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设为首页
  • 收藏本站
  • 手机版
  • 官方微信
    微信公众号 添加方式:
    1:搜索微信号(hrbn8767
    2:扫描左侧二维码
  • 还珠楼主小说全集TXT格式-大侠狄龙子

    2024-12-25 11:42| 发布者: njhnzc| 查看: 34| 评论: 0

    摘要: 大侠狄龙子第 一 回幽情谁与诉 卷帘人瘦比黄花  积想已成痴 客馆灯孤惊素脉   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秋晨。四川小三峡上游二岩峡左近壁山县东面,一个乡村中有一人家。女主人是个少年美貌孀妇,姓秦名淑华,本是 ...
     大侠狄龙子

    第 一 回
    幽情谁与诉 卷帘人瘦比黄花  积想已成痴 客馆灯孤惊素脉
     
      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秋晨。四川小三峡上游二岩峡左近壁山县东面,一个乡村中有一人家。女主人是个少年美貌孀妇,姓秦名淑华,本是江南世族,自幼随宦入川。嫁夫沈畅是个秀才,家居重庆,人甚风雅,因爱北碚小三峡风景之胜,移居夏溪口附近。当地又名温泉峡,长河如带,水清若镜,风物清美,景甚灵秀。
      夫妻二人原甚相得,不料才人天妒,红颜命薄,淑华花信芳年,丈夫便自病死。生有一子沈煌,年才七岁。家有田园,可收百十担租粮,本是小康之家,守节抚孤过了几年,生活也颇安定。
      淑华天生丽质,少年孀居,秋月春花,自不免于抚今追昔,怅触前尘,对影凄凉,衷怀悲苦。这宵早起,见满地梧叶飘落,昨日秋雨尚还未住,寒风呼呼,吹得败叶群飞,萧萧乱响,天色又极阴晦。因是九月间的天气,庭栏上几盆菊花已然开足,正摇曳于风雨之中,虽在凌寒独做,自负霜华,但是地上已有落英飘坠,好似盛时难继,一年容易,行入寒冬,彭泽孤芳,难再矜其冷艳,暗忖:“韶光易逝,盛时无多,花犹如此,人何以堪?就算夫妻多情,此时仍在,当此已凉天气,秋雨秋风,至多嘘寒问暖,相对温存,也只暂时欣慰,为欢几何?百年弹指,终归黄土,还不是个空的?”心念一动,若有所悟。
      忽然一阵寒风,夹着一些雨点吹向脸上,淑华当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觉得翠袖单寒,弱质难禁,正要回房添衣,忽听一声“娘呀”。转身一看,一个短小精悍的幼童两脚污泥,衣服也全淋湿,一纵一跳挟着书包,由风雨中欢呼跳跃而来,正是爱子沈煌,不禁又疼又气,忙迎上前,微愠道:“幺儿刚上书房,怎又回来,又不走干路?看你这一身,今日天冷,冻出病来,又要娘服侍你。还不换了湿衣湿鞋,暖和一会,快读书去!”说时伸手要抱。
      沈煌忙往后一纵,笑说:“娘莫生气,儿子没有逃学,有好多话要和娘说。我想衣鞋反正湿透,何必又把走廊弄脏,累娘打扫?故此冒雨而过。儿子一点不冷,娘莫担心。
      娘爱干净,我身上泥水太脏了,这时候不要抱我,请娘拿出衣鞋,就在廊前换上,再教杨妈拿了洗去,免闹得一房泥水,娘又生气。芸香这丫头哪里去了?由娘一人在此,多闷人呢!”
      淑华知爱子素来用功,只爱习武,时往右邻小庵,从慧圆女尼师徒偷偷习武,因其从小体弱,自从习武,体力转强,也就听之;一听不是逃学,化愠为喜,再生怜爱,几次想拉在怀中抚爱,均被纵避,嗔道:“胡说!这大的风口里脱换衣鞋,不怕伤风受凉么?”沈煌笑道:“娘莫担心,儿子不怕冷。我不愿把娘房弄脏,绕至杨妈房中去换如何?我有好些话要说呢。”淑华不愿沮他孝心,强着一摸,手甚温暖,笑道:“幺儿既有孝心,不把衣服弄湿多好。”
      沈煌拉着母手,边走边喜道:“娘不知道,我还没有顾得说呢。自从娘为我夏天玩水生气,连河边都不去了。昨日未下雨,我见到一个怪人,正赶周老师午睡,便跟了他去。那人对我甚好。回来和老师说,老师说那人必是一个异人奇士。他老人家医道原好,今年清明见娘时还对娘说煌儿体力太差,最好学点武功。娘怕儿子淘气,和人打架,没有答应。儿子偷着习武,老师原本知道,一听那人好些奇处,便令儿子今早前往赴约,先不必对娘说,由老师跟在后面看明来历再定,所以今日起得很早。偏生昨日下雨一直未停,已然约定,不能不去,竟是一位有本领的异人。老师跟在后面,不知怎会被他知道,请到崖洞里面谈了一阵,老师说我孩儿体弱,母亲贤慧贞节,全家只此一条根,照老师平日诊脉,至多活到三十岁,岂不教娘伤心?幸是六阴脉象,虽有鬼脉,井非无救,只有学习内功,或能保全。一时偏寻不到师父,慧圆师大又不肯多教。难得他有此好心,便命拜他为师,令来禀告。娘说好么?”
      淑华知道教书先生人甚忠诚正直,品学兼优,本是至亲好友,爱子从小便他所教,一直未走,因精医理,常劝自己允许爱子习武,自从丈夫死后,虽因避嫌轻不相见,但他较前格外尽心,当年清明忽令老家人请见,说爱于体弱,习武始能强健,当代物色高人为师等语,照此说法必有原因,笑道:“我儿说话怎的无头无尾?这大雨天,如何老师会带你去拜一个生人为师呢?”说时沈煌已把湿衣换掉,投入娘怀。淑华一把搂抱,一面抚弄他的柔发,笑问经过。
      原来沈煌最孝,性又爱武,聪明颖悟。乃师周文麟是个少年名士,与主人夫妇原是好友亲戚。沈畅在时见其孤身一人,又是至好,约来家中教读。沈家搬来不过数年,当地无什亲友,书房在前院,和内室隔着两三层院落,又是习久相安,沈畅死时托妻寄子,令其继续教读,并告爱妻,说:“双方情逾骨肉,你们本是亲戚,无须避什瓜李之嫌。”
      淑华因和文麟表亲,从小一处长大,丈夫为人旷达不羁,死前屡次示意,劝令改嫁,闻言领会,愧愤交集,因丈夫垂危之际,不便和他争吵,满拟丈夫死后,便请文麟辞馆回去,不料文麟并无去志,而爱子对于师父情分甚厚,又不肯舍,再者双方世戚之谊,文麟家世江南,从小随父宦游,孤身一人,无家可归,也不好意思示意令走,始而因循不决,未后看出师徒二人均不舍分离,老师不特未负亡友之托,教学尽心,人更端正,以前丈夫在日,几于无日不见,葬后两三年中,共只每年三节和清明见上一面,神态词色比起丈夫在日还要庄重守礼,由此习与相安。文麟对他母子关心维护真是无微不至,但在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出一些痕迹来。因文麟少年英俊,饱学聪明,教学全重实际,不似寻常村学究一味严苛读死书,师徒二人常时携手出游。
      这日沈煌见师午睡,偶往门外闲立,看见一伙人围着一人正在争吵,过去一看,乃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地上散碎好些鸡蛋,满地卵黄流溢;旁边一个乡下人,正与这个少年争吵。原来乡人向三挑着一担鸡蛋路过当地,被少年唤住,讲好三文钱两个。因向三欺负少年外乡人,多卖了半文钱,一口话又不甚中听,少年说要过数,却嫌地上太脏。恰巧街旁有一大石鼓,令向三用双手围成一圈,把鸡蛋放在圈内,以防滑落。少年手法极快,一会工夫堆成一座两尺来高蛋塔,最奇是由底层到顶全是尖头向上,个个直立。堆成以后虽是好看,但是石鼓当中高圆,本来就摆不平,全仗向三两手环绕围护,再是这等宝塔形堆法,休说松手,稍微一动便要滑落打碎,少年事前又曾声明:“蛋是在你手内,滑跌不管,不然我来也行。”向三人最刁狡,恐少年失手,更没料摆得那快那好,匆促之间,只听少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乱数,记得少数了五个,于是起了争执。
      少年本是有心戏弄,双方争吵,不免延挨。那石鼓离地高约二尺,向三人矮,半蹲地上,时候一久便觉腰酸腿疼,两膀酸麻,偏又把话说僵,双方都不输那口气,吵着吵着,一不留神滑坠了好几个。少年笑说:“他是瞒心昧己的报应。”向三越发有气,一着急又打碎了好几个。明见少年好些异处,终不觉悟,妄想欺生,先假答应有一个算一个,重往箩中数回,等到数完,连碎蛋也在其内。
      少年笑说:“蛋是你自己打碎,与我无干。”向三还待动蛮,后来旁人看了不平,说他不应欺生。向三力争:“少年闹鬼,故意捉弄,非赔不可。”
      旁观的人均知向三蛮野,不可理喻,动辄与人行凶拼命,改劝少年:“出门人哪里不用钱,何苦与他一般见识?”少年笑说:“天下事须讲情理。他多卖了我的钱,还要讹人。我如依他,情理难容!他共打碎了十一个蛋,我照数赔,下余的我不要,我别处买去如何?”向三闻言,知道弄巧成拙,这一挑好几百个鸡蛋,少说也要五天才能卖完,哪找这样好主顾?无奈话已说满,拉不回来,不由怒火上撞,众目之下,恼羞成怒,顺手抄起扁担,口中怒喝:“我被你耽误了一早晨,如不遇你,蛋早卖光,讲好价钱,如何不要!不错,价钱卖得贵,是你自己愿意。趁早钱货两交,少一个也不行!”
      少年见他气势汹汹,把眼一翻,冷笑道:“你这厮如此凶横,莫非还敢打人?常言道好买好卖,生意不成仁义在。照你这样蛮不讲理,我连蛋价都不赔,倒看看你有什方法,敢把我怎样!”向三见少年连破蛋也不赔,怒喝:“野狗,我与你拼了!”说罢,扬起扁担,照头便打。沈煌恰由人丛中挤进,旁观诸人因向三是个地痞,发起蛮来,专一寻人拼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恐受误伤,纷纷闪避。沈煌见那少年貌相清秀,九月间的天气,穿着一件青布单衫,虽然;日得都褪了色,但极干净,站在向三对面,扁担正在下落,也未躲闪;心中不平,待要纵身拦架。
      向三忽然身子往后一仰,倒跌下去,因是用力大猛,扁担打离少年肩头不过寸许,忽然往后仰跌,前面打空,竟将臂骨错脱了笋,奇痛彻骨,强自挣起,再想打入,已痛得不由自主,只不输口,仍自喝骂:“野狗你敢打人!个老子和你衙门口讲理去。”说罢,坐在石鼓上面,左手托着右膀,向观众说:“哪位老哥代我把家里人找一个来,或是往王茶馆送个信,说我被外乡野狗打伤,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活!”少年笑道:
      “诸位俱都在场,我动手没有,这厮无故行凶,自己遭了报应,打人不成,反跌一跤。
      这不比破鸡蛋,也要借此讹诈,当真外乡人好欺的么?”说时,向三已痛得脸都变色,头上直冒热汗。
      众人知向三惯打死架,今日不知何故,打人不成,跌了一跤,更不再打,反去一旁坐下,口中喝骂,面色又是那样难看,俱都奇怪,因都眼见他行凶欺生,又知向家弟兄三人皆非善良,乃兄向二更是力大凶横,茶馆中还有一些同党,无一好惹,因抱不平,谁也不肯代他送信叫人。向三见无一人应声,怒骂道:“人不亲,土还亲。我受了外人欺负,你们不肯代我打这野狗,连送个信都无人去,过天找你们算账!”
      众人都是本份乡民,见他迁怒,惟恐结怨,当时散去一大半,只有四五个胆大的旁观未走。内中一人心中不忿,冷笑问道:“向老三,人家好好立在那里,何尝动手?你不服气,和他打架,乱怪人做什?”向三怒道:“这野狗不知用什方法将我打跌,你没见我右膀都脱节了么?”沈煌闻言,见向三右臂空着一段,才知环骨已脱,忍不住插口道:“你明是自己用力大猛,人未打成,反把臂骨脱节,怪得谁来?”
      明时官绅权重,当地又是一个山村小镇,俱知沈氏官宦人家,西席先生也是个秀才,淑华虽是孀居,时有官家亲戚往来,又有家业,待人甚厚,不时周济穷苦,颇得众心,镇上人民,对于沈氏全家均极敬重。向三见是沈煌,忙道:“小相公,方才你没有来,莫听一面之词。请你打发一个书僮,代我去唤个人如何?”沈煌方要骂他几句,想起母亲不许惹事的话,强行忍住,笑道:“向三不要说了。你这鸡蛋,人家不要,本来是你无理。不必蛮来,我给你几个钱,各自医伤去吧。”说罢,便把上月过节所得的半两小锭取出递过。向三听沈煌说他,本自不忿,见了银子,立改面容,忍痛答道:“小相公吩咐,怎敢不听:只太便宜了这野狗。”沈煌忍不住怒道:“你再骂人,我不管了!”
      向三诺诺连声,正要二次托人往寻家人来挑鸡蛋回去,忽见一个壮汉,腰间掖着板斧,身后随着四五个短衣壮汉,如飞跑来。那壮汉才近前,便朝少年怒喝:“是你这野狗打伤我老三的么?”少年始终立在一旁,目注沈煌,上下打量,见人寻斗,直当未见。
      向三见向二带了同党赶到,凶威重犯,接口怒喝:“正是这野狗!不过方才沈家小相公已代出银子了结,只叫他赔礼服输,过一天再收拾他。”
      沈煌原认得这班地痞,新近又从慧圆老尼习武,胆力均壮,并未把来人放在眼里,一见向二指手画脚恃众欺人,不等向三说完,伸手便朝少年抓去,不由激怒,大喝:
      “你敢倚众行凶!”随说,纵身一跃,朝向二扑去,待要架开。向二手刚往前一伸,瞥见沈煌跃将过来,恐将官家公子打伤,待要缩手退回,不料迎面来了一股疾风,随人扑到,手被沈煌挡了一下,虽觉人小力大还不怎样,那股疾风却禁不住,当时撞退了好几步,几乎跌倒在地,不禁大惊;众目之下,愧愤交集,只当沈煌所为,怒问:“小相公,如何帮着外人打我?”沈煌喝道:“什么外人内人!我也不是打你,你兄弟和人动蛮欺生,旁人全都看见,我已出头和解,还给了半两银子,你也不问一声,便倚众行凶,是何道理?”
      同来四壮汉多受过沈家的好处,见沈煌出头,知他年纪虽轻,手头大方,常随先生同出游山,只遇穷人,定必周济,均想讨好,又见向三得了半锭银子,口风已转,立即乘机劝解。向二没料到沈煌小小年纪,神力惊人,吃他这风力一撞,事后前胸还在痛胀,见同党解劝,就势下台,强笑道:“既然小相公出头,赏了银子,我们都是苦人,自无话说。小相公竟有这大气力,改日再登门赔礼吧。”说罢便过去挑鸡蛋。向二想扶向三回去,手刚一伸,“嗳呀”一声,人已痛晕过去。原来向三脱节时久,臂已痛麻,吃向二无意中一拉,再也禁受不住,当时痛彻心肺,晕死过去。
      向大也自得信赶来,问知前事,见少年仍站一旁,微笑未走。向大年毕竟长了几岁年纪,久跑江湖,见多识广,心想臂骨脱环常有的事,伤势如何这等重法?越想越怪,忽然走向少年身前,赔着笑脸,深施一礼道:“我这老三性气不好,相公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话未说完,向三也自痛醒过来。少年笑道:“众目之下,他自行凶打人,脱力伤骨,我不曾动手,与我何干?”向大见话说不进去,转求沈煌道:“我兄弟自己不好,有眼无珠,得罪这位相公。如今人虽醒转,恐成残废。求相公讲个人情,将他医好,感谢不尽。”
      沈煌也是觉出少年奇怪,尤其是方才招架向二时,似有一股大力随同自己朝前扑去,向二立时倒地,自己因从侧面纵起,也几乎被那风力撞歪,可是当日并没有风,左近树叶均未摇动,少年又始终不言不走,好些可疑,早想上前请教,因众地痞相继赶来,未得其便,闻言猛触灵机,忙走上前,恭恭敬敬打了一拱,笑道:“先生不值与小人生气,饶了他吧。”
      少年笑道:“我今日要买千把个鸡蛋应用,因他蛋好,本想全照顾他,谁知他凶横欺生,自遭报应。我虽不曾动手,却会医伤。还有他兄腰插利斧,聚众行凶,你因近日习武,功力大增,无意中也将他撞伤,如不及早医治,归必吐血而亡。他们连你这个小孩也打不过,还敢欺人,岂非作死?你伸手打这石鼓一掌,他们就知道厉害了。”沈煌自知体力微弱,练了一年武,比前自是健强,那方圆二尺的石鼓如何能够打碎?闻言自是不信。
      少年微笑走过,先朝向二前胸揉了几下。向二便觉手按之处奇热异常,胸前立时舒服,不再胀痛,才知少年是个异人,词色立转恭顺。少年笑对向三道:“以后须要改过。
      照此行为,必有报应。今日幸而遇我,如是别人,你便不死,也成残废了。”随说,手拉右膀往上一托,同时拍了一下,再一揉按,向三刚觉奇痛,疼得怪叫,满头热汗中,人已复原,只是臂膀有些酸麻。少年说:“少时就好。”随令沈煌用手击石。
      沈煌越想越怪,姑照所说,伸手朝那石鼓打去。暗觑少年动作;因知石鼓坚强,恐手打痛,这一掌只用了六成力。手打下时,耳听少年喝得一个“好”字,那方圆二三尺的整块青石竟应手立碎,打裂两半,偷觑少年喝时手朝石鼓指了一下、,别无异状,便留了心。向氏弟兄和旁观诸人见他如此神力,俱都大惊,称赞不少年笑道:“我就住在西面崖洞以内,本来采买鸡蛋,只你从此学为好人,蛋仍卖我,价钱不拘。只我那地方,除这小孩外谁都不许上门。如愿卖时,可将蛋与我送到洞外树林之内,蛋篓一起算钱好了。”沈煌乘机接口道:“向三,这位相公无论是买多少鸡蛋,明早都向我家门房取钱,不许再收了。”向三此时凶焰尽敛,诺诺连声。
      少年并不谦谢,只对沈煌笑道:“你这小孩甚好,承你的情。明日一早到我那里,送你几个果子吃吧,”沈煌知道少年不愿人多,笑说:“事情已完,向三还不快挑担去!
      这位相公爱清静,大家也该散了。”众人闻言,俱都散去。
      少年刚走,忽由树后闪出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红脸牧童,貌像甚是丑怪,轻悄悄由道旁树后闪出,朝少年尾随下去。沈煌见了心中一动,暗忖:“老师常说,异人行迹多半隐秘,这人好些奇怪,方才也忘了请问名姓,我何不也尾随下去?”心中一动,立时跟在后面。
      一会,少年走进前面树林,牧童刚跟进去。沈煌还未走到面前,人影一?晃,迎面撞来,连忙纵避,定睛一看,正是先前所见红脸牧童,好似被那少年由林内甩将出来,眼看跌倒,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立定,又往林中跑进,刚一人林又被甩出。沈煌知是少年所为,不敢冒失走进,便在一旁观看。见牧童二次落地仍未跌倒,人也越甩越远,接连三四次过去,看出那牧童并未练过武功,身手却极矫健,好似出于天生神态,连甩七八次,依然猛进不已,未一次甩得更远,险些跌倒,沈煌忍不住失声一笑。
      牧童因被异人甩得昏头胀脑,本就情急,立时恼羞成怒,大喝一声,恶狠狠朝沈煌猛扑过来。举手就抓。沈煌见那牧童生得异相,本就有些喜爱,见他不间情由动手就打,一面纵身闪避,口中喝道:“你这放牛娃,我又没有惹你,有话好说,无故打人做啥子?”牧童见沈煌纵开,口中怒喝:“你敢笑我,我就打你!”声到人到,二次追扑过来,接连几次,俱因沈煌身法灵巧,纵跃轻灵,不曾扑中,越发暴怒,来势更急。
      沈煌因奉母命不许与人打架,本来不想动手,连让几次之后,见那牧童身法轻快,猛扑不休,不由气往上撞,方喝:“该死放牛娃!你怎不知好歹,当我怕你不成?”牧童忽似有什警觉,口喝:“你等一会!我去看过再来问你。”说罢不俟答言,掉头便往林中纵去,不多一会,重又怒吼而出,朝沈煌扑去。沈煌也正往林中走进,一见牧童飞步纵来,忙往侧一闪,暗忖:“这厮,不知进退,不如给他一点苦吃……”心方寻思,牧童也正回身扑到。这时已有好几个人由远处山坡上望见,赶来观斗,好似怕那牧童,俱都不敢走近,只作旁观不发一言,眼看二人打在一起。
      沈煌见牧童来势大猛,知其力大,便照慧圆老尼所传掌法,避开正面,左手反腕一挡,觉得对方手臂坚如钢铁,撞得生疼,幸而近从老尼习武,知道卸他用力之法,避实就虚,没和劲硬碰,否则这一下先吃不住,不禁大惊。正待变招应敌,忽听远远有一妇人急喊:“龙子,你这该死的东西,又在外头打架惹祸,还不快跟我滚回来!”
      牧童闻声,立时变色,停手说道:“你不许和我娘说我打你。”说罢转身就跑,随见一中年衰病的贫妇,拿着一根拐杖,摇晃着病躯,喘吁吁赶来。牧童慌不迭跑近前去,刚笑喊:“娘,我和人家闹着玩的,不是真打……”话未说完,贫妇已持杖打下。牧童连挨了好几下,始终赔着一张笑脸,不住低声求告:“娘莫生气,让别人代娘打我吧。”
      贫妇打了几下也自力竭,坐在树桩上直喘。牧童满面惶急,近前跪下,抱着贫妇,哀求息怒。
      沈煌见那牧童竞知孝母,大为感动,当时转怒为笑,走近前去待要劝解。贫妇正朝牧童凄声骂道:“你这该死不孝畜生!整天打架惹事,好容易才安静了三个月,又出闯祸。你知沈家少爷的娘是我母子的恩人么?沈夫人守节抚孤,就这一条根,再说他是什么人家,你和人家提鞋都不配,也敢动手么?我如晚来一步,你把他打坏了怎好?恩将仇报,也对不起人呀。”说时,见沈煌走来,连忙起立,便要下拜。
      沈煌听出贫妇乃去年母亲听说她守节抚孤,身染重病,命人延医救治,并贴银两使其度日的那狄玉珍,本是武官之女,父因革职流落在此,玉珍忽然无夫而孕,生一怪胎。
      初怀孕时,因老母拷问,为明心迹,曾由乃母请一稳婆,约了近邻妇女查验女贞,实是处女,那怪胎又怀达四年之久方始降生,才息了浮言,曾梦神龙投胎,取名龙于,由此守贞不嫁,想抚孤儿成立,不料龙子大来顽皮异常,今日竟会与之巧遇,怜其生具至性,乃母又是病躯,忙闪一旁,拦道:“狄大娘不必多礼,无须气急,龙子委实和我打着玩的,是我逼他动手,与他无干。”
      玉珍凄然答道:“我知少爷母子均是善人,我自家生的孽种,还看不出他的行为?
      今天本定和他拼命,率性死在这孽种的面前,耳不见,心不烦,免得闯祸累我,少爷既然大量,帮他说话,姑且饶他这一回。”说着随唤龙子:“该遭雷打的东西,还不与沈少爷磕头赔礼,还要我打你么!”龙子慌道:“娘只要不生气,教我怎么做都行。”随朝沈煌叩拜。沈煌忙说:“不要这样。”伸手一拉,龙子竟和生了根一般,并未拉起,才知天生神力,越发喜爱,强拉不起,只得陪同跪拜。龙子大喜道:“你这人真好,从此服你,教我哪去都行。”随同起立。沈煌道:“我知大娘寒苦,明日可叫令郎到我家去一趟,我娘要见他呢。”玉珍连忙应诺说:“明日母子同去拜见夫人。”
      沈煌越看龙子越投机,又向玉珍笑道:“我二人不会再打,大娘请回,让龙子和我谈一会如何?”玉珍也知爱子说话永无更改,对于沈煌只有感激,不会有事,便嘱咐了几句,令少时陪送少爷回去。龙子笑道:“娘病未好,又为儿子生气,怕走不动。娘坐一会,我陪少爷到树林里去就来。”玉珍不肯。沈煌笑说:“这样更好,龙子孝心,依了他吧。这里人多,我和他到林内说几句话就来。”说罢,同往林中走进。
      到了里面,龙子开口先问:“少爷是否为我师父不肯收我做徒弟,甩了几次的原故?”沈煌看出他表面粗野心甚灵敏,点头笑问:“异人是何名姓来历?林尽头是大片危崖河沟,并无出路,如何不见?”
      龙子笑答:“你说那位异人,便是我想拜的师父。他姓简,不是本地人,今年共来过两次。第一次遇见他时正下大雪。他由雪上走过,会没有一个脚印,我已奇怪。不久雪住,我正牵牛由此经过,他在前面,忽然对面疯牛朝他撞去,吃他一伸手便将牛角抓住,也没见用什大力,轻轻往侧一甩,牛便横跌在地,爬不起来。他走过去,朝牛头上胸前按了两下,牛便乖乖起立,和好的一样。我越看越怪,自负力大,还不十分信服,故意撞了他三次。头两次和撞在山上一样,动也未动,因被他笑骂了几句,心中有气,连撞带抓,吃他一扬手,我便跌出好几丈,这才想要拜师。他说我不该无礼,先不肯收,骂了两句,转身就走,我追进树林,只一晃便没有影子,由此不见。第二次再遇,他住在那旁崖洞内,我在洞前跪求了半天,也未答应。最后和他苦缠,求告不已,他说越是这样越可恨,收徒不难,问我可能离母出家。我自不舍亲娘,娘又多病,如何离开?何人服侍?再三跪求,除离开我娘而外,怎么都行。他笑说时机一到自会收我,此时不行。
      我因他老人家行踪不定,走得又快,稍一转眼人便不见,心正着急,怕他走去,今日发现他和向二痞子争执,本来也想出手,因师父说过,不愿收我就是防我不听他话打架闯祸,不敢妄动,正躲树后生干气,打算明日打他痞子一顿,你便出头。后来我追师父人林,他说我不该生心打人,不收我这样人做徒弟了。我一着急便扑近身去,被他甩出林外。几次过后,我正头昏眼花,心中发急,当你笑我,才想打你出气。又想师父尚在林内,此举他必不快,赶进一看,人已不在,越发情急,恨你误了我事,二次和你动手,娘便走来。”
      沈煌听完前事,同往崖洞一看,异人不在,洞中只有一张竹榻和些破书用具,原是一个年老苦人老朱所居,借与异人暂住。老朱孤身一人甚是寒苦,也是去年冬天巧遇异人,送了他二十两银子,向其借住,崖洞共是两层,异人住在内层一间,方才回来就叫老朱:“少时有人寻我,命其明早来见,只在已时以前均可。”
      沈煌大喜,便约龙子明日同来拜见。龙子笑答:“师父所说那人决不是我。他老人家脾气古怪,莫要为我,连你也见不到。还是由你自来,我守在外面,等你见过师父,我再跪门求见,才免两误。”沈煌依言约好,一同回去,龙子扶了乃母玉珍回去。
      沈煌到家,和老师周文麟一说。文麟料知异人,约定同去,命先隐秘,暂时不要提起。次早天雨,文麟师徒同往,到后,先令沈煌求见。异人竟知文麟同来,令其入见,老朱恰巧离开。互一问讯,才知异人名叫简冰如,向居峨眉后山凝碧崖,为了当地温泉旁边山夹缝里隐伏着一条毒虫,每逢子午二时向外喷毒。龙子之母去年重病,便为无心路过染了毒气,幸而不重,才得免死。现已备齐鸡蛋,防惊俗人耳目,十五子夜天晴月明,当往温泉诱那毒虫出洞,除此未来隐患。文麟随向他请求收沈煌为徒。冰如笑答:
      “此子和狄龙子都是至性过人,此子人更温和,不似龙子天生异禀性情猛烈。贤师徒请先回去,等我除害之后再行传授。此时龙子已早到来,冒着大雨守在崖旁树林之内。尚要磨他的火性,遇时不可理睬,我自有道理。”文麟师徒谢诺,随行拜师之礼。
      沈煌自是高兴,冒雨回家。文麟因其冒雨往来,周身淋湿,令告乃母,放半天学,入内更衣,以免受寒,并说文麟也曾学过武功,虽不高明,却知对方深浅,又擅医道与风鉴之学,看出简冰如是个隐迹风尘的异人,沈煌又是六阴脉象,除非炼就内功不能永年,且喜有此遇合,得拜异人为师,实是天怜苦节。今日匆匆,未与简师长谈,后夜十五月明,欲往温泉观其除害,并加传授,务令沈煌随同前去。简师家居峨眉后山,不久必归,如令随往,不可姑息。文麟愿陪同去,以便文武兼习,不致荒废学业。
      淑华听爱子说完前事,又是喜欢又是感动,叹了口气,苦笑道:“幺儿,可对老师去说,我母子深感他的高义,蒙他关心,无不遵命。孀居未得当见,等快起身,再向他谢罪。”沈煌忙问,“娘为何又伤心呢?”淑华苦笑答道:“不要和老师说去。”沈煌应了。 
    第 二 回
    明月照松间 寂寞寒山翔铁羽  氛烟生石缝 迷花毒雾起勾蜈
     
