李善与寺僧交厚,自己是官眷,不便久留,烧香之后便要回家,令其照料,正命下人往寻。李善得信,禀明了之后,重又赶回庙去。天澄先只听说日前有人来定焰口,不知李母善举;及听李善一说,答应到时亲往主持,施食升座。李善知方丈有道高僧,轻不应人法事,闻言大喜称谢。
      天澄合掌笑道:“今夜居士最好回衙,免却许多烦恼,不料老夫人发此善愿。老僧近年虽不应人佛事,有人来定焰口道场不会不知,只尊管前日来时,正和居士同绘那幅大散花降魔图,一时忽略,不曾留意。今早居士回衙,还代喜欢,以为居士夙根深厚,以后一甲子虽然介在仙凡之间,但是若无这段因果,成道要早得多,免却好些烦恼。所以今夜盂兰盆盛会虽嫌人多烦杂,但那十七处法台主持僧人多非庸流,到了子夜,沿江五百里内孤魂怨鬼齐领布施。居士平日常谈因果报应,只惜鬼神路远,不能亲见,今夜在法胜禅师佛法支持之下,常人所见虽只是一片黑风冷雾,居士如随老僧往谢公亭后小山上临高下望,便可看到群鬼争食、皈依实景,便那四万八千盏河灯由匝江上流第一座法台放入江中,蔽江而下,也颇壮观,如非内有原因,怎会让居士回去?既然如此,可见定数难移,一任居士深于禅悟,终非我道中人,索性随遇而安也好。不过这场焰口改由老僧升座,居士烧香之后尽可随喜,只不要管闲事便了。”李善因方丈平日时常示意,自己将来必有出世之望,不归于佛即归于道,只借尘缘未了,如能摆脱,三年后便可皈依佛门;闻言料有原因,因正事忙,也就不再深问,便率二仆同往李母所设道场之内主香照料。一会李母来庙上香敬佛,李善随侍在侧,因是官眷,元甫家规严肃,原由后门坐轿微服而来,烧完香,看和尚升座念经、上了表文、焚牒之后,匆匆归去。
      这时,江心寺一带水滨,连同匝江两岸,盖上二三十座席棚,香客游人之多盛极一时,席棚内外游人往来出入不断,大时又热,李善不耐烦嚣,问明上香时间次数,便往外走去,本意寻一清静之处暂避,也未带人。出棚一看,各席棚人已布满,庙内外香烟缭绕,结为云雾上腾,这还是在申未之交,人已这样多法,料知夜来必更热闹。在谢公亭侧临江眩望,各处席棚都是张灯结彩,幡幢林立,香火辉煌,游人如炽,梵呗经鱼、钟磐之声晃漾江波,响彻水云,心想人多天热,汗气熏蒸,实在讨厌,古松祠想必清静,无什游人。祠离谢亭不远,原是前明温州郡守陆公祠庙,陆有善政,郡人感德,为建此祠,以志去思。中有古松,浓荫蔽日,院字深宏,平日颇为清静,这时也有不少游人前往瞻仰遗像,但比别处人少得多,往来也多衣冠中人,不似各寺院芦棚中嚣杂凌乱,人头拥挤。祠中香火认得李善,忙来请安招呼。李善笑说:“无须。我嫌人多天热,庙中客满,来此觅地少歇即去。”正说之间,忽见两个貌相英秀的少年由内走出,互相对看了两眼,刚迎面走过,倏地眼前一花,心灵上微微一震。
      原来李母周夫人乃李元甫继室,是个才女,三十多岁始有喜兆,时正随夫宦浙,因丁外艰,带孕回转川东故乡,到十四个月上方得临盆。李善降生之夜,元甫正卧书房,因在杭时与灵隐寺僧善因交好,这夜正在书房想念,打算通书问候,忽然人倦入梦,见善因和尚匆匆走进,纳头便拜。元甫因和尚年将九旬,平日交厚,互相礼重,忙即答拜,欲往扶起,和尚忽然掉头往内室中走去。元甫因夫人怀孕,久误产期,人都说是怪胎,时常愁虑,见和尚直冲内室,急醒过来,正想梦境奇怪,忽听使女来报,说:“夫人梦中见一老和尚进房叩头,惊醒转来,婴儿已然降生,天已丑时,特来报喜。”元甫闻知母子平安,料定婴儿必有来历,心中高兴,忙即入内,隔房询问。周夫人答说:“婴儿寤生,胎包之外还包着一层薄皮,身虽瘦小,倒还坚实,只是目光亮而发呆,至今未有哭声,不知何故?”元甫夫妻情厚,见大人无恙,虽觉婴儿不是寻常,照理不应如此,好在母子平安,初生还看不出,也就听之。
      过了三朝,先见婴儿不肯吃奶,恐养不活,后才试出是胎内素,奶娘只一吃荤,婴儿定必呕吐。周夫人因婴儿怀孕太久,多受累赘,对于婴儿虽不甚喜爱,但因头胎生女不育,只前房留有一子,见婴儿年已两岁,终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却极发呆,啼笑皆无,又是那等瘦弱,老不长大,恐其难养,也颇担心。素日信佛,因元甫三百年书香世家,最重礼法,妇女不能入庙烧香,便自暗许心愿,保佑婴儿成长,不是痴呆,到杭便往灵隐寺敬香。不久元甫服满,重回浙江,因婴儿生时曾梦禅友善因,取名李善。到了省城,周夫人瞒着丈夫前往灵隐寺烧香,由乳娘抱着,刚一下轿,走近山门,婴儿一眼瞥见山门内四大金刚,当时怪叫了一声吓昏过去。周夫人背夫进香,将儿吓死,自是惊急,连香也未进,便抱住儿哭喊,命人取水灌救,一面飞马延医,元甫忽由庙中走出。夫妻相见,周夫人方自愁急,婴儿忽然哭醒,元甫不特未怪夫人冒失,反同往各殿进香,然后同回。到家一谈,原来元甫因婴儿有善因投梦之征,觉着不应如此痴呆,也在这日去往庙中打听,得到婴儿降生之日,善因也恰在那一天圆寂,相差只两个时辰,越发认定高僧转世;又见婴儿由此改了常度,灵慧异常,也能吃荤。周夫人见他聪明,教其认字。婴儿记性竟好得出奇,过目不忘,三岁未满,便授以《诗经》,九岁便读完《十三经》,通晓史鉴,一时江南有神童之誉,只是骨瘦如柴,貌相过于清秀,两老恐不永年,日常担心。后经好友劝习武艺,到了十四五岁上身体突转强健,人也长大,英俊非常。
      因是从小爱武好道,天资灵敏,把男女居室认作人生至秽,一向不喜妇女。刚进庙时,曾见面前正殿窗内似有少女人影一闪,并未留意。后见两少年生得彬彬儒雅,貌相英秀,断定不是俗流,便多看了两眼。人走以后,刚一转背,瞥见面前又有一个穿青罗衫的少女对面走来,正由身旁从容走过。那少女看去年约十六八岁,长身玉立,肤如凝脂,星眸炯炯,艳光照人,端的丰神绝世,休说平生仅见,便画图中人也无此美艳。虽未缠足,但是丽质天生,称纤合度,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造物匠心巧思,特意为她妆点琢磨而成。尤其是那一双纤足,不假缠裹,自然娟秀,圆肤六寸,罗袜如霜,不染丝毫尘垢,说不出那一种高雅清华、飘然出尘之致,由不得目眩神摇,心神欲飞。人已过去,望着少女后影还自出神,暗忖:“此女直似天上神仙,人间哪有如此佳人?看她铅华不御,装束虽然淡雅,所着衣质也非寒素人家,这等美貌少女,如何孤身一人,不带伴侣,独自游山逛庙,行动又是那么从容轻快,好似学过武功神气?”有心跟去探看来历下落,又觉此举唐突佳人,迹近轻狂,于理未合,只得罢了,随去偏院静室中小坐,心终放那个少女不下,忍不住向香火盘问。
      香火答说:“自来未见此女在附近各庙走动,方才公子来前,她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先向我打听陆公后人家居何处,是否随宦落籍,后又探询积毅山后一个财主,随往正殿游玩。我见公子走进,赶来请安,她便走出,来历不知。”李善越想越奇怪,平日人本安详喜静,自见少女以后,不知怎的,心烦意乱,脑海中老深印着少女婢婷倩影,怎么也去不掉。后来实在坐不下去,便自走出,到了庙外,又觉心烦,本意不想寻那少女,人却信步往右走去,心想这里四面皆水,非船不渡,又当西初,少时便有香会,各芦棚中,和尚、善信均要联合一起沿岸诵经,超度孤魂,会完又是焰口道场开头,天也凉爽,照例比白天还要热闹,此女必是许有心愿,或是随同家人来作法事,决非孤身,何不去往各芦棚中绕上一回,也许能够遇上。不过此女形迹可疑,虽无别意,也预防人误会,好在今日人多,谁都往来乱走,还可掩饰,作为无心相遇,有何不可?心念一动,勇气大增,便随众人往各芦棚中走去,表面闲游,暗中留意,将那十余座芦棚全都走完,并未见少女影迹。
      四外一看,沿岸停泊的游船甚多,都是有来无去,内有三条渡船专载香客游人,也是如此。时近黄昏,游人越多,各棚内钟鱼梵呗之声响成一片繁音,人声嘈杂,到处都是卖零食瓜果的小贩,心料少女既来此地,不论是烧香还愿,做道场,或是游玩,看放焰口花灯,均不应在这盛会开始以前回去,何况先前又向香火打听陆家后人,分明有事来此,如何就走?也许往来相左,杂在人堆里面不曾看到,决计再找一遍。这次改走反路,哪知仍未见人,方始失望。因在人丛中拥走了一阵,身有热汗,见前面临江柳荫之下地较僻静,只停着一个卖凉面的小摊。天色甚是晴朗,斜阳已将沉水,只剩大半轮红影远浮东方水大相接之处,光芒万道,把西半天全映成了红色,水面上闪动起亿万片金鳞。长江落日看去十分伟大庄严,而这东半面却是云静天空,暮烟欲浮,柳丝拂拂,低及水面。那高约六七丈的柳树梢头却悬着磨盘大一轮明月,柳枝因风飘动,月华也随同隐现。树下面摊左侧泊有一条小船,舟人似看热闹走去,空舟无人,钓筒斜挂,静悄悄的停泊在柳荫明月之下,清景如绘,与芦棚这面的繁喧景象寻常之间宛如隔世。因觉地方甚好,又值腹饥,素性旷达,不拘小节,欲往乘凉避嚣,吃点凉面点心。
      刚一近前,那卖凉面的名叫陈二,向在庙前做生意,认得李善,忙起招呼让座,问:
      “相公可吃一碗凉面?”李善刚一点头,忽见身后走来两人,正是古松祠所遇两少年也来吃面。李善见陈二对两少年甚是恭敬谦和,好似相识,不合当面询问,可是越看对方,越觉气度冲和,语声清朗,只是外方口音。自来惺惺相惜,由不得一见投缘,方想攀谈,两少年已端了面碗走向柳荫小船上去,各把长衣脱掉,由船内取出食盒,一会摆了好些酒菜,再取一坛酒出来,将坛打开,老远便闻到酒香,两少年便箕踞船头,临流对饮起来,相对说笑,旁若无人。李善见对方豪情雅致,酒量甚洪,偏是笑语从容,一味浅斟低酌,不似寻常酒徒烂饮俗气,端的风雅得可爱,不由心生欣羡,悄问陈二:“你认得这两人么?”陈二闻言,大惊失色,连忙背着小船摇手示意,不令多问。李善见他那等害怕,好生奇怪,正想再问,忽听小船上高呼:“再添一碗面来!”陈二忙声应诺,匆匆配好作料,把面端去。李善见陈二去时满脸愁惊之容,和少年低声说了几句,同时却改了喜色,正要探询,陈二先悄声说道:“那两位客人间相公可要上船同饮一杯呢。”
      李善闻言,正合心意,连忙点头,低嘱陈二:“不要收入面钱,这里有一两银子,可代我买些瓜果食物送往船上。”孙二悄答:“银子不敢收,相公先去,明日再往庙中领赏不迟。”
      李善见陈二坚不受银,急于往见少年,心想明日会账也是一样,便往船上走去,笑说:“二位尊兄对月开榕,临流畅饮,高人雅致,离俗超尘,不料江左风流重见今日。”
      话未说完,两少年已一同起立,接口笑道:“尊兄名家世胄,翩翩公子。愚弟兄草茅下士,偶然乘兴,舟中小饮,两见驾鹤之姿,心生钦慕,竟蒙纤尊降贵,不嫌剩酒残肴,光临同饮,幸而何如之。”随请李善同坐共饮。李善请问名姓,两人同声笑道:“愚弟兄秦陇野人,因爱江南山水文物之盛,来作漫游,旅次经年,不久归去,山野之人,难于仰俯交游,偶然萍踪遇合,明日便是东西。尊兄性情风度颇似我辈中人,有缘即会,缘尽则分,人世茫茫,大抵如斯。本是风来水上,云渡寒塘,互询姓名岂不多事?舟中虽无兼味,酒却不恶,还是多饮几杯吧。”李善见二人吐属风雅,丰采清华,微笑答道:
      “神龙见首,雪鸿无痕,两兄高士奇人,得奉杯筋,已属幸会,本不应以世俗通候为请,恕我冒昧,且罚三大杯,以赎失言之愆如何?”内一自衣少年哈哈大笑道:“想不到匝海三年苦乏知音,今日竟遇通人,吾道不孤,此行快事以此为最了。”另一矮少年笑道:
      “鸿飞冥冥,大人何慕,倘有延误,知音其何以堪?我看还是昨晚所说那句话罢。”白衣少年答道,“嘉客在临,此时只宜畅饮,谈此无聊之事做什?”李善不知对方言中之意,方欲设词探询,两少年已改了口风,三人且谈且饮,越来越投机。
      李善见对方不特文武全通,多才多艺,并还多游名山大川,见多识广。关于武术所谈尤有根底,固是佩服。两少年见李善风流儒雅,议论精透,无论文学武功均有极深造诣,也都认为罕见的通品,彼此都是相逢恨晚。李善因对方不吐姓名来历,也不转向自己请教姓名,不便再问,心想对方必是风尘中的异人,听口气不久便返关中故乡,难得再见,似此文武双全的清妙之士,出生以来头次遇到,难得是彼此投机,一见如故,偏又不说姓名,令人莫测。正想如何设词再定后会之约,忽想起陈二方才害怕、先忧后喜之状,心方一动。白衣少年笑道:“时已不早,尊兄还要去芦棚内拜佛上香罢。”李善闻言提醒,起身告辞,笑问:“后会何日?可否日内光临江心寺,再图一醉?”另一少年笑答:“愚弟兄闲云野鹤,此事难定,尊兄不必虚候,好在常住庙内,遇机也许便中往访。贤昆仲已往芦棚,只少尊兄一人,时已不早,请先行罢。”李善只得起身。
      走到路上,正想对方口气分明知我家世,连奉母命主持法事全部知道,来时大哥和三、四两弟均还未到,照母亲今日语气,好似父亲不会同来,以免招摇,且看所说对否。
      正寻思间,忽见下人寻来,说:“道场将开,三位相公已全来到,命寻二相公前往焚牒。”李善先觉两少年未卜先知,大为惊奇,一问三弟兄来的时候正在两少年买面以前不多一会,知其先遇,只奇怪这场法事除方丈外连和尚都不知道是母亲功德,江心寺离城又远,随来下人只有一名,自己庙中避暑,也无人知是知府公子,这两人怎会如此清楚、一面命来人速同芦棚,说自己就到,因在船上多吃酒果,一时内急,先去觅地小解。
      再往前走,越想两少年越奇怪,正自寻思,忽听道旁大树后有两人对语。过时,似听内有一人说道:“这事我看十分扎手,还是归报主人,多约几个好手,并还要等他回船,经过乌龙滩僻处才可下手,今日兆头不好。”因正忙于赶回,不曾留意。走出几步,觉出可疑,回头一看,树后乃是两个壮汉,神态强横,知非善类,因见人回顾,匆匆往侧面树林中走去。
      等到芦棚前面,前见穿淡青罗衫的少女忽由对面走来,仍是孤身一人,腰间隆起六七寸长一条,好似暗器之类,行路更快,匆匆相遇,互相又对看了一眼,擦肩而过,心又一动。骤然相遇,不便追踪,又忙着敬佛,只得罢休。当时恐其误会,未便回看,走到芦棚口外,方始转身回顾,人已无踪,不禁大惊,方想此女和两少年均是从未见到过的奇人,不知是否一路?忽听连呼“三哥”,正是三弟李和迎呼出来,同去里面,弟兄四人一同上香焚牒,做完应有仪式。李善因在小船吃饱,见正开素席,问知底下无事,便退了出来。本心再往小船寻两少年一谈,路上想起少女走的也是这条路,此是江心寺后临水最偏僻之处,她孤身一人来此作什?一路寻思,快要到达,见前面小船上空无一人,知己离去。陈二正挑面担迎面走来,唤住一问,陈二只说两少年已走,再问他先前何事惊疑,语便支吾。李善佯怒,怪其不说实话,陈二使一眼色,笑答:“相公爱清静,不会到小山上去,又凉快,又好看?小人少时便送茶来,还是带个西瓜?”李善会意,随点点头,自往小山上走去。
      山上疏落落立着好些松杉等古木,这时月轮已高,照得林中满地碧云似欲流走,江山美景清澈如画,汪风拂拂,暑气全消,果然凉爽异常。遥望沿江芦棚灯火万点,灿若繁星。虽还未到升座施食放焰口的时候,江中已有好些河灯,由上流头随波起伏、飘荡而来。江面上更有富绅用大船木排所结水上道场,钟声饶钹之声与潮声相应。明月在天,香光映水,热闹繁华之中别具一种凄情况味。想起光阴驹隙,逝者如斯,人生百年,有如梦寐,像方才所遇少女直似桂殿仙人下临凡世,此时看她仪态万方,丰神绝代,转眼之间风华消失,终归黄土,再要红颜薄命,所适非人,岂不可怜,令人肠断?似此天人,只宜长生不老,永驻芳华,再遇一个知心多情的如意郎君,常年厮守,心坎温存,才快人心,而免恨事。可惜造物不仁,既将两间钟灵毓秀之气萃此一身,便应保其青春,红颜虽老,如何任其凋谢,受人摧残,徒供后人凭吊之资?这类伤心恨事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以前所遇多是庸脂俗粉,以为载籍流传所谓美人多出附会,爱者为佳,并非真有其人,不料国色天香果然绝世。虽然人世韶华转眼空花,似此绝代佳人能得置诸红闺,与共晨夕,纵令人生短促,亦复何憾?再要巧遇仙缘,同修道业,驻颜有方,长生不老,等诸刘樊合籍,葛鲍双修。天长地久,永伺眼波,只能如此心愿,便为她受尽千辛万苦、八难三灾也所心甘的了。
      独个儿徘徊月下,正在痴想,微闻左边大树后有人喘息之声。过去一看,正是先前所遇两壮汉,被人绑在树上,嘴里满塞沙土,外用布包,瞪着一双怒眼正在强挣,无奈绑甚牢固,不能脱身。李善少年公子,终是无什经历,见这两人貌相虽恶,身受极苦,双手反绑,皮肉紧勒,已全肿胀,忽生怜悯,也未询问经过,先自解绑。壮汉脱身以后,连挖带吐,再松动了一阵手脚,李善在旁连问两次,均未回答。刚一复原,便朝李善说:
      “你不要问,也不许对人说,免遭无趣。”李善见这两人如此狂妄,越知不是善良,刚待发作,微闻身后树枝响动,未及回看,两壮汉忽然大惊失色,慌不迭往山下逃去。本要追问,继一想,这等妄人不值计较,今晚人多热闹,与人争斗容易招摇,方丈又曾嘱咐休管闲事,欲追又止。偶一回望树后,似有人影一闪,走过再看,已自不见。一会便见陈二一路东张西望,悄悄走来。见面,又朝四外巡视了一阵,见无一人,方始低声说道:“相公贵人怎不小心?幸而那两人和你投机,不然,我一多口便是乱子。如非这二位侠客老爷口气似对相公甚好,要命小人也不敢来了。”
      李善问故,才知当地近两年内出了两个有名侠盗,前任便为此丢官。因这两人偷富济贫,神出鬼没,以前两任府县连用重金聘请有名武师,百计擒捉,休说成功,连二人的年貌均无一人见到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只知二人均是外方口音,不喜人议论嘲笑,犯必不容。最奇是行踪飘忽,出没无常,简直无法捉摸。富贵中人遇他不到,如遇光降,必被满载而去。来时均带面具,看不见他的真形。能见到的人又多受过他的好处;便是见过,也无一人敢于泄漏。陈二先也不知便是这两个少年,只为积穀山后有一土豪钱柳泉,年已七十,仗着长子钱魁朝中大官,次子钱耀天生蛮力,是个武举,本人也有功名,倚势横行,无恶不作。本地民风谨厚胆小,畏之如虎。钱家养有不少武师打手,常在外面霸抢民女,自来官府畏势,多不过问,人民也不敢告,遇害的人十九忍气吞声,无可奈何。陈二有一至亲曾受老贼之害,与之巧遇,将人救走。陈二本人上月无意中受恶奴欺侮,也是双侠借故将恶奴打个半死,代为出气,给了十两银子做本钱。因听外方口音,冒失请问,受了警告,不令对外宣扬,所以不敢明言。
      李善闻言,猛想起父亲向例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归省问安,忽现愁容,未及请间,便奉母命回庙,似此积案甚多,有名大盗,省里定必奉有密令,期限也严,难怪父亲愁烦,只奇怪这两人的口气神情、武功文学均非寻常,人又那样风雅豪迈,气度安详,怎会做出此事?心中半信半疑,决计明日回衙问明父亲可有此事再作道理。再问陈二:
      “树上所缚两人可知是谁?”陈二惊道:“这便是老贼手下党羽,想是今日庙会,少年妇女甚多,不知何人被他看中,又想掳去奸淫,被这两位侠客老爷看见,没要他们的命还不便宜?否则,这两人都是极好武功,老贼父子又用木排在江中放焰口,人来甚多,谁敢惹他?”
      李善方悔先前不曾盘问,先就放人,地方上有此两个大害,父亲的官怎做得好?心正愁虑,忽听两岸江心人声鼎沸,宛如潮涌,连忙回看,只见上流头飞也似驶来一条大法船,上面灯火通明,河灯跟着出现,满江皆火。原来此时承平年久,温州滨海要区人民殷富,又最信奉鬼神,每年中元鬼节到处高搭芦棚,施放焰口。一般绅商富民更在沿江大放河灯,超度亡魂,互相争奇竞巧,盛极一时。先前已有一些河灯五五顺流漂荡,这时正是各富豪开始竞赛之际,沿江饶钹钟磐、经鱼梵呗之声嘈成一片繁音,远近相闻。
      忽然上流头驶来一条法船,那船长约五丈,宽只数尺,和端阳节的龙舟大同小异。船头上搭起一座法台,台上一对素烛,粗如人臂,上供香花果饼、五谷盐茶之类,当中站着一个全副禅装、身材高大的中年和尚,手挽法决,口诵经咒,一面抓起五谷盐茶往江中撒去,两旁八个小和尚,各将船头上堆积的馒头米饭大把抓起往江中乱掷。船顶是一白色篷帐,用竹竿支起,四面空敞,内悬无数纱灯。船舷上又有百十盏莲花灯,作两行排列,每边十六个各穿彩绸密扣短衣、裸着半臂、手执木桨、头带莲花形彩帽的壮士,船中二三十个奏乐的俊童少女,各持乐器吹奏,笙萧钟鼓之声响彻水云。那船上下前后点满灯火,由那三十二个壮士一齐划动,望将过去,直似一条火龙在水面上缓缓驶来。
      因江心寺法台最多,这时芦棚已全撤去,所有法台全都临水,各有河灯放入水内,和尚正做焰口施食,到处幡幢林立,香烟缭绕,灯火辉煌,正是道场怯会最盛之时。当地又在江中,四面环水,所有法船到了寺前均要环绕三匝,再各随其便在江中往来游行,趁上一阵热闹。等到法事做完,然后就江中焚烧法船箔锭纸钱之类。那条形似火龙的法船相隔江心寺约有里许,后面十几条大小法船也由离寺数里的芦棚前面突将灯烛香火一齐点燃,相继驶来。虽没有第一条船那么长大,但也各有胜人之处。江中自从黄昏以后游船渐多,加上几处水上道场,本就热闹非常,经此一来越发火炽。李善方觉此举要耗不少人力物力,与其把有用财物耗之于鬼,何如用以拯济孤寒,施之于人岂不更好?忽听一声炮响,先是一枝火箭带着大串流星由上流头冲霄而起,紧跟着锣鼓之声连连响动。
      遥望上流水天相接之处忽现出两三片红影。随听众声欢呼,水陆喧哗,纷喊:“河灯来了!”跟着便见红影化为火云,光焰耀空,逐渐展开,化为千万点火星,顺流驶来。指顾之间,万千盏河灯已由上流头蔽江而下,一时满江皆是这类莲花灯布满,随流漂去;后面的还来之不已,当时成了一片火海,连天都被映成了红色。头条法船到了前面江心便自停住,细吹细打起来,后面的也相继到达。
      李善一数,共是大小四十三条,到齐以后,都将船头向前,环绕江心寺作一弧形,环对着方丈天澄主持的法台排列,只头条法船独自当前,仿佛群龙之首,居中领导,无敢与争。行列又极整齐,大船独自居中向前,看去好似一个极大的火燕贴水张翅而立,甚是壮观。再定睛一看,所有法船前面均有一对大纱灯,上写船主人的姓名堂号。当中大船上,双灯之外,并有一面黄旗,上绣一个大“钱”字,船头上站着两个壮汉,正是先前所遇土豪手下徒党,已各换了一身新衣,手执钢叉,神态凶横,旁若无人,不禁有气。因想父亲在任,决不容这类凶徒横行,便往水边走去,意欲晴中访问,留神查看对方虚实,以为异日除害之计。刚到水边,忽见一条小船,上坐二人。这时灯月交辉,水面上荷灯万盏,随波荡漾,所有游船十九灯彩辉煌,笙萧鼓乐奏个不停,哪条船上都是里外通明,惟独这条小船未点一灯一烛,船上两人文生打扮,对坐舱中,由船后一人手持双桨划行水上,穿波急驰,其速如飞。本由左侧大船缝中突然穿出,往右侧掠波驶去,一晃不见。自从这数十条法船作半环形排列以后,离岸四五丈江面空处照例不许舟船经过,所有游船均在法船两翼尽头处停泊遥观,有的均已登岸,立在处道场法台侧看热闹,小船突然游过,李善只顾向陈二询问土豪劣迹,先本不曾留意,及至各船纷纷喝骂,当中大船上人更是其势汹汹,待要动武,小船也由当中驶过,李善这才看见背影,觉着船上两人好似前遇少年,船己绕向江心寺后,心中一动。
      李善方要跟踪赶去,忽又听法船右翼尽头有两游船互相喝骂争斗,与岸上观众喝彩之声。探头一看,原来是只小游艇,中有数人,似与隔船上人争吵,船头上立着一个青衣女子,疑是心中所想之人,不顾再寻先那小船,忙由人丛中绕路赶去。每年盂兰盆会虽然盛极一时,但因观众大多,加上土豪富绅互相争胜,一个不巧,事完便要发生械斗,多伤人命。积习相沿,均认此举关系当年收成,无法禁止。照例每当会时,官府必要多派兵役,到场镇压,幸而人民迷信神权,非真万不得已,即便双方势均力敌,两不相下,非是深仇大敌,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在当夜真个动手。内有几个倚势横行的土豪恶人,本地人俱都知道,更是忍气吞声,不与计较。故此械斗发生多半是在事完之后,只官府贤能事前得信,仍可消弭。
      李善到时,见那游艇共只母女二人,同一年约十三四的幼童,操舟的好似婆媳二人。
      等到近前,事已过去。定睛一看,船中女子正是陆公祠所遇青衣少女,不禁惊喜交集,低嘱陈二向游人打听,才知少女并非当地人,似由外地来此敬香看会,雇了一个游艇,夹在游船之中赏玩河灯、盂兰盆盛会,不料遇见小贼钱魁手下徒党,看中少女美貌,驾一小舟尾随调戏。因船主姓尹,与婆媳二人相识,竟将尹婆唤过船去,令向少女之母劝说,命将少女献与钱魁为妾,因被对方骂了几句,贼党共是三人和一船夫,欺对方均是妇孺,竟过船去,意欲恃强相迫。哪知少女也是大家之女,同来老妇并非女母,乃是长亲,先在日间已遇贼党尾随,方才又加调戏,均未理睬。及见贼党凌逼更甚,不由激怒,挺身上前,始而向其理论,贼党自然不听,妄想行强,下手抢人。少女年纪虽轻,却有一身惊人本领,只一伸手,先将当头一贼点倒在地。同来二贼不知厉害,同时伸手,一个被少女一脚踹翻,另一个也被点倒,不能言动。少女这才当众宣布贼党的恶迹丑态,并说:“同船便是陆青天的后人,也是自己姑母,新由外省来此寻访,黄昏后才得寻到。
      因表弟年幼,想看河灯,又因不久便要离去,为此雇船游玩。觉遇贼党驾船尾随,口出不逊,心想这般无知匪徒不值计较,仍未理他。不料过船行凶,诸位眼见,凶器尚在手内,闻说当地府县人甚清正,诸位可代我把官差寻来,将其送往衙中究办,并烦作一干证。”
      三贼中只有一人能够说话,见此举丢人太甚,虽然恨毒,无如对方武功高强,新任府县清正威严,一旦经官,事易闹大,正自愧忿。少女因旁观人均怕老贼父子威势,不敢多事,越发有气,竟要在三贼脸上留一记号方肯放走。这三贼党原是小贼所聘武师,已然丢脸,再被人留下记号,以后如何见人?没奈何只得低头服输。同时,另一贼党看出对方虽是女流,并不好惹。又听说知府当夜微服出游,并带有两名北方聘来的名武师和几个得力捕快,杂在人丛之中,钱氏父子恶迹大多,到处仇敌,惟恐被其发现,把事闹大,便装好人,上前劝解,再三向少女说好话,才将三贼释放,少女似知那人不是善良,放人时笑说:“我名浦文珠,素来不畏豪强,现住我姑母家中,秋凉才走。谁不服气,只管前往寻我。”贼党同船,狼狈而去;众人料知钱贼父子必不干休,有两个好事的先在一旁劝解,人去以后便劝文珠说:“姑娘本领虽高,终是女流势孤,这河灯就是初起时好看,天已不早,请回府罢。”文珠笑答:“我闻当地官府甚有贤声,决不坐视恶霸横行。清平世界,万目之下,难道这群无知匪徒均敢聚众行凶不成?”两人见劝不听,恐被贼党耳目听见,告辞走去,别的人自更不敢上前。
      李善到时,文珠已回中舱,与同来陆氏母子观赏河灯,言笑自若,和没事人一样。
      李善借着柳荫掩蔽,朝船呆望,越看越觉船中人丰神绝代,仪态万方,由不得看出了神。
      正在发痴,忽听身后笑道:“相公,这朵玫瑰花有刺呢!”李善回顾,正是陈二随在身旁,尚未走开,不禁脸上发烧,强笑答道:“休要胡说!这位浦姑娘和天上神仙一样,如何可以无礼?我因学过几天武功,觉她小小年纪,怎会有这等惊人本领?可惜不知她的来历住处,又有男女之嫌。如是男子,我真想和她领教呢。”随听身旁不远有人接口道:“这个容易。”回头一看,立处左近游人甚多,也看不出是谁,是否为己而发。一想语音甚低,决不会被人听去,心方寻思,陈二笑答:“相公要打听她的来历,果是容易。我看尹三婆和她三人甚熟,明早一问即知,再去庙中禀告如何?”
      李善心方一喜,又觉父亲在此作官,自己无故访问民家少女,于理不合,只得说道:
      “这个无须,我不过见她武功甚好,说说而已。男女不便向人打听,易遭误解,还当我也是个坏人呢。”说完,自觉口不应心,又见为时不早,少女朝自己连看了好几次,恐启对方疑心,想要走开,又不肯舍,只得假装看灯,时朝船上偷看。本意对方不会觉察,谁知双方目光老是相对,每一接触心便怦怦跳动,也说不出是何缘故。似这样,挨到焰口快要放完还不舍走,江中那等繁华的景象直如未见。后来江中焚烧预搭的冥器法船,陈二想要回去,笑说:“相公怎不往当中正台去看老方丈的佛法?”这才想起天澄和尚曾令自己往谢公亭后小山观看群鬼争食时景象,自己正作法事,也未前往照料,忙令陈二回,自由游人丛中往当中法台挤将过去。到后一看,江中正烧法船,法事已成尾声。
      初意钱氏父子见手下徒党为人所伤,必不甘休。细一察看,除当中法船尚在,钱家的游船已不知去向,方觉奇怪,李和忽然走近前来,低声问道:“二哥可知爹爹也来了么?”李善闻言大惊,忙问:“现在何处、可曾回衙?”李和答说:“爹爹来意不知,也不许问,由辛、游二位武师暗中保护,扮作三个香客来此,转了一圈,事前还命人通知,不许我们迎接说话,看去好似有什事情,并不单是为了查访民俗。我命李福暗中随往,后来归报,说是同了两个少年在谢公亭上闲谈观灯,辛、游二人均被遣开,神情好似以前相识,谈得甚为投机。辛武师便由亭后走出,将李福赶了回来,说是当晚并无什事,偶在衙中无聊,闻此一年一度的盂兰盆会,来此观赏,并无他意。如见二哥,不令往寻。”李善忙唤李福,一间两少年的穿着神情,与前见舟中少年一般无二。只不知怎会与父亲相识,心中奇怪,不敢违命往寻,意欲绕往谢公亭侧,遥望是否前遇两少年。
      还未走近,便见亭上空无一人,料已离去。再往各泊船处察看,也无踪迹。
      江中纸木扎成的法船已烧,道场法事也早做完,游船纷纷归掉,那数十条载人的法船早将所有灯彩纸扎之物一齐送放江中预先停泊的木排之上,随同排上那条十余丈的大法船一齐焚烧,各自掉头,轻敲慢打,奏起鼓乐,往来路退去。当地天热,有的多就原来游船上乘凉安眠,有的便就相识名寺庙中寄住。这时黎明已近,残月昏茫,前半夜满江灯火已全随流漂去,只水边江岸芦滩边上零落落挂着几盏残灯,先前繁华转眼皆空,一轮冰盘大的明月斜挂疏林小峰之间,残星耿耿,东方渐现曙色,满地果核瓜皮,游人也将散完,只几个香火杂役收拾残余,正在打扫。同来弟兄下人忽然迎面走来,说:
      “父亲命人来说,现已回衙,命众事完速回,只李善今明两日内不奉命不许回去。”说完,便朝预先停泊的船上走去。李善本意回衙向父请问,闻言好生奇怪,只得暗告李和随时留意,如有什事,速即命人渡江送信,又到船上坐了一会,等到吃完茶点,开船上岸,天已大亮。
      忽想起前遇少女浦文珠方才打伤贼党,仇怨已深,决不甘休。先前散会时,满江游船穿梭也似往来如织,因为想找父亲,也未发现她的船影。她共妇孺三人,贼党人多势盛,多高本领也非其敌,如知她的住处,也可暗中维护,偏又避什男女之嫌,陈二也不知向那船家婆媳打听没有。万一土豪记仇,今日一早便往寻事,吃了眼前亏如何是好?
      心中一急,便不想睡,恨不能当时便将意中人寻到,加以保护,才对心思。这时所有游船十九开走,只留住在庙中的一些游客,所乘八九只大小游船停泊庙前,庙后一带地势偏僻,江水又浅,从无一船停泊。李善因对文珠钟情,关切太甚,明知船已开走,仍然沿着江边寻去,心想意中人曾在陆公祠打听陆家后人,时已下午,夜来便见她同陆氏母子坐船观会,也许陆家就住祠堂附近,反正不困,姑且试试。
      走到庙后,发现前面不远临江修竹丛中有一所房舍,正在陆公祠后。及至道绕竹林之外,忽见江边停着一只小艇,正是昨夜所见,心中~喜,忙赶过去一看,果是原船,船中空无一人,船头上剩有半边西瓜和几只桃李之类鲜果,泊在一树垂杨之下,两只小猫正在相对玩弄,追扑为戏,互相驰逐不停,在船头上滚来滚去。东方朝阳由远远波心升起,万道红光斜射过来,映得大片柳林都成金色,江面上也闪动起千万片金鳞。到处静悄悄的,料知意中人住在竹林之内,正要人内访问,刚到里面,见林中一道短竹篱,上面布满牵牛花,正在迎露盛开,篱内一座葡萄架,间以芭蕉,绿荫满地,悄无人声。
      暗忖:“此地修竹高柳,花树参差,小山左列,大江前横,地绝嚣尘,直非凡境,自己在庙中住了多日,附近民家多半相识,这好一所人家景物竟未来过。如在事前与陆家相识,岂非绝妙,何致咫尺蓬莱,通词无计?”念头一转,忽想起对方全是妇孺,昨日三次相遇,未交一言,无缘无故冒昧登门,这话如何说法?不由把初来时的勇气热心一齐去个干净,越想越觉不便,重又退了回来。
      刚一回到林外,忽听身后有人跑来,回头一看,正是昨夜船上幼童。刚把脚步停住,幼童已赶到面前,未容李善开口,喝问:“找谁?”李善素来面嫩,本是满腹热心而来,因见对方辞色不善,知道对方家无壮丁,昨夜隔舟观望,已被发现,一大早寻上门去,多半误会,先前想得好好的话竟至无法出口,由不得面上一红,笑答:“我便住在前面江心寺内,清早无事,来此闲游。因见这里风景甚好,主人必非庸流,意欲登门拜访;后来想起昨夜盂兰盆会,主人定必归晚,未便惊动,意欲改日再来,别无他意。”说时,似闻身侧有人嗤笑之声,回头一看,乃是一根七八尺高的石笋,石前两株老松,数竿修竹,景甚清幽,只不见人。因是男子口音,方想探头石后观看,幼童已怒喝道:“你哄鬼呢!昨夜你就鬼头鬼脑掩在柳树旁边,朝我船上偷看了好些时。后来走去,天已快亮,才隔不多时,一大早便寻了来,意欲何为?实对你说,我陆云翔年纪虽轻,并不是好惹的;何况还有我表姊在此。如不能还我一个明白,管教你来得去不得,昨夜那三个地痞就是你的榜样,不用我表姊动手,也把你打个半死。如若自知无理,趁早跪下叩头赔罪,还可饶你。有话快说,想走不行。”
      李善出身世家,平日对人谦和,从未受过这等侮辱。见对方摩拳擦掌,其势汹汹,说话欺人大甚,无奈自己冒失,对方又是一个未成年的幼童,家中好似无什男丁,如何能与计较?再加心上人就在林内,也许先前发现,幼童奉命而来,休说爱屋及乌,不愿动手,便闹起来也是皂白难分,容易被人笑话。想了想,只得忍气答道:“你一个娃儿家,事须认清,不可随便出口伤人,把好意当成恶意。我在此避暑已非一一日,别的不说,江心寺天澄方丈戒律森严,稍差一点的人岂能在他庙中久住?我此来实是一番好意,你既这样,我也不愿多说,我是否好人日后自知,真要蛮不讲理,可教大人出来,去往庙中寻我如何?”不等话完,陆云翔先喝骂道:“我家只我一个男子,谁是大人?我娘年老多病,再说你也不配见她。想引我表姊出来真是做梦。这一带是我家,由我作主,大清早上无故来此窥探,非贼即盗,说不出个道理,我便要你好看!”随说纵身就是一掌。
      李善武功甚高,如何能被打中?本心不愿伤那幼童,…闪避开,喝道:“你小小年纪,如何不知进退、我不过一时乘兴闲游,并未到你家去,林外又无围墙,谁知是你的家,念你年幼无知,不与计较,趁早停手,各自回去,我也不再管什闲事。再如无理,你便要吃苦了。”说时,又听石后微笑了一声,方想:“此是何人,怎不出面?”陆云翔已自大怒,大喝:“你有本事,只管动手,谁要你让?”随说纵身又是一拳。李善连避数次,见幼童老是不知进退,年纪虽小,身手却甚矫捷,差一点没被打中。虽然有气,终因对方乃心上人的至亲,年纪相差,不愿还手,只得一路闪避。先想将对方引往寺前,寺僧见了必代分证;继一想,对方明有误会,幼童无知,万一说起昨夜偷看玉人之事,岂不难堪?只得罢了。后见幼童一路猛扑,口更喝骂不休,心想:“这等让法几时是了,不给他尝点味道决不会退。”念头一转,喝道:“你这小孩如何这等强横?你家还有大人没有?如有快请出来,我有话说。我不愿以大凌小,已让多次,再不停手,真想迫我给你吃点苦头不成?”
      李善本意想将陆母和心上人引出一个,唤住云翔,索性明说来意。谁知连喝数声,不见人出,对方又是越来越凶,势更迅急,实在按捺不住怒火,重又喝道:“此是你再三相迫,不能怪我。但仍念你年幼无知,不肯伤你。”话未说完,正想运用真力,借着架隔,给对方吃点苦头,好使知难而退;猛一眼瞥见林侧石笋旁有一三尺多高的石桩立在地上,心念一动,双脚一点,往斜刺里纵去,到了石前落下,大喝:“我先教你看个榜样!”说时双手一分,一个大鹏展翅之势,下面金鸡独立,横起右腿,运用真力朝着石上踹去,叭的一声,那石竟被一脚踹断,碎石纷飞中云翔也跟踪追迫过来,见那三尺来高、尺许粗细的石桩被人一脚踢断,竟如未见,依旧扬拳就打,举脚就踢。
      李善拿他无法,身形一闪,一个旱地拔葱之势凌空而起,刚由云翔头上飞过,猛然发现云翔来势特急,正往前扑,脚底又误踏着一块碎石,一下扑空,待往前面断石桩上蹿去,料非跌倒不可。因和云翔打了一阵,看出对方年纪虽轻,武功颇有高明传授,貌相又极俊美,早就有些喜爱,况又是心上入的表弟,虽见对方蛮横无理,不知进退,心中有气,始终不愿伤他。这次因是来势特急,意欲施展轻功,使知利害,及见一下扑空,看神气已收不住势,非跌向断石之上不可,惟恐无意受伤,仗着天赋异禀,轻功极好,见势不佳,忙用师传绝技,身子一侧,一个风卷残花,化为鱼鹰掠水的解数,百忙中掉头向下,人未落地,手已先到,一把抓注云翔裤带,就势上身往外一翻,身子一挺,斜蹿出七八尺远近,双脚着地,立在地上。纵时云翔因吃碎石一绊收不住势,眼看跌向断石桩上,暗道“不好”,正待用手去撑,猛觉前面疾风撞来,同时后腰一紧,被人抓住,忙就势一挺身;意欲反抗,未容动念,后颈又被人叉住,凌空而起,以为敌人还手,身已被擒,连忙反手乱打,一面用脚乱踢。
      李善只顾救人,不料对方误会好意,因是反手,人又悬空,虽未打中,右肩上却被他倒踢了两脚,不禁有气,忙把真力运到臂上,先反振了一下,突伸右手就势把两条小腿抓住,高举过顶,喝道:“你这小孩太不知好歹,我因见你快要跌倒,恐被断石跌伤,好心救你,如何还要打入?我已将你擒住,要想伤你岂不容易?我向不肯以强欺人。何况你比我小得多,决非对手,趁早停手回去。下次遇事须要分清善恶,不可如此冒失蛮横。今日幸是遇我,任换一人,你非吃苦不可了。”说罢将人放下,以为经此一来,对方当已深知利害,不再纠缠。谁知云翔刚一落地,便追扑过来,口中大喝:“你这无赖,谁要你救?今日教我丢脸,我和你拼了!”边说边打。李善见他气得粉脸通红,眼花乱转,情急之下竟想拼命,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想不到区区顽童如此蛮缠,又不便伤他,正在一边闪避,心中寻思,想不起应付之法,云翔偏是羞恼成怒,越打越急。两次被李善将双手抓住,怎么也不听劝解,口咬脚踢,一味拼命,只一松手便自打来。
      后来李善被迫无奈,暗付:“乃母只此一子,如何听其和人打了这些时不加闻问?
      看此形势,就引往江心寺,也未必肯听劝解。这等烈性直似拼命到底,何不使他略占上风,消气放手,免被旁人看见惹出笑话。”知其不容分说,便卖一个破绽,将双手抓住,笑喝道:“我实在爱惜你聪明胆力,如用点穴法将你点倒,我固免去纠缠,见你年纪太轻,性大猛烈,恐受内伤,更恐我去以后,万一你家师长大人和我门户不同,不能解开,受害更甚。被你纠缠至今,我还有事,必须回去。现在和你商量,你不过打我不中,我又不曾回手,只为先前救你,误认丢脸,不肯甘休,我让你打几下出气总该好了。”说完松手,满拟对方定必乱打不休,好在练就气功,对方虽会武功,决打不疼,只求息事宁人,免闹笑话,打上几下无妨。不料这次竟出意外,说时云翔先是满脸怒容;听到一半,朝侧面看了两眼,微微点头,便不再用力强挣;听完。忽改笑容答道:“我虽年幼,输命不输气,不受人欺。你早这样说话,不就没事了么?你说你住庙内,如是真话,我昨夜观灯还没有睡,夜来无事,也许前往寻你,你肯和我交个朋友么?”
      李善闻言,忽想起心上人素昧平生,无缘接近,想不到对方收风这快,以后彼此来往,不特可为玉人尽心,也许还可得见颜色,心中一喜,便把云翔先前旁观点头、化怒为喜之事忽略过去,随口笑答:“我先前想要登门,本是一番好意,也为素昧平生,无因而至,恐启主人误会,重又回转,是非善恶不久自知。我们相居甚近,如愿去我庙中,我虽无什长处,你终比我小几岁,有益无损。令堂昨夜观灯,天明始回,不敢惊动,等你到我庙内,明日再来拜访如何?”云翔笑道:“这里本是我家祠堂后园,前有一堂兄在此居住,他上月全家迁往杭州。家母嫣居,不耐烦嚣,平日好佛喜静,新近迁来才十多天。家表姊浦文珠昨由南京辗转寻访到此,欲将家母接去,已定月内起身。我先前当你坏人,现在才知误会,怪我不好。不嫌我小,想和你交个朋友,可惜相聚不多天就要分手,只好等到将来再寻你了。”
      李善还想探询昨夜之事和文珠的来历,忽听林内有人唤了一声“云儿”,云翔忙道:
      “家母唤我,夜来再见罢。”李善只得作别回去,归途遇见船家婆媳买菜回来,朝自己看了一看,意似惊奇,对面走过。李善正想钱贼父子就许今日带了徒党来此寻仇,深悔方才未对云翔明言,万一变生仓促,照护不及,如何是好?又想当地孤悬江中,四面皆水,贼党人多势众,必以船来。如被其将人掳走,自己除非事前警觉,有了防备,决难追上。仔细盘算,且先回庙,等陈二到来,向其打听明了贼党虚实,命人过江禀告父亲,将二位武师请来,先防一时。父亲闻得贼党如此凶横为恶,必不宽容,只把这两日渡过,访出贼党恶迹,或是有人告发,不特心上人平安无事,还可为人民除此大害。边想边走,行经昨夜小山石峰之下,忽听一声断喝,迎面转角上飞也似跑来几个背插钢刀的短衣壮汉,紧跟着一股疾风带着一条白影,突由离头两丈多高的山石之上往下飞坠,心疑恶霸带了徒党来此寻仇,只不知峰上纵落那人是何来历,连忙往侧纵退,一面把长衣脱下,定睛一看,不禁惊喜交集、出于意外。
      原来贼党前头共是六人,后面的尚还未到,昨夜所放两壮汉也有一人在内,峰上飞落的那条白影,也是昨夜古松祠路遇、后在舟中同饮的两少年之一,不知双方何事结怨,一言未发,便自交手。心料还有一人尚在峰上,抬头一看,少年飞落之处乃是近峰顶处一块突出的奇石,别无人影,耳听群贼怒骂怪叫之声,朝前一看,就这上下巡视晃眼之间,当头六贼已倒了两个,后面又追来了三个贼党,各持刀枪,一拥而上。少年独斗群贼,手无寸铁,纵跃轻灵,动作如飞,不消几个照面,又被打倒了三个。下余四贼武功较高,少年好似不愿伤人,除开头两贼各被打跌在地伤似不轻而外,下余诸贼只将兵刃夺去,将人踹翻,只不起身再斗,便不再追杀。李善见那少年中等身材,年约二十六七岁,面如冠玉,听他昨晚谈吐何等儒雅,想不到竟有这高本领,并擅空手人白刃的功夫,身法手法灵妙非常,正在自愧弗如,暗中赞佩,忽想起两少年文武全才,人又豪爽英俊,便真是陈二所说隐名侠盗,这等异人也不应失之交臂,难得贼党倚众行凶,正好借着相助以为结纳之计,心念一动。
      因先前贼党持刀聚众喊杀而来,疑是来寻心上人的晦气,早就激于义愤,把长衣脱掉,后见少年武功甚高,只顾惊奇旁观,忘了动手。主意打定,便纵身上前,大喝:
      “大胆毛贼,竟敢白日之下聚众行凶!”说罢正要动手,猛觉身后有人拍了一下肩膀,回头一看,正是昨夜随了父亲微服私访的衙中武师游天彪,不知何时掩来,连打手势,不令上前。料有原故,方想询问,游天彪重又将手连摇,不令开口,手朝四外连指。留神四顾,原来当地乃江心寺后最隐僻的所在,一面是山,余者均是树林,夏秋之交草木繁茂,野麻杂草比人还高,丛莽林树之间现出好些人影刀光,对面来路道旁也有数人,各着短衣,坐在山石之上,乍看好似昨夜未走的香客在乘早凉,因觉面熟,定睛一看,本衙武师火龙镖辛泰也在其内,不禁恍然大悟,知奉父命而来。
      李善暗忖:“这两位均是北方有名武师,昔年往江南访友,受了强盗攀连,问成死罪,铁案如山,已无生理,离家数千里,举目无亲,辛泰想起伤心,正自悲哭,被游天彪喝住,说:‘身负奇冤,乃是定数,人寿百年,终须一死,何必作此儿女之态?鬼如有知,再寻昏官狗贼报仇,倒不如早点痛快。’这时父亲正由于潜经过,去往冒化赴任,恰是邻县,因听二囚北方口音,所寓旅店与监房一墙之隔,听得逼真,一时激动侠肠,仗着和县官是同年,知其人颇清廉,但是仁柔无用,不是能吏,便在当地留了三日,先访出一个大概,往见县官,问出前任定谳只是奉行成案,据呈原供呈报大府,并非有心,于是背人告以冤枉和可疑之处,惟恐县官受累,又想了许多方法旁敲侧击,终于昭雪。
      二人感激救命之恩,由此追随不去。父亲连任繁剧,任多疑难的盗案,从无不破之理。
      二人例不轻出,何况一同出马,并还带有官差捕快和几个得力徒弟,照此情势,不是对那土豪父子,便是对两侠盗。昨晚曾听李福说,父亲曾在山亭与两少年对谈,怎会今日派人擒他,父亲为人最重肝胆,又喜英雄侠士,对于功名前程决不似寻常俗吏那等看重,万不会用诈术埋伏,诱人入网。如非是对两侠盗而来,又不应如此大举,其中必有原因。”
      方自奇怪,耳听道旁树林中又有人发笑之声,偏头一看,哪有人影,同时,对面四贼又有两个受伤败退,剩下老少二贼尚在苦斗。少年穿着一领青罗衫,腰间好似插着一圈似镖非镖、长约数寸的暗器,金光隐隐往外透映,也未见其取用,始终凭着双手对敌,连罗衫也未卷起。先败诸贼除昨夜所放壮汉伤势较重、被同伴扶走而外,下余还有四贼均能行动。因中间发了两次暗器,一半被少年用脚踢飞,一半随手接去回敬过来,贼党打入未打成,反受了伤,经此一来,全都震住,不敢上前。内有一人见势不佳,已先跑去。辛、游二武师和同来多人始终遥望未动,所伏之处多半隐秘,越看越像为两少年而来,只不知何故不曾出手。回顾游天彪已然溜走,暗忖:“两侠盗虽然犯法,不过偷富济贫,人却侠义,钱氏父子却是人面兽心,无恶不作,以爹爹的精明强干,既出私访,不会不知。难道只顾敷衍上官,地方上这等大害反倒留为后图不成?”
      李善心正揣测,忽听喊杀之声,当头一个鲜衣华服的少年手持双铜,带了一伙打手如飞赶来,同来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凶僧和一老年秃子,一到便将长衣甩去,喝令“动手!”和尚把手一摆,狞笑说道:“你们退下,无须倚仗人多,待我上前,看这小狗有多大的本领!”说时群贼正向少年一涌齐上,只和尚,秃子拦住为首少年,向众发话。
      话未说完,猛觉面前人影一晃,秃子大喝:“禅师留意暗算!”话才出口,叭的一声,和尚胖脸上早挨了一个大嘴巴,急得哇呀怪叫,暴怒如雷,手握禅杖,便要动武,随所喝道:“无耻狗贼,人多何用?不必吹什大气,且叫你尝尝一对一的味道。”李善在旁,早看出来人满口川音,身材矮小,正是昨夜所遇另一少年,觉着这一已掌打得爽快,忍不住叫起好来。
      对面贼党先见李善少年英俊,相貌似个会家,早疑是前斗少年同党,如非昨夜所放壮汉认出貌相,向众声言“此非仇敌”,已早上前动手。后来贼党因先斗壮汉已走,因觉李善在旁观战,面有喜容,相隔又近,俱都生疑;再听发话叫好,立时激怒,内有两贼口中怒骂,当先杀上前去。李善大喝:“无知鼠贼,也敢欺人!”正要动手迎敌,先一少年本在独斗群贼,忽然大喝:“这般地痞土棍不值李兄动手!”声随人到,突由人丛中飞起,一跃两丈,似鹰提小鸡一般,由二贼身后凌空飞坠,只听“哎呀”连声,二贼闻了惊顾,己自无及,吃少年一手一个夹颈皮抓住,喝声“去罢”,双手一场,只听“哎呀”连声,二贼已被少年抛球也似甩出两三丈远近,落向道旁野麻林中。跌个半死。
      群贼跟踪赶到,后来少年也和凶僧、秃子斗在一起,忽然回身喝道:“八弟,贼已到齐,只老贼一人在家,随便派两人便可抓来。天已不早,我们该下手了。”说罢,两少年本是空手应敌,突把长衣脱掉,矮的一个手往腰间一摸,取下一根看去又坚又韧、细小如指、长约丈许、形似钓竿的皮鞭。秃子见敌人兵器先环腰间、出手挺直,尾梢甚细,钓丝也似,不禁大骂,喝问道:“朋友,你是何人门下?现雁山六友相识么?”川音少年冷笑骂道:“放你娘的屁!莫非这灵蛇丝所制兵器只有姓石的才有么?三太爷姓简名静,到此三年,今日才露真姓名,难怪你们这伙毛贼有眼无珠,也不打听打听。”
      说时,凶僧手中禅杖才一照面,先被简静一脚踢飞,连虎口均被震得生疼,知是劲敌,随同纵避之势,忙把腰间所带短兵器日月连环钢架取出,一听对方自称简静,所用兵器竟是昔年雁山六友曾经用过的灵蛇丝,不由大惊,但觉敌人年纪太轻,这类异宝奇珍乃有主之物,怎会到他手内?心中迟疑,手中兵器正往下斫,满拟架沉力猛,这类软兵器决禁不住,哪知一槊打下,敌人并未躲闪,只把钓竿横着往上一挡,那么细一根皮鞭竟比钢铁还坚,连弯也未弯,力气又大,凶僧吃这一挡,右臂当时酸麻,暗道“不好”,竿丝尾稍忽似灵蛇掉尾,微一颤动,横扫过来,一下打在肩头之上,似被利刃勒了一下,当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负痛情急,刚怒吼得半声,简静腾身一脚,已踹向凶憎大肚之上,当时口喷狂血,仰跌在地,晕死过去。
      前一少年长衣脱去以后,先把腰间环绕的形似晴器之物连那皮带随手摘下,朝李善抛去,笑说:“小弟不久有事,敬烦李兄代为保管,不必过问,请先回庙去罢。”李善接过一看,皮带甚宽,那暗器乃八口七寸来长的小金剑,连忙应声佩好。群贼因见敌人厉害,挨着便倒,几个有本领的已全受伤打败,多半胆寒,只为小贼同来,性情凶暴,不敢逃退,虽然随众喊杀,只是虚张声势,谁也不敢冒失上前。及至两少年把长衣脱掉,现出那两件奇怪的兵刃暗器,秃于见小贼自不动手,还在一旁厉声喝骂,催令同党上前,先使眼色令其溜走,竟不肯听,因知那灵蛇丝的来历,敌人武功又高得出奇,不敢和人硬对,仗着身法灵巧和多年练就的轻功,正在勉强支持。一见另一少年现出八口金剑,越发心惊,大声喝道:“二侠英雄可是秦岭小双侠么,近年所传侠盗必是二位无疑了。
      你我素无仇怨,只为小弟兄们无知冒犯,才有今日之事。二位只顾赶尽杀绝,可知四外官差罗网密布,我们不过一时气愤,聚众群殴,便到官府也没有多大罪过,况又备有到岸投首的人,至多花点钱便可了事。二位却是奉命严拿的要犯,何苦上人圈套作什?”
      话未说完,简静笑骂道:“我知你这秃贼老奸巨猾,既知秦岭小双侠威名,当知我弟兄的心性为人,他便是我骨肉之交八仙剑李均,如其怕事,岂肯显露行藏?今天还不知谁是上当的呢。”说时,群贼又被李均打倒了好几个,只剩两人想要逃走,李均也未追赶。
      刚逃出不远,便被官差拦往擒去。
      同来小贼钱魁少年好胜,先还负气不肯就退,及听秃子这等说法,简、李二人在外极少显露其名,虽还不知厉害,秦岭小双侠的威名却早听人说过,又见四外埋伏的官差各持器械,由树林和野麻地里现身,往中央走来,想起平日所为和知府的政声,新任县官也非好惹,心正有些发毛。猛瞥见一个同党气急败坏如飞赶来,还未近前,便把双手连摇,高呼:“相公快打主意,老庄主已被官府抓去,消息甚是不妙!”钱魁闻言大惊,不等话完,见秃子正与简静苦斗,敌人始终未下杀手,只用那一根能屈能伸、刚柔并用的灵蛇丝将人圈住,一味引逗戏侮;秃子先还仗着一身轻功勉力应付,几个照面以后便自相形见绌,打是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几次说好话示意同逃,敌人偏不肯听,急得面都变色。小贼到此地步才知凶多吉少,恰好立处临江甚近,有一港汉可通,自持精通水性,故意喝道:“尔等不必欺人太甚,小爷出手便要你们好看。”口中说话,一面脱去上衣假装拼命,暗往后退,冷不防翻身往后倒纵出去,接连几纵便到江边。
      辛、游二武师已率众官差环绕过来,但未动手,仍作旁观,只简静和秃子动手,这一面来去路断,谁也没有料到小贼会赴水逃走,见状同声暴吵,正待追去,辛、游二武师毕竟成名多年,识见过人,先前奉有密令,须听两少年主持自动,不可勉强冒失出手。
      因料贼党人众,带人虽多,全力擒贼,不令漏网,本就看出这两侠盗是异人奇士,再听说起是秦岭小双侠和所用兵器灵蛇丝,越发惊奇,早有成算。一见小贼打算赴水逃遁,众官差徒弟纷纷呐喊追杀,忙喝:“尔等无须妄动,凭双侠在此,还会放鼠辈逃走不成?
      只擒余党便了。”简静接口笑道:“这话不差,八弟擒此秃贼,不可伤他,等我抓那小贼回来。真要被他逃走,我弟兄太丢人了。”话未说完,人已飞身而起,一跃便是好几丈。小贼钱魁也快逃到江边,正待往水中窜去,忽听一声娇叱,一点寒星突由斜里飞来,一下打在小贼的腿上。小贼已然纵起,“哎呀”一声落入水中,仍想负伤由水中逃去,猛觉左腿上一紧,似被毒蛇缠住,其痛彻骨。
      可怜小贼虽会一点水旱功夫,但是从小娇生惯养,几时吃过这样大苦,一面惨号急叫,一面回头用刀去斫。先还当是水蛇作怪,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原来缠腿的哪是什么毒蛇,竟是敌人简静由后追到,扬手一灵蛇丝刚将那条痛腿搭住,顺水面往回倒拖。
      小贼也是平日霸占民女、侍强行凶、恶贯满盈之报,先被暗器将腿骨打碎,再被灵蛇丝一缠,怎能禁受?那灵蛇丝最是奇怪,不特能刚能柔,由主人的心意屈伸自如,最厉害是前半段暗藏吸盘和倒须钩刺,只是血肉之躯被其缠住,立时深嵌入骨,越勒越紧,除非识得灵性用法的行家,休想解脱。小贼痛急心昏,忍不住厉声惨号起来。这一张口,江水立时倒灌而入,伤处又疼得不可开交,惊悸忘魂中妄想用刀斫断,不料那东西坚逾精钢,不用刀斫已疼得刺骨钻心,又痒又麻,及至用刀斫上去,只震了一下,纹丝未动,伤处越发勒紧,皮肉一齐勒断,深嵌入骨,奇痛越发难忍,又灌了一肚江水,等拖到岸上,人已晕死过去。
      另一面,八仙剑李均已朝秃子喝道:“我久闻你这秃赤练是钱贼父子的军师,全家上下除你衣食父母外,把你畏之如虎,可惜人民怕钱贼父于和你的凶威,敢怒而不敢言,连我弟兄在此两三年,也只今春才知尔等恶迹。本意为民除害,因前任官府仁柔无能,已因我弟兄受累,府县一齐丢官;后任府县更是清官贤吏,一则恐再累人受害,再则久闻李知府文武全才,爱民如子,不畏权势豪强,心想看看他的政绩,迁延至今,不曾上门寻你晦气。你三人居然也知道一点避讳,方以为从此敛迹,哪知凶僧一到,故态复萌,昨夜盂兰盆会,又在妄想强抢民女。我想这类犯法的事既有好官在此,决不坐视,无用操心,再说所抢的也是一朵有刺玫瑰,凭你们这班鼠贼,反正奈何人家不得,便由你去。
      谁知你那手下狗党有眼无珠,因听我简三哥说了两句闲话,便命两狗党来寻我们。我因不肯杀人,将他绑在树上,令其传话,后来被人放掉,小贼闻报,竟敢率众寻我弟兄,并想将昨夜女子搜寻回去。”
      “我因昨夜李知府出来私访,无心相遇,谈得十分投机,知他为我弟兄作难,起初想擒我们,一谈之下立时变计,情愿为我弟兄丢官,也不再完此案。所说不问是真是假,他本带有两名武师,好些捕快,并不知我二人本领高下,竟肯当面放过。我先还当他稳中之计,欲擒先纵,自己回衙,暗中令人下手,谁知跟了一路,不特原班回去,还向二位武师下令,即使无心相遇,也须避道而行,以免误会。这等明眼豪侠的好官实是少有,我们今朝自行投到,自愿为他完案,但须事前由我弟兄出手,就便把你们这些大害除去,惟防漏网,故意引逗,等到小贼、凶僧和你一起赶来送死,方始下手。李知府先还再三不肯,经我力劝,方始应诺,照计而行,由我弟兄上场,将你们所来狗贼全数擒住,以应昨夜之言,二位武师只在一旁指挥擒人。休看你年老成精,诡计多端,杀你这秃贼不过反手之势,因你平日虽然助纣为虐,作恶多端,今天倒还眼亮知机,上来便说软话。
      我弟兄向例伸手不打笑面人,为此和你相持至今。现在群贼均已被擒,无一漏网,休说放你不过,借大年纪,平日受人喂养,一旦势败,独自逃生,弃之而去,日后也无脸见人,依我之见,乖乖的放下兵器,任凭官差把你擒走,既免受罪,还显光棍,你看如何?”另一面,群贼在李均挥手为号之下,已被众捕快官差全数上了锁链,小贼也被简静拖上岸来,倒提双足,朝后背心一拍,江水立时吐出,悠悠醒转,点手招呼二武师说道:“贼党全数就擒,无一漏网,但我弟兄也是要犯,已和李老先生说定,二位只管将我弟兄上绑,以免贼党不服气。”
      两武师见双侠这高武功,在自成名多年,尚是初次见到,好生惊奇,闻言同声笑答道:“敝东爱才如渴,自从昨夜一谈,对于二位侠客敬仰非常,来时还曾再三嘱咐,情愿为此丢官,也决不肯侵犯二位一根毫发。只仗二位之力,将钱贼父子和手下恶党除去,为地方上去此一个大害,于愿已足。”还待往下说时,简静忽把面色一沉,瞪着一双精光炯炯的怪眼,说道:“哪有此理!再如多言,便成虚假,烦告李知府,说我弟兄非但见他是个好官,并还另有情投意合之人,否则,任他千军万马也未必奈何我们。此事无须客套,只管公事公办。实不相瞒,那秃贼名叫赤练蛇赛韩信秦江,诡诈刁狡,徒党遍于东南,自身武功也非庸手,如不细心看管,不论监禁押解,早晚必被逃脱。”说时秃子秦江因听李均那等说法,知不能逃,慨然应诺,随同走来。二武师因他无异自投,又知有名巨盗,反正双侠同行,决无差误,便给他留脸,不曾上绑。因双侠词意坚决,苦劝不听,只得告罪应命。
      李善先见小贼投江时曾有少女人影在江边树林中一晃,立有一点寒星飞出,小贼便被打伤,疑是心上人浦文珠。因正擒贼之际,李均又正发话,略一分神,再看已无踪影。
      后来听出双侠竟与父亲约定自行投案,并还代除地方之害,惊喜之余又感又佩,知道父亲最爱英侠之士,决不这等作为,对于双侠必有释放之策,只是拿他不定,两次想要近前答话,均被李均暗使眼色挥手止住,知有原因,心想双侠心意已定,劝必不从,此时相见果然不便,只得中止。本来还想随后跟去,游天彪忽命徒弟暗中传话,说:“大人有命,二少爷千万不可回去。就回,也等三五日后。对于双侠决无恶意,少爷与双侠订交之事也早知道,只管放心。”李善闻言心方略宽,瞥见二武师押了群贼,陪同双侠,正往江心寺前埠头上走去。双侠因小贼凶僧受伤太重,灵蛇丝具有奇毒,恐其身死,并各给了一点伤药,医好方始上路。各庙字内游客僧侣和当地居民听说钱贼父子党徒全数落网,俱都高兴非常,称赞官府贤能之声洋洋盈耳。李善见人民爱戴,经此一来,父亲官声更好无疑,也颇喜慰。