    转眼便是十五,雨势早住,到了夜间,沈煌禀明母亲,饭后随同文麟起身,同往温泉走去。路过狄家,顺便一问,龙子不在,狄大娘已睡。按照预约,本定高处遥望,不许近前,最要紧是避开正面,以防中毒。这时正当亥初,万里晴空,月明如昼,道旁均是成行槐柳,暮秋天气,树叶多半黄落,清影萧疏,银霜满地,遥望前面峡门,两山对立,高达千丈,静静的矗立在前,静夜空山,四无人踪,月华如水,到处通明。师徒二人正由高柳疏林之中向前走去,忽见前面峡顶崖腰,一只大雕向空飞起,在空中微一回翔,重又落向原处,衬得空山夜间分外清幽。二人也未在意。
      毒虫所居,地名兰谷,巢穴就在乳花洞侧山峡缝内,洞外古树森列,怪石纵横,左面立着一座两三丈的孤峰,朵云冉冉,平地上拔。峰巅产有金钦石斜,最是肥大,土人时往采取;凿有石级,盘旋峰际,可以到顶,上面广约丈许,另有突石可以隐避,前面路却奇险,怪石罗列,棒莽丛生,左侧危峰转角上有一夹缝,前临山径,乃往温泉必由之路。崖缝离地高约两丈,里面幽隐曲折,月光自东而西只照半面,黑黝黝看不到底,仿佛甚深。这时天刚亥初,四山无云,天高月朗,到处静荡荡的,除有时微风吹过,寒林萧骚,偶然作响而外,更无一点声息。
      师徒二人候了一阵,见简冰如未到,崖缝中暗影沉沉,毫无动静。文麟知那毒虫定必厉害,异人约定不会不来,既令隐伏在侧,不许言动,当有原因,惟恐沈煌冒失,连打手势不令开口。
      沈煌年幼好动,先见当地清景如绘,贪玩月华,还不怎样,时候一久,渐觉无聊,心想:“一条毒虫何值如此重视?此峰居高临下,斜对崖缝,如若凭高下击,即便毒虫窜出也不妨事。”心中一动,俯视身侧,有七八块大小碎石,方想拾上一块朝崖缝中打去,试它一试,忽听雕呜。抬头一看,两只黑雕正由前面危崖腰上冲空飞起,到了二人头上盘飞了两转,一只往来路上飞去,晃眼越过来路小山不见,剩下一只,飞着飞着,忽然两翼微收,由相隔十来丈的高空往下飞降,似朝二人立处小峰上扑来。
      文麟见那大雕看去约有半人来高,两翼横张,几达丈许,铁羽凌风,乌光黑亮,一双金碧怪眼,映月生光,形态十分威猛,知道这类座山雕为山中猛禽,爪利如钩,寻常羊鹿吃它一爪便自抓向空中,当时撕裂下肚,未成年的幼童往往被它抱去,连骸骨都无影无踪,端的猛恶无比,见它空中盘飞,早就惊疑,一见自空飞堕,看起来似要迎面扑来,不禁大吃一惊。周文麟为护沈煌,情急之下不暇寻思,瞥见地上石块,忙即抢拾了两块,一把搂住沈煌,正待抵御,朝雕打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疾风过处,一条黑影,已由面前掠峰而过。原来那雕因自高空中斜飞过来,看去似朝小峰飞扑,实则是由峰崖当中飞过,离峰还有两丈高远,目光如电,羽毛如钢,过时,两翼风力扇得左近树梢一起摆动起伏,萧萧乱响,这一临近,势更惊人,文麟倒被吓了一跳。沈煌见老师神色匆惶,抢拾地上石块,知是要打那雕,也跟着取了两块在手内,回顾雕已飞远,看神气似往地面降落,到了前面空地之上,重又一声长啸,掠地而起,向空斜飞而上,晃眼穿空入云,剩了一个小黑点。
      沈煌本和文麟亲热异常,因老师不许开口,便把文麟的头抱住,附耳说道:“老师,你看那雕飞得多快!”文麟正坐石上,悄声答道:“你不要说话,再待一会,简老师就要来了。”沈煌悄说:“老师是怕惊动毒虫么?相隔这远,如何能够听见?”文麟笑说:
      “你年纪轻,哪知厉害?还是谨慎些好。”沈煌点头,便去突石后面探头外望,见夹缝里面黑洞洞的,声息全无,四望空山寂寂,月明如昼,秋林萧疏,清影在地,一眼看出老远,并无一个人迹,先前两雕已飞得不知去向,几次想用石块朝崖缝中打去,均恐老师胆小见怪,欲发又止。正等得心烦,忽想起先前二雕盘空飞啸就在峰崖上空,那强声势,峡缝中毒虫理应惊动,如何不见?可惜前日不曾细间,到底是什么恶虫如此厉害?
      忍不住二次刚把石头拿起,意欲背着老师朝斜对面崖缝中打去,忽又听到遥空中~声雕鸣,抬头一看,一团黑影正由半空一片白云边上急驰而来。月轮已高,空中时有片云冉冉飞渡,银赡清耀,映得云边均呈丽影,碧空如染,云白天青,衬得那团黑影分外鲜明,乌光闪闪,宛如流星飞泻,自空下投,晃眼加大,正是先前飞去的那只黑雕。
      当二雕初次盘空飞啸时,文麟为恐猛禽伤人,原有戒心,及见那雕去而复返,又似迎面飞来,心中一惊,慌不迭拿起石块,刚抢上前去把沈煌护住,瞥见突石下面有二三尺来高的洞凹,便令蹲伏在内,以防不测,一面握石相待。沈煌耳目聪灵,早看出那雕来路是朝对崖直射,不是对着小峰一面,本不想往石凹中钻进,因见老师满脸惊急之容,知其疼爱自己,关心过切,不忍坚拒,只得钻了进去,探头一看,里面竟是空的,另有怪石前凸,可坐可立。幼童胆大,无什顾虑,想这地方真好,由此用石打那毒虫,决不会被它发现,忽听对面崖缝中,寨寨饵饵起了一种异声,却不见有毒虫爬出;仰望空中,那雕本是对准崖缝那面直射过来,眼看离崖不过四五丈高远,一双铁翼鼓荡起来的疾风,吹得崖上下衰草白杨渐渐骚骚宛如潮涌,不知怎的,倏地一个转侧,往斜刺里回翔过去,重又向空盘飞,口中不时怒啸,几次飞近崖缝,俱都向侧绕飞,终不下降,好似避开崖缝一带神气,下面响声也越来越密。待了一会。窸窣之声忽止,那雕飞呜越急,始终绕着崖缝作一圆圈,回翔不下,越飞越急,圈也逐渐缩小。
      文麟这才看出那雕似为毒虫而来,这等猛禽竟不敢与之正面相对,可知凶毒厉害,一看月华,已近子初,异人还不见到,俯视石凹,见沈煌立在怪石后面探头侧望,不知前是空地,以为前有怪石,易于闪躲,绝好隐伏之处,便不去唤他,只低身比了比手势,告以雕虫互斗,少时必有凶杀,异人也必快到,令其小心。留意退路,免中毒气。
      沈煌越看那雕越觉可爱,又知那雕想杀毒虫,心正盘算如何助其成功,对于文麟警告并未在意,后见那雕飞圈缩小,只有三数丈方圆,扇得崖顶小树杂草飒飒乱响,势也降低,崖缝中反倒没了声息,年轻好奇,忍不住扬手一石朝缝中打去,石块落处,先是寨饵乱响,紧跟着呼的一声,猛蹿起一个怪物。沈煌发石时,文麟因见那雕越飞越近崖顶,利爪上好似毛茸茸抓着一物,因飞大急,翅宽爪大,只见抓紧一团有毛之物,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正在定睛注视,没有留意。
      沈煌听出崖下异声较前猛急,方料毒虫发威,许要起斗,忽听呼的一声巨响,蹿起一条怪物,约有两尺多长,前半形似一条大蜈蚣,红睛火舌,口有钩钳,腹下两排利爪,通身碧鳞,中杂二三十点红色星光,爪生绿色,闪闪生光,后半蛇身蝎尾,色作暗绿,初窜出时,利爪划动,映月生辉,窑饵乱响,爪上绿毛又有亮光,看去宛如两行碧萤,当中夹着一溜红火,崖缝自顶分裂,缺口离地约两三丈,毒虫起势,似朝二人潜伏的小峰飞来。刚到崖口,前半身正朝峰这面斜窜,忽听峰侧呼哨之声,那雕突似流星下射,当头扑到。毒虫见雕下击,立时回身窜离崖口,忽然朝上回攻,从后半钩尾朝下一搭抵着崖石,身子一拱便翻身朝上蹿去,其疾如箭,动作矫健灵活无比,加上周身火眼碧萤,月光之下美观已极。那雕似知毒虫厉害,竟不敢正面与敌,一见毒虫蹿起,一声怒啸,左翼一偏便掠崖往侧投去,过时,由双爪上打下一团东西。两下高低相隔约有三丈,毒虫蹿高只得丈许,血口怒张,口边双钳往旁一,分,火焰也似的红信往外一伸,喷出一股红烟,正向空中急射,吃那毛团打下,因势大急,不及闪避,正中头上,竟被打落下来,雕已飞过,毒烟不曾射中。那团有毛之物乃是一只雄鸡,头爪已去,因雕力猛,来势更猛,毒虫身子凌空,向上喷毒,骤不及防挨了一下,顿犯凶威,猛伸前爪,抱了毛团一同落下,踞伏在崖缝山石之上,钩尾翘起,反搭背上,用前面四条利爪抱着那只死鸡,利口开处,舞动口边双钳,先是呼呼发威,口喷毒烟,朝鸡身射去,隔不一会,前爪往外一分,刺的一声,鸡身齐中分裂,毒烟随同红信往血口中一卷,也未见怎吞吃,怪口张处喷起大片鸡毛,鸡身皮肉已被毒气化尽。
      二人见状正自骇异,毒虫将鸡血肉吸净,停了一会,二次爪牙乱动,又在作势欲起。
      文麟隐身偷觑,不知毒虫感应力强,爱徒已然闯祸,等到看出毒虫前额一对凶睛灿若明星、背上还有两行怪眼、头朝着自己这面发威神气,就许踪迹已露,耳听空中雕鸣甚急,也未细看,心正惊疑。毒虫已将离石而起,忽然据石不动,前半身竖起,朝空仰望。定睛一看,原来那雕又在空中盘飞,先走的雕也飞了回来,互相回翔,盘空怒啸,爪上也似抱着东西。毒虫目光注定两雕飞处,往来摇摆,口中呼呼发威,意似恨极,无奈两雕飞得极高,无可奈何,急得两排利爪连同周身皮鳞一齐颤动,窸窣乱响,宛如一片骤风疾雨之声,势更猛恶。又待一会,毒虫似因雕飞太高,无可奈何,刚把前身放下,又朝对峰发威怒视。
      二人耳听呼啸之声又起,内中一雕忽然自空飞降,这次不由正面下击,好似胸有成算,故意引逗,落处在崖前山径之上,离地只有两丈,相隔却在五丈以外。毒虫本是怒极,蓄势待发,性又凶暴,不等下落,身子一躬,两排利爪一起划动,一溜火星带着两行碧萤,箭一般朝前平射出去,哪知上了大当!那雕本是诱敌出巢,一见迎面窜到,两翼一侧,向上斜飞,正和毒虫一高一下相对错过。毒虫扑了个空,落地之后待要回窜,另一大雕忽由后面追来,离地四五丈,快要飞到毒虫前面,双爪突伸,一块尺许大的山石突然凌空下击。毒虫闪避不及,竟将尾钩打断,负痛情急,向空猛蹿起两三丈高下,雕飞甚高,自然扑空,那雕一味引逗,时高时低,毒虫竟被引远。
      文麟因觉孤峰危险,意欲乘机下峰逃避,又恐毒虫飞回,遇上必死,心头又在烦恶,头晕身软,疑是中毒,耳听两次呼啸之声,回顾无人,不知是否简冰如所发。正自进退两难、忽见前雕往夹缝中侧身下投,崖缝前窄中宽,最宽处也只丈许,那雕必须侧身而下,刚一投入,又听呼啸之声发自孤峰侧面,正对崖缝的怪石之上。那怪石高还不到两丈,本是峰顶危石,不知何年断塌,落向峰侧前面山径旁边,离那崖缝只两三丈远近,上丰下锐,小半截插入土中,其形如斧,无法上升,上面满生苍苔,石形甚奇,顶上好些石包,高低错落,大小不一。
      二人闻声注视,刚瞥见顶上现出一人,那雕已由崖缝中飞起,两翅羽毛凌乱,似被崖缝内山石擦伤,双爪抱着三尺多长、前大后细、形似海螺之物,飞到石上,轻轻放落,架在两个大石包当中便朝前飞去。石上那人也自现身,正是简冰如,先由身畔取出一物,投向螺口之内,回顾二人,低喝道:“周先生误中毒气,幸尚轻微,此时不及兼顾,可将这丸丹药,人口化咽,事完再见。沈煌照顾周老师,不许再淘气了。”说罢,扬手掷来一个小纸包,中包两粒青色丸药。
      文麟忙取一粒放在口内,把另一粒命沈煌服下。简冰如又在连连呼啸,声甚清越,跟着石包后又有一人探头,正是狄龙子,身穿一件短衣,上面都是口袋,袋全鼓起,背后还挂着一个长条布囊。简冰如把手一挥,龙子便将身伏倒,这才看出那海螺是个贝壳,大炮也似,嵌在两石缝中,头向毒虫去路。简冰如师徒同伏石后,手中各拿着几个鸡蛋,动作绝快,一会便自停当。一声长啸过处,遥望前面,二雕本是时东时西,在林野上空盘飞引逗,忽然联翩飞来,毒虫随在后面昂首追逐,不时向空蹿起一两丈高下,无奈雕甚狡猾,老是时高时低,互相引逗,不时抓起石块猛击,毒虫尾钩已断,连受打伤,先是口中狂喷毒烟,等到追回,只管喷毒发威,已成强弩之末,比初追时神情已现狼狈,口中毒烟也减去了好些,相隔七八丈,忽舍二雕,半跳半驰一路起落急窜过来。二雕似知毒虫受伤力竭,互相飞鸣追逐,抓起地上石块乱打。毒虫回头一追便自扬去,空自暴怒,无可奈何,连回追了几次并无用处,便不再追,一任二雕飞鸣追击,更不回顾,一味朝前猛窜,离石两三丈,忽然停住,踞地发威。
      二雕刚抓起地上石头凌空下击,毒虫忽然目注石上,身于一躬,似要朝那贝壳斜射上来,前半身刚一离地。简冰如突由石后起立,一扬手就是四五个鸡蛋,照准毒虫的身上连珠打下,手法又准又快,只听叭叭连声,右手打完又是左手,接连不断,月光之下,宛如一条相连的白练。龙子在旁,把背上口袋朝下,倒出鸡蛋,一连递将过去。冰如双手交替,打之不已,从未息手。师徒二人配合得严密异常,又稳又快,蛋到虫身,全都粉碎,先打得那毒虫满头满身都是蛋黄淋漓。说也奇怪,那么猛恶灵警的毒虫,竟被那么小而易碎的鸡蛋打得晕头转向,禁受不住,屡次想要冲起,俱被打退,直似一条水龙向毒虫浑身射击,通体打遍,先还见虫背怪眼闪闪放光,打到后来竟全闭上,前面双目也打瞎了——口
      沈煌见师父这高本领,喜得乱跳,方喊:“师父,还有一只眼睛,怎不打瞎?”狄龙子身上鸡蛋已全取出递过,人顺石后溜纵下去,简冰如鸡蛋也自发完,剩下十来个,双手握住,身于往侧一偏。这时二雕仍在空中盘飞不下,人一停手,毒虫立即呼的一声朝石上窜来,一头射到介壳之内,钻了进去。简冰如已早纵下,到地接连两纵便到前面大树之上,先将残余的七八个鸡蛋照准介壳之中便打,隐闻壳内容饵乱响,不住震撼,简冰如忽然扬手又是两点寒星直射进去,只听刺刺两声,似全打中在毒虫身上,壳内震动更烈,倏地腾起老高,离开石缝架处滚落下来,叭喳一声大震,把地皮砸了一个大坑。
      毒虫头尾颠倒,窜势太深,怪头嵌向壳的尾部,身于无法掉转,在里面拱动不休,腾起老高,满地乱滚,那条断尾不时伸出口外,乱颤乱摆,仿佛痛极。似这样约有顿饭光景,势子渐衰。简冰如早就纵落,龙子也赶上前去,并立旁观。最后介壳不再滚动,简冰如把手一挥,两雕争先飞下,抢了介壳抱起,往空飞去。
      文麟师徒早要下去相见,被冰如止住,事完之后方令龙子来唤,吩咐避开正面,由峰后树林中走出,去往前面林内等候。二人依言走往林内,冰如也随后走来见面,朝文麟脸上细看了一看,埋怨沈煌道:“你这娃儿,怎的大胆不听话?我因今夜事完便要起身赶回峨眉,前日为除这条毒虫,要费不少手脚,无暇传授多谈,你年纪尚小,未必能耐山居之苦,恰巧温泉峡附近,有一至友隐居,正好托他,代为传授,等过二三年,再往峨眉寻我,此人已不收徒,经我力说,方始允诺,原定事完同去,不料你胆大惹祸,差点送了周老师的性命,如非年幼无知,定加重责!”
      沈煌和文麟亲如父子,一听中毒,好生愁急,跪地哭求解救,问可有害。冰如唤起一说,原来先前呼啸,乃冰如所发。怪虫名叫勾蜈,乃道书上西南十四毒虫之一,性最凶毒,在脱壳以前毒气更重,必须在脱壳之后一周时内除它。此虫最畏卵汁,中上腐烂,先前两雕乃温泉峡隐居的至友多年驯养,性猛通灵,今晚特意借来相助。毒虫也颇通灵机警,感应之力极强,嗅觉最灵,如不用石打它,空中两雕正在引逗,就被发现也不会追来,沈煌一打,被它嗅出人在对面,又当初醒出壳。凶睛尚未全张之际,被那一石打痛,越发激怒,如非二雕冒险夹攻,文麟师徒二人全要中毒难救。先投贝壳之物乃是自炼的灵药,奇毒无比,粘性更强,毒虫先被二雕所伤,又受卵黄克制,背上凶睛全瞎,周身痛痒,急于窜回壳内,欲借壳防身,探头向外喷毒,不料被那毒药粘住,无法掉头,又打了它两毒箭,以毒攻毒,几下夹攻自禁不住,再隔一日夜,全身化为绿水,永绝后患。所喷毒气虽毒,体质最轻,已随风吹散,否则,不知要害多少生灵。文麟在斜对面孤峰之上,本可不致受害,因那勾蜈感觉最灵,知有敌人,张口便将毒气喷将出去。沈煌立处较低,前面山石又正挡住,幸免受苦,再被二雕两翼风力一扇,将毒气吹散。文麟仍沾了一点,如非冰如灵丹神效,早晚仍难活命,就这样还须病卧三月始能复原,最好择一高山清静之地静养些日,痊愈之后,不特余毒尽去,因仗灵丹之力,从此却病延年,任何毒岚恶瘴、流行瘟疫俱都无害。随间沈煌:“我已代你寻到一个师父,免得随我山中受苦,你意如何?”
      沈煌自与冰如初见,便觉出他有好些异处,当夜又见他这高本领,越发向慕,依恋不舍,先听代为引进到别人门下,方自失望,闻言忽然福至心灵,忙跪求道:“我只愿拜在简老师门下,山居清苦我并不怕,只求老师将我带去,感恩不尽。”冰如笑道:
      “我奉师命,还有好些事要办,虽然常来常往,你一个人住在我那茅篷之内,猿啼虎啸,异声四起,转眼大雪封山。你一个未成年的幼童,平日娇生惯养,风雪寒山怎能禁受?
      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沈煌见冰如说时,文麟和狄龙子各在一旁暗使眼色,会意跪求道:“弟子决不后悔,只要师父肯带我去。任何危险艰难,死都不怕。”冰如把脸色一沉道:“胡说!你母守节抚孤,对你万分期望,如何忘了临深履薄之戒,随便就说死字?”
      沈煌闻言,猛想起母亲最爱自己,孤身在家,一别至少三四年,岂不悬念?不禁为难起来。冰如见他急得眼花乱转,笑问:“你是嫌我说你么?有话好说,起来!”沈煌应声起立,凄然答道:“师父说得正对。家母因为周老师医道极好,说弟子六阴脉象,中伏鬼脉,恐难长大,非练武不可,日夜为此愁急。难得遇到师父那大本领,是位异人奇士,立志追随,学习内功,来时已和家母说好,只顾同行,忘了家母一人在家倚阎凝望,被师父提醒,觉着去留两难,所以愁急。”
      冰如惊道:“前日见你根骨甚好,人又灵秀,明是我道中人,为此才想造就。匆匆不及细查,你竟是六阴鬼脉么?”随把沈煌手腕拉住,细一诊脉,又把周身骨头按摩一遍,惊喜道:“周老师医道果是高明,六阴脉象本是善征,至多体弱多病而已,似你这样暗藏鬼脉的极难查看。这类脉象虽主短寿,但是人必灵慧,内蕴真力,元气也极坚凝,只要求到名师,得了内家真传,不仅免去短命,并可得享高寿。周老师所说一点不差,只没看出三年之内不将内功练好,二十岁这一关就过不去了。”
      文麟闻言大惊失色,忙向冰如长揖求救,说:“乃母青年守节,只此一子,相依为命。务望先生恩怜,将其带去。”冰如答道:“本来我因他从小娇惯,欲令在此从师,暂拜在我老友门下,等将根基扎好再往峨眉寻我。既是这等脉象,说不得只好日内将他带走,只是小娃儿家怕受不得那苦楚。龙子生长贫家,又是天生异禀,体力健强,最耐劳苦,如同在我的门下,师兄弟二人一同习武练功,岂不甚好?偏生此子性太刚烈,美中不足,虽然心许收他为徒,好些都不投缘。不料昨日忽遇我好友黄肿道人将其看中,和我商量,将他带往岷山随他修炼。此子本是浑金璞玉、不羁之马,我平生谨慎温和,正愁他本质虽好,只恐野性难驯,致犯师规,他又意志坚诚,苦求不舍,收他为徒原出勉强,得此名师垂青,自然求之不得。他还不愿,后来试出黄肿道人本领比我更高,又赐他母亲一粒灵丹,治好老病,这才信服谢罪允诺。明日我代他把乃母用度安排好便顺路带走,并不在我一起,又不能令沈煌带一佣人前去,还有他母亲是否放心也须问明。”
      文麟因觉服药之后心中烦恶已解,头也不再昏晕,以为无事,接口答道:“小弟与他父母又是至亲又是至交,我又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利禄功名之念素来淡薄,沈煌去后,寄居沈家也有未便。峨眉名山胜地,向往已久,简老师命我在山中觅地静养,意欲同去,与他作伴,就便养病游山,还可使他不废文事,不知可否?”冰如笑道:“周兄性情中人,能够同去,再好没有。你那病体虽要静养三月,除开头十来天余毒发作,因受药力克制,周身酸痛,必须静卧,以后和好人差不许多,好在初往峨眉,一个月内我并不出山去,我再为此事多留二日,请周兄告他母亲,必须随我回山才能保命,就这两天工夫,快为他制办行装吧。”
      文麟看出冰如异人,前日本有拜师之念,因冰如说双方无缘,只允指点内功入门口诀,令其自习,不允许拜师,及听许其同往,心想便冰如不肯传授,由爱徒转教,也可学他几成,忙答:“遵命。”随请冰如连龙子同去沈家消夜。冰如笑答:“此时离天亮还早,深夜登门,主人又是一个青年节妇,好些不便,我也还有事,须去访那老友,便龙子也无须去。请告主人,令代沈煌速备行装,起身时当往一面,此时无须。”文麟师徒还想把龙子请去,冰如仍是不允,只得罢了。别时又告文麟:“此时毒已入骨,全仗那丸灵药暂时止痛,不久仍要发作,由第三日起周身酸痛,越往后越厉害。本非经过多日不能免苦,此行多走水路,同船医治,要少好些痛苦,放心好了。”
      文麟自是感谢,到了前面路口,两下分别走出不远,忽听雕鸣。文麟、沈煌抬头一看,先前两只金眼大黑雕,自从除去毒虫以后便自飞走,忽又盘空飞来,到了冰如头上连啸了几声,一东一西冲空飞去。冰如忽然改道,走往石边崖坡之后,其行甚速,转眼无踪。随见龙子跑来,见面便拉着沈煌的手笑道:“你以后是我师弟了,这个再好没有。
      可惜这三年内还不能常在一起,且等将来再寻你吧。”沈煌见他神态天真,笑问:“简老师呢?”龙子笑答:“师父被人请去,他所说老友是个和尚,也要前往相见,到了前面,简老师听见雕呜,说我已不能同去。肚皮有点饿,回家恐怕把娘吵醒,知道沈少爷,不,沈师弟富贵人家,吃得好,想去吃点好的就赶来了。”文麟、沈煌见他言动率真,毫不掩饰,俱都投缘,先前又有相助之德,同声笑答:“我们出来时,本预备下好些酒食,想把简老师和你请去,不料未允。正在失望,来得甚好。我们也有一点饿,快请走吧。”龙子随拉着沈煌的手,满口“师弟”,亲热非常。文麟看出他豪爽天真,口快心直,貌相虽丑,但极英武,又听说拜一异人为师,有意代沈煌结纳,一到家便命下人把先前准备款待冰如的宵夜酒筵开将出来。
      龙子自幼家中寒苦,性喜酒肉,又有兼人之量,乃母爱子,虽偶然弄些酒食与他,龙子素孝,知道自己吃得多,母亲节俭多日还不够自己饱食一顿,于心不忍,只得强行忍饿,勒紧肚皮,却从来不肯因为自己饥饿而多吃。每当年时令节,村人打牙祭,便代人家做事,想吃一顿好的。村人虽然嫌他量大,吃完还要讨些回去,平日性情又暴,如非乃母管得严,不知要和人打多少次架,先还不愿用他,后来因他身强力大,肯卖力气,只有大酒大肉能使其饱餐,一个人能抵十几个人的用处,带回家的又均奉母,渐都感动,每打牙祭时,前两天便将他找去。龙子嘴馋,明知吃人一顿要做好几天事,但因家贫,自己年幼,无力奉母,全靠每月朔望以劳力换点酒肉回去孝敬母亲,口虽不说,心却不快,因此除了年终朔望,谁也请他不动,只一家姓秦的老农夫,人多地少,仅够度日,人却忠厚善良,当乃母怀孕受屈时曾加照护,主持公道。龙子常听乃母说起,心中感激,但除吃两顿粗茶饭外,毫无所得,每一想到有钱人家肥鸡大肉尽量痛饮,称心快意毫不为难,母亲和自己终岁劳苦难得温饱,便自伤心气愤,尚望将来能使母亲衣食优裕,一切称心,要什么有什么,也不在做人一场。当日夜饭不曾吃饱,又忙了多半天,有些腹饥,母子二人平日常受沈家周济,想起便感激,不料日前一场架,和沈煌打成师兄弟,次日还得了好些钱,越发高兴,主人又是这样优待,满桌子的好菜,倒有一多半不曾见过,心中越喜,忍不住红脸笑道,“师弟,这多的菜,能给我两样带回去么?”
      文麟久闻他求食奉母之事,接口笑答:“你是想给你娘带去么?你只管尽量先吃,另叫厨房明早与你家送些菜去。你师弟方才和我说,狄师兄家道寒贫,你娘也是孤身守节,意欲禀明他母亲,将你娘接来同住,免你不在家她受人气,或少用度,有了疾病无人照管,你也在外担心。你师弟母子都是好心,经我和你师弟一说,定必应允。由此你二人和亲兄弟一样,两位老人也情如姊妹,彼此都有陪伴,岂不是好?”
      龙子闻言,纵身离席,纳头便拜。文麟将他强行拉起。龙子悲喜交集,回手一把将沈煌抱住,两行急泪已随着满脸笑容流将下来,睁着一双精光四射的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文麟知其天性至孝,因家寒苦受人轻视,好容易拜一异人为师,一旦离母远行,自然放心不下,忽然遇到两个好心人,给他极大的温情,谅分论交之外,并代养母,免其后顾之忧,一时情感冲动过甚,因而感激涕零,说不上话来,师徒两人再三劝勉,请其吃完再说。
      龙子呆了一呆,慨然说道:“世上有你们这样好人,娘说的话一点不差,本来拜师之后,想起我娘无人照管,娘又再三逼我,说我脾气不好,文不文武不武,只好苦一辈子,幸而遇见这样好的师父,此去至少也可学成一个好人,如若不去,她便寻死。我急得没法,和简老师说,蒙他答应安排我娘用度,但我见他身边银钱不多,连那日鸡蛋钱还是师弟给的,如都给娘留下,他用什么呢?只有师弟的娘常送钱与我母子。娘常说受恩太多,人要自重,但分得已,不可求人。想来想去,娘一人在家还是不免受苦,娘身体弱,只能与人做点针线,纺麻织布,换点钱刚够她吃碗苦饭,稍有病痛就没吃的。师父那点散碎银子,休说不够娘三年之用,也不忍心接受,正打不起主意,没想到师弟这个活菩萨,待我娘如此好法。以前娘说沈家夫人善心厚道,事又轻松,只盼能到沈家做个老妈子,就可不愁衣食,却还有好些顾虑,一想起就伤心。做梦也想不到,以前想做下人都无法近身,如今会把她接来当姊妹相待。方才见这许多好吃的,想与沈师弟讨两碗给娘吃,不好意思出口,又恐回去娘要骂我。以后变成天天都吃好的,怎不叫我喜欢感激呢!”
      文麟因要款待简冰如,消夜酒菜设在中厅之内,见龙子早就喊饿,酒菜端上,始而举杯沉吟,带愧讨菜奉母,后来慷慨陈情,音调激昂,顾盼威武,声若洪钟,至情至性溢于眉宇,方自感动,忽听屏后女子说话,似是女主人的口音,心方一动,随见使女芸香走来,对沈煌道:“夫人令少爷禀告老师,说明日一早便派人去把狄家大娘连狄少爷一齐接来我家居住,全照老师话办。夫人正在里面找衣服,想与狄大娘送去呢。”
      龙子先前闻言虽然喜出望外,等到二次入座说完前言,忽想起女人家都小气,师弟虽是一番好心,知道他娘愿不愿意?双方贫富又大悬殊。自己和人打架,便为那班混账人见我家穷,常把我娘呼来喝去,欺人太甚之故,人都一样,哪会他家的人都是这等好法?及听芸香传话,朝着文麟、沈煌笑了一笑,便不再开口,举起杯筷,埋头大吃。文麟见他吃得极快,满脸均是感奋之容,知己深印心头,故不再形之口舌,暗中称奇。
      师徒二人均吃不多,见龙子手口并用,一路风卷残云,淑华待客素优,又因敬重文麟,知他爱护爱子无微不至,对那异人如此重视决非无故,厄厨又极精美,所备消夜肴点甚多,竟被龙子吃去十之八九,这还是想起乃母平日嘱咐,到外人家吃东西不许不留余地,使人笑话,否则全被吃光。
      刚一吃完,沈煌见有大盘包子未动,笑问:“这包子是核桃、黑芝麻和各样蜜饯、瓜条捣碎成泥,再用鸡油和糖酿拌成的甜馅,你怎不吃了?”龙子笑答:“师弟,我受你家好处大多,也不说感激的话了。我想娘知今夜除那毒虫,也许不放心,就是睡着,我一回家也必惊醒。今夜我娘因谈起我出门之事,不大放心,心中愁烦,必不舍得我走,饭未吃好。她老人家近年多病,东西吃不多,偏容易饿。这时回家,没地方弄吃的去,我只好老着脸皮,把这一盘包子带走,回去孝敬我娘,给娘作为充饥之物了。”
      沈煌见他说完要走,忙命下人往厨房内取肴点,又命芸香到里面去看还有什么糖果,一齐取来,与狄少爷送回家去。一会,芸香拿~个小筐、一包衣服、一包糖果走来,说是夫人送与狄大娘母子,请其更换,明日午前命人往接。沈煌正命下人代送,龙子力言“无须”。沈煌见文麟示意阻止,便不再相强,听其带走。龙子归心似箭,匆匆辞别,说是明日禀告简老师再来,便自走去。
      文麟因夜已深,不便请淑华相见,便命沈煌入内禀告。母子二人谈了一会,天已大明。淑华听说爱子脉象,具有异征,说好,不特体力强健,并享高寿,说不好时,连三十岁都活不满便要短命,幸拜异人为师,既免夭亡,还可学成一身惊人本领,暗忖:
      “丈夫在日,对于功名之念本就淡薄,家中又有田产,自己守节抚孤,但能接续香烟,于愿已足。”再想到文麟这等热诚苦心,大为感动,因恐爱子念母,心中感伤,却不露出,一面勉励沈煌:“今到峨眉从师习武固关重要,本来学业也不可以偏废,尤其周老师对你如此恩厚,必须谨记心头,遇机图报。娘在家中虽觉孤单,好在衣食无忧,又将龙子之母接来同居。闻她为人贤慧能干,有此闺中良友,双方均不愁寂寞,只管放心,不必挂念。”
      沈煌见母亲说时虽然面带笑容,但是双目红润,泪光欲流,想起自己去后,母亲倚阎念切必多伤感,心中万分依恋,无奈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万一短寿早死,母亲晚年何人侍奉,惟恐引起伤心,事情又在必行,只得忍着悲怀,强打欢笑,又陪坐谈了一会。
      母子二人俱是一夜未睡,便同安卧,睡到过午才得惊醒。
      淑华想起昨夜命人今早往接狄家母子,此时当已早来,如何起身这晚?双方贫富悬殊,恐其多心,忙令下人寻问,才知龙子午前来过一次,说是简老师闻说淑华迎接他娘来此同居之事,大为欣慰,狄大狼吃龙子一说,更是喜出望外,感激涕零,因恐淑华母子昨夜不曾睡好,推说盛情拜领,但还有些琐事未了,想等午后再行迁来沈家居住,无须命人往迎。本命龙子傍午时送信,就便探询淑华母子何时起身,龙子心实,却把乃母之意告知文麟,现时人尚未来。
      淑华久闻狄大娘贤孝之名,觉她聪明细心,以后同居,定得好处,也颇高兴,正要命人往接,文麟忽然求见,说是只听简老师一句话,立时便要起身,以后不知何时相见,欲和主母商量置办行装和沈煌行后家事如何安排,淑华对于文麟感激异常,本定行前相见,当面拜谢,闻言立命下人备酒,夜来与先生饯行,并谢照护爱子之德,一面请往厅堂,先见一面,共商行事,沈煌闻言,不等下人往请,先就赶去。
      淑华感叹了一阵,略微梳洗,走往中厅,文麟早已坐候。宾主相见,淑华首先下拜,未等开口,两行清泪已夺眶而出。文麟避席还礼,淑华忙命沈煌拉住老师,文麟已同拜倒,只得罢了。文麟正容问道:“煌儿脉有异征,非习内家武功不能转危为安。难得有此奇缘遇合,乃是大喜之事,表姊如何难过起来?山中居住虽然不似家居舒适,但有小弟同往,尚可照料,无须忧虑,请表姊放心。光阴易过,至多两三年的分别而已。”
      淑华慨然答道:“煌儿有老师照料,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处?只是表弟你待他恩德,深如山海,我母子无以为报,也无法言谢;愚姊中心藏之已非朝夕。未亡人今生自难报答,惟有期居来世。这类空话本来不想出口,不过表弟也只弟兄二人,文龙表兄只得一子,现居南中,久无音讯。表弟自随宦入川以来,孤身一人寄寓寒舍,不知何故无意功名,至今未有室家?现为煌儿,同往峨眉从师,不知又要耽搁几年?言念及此,万分愧对。我知盛情难于推谢,不便多言。等到峨眉归来,或是煌儿在此一两年中练成内功脱离危境,仍望先往谋取功名,自己前途要紧,以期成家立业,上慰姑父母在天之灵,使未亡人也减少一点罪过,放下平时心事,便更感谢不尽了。”
      文麟闻言,先是面上一红,略一寻思,强笑答道:“多谢表姊盛意,小弟对于世情早已看空,只和煌儿好似前生缘分。他对我固是依恋,我更放他不下。难得奇缘遇合,拜此异人为师,免我一桩心事,并还可以随同学习内功,以备将来山中隐居,抵御盗贼猛兽等危害,实是一举两得之事。至于功名室家之想,早已忘怀,小弟自有计算,盛情惟有心领。我志已决,还望表姊勿以为念,且商量煌儿行装和小弟去后家中之事如何安排吧。”淑华默然未答。
      文麟见她眉宇间隐含幽怨,意似不满,心中一酸,强笑道:“人各有志,小弟本有出世之想,只为煌儿从小看大,双方又是至戚至友,表姊门庭单薄,只此一子,偏是六阴鬼脉,故不忍舍之而去。幸而吉人天相,有此遇合,不。出三年便是文武全才,不在表姊青年守节一番苦志,小弟也得慰初衷,以后不论南归或就青城、峨眉名山小隐,均可放心。只等煌儿峨眉之行有了成就,便即告辞,从此天各一方,难再相见。会短离长,还望表姊宽怀自玉,不再谈小弟之事吧。”
      淑华与文麟幼时常在一起,知他外表温文,内实刚强,天性固执,决劝不转,再如多言,必当自己误解他的心意,心更悲愤,甚或不辞而别,等到爱子学成便即孤身远引都不一定,想起他这多年来的苦心孤诣,无以为报,如何反增他的悲苦?偏生寡居避嫌,虽非私见,双方问答又都文言,终恐被人听出语病,没奈何凄然答道:“表弟,你误解了。伤心人别有怀抱,实难落于言诠。光阴易过,白发如新,未亡人生来薄命,自难言报,此心耿耿,实矢天日。煌儿此行全仗老师爱护提携。双方至亲,益以深交,我也无话可说,把方才宽怀自玉之言转赠表弟而已。今晚备有薄酒粗肴,奉陪小饮,以志别思如何?”
      文麟闻言,立时喜动颜色,笑答:“表姊这等说法,小弟尚复何憾?再谈徒乱人意。
      煌儿山居不比游行城市,寻常一针一线之微均须置备。昨夜再四盘算,开有一张清单,还恐遗漏。表姊细心,请看一遍如何?”淑华接过一看,见文麟单上开得十分详细,由四季衣物起,甚至日用微细之物,无不齐备,直无一件遗漏,端的用心良苦,好生伤感,连声称谢。文麟见她目视自己,隐含感激之容,彼此相对无言,不便多说,坐时已久,只得辞出。
      跟着狄氏母子一同来见,淑华亲身迎出,因听龙子说简老师已定明夜起程,因有事他往,明夜才回,到即起身;对于淑华甚是称赞,只是无暇相见,并说文麟今夜余毒复发,难免痛苦,但不妨事,熬到明日黄昏,简老师一来,上船之后便可安卧,令龙子转告淑华,把船备好,明日黄昏以前,连人带行李一齐运往船上,静候人来起身。
      淑华本意明日请文麟往候冰如,请来赴宴面致谢意,闻言知道异人性情古怪,只得罢了,因闻文麟夜来还要发痛,心甚悬念,老早便命开筵,将龙子之言转告,请其保重,席间留意文麟神色,见无病容,心才略放。哪知文麟还未吃到一半,余毒已发,仗着事前服有灵丹,开头还能忍耐,又恐露出痛苦之容,淑华必要劝令回房安卧,于是强行忍耐。
      到了东山月上,淑华见他借着饮酒故意延挨,先作不解,任其浅斟低酌,只和狄大娘互谈身世,偶然也和文麟问答几句,后见文麟吃酒过量,面红如火,一双俊眼满布血丝,语声异常,仿佛忍痛之状,猛想起异人之言,心中一惊,方才劝说,请其少吃点饭,早回书房安卧。文麟痛苦越甚,周身酸麻胀痛,本在强忍,后来实禁不住,又多吃了几杯,将身上余毒全数引发,忽然奇痛攻心,眼前发黑,知道不妙,方推酒醉要先告辞。
      淑华知他心意,听出语声抖颤,心如刀割,只是无法慰问,强忍悲怀,说:“表弟中毒由煌儿而起,我已万分不安,再如不自保重,岂不使未亡人越发愧对?我知余毒已发,身是寡居,明日又无法亲送,务望宽怀自珍,使煌儿永托护庇,感谢不尽。”
      文麟见淑华目蕴泪珠,语有深意,关切之情自然流露,心甚感慰,本还想再留片刻,席终再走,无奈身上酸痛越甚,头晕眼花,万分难耐,又见龙子和沈煌奉命来扶,只得强行挣扎,苦笑答道:“我得异人灵丹解救,本已脱离危境,余毒复发原在意中,暂时酸痛无足为虑,明日上船,不知能否当面辞别?我去以后,望与狄大娘一同保重,如有什事,可命下人赶往峨眉告知,定必连夜赶回……”话未说完,忽又一阵奇痛,当时头晕眼花,冷汗交流,身子一晃,便自昏倒。幸得龙子、沈煌抢先扶住,未曾跌倒地上,神志已快昏迷。
      淑华优心如割,方要喊人,龙子已和沈煌把文麟半扶半抱行前走去,淑华和狄大娘全慌了手脚,一同赶去,将人扶向床上。淑华见文麟面如土色,周身乱抖,忍不住走近床前,伸手一摸,头脸冰冷,双目紧闭。知其痛苦太甚,回顾狄大娘,正忙着取水,除两小弟兄外,只芸香一人在侧,忙喊:“芸香快到上房去取醒酒药来!”大娘已把温热水端过,并绞了一把热手中。淑华随手接过,先用手中把文麟面上的汗擦干,想等药来灌服,忽听文麟昏迷中喊了一声“表姊”,心方一酸,猛想起身是寡居,虽然彼此心迹无亏,终有嫌疑,没奈何叹了口气,凄然叹道:“煌儿,你取醒酒丸来,快与先生服下。”
      沈煌和文麟亲如父子,见他如此惨痛,早急得热泪交流,闻言应诺,芸香药也取到。
      沈煌将药接过,刚灌下去,忽见老仆张福赶进,说:“适才有一小和尚拿了一丸丹药,说:‘奉师父之命,知道周老师今夜毒发病重,事前再如饮酒,痛苦更甚,为此送他一丸丹药,服后即可止痛。只是元气受伤,暂时虽难复原,明日舟中却可减去许多痛苦。’问他庙在何处,师父何人,也未回答,放下药丸便自走去。”
      淑华虽不知对方来历,因见文麟自从喊了一声“表姊”,病势越重,气如游丝,忙命沈煌接过。到手一看,那丹药色如青莲,清香扑鼻,知有灵效,连忙塞向文麟口内,亲自取水灌下,哀声说道:“先夫早亡,周老师本是至亲至友,这几年来,蒙他尽心照应,教化煌儿,才得支持这份门户,就是此次中毒,也由煌儿而起。我已无法报恩,如有差池,岂非终身之恨?”说时泪随声下。正在伤心,忽听文麟又低唤了一声“表姊”。
      淑华走过一看,面色已然好转,身上抖颤渐止,心中一喜,惟恐文麟初醒,神志不清,口没遮拦,只得嘱咐沈煌移卧书房,静心照看。狄大娘说:“小相公怕服侍不来老师,不如由龙子在此服侍的好。”淑华力言:“煌儿如无周老师,哪有今日?就不会也应尽心。”执意不肯,最后才把两小弟兄一同安置书房,服侍先生。
      淑华、大娘才行走出,刚一出门,忽听文麟昏睡中喊了一声“玉姊”,跟着叹息了一声,底下便说起吃语,听不甚真。玉乃淑华乳名,二人幼时常在一起游玩,文麟每呼淑华“玉姊”。淑华见他形诸梦寐,知其痛苦已深,心中好生难过,为防被人闻知生出嫌疑,空自忧急无可奈何,回到房中一夜无眠,恐文麟梦中吐露心事,以后不便再见,天明后正要命人往探,爱子沈煌忽然跑进。淑华见他面带喜容,才放了心,忙问:“老师病体如何?”沈煌答说:“服药之后说了几句梦话,不久清醒,只知酒醉毒发,人便昏倒失了知觉,别的全不知道。”淑华知文麟机警谨慎,用情虽深,却能以礼自防,此是托词,心中伤感,随问沈煌:“老师尚未复原,为何不在书房守候?”沈煌答说:
      “老师因儿动身在即,知娘爱儿,特令人内,和娘多谈些时,井问有无话说。”淑华闻知龙子清早便被简冰如唤去,文麟孤身一人卧病书房之内,心甚悬念,本令沈煌仍回书房陪奉老师,沈煌因母子就要分别,孺慕情殷,依恋不舍,先见母亲不住流泪,意甚伤感,当是惜别所致,再三劝解仍是无用,后来看出尚有隐情,再三盘问,淑华自不肯明言少年经过。沈煌见娘不说,由此便留了意,这且不提。
      时光易过,晃眼便是下午。沈家富有,又经文麟细心调度,行装用具事前开有清单,早命下人置办停当。龙子由早起出门一直未回。眼看天近黄昏,尚无音讯,淑华母子方以为异人事未办完,还要改期,龙子忽然飞跑进来,说:“奉简老师之命,请煌弟同周老师这就上船。”淑华微一寻思,便拉了狄大娘同往书房走去,因事前未曾命人送信,走到门外,闻得文麟呻吟之声。沈煌、龙子已先赶往送信,文麟呻吟立止。入内一看,就这一夜之间,人已面如黄蜡,形容消瘦,望着淑华,满脸感激之容。淑华见状,忍不住一阵心酸,强忍痛泪说道:“表弟病体未愈,本不宜于劳动,无如所中奇毒非与简老师一起不能痊愈,而表弟心坚金石、固执性情我所深知。未亡人身是寡居,无法慰问,仔细盘算,只得任凭表弟带了煌儿一同上路。你我骨肉患难之交,又是至亲,深情大德,终身铭感,所望日常保重,等煌儿内功学成,不负表弟对他厚期,早日谋于功名,莫为煌儿误了前途,使未亡人母子终身抱恨,便心安了。”
      文麟闻言,面带喜容答道:“表姊盛意关垂,小弟永世不忘。煌儿有我一路,决不妨事。所望随时保重,勿以远人为念。方才简老师命龙子来命起身,行李早已发到船上,如对煌儿无什话说,我就要告辞了。”文麟昨夜原是和衣而卧,说完便要起身。淑华忙劝道:“表弟病中体弱,还是命人抬去罢。”文麟笑答:“此时酸痛己止,仅人有些疲倦。此去江边不远,况有龙子下人同行,足可无碍。”淑华不听,仍劝道,“表弟素日听我的话,何必非要步行,使人心中不安呢?”文麟见淑华面带愁急,不忍拂意,笑答:
      “小弟原想借着煌儿此行,日后相机求简老师代为引进到别位异人门下,如其稍微受苦便觉难耐,恐简老师笑我文弱。本意步行前往,表姊既是这等关切,小弟遵命就是。”
      淑华已命人去雇轿马,狄大娘少不得也向文麟慰问了几句。双方都有着满腹心情,一时无法出口,一会,轿马雇好,两小弟兄便上前扶了文麟下床,然后一同起身上轿,淑华和狄大娘一直送到门外,互相叮咛,忍泪而别。
      龙子另有去处,送到船上,简冰如尚未到来,候了一会不见回转。龙子因天明前便须赶往温泉峡拜师,又恋着母亲,急于赶回,便自走去。沈煌和龙子十分投缘,别时再三嘱咐,请其寻到简师仍回船来,等到开船再行分别。龙子也舍不得沈煌,说好回时就便再来话别,不料一去不回。
      师徒二人坐在船上,候到吃完晚饭,简冰如人还未到,文麟连日看出淑华心情,大为欣慰,因知此生无缘重聚,世念已灰,顿起求道之想,欲求简冰如将来代为引进,为示诚敬,忍受痛苦,舟中坐候,不肯就卧,沈煌更不必说。到了子夜,文麟知沈煌连日不曾睡好,恐其劳倦,劝令稍睡,等简师到来再行唤醒。沈煌不肯,力说:“第一天拜师不应失礼,便等天亮也无妨碍。倒是老师病体未痊,理应安卧。天已深夜,便简老师也无见怪之理。”
      当师徒二人互相劝说之时,忽听江岸上有人行动,向窗探头,往外一看,月明如昼,一片清光,江流千里,滩声浩浩,岸上沙明如雪,林木萧森,枝叶扶疏,清荫在地,本是静荡荡的,夜景幽绝,泊舟左近,只有四五户人家和一座小庙,相隔约在十余丈远近,忽由对面松林中走出两人。沈煌毕竟年幼,因在船中久候心焦,急于拜师,以为静夜无人,必是简冰如寻来,才见人影,还未看真,便连喊了两声“简老师”。文麟起初也当冰如寻来,及见当头一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壮汉,腰间挂有兵器,心中一动,忙嘱沈煌住口,看清再说。话未说完,第二人相继走出,是个中年道士,背插单剑,行动极快,看那来意,似往小庙走去,因听沈煌一喊,忽然改朝船上走来。
      文麟师徒因这两人不曾见过,起初也料是冰如的朋友,及至走近,刚看出那壮汉貌相凶恶,道人的服装神情也颇觉诧异,忽听壮汉对道人道:“吕法师,你说这娃儿声音与寻常不同,是个好资质,莫非这远的路,还带一个累赘走么?”道人笑答:“你哪知道?这娃儿声洪而清,带有刚劲之声,听他急喊老师,十九练过武功,带在路上,怎会是个累赘呢?”
      沈煌闻言还未在意,文麟已听出来意不善,心中一惊,来人已纵身一跃到了船上。
      沈煌年幼无知,又未辨明对方语意,见那停舟之处,离岸约有两丈以上,跳板已撤,来人江边纵身一跃便到船上,连点声音俱无,少年好奇,只觉对方本领惊人,心中欲羡,又误认是简冰如的朋友,毫不寻思,匆匆往船头上跑去,见面不等对方开口,笑道:
      “二位尊客,可是来寻家师的么?”
      来人原是川江巨盗、巡江夜叉卜天龙和青衣江长松观主、恶道赛纯阳吕凌风。因在嘉陵江上劫一行舟,舟中是个清官遗属,母女三人扶枢回籍,被卜天龙看中二女貌美,意欲把人掳走,遭一侠士将恶盗打败,带去的党羽六人全被杀死。卜天龙总算见机,仗着精通水性,乘隙入江逃走,问出侠士名叫许元通,乃东川三侠之一,另二人一名李元化,一名吴元智,曾拜异人为师,剑术武功无不惊人,知非敌手,想起三侠威名,只有恶盗吕凌风的师兄铁行脚姚昌能敌,连夜赶往青衣江长松观求援,不料人已他往。后来访出铁行脚前四年为了一事灰心,已然洗手,独个儿隐居川东小三峡中温泉峡小庙之内,心疑恶道也在当地,展转寻来。到时天已入夜,因知铁行脚性情古怪,以前虽是绿林中人,颇喜劫富济贫,自归佛门便吃长斋,平生未犯淫过;惟恐庙中清苦,想在镇上吃饱再往求助。事有凑巧,还未吃完,恶道吕凌风忽由门外走过,双方不期而遇,自是心喜,连忙赶出唤住,同回镇店痛饮。原来恶道和铁行脚当初虽同师兄弟,但是彼此性情行为多不相同,尤其铁行脚改归佛门以后换了法名,隐居当地小庙闭户清修,除了吕凌风尚念同胞之谊,许其上门而外,谁都不见。吕凌风新近也和卜天龙一样,为东川三侠中的李元化所败,身受重伤,调养三月未得痊愈,立誓报仇,来向铁行脚求助,到时天晚,欲往镇上买醉,吃饱再去。说完前事,互一商量,因铁行脚性情古怪,不通商量,就此前往,未必能够见到,卜天龙事由采花而起,更是无望。后来商定在附近店中住下,到了深夜,乘其诵经夜课未完之时,冷不防越墙而入,先把人见到再说;如若固执不允,索性赶往秦岭,寻一前辈异人出山相助。候到子夜,一同起身,正由庙旁松林绕出,忽见江边小船上幼童高呼。
      恶道吕凌风听出语声清洪,跟踪寻来,这时一见沈煌貌相英秀,二目有神,越发中意,接口笑道:“我不是你师父朋友,见你灵秀可爱,如肯拜我为师,福缘不小,准比你那师父强得多。你如心愿,当时就随我走……”话未说完,沈煌看出恶道一张麻脸,目射凶光,口角时带狞笑,同来壮汉额横着一条二指宽的刀痕,一脸横肉,貌更丑恶,由不得心生烦厌,闻言怒道:“你是哪庙的道士,我又不认得你。深更半夜到我船上,既非我师父的朋友,趁早快走,免遭无趣。你也配收我做徒弟么?”说时,文鳞也自扶病走出,看出来人不是善良之辈,惟恐沈煌将他激怒,方要拦阻,话已出口。恶道闻言并不动怒,狞笑道:“你这娃儿怎不识抬举,想找苦吃么?”文麟听出语气不妙,连忙接口劝道:“这位法师,何必和他娃儿家一般见识?他母孀居,只此一子,万无出家之理。请法师不必介意,往舟中小坐奉茶如何?”恶道还未答话,卜天龙突把凶眼一瞪,喝道:“你这穷酸,是他什么人,要你管这闲账!”文麟本意这两人神情凶恶,气势汹汹,就唤起船家,也决打他不过,打算用缓兵之计将其延入舟中,简冰如少时赶回,自能将其打发,否则候到天明,暗命船家去唤慧圆老尼送信求援,免吃他的眼前亏,不料对方这等凶横无理,又见沈煌气得两眼怒瞪,赶紧拳头,似要发作,对方又带有凶器,万分紧急之下,慌不迭先把沈煌拉住,不令开口,故意说道:“侄儿平日所读何书,忘却临深履薄之诚么?”沈煌见老师连急带气,手都颤抖,忽然想起这两恶人带有刀剑,十九打他不过,何况还要保护周老师,只得强忍气愤,故意笑道:“你看这两人多怪!
      素昧平生,无故要收我做徒弟,岂非笑话?我不理他了。”说完,转身便要往舱里走去。
      这时卜天龙本要逞强发作,被恶道吕凌风止住,同时远远天空中忽现出两点黑影,疾如流星过渡,正凌空背月而来。卜、吕二人因黑影来自背后一面,不曾发现,文麟师徒全都看见,心疑前后所见两大黑雕。沈煌知道两雕深通灵性,能辨善恶,又是简老师好友所养,昨听狄龙子说二雕爪如坚钢,飞行神速,铁羽凌空,突然下击,休说常人,多好武功的也未必是它对手,心中惊喜,正要指点,黑影已快飞近。文麟认出果是二雕,料有原因,恐沈煌无知,被敌惊觉,忙使眼色止住,不令开口,沈煌话也说完。刚一转身,卜天龙厉声喝道:“小狗敢走!吕法师好意看中,是你造化……”话未说完,文麟见二雕越飞越近,月光之下,黑影中已各现出雕眼金光,来路正对船头一面,越发有了指望,忙把沈煌拉任,故意赔笑说道:“煌侄莫走,这位壮士也请息怒,他一个无知幼童,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卜天龙见文麟貌相文秀,一脸笑容,不似武家,又见师徒两人衣饰华美,舟中行囊整洁,料是富家,忽起凶心;欲劫其财,复劫其人,收为徒弟,教以武艺,作他日一臂之助,妄想人财两得,狞笑一声,回手拔刀,待要威吓,刚喝得一声“穷酸”,二雕已飞近二恶的头上。
      卜天龙还在耀武扬威,吕凌风终是久经大敌,武功又高,耳目灵警,长于应变,因见对方长幼二人,小的一个遇见这等猛恶的威势,始终气定神闲,毫无惧容,反把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眼注定自己这面,大有发作之势;年长的一个虽是满脸笑容,气度也颇从容,越看越不像是常人,本在生疑,留意观察,忽听风声呼呼,甚是剧烈,由身后天空中猛袭过来,当晚云净月明,并没有风,心中奇怪,刚一回望,猛瞥见两片墨云,各带着两点酒杯大小的金光,突似流星下泻,自空飞堕,已然离头不远,来势迅疾异常,相隔还有数丈高下,便觉出一股极强烈的风力已将身子兜住,刚看出是两只从来未见的大怪鸟,看那来势,分明由远处飞来,照准自己凌空下击,知道不妙,一面拔剑准备抵御,口中大喝:“三弟留神上面!”说时迟那时快!这就昂头转身、向空仰望、一句话的工夫,忽听一声怪叫,眼前倏地一暗,那两团金光已射到自己身上,百忙中觉出那怪鸟来势万分猛烈,两翅风力更大得出奇,身子都几被震动,晃了一晃才转立稳,鸟腹下两只粗逾人臂、蒲扇般大的乌爪,钢钩也似,已然展开,就快当头抓到,看出厉害非常,正要挥剑去斫,忽想起近年江湖传说的两只金眼神雕的来历,不禁大惊,慌得一慌,猛觉手中一紧,剑被乌爪抓住,力大异常,越发胆战心寒,不暇再顾同党,慌不迭把手一松,一个“靖蜒掠水”之势往斜刺里江岸上飞纵过去,耳听船头上重物落水之声,回头一看,卜天龙已被一只大黑雕一爪将手中刀抓去,人也打落江中,舟人全被惊起,二雕朝着船上长幼二人叫了几声,忽然展翅追来,这才看出果是两只黑雕,与平日所闻一般无二,方才夺剑时,凭自己的功力,竟被将手勒得生疼,如非见机,不特手腕立断,连头也被抓裂,当时吓了个亡魂皆冒,哪里还敢迎敌?忙向路侧纵去。
      恶道身法虽然轻巧,终无雕快,晃眼便被迫上,惊慌逃窜,百忙中刚到林前,闻得呼呼狂风,挟着一股极大力量。由身后猛袭过来,自知凶多吉少,情急挣命,猛力朝前一窜,背上奇痛,已被鸟爪抓住,且听刺的一声,背上衣服已被鸟爪抓破,如非逃窜得快,差一点便送了性命,就这样,连皮带肉也去了一大片。总?算树大林密,雕飞不进,只听二雕在树林上空盘飞怒啸,扇得满林枝叶哗哗乱响,树枝摆动起伏如潮,一片呼呼之声,残枝断叶纷落如雨,同时又听幼童拍手欢呼大喝:“莫放这狗道士逃走!等简老师回来,自会要他的命。峨眉回来,我再谢你!”那雕似是幼童家养,飞舞越急,无论逃向何方,稍现空隙便作下击之势,吓得战战兢兢掩向密林之中,哪里还敢出声行动?
      一摸背上,裂了三条大口,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早已痛麻,二雕守伺不退,幼童所说简老师必是异人奇士,身受重伤,再来强敌,更无幸理,匆匆取出伤药,胡乱按了一些在伤口上面,方想铁行脚就在对方庙内,庙外这等声势,怎不出来?卜天龙被雕打落江中,只要不受重伤,此人精通水性,或者不至于死,此林共只数十株松柏黄桶之类,四外皆空,连想穿林而逃都是绝望。铁行脚武艺虽高,也未必是雕之敌,万分危急之中,只此一线生机,此外更无一毫星救星,心正惶急,想起纵横江湖数十年,从未吃过这样大苦,正在越想越恨,忽听幼童在林外呼唤:“简老师来了!”随又听铁行脚和来人说话,与幼童争论之声,二雕也自停止。听出雕听来人指挥,铁行脚也与来人相识,心方惊喜,待要出林相见,忽听迎面有人喝道:“你作死么!”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黑影已由林外飞进,拉了恶道由侧面出林往庙中走去。
      原来文麟、沈煌见对方拔刀威吓,心正惶急,忽然一股大风带着一片黑影当头压到,正是那两只黑雕,只…到,便将卜天龙的刀抓去,跟手横翅一击,人便打落江中。这还是二雕近奉师命轻易不许伤人,否则恶贼早被抓裂惨死。同时,另一黑雕已朝恶道吕凌风扑去,也是一爪将剑抓去,正要横翅去打,恶道已见机先逃。二雕本不想追,因沈煌向二雕诉苦,请代报仇,二雕竟和沈煌投缘,重又追去,本心是想沈煌快意,不想杀人,只将恶道背上抓了一下。沈煌天性嫉恶,仍不消恨,不住喝骂,催雕杀贼。二雕正在盘空发威,简冰如忽然走来。文麟师徒大喜,连忙上前拜见,忽由庙墙上纵出一条黑影,到了冰如身前纳头便拜。冰如见那来人生得又矮又胖,浓眉大眼,巨鼻掀唇,阔口丰颐,颔下一口络腮短须钢针也似,齐整整根根见肉,穿着一身黄麻布的短僧装,走起路来微闻丁丁之声,好似脚底钉有铁片,相貌神情均极丑怪,和冰如匆匆行礼,对谈了几句,因是外省口音,没有听清,人影一晃便自隐入林中不见。二雕早已收势向冰如叫了两声,往原路原空飞去。
      三人随去舟中,文麟病后体弱,一夜未眠,因见沈煌强命船家搭了跳板,赶往岸上,虽知二雕在上,恶道决非其敌,心终不放,仍就追去,等冰如到来,天已离明不远,到了船上,料理之后,人便不支,几乎昏倒。冰如将他扶住,细一察看,笑道:“周先生得白眉老禅师垂怜,福缘不小,否则哪有如此易好、此时余毒已被禅师灵丹化尽,可以无害,只是病后体弱,尚须调养,再有两三日就全复原了。”随令文麟卧倒,朝背脊上略一按摸,人便昏沉睡去。
      二雕已先飞走,天色将明,冰如吩咐开船。待得船已开行,沈煌恭而敬之的走进舱内,在冰如的面前站定,就欲行拜师之礼。冰如笑道:“无须。等到峨眉,俟周老师痊愈之后,再行礼不迟。”沈煌仍就跪拜起立,问:“周老师何日可愈?”冰如笑答:
      “本来还有一些痛苦,幸蒙白眉禅师垂怜,赐了一粒灵丹。余毒未尽,元气大亏,今夜又为你劳动,一夜未眠。我原定黄昏前后可到船上,不料狄龙子去往寻找,中途为抱不平管一闲事,误中毒镖。我正路过发现,将敌人打败,送往他师父那里。惟恐他娘悬念,我又前往送信,因而见到你母,谈了几句出来,又遇慧圆老尼,托我一事,必须去往离此二百里的萧家场一行,于是来晚。你所遇两人乃东川一带有名恶贼,想是见你灵秀聪明,禀赋甚好,意欲强迫带走。这两恶贼均有极好武功,如非二雕赶来,你固被他擒去,周老师命也难保。贼盗有一师兄名叫铁行脚,便是你先前所见矮胖和尚,隐居那旁小庙之内。以前也是一个独脚大盗,人虽凶横,心性倒也刚直,一向偷富济贫,极少作那伤天害理之事。自从前数年败在我好友李元化的手下,便即洗手归隐,不在人前走动,操行也颇清苦。我因此人十分义气,念在恶道同门之谊,再三向前求情,故此饶他一命。
      但这二贼凶险狡诈,定必记恨前仇。你娘只你一子,相依为命,此去峨眉必须用功、将来相遇才可无害,否则贼道炼就红沙手,所用兵刃暗器均有奇毒,伤人必死,非将内功炼够火候决非其敌。江湖上异人甚多,既打算学武,便须练到上乘境界。好在你底子不差,天分又好,事情有望,只看能否用功而已。今日夜间我还有事,你一夜未眠,可先睡去,睡醒过来,正好见识。我如与敌人动手,你就看出有多厉害了。”
      沈煌终是童心,一听当夜有事,师父还要出手与人对敌,心中高兴,又见天已大明,觉着头一天拜师,不在旁侍立听教,径去安眠于理不合,方说:“弟子不眠,愿陪老师。”冰如答道,“今夜之事甚是难料,你前夜也未睡好,快些睡去,到时也许带你起岸,要走不少山路。补足睡眠,以免疲倦。”沈煌闻言,忽然想起简老师也是一夜未眠,只得应诺,心想:“此时毫无倦意,大自日里岂能入梦?”冰如强令卧倒,也朝身上按了两下,人便睡熟。
      沈煌心中有事,老惦记着新拜老师,睡了些时便自梦中醒转,偷眼一看,冰如盘膝独坐,似在入定神气,不敢惊动,打算闭目养神,再睡一会,无奈心中有事,想念家中母亲,怎么也睡不着,赌气起身,去往船头闲眺。船本顺风而下,开行已久,偏巧船家住在大沦口附近,为了昨夜船上来了盗贼,被两只大雕打逃,内中一贼乃川江有名巨寇,船家认得,为恐入水未死,日后迁怒,借口风浪大大,前往家中偷偷送信,舟中三人又都打坐人睡,耽误了好些时候才回。过了金刚碑、果园,到达北砖附近,天已下午,沈煌也自醒转,见沿途水碧山清,江山如画,初次出门,见此美景,不由心旷神怡,不舍归卧。 

    第 三 回
    俊眼识英雄 酒肆挥金怀古哲  凌空飞倩影 山亭密语见天人
     
    船家泊舟上岸买物,沈煌回顾舟中两位老师,一个睡得甚香,一个打坐未起,幼童心性,一时无聊,遥望岸上林树蓊翳,人家处处,还有两家卖吃食的小店,忽然腹饥。
      想起先前初醒时,船家曾问可要用饭,因见时正申初,忘了午饭未吃,曾经回绝,船人多己上岸,只留一人,看去人颇愚蠢,便和他说到岸上稍微走动就回,随带点银钱,往岸上走去。嫌那小酒铺不干净,因听人说黄桶庙素面甚好,离此不远,乘兴走去,途中见一身材瘦小的老花子对面走过,也未在意。到庙一看,庙门虚掩,门内有一株大黄桶树,荫覆亩许,禅关清静,也无什游人香火,对面大殿黑影中矗立着几尊佛像,佛前一盏神灯,映得佛头金脸上秋虫乱飞,静沉沉的悄无人声,便走进去,想朝佛像参拜,再寻和尚索取素面充饥,刚上阶沿,要入殿门,脚底忽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几乎跌倒,定睛一看,不禁大惊。
      原来殿廊上卧着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年花子,人已睡熟,梦中伸腿,正赶自已经过,被他绊了一跤,那形貌衣着竟与途中所遇一般无二,心中奇怪。因那一腿绊得生疼,几乎跌倒,本来有气,想要发作,既一想,行时我娘再三告诫,出门人在外必须和气,不可与人争执,何况对方一个穷人,睡梦无知,不值计较,二次举步刚往前走,还未跨入殿门,脚底又被绊了一下,比前更疼,仿佛被人在脚骨上扫了一铁棍,当时站立不定,往前扑去,幸有门框挡住,才未跌倒,不禁大怒。回头一看,原来那花子睡相实在太坏,先前伸腿把人绊了一下,不知怎的又来了一个梦里翻身,由侧面往当中横翻过来,那条右腿正插向沈煌腿缝之中,二次绊了一下重的,再看花子,已然仰面八叉卧在身旁殿门之外,重又呼呼睡去,睡得更香。
      沈煌心中有气,二次想要发作,将花子踢醒,向其责问何故如此睡法?腿已快要抬起,就这心念未动之间,一眼瞥见花子仰卧地上,深秋天气,身上只穿着一件黄葛布的短衣,甚是破旧,这一翻身,前襟被风吹开,那么又黑又瘦的一张脸,自颈以下,身上皮肤竟玉也似白,看去十分清洁,不似寻常花子风尘肮脏污秽神气,下穿黄葛裤子和一双藤鞋,只管破旧,也不见有尘污,越看越觉与寻常花子不类,同时腿骨更痛,腹中又饥,猛想起老师常说江湖上异人甚多,自从慧圆老尼习武以来,体力日渐强健,怎会被花子无心一绊,那腿竟似生铁,使人禁不住?越想越怪,猛触灵机,觉着照此情势,此人不问是何来路,决不好惹,如不讲理,反吃他亏,肚皮又正饿得难受,不如先行吃饱,寻到和尚,探明来历,真是一个坏人,归告简老师再作计较,此时已忍气为高,念头一转,便往殿中走去。为了先前吃亏,便留了意,人往前走,目光却斜视身后,花子也未再伸腿,只口内呼声如雷,肚皮鼓起老高,起伏不停,心正暗笑,世上竟有这等睡相,正在又好气,又好笑,忽见佛像后走出一个老和尚,笑问:“小施主是烧香的么,可有大人同来?”沈煌便道:“舟行过此,因听人说庙中素面甚好,意欲来此烧香,叨扰一碗面吃。”
      老和尚普静也是一位有道行的高僧,见沈煌小小年纪,气度高华,举止从容,知是大家士族子弟,笑答:“原来小施主一人到此,先请上香,待老僧命人下面去。”随唤来一小沙弥,命引沈煌去往前后两殿上香,少时禅房请用茶点,说罢走去。沈煌见那小沙弥元相生得眉清目秀,甚是灵慧,年纪比自己大不许多,互相谈问几句,甚是投缘,先在前殿烧完了香,正要由佛像后绕往后殿,元相忽似想起什事,请沈煌稍待,往殿廊走去。
      沈煌心中一动,探头往外偷看,见元相走到花子身旁,俯身低头说了几句,微闻花子答说:“要得,这娃儿很乖,但你不许多事。”元相应了,匆匆赶回。沈煌因花子方才口中还在打呼,怎会醒得这快?心疑先前装睡,连那两次用脚来绊俱是故意,便留了心;恐被元相看破,一见回身走来,连忙缩头,走向佛像后小门外立定相待。元相也由前殿走来,未开口便先笑道:“施主受等,这是家师好友雷四先生,因他老人家性情古怪,素来又贪睡,且不择地方,常在梦中伸腿踢人,睡相不好,但有一桩奇处,当他睡处有人经过,如被他踢中的,这人将来必有好处。施主来时,他老人家睡处正当路口,不知被他绊倒没有?”
      沈煌见元相说时强忍笑容,好似知道前事,故意如此说法,神情十分滑稽,忽起好奇之念,暗忖:“这姓雷的果然不是花子,元相所说,与方才二人对答之言,好些可疑,简老师也是剑侠一流的异人,此时就在船上,还是装呆,等吃饱肚子,赶回船去禀明老师再来查探,好歹也问出此人来历。”沈煌主意打好,决计隐忍不言,故意答道:“我走过时,曾见他满地打滚,梦中伸腿,并未踢人。”元相闻言,似颇失望,朝沈煌细看了看,又似不甚相信,欲言又止。
      等往后殿拜佛之后,沈煌见他似有话相问,不曾出口,笑道:“我和你年岁相同,彼此投机,极愿大来结一方外之交,有话但讲无妨。”元相似忍不住,悄声说道:“小施主你进殿门时,四先生当真没用脚绊你么?”沈煌料有原故,告以前事。元相大喜道:
      “我原说呢,四先生睡西边,并不挡路,怎会滚到路口?他竟绊了你两次,均未跌倒,这太好了!”沈煌惊问:“他无缘无故绊我两次,至今腿还生疼,怎会说是好事?”元相连忙摇手,请其低声。探头外望,见无人来,低语道:“小施主你不知道,此时也无暇详言,等吃完素面回船之时,推说回去怕不认路,师父如命我陪去,我再对你明言,否则你固无害,四先生必怪多嘴,就要累我受罚了。”说时正往外走,又一少年和尚走来,朝沈煌笑说:“面已煮好,请往禅房侍茶。”
      沈煌应谢同行,因问出当地是座古庙,连方丈师徒四人,平日无什香火,也不应佛事,全仗庙后十来亩薄田勉强度日,十分清苦,有意多给香资,偏生上岸时没想到走远,所带银钱不多,心正盘算,不觉走在禅房门外。那禅房在一小偏院内,快到前瞥见门内人影一闪,正是方才殿廊上所遇花子,先未觉异,等到里面落座,老方丈普静由里间迎出,忽想起那形似花子的雷四先生,先前并未见他走来,禅房偏院就在后殿左侧,有人出入不会不见,怎会在此出现?进来偏又不见人影,禅房两明一暗,里外三间,疑在里间之内,假装观看墙上书画,朝里间一看,哪有人影?方才明见此人在内,并未走出,又无别的门户通路,怎会不知去向?心更惊奇。
      方丈随请用面,果然味美,吃饱之后,因离船时久,恐老师悬念,随起告辞,笑说:
      “匆匆上岸,带钱不多,身边只有少许银两,聊供香资,望乞笑纳。”说罢将身旁散碎银钱全数取出,正要放向桌上。普净笑拦道:“本庙虽然寒苦,平日无什香火,向不计较银钱,何况施主年幼,此去路上许还要用,真要布施,请待将来吧。”沈煌疑他嫌少,便说:“请命元相随往船上,取银布施。”话才出口,瞥见元相站在普净身后连示眼色,摇手示意,方一迟疑。普净似有觉察,朝元相看了一眼,笑说:“我非谦让,更非嫌少,不久须用,自会向施主募化。出门人身边何能不带钱?小施主定要布施,少留一点,见个意思如何?”沈煌共带有二三两碎银,见普净只取了钱许重一块,余均交还,其意甚诚,以为对方见大人不同来不肯多收,心想回船命人送来也是一样,便起告辞。普净未等开口便说:“庙中人少,不能命人陪送,请小施主原谅。”沈煌见元相暗中点头,面有喜容,与前说之言不符,不知何意,只得罢了。普净师徒一同送到山门方始回转。
      沿途留心,雷四已不知何往,心急回船,正往前赶,忽见道旁小酒铺中有人争吵,过去一看,正是前遇花子雷四,为了酒后无钱,欠账不允,店主说他常时装疯卖傻,太已可恨,非给钱不许出门。雷四说:“日常不少照顾,今日并非有心欠账,只为会账的人还未到来,无心说出,被店家听去,定要先钱后酒,酒未吃完,如何要钱?”店家答说:“既未带钱,还要多吃,难保吃完无赖,倚醉装疯。要酒容易,早晚一样会账,付完钱再吃,彼此放心,再不,将钱取出吃完再算也可。你一个穷酸,每年常来黄桶庙,一住三两月,除老和尚外,几曾有人理你?等人会账,明是说诳,想骗酒吃。”旁边酒客口气均帮店家,说:“你一个穷人,这大酒量,难怪人家多心。店主人先钱后酒固然不该,你不会把钱取出给大家看看,也显理直气壮?”雷四拍桌大骂:“店主狗眼欺生,旁坐酒客也是势利小人!谁都吃完会账,单我一人先钱后酒。你们以为穷人就没有好朋友?少时有人会账,该当如何?”店家和旁坐酒客见对方说话伤众,全都激怒,七张八嘴,纷纷嘲骂,店家更是气势汹汹,意欲动武。
      沈煌见状,激于义愤,顿忘腿痛之恨,忙由人丛中钻进,对店家道:“我便是他朋友,来会账的,吃了多少钱照付好了,你们欺人作甚!”店家和众酒客俱是当地土人,见沈煌年纪虽轻,衣冠华美,颇有气派。雷四似见沈煌一到,证实前言不虚,越发气壮,不住拍桌大骂。店家自知理屈,便转了口风。沈煌也不理他,自将所带银钱取出,正要交与店家,口中说道:“酒账之外,下余赏你,下次不可欺生……”话未说完,吃雷四一把抢过,朝沈煌喝骂道:“你这娃儿真欠踢打,我共总吃了四大碗酒,还不满五斤,他们就狗眼看人低。你敢多给他一些钱,不打死你才怪!”随即自言自语道:“这酒十二文一斤,算你五斤。内里兑了三成水,我也大量,不再计较,共是六十文大制钱。吃了你半斤牛肉、两个锅魁,共十八文。还有一碗豆花,一文半制钱,却不能白便宜你。”
      说完,取了几分碎银和六枚制钱,合成七十九文,再取一枚制钱,用手指一夹,便成两半,连银钱递与店家,说是公公道道,两不吃亏。店家先见沈煌倾囊会钞,出手甚大,方自惊喜,未容称谢,被雷四平空夺去,心正悔恨,又见沈煌没有大人跟来,本想放刁争吵,见那径寸制钱,对方只用二三两指一夹,便和刀割了一样,立分两半,幼童明是一个富贵人家公子,雷四竟敢随口怒叱,摸不清什么来历,空自悔惜,不敢发作。雷四会完账,便朝沈煌喝道:“你一个小娃儿,到处乱跑,随便乱用钱,实在可恨,还不回去!”
      沈煌先前挨骂,本来有气,因初进门时激于义愤,自称雷四之友,不便再与争吵,正自忍耐,忽想起日前曾读《汉书》但桥三进履之事,猛触灵机,暗忖:“张子房为忍一时之愤,便成千古英贤,此人言行举止好些可疑,天下无此不通情理不知好歹的人,也许隐迹风尘中的异人,和但上老人一样,故作不情,以试自己度量,照着平日母师教训,量大才能福大,志在于秋,于人何所不容?身是幼童,前途远大,对方如是异人奇士,固不应为此区区小节失之交臂,如是妄人,当他疯子,何值计较?”心念一动,立改笑容,静听喝骂,一言不发,及见雷四二指夹钱,宛如刀剪,越知所料不差,因已拜师,虽然不便相从,却打好了结交主意,闻言笑答:“家师现在船上。后辈一时腹饥,偶往庙中吃面,不料与四先生相遇,真乃幸会。”还待往下说时,雷四喝道:“谁问你这些!各自走吧。”随即往外走去。沈煌见他似往道旁树林走进,本意跟去,继一想还是回船禀明师父为是,忙即追上,笑说:“后辈离船时久,要先回去了。”雷四闻言回身,忽改笑容,欲言又止,答了一句“也好”。沈煌看出他想引自己跟去,故作不知,恭恭敬敬行礼辞别,往回飞跑,中途遥望雷四,尚立林外未走。
      回到船上,简冰如不知何往,问知文麟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命人上岸寻找,也无踪影,不禁大惊,待要寻去,幸而冰如入定回醒,力言“无妨”,随即上岸,文麟才略放心。等了半个多时辰,师徒二人全未见回,正在愁虑,沈煌忽回。跟着冰如也回到船上,面有喜容。沈煌说起经过,冰如听完笑问:“你果然眼力不差,度量更大,将来前途无限。你如愿从此人为师,也颇容易,你意如何?”沈煌力言:“弟子怎敢辜负师恩?况有母命,任他天大神仙,也只敬重,能与结交,于愿已足,绝无此意。”冰如微笑未答。
      一会开船,沈煌问所遇雷四先生是否异人,冰如先是微笑不答,后说:“此人性情甚怪,早晚他必寻你,忙着打听作什?”沈煌虽觉冰如人甚和易,到底新近拜师,又奉母命,心中敬畏,不敢絮聒,只得闷在心里。
      等到船行,到了黄昏,开来夜饭,冰如令文麟当夜早睡,无论什事不须多虑,夜来带了沈煌同出步月或往访友,如若寻到友人,也许明午才回,明早吩咐船家只顾开船前进,自会沿江寻去,周兄病体新愈,元气未复,务要静养,不宜劳动,像昨夜那样实是有害等语。文麟见他说时朝沈煌不住注视,面现喜容,方欲探询所寻异人是谁,冰如已先笑道:“周兄不必多问,日后自知。今日我留神查看,周兄禀赋甚好,又是童身,真气内蕴,颇为纯厚,此去峨眉,也许能有遇合,望自保重。”文麟不便再问。
      船早泊岸,夜饭后,师徒二人同往船头闲眺。文麟见皓月流光,清辉如昼,天光云影,上下同清,遥望江边,鱼灯明灭,时有孤帆,迎风映月,顺流夜渡,江上夜景,分外清空,江风浩浩,正觉爽快,偶一回顾,冰如不时留意岸上,似有什事,心上盘算神气,想起方才访友之言,笑问:“简先生访友怎在夜间?此时已交二鼓,还不起身?”
      冰如含笑答说:“我所约的人似还未到,稍等片刻不来,也该走了。”忽听沈煌惊呼:
      “二位老师快看!”
      文麟朝所指东头一看,远远天空中忽飞起一串红绿火星,微闻身后船家惊“噫”之声,方想时当秋暮,怎会放出这好流星花炮?猛又瞥见岸上竹林旁有两条黑影如飞驰过,往那流星起处赶去,紧跟着又有一条白衣人影一闪不见,似朝前两黑衣人追去。那流星只起了一次,比新年所见寻常“炮打灯”、“流星赶月”等花炮要大得多,红绿二色作一串飞起,为数竟达二十余个,由东方远处直射天空,离地数十丈忽然爆散,化为二三十蓬火雨满空飞射,方始消灭,十分好看,底下便不再现,遥闻人声呐喊隐隐传来,回顾船家正在交头接耳,面有惊惧之容,心方奇怪,忽听冰如从容笑唤:“煌儿,随我往老龙场谢善人家去。多带一件夹衣,以防天亮受凉。”沈煌在舱中取衣同行。
      二人刚走,文麟笑问:“船家,可知那放流星的是什人家?”船家先是迟疑不答,文麟生疑,再四盘问。船家悄声说道:“这位简相公怎此时往老龙场去?又带着小相公。
      今夜要遇上什事,如何是好?沈家素来厚道,我们苦人常受他的好处,小相公又是他家一条根,千金之体,何等重要,如非昨夜亲见那么厉害的强盗会被两只大雕打伤逃走,那雕偏听简相公的话,好些奇事,方才拼担不是,也不让小相公走了。只知放流星那家今夜有事,对头就许老龙场谢善人家,简相公偏在此时前往。我们久跑江湖,早看出他不是常人,不敢问也不敢拦,如今走后才说,就有什事也来不及,但盼今夜无事才好。
      这类有本事的高人,小相公拜他为师固然是好,也有坏处,因为这类人多有对头,一个不巧便要受他连累。小相公既拜他为师,不请到家教习,却连周相公也随了去,令人不解,相公以后,真要留心。”
      文麟闻言,虽然有些失惊,因和冰如相处这一日,看出他虽是隐迹风尘的异人,但极温文尔雅,举止安详,此行料无害处,也就听之,想起淑华只此孤儿,关心大切,仍然不免悬念,正想二次设词探间老龙场谢善人和那放流星对头的名姓来历,因何结怨,忽见岸上走来一个身材矮瘦的穷汉,走到船旁,朝里面看了一眼,略一沉吟便自回身走去,文麟先未在意,往前走不几步去而复转,像要上船神气。
      船家久跑江湖,似见那穷汉花子不象花子,九月底的天气,穿着一身葛布短装,已然破;日,在岸上探头探脑,时当夜深,神情太已可疑,不禁喝道:“你这是做啥子?
      趁早快给我走!想挨一顿堆锤么?”穷汉把两只怪眼一翻,冷笑道:“我在岸上闲走,又没到你船上,干你屁事!无知鼠辈,也敢欺人,今日我老人家有事,便宜你们。”船家听他回骂,不禁大怒,同声暴喝:“你敢到船上来,还不打断你狗腿!”内中有一个名叫王老么的,性情最暴,见穷汉生得文弱,倚仗人多,怒喝:“打这痞子夜游神!”
      声随人起,正要往岸上奔去,刚到跳板之上,猛觉疾风飒然,一条人影迎面扑到,来势又猛又急,心中一慌,往侧一闪,当时站立不稳,跌落江边浅水之中,闹得满身都是泥污,再看穷汉,已到船上,越发恼羞成怒,就水里抓起一把烂泥,朝那穷汉打去,眼看打中,穷汉也未回顾,身形微微一偏便自避开。船老大站在对面,和另一船夫正向穷汉喝骂,不料大团烂泥迎面飞来,闪避不及,竟被打了一个满脸花,这一来全都激怒,忙擦面上泥污,一面去抢船上竹篙。
      文麟见那穷汉,深秋天气穿着一身黄葛布的短衣,动作如飞,由岸到船,连那斜坡何止两丈,只把身形微晃便轻轻落到船上,最奇是和王老幺已然对面,眼看撞上,身又凌空,照理无法闪避,竟吃他微微一偏便自凌空而过,身法灵巧好看已极。自来旁观者清,文麟本就心细,再见对方那等穿着貌相,与沈煌日间所遇之人相同,不禁心动,因船家怒极发昏,不知厉害,也没想到对方怎么上船来的,王老幺正走对面,如何不曾撞上,竟敢恃众行凶想要动武,先前还在自命老江湖,岂不可笑?知道讨不了好,连忙喝止。
      船家知周老师是秀才,此行以他为主,人又宽厚,不敢不听,忙即停手,还自愤愤不已。文麟已朝穷汉长揖笑道:“来者是雷四先生么?学生周文麟,日间门人沈煌回船,说起先生隐迹风尘,栖迟古庙。为了赶路心急,未及前往拜见,至今耿耿,不料深夜光降,真乃幸事。先生此来,当有见教,请至中舱一叙如何?”来人正是沈煌黄桶庙所遇异人雷四先生,闻言朝文麟上下仔细一看,意似怀疑,听完微笑道:“周先生虽似我辈中人,但看体气人情,文学不知,如论武功,似不应是那小娃的老师,莫非日前中什邪毒未愈,元气亏耗太过,看不出来么?”文麟便说:“我并不会武,只教沈煌读书,武艺乃另一人所传,也是初学。”雷四略一寻思,笑问:“舟中还有一人,此时何往?沈煌是否随去?”文麟想起冰如日间所说口气,暗忖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照实说了。雷四笑道:“你这人倒也诚实。今晚我还有事,愚人无知,我不会和他计较,行再相见。”
      说罢便顺跳板往岸上走去,除却初上岸时那一纵外,行动甚是从容,一点也看不出是个武功极好的异人,知留不住,只得追送上岸,听其作别而去。船家到底久在江湖,有点眼力,先前只是一时之愤,这时也明白过来,互相埋怨不提。
      且说沈煌随同简冰如走到路上,见所行之处乃是一片松林,本向西南,出林忽改向东,想起先前流星火炮从未见过,看出绕向回路,忍不住问道:“老师,今夜是往那发流星的地方去么?”冰如低声嘱咐道:“小娃儿家,只跟大人走,不要多问。到了那里,听我招呼,不令说话不可开口。我本不想带你同来,一则想教你见识见识,多认识两人,另外还有一事想要作成。此行也许受点虚惊,但是这类人多不肯与旁观的人为难,何况你是个小娃儿,遇着什事无须惊疑。如有和你年岁相等的人遇上,不问男女,只谈得投机便随他去。我这里人和地理均熟,事完自会寻你一同回船,放心好了。”
      沈煌年纪虽轻,人却聪明机警,闻言便记在心里,随同前进。暮秋天气,草木多半黄落,雪净天空,山高月明,沿途松杉林立,清荫交加,空山寂寂,四无人踪,所行之处多在山野之间,不见人家田舍,正自寻思道路远近,何时可到,冰如忽然拉手微笑道:
      “翻过前面那条山梁便到地头,地名山梁子,又叫霸王村,主人龙腾,今夜与人比武。
      山梁东边有一片园林,乃我方才船上所说谢善人山中别墅,备作消夏之用。双方原是对头,由前年起,谢家为免多事,已不再往避暑,只由几个佃工下人掌管。近一年中,双方明争暗斗已有多次。前日双方手下人又因行猎争执动武,互有伤害。龙家固不肯甘休,谢善人也被激怒。一方是洗手多年的侠盗,一方是当地财主,平素好武好友,周济贫穷,人虽善良,为喜结纳江湖豪俊,家中也养有不少会武功的能手,于是定期比斗。遇一高僧点化,为双方排解,本已言归于好,化敌为友,不料中有数人均是主人至交,先是夙仇,在此相遇,恰又各在一面,说什么也要决一存亡胜败。主人互向双方劝解不听,只得仍照原约,事前言明以武会友,除那两个不解之仇而外,余人全借此会结交朋友,不问胜败,一笑了事。我国内有两个知友在内,那对头杨冲是个江洋大盗,伤人甚众,为了劫杀行旅,被我朋友打败,羞恼怀恨,由此洗手,连下数年苦功,练成一身惊人本领和极厉害的暗器,到处寻找我那朋友报仇,均未寻见。龙腾和他相交多年,前月因闻谢善人约有几个有名人物,为防不是对手,也去邀人相助,无意中将他约来,到后得知仇人竟在谢家一面,于是不肯罢休。我那朋友本领虽高,已然年老,恐非其敌,又因谢善人固是一个少年英侠,便龙腾以前虽然出身绿林,专一劫富济贫,也未妄杀一人,归隐之后更作了不少善事,恐其因此一会,受那恶盗牵连,累他身败名裂。日前探出恶盗因见主人表示中立,想起昔年吃过仇人大亏,对方成名多年,所交都是海内英侠,本意冷不防到时突然出面,猛下毒手,报复前仇,不料踪迹已泄,对方知道自己约有能手暗助,保不学样,所约的人,也必厉害,再如失败,从此休想人前露面,一个不巧连命也保不住,主人不肯帮他,除同来两得力死党外,又展转请托,把西川路上一个退隐多年的有名人物铁帽真人缪三玄请了出来。此人昔年乃西川四凶之一,也为作恶横行,被一高僧打败,由此退隐,出家已三十年,武功极好,从小到老,一直不曾间断,平日戴一铁帽,偶出云游,已不再向人伸手,表面痛改前非,实为那位高僧尚在人间,当初放他时,曾经约定,说他以前虽然凶横暴戾手狠心黑,伤人甚多,但对常人决不杀害,所劫行旅富家也有分寸,因人而施,从未抢劫善良,只肯洗心革面,便可饶他一命,放时又说:
      ‘以后我只发现你再犯;日恶,无论逃往何方,定必寻去,为民除害,使你受尽苦痛,再行伏诛。你当知我厉害。’缪三玄知那高僧言出必行,对头天生神力,具有一身惊人本领,炼就罡气,无人能敌,报仇无望,再操;日日行当,平白吃苦送命,还把一世英名丧尽,事后心寒。仗着积有不少金银田业,自在成都桂湖的左近建了一所道观,在内出家,作为归隐,看去似个三清教下有道之士,本心却是仇恨太深,无计报复,不敢再犯旧恶,自取灭亡,偏又量小,性刚,明知此仇难报,仍作万一之想,每日背人苦练,寒暑不断。因闻对头高僧在峨眉后山走火坐僵,当年打坐,不能行动,妄以为前仇可报,连往峨眉后山仇人打坐之处,意欲惨杀报仇。把峨眉全山庙宇茅篷、大小崖洞一齐踏遍,始终不曾找见。后又听说仇人已然坐化,多年打探,也未寻到埋骨之处。先还将信将疑,后听众口一词都说仇人已死,想起忍辱三十年,仇未报成,认为平生恨事,本就气愤不出,这次听说龙家对头方面有一能手,正是仇人胞侄,知道仇人从小出家,俗家只一胞弟,生此一子,意欲杀以泄愤,当时点头应了恶盗之请,约定今日准到,事完即去,除杀此一人外别的不问,也不受龙家款待。我知缪三玄这恶道,内外功均到上乘境界,不是寻常所能抵敌,已为他忙了好几天,昨日回船大晚便由于此。因你武功尚未练成,年纪更轻,好些话不能对你先说,故此双方名姓均未明言,只说一个大概,免你纳闷。少时,你只认清那头戴铁帽老道士的面貌,将其记下,万一日后相遇,好有准备。此人虽极凶横,但他性情古怪,最是爱才,闻他想收一个好徒弟再关山门,见你资质灵慧,就许看中。我不在侧,不可和他硬抗,只说家有寡母,必须禀明而行,不愿出家,他便不再相强,否则答话稍一强硬,必被擒去。我得信一迟,你就要吃苦了。”
      沈煌应诺,笑问:“老师朋友必也是位异人奇士,他叫什么名字?”冰如笑答:
      “你年纪大小,这些人的姓名来历知道越少越好,以后峨眉习武不比在家,我又常时离山他去,遇见外人,偶然走口,有害无益,索性不知倒好。等你学成,我必详细指教。
      以你聪明美质,休看年幼,只肯用功,至多三五年中必有成就。山梁那面便是龙家比武会场,此时不愿使人见你,可随我绕往右面山坡之上,随便找个地方将身藏起,静心旁观,照我所说行事便了。”沈煌见冰如说时两次回看,好似身后有人跟来神气,回顾来路,是片旷野,只稀落落散列着一些树木,明月如霜,静荡荡的,始终未见人影,也未再问。
      师徒二人边说边走,不觉走到山梁之上。梁那面乃是一片平地,山梁在旁,正面是一高山。山前有数十家房舍,对面大片平野田园,中有两道小溪。当中广场上陈列着数十座酒席,四围点满纱灯,奇石罗列,无数松杉环绕广场外围,内一宽约五六丈的大溪,由斜对面田野中蜿蜒而来;由广场中心穿越过去,水流甚急,月光照去,银练也似。两岸树上也有不少纱灯,溪旁放着两排衣架和桌椅之类。场上聚有多人,分为两面,正在宵夜聚饮,好似赏月神气。那酒筵均是五六人一桌,作八字形排列,将面朝外。当中约有数亩大一片草地和两行刀枪架子,左侧竖着两根大竹竿,高约三丈,两竿相去约有三丈远近。当中一个长案,上坐四人。主人是个身材高大年约六旬的长髯老者,下余三人,一个年约三旬,是个白面书生,面容清秀,神态甚是闲静。料是为首宾主二人,想问不敢,随同冰如沿着山梁往下走去。由山梁直达下面,沿途均是各种杂树,人行其下,对方不容易看出。
      师徒二人走往溪旁土坡之上,冰如低声笑说:“这里有树石掩蔽,你可坐在山石之上朝前观看,照我所说,相机应付,少时便有热闹可看。”说罢便自走去。沈煌暗中留意,冰如身法极快,人影一晃便自无踪,以为必到场中赴会。见两竿左近有一古树,深秋天气,叶已全落,枝干分披,荫被数亩,树身粗大,高达十丈以上,月光斜照,清影交加,想见夏日浓荫如幄之盛,暗忖:“此树真个高大,从来未见。”略看两眼,也未在意,忽闻东边一桌有人发话,因相隔远,先未听真。这时双方已将动手比斗,旁观的人甚多,似是双方佃户近邻,沈煌坐处较远,却无一人在侧。隔不一会,东桌上有一个壮汉把话说完。
      沈煌留意静听,好似双方首脑均想劝解,西桌上一老者已有允意,东桌壮汉定要分个高下存亡,主人意似不快,勉强笑说:“杨兄既与沈老英雄为仇,不肯看我薄面化解,那也无法。虽然当初事由我起,后经一位老禅师点化,自知不合,还在负气,不好意思去向谢兄负荆,谁知谢兄量如山海,竟先光降,越发使我惭愧,由此化敌为友,成了至交。心想各地宾朋虽已惊动,谢兄为人和善,侠义名高,远近知闻,江湖上素无仇怨,正好借此一会,彼此多交几个朋友,因此不曾通知,致有今日之事。如任杨、沈二位单打独斗,不论何方胜败,我这主人均难交代,正在为难,谢兄提议,如今双方已成一家,索性合为一起,再用抽签之法把人分成两面,趁着月明之下,由到会高亲贵友分别上场,各将本身武功当众演习,使小弟等一开眼界,有那一时乘性愿打对子的,也各随便,但均点到为止,不许伤人。表面仍照前约比武,实想从中化解。签分红白二色,双方如有嫌怨,只要抽到同色的签,便只须文斗,不许交手。杨兄已然应诺于先,抽签时却又执意抽那红签,并将自带九龙火箭信号放起高空,明和沈老英雄势不两立,连让过今日另行约地比斗均非所愿。小弟和谢兄自然无法再劝,只盼别位均守前约,先行上场,以免杨、沈二位万一刀枪无眼,有什疏失,牵动全局。我想杨兄既然拿定主意,又将信号发出,稍等个把时辰,当不至于再不赏脸吧?”这未一段话好似心中有气,声如洪钟。
      那壮汉便是冰如所说恶盗杨冲,因抽签时看出主人想要化解,就是仇恨不消也等日后,莫在当夜发生凶杀,话甚得体,不便不从,但又恐怕对头避过今日,约了能手相助,无法抵御,表面应诺,暗用手法,抽了红签。
      主人自是不快,情知双方恶斗难免,正打不起主意,忽然有人送来一信,大意是说,杨冲倚仗恶道缪三玄的凶威,欲向对头报复,不料恶道也想就此报复前仇,就杨冲肯听劝,缪三玄也不肯甘休。恶道为了昔年三败之辱,本不愿再见外人,又因主人得信之后未与下帖,心中不快,与杨冲约定,人在离此三十里的黄牛坝等候,一见信号火箭立时赶来,人在途中,已然快到。所幸当晚有一异人因愤缪、杨二贼凶横,又知宾主双方无人是缪三玄的对手,本意赶来相助,偏生昨夜发生一事,恐当夜难于赶到,为此另约一人将缪三玄绊住,使其途中耽延,不令早到,杨冲也想等帮手到后上场。如此正好,令主人不必忧虑,仍照预定,索性借着比武拖延时候,挨到双方帮手全都到达,杨冲不知对方有能手暗助,出场叫阵,杨冲一经挫败,缪三玄定必出手。此人素来恃强好胜,上场之先见主人不出迎接,定必怀愤,不肯直落当场与主人相见。主人只管故作不知,无须理他等语。下未署名,只画着八口小剑。宾主双方均不知此人是谁,料非凡庸,便照所说行事。
      等到众人相继把话说完,因宾主双方带来的人,内有不少能手,又均深交,事前早受了嘱咐,只杨冲一人和同来两名盗党不知就里。众人见他词色强横,一点不买主人情面,全都不快,早商定好出场次序。十九文比,再推出数人来打对子,相机行事,多挨时候。
      杨冲不知主人早有安排,满拟信号火花早经发出,照缪三玄所说里程,此时上场正好接上,同时想起缪三玄之来曾向主人说起,那大名望的人不会不知,竟是置若罔闻,分明意存轻视,又见众人先前交头接耳面带不满之容,不由勾动怒火,起了凶心,暗忖:
      “缪三玄有名辣手,不比我好说话,此时你们故作不知,人来以后,只敢无礼,休想活命!今夜好便罢,只要露出偏向,你们既不讲交情,我还论什朋友,索性杀个落花流水,就此翻脸,还可饱载而归。”主意打定,正要出场,被主人出头拦住,越发愤怒,暗骂:
      “不知死活的老贼!以为你与敌人合成一路,人多可以卖弄,就吓退我不成?”冷笑了一声,向对方交代了几句,便自归座。
      又隔了一会,断定缪三玄必已到来,暗中留神查看,四外布满观众,均是双方亲友佃工,只临河小坡一面空无一人,哪有缪三玄的影子?知他素来强横,决不藏头缩尾,所戴铁帽和那一身非僧非道的服装一望即知,分明未到,先还以为人在途中,事在必胜,心中拿稳,坐在席上,目视双方分头出场各显武功,不住冷笑,及至待了一会,场上连拳脚兵器带内外武功,已有七八起人相继比过,内中颇有几个惊人本领和独门练就的软硬功夫。各种暗器,连向四外查看,缪三玄人影始终未见。照他为人,见对方如此耀武扬威,主人听他要来,连一句话都没有,人如在旁,必早发话现身,分明还是未来,想起自己势孤,又看出对头方面颇多能手,主人再有偏向,一个不巧,就许身败名裂,不由盛气一馁
      正自愁急盼望,忽听众声喝彩,抬头一看,对头已到了竹竿顶上,先前低头寻思,不曾留意,竟未看出是怎么上去的,经此一来,才知仇人虽然年老,不特武功未丢,反倒比前更好,照此情势,分明知道自己此仇必报,暗中早有准备,内有两个和仇人年岁差不多的老者,武功均高,各有专长,也是仇人一党,帮手如再不到,凭自己三人,委实败多胜少。仇人轻功已到上乘境界,自己虽也不弱,但悔先前疏忽,没留意仇人上时身法。底下有无别的杀手尚不知道,先前气势汹汹,恨不能当时就和敌人动手,如今反被敌人先行上场,其势不能丢脸,帮手偏又不到,是否中途遇见对头,或是觉着昔年强仇大敌已死,寻他俗家侄儿报复,胜之不武,不胜为笑,固然对方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缪三玄与之并无仇怨,此举终欠光明,势成骑虎,万一缪三玄变计不来,却是大糟。心方一动,正待起立,纵身上场,忽见主人所居正房侧面树林中跑来三人,一个身着短装的瘦汉,双手分拉着两个未成年的男女幼童,方觉瘦汉面熟,这长幼三人已跑到场中竹竿前面。
      瘦汉先朝上面喊道:“小沈且慢卖弄,这是我师侄,和你同宗,想看你那百尺竿头洒金钱的玩意。等我把他们送到树上坐好,你再叫阵不迟。好在牛鼻子还未到呢,早晚是这回事,你忙什么?”说罢,不等答话,拉了男女幼童往古树下跑去,到了树下,一手一个挟起,双足轻轻一点便纵起两丈多高,到了树上。那树中段笔也似直,瘦汉双足踏树而上,如履平地,一手还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幼童,人和粘在树上一样,晃眼便到离地五六丈的树枝之上。月光之下,只见大小三条人影在那空枝丛中穿梭也似,其行如飞,最后择一往外突出、旁有横枝交错的大树枝上立定,把男女二幼童放下,令其坐稳,突然飘堕,朝竹竿上喊道:“小沈,有什么话你说吧,少时事完,我再寻你。”说罢,便往对面林中走去。正桌为首诸人看出来了异人奇士,连忙赶出迎接,人影一晃已自不见,只听两边席上和观众喝彩之声嘈成一片。
      当这长幼三人来时,杨冲见仇人用一个“金鸡独立”之势,单腿站在竹竿顶上,双手环抱,正朝自己这面发话,一听瘦汉唤他,忙急住口,向下拱手。未容答话,瘦汉已带幼童走上树去,二次回来,仇人刚喊得一声“雷四先生”,人便走去。猛想起此人的姓名来历,不禁大吃一惊,暗忖:“此老有十多年不见,论他年纪,当在百岁以外,听江湖上老年人传说,数十年来形貌不曾变过,便是昔年无心相遇,相隔也将近一二十年,今夜看他,还是初见时神情,只是身材瘦小了些。此老性情古怪,专重感情,无故从不出手,但盼今夜只作旁观,否则万非其敌。”暗骂缪三玄虎头蛇尾,也许闻知敌人方面能手甚多,又来了一位江湖怪侠无形影铁手雷霄,自觉不敌,知难而退,却把我僵在这里,早知如此,还不如先前答应主人过了今夜各自约人另外比并要好得多。心中惊疑,忘了出场。正自寻思,猛又瞥见月亮地里,树枝上多了一个大人影子。抬头一看,男女两幼童本来并坐在一根粗逾人臂的横枝之上,因是枝柯繁密,前后左右皆有粗枝挡护,坐得甚稳,这时忽然头上多出一人。才一入目,首先发现的,便是腰围的白丝绦和那短仅尺许、金光闪闪的八口小剑,同时仇敌已手指自己二次发话。强自镇静,定心一听,不由恼羞成怒,当时把心一横,待要离席上场。
      同来二贼党,一名姚人英,一名唐方,原是杨冲新近结纳的北五省绿林中的高手,都是少年气盛,自恃武功,虽见新来瘦汉踏树直上,轻功惊人,因为不知来历,只料是个异人奇士,一则当夜双方已然讲和,只杨冲和仇人是真斗,余者多半略施身手、一显技能了事,以为瘦汉借此人前卖弄,和别人一样并无敌意,及听敌人独立在三丈长的竹竿顶上二次发话叫阵,语带讥嘲,和先前口吻大不相同,不禁怒火上撞,以为杨冲必要发话交代,谁知人虽起立,呆向席前,似在寻思,满脸惊疑之容,已然随同起立,难再归座,见他欲前又怯,不知何故气馁,误以为轻功不如对方所致,仇敌上竹竿时原曾看见,身形虽然轻快,并无过分出奇之处;二则均有一身极好轻功,并未把对方放在眼里,先前随同杨冲发话,弓已拉满,休说临阵逃退,稍微气馁便丢大人。
      唐方更是恃强性暴,见杨冲迟疑不发,越想越觉丢人,竟不等招呼,口喝:“杨兄且慢,小弟先和沈朋友分个高下!”声随人起,就座上一跃,隔席飞起三两丈高远,到了竹竿前面,更不停留,双足在地上微微一点,人便腾身而起,到了竹竿近顶之处,先用双手握住竹竿,滴溜溜一转,等把势于稳住,竹竿停了摇晃,再把右手松开,左手握竿,将臂挺直,右手掐着一个剑诀,全身凌空,斜身向外,就势扯了一面顺风旗,然后回手援竿,头前脚后,仍是凌空斜悬向外,升旗也双手倒换向上援去,晃眼到顶,先拿场了一个大鼎,来个朝天一至香,双足并立,脚上头下,手按竿顶,身形微微一躬,凌空一个筋斗反转过来,双足交叠,立在竹竿顶上向前发话。
      众人见那竹竿虽是山中毛竹,下半约有饭碗粗细,深埋上中,不会倾倒,但是长达三四丈,近顶一段粗还不到两寸,弹力又强,唐方人虽瘦小,到底也有好几十斤,初上时那一纵不特无什奇处,反似有些取巧,竹竿突然载重,近稍一段左右乱晃,本在不住摇动,唐方竟和粘在上面一样,先是双手环竿,身形平直,转风车也似转了一圈,竹竿便被稳住,跟着扯了一面顺风旗,竿头虽然随人向外倾斜,却未再摇动,往上援时又是两臂平伸,全体笔直向外,双手倒换而上,甚是迅速,这一来,全身重量全在这十指之上,轻功之高固不必说,单这劲功真力也实惊人,除有限几个真正高明人物知道姜是老的辣,稳扎稳打、深藏不露而外,俱觉此人武功真高,由不得喝起彩来。
      唐方越发得意,到了顶上再卖一筋斗翻过,身刚立定,忽听左侧树枝上有一幼女笑道:“沈哥哥,我想看沈老先生百尺竿头洒金钱和姓杨的那两件自命不凡的暗器,谁知来了一个跑马卖解的。这等花手花脚也来现世,我想凭他这样下三门的玩意儿,也禁不起沈老先生打发,真想叫他下去,换那姓杨的上来,看他到底有什过人之处,敢吹大气!”
      唐方回头一看,正是树枝上所坐男女幼童之一,不由大怒。未容开口,内中少女已立向树枝之上,笑喊道:“喂!我看你功夫还不到家,难得方才月被云遮,好些人看花了眼,居然给你叫好。我替你怪害羞的,你还得意。最好趁此下台,免得耽误时光。换那姓杨的上来,且看他吹了半天大气,到底有何本领?你带些彩头回去,还免丢人,有多上算呢!”
      唐方见那少女穿着一身青罗衫,腰系丝绦,上挂二尺短剑和一镖囊,右肩还斜插着一件奇怪兵刃,看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生得清秀非常,独立男童身旁树枝之上,不住嘲笑,体态轻盈,丰神明艳,月光之下,望之若仙,怒火头上,既未看真身后还有何人,一个未成年的少女,寄身危枝之上毫不害怕,这好武功,反被轻视,如无来历,怎敢这样?脱口刚骂得一声“小狗丫头”。
      少女本是独立枝头,口中发话,巧笑嫣然,看去十分娇美天真,不似要和人翻脸神气,一听唐方骂她,面容骤变,两道秀眉微微一扬,娇叱道:“无知狗贼!我好意劝你,竟敢口出不逊!”随喊:“沈老先生,你不值理此毛贼,待我打发他下去!”话未说完,忽听头上有人喝道:“胡说!三女不许和人动手,快给我坐下。”少女口喊:“是爹爹么?这毛贼大气人呢!”
      说时,唐方早被激怒,扬手便是一粒钢丸朝少女左肩打去,本意还因对方生得娇好美秀,手下留情,只想使她受点伤,稍出恶气便罢,眼看钢丸飞近枝旁,忽改上升,随听有人发话,与少女问答,抬头一看,离二童头上丈许,还立着一个中年书生,不知用什手法,钢丸竟被接去,先前疏忽,不曾发现二童头上还有一人,那钢丸本是百发百中,也没看见对方伸手,便被接去,心方一惊。
      书生和少女把话说完,忽往枝梢上从容走来,笑道:“你这厮不知自量,刚学会一点毛手毛脚,便在人前卖弄,难怪人看你不起。他们小娃儿家想看沈、杨二人对比暗器,嫌你讨厌,说了几句笑话。固然事不干己,小女也有不对之处,到底年幼,她的大人已然出头喝止,正在说她,也不想想你是多大年纪,有本领纵将过来,索性见个高下也罢,如何一言未发便下毒手,暗器伤人?我本不想管这闲事,只你这等行为,情理难容。有本事由你施展过来,我先出手,你就没有活路了。”
      唐方见那人是个中等身材、腰围八口小金剑的白面书生,立身树枝甚长,近梢一段不过酒杯粗细,对方稳立在树梢头上,树枝载重微微下沉,随着秋风摇晃起伏,从容谈笑,若无其事,别的不说,单这轻功,便非平日所能梦见,不禁大惊,当时呆在竹竿头上,无话可答。
      那书生正是昔年关中九侠中八仙剑李均,见唐方惊疑未答,立把面色一沉,冷笑道:
      “你如自知无理,即速赔罪,还可饶你无知,否则今日难讨公道。”唐方也是平日骄狂,少年气盛,明知非敌,众目之下仍然不肯服低,索性明斗也罢,偏又心生毒计,不知对方剑侠一流人物,看年纪虽只三四十岁,实则关中九侠自在秦岭合诛猛禽火鹫、巧得灵木芝,同服以后俱享上寿,此时年纪已在九旬以上,以为身边带有三种暗器,俱都厉害非常,向无虚发,因觉对方既有这好轻功,必非庸手,妄想冷不防先下手为强,把所有暗器分上中下三路朝敌人打去。正打主意,闻言右手钢镖,左手连珠飞弹,同时右腿一抬,就着钢丸发出之势,朝膝头上一拍,右膝暗藏裤内的梅花飞蝗弩也相继发出。
      唐方素来手狠心毒,仗着一身武功和这三件暗器,横行北五省已有多年,伤人不知多少,不料今日遇到太岁头上。满拟所练暗器从无敌手,对方任是多高武功,也禁不起三种同发,何况身子悬空立在树枝梢上,那飞蝗弩专破气功,打人五官要穴,见血封喉,一任对方多好硬功中上也难活命,此人如被打死,立将全场镇住。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微一转念之间,三件暗器刚同发出,忽听哈哈一笑,立有一股疾风扑面飞来,猛觉身上连痛带麻了好几处,所发暗器竟被那股疾风反激回来,身上连中了好几下,人也站立不稳。知道不妙,忙忍奇痛,身子一翻,待要缘竿而下,忽听下面有人喊道:“恶道缪三玄和关中九侠同时来到,这热闹就好看了!”跟着一片喧哗。百忙中瞥见一个头戴铁帽的道人同了四五个徒党刚刚纵落场中,同时两旁观众中也纵出数人,都是身轻如燕,一跃七八丈,不等恶道发话,便一人一个斗将起来。
      原来沈煌先在土坡独坐山石之上,遥望场中宾主三方把话说完,便见东西两桌上有人分别上场,各自当众施展本领,或是打上一套拳,或用兵器演习,再不施展软硬功夫演习上一阵,多是单人上场,说话也均谦和,只有两起打对子的,也只几个照面过去,便各人交代几句客气话拱手下场,看去一点也不热闹。沈煌年纪虽轻,开头学武便遇高人,自身武艺虽然不精,前随慧圆老尼师徒一起,耳濡目染之下,差不多高低深浅已能分辨,见上场诸人不过如此,师父本领虽还不曾见过,但无一人能够赶上慧圆老尼的。
      方觉无什兴趣,跟着又见两个对比百步打空的,上来各在相隔丈许之处对立,互相客套几句,便用双掌隔空对打,下盘却是不动,相隔颇远,听不出呼呼掌风,手法又极简单,不知这两人气功颇有根底,因受主人暗示,故意延挨时刻。因听要连打百零八下,动手又慢,一时无聊,便往土山后绕去。本意去往溪边,看那刀枪架上有何出奇兵器,刚到坡后,忽听头上有一少女笑道:“爹爹,你说那恶道缪三玄,为何还不见到?看这些花手花脚有什意思?”
      沈煌机警聪明,闻言想起先前冰如之言,便把脚步立定,抬头一看,原来前面不远有一突出的山崖,离头丈许上有一亭,亭中坐着父女二人,正在相对说笑,忙把脚步放慢,侧耳静听。随听年长的答道:“三女不可如此。江湖能人甚多,上场诸人虽非高手,比起寻常江湖上人到底强些,本非真斗,况又受有主人嘱咐,故意延挨,双方都不愿尽所长,也许还有本领不曾施展,如何随便轻视?”少女笑道:“并非女儿看不起他们,实在本领太差,有几个简直连女儿都不如,也要当人卖弄。背后议论,有什相干?”年长的笑道:“我儿从小便得你干娘怜爱,恨不能把她全身本领一齐传授,于是目中无人。
      须知本领越高越要对人谦和,似你方才所说,一个不巧被人听去,年纪再大一点便要惹事,何苦得罪人呢?你说背后无人,可知隔墙有耳?就现在我们所说的话,焉知不被人偷听了去呢?”少女面向外坐,沈煌过时未被发现,闻言笑答:“爹爹专喜哄我,这里形势早已看过,因隔会场较远,谁也不会往这里来,只坡前树下坐的那个男孩,好似没见过世面,已暗中留神看他几次,他正看得有兴头上,决不会来。此外还有何人?”年长的笑道:“娃儿家不可说满话。”
      说时,沈煌因恐偷听对方说话,启人疑心,只把脚步放轻改缓,并未停止,已然走过,方觉少女不曾回答,忽然一股疾风带着一条白影,由身后越向前面,凌空飞堕,忙即退避。定睛一看,正是山亭上所坐白衣少女,先就觉出对方貌相极美,人又清秀,这一对面,更看出那少女生得明眸皓齿,美艳若仙,年纪也和自己相等,由不得心生爱好,正要开口,少女已娇叱道:“你这小孩哪里来的,为何偷听人家说话?”沈煌见对方面有怒容,不禁慌道:“姊姊不要生气,我是无心经过,虽听上面有人问答,并未听清,无心之过,请你不要怪我。”少女见他惊慌,樱口微动,方露出一丝笑意,突把秀眉微坠把脸一沉,怒喝:“你当真没听清么?我父女所说的话关系重大,被你听去,向人泄漏,有好几条人命。不说真话,休想放你过去!”沈煌闻言,越发情急,慌道:“姊姊错怪我了,我只听姊姊在笑上场的人无什本领,后来令尊大人拦劝了几句,我便走过,以前所说实未听见。事出无心如何怪我?”少女冷笑道:“谁和你姊姊妹妹的!先前还说不曾听清,照你现在所说,不全都听去了么?这样狡猾,还有人说你诚实,亏你不羞!”
      沈煌知被诈去,又愧又急,无言可答,平日奉有母命,不许和人争吵,又因对方容光美艳,幼童心情,虽无他念,无形中却生出一种纯洁之爱,不愿使她生气,再见对方由离地一丈多高的山亭上凌空飞堕,捷如飞鸟,论本领也决非其敌,何况还有一个大人,正卧隍恐无计,少女又娇叱道:“你不说个道理,就完了么?”沈煌外和内刚,素来不愿向人服低,不知怎的,对于少女竟强不起来,闻言方要赔话,忽然偷看出对方口气虽然不善,面上却似嗔似喜,仿佛忍笑神气,心方一动,忽听亭中唤道:“三女快些回来,不要欺负忠厚人。”少女笑答道:“这小孩见头一面就说假话,还说他老实忠厚呢。”
      说罢朝沈煌看了一眼,双足一点,柳腰微扭,人便飞身而起,往那丈许高的山亭上纵去。
      沈煌见对方如此美秀,本领又高,更起了一种微妙感觉,心中恋恋,不舍走去,又恐相隔太近,少女怪他偷听,只得走到前面寻一山石坐下,心中深印着少女飞身时婷婷倩影,恨不能再见一面,但又无法接近,不住低头寻思,朝上偷看,见父女二人对坐亭上,低声说笑,一句也听不出,正打主意,遥闻年长的一个笑呼:“三女,拿这葫芦取些水来,快到时候了。”跟着便见少女手捧一个两尺多高的大葫芦走下坡来,心方一喜,不料走的是相反方,没朝自己看一眼,有心跟去,又恐触怒,心正失望,少女忽沿着下面溪岸走过,到了前面不远,自言自语道:“这里的水比下游干净得多,有这一葫芦水在肚里,少说也可打倒四五个狗强盗,足够爹爹用了。”说罢将水灌满,顺坡走上,到了前面,再往回走。
      沈煌坐处本是山腰上一条道路,见少女人小,单手提着满满一大葫芦水,从容走来,暗忖:“这一葫芦水,少说也有三十斤,她用单手并提而行,手臂不弯,别的武功不说,单这力气也是惊人。”心方惊佩,少女直如未见,已由身前走过,忍不住脱口喊了一声“姊姊”。少女回身故意喝道:“你还不曾走么?喊我做什?”沈煌看出她先是故作未见,这一回身喝问,薄怒轻嗔之中不掩笑容,看出神情越发妩媚,知是假怒,忽然福至心灵,念头一转,立时假装害怕,起身赔笑道:“方才姊姊生气,我恐见怪,不许我走,等在这里,还没敢走呢。”少女微笑道:“你真这样怕我么?我要一夜不发话,莫非你也永远不走?”沈煌面上一红,答不出话来。少女又笑道:“你既这样听话,我气已消,各自走吧。”
      沈煌本心是想亲近,二次相见,对方怒容早敛,嫣然微笑,媚目流波,月光之下,越觉丰神绝世,望如神仙,心中爱恋更甚,不舍就走,呆了一呆,方答:“那些人比武无什好看,我简老师未来,这里风景甚好,想在此坐待,不知可否?”说时,一眼瞥见少女手中水葫芦已放地上,接口笑道:“我方才无心之失,多蒙姊姊原谅,想代姊姊将葫芦送上亭去,作为赔罪如何?”少女笑答:“才说听话,教你走如何不听?可见先前不是怕我。罚你将这葫芦水送到亭上,免我自提污了衣服也好,爹爹等用,我先走了。”
      说罢,先往崖上纵去。
      沈煌先见少女手提葫芦似未费力,虽然有了近身之机,方自喜出望外,及至少女走后,照那提法伸手一试,不禁大惊,同时身后有人“哈哈”笑道:“你这娃儿不肯拜我为师,想随便提这葫芦,那还早呢。”沈煌连忙回顾,身后忽然多了一人,身后山径颇长,一眼望出老远,并无人迹,就这转身一瞬之间,竟不知那人是怎么来的。
      要知后文水箭退群凶、飞剑斩铁帽、百尺竿头比武飞人,峨眉习武,沈煌双拜师,大侠狄龙子学成绝技下山行道,小双侠名震西南,深入山寨,巧冲百花阵,飞骑救美,许多惊险新奇情节,请看下回分解。 