    第 二 回
    古义释黄衫 贤使君深宵逢异士  深情怀翠袖 美少年万里走征尘

    李善一夜未睡,又看了半天,人去以后,天已过午,觉着疲倦,刚一回庙,天澄方丈迎了出来,同去灵寿泉精舍落座,笑问:“居士不该多事,从此恐有不少烦恼。本非佛门中人,老僧无能为力,现有玉块一块,赠与居士,留作他年纪念。将来如往秦岭,经过天马峰,峰顶有一石洞,中一老僧在内坐关,居士见他必不理睬,千万不要介意。
      如有危难之事,可将玉块与他观看,自能化解。今日投案的两少年与居士一路上人,正可由此结交。还有居士虽慕道业,无如姻缘前定,更有夙世情孽,牵缠难舍,以后要费许多波折才能如愿。尊夫人恐还不止一位,虽是夙孽,但以居士为人,也许人定胜天,化忧为喜。事在人为,请把今日之言记住便了。老僧本来早要坐关,因见居士慧业灵悟,志切禅修,一时多事饶舌,想把居士引渡到我佛门下,谁知缘孽难净,终令徒劳。其实昨夜只照老僧所说,去往小山亭上观看河灯,和和尚升座放焰口群鬼争食之景,便可无事。也是老僧智慧不高,未能洞悉前因,方有此事。否则,只要事前再多嘱咐一句,不令居士往陆公词去,便许错过,惟与秦岭双侠订交要缓两三年,尊大人或者为此受点佳误,居士胸头止水不起微波,便不致有那未来之事了。”
      李善闻言,知道天澄道行甚高,善于前知,所说似指浦文珠而言,想起平日最厌女色,怎会一见此女深印心头,由昨晚到今片刻不曾去怀?回忆老方丈以前所许的话,忽于一夜之间口气大变,分明认为自己已入魔道,不可化解,才会这等说法。细一寻思,百年如梦,终归黄土,从小向道,十分虔诚,利禄功名早已视为粪土,对于女色更是心如秋月澄波,不染纤尘,忽生绮念,决非佳兆。好容易遇见这等高憎,已允指点迷途,一过中秋便先秘示禅修,只等人子道尽,披发入山,永离尘世,寻求正果,无端为一女子自误,岂不可惜?自来修道人道心一动,魔头立即乘虚而入,此时仟悔也许还来得及,忙向天澄跪下。方要开口,天澄连忙拉起,笑道:“事已前定,居士不必如此,徒自烦恼,转不如听其自然,随遇而安,比较还好一些。老僧已为居士耽延,三日之后便要坐关,从此一别,会期渺茫,不知何年始得重见。居士日内也还有事,恐怕不等秋凉便要迁回,先机难再泄漏,尊夫人尚在北方待字,异日一床三好,十分美满,老来夫妻同修,共享仙福,也在意中,不过不是本来面目罢了。”
      李善闻言,暗付:“自己虽党文珠可爱,也只想与往来亲近,并无他念,何况双方情愫未通,是否小姑居处、相逢未嫁尚不可知,怎能谈到婚姻二字?末了又有尊夫人北方待字、一房三好之言,自己平日虽无室家之思,但认为世间事物全是一个情字,尤其夫妻情爱贵能专一,果如方丈所言,断无纳妾之理。”越想越觉难解。想再探询真情,并请指点迷途,有无化解,天澄正色合掌道:“老僧方才之言已犯口过,好些事难为预言,只请居士放心,仙佛两门殊途同归,居士如非情缘未净,前生灵隐,早参正果,不致飞絮沾泥,再来尘世走这一遭了。”说罢,合掌辞出。李善性本刚毅,天澄走后,暗忖:“自来多高魔头也能以定力战胜,不见可欲则心不乱。方丈素来对我期许,也许见我昨夜萦情此女,到处寻踪,有心激励。依我本意,人既美貌,武功又高,意欲设法往来,常与相见,于愿已足,并未作什非分之想。为防把握不住,入了魔道,从此不与见面,难道还有什害处不成?”主意打定,决计争这口气,等道心坚定,一念不生,再向方丈求教。事贵实行,多言何用?想到这里,仿佛醒悟,当时心神大快,也不再安睡,径去塌上打起坐来。一会工夫居然反虚入浑,一念不生,坐了两个多时辰方始终止,自觉神志莹澈,心身康泰,爽快非常。正要下塌,忽听耳旁似有人笑道:“苦哉!”心中奇怪,开眼一看,窗外竹荫清昼,日色西斜,芭蕉分绿,已上窗纱,庭院中静悄悄的,哪有人影声息,疑是打坐时梦境,也就忽略过去。
      因先前拿定主意,屏除杂念,先由检束身心外层功夫做起,不想出外走动。独个儿枯坐无聊,拿起笔来要想吟诗,一开头,便写了“一笑天人态万方”七字。正待续作,忽然警觉,把笔放下,暗忖:“我已决计不想此女,如何随便吟诗便写到她的身上,莫非真个入了魔道不成?”心念一动,不由想起昨日古松祠惊艳,伊人情影如在目前,越想越觉对方天生丽质,玉貌花光,背面侧腰无非绝代,料想天上神仙不过如是,那么美艳文秀的少女偏又练有那好武功,如非志切修为,似此佳人,与共晨夕,但得常隶眼波,便不作那销魂之想,也是够人消受,几生修到?想了一阵,重又警惕,自言自语道:
      “我既以定力战胜情魔,怎又想她作什?”忙把前念抛开。
      自觉心思大乱,打算回衙探询双侠之事如何办理,设法为尽朋友之谊,又想起父亲不令回去,心中作难。忽见陈二匆匆跑来,进门笑道:“原来昨夜打伤恶徒的姑娘就住在古松祠后面,方才陆家小相公来寻相公两次,因正打坐,被书童拦住,不曾惊动,现和书童他们同在庙前打镖,令我来看相公醒来,相公可要请他进来?”李善忽想起早来以武订交之事,一听陆云翔来过两次,心甚不安,笑道:“陆相公来过两次了么,可恨阿灵不来唤我一声,待我亲自出迎。”话未说完,忽听门外笑道:“此事难怪阿灵,是我不令惊扰,想不到他打得那好的镖,真个有其主必有其仆了。”李善忙起一看,正是云翔由外走进,忙起迎接让座,遣走陈二。云翔开口便道:“今早小弟无礼,幸蒙大哥海涵。家母问知大哥家世为人,好生不安,恰好佃户送来瓜果蔬菜甚多,特备薄酒粗看,命小弟来请二哥赏光,就便赔罪,不知肯光临么?”李善闻言,想说不去,偏是口不应心,连答:“愚兄要登堂拜母,伯母赏饭,哪敢不领,不知何时前往?”随令阿灵备水盥洗。云翔道:“大哥果是爽快人。小弟因想大哥早去,已来过两次。第一次来时,听说大哥过午才回,刚在打坐养神,心想早晚一样,便未惊动。方才又来,见阿灵正在院中用功,看出手法颇高,又同去外面练了一阵。日已偏西,进来探看,大哥已自起身。
      家母早盼光临,这就同去如何?”李善话已出口,心想美人名花原是一样,我只稍见颜色,听听她的谈吐文才如何,有何妨害?如恐陷入情网,存心避忌,先自着相,反而不妙,念头一转,立即更衣起身。
      到了庙后竹林之中,见林中精舍三槛,荆关不掩,花木扶疏,地无纤尘,问知当地乃陆公祠后园一角,地最幽静。二层是一小院,一面来路,一面花园。对面两间房舍,轩窗洞启,桌有琴书,壁悬长剑,似是主人书房。云翔刚请李善落座,便见昨夜船中老妇扶杖走进,李善上前礼拜,陆母命云翔扶起,落座笑道:“小儿无礼,不知贵公子偶作闲游,诸多失礼。幸蒙大度包容,十分感佩,特备杯酒,奉邀一叙。今日残暑未消,已命小蝉设座水谢,就便纳凉如何?”李善起谢,方想意中人如何不见出来,忽听陆母笑道:“舍侄女浦文珠幼丧父母,拜一异人为师,近年方将武功学成,仗着师传武艺,以女侠自命,因在江中斩蛟,得有夜明珠一颗,又爱穿白衣服,夜间行路望去宛如一点流星,绝尘飞驰,人都称她为女侠夜明珠。她虽女子,因常在江湖走动,只要投机,不是恶人,从无男女嫌忌。老身先前感激公子雅量高义,还想请早驾临寒舍,见上一面,以便日后彼此照应,忽有急事催她起身,刚走也就半个时康,再来尚须一月之后,请至水树入座罢。”李善一听,玉人已走,好容易有此进身之机,忽然缘铿一面,瞬息天涯,好生悔惜。陆母随请同往水树纳凉饮宴。
      李善平日好道,从无家室之想,不知怎的,自见文珠便恋恋不能去怀,人看不到,连听谈起都是高兴。入座以后,见陆母虽是官家命妇,举止端凝,人却大方豪爽,不似寻常官眷有许多虚派。陆母也喜李善少年英俊,文武全才,双方谈得甚是投机。云翔对于李善更是亲热,相逢恨晚。谈了一阵,李善始终怀念文珠,但以初见,不好意思细问,因听云翔早晨说起文珠此来为接姑母表弟,日内便要起身,故意问道:“云弟年少聪明,幼承家学,又有极好武功。平日所读何书,可有从师?如其久居此地,请与小侄一同用功,就便习武,不知老伯母意下如何?”陆母凄然答道:“先夫原是饱学,兼习武事。
      只为服官京曹,得罪权相,革职丢官,几连身家一齐断送,为此忧愤成疾,终至不起。
      临危遗嘱,从此子孙不许进取,否则便是不幸。未亡人因先夫只此一点骨血,云儿从小体弱多病,不耐风尘之苦,更不忍违背先夫心意,读书只为明理,未令习那举业。上前年忽得重病,虽得治愈,人已瘦弱不堪,幸遇异人指点,传以武功,虽然造诣不深,居然转弱为强。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能与贤侄同学,再好没有,可惜小儿无此福缘。
      他表姊文珠因怜我母子孤弱,因在仙都山中辟有一所田庄,昨日辗转寻访来此,已然言明将我母子接去在彼隐居,并为她掌管田业,抚养近三年来在江湖上所救孤穷无告之人,我已答应于先,不便反悔。仙都五云山水之胜载于道经,离此并不甚远,不论骑步舟车,不消多日便可到达,将来如有清暇或是路遇,尚望便道光临,实为幸事。”
      李善笑问:“这位浦侠女既是孤身一人,置此田庄,可常归去么?”陆母叹道:
      “我这位侄女人大好了,貌相武功贤侄昨夜当已见到,性情更是温柔豪爽,落落大方,无一人和她谈不来,心又慈善,因此交游众多,男女都有,只要投机,从不拘什形迹。
      听说她那田庄共有果田八百余亩,平日在外行侠仗义,助困扶危,凡她所救的人稍对心思便全家接去,分以田园,令其耕织,自己再就山水胜处建了一片园林,房舍布置也颇精雅。她因时作远游,无人留守,性又喜洁,不愿村夫俗子人居,寻访我母子已两三年,今始寻到。本定再待月余,等我料理完了一点杂务便同起身,谁知午后来了一人,说她有一友人现在北方有难,请其往援,匆匆起身。行时曾说,如过中秋不回,便请我母子直赴仙都,无须等她。我想她那归期至多在重阳前后,贤侄如愿与之一谈,到时只管前往便了。”李善闻言大喜,暗自喜慰,觉着有了进身之机,正惜为日太久,不知心上人几时才回。女婢已将残席撤去,献上瓜果茶点。陆母文才甚好,云翔幼承母教,兼习武艺,虽未成年,文武两途均有了一点根基,李善自比他高明得多,云翔性又好学,见对方样样全通,又喜又佩。李善见天不早,两次起辞,均被强行留住。直到夜静更深,方始辞别。云翔要送,李善因其年幼夜深,再四辞谢。云翔不听,陆母力言:“云儿自从习武以来远非昔比,何况今夜月光如昼,路又不远,他和师兄一见如故,顶好不要离开,就由他去罢。”李善只得听之。
      刚一出门,见门外苍松修竹,清影交加,月明如水,银汉无声,方觉夜景幽绝,忽然走到日间二人对打的断石前面,猛想起动手时曾听人在近侧嗤笑,是个男子,后来忙着回庙,不曾留意。陆家并无男丁,那人隐伏在旁,暗中窥笑,凭自己的目力竟未发现人迹,多半是个行家。听陆氏母子说,文珠豪侠大方,男女不避,莫非是她同来的不成?
      还有云翔开头那等拼命,忽然化敌为友,也似有人暗示,越想越奇怪。正要询问,云翔忽然笑道:“大哥,你这人真好,我和你结为兄弟,拜你做个哥哥如何?”李善知道陆家清门望族,上辈和父亲有同寅之谊,陆氏母子人又极好,随口应诺,商定日内庙中结拜。等李善回衙禀明父母,再接云翔母子去往相见,在衙门内住上几日,再往仙都。云翔大喜,不住问长问短,高兴非常。李善见云翔十分天真,简直插不下口去,只得忍住。
      二人且谈且行,不觉到了庙前。当日天热,庙中香火正在纳凉,另有好些乘凉寄住的香客均还未睡。李善见众多赤膊,有的穿着短衣,只一黑衣人手持折扇,倚坐庙旁古松之下,正在对江望月,当时也未留意。本意想立招云翔人庙少坐,云翔笑说:“屋里太热,庙外人多,大哥如还不困,可在高庙旁松林中散步片时如何?”李善知他不舍分别,笑说:“天已不早,恐伯母倚庐凝望,我再送贤弟回去罢。”云翔笑答:“也好。”
      二人边谈边走,李善越想朝来之事越疑,又不便问文珠有无婆家,设词问道:“今早我和贤弟动手时,好似有人在旁,你家除贤弟外并无男丁,那人颇似一位行家,可是令表姊的朋友么?”云翔闻言,微一寻思,转问:“大哥可曾见到什么形迹?”李善答说:“没有。”云翔笑道:“表姊自奉师命在外修积善功,交游甚多,也只听她自己说起,不曾见到。只大哥走后,来了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和她见面谈了一阵。本来当时要走,因母亲和我均想表姊和大哥见上一面,经我再四挽留下午再走。我连去庙中看了两次,大哥未醒,先是书童说大哥刚睡,不敢惊动。未一次想喊,和表姊同行那人强行劝阻,说:‘大哥累了一日夜未睡,匆匆一见有什意思。如有缘分,迟早相逢,何必多此一面;如不投机,多此一举。双方如是一见投缘,从此天涯海角,李兄家规甚严,父母居官,决不容他孤身一人往来江湖寻一女友,岂不使双方多这一层想念?’未说完,我令书童入内探看大哥醒未,表姊忽然暗中走来,着实埋怨几句,便匆匆走去。船是来人特雇,又小又快,听说前半段还是水路,顺流而下,其行如飞,晃眼便自不见。我再进庙,大哥已醒。只说姓贾名华,音与‘假话’二字相同,我疑心不是真话;不过人甚滑稽随和,和我也谈得来,喊表姊‘师妹’表姊对他甚是恭敬。初来时,双方似为一事争执,表姊已然生气,他不但不劝,反说表姊自作自受,不听良言,终要后悔,表姊竟无言可答,几乎流下泪来。至于你说m旬我们打架在旁暗笑的人,我没理会,但是决非表姊,也许是大哥的朋友故意取笑罢。”
      李善人本细心,闻言觉着云翔所说多半真话,只有暗中发笑之人必与相识,不知何故未肯明言,不便往下再问。快到陆家林外,正待辞别,云翔又要回送,李善见夜已深,恐陆母悬念,方要辞谢,云翔忽又低声笑道:“大哥,你知我这表姊还没许婆家么?”
      李善闻言,心中一动,方想再听下去,云翔笑道:“天果不早,其实,家母自小弟习武以来,已不再过问小弟行动,目前孤身一人,过江游玩访友,二日未归,均未见怪,何况是和大哥一起。此时当已先睡,大哥既不令送,明日再见吧。”李善对于文珠早已暗种,情根,虽不见人,听人提起都是好的。正急于想听下文,知道云翔识透自己心意,再想起先前所说挽留文珠欲令与己相见之事,不禁脸红心跳,恐被看出,不便改口,答道:“既是伯母先睡,云弟也该安息,明日再见罢。”云翔人既灵慧,又和李善十分投缘,见他辞色勉强,知其言不由衷,忙道:“我看还是送大哥回庙,再谈二会的好呢。”
      李善笑答:“我原恐伯母盼望,我等在此,你到里面看看伯母睡未。好在热天,月色又好,索性禀明,我们也不往别处去,就在附近谈上一会再行分手,省得彼此送来送去如何?”云翔答道:“家母对我一定放心,睡否都不相干。”李善也不再劝。
      云翔知他急于想听文珠消息,故意不说,李善又不便先问,隔了一会,李善忍不住拿话引逗道:“令表姊固是女中英侠,难道往来江湖都是孤身一人么?”云翔笑道:
      “如不是她生性好强,还不会吃这亏哩。”李善惊问何故。云翔答说:“家表姊性情固执,又喜护短,行时曾经嘱咐,不许对人泄漏,难于明言。大哥如想打听此事,只有两人或者知道,这我还是听那姓贾的说的。”李善忙问这两人是谁,何从询问,云翔始而推托不答,后经再三盘问,才答:“小弟不是不说,实恐表姊见怪,内中还有一点关碍之故。别的我不敢说,只知那两人新近曾与大哥相识,甚是投机。他们和表姊虽非同门,双方师长交情甚厚,如往探询,我想总能问出几分细底。实不相瞒,家母对于大哥十分看重,便是今夜不问,日内我随大哥拜见伯父伯母也必明言。言尽于此,幸而今夜人已走光,否则,就这几句话如被另一二人听去,我虽年轻,又是表姊至亲,也必不免吃点小苦。我想过江再说便由于此。”李善听出内中大有文章,只顾关心文珠此行安危,竟把平日修道之念忘了一个干净。二人又谈一阵,李善坚辞,不令云翔再送,方始分别。
      李善因料所说新识二人是两少年侠盗,盘算了一夜,急于回衙探看,访问文珠来历,何事远行,无奈父亲有命,不奉呼唤不许回去,老方丈天澄虽精占卜推算,为了昨日之言,不便求教。早起心正愁烦,先是云翔走来,进门便令屏退书童,低声说道:“小弟昨夜不合走口,家母已然见怪。我知大哥必寻二位侠士探询表姊踪迹,见时千万不可露出小弟所说。我奉母命还要过江,为了昨夜之言,在此一月之内不便再往府衙拜见伯父伯母,只好等表姊回来专诚前往了。现在船已雇好,匆匆来此一别,改日再见罢。”说罢匆匆走出,也不令送。李善见状,越料事有跷蹊,心正疑虑,勉强吃了一碗午饭,方想文珠共只昨夜舟中一面,为何对她如此颠倒,不能忘怀?莫非老方丈所说情孽应在此人身上不成?当时警觉,正想抛开,不动想她,忽见李祥由外跑进,进门便唤:“二哥快走,爸爸命你回衙,有事商量呢。”
      李善闻言大喜,方才所想早已抛向九霄云外,暗忖:“难得此女小姑居处,不知有无缘分?即便情孽,得妻如此,便为她多受危难,夫复何憾?”当时连行囊也未整理,便即起身。到了庙门,想起天澄方丈尚未辞别,正欲回身,忽见庙中沙弥手持一信由后追来,见面笑说:“家师知道施主将有远行,别远离长,本欲亲送话别,一则施主归心甚急,家师又正忙做禅课,特令持函代别。此信共是两封,内中一封注明时日,请到途中再看,恕不远送了。”李善闻言大惊,深知天澄佛法高深,善于前知,常说彼此有缘,可惜夙世情孽磨缠不舍,如以人力胜天,将其解脱,将来皈依佛法,必有成就,否则本身根骨福缘虽颇深厚,要参上乘正果便自无望等语,本来无日不见,静室谈禅往往终日,自从昨日相见,说起自己世缘难断,夙孽已应,露出失望之色。今早起来,便未来晤。
      因正悬念文珠何事远行,心情甚乱,也未往访,不料行时送来此信,听那口气,不特事已前知,并还露出不久远行、相见无期之意,越想越奇怪。
      少年面嫩,恐兄弟年轻口敞,万一函中说起文珠不好意思,先托沙弥代致谢忱,说自己奉命回衙,本想向老方丈拜别,既然在做禅课,未便惊扰,好在不久即回,再当领教,随即别去。李祥笑问:“老和尚的信怎不开看?”李善推说:“昨日曾与方丈谈禅,想是指示禅机,他不令我向人泄露,我已答应,三弟不要问罢。”李氏川东世家,长幼尊卑之分颇严,李祥虽觉沙弥语有深意,李善不肯明言,未便再问,笑说:“既是这样,到了船上哥哥一入看罢。不过父母在堂,爹爹对你钟爱,此时便有出世之想却来不得呢。”李善知道弟因自己从小好道,喜与黄冠缁流来往,沙弥又有远行久别之言,生出误会,笑道:“世无不忠孝的神仙,身为人子,如何舍弃父母,披发入山,以贻亲忧?
      就有远行,也必禀明父母,定日归来。三弟只管放心。只是回家不要提起,爹爹深知我的心性,母亲恐不免于优疑,本无此念,何苦使老人担心呢。”李祥原知兄长素无虚言,见其辞色诚恳,也就不再多说。
      李善问知二侠盗一名黄衫客简静,有一兄长名叫简洁,是位剑侠,威名更大。二武师昔年曾在秦岭见过一面。一名八仙剑侠李均,两人都是剑侠一流。近日府县连奉省里密令,说双侠积案大多还在其次,最重要是朝廷也被惊动,下了密诏,说除双侠外还有男女数人,都是关中大侠,令南北各省一体查访,务要生擒归案。并说,这男女八九少年均得异人传授,有的并擅飞剑,不是寻常捕快官差所能抵敌,最好不动声色加以软做,只能擒到,一面优礼款待,飞骑入报,自有专差迎提。软擒不成,只要查知下落,也有专差能人来助,地方官便算交差。元甫事前并未接到督抚转来的密旨,因先奉到擒盗密令已有多日,派了不少眼线,令二武师暗中查访,探出二侠胆大机警,专在稠人广众之中来往,毫不掩蔽行藏,并因自己清廉贤明,到任以来从未做过一案。人民因其豪侠好义,认得他的人不知多少,从无一人肯向官府告发。众官差衙役更是敬畏如神,谁也不敢招惹,因此无法擒他。元甫足智多谋,事前想好计策,前夜十五盂兰盆会,亲带两名武师同往江心寺,微服赏玩河灯。到了山亭僻静之处,先把预先置好的人唤来,令其供出二侠盗的踪迹。等到那人说出二侠为人如何好法,宁死不说实话,立时放走,笑对二武师道:“这类隐迹风尘的义侠之士并世难求,只求一见,情愿丢官,也不肯伤他一根毫发。限期已迫,看完河灯回衙听参便了。”话未说完,忽有两少年走上,见面笑说:
      “李明府真个不吝赐教么?”
      元甫过江时曾见两少年江边闲眺,早疑不是庸流,闻言料知二侠盗无疑,随把手一挥,令二武师和随从诸人退去,任何人不许走上,一面询问对方姓名来历。先是二侠疑少元甫故意假作,奉了密旨,设计软擒,语多锋利。后来谈得件件投机,忽然有人在山亭下拍手,似向二侠暗示,元甫人虽机智,但决不做事所不能而又违心之举,来时早已想好两面计策,准备二侠果受人民爱戴,情愿丢官,也不作那违背民心、陷害侠义之士,以图升官邀赏,故此一见二侠是来时所遇少年,便知二武师和同来官差不是敌手,立照预定暗号将众遣散,不令在侧守候。二侠果然先疑稳中之计,双方表面谈笑自若,实则针锋相对,一言不合,便可翻脸。虽因平日官声极好,不致吃亏,要想化敌为友决办不到。后来一听掌声,元甫知是二侠党羽,胸有成竹,知道自己法令严明,随来武师虽极忠义,均是久跑江湖、见多识广的能手,决不会违命行事,在旁守候,乘机哈哈笑道:
      “二位老弟,此时当已查出我并无恶意,那位朋友何不请来一谈呢?”
      话未说完,忽有一名心腹家人飞步走上。元甫面色一沉,方要喝问何故违令,忽听山亭下有人接口道:“明府莫要错怪尊管,此是督抚密令,中有清廷密旨,他们接到之后谁敢延误?到明府来时,又要天明始回,任多大事非经问过随行武师和另一位尊管不许来见之命,此人到时,二位武师奉命远离,另一尊管又往席棚与诸公子送信,事关紧急,如何不报?”随听二侠道:“清廷飞骑四出,穷搜我弟兄踪迹,此事不知扰害多人,难得我不在内,这位李明府果是好官,人也诚厚,所说并无虚言,即使是他智计,足使人心服,恐你这两位恶客终须扰他几日,明日投案去罢。”内一少年接口启道:“二哥,我弟兄早有此心,前言一半相戏,明日投案,自无话说。二哥可要与李老伯见上一面么?”亭下那人答道:“陆公祠后我还有事,改日再拜见罢。”
      元甫自和二侠相见,越谈越投机,深知朝廷对于这类江湖大侠、异人奇士,除却肯为他用,收作爪牙,哪怕以前罪恶如山,均可赦免;否则一经被擒,如不投降,休想活命,闻言大惊,方说:“此事万万不可,以二位侠士的盛名,此去凶多吉少。为了自己官禄,害两义侠之士,决所不为,好在同来官差相隔甚远,二武师多年心腹,又是微服出游,无人得知,二位只管远走高飞。我早厌倦仕途,正好借此回家耕读。”话未说完,二侠已同下拜,低声说道:“小侄方才语言无状,诸多失礼,望乞老伯原恕。投案之事,心意已定,否则不知要害多少人。清廷此时只想收服他们,原无恶意。虽然我们弟兄决不降顺,自有脱身之策,他决无奈何我,留老伯一位清正贤明的好官,也可解救不少人民。老伯年尚未老,如何便想归隐呢?”元甫还要坚持,二侠附耳说了几句,随又说道:
      “我们情甘代你完案,但是当地有一土豪,父子二人养了不少打手,平日勾结官府,霸占民女,无恶不作。明日必来此地抢一民女,请照我二人所说行事,只赏半日假,便可帮助武师、官差为地方上除此大害,不知尊意如何?”
      元甫闻言连声赞好,悄问:“二位老弟侠行高义,公私同感,只是方才那等称呼万不敢当。”二侠低声笑答:“贤公子人中龙风,侄今日已与相见,为防有累清名,虽未告以姓名,曾在舟中同饮,一见如故。不料老伯智勇双全,博学多能,人又如此好法,远胜平日所闻,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深知老伯必不嫌弃,于贤公子心中又有默契,故敢冒昧高攀,老伯当不以小侄等冒昧为罪罢。”元甫问言大喜道:“小儿真不解事,早知如此,只命小儿当二位贤侄背人一谈,岂不省事?”二侠忙道:“此事难怪二弟,方才只相见,小侄等虽知他的家世为人,他却不知小侄等的来历姓名,但是班荆对饮,便成知己,双方都是默契于心,共只黄昏前事,如何能怪他呢?此时河灯将完,下面难免有人经过,小侄等虽在风尘,并不掩蔽形迹,为了明日还要除害,天已不早,老伯请回衙去罢。”元甫知难劝阻,好在督抚密令虽说奉旨严拿要犯,但经注明只许软做,擒到必须以礼相待,等钦差自提,静候升赏,越能使对方心安越好;回衙便命在内衙辟下两间静室,以上宾之礼相待。因二侠行时曾说最好不令李善知道,否则也须三日之后始令回衙,本来不今回去,今早忽有一中年山东人寻两武师,出去一看,并不相识,密谈来意,才说是二侠好友,意欲一见。二武师如言人报,元甫立允,听其密谈。人去以后,二侠忽说要与李善面说,元甫连日和二侠日夜密谈,越生爱才之想,如非二侠坚执请元甫呈报,直想当时放却才称心意,闻言立命李祥来唤。
      李善人最义气,觉着二侠投案,自己原曾在场,当时不曾随往,已失朋友之谊;直到人家来喊,方始往看,心中不安。悄令李祥转告下人,当夜备好酒肴和应时瓜果款待二侠,便作长夜之谈。李祥告以“父亲惜着省中密令,把二侠待若上宾,所有酒食用具无不齐备,随唤随到。二侠现住西花厅旁内签押房后小偏院内,正门已闭,只有小门与签押房相通,只一执役小童终日随侍,不许离开。父亲以外谁都不许入内。西花厅外故意埋伏下许多兵役捕快,也是二侠所教,他说清廷养有不少铁卫士,耳目众多,如不这样做法,无益有害;便哥哥回去,也须改扮服装,装着下人才能入内,如何能与对饮?”
      李善知道事情严重,只得罢了。一看天澄来书,寥寥几句借别慰勉的话。内附一信,密封甚固,还未到开看时日。一会船便靠岸,弟兄二人并骑回衙。
      李善见过父母,请安之后,元甫问了几句功课,随由袖中取出一卷文课,笑道:
      “我儿本月文章颇有进境,这是我昨日所披,并还出了一个题目,你歇息片时,可往内书房仔细揣摩,将文做好,明早我还要看呢。”李善知那文课乃三月前所做,料有原因,见天近黄昏,父母俱令饭后再走,只得陪坐在旁,谈了一阵家常,一问“大哥四弟何往?”元甫笑道:“昨日你兄因事进省,四儿观灯回来受了感冒,三儿接你回来又去读书,也该来了。”一会李祥走进,父子四人谈到天黑。李善吃完夜饭,便起告辞。那内书房地势更僻,有一甬道与西花厅签押房相通,平日堆满杂物,不能通行。李善因知父亲稳练细密,所说必有深意,去往内书房一看,甬道内仍堆了不少杂物,只墙上多了一盏油灯,仔细察看,弯弯曲曲竟有一条小径可以通行过去,直达西花厅内签押房后窗之下。窗外不少怪石古树,秋草甚高,十分茂盛,地下满是污泥,本难行走,偏巧甬道尽头窗外有五六尺长一段地上放着几块残破的假山石,可由石上走往后窗,无须由草泥地里经过,暗赞父亲真个细心,就这样还恐有人窥伺,由草内走发出响声,被对头听去。
      走到窗前探头一看,父亲因未绕路,已然早到,独坐前房明间之内,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手持书本,似在观书神气,前面灯光还被人影挡住,暗沉沉的,下人均在房外等候,室中并无他人,忙由暗问小门走进。
      小院共是三间静室,两明一暗,双侠住在暗间以内,对榻而眠。来时早已问明,刚走到院中桂花树下,还未入门,忽听树后有人低喝:“快到这里来!”回头一看,先是一条黑影往院墙上纵去,一闪不见,身法绝快,匆促之间还未看清,左肩已被人抓住。
      因听出先发话的人是双侠之一,便未抗拒,一看,手抓自己的正是双侠中八仙剑李均。
      未容询问,李均已先开口道:“李兄不可开口,墙外有人,不知是何来路。少时万一有人同来,我们不说话,你只作为服侍我们的下人便了。”李善听他语声甚低,神情也颇紧张,故意往房中走进,失惊道:“这两位相公呢?”李均应声进屋,喝道:“我们均在院中乘凉,要你大惊小怪做什,讨打不成?”李善赔笑说道:“还有一位相公如何不见?”李均正要故意发作,忽听墙上有人笑道:“都是自己人,不要装了。”
      李善闻声回顾,灯光摇摇中一片玄雾已穿窗而入,面前黑白影子一晃,现出二人,一个正是先前越墙飞出的黄衫客简静,另一个中年人却不认得。李均忙问:“今夜我已发现两次警兆,断定后半夜必定有事,深悔今日去请李兄回来。方才明听墙外有人行动,李老伯虽派有人,都不在这一带。即便无心经过,也不是那样声音。我们自己弟兄脚步又不会有如此响声。简兄连忙追出,不料会是老大哥,莫非我两人的耳朵还会听错不成?”来人微笑不语,简静笑道:“八弟你还说呢,今夜清廷那班走狗因老伯想留我们多聚两天,推说拿不定是否钦犯,在未问明以前不肯妄报,借着问供,故意晚报了两天,那班鹰犬竟未得信,另外一伙对头却被夜明珠无心走口引了前来,如非大哥不放心李老伯,疑心有诈,守候未去,我们虽是无害,老伯虚惊却所不免,尤其二位武师难保不吃他亏。直到今早大哥暗中查访,得知李老伯正直光明、爱才如渴真意以后,心中敬佩,因觉不应如此无理,想托我二人先容求恕,并见一面,暗中来此。因李老伯暂时不便相见,书童往返多说了片时,刚离府衙不远,便发现两个仇敌由此窥探回去,同往春雨楼饮酒密谈,夜来杀官劫狱,救走土豪父子之事,大哥就坐在那伙人的对面,竟一个也未看出。
      “事有凑巧,华山童和梁氏弟兄因听我们在此游山,赶来相见,到后寻人不见,由盗党口中间出人被知府用计擒去,连首县也未经审问,便自飞骑入报,大约日内就要起解,他三人一听便着了急,总算梁老大人还持重,又看出发话两人不是善类,听口气也似我二人对头,便留了心,当时尾随下去。先探明了对头所居之处,然后约定夜间同往府衙窥探虚实,见过本人,问明情由,再作计较,不料与段大哥途中相遇,方知底细。
      本想在此埋伏,将敌党一网打尽,段大哥老谋深算,恐此举与老伯有碍,好在他们四位都是能手,华山童更是有名的手辣眼快,力大身轻,疾恶如仇,再多的贼党也非对手”,于是四人分作三起,各用诱敌之策,分头下手。
      “同来贼党七人,只在华山童手下逃走了一个姓夏的,并还受了重伤。下余六贼三个被梁氏弟兄杀死,连尸骨也被化去。另外三个原定府衙后园无人之处暗中等候余党到齐,同时发难,对于同党伤亡惨死之事并不知道。正在林中商计,高兴非常,华、梁三人已跟踪寻来,这三贼如何能是对手,尤其华山童,左手铁抓,右手仙人笔,威震关中,群贼闻名丧胆,他那猿猴一般的奇形怪状一望而知,一听自道名姓便全胆寒,内有两个连手也未交吓得回头就跑,只有一贼不知厉害勉强抵敌,华山童连兵器也未取用,便将他活活抓死。前两贼被梁氏弟兄穷追不舍,仗着练就轻功,逃得极快,本来也许能够逃脱,偏巧段大哥正由外来,迎头堵上,当时点倒。我先疑心清廷来人,也正追出,因不愿留下痕迹,索性一客不烦二主,拷问明了口供来意,仍托华、梁三人将其挟往无人之处处死,化去皮骨,以免贻害,现已无事。难得大哥深知那位女朋友的身世详情,故此拉了同来,今夜正可畅谈,无须避讳。听说李兄饭已吃过,幸是好量,老伯又为我们备有好酒好菜,你我弟兄畅饮一回再谈前事如何?”
      李善问知那中年书生姓段名漪,乃关中请侠中最年长的一位,才来不几天,互相叙礼,谈了几句。二侠因李善要来,随侍书童早已遣开,好在酒菜现成,院中设有火炉,四人倒有三个做得一手好菜,李善更精烹调,无须下人,边吃边说笑,越发投机,连段漪也成了莫逆之交。李善提议结为异姓骨肉,段漪首先赞好,李均笑道:“莫忙、我们盟兄弟还有好几位,不如等到事完,一同聚合之后结拜不晚。我们只稍微叙齿以便称呼如何?”当下一叙年庚。除段漪年长外,李均年纪最轻,也只比李善小了三天,李善先听提起夜明珠,早想探询,因段漪初见,听口气似与文珠极熟,只不知是何渊源,为恐失言,不敢冒问。简、李二侠虽然一见倾心,便成知己,但是这类英雄侠土十九不喜女色,也恐被人轻视,未便启齿。对方偏又纵饮甚豪,谈笑风生,只不提起文珠之事,心正悬念。李均看出李善似想心思神气,微笑说道:“自来姻缘前定,天生佳丽不配英雄才士,固是人间恨事,便照浦侠女那样文武双全,天生国色,也真难怪令人颠倒呢。”
      李善见他说时笑望自己,知道那日陆公祠追美,以及庙后和云翔争斗结交经过三人多半知道,不禁脸上一红,不好意思。
      正想拿话岔开,简静笑道:“善弟,你我心口如一,似此佳人用情不虚,可惜此是污泥中一朵青莲,她那身世遭遇实在可怜,我们早想救她,但有两件难题不便明言。难得善弟一见钟情,双方初遇,她的心意虽不可知,你的人品家世、文学武功当不至于有投梭之拒,为此我们才将你请来。你与陆家往来经过我们尽知,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为何作此儿女子态?”李善闻言,越发羞得脸涨通红,急切问答不上话来。段漪笑道:
      “简老弟就是这样心直口快,善弟生长诗礼世家,男女之嫌,习惯使然,如何能与我辈山野之人相比。”简静答道:“话虽如此,但是此女为人性刚负气,不久必为好人所算,想来想去,只有善弟这样人能免此一件恨事,难得对她又是一见钟情,真个再好没有。
      不过事在紧急,必须三日之内起身才能挽救。就这样,中间还有好些人力暗中相助才能如愿。难得日间老伯被我说动,卦象又好。善弟见了老伯,如是这样吞吐迟疑,一个不巧,就许误事。我们坐视这好一个人落入恶人网中,事早知道,不能挽救,并还负了二师叔的遗嘱,使对头得意,岂不气破肚皮?依我之见,问明善弟是否对于此女终身不二,再和老伯见上一面,由我三人写上几封信,交与善弟带在身旁备用,至多后日便即起身如何?”
      李善知道众人均是英侠之士,心事已被看透,稍微掩饰必生反感,还当自己作伪,想了想慨然答道:“此事甚奇,小弟虽是钝根,自来心慕道业,从无室家儿女之念,便江心寺天澄禅帅也冒说小弟略有夙根,平日出世之想颇切。不知怎的,自见浦侠女,便觉似曾相识,时刻在念;及往陆家夜宴,闻知奇女子毕竟孤身一人,远游数千里,诸多可虑,放心不下。行踪身世俱不详知,无法尽心,正想不起往何处探询,幸蒙诸兄说起,自是快事。小弟尚未订婚,似此天人,焉有不愿之理?无如丈夫行事须要光明,婚姻更须两相情愿,我对浦侠女固是十分敬爱,但是匆匆一两面,言语尚且未通,如何说到婚嫁,还有小弟见她孤身少女,远游数千里外,赶往相助,即便彼此投缘,也易启猜疑,不易为人所谅。再如遇到艰危,拔刀相助,本是一时仗义,变为挟惠而来,也使人无以自解,日内跟踪前往,相机维护,小弟万分心愿,以此求婚,却碍难从命。”还待往下说时,段漪笑道:“三弟口直心快,老弟又是头巾气重,其实这等说法俱都无须。我看此女处境实是可怜,人又那等好法,我们又受人之托,谁也不应坐观成败。无如众弟兄为了清廷追迹,还有好些事情,无暇专顾,难得李贤弟一见钟情,恰是天生佳偶,大家期在必成,所以口气大显明了些。李贤弟的心意我所深知,所说也是肺腑之言,最好暂时不说,只将那几封信写好,交李贤弟带去,随时备用,相机行事,水到自然渠成,决不勉强,如何?”李均笑答:“大哥之言有理,不必多言,照此行事便了。”李善还想探询文珠此行究为何事,一听这等说法,只得罢了。大家开怀畅饮,无话不谈。
      天明前,李均走向外屋,把信写好,交与李善,笑说:“清廷耳目众多,虽然我和三哥在此,他那一班爪牙还未得信,到底小心些好。明日如不上路,也不可再来相见。
      我和李兄关心文珠身世下落,另有一纸略写她的出身大概,回房背人看完可即烧去。至迟后日起身,伯父伯母已知此事,甚合心意,尤其老伯母因知李兄无意成家,常时悬念,听说浦侠女贤美多才,巴不得此行成功,一请必允。你也无须多言,只说进京读书,一答应你就起身。段大哥有匹好马可作坐骑。还有三位好友,虽非关中同盟,也是患难至交、便是前说的华山童和梁燕、梁鹏弟兄,号称华山三侠,可惜因事未来,此去途中必与相遇,此均至交。秦人刚直尚义,遇时无须客气。梁氏弟兄一丑一俊,华山童更是天生异相,一双火眼,满头黄发,手如鸟爪,身轻如燕,但生得十分瘦小,行动举止好些与猴相似。弟兄三人常在一起,极少分开,最容易认。初见最关紧要,不可使其不决,当时投机,便成良友,遇事必出死力相助。否则,梁氏弟兄尚在其次,华山童性情古怪,这头一两面如被看轻,即便看我弟兄情面仍肯相助,那就差得多了。”李善闻言谢诺,将信藏起。还想再说一会,段漪年长持重,见天将亮,华、梁三人始终未来,力言:
      “我们弟兄至多个把月便要相遇,何必在此片刻之聚?目前危机密布,我们仇敌甚众,李贤弟顾虑更多,还是散罢。”李善只得殷勤话别,仍由原路退出,回到房内,取出李均所写纸条一看,不禁忧喜交集。
      原来女侠浦文珠此次北行,原是中一奸人圈套。对方本是一个隐名大盗,乃文珠母亲昔年所收义子,出身也是耕读之家,原名黑天雁,从小好武,练了一身武功。因喜交结江湖绿林,日子一久,便与同化。后来家道中落,便做了绿林行当。因其为人诡诈阴柔,行事隐秘,纵横北五省十余年,始终未以真面目示人。行劫多戴面具,平时像个读书人,满脸笑容,谁也看不出他是绿林大盗。双方分手时,文珠年纪还小。及至文珠母死,被一侠尼收为弟子,一晃十来年,快将武功练成。黑天雁原是侠尼师侄,侠尼因乃师晚年滥收门徒,造孽不少,久已断了来往。这次因值侠尼八旬正寿,特命天雁送礼拜贺,不料发现文珠也在那里,十年不见,出落得美若天仙。当着侠尼自然不敢放肆,只对文珠说:“义母死后,苦访妹子下落,终无音讯,每年均往坟上祭扫。”文珠年轻无知,又因门户凋零,无什亲属,幼时常见天雁,视为长兄,加以耳软心活,为他所愚,约定一下山便往寻访。天雁当时一本正经,又是世家子弟,盗名未露,连侠尼也被哄信,不疑有他。
      文珠果然一下山便寻了去,初次涉世的少女,连经对方甘言巴结、又是童时常见的老长兄,本比外人亲近。天雁看出文珠性刚好胜,表面装着老成,一丝不露,暗用心机,循序渐进。文珠不知对方狼子野心,误认好人,性又好动,当时独身往来江湖,行侠仗义,赈济孤寒。天雁任其往来自然,除装着诚恳关切、小心奉承而外,从未说个不字。
      天雁之妻也是一个诱骗来的盗妇,已然死去。文珠见他年近四旬,尚无子女,屡劝续弦,并为物色,天雁只是微笑,婉言辞谢。文珠不知对方深心,每遇同门姊妹和同道至交,必为扬誉。人重文珠之言,也颇相信。后与关中诸侠相识,引往相见,不多几日,便被诸侠看出破绽,暗告文珠,说天雁便是近十年来在北五省纵横为恶的隐名大盗鬼脸于。
      文珠始而不信,后在暗中查看,得知底细,心虽气愤,无如素性护短好高,以前说好太过,无法反口,也未向天雁责问,便即远走江南,意欲访问几家亲属。
      刚把陆氏母子寻到,天雁便令同党假说重病将死,请往诀别。带信人刚走,恰值关中诸侠有好几位新来温州,因和文珠交情不深,加以别的顾虑,未便拦阻,只由一位文珠相识的至交向其警告,话又太直,文珠刚愎负气,执意不听。说:“此人对我并无失礼,这几年来蒙他殷勤厚待,视若亲妹,无论如何也须一行。”诸侠知道文珠奉有师命,在此五六年内必须照母遗嘱嫁人,接续浦氏香烟,只为眼界太高,至今尚是小姑居处。
      诸侠受一前辈异人之托,令其照应文珠,并为物色佳婿。李善心慕掸修,寄居江心寺,简、李二侠本所深知,这日看出他对文珠一见钟情,好生奇怪,暗忖:“这样一个老成谨厚少年居然也有求凰之想,双方郎才女貌,再好没有。”立意促成这段良姻。正在商计请人媒合,偏巧文珠受愚北上,双侠也自到案,于是乘便告知元甫,得了允许,才将李善唤回,令照信上所说跟踪追去。详情并未明言,只开了一张路程单,令照上面走法追赶,只要赶上三五天就许相遇,否则也必有人指点。李善见词意简略,关于隐名大盗黑天雁用何阴谋诡计,以及途中所遇何事何人,如何暗助,只说相机应付,均未明言,明知双方素昧平生,此举孟浪,无如心爱大甚,巴不得当时追上才称心意。
      次日一早往见父母、忽想起父亲素来谨细,书香世裔,对此一个行踪诡秘的江湖少女怎会看中;再说自己与对方一语未交,凭空追逐,也近冒失,如何能够奉告,心正为难。谁知乃父早受高人指教,见面便笑问道:“我听人说你想往京城读书,并看望你二姊,昨夜已和你母商量,为你准备行装,明早便可起身。这是我与你姊夫、姊姊和京中亲友的信,共十四封,内有几封均我同年至交。你在途中经过,如有什事,不妨递信求见,可多一点照应。川资也颇充足,如不够用,向你姊姊和那两位世伯处暂时借用,由我来还。你年已长,理应成家,如遇合意姻缘,无须禀告,只管答应。我儿素来谨细,我和你母均甚放心。半夜上香,向祖父母先灵禀告,无须惊动外人,天亮就走便了。”
      李善见父母说时面有喜容,知道父亲老谋深算,顾虑周详,听这口气,只要心上人愿意,事便定局,只不知简、李双侠用何说词将父亲说动,平日那么讲究礼法的人,对自己的婚事竟如此容易答应,好生奇怪。事虽心愿,终是面嫩,不便启齿,只得恭身应命,陪侍在旁。
      初意以为父亲必要询问昨夜和双侠相见所说何事,哪知一言未发。因将远行,守在房中不舍离开。后来元甫去往签押房料理公事,李善想要随去,元甫作色道:“连日问案大忙,无暇教你书文。明早便须起身,以备明年应考,在家共只一天,可陪你母在上房等候,我事完即回,今夜睡晚一点便了。”李善故意问道:“儿子昨日由江心寺回来,途中听说爹爹擒了许多恶人土豪,还有两个隐名侠盗,可有此事?”元甫怒喝道:“善儿怎不听话?我早和你说过,我虽爱你,公私界限最要分清。除读书外,衙门公事素不许你母子过问,以防泄漏,被奸人揣摩风气,从中舞弊,如何忘了?”李善知道父亲见他聪明机智,又有一身好武功,每遇机密大事,开头虽不肯向家人泄漏,到了紧要关头往往背人密议;加以幼得亲欢,自己固是先意承志,色笑无违;父亲也是笑语温和,从无这等疾声厉色,又像是做作。先为了追求文珠之事,父亲听了双侠之劝,表面应诺,心实不快;方自惶恐应命,退回上房,陪着母亲坐了一会,见老母也改了常态,只说家常,对于文珠之事一字不提,却不时说:“良缘天定,我儿以前一心向道,不想娶妻,我一想起便自愁烦。难得你姊来信,说起你的婚事,看那口气,好似女家又贤慧又有品貌才干,只要我儿愿意,他们定必竭力撮合。这等良姻最是难得,到时千万不可拘谨:
      只要人好,我和你爹无不应许。钱已备好三百两银子,此是家中卖田赔偿前任亏空的余款。另外一对翠镯乃我昔年妆奁中物,雕刻精工。颇为珍贵,值钱甚多,你可带在身旁,似备客边下定之用,看过便藏好罢。”说罢,取出一个新制锦囊,将镯取出。
      李善接过一看,见那翠镯色作深碧,通体晶莹,宝光外映,日下透视更无丝毫斑痕和不匀之处。知是母亲陪嫁时的宝物,价值甚矩,轻易不戴出门,却赐与了自己。惟恐途中残毁,再四坚辞,方说事尚难料,李母便正色说道:“你外公多年显宦,又是好几代富贵人家,因我未生么女,最得钟爱,陪嫁最丰。此是所赐四宝之一,原备你弟兄订婚之用,固然你姊来信连女家是谁都未提起,只说人好,事尚难料;但我和你爹抱孙心切,如能成功,也了我一件心事。此镯外面玉匣恐不好带,经我昨夜赶制双层锦囊,外有丝棉包裹,只不故意毁损,偶然失手落地也不会碎,要你这样小心做什?”李善只得请安谢命,将囊接过,贴身带好。暗忖:“母亲最喜灵慧美貌少女,如照往日遇见这类事,定必盘问周详,如何也是不提,全推在姊姊身上,和父亲口气一样严密?难道睡这小半夜工夫,清宫铁卫士已得信赶来不成?”两次想去花厅暗中窥探,均被李母借口明早便要分手,此去日久,不令离开。说时面有愁容,越知所料不差,只得罢了。心中纳闷,知不便问,也就跟着闲话家常,以博母欢。直到黄昏将近,元甫才回上房,手持一卷文课,对李善道:“善儿,你那文章我已改好,连日虽有进境,途中仍须留意用功,不可丝毫荒废呢。”李善早看出那是上月父亲批过的文课,和回时所见一样,料有原因,忙答:“此是儿子那夜盂兰盆会后所做,自觉词不达意,十分惭愧。幸蒙爹爹恩怜,不加怪责,如何还敢荒疏?儿子幼承庭训,长读父书,此次北上,决不敢丝毫言行失检,必定仰体亲心而行,还望爹娘放心,勿以儿子为念。”说罢将课卷接过,退往床前小凳之上观看。元甫见他故意避开临窗一带,暗中点头,微笑道:“我儿人甚聪明,但是初次出门,人还是要带一个才好。”李善随口应诺,开卷一看,见文课仍是原样,只在夹行批改之处写了几行字迹。
      大意是说:昨夜朝廷卫士不知由何处访出双侠盗案,嫌元甫未先驰报,意颇不快。
      来时将人分为两起,只由领班一人入见,另两人暗中查探。幸而事前戒备周详,另两卫士人又粗心,来往双侠所居小院查探,先往民间访问,得知元甫官声甚好;再问双侠被擒之事,因双侠最得人心,一听来人北方口音,都推不知,只说知府亲带武师捕快,擒了一家恶霸和所勾结的盗党多人,双侠本在江心寺,擒完土豪,自行投案。双方动手时,当地人民不多,只有限数十个寺僧香客,事前早被官差劝开,不令走近,上船时又以客礼相待,一直无人警觉。两卫士问不出所以然来,只疑所闻不实。又去监中探看,正赶土豪父于和所擒盗党自知犯案大多,难逃法网,有的商计越狱之策,有的大骂:“狗官,我已敛迹,还要欺人太甚,只能逃出,非报此仇不可!”互一印证,觉着知府果是清廉贤能,不由生出好感。正要去往内衙窥听,不料华山童和梁氏双侠暗随在后,知道李善尚在小院痛饮,恐被发现,忙分一人暗往小院送信,由梁氏弟兄将两卫士诱往江边,疑神疑鬼跑了一夜。
      刚回店去打算歇息一会,去往府衙见官,为首领班已命官差来唤。原来元甫早就备好呈报公文,说是前奉宪谕严命捕那两盗,只为这两人偷富济贫,甚得人心,费了不少心力,刚探访出他踪迹,又奉藩台转来密旨,说这两人钦命要犯,必须设计生擒,以礼相待,只许软困,不可动刑,当即亲率官差自往诱擒,不料这两人当面投案,并告奋勇相助擒那恶霸和所结盗党,居然成功,无一漏网,将地方上多年大害除去。因其年貌相似,名姓不同,本领又高,不敢操切愤事,连日正用软功骗取口供,意欲问出一点真情,是否钦命要犯,再行禀报等语。仿佛谨慎过度,惟恐奏报不实,致受处分。犯人住处戒备又极森严,别无可疑。来时藩司又说,元甫清官而兼能吏,心有成见,也就放开。元甫知道爱子正与双侠夜饮,故意借着宴客延宕,心实不安。又因为首领班说是还有两人未到,不肯去往小院窥探,只商如何押解之事,知道这类铁卫士爪牙甚多,耳目灵警,威权更大,也许四外均有党羽窥探,心中疑虑,表面还镇静。那领班似在等人,也不说走。到了半夜,面现惊疑之容,连问二侠盗投案情形,另外可有党羽?元甫告以前日自行投到,并未见有党羽。并说所犯的案均在前任期内,自己到任以来从无盗案发生。领班问不出所以然来,见夜已深,只得各道安置,由元甫陪往宾馆之中安息,由两武师暗中戒备。天明人还未来,才命官差去往店中询问,说是刚到,连忙唤去,因昨夜梁氏弟兄玩笑开得不大,只在暗中引逗,始终不曾露面,虽然疑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事关重大,不敢久停,三人也顾不得再睡;傍午同见知府提人押解。元甫事前忽接一封密函,指点机宜,并说三卫士后面还有许多爪牙,就要赶到,虽对元甫不曾疑心,在此一二日内必须留意,李善更须早日上路才好,问知爱子天明前归卧,忙和夫人商计,一面为李善准备行装,一面小心戒备,以防露出破绽,也是一夜未睡。候到傍午,三卫士忽同来见,说要提人,元甫早告以双侠异人奇士,武功惊人,必须以礼相待,使其不好意思,切忌动强。三卫士知是实情,并请元甫按宾礼代为先容,再行礼见。正议论间,=檐前忽有两人如鸟飞坠。正是简、李二侠,见面笑说:“你们不必做作,我弟兄既肯到案,便以犯人自居,无须客气。休说押解同行,便上刑具,也念你们奉命差遣,概不由己,决无话说,放心便了。”三卫士反被窘住,还是元甫打圆场,双侠看在主人面上,才未往下深说。当下由主人备了一席盛宴,算是饯行。
      三卫士出身原是江湖中人,一见便知这两人年纪虽轻,不是好惹。为首领班更把双侠请往一旁,告以自己当初也是有名人物,家中颇有田业,已然退隐。本心不愿做人鹰犬,只为身家性命所关,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没奈何投顺人家,满拟敷衍一二年再行告退,谁知这张虎皮一经披上便撕不下来。既然当差,便应公事公办,闻命即行,顾不得天良二字。当道耳目又多,罗网周密,休说心怀二志,即便偶见被害人是自己的亲友或是英雄豪侠之士,不忍加害。稍微询情冤纵,不久被发觉,立有性命之忧,甚或累及家属、满门受害都在意中。另一面,为了年时渐久,伤人越多,到处都是仇敌,越发骑虎难下。不离开当道,仗着人众势盛,公私两面均有极大威力,仇敌还有顾忌,不敢冒失报复。一经辞退还乡,立时众怨交集,齐来报复,休想活命。人见我们手辣心狠,软硬都来,十九痛恨,实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我知秦岭双侠异人奇士,就不奉命礼待,也不敢于放肆,还望看在我们弟兄处境艰危,家有妻儿老小,办这类事实非本心,多加原谅,卖我们一点薄脸,陪同二位进京,勉强交差,感谢不尽。双侠见他所说也是实情,便不再使其难堪,好在三卫士知道对方本领比他们高得多,不是动强可以就范,所奉密旨也是以柔克刚,除随时宣扬朝廷德意,不许稍微失礼。、与其每日提心吊胆,还不如以情面拘束来得稳妥,虽是钦命要犯,局外人看去仿佛几个好友结伴游行,丝毫看不出是犯人。
      饭后,元甫备好五份程仪,卫士还未开口,双侠已同声说道:“我知明府清官,连任多年州县,新近卖了六百亩祖遗田产,才把以前亏空还清,”此银使是卖田所余。愚弟兄如非明府清官,恩泽在民,我们又在地方上打扰数年,想为人民留此好官,也决不会自行投案。你那家世处境早已探知,如是造孽所得,黄金千两也只嫌少,何况这每人区区二百银子,稍有天良也不会收:休看身犯王法,要钱用却甚方便,既作犯人,在他三侠未复命以前,不特不会再施故技向人偷盗,并还行止与共,决不擅离一步。这银子万不敢领。”三卫士也早听说元甫清官,双侠为他所感,才自投案,一听行止与共之言,知道这类英雄侠士说话算数,不由宽心大放,一块石头落地。心喜之余,对于元甫也增加好些敬重,程仪自然坚辞不收。元甫知道铁卫士出差用费可以随意报销,沿途官府敬畏如神,所至馈送不绝,决不会没有钱用。初意双侠途中也许打什脱身主意,恐其用钱不便,借送程仪为名一同相赠,及听双侠并无逃意,连卫士也辞执不收,只得礼到为止,听其自去,和送贵宾一样,亲自骑马送出城外,方始回转。起初以为铁卫士决不止这三人,言行格外小心。等到送客回来,又接异人密函,才知提犯人的卫士虽只三个,另外还有几个密探,照例是连犯人带同伴一齐访查在内。对于原办案的官府和别的行踪可疑之人一样不肯放松。所幸犯人已走,来人为防同伴卖放,或恐树敌结怨,向犯人泄漏机密,必定随后跟去,终恐这类要犯,来人必多,在此两三日内说话仍须小心。最好早点打发李善上路,要少好些顾虑,彼此有益等语。元甫看完,将信毁掉,把内中大意写在文卷之上,令爱子看完付火焚毁。
      李善看完,借着说文为由,回答了两句。心想:“人言清宫铁卫士人多势盛,厉害无比,莫非犯人已走,还有专人守伺不成?”心念一动,便把课卷揣入怀中,暗中撕碎,揉成一团。因见父亲尚在戒备,觉着事虽未必,不可不防,故意笑说:“爹爹为捉犯人,闹了好几天眠食不安。因事太机密,儿子事前一毫不知,方才差官去后,才听出几句口风。儿子不便细问,欲往厨下亲备几样酒菜,陪爹娘同饮,再把兄弟们唤来,使儿子略尽子职吧。”李氏夫妇知道爱子遇见人家席上有什精美肴点,定必用心学来,亲手制献,以博亲欢。元甫笑说:“我儿明早便要进京求学,准备科考,不必亲自去了。”李母周夫人知道丈夫操了好多日的心,又最爱这儿子,巴不得丈夫高兴,多吃一点,笑道:
      “老爷,此是二儿孝心,何必拦他高兴?老爷服官虽然清慎贤明,从无余钱,仗着祖业尚可赔垫,衣食二字照样讲究,又有这样好儿子先意承志,怕你讲究不完,到处访求,亲自做来孝敬,你长年为民劳苦,享点口福何妨?”
      还待往下说时,李善耳目最灵,似见对窗房檐上有两条黑影一闪,情知有异。先疑第二拨铁卫士赶来窥探,恐惊父母,见人已走,不曾说出,心正盘算。猛想起牢中尚有恶霸钱氏父子和二十多个徒党,这班多半江洋大盗和会武功的打手,辛、游二武师只有限几个得力徒弟,日夜轮班防守,未必够用,下余捕快官差均是废物。昨夜盗党已有劫牢之举,如非华山童和梁氏双侠暗中相助,几乎出事,焉知没有余党再来?明日又要上路,诸多可虑。这两个夜行人就算他是铁卫士,似此不经通报,深入内衙,也可装着不知,向其盘诘,免为恶贼所乘。想到这里,连忙插口说道:“儿子告便回房,去去就来。”说罢匆匆走去。李氏夫妇当他大解,也未理会。李善出门,便朝两黑影去路走去。
      经过内厨房,将残碎文卷投向火中,赶回房内,暗命书童告知游天彪,说房上有人,令其留意;随把长衣脱下,拿了宝剑暗器纵身上房。
      登高一望,只见月明如昼,各房内灯光外映,公役人等从容往来,先前所见两条黑影已不知去向。因恐盗党内衙行刺,不敢离开。正伏身房顶,惜着一株梧桐树枝掩蔽,四下查看,不多一会:便见二武师的两个得力徒弟由大堂左右房上分头绕来,知二武师智勇双全,门徒均经训练,每遇有警,照例不动声色,暗中分人先护上房官眷,一面分头搜索,差役捕快只在下面拿了绳索锁链待命擒贼,不是别的官衙人家一听有贼便鸣锣举火,纷纷呐喊,结果不是受人暗算,便是打草惊蛇,一个贼也擒不到。但是二武师必有一人来护本官,另一人防守监牢,防守监牢,如何只派两个徒弟前来,一个不曾亲到?
      方料事情扎手,见两来人不曾发现自己,直朝上房屋顶赶去,暗骂:“饭桶,连我在此均未看见,还擒什贼?”心念手动,猛觉头发似被树枝挂了一下,心中一动。未及回看,猛又瞥见二堂旁马厩一面飞起一技火箭,火光甚强,快要高出房檐,忽似被什东西凭空打落,带着一溜火焰往侧面射去。火光照处,暗影中似有一个黑衣佩刀的人影一闪,料定有贼,不禁大惊。匆匆未暇回顾,一看情势,贼党似乎专顾前面,志在劫牢,不会往内衙来,牢中好些要犯如有失闪那还了得,明日已要上路,越想越可虑,忙顺房顶赶去。
      还未到达,先听监中哭喊咒骂之声。
      照例寻常人犯多押县牢以内。这次因恶霸父子均擅武功,徒党均是江洋大盗,县衙差役捕快恐制不住,专设了一处监房,由二武师率众防护。犯人知有双侠暗助,府衙武师都是能手,问案时府县同审,戒备森严,想起平日行为,料定案情重大,除盼长子钱魁约人劫牢反狱而外,越是倔强,越吃苦头。平日原颇安分,忽然哭喊咒骂,料定变出非常,心中惶急。再看全衙门虽在暗中戒备之下,方才火箭起自马厩,还未过房,便被打灭,似尚无人觉察,黑影中贼原藏暗处,自从火光一映之后便不再见,望去暗沉沉的,以为人已逃去。耳听监房中哭声随风吹来,近前一看,监房外站定两个照例防守的人,二武师不知何往,咒骂之声己止,只恶霸钱氏父子尚在低声悲泣。月光斜照监墙之上,院中长满杂草,墙头上的牵牛花随风飘动,墙又高深,隐闻镣铐铁锁响动和犯人悲叹之声。因墙太高,月光多被墙挡住,俯视下面黑沉沉的,只有一盏气死风灯高悬牢外甬道之内。灯光如豆,残焰明灭,在暗影中频频闪动,衬得景物分外阴森。看去静悄悄的,和往日差不许多,又不知有什警兆发生。方才房上两条黑影明明飞过,后来游武师两个徒弟又由房上赶往内衙保护官眷,和那火箭黑影,均曾亲眼目睹,下面众人还在戒备,怎么这样平静?
      李善心方惊奇,忽听身后房瓦微响,回头一看,正是本衙武师火龙镖辛泰,因在下面望见房上有人向监中探望,觉着闹监的事已然平息过去,怎又有人?心疑是当晚暗助擒贼的隐名侠士,意欲面谈,由房后面悄悄掩了上来。近前一看,见是李善,笑问:
      “今夜事情虽然闹得极大,幸仗异人暗助。等我们知道,已自平息。二弟怎也知道?莫非那几位隐名侠士和双侠一样也与二弟相识么?”李善闻言,惊喜交集,便将前见告知,转问经过。辛泰笑道:“说起来我们也真惭愧。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我们下面谈去罢。”
      二人随同纵落。
      李善恐父母悬念,正要命人入报,游天彪忽然走来,从旁接口,笑说:“今晚劫牢之事令尊大人已早得信,他往内衙,便照异人来信所说,我们以为贼党发难必在深夜,今晚又是好月亮,正在暗中准备,分头埋伏,不料贼党诡诈非常,胆子更大,不知怎会探出双侠已押解起身,竟乘黄昏全衙吃夜饭时混了两贼进衙来,下余同党各照预计埋伏在府墙外面。小贼钱魁本在任上,因闻新任府县风厉贤能,他父子平日恶行大多,恐有不测,特地告假赶回,想把全家接走,暂时避风。途中闻报,急怒交加,他本人武功就好,所交结的江湖能手又多。连夜约人赶来,分头下手,准备一不做二不休,劫了钱氏父子和一班徒党入山为寇。不料先派来的三个同党无故失踪,遍寻不见,又听案情重大,加上铁卫士一来,只要回到省里随便向总督说两句话,立可发出密令就地正法。今午又接同党飞骑急报,说他已被通缉,越发情急心慌。因料我们二三更后戒备更严,特地犯险,妄想冷不防提前下手,匆迫之间也没想那三同党何故失踪,竟照预计分头发难,由两个本领最高的对付我二人,再分三人迎敌官差,由小贼率两同党带了一捆兵器同往劫牢。只把镣铐打开,兵器一分,这班要犯都有一身武功,江边沿途还伏得有好些同党,船马齐备,只要成功,立放火箭为号。这时,连贼党犯人为数不下三十余名,十九好手,江边埋伏的还不在内,真要如了他愿,把本城官兵调在一起也未必能制他得住。”
      “总算运气,二十来个有本领的盗党竟被几位侠士声色不动先分别制住了一多半,最厉害是那点穴法十分奇怪,被点以后,三个时辰不为解破自能复原,只是从此用不得力,行动稍快便累得气喘汗流,周身疼痛,只比废人强些。等断了贼党联系,再用贼党暗号诱其发动。经此一来,先去了十之七八。直到钱魁带了兵器来攻监牢,我二人方始得警觉,连忙分人去护本官,率人赶往牢内一看,钱魁和三贼党已被擒住,犯人坐卧床上,一个未动,正在哭喊咒骂。忽听墙上有人发话,说:‘尔等恶贯满盈,应遭恶报,再如狂吠,我便下来再点一次五阴穴,使你们这群狗强盗非但不能行动,还要多受好几天的活罪,终日周身麻痒酸疼,碰上一张纸也和刀割一样,后悔就来不及了。’贼原因被人点穴,由此就得逃生也成废人,急得破口咒骂,闻言立被镇住。先押犯人中好些均是助纣为虐的打手武师,过堂时听出知府仁厚,意似只诛首恶,不愿诛杀大众。劫牢之事全由小贼发动,事前不曾预闻,生机未断,自更不敢开口,只老贼父子三人悲泣不已,骂已不敢。二武师先已两次发现异人踪迹,苦于追赶不上,再四请问,只说贼党全数被擒,现在何处,余全未答;知其不愿相见,空追无用,只得朝上请问姓名。墙上答道:
      ‘我弟兄一时乘兴为民除害,不愿人知。此外还有一贼,本定放完火箭暗号便往内衙放火,已被制住,你们无须往寻,自有一人知道,领去擒捉。’说罢人影一晃不见。”
      李善闻言,想起方才所见,忙即告知,一同赶往马厩一看,黑影中倒着一贼,知觉未失,只是不能言动,手上还拿着一张纸条。取下一看,大意是说:后来铁卫士到时,见双侠已经提走,全数回赶,大可放心;但李善明早必须起身。为防心悬两地,所有贼党均被点了懒穴,无足为害,放心上路,越快越好。并将前途情势大略说了几句。李善看完,惊喜交集,忙即赶往内衙,奉知父母。谈到夜深,上香别祖,再行归卧。次日一早刚起,书童匆匆入报,说有一人交了封信,令照信上行事,不可迟延。李善接过一看,也是催走的信,并说前途必有变故,那匹红马已然备好,在离城三十里毛家湾乡村中相待。由此水陆兼程才可赶上等语。李善随去上房,拜别父母,带了书童起身,往北方赶去。

    第 三 回(1)
    客馆独开樽 夜雨秋灯 欣逢侠女  松林同对敌 刀光鬓影 不见伊人

    前文李善别了父母,起身往追女侠浦文珠。正要出门上路,忽接一信,除指点程途外,并说前途备有两匹好马相待,令速起身。李善看完书信,立带书童阿灵上路,照着信上所说,骑了自备的马一同往前飞驰,一口气跑了十来里。行经山野之间,方想来信令我由此起身,水陆并进。听本地衙役说,这条路既远且僻,幸是马快,如是步行,比走水路还慢得多,要我快走,却走这样绕远的路,是何原故、心正寻思,忽听书童手指前面,急呼:“相公快看,那马多好!”话未说完,目光到处,发现前面山凹中驶来一人两骑。马上人是个头戴毡笠的短衣壮汉,身材高大,骑在一匹马上,身后还跟着一匹白马,也未拉缰,两马首尾相衔,其行如飞,只见鞭丝笠影掩映出没林野之间。就这举目凝望的当儿,连人带马已自驶近,相隔仅有七八丈远近,翻蹄亮掌,绝尘而驰,跑得正欢,山路又厌,眼看就要撞上。李善马上功夫原好,见那来人身材高大,神态威猛,好似一个会家,心急赶路,不愿多事,刚把马头一勒,打算避开;说时迟,那时快,双方势子都急,已快对面,方觉不妙,来人突把手中缰一紧,前头红马立时人立起来,钉在地上,略微两个起落便自停住。那匹白马缰绳系在判官头上,随同飞驰,前面红马一停,立往左侧斜坡上蹿去。
      李善主仆的马正往有让,两下恰好错过,方觉此人骑术真好,不知有何急事,跑得这么快法。回顾两马已全停住,奋蹄扬霞,口中狂喷热烟,看去更显神骏。就这一错,双方相隔已在二十来丈之间,正待策马走去,忽听身后急呼:“尊公留步,我有话说!”
      李善忙把马头勒住,壮汉立时纵马追到了面前,开口便问:“尊公贵姓?”李善刚答“姓李”,忙即下马,躬身施礼道:“在下唐兴,现奉段大爷之命来此送马。本来不在此地,今早久候公子未来,忽又遇见华山童师叔,说今日黎明擒到一贼,问出浦侠女日前起身,意欲便道绕往仙都山中访看家中留居的亲友,到时正遇一伙仇敌上门生事。因是辗转访问而来,拿不准浦侠女是否隐居当地,在浦家门外逗留探询,被一寄居友人看破,设计支走。本来可以无事,浦侠女到后,问知前情,因贼党留活十分狂妄,中了激将之计,恰是北行必由之路,连夜追去。贼党原是布就圈套、诱其入网。浦侠女此行难免受人暗算、这还不说;另一面,还有几个江湖能手今明日由此路过,恐公子途中相遇,无意之中生出枝节,命我沿路迎来,并开有一张路单,与李二侠所开略有不同,务请照此上路才好。”李善接过一看,与双侠所开果是大同小异;正待称谕,唐兴笑说:“公子这两匹马虽然不差,比我带来这两匹就差多了,请公子即速换马起身,原马由我送往府衙便了。”李善见那两马不特神骏非常,马鞍上并还挂有粮袋和一面三角小旗,问是何用,唐兴笑答:“这便是华山三弟兄的信符,公子此行数千里,中途要经过许多绿林巢穴和深山僻野,一旦有事,有此一旗,免生好些枝节。这一段路还用不着,只一走近黄河边界就显出它的用处了。公子武功高强,本不怕事,无如浦侠女起身在前,她那马快,只一耽搁,便难追上,看完请收起罢。”李善连声称谢,将旗藏好,双方换马作别,改道往北方赶去。
      因听唐兴说,心上人前日才由仙都起身,心想坐下马快,也许能够追上。主仆二人马上加鞭,如飞驰去。连追了好几天,并未发现文珠影迹。中有几处必须改走水路,偶在途中雇船,无意中间出昨日有一骑白马的孤身少女由此过渡,细一盘问,装束神情均和心上人一般无二,一算时刻,相差只有半日途程。先还拿她不定,由此起一路打听过去,除衣服颜色略有更换,相貌身材、人马神情全都一样。后来赶到长江渡口,遇见一人,不特答话相同,并说少女姓浦,料是心上人无疑,精神立振,越发加急前驶,意欲先把人追上,见上一面,再作计较。谁知双方相差时近时远,有时只隔三四个时辰,仿佛刚走过去不久,偏是追赶不。匕这日未明起身,索性饭都不吃,只在途中打尖,用点干粮,说什么当日也要把人见到才罢,一口气赶了三百来里。到了山东境内,沿途询问,因文珠孤身少女,骑着那么快的马,人又极美,到处受人注目,所行又是官道,容易打听。前一段知道的人颇多,均说刚过不久,李善日夕相思,渴欲一见,追到黄昏将近,终未见人。再向途中店铺居民打听,多说未见,知道山东民风淳厚,自己追一孤身少女,难免不遭疑忌,也许知而不言;又见所行官道并无歧路,阿灵跟着骑马飞驰,由早起只在途中打了两次尖,极少休息,似已疲倦,眼望前途日色平西,旅客多半投宿,不再前进,只得寻一客店,饮食歇息,命店家溜完了马将其喂饱,等候上路。
      主仆二人饱餐之后略微歇息,重又起身。仗着阿灵从小便随主人习武,颇会一点武功,马也骑得不差,看出主人赶路心急,再告奋勇讨好,马骑更快。这时已是东山月上,遍地明辉,主仆二人踏着满地霜华,纵马急驰,一晃又是一二百里,不觉行抵泰安城外。
      时正香汛,虽在半夜,上山进香的客人甚多。李善所行山野之区少民家早已入睡,初上路时不见丝毫人影,这时忽然发现前面山脚房舍甚多,灯火点点,灿如繁星,相隔约有十余里,前途山上也有灯火明灭闪动,先还不知前面便是泰山,觉着深更半夜,怎有这多灯火?相隔尚远,无法寻人询问,天又昏黑起来。偶一抬头,那下弦明月已为阴云所掩,大地上黑沉沉的。再查地形,适才只顾纵马急驰,不知何时把路走岔,所行似非一路。心想:“天色如此阴沉,许要下雨,前面山脚灯火甚多,必有投宿之处,今日已是人困马乏,反正方向不差,莫如绕向前去,寻一人家投宿,免被雨淋,就便安卧养神,天明再走,好歹也将文珠追上。”心念一动,立朝前面赶去。谁知途径不熟,无意之中把路走迷,蹿到山野地里,前途满是肢陀起伏不停,仗着坐下龙驹,蹿山过涧如履平地,一时兴起,索性不再觅路,照直前行,往那高山赶去。
      越往前走,光景越发昏暗,残月早隐,一点星光也看不见,山风阵阵,吹袂生凉,方想这两匹马真个神骏可爱,跑了这一整天依;日强健不显疲乏,只是阿灵初次出门,累了这一整天真要禁受不住,还是早觅店家安息的好。正自后悔,不该任性夜行,那马已驰向高坡之上,偶一回顾,忽见来路旷野中有一点酒杯大小的星光向前飞驰,乍看不曾留意,先当有人提灯夜行,后觉灯光无此明亮,也无如此迅速,正指阿灵观看,星光忽隐,似被什东西挡住,暗夜之中,相隔又远,看不真切,依;日纵马前行。前途地势越高,恐马暗中失足,不敢快跑,将马勒住,势子放缓,星光忽在前途出现,好似穿行树林之中,接连隐现了两次,忽又不见。阿灵笑道:“二少爷你看那团亮光多怪,时高时低,由我们来路绕到前面,又稳又快,莫是什么夜明珠罢?”李善闻言立被提醒,暗付:“意中人外号正叫夜明珠,陆氏母子曾说她心高好胜,往往孤身一人半夜飞驰,头上戴有一粒夜明珠,远望过去宛如一团明星凌空飞驰,因此才有夜明珠的外号。这等星光从未见过,沿途打听,双方相隔本近,必是今日加急飞驰,赶过了头,看那星光去路,也似走往高山那面,由此赶去许能相遇。”便问阿灵可觉疲倦,阿灵笑答:“小人所骑红马不似白马性烈,骑在上面又稳又快,丝毫不费腿力,并不觉累。”李善随口夸奖了两句,便顺山坡朝前赶去。
      到了尽头,才知前面乃是一条大山沟,人马不能飞渡,只得沿沟行去。总算沟旁还有一条山径,天太昏黑,不敢快走,费了好些心力,好容易才绕过沟去,又走一段,方上入山正路,忽闻人语喧哗之声隐隐传来,再一察看形势远近,正是方才星光流动之处,同时马也绕过崖角,前面山脚下忽现出大片市镇,灯光灿烂,火把通明,相隔约有半里来路,道旁牌坊上点着一个灯笼,上有“泰山香会”四字,才知已到东岳,想起先前所见星光到此失踪,分明意中人也来此山,心方一喜,忽然一阵冷风吹上身来,跟着便有几粒雨点打向脸上。跑了一天急路,周身热汗,骤遇凉风一吹,不禁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急于探询心上人的下落,也未在意。
      正往前走,泰山脚下那些店家专以接待香客为业,一见客人骑马而来,当是半夜上山的香客,立时抢前将马拉过,笑问:“二位尊客是往元君庙进香的么?”李善含糊应了。阿灵口快,知道主人每到一处必要打听骑白马的少女可曾经过,忙代询问。店伙笑答:“没有。”转问:“这位女客是和相公同路的么?本山共是三百四十多家店行,都在一起,一问即知,尊客到店再打听去。如若寻至,是否与相公请来?”李善闻言,猛想起:“我和文珠素昧平生,只在江心寺前后见到几面,并未交谈,便是段、李诸侠有意促成这段良姻,也只令我暗中尾随,相机行专,在新交诸好友暗助之下为其排难解纷,等到‘双方见面,发生情感,再由诸友请一老前辈出头作主。事尚难定,本来暂时不宜见面,沿途打听已嫌冒昧,如何可令店家寻找。’”忙笑答道:“我在途中因听人说有这么一位姑娘,料是异人侠女,心中敬佩,随便一问,并无他意。你如见到,不必多言说我找她,只回来说一句,看我料对没有,多给你酒钱如何?”
      店伙正自谢诺,忽听头上有人冷笑之声,似一女子,李善心中一动,连忙向上仰望,左边山崖甚是陡峻,稀稀落落只有两三株松柏,哪有人影?正察看间,忽听店伙急呼:
      “大雨来了,相公今夜不能上山,且在小店住上一夜再说罢。”话未说完,猛瞥见右侧天空中金蛇也似连打了两个电闪,电光照处,云头和高山一般浓厚异常,紧跟着霹雳连声,山摇地动,豆大雨点立似乱箭飞蝗迎面打来,前面人声喧哗,纷纷冒雨乱窜。有那点起灯火刚要上山的香客,走不几步,遇见暴雨,慌不迭又退了回来,当时乱成一片。
      店伙已拉马向前跑去,李善因马比人快,恐怕淋雨,令其松手,放马自行,店伙不肯,笑说:“前面就到。”李善知他揽客心盛,惟恐走往别家,只得听之。人马同驰,晃眼便到镇上,店伙拉了李善的马往第三家院中驰去,店门甚宽,进门便是大院,能容好几十辆双套大车和数十乘山轿,规模甚大,到处点满明灯。刚一进门,便有好几个店伙抢上前来打千,请客下马,摘去马鞍行囊,将马拉过,高呼:“快找上房!”“打把伞来!”“这马走过长路,莫让雨淋!”另一店伙高举灯笼向前引路,一路喊将过去,呼应不绝。
      李善见店家侍候周到,勤快谦和,比起江南容店又是一番景象。这时雨已倾盆降下,灯光照处,满院水泥杂沓,雨声汤汤,檐前雨溜顺着屋梁往下飞泻,水气逼人,平添出许多凉意。店中原有走廊,无如风狂雨大,由横里扫来,廊前已被雨淋;又当七月下旬天气,穿衣单薄,闹到周身水湿。房舍又深,前院早已住满香客,直到后进才有客房,总算所带行囊外有油布尚未湿透。李善性又好洁,衣服脱了下来,还想浴后再换,等店家打来浴水,已耽延了些时,觉着周身发冷,直打寒噤,自恃体力健强,也未在意。洗完之后,换上干衣,阿灵已先更衣,赶来侍候。进门便说:“二少爷脸怎发青,莫要遭凉罢?”李善笑答:“连日赶路,不曾睡好,今日又累了一天,此时觉着疲倦,并不妨事。你小小年纪,随我长途跋涉,也颇劳苦。出门在外,论什主仆,我已命店家挑好的酒菜拿来,吃完就睡罢。”说完,见店伙们正在安排酒席,笑问:“我只二人,如何吃这许多,你只挑好的拿几样来,行时仍照全席付账便了。”店伙诺诺连声,却不照办,依;日按照全席排场。阿灵过去一问,才知当地规矩。香客到店,照例全席,筵席虽有上中下之分,不特固定件数不能短少,并且到店有接风酒,上山有平安酒,下山有贺喜酒,临行有送客酒,名目甚多。因看出来客是位贵公子,故按上等贵客相待,李善只得听之。
      随听笙歌之声四起,与风雨声相和,隔院传来,问知香客游人为雨所阻,当夜不能上山,便回到店中选色徽歌,招妓情酒,心想:“敬神礼佛原应斋戒诚洁,酒色荒淫,狂欢为乐,心身先就不净,神何能享?”又想起渡江以来,沿途客馆中时见土娼,多是形态臃肿,足似猪蹄,满脸脂粉狼藉,丑怪非常,令人观之欲呕,这里想必相同,难得这般香客游人如此兴高采烈,岂非怪事?正自暗笑,店伙来请入座,笑问:“相公无什同伴,可要叫个把唱的来?”李善笑答:“无须。”阿灵跑了半夜,又饿又渴,难得主人体恤,强令同座,心正喜幸感激,见店家赔着笑脸还在絮聒不休,把小脸一绷喝道:
      “你这伙计怎不认人?我家相公大家公子,文武双全,从来守身如玉,不喜女人。休说你们这些北方的丑八怪,连江南那许多清秀美貌的女子从没正经看过一眼,人却大方,你想多得赏钱容易,非叫唱的做什?”店伙见客发话,不敢再说,刚退出去,便听东厢房中有人呼唤。
      李善所居乃是一所三合院的上房,两明一暗,内有套间,入门时曾见东厢房内灯光甚亮,隐闻吹笛之声十分娱耳,周身雨淋,急于沐浴更衣,不曾留意。等唤店伙,才想起先闻笛声音节美妙,比自己平日所学要强得多,可惜此时不听再吹。正催阿灵快吃,并说:“浦侠女必往泰山,遇到这等大雨,不知退回也未?看这雨势尚无停意,又没法去寻找,真个急人。”阿灵笑答:“浦侠女小人见过,听说泰山甚高,方才那团星光比我们快不多少,定必中途为雨所阻退了回来,多半是在这些客店。此时离明不久,等到天明,不管雨住也未,小人先往各店打听,必能找到。”李善刻骨相思已非一日,恨不能当时便和心上人相见,偏有许多顾忌。不令阿灵前往,心又恋恋;令其前往,又觉冒昧。正在为难,忽听东厢有一女子笑道:“此人说话大已欺人,田四兄不要拦我,非要叫他见识见识,到底北地胭脂是否胜过江南佳丽?”底下便听有人劝阻。雨势本已渐小,忽又加大,听不甚真,以为说的别人,听过拉倒。先前身上发冷,几杯热酒下肚又发起烧来,心身疲倦,苦恋文珠,偏打不起主意,闷闷的正想略进饮食,先睡片时,天明便起,以防与意中人相左。
      忽见店伙进来,站在一旁,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方问何事,又听门外男女笑语之声,跟着走进一男一女。男的穿着一件黑布衫,身材甚矮,却生得浓眉大眼,目射金光,凹鼻阔口,两颧微耸,颔下一圈长才寸许的络腮胡子,貌相奇古;女的却生得玉立亭亭,丰容盛需,肤如凝脂,一双凤眼隐蕴威棱,貌相甚美,偏带着一种英爽之气。素昧平生,无因而至,方要询问来意,猛一眼瞥见黑衣人腰间系着一根丝绦,上挂短笛,乌光铮亮,似是铁制,心中一动。暗忖:“游武师说江湖上常有异人,出门在外必须留意,犯而不校,诚敬可以远害。”忙即起立,赔笑让座。未及请问姓名,旁立店伙既不愿得罪这类怪人,又恐贵客发怒,正在两头为难,不料一位贵家公子如此开通,忙先赔笑道:“这二位是东厢客人,因今夜大风雷雨无法上山,知相公无什客伴,特来请教,还望包涵,小人给你请安了。”话未说完,女的突把脸色一沉,微愠道:“这是我们自来,与你何干?要你赔什小心!各自上别屋去,没的在此惹厌!”店伙诺诺连声,仍不肯走。
      李善因在途中劳顿,急于天明之后往寻文珠,有此不速之客心自不快,后见二人神态举止和那一身装束均非寻常人物,心又一动,忙即含笑拱手道:“名山游赏尚未登临,旅舍秋灯又逢风雨,正苦独酌无聊,忽有佳客惠临,幸何如之?不嫌剩酒残肴,且共一醉,俾得畅聆雅教,不知能赏光么?”女的闻言微哂,刚开口说得一个“我”字,黑衣人已摇手拦道:“此君果非俗士,大可一谈,我们扰他两杯罢。”随同坐下。店伙见状才放了心,连忙添上杯筷,退将出去,往催热菜。李善见他行时暗打手势,将阿灵调了出去,越料来客是江湖上人,自恃武功,也未放在心上。跟着,店家、书童拿了酒菜一同走进。李善退向主位,由店伙撤去残肴,换上酒菜,请客上坐,来人也不作客套。正要请问姓名,黑衣人手指阿灵笑道:“尊管小小年纪,随着兄台数千里骑马长征,难得他马骑那好,连日当已劳累,却遇我们这样恶客,岂不扫兴?兄台尚且脱略形迹,何况山野之人?仍请同坐如何?”李善自然不肯,说:“小童在那边吃是一样。”阿灵也说业已吃饱。来人未再勉强,坐定以后,互询姓名。

    第 三 回(2)
    客馆独开樽 夜雨秋灯 欣逢侠女  松林同对敌 刀光鬓影 不见伊人

    黑衣人答说:“姓宫名方平,此是舍妹宫琼华,因见兄台骑有两匹龙驹,自来千里马须有千里人,马尚如此,主人可知。正值风雨凄清,客馆无聊,耳目所及无非市侩,本有求友之心,想起深夜不便惊动,又恐明日萍踪无定,失之交臂。正和敝友田四兄闲谈,眼前佳士难得,何况富贵中人?忽听尊管说起沿途所见庸脂俗粉,鄙薄稍过,舍妹幼遭孤露,从小娇惯,虽然心迹无他,每喜意气用事,尊管所说均是路柳墙花,不能与良家妇女相提并论,终有一笔抹杀之嫌。只管话由尊管出口,兄台未置可否,但是言为心声,兄台如不过于厌恶,不会这等说法。后又说起兄台守身如玉,江南山明水秀,惯产佳丽,毫不关情,却在数千里外飞骑奔驰,追一素未交谈之人,仿佛人间世上只此一人是国色天香、南威西子,余者不论北地胭脂、南朝金粉全都视若粪土,尤其是对北国佳人更存偏见,心中不愤,动了稚气,非要和兄台一谈不可。小弟父母早亡,只此一妹,放纵已惯,无法阻止。又恐无因而至,易惹嫌忌,只得陪同来见。不料兄台果然人品出众,迥异恒流,便那豪情雅量也是我辈中人,不似寻常纨绔子弟所能梦见,如此奉扰几杯,便聆雅教。兄台和尊管长路奔驰,已多劳乏,深夜登门,固是冒昧,所幸暂时虽然惊扰,不近人情,他日或许能为兄台少效微劳也未可知呢。”
      李善闻言,先觉方才的话乃是书童所说,与我无干,来人偏是深文周纳,硬栽在自己身上,心中好笑。后来一查对方口气,分明自己来历和此行用意全都知道,越想越奇怪,意欲沉静相待,先不开口,看他还说什么。话刚听完,宫琼华一双秀目自一入座便注定在李善身上,见他朝乃兄静听,全不理会自己,好似有气,冷笑接口道:“三哥,自来话不投机半句多,只管唠叨做什?”李善见琼华貌相甚美,只是眉目之间另具一种英气,不似文珠温柔,料是江湖异人,暗忖:“这两人口气,不是隐迹风尘的异人奇士,就是绿林中有名人物,弄巧还是心上人的朋友都不一。定,怠慢不得。”为想探询对方是否文珠之友,不由精神一振,连方才疲倦也都忘掉,忙向琼华赔笑说道:“小弟为听令兄高论,致多简慢,望勿见怪!”琼华见他执礼甚恭,人是那么英俊安详,本来负气要走,由不得又坐了下来,微笑说道:“我自知庸俗女子,不值仰攀贵人,时当深夜,无故扰人睡眠,虽然你寻那人明日不会见到,这雨也不会住,到底孟浪,请自安置,愚兄妹暂且告辞,改日再相见吧。”李善忙拦道:“小弟此时并不疲乏,难得一见如故。
      雨夜无聊,正可奉陪清谈。既蒙惠教,如何便去?”说时,瞥见阿灵站在来客身后暗打手势,不令留客。李善急于探询文珠,也未理睬。
      琼华来时原有愤意,见人以后怒气已消了一半,后见对方那等豪爽英姿,人又温文尔雅,气度高华,冒昧登门,竟以佳客之礼相待,辞色更是谦和,休说素有嫌怨,便有不快之意也自化为乌有,想起来时其势汹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因恐对方轻视,原是故意这等说法,本无行意;及听主人挽留,愤气全消,笑答道:“我知李兄此行不易,愚兄妹和贵友虽无深交,也有一点渊源。实不相瞒,我们也是受人之托,对于李兄虽无恶意,先也不会知有此事,毕竟于你有损无益。适才途中听说有一少年主仆,骑着两匹千里马早夜奔驰,沿途打听贵友可曾经过,心中奇怪。落店时,家兄正在门前,认出此马主人,再把途中所闻向我和田四兄一说,才知得一个大概。跟着便听尊管发那议论,觉着李兄主仆轻视北方女子,一时不平,想来理论,就便看看关中请侠所赏识的是个何等人物。不料李兄虽然出身世家,竟无丝毫习气,人更豪爽谦和,令人可佩,但恐高攀不上,扰人睡眠,意欲告辞回房。双方素无嫌怨,蒙以客礼相待,不嫌冒昧,也颇愧感。
      视李兄这等人品,所愿如能成功,委实一双两好,少时回去必与田四兄明言,请其置身事外,不再过问。对于李兄固无足重轻,贵友却可少却好些烦扰。
      “此中详情说来话长,愚兄妹虽不肯助人做昧心之事,现已终止前念,但也不愿为了新交便负;日友。好在贵友前途早晚相见,只她不肯上人圈套,李兄必能尽悉详情。
      我知李兄已然发现贵友踪迹,以为明日雨住便可相见,其实决见不到。贵友如非心高好胜,固执成见,不肯韬光隐晦,无论何处,只在夜间,她那一粒夜明珠非戴头上不可,也可少去好些枝节。她自仙都动身,一路之上均有多人尾随暗伺,自己行动到处皆知,对方好谋却在梦中,我实替她悬心。即以今日之事而论,她在来路已然发现警兆,仍不肯将宝珠藏起;否则遇到这等风雨之夜,正可避人耳目,一到泰山,寻见她那好友,岂不也要省事得多?现时除有一人对她处心积虑阴谋诱骗而外,更有不少对头。这班敌人有真有假,愚兄妹便是她的假敌。风雨住后她必往泰山访友,这两起敌人归途全要遇上。
      李兄不露面决可无事,到时只一拔刀相助,你帮不了她的忙,自身还要惹出事来,岂非不值?就要帮她,最好过了黄河,等把这班对头应付过去,你再出手,便好得多了。”
      李善听出文珠好似遍地荆棘,危机密布,宫氏兄妹竟似对头一面,虽在无意中为心上人兔去几个强敌,但她一个孤身女子独行长路,跋涉关山,到处尽是虎狼危机,不由得心生悬念。暗忖:“关中诸侠原命我随时留意,暗中助其脱险,听此女之言,泰山之行文珠既有强敌环伺,如何置身事外?只管来人好意,毕竟初次相逢,素昧平生,即便所说是真,到底无什交情,也不应向其吐露心意。”起初只想敷衍几句,无如关心大切,终想问出一点虚实,一面举酒劝饮,一面仍自设词探询。琼华见他表面应诺暂时不再多事,话却问之不已,关切之情现于辞色,不禁暗中好笑。后为李善至情所感,笑间道:
      “李兄真个情种,方才你我初见时神态何等安详,自闻贵友前途有险,便似失了常态,你对她如此关切,人家恐未必知道呢。”李善闻言不禁脸上一红,带愧说道:“实不相瞒,小弟本奉父命进京读书,因浦侠女有一位长亲世交,另外还有几位小弟的好友,说起她此次北行,难免上人圈套,令小弟北行之便,就便随时略效微力。虽知武功平常,无如良友好意,受人之托,不得不勉为其难,沿途访问,并未相遇。我尽我心,原不在乎对方知与不知。蒙贤兄妹一见如故,加以指教,心虽感谢,但她一弱女子尚且出入虎狼之境,行所无事,小弟身为男子,对浦侠女为人又极敬佩,如因前途艰难便即胆怯而退,日后何颜再见朋友?如蒙见告,固所感谢,否则,小弟虽然无能,也必惟力是视,任何险阻艰难皆非所计了。”
      琼华见李善慷慨激昂之状,始而星波晶莹,注目相视,眉宇之间似有妒意,听完略一沉吟,慨然说道:“李兄真个丈夫,浦侠女此时一意孤行,恐还未必识人。本来我与她虽无仇怨,终是她那命中魔星一面,本来不应舍彼助此,但为李兄痴情所感,说不得只好强着田四兄与我一路,纵不便公然相助,遇事我三人也必为力。我想贵友外温柔而内孤做,决不喜见外人。李兄须听关中诸侠之言,暂时不可与见。泰山之行当在雨住之后,此时她住东首未一家内,那是本山居民,婆媳二人以前受过她的恩惠,她每由此经过多往她家寄居,方才大雨,十九回转,不过她夜间行路,头上夜明珠便是标志,江湖上人一望而知,对头方面早就料定她那泰山之行必不可免,行藏一露,立有敌人暗伺。
      如在别处,早已发难,只为后山茅棚内住有两位异人,是她师执,这两人性情古怪,轻不下山,但是寻她的人向不许人侵犯。贵友每来泰山必往拜见,双方虽然情意不投,毕竟是自己人,真假两面敌人虽知贵友来此是为访友,不过顺道拜谒,终恐犯了那两位老前辈的规矩,生出枝节,故此不肯先发,以防对方挑眼,生出事来。李兄真非寻她不可,且等天晴雨住,你由大夫松右侧山道绕行到半山松林之内。林中有一片空地,不妨隐身山石之后,暗中守伺,多半可以见到,到时量力而行便了。”
      李善谢了指教,转问宫氏兄妹家居何处,以便日后拜访。琼华见他满脸感谢兴奋之容,方笑此人痴得可怜。官方平自从入座,便埋头大吃,口到杯于,忽然把桌一拍,笑道:“田四弟专喜感情用事,不计是非,此次托我相助,本非所愿,偏生日前有人代简老三向江湖人传话,谁要参与此事,便是他们对头,我如不听田四弟之言,还当我欺软怕硬。方才舍妹欲寻李兄争论,已觉此举好些不合,不料竟会如此投缘。既有舍妹出头,李兄不期而遇,偶然萍踪遇合,便成知己。此事原有,不足为奇。如今已有话说,无什顾忌,我兄妹三人与李兄已成良友,放心前行,说好便罢,否则,似黑天雁那样险诈小人不过因友及友,本非至交,这类瞒心昧良的人交与不交无什相干,谁还助纣为虐不成?”话未说完,忽听窗外一声冷笑,宫氏兄妹面容立变,方喝:“朋友有话请进来说,鬼头鬼脑做什?”未句话刚一出口,只听当地连声,面前寒光连闪,来去分飞,宫方平手中酒杯已被打成粉碎,宾主三人立时纵身而起。到了外面一看,雨下越大,四面檐溜和瀑布一般,轰轰之声杂以雷电,竟比方才雨势要大得多,院中水深尺许,哪有一点人影,只厢房中有一人影飞出。李善身旁带有几枝钢镖,出时顺手摸出,琼华在后防他出手,忙喝:“那是田四兄,不可妄动!少时回来当可分晓。这厮不知何人?雨下大大,也难追上,且回房去,看有什东西没有。”
      李善方要答话,忽然一阵狂风暴雨迎面扑来,刚吃了几杯热酒,吃冷气一逼,几乎把气闭住,打了一个寒噤,忙即退回。琼华已先退步,正同转身,方平先前一到门口便拔下腰间铁笛,激如箭射,冒着风雨朝对面房上飞去;忽由檐间飞坠,笑唤:“琼妹,我去换了衣服再来,索性连田四兄也一齐邀来相见罢。”李善见方平周身水湿,方想请进,方平已轻轻一纵,到了厢房门外。当时觉着头晕,也未在意。跟着房上又飞落一人,正是方才所见黑影,同往厢房走进,知是那姓田的,忙喊:“宫兄,此时雨大,不必过来,等小弟换上雨衣,前往拜见田兄如何?”琼华忽然惊道:“这样暗器李兄可曾见过?”李善回到席前,就着灯光一看,见琼华手上拿着一物,长约两寸,形似一口小剑,寒光闪闪,却未开口,忙答:“不曾见过。”随说关中诸侠中只认得段漪、简静、李均三位,还有华山童弟兄也是初交,均甚投契,行时还蒙他赠有一面小旗,说是他的信符,沿途可得照应,尚未用过。琼华闻言,面带惊喜之容,笑说:“我们只知李兄所骑白马来历,没想到华山弟兄也是李兄好友。照说李兄虽是一往情深,文珠姊恐还未必知道,双方尚未见面,本来无干;不过这件暗器来得可疑,好似敌人警号,我们的话必被听去,也许连李兄一起带上,有此令符要好多了。李兄何不取出一看?”
      阿灵在旁,早听出来人没有恶意,与方才店伙所说不符,闻言忙把唐兴送马时所交三角小旗取出。琼华见那小旗白地红心,当中绘着三个小黑猴,一个手发红火,把三猴包围在中,一个手持一柄铁钩,一个拿着两柄铁拐,越发喜道:“华山弟兄每人均有信符,这样上绘三猴的看得最重,不是至交至好轻不相赠,所到之处无异有他弟兄同路,只要有人作对,便是他弟兄仇敌,不拼个死活存亡决不罢休,情面更宽。虽然这次对头方面能手大多,有它在手到底可少好些麻烦。便有他对头在内,至多将旗夺去,人也不致当时受害。余者就算本领高强,均知华山弟兄难惹,无缘无故谁也不肯多事。方才这件暗器来得大怪,今夜最好把此旗插在桌上,夜间如有响动,不要理它。此时风雨大大,我看今夜和田四兄不必见面,明早起来再谈罢。”说罢起身。李善因对方孤身少女,不便强留,方说:“外面雨大,走廊转角尽是雨水,檐溜又猛,何妨雨小一些一同过去?”
      琼华笑说:“天不早了。”双足一点,已朝厢房斜飞过去。
      走廊上本来点有好些灯笼,风雨太大,已被吹灭多半,右厢房已早熄灯,只宫氏兄妹房中灯光外映。正唤阿灵取雨衣来,忽听琼华在厢房门口高喊道:“李兄盛意已向田四兄言明,方才李兄面色不佳,恐是长途跋涉,受了风寒,请早安息罢。”李善也觉头晕心烦,身上发冷,知有感冒,只得应诺,敷衍了几句便即回座,又吃了两杯热酒。阿灵已将床铺好,李善方说:“雨下太大,不要再喊店伙,把旗插在桌上,关了房门,明早再叫店伙收拾,你吃一点也就睡罢。”阿灵方说:“店中均有走廊,不怕雨淋。”店伙张福已匆匆赶进,朝阿灵低语了几句,回顾桌上红旗,忽现惊喜之容,低声说道:
      “我前在德州店中曾见此旗,此时有一镖车红货,全仗此旗脱险,想不到相公会有这面护身符,难怪那两兄妹退去,前途决可无事。方才所说不可向人泄漏。”阿灵知他心直口快,人甚善良,服侍李善睡下,强劝他同吃几杯热酒再行收拾,张福说:“此举犯规。”先还不肯。阿灵笑说:“风雨深夜,事无人知。”再三力劝,才同坐下,一面向其探询,又问出了一些江湖行径。
      原来张福人甚机警,知道每年香汛常有江湖中人来此烧香朝山,有的并还有事,或是借地会人,年月一多,成了熟脸,不以为奇。这班江湖中人知道店家不敢得罪他们,也不甚隐瞒形迹,有时并还差遣店伙为他办事,出手大方,遇上事也无连累,店伙全都乐于为用。近三日间,张福发现店中来了几起形迹诡异的人,均是生脸,想起泰山路上本来安静,由前年起常出盗案,都在离山五六十里的来去路上,以致香客零落,生意不如往年,知道不是每年朝山的那些江湖中人所为,店家全都嫉恨。对于这类生客便留了心,虽不敢惹,无形中生出仇视之念,只是奈何不得。
      方才店中空出好些房舍,以为此时天已入夜,不会有人投店,想起往年盛况,心正不快,忽见另一店伙接来主仆二人,像个贵家公子,方喜明日可以多得赏钱,不料西厢房中客人呼喊,忙走进去,听口气,似要向来客寻事神情。这男女三客已来住了数日,出入不定,行踪飘忽,往往夜间失踪,一会又在房内出现,有时还多出一两人,早看出是些江湖中的能手,如在当地偷盗,闹得香客裹足,岂不更糟?每日都代店东提着一份心。泰山元君庙内香钱最富,由督府起直到寻常汛上官兵全有沾润,照例派有一名守备,带着数百个官兵上下防卫,如往告发,固是容易,只恐这类官兵不是对手,反受其害。
      再一打听,镇上并无失盗之事,胆小迟疑,欲发又止,每日均在留心窥伺。这男女三客中又有一人性情强暴,常受喝骂,更是气愤。一听要和上房客人为难,暗中叫苦,不敢不应,把人领去以后,把阿灵引往外面,暗中点醒,令告主人小心应付。阿灵闻言自是惊急,后见双方成为朋友才放了心。再听张福说起厢房三客形迹诡异,另外还有一家店内也住着两个怪客,身材高大,一个面有刀瘢,决非好人,如与相遇,务要留心,最好把这面旗带在怀中,如见不妙,立即露出,才可无事等语。
      阿灵知他好意,正谢指教,忽听里屋呻吟之声。赶进一看,李善已是寒热大作,神志昏迷。这一惊真非小可,急得几乎哭出声来。张福闻声赶进,阿灵忙向求助,张福山东人,直性热心,听阿灵说主人虽然出身富贵人家,文武双全,毫无习气,御下宽厚,对他更如兄弟子侄一般。此时身有急事,万一病倒,如何是好?说时急得两泪交流,大为感动,忙说:“深夜风雨,本来无处寻医,我且冒雨试上一下,如寻不到,店中还有午时茶,先吃一点,明早再说可好?”阿灵连忙谢诺,张福先前嘱咐完了阿灵,本意去往厨房取水,刚到转角,忽见暗影中闪出一人将其唤住。一看乃是店中住的一个熟客,每年都来,自称姓徐,和山上道士有交情,一年中要来好几次,并不限定香汛期中来往,忙问:“尊客有何吩咐?”姓徐的笑答:“我有点事想要离开一会,房中无人,又不愿交与别的店伙,把门锁上怕有人来,你代我看上一会如何?”张福因他常住店中的老客,人又极好,只得依了。待了好一会,姓徐的方始回转,手上挟着一身油绸雨衣靠,周身好些水湿,匆匆进门,笑说:“我往隔壁店中访友,想不到雨下太大,满街泥水,中途退回。你还有事,各自去罢。”张福方想,客人在泥水里走这一段,脚上快鞋虽然湿透,怎会没有泥污?心方一动,因后院有事,忙着赶回,也就忽略过去。
      这时正想带上雨伞冒雨出外寻医,忽听身后有人呼喊,回头一看,又是那姓徐的,暗付:“这位客人向吃长斋,不叫唱手,照例孤身往来,此时怎还未睡?”笑问:“尊客又有何事?”姓徐的答说:“风雨太大,加上隔院客房笙歌吹唱吵得人无法安眠,我想烦你点事,有空没有?”张福与阿灵谈得投机,恐其悬念,连忙告以前事。姓徐的笑道:“这大巧了,我就会行医,又会推拿,带有好些灵效的药,虽不一定起死回生,比你镇上那些庸医多少高明一点。本想烦你打桶热水,现在不要了,先看病去。”张福知道姓徐的客人貌虽丑怪,平日乐善好施,专喜周济穷苦,有求必应,并还不令人知,闻言大喜,忙道:“这大好了,待小人去拿药箱。”姓徐的笑说:“无须,我这救急的药常年均在身旁,你只把我带去。人家不要我医却是无法。”张福忙答:“这位客人虽是贵公子,主仆二人全都大方。方才进去,桌上还插有一面三角小旗,那旗我五年前曾经见过,尚有三个猴子,分明人极四海,否则,这类有名信旗怎会到他手内?”姓徐的闻言面上微微一惊,连催快走。张福领他到了后院上房,姓徐的进门,先朝桌上小旗看了一眼,眉头一皱。
      阿灵不料人来这快,闻声迎出,听有特效灵药,好生欢喜,谢了又谢。姓徐的见他聪明灵巧,应答得体,一边说话,一边行礼打拱,连连称谢,一把拉住笑道:“你小小年纪,随同主人骑着那样快马日夜奔驰,真亏你呢。”阿灵方想,此人初次见面,怎知我主仆骑马赶路之事?以为张福所说,心念才转,猛觉手上好似上了一道铁箍,心中一惊,姓徐的已把手放开,同去榻前朝李善看了看,便坐一旁低头寻思,似有什事为难情景。阿灵只当主人病重,医生不肯诊治,心中一酸,由不得流下泪来,赶上前去,正要开口求告,姓徐的见他惶急流泪,抬头笑道:“你主人并不要紧,无须愁急,我是在想如何治法,包你没事。但有一件,我不但会医,并还会点武艺,想收个好徒弟,传我本领,始终不曾遇到一个好资质,我又终年吃素,生活太苦,怕人不惯,延迟至今。我见你甚好,等你主人病愈之后,到了地头,拜我为师如何?”