    第 四 回
    雷击霆飞 百尺高竿空劈掌  离长会短 小山丛桂好谈心
     
    前文沈煌由少女手内取过葫芦,照那手伸向外平提之法一试,竟未提动,改用双手去捧,仅得提起,也颇勉强吃力,这才知道少女虽然年幼,看去那等文秀,却具有天生神力,不禁大惊。原来那葫芦是个扁的,高约二尺,少女提在手上并不吃力;以为身是男子,气力终要强些,及至伸手一提,才知那葫芦乃两片纯钢合成,中有机簧,不用时可以折叠,沉重非常,休说以少女那样单臂平伸悬空直提,连用双手去捧都觉费劲,心方惊奇,忽听身后有人微笑,回头一看,不禁惊喜交集,出于望外,原来那人正是黄桶庙所遇异人雷四先生,暗忖:“对方来路山径是条直路,左边临溪,右边山亭危崖,上下壁立,先并未见人影,就这转身霎眼之间,来人便到了身后,分明剑侠一流。”由不得心生敬仰,忙急下拜,刚喊了一声“四先生”。
      雷四一把抓住,不令下拜,笑道:“你这娃儿这没出息,要找人家就自己找去,似这样胆小害羞,受人闲气,莫说你师父,连我的人也被你丢尽,还不快随我走!”说罢不容答话,一手挟着沈煌,一手提着葫芦,轻轻一跃便到了山崖之上,刚一落地,便听亭中有人笑道:“四先生么?”雷四笑道:“你这老不死的!八十岁还生女儿,已是可笑,又这样娇惯。未成年的闺女,任她一人满处乱跑,亏你还追了来,莫非还怕受人欺侮不成?”话未说完,少女已走将过来,双手拉着雷四手膀,连推带揉,满面娇嗔道:
      “亏你还是四伯父呢,许久不见,见面连句好话都没有,等我回家和妈去说,下次你来,再想吃那百年陈酒和糯米糕,看谁和你做去?”雷回笑道:“你妈不款待我这恶客,还有你的娘呢。她做菜和点心更好,难不倒我这张馋嘴。”少女气道:“娘更疼我。娘要知道四伯欺我,不生气才怪!”雷四笑道:“如此说来,你妈面软,连那陈酒糯米糕我也照样能进嘴了。管他呢!到时我先吃饱再说。”少女笑道:“谁似你这样厚脸皮?还是老长辈呢,也不害羞。”
      亭中原坐着少女之父,已早起立,见老少二人拌嘴,在旁微笑,也未答话,及见二人说之不已,方笑喝道:“三女不可无礼!”随对雷四道:“老兄偌大年纪,专喜和孩子们闹,也不问是什地方,有无生人在旁。他们娃儿家知道什事,一个说话没轻重,得罪了你老人家,叫我如何说法?”雷四把小眼一翻,低喝道:“胡说!谁怪她呢?要你多嘴!你那两位夫人连托了我好几次,说你早该随同众弟兄入山,只为儿女情长,英雄志短,以前六个儿女均已向平愿了,独这八十岁末生娇女珍如掌珠,尚无着落,年纪又轻。我虽想了…个主意,苦无机缘,好容易遇上一个,偏偏被别人收罗了去,虽然不能如我预计,到底也是万一之选,为此我还费了不少心机,暗中考查,越想越好,才寻了来。如嫌我多管闲事,我便不同,由你自向两位夫人交差如何?”随唤沈煌近前,指着父女二人说道:“此是关中九侠中的八仙剑李均和他第九娇女明霞,因他老不收心,乃六十岁所娶新夫人生的第三女,故此行三,比你只大几个月,叫他三姊好了。人家嫌我讨厌,我们走吧。”
      说时,沈煌见那李均中等身材,书生打扮,胸前围着一条丝绦,上插八口小金剑,看年纪不过四十左右,如照雷四所说八十始生明霞,少说也在九十三四,偏是那么英俊爽朗,神态清奇,本心早想亲近,难得又是雷四的至交,越发欢喜,不等话完,先就拜倒。及听要走,心方不愿,李均已一手拉起笑道:“你莫听四先生的话,他老人家一向疯疯癫癫。他要走,我也不留,你自在此。今夜事已闹大,少时还有一场争杀,双方均有异人出场。你从师大概不久,武功还谈不到,正好借此见识见识,随他同去做什?”
      沈煌见李均执手殷勤,意态诚恳,明霞站在一旁微笑相看,皓齿嫣然,月光之下越显娇艳,心更恋恋,巴不得能够不走,但恐雷四不快,闻言偷觑雷四神色。雷四笑骂道:
      “没出息的东西!你就不会回绝他么?”沈煌闻言,脸上一红,勉强朝李均道:“小侄本意随侍李伯父和三姊在旁观战,恐四先生还有使命,事完再拜望吧。”随听亭外有人哑声哑气接口道:“雷老四就是这样讨人嫌,一个小娃儿家,天真情热,何苦逼得他颈红脸涨,怪可怜的。”声随人进。
      沈煌侧顾,是一个穿黄衫的矮子。李、雷两人忙起招呼,一面令沈煌拜见道:“此是关中九侠中的简静。”明霞早赶过去一同拜下,喜道:“想不到简伯父今夜也会来此,任多厉害的恶贼也成粉碎了。”简静笑道:“娃儿家莫把事看太易,再说今夜我和你李七伯父夫妇还不一定出手呢。此来最重要还不是为了你么?”明霞把脸一沉,答道:
      “侄女话早说过,就不能追随父母入山,凭着家传武功,还怕谁欺负不成?”雷四刚开口说得一个“你”字,简静已摇手拦道:“此女外表像他母亲,看似和易,实则刚而嫉恶,又颇固执,你不常见自不知道,好好一件事莫要闹僵。”随唤李、雷二人往亭外走去。
      沈煌见明霞不肯同往,呀着一张小嘴似在生气,越看越爱,又不好问,待了一会,方吞吐着喊了一声“三姊”,初意明霞娇惯任性,气头上就许不快,拿他出气,正提着心,谁知话才出口,明霞已改容笑道:“有话好说。我非庸俗女子,不喜欢这婆婆妈妈的。你过来,我有话问你,放大方些。”沈煌闻言,受宠若惊,因生诗礼之家,虽然心生爱好,到底初见面生,正要赶过,又觉不合,略微移动了两步便即停止。明霞微笑道:
      “家父母不久人山,我就变成一个人了。”
      沈煌见她斜倚亭栏,一只纤纤玉手搭在栏杆背上,春葱也似,柔若无骨,映着月光,宛如银玉,深秋天气,只穿着一件罗衫,半截皓腕露在外面,夜凉如水,翠袖单寒,由不得令人又怜又爱,以为必有下文。正自静听,明霞说完前言便不再往下说,似在出神想什心事情景,定睛一看,星波莹活,已然蕴有清泪。沈煌不禁慌道:“三姊何事伤心?
      是我得罪你么?”明霞呆了一呆,苦笑道:“方才我看你很听我话,你以后老是这样么?”沈煌忙道:“你是我姊姊,焉有不听话之理?可惜过了今夜,便要随师去往峨眉习武,不知何时才得相见呢。”明霞笑间:“你往何处习武?师父何人?”沈煌答道:
      “家师简冰如,还同了一位教书的老师周文麟,本由家中起身,船经此地,简老师带我来此观人比武,少时回来,我便随他走了。”明霞闻言,略一寻思,笑答:“我全明白了。你可知道,今夜事完,爹爹也要送我到峨眉去呢。”沈煌大喜,转问峨眉住处。明霞沉吟未答。
      李、雷、简三人随由亭外走进,面上均带笑容。李均开口便唤:“三女,可随雷伯父往见李七伯父夫妇,事完自会寻你,暂随雷四伯、沈世弟一起,无须管我。”明霞笑问:“于爹干娘都来了么?”李均笑道:“你十一位伯叔,连同李家两位伯母,今夜全到,只等这里一会,不久便同人山。适才已与雷、简二位伯父商计,一切全照我儿心意行事如何?”明霞闻言,眼珠一转,似有泪容,略一沉吟,转悲为喜,慨然答道:“爹爹,是真的么?娘和妈也来了么?”李均笑道:“今夜就你两位母亲,为了我儿将来生活度用尚须安排,人山日期又甚匆迫,为此未来。这里事完,均改到我家聚会,都是你一人之故。各位伯父伯母对你如此钟爱,以后行事,真不可再任性呢。”明霞应诺。雷四笑道:“老八,你姑娘只有志气,不患不能相见。你这大年纪,不要婆婆妈妈的,我带他姊弟两个要先走了。”李均笑道:“谁似你那样冷酷无情!你自先请,我和简兄还有话说,免你听去,到处张扬讨厌。”雷四也未答言,随唤明霞、沈煌一同起身,由山亭后面下去,绕往庄后松林之内。
      正往前走,沈煌耳听前面男女笑语之声,内一女子笑呼:“二姊快看,我的乖女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个男孩,你知是谁家的子弟么?”另一女子答道:“文姊上了几岁年纪,真个健忘。我们来时遇见雷四兄,不是提过,说温泉峡那小孝子,因他有事耽延,缓了一月,被人物色了去。先还有气,后来才知收他的不是外人,事情还是一样,你忘了么?”说时,雷四已带两小姊弟走近前去。原来松林深处有一石桌,两旁石墩,上坐一个中年男子和两个一胖一瘦年约三旬的美妇,正在同坐说笑,见雷四走来,一同起立让坐。两少妇便并向左边石上,将右边石墩让与来人。雷四坐下,手指中坐身材微胖的中年书生和二少妇,笑对沈煌道:“此是关中九侠中的第七侠李善伯父和慈心仙子孙询、玉芙蓉浦文珠两位伯母,快些拜见。”
      沈煌见那胖的一个生得玉肤如雪,肥不露肉,仪容娴雅,气度端详,一脸和善之容;瘦的一个也极温和安详,貌更美艳,最奇是身材貌相竟与明霞好些似处,也是一张鹅蛋脸,雾鬓风鬟,丰神绝世,心疑明霞之母,再细偷看,外形极似,眉目五官却各不同,不等活完,先自跪下行礼。明霞刚一拜倒,浦文珠笑呼一声:“乖孩子!”早一把将明霞拉起。明霞也笑呼:“干娘!”扑上前去,右手拉住孙询的手,连声呼:“娘,几时来的?”孙询握住明霞的手,笑问:“同来这娃儿是谁?他姓什么?”雷四接口笑道:
      “七弟妹,我还未及说呢。此子便是前说那娃儿,七弟夫妇,你看如何?”
      李善唤起沈煌,令其近前,朝身上微一抚按,上下看了两眼,笑对众人道:“此子明是我辈中人,为何简老前辈也会看走了眼,说他六阴脉象好些可虑?”雷四笑道:
      “方才我曾遇他师父,说此子虽是六阴脉象,后经细相,不特真元内蕴,并且福缘根骨无不深厚,将来决可无害。倒是我说那件事还有好些难处,必须和你夫妇商量。偏生你这干娘性偏固执,不好说话。为此领来,给你们先见一面,再带他们去往场上看人打架。
      关于前说的事情,我们不妨现在不必提及,到了少时再谈如何?”
      沈煌侧顾明霞,一手挽着文珠头颈,半倚孙询怀内,长幼三人附耳密语,似有争论,微闻明霞笑道:“干娘,我不管那些,将来自有主意。”孙询和文珠同声笑道:“乖儿以后远离父母,一人在外,你爹有不少对头,遇事还是谨慎些好,千万任性不得。”明霞把小嘴一嗝,意似不快。雷四笑说:“你夫妇三人在此暂候,毛贼恶道因在途中连受简老三他们引逗戏弄,还有好些时才能到此,小娃儿家爱看热闹,我带他们要先走了。”
      明霞拉着孙、浦二人的手,意甚依恋。文珠笑道:“乖孩子,我们少时还见面呢。”明霞朝雷四看了一眼道:“干娘,莫听雷四伯的话。他不是个好人,一点不像老长辈,专门逗我着急。我偏不听他话,说什么也不让他料中。就娘和干娘不肯疼我,将来也未必入山,难道还不许我见面么?”孙询笑道:“哪有此事?只为服那灵药之时你不曾在场,去了无用。山中气候高寒,平白受苦,再者常年静坐,话都少说,你们娃儿家怎过得惯?
      你父母和我们实是疼你,只是机缘难有,不得不分别些时,你到峨眉不久就知道了。”
      明霞气道:“谁还不知山居清苦,气候高寒?和父母干娘一起,只有喜欢,我无福缘,常得相见也好,分明不要我去,偏有许多话说,还逗我呢。”
      沈煌见明霞明眸微转,泪光欲流,好生代她难过,又不敢多开口,呆了一呆,低声笑唤道:“姊姊,四伯父说要走了。”明霞见沈煌满脸忧惶之容,知为自己而发,微嗔道:“你忙什么!不会和雷四伯先走么?”雷四笑道:“你要不去,就没戏唱了。今夜贼党中颇有几个会轻功的,你小小年纪,平日专喜多事,有了卖弄机会,又自胆小怯场,不去也吧。”明霞答道:“我知你老人家故意激我,想把我和煌弟引开,和干娘说我的话。如非今日一肚子气,想拿毛贼发泄,我才不会上你的套呢!”孙询笑道:“照你这等说法,分明他已经成功,还说不上他的套么?”雷四笑道:“不上我套更好,我又没有强你。再如不走,我先走了。”明霞气道:“我就不走!改日再拿毛贼出气也是一样。”雷四笑道:“过了今夜全杀光了。你也不想想,有关中九侠和我老人家在场,这些毛贼想要整个回去,岂非做梦?你不去也好,我替你杀那打弹子的如何?”明霞急道:
      “那打弹子的,日前途中相遇,见他行凶欺人,当时本要动手,正赶爹爹寻来,将我唤住,想不到今夜会来送死。他骂我黄毛丫头,爹爹还受他气,遇上非要他命不可。本来我要寻他,我们走罢。”沈煌先前惟恐明霞不去,又不敢劝,本在发愁,闻言面上立现笑容。明霞看出他心意,笑问道:“你这样忙着走,上阵时不害怕么?”沈煌答:“小弟新近拜师,虽然本领不济,尚不至于如此胆小。”雷四说了一句“好娃儿”,便令二人起身;
      沈煌和明霞忙向李氏夫妇拜别,一同起身。雷四带了二人去往广场大树之下,一手挟着一个,走往那参天古树之下,脚踏树干,晃眼就到了古树顶上,择那枝干较粗、树枝交错之处安顿好了沈煌和明霞二人,再朝明霞嘱咐了几句,竟由古树后面飞身而下。
      沈煌和明霞两人并坐在树上,凌空观战,高兴非常,一点也不怕。明霞见沈煌十分大胆,笑问道:“煌弟,李伯父和干娘他们都说你好,方才说话可能心口如一?”沈煌闻言大喜,刚笑唤一声“姊姊”,忽听彩声雷动,由东席上纵出一人,施展轻功,盘竿而上,先是身子凌空,扯了一面顺风旗,跟着又玩了些花样,到了上面,再头下脚上,手按竿梢,拿了一个大鼎。明霞本来未想多事,因觉那人脸熟,定睛一看,正是日前途中所遇手持弹弓行凶欺人的毛贼,一面暗告沈煌,令其留意,故意发话嘲笑。明霞年纪虽轻,一则幼承家学,素来胆大灵慧,又知当夜关中九侠和几个父执至交全都在场,身是雷四先生引来,决不会使其吃亏,说时又见树枝上金光微闪,知道父亲也在上面,越发胆壮,这一随口笑骂,竟将敌人激动。
      上竿壮汉唐方,原是北五省江洋大盗,和一同伴姚人英,一个外号神弹子草上飞,一个外号小李广穿云燕,都打得一手极好暗器,和一身轻功,由十六八岁起,便在北方各省横行,素来心辣手黑,遇上他的人,不死必带重伤,人又机警狡诈,因此威名远震,二贼也越发凶横骄狂,目中无人,偶和杨冲相识,一见投缘,成了莫逆,新近想起西南诸省,尚未到过,忽发妄念,意欲把威名传到远方,正赶杨冲,为报前仇,约其相助,于是双方结合一起。本来也还不致送命,只为恶贯满盈,日前往赴杨冲约会,行至途中,正遇东川飞侠八剑仙李均之女小飞侠李明霞,为了一时负气私自离家,途中相遇,见唐方无故欺人,将两个跑江湖卖艺的老夫妇打伤,旁观的人看那夫妇可怜,多了两句嘴,同受二人辱骂,如非那人见机服低,也非被打伤不可。
      明霞年只十四,幼承家学,父母均为剑侠中人,义母玉芙蓉浦文珠,乃关中九侠中第一位人物凌霄剑客鲁男子李善所娶双女侠之一,本领高强,精通剑术,与明霞之母赛隐娘石英至交姊妹,两家先前住在一起,又都姓李,明霞三岁便过继与文珠为义女。李善元配慈心仙子孙询素擅飞针绝技,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从无一失,但向不传人,因夫妻三人均对明霞钟爱,又经文珠代为求说,一面推说明霞气禀稍弱,强着丈夫将自制强身健力的灵药七二神丹与之眼下,每日再用灵药浸体,历时一年零三个月,使其元气凝炼,体魄坚强,除尽心传授外,又强劝孙询传以梅花飞针。明霞人又聪明用功,年才九岁,便炼成一身惊人本领,到十二岁上,义父母李氏夫妻因事远行,方回自家居住。
      两家本来望衡对字,九侠弟兄早就退隐,常在一起盘桓,对于明霞个个喜爱,随时指教。
      明霞虽未成年,因为平日所见都是异人奇士,又具有一身好功夫,自不把二贼看在眼里,一时气愤,挺身上前向其评理,本想二贼决不讲理,答话稍一蛮横,立即乘机动手。二贼见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女,当众向其喝问,因见明霞美秀又太年轻,尚无伤人之念,只是气势汹汹,高声喝骂。明霞本领虽高,行事却不冒失,知道自己出手颇辣,二贼如此凶横,一个不认头,万一将其打死,闹出人命,岂不讨厌?闻言正在强忍气愤,心中寻思,打算将二贼引往无人之地再行动手,不料李均由外回家,闻说爱女和兄姊负气,孤身出外,随后赶来,见与二贼争论,已将动手,忙即唤住,一面上前赔话。
      二贼见李均书生打扮,所带八仙剑平日不露在外,不知遇见杀星,总算赶路心急,只把李氏父女骂了一顿,各自走去。明霞自更愤怒,当时便要尾追到无人之处,给二贼吃点苦头,因听父亲说起:“二贼乃北方大盗,日后还要相遇,遇时由你下手。休说我儿,这类常时杀害善良的强盗,连我也放他不过。”明霞素来孝顺,虽未尾随,还疑乃父之言未必是真,也许是怕惹事,故意如此说法,后见唐方飞上竹竿,认出日前所遇二贼之一,并还是手持弹弓打人的正凶,故意开口嘲笑。
      唐方也真该死,竟把前事忘却,不特没有看出明霞即是前遇少女,李均就在两小姊弟头上,当时竟也未曾看出,及至唐方开口喝骂,听见对面有人答话,仍然不间青红皂白,把手中钢丸朝前打去。等到发现离男女二童头上丈许还立着一个中年书生,未容开口,所发钢丸已被接去,心方一惊。那书生正是李均,已顺树枝往近梢一段走来。那根树枝又长又细,近梢处不过寸许,对方从容走来,稳立其上,只树枝载重,微微往下一沉,随着秋风摇晃起伏,人似粘在上面一样,从容谈笑,若无其事,敌人轻功分明已臻化境,如何能与为敌?妄想先下手为强,冷不防制敌死命,于是把所有暗器分上中下三路,右手钢镖,左手连珠弹,连同右膝头上暗藏的梅花飞蝗弩,一同发出。满拟所练暗器百发百中,尤其那十二支轻易不用的毒药飞蝗弩更是见血封喉,多高明的武功,遇上也是必死。就这微一转念之间,三种暗器刚一出手,忽听哈哈一笑,立有一股疾风挟着大蓬寒星迎面飞来,猛觉身上连痛带麻了好几处。原来所发暗器竟被敌人全数回敬,反激回来,除有一半已洒落地上外,身上连中了好几处,当时奇痛攻心,立足不稳,几乎跌倒,情知凶多吉少,那毒药飞弩又极厉害,身边虽然带有解药,医治稍迟仍难免死,只得强忍痒痛,把气提住。正待援竿而下,忽听众声喧哗中,有人高呼恶道缪三玄和关中九侠同时到来,百忙中低头一看,一个头戴铁帽的道人,同了五个同党正由东席这面纵落场中,侧面树林内也纵出数人,才一照面便动了手,伤处奇痛麻痒,越发难禁,不暇细看,正往下落,猛又瞥见杨冲同姚人英由东席上并肩纵出,杨冲先被一少年拦住去路,对面竿头上敌人大喝:“老弟手下留情,待我除此狗贼!”还未听清,姚人英已接连两纵到了竿下,看神气似知自己受伤,前来接应,自己顺竿而下也快倒地。
      唐方正觉朋友义气,只对头被其挡住,容将身旁解药取出服下一块,再用一块嚼碎敷上,便可转危为安,就这自上缘竿下坠快要落地,不过句把话的工夫,忽听头上一声娇叱,一条瘦小人影已由树上凌空飞落。如换旁人,处此危境心胆早寒,逃命都来不及,哪还会想到报仇二字?唐方一则平日凶横,狂傲太甚,初次吃人大亏,怒火攻心,如非受有重伤,身寄高竿之上,早已拼命,这时听出发活敌人是那少女,忽想起日前所遇正是这父女二人,此是起祸根苗,不由怒上加怒,恨到极处,加上姚人英武功较高,稍微壮胆,怒急心昏,忘了厉害,咬牙切齿,把心一横,身未落地,回手便把残余的两件暗器,“回头望月”,朝少女打去。满拟对方一个未成年的少女,不过仗了大人的势力当众欺人,此时身已悬空,多高本领也禁不住自己百发百中的双丸一镖,谁知手中暗器刚一发出,耳听姚人英高声疾呼:“此是八仙剑李均之女,快些退下!待我上前。”未句话还未听清,一阵疾风随同身形落地之势已当头扑到。心想:“敌人无法闪躲,这两件暗器打中无疑,如何未听声息?”心方一动,因对方来势特急,自身又受重伤,疼得连囊中暗器都无法取出,惟恐被其当头压下,忙往竿左闪避时,忽又听少女娇喝,刚听出“还你”二字,猛觉头上连受重击,深嵌入脑,连念头都未容转,竟被明霞就空中将那两丸一镖接去,随同往下飞落之时,照准头上反击过来,立时把唐方打了个脑浆迸裂,死于非命。
      姚人英和唐方在北五省一向同出同进,秤不离锤,威名大震,先在下面听人指说,树上长幼三人竟有关东九侠中八剑仙李均父女在内。自来旁观者清,看出敌人轻功已臻绝顶,再想起昔年关中九侠的威望,近十年无人再提,只说老死,不料尚在人间,这一惊真非小可,断定唐方不是对手,仗着此是文比,或者无妨,姚人英方想招呼,借口下场,唐方已先受伤,所中又是自己发出来的毒药暗器,料知凶多吉少,连忙赶往接应,唐方已作法自毙,被少女接镖打死。二人来时曾在北方夸下海口,意欲名扬天下,唐方忽惨死在一个无名少女之手,从此威风扫地,姚人英急怒交加,顿犯凶性,怒喝“贱婢”,手拔身后宝刀,摸出腰间羽箭刚往前纵,忽然眼前一晃,由斜刺里飞来一人。
      姚人英比唐方还阴险狡诈,虽在怒火头上,章法未乱,原因当夜敌人势盛,照此情势,分明早已布好罗网,逃也无用,加以唐方惨死,如不为他报仇,就逃回去也是孤掌难鸣,到处被人轻笑,有何颜面再在江湖走动?不如杀死一个够本,好歹报仇再说,所以上去时暗中想好毒计,准备右手宝刀,左手七十三枝铁羽箭作两蓬相继发出。瞥见少女一“手握剑,一手戟指喝骂,目光专注,气定神闲,猛想起还有一个大人尚在树上观战,有此人在场,上前拼命岂非白送,方才怎会忘却?气方一馁,猛由斜刺里飞来一条人影,疑是李均赶来,心胆越寒,忙即往后纵退。方觉来人身形较矮,又是一股疾风扑到,一条人影随同飞落,挡住去路。定睛一看,正是先由斜刺里飞来的矮子,跟踪赶到,身法之快从所未见。百忙中目光扫到树上,李均和与少女同坐的男童已不知去向,少女却由前面追纵过来,戟指说道:“师伯,你怎爱管闲事?这狗贼和先死那贼,日前曾在途中气我,爹爹说他北方来的狗强盗,今日我非亲手杀他不能解恨。”
      姚人英纵是泥人,也有土性,平日那大威名,被一女孩当众喝骂,如何能忍?刚怒吼得一声,扬刀待斫,猛觉矮子将手微扬,立有一股极大掌风横扫过来,人被挡退了好几步,手中刀几乎把握不住,不禁大惊,只得停手。刚喝问得一个“你”字,矮子呸道:
      “你少放屁!”随对少女道:“我知你初次上场,不杀两个毛贼不能过瘾,凭这类鼠窃狗盗,也配我雷四先生出手?你这娃儿大看不起你四伯了。我是见这毛贼滑溜,怕他打不过你脚上揩油,抽空溜走,来做一个中证人罢了。再则你那煌弟现在林中,我把这毛贼押了去,由你杀他,叫你那煌弟开眼,显你威风,岂不也好?不过话要说回来,如打不过人家或被滑脱,我却不管。”随对姚人英道:“你听见了没有?休看她是关中九侠之女,我是她世伯,我决不偏心。不过你日前不该气她,说什么也要杀你。现在我做中证,各凭真实本领分个高下,谁胜谁败我都不问,反正你想逃不行。如听我话,还好一点,否则我豁出受小娃儿的埋怨,叫你死活都难,先受上三十六天活罪,再把你杀死喂狗,你可愿意?”
      姚人英先听对方那等说法,还在愤怒,想要拼命,及听对方自道姓名,竟是江湖上传闻的有名怪侠雷四先生,再看那身形似花子的打扮正与传闻相似,上来又尝过味道,知道此老手黑心狠,疾恶如仇,只被看中,决无好死,事前再要得罪,被他点了五阴鬼脉,命固难保,还要周身酸痛麻痒,受上许多天的活罪,日夜惨号而死,一班江湖盗贼,尤其是采花好杀的人,闻名丧胆,谈虎色变,畏若恶鬼,不料狭路相逢,当时心魂皆颤,打是决打不过,别的不说,就初遇时身法之快和那掌风,彼此本领已相差天地,如何能与为敌?如其逃走,必被追回反而激怒,临死还要受尽苦痛。正在胆战心寒,不知如何是好,等到把话听完,忽然觉出有了一线生机,忙把心气沉稳,将话想好,抗声答道:
      “四先生吩咐,无不遵命。但是我与李氏父女无仇,无故出头将我好友杀死,我与此女势不两立。刀枪无眼,我如将她杀伤,却不能说我以大欺小。”明霞秀眉微竖,未及开口,雷四把小眼一翻,喝骂道:“放你妈的屁!你准打得过她么?我老人家向来说话算数,反正我只做个中证,你只不逃,胜败我全不问,你看可好?”姚人英刚答:“这样再公平没有。”忽想起对方不许逃走,被仇人杀死只好认命,胜了再不放走,岂不还是难逃活命?强赔笑脸道:“莫非我打胜了她,也不能走么?”雷四闻言,回手先是一个大嘴巴,然后喝道:“你这样惜命,还吹什么大气!你不逃,我决不伸手。”
      姚人英被这一掌打了一个满脸花,结果还是没有问出就里,算是白挨了一大嘴巴,总算对头客气,没有施展杀手,只打得脸上火辣辣的,又痛又痒,还不甚重,如用内家劲功真力,就这一下,不必上身,只被掌风扫中,也必骨断筋折,休想活命,经此一来,必胆更寒,心中虽叫不迭的苦,哪里还敢开口?雷四随喝:“别走!”姚人英明知此去凶多吉少,再偷眼一看,场上宾主双方并未动手,只有缪三玄和同来的五六个同党,与敌人一对一正在恶斗,已有一人横尸地上。杨冲和那姓沈的老头也打了个难解难分。先拦路的少年已被唤下。缪三玄本和一中年美妇对敌,因有一同党后来,上前相助,紧跟着对面有一身材微胖的中年书生飞落当场,将少妇换下,令敌后来那人。双方才一照面,缪三玄便有不支之势。同时发现,临河方面站着一女四男,女的是一中年微胖的美妇,从未见过。下余四人中,只有两个认得。一是昔年在山东路上曾经遇见过两次,善吹铁萧的四川人,姓简。还有一个姓段名漪,因前三年偶往北京劫一富家,此人却在那家作客。自己和唐方隐在一株大槐树上,原意人定之后,能够暗偷更好,否则便杀人放火,闹他一个大的。因是热天,主人正和姓段的后院乘凉,当夜星月无光,天色阴晦,藏处隐秘,决看不出,见下面宾主二人对谈不已,到了深夜心正不耐,打算下去动手。姓段的忽说他会耍戏法,能够空中现人,说罢抓起盘中吃残的西瓜子,用大中二指捏住,朝槐树上打来。知被看破,本想现身明斗,谁知那瓜子竟比钢铁还坚,力大异常,只听嚓嚓连声,左近枝叶纷落如雨,那么浓密的夏日槐树,竟被那些瓜子连枝带叶相继打折碎落下来,二人身外立成了一个大洞,自然隐藏不住。依了唐方,觉着此举丢人,想和对方拼斗,不料那姓段的握着一把瓜子,边吃边往上打,仅用手指连弹,连手都未抬,发出来的瓜子却和暴雨一般,来势又猛又急,专打左近枝叶,却不伤人。唐方因听主人惊呼“树上有贼”,越发气愤,刚拔背刀,待往下纵,忽听铮铮连响,一串西瓜子已连珠打到。唐方横刀一挡,猛觉力大异常,虎口震得生疼,刀几脱手把握不住,心中大惊。姚人英忙往后退,头上又是卜哧一声,所戴英雄中立被打歪,伸手一摸,原来迎面那朵绒球竟被对方瓜子打断,所戴头巾也被打穿一孔,如非对方手下留情,必被将头打穿,休想活命,经此一来,才知厉害,总算自己见机,不曾出手喝骂,见势不佳,忙在树上向下招呼。姓段的也未理睬,等自己把话说完,才笑说道:
      “这些话都不用说,主人乃我多年好友,你们事出无知,我也不再计较,如不服气,只管寻我便了。”因见对方说时满面笑容,活却不甚好听,也未按照江湖上过场回答,自觉难堪,转问姓名。姓段的还未及答,忽见一个姓简的由屋里走出,接口笑骂:“瞎眼鼠贼,你连关中九侠中头一位段大爷都不知道么?凭你也配问我弟兄姓名,趁早快滚!
      再不知趣,我简老三一生气,你就活不成了。以后只敢在此走动,被我弟兄撞上,叫你死都不得好死。”说罢将手一扬,也未见手上发什兵刃暗器,身旁那株粗如人臂的树枝,忽又嚓的一声断为两截。当时胆怯心寒,哪还敢作动手之想?对方说话又极强做,再如多言,徒自取辱,只得纵往墙外,带愧溜走。第一次丢这大人,惟恐传说出去,后却未听人提起,段、简二侠也未再见。事隔三年,又在华山脚下,见姓简的用所带铁萧打死两条猛恶藏犬和一个恶霸,武功之高简直惊人,后问同道,均说九侠年都近百,久已不听传说,便是不死也必衰老,不会那样年轻,许是冒名。因这些人多是江湖上老前辈,所说的话多半出于昔年传闻,只有一人见过九侠中一两位,事隔多年,记忆不真,姓名也不知道,虽然将信将疑,终觉前遇两人明是剑侠一流,不问真假均非其敌。每和唐方谈起前事,便自心寒,想不到在此相遇,不特九侠均在人间,并还全体到场,以自己的观察,遇上~个便凶多吉少,何况全数在此,断定杨冲、缪三玄决无生路。
      姚人英心正愁急,忽听雷四催走,想起此老更是出了名的凶神恶煞,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代人发愁作什?心念才动,新来贼党已为那中年美妇所杀,跟着杨冲这面一个内功能手又被敌人打倒,越想越寒,无心再看,只得垂头丧气往树林中走去。雷四拉着沈煌和明霞的手走在前面,不住说笑,仿佛把事看得极轻,毫不像是和人动武神气,从容前行,连头也未回过。姚人英见状,由不得气往上攻,心中愤恨,暗忖:“此时场上尽是强敌,只一逃走,仇敌出声一呼立被擒住,再说对方那高轻功,动作如飞,晃眼仍被追上。此去林中,老鬼如其言而有信,便和贱婢拼个死活,否则一样是杀,索性冷不防借着说话猛下毒手,老鬼虽不死,打死一两个小的必能如愿,稍见不妙立时回刀自杀,免落敌手,多受凌辱苦痛。”心中胡思乱想,不觉走到树林深处空地之上。
      前面有一长石凳,雷四先拉沈煌坐下,再对姚人英道:“这就到你外婆家了。休看你那对头是我侄女,我姓雷的决不护短,有什本领,只管施展出来,不要怕我,不敢卖弄,自身武艺不高,还嫌死得太委屈。”说罢便令明霞上前动手。姚人英一想事已至此,老鬼只要真不护短,莫非练了多年武功,连个小女孩都打不过,当时把心一横,抗声说道:“我知雷老前辈言而有信,如要杀我,只管开刀。真要动手,她到底是个小姑娘,万一刀枪无眼,有什差他,莫怪我以大欺小。”话未说完,明霞已秀眉一竖,怒喝:
      “无知鼠贼!以为你人长得大,便狗眼看人低么?休说雷四伯有名的阎王令,一向言出法随,便他老人家偏心帮我,我也不要,且教你看看小姑娘的厉害!”说罢,身旁短剑已早拔出,迎面就是一剑。
      姚人英初意对头虽是剑侠之女,毕竟年幼,能有多大本领?只防雷四说话不算数,或是借故翻脸,只一出手,自己决非其敌;及听话说得如此把稳,仍然疑信参半,还想设词将对方扣住,以免反仟,对于明霞始终不曾加以重视,虽听喝骂,因雷四微笑旁立,似要开口神气,一心想听回话,对于面前敌人并未在意,不料来势这快,话刚说完,人随声到,等到寒光耀眼,一条人影迎面飞来,心虽微惊,无如上来轻敌,意欲听完雷四回话然后动手,一见人随剑到,忙往旁一纵,方喝:“且慢动手,还有话说!”剑锋忽然掉转,往横里跟踪刺来。
      原来明霞早就看出对方是个劲敌。暗中打好主意,又以年轻好胜,自己虽然家学渊源,练就极好武功,和这类有名的飞贼大盗动手尚是初次,万一不能取胜,岂不丢人?
      决计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把家传八仙剑中的七禽剑法施展出来,照例一上手便一剑紧一剑,接连七剑,势急如风,多好武功的人也难抵御,何况姚人英正当心寒气馁之际,加上轻敌分心,又吃了不少的亏,如何能是对手?刚往侧闪,不料对方虚实兼用,看出敌人轻功甚好,纵跃轻灵,一个纵身急刺,仿佛猛急异常,容到敌人一闪避,早用一个“惊燕穿云”之势,反腕一剑往侧面横刺过来。
      姚人英口正呼喝,万不料敌人身手如此轻快,忙将手中刀往外一挡,以为少女力弱,自己刀法曾得高明授传,只要把剑磕飞,跟手将人打倒或是擒住,立有逃生之望。谁知明霞剑法神妙,变化无方,身又轻快灵巧,一见举刀来挡,暗骂:“狗强盗!以为我反手用剑没有横力么?且教你尝尝味道!”心念微动,刀剑已然相接。照理,明霞反手横刺,这一刀非将宝剑震脱了不可,姚人英耳听地的一声刀剑相触,刚单臂用力,喝得一声“开”字,敌人短剑忽然电也似急掉头向外,剑尖朝下,改往腰间刺到。明霞脚刚站地,人又矮小,全身均在刀光圈内,本来形势奇险,本仗心灵手快,身法轻巧,于危机四伏中出其不意,乘这一挡之势将敌人的劲卸去,跟手一剑朝腰间刺到。
      沈煌在旁,见敌人的刀正往外甩,稍微就势横刀一斫,明霞人必受伤无疑,端的危机瞬息,不容一发,由不得吓了一身冷汗。未容转念,忽听一声怒吼,敌人已自受伤纵逃。原来姚人英一刀挡向剑上,觉着震势轻微,无异挡空,求胜心切,用力又猛,急切间难于收势,方疑上当,明霞的剑已改上为下朝腰问刺来;忙想闪避,往横里斜纵出去,猛瞥见身旁人影一晃,敌人不见,知道不妙,未及回身,右股上早中了一剑,同时后腰又被踹了一脚,如非轻功高强,一见敌人到了身后,忙急纵起,明霞又吃了人小的亏,这一剑必由后心穿过无疑,就这样,受伤仍是不轻,右股被剑刺伤,划裂了一条一寸多深三寸来宽的伤口,后腰这一脚更似被钢铁之类打了一下重的。素性狂傲,目中无人,做梦也没想到数千里远来,阴沟里翻船,遇到这个未成年的女孩,才一照面便受重伤,不由急怒交加,又愧又愤,飞身纵出,才一落地,扬手先是三只小钢镖连珠打出,紧跟着往旁一纵两三丈,就势取下腰间如意飞蝗弩,正打算暴雨一般向敌人打去,先是铮铮铮接连三响,一条人影已凌空飞坠,落向前面。
      原来明霞见敌人腰间凸起好几处,并还挂有镖囊,早料敌人暗器甚多,刚一追纵过去,果见三点寒星迎面飞到。收发暗器本是明霞家传绝技,一声娇叱,横剑一挡,铮铮铮三响,全数磕飞,一下也未打中。就这微一分神之际,瞥见敌人负伤纵逃,又是老远落地时手摸腰间,知道还有暗器发出,暗忖:“此贼暗器甚多,相隔太近,比较难敌,不如等他打出,看清何物,再打主意除他为是,心方一动。”姚人英也是背运当头,因见明霞纵身急追,前发三镖竟被凌空打落,这才知道厉害,心中不觉发慌,身又负了重伤,一时血流如注,愧愤情急之下,竟闹了个手忙脚乱,以为敌人必要追来,不等明霞飞身纵起,先将弩箭发出,相隔两丈以外,自更难于打中,手刚扬起,看出明霞正在戟指喝骂,不曾追来,无如伤痛之下,神志已昏,弩筒装有机簧,又是一发九支,一触即发,一时匆匆,竟发了出来。等到看出敌人相隔太远,方想先前百发百中的回头三镖尚被打落,如今更远,必难打中,耳听幼童拍手欢呼叫好,目光到处,敌人已舞起一片剑花冲入箭雨之中,将那头批几箭全行打落,同来男童欢喜得手舞足蹈,不住欢呼叫好,回顾雷四不在,不由怒火上攻,一按机簧,掉转弩筒,便朝幼童射去。
      沈煌原因爱极明霞,见她这好武功,越发兴高采烈,幼童心性,又对明霞关心过甚,一见追敌,由不得跟踪追去,因由侧面绕过,相隔较近,人小胆大,又知敌人被雷四镇住,全没想到危机二字,本来不死必伤,万无幸免,正看明霞得胜,高兴头上,猛瞥见一蓬寒星似暴雨一般迎面打来,方觉不妙,耳听明霞连声娇叱,百忙中正待纵身闪避,忽听呼的一声,一股白光突由道旁树林一面激射而出,水龙也似打向那蓬寒星之上,九支弩箭立被打落,同时一条人影飞落身前,正是明霞,未及招呼,另一条人影又由林中飞出,箭也似急,朝敌人身前纵去,跟着便听一声惨号。定睛一看,原来林内飞出那人,正是明霞之父八仙剑李均,那股白光,乃是口中喷出的一股水箭,将敌人弩箭打落以后,因恨对方暗算,纵身追去,刚一落地,雷四先生突在敌人身后出现,只一把便将人抓了起来。
      姚人英自知必死,妄想杀人出气,瞥见一股水箭由林中射出,将暗器打落,再认出来人是少女之父,心正发慌,猛觉后心一紧,好似中了一把钢钩,痛彻心肺,挣扎回顾,正是雷四,不由惊魂皆颤,急呼:“雷老前辈饶命!胜负还未分呢。”雷四啐道:“放屁!说好一对一,谁叫你暗放冷箭,无故害人?今日万容你不得!”说罢,将人举起,手中一紧,疼得姚人英通体汗流,颤声悲号起来。李均和明霞、沈煌也自走近。
      沈煌终是心软,虽恨仇敌,因见敌人被雷四抓到手上,疼得面如上色,头上汗珠有黄豆大小,先又受伤,血流未止,神情十分惨痛,忍不住劝道:“四先生,你饶了他吧。”雷四笑道:“你倒是好心肠,方才如若无人解救,你只中上他的冷箭,焉有命在?
      你此时看他可怜,可知这厮和先死那贼无恶不作,害人甚多,不乘此时除去,将来是你两人的隐患么?”明霞含笑接口道:“四伯既这等说,我倒要放他了。”雷四见她说时看了沈煌一眼,笑道:“你只重人情面,可知这厮乃沧州洗手多年老贼黄金拐的门徒,党羽甚多,方才你那一剑,伤又不重,日后你们在外走动,你爹和我们这班人一不在旁,早晚受人暗算,却休怪我。”明霞娇嗔道:“四伯老是看不起人,不想将来多杀几个毛贼,还不放他呢。什么叫重人情面?本来说好一对一,由侄女亲手杀他,这厮虽然阴险无耻,所放冷箭已被爹爹水箭打落,你老人家如不动手,我早赶上将他杀死,也无话说,你老人家只顾看了有气,这一伸手,这毛贼做鬼也不服气,何苦来呢?”雷四笑道:
      “什么叫不服气?他自该死违约暗放冷箭,将他千刀万剐也不冤枉。你此时慈心,将来不要后悔。”明霞答道:“侄女平日从无后悔之事。”
      姚人英因受不住那痛苦,本想咒骂激怒敌人,求一快死,又怕雷四手辣,求不到痛快,反而多受活罪,先还不信敌人能够放他,正在咬牙忍受,忽然听出大有转机,痛极之下,也不顾再充好汉,哀求告道:“如蒙诸位放我残生,从此洗手归农,改行向善。”
      话未说完,雷四迎面啐了一口,随手将人掷向地上,怒喝道:“狗改不了吃屎!你当我看不出你那狼心狗肺,妄想说此忏悔的言语,便可求生么?”姚人英连受重伤,先吃雷四一啐,觉着唾沫打在脸上,铁于也似,再被这一掷,疼得满地打滚,不住哀号。
      李均始终望着两小姊弟,微笑不语,见状笑对雷四道:“这厮虽是可恶,你方才杀了他也好,偏又给他受这活罪。我想此贼已然够受,三女素来性强,小儿女家多是心软,把此贼放了吧。”雷四把怪眼一翻,怒道:“你太惯纵你那女儿了!适才我见沈煌跟来,全无心机,早料狗贼要放冷箭,后见你在林中,料无妨害,便打好了主意。乖乖等死,还可给他一个痛快,否则至少也使受上三天活罪才死。只顾惯你女儿,留下后患,将来弟夫人却休怪我。”李均微笑道:“这个无妨。我想区区毛贼,也留不下什么大患,何况小女和沈贤侄近数年内各有托庇,黄金拐老贼有多大胆子,还敢向那两位上门生事不成?”
      雷四冷笑了一声,转指姚人英喝骂道,“似你这样猪狗,也不想你改邪归正,三月之后,这两个小孩全在峨眉后山白云窝左近,极易寻找。如想报仇,不论何时均可寻去。
      过了三年,他们各随父母人山,与关中九侠一同隐居,再要寻他们,休说艰难,你也没有那大的胆。今日便宜了你,还不快滚!”姚人英知道再稍多口,必受凌辱,只得诺诺连声,正往前走,忽听李均喝道:“恶道缪三玄等伤亡殆尽,现正搜索余党,你往那面走,想作死么!”姚人英闻此,便绕着林后小路逃去。
      他这里刚一走,便听林外脚步之声。沈煌一看,乃是九侠中的简静,同了男女四人寻来。互相礼见一谈,才知当夜杨冲所约贼党甚多,只逃走了一个缪三玄,另外两个新由外面赶来,还未动手,看出形势不妙,知难而退,余者差不多全数伤亡,无一得免,便恶道缪三玄,也是李善夫妻想借他引出一个隐迹多年的老贼,故意放走,否则也难活命。
      李均笑对沈煌道:“沈贤侄只顾在此观战,那百尺竿头洒金钱的沈家独门手法也未看成,差一点还受了毛贼暗算,岂不冤枉?”雷四接口笑道:“他才不冤呢。”李均一面拿话岔开,拉着沈煌的手,笑问:“你师父呢?”沈煌忽想起简冰如一直不曾再见,天已将亮,恐周老师船上悬念,转间:“李伯父,方才见到家师没有?”简静接口笑道:
      “你师父想令你拜在雷四兄的门下,你意如何?”沈煌知道雷四性情古怪,直言不愿,十九不快,恭答:“雷四先生剑侠中人,如蒙收容,自是心愿,无奈小侄年幼,凡事均须禀明家母才敢承命,再说也对不起简老师的恩义……”还待往下说时,雷四怒喝道:
      “你还看我不上么!”沈煌见他发怒,忙分辩道:“小侄怎敢无礼?以四先生本领之高,得蒙垂青,求之不得,无如母命难违,意欲先随简老师峨眉习武,学成之后,禀明家母,再拜在四先生的门下。如蒙恩允,实是万幸。”雷四怒道:“如愿拜我为师,当时就随我走,连你三姊也在一起。过了今天,我就不要你了。”沈煌闻言,方自为难,心恋明霞,又不肯背母行事,辜负简冰如的恩义,方想婉言拒绝,瞥见明霞秀目流波,正似嗔似喜注视自己,面有不快之容,越发为难,急得脸涨通红,答不上话来。正在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有人接口道:“你们几个偌大年纪,逗小娃儿家着急,何苦来呢?”
      随由林内走出一人,正是简冰如。
      沈煌大喜,忙喊:“老师!”上前拜见。冰如含笑命起,众人也各分别礼叙。沈煌看出李、雷诸人对冰如似极恭敬,越发心喜。冰如和众人谈不两句,见明霞走近身前盈盈下拜,随手拉起,笑道:“想不到三四年之别,贤侄女竟快成人,又练有一身武功,真个难得。我和令尊、雷四弟他们还有话说,你带煌儿去往那旁桂花林中玩上一会。我们谈完,再唤你二人同来上路如何?”明霞本来有话想间沈煌,闻言应诺,笑呼:“煌弟,你随我来。”沈煌见冰如已到,知将起身,巴不得能和明霞亲近些时,询问日后何处相见,连忙笑诺跟去。
      那桂花林本在林中一座小山之后,山势最为隐僻。二人并肩同行,沈煌越看明霞越爱,偏说不出道理。明霞见他边走边朝自己注视,娇嗔道:“你老看我做什?”沈煌面上一红,无言可答,心正发急,忽闻到桂花香味,往前一看,当地气候较暖,九秋天气,桂花虽然开残,尚未落尽,满地金粟,时闻花香,又值黎明不远,大半轮冰盘大的明月,斜挂对面松梢之上,光影昏黄,暗香浮动,小山丛桂,景更幽清,赔笑答道:“姊姊,怎九月天气还有桂花?”明霞知他发急,借题岔开,也未往下追问,微笑道:“我又不是此地人,谁知道呢?给我坐下,还有话要问呢。”沈煌见明霞玉手指处,乃是桂花树下的两列石条凳,想拉明霞同坐,又觉不便,方答:“姊姊请坐。”明霞笑道:“呆子,莫非我站着陪你不成?”说罢,用汗中挥去石上浮尘,先行落座,二次把手一指。沈煌见所指之处,就在身旁,忙即挨坐上去。明霞也未闪躲,呆了一呆,正色问道:“方才四先生问你,怎不答话?不愿拜他为师么?”
      沈煌闻言,想起雷四曾说如肯拜师,便与明霞一起,想悦实话,惟恐明霞误会,又不肯口是心非,方一作难,偷觑明霞,已有怒容,心正着急,继一想,自己只此慈母,无论如何不应违背母命,明霞这等好法也不应欺她,主意打定,赔笑说道:“小弟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此次拜师远行,实是家母之意,如若见异思迁,使老母担忧,何以为人?
      明知雷四先生武功高强,又和姊姊常在一起,如在平日,真乃求之不得,此时却是碍难,虽然舍不得姊姊,也只好等到将来再见了。”
      沈煌以为明霞娇惯任性,已和自己投缘,不舍分离,有此常相聚首良机,竟会放弃,这等说法定必不快。谁知明霞闻言,立转喜容,笑道:“爹爹和各位伯叔均说你天性纯厚,简太伯父更擅相法,说得你更好,果然不差。如果只图和我一起习武,结伴好玩,那成什么人呢?你当真听话,对我好么?”
      沈煌见她说时星眸流波,满脸喜容,皓齿嫣然,更增娇艳,一时爱极忘形,拉着明霞的手笑道:“方才我早说过,以后无论什么,无不惟命是从。还有小弟幼遭孤露,并无兄弟,能有这样姊姊,便家母知道,也必喜极爱极,怎会对姊姊好是假的呢?”明霞笑道:“爸爸爱你,就为你能孝母。这样固好,但想和你一起,却不知要隔多少时才能相见呢。”沈煌惊问:“先不是说妹姊也在峨眉住家么?同居一山,如何不能见面?”
      明霞笑道:“呆子,你哪知道!峨眉全山地方大,休说相隔路远,彼此又在用功之际,随便见面,如何能够?”
      沈煌闻言,好生失望,沉吟未答。明霞知他恋恋不舍,便安慰他道:“你不要难过,事尚难料。我不过照情理而言随便一说,也许我那师父和爹爹一样爱我,准我二人无事时互相来往。我不知你师父住在何处,如离舍身崖不远,见面就容易了。如今人还未去,你先发愁做什?”
      沈煌见她说时笑容满面,映着刚出山的晨曦,宛如朝霞和雪,倍增光艳,口气又是那么诚恳亲切,不由又生出一点希望,化愁为喜,笑道:“我真不想离开姊姊,但盼以后能在一处习武,就喜欢了,此时已然天明,一会简老师便来带我回船,周老师必在船上等得心焦。我和姊姊少时就要分手,峨眉地理我不知道,听说那山又高又大,一过九月,大雪封山,半山以下还好,所居如在近顶之处,上下往来均极艰难,姊姊住在何处,去拜何人为师,快对我说,以便日后往寻如何?”
      明霞道:“不是不对你说,我师父是位女侠,年已过百,孤身一人,性情十分古怪,你如投缘,不必你去寻我,她必会令我和你常在一起,甚或将她独门越女剑法传你都在意中,否则她住那地方乃山中最高险之地,只知与舍身崖近,我也不曾去过,常人足迹万不能到,差一点的人前往,事前不曾得到她允许,去了不死必伤。她本人自然轻易不会出手,守山灵猿先放来人不过,轻则戏侮一顿,给来人吃足苦头再行放走,去的如是盗贼恶人,就能保得一命,也必残废回去。除非我先寻你,或是禀明师父引你同往才行呢。”沈煌道:“好姊姊,到时千万寻我才好。你何时起身呢?”明霞笑道:“早着呢。
      我和你分手之后,还要回到老家,与爹娘各位尊长聚上些日,再送父母入山,也许要等过年春天才往峨眉从师,就能见面,也在半年之后了。”
      沈煌闻言,方觉日子太久,忽见简冰如走来,刚喜喊得一声“师父”,忽听明霞“噫”了一声,赶上前去,拜倒在地。冰如含笑命起,问道:“贤侄女有什事么?”明霞笑道:“我还忘了和太世伯说呢,你那猿公剑法八十三招,独步海内,侄女意欲遇便求教,不知大世伯肯传授么?”冰如笑道:“传你容易,但你师父性情古怪,肯让你从外人学习剑法吗?”明霞闻言呆了一呆,笑道:“别人难说,如由大世伯传授,当无不愿之理。”冰如朝两小姊弟看了一眼,笑道:“事尚难料,且到时再议吧。”明霞喜道:
      “只太世伯肯传授,不问师父性情多怪,均有法想。”冰如笑道:“如此甚好。你父亲和李七伯父夫妇三人均被主人请往款待。我因离船时久,恐同伴周先生盼望,急于领了煌儿回船,不曾随往。不久峨眉当可相见,你自去吧。”明霞笑诺,随向冰如师徒辞别走去。
      冰如见人已走,沈煌仍在回头凝望,正色说道:“煌儿,你看李家三姊好么?”沈煌面上一红,因见师父神色有异,不知何意,方一迟疑。冰如随道:“你李伯父人最情痴,昔年有一爱侣,历经波折,未能如愿。虽然娶有妻室,夫妻情分也极深厚,终不能忘情故剑。到六十岁上,明霞之母方始来归,与元配结为姊妹同侍一夫。因仗灵药之力,驻颜难老,关中九侠,只一二位服药时年均老大,余者看去至多中年,女的更是芳容如昔,望若三十许人,第二年便生明霞。因其具异禀神力,人又灵慧美秀,父母固是珍如掌珠,便各位尊长对她也极钟爱,从小习武,练就一身惊人本领。近因九侠相约入山,明霞不能同往,乃由明霞义母浦文珠引进到峨眉后山隐居的木师姑慧昙门下学习剑术。
      此女生得虽极文秀,性实刚烈,休看她和你谈得投机,她却另有深意,以后再见,稍失检点,立刻与你绝交。她师父更不好说话,甚或惹出事来都不一定。这类已近剑侠一流的少女,心地光明,看似不拘形迹,最难说话,现时年幼,还较天真,稍长言行便要格外自重,况你寡母在堂,抚孤不易,此去峨眉,不论文武,均要用功,否则便明霞对你甚好,你文才武功均不如人,岂不遭人轻视?休说无以对我,便周老师对你那等爱护苦心也会辜负,我更不会要你了。”
      沈煌闻言,急得通体汗流,又愧又急,忙道:“师父,弟子决不敢贪玩。先前因见三姊只比我大一岁,练有那高本领,心生羡慕,意欲同在一起习武,容易用功。师父既不以为然,弟子在武功未练成以前,不与她相见就是。”冰如笑道:“你说这话又不对了。彼此父师至交,相见何妨?同在一处,互相切磋,彼此均有益处,有何妨害?我不过恐你贪玩心盛,预为警告。既知自爱,再好没有。天已不早,归程尚远,恐周老师盼望,我抱你走吧。”沈煌忙说:“弟子怎敢劳动师父?”冰如已一手抱起,往前走去。
      沈煌见冰如并未奔跑,只觉其行如飞,走得甚快,左右山石林木似潮水一般往后倒退下去,所行也非原路,不消片刻,便到泊船之所。
      周文麟昨夜因料冰如师徒此去决无差错,人去不久,便自入睡,天明醒来,见尚未归,心正悬念,忽见昨夜所遇异人雷四先生走来,由岸上走过,忙赶上去,欲请去往船中款待。雷四不肯,说:“冰如师徒,随后就来。”并说:“你这人甚好,我送你一样东西,途中可以防身。此去峨眉,如有什事,可拿它往见一人,必有解救。”文麟接过一看,见是一个寸许大的木球,想是常年玩弄,木色已是油光水滑,忙问所寻何人,雷四答以到时自知,再问人已走远,追赶不上,只得回船等候。隔不一会,冰如师徒回船,谈起昨夜经过。
      文麟听出冰如语有深意,又知李均川东世家,乃女明霞聪明美秀,文武双全,小小年纪便有侠女之称,不久峨眉还要相见,沈煌一听说起明霞,眉飞色舞之状,料知双方一见投缘,越发欢喜,暗问冰如:“明霞可有人家、沈煌是否配她得上?能否向其求亲?”冰如笑答:“此事原是一双两好,我昨夜之行原有用意,便李均夫妇和他义母,对于煌儿也早耳闻,见面之后甚为看重,明霞义母更是力主,无如此女外和内刚,井非父母尊长所能作主,此事全仗煌儿自为。我看他两人一见投缘,只要煌儿能知用功,并非无望。”文麟料知冰如有心作伐,决无差错。好生代淑华母子欢喜;再向沈煌探询口气,幼童天真爱根已种,更把明霞说得和天上神仙一般。文麟想起昔年与心上人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互相爱好,情景如在目前,沈煌痴爱明霞,形于词色,竟和自己当年一样,由不得暗中伤感了一阵。
      船又到了埠头,冰如吩咐:“少时只管开船,不必等候。我如不能赶到,你们到了峨眉,可在青桫坪前相待。如遇风雨,坪旁茅篷也可借坐。我不久自会赶到。到前有人找寻,只作不知,不可理睬。对方如间,可告以同行有人搭船姓尹,与你所说容貌一样,并不姓简。来人知我在外行道改名尹玉,不是深交不说真名实姓,以为途中所遇,自会走去,否则就许遇见对头,受他暗算都不一定。煌儿年幼喜事,只从慧圆老尼学了些时,虽然聪明用功,到底相差尚远。那寻我的不是江湖异人便是有名巨盗,只不向人伸手,决可无害。老弟必须随时照看,不可令其多事。”说罢走去。
      事前文麟见两次有人在岸上尾随,直到船快靠岸方始不见,听冰如口气,分明是恐对头寻到船上,自己和沈煌受了波及,故此离去,暗忖:“冰如剑侠一流人物,平日除暴安良,必多结怨,前途也许有事。”心正疑虑,忽想起雷四先生所赠木弹丸,取出把玩。沈煌便接过去,一看笑问:“老师方才怎不对简师父说起赠丸之事?雷四先生本领大着呢,如非先拜简师,早把我带去了。他赠此丸,必有用意。”说时,忽听船家和人争吵。
      沈煌匆匆出视,见岸上有两个中年行客强要搭载,船家不允,本来船已将开,内有一人在岸上足踏跳板,船家用力强扯,两三人合力,竟扯那跳板不动。沈煌眼尖心灵,见那人脚踹之处,跳板上现出半个脚印,心方惊奇。那两行客口气甚强,自称身有急事,非上船不可,意思十分坚决。船家因昨夜吃过雷四的亏,不敢再为冒失,始而好言相告,说:“船被客人包下,外人不便搭载,人家也不在乎那点船钱。前面不远火石坝,雇船方便,何必非坐此船不可?”后见对方不听,想拉跳板开走,竟被对方用半脚踏住,料知有异,越生戒心。两行客口风也更强硬,内中一个秃子方说:“老六,出门人原应互相扶助,我们急带病人上路,稍微省事的必通商量,船家无知,且和船客说去,真要不行,也无须勉强,前途相见也是一样。”话未说完,瞥见沈煌手持木丸走出,面上忽现惊奇之容。
      沈煌看出来人有异,暗忖:“前在庙中习武,曾见小尼姑用过这类功夫,有的踏石如粉,有的能将地面石土踏出一个凹槽;这两人武功甚高,如其有心来寻晦气,凭自己和船家决挡不住,如因所求不遂结下怨恨,前途相遇定必为难,转不如以礼相待,听其上船,好在双方素无仇怨,也许真有病人搭载,与人方便,也是好事。”便唤住船家,顺跳板走上岸去,笑说:“搭载无妨,船家无知,不必介意。”还待往下说时,秃子自从一见,便注意沈煌手中木丸,及见他从容走来,小小年纪,那等谈吐气度,心更惊奇,改容笑道:“先前原恨船家出言无礼,小朋友这等说法,再如强行搭载,反显我兄弟量小。我们已不再惊扰。你手中铁木令暂借一观,不知可否?”沈煌闻言,心中一动,连忙递过,笑说:“此是雷四先生所赐,二位只管请看。”
      秃于接过,和同伴互相把玩,意似惊疑,看完交还沈煌,笑说:“果是雷四先生之物。老弟与这位老前辈是何渊源?”沈煌随口笑答:“我是他新收的记名弟子,姓沈,二位贵姓呀?”那两人笑答:“如见雷四先生,可说嵩山薛氏弟兄请安问候。本来我们有一同伴生病,想要搭载,此时想起前途半里有一相识船家,可以雇用。先因这船家无礼,故非搭载不可,既有老弟在船,我们便不再惊扰了。”沈煌看出二人神情可疑,一见木丸便带惊疑之容,料非好人,幸被自己几句话挡退,暗中高兴,却不现于词色,故意笑说:“既是家师朋友,搭载何妨?二位不必与船家一般见识,仍请上船同载如何?”
      薛氏弟兄再三辞谢,沈煌也未深留,微闻二人边走边说道:“想不到雷四先生会收徒弟。
      你看这小孩有多灵巧?”说罢又回头看了两眼。
      沈煌故作不知,回顾文麟,正由舱中走出,故意说道:“四先生原说今日停船之处相见,等到这时不见人来,我们只好开走,免得误了日限,又来怪人。这位老师,真叫不好伺候。”随说随和文麟暗使眼色,同回舱内。这时船已开行,和前二人正是同路。
      沈煌遥望前面两人快走到右岸转角之处,忽听林内一声低哨,立有三个彪形大仅和一年约十六八岁的少年跑出。薛氏弟兄立迎上去说了几句,侧顾沈煌舟中,指点谈说。少年似是为首之人,貌相神情甚是强悍,谈不一会,便往崖后转去不见。沈煌把先前对答告知文麟,均觉对方神情可疑,想不到一枚木丸竟有大用。初意所遇两人必是江湖豪客之类,既然发现,惟恐前途有事,师徒二人把话想好,沿途留意戒备,且喜无事。

    第 五 回(1)
    峨顶见神灯 古寺荒崖惊恶虎  月明观异兽 寒宵煮酒话灵婴
     
    这日船到乐山停泊,照着冰如所指道路,往峨眉青桫坪走去,对于途遇薛氏弟兄和后来少年,己全忘却。等由前山上去,到了青妙坪,见冰如未来,便在青桫坪前山石之上坐候。二人饭已吃过,文麟心细,所有食物用具,起身时早已开单,令人备办齐全,又在县城内添了许多衣粮,以防雪后封山,过冬之用。峨眉本来高寒,时又暮秋,青桫坪以上草木凋零,当日云雾满山,风势又大,吹得寒林萧萧,宛如潮涌。文麟疑要变天,一找冰如所说茅篷,就在坪前不远危崖之下。当地原是一座崖洞,有一老僧,就着崖洞外搭了一座茅篷,在内清修。
      二人除随身包裹外,还有四件行李、两口书箱,因不知冰如何时才到,所居是在何处,惟恐后山相隔大远,特雇了六个山民背着上山,讲好途中还要等人,必须守候送到,钱却不计多寡。挑夫多聚一起,就着坪前茶摊上饮茶守候。文麟因恐变天,令将行李移往茅篷之中。挑夫始而力言:“峨眉山上风云,一日之间阴晴百变,我等生长此地,似此天色,决不至于下雨。”后又低声俏告沈煌,说:“茅篷内有一小和尚,力大如牛,最是蛮野,不喜人往惊扰,最好不去惹他,就是下雨,也可往那旁崖下暂避。”
      文麟师徒看出山民诚实,又是城中客店代雇,便由他去。因听说茅篷小和尚力大蛮横,本想终止前念。沈煌年轻喜事,心料茅篷主人必与冰如相识,执意上前询问,文麟只得听之。到了篷前,沈煌回身笑说:“老师且停,等我先看一下再说。”文麟依言止步,吩咐对人务要谦和,不可与之争执。沈煌刚转身走不几步,便见篷内光景昏暗,暗中竖着两条又黑又瘦的人腿,由东而西缓缓移动,前面堆着杂物柴禾,并不见人,好生奇怪,正自立定观看,两条人腿突然加快,已由柴堆后绕将过来,其急如飞,又稳又快,声息全无,初次看到这等怪事,不禁大骇,等到面前定睛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那两条人腿,乃是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和尚,双手各持一根两尺来长的竹棍,全身倒立,双足朝天,点地而行,晃眼便到身前停住,昂头瞪眼,似要发作,那一双乌黑光亮的怪眼刚扫到沈煌身上,面色忽转,手臂微微在地上一按,立时倒纵起丈许来高,倒翻过来,轻悄悄立在沈煌面前,相隔只有尺许,身法绝快,一个翻空斤斗,朝人当头压下。这等形似动武、又猛又快的动作,如换常人,骤出不意,必认对方想要伤人,往后惊惶退步无疑;沈煌素来沉稳,目光又强,认定茅篷主人是师父的朋友,胸有成见,再看那小和尚生得又黑又瘦,猴头猴脑,活鬼也似,神情动作十分滑稽,上来便看出有意相戏,只把目光注定对方,含笑相待,甚是从容,知道这个小和尚并不存有恶意。小和尚见他始终气定神闲,大为奇怪,双手一晃,两只猴爪一般的怪手便朝沈煌迎面抓到。
      事有凑巧,沈煌武功虽刚人门,所学不多,但一开头便遇高人,慧圆老尼虽未亲传,门下弟子却都爱他灵慧,尽心指点,上来学的便是扎基本的功夫,别的不会,内家专门以静制动的定字诀却下过苦功,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和人动手,不到兵器拳脚已快上身,相差分毫之隔,决不让避还攻,看得又多,小和尚一动手,便看出那是虚招,越发断定他是故意戏弄,一面双目注定对方的手,以防弄假成真,神色依旧从容,冷冷的笑道:“师兄逗我作什?我乃简……”底下话未说出,小和尚已将怪眼一翻,转怒为喜,抢口说道:“我晓得,不要说了。少时还有人来,同到里面一谈如何?”沈煌忙道:
      “多谢师兄,我还有一位老师呢。”小和尚低声说道:“方才你说那位,不是你师父么?”沈煌道:“这位老师是教我读书的。”
      小和尚道:“这就莫怪了。今日有人来寻晦气,你那教书先生是个文人,最好等在外面,由你一人入内。我如说话无礼,请你不要见怪。都是师父,常年洞中打坐,偏在昨夜出去,又不回来。来人颇有一点门道,单你一人还好办,添上一个就许照顾不到,受伤怎好,你没见方才我练蜻蜓点水的功夫么?这都是为了师父不在家,想和对头文比的原故。”说罢,暗朝沈煌使一眼色,厉声喝道:“你也不打听打听,青秒坪袁和尚的茅篷,是容人随便走动的么?我因和你投缘,容你坐上一会,已是天大情面,如何不知好歹!我这人最恨穷酸,如敢近前,我把他活活抓死!”
      说时,沈煌瞥见崖下走来一个背铁木鱼的和尚和一个背插铁铲的道士,看去分量甚重,正往篷前走来,猛触灵机,故意喝道:“我们因往山中读书养病,在此等一同伴,怕要变天,和你商量少时借地避雨,为何骂我老师穷酸?谁希罕到你篷里去坐!怪闷入的。”说罢,面现怒色,似乎气愤不平,显着要动手的样子,并且怒目相视,望着对方,转身要走,小和尚狞笑道:“要来就来要走就走,没有那么容易!”随说,猛伸怪爪,一把将沈煌抓住。沈煌因知是假,不曾闪避,谁知小和尚的手竟和钢抓也似,抓在肩膀之上痛彻心骨,忍不住“啊呀”了一声,人已身不由己,被小和尚拖了进去。小和尚先把沈煌按向蒲团之上坐定,喝道:“我今日一人在家,心甚烦闷,既来便须陪我玩上一会。”随又将脸向外;低声笑道:“这是假的,我想借此试试你的力量,谁知这等娇嫩,师弟不要怪我。对头快来,我看看去,有事你不要管。”
      这情形给文麟看得毕真,因听沈煌呼痛,想起挑夫之言,心甚惊疑,忽见沈煌将手连摇,并使眼色。小和尚随即走出,先朝两旁一看,见无人来,手朝文麟一摆,然后喝道:“你这人再不走开,我要抓你了!”文麟料有原故,同时瞥见那一僧一道正顺对面崖坡走上,觉着小和尚装得不像,沈煌被人强行拉入篷内,同来大人断无不问之理,欲与争论,刚开口说了句:“岂有此理!”小和尚已大怒奔出。
      同时随来挑夫均知小和尚的厉害,因觉雇主为人厚道,恐其吃苦,忙赶上去,将文麟强行拉劝回来,一面朝小和尚赔笑说道:“袁和尚爷爷,他是个读书相公,不知你这里规矩,你想小相公陪你玩一会,要得,生气做啥子?”一面暗告文麟:“这小和尚看去瘦小枯干,武功高得出奇,便我们几人拿了扁担一拥齐上,也不是他对手。好在他决不会伤小相公,我们等一会走也是一样。”文麟坐在一旁假装生气,连说:“岂有此理!”
      那一僧一道已然走近,在旁闲看,见小和尚被人劝回,道人似想朝文麟问话,还未开口,吃和尚拦住,低语道:“看这神气,哪里会是对头朋友?就是这等文弱的人,凭我们也不能拿他怎样。我看这小黑鬼可疑,莫要是那老鬼新收的徒弟吧?”道人冷笑道:
      “师兄,我看你简直自从嵩山一败,便寒了胆似的,也不想想,老鬼今年多大年纪,早已关了山门,以他为人,怎会收出这类强横野蛮、又丑又怪的徒弟?”和尚低声答道:
      “这事难说,还是探明了好。莫要自费十四年心血,今日又撞在钉子上面,仇报不成,以后如何见人?”
      道人微一寻思,似觉有理,各把所背铁铲、木鱼放下,正待往篷前走去,小和尚突由篷内转身走出,手里拿着两根三尺来长的竹竿,敲敲打打,边走边回头,对沈煌道:
      “你不陪我玩,也不勉强,谁让你找我来的?要走须等天黑或是下雨之后。乖些听话,我便不难为你,否则方才你也尝到厉害,莫怪我狠。崖旁柑子树上,我还留有几个大的舍不得吃,我给你取来如何?”说罢,也不理那和尚、道士,便往崖侧走去。那柑子树在一崖凹之下,朝来有雨,树下一带满是泥污,小和尚自言自语道:“这地方真讨厌,只一下雨,便遍地泥污。”说罢,身子往前一探,人便握着竹竿,双脚朝天倒立起来,跟着双竿点地,倒立而行,到了崖前便往下纵。
      同来道士本要上前发话,及见小和尚手持竹竿倒立而行,竿石相触,听不到一毫声息,身法轻灵,从来少见,那崖口相隔崖凹约有丈许高下,降时双手各用三指捏着竿头,在石地上微一点劲,人便凌空纵起三四尺高下,依;日脚上头下,一个“鱼鹰人水”之势,朝下面泥地上射去,微闻刺的一声,人已到地,身子笔挺,始终倒立,和钉在地上一般,丝毫不动,方自惊奇,互相对看了一眼。小和尚好似怕把衣服弄脏,仍用双竿点地,到了树侧,两膀微一屈伸,人便倒纵而起,用一足钩住树枝,将双竿并入左手,再伸右手将柑采下,共是三只,内有两只连枝采下,含在口内,另一只最大的,似因手小无法带走,便用双足夹住,依旧双手分持竹竿回走。
      僧、道二人已看出小和尚的轻功大有来历,见他口含双柑,双足又夹一柑,手捏竹竿在烂泥里倒立回走,方想崖高丈许,又峻又陡,只有一段微微往下倾斜,非有武功的人不能提气直上,平常人走都走不上来,似此持竿倒立,决纵不了那么高,看他如何上法?心正寻思,小和尚双竿点地,突然加快,到了斜壁之下,口纵喝一声:“躲开!”
      因口有物,语声含混也未听清。小和尚忽把两膀往下一按,身子一躬,双足往上一蹬,所夹柑子首先弹丸一般向崖上高高抛起,同时人也自下上拔,一个“怪蟒翻身”之势,全身倒翻过来,”双足落向半壁腰上,微一点劲,就势改上为下,凌空斜纵起一丈多高,将右手竹竿夹向左胁,身子凌空直上,朝先前抛起来的柑子抢去。柑正下落,离地还有丈许,那小和尚飞身纵上,恰好接住,身法灵妙,捷逾飞鸟,好看已极,落地之后,引得那些挑夫同声喝彩,直说:“袁和尚真好本事!”小和尚落地之后,本往茅篷走去,神态从容,若无其事,听众叫好,忽把怪眼一翻,回身喝道:“不开眼的东西!这算什么?我不过见那娃儿口干,又被抓痛,想请他吃个柑子,怕弄脏了衣服,当我卖弄不成?”说时,竹竿已自抛下,正剥那橘皮,倏地把手一场,只听“叭嚓”一声,挑夫身旁碎石纷飞中,崖石已被打碎了一片。挑夫都是土著山民,知道小和尚厉害,当他真个发怒,纷纷奔逃。小和尚笑道:“不要害怕,我逗你们玩的。”说时沈煌已早由内走出。
      小和尚把手中柑递过,笑道:“这柑子很甜,补你的苦吧。”随拉沈煌待往篷中走进。
      凶僧见小和尚轻功之好已是少见,又用一块橘柑皮,把相隔丈许的山石打碎了一大片,越发骇异,正和恶道使眼色,想要退走。恶道本来欲前又止,举棋未定,忽似有什感觉,狞笑一声,喊道:“小和尚回来!”小和尚闻声故作不知,仍拉沈煌同往里便走,到了篷内,低声说道:“这两对头很凶,我一人还应付不了,你快躲到我师父崖洞里去,千万不可出来。”少时,又听恶道二次呼喝。小和尚把沈煌往里一推,转身走出,朝恶道把怪眼一瞪,喝问道:“哪个是小和尚?你乱吼些什么!我又不认得你。趁早快走,在此讨厌,你就要吃苦了!”恶道闻言大怒,狞笑道:“你小小年纪,莫要出口伤人。
      我因看你武功颇有根底,极似我朋友的传授,你师父叫什名字?在家没有?”小和尚也冷笑道:“我看你还怪不错呢!凭我师父,会有你这样跳端公的老杂毛做朋友?真把人的牙都笑掉。再要讨嫌,我就不客气了。”
      恶道刚把凶睛一瞪,未及开口,旁立凶僧早抢向前面拦道:“他那小年纪,你何必计较?”随向小和尚问道:“佛门弟子不可这样蛮横,莫非这也是你师父教的么?即便我们料得不对,你师父想必也是有名之人,还怕被人知道不成?”小和尚笑道:“你这胖头大肚子的玩意倒会说话。实不相瞒,我不肯说乃是好意。这老杂毛偏和我发歪,有多气人!”凶僧一面拦住恶道,转问:“怎是好意?”小和尚道:“我怕说出来吓你们一跳还不要紧,要把你们这讨饭木鱼和那盗坟的家伙吓掉此地,那么蠢重的玩意,你们拿它当石碑驮着玩,卖弄家私和几斤蛮力,我人小身矮,拿它费事,岂不讨嫌?师父看见,再疑心我学做狗强盗由别处偷来,这顿打哪个能挨?”话未说完,恶道固是怒不可止,凶僧也自有气,只为小和尚年纪虽轻,武功惊人,不把话问明不敢冒失发作,及听对方一味讥嘲戏侮,也自怒火上攻,两道浓眉一竖,目射凶光,正要开口,恶道已忍不住怒火,厉声喝道:“小狗欺人太甚!祖师爷念你年幼无知,不值计较,快将你师父姓名说出,饶你不死。”
      小和尚闻言也不生气,反倒笑嘻嘻问道:“要说也行。你这两样讨饭哄人的家伙,我看了心烦。我老怕说出我师父把你们吓跑,将它遗留此地实在讨嫌。想我明说容易,这么办,你们把它拿开再说如何?”凶僧为人比恶道还要残忍凶暴,如非疑心对方师长是个可怕人物,早下毒手,闻言狞笑道:“你既然有些怕它,不会自己动手,把它丢出去么?”小和尚嬉笑道:“胖和尚,这是你说的,你问老杂毛愿意不愿?你这两样玩意大娇嫩,我又粗手粗脚,一个不留神将它碰坏了一点,莫要讹诈撒赖,我可没钱赔。”
      恶道见那二尺方圆的铁木鱼虽非全是实心,少说重有三百来斤,便自己这柄纯钢打就的日月神仙铲,也有一百六十余斤之重,师兄弟二人全仗这两件东西成名,因是练就神力,横行江湖,每次上场,不必动手,便这两件随身之物,先把敌人镇住,小和尚却说得那么轻松娇嫩,仿佛一碰就碎,话太欺人,心中有气,怒火上攻,又想对方这点年纪,口出狂言,倒要看他是否能够随便拿起,接口狞笑道:“小狗少要发狂。这铲和铁木鱼最轻的也有二百斤,均是精铁纯钢打就,只有本事,休说毁坏随意,只你能随手抛出五尺以外,我便服你,管你师父是谁,当时就走,你意如何?”
      小和尚越发嬉笑道:“你两个俱都认可,这太妙了。活了这大年岁,说出话来不许抵赖。”说罢不等回话,便将恶道的铲拿起,笑道:“这家伙果然是重,我还当它空心汤圆,故意装点门面来唬人的呢。”口中说话,双手握着铲柄便往前拖。那铲十分沉重,又有锐角,吃这一拖,所过之处“叹叹”连响,山石粉碎,地面上立被拖裂了两条凹槽。
      恶道见他好似吃力,冷笑道:“小狗,这就是叫抛出去么?”
      凶僧的铁木鱼原放在前面石地之上,恶道钢铲倚在一株断树椿上,相隔约有两丈远近,小和尚双手握铲,反身倒拖,闻言回顾,笑答:“你不必忙,还早着呢!不是那铁木鱼还没试过么?反正我有法子交代,你们不心疼,包你喜欢。”随又笑嘻嘻自言自语道:“这盗墓的玩意如此沉重,那讨饭木鱼看去又重又大,不知是真是假。”我这个人死心眼,照例不到黄河心不死,只有一件是纸老虎,我就有法交代。这大玩意,我老不信会是真铁。好在人家不要我赔,我先打它一下试试。要能打碎再丢出去,也省我好些力气。
      凶僧比较心细,早看出对方双手倒拽钢铲往前拖走,看是吃力,身法步法一毫未乱,那一双小手紧握铲柄,钢钩也似,看去气力十分沉着,口中又在随意说笑,分明全是做作,心虽惊奇,觉着对方神力惊人,这等装腔必有用意,只不知他如何下手,一见恶道满面怒容、忍怒待发神气,情知劲敌当前,遇见奇人奇事,对方师长便非强仇,也是一个难惹的异人,同伴尚未看出,忙在暗中摇手示意,不令妄动,以防闹僵,无法下台。
      恶道怒火头上尚未领会,一听小和尚那等说法,越发有气,怒喝道:“小狗,这是空的,你只用此铲打那木鱼一下,我便饶你。否则管你师长是谁,今日也休想活命。”随听道旁树后有人接口冷笑道:“凭你也配!”
      恶道大怒,方喝:“何人大胆?”声才出口,猛瞥见小和尚哈哈一笑,双手倒握钢铲,忽作大半环形,就地上抡将起来,不禁大惊,还未看真,寒光如虹,那平日擦得精光明亮的钢铲已自地飞起,随同敌人双手打向铁木鱼上。只听地的一声巨响和一片喀嚓爆裂之声,石火星飞、沙石雨射中,铁木鱼中空之处竟被那铲打裂了一口,凹进几寸深一个大坑,下面山石也被震碎一大片。小和尚连气都未喘,急得双足乱迸骂道:“狗啃的老杂毛!偏不肯滚,害我只顾打赌,把地面拉碎了两条大口,又震破这一个大坑,师父回来,再饶我才怪!你害我挨打,我也叫你们费一点事。你叫我抛出五尺,偏抛一丈,叫你老杂毛、胖浮尸自己捡去。”说罢,将手中钢铲搭向木鱼破口之上,往前便拖。
      凶僧先看出对方这次真个有些吃力,小和尚已将铁木鱼拖到崖口。凶僧、恶道做梦也没想到,一个未成年小和尚竞会有此神力,呆得一呆,随听一串山石碎裂轧轧之声,小和尚到了崖口,先将铁铲倒拖,改拖为推,顺着斜坡,把铁木鱼往下推去。凶僧刚想起下有泥坑,叭的一声,铁木鱼先被推人泥潭,泥浆四溅,满崖皆是。小和尚跟手握起钢铲,抡圆起来,连人带铲,转风车般滴溜溜一转,把手一松,喝声:“叫你捡去!”
      钢铲随手飞落,同坠泥潭之中。凶僧、恶道见状大惊,急怒交加之下,因那钢铲又沉又重,锋利无比,挨着便要骨断筋折,对方人小鬼大,恐其朝人甩来,当时未敢冒失上前,两次一呆,不及阻止,事完赶过一看,不禁急怒攻心,双双怒吼,便朝小和尚扑去。
      原来下面乃泥坑最深之处,那铁木鱼被小和尚推落,陷入污泥之中,已不见一点影迹,钢铲虽然较轻,但吃小和尚抡起一甩,势子更猛,铲头又是椭圆形,一下刺入污泥之下,仅现出三四寸长一段铲柄,斜插泥中,正往下沉,等凶僧恶道赶来,只依稀辨出一点影迹,晃眼沉入泥内不见,不由大怒情急,双双纵上前去,刚举手要抓,小和尚身形一闪便自避开,笑对沈煌道:“老杂毛。胖浮尸都不要脸,你还不快逃到我师父洞中躲起!被他抓上就没命了。”
      沈煌本在篷前遥望,见敌人全被小和尚激怒,一同动手,无奈小和尚手法轻快。甚是滑溜,边躲边喊,知为自己而发,心方一动,猛瞥见凶僧一双猪眼注定自己,正在狞笑,似要追来神气,不禁惊疑,忙急后退。凶僧忽然怒喝追来。
      沈煌大惊,仗着人小轻灵,茅篷中又堆满山柴杂物,乱糟糟的,匆匆接连两绕便到洞口,忙往里面逃去,因信服小和尚,满拟对方再三嘱咐,令其逃入洞内,不是内里藏有异人,便是另有逃路,目光到处,洞大不过三四丈方圆,并无出口,也无一人在内,全洞空空,只当中有一蒲团,因历年大久,十分陈;日,残破不堪,蒲团侧面有一木架,上有一根黑禅杖和一个大水瓢,门口地上好似横着一根木棍,也未看清,此外空无所有,耳听身后凶僧已自喝骂追来,心正惶急,深悔不该听小和尚的话误入死地,忽听木棍响动,好似洞口木棍被凶僧踢开,跟着又“噫”了一声,百忙中想起自己路过当地,与凶僧无仇无怨,怕他则甚?沈煌正待反身理论,忽听小和尚笑道:“你上了我的当了。”
      回头一看,凶僧面带惊慌,正转身往外逃去,小和尚在洞口,凶僧似有急事,也未理会,刚一转背,正遇恶道由外追进,凶僧忙着逃出,差一点撞个满怀。恶道刚怒喝:“小狗,休想逃走!”凶僧已急匆匆连使眼色,摇手低语道:“果不出我所料,还不快走!”恶道瞥见洞中只有两个小孩,刚冷笑得一声,意似不肯罢休,忽听外面雕鸣,当时面色大变,一言未发,慌不迭随同和尚往外逃去,小和尚随拉沈煌赶出。
      文麟在外旁观,见凶僧、恶道双双追人,洞既昏暗,又无大人在内,心中愁虑,关心过甚,不暇再计安危利害,飞步正往茅篷赶去,忽听空中连声雕鸣,甚是耳熟,抬头一看,正是温泉峡所遇两黑雕,内中一只雕背上似还坐有一人,知是仙禽异鸟,如见自己在此受欺,必来解围,心中惊喜,忙喊:“二位仙禽快来!”凶僧、恶道已由篷内飞跑赶出,两下恰好对面,瞥见文麟迎面跑来。凶僧在前,方伸手要推,忽似被什东西挡了一下,往侧倒退了好几步,同时空中雕鸣更急,面容骤变,大惊失色。恶道也似有什警觉,一同转身倒退,往原路崖坡下飞跑逃去。