    第 三 回(3)
    客馆独开樽 夜雨秋灯 欣逢侠女  松林同对敌 刀光鬓影 不见伊人

    阿灵细看来客,比宫方平貌相还要丑怪,中等身材,并不甚胖,生就一张扁脸,面黑如墨,浓眉大眼,狮鼻海口,五官差不多挤在一起,颔下生着一部络腮胡子,长只两寸,根根见肉,刺猖也似。形貌虽丑,却带着一脸笑容,语声尤为温和,闻言自舍不得离开李善,但听床上呻吟之声,心如刀割,惟恐得罪,不肯医治,正想如何回答,姓徐的已笑说道:“你是从小便被父母卖到主人家内的么?”阿灵忙接口道:“我是人家孤儿,年才九岁,为人放牛,这日正受他们虐待,被小主人撞见,给了那家十两银子,将我收到家中作一书童,跟随至今。当我初蒙恩主救到家中时,一身癞疮,人都快死,多蒙主人延医诊治。这六七年来随定小主人,从未打骂过我一次,并还叫我读书习武,受恩太重,本舍不得离开,老先生先将家主的病医好,等我送到京城,盘算好后,再行回复你老人家好意如何?”
      姓徐的想了想,笑道:“你可知道你主人的性命在我手上么,如不为他医治,休想活命呢。”阿灵大惊道:“家主不过风寒感冒,怎会如此严重?”姓徐的笑道:“你当我是吓你么?我也知你忠心义气,主仆情分太厚,不舍分离,无如非此不可。你只答应做我记名弟子,将来问过主人,他和你全部愿意,再行拜师之礼,你看如何?”阿灵一听病势甚险,心胆皆寒,慌不迭答道:“只把家主的病医好,无论何事我都答应。”姓徐的笑道:“你这小孩真好,居然解去你主人一道难关。其实,他原是所受风寒太重,武功虽有根底,平时生长富贵人家,初次出门,长途跋涉,劳累太过,看是厉害,并不妨事,只要发汗,养一两天,药吃得对,便可痊愈。只是心上还有一层危险症候,本来今明日非糟不可,如今总算渡去一关。病好之后照我所开方子能够照办就没事了。方才看他腹中还有停食,不遇良医,难免变成伤寒,非给他打下不可。”说罢,取了一块药交与阿灵,另用粗碗磨下半块,并备半桶热水和开药方的笔墨纸条等候应用,告以天明必愈,不过人软,须要静养两日才好。阿灵见他并未诊脉,只微抚摸病人身上,略看气色,与常医不同,闻言将信将疑,但是此外无法,心想:“此人如无本领,口气怎会这样拿稳?”只得诺诺连声,如言准备。回顾张福不在,想令取水,耳听雷雨未住,四院笙歌叫啸之声已然零落,暗骂这班香客每日酒肉,还玩婆娘,心先不干净,朝什么山?
      正往外走,忽见门外人影连闪而过,跟着便见张福取水进来,说是方才因见房中水冷,恐要眼药应用,另外还升了一个小火炉,以备煎药之用,一会就到。阿灵见他勤敏周到,连声称谢,匆匆寻出纸笔,走进房内。
      姓徐的已把长衣脱去,双手伸入被内朝病人身上推拿,过去一看,李善仰卧床上,本是周身火热,昏迷不醒,口中呻吟,呼吸艰难,面容也颇愁苦,偶然还有两句吃语,自从姓徐的推拿了一阵,先是头上见汗,伸手一摸,身已湿透,忙把自己被褥取来,想要垫盖上去,姓徐的笑说:“无须,药磨好了没有?”阿灵坐在炉前,原是边磨边看,忙答:“磨了半块,不知够不够用?这药真好,一股清香,下剩这半块老师赏与我罢。”
      姓徐的听他改口称师,面有喜容,笑答:“看你面上也应助你主人化解。”说时,微闻窗外冷笑之声。阿灵因主人病倒前也是有人冷笑,随有暗器打进,心中惊疑,忙喊:
      “老师,窗外有人!”姓徐的笑答:“不要理他,想是店中闲人走过。这类无知蠢牛不值计较。药已足够,下余归你保存,无论什么疾病均可医治,更治各种伤毒,其效如神。
      先给你主人服了一点泻药,便桶可提进来?”阿灵猛想起方才心忙意乱,忘要便桶,又听李善腹中咕噜噜连响不已,知要大便,刚“嗳”得一声,外屋张福接口说道:“先前上房住有女客,是南方官眷,备有便桶,还未用过,就在二爷房内,我去取来。”姓徐的笑说:“不必着急,还有一会药性才能发透。其实拉在床上还免遭风,由我亲自下手,就不必污秽好好被褥了。”阿灵见主人周身是汗,热已减退,越生信心,惟恐汗后伤风,忙答:“被褥污秽可以换洗,还是顾人要紧,就拉在床上罢,免得遭凉。”姓徐的笑答:
      “有我在此,怎会受凉?何苦费事。”
      话未说完,李善昏迷中觉有两团热气周身滚转,始而万分难耐,又无力气挣扎,急得气透不转,热更难受,后来热气好似由外而内串行全身,胸前本仿佛压着千斤大石,气也闭住,又闷又胀,正自万分难耐,忽觉两股热气合而为一,猛力一冲,那紧压胸前的千斤重物立被冲开,周身立转轻快,通体汗流如雨,人也清醒过来。睁眼一看,床前有一貌相奇丑的怪人正用一双奇热如火的手朝着胸前抚按,心中一惊,瞥见阿灵在侧,想起方才卧病,料为治病而来,随觉周身酸软,怪人热手所到之处舒畅非常,肚子里面却疼痛起来,喘吁吁方喊:“阿灵,这位先生何处请来?天到什么时候了?”阿灵见主人醒转,好生高兴,忙说:“这位是徐老师,经店伙张福请来与主人治病的。”姓徐的已接口道:“李兄寒热刚退,就要便解,不宜多言劳神。”李善随口谢了两句,把眼闭上,觉着腹痛如绞,万分难耐,方喊“不好”,姓徐的已连被带人一同抱起,拉下裤子,围坐便桶之上,命阿灵取来温水,将药汁调化,与病人服下。
      李善觉着那药清香扑鼻,又涩又苦,难吃异常,勉强吞入肚内,腹痛更甚。正自强行忍耐,阿灵见主人虽然热退醒转,气息微弱,痛得黄豆大的汗珠满头乱滚,脸也成了铁青色,重又惶急起来,直喊:“二相公怎么样了?”李善已痛得口张不开,将头连摇。
      姓徐的笑道:“徒儿不要害怕,我初意以为风寒感冒,有些停食,无什相干。他那难关并不在此。经我细心推拿之后,忽然发现胸前有一痞块,分明积病已久,因其禀赋太强,平日不甚觉得,如不除根,早晚发作,却是难治;又为你忠义所感,恰巧事前见他面色不好,恐怕腹中积食太久,预先备有补益之药;又看出他还是童男,越觉难得,索性费点手脚,连他腹中所积痞块一并打下。此举因当病后,难免贼去城空,如换常人,此时便不痛死,也必气接不上。看这神气,好得必快。不过痞块为日太久,行动较缓,好在服有补药,等到下完药性也自发动,正好接上,至多当时有点虚弱,天明前后除人软外,纵未复原也差不多了。”
      正说之间,李善腹中响声更密,跟着一个臭屁,下了两服稀汤,腹痛更甚,真气欲脱,已然支持不住,忽又一阵剧痛,咚的一声,下了一团坚硬之物,由此尿粪齐下,和开了闸一般,奇臭熏人。当时腹中一松,疼痛立止,只是眼前发黑,两太阳直冒金星,如非阿灵在旁扶持,坐都不稳。姓徐的听出拉完,忙令阿灵把木盆端放床前,取走便桶,随将李善身上棉被丢向床上,把人捧向水盆之上坐定。阿灵已将便桶端出,由张福接过,拿了出去,赶进屋来,姓徐的笑道:“你代主人洗净,扶他上床卧倒,明日就好,但是虚弱无力。此举将他历年所积病根,连那痞块淤血全都去净,益处甚大,稍微静养便复原了。我还要到外屋开药方去。”阿灵便代李善洗净下身。姓徐的恐阿灵力弱,又把人接过,抱向床上,方始走去。
      阿灵知道主人最爱干净,又打了一盆净水,揩洗了两次,把被盖好。拿灯一照,.见李善面色大转,也不似前累得气喘,低声悄问:“二相公可好一些?”李善方答:
      “此人真个神医,我自前年热天恃强,吃了大盘糍糕,又吃了好些瓜果冰水,生过一次小病之后,常觉胸前微微闷胀,也未在意。这几日长途飞驰,越觉胀得难受,以为偶然停食劳累所致,也没理它。方才周身寒热病卧床上,昏迷中觉着两团热火周身乱滚,醒来才知有人按摩,胸前似有一团东西随着他手缓缓往下移动,不料竟是痞块作怪。如今虽然软弱无力,胸前舒畅非常,最奇是他那双手火也似热,竟能隔着皮肤随同所到之处周行全身,貌相那等古怪,我这大一个人轻轻的抱在手上,丝毫也不费力。方才送我回床,竟是双臂挺直,单这力气已非寻常,必是一位异人奇士无疑,你怎会和他师徒相称呢?”阿灵正说前事,忽想起姓徐的不知叫什名字,如何药方还未开好,赶出一看,人已不见,三角小旗下面留着一张纸条,取过一看,不禁大惊,心想:“暂时不说为是。”
      正要回走,张福己由外走进,笑说:“徐相公命我转告,你已称他为师,暂时无须行礼,所说的话必须紧记才可无事。请你告知贵上,今日不能起床,必须静养。他已冒雨起身,不要寻他,到了时机自有相逢之日。我听他说,李相公除体弱而外已和好人一样,无须忌口。恐其腹饥,好在这里厨房酒席日夜不断,随时均有专人伺候,特地赶往厨房,炒了几件清淡的菜和稀饭馒首,一会就来。天已大亮,请和李相公多吃一点罢。”
      阿灵往外一看,天果大亮,雨势也小了好些,旁院已有客人在唤茶水,两边厢房却是静悄悄的。因李善说要闭目养神,稍睡一会,便告张福:“稍候片刻,听唤往取,我也不饿。”随问:“昨夜厢房中客人睡得颇早,尤其东厢房,我们来时就未见有灯光,如何天明未起?西厢房客人可曾唤你,有无话说?”张福悄答:“二爷以后路上要少多口,别人不能比我。昨夜西厢房客人决不是什好路道,也许见了那面信旗,才和李相公拉点交情,否则事还难说。东厢房内住的客人更怪,为人却好,自称姓孙,来此游山,年纪甚轻,乍看像个贵公子,却未带有下人,时来时去,随身只有一个包裹,两口宝剑。
      起初我对他十分疑心,日子一多,才知他与后山白雪庵尼姑师徒交厚,老师父道行甚高,全山尼庵只她清规最严,两个门徒均有极好武功,虽然年轻美貌,从无一人敢往庵前走动,她师徒轻易也不出庵一步。只有一次,近山一个恶霸的小儿子,外号小白龙花二郎滕壮,为往后山打猎,遇见她那徒弟溪边挑水,不知厉害,上前调戏,吃她回手一掌,打成残废,跟去五人也被打倒,败逃回去。谁都以为她师徒闯了大祸,凶多吉少。隔了三天,恶霸父子反倒带了花红香烛亲往庵中赔礼,连门也未得进,放下礼物便自回转。
      最奇是到了镇上见人就说,老师太清规甚严,道行甚高,是他儿子不好,今日特往赔罪,多蒙原谅等语。这类丢人的事毫不掩饰,反到逢人宣扬。隔不多天,变卖田业,全家离去。由此白云庵师徒威名远震,越发无人敢往招惹,她师徒踪迹也越隐秘。
      “老师太不到镇上已十多年,十日前,竟会带了一个徒弟亲来店中看望。这时,这位孙客人刚回不久,也是天阴黄昏之时,我们才知孙客人大有来历,就是江湖上的好汉,能蒙白云庵师徒看重,决非坏人,才放了心。因这位客人身量不高,貌甚俊秀,年纪又轻,老师父年已七十,还在其次;她那徒弟年才二十来岁,长得又美,怎会和他那么亲热,随便说笑,坐在一起,也不避人。先颇奇怪,后来无意之中我才发现,那位客人大小便均未到过茅房,好些举动都似女扮男装。东厢房经他包下,无论客人多挤,也不出让。昨日黄昏前还曾见他一面,后来灯光忽隐,看神气必已离开。这位客人虽有好些怪处,除不奉他命不许进门而外,向例不管闲事,也不与同院客官来往说话,人极大方,我们对外不谈也无人间。西厢房男女三客形迹却最可疑,手头虽松,脾气太糟,内中一个瘦长子性情更暴,喜欢骂人。最见我不得,我也恨他,幸而女的还通情理。昨夜那大的雨竟会走去,你看多怪!”
      阿灵闻知西厢房三客已走,忙问:“昨夜分手时已决三更,那大雷雨,你怎知他走去?”张福道:“我也不知他们要走,天明前,里屋正在治病,我往厨房取水,见那瘦长子由窗前闪过,穿着一身油绸衣靠,朝我招手。到了转角才说,他们有事,须往镇上访友,不许和别人多口,我才知道。好在他们钱已存柜,下余的作了酒钱,随便谢了两句,也未送他。初意那姓宫的兄妹未见起身,前后没有多少时候,也许未走,天明后走往窗前一看,连人带随身包裹全都不见,也没看出怎么走的。如非那面小旗,真替你主仆担心哩。”阿灵已知宫氏兄妹不是对头,随口敷衍了几句。忽听里屋唤人,忙赶进去一问,李善说是腹饥,问有什么吃的,张福抢先应诺,转身就走。李善命取药方来看,阿灵恐他病后着急,答说:“徐相公原有要事,已然起身。先恐痞块打不下来,打算开一药方留下,后见病好,说是无须,只令相公静养数日才能上路。”李善忙道:“我还有事呢!”阿灵笑答:“雨还未住,谁也无法上山。且等雨住,相公也能起身了。”
      李善终是发急,阿灵故意说是外面发了山水,到处成河,浦侠女多大本领也难上路,徐老师和昨夜西厢房客人如非去的地方相隔甚近,照样也难起身。李善一听宫氏兄妹不辞而别,想起昨夜之约,好生奇怪,忙问:“西厢房客人可曾来过?”阿灵答说:“想似知道主人病重,只过来看了一看,并未进门。”随将昨夜延医经过说了一遍,一会店伙送来食物,阿灵扶起李善就在床前食用。李善知他连日劳苦,又为自己的病一夜未睡,笑说:“我病已好,你可同吃一些,各自去睡罢。”阿灵知道主人疼他,依言同食,见李善吃得甚香,甚是高兴,笑说:“相公比往天还吃得香,复原必快。照这样,不等雨住就可大好。大病才好还是不可尽量,以免停食。”李善笑诺,吃了半饱,精神要好得多,以为当日便可痊愈上路,去寻文珠下落。起初主仆均恐雨住,万一人未痊愈,如何起身?哪知雨势一直未停。
      阿灵睡到下午起来,看主人睡得甚香,心想:“当日就好,也不能起身,天从人愿,再好没有。”再往外面一看,又是人语喧哗,笙歌四起,送酒送菜的人此去彼来,穿梭也似,暗忖:“这里香汛真个热闹。”顺着走廊往前面走去,前后左右大小一二十个院落都被雨水积满,倒是街上为了地势高低,两旁有沟,水积不住,沟中之水也快平岸,水和箭一般顺着地势朝下急泻,到处水响,洪洪震耳。遥望泰山全在烟云缈霭之中,淡淡的现出一座高山影子。山腰上涌起一堆堆的白烟,另外大小一二十条瀑布白光闪闪,绕山而流。雨势又大了起来,忽然电光一闪,霹雳一声,大团雷火自空下击,打在半山腰上,照得那些雨中瀑布齐幻银霞,其亮如电。满空湿云低幕,全无一丝晴意。镇街之上不见行人往来,问出前面道路已被山洪冲断,恐主人醒来呼唤,张福还不到接班时候,别的店伙太笨,忙即赶回。
      进门李善才醒,问知雨还未住,便要下床。阿灵劝他不听,又见神气尚好,只得任其起身,一面告以路被山洪冲断,已无行人,满山瀑布,谁也无法上山。李善素信阿灵,见院中水深二尺,已快上阶,以为所说不虚。雨势尚大,即便文珠现在镇上,以前不曾交谈,也不能前往寻她。关中诸侠又只有暗中相助之言,无端往访,也大冒昧,只得罢了。一心盼望天晴好走,雨偏下个不住。阿灵惟恐主人犯险,故意张大其词,并向店伙暗中嘱咐,说主人病体未愈,不宜起身;问时务说山路已断,就是天晴,还须等上一二日才能起身。李善几次要往店门看雨,均被阿灵劝阻,知他忠心为好,不忍固执,好容易盼到当夜雨住,恨不能就此起身才称心意。阿灵心正愁急,次早起身,雨又大了起来,方想再延半日,便可挨过徐老师的限期。早饭后,主仆二人同立门前,见雨忽止,同时风起,满空湿云疾如奔马,横空而驰。隔着屋脊遥期对面泰山,已现山顶,只山腰上横着一片云雾,渐被狂风吹散。天空阴云中已有日光透下。又隔一会雾散云消,现出一片苍色。雨后晴阳分外鲜明,对面山容也更雄伟清丽,气象庄严。
      阿灵见时限只差半日,惟恐主人起身,正在极力劝说“外面雨大,山路好些冲断,无法行走”,忽然望见入山大道上有许多短衣壮汉,拿了锹锄之类,三三五五朝上走去。
      一问店伙,说是专为修治山路的土人。李善心想,多坏的路也拦不住武功好的人,土人都能从容走上,何况文珠?坚执要走。阿灵见他发怒,只得赔笑说道:“此时浦侠女未必上山,她所骑白马极容易认。相公莫如稍等一会,容我去往她寄居的人家探看一会。
      马如不在,起身不晚。否则,方才那样大雨并未见人上山,我们又不知她所去何处,访问明白再追免得徒劳。”李善已看出阿灵心意,笑说:“我知你的好心,浦侠女那等武功,就许昨夜上山都不一定,多难走的路她也不怕,焉知不是舍马步行,如何定准?”
      阿灵又说:“只要马在,就走也必回来。”李善立被提醒,决计和阿灵同去镇西头文珠投宿的民家探询,马如在彼,便将阿灵留下,令其守伺,独自入山寻访,好歹把人寻见,然后尾随下去。阿灵见主人情痴太甚,苦劝不听,只得借故延挨。后见李善心急,帮着动手,无法延宕,只得罢了。照例香客人山,店中必要欢送,回时又要接风贺喜,突然出走,从来所无。店伙同声劝阻,说山上正在修路,最好明日天明前随同大批香客入山,不可冒险。李善问出街上水退,只来路和入山大道冲断了几处,但那瀑布均有一定水道,只有几处险滑难行,心想:“反正此店是头一家,归途必由之地。”推说山中还有约会,非走不可,只将行李两马留下,步行上山,给了加倍酒钱。店伙依然备了一串爆竹,准备欢送。
      刚出屋门,忽见迎面走来一个貌相英俊的美少年,身材不高,看去至多二十来岁,一双明如秋水的秀目黑白分明,面白如玉,只是鼻子微塌,由转角回廊上走进。张福刚起接班,正在旁边,拿了鞭爆要往外走,朝李善主仆把嘴一努,李善早知东厢房住有一位美少年,孤身一人,时常来去,与白云庵老尼交厚,好些异处,并还疑是女扮男装,由不得便多看了两眼。两下恰好对面,互相注视了一下,李善方觉此人可惜身材稍矮,看去英气内敛,分明内功甚好,并不见有一点脂粉气,如何说他女子?两下已擦身而过,因正出神,那一带走廊又厌,几乎撞上,慌不迭把身一偏,姓孙少年已侧身而过,口角上好似现出一丝笑容,李善也未理会。阿灵在后,见少年到了厢房门口立定,朝自己这面看了一眼方始走进,觉着那人神态安详,步履稳重,也认为不像是个女子,略微寻思也就丢开。
      到了店门,店伙点燃鞭爆,数十人排班欢送。李善知是当地风俗,事前已经阿灵问明,给了喜封。一出店门,见路上石净沙明,浮泥已被大雨冲去,回顾张福随在身后,知道当地店规,照例上山须派专人送行,并作向导。起初不止一人,再三推辞,才选了张福。先觉累赘,继一想,文珠寄居的民家素不相识,冒昧登门好些不便,张福是本地人,正好代往。好在近日已曾向他说过,便令往探,张福自见那面三角小旗,更把李氏主仆奉若神明,又得了好些赏钱,越发卖力,闻言立即抢前跑去。李善便和阿灵装着观看山景,缓步相待。一会张福赶回,说那民家姓蔡,婆媳二人,先不肯说实话,仗着彼此土著,张福人缘甚好,又编了一套话,假说店中来一江南女客,寻她有事,间在何处,蔡家婆媳才说,浦姑娘昨日黄昏以前冒雨入山,连马同去,行时也曾劝阻,说她身有要事,须往白云庵后寻人,但未说出地方,回来当请去往店中寻那女客,并问姓名年岁,张福答以女客姓李,少时便要入山,支吾了两句便即赶回。李善虽悔昨日不曾起身,且喜问出所去之处,又知文珠还要回往蔡家一行。一问白云庵途向,知在后山隐僻之处,地甚险峻。本可骑马绕去,因离白云庵里许便须攀援而上,马不能进,便给了张福一两银子,令其回去。张福看出这位贵公子不似常人,只得应诺告辞回去。李善主仆随照所说往后山绕去。

    第 三 回(4)
    客馆独开樽 夜雨秋灯 欣逢侠女  松林同对敌 刀光鬓影 不见伊人

    秋雨之后,到处溪流纵横,水泥杂沓,甚是难行,深悔方才不曾骑马。阿灵见路难行,主人病体初愈,恐其劳顿,意欲回店取了马来再走。李善还未开口,忽见两人一高一矮,穿着一身油绸衣靠,头带风雨兜,在左侧危崖山径之上往前疾驰,步履如飞,走得甚快,崖上石地看去甚是干净,忙喊道:“借问二位大哥,此去白云庵哪条路好走?
      何处可以绕到崖上?”矮的一个刚一回身似要发话,吃高的拦住,抢先答道:“你走的倒是正路,只是雨后泥泞,前面还有两个山沟,非骑马不能渡过。我们走这条路虽然绕远,全是石地,比较干净,这等大雨,前面恐有大水,都是雨后山洪,纵越不难,无如山路崎岖,常有险滑之处,容易失足。算起来两条路差不多,退回去再上来大不上算,你们顺着泥潭边上绕过崖角没有多远,有一处可以上下,如其能上,前半正和我们是一条路,我们不往白云庵去,不必跟随,以免徒劳。走出八九里有一斜坡,你们沿坡而行,便是后山一带,白云庵当在前面,只要绕过崖去就看见了。”
      李善看不清二人面目,见他说得十分详细,忙即称谢,改了主意,正往前走,忽想起这二人身法步法,武功似有根底,那一身黑绸子的衣靠更是初见,腰背间又似带有兵刃。如是土著山民,不应穿得如此考究;如是香客游人,又不应走这条险路。听说后山一带甚是荒凉,只离白云庵五里有一望云村,住了两家贫苦山民,此外并无别的庙字人家。这两人走得这快,似有急事,是何原故?疑与文珠有关,心中一动,悄告阿灵留意,忙同急追下去。阿灵见主人说完前言,面色突然紧张,不顾地下泥污,向前急追,知其关心大甚,全神贯注,稍见可疑,便认为是与浦侠女有关,暗中好笑。一看天色,与姓徐的异人所限日期只差两个时辰,心想:“此去白云庵还有二十多里山路,路又如此难行,走到后山,异人时限已过,当不至于有什变故。”心中渐宽,也就不再故意迟延。
      主仆二人踏着泥水,一会绕到前遇二人所说崖口。细一察看,那崖十分陡峭,离地约十余丈,只崖口左近有两丈来长一条斜坡,上面却是崖石磊阿,无路可上。遥望前面水泥越深,偶有着脚之处也是零零落落、时断时续,到处行潦纵横,水光片片,隐闻溪壑中水声甚急,实在不易过去。姑且走上斜坡一看,上面看似无路,但那崖石错落重叠,高下回环,到处均可立足,只要相好地势绕越上去似可到顶。那些突出的山石最小的也有六七尺大小一块,大的竟达两丈以上,仿佛无数大小石包粘在崖上,虽然又险又滑,往外倾斜的居多,面积却大,稍会一点武功便可上去。李善内外功均有根底自不必说,便是阿灵从小随着主人习武,性又好强,肯下苦功,更打得一手好金钱镖,功夫虽还不够,这类山崖也难不倒。商定之后便即前进。李善还恐他年幼失足,用一根带子将其系住,令其前行,以防滑跌。阿灵坚辞无效,只得依了主人朝上爬去。路果好走,只是大雨之后好些积溜顺着石缝崖凹四下喷泻,行到半途,二人周身水泥狼藉,所着油绸雨衣也磨破了好几处,头发也被上面喷射下来的泥水湿透。势已至此,自不肯中途而废,费了好些手脚才到崖顶,互相对视,差不多成了泥人。李善好洁,上时恐雨帽碍眼,连帽子一齐脱去,不料闹成这般光景,又好气又好笑,且喜前面较高之处都有流泉下注,因是石地,水甚清洁,忙将头上水泥冲去,擦干头发,就势把脸洗了一下,戴上帽子,往前再赶。耳听前面水声越大,惟恐洪流阻路,所行又是半山危崖之上的一条天然栈道,有宽有厌,正担着心,想起前行二人不知能否望见,人已转过崖去,前面现出一片冈崖,越过两条泉流,上去一看,不禁叫起好来,
      原来这场大雨从来少有,雨势一住,到处积水往下倾泻,先在下面只听水响还不觉得,这一上到高处,只见飞泉百道,银浪干重,宛如龙蛇满山乱窜,珠帘匹练远近皆是,泉声如雷,轰轰怒鸣,千山万壑一齐响应,聒耳欲聋,仿佛大片山峦均在震撼。雨后晴空,万里一碧,天是青的,云是白的,晴日满山,照得远近峰崖岚光如绣,红紫万状,金碧交辉。偶有几树红叶挺生山巅水涯之间,点缀得眼前秋光越发明艳。时见片片白云因风舒卷,摇曳飘荡于苍崖红树之间,离身不过三五丈,端的清丽雄阔,美景无边,绝顶凭临,壮快绝伦。方自相对称奇赞妙,瞥见下面山凹中有两条人影出没高林掩映之中,其行如飞,正是前见二人,就这方才攀援绕越片刻之间,两下相去已是老远。山路又有高低,估计少说也在三四里外,脚程之快委实少见,越知不是常人。正待跟踪追去,忽见矮的一个中途回望,似已发现自己,将手连挥,急切间不知何意,一面施展轻功向前疾驰,正和阿灵说:“我往前面追那二人,你如跟我不上,不妨后来。”阿灵想起昨夜异人之言,一直都在忧疑,闻言自是不愿,方说:“那两人神情决不是什好相识,相隔又远,追他做什?”二人正问答间,再往前一看,那两人已跑得不知去向。
      李善平日最喜结交异人奇士,越想那两人越怪,又恐是文珠的对头,以为去路相同,忘了方才对方所说中途分路不要尾随的话,依旧朝前追去。这一来把路走岔,人也不曾追上,一口气赶了五七里,才到二人失踪之处。一看地势,左面是条山谷,右面大片松林,地势十分险峻。本来还想再追,因不认路,阿灵又在一旁劝阻,不令多生枝节,李善答道:“此时我原不愿多事,因见这两人答话时口气甚好,又有那好武功,我们未照张福所说途径行走,不知是否走错,意欲追上问他一声,就便相机探询他的来历,如何这样多虑?”阿灵答说:“不是多虑,那高个子方才曾说,援到崖上,走出一段,便应分路,他们并非往白云庵去,还叫我们不要跟随。方才主人走得太快,不曾留意,此时想起,也许分路之处业已追过。万一把路走错,如何是好?”李善不知异人留有纸条,限制起身时日,并还注明这数日内途中不可多事,更不可与生人交往,否则有害。阿灵故意延宕,到了转角之处不曾提醒,想令中途绕回,多延一点时候,李善自不知道。闻言立被提醒,阿灵劝其回走觅路,李善因这一往返有两三里路,那一带人又是居高临下,容易分辨,以为方向并未走错,只路不对。再看最前面崖谷尽头有大片峰崖,似与张福所说白云庵前景物相同,意欲取道山谷中穿行过去,只要发现尼庵,再往崖后绕行,便可寻往文珠所去之处。阿灵也觉形势相仿,并未拦阻。
      因那山谷甚长,地颇干净,入谷不远,又发现泥地上有几处脚印,李善心疑方才二人由此走过,反正同路,一时好奇,便追了下去。谁知那条山谷深藏乱山丛中,途径弯环,乍看与那危崖相通,内里却是途径回环,岔道有好几条,不知不觉把路走迷,等到发现已然绕远,急切间寻不见道路。有心上崖查看,无奈两边均是峭壁,排空直上,草木不生,童山秃石,无法攀援,往来乱窜了一阵,始终没有找到出口。回顾阿灵好似气力不佳,心想:“他虽练过武功,到底年轻,初次走这山路,估计路程己走有二三十里,上下攀援毫未停息。”恐其力乏,心生怜惜,只得停住脚步,想稍歇息缓一口气再走。
      正想起自己这等用心费力,心上人还未必知道,暗中好笑,忽听阿灵喜叫道:“相公前面不是出口么?”忙一查看,原来二人一路乱闯,无意之中已把白云庵危崖绕过,由谷中捷径穿出,到了后山隐僻之处。右边崖壁已到尽头,前行十余步,崖势忽断,现出一条绝壑,只剩左边峰崖,共只二十丈之隔便把谷径走完。因这一带地势弯曲,先未发现,看明之后,心中一喜。先还不知到达后山深处,及至绕过峰脚,寻路上去登高一望,张福所说白云庵危崖已落在右侧身后,相去己有四五里之遥,才知所经途径比方才估计加了许多。再看峰下形势,除却峰前长满野草的一片平地而外,到处乱山杂沓,肢陀起伏。
      间有几处树林,草木经秋也都黄落,静荡荡的不见一点人迹。比起来路景物还要荒凉。
      李善暗忖:“蔡家婆媳原说文珠所去之处似在白云庵后一带,地方却不知道。这里正是后山,并无人家庙字,如何寻找?”盘算了一阵,觉着左面一带山势险恶,不会有人居住,也许走过了头,好在途向已然认出,意欲由右面往白云庵绕去,如遇文珠,索性大大方方上前相见;推说山中访友,无意相值。来时因受陆氏母子之托,说她走后得知有人暗算,尤其请她前去的人蓄有恶意,请其小心。然后相机应答,好歹把人见到再说。心正盘算与意中人见面之后如何说法,人也走下峰来,绕过右边峰崖,沿路往白云庵驰去。正嘱阿灵途中留意,有无人家庙字,忽见前面松林内飞也似蹿出一条猛犬,遍身油光黑亮,满头长毛披拂,目射金光,威猛异常,生得又高又大,和驴子差不许多。
      乍看直不是狗,仿佛一条怪兽由相隔七八丈的松林内箭也似急迎面蹿来。因其来势猛恶,忙喝:“阿灵小心,等我上前!”一面拔剑取镖,准备抵御。
      刚听犬吠之声,认出是条又长又大的狮形猛犬,人犬相隔已只三丈左近,急切间当是一条异种野狗,没想到会是家畜,大喝一声,一横手中剑,正待纵身上前将其杀死,忽听飕飕连声,接连三四点黄光由身旁飞起,朝狗打去,知是阿灵近练金钱镖,方觉出手太早,忽听丁丁连响,那四枚金钱镖本是迎头打去,人犬相隔已只剩了丈许远近,眼看打中,不知怎的往旁一偏,同时好似被什东西由横里飞来打向一旁,坠落在地,只有一枚飞向狗头,吃狗用脚一抬,便自打落,依;日如飞蹿来。惟恐阿灵将狗激怒,一面急呼,一面举剑相待,准备以静制动,给它一剑。百忙中方觉来势偏左,不似朝人扑来,微闻来路崖角草地里,寨饵乱响,同时又听道旁大树后有人喝道:“此是家狗,无故不会伤人,快往右闪!”李善主仆刚由崖旁转过,前面是片松林,左是来路,乃是一片生有野草的土地,右侧一个小土坡,坡上生着几株粗约三四抱的垂扬,败叶飘萧,只剩千百缕长条带着一些残叶随风摇曳。二人全都心灵眼快,闻言忙往右侧闪避。李善握剑往旁纵退,阿灵也将二次待发的金钱镖收住。
      目光到处,瞥见树后飞也似纵出一人,还未看清,说时迟,那时快,那条驴一般大的猛犬来势又猛又急,晃眼便到身前;似恐人要伤它,早纵身一跃三数丈高远,径由李善身旁凌空飞越过去。回头一看,暗道惭愧,原来二人身后不知何时掩来三条饿狼,轻悄悄尾随在后,相去也只丈许远近,先前竟未警觉,那狗来路斜对崖角,三狼似想等人转过崖去,冷不防同时暴起,向前猛扑,因听李善喝令阿灵留意,误认人已警觉,藏在崖后停了一停,也未看见来了对头。等到猛犬怒吠发威,为首一条大狼刚由崖角探头外望,闻声本已惊退,因见猛犬只得一条,饿极之下,自恃狼多势众,重又回身,由野草地里纵出。内中一条正在将口注地,怒声厉号,不料那犬异种,又猛又灵,来势比箭还快,突然纵起,飞扑过去。大狼看出来势厉害,刚想逃避,已自无及,吃猛犬一下扑倒。
      那狼痛极拼命,回头便咬,又被猛犬一爪打中狼头,当时连眼抓瞎,再用双足一分,立时撕裂,腹破肠流,一声惨号,死于就地。
      另两凶狼不料仇敌如此厉害,相继扑到。一见前狼倒地惨嗥,惊惶欲退,身已凌空,无法收势,一前一后正往下落,猛犬一声怒吠,左腿扬处,狼尸立时随爪飞起,照准那狼打去,一下撞上,打跌在地,猛犬也就势纵起,与第二条狼撞个满怀,猛张大口,将狼颈咬住,又是一声惨号过处,那狼四脚一登,甩出四五丈远近,鲜血飞洒,头颈已被咬断。另一狼吃同类大狼的尸首迎头打倒,挨了一下重的,撞跌在地,略一翻滚,本来纵起想逃,因见前狼已死,饿极之下,馋吻大动,抢上前去,爪牙并用,撕裂了一大块死狼肉转身想跑,路一迟延,吃猛犬咬死前狼,甩去狼尸,飞身一纵,猛扑上去。那狼死在眼前,还不舍同类血肉,紧衔口内,鼻中急哼,往旁猛窜,想要带了逃遁;无如猛犬动作如飞,略一停顿,立被赶上,双爪由后面抱着狼腹人立起来,身子往上一抬,就势朝左面崖石上猛甩过去。那狼负痛情急,回头便咬,无奈口中咬紧一大块狼肉,急切间无法吐去,本就有口难张,狼腹已被抓裂,再吃这一甩,当时血花四射,脑浆迸裂,腹破肠流,连声也未出便自惨死。
      李善见那猛犬晃眼之间独杀三狼,尤其杀头两狼时四爪并用,身法灵巧,动作神速,看去直似练过武功的能手,正自惊奇赞好,忽听狼嗥之声,来路上又有大片狼群如飞驰来,为数不下二十来条之多,一个个身材长大,急行如飞,猛蹿过来,相隔也就一箭多地。猛犬将头昂起,望了一望,立时踞地发威,先朝崖上怒吠了几声,便把目光注定前面狼群,一动不动,神情甚是镇定。回顾方才树后纵出那人,就这犬狼恶斗前后几个照面的工夫已不知去向。方想狼群大多,猛犬势孤,恐非其敌,已成有胜无败之势。这多凶狼,猛犬一败,必为群狼所杀,自己主仆处境也颇凶险,忙喝:“阿灵快往崖上爬去!”一手握剑,一手持镖,准备上前相助。心念才动,狼群已风驰而来,离大踞坐之处才只两丈远近,全都目射凶光,同声怒吼,照准猛犬迎面扑来。再看猛犬仿佛胸有成竹,依旧蹲踞地上,目注来势,不吠不动。正想把那当头四条凶狼先除去两个,以挫群狼锐气,忽听飕飕连声,接连十几点寒星似暴雨一般由身旁危崖之上朝下急射,当头四狼立受重伤,有的将眼打瞎,有的径由脊梁上穿透胸腹而过,受伤更重,纷纷厉声惨嗥,四下飞窜。后面赶来的狼群也有几条相继受伤,惊窜倒地。只有一狼来势太猛,受伤之后负痛情急,反更朝前猛蹿,吃那猛犬突举双爪,身形微抬,只一下便把头颈打歪,并还抓裂了一条大口,带着一股鲜血连声惨嗥,窜向一旁,倒地不起。
      后面还有十余条凶狼因那暗器由崖上突然下射,仇敌始终踞地未动,虽听前面群狼厉声惨号,血雨横飞,并未看清,来势又急,当头数狼还未追近,正遇两条受伤的凶狼逃窜下来,伤痛急怒之下迎头一撞,情急暴怒,张口便咬,这类凶狼性都残忍,平日只管合群,遇到美食,仍是同类相残,恶斗不让,饥饿之际更是弱肉强食,决不放松。无端受此猛撞,也自激怒,回口便咬。一个受有重伤,自非其敌,转眼之间便成了一死一伤,余狼立时一拥齐上,死狼当时被众撕裂,伤狼在互相争夺啃咬之下一个逃避不及,彼此乱咬,也膏了同类馋吻。这时,连死带伤的狼不下八九条之多,一会便被群狼发现,不再争那残骨,分头抢上,舍此就彼。为了性贪且狠,互相妒忌,分明死伤的狼甚多,偏往一处争夺,十余条凶狼只分成了两起,一时血肉横飞,此抢彼夺,狼嗥之声震动山野,端的凶猛惊人。
      李善见此厉害,也不敢冒失上前,相隔又远,如走出去,恐被群狼发现,又知崖上伏有高人,群狼决非其敌,便停了下来,藏在崖旁,朝前观看,手握钢镖,准备万一。
      正想崖上那人居高临下,正是下手时机,为何不动?再看猛犬已然缓缓立起,觑准左近三条带伤想溜的凶狼,悄没声纵将上去,爪牙并用,只一照面,全都杀死。正往前走,群狼争咬死狼,竟未在意,看神气,猛犬似想冷不防往狼群中纵去,两下也就五六丈远,忽听崖上一声口哨,猛犬立即回身,缓步走来。众凶狼并非不知强敌在前,只为凶残多疑,无论进退都是一窝蜂,正在贪吃同类血肉,互相啃咬,一面和同类争夺残尸,不时把凶睛瞟着仇敌,见其行动迟缓,正杀伤狼,尚无来攻之意,各顾眼前大嚼,彼此观望,谁也不舍先发。哨声一起,猛犬往回一退,内有两条大狼忽发怒吼,群狼同时舍了残尸聚在一起朝前注视,厉声怒吼,猛犬也掉转身来蹲伏在地。
      群狼本要纵起,见仇敌回身,踞地不动,又自收势,只管怒吼发威,无一上前。相持不多一会,忽有几块山石由上打下,群狼受伤惊窜,刚一散开,猛犬倏地一声怒吠,往前一纵,为首两条凶狼,因被石块打伤后股,正朝前窜,立时激怒,朝前飞扑。这一开头,余狼纷纷前纵,猛犬又是一声怒吠,周身黑毛根根倒竖,身形立时暴长了好些。
      群狼见此威猛也自心惊,又自收势,略微停顿,一串寒光又如暴雨一般当头打下,当时打倒好几条,余狼十九受伤,正负痛惨嗥,往回惊窜,一条黑影已凌空飞坠,正是那条猛犬离地飞起,先把两条受伤轻微的凶狼追上咬死,然后飞入狼群之中,所到之处只见血花飞溅,一条条的狼尸随爪而起,惨嗥之声乱成一片。不多一会,狼嗥止住,只剩一二十条残尸纵横在地,到处鲜血淋漓,肠肝四流,无一幸免。猛犬见狼全死,昂头向上吠了几声,摇着尾巴回头跑来。
      李善虽知有人家养,这等猛犬从所未见,初次相遇,心性难测,刚往后一退,握剑戒备,忽听身后有人笑道:“此犬不会伤人。”跟着,便见一条白影由身旁闪过,朝犬迎去。那犬见了主人,摇头摆尾,连声欢吠,甚是亲热。那人是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二目黑白分明,神光炯炯,朝狗笑道:“今天总算代我文珠姊出了一口气,看你这身污血,还不把这些死狼丢到山沟里去,冲洗干净,再回家去?”猛犬叫了两声,把头一点,便朝死狼赶去。李善闻言,心方一动,少年已转过身来,笑道:“这一带地最偏僻,新近不知由何处来了大群青狼。昨夜我有一义姊冒雨入山,访看家师和我。事前不知她来,几受群狼围困,幸而黑狮闻得狼嗥奔出观看,发现她头上珠光,赶去接应下来。人犬合力,只杀死了七八条便被逃走。正愁不能一网打尽,不料自寻死路,全数赶来。二位怎会到此?可是往访白云庵老师大的么?”李善见少年貌相清奇,耳有针眼,头上包着一块彩绢,好似女扮男装,忙接口道:“尊兄所说可是浦侠女么?”少年惊问:“正是姓浦,她的亲戚无多,有交情的朋友我都知道,尊兄贵姓,怎会与之相识?”
      李善便把方才所想的活稍微改变说了出来。少年闻言,先朝李善上下打量,沉吟不语,好似半信半疑。后才说道:“尊兄既与陆老伯母世交至好,二姊怎未提过?莫非还不愿我知道么?你如早到个把时辰,不把路走错,正好会见。此时人已起身,回到你所说的蔡家,住上一夜,明早便要起身了。此时赶去还来得及。见时代我致意,问她既有你这样朋友,行时何故一字不提?”随指前途,令由白云庵崖前经过。照他所说走法,绕往五里松,如走得快,也许能够追上。并说:“师父远出,家中无人,不能同往,否则还想送去。”李善一听五里松,想起宫氏兄妹之言,心中一惊,匆匆谢别,便即起身,往前赶去。阿灵一看天色已早过午,又听文珠走了一个多时辰,对方脚程甚快,又骑着一匹好马,决迫不上,想起纸条所说,心神略定。
      主仆二人一路飞驰。李善见阿灵自一上路,便紧随身侧,不曾离开,任何艰难劳苦均是踊跃争先,毫无倦色。日色已是未申之交,身旁虽然带有干粮,急于追赶文珠,不曾取食,恐阿灵腹饥,笑问:“你随我跑了半天,必已饥渴,可要吃点再走?”阿灵深知主人心意,又因纸条时限已过,边走边答:“浦侠女起身在前,脚程又快,相公如其不饿,无须怜借阿灵,等把浦侠女追上再吃无妨。”李善闻言,自合心意,笑答:“我还不饿,恐你难耐,既能这样,再好没有。”随又连声夸奖。边说边走,不觉行抵白云庵,正由崖下经过,忙着赶路,也未留意。过时,微闻崖上有人笑语之声,阿灵回顾那庵就在崖腰之上,上下两层,高的一层还好,下层在一平崖之上,离地不过两三丈,看去像个茅棚。四外林木甚多,过时,见一少年女尼正在崖口闲立,身旁好似还有一人,因被林木挡住,也未看清。略一停顿,人已落后丈许,忙喊:“相公少停!”李善回间何事,阿灵悄答:“崖上有人,内中一个与张福所说东厢房姓孙的客人衣服相似,相公可曾看见?”李善想起张福曾说白云庵师徒清规甚严,外人不敢崖前窥探之言,低声说道:“此是一位有道行的老尼门下女徒,年纪甚轻,武功也好,我们无心经过,不可东张西望,免人多心,赶路要紧。”口中说话,也未向上回顾,照直前行。

    第 三 回(5)
    客馆独开樽 夜雨秋灯 欣逢侠女  松林同对敌 刀光鬓影 不见伊人

    正走之间,忽见一个妙龄女尼,身穿一件半短僧衣,身材美秀,挑着两大桶水由前面越坡而来。见了二人,忽然立定。李善把头一低,依旧朝前驰去。阿灵毕竟年幼天真,觉着女尼那么文秀的身材,却挑着两大桶水,走得又稳又快,想起前闻,由不得偏头回顾,见女尼尚朝自己这面遥望,身旁又添了一个同伴,正是方才崖上所见。暗付:“那崖离地虽只两三丈高,并无上下之路,两下相隔何止二三十丈,我们这等快跑,也只走出十余丈,崖上的人怎会下得这么快法?”见主人已顺崖坡转弯,忙追上去低声一说,李善埋怨道:“这类都是山中隐居的异人,又是佛门弟子、年轻女尼,幸你年轻,否则,还当我们不是好人,岂不冤枉?”说时,微闻路旁崖顶又有人微笑,阿灵方要开口,李善不愿多事,忙催快走,不许回顾;到了前面高处,留神下面看浦侠女的白马可曾在彼。
      阿灵只得随同疾驰。
      前行路渐险峻,要翻过两处峰崖,越过一条山沟,才到文珠系马之处。李善因听方才杀狼少年说起当地有几家山民,文珠每来必将马留在彼,托其照看,有时归途也在那两民家小住,盘桓些时才走,心想:“文珠不过先走个把时辰,前半同样步行,只到山民家中稍微停留,便有追上之望。”忙以全力向前急驰。惟恐阿灵太累,边走边说:
      “你年纪小,如跑太累,不妨少歇,随后赶来也是一样。我们在五里松见面便了。”阿灵口中应诺,依然紧随疾驰,李善劝他不听,好生怜惜,无如心上人的倩影横亘心头,急于追上,连说不听,看出近两月来功力大进,只得听之。及至翻越过那三处险地,由一危崖觅路下降,果见山环之内有两所草房,内中一家门前树上系着一匹白马,认出文珠所骑,好生惊喜。一路飞驰,全都有些气喘汗流,以为马在人在,鞍辔未上,尚无行意,相隔又近,怎么也赶得及,忙令阿灵止步,略微定神再往前走。准备装着问路,去往那家一探。
      到后一看,那家草房甚是宽大整洁,向阳而建,左绕溪流,面对丛山,两旁还有几株老树,门内却无一人。唤了两声,不听回应,正自奇怪,隔溪那家忽有一人赶来,满面惊疑之容,笑问:“相公找谁?”李善因文珠不在,便问:“马主人今在何处,是否还在白云庵未回?”来人是个老头,见李善辞色温和,又提起白云庵,方始改容,笑问:
      “相公贵姓?是马主人什人?”李善答以亲友托带口信,关系甚大,必须面见本人。老头想了想,答道:“我看相公这人甚好,如换别人,我拿不定来路,还不敢说呢。”李善惊问何故,老头答说:“马主人姓名来历相公可知道么?”李善料有原因,急于想听下文,随口答道:“至交至好如何不知?她是一位侠女,姓浦,夜间行路头上有一粒夜明珠。我有急事见她,如不在此,当在白云庵未回,我要寻她去了。”
      老头闻言忙答:“相公说得一点不差,这位姑娘是我们的恩人。昨夜到此,本来说好等她回来,便令我们拿她的信全家迁往浙江仙都山中分田享福。她这匹马照例留在王四家中。此马性如烈火,外人不能近身,地处又偏僻,从未出事。昨天王老四恐怕夜来还要下雨,特地牵往屋内。天明前闻得马嘶远远传来,与此马相似,惊醒起来一看,房门大开,马已不见,知道此马最是贵重,如何对得起人,忙把两家的人一同喊起,四下寻找,直到傍午也未寻见。回来正在着急,浦姑娘忽然赶到,问知前情,在马柱下寻到一个竹片,笑说:“此马被人偷去,你们不必惊慌,自能寻回。并且此马性灵,外人无法骑它,只一松手立时逃回。”说罢匆匆走去。我们见她行时口虽说笑,暗中生气,又把随身宝剑和暗器连珠弩取出,看了一看,把带来的雨衣丢下,收拾停当才走,好似要和对头人动手神气,全都担心,又不许人跟去。走了一会,正商量派人往白云庵老师父送信,那马忽然跑回。我们料它是往前后山交界那一带走去,此马一回,有了借口,王四夫妻追去送信,我的大儿子恐她万一遇见对头,好汉打不过人多,还抄小路往白云庵后那家送信。那地方虽然隔着一条山沟,不能过去,但比崖上这条来路要近一点,只是雨后泥泞不大好走。相公如要寻她,可由前面山环,贴着右侧山脚,遇见岔道不要转弯,走出两里多路,过了五里松就快到了。那地方是片峭壁,下有大片松林,以前常时有人在内打架。如有约会,必在左近不远。如见恩人,可告以马已逃回,请其回来。”
      李善话未听完,心已怦怦跳动,匆匆问明路径,便和阿灵赶去。相隔两里来地,不多一会便自赶到,见前面松林峭壁均与山民之言相合,人却不见。有心要走,又想起宫民兄妹之言,惊疑不定。再见阿灵面有倦容,拿了一个馒头在吃,自己也是饥肠雷鸣,暗忖:“由一清早跑到此时水米未进,饥渴交加,便遇上事也难应付,何况阿灵年幼,无什本领,宫氏兄妹原令我隐身石后,朝外偷看,不如吃饱之后寻到那堆山石,藏在里面,暗中等候,就便嘱咐阿灵,令其遇敌时把人藏起,不要动手,免遭波及。即便被人打败,对方见他一个幼童,又未动手,也不至于和他计较。”想到这里,便和阿灵一说,各吃了两个馒头,一些干肉,又吃了一个苹果。忽觉这里不好,万一错过,又易被人发现,莫如先往林内寻到那堆山石把人藏起,且吃且等比较稳妥,忙往林中走进。见那松林地势宽广,一面是山,三面松林环绕,还有大小数十株花树和两处殿基遗址,残砖断瓦狼藉地上。以前乃是一座大庙,前后两片空地均有亩许大小,宫氏弟兄所说石堆便在邻近殿基石台的侧面,地甚隐僻,前面好些老松,内有一株已年久枯死,盘根错节,依旧夭矫腾挪,势态生动,想见盛时铁干苍鳞,因风飞舞,凤翥龙翔之概。那些怪石又是高低错落,曲折回环,绝好藏身之处,坐卧皆宜。
      主仆二人先觅平整石块坐下,取出干粮,各自饱餐了一顿。候到申西之交尚无动静。
      李善料知文珠必中诱敌之计,无奈寻她不到,连村民也不见影迹,始而料定宫氏兄妹所说之言决无虚假,及至久候无音,想走又恐错过,勉强忍耐了一阵,怎么都是进退两难。
      见阿灵吃饱之后卧在石上已然睡去,心想:“阿灵小小年纪,跑了这大半天,也真亏他。”随将雨衣与他盖上。又候了一阵,心中愁急,万分难耐,暗忖:“林中地势广大,方才只顾寻这一堆山石,不曾走遍,乘此无事,何不去往各林内仔细查看一下,如若有人在此争斗,多少总有一点痕迹。”念头一转,便由石后走出。回顾阿灵卧在阳光之下,睡得十分香甜,也未唤醒,独个儿先往前面殿台残址走去。李善毕竟初涉江湖,无什机心,因见林中景物幽静,四无人踪,信步前行,并未十分留意。等到穿过殿台前面空地,走往树林之中,见树色苍苍,满地秋草已全枯黄,斜阳由林隙中穿进,照得树树苍针都焕金色,想起时近中秋,家中父母为了自己婚事常时悬念,难得父母慈爱,因见自己不肯娶妻,忽对文珠钟情,又听简、李二侠从旁一劝,不特没有见怪,反任自己追踪北上,一切均听自主。照此情势,自家父母决无话说,只不知心上人将来能否有意于我。黑天雁又非好惹,文珠虽有关中华山诸侠随时相助,自己更是死心塌地千里追随,但她那等任性自恃,孤身一人飞驰数千里,丝毫不知掩避,又把对头当着好人;一路寻来,连人也未见到一面,婚姻之事实是渺茫。平生不喜女色,怎会放她不下?
      李善正想起有些惭愧,忽听右边松林深处隐隐传来喘息之声,忙即赶去,到后一看,原来树上绑着一个壮汉,口塞破布,正在挣扎。想起江心寺纵敌前车之鉴,打算问明再放,刚把口中破布掏出,一问姓名,不禁大惊。原来壮汉正是王四,因寻文珠送信,被两贼党擒住,拷问文珠下落虚实。王四全家均受过文珠深恩,听出二人是文珠对头,自不肯说出实话,吃对方打了一顿,绑在树上,意欲借以诱敌,定在当夜和文珠见面恶斗。
      党羽甚多,均是文珠仇家,并还垂涎美色,词甚淫秽。李善忙把人放下,后又问出文珠已接对头所留信号,当夜必来上钩。贼党因恐白云庵后异人多事,已然派人两头堵截,以防王四等山民前往送信,罗网周密,非将文珠生擒不可。李善听完前情,仔细想了一想,便命王四速抄小路再往后山,寻那养有猛大的异人求助,以防前去山民为盗党所擒,信未送到。人去以后,越想越愁急,知道双方定约之处就在宫氏兄妹所说的山石前面,送走王四,重又赶回。到后一看,雨衣在地,阿灵人已不见。
      先疑阿灵醒来寻找自己,暂时离开。等了一会,眼看夕阳快要沉西,仍未见回,渐渐着起急来。有心往寻,又恐彼此相左。再见雨衣粮袋均未带走,暗忖:“阿灵心细灵巧,知我如走,事前必要喊他同行,断无不顾而去之理;许是醒来见我不在,心疑有事发生,或与文珠相见,离开当地,前往寻找,但不应去了这些时候还不回来。”心方疑虑,恐和王四一样被人擒住,欲往寻找,一算林中形势,只后殿一带不曾去过,为防阿灵回来见人不在又多愁急,随手取了一块碎瓦,在山石上写下“阿灵回来,不可再走”
      字,然后起身,赶往后面林内。一直寻到崖脚,见到处衰草丛杂,荆棘甚多,又有好些泥污,只得回转。正想去往前面松林之中寻找,过时心想阿灵也许此时回到原处,试往石后一看,哪有人影,转身要走,猛瞥见残阳光中似有几个红土写的大字,前所未见。
      绕往石后一看,乃是“少安勿躁,何苦太痴”八个大字,不知何人所写,也未具名。细详口气,好似自己踪迹已被发现,语虽微带讥嘲,并无恶意。
      李善暗忖:“此行心意除却关中华山诸侠,连心上人也不知道,此人如何得知?”
      心疑宫氏兄妹暗中窥伺,急于寻人,也未在意。及至二次赶往前面,寻找了一遍,阿灵仍未寻到。回转原处,夕阳已自落山,大半轮明月挂在松梢之上,清辉四射。想起阿灵失踪,急切间无处寻找,心上人不久便来赴约,还不能就离开,再四盘算,愁急了一阵,觉着我虽暗护文珠,不特对头不曾交手,素无仇怨,连文珠也未见过,阿灵一个幼童,断无遇害之理,还是等人要紧。想了想决计守候下去。耳听深草里面秋虫交呜,宛如潮涌,此应彼和,晃漾空山。明月将升,疏星耿耿,松荫满地,夜景清绝,山风吹袂,渐有凉意。暗忖:“天早入夜,照王四所说,双方赴约已到时候,我一出手,不知何时才能终场,何不准备起来?”便将粮袋拿起,打算先吃一点,以备万一。
      猛瞥见粮袋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大意是说,阿灵醒来往寻主人,为毒虫所咬,伤毒颇重,现已将他带往黄叶渡至友家中调养。好在北行必由之路,过黄河时前往寻他,必能遇上。并说,对头已然发现李善日夜兼程追逐文珠,细查行径,又是一个宦家公子,不是江湖中人。因见少年英俊,都疑文珠此次南行所交情侣,双方必已通有情愫,否则不会如此关心,穷追不舍。对头早把文珠视若禁脔,无论何人,一与亲近,必以阴谋暗算。门下死党甚多,江湖上交情又宽,由当日起步步皆是危机。本想设法劝阻,免得受害,后听阿灵说起经过,才知一面痴情,男女双方尚未谋面,少年人一落情网便难自拔,又知身后还有异人随时暗助,本身武功也有根底,只要遇事小心,仗着那面三猴信旗,或许无事。不过事太艰险,文珠虽是绝代佳人,可惜心性不定,又受对头多年愚弄,以前说过满话,未必能与断绝,到了紧要关头不能当机立断,难免不为所误。如能终止前念,别寻佳偶,再好没有。否则,第一,那面信旗随时都要想到不可离身,遇见劝敌不可恃强,稍觉不妙立时将其取出,免得对头卑鄙阴险,上来便放冷箭,暗下杀手,事后假作不知,再挽出人来,去向华山弟兄赔罪讨饶,白吃大苦,有何法想。本来阿灵已被救走,因其中途哭诉,恐主人悬念,才在附近尼庵中借了纸笔,写此一纸匆匆送来,好使放心。今夜文珠中人诱敌之计,必来赴约,她那后山好友便是养有猛大的少年,已知贼党阴谋,到时必来相助。另外还有三人本是对头,因其为人较好,与黑天雁无什深交,内中一人更是看他不起,现已变计,纵不肯倒戈相向,业已置身事外,只作旁观,不再出场,少去三个强敌。虽然后山那位前辈异人青城访友未归,有他爱徒相助,大约已能应付。今夜如不出手,前途可少好些危险,务望留意等语。
      李善看完,惊喜交集,盘算了一阵,吃了一些东西,见月轮渐高,外面尚无动静,心正不耐,欲往外面探看,还未绕出石后,便见对面林内人影连闪,忙即缩退回来,藏在石后,往外偷看。晃眼之间,先是两个黑衣蒙面的两个矮子如飞驰到,内中一个朝着自己这面把手一扬,将头微点,互相匆匆低语了几句,一个便往前林跑去,身法绝快,其行如飞。下余一个背插钢拐的昂头向上,把手一招,立有一条黑影由石前枯树上面飘堕。李善见那人也是一身黑衣,腰缠一件奇怪的软兵器,背上斜挂着一个粗约两寸的铁筒,不知何用。暗忖:“自己由白天起便藏在此,树上伏有一人,咫尺之间竟未看出,这人武功可想而知,自己踪迹也必落在他的眼里,如是仇敌一面必早发难,但这三人身材全都矮小,从未见过,方才曾朝这面点头,莫非关中华山诸侠约来相助的人不成。”
      越想越有理,为防万一,先把华山童所赠信旗取在手内,打算出去探询,如见不妙,照对方的武功,自己以一敌三决非对手,便将信旗取出与看。就这微一迟疑之间,两黑衣人耳语了几句,一个忽往前面林中跑去,一个纵身一跃,身形微晃,便自失踪。因正取旗,稍一疏忽,竟未看出人是怎么走的。这三人既然不肯相见,料有原因,只得罢了。
      经此一来,断定来人不是敌党,心便放了许多。
      待不一会,忽听远远吹哨之声似由林外高崖上传来,心疑贼党将到,待有片刻,不见动静,知道双方恶斗就要开始,正盼文珠先到,能够见上一面也好,忽听步履奔驰之声,跟着便见林外跑来老少七人,全都带着兵刃暗器,一个个趾高气扬,其势汹汹。为首两人,一是和尚打扮,手中拿着一根铁禅杖,另一人中等身材,背插钢刀,腰问除镖囊外凸起了好几块,好似带有不少暗器。刚一到达,便往殿台残址之上各寻石条坐下。
      内中一个笑道:“老黑平日糟践女人甚多,以他财势,要多少好女人没有,为这小娘们劳师动众,费上不少心机,能否如愿还不一定,这是何苦?”为首一人笑道:“老三,你哪知道,老黑因这娘们近年到处开荒,颇有积蓄,单她头上那粒夜明珠便是无价之宝,如能到手,岂非人财两得?这个还在其次,最关重要的是,这娘们交游太宽,善于应酬,不论男女都和她说得来,人缘甚好。老黑近年做了几件对不起人的事,平日穷奢极欲,已成了一个空架子,以前所得所剩无多。为了前年那丢人的事,又不好意思二次出马做;日营生,而那几个对头和他平日巴结不上的几位有名人物,都和这娘们有点交情。如其将人得到,以后便由女的出马,仗着婆娘到处有人照应,不怕失风,自在家中坐享现成,威风势力也可增加不少6实不相瞒,我早看透他的心意,不过多年老朋友,又经他再三重托,非此不可。再说也不愿得罪他,只得照他所说行事。好在假戏真唱,这娘们多好功夫也只一人,难得后山那位老杀星入川访友未回,正是机会,不然,事情还难说呢。”
      另一人道:“大哥今夜为何改了口气?我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已然伸手,何苦再说闲话,给他现底?如被那娘们走来听见,岂不是糟?莫非你和老黑还有什难过么?”
      为首的冷笑答道:“你哪知道此中真情。我叫事前答应了人家,没法不算。又听人言,有一姓李少年看上这娘们,由几千里外穷追下来。此人是个公子哥儿,虽会一点武功,色迷心窍,初走江湖,不知厉害,本来容易打发,不知怎的会与关中弟兄交厚,听说暗中颇有照应,我们动手时,就许出头作梗,事情并无预料容易。我们中途而废,必受旁人讥笑,好在不是真事,稍微交待得过也就拉倒。依我本心,真不愿管这闲事呢。”旁坐凶僧生得又高又大,那根铁禅杖少说也有七八十斤,行走之间在山石上微一擦动激得火星乱溅,神态甚是威猛。坐在对面先是一言不发,及听为首的这等说法,冷笑道:
      “老弟,你昨日还告奋勇,今日无端改了口气,莫非是听关中那几个小贼有人出场,想留退步么?”为首的气道:“老黑实在不是玩意,巧使我们,为他愚弄婆娘,背后还说闲话。今早起来我才知道,如非为了关中弟兄暗助对方,防人说我怕事,你骂哪个王八蛋肯管他臭事。反正今夜把那娘们擒住,我便丢手,想要凑他时候卖好,却是做梦!依我脾气,真恨不能把真话对娘们说,教她趁早回南、不要自投罗网才对心事呢。”凶僧闻言,大怒喝道:“你这叫什么朋友?问你和老黑有什过节,又不肯说。那日群雄会上老黑当众拜托,自告奋勇,还把我拉成一路,拍了胸脯,如今临场变计,又想坏人的事,这等口是心非,我不能跟你一齐丢人。你如胆小怯敌,只管请便,由我一人擒这娘们。
      就不好意思抽他一个头筹,借着机会干亲热一会也是好的。”为首的也被激怒,挺身起立,正要发作,忽听头上有人接口冷笑道:“贼秃驴,少吹大气,只怕未必!”
      李善抬头往前一看,发话的正是方才所见三黑衣蒙面人之一,刚由前面枯树干上站起。先伏树上,被左近另一老松阴影遮住,看去直似半段树干,如不出声发话,休想看得出来。暗付:“方才曾见此人微一纵身便不再见,竟会藏在树上,相隔藏处山石只一两丈,声影皆无,这等轻功实是少见。”正自惊奇,黑衣人话已说完,接连三点寒星朝殿台上打去,凶僧用禅杖一挡,丁丁丁接连三响全被打落。贼党立时一阵大乱,各持兵器飞扑过来,口正喝骂,还未赶到树下,微闻树响,飕的一声,一条黑影已箭也似急由树上凌空纵起三丈多高下。李善心想,此人轻功虽臻绝顶,身子凌空,岂不吃亏?何况贼党人多,又各带有暗器,正代担心,黑衣人己就一纵之势,将身旁软兵器抖开,舞起一片寒光,往下飞坠。离地还有丈许,旁一贼党不知厉害,对方凌空斜飞,正好对面,左手一镖朝上打去,右手拿着一把钢刀想斫敌人的腿。黑衣人来势特急,眼看斫中,忽把身子一偏,就势折转,由风贿落花变为大鹏展翅,径由那贼头上飞过。那贼一镖出手,不听下落,也未看清打中与否,手中刀刚往上斫,猛觉眼前人影一晃,一股疾风迎头扑来,寒光如电,耀眼生花,暗道不好,连忙往旁纵避,已自无及,叭的一声,人头立被黑衣人一链子抓枭去了大半边,当时脑浆迸裂,鲜血直流,连声也未出,便尸横就地;端的身手敏捷,爽快绝伦。黑衣人也落到地上,并不恋战,径往对面树林之中纵去。
      群贼出手失利,敌人黑衣蒙面,姓名来历全都不知,不禁大怒,同声喝骂,正往林中追进,忽听一声娇叱,左近森林内忽有一团寒光闪动,跟着便见一个白衣少女仗剑赶来,身后随一少年。李善见那少女头上戴着一粒明珠,未到以前宛如流星过渡,飞驰暗林之中,早就心跳起来。这一对面,果是日夜梦想的心上人浦文珠。再看同来少年又是后山所遇猛犬主人,心正惊喜,群贼已回身迎敌,只有一人往林中追去。文珠迎头喝道:
      “我与你们无仇无怨,何故欺人太甚?为首何人,通名受死!”凶僧哈哈笑道:“你这娘们果然长得好看,莫怪人家动心,乖乖跟我回去,包你快活,享受无穷。”群贼也在一旁喝骂助威。李善先想,三黑衣人必是文珠一面,以为要来相助,不料双方动手,打了一阵,一个未见,连由树上纵下的一个和另一贼党全都一去不回。
      贼党共有五个,武功甚高,凶僧更是力大猛恶,七八十斤一根禅杖舞动起来呼呼乱响,为首一贼手持钢鞭也极厉害,文珠和同来少年勉强打个平手。时候一久,渐有不支之势,所盼帮手久不见来,实在放心不下。暗忖:“打狼少年独斗凶僧,仗着身法灵巧,暂时还能应付;文珠力敌四贼,手法虽还未乱,看去已有寡不敌众之势。固然这般贼党志在生擒,未必伤她,但是刀枪无眼,稍一疏忽,不是受伤,便是被擒。千里追随,好容易在此相遇,如何坐观成败?”同时,又听群贼同声喝骂,语甚污秽,不由气往上撞,大喝:“浦侠女不必惊慌,我来助你除此狗贼!”话未说完,忽听身后有人喝道:“贼党暗器凶毒,尚未除去,想作死么?今夜之事已然有人解围,何苦多露一面,自寻烦恼?”回头一看,正是前见三黑衣人之一,方答:“尊兄好意,无奈浦侠女寡不敌众。”
      说时,微闻身后不远少女笑声,循声回看,乃是一片丈许高的山石,料知人藏石后,未及细看。
      群贼因听有人喝骂,已有二贼迎面赶来,侧面林内也有四贼赶到,齐向文珠夹攻,一时情急,二次握剑又要纵出,耳听飕的一声,一条黑影已由身旁飞起,朝前面二贼迎去。因觉贼党人多,仍想助战,猛瞥见前面飞来一串寒星,来势又猛又急。黑衣人手持双拐,主往前赶,口中大喝:“局外人只可旁观,不宜出手,如何不听好话!”话到未句,敌人暗器已由两三面打到,前面二贼又非庸手,正代黑衣人担心,就这时机瞬息连念头都不容转的当儿,忽听丁丁之声响成一串,密如贯珠,前面贼党所发暗器离黑衣人不过二三尺,又分三路连珠打到,眼看打中,忽由斜刺里飞来好些黑点,把贼党暗器全都打落,四下飞射,丁丁当当响成一片。黑衣人和迎面二贼也自交手,微一停顿,耳听石后少女说道:“这伙贼党所用暗器俱有奇毒,见血封喉,人数又多,此时用你不着,何苦吃亏?如想见你心上人,她明日必由黄叶渡过河北上,午前必到,赶往相见不是一样?”李善闻言,想起日间所见纸条也有黄叶渡三字,心中一动。因那少女满口川音,从未听过,心虽奇怪,这时正以全神贯注战场,也未去往石后查看。
      李善正自迟疑不定,战场形势已变,先是黑衣人飞入场中,对方也添了四个贼党,个个能手,内有三人更打得一手好暗器,如非黑衣人一双铁拐上下翻飞,旁边树林内又有两人在旁观战,也不出斗,专用一种形似钢丸之物去打贼党暗器,人也时东时西,隐现无常,从未露面。贼党知道林中伏有能手,连声喝骂,也无回应,看出敌人暗器多而且准,林中昏暗,不敢追入,空自急得厉声喝骂,无可奈何。内三贼党一会便将暗器打完,内中一贼乘着双方混战之际纵出圈外,想将地上打落的钢镖弩箭拾起,忽然“嗳呀”
      一声翻身跌倒,也未看出怎么死的。另外两贼,一被黑衣人突然纵起,一拐打断左臂;另一贼抢前救护,吃文珠扬手一袖箭打穿肩臂,负伤败退。百忙中忘却林内伏有敌人,正往前窜,忽然同声怒吼,相继倒地。晃眼之间三个善用暗器的贼党相继毙命。凶僧大怒,舍了少年待往林中赶进,迎面忽又飞来大团黑影,凶僧当是敌人暗器,扬手一禅杖打落在地,满地都是鲜血,自己头脸上也溅了好几点,低头一看,正是前追黑衣人的同党,人头已被打成稀烂。耳听林内哈哈笑道:“贼和尚,怎么连你的好徒弟都不认识、将他打得这般光景!”凶僧听出笑声已远,知道追赶不上,林内昏黑,恐中诱敌之计,只得强忍怒火,厉声喝道:“不为这臭娘们怎会伤人?事已至此,大家无须顾忌,且将她擒住,出一口气再说。即便打伤也有我来担待。”
      群贼见同党先后伤亡了五人,也自急怒,一声暗号,分成三起,由为首的一个率领二贼合斗持拐黑衣人,另三贼齐向少年夹攻,凶僧独斗文珠。下剩这几个贼党全是好手,文珠更非凶僧之敌,手中宝剑始终不敢与之硬碰,逼得且战且退,已然落单。凶僧所说的话更是淫秽异常,黑衣人和少年又被六贼绊住,无法赶往接应,稍一纵远,便被迫上,也是随同文珠且战且退,渐渐退入最前面疏林之内。李善连经警告,虽未出手,早捏着一把冷汗;及见文珠败退,越发情急,再也忍耐不住。心想:“就此出战,贼党人多,必被发现,分出人来迎头挡住,仍难相助;何不绕林追去?”心念一动,便由石后绕出,穿着松林往前急驰。一会追上,瞥见文珠已被凶僧逼得手忙脚乱,绕树而逃,当时怒火上升,明知凶僧力猛杖沉,未必能是对手,依;日纵身上前,大喝:“贼和尚纳命!”
      扬手一镖由后打去。凶僧练有极好硬功,刀斫不入,闻得身后有人喝骂,回顾见一少年握剑追来,左膀微抬,便将钢镖挡落在地,狞笑喝道:“小畜生,活得不耐烦么?”说罢回身,李善也自赶到。
      文珠方才因被凶僧追急,一不留神用宝剑挡了一下,右臂立时酸麻,几乎脱手,如非身旁有一大树,身法灵巧,闪躲得快,凶僧又无伤人之意,几受重伤。正自愁急叫苦,忽听有人追来相助,耳音甚熟,与方才石后发话的人相同,先当黑衣人赶来相助,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少年,凶僧已然回斗,忙喝:“贼和尚一身硬功,刀剑不伤,又有极大蛮力,务要留意!”话未说完,凶僧见有敌人追来,虽然急怒,闻言猛想起到口肥羊如被溜脱岂不可惜?念头一转,不顾再和李善争斗,口中大喝:“无知小狗,等我擒到这娘们再来取你狗命!”随说,舍了李善又朝文珠追去。文珠方才吃过苦头,知非敌手,那一带树林行列又稀,又值秋深叶落之际,清影交加,枝枝在地,月光如水,到处通明,无处藏躲。耳听四外喊杀之声随风吹来,料知贼党人多势众,越发心慌,没奈何重又穿林而逃。前后三人和走马灯一般绕林飞驰。
      李善追在凶僧后面,因见文珠快被追上,又急又怒,明知凶僧身坚如铁,镖打不进,依;日取出三只钢镖,照准凶僧分上中下三路连珠打去。第一镖打向凶僧的头,竟吃避过;第二镖打中凶僧背上,震跌在地,并未受伤;紧跟着第三镖连发出去,无巧不巧一下打中凶僧肛门。李善见第三镖打中后股,不曾落地,知已受伤,气功必破,心方一喜。
      恰正行经一株大树之下,忽听树上有人说道:“秃驴追来,你可快跑,待我除他。”百忙中抬头一看,瞥见树干之上伏着一条黑影,离地颇高。方一停步,凶僧先吃李善一镖打中后背,虽仗一身硬功,不曾被镖穿透,因李善手法甚重,又以全力打出,皮虽未破,背脊骨却是疼痛非常,本就激怒;因文珠相隔只有丈许,心想晃眼便可追上,不舍放手,打算追上前去,把人擒到,再杀身后敌人。微一迟疑,不料又是一镖飞来,恰巧打入肛门之内。初次吃这大亏,越发暴怒如狂,不顾再擒文珠,怪吼一声,回身追来。李善本意想把凶僧引开,好放文珠逃走,自身安危已置度外,及听树上有人指点,瞥见凶僧追来,扬手一镖,回头就跑。凶僧身材虽然高大,步法甚快,一见镖到,伸手捉住,口中怒骂,飞步急追,晃眼便到树下。
      李善原有一身武功,又和凶僧初次交手,一心诱其来追,并未放在心上。估计追近,正待回顾,忽听一声怒吼,又是叭嗒两声大震,定睛一看,原来凶僧怒发如狂,全神贯注前面,没想到树上藏有敌人。正往前追,忽听头上有人大喝,刚一抬头,呼的一声,一团黑影带着一条寒光已迎面打到,当时闪避不及,跑得又急,来势太猛,百忙中扬手一杖想要挡架,不料手忙脚乱,头上还有树枝挂了一下,敌人的链子抓又重又大,来势万分猛急。就此往旁闪躲尚且难免,如何能够停顿,立被打中。休说凶僧,便是一颗铁头也禁不住,当时连人打飞,倒窜出去两三丈,仰跌在地,不再动转。李善见状大喜,忙赶回去,照准凶僧肚腹就是一剑,噗哧一声,刺穿一洞,大股鲜血随剑而出,方自快意,猛想起还未向人称谢,刚一转身,打死凶僧的异人已立在身后,笑嘻嘻说道:“此贼并非佛门弟子,因其从小头生癞疮,成了秃子,平日穿着一身和尚衣,仗着武功在外为恶,不想今日恶贯满盈。他头颅已被我打扁,你还刺他做什?”
      李善见来人正是方才树上飞落、凌空下击、前后连伤二贼的黑衣蒙面人,所用链子抓形如人手,可分可合,放将开来约有尺许大小,合成一拳也有碗大,链子也有寸许粗细,寒光闪闪,映月生辉,身材却甚矮小,忙即称谢,笑问:“兄台贵姓?”黑衣人笑道:“你我此时未到相见之期,今夜贼党甚多,有好几起,我们人数太少,分头迎敌,几乎顾不过来。且喜贼党方面有三个能手厌恨狗贼,临场袖手,又蒙一位前辈异人相助,大约全要惊走。方才那伙狗贼恐还未得到信息。你此时未被他们看见,秃驴已死,最好不要出去,由我上前杀他两个除害解恨如何?”李善看出这三个黑衣人有大来历,意欲就此结交,又因对方为己解围,不同上前。迹近胆小怕事,坚执同往。黑衣人笑道:
      “你这人果然有点意思,既不怕事,同去也好。”话方说完,忽见日间所遇杀狼少年由侧面林隙中急驰走过,随听身后喊杀之声,黑衣人已当先迎上。李善见少年跑过,想起文珠怎未回来,意欲往看;又因方才告了奋勇,不便退缩,只得随同应敌。那追赶少年的三个贼党刚到林前,便被黑衣人迎头挡住,扬手一链子抓,将为首一贼手中钢刀打落在地。那贼转身欲逃,黑衣人已纵身上前,当头一抓,死于非命。另两贼看出厉害,回头就跑,吃李善追上一个,一剑刺去。那贼不知李善得有高明传授,又见黑衣人凌空一跃两三丈落向前面,把前头一贼去路挡住,心中一慌,略一停顿,吃李善夹背心一剑,透出前心,怒吼一声,死于就地。
      前面那贼自知无幸,索性把兵器抛去,赔笑说道:“你我无仇无怨,都为朋友而来,何苦赶尽杀绝,要杀开刀?如能放我一条生路,从此洗手,不在江湖走动如何?”说时,遥闻银笛与吹哨之声此应彼和响了一阵,黑衣人手中钢抓已快打向那贼头上,相隔不过寸许,重又撤将回来,李善也自赶到。黑衣人笑问:“这厮名叫辛良,以前是个独脚强盗。你如说情,我便放他。”李善见那贼年纪甚轻,当此生死关头,那么厉害的链子抓已快打向头上,面不改色,也不逃避,确是个硬汉。暗付:“黑天雁这班盗党来历虚实,有何诡计,我都不知;此贼颇有骨气,如能以恩相结,向其盘问,必说实话,路上也有防备。”主意打好,便笑答道:“我虽不知他的来历,但是此人颇有骨气,是个硬汉,能够手下留情自然是好。”黑衣人笑道:“我这链子抓只一打将出去照例不容活命,也不卖人情面。只为今日和你初见,甚是投缘,看在你的面上,饶他不死,但我和他还有几句话说。”随将辛良引往一旁,且语了几句。辛良过来,扑地拜倒,李善连忙扶起。
      正待劝勉,令其改邪归正,遥望战场上两个黑衣人和所斗三贼全都不见,心中奇怪,以为刚走不久,许能追上,不顾说话,忙即往前追赶。一直追到林内,哪有人影?想起文珠不知何往,重又回赶,回顾辛良取了雨衣粮袋追来,紧随身后,以为感恩心甚,还有话说,笑问:“你已无事,如何不去?我还要寻人呢。”话才出口,忽又想起贼党虚实还未探询,正待改口,定约密谈,辛良已先说道:“小人从此追随恩主,暂时不离开了。”李善虽甚惊奇,因想向其盘问贼党虚实,急于往寻文珠,不暇多言,答了句“少时再谈”,便朝前追去,辛良随在后面。