    第 五 回(2)
    峨顶见神灯 古寺荒崖惊恶虎  月明观异兽 寒宵煮酒话灵婴
     
    文麟心中奇怪,回顾恶道先前注视之处,乃是几株稀落落的橄秽树林,林中有一身材臃肿的肥胖道人,穿着一件黄葛布道袍,手持一根茶杯粗细的竹杖,正往林侧无人之处走去,行动迟钝,看去似颇吃力,别的并无异状;因听雕鸣甚急,想起前事,忙抬头一看,两雕中一只已朝凶僧恶道追去,看神气似要迎头下击,忽又听一声长啸,宛如鸳凤和鸣,声振林樾,似由左近里许一座小峰之上发出,那雕已快追到凶僧恶道头上,忽然一声怒啸,展翅飞回;因见凶僧恶道亡命奔逃,神情十分狼狈,与先前穷凶极恶、声势逼人之状,简直相去天渊,未免多看了两眼;就在这一转眼之间,另一雕迅速异常,已由头上直飞过去,雕背上人似朝下面挥手招呼;先未看真,耳听沈煌大声急呼:“老师快看!那不是狄大哥么?”说时沈煌正同小和尚由内奔出,手指上面急喊。
      文麟顺手一看,那雕已往后山金顶一面飞去;另一雕也自追上,一递一声,互相呜啸,铁羽凌风,渐飞渐高,晃眼投入前面云烟沓雹之中,不见影迹,雕背上人果是狄龙子,因已飞远,未及招呼,不知怎会来此。沈煌喜道:“想不到狄大哥也在此山居往,共总分手不多几天,他居然能够骑雕飞行。几时我找他去,学着骑雕多好!”小和尚闻言,面带惊喜之容,笑问:“这是我大师伯所养神雕,你们怎会相识?”
      沈煌说了前事。小和尚笑道:“如此说来,你们都不是外人了。方才我因对头来寻简师叔惹厌,师父不在家,不得不装腔作态打发他们。告诉你这位周老师,不要怪我。
      其实简老师伯的本领和我师父差不多,休说这一僧一道,便是再加十倍,也非他老人家的对手,只为简师叔自从终南山独劈七十三名盗党之后便受师责,三年之内,无论遇什横逆之事,均不许和人动手,所以你们来时那场恶斗,只将关中九侠约去,不曾出手,否则,像铁帽子那班盗党,怎经得起他老人家出手一击!加上今日又有点事,不曾赶到,师父也不在家,致被这两个狗贼在此耀武扬威,气势汹汹,真个气人!如非想了一个主意将他们平日仗以横行那两件招牌丢到泥潭里去,还消不了气。那泥潭污泥甚深,日子越久越往下陷,这辈子他们也不用打算将它取出,使他叫花子没得蛇耍,我这主意有多妙呢。早知大师伯二雕要来,黄师叔也隐在一旁,谁费那么大事,把师父轻易不用的秒锣杖也请出来了呢?”沈煌笑问:“凶僧追我时神态甚是凶恶,忽然害怕逃走。我曾听洞口那根木杖被他踢了一下,可是你说那桫椤杖么?”
      小和尚道:“正是此杖。昔年我师父原是隐居北天山的一位剑侠,与大师伯白眉禅师乃同胞弟兄。弟兄都是生具异禀神力,从小便能手捉飞鸟生擒猛兽,又都生就白眉异相。我师父眉毛更长,由两眼角左右斜挂,一直垂到口旁,对敌发威之时,钢针也似根根倒立。壮年在南北天山一带,飞侠白眉子之名无人不知,那盗贼恶人死在他手下的不知多少。因是幼丧父母,师伯从小好道,七八岁上便被一高僧度去,收为弟子,弟兄分别将近五十年才得相见。师父连经师伯四次度化方始归入佛门,初出家十余年内,虽然勤修佛法,操行清苦,但他天性义侠,遇见不平和极恶穷凶之徒仍喜出手,后经师伯苦劝,才在各地名山结茅清修,往往一坐禅关便是经年,极少预闻外事。他和简师伯原是昔年至交,方才来的凶僧、恶道,在三十年前曾与师父相遇,此时师父已早出家,所持橄锣杖乃星宿海西昆仑绝顶所产,看似一根木仗,实则比钢铁还坚,原是千年神木所制。
      偶在秦岭深山之中,途遇凶僧、恶道行凶害人,师父孤身一人,将四十多个有名贼党全数打倒,为首凶僧也被擒住,因奉师伯之命,不许妄开杀戒,凶僧和众贼党借口败在师父手内不算丢人,跪地求饶,同时又由凶僧口中间出云南石虎山有一神僧,同师父长得一样,也叫白眉和尚。师父想起前一月还和师伯相见,并无石虎山坐关之事,如是昔年抚养自己的胞伯,计算年龄,当在二百以上,意欲前往访看,便将凶僧贼党放掉,行时再三告诫,说‘你们从此放下屠刀改恶向善便罢,否则被我查知恶迹,只见到这根桫椤杖,休想活命。’恶道晚到一步,虽未和师父交手,也曾在场目睹,所以那等怕法,一见此杖,便即逃去。师父随将师伯寻到,正要赶往云南寻访,在贵州道上遇见简师伯,谈起此事,才知那位老禅师也叫白眉和尚,是位神僧,得道多年,并还与简师伯相识。
      师父觉着双方年纪相差大多,再一盘问,才知简师伯原是一位前辈剑侠,为峨眉派中能手,为了昔年杀戒犯得大多,夙孽又重,被罚隐迹人间,以常人行道;本来功行已快圆满,又因独斗群凶,连杀好了几十个,误犯师门戒条,这数年内,任受欺凌,不许再开杀戒。无如生性疾恶,老改不掉,这类事不知犯过多少次。其实他老人家日夕想念的恩师早已不在人间,每次受罚,均是事后回省,自知犯过,按照师父规条,向空跪祝,供吐罪状,如法严处,并非真个奉有严命。师伯、师父均和他交往多年,见他数十年来形貌未变,早已疑他是位有道之士,这时一听,才问出一点来历,详情似不肯吐,于是三人结伴同往,到了石虎山。
      还未上去,便遇一少年和尚拦住说:‘你们来意我师父尽知。师父原是你二人的伯父,本来功行早已圆满,只为昔年救了二十多个有根器的少年男女,发上宏愿,另代他们解消前孽,重又留滞人间两甲子,再有数日便要坐化。你们来得原好,无如现在坐关,不能相见,等到第三日夜间,当命师父坐下神雕前来接引。’师父和那小和尚谈了一阵,甚是投机,见他年纪至多十七八岁,却说随侍师祖已有多年,救那二十多个少年男女时并还在场,好生奇怪,问他法名,答说:‘四大皆空,要名做什?为的便于呼唤,叫我昔年名字阿童便了。’说罢别去。那山高出云天,半山以上,终年云雾冰雪封闭不开,多高武功也难上去,只得罢了。说时简师伯在旁,和阿童相对微笑,以目示意,双方好似老友重逢,心中有话,不肯当面明言之状,问他不说。当日住一岩洞之内,半夜大雪,简师伯忽然不知去向。师伯好似早有默契,始终不曾开口,也未问其何往,只师父一人对他留意,天明后,才见简师伯骑了一只白雕,后随两黑雕,同自空中飞下,见面一问,只说昨夜洞口望雪,被白雕飞来接去,师祖并未见到,因听阿童说起,当初白雕也是黑色,雌雄一双,雌雕早已送人,这两只小黑雕乃它所生。白雕听经多年,羽毛已变白色,深通灵性,日内便随禅师化去。阿童奉命坐关,恐两黑雕野性难驯,出外惹事,难于安排,知其颇有灵性,如由师伯收养,见是老恩主的侄儿,必能驯服,以后深山苦修,仗以护法,也有许多用处,因三日后上山,只是匆匆一见便要分手,无暇多谈,为此托简师伯将二雕带来,一认主人,它见师伯与老主人形貌相同,又是高僧,必更心喜等语。
      师伯和那老小三雕好似本来相识,亲热非常,二黑雕便不再离去,自能求食,又是从来茹素,无须操心。到第三日半夜,白雕二次飞来,三人同骑上山,师祖已功行圆满,准备停当,见面一看,果是幼年抚养自己的老伯父,互相谈了一阵。师弟兄二人,上辈均是单传,生下来便是一双白眉,到了师祖这一辈上,太师祖年已八旬又生一子,便是师伯师父的父亲。师祖从小信佛,早有出家之想,只为家中人丁太单,自己终身不娶,父母为了子嗣时常忧念,晚年来忽生幼弟,自是喜慰。第二年父母相继寿终,先把兄弟抚养成人,刚为娶妻生子,不满三年,夫妻二人同遭瘟疫而亡。师祖把师伯兄弟抚养到八岁,忽然悟道,知道各有因果,便将孤儿托与一位老友,由此削发入山,今见师伯禅修灵悟,师父昔年娶一侠女,生有三子,妻死之后,又被师伯度入佛门,大为嘉勉,随指点了几句禅机,便即安然坐化。阿童奉有师祖之命,不令三人久留,当时便催下山,由此二雕便随师伯同修。你们所见穿黄葛衣的道士,也是一位异人,那两黑雕,凶僧、恶道昔年曾吃过它们大苦,深知厉害,况又见到这位前辈异人,自然望风而逃,连什么都不顾了。听师父说,简师怕武功惊人,举世无双,并还精通剑术,好些神奇之处,只是他老人家隐迹风尘,阅历已深,不肯显露罢了。你做他的徒弟,真是福气,此去务要格外用功,遇事小心,莫惹他老人家生气。包你不久便可成就。”
      沈煌谢了指教。文麟见小和尚年纪不大,初见时那等滑稽顽皮,这时说话却是彬彬有礼,应对从容,与先前言动野蛮之状迥不相同,才知先是故意做作,便问他:“雷四先生可曾相识?”小和尚笑答:“这位老人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江湖上人个个害怕,叫他凶神恶煞,多厉害的贼党也闻名丧胆,望影而逃,像周老师这类文人,多半不甚投机,怎会相识?”二人便将黄桶庙吃面、停船相遇之事说了。小和尚道:“此事奇怪。照例他老人家看人极少顺眼,照此形势,不特沈师弟被他看中,因是简师伯的门人,只好拉倒,不去理他。恐连周老师,他也有什用意,否则不会如此。我看沈师弟本质甚好,我虽不大内行,看周老师这双眼睛,照着平日耳闻,如肯习武,必有成就,也许雷四先生想收周老师做徒弟吧?万一所料不差,四先生有一样独门功夫,周老师学会之后,却不要忘记我呢。”
      文麟见小和尚貌虽丑怪,灵慧绝伦,谈得也颇投缘,随口笑道:“雷四先生异人奇士,恐我无此福缘。只要如你所料,我们情如一家,那还有什话说?”小和尚笑道:
      “你倒说得好听,好心我自感谢,你哪知道这位老人家的怪脾气呢。”正说之间,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小猴儿,你又随便乱说,你师父回来,再打你,就没有人劝了。”众人一看,来人正是简冰如。沈煌忙喊:“师父”,迎上前去。小和尚笑答:“简师伯不要吓我,又没对外人说。”
      冰如笑道:“方才我遇黄肿道人,说你太已淘气。我对凶僧恶道原有安排,你便为我打抱不平,稍微戏弄,再抬出你师父的名号把他吓跑也罢,为何把人家随身多年仗以成名的两样东西丢在泥潭里去,永远无法取出?这仇可结得太深。仗着你师父护庇,暂时自然无事,将来不免在外走动。你师父近来功行日深,日后禅关一坐便两三年以上,一旦孤身在外狭路相逢,看你如何应付?”小和尚把怪眼一翻道:“我就不信这一套。
      他们只比我多了几斤蛮力,再过数年,焉知我不比他更凶呢?”冰如笑道:“小猴儿老是倔强,早晚吃苦。天已不早,今夜就许变天,我们要上山去,懒得和你说了。”沈煌笑问:“师父怎此时才来?”冰如低语道:“有话闲时再说,我们走吧。”小和尚随把冰如拉向一旁,低声附耳说了几句,说完又赶过来,和沈煌殷勤话别,约定半年之后前往寻访。说罢,文麟便令挑夫抬了行囊衣物,一同起身往山顶走去。
      时已黄昏将近,到了舍身崖畔,挑夫见地头还未走到,天已昏黑,绕过崖去便无投宿之处,仰视天空冻云密布,山风凛冽,俱都有了寒意,正在暗中商计如何找寻食宿之处。文麟、沈煌多半日未进饮食,也觉腹中饥渴难忍,想向冰如探询,忽见前面暗雾影里有两个和尚持灯走来。近前一谈,才知冰如事前早有准备,觅好投宿之处。二和尚的小庙就在左近不远,因防挑夫认得地方,假说地头已到,由文麟给了加倍酒钱,令在庙中饱餐安卧,明早各自回去。众挑夫原是本山土著,识得途径,见当晚天色不佳,惟恐万一半夜里下了大雪,封山难行,仗着沿途庙宇人家十九相识,可以借住,心想赶一段是一段,匆匆吃了一个饱,向庙里要了些松柴,系了十几根火把,便向三人谢别,相偕一齐回到原处,三人留他不听,只得听之。挑夫刚走,冰如说:“往庙外看看”,也自走出。
      沈煌正和文麟倚枕闲谈,忽听和尚来说山下神灯出现,请往观看。二人久闻峨眉佛光、神灯之异,(此是峨眉常见奇景,作者亲见几次,除金顶佛光似由云雾中斜阳折光回影而外,关于神灯,至今科学家未闻解答。)闻言忙同赶往庙外,随着和尚手指,凭崖俯视。见那神灯初出现时宛如三五点较大萤火,在半山之间明灭闪动,一会渐多起来,晃眼之间满山皆火,宛如千万点明星浮沉往来,缓缓移动,立成奇观。
      二人正注视间,忽听隔崖一声虎啸,当时山风大起,震得山谷皆鸣。随行和尚急呼:
      “施主快回庙去!这是上月由北山窜来的那条白额虎,凶恶无比,简居士偏又离开,我们被它看见就没命了。”话未说完,目光到处,对崖暗影中突现出两团茶杯大小的蓝光,望去明灯也似。两崖相隔不过两丈,对崖地又较高,隐闻鼻息咻咻,蓝光后面,一条比水牛还大的虎身也自出现。和尚已不顾命往庙中逃走。
      文麟师徒也颇惊慌,刚往回跑,那亮若明灯、凶光电射的一双虎目忽然连闭两闭,随听怒吼腾掷之声,山鸣谷应。二人也逃进庙去,将门关上,就着门缝往对崖定睛一看,原来虎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人影,那虎似想将背上人甩下,连纵带跳好几次,隐闻虎啸中杂以拳击之声。那虎好似挨打不过,又甩不脱,忽然震天价一声怒吼,虎目蓝光立时少了一团,紧跟着厉啸势更猛恶,耳听对崖喝得一声:“打死你这大猫!”听去方觉耳熟,虎已腾身一跃好几丈,望对崖草树丛中窜去,一晃投入暗影之中,遥闻人虎呼喝吼啸之声越去越远,随听有人叩门,正是冰如回转。
      沈煌忙问:“师父可曾见虎?虎背上人是谁?好似我狄大哥。他共总拜师不多几天,如何会有那大本领?”冰如边走边答道:“莫小看你狄大哥,此子之母无夫而孕;本是龙种,禀赋甚为奇异,自来身轻力大,又精水性,从小便能在水面上踏波飞驰,井在水中睁目捉鱼,多远都能看到,多险恶的水势他也不怕。三四岁上被我无心发现,知其天赋异禀,根骨特佳,本想收到门下,无如此于性情太刚,须要磨折一番才能成器。前年我又发现此子天性至孝,和徒儿一样,越觉埋没可惜。我知他年纪越大性情越暴,我为生性疾恶,屡犯师门戒条,至今留滞人间,恐其桀骜不驯,日后惹祸,我也连带受累,为此迟疑。谁知此子福缘深厚,又有眼力,不知怎的,被他看破我的行藏,始而对我苦缠不舍;经我屡次试探考查,觉他性虽刚暴,人却聪明诚厚,心方活动,想要答应,昔年老友黄肿道人也于无意之中将他看上,我正愁在山日少,强敌又多,均是江湖有名大盗、极恶穷凶之辈,放他一人在山,既不放心,如带出去,用功不便,又恐惹事涉险,难得有此机缘,立时应诺。刚拜师第二日,白眉老禅师忽将他和黄道友一齐唤去,令在峨眉后山代办一事,虽未正式收徒,因老禅师的伯父也叫白眉和尚,已然成道多年,老禅师早修禅悟,佛法甚高,对于后辈,最喜提携,此行曾有传授,也算是个记名弟子。
      他在禅师那里住了数日,方才骑雕飞来,我正由后山助一老友,与之路遇,谈了两句。
      此时我便发现山有猛虎,为恐挑夫途中相遇,劝又不听,只好暗中跟去,尾随过了险地,方始回转,正遇猛虎出洞觅食,被龙子发现,跟踪寻来,打瞎了一只虎目,骑在虎背上也未下来,被虎驮往黑龙冈那面去了。当地是片平冈,下有旷野,那虎必被龙子打死,不曾追去。总算此庙和尚运气,否则虎太猛恶,如无龙于和我在此,今夜必有人受伤无疑了。庙中住持与我相识多年,我那两处茅篷十分隐秘,不愿人知,每有外人来此,多借此庙相见。以前崖沟深险,猿猱均难飞渡,常人本过不去,三年前,山中忽然有大雷雨将崖谷震断,倒将下来,恰好横搁两岸之上,虽可通行,有的地方仍甚艰险。你途中不曾睡好,可速安眠,天色黎明便起身了。”说罢,三人同去禅堂,分别就卧。
      次早沈煌一觉醒来,见窗外是一山沟,沟那面有五六只半人多高的猴子,分别扛着行李箱筐等物,正往前面山崖上跑去。另一个苍背老猿在后督队,前面猴子所扛之物稍一歪斜滑坠,便厉啸呼叱,有时还赶上前去,连抓带打,吓得那些猴子战战兢兢,谁也不敢迸跳乱跑,各将所扛行囊箱筐抬在肩上,人立而行。先看那些猴子与人无异,神态却甚滑稽,看去好笑,后来看出所扛均是自己之物,不禁大惊,忙同赶往外屋,见房门未启,旁窗大开,所有行囊箱筐一件不在,知被猴子偷去,窗外便是危崖绝涧,相隔两三丈,虽有一株古松向外斜伸,前梢树枝差不多与对崖相接,常人怎能飞渡?心正愁急,忽听冰如身后笑道:“周老师和煌儿无须着急,此是后山老猿,见我们带了许多行李前往后山,沿途地势险峻,不便携带,特地唤来几个同类大猿,代我们将行李送去。空身上路,不好得多么?”
      沈煌喜道:“那猴于是师父家养的么?”冰如笑答:“此是友人门下守山灵猿,奉命而来,使我省事不少。”沈煌又问:“弟子日后可能常时见到?听说峨眉山猴子甚多,师父怎不养它几个看家做事?多好玩呢。”冰如方答:“这类猿猴多是岁久通灵之物,最难驯伏,你当是容易找到的么?”和尚已端了素面进来。师徒三人吃完上路。文麟见天色阴沉,阵阵山风,透体生寒,天空中冻云密布,前途又正起雾,笑问:“简老前辈,这里初冬天色多是如此么?”冰如笑说:“我们已在峨眉近顶一带,地势高寒,平日便多云雾。我那住处本在舍身崖附近,新近移居后山茅篷之内,气候既冷,山风又大,看这天色,今日必降大雪。老弟养这两日,余毒当已泻尽,山路难行,可觉累么?”说时三人正往崖角转过。
      沈煌一眼瞥见前面衰草地里趴伏着一条水牛大小的黄影,定睛一看,乃是一只大虎,同时又听虎啸之声起自草里,不禁大惊,忙往后退。冰如笑说:“徒儿莫怕,那是一只死虎,许是昨夜龙子所杀,留下小虎在此。”沈煌也觉啸声急而不猛,比起昨夜所闻要差得多,一想简老师在此,怕虎作什?心中好笑,踅近前去一看,果是一只小虎,好似初生不久,只有狗一般大,朝着那条死虎怀中乱撞,不住哀鸣,见了人来,立时回身据地,发威怒吼。沈煌初次见虎,恐其咬人,略一停步,小虎已怒吼一声迎面扑来。沈煌往侧一闪,就着平日淘气擒狗之法,纵身一跃,避开侧面,抢上前去,双手抓紧虎颈皮,待往下按,方觉虎力甚大。冰如已走上前去,朝着虎头摸按了两下,喝道:“孽畜!想找死么?”
      说也奇怪,那虎虽然不大,却极猛恶多力,先因颈皮被人抓住,犯了凶野之性,本在强挣,怒吼不已,吃冰如一摸,当时便驯服下来,口中呜呜,似有乞怜之状。冰如随命沈煌放手起身,谁知小虎竟跟在后面,尾随不去。沈煌童心未退,本就不舍那虎,意欲带往后山喂养,先恐冰如见怪,不敢开口,见虎跟来,心中暗喜,向冰如笑道:“师父你看,那小老虎跟来了。大虎想必是它的娘,被龙子哥哥打死,丢下它一个,有多可怜呢。”说完,正值文麟向冰如答谢,说:“连日泻肚之后,下了不少紫黑血块,体力已然复原。”冰如告以此是灵药之力,在山中静养些日,比以前还可强健得多,对于沈煌追问小虎之事,一时之间并未回答。沈煌回顾那虎,已越来越近,依依自己身旁,不时昂首仰望,神情甚是依恋,试一伸手去摸虎头,那虎见人摸它,毫不抗拒,反朝沈煌腿上挨挤,虎尾连摇,仿佛家养,驯善已极。沈煌越看越爱,忍不住拉着冰如的手,涎脸笑问道:“师父你看,这没娘的小虎有多可怜呢。”一面暗朝文麟努嘴示意,请代求说。 

    第 五 回(3)
    峨顶见神灯 古寺荒崖惊恶虎  月明观异兽 寒宵煮酒话灵婴
     
    文麟连日得知冰如是位剑侠异人,行辈甚高,年岁虽然不知,照着耳闻口气,早已过百,惟恐沈煌言动天真,有所忤犯,正在摇手示意,不令开口。冰如已笑说道:“此是雪山异种,天性猛烈,如非初生不久尚未伤人,我早将它杀死了。这类东西野性难驯,你如收养,一旦犯了野性,出去伤害人畜,岂不惹事?”沈煌乘机答道:“师父既不肯当时杀它,将来长大仍要伤人,反不如我们将其带走,也许能够管教过来。不许它吃荤,不是就不会伤人了么?我们不管,反而作孽,师父你说对么?”冰如笑说:“你明想把这小虎带去,驯养好玩,偏有许多话说。你将来必须有伏虎之力,才能驯养此虎呢。”
      沈煌笑答:“弟子年小力微,如何会有伏虎之力?好在此虎也是年幼,看它脾气还好,只望师父传授,弟子用功就是。”冰如笑答:“你真是我魔星。你养此虎,日后却丝毫大意不得呢。”沈煌闻言大喜。小虎也似有些灵性,能解人意,连声欢啸。沈煌恐它野性难驯,万一途中逃走,想结一条草索将它系上。冰如笑说:“无须。”那虎果然由此不再离开。
      三人一虎顺着山脚走了一程,又连经几处险径,地势越高,天色也更阴沉,先前隐现冷云寒雾之中的一轮淡日已早失踪,山风已住。沈煌知道冰如恐文麟病后体弱,不肯快走,正问:“师父,还有多少路才到?”忽然降起雪来。那一带是片旷野,雪势甚大,初下时还只指甲大小,后来越下越密,不消片刻,地面上便铺了寸许厚一层银玉。文麟方说:“雪势这大,天晴以后雪景一定好看。”忽然一阵山风夹着大蓬雪花迎面扑来,由不得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冰如偶然回顾,见文麟面色冻得发青,笑道:“周老弟,你余毒虽净,贼去城空,幸仗灵药之力转祸为福,但是复原以前仍须保重,并且最忌受寒。偏当峨眉封山时期,我住那地方,外边茅篷,内里是一山洞,气候比别处冷得多,本想锻炼煌儿体魄,忘了老弟病体不愈。山中无人服侍,日后天气更冷,须到开春雪化才转和暖,早晚起床仍须留意呢。”说时,雪风越大。三人正迎西北风走,沈煌还可,文麟冻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沈煌恐他受冻,心中优虑,忙抢上前,连喊:“师父,还有多远才到?”冰如答说:“就在前面,一转就到。因雪大大,你看不见。这里路不好走,必须留意,随我鱼贯而行。”
      未了这一段本是冰如前行,文麟居中,沈煌尾随在后,每一抢前问活,那只小虎始终依傍身侧,追随不舍,沈煌往前一赶,也忙跟着抢上。冰如因当地崖角之下是一深壑,见沈煌赶来,恐其雪中失足,早回手一把拉住,方嘱:“留意。”忽听身后刺的一声巨响,随听虎啸之声起自脚底。原来道旁是一斜坡,正与绝壑相连,小虎由右侧绕来,势子太猛,右脚踏空,身子一歪,当时滚落。三人所行之处,左边危崖高矗,右临深壑,形势虽险,尚有二三尺宽的山路,冰如以为自己在前领导,沿崖而行,当可无事,又正谈话,一时疏忽,没想到小虎欢跃跑来,大雪迷目,为避文麟,往旁一纵,稍微过头,就此滑跌下去。
      沈煌闻声回顾,雪花飞舞中,虎已不见,只听小虎急啸之声由壑底隐隐传来,不禁急得乱跳,连喊:“师父,这却怎好!”冰如侧耳一听,笑道:“本来我防养虎误你用功,这样也好。”沈煌急道:“这虎落在深壑下面,岂不饿死?还望师父想什方法救它上来才好,”文麟在旁低喝道:“煌儿和我顽皮已惯,对简老师也是如此。这大的雪,听那虎啸,少说离上面也有百十丈,如今雪势更大,对面不能见人,如何能够救它上来?”沈煌闻言,自知不合,忙说:“煌儿错了,那虎怪可怜的。”冰如道:“听此虎啸声,好似未受什伤。死倒不会就死,只不易见它便了。”说时,已然行经最险之处。
      冰如因恐二人滑坠,回身一手一个,拉住同行。
      转过崖去,走不多远,便见前面危崖之下有一茅篷,外观甚是简陋;篷后好似有一山洞,与青桫坪所见不同,比较高大得多,雪下正大,看不甚真。沈煌一心想念那虎,见茅篷顶上青烟袅袅,内有火光外映,笑问:“师父,里面还有人么?”冰如摇头未答。
      进前一看,篷外挂着一面极厚的风帘。冰如含笑将帘揭起,一同走进,文麟、沈煌立觉一股暖气扑上身来。四下一看,那茅篷搭在洞外平崖石地之上,内有三榻一案。三把竹椅,上面均铺兽皮,案上陈着好些文具书籍,壁悬琴剑筝笛之类,打扫清洁,地无点尘,另外两面,还开着两个大窗户,新糊白纸,明净如雪,当中放着一个大火盆,旁边堆着好些松柴焦炭,上坐水壶,茶烟袅袅,水开正沸,火光熊熊,满室如春,只是不见一人。
      冰如先似有些奇怪,进门细看了看,满面笑容,走到案前,拿起一张纸条,看完笑道:“此次移居,以为无人得知,谁知仍被他们知道,连夜来此为我布置。固然他们那里器用齐备,难得设想这么周到,真叫人受之有愧了。”说时,沈煌瞥见纸窗外面似有一个满头长毛的人影一闪,忙喊:“师父快看!那是什么?”冰如笑道:“此后山居,颇多怪事,尤其我这里地势隐僻,就是惯在本山采药的山民,足迹也只走到方才坠虎之处而止。左近却隐居着两家异人,日后遇上,不奉我命,或是对方先和你开口,只作为不见罢了。”沈煌因外面大冷,探头一望,雪花如潮,满空飞舞,什么也看不见,见那纸条尚在案上,冰如正指点文麟的卧处,近前一看,上写:“私淑弟子秦弃、秦紫云,恭祝夫子大人乔居之喜。”寥寥两行,笔酣墨饱,甚是秀劲,方想探询姓秦的是谁,是否方才所说异人,方麟恐其絮聒,使冰如不快,忙使眼色止住。沈煌不敢再问,只得罢了。
      茅篷共是里外两间,另一小间,新用竹帘隔断,用作厨房,内里饭菜早熟,放在灶旁,用微火温着。冰如笑说:“你二人风雪长路,走这一段,当已腹饥。本来还要亲自动手,且喜方才有人为我们备好酒食甚多,大概能吃好几天。煌儿可到里间取来吃完,请周老师各自卧床静养,我先传你初步扎根基的功夫吧。”沈煌早就闻得饭香,闻言喜诺,入内一看,果然食物甚多,先前猿猴背去的行囊衣物,除箱子铺盖放在外面榻上,有的已代铺好,下余都在,暗忖:“我师徒三人走得不慢,和猴子相差并无多时,却布置得这等整齐,料定中有异人主持,决非都是猴子所为,这异人连那猴子,早晚必能见到,只小虎失掉可惜,听师父口气颇好,不知能否代我寻回?”心中高兴,随将酒饭端出。
      文麟最爱沈煌,知其从小娇养,恐做不惯,欲往相助。冰如正色拦道:“此后山居,煌儿用功之外,还须下苦操作,才能成功。这还是见他独子娇养,人又天真灵秀,资禀更佳,欲其速成,好些通融,否则照我门中规矩,拜师之后,至少须要习苦三年,试出心志坚定,体格也自健强,才能谈到传授二字。他为天性纯厚聪明,到处受人怜爱期许,已占了好些便宜。休看平日对他说笑随和,一经传授,便须照我规条行事,丝毫不容宽纵。自来有事弟子服其劳,煌儿天真稚气,不可过于放任,由他去吧。”文麟连忙应诺。
      一会沈煌摆好酒食,恭恭敬敬来请二位老师人座。
      一会吃完,文麟自去歇息,冰如便把沈煌唤至面前,传以本门心法,道:“我本峨眉嫡派,只为嫉恶太甚,误犯师规,至今留滞人间。看我随和,但是本门法令至严,你此后必须随时留意,丝毫疏忽不得。”沈煌闻言,恭敬领命,又朝冰如拜谢师恩,由此对冰如便不敢再随便开口说笑。冰如见他诚谨异常,也甚欢喜,传完初步坐功口诀便令用功,说往附近访友,各自走去。
      沈煌送往门外一看,满空雪花宛如狂潮怒涌,门外简直成了一片银海,眼看冰如冲风冒雪而去,离身二三尺便看不见人影,暗忖:“这大的雪,师父去往何人家中?也不知相隔远近,是否方才为他布置茅篷的兄妹二人。周老师常说观人者必于其友,师父这高本领,这里又是峨眉后山,形势险峻,向无人迹,既与师父结交,决非庸流,我此后必能认识几个。但盼日后也能和那些异人一样,武功高强,从此云游天下,有了防身本领,便不再怕什恶人,也不在山中从师一场,只是老母在家,无人侍奉,这几日不知是何光景?同时又想到李明霞原说日后来寻自己,师父由舍身崖移居来此,明霞万一不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心正愁急,隐闻虎啸之声相隔不远,似在面前崖坡下驰过,静心一听,正是方才坠崖的那只小虎,疑是小虎由壑底觅到上升途径,展转寻来,好生惊喜,忙往雪中赶去,连喊:“小老虎快来!我和师父都在这里。”那虎已越走越远,无了声息。前面不远,又是一条斜坡,想起冰如曾说当地形势险峻,不等天晴不可出外,冰如恰在此时走开,否则也好,又想起老母行时叮嘱之言,惟恐涉险;文麟已醒,在里面连呼“煌儿”,只得走了进去。谈了一阵,想起小虎,越觉不舍,决计天晴前往寻找。
      到了半夜,冰如方始回转,问知二人尚未吃饭,笑说:“这里附近隐居的好友甚多,我又好酒,良友对饮往往终日,夜深才散,你们饿着肚皮,如何能耐,本门规条虽严,平日相处却不拘什形迹。以后到时吃饭,无须等我。”沈煌忙说:“师父走后,曾闻小虎在篷前走过,知因雪大迷目,赶不几步便不再听啸声,又怕失足坠崖,退不回来。师父可知西南方有无人家,那虎会不会被人捉去么?”冰如惊道:“你这娃儿怎如此冒失!
      日间也曾说过,茅篷前面只有七八丈宽平地,两面悬崖,一面是我们来路,只是半崖腰上一条石栈,最宽处不过二三尺,还是我去年所开,以前连这个都没有。正面虽有三丈来长一面斜坡,尽头处便成削壁,离下面虽不甚高,也有三数十丈,稍一失足,滑跌下去,不死必带重伤,况又大雪,照你所说,再往前数尺,非跌下去不可。倘有不测,如何能对母亲,此举真个荒唐,下次万万不可!”文麟也着了急,认为沈煌轻举冒失,着实埋怨了好几句。
      冰如随说:“那虎坠崖时被人救去,知是我师徒所收,又不愿留,本意派人送来,恰值有人在旁,说此虎乃是异种,灵警猛恶,比别的虎强得多,知我常年在外修积善功,无暇驯养,料定是你意思,恐三月之后小虎长大,这类灵虎虽然灵巧感恩,对主忠义,无奈性大凶野,一旦发了野性,决定制它不住,为此将它引去,先用灵药消去它的恶性,稍微长大再行还你。你听虎啸时,正由崖下经过。此虎已转祸为福,暂时无须往寻,人家自会送来,你只用功便了。”
      沈煌大喜,又间:“养虎人是谁?”冰如接口笑道:“此是我师侄子女,兄妹二人,此时还不到见面时候。他们师长和我至交,算起来还比你小一辈。先为夫妻情厚,误了道基,历尽苦厄凶危,勉强仗着两位老前辈始终维护,才得脱险,同隐在此已有多年,对我十分敬重。他那里藏有不少凝碧酒,每次往访,定要痛饮。男姓司徒,他妻姓秦,近一甲子隐居在彼,除我和一老尼姑常共往还外,夫妻子女一共四人,常时出山修积,从不吐露姓名,也不和外人来往,千万不可向人泄露。”
      沈煌再问,冰如便不回答;心想这家人既是师父同门后辈,又知我爱那虎,迟早必把虎送回,人家都有极大本领,我还什么不会,日后相见,岂不难堪?由此用功越勤。
      冰如每隔三数日必要出外一次,见沈煌天资绝好,一点就透,用功更勤,也颇高兴。那雪时下时止,过了好几十天方始放晴。
      这日冰如出门,沈煌初学轻功,一时无聊,去往门前雪地上练那提气轻身、踏雪无痕草上飞的功夫,见快雪初晴,朝阳满山,远近松林都成了玉树琼枝,到处银光璀璨,十分好看,俯视白雪片片均在崖下,头上天色却是一片青苍,有时也有一两片白云载沉载浮,缓缓移动,与那万里碧霄互相映对,更显得云天浩荡,风景壮丽,以前从未见过,不觉兴起,笑喊:“周老师终日看书,这好雪景,也不出来玩赏!”
      文麟原因苦恋淑华,今生不能如愿,起了出世之想,看出冰如世外高人,意欲随同入山,一面照护沈煌,就便随同学习武艺,结纳异人奇士,等沈煌学成之后,披发入山,所以每日除教沈煌读书外,几次想要拜师;冰如均未允许,但任沈煌私相授受,也不加禁阻。文麟只当冰如不知,每值冰如外出,便照沈煌所说暗中勤习,当地乃峨眉后山风景最佳之处,也无心情观赏,这日用功刚完,拿着一本《汉书》卧床观看,正想心思,忽听沈煌在外面大声急呼,忙即走出,笑问:“煌儿何事?”沈煌告以:“当日天色甚好,雪景尤佳。师父访友未归,何不取些酒肴出来对饮赏雪?”文麟素把沈煌爱如亲生,只要不误学业,向不拒绝,随同去茅篷内,取出桌椅杯筷,安排酒食。沈煌记准那日冰如之言,再三请文麟多穿两件衣服,在外坐候,由他一人亲自下手。文麟劝他不听,又见沈煌自从用功以来体力越强,不畏寒冷劳苦,也就听之。
      沈煌去往厨下一看,恰巧所有食物均在午饭时用完,想起文麟最喜食母亲所制腊肉、血豆腐,来时带有甚多,正好煮来下酒,并留与冰如回来同食,仗着连日学会烧饭煮菜,自在篷内生火煮肉。文麟一人在外闲眺,知道沈煌年幼喜事,想博自己欢心,人山时所带食物本多,又常有人暗中送来,必是在内加意备办;先未在意,后见血豆腐煮好,沈煌恐文麟久候不耐,先切了一大盘,把酒放入暖壶之内。一同送出,请文麟先用。文麟拉他同饮,沈煌力言:“师父少时还要回来,单这一两样酒菜,不足助兴。好在火已升旺,酒菜甚多,备办五六样,孝敬二位老师赏雪痛饮,岂非快事?”文麟只当冰如行时留话,沈煌又再三拦阻,不令入内,知想多备酒菜,显他能干,便未再拦,只嘱:“小心,莫被厨刀把手割破。”沈煌笑诺走去。
      文麟独坐雪崖寒松之下,纵目四望,见当地乃危崖中腰突出的一片平石,左右两面均是千寻绝壑,只正面有数丈长一条斜坡,坡尽头又变成一片削壁直落而下,陡滑异常,上面布满冰雪,休说寻常行走,看去都觉眼晕,再看右边日前来路,更是危崖排空,仰望不能见顶,只崖腰上横着一条石栈,最宽处不过二三尺,左边乃冰如常时出外所经之处,崖势虽非壁立如削,有的前倾,有的凹进,现出丈许宽的斜坡,外临绝壑,稍微失足,便直落千百丈,休想活命,看去形势更险,方想:“这等险地,便那来路一段,如非那日天降大雪,不能辨物,又有冰如壮胆,拉了同行,贴崖而过,换在平时,便有人牵引照护,也必胆寒,绝难随意通行,左面危崖,尽是高高下下的石凹和凸出的奇石,更无道路可以通行,听沈煌说冰如每次由此往来,那是如何走法?”越想越怪,只顾寻思,不觉有了顿饭光景,忽然想起淑华青年孀居,从小一齐长大,彼此爱好,只为人事无常,偶因父死任上,前往奔丧扶柩,一去数年,未通音信,表叔为人势利,强迫淑华嫁与沈家,淑华又是幽娴贞静,孝顺父母,不敢违抗,有苦难言,嫁后婚姻本非美满,丈夫又复早死,明知自己对她痴情热爱,只可心心相印,限于礼教,见面都难,此时良友爱子一同远离,想必中怀悲苦,难受万分;正自想起心酸,停杯浩叹,忽听身后有人说道:“这血豆腐真香,我们回去也做它几十个,以备过年之用如何?”另一女子答道:
      “大哥真馋!我们虽是山居,百物皆备,为何隔锅香,见了人家饮食都是好的?也不怕外人听了笑话。”
      文麟聪明机警,知道当地来往多是异人,外人足迹平日不会走到,况在大雪封山之际,始而故作未闻,等听到未两句,来人好似要走,方始回顾,见身侧不远站定两个少年男女,年纪均在二十左右,俱生得英姿飒爽,俊美非常,最奇是那么寒冷的天气,衣着那么单薄,男的前明儒生打扮,还穿着一件薄棉袍,女的却是雾鬓风鬟,丰神绝代,身着一件黄罗衣,腰系丝绦,足底白袜如霜,不染丝毫尘污水迹,越使人有翠袖单寒之感,心方奇怪,暗往左右两崖愉觑,雪中并无足印,暗忖:“这两人来时,我目光正朝对面注视,不必说左右两面雪深三数尺,又滑又陡,崖上石径更窄,他们是怎么来的?”
      念头一转,猛然触动灵机,忙即起立,躬身让座道:“雪山独酌,苦乏知音,幸蒙高人降临。山居清苦,虽无兼味,且喜薄酒犹温,粗肴也是良友精制,味尚不恶。如不嫌弃,敬乞勿靳临贩,惮得一奉杯筋,便领雅教,不知尊意如何?”
      少年还未及答,少女一双星眸早注定在文麟身上,抢先接口答道:“大哥,这位先生虽然带有三分头巾气,既在甘泉洞寄居,当非俗士,我们就扰他两杯吧。”文麟忙请二人坐下,又往里面取了两份杯筷,见沈煌双手乌黑,正在洗手,准备切炒,也未告知,匆匆赶出,陪同坐下,请问姓名。少年答道:“姓施,兄妹二人,家居近山寒萼谷,雪中游山,无意经此。”也未转问文麟贵姓,便畅饮起来。文麟素来老成,心目中又有多年专爱之人,先对少女,只初对面时看了一眼,底下便正襟危坐,只朝少年一人问答。
      少年先甚沉默,答话甚少,一面浅斟低酌,一面和少女说笑,指点烟岚,偶然回答几句,神情颇淡,全不像初来佳宾对主之意。少女却是谈笑风生,情意尤其殷厚,对于文麟的家世,盘问得非常详细。文麟为了答话,少不得把头抬起,两下目光不时相对,觉着少女明眸善睐,玉肤如雪,又穿着一身形似道装的黄色罗衣,坐在堆满积雪的山头之上,吃雪光一回映,容华美艳,望若仙人,从所未睹,因多少年来,心头上老深印着意中人的倩影,虽觉少女丰神绝代,美若天仙,只是心中惊奇,因恐男女不便,神态反更矜持。
      三人对饮了几杯,文麟还未谈到自己心意,忽想起沈煌尚在里面,这等异人,如何不唤出相见?喊了两声“煌儿”未应,心疑是在厨下煮菜睡着,便请二人少候,自入茅篷相唤,并取酒菜,一同出见。刚转身走不几步,微闻少女低声笑道:“这人明是个书呆子,大师伯怎说得那么好法?”文麟心中一动,也未回顾,赶到篷内一看,沈煌并未睡着,菜已备好四样,似知外面有客,将手连摇,示意文麟将酒菜端出款待来客,又将手按在嘴上,不令开口。文麟两次要问,均被止住,料有原因,好生奇怪,只得端菜走少年将酒菜帮同端过,放在桌上笑道:“山居不便,周先生如此盛设,令人不安,改日驾临寒舍,再谋一醉如何?”文麟巴不得能与对方亲近,闻言大喜。少女笑道:
      “荒居向无外客登门,大哥擅自邀客,也不怕母亲见怪么?”少年笑道:“二妹不必多虑,我决不会连累到你。娘若见怪,都有我呢。”文麟闻言,心甚不安,忙道:“伯父伯母名山高隐,自不愿俗客登门。如有不便,明后日仍请施兄在驾临贩如何?”少女见文麟面上似有失望之容,笑道:“家父母自由凝碧移居以来,除二三前辈和四五同门好友偶共往还而外,生客极少相见,但愚兄妹的朋友,有时先容,也蒙允许,并非一概而论。只为家兄素喜专断,故意相戏,周先生不必介意。”
      文麟因对方素昧平生,竟知自己姓周,心料冰如之友,再见男女二人均是丰神倜傥,秀骨英姿迥异恒流,谈吐尤为儒雅安详,越断定是山中隐居的异人奇士。文麟觉着有了进身之机,好生欣慰,彼此越谈越投机,认定是冰如的好友,几次想问,不知怎的,刚一开口,少年必拿话岔开,方想:“沈煌年幼喜事,既知有人在外,怎不出见?也许冰如事先嘱咐,但是此子与我亲如父子,即便受了乃师嘱咐,断无丝毫口风不露之理,再看方才相约同饮神情,也觉不似,其中必有原因。”不一会施氏兄妹推说出来时久,同起告辞。文麟留他们不住,心想:“两面绝壑无路可通,来路崖腰石栈上积雪甚厚,方才雪中并无足印,且看他们如何走法。”哪知二人从容起立,把手一举,便缓步往对面斜坡下走去。 

    第 五 回(4)
    峨顶见神灯 古寺荒崖惊恶虎  月明观异兽 寒宵煮酒话灵婴
     
    文麟暗忖:“斜坡长只数丈,又滑又陡,底下便是百十丈高的危崖,走到尽头,莫非也是这等走法?”因那积雪深厚,惟恐滑坠,不敢向前,只立崖口朝下注视,偏生那崖中间有一山石往里凹进,沿途又有好些雪堆,前半凭高下望还见整人,等走下三分之一,便只看到半截身子出没冰雪之中,兄妹二人还不时回手向上招呼,及至过了中部,便只见二人的鬓丝帽影往来闪动,似在觅路下降,隐现无常,冰如曾说下面危崖壁立如削,难道还有别的途径可以绕行下去?心正寻思,忽听沈煌低语道:“老师,人已走远,你看底下有什用处?”
      文麟见沈煌暗中掩来,随手指处一看,西南谷口树木之中有两男女人影走动,定睛注视,正是施氏兄妹,这两人都是貌相英美,丰神绝世,对面相看,已觉丰渠清华,明艳无伦,这时遥望二人踏着遍地琼瑶,从容闲行于玉树琼林之间,又各穿着一身清丽绝俗的服装,那一带峰峦又是灵秀非常,雪后高林满缀银花,互相陪衬,越觉美景如仙,远胜画图,心中叫绝,刚说“真好”,猛想起那条山谷相隔有三四里,方才还见二人的鬓丝帽影在离崖五六丈下微微闪动,怎会晃眼之间走出那远?步履又是那么从容,并未见其快走,莫非遇见仙人不成?心念才动,忽又想起只顾注视二人去处,忘了观察雪中有无脚印,连忙定睛寻观,斜坡上积雪虽被风刮,存留不住,有厚有薄,除大小雪堆外,最少也有两尺来厚,都是原样,哪有一点脚印?心疑天时太寒,冻成坚冰,用脚踏将上去一试,积雪虚浮,又松又脆,还未十分用力,便已踏陷了三寸来深一条雪痕,再看前面二人,已然转入山谷之中,不见人影;转问沈煌道:“我昨日为做几首无题诗,心中烦闷,不曾出来走动,篷前这大一片积雪,何人扫尽?你素来喜见异人奇士,今日为何藏在里面,等人去后才走出来?好像事已前知,可是简老师对你说的么?”
      沈煌笑道:“煌儿如若前知,就奉师父之命不敢明言,也必漏出一点口风,怎会一字不提?事情真怪,我到现在还不十分明白,不是老师提醒,我也忘了。这些天的大雪,差不多有三尺来厚,初下时,本来想扫出一片空地,师父说:‘雪还在下,随扫随积,夜里一阵北风立冻坚冰,凭你这气力决扫不动,留些坑洼反倒难看,全数扫去,你决无此能力,由它去吧。’昨早雪住,我想打扫冰雪,费了好些气力才铲去了丈许方圆一片,正在为难,师父做完功课忽然走出,将我止住,随到里面练了一阵内功,打坐时,微闻外面冰雪碎裂之声,因正用功,也未留意,醒来,师父已走,留一纸条,上写今夜必回,令我用功,别的未提一字。后来出外,见阳光甚好,晴日满山,想请老师出来饮几杯,把娘手做的腌腊煮上一些,再弄几样菜吃。先前不曾留心,后来想起这大一片石崖,那么厚的冰雪,怎会在一个早晨全数去尽?心虽奇怪,还疑师父所为,也未在意。方才那两人来时,我正洗手取刀切菜,由窗口内望见那两人先在崖西林中出现。正要洗完手出喊老师观看,就这回身取刀想要洗手的一会工夫,来人已到了崖上,竟未看出怎么走上来的。正想暗中观察,看清之后再行走出,忽见小窗外有一毛脸闪动,过去一看,乃是一个身披兽皮的小孩,和我差不多高,貌甚清秀,也分不出是男是女,隔窗悄声说道:
      ‘外面两人是为看你来的,此时出去,不过见上一面,以后未必还会再来。你反正不肯拜他为师,见否有什么相干?这两兄妹天性固执,又都好胜,不见到你决不算完。最好暂时不要出去,等他和你周老师谈投了机,来往几次,必有好处。也许你周老师福缘遇合,由这两人引进到一位异人门下,也不在他痴心痴意、随同入山照护的恩德。我此来如被那两人知道,必向师父告状,还不免于受罚。因为你那好友狄龙子,感激你母子师徒深恩大德,无以为报,偶听师父说起你周老师向道心坚,急于投师,一时间苦无遇合,自己暂时不能前来,师父又向不许外人上门,再三求我设法。正好那两人往见师父,商量要来看你,被我听去,为此前来通知你一声。除你周老师外,简师伯虽最疼爱后辈,我终怕他老人家无心说出,害我吃苦,叫你隐瞒师父,你决不肯,不过说时务必代我求告,说珊儿向他老人家叩头,此次实是受一好友之托,无法推谢,并非多事,千万代珊儿隐瞒一点。他只要肯点头,便师父知道也无妨了。’我看那小孩十分聪明灵巧,后窗外也是满积冰雪的深沟,比前面还深,上下壁立,他爬在窗口和我说话,竟不知怎么走上来的,越看越怪,再三请他进来坐谈,他偏不肯,后来我拉他,竟和飞乌一样,飞身一跃便纵往相隔好几丈的崖顶之上,一闪不见。因小孩年纪虽小却有那大本领,又是龙子哥哥派来,所说定无虚假,故此不曾走出。老师和那两人谈得如何?”文麟满拟沈煌奉有师命,闻言好生惊奇,于是便留了心。
      黄昏前冰如回转,文麟觑便说起前事。冰如只说“好好”,微笑未答。后来沈煌等文麟走开,重又说起珊儿之言,并代求告。冰如把面色一沉道:“珊儿真个大胆!他师父因他生具异禀,专一在外闯祸,常年锁闭后洞,不令出来,竟敢私自逃出,真非处罚不可!”沈煌因冰如平日随和,自己再肯用功,更见不到一点疾声厉色,当日竟然面有怒容,幼童天真,不知底细,因恐连累龙子,又觉珊儿可爱,已然受了人家重托,恐转告乃师受责,不禁又惊又急,忙急跪求,说:“事关龙子,无论如何,也求恩师饶他这一次,如被乃师知道,代他说上几句好话。”
      冰如见沈煌害怕情急,意似怜爱,拉起笑道:“徒儿年幼天真,哪知利害?虽然珊儿不过代人送信,并未做什坏事,但是此子美慧绝伦,无如胆大包身,只一背他师父,多大乱子他也敢惹。他师父偏又功行未完,勤于修为,无暇日常传授教管,只好将他暂时锁禁。他天性好动,又不敢违背师命偷偷出来,正在难耐,恰好日前龙子奉命寄居他师父洞内,日常相见,自是投机。他前得师父怜爱,到处惹事,也曾连受重责,天生恶性终改不掉。未一次,因他师父曾说:‘只敢私自离开,必将他打个半死,或是逐出门外,决无商量。’此时我曾在座,也曾力主非严管不可。他并不怕挨打,只恐逐出师门,又不耐长期禁闭,见龙子为人忠厚,意欲借此一行试探乃师心意,知道只我一人能为他讲情,所以和你那等说法。其实他因生具恶根,天性凶残,又狠又淘气,如非见你是我门徒,有心结纳,如在别处相见,只发现你有点武功,定必尽情戏侮,决不放过。休看他托你求我为他隐瞒,仿佛胆小已极,可是他一回去定必先自举发,乘他师父还有两日静坐,跪地待罪,以为到时我必往见乃师,请你求告,定必应允,稍微说情便可无事,几面都做了好人,还不致有逐出师门之险,也许由此停了禁闭均未可知。他那鬼心思早已被我看透,事出无知,不能怪你,你又答应在先,我如不允,此子恶根未经佛法化解以前,决不说他自家的平日行为可恨,必怪你不肯为他尽力,暂时见你在我门下,不敢妄动,大来一出山去,万一狭路相逢,就不拿你当仇敌,也许百计为难作些恶剧,一不留心便落在他的圈套之内,岂不惹厌?依我之见,不如就此照他师父那年和我所说,再敢胆大妄为,索性将他软筋挑断,使其无法行动,等他师父功行圆满,再用灵药为他治愈。他虽要受十二年的气闷,却可免却许多麻烦,省得害人。”
      沈煌心实,一听师父如此说法,忙又拜倒,抱着冰如的腿,急得苦求道:“好师父,弟子倒不怕他怪我,即便日后相遇,我随师父,所习本领还许比他更高呢。只是弟子已然答应了他,他又灵巧可爱,小小年纪,如把脚筋抽去,多可怜呢!弟子情愿随了同去,向他师父求情,便代他挨一顿打也所心甘。”
      说时,文麟在旁本来不敢多口,因见沈煌急得已决流出泪来,不禁生怜,方想开口代求,猛瞥见冰如借着抚摸沈煌柔发,微用手指后窗示意,活虽严厉,口角上微现笑容,忽然醒悟。这时冰如师徒都是侧对后窗,窗洞既小,又在寒冬之夜,已然关闭,文麟背朝后窗,一经警觉,心疑有人在窗外窥探,假作取茶起身,到了桌前,试一回顾,这时雪月交辉,月光正照纸窗之上,只有窗右角映有崖石阴影,先未觉异,再细一看,纸窗下面窗缝中似有一线黑光闪动,崖角阴影上也有一处毛茸茸的微微蓬起,方看出那黑光是人的眼睛,忽听冰如笑唤道:“冻这大半天,也够受了,还不由窗外进来!鬼头鬼脑作什?”说罢,微听窗外低声急呼:“大师伯开恩恕罪,珊儿感激不尽。”同时,纸窗开处,一条毛茸茸的小人影子已纵将进来,匆匆回身把窗关好,朝着冰如扑地拜倒。
      沈煌才知师父有意如此,惊喜交集之下,连忙起身回顾,见那珊儿周身均是虎皮裹紧,看去简直是只小虎,只露头脸在外,人却生得唇红齿白,清秀非常,尤其是语声清越,宛如骛凤和鸣,十分娱耳,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眼炯炯放光,英锐异常。冰如见珊儿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好似怕极神气,笑道:“你不用装腔作态,你那鬼心思岂能瞒我?
      方才我回来时,早看出你隐伏窗外。本想叫倒破,因你过于好猾,煌儿已然答应求情,你还不放心,仍就回来偷听,准备他如照你所说求情,你便和他相交,否则便把仇恨记下,遇机报复,是与不是?”
      珊儿哭告道:“太师伯平日料事如神,珊儿怎敢如此大胆放肆?本来弟子已走,只为路上遇见司徒师叔家中寄居的那人,他最恨我,如被发现,一向师父告发,我必受责。
      虽幸躲过,这一耽搁,不曾赶回,恰巧雷师叔不知何故来访师父,正往洞前下降。我知他无事不来,恩师必被惊醒,一见珊儿违命出洞,受责不怕,万一逐出师门,如何是好?
      太师伯又要后日才得驾临,如何还敢回去?吓得无法,只好仍就逃回此地。方才小师叔留我不听,如今又来寻他,不好意思,没奈何只得藏在窗外。明知神目如电,万瞒不过,再嫌珊儿以前淘气,不许入门,岂不更糟?只得忍冻忍饿,仍藏原处待命,想等口风稍转,再行拜见。对于小师叔,漫说他这等关注,便不代弟子求情,他乃尊长,如何敢有记恨之心呢?”
      文麟、沈煌见珊儿貌既灵慧,说话又极委婉中听,看年纪比沈煌还小,又有那好一身武功,俱都心生怜爱。沈煌更是年岁相仿,求友心甚,因文麟病后,山居地势高寒,室中炉火温暖,惟恐珊儿在外面冻了半日,骤进热屋伤风感冒,跪伏之处又当火旁,忍不住走将过去,拉着珊儿膀臂笑道:“师弟怎不把你这身虎皮脱去,伤风怎好?”话才出口,珊儿面容骤变,仿佛触电一般,忙将沈煌的手挣脱,跪向一旁。沈煌方自不解,忽听冰如喝道:“他这身虎皮乃他师父特制,向不许脱,你怎如此冒失?”随对珊儿道:
      “我看在煌儿份上,不特为你说情,免受责罚,并还放你出洞。只不许离开洞前十里方圆之内,更不许无故欺人,否则非但你师父不容,我也非要你命不可!能答应么?”
      珊儿闻言泪下如雨,悲声说道:“弟子不敢虚言。此次珊儿出来,实是受了龙子哥哥的重托,说他每日想念大师伯等三位恩人,无奈奉有师命,不敢离开。初来头一夜,因见猛虎发威怒啸,跟踪追去,虎虽打死回来,第二天早上却挨了一顿好打,由此不敢离开。再者,他所奉师命,也实无法远出,为此再三求告。珊儿开头一时冒失,答应之后不能不算,主意打得好好,不料轻不上门的雷师叔会在此时来寻师父,因此不敢回去。
      仔细盘算,除却太师伯开恩,万无生路。恭候在此,多蒙恩怜,允许弟子出洞,免受终日枯坐之苦。本来求之不得,无奈珊儿生具恶根,休说稍见不公不平之事,便是对方神情强做,也是容他不得,再被他说笑轻视,更非拼命不可。平日心凶手狠,等到事后悔恨,已自无及,万一到时一个忍不住,故态复萌,岂不负了大恩,还受重罚,珊儿情甘苦熬这几年,别的不想,只求太师伯讲这一次人情,使珊儿能够免罚,便感恩不尽了。”
      冰如笑道:“我常对你师父说,你只一根恶骨化去便成好人。事并不难,只要一粒凝碧丹,再经你师运用本身真气,便可为你化解。无奈他正勤于修为,无此七日夜闲暇,那凝碧丹现又十分难求,加上你这一身外衣,好些为难,幸你良机遇合,此丹居然由我向一同道讨来。别的难题也有法想,不过这三年来,我虽觉出你夙根深厚,禀赋更佳,但是性太凶残,还拿不定你将来如何。方才故意试你,居然志诚无欺,并能自知性恶,欲加强制。我既答应,似你这样赋有戾气的异人,如无十分把握,岂能随便放出惹事?
      只要心志坚定,能熬数日夜的痛苦,可拿我书信往见你师,说我后日必到,为你伐毛洗髓,化去孽报。你师父见我一力承当,便不会再责罚你了。”
      珊儿闻言大喜,连忙膝行几步,抱住冰如的腿,方自喜极涕零,感恩称谢。周、沈二人在旁,见他好似喜出望外,语声都带抖颤,不知怎的,喜极忘形,忽然昂首长鸣作了一声虎啸,当时连那茅篷均受震撼,震耳欲聋,不禁大惊,同时一声啸罢,好似自知莽撞失礼,也吓了个面无人色,跪在地下,方说:“珊儿该死,又发野性。”忽听远远厉声怒吼,震得四山皆起回应,势更猛恶。珊儿闻声,好似常胜公鸡遇见对头强敌,当时怒发,羽毛皆竖神气,两眼突睁,刚射出两股凶光,似要起身,奔出寻斗,又似心有顾忌,强忍怒火,重又跪伏低头,不敢仰视。
      沈煌听那啸声洪厉而长,觉着奇怪,心想师父在此,多厉害的东西也不怕,又见珊儿发怒暴起,忽又停止,好些异处,忙问:“师父,这是什么野兽?弟子可否出去一看?”冰如笑答:“看看无妨。这东西虽然猛恶,我料它也不敢往这里来。”沈煌赶到茅篷外面一看,当夜天色十分晴美,月明星稀,晴空万里,素魄流光,照得四山积雪银装也似,只是地势高寒,冷得出奇,又由冷屋子里出来,更觉难当,凭高四望,到处静荡荡的,先是什么也看不见,因觉奇寒浸骨,冷得难受,正想回篷,忽听冻雀惊飞之声,一群寒鸦正由西面崖凹之下冲空飞鸣而起,往南方飞去,暗忖:“天气如此寒冷,怎会还有雀乌飞鸣?”重又回身,朝那鸦起之处一看,大片满积冰雪的寒林之中,忽有两团极亮的蓝光,由东而西,流星也似,似往崖前一带驰来。
      定睛一看,乃是一条似牛非牛、头生独角的野兽,料定方才厉啸便其所发,正想归报,紧跟着后面又追来了两条小的,都是凶睛如电,蓝光闪闪,因隔尚远,虽看不真,照那飞驰纵跃之势,必非常物,因那怪兽大小三只,形态威猛,又朝自己这面冲来,想起冰如方才之言,恐其料错,这等猛兽,万一冲上崖来,师父固然不怕,自己和周老师决非其敌,一个照顾不到,固不免于受伤,就算师父本领高强,以一敌三也非容易,茅篷又不坚固,被其冲破,大雪寒冬,何以栖身?心虽信赖冰如,因见怪兽来势太猛,不免有些胆怯,一面往前查看,忙喊:“师父快来!那怪兽来了,共是三条。”
      话未说完,耳听篷内又是一声虎啸,同时那三条怪兽本是~声不发,低头朝前急蹿,分两路抄将过来,已然离崖不远,至多不过两里远近,一听虎啸之声,内中一条小的刚厉声怒吼,发威相应,第二条还未开口,吃大的回身一爪打跌在旁,好似不令吼啸,吓得第二条小的连忙闭口,窜向一旁。大的随即立定,小的也不再进,在当地转了一圈,忽然分头跑开,隐向崖后和左近树林之中,不知去向。 