    第 四 回
    积想竟成痴 黄叶有声寻古渡  微波浑不动 明珠一点识宵光

    二人追了一阵,到一高坡之上,遥望前山各庙字内灯火辉煌,由岳庙起直达出山大道,两旁均有灯笼火把,灿如繁星,香客游人往来不绝,虽在半夜,仍是热闹非常。回顾后山一带却是静荡荡的不见人影。正不知往何处寻找才好,忽听辛良笑道:“恩主是寻浦侠女么?大约出山去了。她有一匹快马,日行千里,除非知她所去之处,恐难追上呢。”李善立被提醒,暗忖:“文珠事完,必往王四家中寻马,共总没有多时,也许能够赶上。辛良虽然感恩追随,初次相见,心性难测,又有好些话想问,不愿遣走。”方一迟疑,辛良笑道:“浦侠女那匹马甚是灵慧,又经训练,昨夜我们费了好些时将它带走,结果仍被逃脱。天黑以前,有人曾见此马空身往山外跑去,此时浦侠女刚和敌人订约回去,必是忙着起身,先命那马空身驰往山外,准备事情一完立时赶去,一个不巧就许连夜上路,恐还不易追上呢。”
      李善自和文珠二次对面,印象更深,巴不得当时能够追上,闻言好生失望。先还拿不定辛良心意真假,后见对方辞色诚恳,当地居高临下,文珠无论如何走法,只是绕往后山,断无不见人影之理,还有同来少年也未见到。细察形势,渐觉所说有理,便问:
      “辛兄地理可熟?”辛良笑答:“恩主不要如此称呼,小人常时往来此山,不特深知地理,便山下客店民家也是十九相识。我早留心,浦侠女如往后山取马,我们必早发现。
      如往前山,除入山大道外小径甚多,她和同伴又有一身极好轻功,上下容易。依我之见,多半是由鹦哥嘴险径翻崖下去,这等走法可以避人耳目,路又要近得多。如在镇上停留,我们自能追上。否则,她那马快,便是连夜起身追去也必落后无疑。”李善知文珠还要绕往镇上民家一行,自己所骑的马也是千里良驹,便和辛良说了。辛良笑道:“我真糊涂,昨日曾听人说,有一贵家公子主仆二人骑着两匹快马到处打听浦侠女的下落,如何忘了,有此两马,怎么也能追上,快些走罢。”李善精神一振,连声应好,随由辛良引路,向前飞驰,一路穿山过涧,赶到鹦哥嘴翻越下去,均是险径,又当深夜,直到崖下也未遇见一人。前行两里,转过山角,便到镇上,天已三更。
      为了民殷物阜,香客众多,各家镇店均有极大排场,山洪冲断的几条道路已全修好。
      大雨之后,旧有香客被雨留住,新的又陆续而来,家家客满,处处笙歌,满街灯火通明,酒肉丝竹之声连同人语嘈杂汇成一片繁音。身临其境,更显繁华。李善无心观看,匆匆赶往镇西民家,由辛良叩门,一问果是空马先回,这类事常有,蔡家婆媳也未在意。天黑时有人与文珠送来一封书信,到了半夜,文珠和一少年才同走来。本定明早起身,看完书信,文珠忽然变计,和同来少年作别,当时上路,由蔡家房后绕走,未经大街,刚去不过顿饭光景。问往何处,却不肯说。李善听完辛良回报,忙即赶往客店,迎门遇见店伙张福,问知阿灵同了一人曾回店内。因腿受伤,雇了一乘山兜抬走,将马留下,说是去往黄叶渡医伤,在彼等候。相公如回,可请明早骑马动身,将另一匹马雇人带去,不必太忙。李善急于往追文珠,算清店账,便要起身;张福和店主等一致挽留明早再走。
      李善知道店中还有接风送行好些花样,再四辞谢,赏号花红却是照付。店主看出这位贵家公子好些异样,辛良这类常时来往泰山的江湖好老本来认得,见他和李善以前并不相识,共只隔了一个白天,便成密友,十分恭敬,上路如此匆忙,料有原因,只得再三称谢,由张福赶往厨房取来许多容易带的路菜和蒸馍门丁(即甜包子),用一提篮装好,由辛良接过,带在马上,仍由店伙分人送行,还放了一路鞭炮,送到镇口才行辞回。
      李善面软,无法坚拒。走到路上,忽想起黄叶渡途向忘了探询,还有好些话也未得向辛良盘问,不禁“嗳”了一声。辛良在后,立时催马上前,并辔同驰,问有何事。李善告以黄叶渡路程不曾询问,辛良答道:“小人来历店伙全都知道,知和恩主一路,故未再说。那地方乃是黄河支流,离开这里约有二百多里,在济南的边界上。原是一片渔村,左近湖荡甚多。由此渡河去往德州本不应走这条路,先前听说,我才想起渡口左近有一异人在彼隐居,绝迹江湖已有多年。照恩主所见纸条,连同蔡家婆媳所说,均曾提到黄叶渡三字,浦侠女必由此过渡,绕道张店、杨柳村、高唐、腰站等地,再渡黄河,转赴德州无疑。如此走法,不是途中寻人,便是今夜有什警兆,或有高人指点,知道沿途满布危机,打算绕路躲避也未可知。”李善见辛良路径甚熟,人又精明强干,骑术武功无一不佳,渐生喜爱,笑说:“蒙你送我,已甚感谢。主仆相称实在于心不安,如蒙结为朋友之交再好没有;否则我便不敢借重了。”
      辛良想了想,答道:“我虽出身绿林,最重信义。今夜对敌时,危机一发,如非公子一言九鼎,焉能活命。本来我不怕死,只为家有老母,此时尚死不得,为此一念,才起偷生之念。初意敌人未必肯容,居然应允,实出意外;只是令我追随公子为奴,为了老母无人侍奉,口虽答应,心实悲愤。满拟跟着公子到了京城,满了所说一年期限,告退回家,奉母安居,从此不在江湖走动。今夜之事也认为是生平奇耻大辱,不料对头竟是一位有名人物,我便跌翻在他手内也不为丢人。再见同党和凶僧死状之惨,对头出了名的手狠疾恶,只一对敌,轻易不留活口。虽然他那心意想我追随公子,以便沿途有人伺应,彼时如非公子说情,仍难活命,老母知我惨死,岂不痛心?后来他将我唤在一旁,说话之时辞色己变,并还说出将功折罪的话,只把公子护送到京,平安无事,明年便可投到他门下。经此一来,我已消了气愤,心中仍想富贵人家公子,必有好些气焰势派,我已答应在先为奴,便受鞭打驱策也无话说,不料公子并无丝毫官家习气,为人又极谦和,便是武功也在我之上,越发令人死心塌地。本来不敢居于朋友之列,公子定要折节下交,我也不敢抗命,不过公子初次出门,好些事均弄不惯,改过称呼,已感大德,平日呼我名字,早晚行路仍由我来服侍便了。”
      李善见他其意甚诚,只得暂时谢诺。随又问起三黑衣人的姓名来历,黑天雁阴谋诡计,到处布满陷阱罗网,浦侠女断无不知之理,如何仍肯上套?辛良答道:“此时夜风正寒,离明不远,我们马跑太急,且到前面细谈如何?”李善也党风大呛口,便不再问。
      这时明月西斜,清辉依;日光明,踏着满地月光向前飞驰,一口气跑了一百多里,马身已早见汗。辛良恐马受伤,请李善暂把马步放慢,稍微缓气,再往前赶,并说:“黄叶渡只有一条渡船,又在北岸,看此时天色,赶到渡口,也只天亮不久,浦侠女如在当地访友固易寻见,便是一到就渡也赶得上,无须太忙。”李善原因起身以前连经几处耽搁,恐文珠先走,追赶不上,一上马背,只顾加急飞驰,心无二用;闻言才想起此是朋友借来的千里马,如何不知爱惜?又见前途是片野地,一眼望出老远并无人影,情知文珠不易追上,万一把马跑坏,更难上路,也对不起新交好友,只得忍着心焦,把马放缓。
      二人披辔徐行,重提前事,辛良说:“那三个黑衣人只用链子抓的一个像是华山童,听语声口气却又不对,问他姓名,说是日后自知,我弟兄也是受人之托而来等语。随说起黑天雁,年已四十余岁,人最阴柔险诈,笑里藏刀,口是心非,受他利用的同党却有不少。垂涎文珠美色已好几年,近年得知文珠无意中得到两件宝物,又在仙都山中开荒,掘出许多窖藏,孤身一人成了豪富,越发引起贪心,怀着人财两得之念。今春曾在老巢招集一班死党,暗中密计,向众求助;又开了一次群雄会,明言心事,许下重利,言明事成之后平分窖中金银。内有几个有名人物不是钱财可以打动的,便仗着一点老交情,分别告求,也多点头。因其行事机密,说话又巧,只管约出多人,软硬兼施,每一处埋伏俱都奉有密令,或是暗中分别请托,各不相谋,好些事都不知道。看那意思,好似先把文珠擒到,借口为人报仇,尽情凌虐威逼她,再假装得信追去,于万分危急之中救她出险,改用软功求亲。至于文珠怎会星夜北上,有何急事,并无闻知,恐怕也是黑天雁闹鬼。此人武功虽不算坏,并无过分惊人之处。他那得名,能有今日,全仗一张巧嘴、满脸和气,身旁结有两个死党,平日当作祖宗看待,遇事肯为出力。他自知本领有限,遇事专一在暗中策划,不是看出对方本领比他还差决不出手。这两个爪牙却是贪狡凶顽,心黑手狠,这一路上就许暗中跟来都在意中。”一面把黑天雁和两死党的形貌本领仔细说了一遍。
      李善笑问:“你和我一起,被对头看破,不妨事么?”辛良笑答:“一则怕不了许多,再则我和他彼此闻名,并不相识。以前我是独脚强盗,专一劫富济贫,并不与人合伙。去年除夕回家祭祖,家母不知我是绿林中人,以为所得钱财均由经商而来,见我独往独来,无什伙伴,再三叮嘱在外小心,想起谁家都有父母妻子,受了感动。今春又劫了两起客商,照我例规,从不伤人,不要货物行囊,只取随身钱财,有时还给对方留下盘川。不料这班客商仍有许多难处,受累无穷,想起老母之言,心生悔恨。此外又无行业可做,只得拿定主意,省吃俭用,不是万不得已不肯出手。正在此时,有人约我参与老贼之事。我想这类事与寻常抢劫不同,乐得分他一点程仪,便随了来,差一点没送了性命。我猜那三位黑衣人不是华山童,必是他们好友龙山四弟兄,否则假罗汉那么好的一身硬功,另外几个也都出名好手,怎会死得那么容易?妙在死的全是穷凶极恶的几个,下余只有一人被铁拐打伤,无一送命。敌人仿佛胸有成竹,专挑凶恶的杀,不是事前知底决无如此清楚;又都黑衣蒙面,与龙山四弟兄行径相同。如我料得不差,他那黄龙山中乃世外桃源、人间乐土,将来能够投到他的山中,分些田地,开荒采药,奉养老母,足能过活,从此无须再吃这碗江湖饭,也不怕仇人作对,岂不是好?”李善听出他颇有孝思,越发看重。
      正走之间,见残月西沉,天色渐渐黑暗下来,那时旷野也快走完,前面多是土山土崖,绵亘不断,更有大片树林丛生其问,方想纵马疾驰,辛良说道:“天就快亮,前途光景昏暗,右边角上便是来往济南的驿路大道,我们绕城而行,所经均是山野之地,路甚崎岖,须防暗中失足,最好天明之后再赶。”二人正问答间,猛瞥见前途暗影中又有一点星光掩映树林之中,一闪不见,料是文珠头上明珠放光,李善连话都顾不得说,喊声快跑,放马便追。沿途留意观察,珠光并未再现,路只一条,去向相同,一路朝前疾驰,一口气赶出七八里。沿途虫声如雨,甚是聒耳,晓色溟濛中东方已现出一痕曙色,有了明意,耳听晨鸡互唱,远近相闻,时闻村犬狂吠,远近人家已在起动,珠光终未再现,遥望前面也不再见有人马影子。暗忖:“自从起身,一路寻来,文珠虽未见面,沿途打听,双方所骑都是良马,脚程并差不多,方才已见珠光,这等疾驰怎会追她不上?”
      辛良又说:“再跑下去马恐受伤,照此走法,赶到黄叶渡决来得及,相差不会太远。”
      李善也觉马跑太累,文珠方才见面,并未交谈,这等穷追,难免发生疑虑,立即依言把马缓住。
      一会朝阳上升,沿途农家均起耕作,李善心中悬念,便向农人打听方才可有马过,连问两处均说未见。李善问出此去黄叶渡乃是必由之路,天明前珠光与泰山所见相同,路只一条,也许途中有事停了一停,自己赶过了头,再不便是文珠过时人还未起。回顾不见人马影子,走往前面又向邻近道旁的农人打听,也说未见,经此一来,断定人尚在后,便信马走去。又行七八里,穿过两处荒村旷野,遥望前面现出一条大河,沿河到处鱼网高挑,辛良说:“前面就是黄叶渡。”到后一看,那地方只有二三十户渔民,稀落落散在河岸左近。河这面还有百余亩方圆一片湖荡,四面均是垂杨。东岸不远有一沙洲,广约四五亩,洲上种着好些花树,还有一片竹林,隐约约现出一所房舍,景甚清丽。河旁立着一块石碑,上刻“黄叶古渡”四字。遥望渡船横在对岸,尚未过来。这面待渡的只有两个乡民,坐在石上闲谈,问知渡船还未开过,越发放心。方想少时和心上人见面如何说法,忽听辛良悄声说道:“今日对岸有集,左近有一酒馆,可要吃上一点再走?”
      李善随手指处一看,右侧柳林果有酒帘高挑,自己昨夜不曾吃饱,又赶了二三百里长路,微觉饥渴,便同走去;随问阿灵约在这里相见,如何寻他?辛良低声答道:“我也为了此事在想主意。因那异人就隐居在前面湖心沙洲之上,照例不见外客,酒店主人和他最熟,常时来此小坐。前听人言,双方从小相识,店主也是会家,只不肯显。阿灵如是此老所救,必能探出一点口气,且到那里相机而行,由我设词探询好了。”相隔只有三数丈远,就在河岸旁边,谈不几句便自走到。
      二人把马系在树上。店主人是个短胖长髯老头,正在升火。另一十余岁的幼童在柳荫中安排桌凳,见有客来,忙即走过,笑问:“二位客官吃点什么?”二人笑答:子我们天明前由济南起身,未吃东西,有什么现成的只管拿来。”幼童见二人说话和气,笑答:“这里荒村小店,只为二位老公公爱饮几杯,借着开店常时对饮。寻常日子只是豆干和煮花生、鸡蛋锅饼之类,没有什么好吃的。想是二位口福不差,昨日宰了两只鸡,还有童家送来的一锅烧肉,好些馒头。请先喝酒,等我把菜热好再端过来。”一会,幼童送来酒菜,辛良回顾老翁入内,将其唤住,耳语了几句,幼童始而摇头,后才低声说道:“昨夜实有人来,但我已睡,今早才听爷爷说起,不大清楚。你如向他打听,决不肯说。好在你们找人,不是来此骚扰,还是亲自去往湖边守候,等到有人出来,向他打听,比较稳妥。如代你去,爷爷知道就许怪我。这银子我也不要,但你这人颇有意思,照我所说去问多半没事。”随将食物送来。辛良暗告李善:“据幼童说文珠尚还未到,前见珠光途向正对,必是爱惜马力,日夜奔驰,又经恶斗,有些力乏,中途下马歇息,以致落在后面。阿灵许在湖心洲异人家中养伤。这酒店主人不是庸流,便那幼童也有武功,我已托他寻人溜马喂料,我少吃一点东西便往湖边探问,公子无事不要走开,好在相隔甚近,能看得见。”说罢,匆匆吃了一些,便沿湖走去。
      李善见那幼童行动矫健,果与寻常村童不同。文珠未来,又悬念阿灵的下落伤势,好生愁烦。回顾侧面,辛良已到了湖对面,坐在临水石条凳上。沙洲离岸约两三丈,孤悬水中,静悄悄的,竹木萧森,不见人影。方想这样苦等,等到几时?辛良怎不发话询问?回顾幼童也在遥望,笑问:“老弟,洲上人家姓什么?”幼童不等话完,便低声摇手道:“客官不要多口,这位老人家素不喜人惊吵,你那同伴再待一会,必有人出来向其询问,可少好些麻烦。否则,来人如是本地乡民自无话说,如是来历不明的就吃苦了。
      你看吊桥已然放下,不是有人走出了么?”李善回头一看,所说吊桥乃是两丈多长一根竹竿,本来立在洲上,刚刚放下,便有两个幼童顺着那根单摆浮搁、又光又滑的竹竿飞一般跑向对岸。辛良见有人来,将手一拱,似想赔话,不料二童十分强横,不由分说,扬手就打,跟着拳足交加,两下夹攻。辛良不知何故不肯还手,一面闪避,一面打拱赔话,相隔颇远,听不出说些什么。二童一高一矮,强横已极,一任辛良退让闪避,打拱赔话,竟自不由分说追打不已,身手又极轻灵,捷如猿猱。辛良武功虽好,因是不肯回攻,对方追扑太紧,竟被闹了个手忙脚乱,狼狈非常,中间好似还挨了两下。
      李善见状大怒,暗忖:“主人既是前辈高人,自通情理,辛良行事并不冒失,只在湖边坐候,等人走出再行询问,既未有什惊扰,更无失礼之处,如何纵容两个幼童欺人太甚?”越想越有气,见所骑两马已被村民牵去吃草,便将行囊交托酒店幼童代为照管,匆匆赶去。刚一转身,便听身后说道:“又是一个自找无趣的。”李善也未理会,赶到当地,辛良已被二幼童追出老远,到一柳林之中绕树而逃,一面闪避,口中急呼:“家主人名叫李善,有一书童阿灵,昨日同游泰山,为毒虫所咬,受伤甚重,幸蒙一位异人救走,行时留书,说是人在黄叶渡,我知道里只有童老前辈在此隐居,奉了主人之命来此寻访,并无失礼,何苦无故欺人?”内一年长的约有十五六岁,方要开口,吃年小的拦住,接口喝道:“你在我家门前鬼头鬼脑,东张西望,便是失礼。你主人就不好,你更混蛋!”李善恰巧赶到,忙即纵身上前,方要喝问,忽听辛良急呼:“这二位小英雄乃是童老前辈爱孙,阿灵多半在此,也许故意作闹,公子不可认真。”话未说完,二童喝道:“你倒乖巧,我偏不听那套,非和你较量较量,到底有多大本领,敢在江湖横行,做那独脚强盗!”
      李善见辛良满口赔话,一味让避,对方依然追逼不已,本想发作,及见二童专朝辛良一人进攻,不理自己,听口气好似深知辛良来历,故意掂他斤两,料有原因,想起阿灵乃主人所救,二童年纪太轻,小的一个不过十一二三岁,便抢上前去拦在中间,一面留神对方进攻,笑说:“二位弟台,请暂息怒,容我一言如何?”小的一个把眼一翻,喝道:“你想和我们动手么?”李善笑道:“请勿多心,我二人专程来此拜访童老前辈,怎敢无礼?”幼童冷笑道:“这大一个人还说假活,你准是来寻老太公的么?真要这样,我们早以客礼相待,不会打他了。”李善一时不曾会意,忙答:“我实为拜访老太公道谢而来,烦劳禀报一声,说后辈李善来此请安道谢。”幼童接口笑道:“替你没羞,明明无日无夜追赶那女强盗夜明珠,偏说好听话,你哄鬼呢!实对你说,阿灵并非老太公所救,不过在此借住了一夜,讨了一点伤药,老太公也不会见你,各自回去。阿灵不知你来得这快,又代他找了一个替工,如今刚上完药,正在静养,暂时不能起身。快回原处渡口等候,以免夜明珠走来错过,追她不上害了相思病,无法求医。”
      还待往下说时,年长的见李善脸涨通红,已有愧容,接口喝道:“大弟不可乱说!”
      随向李善笑道:“李兄不必介意,阿灵昨日伤毒甚重,幸遇两人救他来此,此时我弟兄同游泰山,曾在一旁遇见好些贼党,姓辛的也在其内。因听人言他外号独行太保,铁臂金刚手,武功甚好,更练得一手八仙掌,遇时是在早上,他和同党正发狂言,因此气他不过,被同去好友拦住,不曾当时交手。为了阿灵伤重,当夜必须送到才能活命,出镇不远,便由我和救他的人打发所乘山兜轮流背走,居然在子时以前赶到这里把命保住。
      方才我听人说对岸有人窥探,出去一看,正是昨日所见独脚强盗,没想到一夜之间会投到你的手下,因此动武。老大公平日静坐,除偶去河边闲步、小饮而外,多年不见外客,请各上路。阿灵至少明日才能走动,能把马给他留下固好,否则我们也有法子送他起身。
      休看迟了一日,你前途必有耽搁,准能追上,放心好了。”李善方问:“二位老弟贵姓,可是姓童?”年长的答道:“小弟杨浩,此是童老大公之孙童恒。”
      李善还待往下问时,辛良自从对方停手,便往林外张望,忽然赶回,悄告李善道:
      “阿灵恐难上路,老大公近年不见外客,人已到此,渡船将开,恐赶不上,请快走罢。”
      李善还未及答话,幼童已朝林外跑去,笑指道:“那不是夜明珠,快过河了,你们还不快去?”李善循声注视,果有一白衣少女牵了一匹白马往渡口走去,心中发慌,又不好意思就走,只得笑道:“烦劳二位老弟代向童老前辈请安,并向贵友道谢。我与浦侠女并无深交,只是受人之托,前途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再来专诚拜望了。”说罢,举手作别,匆匆回赶。走到湖边,遥望人马已不在岸上,耳听身后二童笑语之声,故作未闻,飞步前驰,还未赶到,渡船已自开走。船上人数不多,文珠手牵白马,独立船头,迎着晓风,袂带飘飘,更觉英姿飒爽,朝霞和雪无此光艳。等到渡口,船已开入中流,朝斜对面渡口驶去。白忙了半夜,只为和二童说话耽搁这一会,眼看渡船开走,无计可施,河宽水急,渡船往返费时,瞥见旁边有一渔舟,意欲不等渡船开回,雇那渔舟追去,猛觉右膀被人抓住,坚如钢铁,不禁大惊。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五 回
    觌面又天涯 双桨凌波人已渡  穿林寻野老 孤身赴敌马如飞

    前文李善同了新收盗仆辛良赶往黄叶渡口,女侠浦文珠船已渡至中流,揽辔船头,临风独立,那匹白马依在身旁,良马美人互相陪衬,越显得英姿飒爽,丰神绝世。两马相差共总不多一会,河宽水急,渡船往来迟缓,等船回来恐赶不上,正待另雇渔船追去,猛觉右臂被人抓住,力气甚大,仓促之间误会恶意,暗用真力一挣,手虽挣脱,觉着那手坚如钢铁,力气甚大,心惊回顾,正是酒店幼童,好生惊奇,未容发间,幼童已先开口道:“二位客人这等心忙做什?此船大小,如何能载两马。对岸一面好些浅滩,那渡船回去还要费事,不是当时可以泊岸。如真急于赶路,请先吃点热的东西,等把马备好,哦领你们骑了此马赶往上游,那里水浅,索性骑马过去,由我领路,比另雇船要快得多。
      并且这条路我全认得,如是追人,无论何方均可赶上,不是好么?”说罢,李善才想起匆忙之中忘了马匹行囊尚在店内,渔舟长只丈许,人马也不能全渡,心中好笑。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好在文珠去路已明,迟早总能追上,便随幼童同去林内,由辛良将马备好。
      幼童先往房后去了一会,回来又向老店主耳语了几句。店主先是不允,将头连摇,后经幼童拉着手不住央告,方始点头,朝二人笑看了一眼。幼童即向屋内跑去。一会辛良来说马已备好,李善便把幼童先抓自己臂膀,仿佛武功颇好之事悄悄告知。辛良悄答:
      “我早看出这家祖孙不是常人,与童老前辈必有渊源,我们照他所说行事便了。”边说边收拾东西。幼童也换了一身短衣裤,拿着一个小包赶回。二人见他包中只一身干净衣裤,另外包着一件形似三节软鞭的兵器,满面均是喜容,竟比二人还要着急,一到就催起身。
      李善要付酒账,幼童笑答:“今天由我请客,不必算了。”李善自不肯白食,刚把银子取出,幼童拦道:“你们真要客气,暂且代我收存,过河再给。我到对岸要买东西,此时身边不好带,还不快走。”李善见他说完已然先走,因其年幼,便取了二两银子放在桌上,随后跟去。幼童回顾,意似不快,绷着一张脸说道:“你们怎看不起人,当我请不起客么?”李善还未开口,辛良先说道:“老弟不要多心,你我相交日长。”话未说完,忽听身后喊道:“孙儿拿去。”幼童答得一句“爷爷给我”,同时日光之下两团白光已斜射过来,幼童伸手接住,正是那两块散碎银子,回顾酒店老翁已然回身入内。
      三人边说边走,相隔已在六七丈外,又是一大一小流星赶月同时飞到,幼童单手接住,不听丝毫响声,到了手内,便递与李善说道:“还你。”李善还想推谢,吃辛良暗中止住,笑问:“老弟姓名可能见告?”幼童悄答:“你们口头上老弟老弟的,连一顿酒饭都不容我当主人,虚情假意的,我不喜欢。只我说话算数,领你过河了事。如不嫌我是小孩,看得起我,交个朋友,就对你说实话,还许帮个小忙,你看如何?”二人闻言,料有原因,同声答道:“你我萍水相交,一见如故,老弟又是我辈中人,哪有不愿交友之理?”幼童不答,转问二人姓名,二人照实说了。幼童立时喜道:“二位大哥果然人好,我祖父在此隐姓埋名已十余年,外人只知姓王,实在姓柳名渔。我叫柳青,你们的事我全知道。所追那人因受高人指教,过河便要改路。如不是我同行,决迫不上。李大哥不要心忙,跟着我走,不特把人寻到,还可助她脱险呢。”
      李善先见幼童和辛良牵着两马沿河而行,且说且走,脚底甚快,己然走出好长一段,尚无过河之意,惟恐错过,两次想要询问,均被辛良暗中止住;闻言惊问:“老弟怎知愚兄此行来意?”柳青笑答:“本来只知一半,方才童家三弟来说,才知大概,暂时无暇细说。我知你们心急,但是对岸地势弯斜,又有两条岔道,夜明珠走的是条小路。听童家姊姊说,这女人不知好歹是非,刚愎自恃,你们和她并无深交,就是追上也无法和她说话;她又不认好人,一个不巧,反遭轻视。转不如上来分路,不和她一起,过了张店,她必被人困住,我们也恰赶到,正好救她出险,岂不是好?据我所闻,二位哥哥此行不易,越往前敌人越多,真个大意不得呢。”辛良接口道:“贤弟便是昔年名震北五省、铁臂苍龙柳八太爷的令孙么?此老昔年威名远震,交游遍天下,无人不知。柳贤弟是他令孙,方才行时曾往屋后会人,必是先前所见杨、童二位小侠无疑,后来又和八大公禀明才走,可知前途之事童、柳二位老侠定必知底,公子照他所说决无差错。”
      李善听要分路,惟恐错过,还自迟疑,及听这等说法,辛良又在连使眼色示意,两次欲言又止。后见路走更远,还未过河,闻言忍不住说道:“此行实是受人之托,暗中相助。浦侠女是否看得起我并不相干,如迫不上却是误事。”柳青笑答:“李大哥你哄我呢。听昨日二姊他们说,李大哥爱那夜明珠,命都不要,是个痴子。你这样热心,人家偏不领情,事前追上,万一人家不理睬你,莫非也不难过?”李善闻言,想起心上人只见过两三次,并未交谈,昨夜她被凶僧所困,自己为她解围,将凶僧引开,她却不顾而去。这等急追,即便追上,也实难于措辞。再想柳青语意,分明自己心事行迹已被这些不知姓名的男女少年英侠看破,由不得脸上一红。方想询问所说二姊是谁,柳青忽然笑说:“前面就是过河之处,二位哥哥代我把衣包拿好,由我开路,牵马过去。”说完到一大树之下,柳青将小包交与辛良,请二人上马,自把上衣鞋袜脱掉,只穿一条破旧短裤,往下面河滩上走去。
      二人见那河岸比方才过渡之处还宽得多,水面却浅,两旁大片芦滩,水深只三数尺,宽仅三丈,果然容易渡过。李善见柳青到了下面,便似蜻蜓点水,只两三纵到了水边,快要上去,忙喊:“贤弟快回,一同骑马渡过,免得受凉!”跟着人也赶到。柳青回首笑答:“你不知道下面还有沙窝,恐马失足,水流又急,你看这一带有船么?”辛良也说:“昔年河水甚大,近来逐渐干涸,船已难通,渔村衰落便由于此。往来舟船只到黄叶渡前便转支流,不往这一带来,再往前面便有深有浅,河底竟是淤泥沙窝,非有人领路不可。柳贤弟必是家传水性,不如由他去罢。”话未说完,柳青已令二人暂停,自往水中蹿去。那水看去最深之处不过四五尺,柳青到了水里直似一条大鱼,动作极快,只见水面上激溜乱转,阳光之下照见一条白影往来游行,无什响声,不似寻常游水的人手足乱动,打得水面上泡沫横飞。人在水里,身子微一屈伸,双足一蹬,便是一两丈远近,水面上立时起了一条白线,姿态灵活,十分好看。
      李善初次见到这好水性,正在连声赞好,柳青已在上下游十余丈方圆一片往来游行了两遍,忽由水中冒起,笑道:“这里本来水浅,只为前两日一场大雨,水涨起了一倍多。且喜找到一处石梁,甚是平整,虽有浮沙,并不甚厚,只有二三尺深,二位哥哥盘坐马上,便不致打湿衣裳了。”说罢,拉了李善的马沿着河滩走了几步,笑说:“这条石梁今日才得发现,有宽有厌,非走直线不可。辛兄最好后走,以免马蹄溅水,湿了衣服。”说罢,拉马入水,果然只齐马腹以上。李善恐湿衣履,便立在鞍上,回顾辛良也纵马入水,随后跟来,行囊已系在身后,双手握着马鞍,头下脚上,口衔马缰,倒立马背,随后跟来。当地水流更急,柳青连喊留意,见二马虽受狂流冲激,毫不偏侧,到了岸上,把湿裤拧干,擦去水渍,更换干衣,把裤弃去,笑道:“我本意渡完一个再渡一个,想不到这两匹马如此好法。”辛良道:“好在老弟不是外人,此马乃是关中第一位大侠段漪的两匹双龙驹,不然哪有如此驯良呢?”柳青闻言,拍手笑道:“昨日我听人说,李大哥主仆骑有两匹名马,没有在意,想不到会是段大叔的双龙驹。早知如此,方才也不担心了。”
      辛良问故,柳青答说:“李大哥追人心急,上路再说。有了此马,又快又好,我们还可抢往前面,早到一步。张店前面白沙沟有一土山,夜明珠无论如何走法,均可望见。
      她虽先走一步,还未打尖。听说她最爱此马,另外还有一匹好骡子,走得也是极快,平日十分珍贵爱惜,决不舍得马不停蹄一味乱跑,中途非歇马打尖不可,我们却都吃饱。
      方才我祖父命人给此马喂了许多豆子、两斤好酒,说是此马贵重,不可乱吃野草,走了长路,要先溜一阵,等汗干后再喂,看得甚重。走时又对我说,过河再骑,马刚喂饱,此时不可上去,有这一顿饱餐,明早再喂都不妨事,原来知道此马来历,我还不晓得呢。
      反正不忙,索性再走一段上骑如何?”李善想想三人并着两马,就此上骑,闻言才想起日前此马不分日夜一路飞驰,果大劳苦,幸而泰山遇雨,养息了数日,由昨日起又是一夜整的,方才歇了不多一会,刚刚喂饱,不宜快走。心上人昨夜在蔡家看完信就起身,也许饭都未吃,看她半夜途中尚且停歇,过河之后必往镇店打尖喂马,柳青所说甚是有理,心中一宽,又恐把马跑坏,随口应诺,便同起身。
      李善因见当地陂陀起伏,山岭杂沓,四无人烟,秋深木落,到处黄叶飘萧,甚是荒凉,好在脚上都快,先由辛良牵马随在后面,朝前飞驰。后来看出那马竟通人性,灵慧异常,自信脚程可能追上,试将内中一匹马缰松开,系在判官头上,果然追随人后,不肯离去。柳青回顾笑道:“听说此马一名大龙,一名二龙,只要经过主人吩咐,命随何人,除非主人有话,便不会中途离去。到了地头,不用再系马缰,无论何时何地,相隔多远,闻呼即至。待我试它一下。”说罢飞驰向前,连纵带跳赶出十余丈,偏向一旁岔道之上,连呼“大龙、二龙!”那马只把头略抬,望了一望,仍随辛良之后,并不过来。
      李善也自赶往前面,所行却是正路,一时好奇,试喊了一声“大龙!”内中一马立由辛良身旁绕过,四蹄翻飞,欢跃而来,其行如飞,晃眼赶到身旁,昂首骄嘶,头朝李善胸前不住挨挤,马尾连摇,神骏非常。李善见它竟知人性,好生喜爱。柳青也自赶回,急喊“辛兄停步,再试一下!”喊了两声“二龙!”后面那马仍不理睬。李善觉着好玩,把手一挥道:“大龙你先回去,叫二龙来。”随又喊了一声“二龙”。大龙立朝辛良驰去,辛良已依言立定,先喊了两声“大龙”未应,及至李善发令,前马方始驰回,后马也一路骄嘶,奔腾而来,两马对面交错,晃眼全到。后马也和前马一样,朝着李善不住挨挤亲热,十分依恋。辛良也带前马赶到,三人重又上路。柳青童心好玩,又同试了两次,均是如此,试出两马只听李善一人指挥,辛良只能带马,却不听话,正说起好笑,同夸马好,两马由此均紧随李、辛二人身后,不时昂首骄嘶,朝着二人身旁乱拱。那叫二龙的一匹更是神骏。到了后来,竟将李善衣角咬住,轻轻扯动。三人原因那条路不大好走,打算到了前面野地再骑,见状才知那马催骑上背,笑问柳青,答说:“我和辛兄人均瘦小,同骑一马比较省力。”李善一心赶路,随口应了。辛良料知柳青必有话说,上马之后,柳青笑道:“这类好马我还是初次骑到,你抱着我,由我拉缰,我还有话说呢。”说时,李善因见前途乃是一条山沟,恐路不熟,便由辛、柳二人在前。
      二人边跑边说,辛良才知黑天雁对于文珠志在必得,除多约能手遍布埋伏而外,并令两名死党带了几个得力的心腹分头查探,随时调度,满拟未过黄河以前必将文珠擒住,好在请出的人多是硬汉,事前又经老贼拿话一激,料定无论如何决不吐露真情,不怕泄露。谁知天下事不能尽如人意,这头一关设在泰山,因知文珠山中有一好友,只一经过必往访看。对方师长是个隐居多年的前辈异人,最不好惹,虽然避免犯他规例,终恐弄巧成拙,惹出事来。故此所约的人均是能手,并有三个擅长毒药暗器的贼党,满拟手到成功。即便有人出头,好汉也打不过人多。做梦也没想到,先是宫氏兄妹和李善一见投缘,又在事前听一好友之劝,那人和关中华山诸侠原有深交,惟恐双方引出误会,两头解劝,再和李善一见如故,交了朋友,想起连日所闻老贼卑鄙无耻的行为和所用阴谋毒计,不由有气,本人退出,不再参与,并将老贼所请一个姓田的能手拉在一起,借了几句闲话抓住过节,不再伸手。
      下剩还有一个名叫余仁,原是陕甘路上一位怪侠,外号丑华佗。此人内外功均臻绝顶,又打得一手好暗器,精通医理,手到回春。老贼去年才与他无心相遇,看出对方是个异人,用尽心力,百计结纳。余仁近十年来只在北天山一带走动,每隔一两年才回长安扫墓,来去匆匆,停留日少。偶往山东、河南一带闲游,无心巧遇,一则不知底细,又见老贼神情谦和,满脸春风,乍见之时气味甚好,文武两途俱都来得,相待又极优厚,于是投机,结为朋友。这次老贼求他相助,颇费苦心。余仁见老贼对他虽极尊崇,待若上宾,但他寨中往来朋友甚多,从不为之引见。偶然说起,必说余兄世外高人,今之大侠,这班江湖中人实在不配与你相交,你又独往独来,性喜清静,故此不为引见。人都喜欢恭维,余仁起初也未能免俗。这日看出老贼对那班人一样礼重,想起可疑,假意辞去。老贼先是挽留甚苦,后才露出不久有事相求。
      余仁早就料到礼下于人,必有所为,心想:“萍水相逢,受他如此厚待,理应遇事出力,对方平日谈吐、气度无一不好。”以为江湖上有什仇家,并没想到为色而起,乘着酒兴,满口答应。老贼跟着便请余仁再过半月光临,当面奉托。余仁见他说话吞吐,便留了心,假意泰山访友,暗中查探。见自己走后,老贼立发传牌和亲笔书信,召集徒党和江湖能手、有名人物,借着生日大开群雄会,向众声言,人已中年,前妻早死,膝下无儿,苦爱文珠已有多年,望诸位高亲贵友成全此事。等众答应,然后分别重托,暗中密计下手之法。男女相爱原无足奇,何以如此劳师动众?心中奇怪。平时往来江湖,都是孤身,无什同道,山东、河南道上这班人物只几个彼此闻名,都未见过,当时不知何意。及至回去,听老贼当面一托,才看出对方好些口甜心苦、不实不尽之处,由不得心生鄙视,暗忖:“我已答应在先,如何不算?好在对方只要我在暗中监防所请同党,随时助他成就,并无伤天害理之事,此人居心虽然不善,相交日浅,等到事情过去,再与疏远也是一样。”便不动声色,慨然应诺。
      及至到了日期,照着老贼所说,先期赶往泰山。因和文珠不曾见过,心想:“双方世交兄妹,平日情分既好,尽可明白求婚,何必用什阴谋诡计,惊动多人?”又听说起文珠文武全才,美如天仙,意欲迎上前去,看看到底如何好法,特意借故提前起身。文珠不曾遇上,李善主仆沿途打听却被问出,心疑李善是文珠情侣,老贼为想把此女占为己有,才有这等做法,立即回身追来,竟比李善先到半日。日前往游泰山,那客店曾经住过,因受老贼之托,知道香客游人大多,便包下来。店伙见他形貌虽然丑怪,人却和气大方,也未留意。当夜大雨,发现李善主仆前往投店,便去后院窥探。本心是想此人少年英俊,武功似有根底,如与文珠爱好在先,议定婚约,便不助老贼做那瞒心昧己之事。及至冒雨去往后院暗中窥听,正赶宫氏兄妹与李善谈投了机,为老贼泄底,觉着二人既受老贼之托,至多不以为然,中途袖手,不应又帮外人,反复无常,便冷笑了一声,随手打进独门炼就的三棱剑,随即回房。
      跟着李善生病,张福冒雨延医,因觉此人少年英俊,文武双全,也颇难得,照他所为,必死群贼之手,何不借着医病对面查探?如是一个只会武功的纨绔子弟、浮浪少年,便由他去;否则,将人医好,加以警戒,免其送命。刚一进门,便见到生平惟一好友的信旗,已料李善不是庸流。再见阿灵为主忠义,再三哭求之状,人又灵慧,细一察看,竟是极好资质,越看越对心思,便起收徒之想。后又发现李善是个童男,武功颇好,身有隐疾,看在信旗主人面上,也无坐视之理,无如生平言行如一,已然答应人家,这头一关必须出手,幸与老贼约定,自己身有要约,必须前往,由当日起至多候满三日,到期无事便须离去,除非这场想不到的大雨连下三天,万无袖手之理,借开药方为由,留下一纸警告,说对头厉害,日前当众声言,把文珠视为禁脔,无论何人,休说娶之为妻,只要转什念头,决不放过。此女美貌,回南日久,乃师遗命嫁人,已过年限,万一此行同有伴侣,只要是个男的同路,便请诸位下手杀死等语,似你主仆这等穷追,被贼党看出;休想活命。天下多少美人,何苦如此?最好候到第三日午后起身,即便不肯中止前念,也可免去好些危害。
      本意还想设法阻止,或把信旗传扬出去,回房又遇见一位前辈异人和一位姓孙侠女向其力劝,不等天明便自冒雨走去。雨住之后,宫氏兄妹和那姓田的拿了那枝小剑和第一夜余仁所约地点赶往后山,打算与之决一胜负。正要交手,异人师徒同姓孙侠女忽来解围,双方化敌为友,互相约定,不管闲事,只作旁观。余仁所约时限已过,更有说辞。
      李善这面原有几个能手暗助,均是有名英侠之士,本来早已大胜,谁知老贼心多计巧,既恐所约的人不为尽心,又恐后山两师徒恰巧赶回,不是敌手,另外又派有好些盗党,分成几路,同时下手,豁出同党伤亡,好歹将文珠生擒了去。内有几个并还是惯用迷药的黑门中人。幸而另有几个少年英侠往游泰山,无意中探出此事,同行还有一位老前辈与宫氏兄妹多半相识,立时仗义出手。内有两人发现阿灵为毒蛇咬伤,中毒甚重,再听宫、余三人说阿灵如何忠义,便分出两人将他救往黄叶渡。前和辛良动手的二童也曾同往,均知此事。
      那姓孙的侠女和童家一位女侠原是师姊妹,也赶了来,谈起老贼约人大多,步步为营,侦骑四伏,文珠一举一动全都得知,虽然马快,文珠爱马太甚,跑上半日必要歇息,本就容易追上,何况由泰山去往德州好几条路,都有贼党埋伏。由此渡河起身虽然较好,过去张店八里坡有一大庙,斜对面还有一个大寨,内中主人均是老贼约出来的有名盗党,人多势众,厉害非常。此是必由之路,文珠年轻美貌,到处荆棘,她那一身装束和坐下白马更是标记,贼党一望而知。一经发现,一面软硬兼施,或明或暗将其困住,一面急发传牌火箭,通知各路贼党层层阻隔,插翅难飞。柳青因听杨、童两小弟兄说起此事,正赶日内要往张店附近访探亲友,便向乃祖力请,意欲借此历练。始而不允,后经苦求,忽然笑诺,只说:“你去也好,休看人家前途多事,但决无害,跟去原可,只不许任性,随便和人争斗。你想交的两人,一是刚归正的绿林中人,一是富贵人家公子,如其轻视,至多送他过河,必须回来,不许勉强巴结,只顾贪玩好事,叫人家看你不起。”
      柳青说:“我知爷爷素来好胜,方才李大哥不肯收回酒钱,我真着急,再要一推,我几乎去不成了。我看大哥对你甚好,你年纪比他大,一口一句公子,多么刺耳难听!
      都是一样朋友,什么公子母子的。因你这样,只好叫你二哥,心中却是不喜。难怪他们常说官场中人许多讨厌。大哥那样好人也有习气,别人就不必说了。”辛良忙把昨日李善为他讲情经过说了出来,力言:“李善上来便以朋友相待,实是自己感恩心甚,又与蒙面人有约在先,即此已觉未能践言,只管李善客气,多少也该有点表示,为此各尽各心,称呼不同,不能怪人。”柳青笑答:“这就莫怪了。这等称谓终是刺耳,大哥不是那样人。那黑衣蒙面人照你所说不是华山弟兄,便是龙山四友,也不是不通情理的。就我之见,既然大哥有话,其意甚诚,你也不必过于卑下,把公子二字去掉如何?”辛良原因黑衣人似想借此试他,为践前言,一任李善劝说,始终不肯改口;闻言细一盘算,也觉无聊。好在李善十分投缘,人又极好,随口应了。二人并骑了一阵,又问出好些事来。
      李善虽听辛良谈起柳渔威名和柳青那等说法,不见到人,心终不放,一上马背,便朝前面加急飞驰。正行之间,马的肚带忽然跑断,只得下马收拾。因见前面二人刚顺小路转折过去。心想相隔不远,也未呼喊。等到收拾好了肚带,二次上马飞驰,不料马行太快,这一停顿,两下相差已有里许来路,那转角之处有一岔道,两崖对峙,中藏山沟,沿途均是高树垂杨,人口一带又多野麻,因这条路比较难行,寻常无人经过,前面一条却是平整宽大。辛、柳二人在前,谈得正在高兴头上,没想到李善中途下马,以为尚在身后,而那条路又是去往张店贼庙的秘径,好些地方均可掩藏,不致被人看见,信马急驰,且谈且行,忘了回身招呼。李善过时,又因心急前行,遥望前面有尘头飞起,路又正对,不曾发现右侧树荫下还有一条小路,只当二人在前,连忙飞马疾驰,朝前赶去。
      一口气赶出七八里,觉出途径弯环,由西北偏向东北,与柳青途中所说好些不符,前面二人也未追上,方才尘土飞动之处已早赶过,沿途冈岭起伏,景物荒凉,到处衰草凌乱,好似难得有人由此经过神气,心中奇怪。暗忖:“前段只是一条野路,地势平坦,草也不多。这一带地面崎岖,到处都是野生树林,冈峦起伏,高高下下,共只见到两处荒村,人家房舍十九坍倒,有的还有火烧痕迹,始终不曾见到人影。先前下马忘了招呼,就算前面二人马行太快,中途回顾,见我落后,也必回马相待,如何不见?莫要把路走迷不成?”心中一急,见附近有一土坡,便纵马往上驰去,打算登高四望,查看前马踪迹。到顶一看,当地除了几处小山,便是涧谷林野。山虽不高,路却难行,又有林木断崖掩蔽,哪看得见人马影迹?心正愁急,那马似知主人迷路,忽然昂首骄嘶了两声,待往坡下走去:猛想起此马性灵,也许知道途径,正想对马诉说,试令其往寻同伴,猛瞥见相隔半里树林之中有人走动,觉着马多聪明也是畜生,既有土人,正好向其询问,便朝侧面驰去。那马连嘶了几声,几次偏头作势,似欲退回原路,均因那人相隔甚近,以为只要问出柳青途中所说的两条路,便可赶到;同时,又想起柳青曾说张店侧面八里坡有~小山,可以望远。两下分开时久,必要寻来,已快到达,还是向那人间明途向再走为是。那片树林偏在西北,转眼便到,中途遥闻空中似有异声飞过,沿途多是高林,回顾不见,急于问路,也未在意。
      李善初意方才所见必是当地土人,及至赶到林中一看,原来那片树林在一高坡之上,林中一所孤零零的房舍,倚崖而建,崖旁流水潺潺,瀑布下垂。门前空地之上有一大圆石,两个石墩相对分列,石旁一株老松,夭矫如龙,荫蔽数丈,宛如一片曲柄华盖,将那圆石罩住,阳光正照其上。两旁各坐一人,正在对弃。一个前朝山民打扮,自发红颜,衣冠高古,身材也颇伟岸。对坐是个瘦矮老头,打扮得非僧非道,头上挽着一个发髻,貌相清秀,拿着一个棋子在石上微微敲打,发出金石之声,与松风相应,清越娱耳。棋子似是金铁所制,颇有分量。本意问路,及见二人丰渠冲和,所居房舍不大,但极清洁,旁边小畦两方,种有不少菊花,秋光冷艳,五色缤纷,亭午松荫,悠然对弈,又穿着那种难得见到的服装,意态萧闲,在在显出高人雅致,自己走到石前,竟如未见。料是山中隐居的高士,人家正在构思之际,不便贸然惊动,想等对方开口,再行请问,便立旁边恭候。以为自己牵马在侧,主人断无不同之理,谁知二老全不理会,那棋下得又高,顿触夙嗜,先是无心观看,只想对方开口,略问几句就走,没打算多延时候,及见二老棋艺精妙,从所未见,越看越有意思,不禁看出了神。
      刚悟出好些道理,猛觉手中一动,那马忽然挣脱了缰往林外走去,匆促间不知何意,回身想要赶去,忽听上首白发红颜、胸飘银髯、山人打扮的一个唤道,“少年人回来,那马不会远走,必是跑路大长,有些内急,恐污了我的地方,一会自回,不必多虑。我看你也似会家,何妨多看一会?”李善见那老者须发如银,慈眉善目,笑语温和,看年纪当在八九十岁之间,面色偏是那等红润,声如童婴,又清又脆,心虽奇怪,因忙赶路,好容易看到对方开口,忙即躬身长揖,笑道:“后辈因事去往张店,中途迷路,同伴不知何往,意欲寻人探询,因见二位老人家在此对弈,不敢惊扰,侍立在此。身有急事,难于久停,还望指示一二,改日再来求教。”下首瘦矮老头接口答道:“少年人不晓事,这里近年毛贼甚多,方才曾放响箭,必又出动。你已把路走错,如朝原路退回,难免遇上,不如看我二人对弈,等他扑空,回巢再走,就无妨了。”
      李善见那老头形貌清瘦,神情颇做,也未细详语意,恭答:“后辈还有两个同伴,中途走岔,必要寻来,如有贼党,难免相遇。我虽不才,多一个帮手总好一些,何况后辈等三人无什长物,也许不致被人看中。”话未说完,上首老人笑道:“你晚走个把时辰,便少好些麻烦枝节。少年人不免在外走动,何苦来呢?”下首老人看出李善神情愁虑,忙着起身,那马也自回转,衔着李善衣角往外连扯,微笑道:“杜兄不必再劝,此马真个灵巧可爱,由他去罢。好在底下的话还未说完。”上首老人已点头接口笑道:
      “老夫少年时也和你行径差不许多,这也难怪。你由此往西,直向西南,由一片满布松林的高冈穿出,或者不致与贼遇上。你那同伴也必快到,可在林中小候,一同上路。原来小路捷径却不可走,你们马快,赶出一段就兔再多枝节了。万一你那同伴知道此间地理,已与贼党交手,到了冈上也可望见,就快走罢。”李善一听,来时所闻竟是响箭,越发心急,匆匆谢别,也未细想,牵马出林,便自上路,微闻二老笑语之声,仿佛说了句“此人大狂,焉能不问”,先疑说的自己,继一想方才向其请教并未失礼,也许说的旁人。
      李善心正寻思,忽听远远喊杀之声,心方一动,坐下白马二龙已一声长嘶,竟不照老人所说途径,一路蹿山过涧,朝侧面飞驰下去。随听远远马嘶相应,好似大龙所发,二龙所去之处正是人喊马嘶的一面。马行极快,鬃毛根根倒竖,性发如狂,与平日迥不相同,料知辛、柳二人业已遇贼,也许文珠在内,念头一转,越发惶急。马也不听招呼,一味朝前猛蹿飞驰,从来无此快法,身子和驾云一般,只见两旁山石林木电也似急朝身后倒退下去,沿途地面宛如狂波急流由脚底闪过,料是二龙闻得同伴嘶声,急于赶往应援,索性松了缰绳听其自去,晃眼之间飞驰了两三里。眼看前面横着一片土山,人喊马嘶隔山传来,已快临近,马嘶忽止。刚把宝剑拔出,摸了摸身旁钢镖,正待越山而过,那马已然跑上山顶。顶高不过数丈,由上到下均是树木,目光到处,刚发现山坡下面林外空地上有人动手,猛瞥见一条小人影子由斜刺里蹿将过来,一把抓住前面马缰。那马跑得正急,又快下坡,骤出不意,一个收不住势,几乎人马一齐歪倒。总算来人早已防到,马既灵慧,自己骑术又好,才未出事。来人拉着马缰,不顾说话,马一横转,立时就势拉了马缰,往来路山后树林中跑去。李善早看出来人正是柳青,忙问:“下面可是贼党,辛良何在,浦侠女可在其内?”柳青略一喘息,笑道:“大哥莫忙说话,且看前面,这位老人家一到,多大乱子也无妨了。”
      李善随手指处,定睛一看,首先入目的便是文珠,辛良也在其内。二人均未骑马,和一群贼党正在苦斗。文珠屡次想逃,均未如愿。内中两矮贼各持一对形似人手的奇怪兵器,纵跃如飞。无论二人逃往何方,凌空一纵,便是好几丈高远,落向前面,把路阻住。下余数贼武功也都不弱,把文珠、辛良围在中间,同声笑骂,嘈成一片。看神气是想将二人困住,使其力竭成擒,未下杀手。辛良紧随文珠身侧,相助迎敌,虽未受伤,无奈为首两贼武功惊人,捷如猿鸟,想要脱身,直是无望。群贼一片威吓之声,文珠好似气极神气,不禁怒从心起,一拎辔头待要赶去,柳青忙拦道:“大哥怎不听话?此是山东道上两个著名的匪贼,一向心狠手黑,惟利是图,不留情面,本领也真不小。除却左近有一老前辈他还害怕几分,余者全不在他眼下。方才相遇,我看出二贼服装兵器与平日所闻一样,惟恐提出名字,二贼不理,祖父年迈,久不出世,不愿为他生出枝节。
      又恐大龙受伤,本意往寻一人再行往援,辛二哥因见浦侠女被困,大哥不知何往,独自步行上前助战。我见浦侠女的马已被贼党牵去,这伙狗贼最是残忍、卑鄙,恐马受伤,正待把马藏好再行上前,忽听马嘶,同时又有一贼追来,想夺那马,我便下马对敌,好容易把他诱往无人之处打倒,绑在树上,将马藏好。想去寻人,又恐路远;想往助战,贼党人多,内中二贼又极厉害,去也无用。正在盘算,忽听马嘶,料知大哥寻来,惟恐冒失上前,遭了二贼毒手,又恐贼党不问情由,上来就将此马斫伤,刚把大龙藏好,顺路赶来,想要拦阻,商量好了再往助战,忽然发现一位老前辈由那旁越山而来,心方一定,大哥也自赶到。依我之见,此时最好不要上前,免遭无趣。”
      土山侧面原是一条横岭,中间隔着一道深沟,宽只两丈,岭崖壁立,有一二十丈高下,人马无法飞越,李善便沿着那条山沟绕来。柳青说时,发现岭上走下一个穿白衣的瘦矮老头,头挽抓髻,定睛一看,正是方才下首对弈的瘦矮老人,不禁心动,暗忖:
      “坐下马方才飞驰何等神速,此老怎会赶在前面?越岭而过固较抄近,但是此岭也有二三十丈高下,来路岭后更是陡峭,中间还隔着一条深沟,如何飞渡?”再一回忆方才所闻之言均似有因,又见柳青再四拦阻不令上前,等到说完,老人已由岭下树林中绕往战场,看去和寻常行路一样,不知怎的,共总几句话的工夫,便由岭脚绕出林外,料有原故,只得把马勒住。柳青随道:“这位老人家一来,群贼非晦气不可。我把大龙牵来,大哥先不要走,少时细谈就知道了。”
      李善见他辞色坚决,只得点头。心想:“老人必是一位前辈英侠,柳青如此说法,群贼必不敢强。”再往前面一看,老人已坐向林前树根之上,似在旁观,并无动作。群贼分成四面将文珠、辛良围在中间,口中笑骂调戏,正在高兴头上,先未理会。老人到后,李善见未出手,方自失望;又见文珠手法渐乱,颇有寡不敌众之势,实忍不住怒火,正待纵马下去,忽见辛良朝文珠说了两句,同往老人身旁杀去。群贼自是不舍,二人且战且逃,相隔老人坐处约两三丈,为首二贼又自卖弄,飞身一跃,纵到前面,想把二人去路挡住,正往下落,老人倏地把手微微一扬,当头一贼忽似断线风筝,身子一偏,跌倒地上。群贼有心戏弄文珠,照例每次逃走,只是在后呐喊笑骂,并不真个上前追杀。
      等到逃出一段,再由为首二贼飞身上前,拦住去路,尽情调笑,逼将回来。文珠、辛良均非二贼对手,只得回身,转往别处突围,二贼又跟踪赶去,如法炮制。似这样四方八面前后追截已非一次。二贼一面卖弄本领,口发狂言,同党再一呐喊助威,全把二人认作网中之鱼,毫未留意。见二贼飞身纵去,便即停步观望,满拟敌人必被逼回,做梦也没有想到快要落地无故受伤。辛良素来手疾眼快,先受群贼戏侮,心中恨极,猛瞥见侧面树根上多了一个白衣老人,心中奇怪,料非寻常,打算试他一下,故意指点文珠同向老人这面突围。及见为首一贼无故跌倒,仿佛受伤颇重,越知所料不差,心中恨毒,便不再发话,相隔又近,抢上前去就是一刀。
      那贼并非黑天雁所约同党,因听人说老贼大开群雄会,想将文珠巧娶为妻,人极美貌,又多财富,便生了心。正打算暗中顺路赶去,文珠中途改道,恰好遇上。二贼一名茹燕,外号小大圣,一名云里钻,飞刀伍龙,在离此七八十里的白龙冈为寇,没有多年,吃绿林饭虽然不久,因其武功特高,得有高明传授,手下同党全是能手,寨中人数不多,除同党十多人外,只有限几个服侍盗党的哆罗,个个心狠手黑。平日抢劫行踪飘忽,往往远出千百里外做上一票,便即回来。遇上客商敌人,照例不留活口,也不懂什情面。
      黑天雁知他难惹,为首两人又都好色如命,素无深交,故未下帖。二贼本就有气,以为看他不起,当日一早得信,便率贼党寻来,一见文珠果是美貌,越动淫心,一面下令不许伤害,四面合围,打算威逼降顺,先调笑一阵,再不服输,立即下手。文珠武功虽好,打不过人多。虽有辛良相助,依然是无济于事。斗了一阵,二贼见文珠满脸怒容,不肯屈服,正待动强,见往林前跑去,茹燕比较伍龙还要凶狡,意欲争先,抢前纵去,不料人在空中,正待转身下落,猛觉一股疾风迎面扑来,当时胸前一震,瞥见前面不远坐着一个白衣老头,装束得非僧非道,神情可疑,心中一惊,未容转念,人已闭过气去,跌倒地上,吃辛良一刀斫死。
      伍龙和众贼党不知茹燕是为老人所杀,还当中了敌人暗器,打落之后又被斫死,不禁暴怒,同声咒骂,赶上前去,要将辛良剁为肉泥,把文珠擒去,强奸之后再行杀死,声势汹汹,乱成一片。这时,辛良已看出白衣老人是个救星,忙朝文珠低喝:“浦侠女快求那位老前辈相助,待我先挡一阵。”话未说完,老人已从容起立,迎面走来。文珠也自惊觉,刚喊得一声“老前辈”,耳听头上大喝,伍龙已当先凌空飞纵过来。文珠知他厉害,刚往旁闪,忽听哈哈一笑,回头一看,原来伍龙已被老人撞退老远,怒喝:
      “老狗何人,通名受死!”老人笑道:“凭你这类无知鼠贼,也配问我老人家姓名?现有两条道路由你自挑。你方才欺人太甚,快跪在这两人的身旁,磕上一千个头,自去上吊,还可保个全尸,少受活罪。一是我也把你们照样耍上一阵狗熊,再叫他两人把你们挨个杀死。”群贼不等话完,全都激怒,一齐破口大骂,喊杀上前。文珠、辛良正待迎敌,老人笑道:“你们已打了好一会,还有朋友就要赶来,共总十多个毛贼,有我一人足够他们受的,愿走就走,如愿看个哈哈,可作旁观便了。”说时群贼已刀枪齐上,老人只凭一双空手,稍微一动,来贼不是翻身跌倒,便将手中刀枪震脱了手,相继倒退。
      内有数贼分头朝文珠、辛良追扑,老人身形一晃,便到来贼身后,夹背心一把抓起,向空抛去,又甩倒了两个。群贼才知厉害,纷纷负痛,惊叫之声嘈成一片。
      伍龙急怒攻心,本要动手,因方才落地时吃老人迎面撞了一下,当时只觉双臂酸麻,虽料遇见劲敌,还未十分留意;及听对方还骂,待要动手,猛觉周身酸胀,稍一行动,痛不可当,已然无法用力;又见同党上前就倒,再不便和抛球一样,一甩两三丈高远,这一惊真非小可,心中恨毒,想用连珠弩箭暗算敌人。悄悄取出,手刚一抬,便觉周身奇痛,手已不能扬起,不由惊魂皆颤,忙喝:“众弟兄暂且停手,问明来历再打。”老人笑道:“我没有那大工夫和鼠贼费话。”伍龙听出口风不妙,自己又是周身酸痛,休说对敌,行动皆难,忙喊:“你老人家尊姓大名,请看我师父的情面,容我说两句话。”
      老人笑道:“不是想教你把狗贼引来,还不会留你这三天活命呢。你已中了我的罡风掌,寸步难移,三日之内必死,趁早忍痛滚了回去,叫你狗贼师父前来寻找。你们这伙毛贼恶贯满盈,一个也休想活命。”
      贼党共是十四人,才一照面便死伤了好几个,下余诸贼中有两个灵巧胆小的看出不妙,拔脚想溜,刚走出不远,吃老人轻轻一纵,追上前去,仍是夹背心一把抓起,甩向场中,相继厉声急叫,爬不起来。还有四贼见此厉害,也都心寒,一声呼哨,四下分逃。
      谁知老人身法快得出奇,晃眼追上了两个,如法炮制,一个也未爬起。下余两贼一个逃得最远,吃老人随后追去,未见回来。另一贼最是乖巧,本来往东,一见老人往南追贼立时改道向西,当地便是土山前面树林,文珠的马正系树上,那贼想要骑马逃走,惊慌过甚,没想到旁边还有两个敌人,刚把马缰解下,那马忽然抬腿猛踢,想起此马性烈,方才擒马时有一同党几乎受伤,一扬手中刀,待要就手杀死再逃,吃文珠同了辛良双双追来,扬手一袖箭打去,正打在手背之上,刀刚坠地,负伤欲逃,又吃辛良一镖,由耳根穿入脑内,怒吼一声,倒地身死。
      文珠见群贼死伤殆尽,受伤的全都成了残废,倒地不起,连声呼痛,内有两贼知难活命,又受不住那痛苦,已各自杀。伍龙也躺在地上,疼得满头是汗,口中辱骂,只求速死,本想过去给他一剑,想起老人前言,便对辛良道:“这位老人家本领之高从所未见,不知何故还未回来,我意欲赶往察看,向其请教。方才蒙你相助,十分感谢,身有急事,异日再见,恕不奉陪了。”辛良还未及答,文珠已然上马,朝老人那一面追去。
      李善先在坡上遥望,转眼之间贼党全数伤亡,心正痛快,把马勒住,柳青也骑马赶来,见面方说:“大哥此时最好不要与夜明珠相见,文珠已上马朝老人追去。”虽听柳青那等说法,心仍不舍,故意说道:“这位异人方才曾经见过,可惜未问名姓。我想这里死伤多人,这位老人家必要回来,辛良也在当地,且到前面再说如何?”口中说话,纵马前行,柳青只得纵了上去。辛良望见也迎了上来。李善以为文珠必随老人同回,至少也可探明她的去路,到后寻一树根坐下。三人互谈前事,才知辛、柳二人途中回顾,李善不曾跟来,路已赶出不少,料是中途走迷,忙又回赶,中途发现一伙盗党。柳青因听人说过二贼来历打扮和所用兵器,忙告辛良,前往偷听,得知贼党凶谋想把文珠抢去。因李善中途走失,恐与贼党相遇,便和辛良暗中尾随下来,走出不远,便见文珠单人独骑跑来,群贼立时一拥而上。文珠因见贼党带有暗器,恐伤爱马,只得下马应敌。辛良想为李善见好,上前助战。文珠因昨夜曾与辛良对敌,先颇误会,后经辛良边打边说,告知来意,这才合在一起。
      柳青来时,乃祖曾经指点,又知为首二贼淫凶狂傲,不卖情面,凭自己这面三人寡不敌众。群贼对敌,必先斫马,又听大龙迎风长嘶,和远方马嘶之声,知道两马均有灵性。恐两马受伤,李善也必快来,忙即骑马迎去。不料被一贼党看见,随后追来。柳青知贼党人多,假意纵马飞逃,逃到山旁夹谷之中藏起,等贼追到,冷不防一棍扫去。那贼武功原好,因见骑马的是个幼童,一念轻敌,没想到人是英雄,马是龙驹,连人带马藏在崖石后面,声息皆无。那夹谷人口又是一个一人多高的石洞,刚往前跑,忽听头上呼的一声,当时闪避不及,吃柳青一棍打了个脑浆迸裂,死于地上。耳听马嘶越近,忙即赶出。因来时听了些话,惟恐李善好心被人误会,强行劝止。辛良也说:“方才对文珠说,昨夜泰山脱险,全是李善仗义约人相助。本是入京求学访友,因听自己说起贼党前面还有埋伏,觉着文珠孤身女子,处境凶危,又知改道黄叶渡,好在绕路不多,跟着改道追来,意欲随时暗助,并无他意。此时因知贼党将要发难,不知文珠是否过去,正在分头查探,故未一路。文珠正在对敌,闻言未置可否,看去神情十分淡漠。事情刚完,借口往追老人,便未再回。”
      李善听完前事,见老人仍未回转,群贼只剩伍龙和两同党未死,见三人聚谈,同声咒骂。柳青越听越有气,想要杀死除害,辛良拦道:“这几个狗贼害人大多,正好由他活受,杀他做什?”柳青笑答:“我知他们中了雷大先生的罡风掌,周身疼痛,四肢失力,死活都难。这等狗叫大已可恶,也不杀他,且给他吃点苦头,闭了狗嘴再说。”说罢,过去踢了两脚。三贼原是痛苦求死,不料对方竟知老人来历,吃柳青一踢,奇痛钻心,骨髓皆麻,又酸又胀,又无法抗拒,人和瘫了一样般,疼得杀猪也似惨嗥起来,一齐改口,哀告求饶,并求速死。李善心慈,刚劝柳青停手,忽见前被老人追走的贼党同了数人如飞赶来。正待迎敌,那贼忙喊:“诸位不要动手,我奉雷大先生之命来此掩埋同党尸首,抬这受伤的人回去。我本不能免死,因向雷大先生再四苦求,才被点了穴道,命我来此抬理。他们虽得免死,双手已不能抬过肩膀,只等把事办完,也就回家种田去了。”三人闻言,便各停手。李善忙问:“浦侠女可曾与雷老前辈相见?”那贼答说:
      “我刚逃出不远便被擒住,抓往崖上,曾见浦侠女骑马走过,似往张店那面跑去,雷大先生并未见面。”李善才知文珠已然走远,白等了些时,便催起身,仍是三人并作两骑,往前追去。

    第 六 回
    旅邸话秋灯 白酒黄鸡 同惊异士  深宵探盗窟 飞檐走壁 再救伊人

    天色已是午后,李善想起前遇二老必是剑侠一流,一问柳青只知雷大先生一人,眼看夕阳沉西,天色渐渐晚了下来,文珠仍未追上;正想自己这等行径从来未有,暗中好笑,脸上有些发烧。忽见辛、柳二人在马上摇手,将马勒住,近前问故。柳青笑道:
      “前面不远便是我所说八里坡土山,山西北有一石寨,内有土豪恶霸;左近弥陀寺又有两个凶僧;镇上人家多是他们耳目。浦侠女虽在江湖走动,这条路未必常走,容易落网,中人圈套。如走张店正路固是危险,万一绕走山后小路,便不投宿也要走往镇上打尖喂马。此时太阳已快沉西,天阴有雾,我们可去前面山上树林中凭高下望,不间她由哪路经过,全可望见。最好等她入网再往解救,大哥那面小旗实有用处,这里也许用上。否则,夜明珠虽是女侠,但她为人心性不定,未必肯听好话。事前劝阻,一个不巧反生误会,何苦来呢?”李善自不愿文珠涉险,闻言不以为然,心想到了山上望见人后再说。
      一路盘算,万一相遇,对方素昧平生,虽见过两次面,情愫未通,这话如何说法?一行已由柳青引路,由树林绕出。柳青十分谨细,惟恐被人发现,马行甚缓。
      李善方想,这等走法文珠必早过去,无异徒劳;及至到了山顶,由柳青择一隐僻之处把马系好,四下眺望,见山前共是两条野径,天已昏黑,只远远村落中微现出一点灯光,偶闻村犬吠声,到处静悄悄的。天色阴晦,又有点雾,昏沉沉看不甚远,正想即便有人走过,除却离开山脚数十丈这一段也看不见,腹中又有一点饥饿,正觉难耐,忽听辛良低语道:“那不是一点星光在飞动么?”循声一看,果见一点寒星贴地低飞,隐现林野雾影之中,由南往北急驶而来。随听马蹄之声由远而近,看出正是前见夜明珠光,来路也是先前横越之处,只自己起身在后,还并在树林中绕走了一段,文珠怎未赶上?
      心方奇怪,人马已自临近,觉出那马不止一匹。正自注视,暗雾昏沉,看不真切。晃眼之间,那点寒星已由面前野地里驰过,共是四人四马,内中似有两个女子,过时还在说笑招呼,一会跑出老远,宛如流星过渡,隐现了几次便自失踪,以为文珠途中遇见同伴,心中略宽。
      李善正和辛、柳二人说打算追去,猛又瞥见前面路上飞也似驶过一条黑影,其行如飞,看不出是什来路。柳青笑说:“离此三数里便是前说镇店,镇上人家虽与贼党通气,多半为势所迫。内中一家与我相识,离两处贼巢不过里许。因与官道邻近,错过宿头的多来投宿,酒食方便,我们赶到那里先吃一饱,将马存下,相机行事,免得两马无处存放,万一有事,难于兼顾。到了镇上,我还要往附近看一朋友,二位哥哥不必等我。”
      辛良先在路上早听说过,忙即点头。李善因见后来黑影步法快得出奇,心疑敌党,急于起身,也未在意。柳青说:“这里离贼巢大近,又非往来大道,马行大快难免惊动。我想浦侠女此时必已人困马乏,同行三人与她骤然相遇,不知是何来路。如不中人圈套,自投罗网,必往镇上投店,不怕遇她不上,无须大忙。”这半日来,李善见柳青虽只十三四岁幼童,人却机警老练,又是名父之子,当地道路形势全都清楚,早已生出信心;再想心急无用,真要追上文珠,如无事故,也难亲近,只能照着简、李诸侠所说常此尾随,不要出事走失,便有交代。闻言笑答:“我这里从未来过,敌党虚实更不知道,请贤弟和辛兄作主便了。”说罢,柳青领路前行,并不直走,经过一片旷野,又由一片树林绕出,望见前面灯光,柳青便请二人下马,跟在后面缓缓前进,自往前面跑去。
      原来那地方乃是镇的后面,隔有一条河沟,宽只丈许,柳青在前一跃而过,到了东首第二家门外,正赶有人走出,互相耳语几句,便即跑回。那人乃是店主之弟金四,似和柳青相识有交,先搭了两块木板,等人过去,将马拉往马棚之内,柳青便请二人由后门走进。迎头遇见一个大汉,柳青喊了一句“金二”,大汉先现惊喜之容,笑问:“小爷,怎会此时同了朋友来此?”柳青把手一摇,附耳说了几句。金二想了想,答道:
      “既有八太爷之命,那还有什说的?今日午前便在刘家传牌,先说不论谁家,只见浦侠女,立往送信。一面将其稳住,相机下手。方才寨主夫妇同了大姑又按客礼把她接进庄去。过时我正在门外,如非她头上那粒明珠,还当是别人呢。今日镇上外客不多,我店中更少,只有一位酒客,刚到不过半个时辰,八月天气竟会带上风帽,先说吃几杯就走,后又说是天晚年老,恐路上遇见强盗,和我借宿。这里都是连睡大炕,他说年老多病,恐怕夜里咳嗽吵人,心中不安。我刚对他说,今日客房空着,三位就来住店,那房他已包下。自从那年蒙八太爷救命,又加教训,早不做;日时生理,对人一味和气,还须和他商量呢。”柳青答说:“我们不过暂住,是否过夜还不一定,你把街门关上,我们再到前面去,要不在你客房里吃也好。吃完我还有事呢。”金二笑道:“小爷共只一年多不见,变得这等老练,真想不到。那客人是个老头,说话疯疯癫癫,带有百十两银子。
      我知今日无事,浦侠女又早过去,这类事本不愿管,遇上那叫无法。既被寨主接去,再好没有,庙里和尚又是他们一家,街门已然关好,客房干净,就在里面吃罢。”随领三人往客房走去。
      客房就在侧面,后墙临河,离地七八尺开有一个小窗。对面一列大炕,可容八九人并卧,旁边另一短炕,可容三人。墙上点着一盏油灯,光景甚暗。还未进门,便听里面有一老头连咳带呛,喘吁吁自言自语道:“可恨这两个店家先是问东问西,把我老头子当贼看待,我也自知不是官家公子、有钱强盗,既无行囊,又无好马,怕人家疑心,又多吃了几杯,把身上带的百多两银子尽其所有全数交他保存。谁知钱刚收去,人就跑没了影。此时又醉又困,一路摸黑走进房来,先想清静,这时想起,这大一间房只我一人,万一店家谋财害命如何是好?此时要有三两个客人同睡,多少也放点心。”说罢,便听脱鞋上炕之声。三人正往里走,吃金二摇手止住,等老头把话说完,不听动静,才当先走入,朝旁炕上睡倒的老头说了几句,老头已打起呼来。金二回身笑道:“已然无事,三位请进。”
      三人入内一看,老头独自一人扯了一床棉被蒙头酣睡,呼声震耳。因睡在尽西头,横炕之上相隔颇远,室中只有一盏油灯,昏影幢幢,各人心都有事,均未细看。金二摆好炕桌,又点起一盏油灯放在桌上,先将柳青喊出,谈了几句,方始走去。一会,便听前面锅铲乱响,金氏弟兄先后端了好些酒食进来,甚是殷勤。金二又去壁角横炕上唤了两声,没有唤醒。柳青将他喊过,笑道:“我看不像,你大多心。”金二连忙摇手,不令再往下说,匆匆吃完,金氏弟兄收去残肴,便问有何吩咐,柳青笑答:“底下的事与你无干,只不要别人知道便了。”金二悄答:“我知无碍,只是小爷胆子大大,去年走后,怕八大爷怪我不知轻重,还担了好些天的心呢。”柳青把眼一翻道:“我料得一点不差,这回更有把握,非报前仇不可,这厮太可恨了。”金二悄答:“话虽如此,到底小心些好。”柳青不令再说,令其退出,悄告二人:“店主兄弟以前也是强盗,人却义气,我祖父帮过他忙,已然归正。这里情形他全知道。浦侠女不知怎会落在恶霸寨中?
      他那里人多势众,外有一圈城堡,房舍甚多,又高又大,外人万难入内。二位哥哥可等我一会,我去寻人打听,至多个把时辰必回。浦侠女如有什事,金二已命他兄弟前往探询,必来报知,那时再走不迟。”
      李善一听文珠自投贼巢,虽然悬念,但见方才四马同驰、互相说笑情景,双方明是;日友,我一外人,如何多事?所去之家虽是恶霸,无缘无故夜入人家,行同盗贼,也非所宜。想了又想,无计可施。柳青走后,甚是烦闷,和衣躺在炕上,正想心事,辛良自一进门,便留神醉卧旁炕的老头,看出李善心烦,笑道:“我料今夜必有变故,可惜昨日所遇那三位穿黑衣的大侠不知何往,只有一人在此,多厉害的贼党也不在话下。打死凶僧那一位更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偏似神龙见尾,连姓名面貌均未显露。柳贤弟定必深知贼党虚实,不过年纪大小,此行何事又不肯说,少时如不回来,我为恩主去往贼巢一探如何?”说时,李善因觉自己平日心高志大,最借羽毛,这次为了文珠,不知何故如此颠倒,费了许多心力,连人也未见到,不知为着何来。刚有愧悔之意,闻言暗忖:
      “事前已与关中诸侠议定,这几位风尘中的好友极力撮合,必有原因。此女身世处境又极可怜,此时群贼环伺,危机四伏,便无婚姻之想,遇上也不应坐视;但是连日穷追,这等行径被外人看去易生误会,岂不冤枉?”再一回忆江心寺方丈之言,越发心惊,知道自己已入迷途,与以前心志判若两人,纵令平日任侠好义,济困扶危,遇上这类事决不袖手,如非文珠生得美貌,也不至于如此情热。想了一阵,忽然心中一冷,觉着人生百年,宛如春梦,此举有背初衷,休说对方心性难测,是否投缘尚不可知,即便如愿,转眼也是空花,何必自苦?不过事已至此,欲罢不能,便对关中诸侠也难回复,决计仍照预定,把文珠护到地头,不问途中能否相见,事情一完便各分手,不再作那求婚之想。
      念头一转,心便宁静下来,正以为悬崖勒马,已把情丝斩断。
      辛良见他呻吟不语,只当想念文珠,放心不下,暗中好笑;正要劝解,李善便把当时心事说出,辛良喜道:“恩主此言不差,自来尤物移情,女人祸水,我虽不知关中华山诸侠是何用意,但是浦侠女的为人好些难测,尤其她那单人独骑往来江湖,老戴着那粒夜明珠,夜间骑马飞驰丝毫不知敛迹,平日男女混杂,善恶不分,不论何方,多有来往,人生得那样美貌,多高本领也易出事。性情又与恩主决不相投,别的不说,即以昨今两次而论,恩主为她曾出死力,便我今日与贼党拼命也由恩主而起,她已听我说起,仍然不顾而去,也实不近人情。只为平日仗着师门威名,往来江湖,受惯群贼恭维,养成刚愎骄做之性。索性刚强也好,偏又不是那样性情。以我看来,早晚非有乱于不可。
      老贼黑天雁也必为她身败名裂。以恩主的人品家世、文武才能,何求不得;为她颠倒,实是不值。以前对她用心还可说是事出无知,不能怪她;方才听柳贤弟说,她到泰山以前便听人言,恩主为她日夜奔驰,暗中护送,连贼党都有好些了然,她却照样刚愎自恃,对恩主的口气也不甚好。开头一段故意闪避,并还存有敌念,不是泰山松林内助她脱险,途中相遇也许翻脸都在意中。童家几位男女小侠为了此事俱都不平,只不好意思明言罢了。能够中止前念,再好没有。方才柳贤弟便为此女往探贼寨,因料同行男女三人均是贼党,怎会如此投契?想听她背后之言。对于恩主如知感德自无话说,再和三日前口气一样,回来便要强劝恩主不再过问,由她自去。我知恩主此时尚难罢手,照样帮她,原非不可,只不要过于认真罢了。”
      李善闻言,想起昨夜林中对敌,文珠明知自己以强敌弱,助她脱险,连话都未说,便不顾而去,越发心凉,带愧笑道:“我对尘世中功名家室看得本淡,从小便有出世之想,想是前生夙孽,匆匆一见,便自钟情。家父母为我不肯娶妻时常悬念,新交几位良友又想作成此事,再四相劝,因此心中活动,觉着得妻如此,可以无憾,才有今日之事。
      方才回忆前情,才知身陷情网,不由自主,好些可笑,现已醒悟过来,辛兄不必再提,我只作为受人之托,量力而行便了。方才路上已然言明,改过称呼,如何又呼恩主?”
      辛良笑答:“我已答应于先,蒙恩主视若平辈之交,心已不安,如何连这口头称谓也非去掉不可?”李善再三相劝,说:“这样显得疏远,途中好些不便,将来见了那位黑衣大侠,我自有话说。”辛良听李善力劝,方始勉强应诺。
      二人正谈说间,忽听壁角老头哈哈一笑,辛良连忙摇手,故意说道:“这位老人家孤身在外,荒村酒店,喝得如此大醉,店家如是恶人,再要露白,岂不危险?此时夜凉,不知盖好没有,我看看去。”忽听老头睡梦中喝道:“好大个的蜈蚣,还喷毒烟,我不把你宰了,留在世上岂不害人?”辛良轻轻走过,低呼了一声“老先生”,老头身子一翻,又自睡熟,打起呼来。李善见辛良对那老头十分注意,心中一动,也自赶过,辛良二次摇手,不令开口走近,又朝老头脚上细看了看,连喊数声,只听呼声震耳,并无回应,便退了回来。李善见那老头蒙头大睡,只露两条小腿在外,脚上的鞋也未脱去,形式甚奇,好似细藤结成,方想这类藤鞋从未见过,辛良已请李善回坐,先用茶水在炕桌上画字:“请对老头留意,不可惊动,如其醒来,对他必须恭敬。”随说:“时已不早,柳青尚未回来。他虽机警,毕竟年幼,胆子又大,好些可虑,请暂候,自往贼巢探看虚实。”李善想要同去,辛良力劝,说:“人情难测,你不比我,和这班江湖中人多少有些拉扯,又是内行,再说双方素无过节,夜入人家,被其发现,好些不便。以后这类事最好由我前往,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出手。”说罢,带了兵刃暗器匆匆走去。
      走了不多一会,金二忽然走进,一见柳、辛二人不在房内,便要退出。李善见他神色慌张,忙追出去,间有何事;金二先不肯说,后才答道:“这位小爷真个胆大,方才约定,等我兄弟回来,探明虚实,再打主意,我见今日店中无什外客,只有那位老头,已然睡熟,惟恐兄弟心粗,又借故亲自寻去,仗着寨中好些熟人,有两个还是昔年伙伴,他们决然料不到我弟兄会是奸细。到了那里便被留住吃酒,费了好些心机,刚探出一点虚实,惟恐显露形迹,又坐了一会,方始同回;想寻小爷商计,不料这等胆大,竟会赶去。小爷还说年轻,辛二爷久跑江湖,虽未见过,久已闻名,也会这等冒失,不知厉害,万一遇险,怎对得起八太爷呢?”李善大惊问故,金二又说:“本来小爷不许我对相公先说,如今一去不归。方才回来沿途留意,辛二爷竟未遇见,越想此事越可虑。听说相公文武全才,也许有法可想。话虽说出,仍须从长计较,不可冒失呢。”随说经过李善才知寨中恶霸乃是弟兄两人,一名刘挺,一名刘旺,还有一个妹子刘翠珍,均有一身好武功。去年刘旺又娶了一个女飞贼飞来凤金针苗四姑,威势更盛。刘氏弟兄和弥陀寺方丈神力罗汉法朗均是黑天雁的至交,早受重托,和众贼党分别下手,生擒文珠,再由老贼来装好人。原定由泰山起,分成几路,直到黄河北岸,沿途埋伏,设下好几层关口,以防文珠突然改道。泰山一战好谋败露,老贼得信,本来不会这等快法,只为一场大雨,耽搁了几天,文珠虽然因此去了几个强敌,侥幸脱险,可是老贼派得有人暗中查探,以防同党背叛,或是走漏机密,事先得知,好打主意。这几个探子都是老贼心腹,素来腿快,沿途又有专人接应,下雨的第二天便探出宫、田等三个最得力的同党因和一姓李少年一见投缘,成了朋友,姓李少年却是文珠一面,因此脱离盗党,不再过问,估量机密已泄,忙即冒着大雨,用传牌火箭向老贼报警。
      老贼本在黄河北岸分寨等信,接到传牌又急又怒,因听姓李的少年英俊,主仆二人骑着两匹好马沿途追随,心疑文珠情人,越发火高三丈,切齿痛恨,一面传令两个心腹死党,授以密计,一面改变以前所用阴谋,专人告知各路贼党,照着所说相机行事。如遇少年主仆先行杀死,只一发现文珠踪迹,一面选那素来相识的出面将其留住,或由生脸出场围困,然后假装助她,向其卖好,把以前将人擒到威逼凌虐、使先受苦的毒计改掉,一面专人通知,得信立时赶去。刘氏兄弟和文珠虽不相识,苗四姑与文珠以前却见过几面,刘旺近年因自己名声越大,得罪了好些有名镖师,巴不得多结几个这样共机密的死党。看完来书,还恐法朗先向老贼卖好,仗着贼妻与文珠相识,立照书信行事。正商量下手方法,打算次日起身,今日天明前忽又接到老贼二次飞书,大意是说,人心难测,有两个朋友全都中途变卦,文珠已然改道黄叶渡,绕往德州,正由张店经过,离贼寨不过二十多里,途中虽有自己党羽,但都不是文珠对手,只在途中拖延一点时候,想要擒她决办不到。好在夜间不能渡河,明日午后必要经过,请其留意。
      这封书信原是那两名心腹贼党因在途中发现文珠改道,一面传知左近贼党沿途作梗,使文珠途中耽延,一面分出一人,拿了老贼事前交与的空白信牌,连夜赶往黄叶渡上游涉水渡河,通知法朗和刘氏弟兄分别戒备。文珠虽然起身在前,一则爱惜马力,赶上一段必要歇息,将马喂饱再走;那两个死党又极狡猾,知道得信匆促,途中请贼多非文珠对手,又知后面还有能手暗助,恐被迫来,改用软功诱敌,一个装着苦人,途中上吊,将文珠诱往偏僻之处,对打了一阵,文珠虽占上风,却耽延了不少时候,故比李善晚到些时。等到渡河,贼党已在天明前得信,算计文珠下午必到,一面传令镇上几处客店,以防万一走漏,一面背了法朗,由刘旺夫妻兄妹四人带了几个得力同党迎上前去。事有凑巧,文珠为追老人,把路走岔,被男女诸贼登高望见,连忙赶去。先由同去贼党上前围攻,苗四姑人最诡诈,因见姓李少年不曾同来,料定二人不是情侣,也许彼此相识,男的一面情痴,追随暗护,想要卖好,事前暗告同党,故意漏出口风,仿佛是受李善所托,假装强盗,等将文珠围困,再由他赶来解围,引使疑心。文珠因见贼党多是生脸,每遇一个都想生擒自己,互诫同党不可伤人,想起方才正受群贼围困,辛良明是昨夜敌人,忽然赶来助战,并代李善卖好,与群贼所说颇有相符之处,当时只想一面,也没想贼党既是李善所差,怎会死伤多人?心正气愤,男女四贼忽然赶来助战,将贼党打败。
      推说出来打猎,无心相遇,请往寨中小住,明日再走。
      文珠一则人困马乏,又见对方马上挂有野味,情意殷殷,和四姑本是相识,立时应诺,同往贼寨赶去。当地乱山丛杂,回环曲折,李善上来把路走错,以致相左,不曾遇上。文珠到了贼寨,谈起李善主仆沿途尾随,早晨过渡时还曾见他立在渡口,自己一向往来江湖,并未得罪什人,就有几个对头也都颇有名望,不会命人暗算。昨夜泰山全仗此人解围,当时忙着上路,又听同伴良友说起白云庵老尼居然出手相助,心生感念,欲往拜见,未及回身致谢,还觉失礼,方才听贼党口气,好似此人指使,虽然此人年纪太轻,又是富贵子弟,以前江湖上从未听过,急切问未必能有这多党羽,照他这样尾随不舍,也实可疑。四姑便在旁边进谗,力言李善必是一个会武艺的恶少,仗着财势,垂涎文珠美貌,暗中跟来,心有邪念。这类纨挎恶少最好将其除去。文珠经众一说,也觉那姓李的不是好人,又料必要追来,也许落在镇上,刘氏夫妻本来还要命人查探,后因刘妹劝说,方始作罢。四姑更料李、辛二人难免夜入贼寨窥探,随下密令,命众贼党里外埋伏,只有外人人寨,不问来意,立时杀死。金氏弟兄深知寨中贼党众多,埋伏重重。
      先听柳青说起欲往窥探,恐其失险,连忙赶回,不料人已先走。此时不归,凶多吉少。
      随又说起,弥陀寺凶僧法朗人更凶险,庙中住有一个同党,是个采花淫贼,武功极高,只为作恶大多,到处强敌,因以前救过凶僧的命,成了生死之交,藏伏庙内,已有两年。
      凶僧和他交厚,以前并无人知,只刘氏弟兄知道。方才凶僧接得密报,文珠已被刘贼偷偷迎去,好生不快,已命人来说,要请刘氏弟兄陪了文珠明日去往庙中一叙,口风十分强硬。凶僧素来凶暴,又有淫贼在内,文珠处境十分凶险等情。
      李善闻言,不由愁急起来,便问金二贼寨和弥陀寺途向远近,意欲赶去。金二虽知李善武功颇好,想起贼党人多势盛,恐有失闪,又悬念柳青安危,商量了一阵,便劝李善暂候,由他再往贼寨设词探询,如问出柳、辛二人已被擒住,再去不迟。李善因文珠处境凶险,坚欲前往。金二想起柳青前言,再四相劝,力主慎重,并说:“外面大雾迷茫,此去双雄寨道路崎岖,甚是难行,如由庄前绕越过去,路虽好走,但要远出两三里,又须由弥陀寺前经过,一个不巧,遇见凶僧门下徒党,立是祸事。好在我走得快,又不怕遇见他们,往返不过顿饭光景,何必忙此一时?”李善见他不肯说出途径,话也有理,只得应诺;告以辛、柳二人均是至交,柳青年幼,尤为可虑,务请速回。说时,隐闻房中冷笑之声。金二走后,回房一看,炕上老头仍在打呼,想起前事,正自心烦,忽听老头急喊:“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心中一动,忙赶过去,老头说了两句梦话又打起呼来。心想:“此人好些奇怪,先前辛良令我对他留意,此时天已深夜,除说两句梦话外人并未醒,无法与之交谈,不知辛良是否看错。”忽又想起:“来时简、李二侠曾说,此行无论遇何艰难危险,只管上前,腰问现有华山弟兄信旗,贼党决不轻视,如何这等胆小?”想到这里,胆子一壮,立将宝剑挂好,带了镖囊,匆匆走出。刚到门外,便听老头喊道:“别的不怕,留神蜈蚣钩子!”以为又说梦话,忙着上路,也未理会,悄悄走到转角,瞥见金四独坐客堂,对着一盏油灯伏在桌上打盹,恐被拦阻,轻轻绕往房后开门走出。
      因听柳青说过贼寨在镇的西北,满天大雾,星月无光,惟恐走错,仗着练就目力,近处还能稍微分辨,由黑地里寻到来路小河,纵将过去。纵时,为了雾重天黑,恐防失足踏空掉在河里,纵得较远,用力又猛了一些,不料对面堆着好些干柴,黑暗中看不出来,一下纵在柴堆上面,唏哩哗啦响了一片,柴堆也被踏散。如非身法灵巧,一见不妙连忙往旁一翻,几乎跌倒。惊慌忙乱中,觉着好似被什东西挡了一下,身子才得稳住。
      刚想起柴堆右面便是绕往店前的小径,伸手一摸,离身尺许果是前见小房,知未走错。
      正往前赶,忽听门内惊呼之声,料知金四已然惊醒,因脚底道路不平,两旁又有好些矮树,只得摸着土墙往前急走。绕道正街之上一看,前途茫茫,昏黑异常,总算目力尚强,离身数尺以内还能分辨,便将宝剑拔出,借着剑上微光映照照直前驰。心急雾重,途中接连绊了好几交,几乎跌倒,不敢走得太快,只听柳青略说方向,又不认路,勉强把气沉住,试探前进,居然寻到路口。
      李善目力本强,又在黑暗中走了一阵,步法渐稳,目光也看远了一些,认出镇口共有两条歧径,便朝西北方走了下去。那条路原是野地,还横着两条小河沟,并有树林阻路,先吃一株大树挡了一挡,几乎撞上,试出暗中行路没有灯火好些危险,便把宝剑不时挥动,以防万一;一面留神对面有无人家灯光。正走之间,忽听远远一声钟响,荒野中听去四面皆起回应,半晌方息。暗忖:“钟声不甚沉闷,也许雾气减退了些,听说弥陀寺就在贼寨斜对面,相隔只有里许来路,钟声似由前面传来,可知离庙不远。这等大雾,对面不能见人,庙中未必有人走出,只要寻到庙前,便可顺路走去,再有里许便是贼寨后门,岂不好走得多?”心中寻思,略一分神,没想到前面是一河沟,只有几块石板架在上面,事前忘了拿剑探路,一脚踏空,心方一惊,猛觉又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身子一偏,就势收回左脚,稳住身形,重踏实地,心神略定。想起那东西似由横里撞来,不像树木,举剑一挥,竟是空的,心中惊奇,同时,发现前面脚底横着一条白影,才知下面有河,沿河试了两步,才发现有桥可渡,只那一下撞得奇怪,暗中戒备。
      刚由桥上走过,忽见前面暗影中又有两团火光驰过,隐闻步履之声,看出前有两人拿着火把并肩急驰,料是贼党无疑。刚把步履停住,想等二贼走远跟踪前进,忽听“嗳呀”一声,二贼全数跌倒,火把甩跌地上,地上枯草立被点燃,晃眼燃烧了一大片,四外蔓延开去。火光照处,前面不远右边山坡上果有一座大庙,倒地的是两个和尚,已然拔刀纵起,好似有什警兆,先朝四外张望,一见那火蔓延甚速,遍地衰草己被点燃,慌不迭便往右跑,匆促间没想到落在下风,还未赶到庙前山坡,那火已似狂潮一般由身后卷将过来,四外野麻小树全被点燃,再想回走,刚往回路逃遁,后面一堆杂草也全着火焚烧起来。二贼衣服全被引燃,急得在火中急呼乱跳,走投无路,好容易连窜带奔、冲烟冒火纵出重围。到了无火之处,人已烧伤,周身皆火,一个还惨号了几声,就地打了几滚,将火扑灭,才行死去。另一个纵得太慌,带着一身火烟拼命往前一纵,一不留神撞在一株大树上面,当时晕倒。身上余火又将树旁一株小树点燃,跟着挨近小树的一些树枝也着了火,晃眼全树皆火。那是一株半抱多粗的大梧桐树,本有油质,秋深时分满树黄叶,蔓延绝快,晃眼变成一株火塔,残枝断梗带着余火随风飞舞,左近林木又被引燃了好些。
      李善立处虽在上风,道旁也有不少野草。见此火势正自心惊,忽然想起此河正与前面的路平行,许能通往贼寨,何不借着火光沿河前进,万一火势蔓延过来,纵过河去也较方便。念头一转,忙即退回,沿着河边肢陀往前走去。这时火已成了一片野烧,如非庙前一带林木均在半山坡上,地势甚高,下面野草不多,早已蔓延过去。一时火光如海,越来越广,天都映红了半边。方想这等大火庙中和尚怎未警觉?忽听远远呜锣之声由西北方传来,料知那是贼寨锣声,火光照处已然望见前面树林和一圈城堡,经此大火雾气也减退了许多。那火又是专往东南方烧,忙朝锣声来路飞步急驰,因嫌脚底路不好走,瞥见前面不远树林之中路较平整,那火相隔尚远,照那风向尚不致蔓延过来,连忙飞步赶去。刚到林内,便听庙中钟鼓齐鸣,人声呐喊,西北方树林内涌出一伙壮汉,各持器械水桶如飞跑来,火光照耀,浓雾已消,光烟飞扬中头上已现出几点星光,料知时近中秋,大雾一退,月光定必明亮,贼党人多,恐被发现,回顾庙中也有许多僧徒开门赶出,一齐抢到坡前,各持器械,抢着铲那坡前一带野草矮树,遇见带火残枝下落,立时抢前扑灭。为首一个身材矮胖的和尚同一短衣少年正在指挥众人救火。李善朝贼寨那面望了两望,少年忽然退人庙内,火光之中看得甚真,料是庙中淫贼,忙即绕林前进。初意贼党必来救火,再往前看,贼党已全停住,也在前面斫那草树,知道当地到处草木,又当秋深叶落之际,容易引燃。群贼身家在此,自是情急。又见内有两人年貌相仿,为首指挥,料是刘氏兄弟。贼党除了女眷空巢出救,此时前往救人正是良机,沿途又有土山树林掩蔽,不致被人看破。
      李善刚由林中掩将过去。到了群贼之后,眼望林内寨门大开,寨墙也不甚高,可由旁边绕越。虽有一道壕沟,宽只丈许,足能飞渡。猛瞥见一条人影由斜对面树林绕来,到了后寨门左近,前后略一张望,急往寨右绕去。穿着一身华美夜行衣,头戴软巾,鬓边插着一朵绒花,正是前见少年,步法绝快,一闪无踪,料知淫贼乘人不备,暗中入寨,必有诡谋。正待暗中跟去,忽见寨门内又有一个少女带着一伙年轻女贼各持器械赶将出来。李善因见贼党忙着救火,不曾留意后面,正想纵出,稍差一步定必撞上,忙即缩退回来。由此起男女贼党时有进出,忙乱异常,几次欲行又止。后来想起贼寨是个半圆形,由这面过去也是一样,在此呆等作什?想到这里,便顺寨墙左面绕将过去。到后一看,寨左河沟较宽,一面尽是丛林灌木,野草过人,无法插足。寨墙下面地势奇厌,有的地方只剩一点墙基,宽不过尺,中间并有坍塌之处。下面河沟甚深,离岸一丈多高,常人至此决难通行,地势却甚僻静。李善仗着武功精纯,贴着墙壁绕墙急驰,不多一会便绕到寨后。抬头一看,寨墙上面还设有一座望楼,离地约有五六丈高,暗忖:“一路行来,且喜地势隐僻,又背月光,不曾被人看见。楼上如有贼党獠望,再往前进仍被发现,莫如就由这里掩上望楼,先探看无贼党在内,再打主意比较稳妥。”
      当时灵机一动,轻轻一纵,援着寨墙纵了上去,侧耳一听,仿佛有人哼哧和滚地之声。再一察看地形,当地乃是贼寨花园,亭台花树甚多。因寨中男女贼党已全赶往救火,月光照处到处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望楼在寨东北角上,前面地势十分空旷,暗幸方才不曾冒失;否则,无论何方,只一越过寨墙,非被上面贼党发现不可。耳听最上层地板不住响动,渐渐听出有人被什东西堵住口鼻,在彼挣扎。四顾无人,试探着顺着木梯盘旋而上。那声音越听越真,忽然明白过来,探头往上一看,果是一个贼党被人反绑,口中塞满东西,反剪楼柱之上。心中一动,正往回退,猛瞥见一条黑影由斜对面楼窗下纵落,一路掩掩藏藏,行步如飞,往西北角一座楼房掩了进去。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在外所见鬓插绒花的淫贼,脸上多了一个面具,跑到楼前,只一纵便到了上面,顺着楼外走廊往左绕去。猛想起方才曾见好些女贼由寨中涌出,并无文珠在内,莫要人就住此楼内?心中一急,忙即纵下,跟踪追去。相隔不远,转眼到达,忽听楼内男女呼喝之声,刚听得“夜明珠”三字,底下还没听清,跟着有人倒地之声,料知文珠在内,越发情急,纵将上去,也顺走廊往左绕去,沿途窥探。见那楼房共有好几大间,内里陈设华美,好似人家闺阁,只是每间房内不见一人,方才所闻呼喝之声已早停止,心中奇怪。
      正往前走,忽听到头一间房内帐钩乱响,同时目光到处,发现地上卧倒一人,桌上放着一个七寸多长形似莲蓬上有许多小孔的金筒,纯金制造,十分精巧,急切问也未在意。因那响声似由里间传出,房门业已紧闭,惟恐打草惊蛇,便由外面绕去,隔着纱窗往里一看,不禁怒火上撞,刚把宝剑钢镖取在手内,待要闯进,猛觉手臂被人抓住,心中一惊,未等发作,回顾正是柳青,好生欢喜。同时目光到处,已看出室中赤身卧床的女子不是文珠,柳青手上拿着方才所见金莲蓬,一面摇手,一面把那莲蓬对准纱窗里面捏着后面一根银棍连抽了几下,立有数十股黄烟暴雨一般隔着纱眼喷射进去。刚看出莲蓬后面附有衔筒,只一抽动,立有大量黄烟朝前喷射,猛觉鼻端闻到一丝异香,人便有些头晕,料是江湖盗贼所用迷香之类,由纱窗上激射了一些出来,幸而闻得不多,否则必要晕倒。正自惊退,忽听柳青低喝:“淫贼,你的报应到了!”话未说完,室中赤裸下身的淫贼已晕倒床上。柳青见李善惊退,忙道:“大哥闻见香味了么,这有解药,闻上一些便可无事。”说罢,取出一个小玉瓶,倒了些白药粉与李善鼻孔抹上,当时神志清爽。
      因愤淫贼奸淫妇女,意欲乘机下手,将其杀死,柳青拦道:“无须,这迷魂香便是淫贼所有,被我偷来。如无解药,至少七八个时辰才醒,此时刘贼兄弟也必回来,叫他看看活报也好。这样杀死岂不便宜了他?可恨浦侠女善恶不分,今夜被人困住,如非这场野烧,她头一个就保不住。辛良方才来此,几乎被擒,幸我先到,无意之中得到一个内应,乃是我爷爷昔年所救镖客之子,名叫潘宏,假作双方;日友来此看望,白天已在一起。因见主人有事,正宴女客,不曾惊动。当时虽得瞒过,事后难免败露,这且不去说他。后来外面起了野烧,我和辛二哥想要分人回去送信,免得大哥担心,又忙着要救浦侠女出险,跟着便见淫贼到处搜寻浦侠女的下落。也是报应昭彰,刘二的婆骑了一天马,把浦侠女困住以后来此洗澡,被淫贼寻来,先把一主一仆迷倒,再向丫头喝问,得知浦侠女现在地牢之内,就此杀死,因见这婆娘长得好看,衣服又全脱光,知道后园无人,连他那迷香莲蓬都忘了收,便抱婆娘上床。大哥来时,我已掩进房同,先把前房迷香解药偷来,本意直入内房,就用他这迷魂香将其喷倒,忽想起大哥见淫贼强奸贼婆娘,难免动手,忙又跳窗追来。他这纱窗看是死的,实则一推就开,惟防警觉,隔窗下手,差一点没将大哥迷倒。听说黑天雁明日午前必到,浦侠女本困地牢之内,火起以后,辛二哥和我暗人地牢,将防守二贼杀死,将她唤醒。本意她那宝剑十分锋利,辛二哥已给她盗来,打算把锁斩断,救她出险。她知我们是大哥所差,毫不领情,所说的话好些气人。我看大哥不要太痴,由她去罢。”
      李善原是赶到窗下,发现床上卧着一个少年女子,脱得一丝不挂,只淫贼上身穿着一身短衣,手握女的两腿正在奸淫。因方才看见许多妇女赶出,心疑文珠为淫贼所算,当时怒火攻心,正待拔剑入内,被柳青止住。一听文珠被困贼牢,恨不得当时赶去,柳青偏是说个不完,几次想要开口,均被止住。想起来时在店中和辛良所说的话,知道辛、柳二人均不以苦恋文珠为然,只得罢了。再听这等说法,料知文珠把他当成浮浪少年,心中更凉,暗忖:“你既不知好歹,我偏助你脱困,等到无事,再行分手,从此更不相见,叫你知道李某是个奇男子,看错了人。”念头一转,心中难过,勉强笑道:“我已受人之托,必须忠人之事,好在我已不想交此朋友,等她脱去此次险难,便不与之再见,贤弟以为如何?”柳青微笑道:“这样也好。”李善忙道:“既往救她,事不宜迟。贼党如回更难办了。”柳青笑说:“大哥真个多情,可惜此女是个木头,否则我也不会劝你。实不相瞒,来时她已脱险,只不过见她说话不近情理,由她自去,没有一路罢了。
      这场野火不知何时才完,贼寨四围树林大多,风向一转,全要烧光,因此他和弥陀寺凶僧全都害怕,不分男女老少全出抢救。别的不说,单把这一圈火路隔断要费多少人力。
      如今全庄共只十来个老年妇女和些小孩,有的已睡,都在前面。防守望楼和石牢的几个贼党均被我们绑起杀死,刘二的贼婆娘同两个丫头又被淫贼迷倒,还杀死了一个。前寨已闭,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只管大大方方由花园旁小门绕出,决可无事。”
      二人边说边走,到了楼下,忽听远远一声马嘶,柳青喜道:“这位黑衣人本领真高,大约连浦侠女那匹马也给盗走了。”李善虽恨文珠对他轻视,心仍惦念。一听黑衣人,忙问经过,才知柳青祖父江湖上交情最宽,柳青年纪不大,家学渊源,人又机警灵巧,此行一半为了少年喜事,一半也因辛、李二人一见如故,断定文珠必在弥陀寺、双雄寨两处被困,知道乃祖威名这两处贼党不会不知,何况左近不远有一新近移居在此的侠盗,乃两代世交,父子二人全都相识。金氏弟兄也有一点照应。想由李善身上与平日朝夕想望的关中诸侠结交,便向乃祖力请,一同赶来。事前听一少女说起,李善和文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大为不平。到了镇店,先寻侠盗安公然、安平父子,见面一说来意,公然父子不特不肯相助,反倒埋怨了几句。柳青负气,当时告辞。走在路上,细想安氏父子世交至好,断无如此薄情,内中必有原因。再一回忆所说和刘家相识的话,忽然醒悟,断定对方必在暗中相助,胆子越大。刘氏双雄武艺甚高,素来强做自恃,断定无人敢于上门,贼党又多,前寨还设有好些机关埋伏,一有警兆立可发动,设备只管周密,从未出事,未免大意。柳青人小灵巧,容容易易越过寨墙,到了里面。因内中房屋甚多,所有贼党全聚居在内,文珠被贼妻请往花园居住,在一高楼之内,因由后寨入内,急切间自难寻见,找了好一会也未找着。
      正想擒一贼党询问,忽与潘宏相遇,拉往所居客房之内谈了一阵。刚谈起贼党要将文珠灌醉,困入牢内,防她明早坚执起身,如其醒来质问,便推弥陀寺凶僧要来劫人,双方多年近邻,凶僧本领又高,不愿树敌,故此将她藏入牢内,一面设法拖延,挨到黑天雁明日赶来再作计较。跟着便听贼党报警,说有奸细入寨,心疑李、辛二人寻来,刚和潘宏走出,迎头遇见辛良,忙告潘宏,迎上前去,推说柳、辛二人均是潘宏至交,日问来此,方才出外解手,把路走错,致生误会,随同回到屋内。彼时刘氏兄弟男女为首诸贼因把文珠软困在内,全都兴高采烈,潘宏又在寨中住过两年的朋友:常时有人来访,就此忽略过去。二人正在房中商量如何去救文珠出险,忽听窗外有人接口,说了句“要走就走,此时最好。”三人听出外路口音,忙即追出,已无人影。
      为防贼党见有生人来此窥探,院门早关。潘宏也是绿林中的高手,忙同二人纵上房去,登高一望,弥陀寺那面忽起野烧,火势甚大,半天通红。跟着便听前寨呜钟之声,男女群贼闻得火警纷纷赶出。潘宏久住寨中,原知地理,先往后园一探,文珠已然醉卧,被女贼送往石牢之内,忙即回告二人分头行事。先将望楼防守的贼党由辛良动手绑起,盗了文珠所用宝剑,寻到石牢,将守牢二贼杀死。辛良上前,隔着铁门告以中计被困,话未说完,文珠醉梦中惊醒转来,神志不清,一见辛良,想起黄昏以前所闻,胸有成见,也未寻思,误认李善又在命人闹鬼,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柳青年幼气盛,固是大怒,辛良当着外人也觉难堪,再吃柳青强着一拉,便同退出。其实文珠只是心急了些,话才出口,已发现身在牢内,铁栅坚固,下有重锁,立时明白过来。无奈方才话说太满,柳青答话难听,无法改口。闻听三人边走边谈,说她不知好歹,早晚落入贼手受人侮辱,身败名裂,此是忘恩负义、不知好歹之报,眼看人已走出地道,正自悔急,拾起地上宝剑,想将铁栅斩断,斫得火星乱迸,并无用处。
      正自忧惶,忽见一条黑影如飞驰来,到了门前,伸手挽着外面铁锁只一扭,那尺许长的大铁锁竟被扭断。牢中原有灯光,认出来人正是泰山所遇杀死凶僧的黑衣蒙面大侠,好生惊喜,方要开口,黑衣人已先说道:“还不随我快走,出了贼寨,等我将你那马盗来,连夜上路,免遭毒手。”文珠忙着称谢。黑衣人已当先驰去,只得随在身后,由黑衣人引到寨旁小门走出。行约半里来路,树林之内,遥望前面红光烛天,火势甚大。回忆前情,宛如梦寐。黑衣人随令等候。文珠刚想起自己那马外人不能近身,想要唤住,人已不见,所行又非原路;隔了一会,忽见黑衣人用布把马头绑紧,口中塞满破布,强拉了来,文珠忙把布套破布取下。黑衣人随说:“前途小心,我还有事,西北两面均是山崖,须由东南行走,避开火场。逢庙须要小心,不可被那和尚追上。非越过火场不能上路,越绕远越好,有人暗助虽然无妨,到底惹厌。”
      文珠刚一应诺,黑衣人已如飞驰去,便照所说骑马前进。本意照着黑衣人所说,绕过那片火场再行上路,谁知当地山岭杂沓,路甚难行,文珠步行尚可,因骑着马,好些地方均须迂回绕越,不能直走。弥陀寺本来不易避过,文珠连日劳顿,匆匆起身,想起前情,又急又恨,加以贼党众多,危机四伏,不免心慌意乱,不知不觉把路走错,无意中绕往庙旁。这时火势越大,满天红光,雾退之后月华尚好,照得左近山石林木无异白昼。文珠只知策马绕路飞驰,先未见庙,还以为相隔已远。等由一条山沟绕出,闻得侧面人语喧哗,抬头一看,忽然发现右侧面现出一片庙墙,再往前走便到土坡前面野地,因那大片野烧被沿途山崖挡住,不曾看清,庙前树林中已发现人影,心中一惊,知一出去必与凶僧师徒撞上,忙把马勒住,转身急驰。庙前火路已被庙中僧徒切断,火由横里烧过,离庙渐远,前面燎原之势却越展越宽,隐闻黄昏来路村镇上呜锣犬吠之声,方想这一带景物荒寒,除却邻近官道小镇外人烟稀少,如非天降大雨,这数十里野地非被烧光不可,仰望空中浓雾全消,碧空万里,晴霄一碧,只西北方浮着一片云影,相隔甚远,全无雨意。
      正在盘算途程和李善黑衣人等来历,心中烦乱,忽然一阵急风挟一股热气由斜刺里吹过,抬头一看,乃是一股旋风裹着好些带有火星的残枝断梗由庙前一带往前面斜飞过去,暗道不好,大蓬火星已蔽空而下,正落马前,相隔也只一箭多地。那一带离庙最近,向无行人,野草甚多,风干物燥,早已枯黄,火星落地,当时点燃,风向忽又旋转,由逆归顺,衰草着火立成燎原之势,随风卷来。那马不等主人招呼早已转身,仍朝前路疾驰。文珠大惊回顾,身后来路已成了一条火弄,好些矮树均被点燃,火和潮水一般由马后涌来,那马也和弩箭脱弦一般朝前飞驰。快到出口,忽然想起前面便是贼庙,此去岂不撞上?凭自己的武功,虽然常遇强敌,无如人单势孤,后面保不住还有追兵。初到刘家,曾听刘旺说起凶僧是他多年近邻,彼此本有来往,但是对方性情凶暴,无恶不作,庙中又隐藏着一个采花淫贼香粉蜈蚣一枝花强飞,更是色中饿鬼,遇上难免生事,最好晚走半日,也未说出原因。这类盗贼只管面和心违,一遇上事极易联合,已是可虑,庙中僧徒如是易与,以黑衣大侠的本领不会那样着重。事前既加警告,可知厉害,还是避开些好。
      文珠心念才动,已离出口只十余步,后面火势又猛,环山烧来,如非出口一带俱是石崖,无什草木,人马已被火涛追上。急切间正想骤出不意,仗着马快,猛冲出去,顺着前面刚烧光的火场边界落荒而逃。只要跑出一段,就被凶僧警觉,也难追上。万一敌人脚程大快,不过少数几人,凭自己连珠袖箭也能将其打退。刚把弩筒取下,准备应付,回手正握剑柄还未拔出,猛觉眼前一花,喊声“不好”,宝剑还未出鞘,连人带马已被三个绳圈上下套住,一同跌倒在地。知中埋伏,想要拔剑抵御,耳听头上众声哗噪,人已离鞍,悬空而起。那索套十分巧妙,上半身全被裹紧,休想挣脱。一会拉到崖顶,随有多人涌上前来,将文珠全身绑紧。眼看前面爱马先被敌人套倒,跟着便有两个和尚抢上前去,将套索解下,拉了就走。刚走不几步,内中一个抢前跑去,那马忽然回头一口将和尚手臂咬住,昂头一甩,跟着抬腿就踢,只听一声急叫,拉马和尚早已跌出老远。
      那马甚是灵活,将人踢倒忽又旋身双腿齐飞,找补了一下,就势衔了马缰如飞驰去。和尚只急叫了一声,便倒地不起,似已死去。余下僧徒还有多人,一见同伴被马踢死,同声怒喝,各持器械朝马追去,飞镖弩箭一路朝前乱打,无如那马跑得太快,晃眼便绕过火场,窜人树林之中。逃时,中间一段草地火还未减,相隔约有两丈来宽,那马一跃而过,群贼暗器一件也未打中。再看身前敌人有七八个,全身已被绑紧,横倒在地。
      原来那弥陀寺坐北朝南,建在半山坡上,西南两面均有大片树林,东面一片斜的崖坡,外观好似背山而建,实则正对庙后是一崖洞,深约三数十丈。另有小洞两处,前后相通,密室粮仓均在其内。东面崖坡宽约两丈,可由洞外绕往后洞。下面危崖壁立,高约十丈。中间另有一片凸崖,离地只两丈高,上面怪石林立,人伏其内决看不见,正当两崖相对的出口,形势奇险。文珠便由下面经过,当初次过时,人马还隔老远,便被后洞防守的贼党发现,见与黑天雁来信所说骑马少女浦文珠相似,有时马行暗影之中,头上并有一点寒光闪动,料是此女无疑,忙即分人赶往庙前报信。凶僧立时传令,一面分人埋伏山口,为防文珠马快,又命准备绊马绳,先把马绊倒,一涌齐上,不料文珠行近出口,忽然惊觉,回马飞驰,马行太快,追已无及。凶僧看出文珠地理不熟,知道刘氏兄弟受有老贼黑天雁之托,决不至于深夜放她上路,料是乘着刘家救火盗马逃出。正待命人分头拦截,忽见后山火起,人又逃回,贼党中恰有两个会用绳圈的能手,原是关外马贩子出身,所用套索绳圈百发百中,弟兄二人一名史鸿,一名史清。因听文珠骑马逃回,正各拿了绳圈打算沿崖抄近路追去。一见人马跑回,正好迎上,冷不防当头罩下,同时埋伏谷口的贼党见文珠身后己成火弄。归路已断,也想迎头堵截,抢将进来飞索套马。两下不约而同,都是又快又准。
      这时风狂火猛,轰轰乱响,加上树木烧裂的爆音,远近嘈成一片。文珠前有强敌,后有烈火,又是心慌意乱,只顾盘算突围之策,没想到上面敌人暗算,那马跑得又急,等到闻得头上风生和绳圈影子,连人带马已被擒住绊倒,离鞍而起。最气人是腰间宝剑本甚锋利,这类绳圈原可切断,无奈骤出不意,剑拔得晚了一步,剑未拔出,连手也被套紧。正在愤恨喝骂,忽见侧面走来一个身材高大。貌相狞恶的凶僧,到了面前,哈哈笑道:“你就是夜明珠么?我有两个好友俱都想你。我知你落到刘家,命人往请,竟说人还未到。我知刘氏弟兄不顾朋友义气,二次命我徒弟前往警告,走出不远便遇野烧,送了性命。我虽不是真正佛门弟子,荤酒杀人无所不为,但我人最爽快,自知呆大黑粗,讨不得娘儿们的喜欢,我也认定女人全是起祸根苗,越好看的越糟。你对我只管放心,不过我那两个朋友全都爱你,又都和我有交情,我想一个娘们如何能嫁两人,方才想起主意,谁先到手,便是谁的。本定明日请你来此,由你挑选,无奈内中一个太好女色,一听你在刘家,强要赶去试上一下,怎么劝他也是不听。我知刘氏弟兄并非好惹,他孤身前往,人还未回,你却乘机逃走,其中必有原因。你如自己上门,固应以客礼相待,现我强二弟还未回来,就许受了刘家暗算,如我料中,决不甘休。还有另外一个想你的人,曾费不少心机,并还来信向我重托,不能放走,说不得只好委屈些时,等这两个爱你的人来此,你只答应肯嫁他们,不是我的嫂子,也是我的弟妹,那时再向你赔罪不迟。”说罢,。便命把文珠绑紧,送往洞中,多加绳索,绑在平日打人的石条之上。
      文珠始而急怒攻心,几乎晕死,及听这等说法,方想询问所说两人是谁,继一想此时咒骂徒自取辱,只得任其所为。凶僧说完便走,文珠被人抬往洞内,半卧在一个尺许粗细的石条之上,再加上几道粗索。人去以后,暗中用力一挣,觉着绑绳十分坚韧,除非快刀宝剑休想挣脱。盗党似知文珠武功不是寻常,套索并未取下,竟连宝剑镖囊一齐缠紧,自知身陷绝境,除却黑衣人二次赶来暗助,凶多吉少。侧顾洞口只有两贼防守,心想:“此时庙中僧徒贼党忙着救火,防守的人甚少,黑衣人如知我被困在此,必来解救。并且行时曾说有人暗助之言。除他以外,还有何人?此人武功高得出奇,从所未见,何故对我如此出力?如说为色讨好,见面神情又不应那么冷淡。莫非姓李少年对我情痴,知我此行危机四伏,自己尾随暗中救护不算,又把这类高人请了出来?起初疑他不是好人,此时回忆前情,泰山盗党如是对方诡计,怎会沿途均有伤亡?只奇怪辛良明是昨夜盗党之一,怎会掉头与之一路?”好生不解。再一想:“方才被困刘家石牢之内,辛良曾带长幼二人欲来解救,只为胸有成见,对他答话难堪,跟着黑衣人便赶了来。既然屡次出力助我脱险,又知弥陀寺凶僧厉害,为何又不顾而去?万一这几个救星全是一路,事后谈起,误认我恩将仇报不知好歹,就此负气不管,身落贼手,遭了污辱,由此身败名裂,岂不冤枉?”
      正在回忆前情,心乱如麻,苦盼救星不来,愁急万分。忽听门外又来一贼,与前二贼交谈,大意是说,淫贼一枝花强飞因听夜明珠美貌,起了淫心,仗着所用迷魂香中人必倒,欲乘刘家忙于救火之际偷入内寨,将人迷倒,奸淫之后,解醒过来。如肯从顺,一同回庙成婚;否则,照他惯例,先好后杀。不料夜明珠不曾寻见,正赶刘二婆娘因把夜明珠困入石牢之后回房洗澡,被他撞上,用迷香把人迷倒,还杀了一个”厂头。正在奸淫,不知怎的,被另一人暗用迷香迷倒在婆娘身上。刘二见风向相反,火路又断了两条,知已无害,回房安息,见状大怒。初意和好夫本要全杀,后来发现死的丫头,男女二人又都昏迷不醒,这才看出中了迷药。跟着又听人报石牢锁断,夜明珠被人救走。因强飞虽在庙中久住,平日不见外人,刘氏弟兄新近才有耳闻,当时把他脚筋挑断,费了许多事才用解药救醒,非刑拷打,死去活来好几次,始终不肯连累凶僧,只说背人所为。
      刘氏弟兄自是恨毒,把强飞打得体无完肤,倒吊石牢之内,却不杀死,一面命人来向凶僧责问。凶僧人最粗野狂做,不知强飞已是受尽惨刑,九死一生,一听被擒,先自情急,竟把事情揽在身上,说刘氏弟兄擒到夜明珠,偏说假话,相托未见,毫无义气,为此才命强飞往探,想把夜明珠寻到,向其理论。是好的,把他放回,定日一分高下。来人听完,才把强飞采花经过说出,凶僧越发羞恼成怒,如非来人答话巧妙,善用激将之言,几乎当时杀死。就这样,也把耳朵削掉,带了记号回去。如今双方已然破脸,也许天明前后便有一场恶斗。并说凶憎和淫贼生死之交,因事由夜明珠而起,大为愤怒,只等雨下火灭,或是风势转小,便要把夜明珠捉去,给她一个厉害等语。文珠才知刘氏弟兄果是阴谋,害人害己,听去虽觉快意,身落虎口,更是可虑。耳听二贼互说天明将近,救星久不见到,分明对方心冷,早晚必受凶僧凌辱,死活都难,正自优急。忽听门外“嗳”
      得一声,和人倒地之声,跟着跑进一人,就着洞中油灯一看,来人正是穷追自己的姓李少年。灯光昏暗,洞中地大,堆着好些怪石粮袋,匆匆走入,自看不真。被绑之处隐僻黑暗,前面又有石头挡住,由外望内更难发现。少年东张西望,满脸惶急之容,知为救己而来,两次想要开口,均因平日性做,先在石牢又向辛良等三人说了极难堪的满话,骂得对方分文不值,如今落在危难之中向人救援,怎好意思?欲言又止。
      来人正是李善,先听柳青说完,寻到辛良,别了潘宏,便朝文珠去路追赶下来。因听辛柳二人说文珠牢中答话可恨,心甚不快,本不似以前心热,只想追出一段,发现文珠出了险地,避开弥陀寺一面,便各回店,明日仍由文珠去路起身,遇上危难,仍就帮她,但不再为注重,也不与之相见。辛良回顾四外无人,悄告李善,昨夜小老头正是泰山所遇黑衣大侠,因所穿藤鞋形制奇特,与泰山所见相同,便留了心。方才文珠遇救逃出贼寨之后,黑衣人重又赶回,忙抢上前相见。辛良原是心细机警,知道文珠多不好,李善已人情网,决不肯视死不救;到了外面,便拉着潘、柳二人商计,想把牢锁打开,再行退出,逃否听便,总算把心尽到,以便回复李善。柳青还不愿意,正争论间,忽然云破月来,发现地面上有人头影子一闪,暗中偷视,身旁不远假山石上站有两人,正在低声说话,内中一个背向自己的正与泰山黑衣人一般打扮,便和潘、柳二人打手势,改变口风,假作负气,一同前行。到一山石后面隐身回顾,黑衣人已往牢中驰去,只看到一个背影,另一个头蒙纱巾似一女子,已然不见,疑是同入牢内救人,忙换地方藏起。
      一会,便见黑衣人带了文珠跑过。辛良见那山石颇高,可看墙外,一同上去藏起,又见黑衣人匆匆赶回\前往盗马,同时发现淫贼踪迹。柳青早听人说过淫贼一枝花的来历,想起祖父前年曾说,门人子女无论何人遇见淫贼,必须杀死除害,不可放过,并还分了一些专破各种迷香的解药,行时无意之中带了一小瓶解药在身上,竟会无意之中不期而遇。当时便告辛良,说有一要事,匆匆追去。潘宏恐其年幼无知,胆大惹事,尾随在后。
      辛良不知李善业已暗中赶来,觉着黑衣人难得遇到,意欲拦路相见;又想,潘宏同往,当可无事,便未随去。等其走过,突然出现,黑衣人见他如此机警灵巧,笑说:“李善已来。文珠此行稍一疏忽必与凶僧路遇,可告李善,好人须做到底,不可半途而废。”
      又夸奖了辛良几句,姓名面目仍未吐露,便自拉马走去。
      辛良说完前事,李善心情本来矛盾,闻言更可借口,便不听柳青的劝,一同向前急追。正走之间,猛瞥见文珠那匹爱马由远方树林中狂窜出来,人却不在马上,料知文珠出事,由不得情急起来。三人都不认路,又须避开两处贼党耳目,好容易绕近庙旁,忽又为火所阻,无法再进。柳青力言:“此时到处皆火,风向略转,或遇旋风吹来的火星,当时燃烧起来。这等乱闯实是危险。好在刘家二贼远未警觉,文珠如其遇险,必在弥陀寺一面,在老贼黑天雁未来以前,至多被人擒住,决不妨事。这类不知好歹的女人吃一点苦也是应该,何必如此心忙?”李善因柳青年纪虽轻,武功甚高,将门之子,颇有见解,所说也颇有理,文珠这等对人难怪不平,强笑道:“老弟不必多心,愚兄一则受人之托,欲罢不能;再则浦女侠对我疑心,无非误会我是浮浪少年、纨挎恶少,就此袖手,反道我所求无望,坐食前言。不如好人做到底,助她平安到达。脱险之后,再不顾而去,使其有些回味,知道李某并非如她所料,岂不是好?”柳青还未及答,忽听道旁崖顶上有一少女低声笑道:“此话果然不差,我也爱惜此女,她被凶僧擒住困人后洞,现留给你做好人。可由右侧崖坡上去,再往左转,越过一条山沟便可寻到。我暗中助你成功便了。”李善忙问:“侠女贵姓?”辛良、柳青已往崖顶援上。那崖离地约四五丈,并不甚高,二人轻功又好,到顶一看,崖上乱石错列,哪有人影?李善也相继援了上去。辛良料是黑衣人的同伴,便照所说走去,果然相隔颇近,只有一条火刚烧完的山沟,翻越过去就是弥陀寺后山一带。
      三人均是初来,先只看出那土山与先前遥望所见相同,还拿不准山前是否弥陀寺。
      事有凑巧,正走之间,忽见前面两个短衣僧徒抬一死人走来,忙藏石后,等其走过,突然扑倒,擒住一问,得知此庙以前清规甚严,自从凶僧法朗来此占据,原有和尚死走逃亡。法朗召集徒党,全数落发,全是江洋大盗借此隐身,真正出家的并无一个。常时出外打劫,杀人甚多。近年又来了一个淫贼,更是如虎生翼,无恶不作,一面供出文珠被擒经过,所抬尸首便是方才被马踢死的贼党,奉命掩埋等语。辛、柳二人间完经过,本想杀死,被李善阻住。辛良笑说:“这类恶贼留着害人,恩主心慈,不忍杀死,待我给他点了穴道,再绑树上,以免后患。此后只一跑动,便气喘汗流,再做本行是无望了。”
      说时李善问出文珠被困之所,已自惶急,不等把人绑好便往前跑。刚过山顶。发现前面还有一座小山,山下有洞,洞旁立着二贼,前面草树山石皆无,只洞旁不远有一峰崖,知一现身必被发现。虽然相隔尚近,如用暗器去打,除非双镖同发全数打死,只有一个活的,贼党立被惊动。文珠武功不弱,尚且被擒,贼党人多势强,休说孤身一人,便辛、柳二人赶来也非敌手。
      正打不起主意,情急之下,方想乘着二贼回身之际,冷不防冲将下去,先用钢镖打死一个,人也冲到,再把另一个斫翻,只要洞中无人,贼党均在前面救火,便有成功之望。猛瞥见斜刺里飞射出一串寒星,二贼共只“嗳”了半声便各倒地。定睛一看,原来洞左崖石后面有一蒙面青衣少女,身量不高,朝自己正打手势,意似人在洞内,速往解救。忙即驰下,入洞一看,那洞又高又大,到处堆着粮袋,还有好些原有石堆和各种杂物,凌乱不堪。洞顶虽悬着一盏大油灯,光影昏黄,阴森森暗沉沉的。外面月光甚明,骤人暗处更看不真,心中惶急,忍不住喊了一声:“浦侠女你在何处?再不随我出险就来不及了。”文珠正不好意思开口,闻言把脸侧向里面,故作未见,微微“嘤”了一声。
      李善正想朝前洞寻去,循声赶去,见文珠被绑石条凳上,前面还有山石杂物挡住,只近头尺许空隙,忙用宝剑割断绑索,把人放起。文珠被绑多时,手已发麻。李善先恐误会,又恐误伤,只将绑扣挑开,不曾伸手。后见绑索层层捆扎,文珠自解似乎为难,低说:
      “我不是浦侠女所料那样人,可要我来代解?”文珠闻言自是惭愧。李善见她低头未答,试探着把几层活扣全行解开,下余绑索已早挑断。文珠先把手搓了几下,抬了抬腿,觉着甚痛,低声笑说:“多蒙李兄相助。贵友黑衣人现在何处?”李善答说:“这位黑衣大侠屡次暗中出力,始终不知他的姓名来历。此公宛如神龙见首,行踪飘忽,不可踪迹。
      此外还有一位蒙面侠女令人可感可佩,如不是她指点,事情还无如此容易。此非善地,请快走吧。”
      文珠先后被绑了一个多时辰,贼党知她武功甚好,绑得极紧,此时周身酸麻,手足更甚,如换常人,早已无法站起,文珠武功虽好,也禁不住,不好意思说自己行走不快,只得咬牙随同前行。不料血脉还未舒畅,心又发慌,刚走出洞,一不留神,被地上山石绊了一下,几乎跌倒。二人原是且谈且行,李善见文珠走得不快,耳听贼党说笑之声由前面隐隐传来,心正发慌。想要催快,不料文珠身子一歪,竟往怀内横倒过来。恐其跌倒,心中越急,连忙伸手抱住,觉着软玉满怀,由鬓脚间传来一股幽香,心方一荡,猛想起此举孟浪,忙又扶住,把身离开。文珠先因李善抱持颇紧,心方有些不快,对方手已松开,刚朝李善妙目含嗔看了一眼,忽想起此是自己跌倒,事出无心,如何怪人?又猛觉左腿好似转筋,又酸又麻,又胀又痛,不能举步。这才想起方才连马跌倒,曾在山石上撞了一下,后被贼党绑紧,一直不曾理会,一腿已伤,如何行路?耳听贼党笑语之声渐近,似由前洞传来;再看李善手虽松开,因见自己站立不稳,又不再往前走,月光之下神情甚是惶急,双手微张,似恐自己再跌,又防怪他神气,暗忖:“此人颇是志诚,怎么也比落入贼党手内要强得多。”心念一动,脱口说道:“我左腿受伤,已难行动。”
      底下的话还未出口,洞中人声已更隔近。
      李善看出文珠没有怪他之意,心中一定,暗忖:“此时救人要紧,方才主意打定,只把人护送到达便即分手,不与再见,心迹久而自明,有何顾忌?”忙道:“贼党就要追到,事贵从权,幸勿见疑。”说罢,不俟答言,便把身子背朝文珠蹲下去。文珠还在迟疑,忽听洞中凶僧大喝:“将那该死的婆娘抓来!”知道不妙,又见李善侧眼回顾,状更惶急,宝剑已然拔出,并无勉强之意,暗忖:“此人果然不差。”只得低声说了“多谢”二字,身子往前一扑,双腿一蜷。李善立用左手回托文珠双膝,往对面山顶驰去,晃眼到达。方幸贼党未追,忽听洞中人声哗噪,知已发现,且喜山顶已然越过,未被看出,连忙向前急驰。刚跑人来路树林之中,耳听贼党呐喊与咒骂之声,回顾来路山顶已有两贼跑上,正在东张西望。因那树林背着月光,未被发现,由内望外,却甚真切。
      两下相隔不远,李善恐被追上,只得穿林而逃。文珠见他一手托住自己双膝,一手握剑,准备迎敌,似颇费劲,附耳低语道:“你将宝剑交我,我此时手已活动,只是腿痛,如有贼来还能抵挡一阵。”头一句,李善不曾听清,只觉耳边痒酥酥的,莺声呖呖,香泽微闻,忙问:“浦侠女你说什么?”口中说话,把头微偏,无意中和文珠的樱口碰了一下,正觉温香凉滑,从所未经,背上又似轻盈盈驮着一条软玉。八月间的天气,秋衣单薄,只觉柔肌温软,舒适非常;再一耳鬓厮磨,吐气如兰,由不得周身发烧,心头怦怦跳动。忙把心神镇住,二次把话听明,心想:“我并不累,也许这样背法她不舒服。”
      立把手中宝剑递过,回手过去,双手托着文珠两条玉腿,脚不停步顺坡而下。经此一来,果然省力得多,贼党又未追来,方才所擒两贼已被绑向树上,业已走过,辛、柳二人不知何往,心中奇怪,暗忖:“他二人如若在此,也好接应,为何不见?”
      当夜天色原被烈火冲开,此时相隔天明不远,月影西斜中,天空中布满浮云,光景时明时暗,颇有雨意。总算贼党救火得法,前面又有河沟,风势一止,火已不再蔓延,只是一些着火的树木仍在焚烧,比起方才己好得多。李善下坡以后,索性由火场踏着余烬,径由庙前出口逃走固是无妨;便往回路,此时两处贼党忙了一夜,又各有事,一早还要准备应付同党火并,门前一带素无外人经过,只由贼寨后面绕出一二里路也可无事。
      李善和文珠毕竟道路不熟,一不留神,走入一条山沟之内。初意这条路径地势隐僻,由坡上下望似可遥通官道,互一商量,李善自听文珠的话。没想到那条山沟正与土山斜对,贼党只有一人在上便可望见。等到跑进沟内,回顾来路山顶和洞前一带站着几个短衣贼党,方觉不妙,想要掩藏,已自无及。耳听众贼呐喊喝骂之声,内中一贼手指自己这面正发号令,余贼己纷纷赶下,有几个武功高的竟由崖上攀援下纵,来势更快。再一回顾,贼党竟分好几路追来,已快涌入谷口,跟着又听远远钟声锽锽,乱打不已,心疑凶僧召集徒党大举追赶。
      方自愁急,忽见四名贼党各持刀枪喝骂追来。文珠见状忙道:“李兄,蒙你相助,深感大德。你背着一人,早晚必被追上,这等走法终逃不脱。不如放我下地一同对敌,拼得过更好,如其寡不敌众,你可先逃,免得一同受害。”李善自是不肯,依然背了文珠拼命前奔。耳听文珠连催放下,贼党喊杀之声渐近,人数好似又多了几个,心更惊惶;又恐文珠自己跳下,带着腿伤与敌拼命,正想匀出一手去抱文珠纤腰,文珠已纵身跃下,耳听“暖呀”一声,大惊回头,文珠腿伤未愈,纵时用力稍猛,几乎跌倒,赶忙扶住。
      贼党前后七人已喊杀追来,相隔不过三数丈远近。文珠一手扶着李善肩膀,怒道:“李兄寡不敌众,还不快走?”说时腰间弩筒已早取下,扬手便是一点寒星,朝当头一贼打去。李善见状提醒,刚把钢镖取出,待往外打,文珠头一箭已自打中来贼面门,跟着又是两点寒星飞出,心方一喜。月影朦胧中,耳听崖上连声大喝,骤出不意,心方一惊,觉出耳音甚熟,同时瞥见两边崖上各有寒光飞坠朝群贼打去,除当头一贼被文珠一箭打穿脑骨倒地身死外,这七八点寒星飞射之处,又有四贼死于非命,一贼也带了伤,和另一贼正往回逃,忽见一条人影带着一道寒光由左崖飞坠,只听二贼惊呼怒吼之声,寒光过处,应声而倒。一个连肩带头被来人斩断,滚出老远,鲜血喷了一地。另一贼只怒吼半声,便随人影仰跌,也未看出怎么死的。认出来人正是前见青衣蒙面少女,左崖还有两人纵下,正是柳、辛二人,不禁狂喜,忙喊:“侠女留步,请来相见,容我一言!”
      青衣少女连理也未理,杀完二贼,飞身一跃,已上了右崖,更不再见。
      辛、柳二人迎面赶来,柳青见面说道:“李兄快走,今夜之事已可无害。双雄寨贼党刘氏兄弟因愤淫贼采花,认为奇耻大辱,现将淫贼钉了门神,来与凶僧论理火并,全寨贼党差不多倾巢而出。凶僧闻得警报,方才鸣钟聚众准备厮杀,一面分人来追,不料全被那位青衣侠女和我二人杀死。这七个均非弱手,凶僧决想不到,尤其那位青衣蒙面女侠竟是黑衣人的至亲。方才我和辛兄绑完二贼,想往接应,她忽迎头走来,说凶僧和众贼党正在庙前防火,李兄必能成功。即使被擒,凶僧人虽横恶,却有信实,对于华山弟兄最是敬畏,一见那面信旗必不敢犯,就被擒住也可无事。但这两起贼党实是行旅大害,难得黑衣人在此,李兄又有这面信旗,正可借此将他除去。说罢,便引我们退往山下埋伏。不料李兄走错了路,众贼发现追来,只得绕道赶来将贼杀死。事前曾对我说,淫贼采花将刘氏兄弟激怒,凶僧受过淫贼救命之恩,见他身遭恶报,被人钉在木板之上,宛转哀号,生死两难,欲为报仇,两下必有一场恶斗。双方近年恶迹已被黑衣人查访明白,决为人民除害,将刘家这两个残害良民坐地分赃的土豪恶霸一齐杀死,只等双方胜败一分,便要出场。我们正好择一高地,隔岸观火,看个热闹。”李善方答:“浦侠女受伤不能走动,她那匹马不知现在何处,这等热闹不看也罢。”辛良悄声说道:“这位黑衣大侠分明是令那位女侠示意,既出此言,必有原因。”文珠插口说道:“这位姊姊真个飞仙剑侠一流,能借此一见,实是幸事。黑衣大侠更是恩人,我们只要藏处稍好,当可无事。再者妹子此时腿伤更重,寸步难行,再由李兄背走也实难安。”李善见文珠也是这等说法,只得应了,当下便由辛、柳二人在前引路,观察形势,李善仍背文珠随在后面一同觅路。