    第 六 回
    煮酒款佳宾 雪满山中来虎女  飞丸惊恶兽 月明林下斗犀儿
     
    前文沈煌走出茅篷,见那三只怪兽来势十分猛恶,似和珊儿仇恨颇深,意欲得而甘心,又似有什顾忌,到了崖前,不敢再进,特意隐藏起来,因未见其回去,冒着寒风等候了一阵,仍未出现,心中奇怪,回篷探看,珊儿已然不在,听文麟说刚走不久,断定此去定必遇险,看珊儿那点年纪,遇上这类猛恶怪兽,以一敌三,如何能当?冰如见他满脸惶急之容,笑说:“煌儿无须愁虑。此女生具异禀神力,身轻如燕,人又灵巧,怪兽决奈何她不得。这东西在我崖前本不敢放肆,不过珊儿淘气非常,也许故意引逗,将其激怒,事便难料。如不怕冷,再等一盏茶时,去往崖前朝下一看,就知道了。”沈煌闻言,才稍放心,因听师言,珊儿是个女子,越发奇怪,随即请问。
      冰如一说经过,才知珊儿之父乃是藏边猎户,姓陶,偶往大雪山去猎黄羊,不慎失足误坠冰壑之下,被一异兽将其救去。那异兽是大雪山深谷之中潜藏的一只金星神猱,是个雌的,颇有灵性,一半强迫,命又金猱所救,于是成了夫妇。因得母猱之助,服了好些灵药异草,长着一身绿毛,虽不似母猿那样凌虚御风、飞行绝迹,居然也能生裂虎豹,手捉飞鸟,又见母猱对他忠心爱护,无微不至,两下言语一通,情感日厚。当地风景灵妙,气候温和,僻处在冰雪包没的乱山之中,从无外人足迹,日久相安,渐渐乐不思蜀。过了好些年,母猱忽然怀孕,历时三年,不曾生养。猎人山居寂寞,巴不得生个儿女,见爱妻久不生产,心正悬念。母猱本是吃素,为了讨好丈夫,常时出外捉些羊、鹿之类回去烤吃,已成习惯。以前多是夫妻同出,这日因猎人生了点病,母猱好似心疼丈夫,不令同行,意欲先去邻近高山之上采些药草,归与丈夫治病,顺便再捞它几只山羊回来。猎人因听母猱隔夜说起腹中震动,恐要分娩,那药草产在隔山绝项崖凹里面,地势高险,恐惊了胎,去时曾加劝阻。母猱笑说:“我与人类不同,并且婴儿分娩至少还得三月,现还不到时候,万无动胎之理。”猎人知它向无虚言,也就听之。谁知一去三四日不见回转,恐生意外,想要寻去,偏生病重身软,行动皆难。勉强挣到洞口,照着往日双方互唤之法,向空长啸,并无回应。想起爱妻这些年来,只前年有一次离开自己七日,回来问它何往,先不肯说,再问便自发怒,彼时心疑遇上同类,两下苟合,自己性命在它掌握之中,如何能够过问,心中气闷,疑虑了好几天,后见它从此不再离开自己,非到万不得已,总是夫妻同行,才放了心,以为又和那年一样。待到半夜,忽听母猱悲啸之声由远而近,连忙挣起,母猱已冲将进来,才一对面,便扑在自己身上,晕死过去,又见手上拿着一株残破的香草,知是所采灵药,连忙塞些在它口内。母猱忽然惊醒,见他将草往口里乱塞,气得伸手要抓,随迫猎人将草服下,哭诉经过。原来母猱前年偶往隔山采药,被一恶人发现,擒住吊起,后来看出腹有灵胎,迫令在生产前数日自行献上,否则连它母子带猎人一齐惨杀。母猱知那恶人厉害,斗他不过,耐到第七日,知难与抗,再四苦求,说腹中乃是双胎,只献一个,便可应允,否则宁死不从。恶人应诺,将其放回。日前腹动,知头一胎将要生产,第二个婴儿应隔一两个月可出生,为防丈夫伤心害怕,又恐随去玉石皆焚,事前特意弄了一点醉骨草,与丈夫和水饮下,使其周身发软,病卧在床;独自赶往赴约。恶人是一道士,事已前知,一切准备停当,等把头胎取下,忽然变卦,非全数献上不可。母猱见头胎是个男的,除周身柔毛而外,十分好看,本就痛惜悔恨,闻言越发悲愤,当时激怒,妄想拼命,冷不防纵上前去,扬爪便抓,反被恶人制住,身受重伤。后来还是母猱不舍丈夫,想在死前见上一面,并想保全婴儿,便朝恶人哭喊,说:“婴儿不到日限,生时皮薄如纸,见风必破,成了血人,你也养他不活,只请容我三个月活命,并将山顶灵药给我两株,使我丈夫病愈能够还乡,到时必将婴儿与你送来,否则强取出来,三日必死,你也无用。”恶人知是实情,命在洞中将伤养好再去。金猱天性猛如烈火,为了丈夫儿子,受此屈辱,心中恨毒,如何还肯停留?心怀死志,力言“无妨”,才一脱身,急匆匆往山顶将药取到,便往回赶。谁知受伤太重,加以急怒攻心,逆血上行,才一进门便晕死过去。醒来一见所采药草,先在途中已毁损了一些,再被丈夫塞了一半在自己口内,知道自身必死,便丈夫也只有六七十岁寿命,先前想他却病延年,已成虚愿,说完前事,便命烧水,将所余灵草的根一同服下。明日早起,自在洞中静养,由丈夫去往谷外,不论是何野兽,务要寻到巢穴,将那刚生不久的小野兽擒一个回来备用,说罢又晕绝过去。其实母猱只听恶人的话,晚走个把时辰,便可亲见仇人身受恶报,自己命也保住,只为性大刚烈,寿命又长,以往百余年中杀生大多,气数已尽,以致临死还受好些苦痛。猎人与母猱相依为命,见此惨状自然悲痛,又不敢和它相强,只得如言行事。第二日一早出谷搜寻兽迹,居然寻到两只乳虎,带了回来。母猱已早起身相待,命将乳虎杀死,将皮剥下,并备热水相待。一切停当,母猱便将恶人给的止痛丹药吞服下去,用前爪在肚皮上连揉两揉,“哇”的一声,一个满头绿毛的女婴儿便生了下来。猎人惊喜交集,伸手~抱,觉着婴儿骨甚坚强,只身上附着一层薄皮,因母猱心慌手乱,已划破好几处,周身鲜血直流,方自愁急。母猱已一把抢过,将虎皮与她全身套上,只露五官在外,连手脚都被趁热裹紧,随告猎人:
      “夫妻缘尽,三日之内必死。此女未满日限降生,非此不活,况又无乳可养,暂时先由母虎喂养,三月之后,先将她手足上虎皮缓缓剥去,到时里面结痴,一撕就下。由此起,每隔半月,照我所说次序撕去。这时人虎已然相安,生出母子之爱,决不至于伤她。你只要上来把母虎看住,设法驯养,自能成长。将来力大身轻,必不在我以下,头背上的虎皮,却须过了三年才能撕下,事前并须随时查看,不可丝毫勉强,否则其痛彻骨,非只难撕,还有他害,太久又撕不脱,日子一多便和本身皮肉连在一起。此女貌相灵秀,比先生男婴还要可爱,脸上的毛,一吃烟火便可脱去,和好人一样。趁这三五日的寿命,让她吃几顿饱乳。少时我将母虎引来,先饿她两三日,你再给它吃的。这里猛兽本来怕你,再以恩义相结,等我快死以前,婴儿身上虎皮已渐合拢,我再给它一点厉害,迫令喂乳,必可如愿。”猎人自是伤心,无如限于天数,自己能力又太薄弱,空自悲急,无计可施,只得如言行事。到第四日早上,母虎在猎人夫妇恩威并用之下已极驯顺,又喂了婴儿一天乳,母猿才死。到第三年上,婴儿因是生具异禀,勇猛灵慧,猎人十分喜爱,取名珊儿,身上虎皮也去了多半,只剩前后心未到日期。这年,猎人偶往隔山猎羊,雪中失足,坠崖惨死。珊儿不曾随往,见父不归,苦寻了多少日,才在壑底发现死尸,悲痛非常,也不知道埋葬,日夜守在尸旁哭喊。幸遇左近隐居的神尼心陀路过发现,看出根骨禀赋均是上乘,无如得有乃母遗传恶根,性太残忍,费了好些心力,将猎人尸首埋葬,度回庵去收为弟子,但那身上虎皮,为了时日大久,已与皮肉相连,无法去掉。珊儿随师之后,见和人类不一样,把所生虎皮认为奇耻,每次出外,故意披上一件老虎皮以为掩饰,最恨人揭她所披虎皮,方才幸而对沈煌感激,否则此女恶根未化以前性如烈火,沈煌一拉,定必暴怒,非翻脸不可。狄龙子现奉师命,寄居她师父庵内。两人心性均极蛮野,不过龙子孝母,生长人间,比较要好一些罢了。
      沈煌因听师言,日内要往见心陀神尼,意欲随去。冰如方说:“龙子此时独居庵内,不见外人。”忽听崖前珊儿虎啸之声。沈煌料与先前所见三条恶兽相遇,忙要赶出。冰如说:“外面天气大冷,可将这粒丸药服了再去。”沈煌已闻虎啸声中夹有一种闷声怒吼,声低而急,料知人兽业已相遇,匆匆把药接过,塞向口内,将文麟手中热水饮了一口,便往外跑。出门一看,雪月交映之下,先发现两条形如犀牛的怪兽,一边一个,蹲踞崖前不远雪地之上,目射凶光,身朝后缩,两股高起,作出前窜之势,神态猛恶已极。
      斜对面站着珊儿,仍披着那件虎皮,望去好似一只小虎人立地上,手中拿着两柄链子锤,大如人拳,银光闪闪,双手不住舞动,时作虎啸,急得两只怪兽恶性发作,凶睛怒突,眼睛里面似乎要冒出火来的样子。珊儿生得又矮又小,和那怪兽一比,越发悬殊,当着这么猛恶的怪兽,一毫不以为意,反似有心逗弄,要激怪兽发难神气。因见人小兽大,想起珊儿生得那么文秀,武功多好,也不能与恶兽相比,何况以一敌三,本代愁急,后来看出珊儿气定神闲,目光注定两怪兽,手中链子锤两团银光环身飞舞,丝毫不乱不慌,暗忖:“珊儿如无把握,师父岂肯坐视不管,反令自己出来观斗?我既不能相助,如何分她心神?”话到口边,又复止住,方想大的一条不知藏向何处,万一斗到中间骤然猛扑,却是可虑,随听啊的一声怒吼,两怪兽忽然一左一右同时并进,把头一低,朝人窜去。珊儿站在前面,连动也未动。怪兽力大爪坚,地上坚冰积雪随蹄而起,月光之下,宛如两条黑影,身后带着一股丈许高的雪尘,其急如风,朝前猛窜。兽头已快低到地上,独角前伸,映月有光,看去锋利异常。
      沈煌前年看过牛斗,知道怪兽怒发如狂,只被近身,用那独角猛力一挑,对方无论人兽,定必腹破肠流,死于非命,前见牛斗已是惊人,怪兽比常见水牛还长,似更凶猛,眼看人兽相隔只二三尺,珊儿却和没事人一般,刚脱口喊得一声:“嗳呀!”就在这惊心眩目百忙之中,人兽已自相接,只听叭的一声,两怪兽忽由合而分,朝前斜窜出去,同时两团银光带着一条人影,已由怪兽头上,流星赶月,其疾如箭,往崖前一跃七八丈,飞纵过来,身法轻灵美妙从所未见,不禁惊喜交集,大喝:“真好!”珊儿似知沈煌在崖上观斗,越发得意,刚昂首欢啸了一声,忽似有什惊觉,又往斜刺里纵去。
      沈煌头一次见她神情发慌,心疑大兽暗中来袭,定睛一看,果是那条大怪兽,悄没声由崖脚突然纵出,也是前低后高,低着兽头,由离人十来丈处突然窜出,一路翻蹄亮掌,箭一般朝人冲去。珊儿似知这条大的厉害,不似对待前两兽那等沉稳,不等返身,突又纵身横跃。这原是瞬间事,前两兽左右夹攻未将敌人冲倒,去势太猛,一下扑空,两只兽头恰巧撞个正着,头骨任怎坚强,这一下也受伤不轻,怒吼一声,斜窜出好几丈,转身回顾,敌人已由身上飞越过去,越发激怒,重又一同冲来,于是成了三下夹攻,珊儿逃处恰在中间。
      沈煌越看越危险,正在急喊:“师父快来!”猛瞥见两团银星飞动,珊儿前后皆敌,本难逃避,不知怎的,倏地身子凌空一翻,随着双锤飞舞之势,往斜刺里纵去,并未受伤,内中一条怪兽后股上反被打了一下重的,滚跌出去,如非大兽比较性灵,腾空跃起,几乎又撞一个正着。珊儿由侧面横纵出好几丈,身刚落地,瞥见大的一条直窜出去老远,还未旋转身来,一条小的刚狂冲过去,另一条打了一个滚,刚刚怒吼爬起,似觉机会难得,非但不逃,手舞双锤,重又旋身飞纵回来,照准那兽后股上一锤扫去。那兽连吃苦头,已知厉害,慌不迭往旁纵开,去势虽快,仍被锤头扫中了一点,疼得厉声怒吼,另一条也回身冲来。珊儿正想乘机打那兽头独角,猛听一声怒吼,震得四山皆起回应,残雪纷飞,狂风大作。原来这三条怪兽虽然恨极仇人,意欲得而甘心,上面还有顾忌,除两条较小的怒极发威,偶然闷声怒吼而外,一直都是哑斗,大的一条更是一声不发,及见小兽连受重伤,护犊心疼,由不得犯了野性,怒发如狂,反身扑来,一大一小又成了一条直线,把珊儿夹在当中。大的一条似知仇人中途必要纵起,一面狼奔豕突向前猛窜,口中哞哞怒吼不已。
      沈煌看出怪兽然虽猛恶,专用直劲,珊儿却是身手轻灵,捷如猿鸟,更能利用手中双锤跳动悠荡之势改进为退,左右翔飞,如鸟生翅,无往不宜,那么猛恶三条怪兽发出凶威,用尽种种猛力,战来战去竟敌不住一个小人,偶一不小心,还要常吃对方双锤的亏,分明珊儿占着优势,心方惊喜,大小三只猛兽已朝人前后冲到。珊儿仍用前法左手锤往回一撤,右手锤斜甩过去,人便借劲往侧腾空翔起。谁知大兽颇有灵性,早已防到仇人有此一着,口中怒吼乃是发令,珊儿身刚往起一纵,大兽也四足蹬地向上斜蹿。珊儿骤出意外,一见大兽同时纵起,两条前爪已快扑向身上,急得一声怒啸,左手一抖,挥锤便打,不料大兽力大心灵,虽吃锤将它挡了一下,未被扑中,那锤却被兽爪抱紧,随同下坠。珊儿先是不舍松手,无奈双方身子悬空,一任珊儿天生神力,终非怪兽之敌,况又加上那么长大沉重的兽身,百忙中吃不住劲,竟被连人带锤一同拉下,还未到地,正想用右手锤去打怪兽的头,脚才落地,另两条怪兽已受大兽之教,一条与大兽对面错过,窜出不远,回身冲来,先受伤的那条恨毒仇敌,也回身赶到,来势却比先前要缓得多,于是成了品字形。珊儿居中,左手锤又被大兽紧抱不放,再见二兽左右来攻,料知不妙,顾不得再打大兽,左手用力回挣,乘着大兽猛力一夺之际,突然松手紧跟着把右手锤抡圆,朝两兽扫去,就势把身一翻,人随锤起,转风一般纵向一旁。二兽一见扑空,把头一低,狂窜追去。珊儿把左手锤失去,神情甚是惶急,口中连作虎啸,接连两纵便到大兽身前,似想将锤夺回。大兽已用口将锤链含住,仿佛知道仇人不舍那锤,必要寻来,在彼静侍神气。这时大兽口含银锤,蹲踞在前,独角前伸,凶晴怒突,正以全力注意来敌,蓄势待发。后面两条怪兽因先吃亏,换了方法,作人字形,由外而内向前猛冲。
      珊儿好似情急拼命,明知身后怪兽包抄上来,已快追近,竟未理会。
      沈煌看出危机已迫,正急得双脚乱跳,急喊:“珊儿留意!”忽听前面谷中传来一声长啸,响振林樾,声甚悠长,高唱人云,半晌方息。大兽见人临近,本来作势欲起,一听啸声忽然掉头,慌不迭往来路驰去,其行若飞,晃眼窜人来路松林之中。另两条也分头往林中窜去,疾逾奔马,转瞬无踪。珊儿本意冒险下手,相准大兽起扑之势,一锤打下,先将锤夺回再说,情急心慌,丝毫未计利害,万没料到大兽已快纵起,突又回身往侧蹿去,一个收不住势,锤已打下,砰的一声,把雪地打陷了一个大深坑,碎冰残雪纷飞如雨,锤头也被嵌在坚冰之内,急切间拔不出来,越发愤急,忙奋神威,运用全力往上一拔,玱玱两声,四围冰雪被带起了一大块,锤虽拔出,就这微一停顿之间,怪兽已全逃走,急得珊儿连声厉啸,往前直追;快要追到林前,瞥见那条大的口含银锤,已到谷口,回身略停,两条小的也自赶回,只见六团碗口大的兽目蓝光,在月光下略闪即隐。珊儿知追不上,急得在林前乱跳乱吼,正自欲前又却,忽听隔崖传来一杵钟声。霜天夜月,古寺疏钟,方觉景物清绝,令人悠然神往,忽见珊儿亡命一般转身跑来,到了崖前不见,方想崖势中腰一段向外突出,下半往里凹进,如何走上?
      未及呼间,崖腰虎影微闪,珊儿已飞身直上,到了面前,急喊道:“我那链子锤乃师父留藏多年的东西,被我带了出来,不料那三条雪犀和我作对,我想给它吃点苦头,却将锤失去。这东西万丢不得,它那主人又讨厌我,不敢去要,弄巧还许告我一状。方才钟声,师父必已回醒,见我私自出外,又把银锤失去,如何能容?即使太师伯肯给我讲情,也是明日才去,今夜任怎分说,这顿打先难禁受,求你好人做到底。”话未说完,冰如已代接口道:“你怎欠打?就雪犀向你挑战,你如忍气绕回,并非无路,如何成心惹它?如不看在煌儿和狄龙子分上,今夜且由你受去。你师早醒,无须害怕,见面照实禀告,只说一切均奉我命而行,另有好些话,等到明日见面自知底细。并对她说,三年前金顶所谈,今将应验,就不会难为你了。”珊儿闻言大喜,忙即跪地拜谢,连声应诺。
      沈煌又托她致意狄龙子,说:“双方同居一山,相隔不远,迟早必请恩师设法与之相见。”珊儿应了,匆匆作别而去。
      沈煌见她去路正是初来时所经险径,方在留心查看如何走法。珊儿回顾沈煌注视,似已觉察,边走边回头笑道:“我知你和狄龙哥好友,彼此想念,无奈此时我那里你还去不得,他更不能离开。快些用功,我看你至多三年必有成就了。”说罢飞身往崖上窜去,手足并用,援壁直上,晃眼无踪。沈煌知她故意绕路,只得回转,心想此时毫不觉冷,定是灵丹之力,忽听文麟在呼“煌儿”,回篷一看,冰如已照惯例上床打坐,文麟正等自己同眠,见夜已深,不便多问,随同入睡。
      次早起来,冰如取出一本《坐功要诀》令其勤习,三月之后便将根基扎好,并说:
      “今日去往左近访看两处同道,代珊儿讲情之后便要离山远游,过年才能回来。好在米粮衣物一切齐备,地又隐僻,外人未必能来,如有什事,也有人照应,何况雷老四信符在你手内,此地比我原住之处好得多,决可无害。明霞原定春初来此,她师父木师姑慧昙也是一位成名多年的女侠,住在本山白云窝。那地方乃是绝壑下面的一座崖洞,又深又大,内中共有七十多间洞室,前洞在舍身崖下,后洞离此不远,平日独居一洞。前洞由一灵猿把守,一半守洞,一半是为舍身崖地势高险,每年常有无知愚民投崖自杀,令其随时查看,相机救人。灵猿异种,性甚猛恶,外人只一近前必受侮弄。后洞地势更险,简直无法下去。明霞不令你去寻她,便由于此。昨日我听人说,关中九侠回山不久,便因事延长入山之期,明霞自然不会就来。我那旧居原离舍身崖近,异日你们相见本较容易,现移此间,不特比前要远得多,白云窝后洞深藏绝壑之下,幽深奇险,凭你此时功力,万难上下,就把道路指明也是无法,稍一疏忽,失足滑坠,粉身碎骨,命都难保。
      即便明霞开春能来,也只她来寻你,你仍无法前往。我知你想念明霞,特意告知,以免盼望。我去之后,不可走远,只要照我所传好好用功,必能早成,明霞对你也必另眼相看,珊儿经我相助,虽将恶根化去,天性仍然刚猛,因感相助之恩,也许要来探望。同道之交,多此一人来往虽可减闷,但不可以随她同行。有事寻你,可推在我的身上,不可擅自离开。她知师命尊严,自然走去。有过两三次约你不成,决不会再相强。你只情面难却,和她同走一次,以后便难拒绝,由此成习。此女又爱惹事,她师父见你是我门人,你恐珊儿受责,遇事再肯代她任过,她胆更大,日子一久,什么事也敢做出,早晚闯祸树敌,我又不知何时回山,岂不为她所累、最好不要开张。明霞到后,不消多日自来寻你,你们见面,定必常在一起。此女虽也胆大,一则从小便得高明传授,耳濡目染,见闻颇多,人又灵慧机警,能知轻重利害,不似珊儿胆大妄为,即便有事,还可由她转请乃师相助。和珊儿一起,惹出事来,便须自己承当,别无善策,连向乃师求说均未必敢。明霞年纪较长,视你如弟,无事不可商量,好些异人奇士她均相识,要多不少照应。”
      沈煌闻言,猛想起上次分手时,明霞曾求冰如传以猿公剑法,冰如也曾答应,因听师言本门心法不许向人泄漏,惟恐明霞向其询问,无言可答,忙代求说,并问:“九侠对师父均执后辈之礼,明霞更以太世伯相称,到底是何辈份?”
      冰如笑答:“他们因我长了一点年纪,格外客气,但我却有些不大敢当,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尊长。你和明霞相识在前,已然论成姊弟,自无话说。此事话长,便九侠他们均只听人传说,你问此言也还不到时候,将来自知。一个平常称谓,又无师门渊源,有什相干?你仍以后辈之礼对待他们,遇事不要多问。好在明霞之父对你看重,业以尊长自居,再好没有。明霞学剑我早心允,始而无暇传授,后见你们投缘,又想将来由你代传,延迟至今,但她一到必问此事。此女聪明绝顶,武功比你高得多,如非本门心法另有特长,休想追她得上。近日你虽得我真传,仍须加紧用功才能勉强应付。猿公剑法尽可由你传授,珊儿却不可以轻传,即便恶骨被我化去,也须查看她一时。是否能够改悔前非,才能定准。如被暗中发现,可说明霞曾奉师命,并非私相授受。龙子此时有事,一步不能离开,也不许与人相见,恐要等双方剑术学成才能再见呢。”说罢,辞别文麟走去。
      沈煌追送出外,见当日天色阴晦,狂风怒号,冰雪满山,冷雾弥漫,昨夜曾服灵丹,虽无寒意,料知天气必较往日更冷,一看冰如已由来路崖腰险径踏雪走去,晃眼走入浓雾之中,耳听遥呼:“煌儿,陪你周老师快回篷去!”人影已自不见。
      二人只得同回。互问昨夜之事,沈煌才知冰如昨夜另取了一粒灵丹赠与文麟,并对他说:“自到山中以来,我见老弟志行纯厚,十分看重。无如年纪较长,彼此无缘,煌儿所学又不便全数转传,老弟将来终有遇合,不必忙此一时。现将内家口诀传你,一半防身,一半先扎根基。我看雷老四对你颇为看重。你虽年长,初学较难,幸是童真之体。
      此人性情又极古怪,专喜做人不肯为之事,多半含有深意,否则他那铁木丸号称阎王令,常人想借一两天均是万难,如何借你这多日子没要回去?不是赠你防身,便是探出我昔年几个仇家要来寻仇,知我不常在山,你和我住在一起,有人寻到我处,难免狭路相逢受人侵害,对方又不知我底细,使你仗以防备万一,这等用心,可知十分看重。昨夜珊儿说他已来,也许快要寻你。见时只管向其苦求,就不收你为徒,也必指你明路。其实我的来历底细,便雷老四和九侠弟兄也只知道近一甲子的事。起初原按平辈论交,前三年因木师姑慧昙与明霞义母浦文珠交厚,无意中走口说她是我师侄。文珠聪明,一想慧昙年已过百,尚且是我后进师侄,我的年纪当不在小;归告九侠,方始惊奇,向人探询,均说我是峨眉嫡系,行辈甚高,别的却问不出,我又和常人差不多,除武功稍好,别无神奇,有时遇见强敌大多,还要引避,始终是个疑团。附近虽有几个后辈隐居在此,对于外人向不泄露;雷老四还故意诱激,连试我几次,均未试出。他们十来人均在百岁左近,成名多年,尚不知我出身底细,何况江湖鼠辈。不过这样也好,他当我有心避祸,又恨那些恶人盗贼,代我警戒也是好的。”说罢刚传完口诀不多一会,沈煌就回篷了。
      沈煌又问:“昨夜珊儿和恶兽斗得正急,因听啸声怪兽便不斗而逃,那发长啸的可知是谁?”文麟答说:“当珊儿连声急啸之际,曾听冰如笑说此女真会淘气,我不在此,吃了人亏回去,还要受师责罚。”说完将手往外一扬,随见银光一闪,跟着远方也起了啸声,怪兽便自逃走。冰如便向珊儿发话,令照所说行事。“归告乃师等语。”沈煌一听,觉出师父明是剑仙一流,只是踪迹隐晦,连九侠和雷四诸人均不知他根基,想不到自己有此奇缘遇合,更喜初遇雷四时因感师恩,虽然误认雷四和九侠本领较高,始终不曾见异思迁,否则错过良机,还要遭人轻视,弄巧一个师父也拜不成,岂不冤枉?
      师徒二人谈完前事,便照所传加功勤习。沈煌对于明霞更是早种情根,惟恐遇时自己功夫太差,无法传授,用功越勤。文麟见他用功到了紧要当儿,直连眠食均废,又怜又爱,劝他不听,好在用功虽然勤苦,体力日趋健强,并未因此受伤,也就听之。
      光阴易过,一晃三数月,冰如既未回转,明霞、珊儿也是一人未来,屈指一算,已到了正月半间。沈煌因剑法未成,心虽想念明霞,但又恐其骤然赶到,无以应命,又听说九侠入山改期,只知其不会就到,偶然想过,也就抛开。及至过年交春,师传剑法已然尽悉微妙,练得和冰如所说境界一样,只有过之,心中喜极,巴不得明霞当时赶到才称心意。谁知明霞固不见到,珊儿也是一去不来,每日苦想,自不必说。当地山路只正面一小段斜坡,底下便是削壁,上下皆难,根本无法通行。左右两条虽有途径,也都奇险。照着沈煌近来功力,本可随意行走,但以对师恭谨,文麟又恐他年幼心粗,冰雪太厚,万一失足滑坠,连试走都不许。沈煌明知自己轻功已能胜任,为了文麟力阻,始终不曾走过。师徒二人终日枯守在茅篷内外,共总亩许大一片地面,自然不免寂寞。最奇是文麟前遇施家兄妹,原约日内再来,也是始终未见赴约。
      光阴易过,又是三数月过去。这日二人练完功课同立崖前,遥望山顶积雪未消,下面山谷之中已是百花盛开,草长莺飞,时见三五彩禽飞鸣而过,再看崖有来路山径上,积雪已渐消融,为了当日天气较暖,崖壁上平添了好些瀑布,有的玉龙倒挂,声如雷轰,飞舞而下,有的珠帘零雨,涓涓飘洒,隐闻壑底泉响松涛互相应和,空山无人,衬得当前景物十分幽静。
      沈煌见自雪阳春,景物天气如此清鲜,想起每日师徒二人静守山中,师父走后,所盼望的人一个也未来,难得积雪已渐消融,正好去往附近走动,那只小虎,师父行时曾说现被人收去驯养,将来仍要送还,一直未见音信,也想探它一个下落,便和文麟商量,前往一探。文麟力言:“你师父行时再三嘱咐不可远离,还是安静些好。”沈煌笑说:
      “煌儿又不远去,近习武功,颇有进境,猿公剑法也早学会,便老师这几月来,限于年岁,本门炼气之法虽然尚差,武功也非寻常,前日和老师过手,我已看出,照那神气,除非遇见高手,寻常三四个壮汉决不放在心上。老师不过看那崖径有一段往里凹进,又窄又险,其实两头均有宽处,相隔不过丈许,一纵便可过去。老师不信,何妨在这平地上试它一下?”
      文麟钟爱沈煌,见他苦求不已,不忍坚拒,笑说:“你只会磨我。我也知你能够过去,只是路太滑陡,又未走过,放心不下。既然一定要去,活须说好,此时积雪所化瀑布虽比前小了许多,山路上仍是又湿又滑。只许由瀑布下面贴着崖壁缓步而过,不许逞能纵跳,更不许走远。如全答应,我便和你同去。”沈煌喜笑应诺,忙在篷内取出冰如旧藏的宝剑,把入山时自己所带一口短剑想交文麟带上。文麟笑说:“我除你师所传那点本领而外,比你尚差得多,如何能与外人对敌?不带兵器,人家见我文弱,还有个不好意思,带上兵器,反而惹事。你一幼童,无人欺你,最好连你也不要带。那日遥望东西两面崖谷之中均有山民来往,神态悠闲,无缘无故,莫非遇见人便要打架不成?”沈煌笑答:“师父说峨眉西蜀名山,今已雪化山开,朝香的人甚多,但都是在前山一带。
      后山荒凉幽险,地势高寒,野兽甚多。去年雪夜珊儿所斗怪兽虽未再见,近日时常发现成群野兽在远近山谷之中出没,猴子更多,以前又曾遇过两次老虎,带上兵器防身也好。”
      文麟强他不过,想起冰如曾说雷四先生颇对自己垂青;来山已久,不知何故不曾见到?听那口气,似往小虎下坠之处崖洞中访友。也许李明霞之师木师姑慧昙所居白云窝便在那里,固然人不能下,我们去到上面探看一回,相机行事,也未为不可。如能问出明霞踪迹,使煌儿这段良姻能早成就,岂不是好?又想起所赠铁木令可以防身,便取出带在身旁。文麟此行先是勉强,及至想起明霞这段姻缘,忽然心动,竟比沈煌还要心热。
      哪知此行生出好些事来。
      二人学武半年,无形中加了不少功力,因是峨眉派正宗传授,沈煌固非庸手,便文麟也远非以前可比,二人却不知足。文麟初意山路险滑,必不好走,上来十分留心,及至走了一段,才知体力坚强,远胜从前,多险滑的路也难不倒自己,沈煌更不必说,想起均颇高兴。走了不多时候,已将山径走完,到了去年坠虎之处。见那地方危崖高矗,下临绝壑,黑沉沉看不到底,只上面转角处有一片平地和两株矮松。因那一带地势较低,又当向阳之所,时正暮春,冰雪早化,草树也都生长,地势却甚隐僻,遥望四外,不见一处人家庙宇,便寻山石坐下,互相商量如何设词向壑底探询明霞来未。
      沈煌自巴不得早与明霞相见,笑说:“我一人上前呼喊,即便失礼,木师姑见我年幼,又看在师父份上,必能原恕。还有木师姑性情古怪,不愿男子上门,老师在此恐有不便。依我之见,崖那面山谷中花树颇多,老师请在那里等我。万一许我入见,定必命人接引。如若久候不见煌儿上来,不可愁急。”文麟原听冰如说过白云窝主人性情奇特,将来煌儿也许受她垂青,破例许其来往,否则当地奇险,外人万难上下;又见沈煌除了回去别无路径,上下相隔太深,数十丈以下便布满云雾,多大胆子也不会冒失下去,何况沈煌孝母,决不会犯此奇险,觉着无害,便由他去,不曾拦阻。
      谁知沈煌先并不知本身功力深浅,走了这一段,渐渐试出力大身轻迥出意外,对于明霞又是日夜相思渴欲一见,方才走过崖角以前,发现壑这面有一条斜径蜿蜒于危壁之下,只上边一段离崖口约有丈许,必须纵下,起步之处崖石甚宽,由此沿着崖壁,便可蜿蜒斜行而下,后半暗藏云雾之中,虽看不见,但是两边崖壁均是苔薛布满,绿油油的,独这一条崖径苔薛甚稀,分明有人时常来往,因所行之路是个尖角,崖径藏在角端之下,被崖口草树挡住,走到近前又看不出来,心想:“上下相隔太远,任甚呼喊也听不见,既然有路可下,去年小虎又由这里滚落,就不是白云窝木师姑的洞府,主人也是师父好友,何况狄大哥与珊儿均在下面洞中,万无吃亏之理,那只小虎失足滚坠,尚未跌死,何况我还有一身轻功。”意欲试探着往下走去,到了云雾封闭之处,如其不能前进,再朝下面高呼求见,怎么也比上面强些,因恐文麟不放心,特意设词将其支开。
      文麟走后,沈煌先故意据崖高呼:“狄大哥和珊儿姊姊可在下面么?”喊了一阵未见答应,回顾文麟,已然走入前侧面深谷之中,也未细看,略一端详形势,忙即赶往来路崖角之后,选好一根山藤,用剑削去枝叶,斫下两丈来长,前头挽上一圈,带在身旁备用,轻轻一纵,先在乎石之上,再顺壁间险径往下走去,虽然又滑又陡,最宽处不满二尺,并还向外倾斜,走起来并不吃力。因见那路绵延不断,本就心疑有人由此上下,快离脚底云层不远,忽又发现苔薛上现出好些脚印,仔细一看,有大有小,颇似男女二人,近云一带苔薛甚厚,看得甚真,经此一来,越知所料不差,便往下走。
      又行两丈,便入云中。那云涌到身上,时稀时密,湿阴阴的,云中景物虽看不见,脚底途径居然还能分辨,仿佛是个斜坡,比起上面宽大得多,路也好走,惟防万一,又把宝剑拔出,借着剑光映照,试探下行,又走下了十多丈路,云雾渐稀,方自觉得高兴,忽听轰的一声怒啸,由壑底隐隐传来,仿佛珊儿所作虎啸,又觉不似,心想:“师父曾说木师姑养有一个灵猿,猛恶异常,不许外人登门,细查前后口气,木师姑似与珊儿之师同是一人,方才又听厉啸,莫被暗中掩来,为它所伤?”想起胆怯,又不舍得回身,停了一停,决计冒险到底,便将宝剑暗藏背后,取出暗器,把藤圈套在肩上,放轻脚步,试探前行。
      又走不远,下面忽现亮光,因是由暗入明,目光又极敏锐,看得逼真,目光到处,发现下面现出一片奇景,云层也快走完,忙即止步。借着淡云薄雾隐身,定睛朝下查看,才知当地离壑底不过三四十丈,下面竟是有花有树,对面崖壁上并还挂着好些清泉,水势不大,由云中发源之处化为数十股细流,远望银发也似,沿崖飞泻,白光闪闪,甚是好看,两边崖脚均有一座大崖洞,东西相对。
      正立定朝下面留神观望,忽见来路斜刺里一条人影,由密云层中宛如急鸟飞坠,看神气,也是由绝壑上面穿云而下,只是取径不同。自己是由来路顺着壁间横斜弯曲的险径觅路步行而下;来人却由对崖迎头飞降,势绝神速,一到便直落在前侧面崖洞口外,连面目装束均未看清,只一闪便往洞中纵进。方觉那人身材瘦小,疑是珊儿,想要喊问,人已不见,只脱口“噫”了一声便即止住,跟着便见对崖洞内闪出一条身材高大、周身毛茸茸的人影,连忙聚精会神定睛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那毛影并不是人,乃是一只似猿非猿的怪物,看上去约有一人多高,头似猩猩,二目圆睁,向外怒突,凶光四射,火也似红,凹鼻掀唇,露出上下两排利齿,周身皮毛作金红色,油光水滑,由脑后起直达股脊之间生着一大条金色长毛,随着怪物行动起伏,金针也似,根根倒竖,手足和人差不甚多,前爪特大,看去铜抓一般,又瘦又硬,两条长臂下垂及地,似可左右伸缩,形状可怖。那怪物动作更快,突由洞中纵出,其行如风,微闻锁链之声起自洞内。怪物到了外面,先怒瞪着一双火眼凶睛,朝洞外略一张望,忽又仰首向上不住闻嗅。
      沈煌知道方才无意之中“噫”了一声将其惊动,怪物目光似甚敏锐,上面云雾甚稀,怎会不见自己?后才发现,离开脚底不远有一危石突出,恰将身子挡住,由上俯视却是看得毕真,因见怪物朝空连嗅,当地是否白云窝又拿不定,师父只说有一守山灵猿,猿猴哪有如此高大猛恶?惟恐被其嗅出生人气味,又恐行动警觉,被其追扑过来,无法抵御,刚悄悄移向崖石后面藏起,怪物忽然倒退回洞,更不再现。想再下去探询,又因怪物过于长大凶猛,处此云雾沈冥的绝壑之中,形势那等险恶,自是胆寒,哪敢冒失下去?
      回忆去年所经与此地相同,那日天降大雪看不真切,就记错地方,不在这里,相去坠虎之处也必不远,下面又有这两座崖洞,方才还有一人云中飞降,看神气不问木师姑和明霞是否在此,里面也必有人居住,偏巧对面洞内会有这样一个怪物,当未见人以前,如何能够下去?又不敢喊。正在进退两难,心中着急,猛瞥见一条长大黄影,突由对面洞口呼的一声斜射上来。
      沈煌目光敏锐,看出是那怪物,不禁大惊,转身欲逃,无如寄身危崖绝壑之上,上下均极艰难,事出意外,事前没有想好逃路,又为怪物凶威所慑,加以人在云中,下面云层较稀,还能看出一些景物,往下云雾渐厚,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先前下时原是一股勇气,自云雾中攀援摸索而下,就无怪物追扑,再想下去也非容易,况在惊慌危急之时。沈煌只记身后有一斜坡,途径较宽,及至回身纵逃,才知身外白云,棉絮也似把人围满,脚底途径已难分辨,方想:“我命休矣!娘如知道,岂不急死?”
      说时迟那时快!就这惊惶忧惧微一转念的当儿,猛觉一股急风由壑底直扑上来,惊悸亡魂中,一面向上急驰,一面掉头回顾,瞥见怪物一条长大黄影,前头带着两团金红光华火球也似,相隔身后不过三两丈光景,看出来势万分神速,决难逃命,不由吓了个魂魄皆冒。刚急喊得一声:“珊儿救我!”猛又听轰的一声厉啸,空壑回声,整座崖壑一齐受了震撼,立有大块崖石往下坠落,带着轰隆砰旬之声一路滚将下去,先觉怪物已然追近,只被抓中立成粉碎,反正是死,不如与之一拼,宝剑本来拿在手内,正待回身斫去,不料怪物突发厉啸,加上山石崩裂,越助威势,好像整座危崖均要崩塌,由不得惊魂皆颤,心中发慌,脚底一软,一不留神吃山石绊了一下,当时跌倒,顺着山径斜坡朝下滚去。
      沈煌此时功力本还不致受伤滚跌,只为年幼无什经历,骤经奇险,惊慌过甚,脚底绊了一下重的,下半山径又滑又陡,找不到一点攀援立足之处,心又记着怪物就在下面,此去万无生理,心慌意乱,连经几个抓捞不曾抓住,正待忍痛提气,借劲翻起,刚把身形顺转,忽听锁链拖地之声,往旁一看,目光到处,首先发现怪物的背影正往对面洞中走进,这才看出怪物头间还拖着一根铁链,看那形势,好似方才没有追上自己,锁链已够不上,方始退了回去,先前不曾看出,倒被吓了一跳,照此形势,洞中分明有人无疑。
      心中一喜,忘了挣起,就势往下滑坠,不料所行斜坡已快滑到尽头,相隔地面尚有两丈多高,下面又是一个极深的水潭。
      沈煌事前没有看出,又因未了这一段滑溜异常,形势更陡,先前受了点伤,连挣两挣,均因滚滑太快不曾挣起,心想:“离地不远,怪物已然返回洞内,退时身往后仰,好似被人拉住,使不上劲,反正无法往上逃退,只率就势滑下,好在身形已然顺转。”
      便不再作挣起之想。
      刚把头往前一探,想看落处是否上面所见崖洞,猛觉身子一空,往下一沉,知到尽头,方才由上下望,仿佛相隔不深,又滑行了这一段,估计不过一两丈高下,虽然落空,心并不慌,并还想借此试验近日所习轻功,忙就空中一个“鲤鱼打挺”,将身翻过,再化为一个“飞鹰捉兔”的身法,打算观准地面往下降落,目光到处,发现先行所见崖洞尚在前面,相隔还在三四丈远近,因想明霞和珊儿、狄龙子三者居一,只有一人在此便可无事,心中寻思,不由分了点神,等到瞥见一片碧油油的水光迎面往上涌到,看出下面是一水潭,潭中并有一缕缕的白烟在水面上袅袅浮曳,暗道“不好”,猛想起师传七禽身法,慌不迭翻身向外,想往潭边陆地上翻去,已自无及,耳听有人急呼,也未听清,噗咚一声,水花四溅,人已坠入潭中。当时猛觉潭水奇热,无异沸汤,幸而落水以前身子向侧一翻,离崖已近,情急惊慌,顺手一捞,抓住潭边石角,只下半身沉人水内,头脸不曾受伤,连忙奋力往上一纵,人虽翻到岩上,周身已被烫伤,热气攻心,连痛带害怕,不由急晕过去。昏迷中觉得身子被人捧起,并听耳旁少女急喊之声,十分耳熟,方想开口,吃冷风一吹,重又失去知觉。
      隔了一会醒转,微闻兽息咻咻,膻气颇重,甚是难闻,睁眼一看,一条极长大的毛人影子正往门外走去,正是方才所见怪物。惊弓之鸟,又当伤痛昏迷之中,心中一害怕,不由脱口惊呼了一声。随听门外有一少女娇叱道:“该死畜生!都是你闹的!谁要你来此讨好?”跟着便听叭的一下,好似怪物挨了一掌,随带着一路锁链之声向外逃去。听是珊儿声音,不禁大喜,忙喊:“珊儿姊姊快来!”一条人影已由门外飞进,灯光摇曳之下,定睛一看,果是珊儿。方要坐起,忽然发现周身赤裸,卧在山洞石榻之上,身上盖着一条布被,下半身火辣辣的,热痛也还未止,只得重又卧倒。
      珊儿近前笑问道:“小师叔,你怎喊我姊姊?我师父隐居多年,一向不许外人上门,如何这等大胆?要奉太师伯之命而来,你又不曾这等走法。幸而无意之间误落潭中,师父也许见你受伤可怜,又看在简大师伯面上,不曾发怒,否则,非吃大苦不可,从此再想登门寻你的好朋友就万难了。”沈煌以为好友是指狄龙子而言,笑问:“我狄大哥也在此地,可能请来一见么?”珊儿笑答:“他在斜对面崖洞之内,每日枯坐,一步不能离开,只有我每隔一两日偷偷往看,陪他谈上些时。这多半年来,只他初到时来见过师父两次,还挨了一次打,以后再未来过。你不小心所落水潭,乃是火泉,正当最热之时,受伤甚重,还须休养些日才能回去呢。”沈煌想起文麟尚在上面,不由着起急来,忙问:
      “我周老师呢?”珊儿笑答:“你不要着急,已有人代你看去了。”
      沈煌一心惦记文麟,也忘了询问何人代往查看,身上又是火辣辣热痛非常,心绪烦乱,微一迟疑,珊儿已自走去,后才想起忘了询问珊儿之师是否木师姑慧昙,以为珊儿一会必来,谁知等了好些时候,珊儿不曾回转,洞中昏黑,只墙上点着一点油灯,分不出时间早晚,渐渐睡着。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忽听耳旁有人娇呼“煌弟”,听去十分耳熟,睁眼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身前站定一个少女,正是日夜相思的好友李明霞。
      喜极之下,忙要坐起,吃明霞一把按住,娇嗔道:“你周身烫伤,火毒已快攻心,如非师父看你可怜,珊儿师妹又感激你去年对她的恩义,情愿将来多受点苦,把你师父赐她脱皮的灵丹转送与你服下,就不送命,也须病上半年才可痊愈。幸你下落时,我和珊儿因听对洞畜生厉声吼啸,知道来了生人,出洞查看,你正往下滑坠,连忙抢救,已自无及。总算发觉尚快,师父素不喜人登门的,对你竟改常态,怜爱非常,并和珊儿商量,令将灵丹借你一用,这才免去一场大难。否则解救稍迟,再没有这样现成灵药,你必被那沸水一样的火泉烫伤,周身全要腐烂,这痛你先受不了,你当伤势是轻微的么?
      老伯母嫣居在堂,人都说你孝子,孤身在外不自保重,昨日绝壑轻身已是该打,那还可说事前听简太师伯说过,知道下面洞主师门至交,又有龙子、珊儿在此,决无他虑,冒点险也无妨。如今身受重伤,你不是不知道,如何随便坐起?万一起势太猛,将那刚脱危境还未复原的好些伤处重行震裂,哪里再找灵药与你敷治?还不乖乖与我睡下!我虽才来不几天,因我娘和义母均与师父至交,以前见过多次,对我怜爱,无求不允,如有什事,只管向我明言,如嫌气闷,我每日早晚功课做完便来陪你如何?”
      沈煌见明霞虽然面带娇嗔,埋怨不已,但那深情厚爱,在在流露,越发喜慰,忙笑答道:“我此次本为寻找姊姊而来,后被怪物一吓,失足坠潭,连痛带急,晕死过去,一直都在晕迷之中,虽觉伤处热痛,仿佛不甚厉害,因师父以前话未说明,不知姊姊是否在此,只为想念太甚,来此一试。先见珊儿忘了询问,以为姊姊未必在此,不知何时见到,好生失望,醒前忽听出姊姊唤我,还当是梦,醒来一看,竟是真的,高兴已极,忘了伤痛小小弟别无他求,只是一人养病实在烦闷,姊姊每日能来谈上些时,再好没有。
      还有周老师正在上面等候,他对我恩重如山,钟爱已极,见我不归,虽料木师姑和姊姊多半住在壑底,再不便是珊儿姊姊和她师父居处,不见人回,定必忧急,最好通一个信,就说被木师姑和姊姊珊儿留住在此,莫提受伤之事,虽然不该骗他,惟恐周老师愁急担心,也就说不得了。”
      明霞因沈煌伤后昏梦之中,连乎了几次“姊姊”,早知为了自己而来,方才又寻到文麟,问起来意,所料果是不差,沈煌受伤又重,心越不安,知道事由怪兽金丝神狒发威吓人而起,恰巧狄龙子便住对洞,金狒正归他管,忙往告知,气得二人把金狒用长鞭打了好几顿才罢;因素娴静,任凭沈煌说之不已,只是微笑相看,一言未答,听完隔了一会方始笑道:“你咋日坠入火泉之内,几乎送命,等到师父把你救转,已闷死了几个时辰。此地泉水奇毒,又当午前最热之时,毒气更重。你在此前后己三四天,如非服有灵药,即便不饿,火毒攻心先就渴死。周老师被你支开,事在三天以前,等你此时想到,人早急死了。就这样,他因久候不见你去,也曾想到人在下面。如在崖上急喊不去,本来也可无事,偏巧珊儿好心,特意将你抱来后洞。虽比前面舒服得多,离我也近,但离洞口太远,大家都在忙着救你,不曾想到上面还有一人,于是忽略过去。龙子也是深居洞内,奉命坐守,丝毫不能离开,即便知道也无用处。后来还是对洞畜生闻得上面生人呼喊,二次发威怒吼,才得想起。彼时你正当要紧关头,师父刚给你敷完了药,自往人定,行时嘱咐我们小心守候不可离开,只得等了一会。后来还是我想起你和周老师的情份与寻常师生大不相同,又知连日有好些恶贼要来后山一带生事,最讨厌是离此数里住有一家,竟和来人深交,好些顾忌。周老师虽是文人,但这一带乃是后山最高险所在,休说寻常游客,连久居此山的药夫子都无一人敢来,如与相遇,必加盘问。周老师不知江湖行径,答话再要忠厚一点,不吃大亏也必受气。一见为时已久,心中疑虑,你偏昏迷不醒,心中愁急,勉强又挨了一会,没奈何,只得付托珊儿,请其照看,不要离开,自往崖上和你们所居茅篷两处寻找,均未见人,料知决无好事。本想去往那家探看,无如师父平日曾有严命,说那家虽喜感情用事,善恶不分,但是双方师门渊源颇深,加以人多势盛,本领高强,好在他们本人并不为恶,最好两无相犯,不去理他,免得把事闹大,不容易处,等那几个恶贼来此生事,然后相机应付;以后何处均可游行来往,只这一家,最好不要睬他。想了又想,不敢违背师命,正打不起主意,有心往寻义母一家好友,无奈本山以前虽然来过几次,途径不熟,只听珊儿说过途向,不知如何走法,知你醒来,为了此事定要愁急,心正为难,忽遇两人,见面一谈,才知你那周老师果然出了乱子。”
      沈煌闻言大惊失色,不禁“嗳呀”了一声。明霞笑道:“我知你发急不是?你不要忙,只管放心,我的话还未说完呢。”沈煌忙问经过。 