    第 七 回
    宛转发金针 恸彼孤鸾拼并命  殷勤将素手 惊予劳燕惜分飞

    刚绕往庙旁不远山崖之上,便见晓色微明中双雄寨那面贼党已刀枪并举,列队走来,刘氏弟兄当头领导,群贼随后,为数不下七八十人。弥陀寺这面凶僧也率徒众同立庙墙树林之外,列阵相待。一会走近,刘氏弟兄到了坡前野火烧残的广场之上,便向凶僧厉声喝问了几句,往左一闪,立有四名贼党抬着一个门板,斜立地上,上面钉着一个赤身露体的淫贼,周身皮肉已成稀烂,遍体鳞伤,血污狼藉,手脚均有长钉钉住,疼得周身乱抖,人却不曾死去。凶僧一见大怒,率众飞驰而下,暴跳如雷。刘氏弟兄把手一挥,贼党立将木板搭走。凶僧见淫贼惨状,人未近前,扬手一飞钹,想将人打死,免得活受;不料对方早有防备,一面忙把木板撤退,内中一贼扬手一铁棍把钹挡开,玱的一声斜飞出去两三丈远近,落向地上,滚出老远。凶僧共有一十八面飞钹,见淫贼被人搭走,越发怒火中烧,一钹不中,又将下余十七面飞钹似穿花峡蝶一般上下翻飞,映着刚出山的微弱阳光,黄光闪闪,电旋星飞,朝对面敌人打去。刘氏弟兄原知凶僧难斗,尤其飞钹厉害,这类奇耻大辱又不能不报,虽然横心来此拼命,但较刁猾,不似凶僧粗野,上来便故意激怒,引逗凶僧飞钹出手,再由自己和几个本领高而又手疾眼快的同党暗中戒备。
      一见凶僧中计,飞钹出手,连片飞来,各照预计,手持刀枪棍棒连挑带挡,只听一片地琅琅金铁交鸣之声,满空黄光飞舞,滚落一地,那十几面飞钹全被磕飞打歪斜滚出去。
      就这样,双雄寨这面仍有三人闪避不及,两个把肩头斫碎,一个把头皮削去,倒地身死。
      凶僧徒党中也有眼亮机警的人,见刘氏弟兄当头喝骂了几句便全散开,便知其中有诈,忙即赶下,想要劝阻,凶僧心急手快,十八面飞钹已只剩了两面,闻言也自警觉,再见地上飞钹已被敌人纷纷抢拾了去,越知中计,怒吼一声,手持两柄厚背板刀往下杀去。刘氏弟兄正要对方混战,一声号令,合围齐上,凶僧这面贼党也自喊杀下来。双方当时打在一起,内中一个短衣贼党见淫贼被人抬回原路,相隔十好几丈,意欲赶去杀死,免受痛苦;不料对方早有防备,还未赶到便被暗器打死。刘氏弟兄同来的全是一些好手,打了顿饭光景,弥陀寺这面死伤了十好几个,只凶僧一人力猛刀沉,人不能近。一见同党好些伤亡,自己又被刘氏弟兄和几个得力同党绊住。始而干看着生气,后见死伤越多,刘氏弟兄更因此是强敌,恐留后患,用心十分狠毒,早安排得有人,一见凶僧这面有人受伤,便由几个专打落水狗、埋伏在旁的同党抢上前去将受伤的人杀死,以致连受伤的也十九难于活命,越看越有气,怒吼一声,朝前猛冲,也不再和敌人相持,手中两把厚背板刀泼风也似闯入敌人丛中乱杀起来。双雄寨这面贼党虽然多是能手,但非凶僧之敌,不是一照面便被劈死,便是手中兵器被凶僧一刀磕飞,纵逃稍迟立时送命,只一遇上不死必伤。凶僧手中双刀舞起一片寒光,所到之处如人无人之境,勇不可当,群贼当时一阵大乱,不消片刻,也是尸横满地。弥陀寺这面勇气大增,再一分头追杀受伤逃人,也是心狠手黑,只被迫上,便难活命。
      刘氏弟兄原因凶僧猛恶非常,一身硬功,刀斫不入,这一对敌便是存亡生死关头,来时曾经熟计,知其本领虽高,人却粗野,意欲由自己和几个好手先用车轮战法分班引逗围困,不与力拼,一面分人去杀对方僧徒;等到敌人徒党死亡殆尽,凶僧也久战疲劳,然后大举合攻,一面再用暗器去打五官要穴。眼看敌人死伤相继,成功有望,不料凶僧激发怒火,舍了原来诸敌,冲入人丛之中乱杀一阵,同来贼党纷纷伤亡。凶僧和疯了一般,简直不顾身后,往来冲突,见人就斫,一个招架不住便被斫死,有时连人劈成两片,鲜血肠肝狼藉满地。偶然被人追上,无论刀斫棍打全不在意,一个不巧,凶僧回刀斫来,闪避稍迟,至少虎口震裂,膀臂酸麻,差一点连兵器也震脱了手。只管人多,仍不敢与之硬拼,只是此进彼退,分头引逗,刚保得一会平妥,僧徒只有一人倒地,又复怒发如狂,飞身纵去,持刀乱斫,不杀伤一两个,一任后面喊杀咒骂,理多不理。杀到日头高起,刘氏弟兄所带七八十个同党已杀死了一半,对面僧徒贼党死得更多,只剩十来个好手尚在混战。表面看去凶僧这面人少,实则所剩全是劲敌,凶僧更似一头猛虎,纵跃如飞,越杀越勇。日光之下,只见一团寒光闪电在场中滚来滚去。
      又打了一会,李善等四人见群贼恶斗方酣,看出双方已是势不两立,决不会再顾自己,渐渐胆大。头一个柳青先由树后走出,辛良也被喊去。李善见文珠腿伤未愈,那一双胫附丰妍、底平指敛的双足,罗袜上面已染泥污,盘坐树后,不时抚摸痛腿,面有愁容,知其坐得不甚舒服。见柳、辛二人坐在前面山石上观斗,贼党竟无一人在意,双方争杀也更猛烈,料知无事,笑说:“浦侠女可要坐向前面,免得腿麻?”文珠见李善始终随定身旁,全神贯注在自己身上,偶朝前面战场看上两眼,目光又复侧转,面有愁容,知其关心甚切,也颇感激。在地上坐了一阵,觉着伤处肿痛,盘坐一久,越发难耐,心又恨毒这两起贼党,早想移坐树外山石之上,无奈腿痛酸麻,起立艰难,只得忍住;闻言暗忖:“此时难以行动,即便那马寻来,也须此人扶持才能上去,方才又被背了一路,何必再拘什小节,多受苦痛?还有这两起贼党万分可恶,此时正好看他自相残杀,稍出恶气。好在下面恶斗方酣,成了死敌,不会再寻自己晦气,即便剩下几个望见赶来,这里居高临下,形势绝佳,凭自己的连珠飞弩也能打死几个,何况还有三个能手相助,他又持有华山弟兄信符,黑衣大侠与青衣少女又在暗中隐藏,待机还要出场,怕他何来?”
      心念一转,回眸笑答:“也好。”
      李善见她明眸皓齿,微笑嫣然,阳光斜照,宛如朝霞和雪,明艳绝伦,又带着两分病容,越显得丰神娇媚,动人怜爱。方想开口,文珠纤纤玉手已自递过,李善连忙接住,觉着玉肌凉滑,握在手里柔若无骨,暗忖:“此是一个金戈铁马、纵横江湖的巾帼英雄,那好武功的人,偏生得如此妖艳温柔,可见绝代佳人丽质天生,不是寻常庸脂俗粉所能比拟。”心中寻思,望着那肤如凝脂、又白又细、春葱也似的玉手正在出神,文珠已就势盈盈起立,见他低头沉吟,笑说:“李兄我真亏你。”李善也未听清,闻言把头一抬,双方目光正对,见文珠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正注自己,出生以来和女子这等亲近尚是初次,又是平日刻骨相思的心上人,由不得心跳脸红,接口说道:“凶僧实是可恶,只等浦侠女坐好,再看一会,我便赶往战场,好歹也将此贼除去。”文珠知其会错了意,因见自己痛恨凶僧,如非志在保卫,早已上前,无意之中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再见对方立在身旁,英姿飒爽,面如冠玉,比起中元观渡仪表还要英俊,人又老成,稍微亲近,便自脸红,不由生出好感,闻言微嗔道:“凶僧狗贼固是可恨,我已蒙你扶持,好人还要做到底呢。坐山观虎斗还有多妙,两面都非善类,你去算是帮谁呢?”李善不知文珠恐凶僧武功太强,不愿他前往涉险,故意如此说法,慌道:“我是想等双方打得差不多时再去,既然这样,将来报仇也好。”文珠见他脸涨通红,笑道:“你满口侠女侠女的,也大刺耳,请改兄妹相称不是好么?”
      李善闻言自合心意,互询年岁,文珠竟比李善长了三四岁,忙即改呼“姊姊”。文珠见他握着自己的手尚未移动,故意把秀眉一皱,微微“嗳”了一声。李善见她疼痛神情,忙道:“我真该死,只顾说话,还忘了扶姊姊到前边去坐呢。”文珠笑答:“我盘坐得太久,稍立一会反倒好些,不知坐下如何?”李善方说:“自然坐下好些。先前盘腿,姊姊南方人自是不惯。”文珠忽把手一撤,李善以为把握太久,误认有了反感,正自脸红心慌,文珠一条手臂已搭向自己肩上,回首笑道:“我左脚已难移动,这样好走一点。”李善才知用意,情不自禁回手扶着纤腰,缓步向前走去。那山石离树尚有两丈来远,柳、辛二人见群贼火并,自相残杀,武功又都不弱,看得兴高采烈,无一回顾。
      李善和心上人扶抱而行,玉肩相并,偶然回首,笑语之间时闻幽香,由不得心神陶醉,把以前所打主意全都抛向九霄云外,恨不能就此下去,不要走到才好。无如欢娱苦短,为路不多,一会仍自走到,先扶文珠坐定,方幸辛、柳二人不曾看见自己和文珠亲密之态。
      忽听柳青笑呼道:“庙中火起,这一下连贼巢也被烧光了!”文珠也在称快,朝前一看,果然庙中火起,跟着便见一个小和尚如飞跑出,站在山坡上跳脚高呼,大意是说,粮仓被焚,还死了两个师兄,所藏金银财物被敌人劫走,前追夜明珠的七人也全被杀等语。因是顺风,听得颇清,满拟凶僧定必率众回援,不料凶僧闻报竟未在意,哈哈狂笑道:“这算什么,今日不把这班无耻猪狗杀个精光,誓不为人!”边说边把双刀舞动,四下冲杀,对面贼党又死了好几个。刘氏兄弟拿他无法,又不敢与之硬斗,只得一面仍用前法应战,一面吩咐群贼乱发暗器,不要隔近。谁知这下余十几个敌人全是好手,又有凶僧这个煞神不时左纵右跃,往来冲杀,稍一挨近,不死必带重伤,暗器多被对方打落,偶有两次打中凶僧身上,全都反震落地,并未受伤。
      刘旺毕竟年轻气盛,见同党纷纷伤亡,激发怒火,再一想起妻子被淫贼奸淫的仇恨,忽然心横,怒喝:“秃驴我和你拼了!”话未说完,已率三个得力同党赶杀上去。本意想等凶僧回顾,再用暗器试他一下,哪知凶僧由黎明起猛斗到了傍午,自觉上来大猛,气力渐差,同党徒弟死了好许多,久战之余敌人越来越狡猾,一味闪避引逗,刘氏弟兄和几个好手更是灵活,一个未伤,恨到极点,早就打好主意,拼着性命不要,也把刘氏兄弟和这几个强敌除去,为死的徒党报仇泄恨。正苦敌人纵跃轻快无法下手,一见刘旺怒吼追来,正合心意,料定敌人仍是老套,自己只一回身,必用暗器打来,一面纵身逃避,自己多大本领也难施展,不犯点险决难成功,故意向前冲杀,先不回头,暗中留神查听身后敌人动静。凶僧人虽粗野,武功极高,纵跃也极轻快,所练罗汉刀共有五百零一招,以前曾下十年苦功,至今仍是童身,刀法精纯,变化无穷,惯用险招。只为心粗气暴,上来打错了主意,空自纵横追杀,暴跳了一阵,敌人一个未伤,气力已然见短,方始警觉,知道此举只是徒劳,结果必为所算,刚一变计,敌人已由身后追来。
      刘旺不知死星照命,恶贯满盈,也和凶僧一样心理,觉着打了一早晨,虽因处处取巧,仍是通体汗流,渐觉疲劳,凶僧始终那么勇猛,心想自己原意是用车轮合围战法,引逗对方精疲力竭,同党伤亡殆尽,剩下一人,多大本领也必倒地,不料凶僧如此凶野,不特精力未衰,自己这面同党反有多半被杀,下余敌人虽只十来个,均是劲敌。如无凶僧,还可获胜;因有这个凶神无人能敌,只一杀到面前便须纵避,近个把时辰闹得众同党全都具有戒心,往往手忙脚乱,再斗下去,不特难望得胜,一个不巧还要把命送掉,岂不冤枉?仇恨又深,双方势不两立,除却冒险一拼,更无善策,想到这里,便追过来。
      见凶僧不曾回顾,一味追杀贼党,还自心喜,忙即住了喝骂,想用声东击西之策,由一同党左边喝骂,并发暗器引逗,等到贼人回身,自己立由右面抢前,去射耳孔致命之处。
      自恃轻功,紧随凶僧后面,相隔也就数尺光景。正朝另外两个得力同党挥手发令,命其绕往前面,冷不防备用晴器去打凶僧五官要穴,忽听一声狂笑,呼的一声,一条长大人影带着两道寒光已横过来,喊声“不好”,忙用脚跟着地,倒纵回去,百忙中还想就势杀敌,纵时左手刀往上一架,右手两枝铜镖已朝凶僧迎面打到,谁知势已无及,只听玱玱两声,脚底一痛,身子一飘,两腿已被凶僧齐腿骨斫断,两条断腿桩落向地上,自支不住,当时奇痛攻心,仰跌在地;同时所发两镖又被凶僧用刀背猛力一挡,反震回来,无巧不巧正打在左眼之上,眼眶当时打碎,两处重伤,奇痛攻心,怒吼一声,就此痛晕死去。
      原来刘旺身法虽然轻巧,跑起路来脚不沾尘,无如凶僧多年苦功,耳目最灵,立意想要除他。先斗了两三个时辰,又是一味蛮干,不到敌人追急,刀已由后斫到,从不回身;时候一久,刘旺和为首诸贼见他老是这一套,极少更变,均笑凶僧虽有一身惊人武功,人太粗蠢,渐渐胆大起来,觉着不冒点险决难成功,只把凶僧杀死,立可大功告成,永除后患。谁知蠢人急了也有主意,武功根底又好,耳目分外灵敏,这未一次向前猛扑竟是假的,早在暗中留神,听准敌人飞驰带起来的风声已快临近,喝骂之声已止,料知必有诡计,暗骂:“不知死活的狗贼,休想活命!”因方才贼党朝他连发暗器,并还打中了好几件,仗着一身好功夫,虽未受伤,形势也是奇险。这次听出身后来敌有好几个,只有两人在旁喝骂,已和自己平行,却不上前,料是几下夹攻,暗放冷箭,身后那人也越追越近,忙使一个大鹏展翅,暗藏风贴落花扫败叶的解数,冷不防旋转身来,左手横刀护住面门,右手刀朝敌人横扫过去。凶僧生得虽然高大,但是力大身轻,刘旺来势又急,一任轻功多好也难抵御,身才纵起,刀已扫到,齐腿骨斩断,又吃凶僧回镖反击,中了一下重的,自难活命。
      下余三贼均是江洋大盗、刘氏弟兄死党,平日颇有名望,先见同党伤亡好几个人,对付一个凶僧丝毫不能取胜,也是愧愤交集,巴不得能够成功。内中一个武功最高,原定由左诱敌,追得较近,一见凶僧突然往右回身,料知刘旺凶多吉少,情急之下忙举手中纯铜仙人担用足平生之力照准凶僧右肩打去。本意想为刘旺解围,不料双方势子都是又猛又急,凶僧刀法精奇,刚反手一刀将刘旺双腿斫断,一听脑后风生,知道有人暗算,一个浪里翻身,右脚在地上微一点劲,连人带刀一同旋转就势回身,一刀斫去,那贼不料凶僧身法这等神速,随着先前一刀之势,反手横斫上来,情知不妙,想要纵避,如何能够,只听刀棍相触地琅一声,手中纯铜仙人担没有打中敌人,反吃这一刀回震过来,当时右臂酸麻,虎口震裂,再也把握不住,手中一松,左额先吃自家兵器打了一下重的,当时头破血流,慌不迭返身逃避。凶僧已追将过来,连肩带臂一刀斫下,把整个身子斩断了一小半,鲜血狂喷,尸横就地。
      刘挺和下余贼党见状自是愤急,同声怒吼,刀枪并举,想要上前拼命,忽听喝骂之声,回头一看,正是刘旺之妻飞来凤金针刘四姑,穿着一身短装,手持一柄三尺多长、上面附着两片鸟翅的奇怪兵刃,如飞赶到。一见丈夫被杀,残尸正由同党抢了退下,凶僧力斗群贼,势甚猖狂,也未哭喊,只把牙齿一挫,厉声喝道:“昨夜不该受人支使暗算夜明珠,今日的事乃是我夫妻的报应,我也无颜活于人世,待我与贼秃驴拼了!”刘挺和众贼党忙喝:“弟妹小心!”各自退下。浦文珠与刘四姑以前虽然相识,并不知道对方深浅。见她一到,群贼一齐退下,方想凶僧这样厉害,对面群贼并非庸手,合斗一人尚非其敌;女贼就算昨夜受了淫贼奸污来此拼命,也未必能够应付,如何容她一人上前,连个帮手都无?正和李善指点说笑,凶僧已被刘四姑喝住,随听说道:“你先不要动手,听我一言。”凶僧人虽狂傲,素来不喜女色,心想凭自己的威名,与一女子动手,胜之不武,再者对方无故受人奸污,丈夫又死,难怪情急拼命。因料交手必死,忽然动了善心,正喝:“婆娘速退,我那二弟虽然想把夜明珠擒回成亲,不该将你迷倒奸淫,但是刘氏弟兄心太狠毒,就不看我情面,将他杀死,也还说得过去;为何用尽非刑,又将他钉在门板之上抬来,扫我脸皮?我和刘氏弟兄不是他死,便是我亡,已然势不两立。
      你这小寡妇如再死我刀下,却是冤枉,趁早滚开!”四姑冷笑道:“我受淫贼奸污,丈夫又为报仇而死,并还伤了许多朋友,如何有脸为人?此来便想把话说明,求你给我一刀,死后好寻淫贼算账,你看如何?”说时,手持那上有凤翅的短银棍指着凶僧大声说话,比划不已。
      凶僧见她声容悲壮,越发引起同情,双方又是素识,计亿前情,实是淫贼不好,平日先奸后杀,伤人太多,遭此恶报,难怪人家痛恨,对方又是理直气壮,志在求死,未出一句恶言,满腔怒火无形中消去好些,加以打了半日,动作大猛,这一停歇渐觉力乏,也想就此缓气,无形中松懈下来。见对方拿着兵器指着自己连比带说,自恃本领,相隔又有好几尺还近,哪知厉害,丝毫不曾在意,反劝她道:“刘四姑,你武功品貌俱比人强,凭刘二也不配做你丈夫,死了再嫁一个。”口中话还未说完,耳听双方贼党在旁争斗,刀枪乱响,猛想起仇敌人多,自己这面只剩下八九人,如非武功高强,早非对手。
      本意今日还有两起同道好友要来,内中一起并与刘氏弟兄有仇,只要打到援兵到来,便可将双雄寨杀个鸡犬不留,不特报仇泄恨,夺回方才抢去的金银财货,并可把敌人多年聚敛的财产连同城堡据为己有,作一永久根基。便黑天雁随后赶到,夜明珠是他放跑,并还瞒着自己,才有今日之事,决不会再帮他。主意打好,贼婆娘忽然赶来,刘大和那几个死党全数退下,莫要上人的当,由婆娘把自己稳住,去向自己这面的人夹攻?他们本就寡不敌众,全仗自己往来接应,先颇顺手,眼看转败为胜,敌人忽然乖巧起来,不等追到,望影而逃,只一回身,又朝自己这面杀来,好猾异常。为首诸敌又都能手,自己一停手,敌人再加上几个狠的,岂不吃亏?
      凶僧心中一动,正待改口叫破,喝令“刘四姑速退,免得送死”,刚说到一个“免”
      字,刘四姑忽然怒喝:“贼秃驴,还我丈夫命来!”说时迟,那时快,四姑手中兵器名为双凤夺,前头凤翅和风口内藏有无数金针,共分有毒、无毒两种,对敌之际专打敌人五官要穴,见血必死,非有特制解药当时医救万无生理。昨夜四姑为淫贼强飞迷倒强奸,本就愧愤,后来问出,丈夫曾起误会,想把她和淫贼一齐杀死,越发气极。一任刘旺劝说,只推无脸见人,不肯同来,两下还吵了一阵。淫贼强飞也被四姑用上许多惨刑,凌虐了一阵,再把手足钉在门板之上,死去活来了好几次。刘旺因知凶僧厉害,庙中又有十几个武功高的同党,准知乃妻毒药金针能将凶僧和为首强敌除去,因怪自己不问情由便想连她和淫贼一齐杀死,毫无夫妻之情,怎么好说也是不去,答话反带讥嘲,不由羞恼成怒,也负了气,便和乃兄召集同党,想好计策与对敌方法。方始起身,又命潘宏带了几人前往庙中放火,意欲激怒凶僧,使其手忙脚乱,心躁气浮,以便乘隙暗算。只将此人合力除去,便可成功。上来又将凶僧十八面飞钹骗去了十六面,少掉好些危机。心正得意,打算功成回来和四姑反目出气,以为异日纳妾地步,不料凶僧虽被激得怒发如狂,手法丝毫不乱,又具长力,越杀越勇,终于把命送掉。
      四姑原因丈夫无情,全不念平日好处,虽然心冷,对于凶僧仍是痛恨,又料不是凶僧对手,打算二刘败退下来再行出手,显完本领,再和丈夫理论,稍有不合,便与分离。
      后来闻报双方死伤甚多,凶僧武勇非常,无人能敌,仍想丈夫求援再行出手。忽又听说表兄小刀手武清为敌所杀,方始激怒,把近年不轻使用的毒药金针装满凤翅之内,匆匆赶到,刘旺已被凶僧斫死,先后只差了不多一会,虽然丈夫薄幸,到底结发夫妻,不由悲愤填膺,抢上前去。因知凶僧刀沉力猛,一击不中,不死必伤,有心将其稳住,借着问答暗下毒手,一面准备退路,故意用双凤夺指着凶僧头脸连说带比,暗中察看神色,待机而发,就这样仍恐被其看破,不敢就动。后见刘挺领了同党退下,就势向残余同党进攻,凶僧正在二次发话,忽然改口怒喝,再不下手便失良机,忙把手上机簧一按,大蓬毒药金针暴雨一般随同口中喝骂之势照准凶僧头脸五官打去。
      凶僧死运当头,丝毫不曾防备。那双凤夺乃异人传授,四姑又用巧思,连次改制,每发十三针,中间七针专打人的双目五官等处,另外六针作一外圈,相随同发,离身丈许远近百发百中,外圈六针射处较宽。除非事前得知,用兵器护住头脸,或者不致全中。
      最厉害是一发接一发,先是九十一针分成七次,最末了一次风翅上银羽全开,又有百余针同时激射,专射头脸,万难躲避。何况凶僧虽听江湖上传说金针刘四姑的威名,一则双方平日貌合心违,不大来往,四姑人又机警,武功又高,非遇真正强敌轻不取用,将人打死,所发金针十九取回,另用几枝似针非针、长约五寸的暗器作幌子。凶僧只觉对方兵器制作精巧,看去美观,分量不重,又是银质,一刀便可斩断,不曾留意。刚见对方变脸喝骂,眼前倏地一亮,知中暗算,忙用刀挡,已自无及,左目和口鼻等处已中了好几针,情急暴怒,厉声大喝,扬刀要追,二次口刚一开,第二批飞针又连珠打到,右眼虽被护住,口里又连中了三针,觉着舌头一麻,左眼已然射瞎,更是奇痛钻心。知道中了毒针,惊慌暴怒中不顾追敌,连忙左手挥刀紧护面门,右手将针拔下,用牙齿咬住舌头,连挤带吐,强忍奇痛,朝前一看,四姑见已打中,恐其追来拼命,已早纵逃出去,耳听远远马群踏地与喊杀之声震撼山野,飞驰而来,知道好些有力同党已然赶到,可惜晚了一步,一世英名死在妇人之手,不由怒发如狂。
      正往前追,忽想起胸前还有两面飞钹,几次想打刘氏弟兄,未得其便,何不取用?
      忙把活套一拉,飞钹刚取到手,四姑人已逃远。同时,左眼奇痛,半边头脸已全麻木,料知毒发,死在片刻,仇敌已迫不上,满腔怒火无可发泄。再往马群来处回望,目光到处,前面旷野中尘沙滚滚,黑烟飞扬,二十余匹快马已由村镇那面越过小河奔腾而来。
      自知只一行动,必要倒地,不如挨到这些好友赶来,见上一面,告知前事,请代报仇,然后回刀自杀。心念才动,猛瞥见下余九个同党已被敌杀伤了好几个,下剩三人正受敌人围攻,形势万分危急。刘挺手持长枪,正朝自己一个得力同党暗算,一时情急,不顾伤痛,忙把两面飞钹用足平生之力朝敌人丛中打去。刘挺自从四姑一来便率贼党退下,去向同党助战。瞥见凶僧中了毒针,眼看大获全胜,因恐仇人体力坚强,困兽犹斗,想等倒地再加残杀,正在暗中得意,暗算别的敌人,忽听脑后风生,忙即闪避,头一钹刚躲过,第二钹相继飞来,也未看真,便将人头枭去一半。凶僧力大无穷,又当怒发如狂之际,群贼正向敌人围攻,骤出意外,那钹来势既猛且快,并且一碰就拐弯,头一钹已打倒了四个,妙在全是头部,两死两伤,内中一个还是凶僧徒党。第二钹因将刘挺半边人头切断,余力渐减,仍有两贼受伤,一轻一重。群贼方自一阵大乱,那大队人马也越河飞驰而来。文珠、辛良久跑江湖,见来贼为首一骑手持长枪,二尖特长,上有一面三角小旗,认出这批马贼来历,心中一惊,暗道不好,耳听一声长啸,宛如龙吟虎啸,鹤嗅长空,紧跟着一条人影由庙前一块山石上纵起十多丈高远,作一圆弧形,带着啸声,飞星投射,凌空飞降,直落当场。啸声住处,定睛一看,正是那位黑衣大侠,人已落在为首一骑马头之上,随着马首起落,宛如花枝上面蝴蝶,接连颠住了两次,人和黏在上面一样。那手持长枪的大汉见敌人凌空飞来,似未看清,方自勒马持枪待要抵敌,不料被来人一手捞住枪杆,人也落在马头之上。大汉似已看出来人是谁,惊呼了一声,把手一松,想要拱手为礼,口还未开,微闻喝道:“你敢和我动手!”声同手发,大汉已被来人一掌打落马下,左手一抬,丈许长一枝铁枪随手飞起,带着一溜寒光,斜飞出去十余丈,流星下泻,颤巍巍插向地上,震震有声。来人随同马头往下一沉,身子一晃,便立在马背之上,笑道:“我人太矮,借这匹马垫垫脚吧。”说时,马见主人滚落,本要旁窜,不知怎的,忽然将头昂起,四蹄钉地,连嘶了两声,挺立不动。来贼还有不知那人来历的,一见首领被人打落马下,当时大乱,各持刀枪喊杀上来。那人连理也未理。
      晃眼临近,为首大汉已慌不迭纵将起来,双手连摇,急喊:“不许妄动!”群贼立时把马勒住,另有几个赶上前去说了几句。群贼一齐翻身下马,朝来人礼拜起来。
      这原是同时发生转眼间事,当贼党大队人马驰来之时,李善正和文珠并坐石上,瞥见文珠、辛良面现惊急之容,知道来贼定必厉害,否则不会如此。那崖又当来贼对面,目光正照其上,先看群贼火并,没有留意踪迹必被看出,文珠又受了伤,逃避不及,看二人面上神色,自己这面决非其敌,心方愁急,瞥见来贼枪上所插小旗,忽然想起身边带有华山童所赠三猴信旗,何不拼着冒险,迎头赶上,试它一试,一面再令辛良、柳青保了文珠先逃。辛良也自想起。二人还未及和文珠说,来人已突然凌空飞坠,一到马上,便将群贼镇住,不禁同声喝采,叫起好来。李善也被文珠拉住,回眸微嗔道:“你忙什么?”话未说完,瞥见手中三猴信旗,大惊道:“你与华山兄弟是至交么?此是他三人的三猴信旗,不是性命骨肉之交,决不肯将旗付人。你一个少年公子,这类江湖上威震南北的大侠如何认得?”
      李善虽然爱极文珠,因其从小面嫩,不喜与妇女交谈,一旦情孽遇合,只管素手相携,玉肩相并,鬓丝拂面,吐气如兰,形迹上十分亲切,心神又正陶醉,应答之间反更失了常度,往往矜持过甚,不是词不达意,便是答非所问。对方稍一回眸笑语,目光一对,心便怦怦跳动,不知如何是好。初步情场,老恐并坐一起形迹太亲,被对方生出反感,但又不舍立起。文珠却是向无男女之嫌,落落大方,行所无事,加以丽质天生,丰神绝代。平日单人独骑往来江湖,头上又戴着一粒夜明珠,容易招摇,引得一班少年武师和绿林中人如醉如痴,到处追逐。文珠又不拘小节,人虽正派,那些无知少年只要一生邪念。必为所伤,仿佛一朵有刺玫瑰,可望而不可即。后来黑天雁借着保护之名,又把文珠视若禁宵,人更心狠手黑,凶险异常,是与文珠亲近一点的男子必受暗算,非死即伤。近年传说出去,日久十九息了妄念。文珠年纪渐长,觉得以前形迹过于放纵,又看出这些少年男子无一端人,不大再交男友,但是不拘形迹成了习惯,平日所交男友又多,阅历颇深,知道人都为她美色所迷,那些好话和所献的殷勤不知经过多少,李善虽是一往情深,犯着奇险跋涉数千里,暗中护送,在文珠心目中也只稍微感动,并不十分惊奇,更无委身下嫁之意。只觉对方言动天真,比较以前追逐的那班绿林少年,没有虚伪,人品高华,又当患难之中非他不可,不知不觉自然亲密,生出矢切之念。见他身旁取出向不轻见的华山信旗阎王令,不问青红皂白便要赶往战场,知为自己愁虑而发,不知动念在先,觉着这面信旗关系大大,一不得当,反倒惹出杀身之祸,他一个少年公子何从得到?如真是华山三侠的至友,此旗便可随意应用,前逢任何难关,均可渡过,打算问明再作计较,忙即伸手拉住,笑问:“此旗何来?”
      李善自不知她心意,见自己刚和辛良说话,想要立起,忽被文珠将手拉住,回头一看,对方一双明如秋水的妙目似嗔似喜正注自己,心里一跳,脱口答道:“华山弟兄我尚不曾见过,此旗却是华大哥所赠。”话未说完,文珠见他被自己拉了一下,脸又通红,所答的话也无头绪,休说像黑天雁那样殷勤休贴、笑语温和他所不及,便是以前那些江湖上没品行的少年也差得多,说话全无条理,知其老实忠厚,相爱太甚,不禁生出怜意,心中好笑,故意嗔道:“李兄说话都叫人听不明白,此旗关系甚大,华山弟兄向不轻易借人,就借也只两三日间便要交还,或是命人来取。有它在手,到处都是照应。因他三人均有惊人武功,关中诸侠均他生死骨肉之交,贪官污吏、土豪恶霸遇上必死,便是绿林中那些著名人物也都卖他情面,无一敢抗。你出身官家公子,最易被他轻视,如何会被你得来?走这几千里的长路,此事从所未有,你在途中连遇强敌,又未取用,恐易闯祸,才问来历。你不认得他们,怎会将旗得来呢?”李善见文珠说他语无条理,并有嗔怪之意,又愧又急,忙即镇定心神,把和关中诸侠结交,以及唐兴途中送马赠旗经过说了一个大概。文珠越发惊喜道:“原来你和秦岭双侠是知己么?这就难怪了。照此说来,多厉害的对头均难侵害我们了。少时我还有活商量。前面那一位黄衣老人和我不大投缘,那批马贼更是我的对头,有此信旗虽然不怕,这类人少与见面为妙。此老人虽正直,偏不大和我投机,你们如不相识,可否陪我在此旁观,等到事完,将马寻来,再行上路,不要去见他如何?”
      李善此时对于文珠更是钟情,因相隔远,先不知来人是谁。及听文珠一说,忽然想起镇店中和衣而卧的老人身材瘦小,与之相仿。如在平日,这样异人自不愿失之交臂,这时在情网之中,本心原为文珠安危而去,闻言自然惟命是从,连声应诺,并将辛、柳二人喊住,不令前往。辛良自觉可惜,柳青已听辛良说起来人便是平日闻名已久的娄四先生,急于往见,刚要起身。被辛良一把抓住道:“我四人在此,娄老前辈方才又曾在店中相遇,决无不知之理,也许为了我们而来都在意中。他和贼党说话又听不出,除非都去,青弟一人前往拜见反而不好,如今只好装不知道。浦侠女身又受伤,须人照护,将来见面也有推托。”柳青便劝李善同去说道:“浦侠女在此暂候决可无事。这位老前辈必为我们而来,怎好对面不与相见?”
      李善立被提醒,想起先往贼巢过小河时,曾被树干撞了一下方免失足,救人心切,也未在意。此时想起,那东西撞在身上,虽像枯树枝干,暗影中看去,仿佛一个矮人将手交叉伸出,立定再看便无影踪。走时,店中老人又说梦话:“留神蜈蚣钩子。”语似有因,此时想起,颇似此老所为,心方一动;见文珠听辛、柳二人口气均想前住,妙目微嗔,似有不悦之容,如何还肯说走,忙道:“文姊腿伤颇重,前面残余数贼虽被异人镇住,方才还有一女贼,乃是恶霸之妻飞来凤金针苗四姑,与文姊相识,虽然害人害己,孽由自作,这样女贼多半凶恶,讲什情理?如今家败人亡,想起事由文姊而起,难免迁怒,万一暗中掩来暗算,急怒之际人已疯狂,命都不要,就有异人在前,也恐不肯放过。
      文姊一人在此许多可虑,青弟一人前往又有好些不便,还是照辛兄所说暂时不去,等到将来见面,也不要骗他,事虽碍难,心口却要如一,就说我们为恐女贼暗算不敢离开,实言相告,好在双方尚未交代,是否店中老人也难看准,我虽不懂江湖规矩,这样前辈高人必通情理,当不至于见怪,贤弟你看如何?”
      柳青虽和李善一见投机,对于文珠成见未消,见她强看李善两次示意阻止,越发不以为然,觉着这样异人对面不去请教,先遇雷大先生,也是匆匆一面未与交谈,再如错过实在可惜,但又碍着情面,念头一转,打好主意,负气说道:“本来我是借着附近访友之便与大哥同路,你人又太好,看得起我,结为兄弟,心中高兴,不舍离开。因见大哥心心念念的人业已救出,虽然黑天雁这老贼阴险好猾,前途危机四伏,浦侠女和他交情太厚,明知火坑,仍要投到,大哥也不会就此停手,但我事完还要回复祖父,心想,难得遇到这样前辈高人,打算见上一面。既然大哥要护浦侠女,我自不便单人前往,不去也罢。”文珠生具特性,平日对普通人最是温柔谦和,闻言丝毫不以为忤,笑看前面,毫不理会。李善见柳青语中有刺,惟恐文珠不快,知道柳青年幼气盛,对于文珠早有微词,心中有气,无法阻止;又是至好弟兄,话不好说,心中为难着急,正待设词岔开。
      柳青见他面带苦笑,欲言又止,看出为难,又好气又好笑,只得住口,改向辛良指点前面说笑,不再提起。
      李善和文珠坐在前面石上,隐闻身后有人笑声,只当辛、柳二人所发,一心惟恐文珠见怪,并未回顾,偷觑文珠神色自若,心中略宽,低声笑说:“这位四先生的来历名字文姊知道么?”文珠冷笑道:“你忙什么,少时路上再说不是一样?你看前面的人不是快走了么?”这时战场上形势早变,李善因正关心文珠,全未在意,闻言定睛一看,大批马贼已各将兵器收起,自牵马匹快要走去,为首大汉转身时朝自己这面昂头遥望,似甚注意,刚一立定,便被老人喊回。马早交回,人立地上,双方一比,人更显得矮小。
      大汉被对方说了几句,便低头牵马,率领贼党转身走去,由此头也未回,一直走过小河,方始上马飞驰而去,人强马壮,声高气粗,震得山野间齐起回音。再看老人,已领了六七个残余贼党僧徒往双雄寨驰去。仰看残月西斜,水星在野,天已离明不远,自己竟未看清经过,这样多的悍贼大盗,人又分成三起,只凭一人,片刻之间卷旗息鼓平静下去,心中大是惊奇,想见之心甚切,无奈不舍离开文珠,更不忍违背她的心意,只得罢了。
      想问辛、柳二人群贼惊退经过详情,又觉不好意思。
      停了一会,文珠笑问:“如今凶僧恶霸连同手下贼党伤亡殆尽,娄四先生必往双雄寨料理遣散,埋葬贼尸,莫非还要等他回来,把这许多死尸命人搭走,我们才上路么?”
      李善才知自己只顾和心上人并肩相对,连上路也全忘记,同时想起文珠腿伤,虽上了辛良所带伤药,尚未痊愈,经此一夜凶险劳苦,也须觅地安息,还有文珠的马不知逃往何处,也忘了寻,连忙笑说:“小弟真个疏忽,姊姊一夜艰危,腿伤未愈,应该觅地养息,安眠些时。还有那匹好马不知何往,受伤与否也不知道。”活未说完,忽听身后崖下马嘶之声,文珠知道爱马寻来,不顾回答,刚喙口微微一呼,随听马蹄奔腾之声,紧跟着便见三匹龙驹绕崖飞驰而来,文珠的马在前,李善两马缰绳系在文珠马后,一同赶到。
      辛良惊道:“段大爷这两匹马向来无人能制,本放金家店房后面,哪会到此?三马又连在一起,必是熟人所为无疑,怎又不来见面呢?”
      文珠闻言,猛想起方才李善所说与秦岭双侠结交、华山童赠旗经过,以及母亲、师父临终遗命,不禁面红心跳,左思右想委决不下,又朝李善看了两眼,念头一转,刚把主意打定,想等将来再说,三马早已跑到崖下,各朝主人昂首嘶鸣,奋蹄欲上,细看爱马身上并无受伤之处,心中越宽,笑对李善道:“今日多蒙辛、李二兄和柳贤弟相助,得脱虎口,感谢不尽。我虽受伤,自从方才上了伤药,痛已早止。这一带不是深山就是旷野,地势最为偏僻,除却双雄寨,更无落脚之处,最近的村庄相隔也有好几十里。前半夜我已睡了些时,暂时行路虽尚不便,幸而此马随我多年,甚是灵巧,能通人意,不在段大爷二马之下。离此地七十里桐井村有一女友,家有刀伤灵药,本人医道又好,欲往求医,就便歇上半m可惜主人隐居多年,家中并无男丁,未便同往。三位为我辛苦一夜,心实不安,彼此路又不同,不如就此分手,你也回到原来店中,睡上半日,起身才好。来日方长,小妹事完必往北京拜访,相见当不在远,请将地址留下,以便登门道谢。”
      李善见心上人刚得见面又要分手,对方辞色又是那么自然,笑语从容,十分诚恳,只管心里直冒凉气,偏又无法出口,已然说出道路不同,其势不便再说同走的话,心中万分难舍,想了想只得强笑说道:“小弟此行虽是北上读书,一半也是奉了秦岭双侠之命,知道姊姊此行颇多凶险,特命小弟暗中护送。如今所去之处还未到达,姊姊身又受伤,意欲送到地头再行分手,不知尊意如何?”文珠笑道:“你当我真个容易受人的欺么?实不相瞒,我也知道秦岭双侠和你所指恶人是谁,但我向来说到必做,非要水落石出不可。你们虽说沿途敌人均是黑天雁的阴谋毒计,但我和他多年世交兄妹,他又是先恩师的义子,如真人面兽心,以前和他来往甚密,早该下手,何必由数千里外使出这样下作心计?自来纸里包不住火,他如有什意思尽可明言,成与不成,交谊仍在,这样劳师动众,事情早晚泄漏,他那样聪明人,何致于此?并且前往温州江心寺送信那人以前原是他对头的手下,如非拿有他的紧急传牌,我也不会相信,冒失前来。如今想起那送信人好些可疑,就许他的对头想要害我,借此离间,秦岭双侠本来不喜此人,又和师门颇有渊源,知我素来任性,自有主张,既对他疑心,又恐我不听劝,伤了朋友情面,一面认定他是阴险小人,才请李兄北上之便暗中相助,虽在无意之中帮了我的大忙,得脱仇敌毒手,我总以为凡事眼见是真,耳闻难定,并且他真如此可恶,我越要分清真假,更非见面不可。好在他那地方我也常去走动,莫非分手不到半年便会人心大变?依我看来,前途料已无事,就有一二对头,听见这几起最厉害的贼党伤亡殆尽,今夜娄四先生再一出场,他们耳目最多,等我去到敝友家中休息半日,起身之时必已远近皆知,就有凶谋毒计,也必不敢妄动。”
      “方才为首马贼乃是我一个最厉害的对头,名叫金枪泰岁曹天彪,纵横黄河两岸和北五省一带已有多年,连同手下盗党无一不是好手,他那老巢远在黄河上游,本人轻易不肯离寨一步,偶然出动,连人带马同乘特制皮筏顺流而下,瞬息千里,神速已极,事完再将皮筏交与山东分寨,乘着原马回去。那马均是蒙疆佳种,日行千里,行踪飘忽,勇猛已极。见了四先生便全惊退,何况别人?李兄读书公子应以功名为重,小妹前途真有凶险,受人之托,自然好人要做到底。今既无事,何必多此跋涉?再则李兄平日生活何等安逸,为了小妹日夜奔驰,连经奇险,又是一夜无眠,邀发使我问心不安。如蒙看我得起,还望暂时保重,好在不久便要见,来日方长,不在此一时之聚。大德高义终身不忘,不过黑兄为人我所深知,如真天良丧尽,小妹自有脱身之法。如其中了仇敌反问之计,秦岭双侠误信人言冤枉了他,李兄同去必要引起多心,彼此不便。方才所说实是好意,等我见他之后,辨明真相,立时赶往北京相会便了。”
      李善听她和黑天雁交情甚厚,沿途连受惊险,毫未摇动,并还说出一番理来。先前各走各路,还可尾随暗护,这一见面被她明言见拒,反而碍难,不由又急又难过;侧顾柳青在旁冷笑,好些话均不便当人出口,不知如何劝说才好。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只得苦笑道:“我岂不知姊姊女中英侠,孤身往来江湖好些年,从来无人敢于冒犯;但是这次敌人是否贵友,听姊姊之言虽还难定,看他沿途党羽众多,层层埋伏,决非寻常之举。
      休说受有良友之托,便是不相干的外人遇上此事也难袖手;何况女贼苗四姑未死,姊姊伤还未愈,沿途荒凉,孤身上路,总是可虑。如不见外,小弟只要再送一程,如其伤好,途中无事,再行分手,方可稍微放心。至于前途贵友家无男丁,那也无妨,小弟只在外间等候同行,并不登门,有何妨碍?路上多两同伴,也省孤身烦闷,不知尊意以为如何?”
      文珠明知对方少年英俊,至诚君子,人也极好,不知怎的不甚投缘,人又外表温柔,内里心性不定,更喜自恃。虽觉黑天雁可疑,为了平日交深,到处代为揄扬,话说太满,一旦成仇,无颜见人,气在心里。又想以前往来甚密,除对自己殷勤体贴无微不至而外别无举动,怎么想也觉不至于此,直恨不能当时飞到,问个明白。如与李善同行,未免显得自己太弱,又有好些不便。本想坚拒,及见李善满脸愁急,辞色诚恳,望着自己静待答话,不由心肠一软;同时想到还有一件要紧事还未及说,自己开口,就是对方答应,也不如由其自动;先又听出柳青就要回转,剩下辛良一人,看神气对于李善完全听命而行,决不会与之相抗,对方正在情痴着迷之际,稍微拿话一引,定必当时答应。略一寻思,立时变计,嫣然笑道:“李兄对我这样关心爱护,人非草木,岂能无动于衷?我们虽是萍水相逢,已成患难之交。我又不计男女之嫌,有人同伴再好没有。无奈内中实有碍难,并非得已。实不相瞒,如此投机想是前缘,我也不舍分手,这一段路甚是荒凉,平日常有贼党出没,这两处恶霸凶僧虽已除去,他们同党甚多,常有往来,孤身上路,难免遇上。如在平日,小妹虽然无能,凭着手中宝剑暗器尚堪自信;今日受伤未愈,只凭马好,暗器也还有点准头,遇见人多,不能下马,却是可虑。但因三位忙了一夜,李兄更是日夜为我奔驰,左近又无落脚之处,再如劳你远送,心更不安,为此想要分路,并无他意。既是这样爱护小妹,再要辞谢,辜负盛意,未免不近人情,小妹遵命就是,到了前途,仍请分路,将来到了北京再见罢。”
      李善不知文珠向来嘴甜,人又极美,天生尤物,无论笑说动作、背面折腰无一不是妙造自然,丰神绝代,无形中有一种吸力,使人不忍违背。人都是一见面便生出爱意,并不限于男子,连女子也是如此。所交女友无一不是对她好到极点。偏是生具特性,看似有情,内心并无交情深浅之分,只黑天雁一人是她命中魔星,明知人非善良,偏为对方花言巧语所动,虽谈不到有什意思,不知怎的,自来投机,一向关切,遇事也格外原谅。这一类好听话素来说惯,不足为奇。李善一个初涉情场的少年,人本忠实,用情更专;又因生自大家,不在江湖走动,礼法之见横亘胸中,男女界限甚深,先党文珠刚脱危机,伤还未愈,又要舍他而去,虽然失望,心里发酸,但为对方笑语丰神所动,辞色温婉,似有情似无情的拿她不定,心中仍是恋恋不舍。正在无可如何,不料说出这一套话来越觉柔情款款,自然流露,无一句不是含有深意,由不得使人魂销意夺,心醉神迷,那一缕情丝也越缠越紧,哪里还能自拔?心想,我只当她对我薄情冷待,想不到如此情深,温柔可爱,所说明有深意。自来女子娇羞,从不肯公然露出,也许故意相试,莫如照她所说,送上一段,相机而行,不要逼得太紧。想回答两句,又因对方话太亲密,不知如何说法才好,只得诺诺连声,一面扶着文珠往下走去。
      柳青在旁,原因看出娄四先生是往贼巢料理遣散,必有耽搁,自己本定是到当地为止,还有好友潘宏至今未见,他和贼妹刘翠珍相爱,也不知是否同在寨中,欲往探看,见马已全被人引来,天也快亮,二人还在隅隅情话,说之不已,赌气说道:“辛兄,天不早了,李大哥只想好人做到底,也不问人家和黑天雁交情多深,有多为难。小弟蒙潘兄相劝,此时他想在贼巢未走。昨夜实在亏他才得无事,我实在感激人家,承他好心相助,不能不知好歹。你和大哥与他无交,目前送人要紧,不去无妨;并且他是因友及友,我替二位哥哥把话带到也是一样,我却不能不去。另外还有一事须往寻人,暂时只好分手。等我回家,禀明祖父,立时赶往北京去寻你们,我要走了。”李善闻言,想起昨夜多蒙潘宏暗助,又听语中有刺,正扶文珠上马,无法走开,见柳青说完要走,知其负气,忙喊:“青弟慢走,见了潘兄代我致意。此次多蒙青弟相助,万分感谢。”底下的活还未说完,柳青见他窘急之状,抢口笑说:“大哥不要多心,你这人太好,无人怪你,稍差一点我怎会赶往北京寻你呢?请送好朋友上路。不要管我,改日再见吧。”说完,不等回答,朝文珠看了一眼,便飞驰而去。
      李善因觉文珠少年侠女,定必心高气做,柳青是自己朋友,对于文珠始终轻视,临走又不招呼,惟恐难堪,因而生气,抢口笑道:“青弟为人忠实,样样都好,就是年幼天真,不会说话,走时大急,只和辛兄招呼,我不喊他,连话都未和我说一句。”文珠见他扶着自己,全神贯注,关切爱护已达极点,心想此人真个情痴,闻言接口道:“你不要代他描了,你是你,他是他,他不理我,与你无干?何况这点年纪的小孩,谁还与他计较么?”李善见被说破,越发不好意思,偷觑文珠面有笑容,方始放心,人也扶到马上。辛良看出文珠腿伤较好,依然任凭李善扶她上马,大方自然,若无其事,仿佛双方发生情感,一想方才所说,黑天雁仍非见面不可,并还不会同行,颇代二人担心,忽听文珠笑道:“我此时已能勉强走动,为了李兄待我太厚,不愿辜负盛意,多蒙屈尊,天已不早,我们并马同行,路上再说。”李善忙即应声上马,辛良也上了马背,故意笑道:“浦侠女伤还未愈,前途不知有无贼党,我代二位做趟子手,去往前面探路,要先走了。”说罢当先飞驰而去。文珠便和李善并马飞驰,赶了一段。
      文珠刚想起爱马昨夜连经惊险,今早被人引来,不知喂过了没有,刚喊“李兄慢走”,忽然发现鞍下露一纸角,取出看完,面上一红,忙即撕成粉碎,随风吹散。李善笑问:“什么?”文珠先请将马勒住,缓缓而行,以便谈话,方说:“这便是方才那位老人家所留。原来昨夜暗中相助的竟是两位异人,一是雷大先生,我脱险时已见过;另一位便是方才喝退大队马贼的那位前辈怪侠,此人姓娄,乃龙山四友中最调皮的一位,性情古怪,按年纪本是老前辈,因和秦岭双侠简静之兄简洁交厚,和段大爷也是至交,因此和关中诸侠都论成了平辈。关中诸侠我虽认得好几位,对这几位老侠仍以后辈自居,这三匹马便是此老托一位姓孙的姊姊代为引来,并留了一封信,另说一事,暂时不要提他。我蒙李兄如此爱护,大恩不言报,我也无话可说,前途果然还有敌人作对,无奈我非单走不可。黑天雁从小看我长大,多年至交,此次所见所闻均与他不利,但是小妹幼受师恩,她老人家终身不嫁,最爱这个义子,不论如何也应考问明白。就此前往,我知你必不放心,我已看出,最好你不同去,想一两全之法才好。”李善见她一路行来,口气神情越发亲近,心正高兴,不料又要分手,当时没有领会言中之意,正在为难,又不好意思坚执。文珠接口笑问:“我看你待我太好,就此分手,彼此不舍。方才你要姊弟相称,我不敢当,如今见你这样关切,便是亲的骨肉也无如此好法。我比你痴长几岁,索性结为姊弟,从此变成骨肉之交,你看可好?”李善闻言自是心喜,因文珠受伤负痛,便在马上交拜,重叙年庚,改了称呼,越发亲切。
      李善老恐分手,见她不再提起,忍不住问道:“姊姊你真要单人犯险么?”文珠笑道:“我知你不放心,本在为难,此时想起,你那面华山信旗如能借我一用,休说寻常贼党,便是你说那恶人,果如双侠所言天良丧尽,有此一旗在手,也不敢对我稍微无礼。
      不过华山信旗看得最重,照理不能转借,不知你和双侠交情如何,能否担待罢了。”李善此时对于文珠已是刻骨倾心,惟命是从,哪还再计自家利害;又知关中诸侠虽是初交,和亲弟兄一样情分,此次赠旗本为文珠而起,闻言先还惜别,恋恋不舍,后想心上人情深意密,已然结为姊弟,并还几次约定,事情一完,便往北京相见,心想:“文姊固执成见,劝她必不肯听,难得这面信旗如此有用,只要平安无事,不久即可相见,定要送她,反使不快。”方一寻思,文珠星波斜注,已露出两分愠意,忙笑说道:“姊姊不要多心,休说这面信旗良友所赠,本是为了姊姊才有此举,我蒙姊姊不弃,结为骨肉之交,便是赴汤蹈火也非所计,这面信旗只管拿去,华山弟兄如其见怪,小弟自会领罪,只是刚得相见又要分手,心中难过而已。”
      文珠路上暗中观察,觉出对方虽然不善词令,但是另有一种真诚亲切之感,再见李善说时目注自己,真情流露,与平日所遇少年滑贼迥不相同,越发生出好感。想起平日心事和母亲、恩师临终遗命,自己年已不小,为了眼界太高,以致芳华虚度,心又一动;恰巧李善连人带马凑近前来,刚把信旗取出送将过来,满脸均是惜别之容,回忆连日经过,深觉对他不起,一时情不自禁,右手接旗,藏入怀内,左手就势朝李善身上一拍,笑说:“好兄弟,我真感激你,你的心我知道,将来必有以报。请放心吧。”文珠人既美艳,此时又被李善真情感动,面上神情自更亲密。李善见她这等温柔慰藉,也是情不自禁,顺手将文珠的手拉住,红着一张脸,强笑说道:“姊姊对我太好了。”
      文珠见他说了一句便呆望自己,没有下文,心想:“此人真个老实,连好听话都不会说。”忽见辛良远远驰来,便将手夺过,笑说:“呆子,你看辛兄来了,拉拉扯扯被人家看见,什么样子?”李善闻言警觉,越发面红心跳。遥望辛良骑马飞驰而来,料知前面有了警兆,否则,辛良明是避开去往前途相待,中途折转,不会来得这急。文珠也说:“辛兄马跑太快,也许前面有敌,你老是不放心我,万一料得不差,你二人均不要上前,且叫你看看这面信旗的威力,但是暂时不可泄漏,便对辛兄也不可提一字。”李善刚刚答应,辛良便飞驰而至,见面说道:“相隔两三里树林之中有刀光人影闪动,为数甚多,并有喊杀之声。这里本离伏牛冈不远,常有绿林中人出没,我们最好绕道,免得又生波折。”文珠故意说道:“这一带江湖上人多半相识,我那好友便住伏牛冈旁山谷之中,颇有一点情面,此是必由之路,决无妨害。辛兄、二弟不可上前,我和他们答话,包你无事。”辛良料定前途必是贼党,正在将信将疑,想要劝说,文珠朝李善嫣然一笑,说声:“二弟,你看我的。”一拎手中辔头,那马便绝尘而去。二人自不放心,也忙催马急追。
      两三里路程一晃就到。文珠的马不在二马之下,长力稍差,开头却是极快,起步又早;二人没料到她说走就走,骤出不意,慢了一慢,双方相隔始终在八九丈间。遥望前面,文珠娉婷倩影端坐马上,丰神那么美秀,马又千里良驹,袂带飘飘,迎风急驰,鞭丝鬓影,豪快绝伦,腿伤未愈尚且如此,想见平日金戈铁马、孤身一人纵横江湖的豪情胜概,心中好生惊佩。李善正在暗中赞美,忽见前面山角上现出大片树林,文珠将手朝后连挥,想起方才之言,暗忖:“那面信旗如无把握,文珠不会看得那重。”知其不愿辛良知道,忙喊:“辛兄暂停,由我一人上前相机应付;真要不行,还有那面信旗呢。”
      辛良忙说:“华山三猴信旗用以退贼再灵没有,我不上前也好。”说时,文珠一马当先,已快到达。前面柳林中本有一群强盗围攻几个镖师,镖车和车夫客商已被盗党围困在左近山谷之中,辛良看出群盗劫镖,似与文珠无干,深悔方才没有看清,对面盗党也许相识,不应大惊小怪,万一生出枝节,岂不冤枉?那批盗党本由当地经过,遇见镖车,看出财货颇多,想要抢走,不料镖师颇有本领,双方正在恶斗,瞥见文珠飞驰而来,生了疑心,立时分出七八个准备迎敌。
      文珠久跑江湖,已看出强盗劫镖,也以为不与自己相干,无奈马行太快,踪迹己被发现,迎面扑来,心想:“我如避开,二弟必不放心,好在这面三猴信旗拿在手内,只不用它为恶,便可任意而行,何况为人解围又是好事,还是叫二弟看看此旗威力。”心念一动,反倒催马上前,朝着盗党娇叱道:“我夜明珠在此,头领何人请他上前答话。”
      事情也真凑巧,那伙盗党正是黑天雁的对头,一听名姓纷纷喧哗,正要动手,为首一人恰由林中追敌纵出,一见便认出是女侠夜明珠,正合心意,又仗自己人多,忙喝:“且慢动手,快分出几人去追狗镖师,等我与这娘们答话。不怕她飞上天去。”话未说完,文珠胸有成竹,一手暗持袖箭,以防贼党暴起,口中娇叱:“诸位不要乱吵,我有话说。
      我夜明珠单人独骑走遍天下,也不是什么好欺的。你看这面信旗可认得么?”说时,回顾李善快要赶到,已有两贼迎上前去,回头嗔道:“二弟怎不听话?快退下去,和辛兄一起,事完再说。”李善初走江湖,无什经历,一见群盗纷向文珠扑来,势甚猛恶,文珠却和没事人一般,勒马相待。敌人仍是喊杀上前,毫不理睬,双方所说也未听清,惟恐骤出不意,吃了人亏,心中一急,便将宝剑拔出,飞马上前。
      对面二贼见后面来人亮出兵刃,越当敌人,争先抢上。刚喝得一声“小狗通名领死!”为首盗魁正在耀武扬威,发号施令,想将夜明珠擒去;还未及上前发话,忽见文珠端坐马上,神色自若,腰问双剑也未拔出,似有什话要说,并无为敌之意,心想:
      “闻报黑天雁暗中命人埋伏山东道上,想将此女收服,纳为妻妾,自己还在奇怪。双方本是同门好友,就要求亲,也好明言,为何使出这样下作的阴谋毒计?双方积仇多年,乐得混水摸鱼好了,抢在前头,如将此女劫去,不特报仇雪恨,还可快活,否则,也可从中捣乱,稍出恶气。”于是带了党羽连夜赶来。中途遇见镖车,刚打着黑天雁的旗号,想先得一个彩头,并代敌人种毒树敌,想不到此女自会赶来。久闻此女美貌,初次相见,果比画上的仙人还要好看,岂非造化?心念才动,猛瞥见敌人手上拿出一面三角小旗,定睛一看,正是平日闻名丧胆那几位魔头克星的三猴信旗,别处同行还隔得远,自己这一伙人巢穴正在潼关左近,离华山有限的路,平日小心谨慎不去惹他,还恐这三位太岁为了出外抢劫误伤好人,寻上门来,闹个一网打尽。方才劫取镖车,打着黑天雁旗号,一半是为报仇,一半也是为恐对头知道之故。做梦也未想到这面信旗会在此地出现,看神气来人如此镇静,分明此次行动已被知道,一个不巧人财两空,还有杀身之祸,不由吓了一大跳。见后面又有一人赶来,同党二人正往前追,料知来人与夜明珠一路,惟恐得罪,曝口一声急哨,把手连挥,先发号令,止住同党,口中急喊:“诸位弟兄快些停手,速派一人去往林内告知敌人,令各停手,听浦侠女吩咐。”说罢,人已赶到马前。
      文珠久闻三猴信旗所到之处从无一人敢抗,想不到竟有如此灵验,也极高兴。心想:
      “双方原是路遇,这批贼党都是西北口音,无一相识,并未有心为敌,话不好说,不如做个好人,代这些镖师将围解去,卖个现成人情,岂不也好?”主意打定,回顾李善剑已还匣,立马相待,面有喜容,望着自己,辛良马在十多丈外也是停住,知他绿林中朋友甚多,耳目最灵,这些贼党就许相识,他对李善最是忠心,既不上前,便不至于泄漏真情,心中一定。知李善不舍离开自己,多看些时也是好的,便由他去。一面将旗递过,笑说,“华山兄弟令我代为致意,说这家镖局中有人是他朋友,请看在他的面上,从此两罢干戈,以此信旗为证,诸位可要看一看么?”盗魁早认出这面阎王令,哪里还敢伸手去接,诺诺连声,听完方始恭身答道:“小人张二虎,方才原是误会,既有华山三侠信旗,传话人又是浦侠女,休说双方无什伤亡,就有什么过节,也无不遵命。方才已命众弟兄与南胜镖局罗老镖师说好双方停手,静听浦侠女吩咐,如今尚在林内,浦侠女可要喊他诸位出来,有话说么?”
      那南胜镖局的总镖头名叫罗春,年已五十多岁,本领虽高,寡不敌众,正在愁急,盗党忽然发话住手,说女侠夜明珠来此解围,素昧平生,久闻大名,忽然救星天降,心中惊喜,又感又愧,且喜双方只有两三人轻伤,同来客货伙计已被盗党困住,无什伤亡,忙即交代了两句江湖过节,赶出相见。文珠赶路心急,见前面树林中有一镖师赶来,忙答:“我还有要事在身,不及多谈,多蒙张朋友看重这面信旗的情面,我见了华山弟兄必代致意,并请转告罗镖头,说我三人急于上路,无暇请教,将来再见罢。”说时将旗卷好,藏人怀内。张二虎见她要走,忙说:“请浦侠女代向华山三侠美言几句,说我弟兄情出不已,再赏一年期限便洗手了。”文珠见方才那么凶恶的盗党,此时一个个垂头丧气,一言不发,盗魁虽在极力赔话,满脸都是愁容,忙安慰道:“尊意必为转致,我们去了。”话未说完,瞥见镖师已快赶到,只得迎上前去,略微交代了几句过场,便说:
      “身有急事,无暇多谈,行再相见。”罗春久闻夜明珠大名,知其少年侠女,形迹飘忽,不可捉摸,感愧之余方在称谢,文珠已回马走去,只得罢了。
      李善见事已完,把手一挥,辛良飞马赶来,三人会合。辛良不知信旗妙用,见文珠只凭几句话便将镖师的围解去,也是惊奇,佩服不已。文珠并未明言,只将那片树林避开,仍是一前两后朝前飞驰。经此一来,文珠对李善无形中又加了两分好感,笑道:
      “二弟,你看如何,该放心了吧?休说他们这些绿林中暴起来的人们,便是黑兄真要如人所说那样可恶,多么凶险,有此信旗,他也不敢稍微抗拒。何况你这姊姊也不是受人欺的,到了前途三岔路口,我们一个往北,一个往东,不必再走一路。只管放心,不满一月,我必往北京寻你便了。”说时,马又改为慢走。二人两马相并,差不多连一起。
      李善见她明眸侧顾,皓齿嫣然,眉宇之间隐蕴情思,经过一路急驰,头上秀发已有一点被风吹乱,玉也似白的前额上飘着几十根乌丝,雾鬓风鬟,更显得容光照人,丰神无限,一时情不自禁,再一想起转眼分别之苦,刚说:“姊姊,就不许我再送一段么?”同时,把手往前一伸。忽然想起心事尚未明言,举动不可轻挑,忙又缩回。
      文珠见他一路痴望自己,一听说走,便是难过,满腹热情无形流露,越发感动,不由勾起前念,回忆昨夜遇救,蒙他冒着奇险背走情景,心更拿定,看出想拉自己的手,又复胆怯缩回,回顾无人,忙把马L偏,往横里凑将过去,嫣然笑道:“你不舍得分手么?我和你一样呢。”说时,李善见她笑语如花,似有意似无意把手抬起,忙即伸手握住,紧了一紧,涎脸说道:“我真不舍分离,姊姊何苦定要一人走呢?”文珠把手夺回,佯嗅道:“我一向单人独骑日夜飞驰往来名山大川,奔走江湖,如入无人之境,已成习惯,从无一人敢于侵犯,只为昨日蒙你解救,对我那样深情爱护,暂时又是口盟姊弟,想起我已被你背负扶抱,因此不拘形迹,你便以为我人太放纵,不放心么?”说完,又抿嘴微笑,似嗔似喜,看了李善一眼。李善当她动怒,方自惶恐,再把所说的话仔细一想,分明又在暗示,未了这一笑更显出无限深情,越发心醉,惊喜交集,不敢再强,忙道:“小弟怎敢无礼,不知好歹?实是会短离长,还有许多话说,心中不舍,既非分手不可,容我送到贵友家中,路上稍谈些时,再行分手如何?”文珠笑道:“你那一套话我早晓得,明人不用细表,是我好兄弟便要听话,到时自会寻你。将来如想欺我,不听我说,却休怪我不理你呢。”李善自是连声答应。
      为了前行十里便要分别,便把马勒住,缓缓前行。文珠知他心意,笑说:“你方才还劝我觅地养息,此时故意慢走,多挨时候,可见你们男人家多半自私,话虽好听,都靠不住。”李善面上一红,只得催马上前。文珠又将他喊住,笑说:“你不要认真,良友相逢,不愿分离,原在情理之中,我也一样。好在快到,也不在此片刻耽搁。”李善闻言,忙又把马勒住。那马正朝前急蹿,忽被主人一勒,全身立即掉转。李善目光到处,相隔不远有一青衣少年骑马在后,正往道旁树林中蹿去,一闪不见,心中生疑,忙喊:
      “姊姊快看,这样荒山旷野,沿途并无人烟,如何有人骑马在后?”文珠回头,人已不见,来路树林中似有鞭丝马影微闪,笑道:“这一带最是荒凉偏僻,虽有两条路与官道相通,形势险僻,近年又连经两次水旱荒年,人烟越发稀少,到伏牛冈才有人家。平日常有江湖中人往来,我们这等行径,对方一望而知,不是好欺,无故决不来犯。方才信旗威力你已眼见,理他做什?你初步江湖,不知利害轻重,此去途中须少开口,休管闲事,你不放心我孤身上路,你如没有辛兄这样忠心的人同行,我才不放心呢。”说时,李善两次回顾,人均未见,也就不曾理会。
      二人边谈边走,情分越厚,光阴苦短,前面路口不觉在望,辛良已在前面路旁石上坐待。文珠娇嗔道:“都是你,辛兄也不知等了多少时候,人家看我们走得这慢,多不好意思呢。”李善方答:“辛兄患难之交,决不会笑我们。”辛良望见二人并马同来,看出双方情分似乎比前更好,先颇代为欣慰,迎上前去,以为二人多半说好,文珠不再自投罗网,对听文珠仍是固执成见,细察李善虽然有点惜别之容,人颇高兴,好生不解,当面不便询问。李、浦二人走了一段长路,文珠爱惜马力,又以分手在即,彼此都颇恋恋,到了路口便同下马。当地本是山道,旁有小溪,林木颇多,辛良便将二人的马拉去,松了肚带,由马后取出马料,将马喂好,牵往溪边饮水。二人为了要说话,自己人也就不作客套,便由辛良料理,同往溪边僻静之处,寻一山石,并肩而坐,互相话别,并定日后约会。
      文珠外表温柔,本来口甜,这时受了李善真情感动,又有信旗在身,此去无论前途有何凶险,均可无害。黑天雁如无他意,便将途中经过告知,令其留心,双方仍是好友;否则便与绝交。稍一反目行强,便将信旗取出与看,也好脱身。并且此旗照理认旗不认人,所到之处,不问来人是谁,只要有旗在手,便可便宜行事,对方决不敢有抗拒,稍出恶言;至多十日之内,旗主人必要赶去,给他一个厉害,一个不巧,休想活命。黑天雁决无如此大胆,树此强敌,好歹也消胸中恶气。自己一出师门便享威名,昨日被凶僧擒去,第一次吃人大亏,几受淫贼污辱,身败名裂,越想越恨。此行好歹也将仇敌真相查出,如非李善这样痴心实意的人相助,岂不把平日英名丧尽?又因平日虽然落落大方,不拘形迹,一向守身如玉,和人这样亲近尚是初次,途中打好主意,事完赶往北京细加查考,李善如真是个多情种子,双方情投意合,嫁与此人也不辱没;否则,从此算作异姓姊弟,不再嫁人。因此一念,觉着不嫁则已,要嫁便是嫁他。人家如此痴爱,为我费了许多心力,容他稍微亲近,反正不嫁第二人,也不为过,只要他家无什拘束,并非不是佳偶。经此一来,有了委身之意,辞色上自与平常不同。
      李善第一次和女子这样亲密,又是前生情孽、朝思暮想的人,自然更是醉心颠倒。
      本就时光恨短,辛良又故意一耽搁,不觉谈了好些时候。后来还是文珠仰望天色日光业已过午,方始惊觉,笑道:“二弟不要难过,我比你大好几岁,只你不嫌弃,将来见面,彼此如真情投意合,无一不可商量,放心好了。”李善虽然不舍,但因文珠去意已坚,无法挽留,所说的话又都含有深意,加以上来便受挟制,不敢违抗,一想,相见不久,对方也许还要考验自己心意为人,方才自称从小恩师娇惯,素来任性,不受拘束,跟着便问家中父母性情,家规是否严厉,可是还有不放心处,此时不应操之太急,并且婚姻之事,刚刚见面便自开口,也太草率,有欠庄重。素来不善和女子说话,只管同坐一起,形迹亲密,心中的话一句也未吐出。眼看心上人把辛良备好的马牵在手上,快要上去,方忍不住喊了一声“姊姊”。文珠笑道:“你不过比我小了三岁,如何还和小娃儿一样恋群?共总个把月的光阴,转眼就到,这样难过,也不怕旁人笑话?”
      李善一肚皮的话又被挡了回去,无法再说,只得红着一张脸,笑道:“我是说姊姊腿伤还未全好,想请你上一点药再走。”文珠笑道:“多谢你的好心。方才不是说过,辛兄伤药真好,上路以前走起来还有点痛,此时和你歇了一会,不用人扶,连路都能走了么?此去好友家中便为医伤,她那伤药极灵,相隔又近,离此不过四五里路,再不放心,你去那旁山坡上登高遥望,看我到后再走。辛兄伤药带得不多,万一途中要用,何苦浪费?天已不早,我想早点赶到,吃点东西,往北十余里便是官道大路,再往前就是黄河渡口。吃完饭,稍微养息,过河正是时候。能住上一夜,养好精神,明早过河,直赴北京更好。”说时把手递过。李善连忙接住,扶上马背,忽然喜道:“姊姊不是明早过河也走这条路么?”文珠嗔道:“你管我哩!方才和你说好,各走各路,如何不听?
      就是明早过河,我偏不走这条路。我这人说话算数,不到北京,就是途中相遇我也不肯理睬,还不放手,我要走了。”李善闻言,想起辛良在旁,面上一红,笑说:“我随便问一句,姊姊何必生气?”文珠笑道:“偌大一个人,看去像个少年英雄,想是离开爹娘不久,还有小娃儿脾气,我才不生你的气呢。好好听话,沿途保重,到了北京,自然对你得起,我走了。”说罢又道:“辛兄,昨日蒙你相助,二弟初涉江湖,此去长途千里,全要靠你照应,将来见面再一总道谢罢。”跟着,星波斜注,朝李善嫣然一笑,把手中缰绳微微一拎,那马便翻蹄亮掌,绝尘飞驰而去。只见马后尘雾滚滚,卷起一条灰龙,晃眼便是老远。李善见心上人途中两次回顾,尤其临去秋波回眸一笑,真是美到极点,心里好似丢了宝贵东西一样,觉着空虚已极,也说不出是喜是愁,是甜是苦,两眼酸酸的,望着文珠后影正在出神。
      辛良本在一旁,背向二人,暗中留意查听;等到文珠招呼,回身应答,人已纵马驰去。暗忖:“此女不特美貌如仙,连这一言一笑、举止动作之间无一不是丰神美艳,使人心醉,真个天生尤物,比起寻常庸脂俗粉大不相同。我和她只有一面之交,心无他念,双方交谈有限,不知怎的,自会对她生出好感,何况一个情有独钟的局中人?对方又有情意露出,自难怪其颠倒。”再看文珠人马已然走远,李善还在呆望,不禁好笑,近前说道:“恩兄,浦侠女走远了,要看,请往前面山上一望如何?”李善闻言,猛想起文珠行时之言,忙和辛良一同上马,往前面伏牛冈山坡之上登高一望,果然看出文珠单人独骑飞驰山谷林野之中,和走马灯一般,时隐时现,在林隙中一瞥即过。那条山路又是环山而行,所去之处作一弓形,文珠人马正走在弓背之上,相隔还不到两里来路,晴日光中看得逼真。未了一段是片田野,遥望文珠已由林中飞驰而出,似已发现自己登高看她,忽然拔剑回手连挥,相隔太远。只见寒光映日,随同人马闪动飞驰,看不出面目。
      也忙拔剑挥手示意,正想看那人家是在何处,忽见一个女子由终点树林中赶出,将马拦住,文珠也自纵下,与来人同往林中走去,行得极快,一点不像受伤神气。李善才知腿伤已愈,不碍走动,方才上下都要自己扶她,乃是有意亲近。回忆前情,又是欢喜,又是不舍。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山下马蹄响动,跑得甚急,回头一看,驰来一骑快马,上坐一个青衣人,头戴毡笠,一手持缰,纵马急驰,一手拿着一把蒲扇,似怕阳光,挡在头前,由方才来路上飞驰而来。方觉那人腿短,是个矮子,人已到了路口,仿佛朝自己这面将头微抬,因有扇子遮住,也看不见面貌;刚想起途中回顾,所见人马影子正与相同,来人已一纵辔头,朝通往官道的小路上驰去。所骑的马甚是高大,跑得极快,走出半里,似又回头看了一看,山径曲折,转眼无踪。觉着此人身又带有宝剑,单人独骑飞驰在这等荒僻所在,好些可疑,便把前见之事告知辛良。辛良答道:“恩兄不说,我也有些疑心。此人决非寻常过客,好在恩兄带有华山信旗,又与浦侠女分开,稍微小心便可无事。”李善不肯明言旗已借人,笑说:“辛兄年比我长,这样称呼听去难过,不如还是真个兄弟相称。”辛良想了想,只得应了,便问:“我知二弟专为浦侠女而来,我看她对你甚为感激,行时意思颇好,不知何故还不分善恶,非要自投罗网不可。二弟已然答应分路,其中当有原因;她在路上可有话说没有?”李善便把文珠所说说了大概,把借旗之事隐起,因恐辛良疑心,心存偏护,又说:“文珠先是不知贼党阴谋,故此吃亏。
      现已明白过来,决可无事。”
      辛良何等机警,见李善对于文珠那么情痴心热,竟无暗中尾随之念,料知内中必有难言之隐,不是此女好胜心高,不愿受人尾随暗护,另有防身御敌之策,便是平日放诞风流,另有情人,惟恐李善跟去撞上,又受了人家救命之恩,表面敷衍,借此脱身。再不,便是和黑天雁交情太深,执迷不悟,虽然生了疑心,还想与之理论,看个水落石出,但不愿李善跟去,另寻有本领的女友相助,探明真相,报仇雪恨。三者必居其一。既然不肯同路,舍彼就此,话虽好听,也不可靠;就为痴情感动,也只一时,稍有波折便受摇动。如其另有情人,更不必说。本想说破,既一想,李善一个忠实至诚少年,无端堕入情网,此时正在迷魂阵中,劝决不听。自来女人祸水,尤物移人,古往今来许多英雄豪杰多一半是害在女人身上,当局者迷,此时劝他徒生反感。自己蒙他救命之恩,只有随时留意,暗中化解,不能太急。且先听其自然,到时再说。如其提醒,反多烦恼。话到口边,又复忍住。
      正想秦岭双侠和华山三侠这班英侠之士耳目何等灵敏,识见甚高,看那用意,分明是想作成这段婚事,连素不轻用的三猴信旗都用出来,龙山四侠又有二位亲自出手暗助,此女如其品行不端,怎会如此看重她?对李善情景那样亲密,莫非自己料错,她又非要孤身犯险,不令我二人同路,是何原故?心方有点摇动,回顾李善还在低头寻思,闷闷不乐,暗笑这人真个痴得可怜,便间:“二弟,天已不早,我们该觅地打尖去了。”李善猛想起昨夜到此水米不沾,方才路上已觉饿渴,如何忘了?忙悦:“小弟真个荒唐,忘了辛兄昨夜到此未进饮食,好在患难知己之交,如是外人,岂不愧死?”辛良见他脸涨通红,知其不好意思,说:“昨夜本已吃饱,动手以前又在贼巢吃了许多酒点,并不饥渴。我二人患难骨肉之交,无事不可明言,无须避讳。我知二弟心事,如今已与浦侠女说好分路,我们还跟她不跟呢?”李善为难了一阵,苦笑道:“我们弟兄先觅地方饮食再作计较吧。”辛良知其为人诚信,想要分走,既不放心;如在暗中跟随,又答应了人家,以致进退两难,便不置可否,一同往北驰去。

    第 八 回
    苦志念苍生 滚滚浊流 兴言一慨  空拳入白刃 茫茫前路 有女同行

    马行迅速,不消多时,便见前面有了人家,问知往前一转,便是官道旁边的小镇,离黄河南岸不过两里来路,地名龙王庙,乃是临河一座大镇。当日为防秋汛,正请龙王,迎神赛会,搭台唱戏,热闹非常。二人互一商量,小镇上卖不出什么好吃的。李善生长南方,久闻黄河两岸居民多半迷信,官府对于防水没有良策,每遇黄河水涨,发生险象,任凭一般靠天吃饭的把河中的水族,如同黄鳝、泥鳅或是小蛇之类装上一个,便当水神看待,供在庙中,唱戏上祭,闹上许多天才罢。官府不加禁止劝导,反而领头上祭。每年春秋两次,不知消耗多少人力财力。尤其是在河工出险合龙之时,或是河水正急之际,前者国家花了亿万金钱将工程修好,不说出之人民血汗,反把功劳归于渺茫而不可知之神。妙在所说龙王均是水族虫蛇之灯,万一当事作弊,领导不得其人,工程不佳,临时出险,或是黄水大至,成了巨灾,不说鬼神无灵,此是官府无能、人谋不臧所致,反而推说祭祀不诚,或是戏未唱好,龙王发怒,闯出大祸;再不就归之天数注定,龙王虽有救人之心,也做不了主。却不想想神如有灵,天心仁爱,决不愿为了一时贿赂不能如意,享受稍差,或是为了一二人对他的不恭敬,便是大发雷霆,百千万人的生命财产连同田园林野由此沦胥,化为波臣,随着狂流以去。上干天怒,下穷民怨,他那龙王也就做不成功。神如无灵,或是虽然有灵,但因定数所限,不能更改,既然不能挽回天数,为民出力,消灾救难,这样徒受人民供养,一点不能做主的龙王神道要他何用?
      果真官府贤能,民智开通,知道御灾有方,民力至大,艰苦奋斗,众志成城,不论多么大的灾荒,只要万心如一,均能以人力克服战胜。与其把有用的金钱人力付之水火,一焚一流,何如用它移作治河之用,常年防御,修建险工,岂不还有实效?并可养活许多无业游民。便有人力不能克服的天灾,平日有了防备,灾情到底也可减少许多。无奈愚民无知,恶习相沿,不是真个才识俱全、品学兼优、办事有大魄力、能够通盘筹算、勤苦耐劳、以身作则、深知民隐、上来取得人民信仰、更能把握时机因势利导、智勇沉着的贤长官,这几千年来的恶习非但不能改革,中间再被一班靠着祭神赛会生活、于中取利的贪官污吏、土豪恶霸暗地破坏,谣言中伤,一个措置不善,反倒激出事来。以前治黄河的官吏并非没有明白的人,都因事太艰难,积重难返,无可奈何,只得一面尽心治河,一面仍是敷衍过去。好官尚且如此,坏的更不必说。自己常和父亲谈起,认为人生世上,功名富贵全不相干,天既生我,又有过人智力,一旦得志,应为人民造福,方不在虚生一世。平日对于水利河道之学最是留心,将来一旦出为世用,必以全副心力将这许多大害除去,黄河便是心目中的头一条。难得今日第一次遇到龙王庙迎神赛会,正好借着打尖暗中查看这里民风和内中弊病,以为他年万一遇机治河之用。好在相隔不远,便往龙王庙赶去。
      刚一转过路口,到了官道之上,便听锣鼓之声远远传来,官道上面还不怎显,及至沿路一转,刚到前面土冈之上,便见下面列着好几条山沟,四方八面的农人居民都穿着整齐,扶老携幼,有的手捧香烛纸马,有的肩挑背负,一个个争先恐后,排成几条人蛇阵势蜿蜒而来,齐朝锣鼓声音来处赶去。辛良知道这些均是吃完早饭由远方赶来的人民,近处的居民已早赶到。再往前面一看,相隔里许有一片高地,地势似颇冲要,通路颇多。
      黄尘飞扬中现出一座庙,庙前芦棚高搭,锣鼓喧天,黑压压一片人影,到处万头攒动。
      那黄土冲积的冈坡上下到处都布满了人,人语喧哗,远远传来。庙前一带似己被人挤满,那由各路赶来的人群仍似潮水一般涌去。李善居高遥望,除庙前一带被民房遮住而外,看得逼真,只看不见黄河影子。同时发现脚下地势较低,那些纵横交错的土沟泥土一律黄色,看出那是河水泛滥时冲涮而成的洼地,好些地方都种有庄稼。远近民房都是泥土堆成,有的上面连茅草都没有一根,无一处不是黑暗污秽、低小可怜。除前面那座龙王庙外,一路行来,休说高房大厦、砖墙瓦顶,连像江南乡村中的竹篱茅舍均未见到一处。
      心想:“同是一样人民,为何这样苦法?”
      因平日所见书籍上面说得黄河之水天上来,大得出奇,又是中国几千年来一个大害,如今身临已近,就不像具区震泽万顷汪洋、水天相接那样空阔无边,那奔腾汹涌、瞬息千里的黄流怎么也能看出一点雄奇伟大之势,如何不见一点水影?所立又非低处,莫非黄河不在前面,此是昔年故道,便问是何原故?辛良笑答:“二弟初次北来,哪知就理。
      这黄河的水要在此地被你看见那就糟了。本来临河上下游的龙王庙,连大带小,由府县到村镇,少说也有过百。内有好些临近河边的,明为是庙,实则多半小得可怜。除却迎神赛会热闹一阵,像南方那样崇楼峻阁、殿字巍宏、由三五层到十来层、红墙绀宇、金碧辉煌、不说庙产,单说庙基占地就要占上数十亩的大庙,一座也看不到。春秋二季虽极热闹,一则这类龙王庙大多,散在各处,几座最出名的大庙均有专司,离水较远。沿河居民生活穷苦,无力兴修,多由一些土豪恶霸捕风捉影,造些谣言借神敛财,于中取利,潦草修成,根本未作长久之计。一般人民受水的害太深,每当春秋两汛黄河水涨之时,稍有响动,便是心惊胆寒。几个坏人借口龙王显圣加以恐吓,身家性命所关,平日迷信已深,哪怕多么穷苦,照样把自己血汗忍痛献出,甚而卖儿卖女、东借西贷,出了血钱还要荒时废业,帮同下手,这些领头的人有什天良?钱弄到手,再借唱戏酬神为名,想出种种方法剥削人民钱财。”
      “重在每年两次庙会,建庙一层原是幌子和敛财的工具,心愿达到,随便盖上两间瓦房,设下神龛,敷衍了事。愚民无知,终年勤苦,所见本少,平日受欺已惯,见那庙房虽不甚大,比自家所居已好多倍,本都是自了汉,对方势力又大,就有不平,觉着有人作弊,好在大家的事,别人不说,我何必多口招恨?大家都是如此想法,无人敢于过问,闹得这些领头的恶霸好民越发明目张胆,为所欲为,随便发现一条小蛇、一个乌龟,立时大惊小怪,造出许多迷信的谣言,欺骗人民,再捞一票。迎神赛会连接带送闹上好几天,劳民伤财,结果庙中道士虽然跟着发财,庙却照样无人添修。所供龙王偏不争气,人民对他只管万分信仰,他却一点也对不住人民的血汗,水照样涨,灾照样成,一毫不能出力。除却小得可怜、随便好人指说、和蛇一样的法身偶然出现外,并无别的奇处。
      一旦河堤决口,因它那庙离河最近,大水来时头一个冲倒的便是它。”
      “记得前年我在铜瓦厢附近,也正赶上迎神大会,河边唱戏,正在热闹非常,不料那一带堤岸太松,受不住人多践踏,忽然坍倒了一大片,河水立时涌进,龙王庙首当其冲。万众呼号哭喊、争先逃命之下,那被官绅人民认为龙王的一条小蛇本来盘在一个上有锦袱的讲究木盘之上,受人礼拜,大水来得太急,不知逃走,偏又是条旱蛇,被水一冲,随流涌来。因为当日水势不大,地势又高,决口之处更非险要,想是不应成灾,黄水冲进半里多路便即退去,那条小蛇正在盘中随流飘荡,欲前又却,可笑为首几个绅士土豪以为奇货可居,大声疾呼,说龙王显圣,亲自赶到前面把水收回,喊大家来看,准备再唱七天大戏,报答龙王恩德。河边居民都知水性,那一带又有好些土坡沙滩,惊魂乍定,看出水势已退,正在高处奔走议论,闻言立即赶回,内有好些迷信最深的竟拜跪在泥水之中纷纷哀声求告。我逃在前面,弄了一身泥污,心正不快,忽见内一土豪背人暗笑,知是他想法训练而来,气他不过,暗用一粒土块朝前打去,木盘立时翻倒,那小蛇也滚落水中。这水还有两尺来深,那蛇自禁不住,为首几个土豪似知那蛇禁不住水,急喊:‘龙王快要回去,不肯听戏,还有水灾,我们快请回来!’自己却不敢到水里去。
      旁边几个土民刚刚跳下,抢了木盘,想将那蛇装回,被我拾起土块又在暗中打了一下,那蛇本已被泥水呛个半死,我这一下又用了点力,怎吃得住?当时打死。等到乡民拿了水蛇上来,我忍不住说道:‘原来是条旱蛇,被水淹死。’”
      “那一带人本迷信,为首土豪见戏法被我说破,齐声怒吼,声势汹汹,要将我绑去吊打。我知这班人迷信已深,不可理喻,土豪虽然可恶,不动手吃亏,动手要伤好人,人又太多,心想,擒贼擒王。即以其人之道,回治其人之身,抢上一把,先将土豪抓起,高举过头,手中一紧,便杀猪也似急喊饶命,我用他开路,先抡起来荡了一荡,把人打开,口中大喝:‘他是会头,为了作弊取巧,于中取利,把龙王气走,却拿一条死蛇骗人,又想借故敛财。如是真的龙王,方才头上几个朱点哪里去了?’旁立同党见我不是好惹,诡计又被识破,一面和我打招呼,一面分头急喊,把众人止住,说:‘龙王早已归位,水中捞起来的并不是神,不知哪里来的一条小青子,想是避水,逃在空盘之内,水神怪它不该窜进龙王宝座,已将它打死。这位老弟不过说得急了一点,外乡人不知这里规矩,你们没见方才木盘无故翻转,小青子入水就死了么?’我见事渐平息,不愿多事,只朝土豪警告了几句,将他带到人少之处放下,各自溜走。
      “本来河边的庙大的甚少,前面那庙地势较高,以前两次发水,河堤溃决,附近一带都成泽国,惟独龙王庙那一带高坡乃以前龙口,地基坚固,没有冲塌,这类事黄河两岸常有。为了水性奇特,往往千百里内一片汪洋,当中空出几处高地,或是那水到此忽然改道,由旁边流过,没有淹没,事后便成了奇迹,互相附会,添出许多神话。经此一来,都说这里龙王最灵,不会水淹,香火越盛,成了临河一个大镇。请想所说如真,这样不顾人民、专顾自己、把人民生命财产全都冲掉、他还有脸享受香烟的龙王,我们要他何用?这条黄河乃是从古以来的大害,水性最奇,河岸最高,南北相隔最宽的地方有好几十里,可是水浅之时上下流水面迥不相同,最厌之处河床全都现出,许多拿性命换饭吃的人还在两面河滩上种有庄稼,建有土房。那样宽阔的两岸,只中心一条小河,虽只十多丈宽广,水流特急,行走甚难。河中又藏有沙堆,突然拱起,将船胶住,进退不得。最宽之处像今日我们走这渡口,也只数里之遥。可是那水说来就来,往往一日夜间高涨起二三丈。当时恶浪滔天,大量黄流挟着排山倒海之势,裹住大量泥沙,万马奔腾而来。稍一决口,哪怕两三尺一道裂缝,平日无数血汗金钱造成的大堤立时狂雪山崩,纷纷坍溶,晃眼之间千百里内均成了一片河道,浪头所到之处,不论人畜房舍,晃眼全被卷去,来势之猛烈厉害简直无可形容。堤岸既高,河底又深,最高之处上下相去数十丈,人家、田园都与水面相近,全仗河堤挡住,如何能够看见?休说相隔还有里许,便是近前,不到河边,也只看见对岸芦滩沙田,连当中那条浊流都未必能够看到,你当是南方那些江河湖道,大连水,水连天,老远便能望见的么?”
      李善闻言,想起江南鱼米之乡,到处山明水秀,人烟稠密,近年许多人民还在叫穷叫苦,如拿这一带的人民来比,苦乐已是相去天地,再拿西北寒荒之区来比,更不知如何苦法。自己如能就地考察,仔细研讨,以便将来出为世用,就以地势所限,习惯不同,不能锦上添花,也使这千万贫苦无告、迷信无识、受人剥削欺凌相安成习而不自知的人民有教有养,转入安乐。假使地无弃利,人无弃力,灾荒可以预防,瘠土转为膏腴,自然出产众多,民有积蓄,化莠为良,民知乐业,天下转为太平,国家也由此富庶了。就是没有遇合,不能展其抱负,能以此行所得著书立说,向人劝告,以开风气之先,到底不在虚生一世。功名富贵转眼空花,有什么相干呢?二人因下面人多,那一带又是昔年黄水泛滥之区,所有坡道高低不平,路上行人又多,下沟以后,赶上人群,便即跳下,将马牵在手内,一面低声谈论,一面留神察看当地民风和河道形势,且谈且行,不觉离庙已近。
      这时戏正开场,人到越多,正中心庙前一带几无隙地,不便由人堆中穿过,只得由后面土沟中连纵带跳,牵了二马绕将过去。到了东头,方始寻到一家客店,且喜人都赶往看戏,店客不多,前面不远就是渡口,将马交与店家,一同落座,要了几样酒菜。辛良知道李善初走长途,难免力乏,劝他吃完,就在店中安息。李善一想,文珠已然分路,前途并无什事,本想就便察看民风,打听黄河形势水性,也许明朝文珠由此经过还可见上一面,笑说:“我意也是如此。”那家客店共是三进土房,进门便是停驴马车辆的大院,另在横里建有两开间的店堂作茶酒馆,平日专备往来客商过渡停息打尖之所。每遇春秋庙会,数十家客店连同民家都将房炕让空,连住客人,兼卖酒食。这一家偏在正东渡口,比较最大,另有几个小院,专作官府绅商住宿之用。当日本无空房,因听府县的官眷要来上香看戏,恐要住上两日,地方传差,吓得店家隔夜忙起,一清早便将原住客人赶走多半,费了好些时才打扫清楚,不料官眷午前赶到,在台前官座上坐了不到半个多时辰,便嫌灰尘太大,地方大脏,匆匆点了半出戏,发了赏号,前呼后拥坐轿走去。
      地方上人昨日得信,忙了一天星斗,把两家大店的商客赶走大半,看戏的闲人也多驱散,不令走近戏台,稍一拥挤抢先,便被官差恶奴乱打乱踢,结果化了许多钱,费了多少事,连茶饭都未用便自回转。原住店的客商清早被逐,受了闲气,已然另寻小店投宿,不再回转。新来客人得信,又恐店家再应官差,无故受欺,店钱较贵,离庙又远,都不肯来住。眼看极好生意,好容易盼到庙会,客房空了一多半。店家正在唉声叹气,眼看别人发财,自家耽误主顾还不敢说,心中气闷,忽见来了两个远客,品貌既好,人又大方,那两匹好马更是少见,一望而知不是寻常人物,立时打起精神,上前接待。二人为了店堂临街,附有酒菜部,比别处客店不同,店家又极巴结,有问必答,因是年老,地方上情形颇为熟悉,李善本想就便访问,便令店家将行李放在后偏院上房之中,自在客堂用酒,以便打听,饭后再去庙前游玩,看那号称龙王的小蛇接来也未,有何奇处,使得这班人民如此敬信,因随身金银和那一双翠镯均在自己和辛良搭包腰带之内,行囊中只有几件简单衣物,辛良更是空身一人,连换洗衣服都要前面现买,已由店家送往后面,并未同往观看。等到吃完,李善说是要往龙王庙一游,请辛良自去安睡,辛良答说:
      “我常年奔走江湖,几昼夜不眠不休乃是常事,要去都去。不过初来宿店,人地不熟,行囊中虽然无什贵重之物,也应到房中看看。二弟请在此吃茶看街,我到后院看看就来。”
      李善见那镇上大小人家都是土房,看不见一片砖瓦,到处现出贫苦污秽景象。店房光景昏黑,地上灰尘又多,八九月的天气秋暑未退,苍蝇嗡嗡满屋乱飞,比起泰山客店大不相同,懒得进去,点头笑诺。辛良刚走不久,忽见一个村童拉了一匹红马由门外走过,好似代人溜马,那马十分眼熟,好似见过,心方一动。隔不一会,又有一个青衣少年持扇走过,身材颇矮,刚看出那是来路途中骑马的青衣人,先过红马便他所骑;同时想起,此人身材背影如何这样眼熟,好似哪里见过,并不止早来一面?可惜头被扇子遮住,走得又快,没有看清面貌。心想:“此次北上,只在泰山看见一伙贼党和宫氏兄妹等有限几人,大夫松一场恶斗,除宫氏兄妹和辛良外伤亡殆尽,此人莫非漏网贼党之一?
      一路之上见他忽前忽后两三次相遇,不是事情凑巧,便是有心尾随。”再一想起途中所遇群贼那样凶恶人多,黑天雁已知我尾随文珠,暗中相助,几次破坏他的阴谋毒计。并和文珠结为姊弟,定必恨我入骨,莫要有什凶谋?三猴信旗不在手内,还须留意才好。
      心念一动,立时跟踪寻去,眼看少年行走甚急,身法尤为灵巧,一晃便闪入人丛中。路上的人本多,恰巧又有一大群赶会的人走过,再往前看,人已无踪,知道对方故意隐避,越生疑心,急切间挤不过去,只得罢了。
      一会辛良走来,说:“后偏院客房又小又闷,恐二弟住不惯,已命店家移往后进上房之内,比较爽快一些。少时看会回来早点安息,明早赶头一起渡船过河,省得又有耽搁。”李善料知文珠心急赶路,此时未来,店家又说如要过河只有这里最近,船多易渡,当日天已不早,又是逆风,河中渡船十九停泊,就有船来,也无船去,文珠如来,必能遇上,早点起身也许还可一见。如能同渡,岂不更好?正随口答应,心中想事,忽见方才牵马的村童由门外走回,马已不在手上,忙告辛良,说:“我口音不对,辛兄快将那村童喊进店来向其盘问。”辛良方说:“泰山贼党差不多死光,就有两个后到的,见机而退,没有出场,二弟决未见过。他们也决不是方才伏牛冈上所见骑马青衣人,我那看法不是这样,此人武功当非寻常,但是江湖中人不是这样神情,要是以前同行,在我眼里看得最多,无论装得多好,一望而知。马上少年除却马骑得好,看他骑马神气,孤身一人敢走这样盗贼出没的荒山旷野,自非弱者。但他从头到脚和背上剑匣,如是绿林中人,决无如此整洁。那双鞋子又小又薄,也不一样。先在伏牛冈相遇我已留意,此人如非和二弟一样的大家公子,仗着一身好武功,一时好奇,出来访友寻师,随意走动;便是一个本领极高的剑侠异人。村童过时,曾朝我们看了两眼,到了面前反把头低下,往前跑去。听方才所说,也许我们踪迹为人他已知道,”但是决无恶意。村童已受指教,便是喊他,他也不理,这样反着形迹,万一被我料错,正是歹人,有那三猴信旗也不足为虑。二弟初次出门,还是少管闲事,真有什事,由我一人上前应付好了。”
      李善不便告以信旗不在手上,心想:“凭自己的本领,遇见贼党也能抵敌;何况文珠不在一起,没有顾忌,坐下的马又快,怕他作什?”略一寻思,也就罢了,村童业已走入人丛之中不见。反正顺路,虽听辛良那样说法,不知怎的仍放那青衣人不下,老想探个下落,到底何处见过,如此面熟?也未告知辛良,好在顺路,以为村童无知,容易买动,只要把人寻到,引往无人之处,便可问出底细;当地又是渡口必由之路,青衣人所骑的马又容易认,同在镇上,不会寻他不见,便顺路往前寻去。人多拥挤,天气又热,到处汗臭熏蒸,葱蒜之气中人欲呕,李善生长东南诸省,性又喜洁,初次闻到这样特有的气味已是不惯,再加当日风大尘昏,黄土飞扬,被人群一挤,休想立定,只管身强力健,惟恐误伤,不肯强抗,只得随同人潮往前走去。到了后来寸步难移,进退均不能自制,人也头昏气闷,难过已极。
      李善心想:“凡事必须身经其境才能明白其中况味,一班住在高楼大厦的达官贵人、书生公子,随便读了几句书,或是稍微有点知识,便是胸怀大志,口发狂言,口口声声将来得志,深入民间,为民福利,别的不说,那些享受惯的人单这一种气味先受不了,如何能够体恤民隐、博访周咨,使得政通人和、出水火而登乐土?岂非是说梦话?可见自古以来真能为民造福、立有大功大业的英雄豪杰、才智之士,无一不是身历其境,由困苦艰难中亲身体验力行而来,像我这样膏粱子弟真乃无用之辈。此行总算长了一点见识,以后不打算建功立业便罢,既要立志,第一便须能耐劳苦作起,要是稍微闻到一点气息便是难耐,势必与亿万人民离开,彼此隔膜,对方苦痛艰难全不知道,就有多大志气也是空谈,如何成功?”念头一转,便把心神镇静下去,认为这类风沙污秽、热臭熏蒸,在我觉着万分难耐,如看这许多人民苦中作乐、高兴神气,分明终岁勤劳不得休息,今日之举一半是官府不知教养,迷信太深,一半也是拿了自己血汗换来的一点热闹,不愿虚度过去,借着敬神之便,看一点草台戏,苦中作乐,认为一年中不可多得的快活之时。同是一人,境遇不同,不特苦乐不匀,生活享受也相去天地,照此看来,不说西北寒荒之境,便是这一带临河人民,平日艰难困苦可想而知,他们的乐境我却当成苦境。
      心中寻思,神智一宁,跟着一阵风过,心头便凉爽起来,头也不再发昏。又想:“人的苦乐多半还是不能知足,境遇造成,假使我是这班土人之一,忽然变成现在的我,衣食不忧,父母一堂,骑马仗剑,自在逍遥,随意游行名山大川之间,岂不平地登仙,心喜如狂呢?”
      辛良胸有成见,不知李善幼怀大志,人又坚毅,遇事用心,对于文珠虽然痴得太过,梦魂颠倒,处处显得忠厚稚气,对于别的却是聪明绝顶,尤其是平日所学,专主身体力行,认为人都一样,更无贵贱之分,无论遇事遇人,都肯虚心求教,毫无一点纨挎气习;见他一身干净衣履,在人丛中一挤,被风沙一吹,已全成了黄色,头上脸上全是灰土,仿佛狼狈不堪,又不肯用力冲挤,进退两难,忍不住笑道:“二弟,这等地方你弄不惯,还是由我当先挤出去罢。这草台戏没个看头,庙里更挤,你又多日不曾安眠,回到店中养神多好?”李善向不愿对人明言心志,专在暗中留心,此时正想借此练习,查听当地民风苦况,如何肯回?因人大多,不便出口。笑说:“你看他们面上均有喜容,必是今年不会发水,虽然拥挤,倒也有趣。再说也无法转身,且跟到前面再说吧。”辛良连劝两次不听,想起途中所说口气,只得改口说道:“这里太乱,我们看看河道可好?”李善闻言忽想起方才店门正对黄河,因听辛良那等说法,又见到处黄土堆积,尘沙弥漫,遥望对面堤岸高达一二十丈,只看见下面一点河滩和有限几所残破的土房,景物荒凉,连水影也未看见,觉着扫兴,忘了往看,既要留心水利,这历史上最有名的大害如何忽略过去?虽然黄河长达四五千里,新道旧道有好多条,形势不一,利弊不同,必须上穷河源,下达出口。穷年累月亲身考察,才能知其大概,不是走马看花、一隅之见所能知悉;到底也长一点见识,比在人堆里拥来拥去要强得多。忙答:“这样多的人,我们隔在当中如何走得出去?”辛良笑说:“我有法子,请跟我来好了。”李善方说:“不要硬挤人家。”辛良答说:“不会。”人已朝前面人缝中挤去,见缝就钻,身法动作极巧。
      李善在后跟进,并不后退,不消片刻,便挤到戏台旁边。
      这时台上锣鼓喧天,正在热闹头上。台下人山人海,四面堆满,简直成了一片人山,只台前空出两丈多方圆一片。正面摆着几张桌椅,都是大红披垫,两旁用红绳木桩围成一圈,旁边立着好些戴红缨帽、手拿皮鞭的官差。二人来路排着三层台凳,上面坐的都是当地土豪富绅的男女家属,旁边也有差人恶奴手持鞭棍守候,三面人堆,只这一角比较人少,余者全是水泄不通,台旁几枝枯树上面也被大小土人堆满,成了人树,可是当中桌上虽然堆有许多水果糕饼,陈列整齐,但是官府业已走开,空无一人,桌上灰沙虽有差人常时打扫。仍是不得干净,好些果品都被沙土染成了黄色,那么空的地方无人享受,只便宜正面桌后前面两排的人饱了眼福,多看点戏。挤在后面的土人,有那身于矮的,只看见一点芦棚和听锣鼓乱打的声音,哪里看得见戏?照样也在拥挤。偶然同伴之间人托人彼此倒换,跪在肩头上看上两眼,那没有人托的并此而无。这样大风沙土、闷热的天,一个也舍不得走,后面的人还来之不已,儿啼女号、呼娘喊爷之声与台上乱敲乱打弄成一片繁喧。台上更是神鬼百出,乱成一团,急喊乱叫,一点也听不出。台下却蹲伏着许多村童,一个个鸠形鹄面,多半连裤子都没有一条,身已成了泥人。有时爬在侧面台口,有的隔着台缝朝上偷看。那台离地约有丈许,都是木板树干搭成,看去并不牢固,一二十个神头鬼脸的戏子此进彼出,乱滚乱蹦,那台也随同震撼。大风一过,吹得上面芦棚哗哗乱响,台也跟着摇晃,似要倒塌神气。
      李善见此情形,越觉这班土人平日没有乐趣才有这类景象。这座戏台万一倒塌下来,不知要伤多少人命。正觉可怜可叹,辛良知道当地形势,早由人丛中挤往台左无人之处。
      那些官差恶奴本是见有土人近前扬鞭就打,因见二人穿着整齐、器宇轩昂,误认官亲,不必冒失,反倒呼喝闲人代为开道。辛良在前,大模大样把手一指一挥,连这些恶奴的亲友也被喊开,当时让出一条人弄。二人昂然走过,径由台旁钻出,到了河边,再沿河走去。李善笑说:“辛兄真有本事,这些拿鞭棍的差人认得你么?”辛良低答:“到了前面再说。”回顾无人跟来,方始笑道:“谁认得这些奴下奴!我知道他们一双狗眼,天生奴性,稍微装腔,便听指挥。他们把我俩当成官亲,不用开口自会巴结,不这样怎走得过来?如被看破,不迫来打骂才怪呢。”说时,二人已到河滩之下。辛良转问:
      “伯父现任知府,官差更多,莫非因是清官,连手下差人也都变作好人么?”李善道:
      “家父常说,想做好官,别无难处,也极容易,第一是要与人民接近,使民众与官府将中间许多障碍阻隔打通,人民与官亲如一家,再分别是非与当时境遇,因时制宜,从善如流,不可固执成见,不令身边的人窥测喜怒,一面仍要顾到他们生活,对于人民无故欺凌,立加惩罚,平日对待他们喜怒不形于色,恩威并用,使民守法而不畏官,差役畏威而知感德,习久相安,变为自然,这类欺压人民的事就不会发生了。”说时,二人已走到堤下。
      这一临近,方始看出河中浊流之猛,只见一股股的急流,大大小小,一路翻滚急转,其急如箭,争先顺流而下,各不相谋,仿佛无数龙蛇朝前乱窜,一瞥即逝。看去又猛又急,但又不见有多少浪花腾起,看去格外惊心骇目,与别处之水迥不相同。虽是河心一带,两岸相隔也有好几十丈。因是顺风顺流,渡船虽已绝踪,由上流驶来的舟船不时仍有发现。初出现时不过一两个白点,晃眼加大,再一转眼船已顺流而来,急如奔马,稍微指顾之间便由面前驶过,眼看船身由大而小,隐入下流烟水溟蒙之中,快得出奇。再看河水,离开两面浅滩最高之处不过两尺,时闻轰雷之声。回头一看,左近一角浅滩已被大水卷去了一大片,比起方才所见更加惊人。辛良见李善只顾凝思眺望、徘徊不去,遥望西方一轮红日已快低齐水面,为了当日风沙太大,远望过去,好似千万层烟绢笼着一个暗赤色的大火球,上面锣鼓喧天,越打越急,天色却渐渐暗了下来,笑说:“这里两岸黄沙,一条浊流,尘土飞扬,天日全昏,景物荒凉,实在没有意思。天已不早,我们回店去吧。”李善当他人倦,忙即点头,一同走上,只顾盘算治河之策,觉着题目大大,几千年的大害,不是随便一看便可想出办法,连心上人也是忘记,一同绕着河滩由渡口走上。
      回到店里,辛良见他闷闷不乐,只当思念文珠,心中好笑。方相设词劝慰,店家忽然送上一信,说是一个村童送来。打开一看,上写,黑天雁恨君入骨,此去途中必须留意。杨柳洼伏有贼党,当地乃是必由之路。二位马快,明日必在当地投宿,最好避开。
      日落以前假装赶路,到了白龙沟住下,不往前进,把饭吃好,早点安息,半夜起身,趁着月光朝前急驰,由所开小路绕到杨柳洼,天还未亮。贼党久候不至,恐日间不便下手,必由大路赶来。一来一去,正好错过。等他扑空再追,必已不及,这样走法要兔好些惊险。敌人阴毒,孤身在外,既未与人同路,何苦犯险?明日过河,最好不要经由店前渡口,能往下游另觅野渡最好;否则便须早走,不可再等贵友同路。她也许得到信息,看出敌人诡计,不由这里过河,白等半日,还要误事。此去途中,如见两个头戴毡笠的秃子,千万留意,这是两个剧贼。因这两贼又凶又狠,手底更快,阴险无比,乃黑天雁死党,前途虽有异人相助,恐其赶不过来,还是小心些能够避开最好。如其狭路相逢,不可轻敌,第一要留神他的暗器,一面发话点醒。马是关中大侠所借,免为所杀。过了双塔庄,如走得快,贼党就要为难也迫不上等语。下面没有名字,字迹甚是娟秀,仿佛女子所写。
      猛想起昨日救了文珠由弥陀寺逃出,被贼党追来,文珠人又受伤,眼看情势危急,蒙一青衣蒙面侠女相助,辛、柳二人同时赶来将贼党杀死,才得脱险,未容对面说话,人便纵去,因其曾与辛、柳二人相遇同来,并说此女还是黑衣人雷大先生的至亲,因扶文珠同往崖上观战,后来心里有事,一直忘了询问,同时想起泰山客店厢房中姓孙少年,正与方才骑红马的青衣少年身材相仿,忙把前事经过告知辛良,并问昨夜相助杀贼的青衣少女何处相见,怎知我和浦侠女被困谷中,赶来解救?辛良答说:“我和柳青由双雄寨赶出,先遇黑衣人,说起他有一表妹现在前面杀贼放火,可往会合,助二弟浦侠女出险。正往前走,这位蒙面女侠忽然寻来,匆匆说了几句,便同赶往接应,只说事完还要见面,不料杀了几个贼党便自走去,始终不曾再见。方才见那青衣少年形迹可疑,我只料定不是歹人,两次相遇,我看去也有一点面熟,此时被你提醒,分明这位便是昨夜那位女侠扮了男装暗中相助无疑,也许泰山客店那位姓孙的少年是她一人化身都在意中。”
      李善闻言,想起方才所见少年背影正与泰山旅店所见少年相同,忽然大悟,好生惊奇,便和辛良商量,去往附近客店打听少年下落,看她是否泰山所遇女扮男装的少年,弥陀寺蒙面女侠是否便是此人。辛良想了一想,笑道:“二弟最好在店中安歇,此时戏还未散,正在热闹辰光,你不会挤,再说也有妨碍,这位女侠就许不愿随便见人,不如由我一人前往探明她的住处,出其不意上前相见。我和她见过,只要话说得好,便不想见我们,也必不好意思回避。看她这封信连名字都未写,此中还有原因,照她所说为是。二弟连日不曾睡好,可在店中稍微养神,我去去就来。”李善也觉有理,自己口音不对,江湖上事又弄不惯,便请辛良早去早回。辛良随将上衣脱掉,往外走去。
      李善独坐店房,想起文珠美绝天人,实在醉心。早来看她意思甚好,不知将来如何?
      再想起长江以北民生疾苦,越往北越厉害,黄河两岸的人民多半衣不蔽体,今日庙会比较整齐,如与江南农家来论,无论衣食居屋均相差了好几倍,再要走到西北寒荒之区更不知如何苦法,将来如能得志,自然竭尽心力为人民造福,万一时运不济,无权无力,不能随心所欲,为人民解除苦痛,又当如何?像关中诸侠:华山三友、龙山四侠等人到处救济孤寒,行侠仗义,虽也抑强扶弱,安良去暴,不过快意一时,终非治本之计。能够得志自不必说,如不得志,作什方法以私人之力解除民间痛苦,使这许多穷苦之民各以本身能力求得太平安乐生活。由一个小地方做起,开风气之先,期以岁年,按时记功,有了成效,远近四方闻风感化,就是无官无权,只有恒心毅力,真做得好,天底下无不可想法的事,也无不可克服的艰难劳苦,久而久之,终有成功之日。再要联合几个有志之士努力同心,分工合作,各尽智能,为民造福,哪怕无权无力,照样也能做出一番事来。如以不能得志灰心,把这人生几十年光阴随便度过,岂不虚生一世?自己立志已非一日,只不知心上人志气如何,万一能够嫁我,得她这样一个聪明美貌、文武双全的内助,夫妻二人合力同心,一旦得志,便从大处着想,通盘筹计;不能得志,哪怕一村一乡,或是深山穷谷、荒凉偏僻之所,先由小处做起,照样做它一番事业,岂不也好?一个人横在土炕上面,不住寻思盘算。
      忽见店伙持灯走进,笑说:“我看上房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还当睡着。方才那位客官走时又说,尊客连日赶路,没有睡好,故不敢来惊动。方才隔窗探看,才知尊客已醒,天已不早,可要准备什么酒菜?”李善方想起辛良去了多时尚未回转,料知青衣少年必已相见,许有话说,并想使自己多睡一会,故未回转。因当日饭吃得晚,一点不饿,便告店伙:“同伴未回,我还要睡上一会,你们店中如其封火得早,随便留点吃的好了。”店伙看出对方不是常客,笑说:“这几天为了祭神之后,每年的秋汛昨日忽然退去,看神气今年已可平安度过,庄稼又好,为此人人高兴。这台戏乃是日夜两班,本来夜戏只到天黑为止,为了青龙将军点的都是连台大戏,比往年格外高兴,始终不曾回殿,被几位为首的看出,向众传话,由今日起已改为两班轮流,日夜不停。此时庙前热闹到了极点,小店客人此时也全住满,只有这后进上房因方才来一客人预定,付了加倍的钱,说是他们人多,均在看戏,要把上房包下,就不来住,照样付钱,人甚和气,本来连正房一齐包,后听二位客官在此,又命不要惊动,对面那两间房却不许住人,所以小店只这一个院子见得冷清清的,余者人均住满。他们又都是离此百里左右专来赶会祭神的本地人,大家凑钱同住,以作看戏看累、轮流安歇之用,最多一间房有三四十人轮流来往,此去彼来,无日无夜,川流不息,单是茶水不知要吃多少,黄土洒了一地,少说一日打扫十来次。吃的东西都是自己带来,摸不着一点油水。我们只图一个热闹,好在河水方便,随他用吧。因为本店酒菜有名,那些不住店的客人常时派人来买,一夜到天亮,鸡鸭鱼肉佯样俱全。尊客要用随便吩咐,并不封火,放心好了。”
      李善见他人甚和气,便问:“方才送信的村童你们想必认得,可能喊来问几句话么?”店伙答道:“尊客可是想问送信的那位相公住处么?”李善忙问:“你怎晓得?”
      店伙答道:“本来我不知道,这后院上房本是两个伙计侍候,先不知道这位相公便是送信的人。因那村童袁二牛是我街坊,方才送信以前,我见他代一位穿青衣的相公遛马,后又来此送信。我刚走开,这位相公便来将房包下。龙王庙虽是临河大镇,毕竟不是官路大道,平日往来都是抄近路的本地客人。每年两次庙会,休看来得人多,十九熟脸,外路客官到此,无非过渡,多半在小店住上一夜,口音装束一望而知。这类草台戏只有本地人看,外客不过偶然高兴,渡河以前反正无事,就便看上些时,不会久留。我们常年开店,见得人多,并且渡客多在午前,就有急事、赶脱了站的客人也是少数。那位客官决非寻常商客,年纪轻轻,品貌极好,极像一位大家公子,否则没有那样气派。我只奇怪,今日镇上只有限几位客官,他既命人送信,必与尊客相识,定房时节偏生一句也未提起。此人是个二十来岁的相公,穿一件青布衫,比小人要矮半个多头。我听同伴说定房是他,知道没有第二人,听口气又不像是尊客一路,心中奇怪,所以方才未说。”
      李善无意之中得知包上房的便是青衣少年,心中一惊,越料对方事出有心,不是偶然,夜来也许还要见面。看那人的气派,这类神怪百出的草台戏有什看头,所说看戏的话决不是真。此人如是泰山客店所遇姓孙少年,只得一人,为何要将全院包下,莫非还有不少同伴不成?越想越觉奇怪。觉着对方如无恶意还好,否则,这样多的同党,岂不可虑?辛良又是一去不回。正在惊疑,忽听院门外另一店伙与人争论,意思似说,后院虽有空房,已被客人包下,现往看戏,少时回来如何交代?就多给钱,也不能坏了规矩。
      另一人硬说店家欺生,看他穿得破,不肯让住。他已犯了脾气,说什么也非住这上房不可,并说里面只一间房有灯,到处黑洞洞的,分明没有客人。以为他穷,怕不给钱。你说有客也行,我只要上房对面那间,又不要他许多。再说房子多了,和讨两个老婆一样,也住不过来。今夜只要有人来住,我立刻就走,照样也给店钱。真要没得地方,我去河滩上困一夜也行。想说假话骗我却办不到。已有动武之势。
      李善一想,这三间上房本是自己先定,青衣少年并未全数包去,如住一间,夜来和辛良同睡还好谈心,好在炕大,再多一人也睡得下。心中一动,便同店伙走了出去。见那人是个矮子,年约五十多岁,生得瘦小枯干,穿着一件黄葛布的衣裳,头发已快落完,只剩了稀落落一小片。灯光之下活像一个猴子。脚底穿着一双快鞋却是新的。了在指手划脚和店伙争吵,相持不下。方觉此人蛮横无理,忽见矮老头看了自己一眼,走将过来,笑问道:“你们刚出远门的年轻人,没染江湖习气,不大会说假话。你凭良心说,你对面那间房人家包去没有?”李善先未留意,听到未两句,忽然觉着有点耳熟,心中一动,仔细一看,又觉不是所想那人,暗忖:“前听人说,风尘之中颇多异人,出门在外,第一要能忍让。天下从无这样不讲理的,所说的话好些不通情理。如是贼党也挡不住,要来还是要来。青衣人来信本说内有两个秃贼最是厉害,令我留意。此时便有人寻来,也许还有一个在后面未到,先由此人来此窥探。真要有事,这类有本领的绿林中人决非区区店房所能躲避,不如以礼相待,和他客气。江湖上最重情面,许能化解一二也未可知,多少总可看出一点虚实。自己也有一身武功,对于贼党本非所计,但是父母在堂,自己胸怀大志,将来还打算做一番事业,日前还可说为了心爱的人,此时孤身在外,只有辛良一个同伴,黑天雁已把自己当成仇敌,贼党人多势盛,虽有信旗,不在手内,既无所为,狭路相逢自是无法。能够避开,或是设法化解,何必结怨树敌,和这一类恶贼硬拼?”
      心念才动,矮老头见他沉吟未答,笑道:“你老对我看,想是认得我的了,将上房让给我吧?”李善接口道:“我和老先生虽未见过,但是萍水相逢,总算有缘。前院客房实是被人定去,不能再怪他们;但我还有一个同伴,可以匀出一间,情愿让你老先生,房价已早付过,不必再付了。”矮老头闻言,笑说:“你这年轻人初次出门,不可这样糊涂,随便把房让人,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么?幸而是我,如是那些王八羔子,今夜三更来此谋财害命,岂不糟了?我不领你的情,你又诚心诚意,不好意思。答应你倒可以,但有一件必须言明,我老头子脾气古怪,住房子照理是上首一间,下首的我不要,愿意就让,不愿意拉倒,不要到时不肯,惹我生气。”说时,李善见店家立在老头身后,连使眼色,摇手示意,也未理会。正想老头不通情理,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忽又想起张良圯桥进履之事,大丈夫遇见小事须有涵养,立时改容赔笑道:“好在我只二人,住上一夜就走,不论睡哪一间都是一样,老先生随便好了。”矮老头不等说完,人已开步往上房走进,闻言冷笑道:“你请了半天客,就管一夜,多住两天你就舍不得么?”李善心想:“既做好人就做到底,管他是什来历,只以诚心相待,看他如何?”忙笑道:“我是说我自己,区区店钱何足计较,老先生不必介意。多住几天也由我还账好了。”
      店家见那矮老人其貌不扬,人又强横无礼,料定痞棍坏人,见李善像个大家公子,正经客人初次出门,不知江湖险诈行径,人又大方和气,恐其吃亏受害,又恨来人说话可恶,就是吃这碗江湖饭,想在客人身上出花样,也没有得罪店家之理,看定来人下作,心中厌恨,无奈李善主意打定,毫不摇动,又不便当面明言,得罪小人,只得跟了进去,将对房灯点好,想把老头引进,免得扰闹人家。哪知矮老头连理也未理,自顾自走进房中,便往炕上一躺,笑说:“这被褥又软又干净,真个舒服,我还难得享受,看你面上,将就住在这里罢。我不愿人吵,你们快走出去。方才我已有人请我吃过酒饭,把今夜这一顿的饭钱留下,明朝你再请我吧。”李善方想:“此人言行实在奇怪,天下绝无此理,不是异人故意试我气度,便是对头有心激怒;以便动手。自来见怪不怪,便可无事,我只暗中留意,表面仍以大度包容,看他如何,相机应付,好在只有一床铺盖被他污秽,也不相干。”正要回答,旁一店伙比较老实,越看越有气,忍不住说道:“你这客人自家出门不带行李,我们也有铺盖出赁,我代你把对面的炕铺好不是一样?这位尊客是个好人,他还有一同伴,那是一位精明强干、久走江湖的达官,不像人家好说话。你已称心,不要做得太过,免得那一位回来生事可好?”老头笑道:“你不是说三十多岁那个小个子玩意么?凭他也敢和我滋牙?我不把他劈了喂鹰才怪呢!”店伙听他骂人,心更不服,还要说时,李善已连使眼色,挥手令去。店伙无奈,只得怀着一肚皮的闷气把辛良铺盖拿起,口里说着闲话,暗中咒骂,往对面房中把炕铺好,又去寻了一份刚洗好的;日被褥来,守在外屋,不肯离开。
      李善见矮老头对店伙口出不逊,毫不在意。李善连问两次老先生贵姓,均未理睬,耳听呼声渐作,仔细一看,人已睡熟,索性将夹被与他盖好,方始退往对屋。正觉可笑,店伙忽然走进,埋怨李善说:“这样人明是无赖土棍,他全身上下不值半条鱼钱,只有一双新鞋,也不相称,还不知哪里偷来的。尊客是位大家公子,如何和他打交道?今日人多杂乱,店门不关,出进人多,万一半夜里把客人行李偷去,如何是好?”李善低声笑说:“与你无干,蒙你好心,明日多给酒钱,但要好好照应人家,不论多少酒饭钱都由我算。那位辛客人如回,先引到此,你自去吧。”店伙一想,客人既是傻子,话已交代明白,何必得罪小人?只得应声退出。李善独对孤灯,乱想心事,又隔了些时,辛良始终未回,估计时已不早,方觉腹饥,店伙忽然送上一个纸条,乃是辛良所写。大意是说,正要回店,忽遇旧友,须要多谈些时,请李善自己安置,天明前一同起身。看那口气,好似并未发现贼党,也未提起青衣人见到也未,只得要了些酒饭;命店伙去请矮老头同饮。一会回转,说:“老头睡得甚香,将他喊醒,反被骂了几句。这样下作痞棍,尊客何必理他?”
      李善还恐店伙所说不真,自往对屋窥探,见房门已闭,呼声震耳,心想这倒不差,别人的行李居然当心,门户这样谨慎。因想看看此人到底夜来有无花样,知道店家忙乱异常,只后院冷清清的,最奇是两边厢房全被青衣人定去,天到这时始终不见有人来往,老头恰在此时寻来,强要住店,看神气决非无因而至,多一店伙反有不便,等酒饭送来,笑道:“你们忙了好几天,客人又多,你自觅地休息,或是看戏去吧。”店伙本来年轻喜事,孤身在内,同事已走,正觉烦闷,巴不得能去睡上片时。李善还恐他不放心,再三劝说:“你只管去,休说我们丢了东西,便是你们店中失盗,也由我赔。方才你说两夜未睡,都是一样人,家伙明早来拿,你睡一会去吧。”店伙喜谢而去。李善吃了一些闷酒,一听外面静悄悄的,连前院喧哗之声均已宁息,不像有事神气,好几日没有睡好,由不得生出倦意。本心只想稍微养神,等辛良回来再睡片时,天明再定行止,哪知两眼一闭,不觉沉沉睡去。梦中觉着有人敲窗,当时惊醒,两房灯光均早熄灭,月光正照窗上,北方土炕十九临窗,月光正照其上,李善侧耳一听,并无动静,以为是梦。因想看看外面天时早晚,本想推窗窥看月影,身刚坐起,忽然瞥见窗缝外面有人影一闪,心中一动,忙把眼睛凑着窗缝朝外一看,不禁大惊。
      原来对面房上伏着三个手持钢刀的壮汉,两高一矮,西厢也有两人,俱都带有兵器,另外两贼已先纵落,往上房跑来。刚一回首,猛想起方才让房时宝剑钢镖已早取下,不在身边,一时疏忽,忘了带过。贼党人数又多,先下来的两个矮子身法轻快,决非庸手。
      自己虽有一身武功,手无寸铁,如何迎敌?暗道不好,一看地势甚厌,空手更难施展,幸是和衣而卧,鞋袜未脱,略一盘算,忙即立在窗上,一面向外偷看,准备来贼纵进,先不迎敌,冷不防踹窗纵出,再行应付:那两个矮贼已到阶前,看神气似想往两边窗前窥探,对面屋内忽然有了响动,仿佛内有两人正在说笑。二贼立时同往对屋窗下赶去,这一临近,看清两矮贼全是秃子,手中兵刃似刀非刀,上有一排倒须钩刺,左手还各拿着一根铁链,两头各有一个铁锤,都是明光耀眼,杀气腾腾,月光之下看去甚是凶恶,动作如飞。二贼似知屋中人不是易与,到了阶前,各自掩身屋角暗影之中,侧耳偷听。
      对屋两人并未留意,仍在说笑,声音时高时低,口音也是一南一北,内中一人竟是自己家乡口音,方想:“对屋矮老头说话像陕甘一带的人,不是这等口音,看外面月色,自己不过睡了一个更次,房中为何多了两人?矮老头人又何往?”忽听内中一人高声笑道:
      “你不要这样胆小,我姓李的如不把这粒夜明珠得到手中,决不甘休。你还不知我这个没出息的人有多痴心呢。那两个秃贼不来是他便宜,今夜如来,我不把他两颗秃头拗断下来,送给夜明珠当尿盆,叫她尝尝味道才怪。”
      李善闻言,心中一动,暗忖:“此是何人,也爱上文珠,并与贼党为敌,要杀那两个秃贼,妙在也是姓李。”忽又听另一人道:“我蒙你相救才得活命,本是主仆,虽然蒙你不弃,结为兄弟之交,要被那几弟兄知道,还许不答应呢。”姓李的又笑道:“你只管放心,这是我的意思,人都一样,何况知己弟兄,如何论什主仆?不过今夜手痒,方才店家狗眼看人低已是可恨,我不过换了一双鞋子,他两人竟会一个也未看出,惹了我一肚子气,不劈几个狗强盗,心中难过,偏又没处去寻他们,非要明日过河,到了杨柳洼才能遇上。连日为了夜明珠,闹得我眠思梦想,日夜不安。追了她一路,好容易才在弥陀寺见面,和我眉来眼去,虽有一点意思,她偏糊涂到底,非和黑天雁见上一面不可,我又为色所迷,不敢不听,空自相思,无可如何。她要是自投罗网,中了圈套,到时我还是要她不要她呢?我把这些狗强盗恨毒了。”另一人道:“你几天不曾睡好,还是再睡一会,不要乱想心思了。”说罢便无应声。仔细一想,忽然醒悟,知道对屋两人必是假装自己和辛良在内说笑,想要诱敌。照此形势,必有安排,本领也必极高,只不知矮老头是否也在房内。跟着便听对屋打起呼来,一轻一重,互相呼应。静心一听,才知矮老头一人所为,这样呼声方才曾经听过,只不知方才怎未开口。
      两矮贼听人笑骂,声色不动,内中一人反倒避开正面,纵上房去,把手一挥,房上群贼纷纷散开,一晃全都隐起,只有两贼隐在对面房脊之后,探头向外窥探。上下仍是静悄悄的,如非事前发现,直看不出一点杀机。上房矮贼发令之后,便由房侧纵下,正待赶往原处会合,猛瞥见月光之下有一线寒星一闪,矮贼似已受伤,双脚一点,便和箭一般朝东厢房纵去。那一排厢房共是五问,房子不大,当中院子却是又宽又长,四角均有空地,西面转角是一小门,矮贼暗器好似中在肩上,满脸均是狞怒之容,回手摸了一下,也未见有东西拔出,虽然受伤,动作仍是极快,左手链子双锤已匆匆掖向腰间。等把那一排客房看完,均无动静,面上立现惊疑急怒之容,把手往上一抬,立有两个贼党纵落。三人见面,耳语了两句,后来二贼便往东面一带张望。矮贼立即转身,恶狠狠往上房7面走来。另一矮贼本立暗处,偷听对屋人的动作,刚将腰间一盘细绳取下,因是面向着窗,偏在一角,以为敌人共只两个,院中无人,全神贯注前面,先并不知同党中了敌人暗器。二贼快要赶到,相隔只有一丈多路,月光之下又是两点寒星一闪。
      李善旁观者清,见那暗器仍由东厢房一面发出,矮贼方才受伤,已有戒心,动作之间越发神速,看去机警非常。房上纵下来的二贼也似能手,此时并在院中分头戒备,那两点寒星似由贼党身边不远发出,不知怎的,方才矮贼去往察看,不曾发现,后来二贼又正留神察看,还往厢房看了一遍,竟未警觉。那暗器看去不过寸许长短,急如电射。
      这未两支来势更急,如非料定东面伏得有人,格外留心,决难看出。头一支打在矮贼肩膀之上,想是暗器太细,还不十分妨碍动作。这未两支一上一下,内中一支好似打在矮贼脸上,急怒交加之下不禁低喝了一声,身后二贼立时回身追来,矮贼受伤好似颇重,一面朝二贼低语了两句,内中一贼立时撮口低哨了一声,房上群贼纷纷出现,纵将下来,一声招呼,待往东面厢房扑去。另一矮贼也是警觉,反身赶到,双方说了两句,受伤的一个早从头上腿上拔出两根似针非针之物,侧耳一听,上房呼声未止,面上忽现惊奇之容,各自打一手势,未受伤的一个便往上房跑去。
      快到阶前,忽听暗影中有人喊道:“有贼!”跟着西面纵出一人,正是辛良。方要开口,对屋呼声忽止,跟着便觉身后微风飒然,未及回顾,一条人影已穿窗而出,到了外面,窗棂也被懂得粉碎,刚看出是那投宿的人,心中一喜。同时,觉着腰间仿佛被什东西挂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宝剑镖囊已被来人挂在裤带之上,越发惊疑。正想纵出一同杀贼,那人身法竟比两矮贼还快得多,由窗中飞出,正与辛良对面,口中喝道:“小辛儿,这里没你的事,快些回到上房。我和这班狗强盗有过节,谁要上前,或用绣花针打人,把他们吓跑,莫要怪我翻脸。”辛良纵出时好似情急万分,闻言立答:
      “后辈遵命。”说完便往上房纵来。另一未受伤的矮贼本往对屋纵进,不知怎的没有声息,也未见其追出。受伤的一个本在用手摩那左肩,似想将前中暗器拔出,忽见同党刚进上房呼声忽止,跟着由对面房窗内纵出一人,同时瞥见辛良由暗影中纵出,只当暗器是他所发,怒喝:“鼠辈无耻,反复无常,竟敢暗算伤人!”一面把手连挥,待要动手。
      辛良已和矮老头对面说了两句,纵将过来,怒火头上,自恃武功,刚把刀一横,还未斫出、说时迟那时快,就这晃眼之间,矮老头也随着辛良纵将过来,人影一闪,更到了矮贼身后,口中喝道:“你这狗强盗连中了三支兰花针,如何还不老实?我不许小辛儿动手,你偏逼他做什?”话未说完,矮贼看出敌人厉害,闻得脑后风生,知道不妙,待要转身迎敌,已是无及,声到人到,矮老头口中发话,左手一掌,矮贼骤出不意,先被打了一个满脸花,当时顺口流血,半边牙齿打碎了好几只,连手中刀也未及用,身子往旁一偏,往前一扑,快要晕倒,被老头右手朝后屁股一抓,往前一送,一声急叫,连人飞起,窜出去好几丈,几乎撞在房柱之上,勉强立稳,怒极心昏,负痛喝道:“老狗何人?”底下还未说出,一条人影已凌空飞来。矮贼穷凶极恶,纵横江湖已有多年,练就独门兵刃暗器,凶狠异常,第一次吃人的亏,心中恨毒,见那来势急如飘风,明知厉害,依然挥刀猛斫。李善看出矮贼人小刀沉,刀更锋利,老头空拳赤手,双方势子都猛,非斫上不可,心方一惊,人影分合之间一声怒吼,矮贼人已倒地。紧跟着夺的一响,一道寒光已由矮贼手上飞起,钉向西厢房前木柱之上,震撼不停。房上共是五贼,连同下面两贼正赶纵过来,朝老头扑去,手中兵刃,刚刚扬起。老头已朝矮贼飞去,只一照面便将人打倒,爬不起来,群贼不由一阵大乱。
      内中两贼瞥见辛良纵往上房,意欲分头下手,先取两镖朝老头打去,再往上房赶来。
      刚到阶前,忽听身后笑骂道:“我老头子就这一件衣服,穿了三十多年,你们用两根破铜烂铁将衣角打破了些,不赔我就想走么?没有那样便宜的事。”二贼闻声惊顾,回刀想斫,身还不曾侧转,矮老头已由旁边纵将过来,两手分张,宛如一只大老鹰凌空扑到,脚还不曾落地,一手一个,先将二贼夹颈皮一把抓住。二贼看去身高力大,凶神恶煞一般,竟禁不起这一抓,同声负痛急叫起来。老头动作快极,先抓住两贼后颈,跟着头碰头对撞了一下,往后一拖,身也落地。二贼立脚不住,随同敌人的手往后一仰,眼看跌倒,双手乱舞,还在挣扎。老头骂道:“不要脸的狗贼,还不老实一点!”话未说完,双手一挥,二贼立时一声痛叫,随同老头手扬处连身飞起。后面群贼先后扑空,见老头将贼打倒,忽又纵身飞起,将两同党大汉抓住,纷纷怒喝,追将过来;不料老头竟会把那又高又大的同党像抛球一般随手甩起,当头三贼闪避不及,一个被同党撞出老远,几乎跌倒,一个被同党手中刀无意中挥来,几受重伤,总算身法较快,百忙中往旁纵避,虽然不曾扫中,忘了身侧有人,彼此都是一个猛劲,一个被撞退了好几步,一个又被对方兵器将衣服连肉刺破,伤虽不重,心胆皆寒。另一贼党甩得最远,落地时惊惶过甚,吃院中树根绊了一下,也几乎跌倒。
      经此一来,群贼虽然胆寒,因这一伙乃黑天雁死党,有名的六虎双猴一条龙,一个个心狠手黑,不论偷盗对敌,照例不留活口。虽然看出敌人厉害,心中发慌,想起平日凶名在外,又见矮贼受伤甚重,刚刚勉强纵起,另一为首矮贼到了上房之后声息皆无,看不出吉凶死活,就此逃走,以后如何见人,互相喝骂,恶狠狠追杀过来。还未近前,先用暗器乱打。瘦老头伸手便接,手法之快从所未见,只见双手连撮,和公鸡啄食一般,转眼接去了十几件。贼党也是扑到,矮老头先将暗器放入怀内道:“你们哪里弄来这些破铜烂铁,这就省事多了,要不然我一个人,连畜生和长虫要对付八九个,多麻烦呢。”
      这时,被甩出去的二贼吃过苦头,觉着敌人的手抓在身上和钢钩一般,奇痛奇酸,周身无力,万分难当,心胆已寒,但还不好意思逃走,一面喘息,揉那伤处,头颈乱扭不已,虽在随同喝骂,并未过来,先那矮贼连受重伤,明知遇见异人强敌,不是对手,无奈乃兄尚在上房屋内,凶多吉少,丢下不管,惟恐将来被人耻笑,正在为难,双方业已对面。
      下余五贼因知敌人厉害,竟欲分头夹攻,想等敌人到了当中一拥齐上,又各存有戒心,来势已慢。矮老头神态更是从容,口中说话,缓步往前走去。
      中一身材瘦长的贼党年纪比矮老头似乎还大,心生毒计,先使眼色把同党止住,四面分开,连暗器也不发,立定相待,口中.喝道:“朋友贵姓?你我素昧平生,为何作对?说完再打如何?”矮老头仍是自说自话,理也不理,说完,人也走到当中,若无其事,笑嘻嘻答道:“你问我姓什么啊?我一说出来便非要你们的狗命不可。此地人多,丢下死尸,岂不连累好人?如拖出去喂狗,一则这里狗少,怕吃不完,天气太热,臭哄哄的,岂不叫过路的人咒骂?不拖走吧,又怕连累店家。想暂时容你们多活几日,到了前面取你们狗命时,自然叫你们做个明白鬼。此时既认不得我老人家就拉倒吧。”瘦长老贼最是阴险,闻言并不发怒,仍使眼色将同党止住,答道:“姓名不说由你,既不打算死拼,也须说个来由,到底为了什事,你要如何?”矮老头骂道:“不要脸的老狗,无论你闹什么花巧,在我老人家手里都使不开。要我罢手容易,你们无故暗算人家,就此被你逃去,我气不过。乖点过来,每人磕上三个头,趁早快滚,是你便宜。如其不听好说,我一动手,就不要你们的命,也不好受了。”
      五贼原想借着说话探问对方来历,冷不防分头下手,趁机暗算,一听这等口气,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全都大怒。旁立四贼同时发难,老贼更坏,故意纵起假装退避,倏地回身,将手一扬,一串连珠暗箭立向老头打去。不料对头第一个就是将他看中,将手一扬,那一串暗箭忽然往旁一歪,纷纷落地,同时人也飞身纵来,夹背心一把,抓了一个结实。老贼虽然又凶又滑,阴险无比,却禁不住痛苦,敌人下手又重,几乎连背脊骨都被抓断,“啊呀”一声差一点没有痛晕过去。下余四贼一拥齐上,正待合围,眼看刀枪快到敌人身上,对方竟如未觉。这些剧贼个个眼明手快,本领高强,虽想暗算,仍是有虚有实,存有戒心,方觉敌人无此易与,心念才动,还未想完,飕的一声微风过处,眼前人影一晃,随听惨嗥之声,敌人已飞上前将老贼抓去。情急之下正往前抢,一条人影带着老贼一同飞起,正由头上越过,落在正房台阶之下,将老贼的头抓住,朝地上连碰。
      老贼乃六虎中最凶的一个,不知怎的,被敌人抓住跪在地上,将头连碰,一点也不敢抗拒,自觉丢人太甚。内中两贼把心一横,刚往前纵,矮贼早已看出不妙,忙用黑话令众速退,由他上前答话:“就要动手一拼,也到荒野无人之处,免得连累店家。”二贼刚一发呆,矮老头已将老贼甩出五六丈高远,落向房上,口中喝道:“容你三日活命,还不与我快滚!”老贼也真听话,到了房上,略一定神,急喊:“风紧!诸位弟兄还不快走?此人乃是龙山四友之一,他那劈空掌和内家气功如何能敌?我们败在他的手里不算丢人,还不快走?”活未说完,群贼立时大乱,纷纷往房上纵去。
      这原是片刻问事,共总没有多少句话的工夫,店家刚被惊动,有人走来,东厢房檐下忽有一条人影飞落,往外驰去,将店家挡住,说了几句,店家立时退走。先两大汉本就胆小,一听老贼说出敌人来历,越发害怕,见老贼已逃,连忙跟踪同往房上纵去,忽听脚底有人喊道:“大个子狗强盗,头还没有磕呢,反正还有三日活命,你忙什么?”
      听出强敌口音,亡魂皆冒,刚喊得“老英雄”三字,老头已飞纵过来,话未听完,一条腿已被抓住。妙在又是同时纵起,被老头一手抓住一条腿,痛得半身麻木,不能自制,随手翻跌下去。另外四贼得了矮贼暗示,分向两面房上逃走,身刚先后纵起,被老头回身看见,笑骂:“你们真不要脸,怎么不听好话,非要叫我麻烦呢?”说时右手一抡,手中大汉立时甩将出去,往东厢房逃的两贼先被打中撞落。大汉被老头一抓腿筋,周身酸麻,再与同党一撞,几乎跌个半死。后逃两贼起步较慢,被老头脱手飞人没有打中,又由身旁随手摸出两件暗器扬手打去,口中笑道:“还你破铜烂铁!”二贼身已凌空,闪避不及,一个腿上打穿一洞,一个将腿骨打碎,奇痛难忍,“啊呀”一声相继跌落地上,立不起来。只有一贼由东厢房逃走,耳听门角有一少女口音笑道:“四哥,到底还是逃了一个。”矮老头接口笑道:“不磕响头谁也逃走不了。”说罢,丢下群贼,凌空一跃十来丈,捷如飞鸟,越墙而过。
      李、辛二人,正看得有兴头上,低声议论,惊佩不绝。外面矮贼似想乘机赶往上房,窥探同党吉凶,一声呼哨,便往上房跑来。刚上台阶,便听空中有人喝道:“小秃贼快滚回来,想作死么?”大惊回头,敌人已将同党擒回,自空飞落。两大汉已跌了一个半死,一个刚刚爬起,见了老头,吓得连声急喊:“有话好说,不要动手!”老头笑答:
      “我不打你,磕完头就放你走。”说罢,将所擒的贼放落,抓住背心,脚不沾地往上房走来,如法炮制,按跪地上,强令磕了三个头,往旁一甩,笑嘻嘻手指矮贼笑道:“光棍不吃眼前亏,你还要等我动手么?”矮贼知强不过,好在大家一样,此是著名凶星太岁,谁也不是对手,说得出去,只得忍气说道:“我们打你不过,只好认输,但我兄长定必被你擒住。我们弟兄虽非你的对手,多少还有几个朋友,是好的将他放出,改日自会寻你算账。”老头啐了一口道:“放你娘的屁!凭你那些狐群狗党也配寻我?你们这群狗强盗杀人太多,为防连累好人,容你多活三日,多一天也办不到。你不会与黑天雁送信,代你寻人么?再发狂言,便叫你死活都难了。你那作恶多端的贼兄被我点倒房内,正在受罪,我叫人放他出来,看他敢强不敢,乖一点都滚过来,磕完头一走,少吃苦头,人家也好再睡一会。”随喊:“小辛儿,你将对屋秃贼纽丝穴按照上三下四的部位给他一掌,把穴道震开,领来见我。他们狗眼无知,也不看清何人在内,便想行刺,把我老人家得罪,自寻死路。你将他引来,磕完头,早点放走,好让你们早睡,免得别人担心,”
      辛良应声,去到原住房中点灯一看,矮贼手持钢刀,和木偶一般立在地上,痛得面上冷汗交流,知被异人点了阴穴。双方本来相识,笑说:“朋友你这是何苦?这位姓李的和浦侠女不久成婚,乃是关中诸侠作媒,身边带有华山三猴信旗,何况龙山四侠又是他的朋友,你们人数再多也非其敌。弥陀寺、双雄寨的人已死亡殆尽,早点死心为妙。”
      随将穴道解开。先还恐怕矮贼恼羞成怒,情急拼命,暗中戒备;哪知矮贼听完,垂头丧气跟了就走。到了外面,群贼已忍痛负愧,自向当中跪下,叩头起立,一个个连气带愧,难过已极。矮贼已早把话听明,跪叩说道:“我早知你来历,无奈被你点了五阴穴,不能出声。先当小畜生和姓辛的睡在房内,不料你会和他一党,这还有什说的?如不追尽杀绝,我们走了。”矮老头笑道:“你去告诉黑天雁,他强奸夜明珠与我无干,想要暗算姓李的,他是我好友的新交,决办不到!好在你们无论用什方法也只送死,不能动他一根毫毛,快些滚罢!”群贼转身道声“再见”,由几个未受伤的纵上房去,再将同党拉上,越墙而去。
      李善已听辛良说起矮老头便是龙山四侠中的娄四先生,因那藤鞋连衣服一齐换掉,昨日相遇,一次是在金家店中蒙头大睡;一次独退大批马贼,相隔颇远,没有看清面貌;方才店中相遇又将口音变掉,故未看清,幸而没有得罪,喜出望外。因辛良说不听招呼不要出去,贼党还未走净,以为少时必被辛良陪了进来,人又睡在此地,必能相见。正在寻思,忽听老头笑对辛良道:“你提那三猴信旗做什?这种年轻人十九傻子,你知道么?明日过河,我便不会一路,你要小心才好。我还要寻一人,你回去吧。”说时贼党已然走完。辛良方说:“四先生留步。”李善一听要走,忙即赶出,矮老头已往门外奔去。辛良知其不肯相见,方要上前喊住,忽想起姓孙的青衣女侠尚在门外,也许还没有走,忙同赶出一看,就这转眼之间哪有人影?店家说方才店家赶来,被定房的青衣少年拦住,说他和矮老头均是官差,来此办案,令其速退。好在前后院相隔颇远,镇上戏还未散,店客都是土人,挤了一日夜的戏台,全都疲极,事情又完得快,全未惊动。青衣少年走时说:“今夜惊吵你们,又损坏了一点东西。”另给店家十两银子,以作修理之费,下余作为酒钱,并说:“上房两客人均是善良,无故受此虚惊,心甚不安,令代致意。”说完,矮老头忽然赶出,走往旁边小院,那一带只有一列矮墙,业已残破,通着外面菜园,青衣少年立时追去,仿佛喊了一声“四哥”,才知二人竟是一路,也许贼党由房上逃走,他们还想追去等情。
      二人知追不上,只得回房。去往原住房内一看,并无异状,只夹被旁边留下一个皮囊,先当娄四先生遗留在此,辛良仔细一看,力说:“不是,定是矮贼所留独门暗器。
      这两弟兄连同手下贼党无恶不作,听四先生口气,三日之内必遭恶报,真乃快事。”李善忽想起青衣少年来信警告,留神杨柳洼两个秃贼之言,便问贼党姓名。辛良笑答:
      “他们虽是黑天雁的死党,互相勾结,并不住在一起。双方订有盟约,彼此有事必要相助。他们共是九人一党,家住曹州城西,平日假装富翁,不是值得的盗案近年已不轻出动。故此家中只用了许多佃工下人、男女奴仆,并无别的盗伙喽罗。不出则已,只一出马,便非杀人不可,照例不留活口,做得干净已极,和黑天雁一样。往往一大群客商走着走着忽然全数失踪,连尸首也找不到一个,江湖上有名的六虎双猴一条龙,凶恶无比。
      因其行踪飘忽,机警神速,所交都是黑天雁那样形迹隐秘的大盗,江湖中人只是闻名,轻易交他不上,连相识都极少,便他家中那多佃工奴仆,也无一人知道主人是个杀人如草的隐名恶盗,可是稍微犯过,必遭毒手。因他九人家财豪富,善名在外,杀人之后再假装好人,代为安葬,给家属一点钱,都当他们是好人。这多年来,由内到外被他九人所杀的不知多少。”
      “我还是去年无意之中经友人引见,才与这两个矮贼相识。他们都无真实姓名,只有外号最响。二弟初涉江湖,不久便要进京读书,这类恶贼巨盗的来历姓名不知道倒好。
      便我以前为了家贫母老,身无正业,迫不得已作此行当,为了不愿杀人,伤害善良客商,不是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轻不下手,仍恐这类事早晚必有报应。自来杀人放火的强盗,无论说得多好,本领多高,人多机警,洗手多快,照样身败名裂,身受官法;或是一报还一报,为强仇大敌所杀,哪有得善终的?想起害怕。惟恐人多泄漏,连累老母,一向独往独来,轻不结伴下手,对这九贼并不深知,只知先逃的瘦长老贼号称笑面虎,本事不如二猴,人却狡诈已极,诡计多端,又是贼中的老大哥,表面虽以二矮贼为首,实则全都听他调度。此人和黑天雁一样阴险,双方交情当初也由老贼拉拢,渐渐成了死党。
      这个老贼眼睛最毒,方才四先生不令你出去,连我和孙侠女也不许动手,必是为了二位年轻,忠厚义气,无什经历,不宜和江湖上人结怨之故。二弟不要多打听罢。”
      说时已将皮囊打开,一看矮贼所用暗器,辛良首先一惊。原来那东西长才三寸,似镖非镖,似剑非剑。前头半寸刀尖锋利非常。中间有半寸多长一圈倒须刺,细如牛毛,仿佛是条毛虫,稍微摩擦便自断落,前重后轻。后面寸许还附有两片柳叶形的钢片,发时能够张开,柄上小圈约有手指大小。囊中共是九枝,每一技上另有皮套,上设活扣,取用灵便。辛良仔细看完,大惊道:“此是矮贼所用飞刀,我只听说打中必死,除非当时将那一块肉割去,休想活命。此贼真个阴毒,看这刀的形式,用时两指一勾,外皮自解,再用两指在转身时朝敌人甩去,因上面附有飞叶,比寻常暗器快好几倍。最厉害是打在人身,刀便由中自断,那前半段附有毒刺倒须的刀头便嵌在人的身上,全都散落,休想取出,再要伤了筋骨更是无救。大约矮贼行刺时看出炕上只得一人,知道上当。刚想取出暗器,不知四先生用什手法先取到手,就势点了矮贼穴道。为防另一矮贼分途下手,先往寻你,将兵刃暗器顺便带去,然后破窗而出。贼党知道敌人已然飞出,才未寻你。这东西稠在此地也许有用。天明起身,如无人来招呼,带在身旁也好,只是途中不能被人看出,你我分放镖囊之中如何?”
      李善嫌那东西凶毒,令辛良一人收起,并问:“先寻青衣少年可曾寻到,如何知他便是孙侠女?”辛良一看月色,笑说:“现在夜长,此去途中难免有事,暂时也说不完,还是睡上一会,养好精神,明日过河,到了无人之处再作长谈吧。”李善因那女侠自从泰山客店见面,一路蒙她暗助,心生感激。方才又听辛良说起,由泰山起直到今夜,所遇均是一人,只是装束不同。此女日间行路多半男装,加以有心相避,故未看出。话未听完,贼党便被异人打退,意欲询问下文,闻言忽想起辛良已是两夜未睡,心中不安,忙答:“也好。”为防四先生还要回来,店伙恰在外面探头,似想探询,笑说:“我们没有睡好,有话明早再说,你自去吧。”店伙应声退去。二人仍往对屋和衣而卧。李善梦中听辛良与店伙问答,似说当日恐要变天,睁眼一看,天已大亮,辛良随说:“河边居民善观风色,午前恐要变天,此时动身渡河或者还赶得上。”店伙因这两个客人极好,再三劝说此时过渡大险,便是大船,不是船把式精通水性,客人给得钱多,拼着中途翻船,也不敢应这买卖,何况还有两匹大马。李善闻言,想起那两匹马乃好友所借,此行途中先有阿灵照管,没有在意。昨日到店一次未往探看,便说:“这两匹马不知喂好没有?它路上出了不少的力,我真对它不起。”辛良笑说:“昨日我出去回来俱都看过,店家照料甚好,天明前我还去看了一遍,二弟放心。听他们说少时恐要变天,河边渡船多半开走,必须去往下流包雇。我们今日起身要少好些麻烦,中途虽有翻船之险,但这两马均能渡水,前听二弟说颇通水性,顶多湿了衣服行囊,并无大害。何况风还未起,也许能在风起以前渡过黄河,岂非妙极?”
      李善知道辛良水性极佳,昨日谈起,曾在一日夜间由水中逆流而上,往返好几百里。
      久走江湖,极有经历,既说此话,必有把握。文珠那样心急,此时也许赶来,正要过渡,多半可以遇上,连声赞好,多给了一点酒钱,便同起身。店伙劝他不听,又笑道:
      “我知二位尊客不是常人,但是下流野渡,人心好坏难测,可要由小人代寻一条熟船,比较也稳当些,还免绕路。”李善刚一点头,店伙便如飞跑去,辛良欲言又止。又一店伙因辛良天明前起身先去马棚看过,早已将马备好,行李不多,说走就走,方才店伙已跑得没有影子。二人牵马出店一看,早戏刚刚换班,虽然锣鼓喧天,人民脸上已不似昨日高兴,并有好些人呼男喊女往回路分头赶去,神色匆匆,都似有点心慌神气。李善以为这些土人看了夜戏,忙着回家安歇耕作,也未在意。两次想要打听文珠早来可曾由此经过,均被辛良止住。镇上照样人多忙乱,但是有去无来,与昨日景象不同。因那店伙不知何往,为防误事,辛良便向店家留了两句话,匆匆往下流沿岸赶去。到了河边人少之处一同上马,一路查看。由渡口起往前看出老远,哪有渡船影子?
      一轮红日刚由东方天边升起,天色比昨日好得多,微风拂面,浊浪不惊,阳光平射过来,照得水面上闪动起亿万片金鳞。大河朝日,气象万千,衬得那一条荒凉宽大的黄流分外壮观。天空中并没有多少云彩,只日边远远浮着一片云头,远看过去云并不大,形如一幢宝塔,仿佛甚厚,被朝阳一映,云边已成了金红霞彩,当中云头微微带点灰白,天色却是青的,五色相辉,十分好看。李善见前面河堤人最稀少,辛良的马已然加快,忙追上去,笑问:“今日天色比昨日好得多,店家的话靠不住吧?”辛良答说:“我常往来黄河两岸,虽能看出一点风色,不如他们经历得多。出店时我见天色甚好,也在疑心,但是此时正是两岸过渡最热闹人多的时候,为何渡口无人等渡,也不见一条船影?
      此事奇怪。那许多的土民忽又忙着回家,面色惶急,分明看出不妙。如其变天,决非小可。一个不巧,秋汛山洪乘着一场大风雨同时大发,再弄得黄河决口,和那年一样,道路全被隔断,那才糟呢。幸而风暴未起,以我看来,至少还有个把时辰,如能抢先将船寻到才好呢。”
      话未说完,二人离镇已七八里,目光到处,遥望前面芦滩旁,一匹白马,上坐一人,身背包裹,肩插双剑,头上蒙着一块青布,披着一领披风,正往河中跳去,横渡浊流,直驶对岸。最奇是那马全身出水,仿佛脚能浮起,踏波而渡。急切问没有看清面目,相隔颇远,人往对岸斜渡。李善心有成见,急喊:“辛兄,你看那是浦侠女不是?骑马渡河,这样猛恶的浪已是万难,怎会马身不在水内,好似在水面上走一样?”辛良眼快,虽看出马与文珠所骑一样,马上人的装束完全不对,想起文珠随身只一小包,没有这大件披风,正想此人是男是女,是何路道?二人心意不约而同,想要往前查看。两马也似看见昨夜同伴,忽然同声骄嘶,飞也似朝前驰去。辛良刚看出马蹄下面好似扎有东西,前面芦滩已快赶到,水上飞驰自然较慢,双方上下相隔不过一里来路,忽然一阵风过,河中浪花起处,马背上人头上青布忽被吹落,顺手将布抓住,人也回过面来,二人一见,不禁大惊。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九 回
    缟袂凌波 深情怀爱侣  中流勒马 仗义拯孤穷

    前文李善、辛良在黄河龙王庙镇上客店中遇见老贼黑天雁派来暗杀的贼党,幸蒙异人相助,转危为安。天明起身,打算乘船过渡,赶往北京。李善心终惦记女侠浦文珠,算计文珠当日清早必由当地过河,许能遇上,不料走到黄河渡口,南北两岸一只船也没有。虽有几只货船皮筏,也都顺流而下,其急如箭,转眼驶出老远,转眼上下流已不见一点帆影。辛良忽然发现上流晴空中浮着一片云层,看去不大,但与寻常所见不同,照着平日经历,分明暴雨将来之兆,难怪两岸均无渡船来往,想起行时店伙之言,心中一惊,当此秋汛期中,万一狂风大雨,山洪暴发,非但无法过河,万一决口还有危险。幸而那云离开尚远,天色晴明,又没有风,如将大船寻到,抢先过河还来得及,忙告李善留意。二人正催马沿河驰去,想要寻船过渡。李善因离龙王庙渡口已七里,心料文珠不是昨日起身先走,双方错过,便是躲避自己,绕往别路,觉着缘铿一面,心正失望,目光到处,忽然瞥见前面芦滩旁有一背插双剑、青布包头、身穿披风的人,骑了一匹白马,纵往河中,乱流而渡。相隔尚远,还未看清面目男女,坐下两马已一声骄嘶望前驰去。
      刚看出那人像个女子,马脚下面好似包有东西,双方相隔渐近,一阵风过,马背上人头上青布忽被吹落,被那人顺手抓住,人也回过面来。二人定睛一看,马上人正是文珠,面上还有血痕,发际包有一条白布,不禁大惊。李善忍不住脱口喊了一声“文姊”。文珠水行较慢,回顾二人沿河追来,好似发急,将手连挥,不令二人尾随神气。李善想起昨日之约,刚把马勒住,文珠头也未回便踏波横断过去。这才看出马脚上各有一个气泡,似是羊皮所制,扎在马腿之上,马蹄仍在水内,上岸之后无须解脱,照样还可飞驰,方觉她心思灵巧;忽听风声呼呼,黄沙四起,眼前光景倏地一暗。
      辛良猛一回顾,就这不多一会,方才那片云层已展布开来,刚起来的朝阳也被云沙遮住,云头高起,直上天空,云边日光回映,其白如银。看去云层极厚,似在继长增高,突突涌起,中心大片已成了一片灰色,时有金光电闪,其细如线,一瞥即隐,隐闻殷殷雷鸣之声。随同来路龙王庙镇上惊惶呼叫之声随风吹到,方才喧天的锣鼓已不再听到,料知大风雷雨就要发作,镇上人这样惊慌,这一场天变必与黄河秋汛有关,心方惊惶忧虑,还未及告知李善,先后两马已似得到警兆,同声骄嘶,也不再听主人驱策,各自顺着那片芦滩飞驰下去。马鬃被风一吹,根根倒立,跟着又听河对面传来一声马嘶,奔驰越急,同声长嘶,与之相应,仿佛昨夜同伴在前警告,催其快去。再看对岸,就这几句话的工夫,河岸上下已被黄尘布满,风高浪大,滩声如雷,浊流飞泻,其急如箭,文珠连人带马均被尘雾遮蔽,也看不出人马影子。
      辛良刚打好主意,见李善正勒那马,忙追上去,抢着风沙急呼““这场天变定必厉害,乘风雨未到以前渡河要紧。这两匹马曾经训练,均通水性,我们越快越好,衣履水湿也顾不得了。否则,这里数十里内均是水道,堤岸又松,万一决口成灾,更是凶多吉少,马蹄陷入污泥之中还要受伤,行动皆难。”不等说完,李善也是警觉,想起两马灵慧,均能踏波而渡,便把马缰一松,听其自然。马见主人不再管它,越发骄嘶,争先往水里蹿去。这时暴风雨虽还未来,晃眼之间河水已涨高了三四尺,风势反似小了许多,河中波浪却甚猛恶。两马刚往河中蹿起,前半水浅泥多,那马不能走快,似颇情急,好容易高一脚低一脚到了水深之处,朝前踏波划水而渡,离岸约有六七丈。李善见马腹已有一半沉在水内,风浪又大,恐湿衣履,刚将双脚抬向马背之上,想要手抓马鬃立起,忽听震天价轰隆一声大震,当时河水群飞,骇浪山立。那马受惊,再被身后大浪一拥,立似箭一般怒声嘶鸣朝前冲去,不禁大惊。
      回头一看,原来身后河堤竟坍倒了好几十丈,一时黄沙飞涌,上下二十来丈大量黄土浮尘倒在河中,激得河水和开了锅一般,滚滚开花。为了水流太急,上面大片堤岸只管相继崩塌,惊天动地,声如雷轰,激得波翻浪滚,汹涌飞腾,吃那后面来的狂流一激一冲,便一路翻滚,带起丈许高的浪头往下流急驰而去,仿佛千百条大小黄的龙蛇互相缠绕纠结,争流而驶,瞬息已杏。身后水势渐趋平息,虽有狂潮急流,已回复了方才情况,只下流一段潮头高起。浊流所到之处,两边堤岸似受不了水力震撼,也在纷纷崩塌,但是不大,身后河堤已成了锯齿形,方才立马之处已全崩塌下来,水势渐高,下面芦滩全被淹没,只剩许多黄色芦苇挺立水中,被狂流急冲过来,大都弯倒,有一大片被崩崖压倒,堆着许多黄土,惊涛骇浪冲将上去,和溶雪一样散落水中,化为长短泥绳随流而去。上面丈许数尺不等的土块和下流两岸一样,还在崩落不已。同时便听龙王庙一面起了锣声,跟着四方八面均有锣声响应,哭喊喧哗之声嘈成一片。这时马已到了河心,两马似知危机顷刻,拼命急驰狂蹿,身浮水上,四蹄翻起,不时将头昂起,前面两腿立时露出大半,踏着那又猛又急往胸前猛抱过来的狂流,后面两蹄猛登,立朝斜对面急驶过去,看去情急万分。
      李善初次经历,不知水性和二马渡河之法,坐下的马比较吃力。辛良的马本在前面,相隔已有两丈,那马一起一落之间踏得浪花飞舞,四面均是白花水泡随流乱转,与常马渡河迥乎不同,便与初入水时也不一样,人马身上均已湿透。两马奔腾踏水势甚猛烈,风浪又大,起落最高时上下相差竟达一丈以上,连马身也全沉入水内。如非二人武功精纯,又善骑马,早已翻落水中。辛良人跪马上,双手紧抓马鬃,松开马缰,听其乱流而渡,一面留神后面,见李善相隔越远,正在大声警告留意,令将马缰松开,遥闻上流头哭喊之声。定睛一看,相隔不远,已有许多被水冲倒的茅棚断树随波逐流急驶而来,水势越发高涨,方料不妙,急呼“二弟留意!”说时迟,那时快,上流黄水已挟雷霆万钧之势迅奔而来,其急如电,瞬息千百里,又溜又急,快得出奇。两句话还未说完,刚刚发现那水面淌来的房顶树枝、各种杂物已到了面前。遥望上流的水好似高了一点,隐闻哭喊之声,相隔两里来路水面上有一小片黑影飘来。这时天空中虽布满了黄雾,悲风怒号中上下流都是一片暗影笼罩,景物凄厉,宛如地狱。浊浪滔滔,风声水声合成一种极洪烈尖锐的异啸怒吼,震耳欲聋。那两岸四野的鸣锣哭喊之声仍在断断续续随风传来,听到耳里更使人心惊神悸,仿佛转眼之间天地就要混沌、大祸将临之状。幸而风向稍偏,二马又是龙驹,风头稍微一转,便是人强马壮也被那狂流冲倒,无法斜渡过去。
      辛、李二人料知上流黄水大发,正在前后呼应,上流那一小片黑影已越来越近,并还不止一个,后面还有不少淌来。远望过去,仿佛许多水鸟大鱼顺着浊流高高下下、似隐似现随波而来。目光到处,刚看出当头一片现出全身,乃是一座木棚房顶,上面坐立着十几个少年男女,贫富不一,内有两个村童和一壮汉,都是衣不蔽体,皮作铜色,但均筋骨强健,聚在一角,一同回过头来与人争吵。当中屋背上跨坐着四男两女,穿着均颇华丽,面色也都红润,妇女二人虽在危难惊慌之中不失富家气派,均各抱有小箱。右边房坡上立着两个中年人,似是富家男仆,二人手上各拿着一刀一棍,妇女和两未成年的富童均在哭喊念佛,另外一老一少满面愁怒之容,老的皱眉不语,少的似是他的长子,怒视那蹲在左后角的长幼三穷人,好似恨极。坐处与壮汉相隔甚近,手中也抱着一包衣服食物,正向两村童厉声喝骂。壮汉似代二童分说。
      快经过时,辛良耳听少年喝骂:“该死的蠢牛,还敢挺撞,要造反么?”壮汉似因一路受辱,求告不听,起了反抗,应声怒道:“大相公,你不是我抢救上来,早已做了水鬼。”话未说完,右角恶奴见大汉起立和主人对嘴,立发凶威,怒喝:“你这王八蛋,不过拖了相公一把,还带了两个人上来,还敢居功顶撞!”随说当头一棍,由少年肩上往前杵去。“快滚”二字还未出口,被壮汉一把抓住,狞笑道:“我平日受尽苦楚,今日帮你全家逃走,不过我两个兄弟不愿离开,便被你们一路打骂。此时是生死关头,大家一样,我好心救人反受恶气,可见你们这些有钱人十有九个丧尽天良。我蛮牛弟兄三个,此时要送你们的命易如反掌,但我们都是好人,不愿杀生,你们不会水性,早晚必死,不必驱逐,我弟兄还不愿在此受气,正等你们的报应呢。”说时,手中棍往后一夺,往前一松,恶奴首先翻身落水,被狂流卷去。两村童早已怒极,各伸着一双又黑又脏的手想朝少年扑去,被壮汉左手挡住,立在屋角反口怒骂,说对方没有良心,不是我们压住一边屋角,早已翻倒,救你的命也不说了。少年见穷人也有反抗之时,本就暴怒,再见恶奴被水卷去,连呼:“张祥,快将这厮的手斩断,到了前途送官究办。”两妇女也同时住了念佛,嘶声哭喊:“强盗杀人,出人命了!”
      另一持刀恶奴年纪较轻,穿得也好,乘着双方吵闹哭骂,正和少妇眉来眼去,一见同伴落水,少妇哭喊,便发了急,刚持刀立起,由前往后赶来,走还没有两步,便听少妇惊呼急叫,回手一抓,恶奴就势将少妇的手握紧,不敢再进。原来两边轻重不匀,浪头又大,右后一角少了一人,势已左倾,二童再一前扑走动,那屋顶便晃摇起来。中坐老者本是满脸怒容,一双藏在浓眉底下的三角小眼隐射凶光,似知形势不妙,此时多大财势威风也丝毫施展不得,狗子再闹下去只有闯祸,吓得身后爱妾的手被恶奴握住都未看到,立转满面笑容,对壮汉道:“我知你是老实好人,你不要气,好好坐下,听我来说。”一面想把狗子恶奴喊住。不料那长幼三人早已怒火烧心,又见失手把恶奴推入水中,知道土豪厉害,只一被人救起,反送了弟兄三人的性命,又见黄水成灾,打好主意,狞笑说道:“老太爷,我这蠢牛是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我弟兄滚就是。”少年还在怒喝:
      “张祥怎不过来杀这强盗?”壮汉哈哈一笑,长幼三人同时起立,朝水中箭一般蹿去。
      本就有点轻重不匀,三人走时再用力一蹬,棚顶立时侧转,左右一晃,几乎翻倒。恶奴紧握少妇的手正在得趣,全没想到死星照命,棚顶往左一侧,喊声“不好”,也未看清形势,仗着有点武功,又想占点便宜,立往少妇身上扑去,打算将势稳住,色欲迷心,乘着众人全神贯注前面,刚把少妇抱住,紧了一紧,朝脸上亲了一下,少妇百忙中还朝他抛了一个媚眼,扭头一偏,双方的嘴快要凑上。
      就这时机瞬息之间,脚底棚顶正往左侧,快要翻倒,被浪头一摧一打,立朝右面反侧过来。恶奴心醉神迷之际,方想这一家人全是废物,到了前途便可全数送终,夺了他所带金珠细软与心上人成为夫妇,快活一世,丝毫不知危机一发,不生这样恶念还不会死。正在心花怒放,脚底忽然一歪。那少妇本是土娼出身,最是淫荡凶刁,与狗子也有勾引,这场乱子便因讨厌壮汉肮脏、汗臭逼人而起。其实,大水初起时,土豪全家日高未起,还不知道狗子业已落水,后被壮汉救上马棚屋顶才得保命,偏是恩将仇报,以致送了几条人命。少妇先因难得有此机会,狗子坐在后面,不怕看见吃醋,刚就势往恶奴怀中一靠,假装胆小,口中娇呼,抱了一个结实。恶奴身往后仰,少妇再随同扑去,心里一慌,抓抱更紧,刚急喊得一声“你这该死的,怎不站好?”恶奴本就立足不稳,哪再经得起少妇整个身子就势扑来,惊慌忙乱中恐伤心上人,再用手中的刀往横梁上用力一抵,本意将势稳住,不料用了反力,上半身被少妇一撞,脚底一飘,棚顶再反侧过来,狗男女立时全身翻倒滚落水中,那棚顶也东倒西歪,起落更高,差一点朝天翻转。恶奴开头也是情急心慌,想仗少妇之力脱险,由不得用力一抓;及至将力用反,连人带入水内。
      恶奴因会一点水性,先还不甚害怕。到了水中,耳听哭喊之声,身被少妇抱紧,直沉水中,刚灌了满口黄水,冒出水面,觉着胸肋间奇痛,惊慌回顾,原来少妇紧抱身上,已快闭过气去。刚在哭喊救命,身往下沉,风浪又猛,晃眼之间,便被浪头打了两个起落。平日朝思暮想、心痒难搔、想要把握而不易得的一双细皮白肉的双手,此时被她连肉带衣服一起抓紧,痛彻心骨。以前百计千方求之不得,此时却反成了附骨之疽,用尽心力不能摆脱分毫,最厉害是人当生死呼吸之间,自会生出一种天然的力量,落水的人更无论是人是物,被他捞住便即抓紧,就要他命也不会松开。下半身拖着这样一个大人,水性又浅,如何能在恶浪中游泳?知道早晚必要沉底,同归于尽,心里一急,一面拼命挣扎,一面回手照准女的面上连推带打,昔日邪念早已化为乌有。哪知人已晕死过去,手却不肯松开,差不多深嵌入骨,连痛带急,顿生恶念,因不知女的已失知觉,想要杀以脱身,猛一抬手,才想起手中刀已在落水时失去,急得无法,身子又往下沉,刚用力一振冒起了些,回手又想将女手折断。
      不料那屋顶的半截木棚在大水中淌来,受了恶浪冲激,已不牢固,再经前后五人一翻一侧,土豪夫妇年纪较老,早由屋脊上面翻落。狗子刚急喊得一声“救命”,忽然一个浪头打到,棚顶经此一来,正在漩涡中打转,顺流而下,被浪一打,再也禁受不住,当时拆散,化为十几根大小木桩飘流水上。弟兄三人连箱子衣包全数落水。小的两个,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先被黄流卷去,连声也未出,只见人头在下流冒了两冒便无踪影;小的一个坐在中心,木棚一散,恰巧抱住两根小木柱,只吃了两口水,上身便浮出水面,吃浪往旁边打来,还未淹死。大的一个狗子眼快,惊慌忙乱中见棚顶被浪头打碎,因是倒坐在后,那根木梁失了重心,前段往上翘起,狗子急切间无法转身,拼命往梁上一抱,那根独梁虽被抱住木梢,人却倒翻过去,落在水中。木梁前轻后重,便朝人反激过来,虽未打中,狗子却仰面朝天沉入水内,百忙中急于逃命,不知木棚已散,上面还有一些散木、铁钉和一些茅草,狗子用力太猛,没有看出上面还有一根长钉,恰巧猛按上去,木桩虽被抓住,铁钉却将手掌透穿。也全仗此一来,才将那木头抓紧;否则,狗子冷不防全身倒翻沉水,碗口粗的木梁,不是这枚铁钉,如何把握得住?当时虽未淹死,等灌了几口黄水,头前脚后连人带木梁被浪头打得东歪西倒,双脚在水中乱挺,好容易扭转身来,将头昂起,仗着年轻力壮,想要抢上前去将木抱住,用力一拉,方始看出手背上多长出一枚铁钉,其痛彻骨,心里一慌,猛力往前一推,双足一蹬,正赶上一浪打来,木前人后,立时顺转,箭一般朝前冲去。
      恶奴落水在前,本已淌出好几丈。头刚出水,猛瞥见一根木桩由侧打来。方想逃避,女的本已淹死过去;被恶奴用尽全力,连打带抓,痛醒过来,觉着周身酸痛,人浮水中,急得双足乱蹬,刚哭喊得一个“张”字,这一用力,被水一涌,反倒往上浮起,恶奴如何能够逃命?心方一慌,连人带木桩业已猛冲过来,打在太阳穴上,当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后面少妇见木桩打到,恶奴已被打中,心惊胆寒之下瞥见柱后狗子也是情人,便想扑去,那木柱已横扫过来,脚底再一用力,当时下沉,被水闷死,由此便未再起,只见水面上冒出一串水泡,随流下驶,晃眼无踪。狗子瞥见狗男女抱在一起,方自愤怒,没想到身后浪大,前面木桩被人头一撞,连人带木立时横过,斜向一旁,略一停顿之间,那丈许高的一座浪山已从后面涌到,盖头压顶,将人包没,一齐卷走。等到冒起,人已淌出老远,淹个半死,左手已松,只剩右手钉在木上,随流淌去。
      这原是同时发生转眼间事,棚顶散裂时,刚由李善马后浮过,差一点没被撞中马股。
      先那壮汉、村童在上流相隔两三丈处瞥见二人骑马渡河、泅水斜射过来,口中急呼:
      “我们虽会水性,风浪大大,我这小弟兄年幼,请你二位救他一救!”李善见此一副惨状以及贫富之争,想起水火无情,到此危难之时,反是苦人能够自保,还有余力救人,无奈对方执迷不悟,不知悔祸,始终以势凌人,没想到到此地步多大财力也无用处,买命更是不行。假使患难之中能够痛改前非,与三个苦人合力共济,这木棚虽不坚实,只要顺着水性随流而下,不经这场欺压争斗,何致全家送命,葬身鱼腹?而那三个苦人虽然被逐落水,照样能以自身之力保得性命。这几个死人虽不知来历,听那刚到以前的言语势派,决非善良之辈,真个蠢得可怜,死不足惜。①心正寻思,忽见长幼三人顺流斜驶过来,当头壮汉和人鱼一样在水中游行,一面向前招手狂呼,一面回顾身后两弟,满面惶急之状。后两村童一个年较长,正侧着身子挥动双臂,此上彼下,紧随在后。小的一个看去年才十二岁,身又瘦小,虽然鱼贯而进,手脚乱动,毕竟浪头太猛,气力不佳,有时被浪一冲,反比两兄更快;浪头一过,又是落后。只管手脚齐施,打得浪花四溅,看去已在慌乱。因是顺流,不比二马斜渡,就这晃眼之间离马已是不远。
      李善听壮汉一呼,越生同情,暗忖:“此人水性颇好,凭他本领本可将对头全数打落水中,报了仇恨,还得许多财物。当此性命关头,仍未生出恶念,只将要伤他命的恶奴推人水中,还是双方争斗一时失手,看去并非本心。方才听那口气,对头性命也他所救,以此好人理应助他出险,但不知如何救法。”那马又不听招呼,一味朝前猛冲,忙中无计,口中答应,刚将身边套索取出想要抛去,大汉忙说:“无须。近岸一段流急浪猛,是片陡坡,与南岸不同。三娃人小力弱,我已顾不过来,只要相公答应便好想法。此时黄水大发,狂风暴雨就要打到,实在危险。你们越快越好,不必为我三人分心。”说罢人已快要冲到马旁。那马似恐受累,偏头一声怒嘶,猛力向前冲去。李善回手想抓,壮汉笑呼:“此马真好,从未见过。”忽然翻身,一个猛子由水里倒蹿回去,等到浮出水面,那未了一个村童业已不支,虽未沉水,人已偏向河心,正在急呼“哥哥”,壮汉已由水中冒起、一把抓着头发,大喝:“三弟不可动手,只用双脚踏水便了。”话未说完,人已斜冲过来,晃眼追上李善的马。壮汉对三娃说:“还有一段水面,我已累极,你快抓住马尾。”三娃依言刚将马尾抓住,忽听哭喊救命之声,原来土豪幼子抱着两根小木柱随流翻滚而下。本来已被浪头打向北岸一面,忽又卷入河心,急得嘶声哭喊,时断时续,惨不忍闻。
      李善因见另一村童也似力竭,一听手抓马尾之言,想起水中不比陆地,稍微捞住一点便可救命,刚将套索抡起,想要抛去,闻声瞥见那幼童年幼,约十四五岁,正在水中挣命。本已快要飘走,因河中来了一阵旋风,又是一座浪山刚散,打离马旁约有两丈,快往中流淌去,比那村童势更危急。手随心动,就势一甩飞将过去,刚将那幼童连人带木头套住,又是一根绳索飞来,一看前面正是辛良所发,口正急呼:“快些松手,水流太急,我们危机未脱,由我救他好了。”说时,人马相隔北岸已只六七丈远近。李善手刚一松,壮汉和那村童已一个猛子蹿入水内,朝岸冲去。这时风越狂,浪越猛,大片被风吹倒的人家房舍、牲畜器具,连同浮尸灾民、残枝断树正随着滔滔浊流蔽河顺流而来,越往后越多。老远便听哭喊救命之声,转顾之间已急逾奔马被黄水卷去,走马灯一般一瞥即过。李、辛二人虽然激动义侠之肠,无奈波涛险恶,狂风暴雨将临,上下流已是一片混茫,除两面快要倒的河岸阴影而外,悲风怒号、浊浪排空中、只是一片死寂凄厉之景,连方才断断续续的锣声都听不到一点。自己也在危急之中,如何再有余力救人?李善猛一转念,此时便把我命送掉,也救不了几个。我虽年轻,毕竟还有一点能力心思,平日我何等抱负,遇到这样人间惨祸不能出力,岂非全是空谈?照此情势,眼前便放着千秋功名事业,比那高官厚禄胜强万倍,不去努力救灾,赶往北京作什?心念一动,不由激发平日志气,休说进京读书求取功名之念全数抛弃,连那梦魂颠倒、最心爱的浦文珠也忘了个干净。正在纵马向前,心中盘算如何救这将要到来的水灾,马离北岸已只两丈远近。方想前面兄弟二人水性甚好,忽听马前急呼:“二位相公快由此地上岸!”定睛一看,小的一个力已用尽,被壮汉推往岸上。本人也随后赶到,为了连救两弟,在惊涛骇浪中拼命挣扎,早来空着肚皮,腹中无食,仗着人类求生的本能,水性又好,勉强冲到河滩之上,力已用尽,脚才沾地,两腿丫软,便跌倒在水泥里面。
      河滩已被黄流淹没,水虽不深,但流甚急,因是以前堤桩这一段比较坚实,还未冲倒,上面还通着一片斜坡,便那坡脚一带已被狂流冲涮成一条深沟,上面沙土已在崩落,二马也随后赶到。见马尾后面幼童、三娃已是一息奄奄,手挽马尾,不曾放落,带到岸上,便伏在泥水里面爬不起来,下半身还在水内不曾上来。李善恐马踢伤,不顾泥污,刚要下马去抱,壮汉已喘吁吁立起,急呼:“相公你下来不得,不知土性,脚陷沙窝之内休想拔出。连这两匹马也要我来领。天色虽然不好,逃出死路多半还来得及。”边说人已抢过,一手解开马尾,刚将兄弟抱起,瞥见辛良正收套索,土豪幼子已由水中漂来,随手一把提上,那幼童已晕死过去。壮汉代将所抱木柱解开,解了索套,将人抱起,放在李善身后马股之上,喘声说道:“相公,此是车庄主的小儿子,弟兄三个只他心好,常时瞒了大人给我兄弟馍吃,我不能看他送命。我知二位恩公好人,定肯救他。就要变天,上流已发山洪,大灾已成,我们还要赶上好些路才可平安无事,请抓住他衣服,带了一同走吧。”
      李善见他自抱兄弟,却将对头之子放在马上,又将较大的一个由水泥中拉起,领路要走,看去甚是吃力;本就越看这人越爱,闻言越发感动,忙说:“人都一样,有什贵贱高低之分?你们在水中万死一生,筋疲力尽,如何走法?此马让你们骑,走到岸上,各自量力而为。”壮汉忙说:“恩公哪有此理。再说,没有我在前领路恐也难走。这位恩公把我兄弟带上就感激不尽了。”辛良见两马上岸之后停止喘息,口中热气喷之不已,知其力竭,又听沙窝之立,心中一惊,连李善的马缰一同勒住,正在抚摸马颈不令走动,闻言插口说道:“我们并非客气,实在想要下来活动手脚,但是二弟不必同下,马已吃力,不能多载,可将三个小人放在马上,请你领路,一同上去便了。”李善还不肯应,后经壮汉力说非他领路不可,又不会骑马,不论人马,陷入沙窝均无生路,方才答应。
      另一幼童二娃说什么也不肯骑马。辛良爱惜马力,便将狗子、三娃放向自己马上。李善更爱那马,仍然跳下,由壮汉在前领路。李善因大白马尾被三娃在水中拖了一大段,任其空身随同前行。二马均通人意,灵巧异常,跟着壮汉上坡,人马鱼贯而行,十多丈长一段坡道一晃到达。
      前面尽是崖坡,高下起落到处种满庄稼,只有一条小路,临河居民均已逃光,壮汉便朝相隔里许的一座小石山上走去,途中不时仰望天色,甚是忧急。李善方觉这里离岸已两三里,河水离堤岸低处少说也有两三丈,业已出险,为何这等惊慌?先当避雨,又觉人马全身业已湿透,怕雨作什?也许想要寻火烤衣,心念才动,人已到了半山,这才看出山顶平坦,还有一座庙宇,大小数十枝林木疏落落分布前后,所去之处乃是庙后,上面已聚有好几十个土人,甚是喧哗。刚一到达,壮汉喜叫道:“到了这里才放心了。”
      说时狂风中已有雨点打到。李善方说:“这里离河不是还远么?”忽听辛良道:“我们庙里可以避雨,就便寻点树枝将衣服烤.于,这两匹马力已用尽,还要遛上一遛,且喜马粮还有几块不曾用完,和包袱一佯均有油布包住,尚未湿透。此是段大爷为了马走长路,有时日夜不停,万一粮草难得,特用各种药草制成之物,最能强健马的筋力,恢复疲劳,我先给它吃上一块再说。”同时便听两马嘶声,马首高昂,向着西北方迎风嘶鸣,身上鬃毛根根被风吹起,分外显得神骏。辛良忙由马鞍之下将那特制的马粮取出,将马嚼环取下,塞向口内,鞍辔也全解下,放在庙墙背风之处。二童也被壮汉兄弟扶抱下来,狗子业已醒转,朝李善叩了两个头,又朝辛良作了一揖,便拉着二娃的手痛哭起来。三娃气已缓过,也赶过去,三人凑在一起正在哭诉前事。

    第 十 回(1)
    应变识先机 赖有黄金收赈米  临危坚壮志 凭将赤手障狂澜

    李善见壮汉人虽疲倦,还在强打精神帮着做事,甚是卖力,劝他稍歇。壮汉答道:
      “相公,你们外方人还不知道厉害,不趁此时把事做好,收拾起来,庙中避难人多,和尚又太势利,好些不便。我知你们许多粗事都弄不来,最好让我和这位相公一同下手,反倒省事。”随喊:“二娃、三娃,你们只和小相公说什闲话,也不看看天色,狂风暴雨转眼便到。这里虽然不会水淹,到底小心些好。快将那旁马鞍和这两个包裹拿到庙里,对和尚说这里来了贵客,叫他好歹为两位相公让出一点地方才好。”二娃接口答道:
      “我今早起来,还蒙小相公给了我一大块饼吃了半饱,三娃由昨日夜里便未吃过东西,由我一人拿去吧。”李善闻言,想起肩头上所背粮袋还有好些食物,辛良带得更多,虽被水湿,想能食用,忙即解下递过,笑说:“你们快吃,不够辛兄身上还有。”二童闻言大喜,抢着伸手,方说:“这位老爷真好。”被大汉劈手抢过道:“先不要忙,少时不知什么光景,食物能否找到。平日还好吃人素斋,此时却是难说。你们如都吃光,怎对得起相公?先分一点,点一点心,等我把人安顿好后,在水未发以前赶往镇上,买它一点才好。”二娃方问:“钱呢?”壮汉眼珠一转,先将袋中干粮挑那已被水湿的,取了几个蒸馍和一块干饼,匆匆分与二童,好的全都留下,交与李善,笑说:“事情危急,我还忘了一件要事。这些干粮相公收好,不可随便与人。”
      壮汉说罢,不等答话便朝狗子赶去,笑说:“小相公,”你人不好我也不会和你说,此时保命要紧,慢一点便来不及,你那一家人便是榜样。我知你们逃时每人身上都带有值钱东西,可能取出一点,让我去为你们换点粮食。”狗子虽然生长土豪家中,到底年幼天真,忙说:“走时我娘交我一包金叶和许多零散珠宝,还有一些散碎金银,以备途中失散之用。后到屋顶嫌它太重,将那大的一包取出放在身前,被大哥看见要去。落水之后几乎吃它的亏,我娘扎得又紧,如今还在身上绑着。你要拿去。”壮汉原是低声说话,闻言忙喝:“不要高声,我代你解。”四外一看,山顶那些土人只初到时还有几个过来旁观,此时多半聚在西北角上搓手顿脚,朝天叹气,哭丧着一张脸,有的还在流泪。
      人马均在。山的左边是一崖角,紧贴庙的边墙,地方不大,各人均担着自己的心事,谁也无心再顾别人。虽有一些呼喊争吵的,也都为了自己家属怨天恨地。余者同声咒骂:
      “这场水灾必定又是那些有钱的绅董富户敬那龙神不周,其心不诚,以致害了我们。”
      有的又说:“天老爷收人,这是人心不好,在劫难逃。那些有钱人平日大酒大肉,周身绸缎,虽然快活,劫数一来,照样家败人亡,平日又没有吃过苦头,只比我们更加受苦,自有天报,埋怨他们作什?还是备下一点钩竿长索,等水过来,多捞它一点外财是真的。”李善闻言,方觉这班土人所说的话不是自私自利,便是听天由命,再不怨天尤人、幸灾乐祸,当此生死患难关头,还想发那横财,全没想到大家合力同心,在灾难未成以前设法预防,使其大灾变小,小者变无;真个无法避免,也应事后努力,互相扶助,将大众心力合成一起,于辛苦艰难危险之中努力奋斗,将其克服,设法更生。偏是事前只知佞神,或是依赖别人,把平日心血所得付之一焚,还要废时失业,为它浪费许多人力,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那万分渺茫之中。灾难一来,仍不知此是有力不用,孽由自作,一切委之于夭,除等死外便想趁火打劫,捞取难民财物,正在听了有气。
      壮汉四顾无人在侧,已将狗子湿衣解开一看,胸前和腰间各有一个丝囊,摸去硬绷绷的,用一条绸带紧扎身上,分量一重一轻,仔细一摸,不禁大喜。同时,发现贴胸还挂着一根金链,上附锁片,越发高兴,忙低语道:“你身上所带必定贵重,我也不知能值多少,先不要动,只将这金链条与我,你那东西千万不可被人看见。”狗子急道:
      “这两包东西又重又硬,带在身上难过已极,解又解不下来。那人带有宝剑,将它割断,情愿全数送你。这长命百家锁从小带起,每隔一两年换一链子加点分量。我娘因只生我一个,连睡也不许解下,你如拿去,我要生病的。”壮汉冷笑道:“你怎不知轻重?那两包东西值得多,我又不知价钱,不能糟掉。我是代你换点粮食,大家度命。我们虽然占你一点便宜,你命还是人家所救,没有人家,你早做了水鬼,这金链条能救你的命么?”话未说完,狗子扬手先是一个嘴巴,跳脚骂道:“该死蠢牛,你敢咒我短命?我告爸……”底下“去”字还未出口,猛想起父母兄长连同平日耀武扬威的恶奴均已死在水中,再一抬头,瞥见壮汉身材雄壮,钢铁一般的皮肤坚实有力,一双浓眉大眼,满头泥水淋漓,挨了一巴掌面上已现怒容,想起他平日那大蛮力,连疯牛都制得住,性又粗野,自己家败人亡,举目无亲,父兄恶奴又常骂他强盗土匪,平日还觉他弟兄三个都好,冤枉人家,此时神气猛恶,真和父母所说强盗差不许多,如其还手,岂不吃苦?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因觉这三个大人只李善笑语温和,比谁都好,不似壮汉辛良,一个粗鲁野蛮;一个虽帮忙救了自己,连向他说都不愿回答,心有成见,当时连吓带伤心,不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慌不迭便朝李善身前扑去。壮汉见他打人,本已发怒,后听一哭,念头一转,随手一把拉住,笑说:“小相公,是我不好,说错了话。事在紧急,非这一条链子不可救命,少时回来,你就知道我不是见你大人死完欺侮你了。”边说边将链条解下,正代扣那湿衣,狗子越想越胆寒,见壮汉并未回手打他,反改笑脸说话,也就不再抗拒,哭着说道:“你把这些东西都拿去吧。”
      李善在旁,见二童吃得甚香,壮汉所取均是今朝吃剩的食物,昨夜命店家所办路菜食物一件未取,自己累了一早,也想吃点,正喊辛良同吃,并分了一半交与二童,令与壮汉、狗子同吃,不够还有。二童因听兄长之言还在推谢,后经劝说,想起兄长也是空肚,拿了一点要走。李善嫌少,正劝多拿,忽见狗子哭闹,衣已解开,被壮汉拉住,先未听清,心疑壮汉乘机报仇,抢他衣物,想起方才所闻土人之言,好生不快,忙赶过去,壮汉已将金链取下,转对辛、李二人道:“现在我们最要紧是吃的,再迟无及。他身上还有贵重东西,相公务要代为留心,以防恶人夺去,我去了就来,也许还能多救好些人呢,犯了法,我蛮牛一人当好了。”说时,二童也赶到身前,将食物递过。壮汉又对辛良道:“请相公和我同去才好,免得别人多心。”二人方始明白了些。李善忙喊:“我这里还有散碎银子,不要拿他的银子了。”壮汉已忙着先走,连食物也忘了接,边走边说:“钱越多越好,拿来就是,恐来不及,我先走了。”二童忙喊:“大哥你今早未吃东西,怎不带走?”一同追去。辛良忙说:“此人说得不错,我去帮他就来。”说罢匆匆追去。狗子便向李善哭诉方才之事,要将身带金珠送人。李善自不肯收,见那狗子由里到外穿了好几层,均是单夹之类秋衣,上好质料,被水湿透,绑在身上,被大风一吹,冷得直抖,见二娃弟兄已往庙前转去,方才初上山时,风中还有雨点打到,此时风中已无雨点,便令脱下两件放在风中吹干,等众人到后好往庙中更换,一面询问狗子身世。
      才知那土豪姓车名叫百万,昔年做过武官,所居离此好几百里。先在城中居住,家财富豪,近年为了所种果园田地收成极好,又都聚在一起,忽然心动,在那田地中心建了一片园林,全家移居在内,就便照看经营。人都劝他说附近是黄河;日道,地势低洼,一旦发水,难免危险。车百万因当地离河堤还有二三十里,觉着自己虽有财势,住在城中还不能畅其所欲,作威作福。那离城颇远方圆四十里多一半是他的田业,出产又多,所有村农均是他佣工佃户,说出话来无人敢抗,花园房舍又大又多,比起城里还要舒服。
      年纪渐老,有了这大一片田业,儿子渐长,平日游手好闲,好酒贪色,养了好些打手,常时生事,想起自己少年时也是这样,如在城中碰到厉害对头,难免丢人吃亏,到了乡下,儿子便多闯祸也不相干。又见那年黄河水灾,当地非但无害,反倒添了收成,不是自己细心察看,那多出来的好年景便被佃户瞒去,说话的又是以前管田人之一,疑有用意,执意不听。住了四年,田产越加越多,越发得意,觉着这片产业照此下去只有增加,就是长子欢喜乱用,常往省城游荡,单是每年放与农民的租息都用不完。
      正打着如意算盘,不料天明前发生大水,黄河决口,内有一条急流冲入昔年;日道,那水来得又猛又急,等到闻得锣声报警,四面哭喊,水已高出地面好几尺。当时赶往高处本可无事,为了心痛财产,只顾喊人收拾金珠细软,失了机会。后见那水越来越大,手下恶奴十九逃光,只有十几个浑水捞鱼的,假装代主人抢东西,自己全家聚在马棚顶上,等候财物抢出,上船逃走,仍可不失富翁。哪知这班恶奴打手和他一样心黑,等到财物抢出小半,水已越来越大,无法下手,并有一人被水冲去,方始交头接耳说了几句,争先上船。土豪说:“自己聪明心细,老早备有两条小船,下面并还带有轮盘,以防万一。彼时新房刚刚盖成,家人均笑我用心太过,胆子大小,果然今日用上。只等他们抢出财物,便可上船,离开河道,撑往城内,等水退过后,田地原是我的,只要管理得法,不消三年,连失去的财物也可全数取回,以后也是住在城里。”一面还在商量,未来如何复兴;日业,如何放利,增加田租,一点也不着急。忽想起长子与一佃户妻通奸,在庄后小花园内,人还未到,水已快有人高。刚急得乱跳,吩咐只留一船去抢东西,另一只船急速撑往后庄去接大相公,忽见两船一齐开动,所有恶奴打手只两个守在身旁,方在喝骂:“只要一船去接大相公,这些东西抢出一件是一件。这水刚到,还没过头,如何偷懒?借着我一句话,便全停手上船。”不料两船并未赶来接人,竟是开走,未由他身旁走过。
      以前土豪一点不知众心背叛,还在急呼:“到了庄后只接大相公一人,谁也不许再带亲友。有人上船,只管用刀斫枪挑,打他落水,免得人多,为他所累。出了乱子都是我的。”一面又喊:“人心太坏,船上这多箱于和值钱的东西你们须要记准数目,我已看准多少,只要不少一件,日后都有重赏。否则送官究办,莫怪我狠。”船上那些恶奴有什好人,早就暗中串通,打好主意,口中答应:“主人放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不能没有良心。等救出大相公,马上就来接你全家。”爱妾还向土豪埋怨,说:
      “船上堆了许多东西,乱糟糟的,如何坐人?他们只顾抢得多,也不给我们留点地方。”
      话未说完,两船已相继离开。土豪急喊:“只要一船接人,两船都去作什?”前船理也未理,只后船有一恶奴答道:“这船做得不好,多了四个车轮,我们用尽气力也不能由心如意,水力太大,只有听它漂到前面去等你罢。”说完水已大涨,下面梁柱被浪一冲快要坍倒神气。四顾遍地皆水,一片昏茫,田地房舍不是淹没,便是坍倒。有的屋顶和大树上均蹲满了灾民,号哭呼救之声嘈成一片。方才没有理会,一心专顾正面上房众人争抢东西,此时才知水势厉害。再看两船已由房脊缝中穿过,往庄外摇去,越走越远。
      未出庄前,有几个灾民见船由树旁经过,哭喊求救,并往船上纵去,那些恶奴打手俱都持有刀枪棍棒,前后守护,见人上来,果照他所说厉声喝骂,刀斫枪挑,鞭棍齐挥,相继打落水中。有的淹死,有的负伤游水逃往高处,哭喊咒骂之声相应,惨不忍闻。本来水深才只一人来高,那两只船均有两丈多长,园中树木房舍颇多,不易穿出,也是土豪平日骄狂奢侈,所建均是大房大屋,又不愿走一步路,无论车马均可往来各地。住房虽多,相隔至少一丈以外,当中道路甚是宽阔,那船容容易易便绕穿出去。
      最痛心是所建屋舍均极高大坚固,房顶原可避水,因防手下人乘乱偷盗财物,或是不肯出力,想在一旁监督,所居上房恰是一片花园,为了以前出身是个武举,做过武官,最爱骑马,上年买了一匹好马,想起年老体弱,打算早晚无事活动筋骨,一时高兴,特在上房旁边盖了一间马棚,以备骑马方便,并可突出不意暗中查看众人有无私弊。性又多疑,许多金珠宝贵之物,照例随身藏在卧室之内,连妻子也不相信,恰都聚在一起。
      当水起时,便将亲人聚拢,同是马棚,满拟有两条船装满就可起身。后来水大,下面木柱已在摇动,虽然心慌,还想恶奴为了他多抢一点,不肯叫船过来,反催快抢,白提心吊胆盘算了一阵,转眼皆空,便宜了这以前助纣为虐的恶奴,看看四野那些灾民,想想自己,心里一急,几乎晕倒。耳听妻妾二子同声哭劝:“爸爸不要急,我们各人所带珠宝金银还有不少。”同时又听身后二恶奴似乎低声说话,听不清楚,不知那两恶奴别有所图,此时尚无背叛之意。想起前事,心更发慌,连忙狞笑说道:“这些丧尽天良的猪狗,以为我此时不能奈何他们,便敢犯上作乱。不消三日教他知我厉害。难怪方才听我一说地方,全都争先上前,那大的水连性命也不顾,原来想当强盗,乘火打劫。你看张祥、金贵他们忠心,专保主人,就不肯离开。我先当他怕死偷懒,不是新姨娘说话,还不许他上来,如今才知冤枉了他。等水退后我必重赏,至少每人一百亩好田、两三千银子,从此发财,又得义仆美名,比那些叛主犯法、不久杀头、狼心狗肺的死囚不是强万倍么?”二恶奴早在一旁装着义愤填膺,一个和土豪爱妾互使眼色,一个便在暗中端详土豪全家所带包裹小箱,暗骂先走的人真蠢,他本人所带要值多少。土豪见恶奴辞色激昂,全表忠心,咒骂先走恶奴,心才稍定。
      土豪正在盘算随身所带仍不失一个大富翁,年纪已老,水退之后,在两三年内取还今日所失财产,能够加多一点,才不在这场惊慌,忽想起长子还未到来,心方一惊。忽听脚底喀嚓一声,下面木柱已断了两根,棚顶立时下沉,差一点将人翻落水中,上面所放一只装金叶的小箱已滑落水中,不是工料坚实,水又快要近顶,将其浮起,早已拆碎。
      下面还在轧轧乱响,摇晃更急。心惊胆寒之下,痛惜那箱财物,一面吩咐众人将包裹扎在身上,把住另一口小箱,一面和众商量,用什方法勾他起来。上豪正妻刚死,旁边还有一个失宠的老妾,早就吓得面无人色,佛念了好几千声,闻言忍不住骂道:“老不死的守财奴,此时性命要紧,还顾什么金叶子?也不想法把你宝贝儿子寻来,多一个有气力的自己人到底要好得多。”土豪长、次二子是正妻所生,次妾虽然年老失宠,因她生有一子,人甚忠厚,每日念佛,向不争风吃醋,所生幼子又极聪明,治家颇有条理,平日虽不进房,心中却说她好。闻言惊觉,方答:“你说得是。”便听哭喊之声,二子同呼:“大哥来了!”往侧一看,狗于抱着一块木板,两旁各有一个村童,身在水内,只将小手搭在木板边上,前面还有一个大汉,用绳挽了一结交与狗于,孤任一头杀在身上游水而朱。
      土豪认出壮汉乃已死老园丁之子高大娃,外号蛮牛,素来力大,又会一点水性,专为人家做点粗活,用苦力换饭吃。先想命他子任父责,种花扫地,因将心爱的花弄死了几株,恨他粗野,打了一顿驱逐出去。后经人说,命他在庄后小花园中挑水,因他量大,管饭不给工钱。虽觉此人吃得太多,但有力气,能做好几个人的事,只要吃饱,多苦多累他都不怕,还是上算,也就罢了。后面二童是他兄弟二娃、三娃,为了幼子喜和这两个放牛娃一齐玩,屡诫不听,吩咐下人不许他们人园和往庄前窥探、与小相公说话,见了就打。爱子偏不听话,无论二童避出多远为人牧牛,必要寻去。正想连他弟兄三人一齐逐走,免得爱子失了身份,被人笑话,不知今日怎会在此,必是蛮牛偷偷引来,心方有气。第三个狗子名叫车人宝,已喜呼道:“三娃发水前我怎寻你不到?我大哥是你三弟兄救出来的么?”土豪闻言,猛想起照此情势,长子全靠人家救命,就与放牛娃无关,蛮牛也必出力,立时改容笑呼:“蛮牛,今天辛苦你了!”话未说完,下面木柱又断了一根,心中一惊,急喊:“狗子快上!”蛮牛见狗子全家已吓得声音都颤,忙把木板拉往棚顶,忽然一浪打来,狗子狂呼一声“救命”,手一伸,木板立时翻转,二童也被打沉水内,重又冒起,争先抢上前去。
      蛮牛身材高大,水性较好,见两弟抢救狗子,忙喝:“水力太大,你两人快些回来,去到棚顶等我。告诉老庄主,快将下面木柱斩断,免得水涨上来,只一拆碎就没命了。”
      说时人已向前游去。二童便往棚顶抢来,上时一不留神,带了许多水珠,洒了爱妾一脸,急得连声咒骂,吩咐恶奴赶这两个狗才下去。总算土豪看出危机顷刻,不能再发威风,欺压穷人;又想蛮牛力大,又通水性,再三劝告,连恶奴也说无人下手,下面一根木柱非他不能断掉,方始平息,狗子被水冲出老远,人已吓晕过去,顺流而下,幸而所抱木板被屋角挡了一挡,水力甚猛,快要荡开淌走,被蛮牛一个猛子由水中抢上,救了回来。
      土豪先是连声夸奖,蛮牛第一次听到这样好话,更卖力气,要过恶奴手上钢刀,翻身入水,接连几刀,将下面木柱斩断;恰巧水也涌到,棚顶本已一边歪倒,被水一冲,上下乱响,眼看危险已极,土豪正在哭喊皇天,跟着柱断浮起,想起此人真个得用,方喊:
      “下面还有一口箱子,你代我取上来,一定重赏,事完赏你两吊钱,并吃三个月的饱饭。”那半截木棚已被水浮起,飘飘荡荡随流淌去,蛮牛已经吃力,又灌了一口水,话未听清便追上去,轻轻一搭,上了棚顶。狗子也不管旁有妇女,便将水湿衣裤一齐脱掉,换上恶奴递过来的干净衣服,还未穿好,见他走上,怒喝:“蛮牛躲远一点,弄脏我的衣服要你狗命!”蛮牛天性刚直,想起刚把他救出,弟兄三人全被他们骂到,心中有气,土豪爱妾又在一旁说自己弟兄又脏又丑,正气得急呼:“二娃三娃到这边来,我们苦人有点地方就行,等他们用我时再过去,此时留神人家讨厌。”
      如换平日,土豪听出话中有刺,早发凶威,这时到底长了一点年纪,又多心计,自从恶奴劫财叛逃便明白过来,再见四面茫茫一片大水,想起身在患难之中,如何还与这蛮牛怄气?非但没有发作,反向狗子示意,一面劝止,还想安慰蛮牛几句,许点甜头,前途好出死力,又恨蛮牛未将金箱取还。正在盘算心计,不料二童一走往左后角,棚顶变成一轻一重,偏向后面,吓得上面几个狗男女齐声惊呼,喝骂起来。蛮牛笑道:“本来前后两边一样轻重,新姨娘见人不得,只好避开,不能怪我。真要讨厌我们;庄主许的好处我也不要,我三弟兄算是白卖力气,乘早说话,我们好走。要是飘到大河里面,却没有那好水性,进退两难,再轰我们就是死活一起了。”狗子方喝:“快滚!”恶奴张祥与土豪爱妾早有勾搭,闻言忽然想起此是亲近机会,忙喊:“蛮牛你不能走,大相公不知利害,小主人说你两句也不要紧,发什么牛脾气?”随喊新姨娘:“你坐到前面来便不闻那臭气。庄主和二姨娘年老怕风,请他面朝后坐,两位小相公坐在中间,所有东西都放在右边,我和金二哥前后对立便可平稳过来。我们都不会水性,小相公们在河里玩水还行,到了大河便无用处,只蛮牛一人水性最好,用处甚多,要他同行不能不要他的兄弟,有什么话不会到了地头再说么。”这一席话果将土豪全家镇住,照着恶奴分派,缓缓将势稳住。土豪又强忍气愤,朝蛮牛安慰了几句,许了好处。

    第 十 回(2)
    应变识先机 赖有黄金收赈米  临危坚壮志 凭将赤手障狂澜

    蛮牛虽被留住,由此一言不发。弟兄三人周身水湿,同蹲在左后角,迎着早风,又冷又饿,越想越有气。那座木棚顺水急流,业由决口飘入河内,只得相机行事,另打主意。土豪父子先颇害怕,后来顺水漂流了一阵,觉着那半截木棚又稳又快,细看工料甚是坚固,时候一久心情渐稳,人已漂出好几百里。双方本是各有怨恨,三娃偏是年幼腹饥,见狗子先由人宝手上要过包裹,里面还有一些细巧食物,正在取吃,一时饥火中烧,不敢明言,便在暗中伸手示意。人宝本和两小弟兄投缘,觉着他们可怜,常背父兄偷送一点食物,恰巧走时母亲房中许多细巧点心都带了来,另外恶奴还往厨房抢了一篮蒸馍,因知这三弟兄吃得多,乘人不觉,先偷了两块糕点塞与三娃,回身又讨了三个馒头,假装腹饥,咬了一口,回手又要。三娃正饿得心慌,未免有些猴急,由不得凑了过来,刚把馒头接了一个,第二个还未拿到,便被狗子看破,回脸怒视,还未发作。三娃吃了一惊,往下缩退,脚底一滑,一不留神左手撑在狗子衣服上面,由此双方争吵起来。蛮牛恨极之下,知道失手伤人,只一上岸便是死路,又见当地水面较狭,岸上又曾去过,土豪家在南岸上游,想往北岸逃走。侧顾三娃已将馒头三口两口塞了下去,照着平日水性,也常在大河里洗澡,今日风浪虽大,吃了一点东西,也许能够游往北岸。见有两人骑马渡河,已渡过中流最险恶的两条急流,往斜对面横断过去,河面已被越过四分之三,恰巧一浪打来,将棚顶冲向北岸一边,立时心动。方才曾和两弟低嘱,这样人面兽心的一家子,和他一路只有晦气,稍有不好,我们便由水里逃走,免得现在受气,将来吃亏。
      暗中早已说好,主意打定,立同纵身入水,跟着土豪全家便遭恶报。
      李善听土豪幼子人宝说了一个大概,听出这一家人果非善良,方自感慨,忽见二娃三娃遥呼:“相公快进庙来,我来牵马,狂风暴雨来了!”李善见山顶对面一角许多土人俱都面向西北眺望,方才争吵之声也都宁息了许多,并无一人走开,闻言方觉眼前光景越暗,猛一抬头,天已黑了大半边,水云隐隐将西北方大半天空全都布满,正朝那赤色的黄尘影里排山倒海一般涌将过来。微一惊疑之间,先是二童奔到,分头抢起衣包鞍辔,又要牵马。李善、人宝见他满面惶急,也各抢前相助。刚将马和东西分持手内,二童同声急呼:“方才听说黄河决口,已有好几处报急的水鬼由方才来路渡口过去。听和尚说,大水和那年一样,转眼就来,可惜先前不知相公带有许多银子,晚了一步。这里离河较远,水来得慢,没法逃的人都在赶弄吃的,我大哥还不知能否把粮食买来呢。和尚听说相公救人,又是富贵公子,特意匀出一间偏殿,请相公快去,免得少时人多乱抢,占了地方,无处安身。”
      李善方想,众人都在外面,雨还未落,忙他作什?患难之中更无独占一间偏殿之理。
      忽听滴嗒连响,尘土飞扬,地面上打了好些沙窝,腥土之气扑鼻,面上也被打中了好几下,两马也同声嘶鸣起来。同时又听前面众声哭喊:“龙王爷爷开恩救命!”暗尘昏雾中人跪了一大片,更有一二十人由庙后拿了香烛如飞赶来,相继望空拜倒,同声哭喊,宛如大祸将临,情急呼天,悲号哭喊,声甚惨厉。那手指般大的雨点已疏落落乱箭一般由半空中斜射下来,打得地上沙土四下飞溅,尘影漾漾,来势大是惊人。暗云中还挂着一条白气,明是水气上蒸,暴雨将临之兆。那班土人却说那是龙王现出法身,内有几个见那黑云掩映白气之中看去似在蜿蜒腾挪,形态生动,硬说内中还有鳞甲,龙王的头和法身刚刚现过,吓得众人越发哭喊求救,乱许心愿,有的业已头破血流,还在叩之不已,真个蠢得可怜,不禁勾动前念。未及寻思,那暴雨随同狂风已似天河倒倾,由疏而密打将下来,空中暗云更密,眼前成了一片昏黑。风云浮涌暴雨倾盆之下,仿佛天崩地陷,四面均在震撼,整座山头便要被它卷去光景。这等猛恶的声势,比起上次泰山遇雨更凶得多。三童又在连声催走,方想去往庙中烘烤湿衣,不料就这说几句话的工夫,狂风暴雨便是打到,忙拉两马由庙墙侧面绕去,进了庙门,大小四人已全成了落汤鸡,周身水流,几乎气都难透。
      一看那庙前后两层庙墙已有一半残破,共计二十来间大小殿房。前两庙内外都有土人挤满,一个个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每人手上多半拿有大小包裹和绳竿之类。两个和尚正在向众呼喝。内一老和尚立在正殿开口,一见二童领了两个客人走进,和尚眼里一望而知富贵人家公子,忙令一个小和尚拿伞迎出。李善见他对于自己格外恭敬,和对那班乡民大不相同,暗忖:“我已周身水湿,岂不多此一举?”见面方说:“老方丈费心,走时再奉香资,但这两匹马救了好几条人命,功劳甚大,可否给它寻个地方,寻点马料?”和尚见对方明是有来历的富贵公子,说话偏是这样谦和,腰中挂有宝剑镖囊,又像是个江湖上人,越发不敢怠慢,低声答道:“这里苦人大多,不知好歹,万万放纵不得。施主和前面镇上几位老施主都早备好地方,不必担心,但请施主拿点势派出来,免得他们无理取闹才好。”随又合掌恭身,故意高声说道:“是、是、是,贫僧怎敢大胆容他们吵闹,公子请到里面烤火更衣。他们如敢走进一步,惟我是问。我想他们都是安善良民,不敢犯法,本乡本土,贫僧好心容他来此避难,想必不会连累庙中受害。我命小徒告诫他们,公子请罢。”不等回答,便往前面领路。
      李善见他装腔作态,鬼头鬼脑,想起江心寺老方丈天澄的人品学问,同是和尚,真有天地之别。本心回他几句,继一想,此时好些事还要靠他,用人之际,不可使其难堪,还须细心观察,认清事物之后再作打算。人都一样,所差只在环境不同与知识高下,因而生出贤愚善恶之分。多坏多蠢的人只要用心劝导,加以感化,等其去恶归正,再加利用,便多出好些人力。眼前这样艰难危险、万分重大的事业,决非个人智慧能力所能成功,人力越多越好,休说庙中和尚,便是庙内外本地乡民,虽然愚蠢,如能善于引导运用,一旦他们明白过来,团成一体,便可生出极大效力。古人一成一旅可致中兴,那还用于争杀流血之事,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并非干秋万世功业,生死只在白刃相接、呼吸之间,不比防御水灾,洪水虽然厉害,只要合力同心,用心考察,择善而从,事前可以防御,减少灾害,事后更可亡羊补牢,收那万世之利。就到紧要关头,照样也可死里逃生,避凶化吉,离开众人如何能成?我应当由此留心体验,对每一个人都不可看轻了他。先把人联合起来,再想方法。既然遇上,已是不成无归,当此重要危急关头,便应大处着想,小处细小考察才是正理,和他计较作什?心念一动,立时称谢,随同走进;一面盘算心事,等辛良、蛮牛买粮回来仔细商量如何下手。
      到了里面一看,那偏殿在一小院之中,还有一座钟楼可以登高望远,房中火已升起,甚是整洁。和尚因知二娃、三娃虽是来客所救,似颇投机,又见双方亲密神气,也就听之。到了房中正想探问来历,说了不多几句,方觉对方文武双全;不是寻常人物。心中一惊,自幸没有料错。忽有小和尚来请,说:“贾老爷有事商量。”和尚便说:“此是本地财主,是位大善人,想必因我将这偏殿让与公子不大高兴,待贫僧和他说去。”李善暗中好笑,顶好他走,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把房门关上,把大家湿衣全数脱下,用和尚拿来的水盆洗去污泥,仗着天气不冷,房中有火。正在赤身烤衣。小和尚忽来叩门,送进两套旧衣。原来和尚看出李善喜爱二娃、三娃,特意把小和尚的短衣裤送了两身过来,忙取十两银子作为衣价。和尚见他出手大方,小和尚往返连推三次,方始收下辞去。
      四人衣服已全换好,人宝身上的金珠也早解下交过。李善先不肯收,后见那些金珠均是贵重之物,小孩带在身上,当此灾荒之时也实危险,便代藏好,系在自己身边,又算计了一阵未来救灾之事。耳听狂风暴雨越来越大,加上灾民哭喊与轰隆雷电拔木之声,仿佛天地都在震撼。整座庙墙就被风雨冲倒,令人耳鸣心悸,神智不宁。
      又听小和尚踏水来说,前面院落中水深二尺,这等大雨从来未有,山门外照墙已早坍塌,前面土坡上有几所土房,有的被山头上冲下的雨水冲塌,内有一家整座屋顶被狂风卷向天空暗云之中,不知去向。山下通往村镇一条大路业已成河,到处墙倒屋坍,整株树木连根拔出,断木残枝和人家房顶破席烂草以及各种用具常在空中隐现飞过。风雨大得出奇,山上下一片昏茫,雨中看去,四面暗沉沉的,全被水气布满,除偶然发现天空中那些被风卷走的破烂物事一瞥而过外,大地上已成了一片茫茫大海,不论肢陀冈阜、树木田野、人家房舍,全看不到一点影子。稍一眼花,仿佛这座小山已离开原地,一叶孤舟也似,正被狂风暴雨、惊涛骇浪涌住急驰。空中风雷交作,越来越猛,一个震天价的大霹雷打将下来,立时山摇地动,休说庙字,连那小山也似被它击散,吓得人眼花心跳、胆落魂飞,只要雷光一闪,便吓得周身都抖,仿佛那雷火就要打到身上。起初前殿那些土人先还悲哭号叫,自从庙墙一倒,又见内中几个平日信神最为诚敬的为首富农约了些人,在天变未发以前拿了香烛去往庙后哭告皇天,哀求龙王饶命,忽然一阵风雨,香烛全被刮走,实在无法再点,便跪在地上哭拜祷告。后来风雨越大,人真支持不住,内有一个为首的姓贾,业已闭气两次,因是为首绅董,经家人力劝,扶回庙内。刚走不久,下余的人便去大树之后向空哭拜。没有多时,忽然霹雷一声,电光一闪,一团雷火自空直下,将那大树震裂两片,并还烧焦了一半,树下十几个求神的人两个被雷震死,周身烧焦,一个把衣服烧去,打出三四丈,跌个半死,下余也多半震晕过去,这才吓得逃进庙来。和尚正在大殿中烧香念经,闻报大惊,慌不迭将死伤的人抬了进来。
      前殿诸人得信之后,有的说死人的心不诚,或是昨夜男女同房,身上不干净,犯了神怒,才遭雷打。有的说他们平日享福太过,所放利息大多,使我们苦人无法度日,今日遭此报应。再不便是和尚偷懒,不肯出外念经跪求,香烛也不干净,故此刚一点燃,便被风吹灭。内有几个明白的先和众人一般议论,后来仔细一想,道理不对。如说重利盘剥,只是为首两三人,也仅一个受伤,余者无事。那十几人中,虽有几个自耕田多,日子过得较好,但他本身勤俭,人又善良,全家均信神佛,肯做好事,常说这样官府和这样年月能有这碗粗茶淡饭度日,不像别的苦人常受恶气,朝不保夕,全是天老爷所赐,因此信神最虔,方才头都磕破,两次被风逼得闭过气去,自说拼着一条老命不要,以求感动天心,旁观都被感动,跟着他上前求告的人有好几个并还都是苦人,那年水灾也是他领头求天,别的村庄均被水淹,只河上村一带没事,这次多半有点灵效,万想不到会遭雷打,只他一人周身焦黑,死得最惨。照他平日为人,实是全村中最好的好人,如何遭此惨报?内有几个指神敛财、平日仗了财势凌人的反倒没事,天老爷实在大不公平,如此好人反被打死,如说其心不诚和不干净,那些香烛乃向庙中和尚所买,方才众人要和尚到露天之下念经求告,老和尚推说风雨之中无法点燃香烛,做法事的和尚身上如有水泥污秽,念多少经也是白念,一个都不肯出去。先在后殿念经,因防人多占他地方,等把那些有钱的人和新来贵公子安排好了住处,还嫌不足,连正殿也让与人住家眷,说是慈悲为本,方便为门。跟着把法事移到前殿、原有避雨的土人逼往两偏殿和山门等处,立在对面廊下的人仍受风吹雨打,吓得乱抖。穷人只往正殿暂避,便说水泥污秽,恐王灵官见怪,不要连累大家受害,赶往西廊。他那慈悲方便好似专对有钱的人,与大众无干。他们靠佛穿衣吃饭,这样胆小贪懒怕吃苦,心先不诚,天老爷如生眼睛,第一个就该打死这些和尚,不应专打好人。
      正在七嘴八张,纷纷议论,被小和尚愉偷掩来听去,气势汹汹和这些人讲理,一面说苍天无眼,太不公平;一面说和尚佛门弟子神佛自然保佑,不能和你们这班蠢人比,要是跪在风雨之中,法器香烛被风吹走,如何念经?这里面好些道理你们不懂,再说造孽的话,神佛一怒,全都打死。活未说完,恰巧一个大霹雳打将下来,满院均是火光,屋瓦惊飞,房顶几乎坍倒,庙外照墙立时震塌,院中大树上电光连闪,人耳几被震聋。
      小和尚惊魂乍定,越发得意,笑说:“你看雷神有多厉害,刚说了几句罪过的话,雷便打来。不是你们当中还有好人,靠了他的福气,早已被雷打死。你看正殿屋瓦可曾震落一块?”说话的几个一则平日迷信颇深,只比众人稍微明白,刚发觉一点真理,心中不平,恰巧来这一雷,便全吓倒。就有一两个不服气的,转念一想,在人屋檐之下,只有低头,何必遭恨吃亏?那些迷信最深、把死人所受惨祸归之前生作孽今世报应的,听这几人一说,早就在旁连呼罪过,又因此时无处栖身,只有所立一尺方圆之地,如何得罪人家。这许多人都无知识,有两个领头发话,立时群起而攻,不特不怪和尚势利,都想讨好。要将那些人赶出去,以免得罪神佛,连累大家。经此一来,吓得这有限两人也都不敢开口。
      如非大家本乡本土,口说便宜话,谁都不肯发难结怨,先说的两个口气温和,没有应声附和这些人厉害,对方不敢开口,风雨雷电越来越凶,再一想到自身也在灾难之中,就能保命,转眼饥寒就要到来,也就罢了。跟着接连几个迅雷虽未落在院中,照样震得山摇地动,正殿屋脊也被震塌一角,吓得人心惶惶,一个个愁眉泪眼,鸦雀无声,连方才喧哗争挤、号哭怨叹之声全都吓了回去。小和尚几句话把众人震住,无一人再敢开口,得意到了极点,先向老和尚报告,说他们这班土人吵得太不像话,全被这一雷吓倒;一面表功,说他如何能干。不料老和尚闻言,反倒眉头一皱,吩咐不许多事,对他们还要和气一点,一面去看地窖封好没有,万不可露出大窖中藏有粮食,你们今夜的地铺便铺在上面。小和尚一心逞能讨好,见师父不曾夸奖,心中不满,觉着东小院那位贵客出手大方,又通情理,抽空溜来告知。
      李善此时已然大悟,知道这许多人各有各的境遇,所趋不同,各为自己一面着想,又无什么知识,休说善良的人不能怪他,便是那些好恶之徒十九也是处境造成,只要先将真理求得,细心研讨何以致此的原因,一面分别劝说诱导,先使看清事理、利害轻重,有了知识,然后告以目前形势,如何去取力作,最后团成一个整的,以备随时应变之用,务使好的更好,公而忘私,勇于任事的更出死力,坏的走向好的道路,互相激励感化,逐渐发挥他的能力。自来好恶之徒不是聪明才智之士,便是强毅多力、胆大心细的人,照他本质来说多是有用的人,比那些善良庸懦的还要得用,只是本身境遇不良,国家教化不善,朝政失纲,才造成他的罪恶。真正生具劣性、专喜损人利己、阴险贪残、执迷不悟、十恶不赦之徒到底极少。尤其是这农村中人如能虚心谨细因势利导,不畏艰苦加以教化,使其彼此之间没有隔膜,去掉他原有自私自利之念,舍;日从新,便可团成一片极大力量,使知先为公众出力,结果所得利益仍是落在自家身上,阴受其福,先公后私,才能根基巩固,永受其益,永无侵害争夺不公不平之事,按照各人智能大小、出力与否来享所得,一经成功,便是与日俱进,越来越好。如其先私而不顾公,即便一时侥幸,仗着心思灵巧,偷窃抢夺,暂时得到手中,休说外惭清议,内咎神明,清夜们心无以自解。众人贫苦,多灾多难,我独拥有财富,也享受不长,一旦败亡,比谁都惨。今日灾难便是榜样。与其万人咒骂,众心恨毒,到头仍是不保,如何同心合力,连人带财全数拿出,大家团成一片,将这早晚必要发生的水抵抗过去,善后事完一同平均分配,努力耕作,使大家变为好人,相亲相爱,安居乐业,岂不是好、自来众志成城,一人心力有限,众人见识无穷,那力量之大更是出奇。
      我既打算抛弃得否尚不可知的浮名虚利,借着这场水灾,为人民做点实际的事,初到北方,风土人情、河流水性以及形势利病,除却以前所看那些河渠水利诸书以外毫无所知,纸上空谈,更不知其能否合于实用。这样危险重大的事,凭我一二人,便和愚公移山一样,硬要将它推动,决不可能。我既有此雄心苦志,欲以虚心毅力将其战胜,第一件重大的便是人力。没有人力,不得人心,便有亿万金银也办不到,何况身上共只二三百两银子。可见人既如此,关系重大,多一个好一个,如何为了他们境遇知识不同,有了贤愚善恶之分,还没有用心诱导研讨,设法团结,便加鄙视?心意打定,先把所见的人完全看作一样,只有怜借同情,已没有厌恨。闻言听出老和尚还有藏粮,心中一喜,不和小和尚多说,夸了两句聪明,以后还要用心思去想,谁的理对,便照他做,还要高明得多。小和尚得意而去。
      李善先前想了许多事,只觉此时最要紧是粮食,难得蛮牛想到,不知那根金链条能换多少?辛良身边虽有二百多两银子,走时命他多买,不知听见没有?难得老和尚有此存粮,就是不肯拿出,有了东西总好想法。正在寻思,忽听庙后又是一声迅雷,分外猛烈,震得窗榻乱响,甚是惊人。猛想起蛮牛、辛良去了好久未见回来,这样大的狂风雷雨,山脚一带平地水深数尺,就买到粮食也难运来。方才进庙时忙着避雨,也未看清全山形势,听小和尚说得那么厉害,连人均被狂风刮跑,不知他二人有无凶险,心方一急。
      二娃、三娃先在担心兄长,隔窗向外张望雨势,几次想要出去探看,均因风雨太大,被李善劝住。迅雷之后,隔不一会空中还在雷电交鸣,响个不住,忽然同声喜道:“雨已不落,风还未停,我看哥哥和辛大爷来了没有?”说罢,二娃先往外跑。三娃也要跟去,被李善劝住,说:“你年纪太小,前面庙墙年久失修,这样大风,何必都去?”
      雨声才住,小和尚忽然如飞跑进,说:“方才那两位施主业已冒着风雨坐船赶来,船上装满粮食,快到山前,不知怎的将船停住。方才那位穷施主冒着风雨冲上山来,挑了二三十个小伙子去抢粮食,说是诸位施主买来,准备大家吃的,但是听他的话,谁要乱抢,当时打死。有两三个地痞子欺他不是本地人,抢上前去,刚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被他一人一掌全数打倒,我们又在一旁恐吓,方始无人敢闹。本来那些穷人看出水灾已成,生了恶念,打算依仗人多,先吃我们和尚存粮,又因夜来没有睡处,要抢庙中存草,不问什么施主定好,除菩萨面前不敢放肆而外,是地方他们都要占据,其势汹汹,蛮不讲理。内中一半带有粮食的正向他们劝解,乱成一片。老方丈正在担心,不料这一船粮将他们一起压住,谁也不敢再闹。这里原是一座大庙,由山顶到下面共有三座殿堂,都是一家,香火甚好,和尚也多。十年前一场大水,将山下庙房冲倒,老方丈用了十年心力,至今还未修复,要被这些苦人一闹,当时便可拆光。现在老方丈已命他们选出几个有力气的,乘着雨止,赶到半山,先将以前用的几口大铁锅抬来,再将近年堆积的;日木料连同新收买的芦柴取来,在庙前后平地上搭下两个大茅棚,埋锅升火,好做吃的。
      现在这班苦人已把新来二位施主当作救命菩萨,感激非常。老方丈因恐惹出土人造反,惊了施主,没有禀告,自作主意,命我来向施主请示,还望施主不要见怪。”

    第 十 回(3)
    应变识先机 赖有黄金收赈米  临危坚壮志 凭将赤手障狂澜

    李善一听,蛮牛、辛良居然将粮买来,明知和尚惟恐土人暴起,抢他所有存粮,慷他人之慨,去做好人,还要借口人多,恐吓自己。这些粮食本意救人放赈,不过方才匆匆,没有想到这场风雨会成巨灾。蛮牛机警,发动在前,此时业已想好许多主意,先将人心稳住,借和尚的口结下好感也是好的。正要赶出相助,老和尚已推门而入,含笑合掌,连说:“施主功德无量。”李善知他隐身门外偷听,看出自己心意,没有怪他擅作主张,乘机恭维,笑说:“我坐在这里有何功德?这事全仗高、辛二位。我想到前面看看,老方丈同去可好?”和尚笑说:“贫僧虽是会点计算,并非真个势利。此时人心浮动,这班土人多不知好歹,他们把施主看得极重,最好不要出去,装点势派出来,非但要少好些烦恼,便是这场善举也可圆满。施主对人过于心好谦和反有害处,不是贫僧世情,这里面实有好些道理;否则,好事做不成功,弄巧还要受他们的恶气,这是何苦来呢?自来善门难开,像高施主那样就好,一言不合,举拳便打,打完再许一点甜头,谁不听他?不分吃的,还是对头,软硬俱都难得,句句把高施主捧在高处,使得他们又感激、又害怕、又欢喜、又不敢乱吵乱闹,这才好办。你如出去,他们见你好说话,一点威风没有,你喊我吵,他抢我夺,好事做不成,一个不巧便打起来。”
      说时,暗中察探对方辞色,好似不以为然,来人如此慷慨好义,同伴大小五人穷富长幼都有,全都机警胆勇,手快心灵,想得周到,并还带了许多金银,那两匹马先是从未见过,接连命人细心考察窥探,始终拿不定他的来历,不敢怠慢,忙又改口笑道:
      “好人难做,善门难开,贫僧所说真是好意,当此凶灾,施主为了完成善举,积此一场大功德,也应稍微从权,使其圆满,以免强者争先,弱者落后,才不在施主的苦心财力。
      万一为了一时心肠大软,凶终隙未,杀狗开斋,闹出事来,不特好人遭殃,小庙也难保其安宁,岂不有违本心?实不相瞒,贫僧十年心力,为想修复这座庙字,也颇有点积蓄。
      当此凶灾;何尝没有人心?便是为了许多顾忌不敢露出。方才如非估计那一船粮足够山上三百多苦人两月以上之用,便是施主教我代做好事,我也不敢开口,听凭他们一抢了事,先把本庙难关度过再打主意,哪里还敢这样布置?施主一定要去,便要听我的话,先将正殿上闲人喊开,不许近前,施主隔窗向外远望。好在照墙已倒,虽不能一直看到山下,这条斜坡也可看出多半,只要留心,便知这班土人是不是好惹的了。”
      李善见他辞色诚恳,仔细一想并非无理,但是自己正想联合这些人,如何与之隔断?
      不过感情用事容易疏忽,人多自私,和尚惟恐土人抢夺吵闹,连累庙中受害,也是人情,不如姑且照他所说,等高、辛二人到来,问明详情,仔细商量好了方法,使这班苦人有了食宿之处再与相见,分别劝告,先查出每一个人的境遇、能力、心思、志气,分别感化、诱导,然后集思广益,察看眼前形势,应该如何救人。先从减少灾难入手,等到人数越来越多,想好治水之策,官府如无能力,便设法劝募,号召感化,由人民自己动手,计日无成改为计月,计月无成改为计年,誓以一生心力,非将此事办成不可。在未考察清楚以前,且是由他,便点头笑诺。和尚闻言才放了心,便命人宝、三娃房中看守,二人一同去往正殿。
      李善立在殿内向外一看,见那山门外面照墙业已坍倒,雨势虽已停止,风却越来越大,鸣呜厉啸之声尖锐刺耳,天低得快要压到头上,四外暗沉沉的,也不是云,只是一团团暗灰色的湿气,被大风一吹,狂涛起伏,满空滚转,急如奔马,到处水光耀眼。定睛往下一看,原来照墙前面不远便是一道直达山下的坡道,内中还有好些残缺不全的石级,当风雨未起以前,曾见下面肢陀起伏,到处都是乱土堆,上上下下十九种满庄稼和一些土房茅舍,就这先后两三个时辰工夫已换了一副境界,与来路所见大不相同,只见天连水,水连天,到处都被洪水布满。小山左近虽然地势较高,没有全数淹没,高一点的肢陀人家尚在,坡顶所种高粱玉米依然尚在,但多被那狂风暴雨连根拔起。远近高坡顶上多半聚有土人,为了当地是片旷野,人民穷苦,又是河滩旧道,地势不平,除却真正穷苦的土人不肯来此耕种,稍微好一点的人家都在山前不远唐家集上。低处都已被水淹没,房舍牲畜连人都不知去向,只这高土堆上疏落落还有八九处地方,大都为了水来太快,先是不舍那些破旧房舍器具,不肯离开,后又想逃无力的妇孺老弱,有点力气和三五日存粮的已早逃光,只剩这些可怜人守在原处,人数不多,那些土房怎经得起这大雷风暴雨?一眼望去,没有一处不是墙倒屋坍,破散狼藉,每处都有四五六七个老弱妇女挤在一堆,多半头上顶着半张破芦席,一个个落汤鸡也似,雨势一小,相继战兢兢立了出来。
      远的地方看不清楚,近的两处离山不到半里,本是上下种满玉米(即玉蜀黍,北方名棒子,南方多称之为玉麦、珍珠米,西南诸省名为苞谷),看神气这家土人平日定必勤俭,所种庄稼比谁都好,坡顶设备齐全,土房也较别家整齐宽敞。共是老少两个农妇和两个六七岁的幼童,别处都无成年男子,只这一家还有一个少年农夫,似是祖孙、婆媳、夫妻,一家五口。少妇还未立起,刚将头上那片半;日的芦席推开了些,由那被雨水湿透的乱草中抱紧两个幼童正在大声劝说,老妇已首先钻出,朝四面看了一看,便朝那业已坍塌的土房中颠拐着两个小脚急匆匆走去。农夫跟踪赶出,伸手想拉,被老妇回手一推,气急败坏朝那半边房顶已塌、像个人字形、还带有半扇破门的破房隙中钻了进去。农人一把未抓住,地上泥滑,反被推跌了一交。一见老妇钻进破屋之内,急喊得一声“娘啊”,慌不迭爬起,纵将进去。少妇瞥见,也忙将两子一推,纵身赶出。夫妻二人还未抢到,先是哗喇一声,那半间破屋本已快倒,哪禁得住老妇气急心慌往里一闯,当时倒塌下来。总算房顶不重,又被风雨将上面茅草泥土冲去多半,只剩薄薄一层房顶,土墙又往外倒,少年农夫刚到房前,瞥见房顶墙上泥土纷纷坠落,便知不妙,一时情急,上面手臂一抬,便将前面房顶上面碎倒的几根木条树枝连同泥土茅草一齐打飞,老妇恰巧抱了一些破;日东西和一口碎铁锅冲了出来,被少年一把抱住,农妇也是抢到,夫妻二人见老妇满头泥土,头上有血,一面扶住,代她拂拭泥土,整理衣服,一面哭劝,也听不出说些什么。
      老妇先将手中抱的东西连同那口刚碎的铁锅交与农妇,反倒面现笑容,走了过去,抱着两个幼童亲热,从怀中掏出两大块食物分与大家。农人夫妇便劝老妇同吃,老妇忽然大怒,朝少年喝骂,听那意思似说方才业已吃饱,此是家中仅有的食粮,我并不饿,如何糟蹋,随又转身拉着农妇的手说笑,似甚亲热;又将两个周身水泥的幼童搂在怀中,亲了又亲。这时雨已不下,只是风狂水急,大量洪流漫山遍野而来,激得那些肢陀之间到处水花腾涌,声如雷吼。天空中的风依;日猛恶,不时还有雷鸣之声,仿佛还有大雨快要降下,光景十分惨厉险恶。李善由和尚口中间知那农夫名叫陈玉,人最勤俭耐劳,本是逃荒的难民,先只一母,后在当地种了些滩田,母子二人由讨饭变成种地,不消两年便成了家,又生了两个儿子,一家五口没有一个闲人,每年收成比谁都多。夫妻母子都肯帮人出力,家庭也极和美,想是不舍今年新盖的土房和新种的第二次庄稼没有离开,总算地势较高,庄稼虽被水冲去,人还保住,以他全家那样勤俭,也许还有吃的。
      李善早已有一点感动,再见另一处土堆偏在一旁,也是四面被水隔断,景象却又不同。为了土坡较大,住了三家,留下的人共是几个妇女,内中两家土房均已坍倒,只有一家保全一间半矮房。风从西北而来,被前面两家挡住,才得保全。内中一个中年农妇和一十六七岁的农女已在升火烧饭。那两家破屋主人共是两老一少,先在抢拾地上的破旧衣物、用具。经过那样狂风暴雨本就乱七八糟,洒了一地,这老少三人先为一块木板、两件旧衣争夺口角,做饭那家望着他们好笑,也不劝解,不知说了两句什么不中听的话,先吵嘴的三人似见自己周身泥污,房物荡然,对方房子没有倒光,母女二人又换了一身干的旧衣,神气骄做,还说冷话,全都愤怒,各自停了争吵,转向对方喝问,由互相对骂变为动起手来,在狂风雨水中扭成一团,引得庙中避雨的土人纷纷议论。内一人说:
      “这三家妇女冤家一样,男的平日说上许多好听的话,你看水灾一到,三弟兄连娘带老婆一个不管,丢下就跑,方才有人做好事,还想领头打飞食,不是那两位老爷心明眼亮,差一点害得大家都没吃的。如今大雨才止,他这三家婆娘便动起手来,真个现世。我早想好,今日不比往日,他三弟兄再要和那年放赈一样行为,我们不打他个半死才怪。”
      李善见那人身材短小,一身紫黑皮肤,筋骨十分坚强,语声大高,西廊又有三人挤出,似朝那人理论,刚喝得一声:“杨老,你说谁呢?”殿外立着两个手持长棍的和尚立时抢前怒喝:“你们要吵到外面去,谁也不许再进庙来。”那三人都是横眉竖目正要争论,忽听众人齐呼“不好!”抬头一看,对面那家老妇已纵身入水,随流而去。
      原来那老妇见雨住之后,所有房舍衣物以及多年辛苦积蓄的用具被这一场风雨送个干净,最痛心是因见年景甚好,以前土房大小,把夏天打来的粮食卖掉,重新盖了几间土房,又买了几只肥猪。刚安排定当,儿子夫妻也有了住处,不像以前全家挤在一间猪圈似的土屋之内,正在高兴,夸媳妇能干,孙子乖,全家都能出力,以后日子便可过得好点,不致家无存粮,种田之外儿子不另卖苦力便没有吃的。不料一场大风雷雨把好几年的心血冲个干净,想起以后日子难过。当初便为水灾逃荒来此,刚喘一口气,无端遭此惨祸,本就万分悲愤,雨住之后去往破屋一看,好些应用衣物是心爱的多被狂风刮走,越发触目伤心。觉着自己年已七旬,苦已受够,照此灾荒,必累儿孙媳妇更加受罪,又悔不该盖这三间土房,以致把存粮用掉,只说秋粮可以接上,照这年景,便卖青(农民为了青黄不接,急于用钱,每将未成熟的粮食折价卖与左近大户。名为卖青,吃亏甚多。
      地主仗此重利剥削,往往致富)与人,吃上一半的亏也能度日,省得小夫妻和两个孙子常年受罪,冬冷夏热多吃一年苦头。如今弄个精光,怎对他们得起?又想去掉一人,他们便可多活了一两天,因此萌了死志,由天明起饿了大半日。刚由破屋把隔夜制好准备天明全家吃完做事的麦饼取出,分与儿孙媳妇,连未了一口饼都舍不得吃,看着四人吃完,饿着肚皮,借着分拾被风吹落的东西,乘人不见,冷不防投水自杀。
      陈玉夫妇知道乃母勤俭刚直,专喜做事,劝必不听,反而生气,又见乃母有说有笑,均未留意。等到警觉,洪流汹涌,人已被浪头打出老远。陈玉哭喊得一声“娘啊”,便不顾命往水中蹿去。李善看出那名叫陈玉的少年农夫并不会水,到了水中便不由自主,转眼之间已是两次遇险,手忙脚乱,快要淹没;就这晃眼之间,那老妇已冲出里许来路,一路挣扎起落,便是无踪,料已沉底;陈玉也在万分危急之中,不由激动义气,同时听到一声马嘶,是在庙前,既想救人,又恐庙中没有存马之处,“噫”了一声便飞身朝外纵去。情急之下,院中积水又深,仗着一身轻功,早看出水中还有两列残破的石桩断柱伸出水上。那快要漫过殿台的积水,大雨一止,正和潮水一般由各处小路上涌来,齐朝山门外面流去。开头一纵便是两丈来远,落在断柱桩上,紧跟着蜻蜓点水,只两个起落便到庙门之外。头一个遇见二娃,方说:“那两匹马不知何故想要挣断马缰溜走。现在庙旁一间堆草屋内,相公快看看去。庙中原有两个避雨的土人,刚一近前便被踢倒,但未伤人,香伙制它不住,再给草料也不肯吃。”李善闻言大惊,忙同赶去。两马看见主人同声骄嘶,昂头摇尾,欢啸不已。李善不知何意,急于救人,见那强要挣脱的只是自己所骑的白马,另一匹辛良所骑虽也同声嘶鸣,并未挣那马缰,忙将自己所骑的一匹解下。鞍辔均在偏院,也不顾往取,对另一马说:“你乖乖的守在这里,我骑它往救一人,去去就来。”一面吩咐二娃暂代看守,等自己回来再说。
      仗着马上功夫极好,以前常骑无鞍马,马又灵慧解意,翻身上去,便踏着由上而下的山洪乱流而下。这时山下地势较高,水势最浅处也有六七尺深,相隔水面还有丈许,目光到处,瞥见相隔不远便是一片村镇,一条木船停在一株断林底下,船上和路旁高地堆了许多粮袋,十六七个壮汉正在搬运,各用树枝扁担将粮袋绑在当中,用手举起,高一脚低一脚踏着浊流,前唤后应,运将过来。船头上立着一人,正是辛良,铁汉不知何往。山坡上另有几个土人等候接应。李善少年英俊,身佩宝剑,又骑着那好一匹白马,分外显得英雄气概,这班土人均知庙中来了两位贵客,正往集上买米放赈,由不得生出敬佩之意,再见纵跃如飞,马又骑得那好,越发心生敬畏。方才两廊争吵的几个先被吓住,全都退了回去。山口接应的几个一见马到,纷纷避开,同喊:“下面水势厉害,大老爷去不得!”李善笑说:“无妨,我去救人。”刚刚纵马入水,便听土人议论说:
      “今天来的这几匹马真个奇怪,都不怕水。”李善也未留意,一拍马颈朝前驰去。
      当地本来有路,前段的水还没淹过马背,又因四面乱流,比起横渡黄河反更难走。
      马又聪明,不试脚底深浅虚实不肯冒失前进。前面又有一列土崖,相隔水面还有六七尺,上面种着不少高粱,将目光挡住,前面陈家农人反看不见,只听身后庙中众声喧哗,先疑土人和尚争吵,盘坐在马背上静心一听,全是惊奇夸好之声,好似在说马好,只当是说自己,也未理会。看出那马行动吃力,本是昂首骄嘶,虽然力不从心,前进之心颇勇。
      走过一段,渐渐看出那一带高低深浅不一,如非那马深通水性,两次踏空,几乎出险,不敢勉强,只得听之。心想,这等慢法,那母子二人已不知飘往何方。
      心念才动,忽听远远三声马嘶,坐下的马立时骄鸣相应,方想另一匹马尚在庙中,这样大水怎会前面还有马到?猛瞥见一具浮尸随波逐流而来,正由前面淌过,被崖角一挡,改朝马前飘来。先当所救的人,定睛一看,乃是一个穿着华丽的老人,死已多时。
      同时马也绕过崖口,眼界一宽,只见波涛滚滚,恶浪奔腾,除那远近十来处土堆馒头树叶也似浮在水上,尚未连顶淹没,哪里看得见一点陆地影子?天色又是那么阴森昏暗,空中布满愁云惨雾,随同狂风吹动,狂潮一般飞舞起伏,暗沉沉的,天和水仿佛就要合成一起,将大地上所有生物全数吞去光景。为了光景太暗,水雾迷茫,稍有一点便看不真切,这一临近才知这场水灾之惨。
      原来当日先是上流决口,黄河重归;日道,来势已是猛恶,偏又加上流段山洪暴发,跟着狂风暴雨,三面夹攻,滔天恶浪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风驰电掣而来。远近居民刚接到警号,立时发现远处水光,有那知道厉害拼舍财物逃得最快的,虽然衣物皆无,照样被困在高地屋顶和大树之上等死,到底还能多活两天。有那不舍财物衣粮逃得稍慢一点的,刚瞥见水头白影,那一两丈高的浪头已排山倒海狂涌而来,休说是人,便是多快的马也休想逃避得开。水到之处,不论房舍人畜、各种物事照例一扫而光,田中种的庄稼更不必说,差一点的树木也被连根拔起,连稍小一点的土堆也被冲塌,被水消溶,雪崩也似化为大股浊流随同急驰而去。初接警报,远近四野都是镗镗镗连串急锣之声,跟着儿啼女号,到处都是哭喊之声。
      人到此时已不似人,远望过去,四野悲号急喊声中,人和刚掘开的蚁坯蜂窝一般蠕蠕乱窜,你南我北,此东彼西,情急心慌,走投无路,不知何处躲避才好。有的惊慌太甚,近处原有高地屋脊可以暂避,偏是舍近求远,跟着众人哭喊乱窜,拼命争先抢进。
      有的业已寻到好的地势,刚刚坐下,不知为了何事,心不定又跑下来,或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想寻更好所在,不料洪水来势其急如电,稍缓须臾已涌到身前,差得一步全被卷去。就这片刻之间,方才锣声警号先是由近而远忽然全住,那水便蔓延开来,结果少壮的为了心大慌乱,顾忌大多,并未逃出多少,老弱妇女更不必说。这些人和牲畜先是随同惊呼惨嗥,被水吞去,声影俱无,至多在水面上冒他两冒便是消失。
      不多一会,下流数十里外便有浮尸浮起,那未落水的人便蹲伏在屋顶树枝之上向天哀号,能否遇救,希望却是极少。有那困守土山高地之上的人数较多,再有几个带着点吃的,能够苟延两日残生算是运气。这水由相隔好几百里的上流发难,不消半日,千余里方圆均成泽国。而这一次的水灾又是多少年来所未有的险恶,死的人畜不计其数,这时水面上到处都是浮尸和各种淹死的牛马家畜,偶然还有各种野兽随波逐流而来。有的衣服均已被水冲碎,只剩上一些破布条乱挂身上。有的二人并在一起,身子都是浮肿发涨,面容惨厉,其式不一,相继随波逐流而来,往下流漂去,惨不忍睹。
      李善天性义侠,方自悲愤,晴骂当政无人,官府昏庸,真该万死。国家每年为了治水,耗费亿万金钱和千万人民血汗,结果还是敷衍了事,听其自然,白便宜那些干河工的贪官污吏,穷奢极欲,交结权贵,为他升官发财之计,侥幸将这每年两次最厉害的黄汛勉强渡过,便以勋劳自居,算是经济名臣,非但自己要功要赏,连同手下从官爪牙甚至奴仆下人也是鸡犬皆仙,跟着骗点功名。等到贪囊己饱,知道这几千年来的大害无力克服,又在任上看了几年,料知早晚必有大祸,于是营谋内调,或是外移美缺,去之惟恐不及。他这里刚得到一点经验,钱也捞饱,便知难而退,却把数千万人的生命财产置之不问,后任根本比他还要外行,只有升官发财心思一样,哪还管得什么生命死活。到任先是学他的样,结交权贵,应酬过客,利益均沾,大小不一,真正应办的事全靠手下的人。再不读了几句死书,听了一些陈言,便自命奇才,胆大妄为,运气好而又精灵的勉强渡过一两年,受了几次虚惊,由一些积有多年经验的老员工口中访问出一点虚实利害,不敢恋栈,跟着又饱载贪囊而去,只顾名利双收,不劳而获,作孽与否哪在心上!
      有那贪心太重、昏庸无知、看不起这些位卑言轻的老员工、专一作威作福、不肯虚心求救、甚而好名喜功、胆大妄为,或是机缘不巧,黄水暴发,闯出滔天大祸,本人虽是身败名裂,难逃国法,但这几千万人的生命财产仍是被他断送。
      假使由河督起到沿河官吏各有天良,人再虚心、能干一点,在治本大计未定以前,在自己所管境内分段而治,或防或疏,大家都将本境保住,平日互相商讨、考察利弊,先把标治好,由分而合,连为一体,假使水灾先可免掉,在集思广益之下,便于治本大计上也有极大用处,岂不是好?自来水土之利本不可分,这水原是有利之物,偏成了几千年的大害,岂非痛心而又可笑!我既立志领头,想为人民救灾防害,不管事情多么险难劳苦,便把性命送掉,也要做个样儿出来与他们看看。



    第 十 回(4)
    应变识先机 赖有黄金收赈米  临危坚壮志 凭将赤手障狂澜

    李善念头一动,雄心越壮,见那人畜浮尸越来越多,此是无法之事,救死不如救生,救亡不如救存,方才落水两母子料已被水冲去,不能再救,那马又在昂首顺岗向前骄嘶,仿佛有什原因,同时瞥见当地土人已有一二十个各持钩竿,用门板木盆之类战兢兢沿着两处崖坡撑将过来,到了右侧高坡之上,把所乘门板木盆拖上,蹲在水边,似想钩那水里漂来的东西和死人身上衣服财物。最惨的是不问男女长幼,只要身上还有两件衣服,隔得稍近,便用长竿钩拖上坡去,上下剥个精光,再用长竿一挑,挑入水内,任其漂流而去,实在看着难过,又无法劝止他们。
      正要勒马回转,忽听对面坡上妇孺号哭求救之声,定睛一看,正是陈玉之妻,不知怎会发现她的丈夫横卧在相隔当地四五丈一座无人的大坟堆上,不知死活。先是情急,想由水中渡过,无奈水力太大,刚一入水便被浪头打倒,不是逃回得快几乎淹死;二子又在坡上跳脚哭喊,赶将下去,两面不得兼顾,急得嘶声哀号:“我丈夫被人救下,还没有死,求这位骑马的大老爷救他一救!他要一死,我母子三人也不想活了!”李善本是想救陈玉而来,朝斜对面一看,陈玉似已醒转,正在吐水,立不起来,身上似还有伤,忙即高呼:“你母子不要伤心,我代你救来就是。”话未说完,忽听左侧面高呼:“李相公请快回去,此是我好朋友陈玉,方才渡河上岸便为寻他,请先回去,还有好些事要与辛大爷商量呢。”回头一看,正是蛮牛游水而来,便把马勒住。蛮牛晃眼赶到,随身还拖来一条木板,将陈玉抱来,扶坐上去,然后送入水中,推往对面土坡,夫妻相见,抱头痛哭,人仍不能走动。
      蛮牛一面挥手急喊,催请速回,见李善立马未走,匆匆和陈玉夫妇说了几句,便一个猛于蹿人水内,游了回来,见面低声说道:“相公快回,辛大爷命我转告,孙、浦二位侠女均在左近,看孙侠女意思恐怕还要到庙来。她孤身一人,不比浦侠女机缘凑巧,还有住处,请相公快回等候。”李善闻言,想起方才马嘶之声来自前面,心中一动,因见蛮牛人比马快,便令先回。
      蛮牛笑说:“今天的水真个奇怪,居然也有几处村庄没被水淹,早晚恐仍难保。内中一处便是相公对头。辛大爷说此时最好不要露面,对头虽想不到相公骑马渡河来到此地,总是小心好些。今日买了许多粮食,事情实是大巧,非但可救不少的人,以后还可想法。这都是二位相公义气与孙侠女的好心,我正要赶去相助运粮,这些土人善恶不等,方才被我打倒的两个均是这里地痞,专做坏事。我和陈玉结拜兄弟,便为他三弟兄欺人太甚打抱不平而起。我刚说要寻几个有力气的去运粮食,为庙中土人防荒,他便出头要包办,说这里不论官私,有人放赈,均非他三弟兄出头不可,否则谁也不想得一粒去,张老二前欺陈玉,已吃过我的苦头。彼时老三没有在家,以为他会一点拳棒,又和衙门里班头相识,庙中都是穷人,只要领头说抢,必定同声附和,将我吓倒,抢去粮食,再打我一顿报仇。不料本地人都吃过他家苦头,又听和尚说相公是官老爷,后面还有好些镖师官差坐船赶到,先就胆小。我气那三个地痞不过,也没和他多说,先把老三、老大两拳打倒,然后当众讲理,和尚又在旁边助威,说这样官老爷救命菩萨一样,人家好心好意,见你们可怜,命随来镖师冒着大风大雨去为你们办粮办赈,谁敢无理,简直作死,非听人家分配不可。众人本来未动,只有几个坏人附和地痞说狠话,想找便宜,全被吓退回去。我才挑了二三十个小伙子往运粮食。船并未翻,只被乱石土堆搁住,无法过来,详情少时听辛大爷说吧。”
      说时,李善业已回马,走入来路崖沟以内。蛮牛说完,刚抢前游去,忽听崖外喧哗之声,回头一看,乃是两只小船,一前一后,每船都是空载,只两三人立在船上,后面一人手持双桨,凌波顺流而来,其急如箭,晃眼便是驰过。前船不曾看清,第二只船上有两个矮子,背向崖口,一坐一立,正在指点水面说笑,方觉着背影有点面熟,立的一个忽然转身前看,侧面望去,正是昨夜龙王庙店中所遇矮贼之一,崖沟与二船去路斜对,看得逼真。对方船驰正急,由崖口外一瞥而过,始终不曾回顾,似未发现自己,猛想起昨夜异人所说杨柳洼贼党厉害,此去途中相遇,须要小心之言。看情势此地必与贼巢临近无疑,心中一惊,一面寻思,人已回到庙前小山之下,上面正有好些粮袋运到,土人已将饭锅芦棚支起,生火烧水。
      马刚走到半山,上人已全迎出,哭喊欢呼,跪了一地。李善不愿见人跪拜,心中不安,刚要跳下,二娃忽由上面赶下,将马拉住,悄声说道:“千万不可理睬他们。辛大爷方才还曾来过,说孙侠女曾经见面,商量了一件大事,上来不可先理他们,等他回来见面再说。”李善知那姓孙的蒙面女侠虽在暗中相助,从不肯与自己对面,所说不知何事,料知重大,又见那些土人吵得太凶,急切间也不知说什话好。方想稍微安慰两句,二娃已转身大喊道:“你们躲开,少时自会有人告诉你们。我主人说过。不论有多为难,定必尽力而为,先拿自己的钱多备食粮,另外还要想法使你们能够度日,这样乱吵,吃完拉倒,我们就不管了。”众土人对于李、辛诸人又感激,又敬畏,本听和尚吩咐守在原处,等前后席棚搭好,水已退净,再将庙中废料土砖分别取来,将地垫高,铺上芦席,一面分人收拾柴草,并捞水里漂来的树木,以防当地荒凉偏僻,灾区大广,官府就有赈济,未必能有那样好心赶来救人。不作日久打算,就算多少发点赈粮,能够寻来,人已饿死。何况这类官家的事照例杯水车薪,有名无实,分到灾民手中如是米麦之类,连数都数得清。此时须靠自己,等到万分无法,再烧那十几株大树,此时只可斩些树枝铺地,以防还有大雨降下,遍地皆水,无法栖身。和尚虽然势利,人却精明强干,颇有见识,设想也极周到,众人见他也肯帮忙,除后殿不能去外,全都出力,均颇感幸,喜出望外。
      那几个地痞土棍平日强横霸道,专一损人利己,欺压善良,不料碰了钉子,两次当众丢脸。大的一个原是破落户出身,先在家乡当小讼棍,弟兄三人一文两武,无所不为。
      为了作恶犯法,辗转逃到当地才一两年,无法谋生,先在人家教书,骗了三四十亩滩田,便由老二领头,巧用附近土人代为耕种。当地人民忠厚,先见他家老少十来口,自称逃难来此,穷苦可怜,大的又是教书先生,敢和催粮的官差说笑来往,结为弟兄,说话又甜,都在空时助他耕种,三弟兄先说自己大家出身,不会种田,请诸位帮忙,遇当官的事由我三人出头。土人因为一带河滩均是荒地,向无官粮,虽有几处好地方被当地土豪占去,人民生活太苦,田租也不甚多,只要勤苦耐劳,不先欠青,仍可勉强度日,只官差常来敲诈,应酬不到便加威吓,说要禀官充公,全都害怕,难得有这三个出头人,免去许多惊吓剥削,出点人力也所心愿,便商量好了轮流为他耕作,居然有大半年官差不曾上门,喜得那些土人把他当成了当地圣人。
      哪知对方阴险狡诈,早和官差勾通一气,先放一步,到了第二年春天,忽然来了好几个官差,还带着各种刑具,其势汹汹,说此乃公地,充公之外还要补缴历年欠粮,吓得家家鸡飞狗跳,儿啼女号,偏又寻这三人不见。等到午后,众土人由提心吊胆激动悲愤,快要与官差拼命,老大、老二方始赶来,假装好人,代为分解,当然无钱不行。众人先当他是好人,平日无话不说,谁家有点积蓄他都知道,被这三个恶棍捞去十之八九。
      有那平日过得好一点的,连粮种都被搜光。就这样,各人均以为那田从此便是自己所有,非但不恨,反倒感激。后见这三弟兄日常大酒肥肉,衣物也比众人讲究,平日专管闲事,为人作中,又无正业,有几个明白一点的渐生疑心,再见另外几家大户土豪所占同是滩田,差人并未登门,暗中细一打听,才知上了大当,心虽恨毒,无奈这三弟兄有文有武,从第二年起便作威作福,为他白费力气,还说种得不好,稍有不合就要禀官自首,将田交公,说完不出三日必有官差前来扰闹,老实点的忍气吞声,不敢反抗,坏人便与勾结一党,所种的田不多,享受最好,连那两家土豪都忌他三分。
      平日威风已惯,老三以前是个武秀才,自称无敌,刚一出手,便被蛮牛打了个仰面朝天。和尚比他见过世面,知其只可欺压土人,无能为力,再一说了几句,本就一肚皮的气,跟着三房抽狸在对面山坡上打了一个不可开交,乃母为帮二媳妇也挨了几拳。平日自称孝母,当众出丑,再被那两个平日恨他冤家看出他三人只是一张嘴,遇到天灾照样挤在两廊人堆里面,一进大殿便被和尚赶出。想起前月想要敲诈和尚,上来说得天花乱坠,仿佛手到拿来,哪知庙中去了一趟便无下文,后听小和尚说,老和尚会做诗,与省城大官都是诗友,当地县官尊如上宾,刚一开口便被吓退。众人因老和尚难得下山还不相信,今日一见果然毫不买账,越发看轻,又嘲笑了几句。
      张氏弟兄背后商量,越想越恨,觉着天上掉下来的肥肉,不吃到嘴已是冤枉,还要被人看轻,以后水退如何立足?老大始终不信这两少年是官老爷,想要试他一试,暗中勾结同党,告以阴谋,说来人中有一个大财主,许下极大心愿,救济穷苦,只要向其哀求,非但目前免却饥寒,还可发点小财。此人心肠最软,必须诉苦哀求才能打动,别的不说,人家散财救了我们,如何见面一个谢字都无?最好等他回来,跪在马前痛苦哀哭,包有好处。这不比吵闹,莫非向人叩头也要见怪?不可听和尚的话,错过发财机会。当时全被说动。那几个坏人再故意夹在众人中间将路口拦住,一面领头哭喊,表面哀求,实则依仗人多势众借此威吓,试验对方能力和心计老嫩。要是忠厚老实、心慈面软的富人、或是初出远门的纨绔子弟,立照方才心意发动恶念,将其包围恐吓,自己这三弟兄再装好人,将所有钱财粮食包揽过来,以便吞没,从中取利。如其真有来历,或是精明强干的义侠之士,大家向他跪拜哭求,至多讨厌,也不至于生出反感。彼时众人正奉和尚之命分往庙后搭棚铺草,业已离开殿廊,三地痞又做得暗,事前无人得知。刚将众人说动,一听那位贵客业已骑马回转,一听招呼,全部赶往山口,把路拦住,跪在泥水之中哭喊起来。那些坏人杂在人丛中呼啸助威,人虽只有三四百左右,突出不意,声势也颇惊人。
      老和尚正在算计如何应付眼前局势,忽听前面哭喊喧哗,与那年粮官放赈不公、激发人民暴动光景相似,知道当地有几个著名的土棍,以张氏三弟兄为最厉害,又被自己说了几句,难免怀恨,想要报复,不禁大惊,忙率手下十多个僧徒暗带兵器赶将出去,打算相机行事。真要不妙,便将那几个为首土棍打倒再说,一面暗嘱僧徒,不见东偏院那两位施主受恶徒聚众要挟吃亏受气,或是得到我的暗号,便是受气吃亏也万不可轻易动手,边说边往外跑。还未走到山门,望见前面密跪了大片,将上山路口挡住,李善和同来村童正由半山上骑马走来,同时看出那七八个土棍有的带着随身刀棍钩竿,有的便将身边暗藏的牛耳尖刀偷偷拔出,吵得也最凶。看那意思,顶好激怒对方,稍一不合,便由预先埋伏的同党上前生事,以便敲诈挟制,用心阴毒。李善此时已是左右为难,辞色一软固要受欺受制,听凭恶人挟制侵吞;稍一强硬必要发生事变,中那恶人险谋毒计,不禁把多年未发的怒火激动出来,一声暗号,正要刚柔并用,双管齐下,仗着自己也有一二十个僧徒,都是精强力壮,有的还会一点武功,冷不防掩上前去,趁众土棍只将众人骗来、阴谋未发以前,将这为首几个恶人由人丛中拉将起来,丢向一旁,一面警告李善令其暂停,一面向众揭破好谋毒计,不令上当,并为地方上除此大害。
      刚一发脚,猛瞥见一匹白马上坐一人,突由下面纵起,凌空飞来,正落在山门之外。
      众人惊呼奔避中,同时又是一条人影箭一般由下纵上,落在照墙断基之上,转身便向众人发话。定睛一看,正是李、辛二人相继纵落。李善微笑把头~点便往旁边马房走去,二娃也从人丛中挤了过来,忙令僧徒回转,立定一听。原来李善正往上走,瞥见上面土人跪了一地,同声哭喊哀求,那两丈来宽的路口已被人跪满,路全堵住。二娃大声疾呼:
      “你们快些躲开,让马过去!”不料那在前面挡路的多半坏人,闻言只装不听,反在暗中嘱咐身旁身后的人,越哭得可怜,对方才肯发出善心,非他开口不可放过。这时,马离上面崖口只两丈多远,恰是一片平的石崖。李善见二娃连呼不应,马性大烈,恐其强行冲过,刚把马勒住,想要开口,忽听身后大喝“且慢!”回头一看,正是辛良走到中途,望见李善骑马回转,重又赶来,近前匆匆说道:“这些土人必是受了恶人蛊惑,聚众要挟。二弟不知人情奸诈和恶人的用意,稍微退让,必要受欺,显得我们无用。如与好说,必不肯散,反易惹出事来。最好不要理他。好在我们的马能够纵高跳远,上下三四丈一跃即过,你千万不要开口,故意冷笑一声,径往他们头上越过便了。”
      李善恐将人误伤,方一迟疑,辛良暗查前排数人假装哭喊,都是干号,见李善停马不进,好似为难,俱有得意之容。想起阻人为善全是这类土棍恶人,不禁大怒,知这两匹马曾经异人训练,善通人语,便朝马耳低声说道:“这些人将路拦住,不能过去,你可由他们头上纵过。但是内中十九都是忠厚老实的苦人,恶人不多,此时分辨不清善恶,千万留神,不可伤他。”那马最是猛烈性灵,见前面的路被许多人挡住,哭喊喧哗吵成一片,心早不耐,不是李善将马勒住,早已纵跃过去。本就两耳直竖,目光注定前面,四蹄抓地,马腿微曲,鬃毛倒竖,蓄势相待。辛良一路行来,和李善途中换过两次马,识得马性,两马动作也差不多,看出马已发威,相隔又近,照着马力,再高远一倍也能纵上,说到未句,见李善已照自己所说装出不快之容,忙喝:“二弟留意,马要纵了!”
      同时拿着李善的手一拎马缰,跟手朝马股上又是轻轻一掌。
      李善原本手疾眼快,也看出马在发威,耳听辛良又是这等说法,料知箭在弦上,非发不可,猛想起和尚前后之言,果然料着几分,心念一动,双方恰是不约而同,辛良左手才动,右手还未拍向马股,李善也正下手,将马缰一抖,那马立时一声低嘶,前腿一抬,后腿一登,立时四蹄腾空,一齐弯转,凌空而起,斜着身子,连马带人往上蹿去,一跃三四丈高远,由众人头上飞过。李善因听两耳风声,马起得急,惟恐万一踢伤了人,将马缰朝前一拎,又多蹿出丈许远近,连那照墙;日基也被越过,且喜未伤一人。迎面看见老和尚带了好些僧徒由内赶出,微笑把头一点,先往马房中走去,给了一两银子与香伙,令其好好照看。刚一回到山门,便见二娃赶过,请其回房,各自入内不提。
      辛良等马纵起之后,见上面众人还在惊呼哗嘈,当马过时,并有两人用手中木棍回手想刺马腹,没有刺中,越发愤怒,立用一个黄鹄冲霄的身法,看准上面落脚之处,箭一般跟踪纵将上来,落在方才被风吹倒、还剩小半截残缺不全的墙基高处,轻轻落下,把手一挥,高声喝道:“诸位苦朋友,暂时请不要开口,听我一言。”众人先虽受人利用,起了贪心,毕竟人类总有天良,尤其当此患难生死之际,忽然救星天降,来了几个素不相识的外方人,雪中送炭,出了许多钱财,冒着大风雷雨,不顾性命危险抢买粮食回来,连那素来势利的庙中和尚均被感动,一同出力,这样好人哪里还有?佃不得都有几分感激之念。那些少数的土棍恶人不知心机白用,就是无事生风,出点花样,这班土人也决不会随他动手欺人。不过人都贪心,误信地痞恶人之言,想要多得好处,暂受愚弄而已。及听二娃大声呼喝让路,来人勒马不能上来,当时已想让开,有几个眼亮一点的看出前面几个坏人霸住路口不退,所说的话含有恶意,直把来人当着对头,手中并还持有方才做事业已放落的刀棍,心想:“人家一番好心,有话好说,开口求人的事,如何不放他过去?对方几个路过的客人就都有钱,身边也不会带有许多,这样大水,为何要说粮食不要,每人先发十两银子,要做好事便做彻底,否则早晚仍是饿死,不如现在送终等不近情理的话,不放人家过去。”越想越不对,不由生了疑心,正在互寻亲友低语:“事情不对,莫要上人的当。”
      众地痞只看出对方果是老实无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由同来村童急喊让路,别无主意,不知对方既非放赈官吏,又非土豪大富,冒着奇险作此义举,无形中已得了人心,并非这班苦人平日怨恨的一类人物,自己又做得大过了火,无缘无故先将本相露出,所说不是恶言便是无赖。这班土人虽然忠厚,容易受欺,心意却极公道,暗中已在摇动。
      刚想由为首诸人冲将下去,将其包围,非逼得他束手受制不可,刚由张三暗告同党,互相传知,打着如意算盘;忽然一股急风,连人带马己似一片白云由头上飘过,众人骤出意外,纷纷惊避,多被吓倒。跟着辛良再飞身纵上,才知这几个善人文武双全,每个均有一身惊人本领,哪里还敢再吵?经此一来,连众地痞也被镇住。张三用棍刺马时,瞥见辛良朝他冷笑,越发胆寒;还想移祸与人,将棍塞在身旁一个老实上人手中,左手牛耳尖刀也悄悄藏起,伏在人丛之中。
      辛良是个老江湖,什么阵仗和坏人都见过不少,只装不见,料知内中地痞不止一人,冷笑一声,见众人停了喧哗,人跪泥水之中,忙转笑脸说道:“我们知道诸位苦朋友十九好人,快请起来,听我说话。”说罢,等众起立,从容说道:“我弟兄路过此地,遇见水灾,恰巧途中结了几个同伴彼此投机。先并不知水灾如此厉害,风雨将起以前,因听同伴高大哥说,我们当中又有一人带了一点金银,惟恐洪水来得太快,山上虽可避水,没有吃的,如何度日?因此我们冒着危险,由大风雨中去买粮食,总算大家命不该绝,机缘凑巧,中途救了几人,内一老者恰代人收买了许多粮食,本往别处贩卖,还未运走,便为洪水冲倒,快要淹死,被我们一位女同伴救起,无以为报,发了善心,因他代人做事,不是自己所有,照样按时价全数买下,钱还不曾付完,暂时欠账,仍由我们水退之后自行筹还。此粮足够五六百人三月之用,虽是专为大家苦朋友度日救命,我们决不拿走一粒,更不想由诸位身上得一丝酬报。但是我们还有两位主人,这三五日内人心不定,水势也看不出,任凭诸位吃饱,过去数日,只等这两位为首主人想好将来为诸位苦朋友的打算,便须照他所说行事,否则这粮还有许多均不在此,非我们自取不能到手,至多吃上半个月,诸位不能助人自救,我们便不管了。还有我们好心相助,并无恶意,方才诸位无故将我主人马头拦住,不放过来,聚众哭闹,是何原故?我也明知内有坏人作怪,要挟取利,诸位一时受愚,此是人太忠厚之故,我们决不为此难过。但这类损人而不利己的事以后万来不得,那几个坏人诸位本乡本上想必知道,也不必举发出来,我们对他仍和别位一样,只不再生恶念,便可无事。叫他自己凭着良心仔细想想。如能痛改前非,休说诸位本来相识,便我们也决不再究已往。好在我弟兄都不是受欺的人,方才我们主人的本领诸位想已看出几分,我虽比他差得大多,要凭方才蛊惑大家以怨报德、用阴谋害人害己的那几个,再加几十倍人数也休讨得便宜。如不信服,只管请他过来试上一试。”

    第 十 回(5)
    应变识先机 赖有黄金收赈米  临危坚壮志 凭将赤手障狂澜

      众人闻言,越发敬畏,自知上了坏人的当,都有愧悔之意。有几个嘴快想讨好的也被辛良止住,正说:“患难之中,我们都和亲弟兄一样,彼此痛痒相关,应该互相扶助,不应再有嫌怨。说过拉倒,能够改过,我们便当他好人。方才我说了几句大话,已是不该,无须再提。等我们商量定当,再和诸位从长计议吧。”众人方在同声谢诺,欢声雷动。忽听有人冷笑道:“就这两句话还像是个人说的。”辛良先当众土人互相议论,说的不是自己;后来想起口音不对,像是西北诸省的人,但又耳生,想起方才蒙面女侠孙询所说,知道强敌所居相隔不远,心中一动,忙即留心察看,见那许多土人装束不一,衣服也有长短不同,但都粗衣布服,虽有三四个穿得整齐一点的,自从升火之后,湿衣多半烤了半干,有的随身并还带有衣服,业已换好,通体水湿的没有多少。看去都是满脸感激之容,看不出有外方人在内。越想那两句话越觉可疑,想要探询,又恐真有高人在旁,不论敌友,均不免被其轻笑,只得忍住。
      想了想,故意笑道:“我已言尽于此,诸位有何见教,不妨对面一谈。如无话说,下面粮食业已运到半山,后面还有十几袋,一会便要到齐。本来想放半山破庙之内,照此时的天色恐还有雨。虽然这里地势比别处高得多,这样大的洪水事情难料,万一被山上流下来的雨水冲去,岂不可惜?取用一不方便,方才那几位运粮的双手举着粮袋由水里游来,人已疲劳。我意诸位仍请各来做事,合力同心,度此难关。再将年轻力壮的推出五六十人,先将半山上的粮食运到正殿佛像旁边堆起,让方才那二十多位稍微休息,一面由我们设法将那空船推离搁浅之处,改造芦棚,分出两人守候,作为以后救人运船之用。此船乃我们同伴孙侠女向人借来,当此大水,用处甚多,务望守船人和诸位暂时留意,莫被洪水冲走才好。”
      说完暗查众人,仍是同声应诺,当时便选出五六十个壮汉,内有一人便是地痞之一张二,众人并未选他,自告奋勇,辛良虽不知他名字,但早看出他和用棍刺马的一个是一党,见内有两人想要开口,知要检举,忙即摇手止住,反令张二和另一动作轻健的土人领头搬运,暗令二娃暗中查看,便请众人散去,始终不曾看出别的异兆。为了那船关系重要,虽然搁浅,粮食运完便可设法落水。船已被石角撞破了些,恐蛮牛粗心,用力猛推,将其毁损,忙又匆匆赶去。途中察看,见运粮的人全肯出力,争先恐后,扛了两袋往上便跑。张二动作尤为轻快,指挥颇有条理,知其心生愧悔,借此讨好,便向他夸奖了几句,又向众人道了辛苦,便往山下驰去。
      刚到山脚,便听左侧蛮牛高呼:“辛大爷,船开来了!”侧脸一看,那只粮船本是搁浅在相隔里许的暗滩之上,为了船行太急,彼时风狂浪猛,大雨倾盆下降,形势险恶,船上共只高、辛二人前后努力,冒着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向前急驰。不料当地是条崖沟,看去虽宽,刚崩落了大片土崖,隐藏水中,二人没有看出。又见形势越险,所装粮食大多,船中又装了好些雨水,还有里许来路,一见山计快到,用力大猛,一篙猛撑过去,同时又有一浪打来,将船头涌起好几尺,浪退之后船便搁浅,再不能前进。总算路旁不远是一斜坡,只得将粮袋往下搬运,去了小半仍是无用。恰巧雨势渐停,方命蛮牛回来喊人,由坡上再往外搬。来时发现船头还被尖石撞穿一洞,那一带地势较高,雨住之后水便小了一两尺,想要将船推浮水上并非容易,没想到往返片刻之间,船已将那两三丈长一段暗滩污泥渡过,并还连余留的土人一齐用船装来,上面还有十来包未运完的粮食,好生惊喜,便不再过去。转眼之间船到山脚,众人一齐跳上,内有两人满面喜容,方要开口,被蛮牛喝止,并说:“方才的事只你九人知道,谁也不许再对人说。”一面同了几个会水的土人跳下水去,下面垫好两条跳板和两枝长篙,连扛带拖把船推拉上来,放在离水两丈的路旁土凹之内,另在上面将锚钉好,系上粗绳。
      辛良见他累得周身水汗交流,头上直冒热气,笑问:“高大哥,你把这船放得这高,莫非洪水还要大涨么?”蛮牛急道:“辛大爷你这样称呼真使人心中难受,叫我蛮牛多好。你也不看看天气,以为风雨一停水便能退了么?我虽看不知那样厉害,只天气不妙,大风一停必有大雨,却没想到别的。也是方才听说还有好些话要和李相公、辛大爷面谈。
      这雨转眼就来,如非这座小山还高,又是石根,便山上这许多人能否保全都是难说,如何能够大意呢?这船是全山数百人和左近许多灾民的命根子,非格外小心不可。我本想将它翻转,又恐万一真个水到这里回原不易。我们走吧。”辛良笑说:“你还是将它翻转的好,否则山上洪水下来,不是冲跑便是装满雨水,岂不讨厌?”蛮牛忙道:“我真蠢牛,只想了一面,忘记上面下来的雨水。诸位大哥再辛苦一会吧。”一面同了土人将船底翻转朝天,一面口中急呼:“还不上去告诉他们,那座破庙庙墙坚厚,地势又好,暂时还不妨事。那粮如未运完,分开两起存放也行。大雨转眼就到。那些粮袋已有裂口,一不小心便要损失。此时性命关头,粮食比银子还贵,千万看住它们,不许糟蹋。”
      辛良本想上前相助,见他辞色惶急,觉着风势已止,抬头一看,天已成了一片昏黑,光景甚暗,但又不是入夜光景,只见湿云笼罩,天低得快要接到水面,对面那几处土坡已被愁云暗雾遮避,微闻悲哭之声,却看不见人的影子。稍一窥望,蛮牛已将船翻倒,立起忽然失惊,口中“噫”了一声,急呼:“辛大爷你还不走,我有一点要紧事,去去就来。”说罢扛起两块跳板,如飞往山下跑去。辛良方要追问,忽听西北方雷声隆隆隐隐传来,但看不见一线电光,跟着便听众人惊呼,蛮牛人已跑到山脚,转面又急呼了一声“快走”,便往水中蹿去,知其赶往对面接那陈玉全家,只得同了土人往山上跑去。
      到了半山,众人已将粮袋运上去一大半,本来还想搬运,好似有什警觉,连那刚下来的人也一齐转身,一路惊呼往上跑去。张二同了两人正在存放余粮,将存粮的殿房封闭,并用石头木料将门堵塞。刚刚事完,转身要走,一见辛良便喊:“老爷还不快走,这样大雨和天漏一般,一个不巧,被那大股天水冲将下来,凶多吉少,不死也必受伤。听说当初这两座破庙盖得本极坚固,便是十年前一场大雨将它冲坏。小人看出形势凶险,没有请示,擅作主意,外面的已催他们全数运了上去,还有小半仍放原处,以防万一。如当小人欺心骗人,所说不实,少时雨来就知道厉害了。”说时神情甚是惶急,并恐辛良疑他,忙着表白。辛良已觉着一股凉气自空下压,另外几个土人已先转身走去,忙答:
      “你说得有理,我也是这样心思。天气甚凉,大家都是湿衣,快到上面再说吧。”张二闻言好生高兴,笑答:“诸位恩公大老爷拼性命忙了这多时,都是为了我们灾民,这算什么。”
      二人原是边说边往上跑。刚刚踏上崖顶,便听西北方空中轰轰发发之声,宛如千军万马呼哨呐喊、凌空奔驰而来,心方一惊,跟着大股冷气迎面扑来,又不是风,偏逼得人气都难透。同时空中异声已由远而近,眼前倏地一暗,宛如深夜。张二冷得周身发抖,一眼望见庙前三座芦棚已和尖顶的伞一样搭盖定当,中心火已生起,四边高只三尺,下面用木料土砖所搭的底却有四尺多高,内里火光熊熊,坐满难民,一阵阵的麦饭香味迎面飘来。当中一座茅草之外还有几片油布,比较最大,忙即钻了进去。辛良也往庙中急驰,路过时看了一眼,见那许多灾民都在念佛,有的正在饮食,十九面有愁容。那棚盖得极巧,当中高起,四面低垂,各借庙前山石大树挡着西北风雨,虽然四面透风,到底不是冬天,又有那大一锅灶,足可免却饥寒。早就听说老和尚的指教,并命徒弟从旁相助,暗中称赞,耳听众人均催:“老爷快回庙来,这场雨不是大得厉害,便是冷得死人。
      一个不巧中了寒毒,休想活命。”
      辛良笑诺转身,方觉众人胆小,那么厉害的黄河急流尚被我们横渡过来,还怕什么风雨?心中好笑。刚到山门,便听空中异声潮涌,飞驰而来;急跟着哗的一声巨震,那箭一般的雨点又急又密业已当头打到,当时冷气攻心。连山带水一齐震撼怒吼起来,只听哗哗发发轰轰洪洪,晃眼合成一片极强烈的狂潮,声势猛烈,比起初来时所见更加十倍,那奇寒之气更一股接一股越来越厉害,逼得人气透不转,周身冰凉,冷得乱抖。辛良总算见机纵身得快,只面上被雨打中了几点,觉着冰针一样又辣又痛,才知厉害。到了无雨之处,略一缓气,一看殿上灯已点起,小和尚正拿着一柄雨伞高呼“辛相公”,似要迎出。
      辛良笑说:“无须。”忙即提气轻身,接连两纵便到殿廊。小和尚笑说:“施主老爷本事真大。方才那叫二娃的小施主被人搀回,说要变天,师父正在东小院谈天,闻报出看天色,说此是天山那面来的雪风,到了空中化为冷雨,本地人叫它天漏,来势猛恶,寒毒之气甚重。听说二位施主还在山下,命我拿伞来接,那位高施主呢?”辛良笑答:
      “难为你了,高施主现往对面坡上救人,想也快来。他水性好,人也强健。你年纪小,受不住那寒气,请代谢你师父,回房去吧。”小和尚笑说:“师父怕冷,业已回房,明日见面如问,便说我由半山把施主接回来可好?”辛良含笑点头。小和尚送到东小院方始回转。
      李善和三小孩正在担心,房中灯已点起,见他赶进,人已冻得声音都颤,忙将事前烤干的衣服连同浴盆一齐办好,忙着代他脱下湿衣,相助沐浴,把衣换好,吃了杯热水。
      李善方说:“辛兄,今日我只坐享现成,真个惭愧,连想救一个人也未办到,高兄怎还未来?最使人不安的是那位孙侠女,孤身少女,如此仗义,如今四面洪水,方才听说这场雨又冷得厉害,她随身只有一个小包裹,不知何处栖身?听说你已与她见面,还有来此之意,是真的么?”辛良刚一点头,李善接口又问:“这东小院共是两正一厢,方才已和老和尚说好,我有一位姊妹尚在途中,须要赶来。这冷的天气,又是洪水大雨,天色如此阴晦,不知孙侠女能否寻来?”还待往下说时,忽听门外有人低声笑道:“你如真个想她,哪有不来之理?”李、辛二人也未听清说话的是男是女,开门赶出一看,哪有人影?听出语意决非外人,外面实在冷极,只得回转重问辛良遇见女侠孙询之事。
      原来辛良同了高蛮牛拿着那根金链条,在雨未降以前赶往镇上一看,人都乱在一起,抢着收拾东西。往相隔不远的小河赶去,那里还停有三只小船,人已坐满,还在抢上,船家贪利,还不肯开,拥挤争吵,乱作一堆。所带都是银钱衣服细软之物,船小人多,就带吃的也是现成蒸馍锅饼之类,带着整包粮食的才一二人。船家恐占地方,还不许上去。最可气是这些逃难的都是镇上开店和有钱人家,自己逃难,每家均有一二人留守,将门紧闭,衣物粮食都有,就是不卖,也不开门。好容易寻到一家粮店,粮早被人用光,只有两个店伙守在店内。
      总算蛮牛会说话,再三和他商量打听,勉强搜括出几十斤麦粉和一些糠,由辛良把钱付了。后将店伙拉在一旁,再三说话,打听何处有粮;并说:“洪水就到,你两个为人守家,和我蛮牛一样,平日为人家淌尽汗水,还要受他打骂,到了危急关头,他们各自带了妻儿老小全家避水逃走,你两个连自在去寻生路都办不到,还要为他看家,岂非呆子?我也晓得他们都是面甜心苦、口蜜腹剑,专骗我们苦人。用到你时说得天花乱坠,不用一脚踢开,还要骂你八代。我料他们走时自己想逃性命,又不舍得这片产业,只顾他的田财店铺,哪管旁人死活?还想人家都出死力,定必许有好些心愿。事完之后,非但说了不算,还要挑东挑西,不是吃用太好,便是丢了什么东西,借题目连吵带骂,使你无法开口,以前所许好处算是折过,良心坏一点的还要反打一耙,要你赔还。再要平安渡过,便说对方吃饭不做事,已占了不少便宜还有什么话说,却不想想人性命都是一样,他们不过有了几个造孽钱,便样样占权,莫非穷人就不要性命?”
      “我早把他们看透,你代他出死力,决得不到好处,何如帮着我们做点好事,将粮办来,索性和我们一起,多救一点苦人。水如不来,你这粮店就是金字招牌白送于人,也无一人肯要。你看这样狂风暴雨,大水非来不可,不早打主意,白送性命,岂不冤枉?
      我们也不勉强你离开你主人。水如不来,愿意做他伙计,你再回店;否则,乘这大水未到以前,先帮我们将粮买来,同往小山避难。他这店如被水冲去,你想做事也办不到。
      否则水退回来也是一样。我们为首的人最是义气,你看他肯拿自己的钱,还冒了风雨危险出此死力,便是真凭实据,跟了他走,不问水退不退,都比你们做这事好。我们带有不少金银,这样大水,那囤粮的人决带不走,这一带人又太苦,卖是无人要,只顾逃命要紧,到了无水之处必要钱用,当然在逃走以前多得一个是一个。除非水已平定,不再上涨,价决不贵。我这根金链条有五六两重,足可换得二三百担粮食,此时赶去或者还来得及。前年我被恶人驱逐,在陈玉家中住了几个月,道路虽熟,谁家有粮却不知道。
      你看几句话的工夫,水已一二尺深,再不赶去就来不及了。”
      店伙一名卫强,一名刘三晃,是个短小精悍的少年,闻言全被感动,便说:“此地离城太远,虽有几家存粮大户,每年两三次,均是收了苦人的粮,等好价钱,运往别处贩卖。他们都有粮仓,天明前才接到警报,因此粮食虽未拿走,但是此地地势看去好些小山左近便是黄河旧道,这里更是新;日两河相隔最近之处,平日除你们来的小山外,好些地方比河还低,只当中隔着一道河堤。他们全都想到所有粮仓都集在几处高地,最多的一处是杨柳洼旁半山之上,离此最远。再说为首主人是几位最厉害的恶霸,武艺既好,又养有不少打手。遇到这样天灾,照例是把他那粮食外围的石堡封闭,铁桶一般,等到水灾过去,各地缺粮之时,哪里价钱好,运往那里去卖,本地人休说分他一粒,给多少钱也是无用。你要带得钱多,还要被他抢去,反说你是土匪,来路不明。再说他那里地势最高,也不会被水所淹。此外还有两家最大的地主,一家姓贾,全家信佛,和庙中老和尚最好,人已逃往山上。另一家姓门的、粮比他多,昨日恰巧来了两个客人,将粮收去。刚天明时听说黄河发水,恐不好运,想退下一半,卖主没有答应,业已冒险运走,三大船还剩两船,方才听说不曾运完,内中一个老客,也是代人做事,人都叫他郝老,最是精明,因气门家不过,先想将剩下的粮运来店中暂存,一看地势不对,门家话又气人,走时曾有情愿途中翻船,或是送掉,也不便宜门家。曾对我说:‘为想平安,只有人要,多少都卖。’偏是这里太穷,和尚又怕出事,明知水后缺粮,不敢收买,气得他跳脚大骂,说:‘这里人都不是东西。’门家又催快搬,只得运了回去。刚走不到两个时辰,你们来时,他两只小船还未开走,听集上苦力说,他已将余粮存了好几百包,没有装走,门家还说暂存无妨。这样年景丢下不管,气得他跳脚乱骂。如将此人寻到,也许有望。”
      这时外面稍低之处水深已三四尺。四人原是边说边往前赶。因当地还有一列土崖,四人正由崖上急驰,往三里外双门村赶去,快要到达,遥望脚底小河水已平岸,空中雷电交鸣,大雨如注,四面水雾昏茫,什么也看不见。走着走着,忽听轰轰发发之声,猛一回顾,就这转眼之间河水业已上岸。那一带地势较低,平地水深丈许。店伙忽说:
      “我们糟了,我们来迟了一步,这里虽然有路,双门村地势较高,村前一带水深过人,如何过去?就将粮米换到,也拿不走。”蛮牛心里一急,正说:“山上那许多苦朋友,我们自己还有好几个,大水一起,无处寻找食物,岂不有好些人要饿死?”一面询问途向,想要游水过去。辛良后悔未将那马骑来,否则只要寻到地方,多少也可带点粮食回去。正想和蛮牛商量,回庙将两匹马一齐带来,忽听烟雾之中有一少女高呼“辛兄”,定睛一看,前面一只小船上面四人一马,船上并有油篷。为了船小,前面那马伏卧船头,一个青衣少女骑在马上,马腹旁并还卧倒一个老头,渐由狂风暴雨水烟迷茫中现出全身,连人带马均似落汤鸡一般。那狂风大雨打在船篷之上,水和瀑布一样四下飞泻,声如雷鼓,空中电闪再一个跟着一个,眼前微微一亮,便是震天价一个霹雷打将下来,震得天摇地动,双耳皆聋。那撑船的是个十六七岁的青布包头的少女和一个同年纪的幼童,双篙并举,刺水如飞,来势甚急,动作十分轻健,晃眼冲到土崖旁边。水势一涨,相隔崖顶已只数尺,辛良定睛一看,首先认出那骑马的来历,不觉喜出望外。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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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5-1-12 02:53:57 | 显示全部楼层
    顶!顶!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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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5-1-14 03:41:45 | 显示全部楼层
    太高深了,理解力不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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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5-1-17 16:21: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最近压力山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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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5-1-20 12:46:17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看完了,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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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5-1-22 01:45:52 | 显示全部楼层
    论坛的人气越来越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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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5-1-27 08:01:04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上的忘记吃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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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5-1-31 11:37:5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帖子会火的,鉴定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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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5-2-4 13:11:2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么经典的话只有楼主能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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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5-2-5 03:12:16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主机很热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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