    第 七 回(1)
    止水忽生波 人似孤鸾 空嗟丽质  三生曾有约 心同流水 不恋落花
     
      原来文麟听了沈煌的话,没想到会大胆犯险,又见前面山谷中风景甚好,似有人家房舍掩映树林之中;自从人山以来,只和沈煌二人枯坐篷内,又当雪季封山期内,每日苦忆淑华,心甚烦闷,刚由冰天雪地之中走出,忽然发现前面花木繁秀,骤见阳春烟景,心中一喜,便信步走去。心想:“煌儿和明霞明是一双佳偶,看他过年以后,每一提起明霞快来,立时眉飞色舞,高兴非常,照那神气,正和自己幼时痴爱淑华一般无二。”
      再想到冰如前说坠虎之处,壑底异人极似明霞之师木师姑,珊儿、龙子又在洞内,即使明霞未来,这两人沈煌定能唤出一个。主人性情古怪,莫如前往谷中游玩一回再与会合,以为就这一条路,不致相左,便顺谷径往前走去。遥望前面树林中果有人家房舍,因见那人家倚山而建,林内繁花盛开,风景甚好,一时兴至,往林中走进。
      到后一看,当地人家共只四五处房舍,在一松林之外,四围桃李花开,甚是繁茂,遥望小桥前横,流水潺潺,房前大片平肢,一边种着许多黄连,一边是一打稻场,放着两副木架,也不知所架何物,稻场上只有两只大雄鸡,正在高鸣唱午,到处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心想:“冰如曾说这一带均是峨眉后山最隐僻的所在,中隔金顶、连云蟑、猢狲梯、小鬼谷诸奇险,无异另一天地,平日与世隔绝,在此隐居的人,不是山中高士,便是有道力的僧道。”见无人踪,以为主人出外农耕,此问景物如此幽静,料非寻常山民,正想叩门求见,忽听远远铮铮玱玱金铁交鸣之声。
      文麟虽从冰如学武,又经沈煌照着师傅加意指点,毕竟是个读书人,平日无什经历,不知有人比武,一时好奇,又见那两处人家房拢幽寂,悄无人声,心疑主人午睡未起,不愿惊动,便朝斜对面发声之处走去。人林不远,耳听笑语呼喝和前闻金铁之声,立定一看,内有数人正在比武,一时刀矛并举,寒光映日,杀得正在猛烈头上,因不知双方争斗是真是假,如照平日早已退回,因来峨眉以后每日习武,懂得一些门道,渐生爱好,又想将来还要出家,所居当在深山古洞之中,非有本领不能防身,于是用功越勤,见状不由触动夙好,便闪在一株大树后面立定观看。
      先见场上共是三男一女,男的只一十六七岁的少年,另两壮汉,女的是个少年胖妇,身材高大,赤着一双大脚,手执两把锯齿板刀,舞动如飞,杀得最勇,两壮汉均非其敌。
      少年本作旁观,见壮汉败退,忽然大喝:“帅大娘不要欺人!待我与你分个高下。”胖妇碟碟怪笑道:“小东西,你才多大年岁本领,也敢称雄?”说罢,少年已持着一根蛇矛,纵身入场。胖妇笑喝:“你真敢和我打么?我且让你一刀。”随说,刀已脱手飞起一柄,寒光闪闪,正往斜刺里急飞过去。
      眼看双方就要打在一起,那柄带着好些锯齿、前头宽约七八寸、又沉又猛的大板刀也快要钉在树上,猛听一声娇叱,当的一声,日光之下猛飞来一点寒星,一下打在胖妇右手板刀之上荡开老远,同时一条人影也由斜刺里飞纵过来,却不向胖妇扑去,只一闪,先纵向树上,随手一抄,恰将那把飞刀的后柄抓住,落向场中,身法快极,宛如飞鸟下堕。日光人影微一闪动之间,现出一个年约二十来岁的红衣少女,貌相颇美,一双媚目黑白分明,笑吟吟手指胖妇娇叱道:“你这胖婆娘,也敢欺人么?”
      胖妇说道:“三姑不必生气,我和令侄闹着玩的。”少女笑道:“你那鬼心肠,我还不知道么?你们这里几人,如何动武,谁在旁观,我早在前面高坡上看见。明是死了老公不耐守寡,想借比武勾引沙二。人家不愿意,你无气可出,在此卖弄精神,逞能欺我侄儿,是与不是?”胖妇闻言,急得不住分辩,连说“冤枉”。三姑笑道:“我也不管你冤不冤。你不是说打着玩么?我也来和你们比上一回,井还给你一个便宜,你和沙二弟兄,连我侄儿都一齐上。你们四人休说取胜,只打一个平手,便无话说,否则,你这胖婆娘便难逃公道了。”
      胖妇本就生得奇丑,再吃对方一逼,一张肥脸急成了猪肝色,神色越发丑怪,看去十分可笑,闻言还想开口,意似不愿。三姑秀目微瞪,嗔道:“你敢和我强么?”说时,文麟见她好似递了一个眼色,因这数人不是真打,那叫三姑的少女仿佛武功甚高,意欲看她以一敌四如何打法。胖妇好似怕极三姑,始终迟疑,后见发怒,才说:“三姑娘,我胖婆娘如何会是你的对手,他们三个更是不行。”话未话完,内一少年笑喝道:“蠢东西!你怎如此糊涂?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怕受伤,同比拳脚,不用兵器如何?”
      胖妇朝松林这面看了看,忽然改口笑道:“你不要使坏。如用兵器,三姑不肯伤人,还好一些;如用手打,你们无妨,单我一人挨打,你好看热闹么?本来我天胆也不敢和三姑对打,这叫舍命陪君子,无法,只请手下留情便了。”
      三姑意似不耐,喝道:“你们再不动手,我就不客气了!”另两壮汉首先诺诺连声。
      三姑双手一挥,便朝胖妇身前纵去。胖妇慌道:“三姑莫忙,我准奉陪就是。请你取件兵器再比如何?”三姑喝道:“胖婆娘你真讨嫌!我的宝剑削铁如泥,你那两片顽铁怎禁得住?我用空手和你四人对打如何?”胖妇意似无奈,随将地上锯齿板刀拾起,道声:
      “放肆。三姑手下留情。”说罢双刀一摆。两壮汉和那少年也各手持枪棒,同喝:“三姑留情!这事与我三人无干。”随分四面喊杀上前。
      文麟藏身树后,暗中偷看,见那少女人既生得美艳文秀,悄生生立在场中,直不像是一个会家,对面四人个个武勇,尤其胖妇两柄板刀又宽又大,又沉又猛,舞将起来呼呼乱响,人虽丑胖,动作如飞。少女以一敌四,上来先不还手,一见敌人刀到,只把身形微闪,对方不是扑一个空,便是撞在别人的兵器上面,刚把势子收住,少女轻轻一转,已到了敌人身后,叭的就是一下,别人还好,对于胖妇下手却重,共总五六个照面,胖妇倒挨了三四下,只听叭叭连声,打得胖妇连声怪叫,说三姑专和她过不去。
      在场诸人,全被她引得笑了起来。后来少女笑喝:“你们真要我动手么?”说罢飞入人群,双臂齐挥,左架右隔,纵跃轻灵,捷如猿鸟,也不间敌人刀斫枪刺前后夹攻,只凭一双空手上下翻飞。接连十几个照面过去,那四个敌人也越杀越猛,只见刀枪映日,寒光闪闪,裹着少女一条人影,在场中滚来滚去,好看已极。
      文麟见少女身法灵巧,从所未见,内有好几次均是前后受敌,危机一发,眼看人非受伤不可,不知怎的一来,少女只一晃,又到了敌人身后,端的惊险异常。心想刀枪无眼,总要受伤,暗中正代少女捏着一把冷汗,看得紧张头上,忽听身后有人狞笑,喝道:
      “果然是这穷酸!”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原来身后来人,正是去年初人山时,在青桫坪所遇凶僧,不知何时由身后掩来,恶道也在后面。凶僧在前,离身只有数尺,手已扬起。情知不妙,一着急,便往旁边纵去。
      文麟所习武功虽是沈煌转传,但平日用功极勤,又是峨眉内功嫡派,根基扎得甚好,虽未试过,因知凶僧厉害猛恶,狭路相逢,从定凶多吉少,一时心惊情急,纵得大猛,一下就是两丈高远,凶僧以前见过文麟,知是前遇仇人袁和尚之友,想起前仇,立意杀以泄愤,上来便下毒手,不料一掌打空,人已纵开老远,怒吼一声,二次赶扑过去。同来恶道原在后面,见文麟飞身纵起,也跟踪赶将过来,恰是一同到达。
      文麟刚一落地,瞥见凶僧恶道双双追扑过来,身后恰是一片危崖,那一带林木较密,两面全被堵住,无路可逃,越发心慌愁急。方料不好,眼看敌人已快追近,忽听一声娇叱,一条红影已挟着一股疾风,由斜刺里林隙中飞射进来,正抢在自己前面,双手一分,喝道:“我蔡三姑这里,向不许人两打一,尤其是无故欺侮老实人。谁不服气,来来来,同去林中空地上分个高下便了。”说时,胖妇等男女四人也同赶到。
      文麟看出来的正是林外比武的红衣少女,以为凶僧恶道那等强横,决不甘休,谁知闻言并未发怒,只朝少女笑道:“三姑不必生气。这穷酸是我对头,好容易在此相遇,如何容他活命?”三姑冷笑道:“我看此人分明是个读书秀才,就会一点武功也有限,再加十个这样的人,决非你们一人之敌,如何会是仇家?这里不是待客之所,且同往我家中说去。”说罢,右手朝前一挥,左手拉了文麟,往外便走。
      文麟先觉情势危急万分,如非女主人解围,万无幸理,心甚感激,及见伸手来拉,全无嫌忌,以为对方女中英侠,不拘形迹,也未在意,再看凶僧,被三姑抓住袍袖拉了就走,恶道随在后面,各把眼睛斜视自己,面有愤容,谁也不曾倔强,方自奇怪,觉着手上微紧,低头一看,原来三姑竟把自己的手握了一下,正在含笑相看,神情甚媚,因有成见,认定对方是个女异人,也未在意。一会便由花林中穿出,经过一条两边危崖交覆的幽谷,前面忽现一片平地,对面半山坡上立着一所华屋,回顾身后,只胖妇一人跟来,与恶道并肩同行,手指少女和自己,正使眼色,也不知是何用意。
      文麟虽是书生,天性强毅,智勇俱全,心想:“事已至此,怕也无用,除却希望主人是个救星,否则必死凶僧恶道之手。”心正寻思,猛觉少女又把自己的手捏了一下,不禁起了疑心,仍想主人女中英侠,必无他念,也许有什别的用意在内,想了想,决计以诚敬自持,相机应付,便同走了进去。入门一看,内里陈设十分华美,男女奴仆甚多,主人似只少女蔡三姑一个,看去人颇美艳温柔,威权却大,稍一呼唤,男女下人立时云集而来,争先恐后抢往前面侍候。一连走进三层院落,到了未层楼上,方始停住,还未进门,便闻到兰庸脂粉香味,就这一会工夫,下人已设盛筵相待。楼共五大间,席设右首第二问内。另一间似是女主人的卧室,绣帘低垂,悄无人声。
      主人先请来客就座,朝着胖妇笑道:“你只把我的人放走,便要你命!谁欺负他,也找你算账。”胖妇把舌头一伸,状更丑怪。少女朝文麟笑道:“尊客请坐,少时便来奉陪。”随往卧室走进。文麟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待了一会,暗查席前侍婢,身旁均似带有武器,内中两人并还佩有宝剑之类,俏生生立在一旁,送上烟茶,甚是殷勤。胖妇独坐门侧方凳之上,不时朝侍婢扮一鬼脸。凶僧恶道坐在对面,似有怒容。待了一会。
      四顾室中,盆花盛开,日光正照其上,楼栏外一边茶灶一边酒炉,热烟袅袅,水开正沸,室中几案清洁,陈设富丽,花影横斜,繁荫在地,越显得十分春色,暖气融融,心想:
      “这家隐居荒山之中,奴婢成群,一呼百诺,看去十分豪富,主人只是一个孤身少女,又有那好武功,形迹好些可疑,到底是何来路,用意难测,如是好人,怎会与凶僧恶道相识?”
      想到这里心方一动,忽听凶僧低语道:“道兄,你看这雌老虎神态可疑,真要看中那穷酸,我们留意才好。”恶道答说:“师兄噤声。这婆娘反面无情,不是好惹。莫要被她听去,又生枝节。”凶僧怒道:“今日就不杀那穷酸,也要问个来历。反正此仇非报不可,真不讲理,偏向外人,不会到冯家评理去么?”恶道似恐惹事,低声说道:
      “你不知母老虎是冯八大公最宠的干女儿么?去年我们虽然吃亏受气,穷酸不过和那小孩一起,与小秃驴相识,并未动手,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凶僧狞笑道:“本来与他无干,但不将他杀死,怎会引出他身后的人?”
      文麟闻言,方觉处境之危,忽听有人接口道:“你不杀他,照样把他身后的人引出,奈何不了冬瓜欺葫芦,吃软怕硬,充什么好汉光棍?”众人抬头一看,正是蔡三姑,由房后左边屋内绕来,正立凶僧身后面带冷笑,眉宇之间隐含杀气。凶僧料知方才所说已被听去,强赔笑容,方开口喊了一声“三姑”,三姑突把面色一沉,冷笑道:“我这雌老虎的酒食不劳惠顾,请到冯家等我,自会和你二人评理,各自请吧。”
      文麟知这一僧一道凶恶非常,以为双方必要翻脸,谁知凶僧红着一张猪肝脸,好似愧愤交集,却又还不上话来,恶道也赔着笑脸道:“三姑息怒,容我一言。”三姑狞笑道:“我好心好意请你二人来家饮酒,为何背地骂人?我最喜打抱不平。人家一个读书相公,好好的看我和胖婆娘比武,你们无故欺人,以强凌弱,如非相识,我早就不容了。
      本来此时你们便难脱身,只为你们说出冯家老头,如不放走,还道我是怕事。也不打听打听,三姑娘受过谁的气来?趁早快请!免遭无趣。”
      凶僧见主人声色俱厉,越说越难听,实在难堪,不由恼羞成怒,刚把凶睛一瞪,还未开口。恶道见主人一双媚目已射凶光,似知不妙,忙把凶僧一拉,故意笑道:“你不是不知三姑娘自来有她无人,不论凭哪一面,也须让她几分。师兄还不快走!自己人何苦大家都生气呢?”凶僧也看出主人快要翻脸,旁立五六个侍婢已各手按腰间宝剑暗器注定自己,大有待命发难之势,不禁气馁,反正再说下去只有更糟,决无台下,只得随同起立,道声“再见”,一同走去。
      三姑连理也未理,待了一会,忽对胖妇和随来少年道:“胖婆娘,快和我侄儿对那两个下流东西说去,今日这位相公已是我家尊客,从此只有人动他一根汗毛,叫他尝尝三姑娘梅花针的味道!冯老头能够唬谁?我请完客,不必他说我还要向老家伙算账呢。”
      胖妇闻言,诺诺连声,同了少年匆匆走去。
      文麟虽料主人不是纯善一流,终有解围之德,方起致谢,主人已翩然往外屋走去。
      微闻娇呼侍女之声,带笑说道:“好好侍候这位相公,我去去就来。可恨贼秃,差一点扫了我的兴趣。”又待了一会,里屋绣帘挑处,三姑忽又满面春风,缓步而出,神态十分文雅温和,与先前判若两人,朝着文麟笑道:“此是先父昔年两个旧部,幼时曾与相识,为了他们屡犯家规,在外行凶欺人,已然不许上门,断了来往。今日因他欺负相公,我不知事情轻重,因何结怨,好意给他一个整脸,想借三杯水酒为双方解和,免得相公读书人异日无心相遇,好些讨嫌,谁知他们不识抬举,不过这样也好。相公二目精气内敛,武功虽还未到火候,决非常人。匆匆见面,连姓名来历也未请教。难得一见投缘,这些厌物又都走开,再好没有。今日天气晴美,如不嫌弃,你我在此畅饮一回如何?”
      文麟这二十余年来,心目中只有一个婷婷倩影,此外便是天仙化人也不会放在心上,闻言本想推辞,既一想,人家为我伤了两个朋友,意甚诚恳,这类女子向无男女嫌疑顾忌,再看方才对付凶僧恶道那等强做,定必自尊心重,不容违忤,如若坚拒,反而结怨,总算救过自己,结怨做什?心念一转,只得略微谦谢几句,便即人座。三姑先见文麟沉吟,迟疑未答,已有不快之容,后见不曾坚持,方始转愠为喜,陪坐一旁,笑问姓名来历。
      文麟暗忖自己是个读书人,不在江湖走动,明言无妨;冰如强敌众多,说出难免惹事,何况主人是个少女,神情诡异,也颇难测,便把冰如这一段隐起,只把去年游山,无意之中与凶僧恶道相遇之事说个大概;并说当日也为游山,无意至此,偶见花林之中有人比武,看出了神,没想到凶僧会来寻仇,其实那茅篷中小和尚,只知姓袁,并不相识等语。说完,蔡三姑想了想,更不再间,只是殷勤劝饮。恰巧男女双方都是好量,文麟恐怕吃醉,几次要起辞谢,均被三姑强行止住。
      文麟见她春生玉颊,有了几分酒意,越发兴高采烈,眉目之间媚态横生,隐含荡意,走又不让走,心正叫不迭的苦。三姑见他神情不安,突然笑问道:“周兄,小妹将酒敬人,并无恶意,为何不肯赏脸?山居寂寞,难得有此良友一见倾心,今日一醉方休呢。”
      文麟方说自己不胜酒力,三姑笑道:“至多吃醉,便请下榻此间。谁还让你睡在路上,受那小人之气不成?”
      文麟闻言越发惊惶,忙说:“我还有侄儿同来游山,约在前面相见。寻不到我,定必盼望。他母蠕居,只此一子,年纪又轻,倘有差池,回去如何交代?我深感三姑解围之德,改日定当专程拜谢,暂容告辞如何?”三姑笑道:“你说的不是袁和尚所交的小朋友么?实不相瞒,你的事我全知道,不说罢了。不过你这人倒还至诚,话只隐起一半,还是别人的,自身的事一句不假,不甚见外,还有良心。否则,我素不受人欺骗,虽然救你在先,只拿我当坏人,不说一句真话,不等此时,也就不敢高攀了。”文麟闻言,才知对方深悉自己底细,不禁心惊,脸方一红。三姑笑道:“周兄真个至诚君子。无心说笑,不必介怀。我与令师贵友多半相识,休以为我不拘小节,便是坏人,真要非走不可,也等酒足饭饱之后如何?”
      二姑貌甚美艳,人更风流大方,言笑之间媚态横生,仿佛少妇风华,别具一种呢人情致,换在旁人眼里,这等美艳如花的就口馒头,断无不吃之理。文麟却是情有独钟,心心念念只在一人身上,始而误认对方也许侠女一流,豪爽大方已成习惯,不能与世俗妇女相提并论,虽觉脱略过分,尚拿不定,依然对坐同饮,并无别念,后见三姑有了几分酒意,星眼微扬,玉颊红生,神情越发放纵,渐渐眉挑目语,隐含荡意,几次告辞,均未获允,素来面嫩,加以开头印象颇恶,由不得生出畏意,口风又越来越紧,惟恐一言不合,当时翻脸,吉凶难测,只得强捺愁思,表面应对,心中不住打鼓,只想不出应付方法,先推说酒已过量,不能再饮。三姑只是媚笑不语,仍就把酒斟上,殷勤劝用。
      文麟恐其倚酒装疯,不敢过于坚拒,勉强饮下,谁知三姑酒量甚宏,如非自己也还有量,早就醉倒,这一开张,又劝之不已,简直无法坚拒。
      到了后来,文麟看出对方不特有意勾引,并还情热如火,几次示意勾搭,现于词色,情知不妙,偏是不能脱身,只一说走,三姑便自起立,伸手拦阻,暗忖:“此女如此淫荡,又有一身极好武功,只一恼羞成怒,或是借着劝客一动手脚,事更难处,所幸自视尚高,虽然卖弄风情,似还不甘俯就,好在自己酒量尚佳,莫如装到底,拖延时候,只要把她拼醉,相机溜走,或者还能脱身,否则,逃席简直无望。”周文麟想到这里,索性打点精神,以礼自持,神态越发谦和庄敬,专用面子拘束,更不再提走字。
      蔡三姑祖父两辈均是西川路上有名侠盗,现均身死,又无弟兄姊妹,孤身一人隐居峨眉后山,仗着田业众多,家学渊源,练有一身武功,平日也颇安乐。无奈遇人不淑,赘夫杨昌乃江湖上有名人物,只是性情凶暴,喜怒无常。三姑独生娇女,从小放纵,自难忍受。偶因一事反目,杨昌由此不辞而去,后在山东另娶一妻,命人带信,说三姑禀性乖张,不能偕老,令其改嫁。三姑对来人说:“我嫁不嫁,与他何干?暂时不去寻他。
      我眼界甚高,差一点人决看不上,万一遇见意中人,自然各不相扰,否则他耽误我的青春,只一遇上,休想活命!”人去以后,三姑痛哭了一场,说要嫁人。
      风声传出,一班江湖中人均觉此是极好一块天鹅肥肉,登门拜访和托人求亲的不知多少,满拟三姑年轻美貌,决不肯守这活寡,既和杨昌负气,也必嫁人,怎么都有指望。
      谁知三姑以前所说乃是气话,并无嫁人之意,但是天性风流,放诞不羁,见了来人,故意卖弄风情,逗得对方眉飞色舞,心痒难搔,然后提出三条,如能合格,便即下嫁;第一才貌双全,文武皆通,本领在她之上;第二从小生长当地,不愿离开,为了前车之鉴,不许丈夫离开一步;性情更须温和,因为男人最无情义,求爱之初多是甜言蜜语、百依百顺,成婚以后逐渐露出本相,性情一节无法查,特地立此第三条,在未婚以前,须听吩咐,在当地做上些日劳苦繁重之事,日期长短并不一定,何时试出对方果是真诚热爱,方始比武,一分高下,以定去留,男的如胜当时成婚,并说头一条文武双全看是难得,实则所重在情,只要二三两条能如她意,这最后一关不过限制而已。 
    第 七 回(2)
    止水忽生波 人似孤鸾 空嗟丽质  三生曾有约 心同流水 不恋落花
     
    来人知她家传绝技,更练就袖箭飞针,厉害无比,有的觉出条件大苛,只受了几次奚落,失望而去,吃苦还小。内有八九个不死心的,色令智昏,哪知厉害?以为第一条仅限才貌,比武是在最后一关,只要允许留下,讨得对方欢心,便武艺不济,三姑也必假败,使其入选,并非无望,欲用水磨功夫,熬到人财两得,全都答应下来,每日照着所说,服那牛马一般苦役,只一见面,便百计巴结,无所不至。三姑眼界甚高,本是有心戏侮,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一见男的如此卑鄙,越发轻视。
      因是艳名在外,财产又多,头一二年,江湖上未婚少年,稍微自信得过的,纷纷赶来。自来两雄不能并立,三姑也真刻薄,对众声言:“我只一身,难嫁多人,在未经考试以前,对于诸位一视同仁,即使看出来人果是至诚,表面也不显出,非把最后一关做到不能定准。为示公允,决不私见一人。休看我已嫁人,未许婚前,依然守身如玉,:
      平日相见无什拘束,不听请,却不许人进这楼门。如若不耐久候,或是自知无望,趁早快请。要是存心不良,欺我孤身独居,只要私人此楼,休怪我以盗贼相待。”来人不知厉害,反觉所说有理。三姑问众无异义,便把众人安置在一处冬冷夏热的宾馆以内,每日仍以盛筵相款,一面百计凌践,使其难堪,往往聚众轰饮,正在兴高采烈之际,也不问对方饱了没有,忽然一声令下,便令作苦。
      这班来人平日享受已惯,初来几日自是难耐,无奈群雄争雌,物稀为贵,三姑又具绝色,借着试心,尽情凌辱,一面故意眉挑目语,或是随便择上两人夸奖两句,日子一久,这伙浮浪少年全被闹得色迷心窍,神魂颠倒,渐由勉强忍耐变成习惯,尔诈我虞互相忌妒,彼此负气,谁也不肯说个走字,未了再由妒成仇,自相火并。败的人自然立足不住,负愧而去。此端一开,余人均想未了比武的一句话大有伸缩,男的虽非敌手,女的偏生爱他,不如及早打发,多去一个情敌,终减好些顾虑,于是纷纷暗中比斗,拿三姑打赌。败去胜留,共才半年,去了十之七八。
      下剩三人,一个是见三姑屡示好意,难捺欲火,以为人非草木,况是久旷之身,照着连日相处情形和那几次示意,十九有望,于是妄动淫心,半夜人楼,意欲相机求爱,去时还打点好了退步,稍见词色不对,便说此来只求谈上几句心腹话,聊慰痴情,并无他念。谁知刚一入门,便被三姑预先埋伏的慧婢暗算,当时杀死。另一个早就看出不妙,一见手段这等残忍,首先不辞而别。
      下剩一人是个油头粉面的采花淫贼,以为情敌皆去,事情有望。这日正献殷勤,三姑忽令比武。死星照命,尚犯色迷,本领也还不弱,满拟两下本领差不多,事便成功,何况女心已动,定必假败,还不肯施展全力,后见对方连说:“无须让我,刀枪无眼,免受误伤。”又说:“冤枉”。这才听出口风不妙,忙以全力施为,已自无及,只几个照面,便被打成残废。三姑还说:“我手下留情。凭你们这班人,也配做我丈夫?”当时逐走。风声传出,才知女的不想嫁人。上当的人只管痛恨,一则丢人太甚,话又说明在先,难怪对方,再者三姑祖、父威名远震,手下徒党个个能手,更有许多父执之交做靠山,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敢惹这祸水,怀恨之下,胡造谣言。其实三姑人虽放纵,守了三年活寡,并无不端之事。
      当日也是孽缘遇合,文麟本是一个美少年,加以三姑独处山中,平日所遇,不是形貌丑怪、狞恶无比的凶僧恶道之类,便是赳赳武夫,似文麟这样温文尔雅的俊美书生,尚是头次见到,不由一见钟情。自来男女之间,越是片面相思,情更热烈,照例越看越爱,无论对方言语举动,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好的,谁知越是这样急进,对方越是嫌厌。
      此次文麟已把她畏如蛇蝎,只说此女是个淫妇,不知如何下贱。其实三姑自视甚高,文麟情有独钟,上来印象不好,成见太深,实是冤枉了她。本来想将文麟灌醉,酒已吃醉了八九分,及见酒吃越多,神态越发庄重谦和,仿佛酒量极好神气,万一自己先醉,如何是好?心中一急,酒便上涌。又想起自己平日自负才貌,专喜侮弄那些不知趣的野男子,这人是个读书相公,幼从高人习武,品行端正,既然有心求爱,如何这等行径,岂不反被轻视?心念一动,觉着上来把事做错,对这类人不能以淫媚勾引,心中再一着急,酒更上涌,越看文麟越中意,又觉当日不应自轻自贱,如不趁早挽回,便能如愿以偿嫁与此人,情面也是难堪。心念一动,正待变计,惟恐对方先醉,及见文麟似有醉意,心中暗喜,忙又劝了两杯,为劝对方,自己不能不陪,谁知酒吃大多,本有醉意,再加上这两杯急酒,当时醉倒席上。
      文麟还恐侍婢拦阻,故意装醉。那些侍婢灵慧异常,再听主人口风,并非不嫁,实在好人难得,看出当日待客情形,比起平日大不相同,明知有意,无奈主人性情难测,这类婚姻大事,说好自得奖赏,一个弄巧成拙,这顿责罚怎受得了?谁也不敢作主,挨了一会,连唤几声“周相公”。文麟装睡,不曾回答。众婢误以为真,便在一旁低声密计,均说事关重大,就算主人有心,也无如此草率,最后决定把客人扶向隔房之中卧倒,一面分人把三姑扶回卧房,唤醒之后问明心意,是否让客人回去,再作计较。
      文麟知道此时危机密布,稍被看破,休想脱身,母老虎再一发令,更是麻烦,既一想事已至此,除却静守待时别无善策,越是心慌越易误事,想了想决计沉稳心气,不令露出丝毫逃意。侍婢见文麟烂醉如泥,悄告同伴说:“此人醉得这等厉害,便叫他走也走不了。三姑睡时向不许人惊动,况在酒醉头上,我看暂时还是不去唤她为妙。”另一侍婢答说:“此言有理,主人从来没有这样醉法。我们侍候了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未吃过。天已不早,莫如吃饱之后再作道理。”跟着便听有人来说:“三姑连唤不醒。客醉这样,决不会走,他一个读书人,跑也不快。他那来路,三姑又全知道,就被逃回,不找他便罢,三姑只一要人,当时便可请回,怕他作甚?”说罢一同走去。
      文麟闻言,心中暗喜,但听众婢口气,自己住处对方已然知道,冰如不在,沈煌不知归未,如若寻到明霞诸人还好,否则这母老虎何等厉害,岂不大糟?思量无计,只得逃出罗网再说。换了别人,侍婢一去必先逃走,文麟却是机警稳练,人去以后还自装醉。
      果然等了不多一会,便有两人入房探看,又唤了两声“相公”。未听答应,方始走去。
      文麟又待一会,不见有人再来,隐闻群婢饮酒笑语之声,才知主仆均是好量,轻悄悄起身一看,楼旁两面皆窗,房窗虚掩,窗下一株黄桶树,树枝颇粗,离楼只二三尺,伸手可接,便轻攀着树枝援了下去,回顾楼上笑语方酣,先醉卧处,离饮酒处还隔两间屋子,因此不曾惊觉,再看前面月光如昼,松影交加,田园花圃都是静荡荡的空无一人,记得来路还有几所人家、一条溪流,乃是归途必由之路,日问所见胖妇和那几个壮汉不知睡未?惟恐惊动,路又不熟,只得就着花树掩蔽,走将过去,暗忖:“乡村之中多半养得有狗,见了生人必要狂吠,不知这里有没有?”忽听汪的一声,果有一条恶犬由身后窜来。
      其实文麟此时功力,休说是狗,便差一点的野兽也足能应付,只为出身士族,从未动过手脚,虽练了些日武功,至多和沈煌相对演习,不曾用过,加以从小怕狗,不禁吓了一跳,慌不迭纵将出去,回头再看,原来身后竟是一所人家,瓦屋三间,三面均有竹林掩避,前面又是一株大树,因此先前不曾看出。狗乃藏种,差不多有小驴般大,形态虽极狞恶,但有一条细长铁链锁住,知不会蹿上身来,稍微放心,忙又前行。谁知那狗见人避开,没有扑中,竟然狂吠不休。
      文麟恐将日间所见男女主人惊动,忙绕着树林向前飞驰,耳听犬吠不已,一看地形,人已过溪,往前再有十几步便到来路谷中,不致被人发现,回顾身后无人追来,狗吠忽止,那几所人家也早越过,心神略定,想起沈煌往寻明霞,不知是何光景,回家不见自己,岂不急死?心正忧疑,前面已快走出山口,途中曾听左崖似有步履之声,仰望无人,那声音又是略响即止,心疑空谷传声,也未在意,心想如有人追,当早开口,自己不过夜深逃席,主人大醉,不愿惊动,即便被其追上,也不是没有话说,何必这等怕她、同时又想起雷四先生所赠木丸尚在身旁,忘了取用,此女既是江湖中人,这等行辈本领均高的异人奇士,当无不知之理。想到这里,心胆立壮,跑得更快。晃眼跑出山口,猛觉眼前一花,一条人影带着一股急风迎面扑来,当时撞个满怀。定睛一看,正是日问所遇胖妇,因出不意,吃对方一撞,觉着一身肥肉和满嘴酒腥之气中人欲呕,连忙纵开。还未开口,胖妇已笑问道:“周相公,放着一朵鲜花不去陪伴,深更半夜这等飞跑,莫非我们三姑还配不过你?敬酒不吃,想吃罚酒么?”
      文麟见那胖妇嘻着一张怪嘴,月光下看去,一副神情越发觉得丑怪,没好气答道:
      “我感主人厚意,早就酒足饭饱,告辞回去。我还有一个侄儿,年纪甚轻,恐其恋念,忙着赶回,走得快了一些,有什相干?”胖妇略一迟疑,笑道:“你说这话,我就不信。
      三姑为你还得罪了两个朋友,怎会放你当日就回?日间听说已命人去找你侄儿,分明一番好心,如何辜负人家?想偷走也行,第一须要将我打发,才有指望呢。”
      文麟原是一时之愤,及朝胖妇抢白了几句,忽想起身在虎穴,这丑妇比蔡三姑还不要脸,如若得罪,难免动蛮,那时更难应付,又见对方一双猪眼注定自己,不住在抛眼风,知其不怀好意,急中生智,冷笑道:“我和三姑说明回去,你不放走,意欲如何?”
      胖妇见文麟理直气壮,似乎胆怯,强笑答道:“我知三姑爱你,决不放走,白天又托过我,故此追来拦阻。你也无须发急,只和我一同回去,向三姑问明,送你上路,你看可好?”
      文麟心中一惊,暗忖:“这无耻丑妇什事都做得出,回去固难脱身,如不依她,定必翻脸。”表面仍作镇静,冷笑道:“你不过所求不遂,有意刁难,谁还怕你不成,见了三姑,我自有话说。”说罢,不俟答言,气匆匆便往回走,心正打鼓,惟恐弄假成真。
      谁知胖妇竟被哄信,拦住文麟笑道:“周相公不要生气,我知三姑虽守了三年活寡,从未看中一人,他虽爱你,也真体面,相公又是读书人,双方都不愿意草率,因此放你回去,是与不是?”文麟冷笑未答。胖妇觉出文麟似与三姑说好,不像是假,惟恐回去说她坏话,忙赔笑道:“我知相公忙着回去,只要日后代向三姑说上几句好话,不提追你之事,我便不再拦阻,你看如何?”
      文麟故意冷冷的答道:“我急于看我侄儿,只你不讨嫌多事,谁还与你一般见识?
      实对你说,除非我明日自来,要想动强,我师父雷四先生先不答应。你如不信,现有我师铁木令在此,一看自知。”胖妇闻言大惊道:“这铁木令虽未见过,早已听说。雷四先生日前还由这里经过,闻说他老人家已不再收徒弟,怎会收你?又未传你武功,是何原故?”文麟恐耽延时久,群婢追来,又不敢露出情急心慌之状,冷笑道:“这个你不用管。如不放走,我便同你回去,不要耽延时候。”胖妇笑道:“我不过问一声。假报雷四先生门人,也未必有这胆子。不过事大奇怪,问上一句,何必生气?各自请吧。”
      文麟装不耐烦,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仍就向前飞驰,走了一段,回到高处,方幸无人追来,偶回头一看,身后山谷之中,飞也似又跑来五人,均是女子,胖妇也在其内,后面还有三四男女,并带着前见恶狗,月光之下,看得毕真,这一急真非小可,暗忖:
      “山径曲折,相隔至多丈许,任怎快跑,也被迫上,至多逃回茅篷,也是引鬼上门。”
      心中惶急,仔细一看,当地乃是三岔路口,一面是来路,对面高冈,略带人字形,一头通着归途,另一头满是坡陀,高高下下,左边一列土山,上面林木甚多,忙舍归途,往岔道上驰去。借着大树隐身,居高临下,往后一看,追兵已越来越近,越发心慌,知道敌人一上高冈,十九必被发现,一面飞步急奔,一面沿途观察,准备寻一隐身之处暂时藏起,等追兵过去再打主意。
      正惶急间,忽然发现脚底乃是一条山沟,回顾身后胖妇带了一伙人已追上冈来,见那山沟只七八丈高下,由此起地势更低,下面更有大片树林,由上到下是一斜坡,只有一段较陡,自信还能胜任,直跑到底,惟恐被人追上,慌不择路,向前飞驰,又听上面呐喊之声隐隐传来,不知夜静空山,易于传播,以为敌已追近,心中害怕,只顾向前飞驰,落荒而逃,也不知跑了多远,后来觉出喊声已住,路也走了不少,遥望后面静悄悄的,方始停住,以为追兵已远,停了下来,眼望碧空万里,明月在天,夜静空山,分外清寂,独个儿正在对月徘徊,恋念沈煌,又不敢随便归去。正打不起主意,忽听犬吠之声甚是耳熟,大惊回顾,正是先前那条藏狗,一路连纵带跳,当先狂追而来,后面跟着方才两起追兵,已然合成一路追来。
      山径迂回,文麟顺路急驰,忘了旷野之中无什遮蔽,连经两处树林,本可藏身,无如情虚胆怯,未敢停留,当由第二处树林跑出时,正赶追他的人,发觉赶错了路,以为逃人不会走得如此快法,重往回赶,一眼瞥见文麟由林中跑出,立时绕路追来。文麟地理不熟,自然吃亏,这次相隔更近,自更心惊,重又亡命向前奔驰,一眼瞥见前面是片山崖,崖前现出大片树林,忙即往里赶进。逃不多远,发现野草中隐有一洞,耳听身后追兵同声急呼:“周相公快些回来!那边去不得,再不听话就没命了!”
      文麟只说是假,全不理睬,一见那洞深藏丛树之中,地势隐秘,心想这等追法,迟早仍被迫上,忙往洞中钻将进去。刚到里面,闪向洞侧藏起,屏息侧耳朝外静听,猛一回顾,身后暗影中停有两点红光,心方一惊,忽听人犬奔驰之声似已跑过,回顾红光仍在原处未动,心想如是野兽双目,见了来人,断无不动之理,心中略定,忽听洞外犬吠,却不进来,一会追兵也自赶近洞外,耳听胖妇气喘吁吁,朝狗厉声怒喝:“人既在此,怎不过去搜索?鬼叫做什?”这类藏种恶犬性如烈火,凶猛非常,吃主人一骂,又狂吠了几声,忽朝洞前窜来。随又听胖妇笑道:“原来这里还有一洞,周相公藏得真好,且喜还未过界,否则把小命送掉,三姑肯饶我们么?”
      文麟料那恶狗嗅出人在洞内,不知何故,欲前又却,先在洞前一带狂吠着发威,忽然窜到洞口,往里一探头,已现出半截狗身,忽又急跳回去。胖妇喝问:“人不在洞内么?”话未听完,狗又二次探头。方想要糟,忽听哞的一声怒吼起自身后,未及回顾,一条和人差不多高的黑影,带着两点红光,已由身后腾空飞出,跟着便听恶狗惨叫和追兵惊呼、逃窜之声,那狗只嗥了一声便不再叫,仿佛被黑影抓死,惊悸百忙中回头一看,前见红光已隐,心想那黑影必是山中精怪之类,万一来犯,岂不把命送掉?正想就势冲出逃避,刚出洞口,便听前面少女清叱之声,目光到处,瞥见月光之下站定两个少年男女,定睛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那少年男女,正是去年雪后封山临崖独酌所遇的施氏兄妹,初见时原定以后往访,或是日内再来,后竟失约,不曾再见,想不到会在危急之间不期而遇,因知对方异人奇士,听以前称呼口气,仿佛他家父母与冰如渊源颇深,并是冰如后辈,心中惊喜,忙迎上前行礼,说道:“自从去年雪后一别,因不知仙居何处,无由往访,每日都在盼望,不料在此相遇,真乃幸事。”
      还待往下说时,少年忽然转顾乃妹笑道:“二妹还不快把这伙贱人打发回去,把大黄唤了回来?当真要由它的性,把人全抓死么?”施女正和文麟对立,看神气似想开口答话,闻言微嗔道:“我不似哥哥那样假慈悲,他们自己犯境,无故弄条恶狗来向大黄发威,才有这事。照着昔日中间人所立条款,今夜之事不能怪人,便被大黄全数抓死也是自找。我已喊过一声,那胖婆娘长得和母猪一样,还要倚势行凶,欺压善良。我见了她就有气,顶好让大黄抓死才快人心。哥哥要做好人,不会自己喊去,单支使我做什?”
      文麟听出方才黑影,乃是施氏兄妹所养异兽,胖妇和同来那些追兵已全吓跑,正在逃命,恶狗早被抓死,方想这伙追兵全有极好武功,无一好惹,尤其胖妇这两把厚背锯齿钢刀又沉又重,看去何等威猛,又带了那多人来,竞被异兽吓得望影而逃,可知这东西定比虎豹之类猛兽还凶十倍,照此形势,料可无害,当时心情一定,方想询问那黑影是何异兽,如此凶猛,忽听哀号求救之声,回头一看,正是胖妇,亡命奔驰,急跑过来,口中连呼:“相公姑娘救命!”等跑到三人身前,已累得气喘汗流,披头散发,周身都是泥污,一到便跌爬地上,狼狈已极。
      施女冷笑道:“前年也是你这泼妇无故惹事,后经中人讲和,立下规条,两不相犯。
      似此深更半夜,到我寒萼谷扰闹,已是欠打,并敢纵容恶狗去向大黄发威,自寻死路。
      怪得谁来?如今恶狗已被大黄抓死,咎由自取,不去说它。依我脾气,本来你也难逃公道。我哥哥不愿大黄随便杀人,养成它的恶性,方才发令,当已听见。不夹了尾巴逃回家去,又来惹厌作什?莫非想为你那恶狗报仇,和大黄拼一下么?” 

    第 七 回(3)
    止水忽生波 人似孤鸾 空嗟丽质  三生曾有约 心同流水 不恋落花
     
    胖妇急道:“二姑娘,我哪有这大胆子惹你家的那几个凶煞?只为今夜所追的是三姑第一次遇见心爱的人,被他乘着三姑酒醉逃席溜走。此时我已快睡,如其不管闲事也好,偏听狗叫,出来一看是他,便追了下来。本意将其送回也可无事,不料这位周相公胆大灵巧,哄得我死心塌地将他放掉,三姑手中那群丫头发觉逃出不远,不敢唤醒主人,随后追来,竟说周相公是我故意放的。三姑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人又由我手中逃出,岂不有口难分?没奈何,只得带了他们男女七人追赶到此。满想他一个文秀相公,刚逃不久,当时就可追上,谁知人虽文雅,跑得却快,加以诡计多端,被他中途改道逃来此地。
      等到我们发觉不对,重又回追,他已逃过了界。我们原知不合,以为谷口一带不见人影,到处静荡荡的,惟恐回去三姑要打,不肯甘休,意欲把人寻到,悄悄回去拉倒,天胆也没想到惊动你们和大黄那个凶煞。先是满林搜索,不曾见人,因已过界,就是主人宽宏大量,遇上那个凶煞也非吃大亏不可,料知人已逃进谷去,不敢再追,心胆一寒进退为难。也是那狗找死,想是闻出人在洞内,因大黄也在里面,不敢闯进,在外怪叫。我们闻得狗叫寻来,见那洞不大,没想到内有凶煞,强令冲入,这才惹出祸来。有两个逃得稍慢,被大黄一爪一个抓起,如非相公连喊,早被抓死,这一来全都吓跑。我本逃在前面,谁知大黄专一与我作对,别人全都放过,只我一人,无论逃向何方,全被抢前挡住去路,不是将我一爪打跌地上,便把我抓起甩将出去。后来我看出它有心戏弄,想要我命,实在无法,只得逃回原处。我知道这东西最听二姑娘的话,求你大发慈悲,将它唤住,免为所害,感激不尽。从今以后,便要了我的命,也不敢到这里来了。”
      施女目注胖妇冷笑不答。文麟偶一回顾,前见黑影已悄没声的掩了回来,定睛一看,那东西生得似人非人,仿佛猩猩、猿猴一类,偏又身子瘦长,与传说中的山魈相似,却生着两条瘦硬如铁蒲扇大的怪爪,周身细毛蒙茸,油光水滑,脑后一股长发下垂至股,却是色如金丝,又长又亮,这时正站在胖妇身后,怒瞪着一双火眼,两双利爪已然扬起,似看主人神色,只一发令,立将胖妇抓死神气,看去凶猛已极。初见这类猛兽,自是害怕,由不得惊“噫”了一声,往后倒退。
      施女站得最近,忙伸手把文麟拉住,笑道:“周兄不要害怕,这便是我家大黄,原是南荒异兽。小妹幼时,随同家母去往滇南深山之中访友,无心发现。彼时这东西刚生不久,不过二尺来高,先没想到它如此凶猛,恰巧它那母亲为两条毒蟒所杀。我因见它奋不顾身去和毒蟒拼命,已被那蟒缠住,只等吃完它娘,然后吃它,看着可怜,想要救它。家母说这东西和蟒一样,禀性太恶,难于驯养,执意不肯。家母所访友人,男的姓罗,女的姓裘,也是夫妻二人,隐居当地已有多年。罗叔母裘芷仙为人温和,原是峨眉派剑侠,与家父母同门至好,很喜欢我,无意中走来,听我一说,将蟒杀死,把它由蟒口中救了下来。谁知这东西虽是天生恶物,心却灵巧,居然知恩感德,终日守伺洞前,我一出外,便追随在侧,不肯离开,第三日又引了一个大的前来,才知这东西雌雄两个。
      始而家母不允带回。见它生得灵巧好玩,再三求说,罗叔母又在旁相劝,结局只带回一个。当大黄和公的一个分别时,哭号了一日夜,看去十分可怜。家母偏是执意不肯,没奈何,只得把它单独带走。这东西倒也听话,除喜捉弄恶人而外,不奉我命从不伤人。
      就这样,家父仍然嫌它性暴多事,时常鞭打,它从来不敢倔强。新近为了本山时有外方恶贼狗盗来此窥伺,附近又有几处凶人,我因家父母长年清修,不愿外人惊扰,前数日才命它移居方才山洞之内,就便防守。对它更有严命,虽不许生人入境,但也不许它离开这片树林。胖婆娘原是蔡三姑的远亲,仗着几斤蛮力,专一欺人。去年我和三姑几乎反目,也由她身上所起。后经本山隐居的冯老头居中说和,两下言明,以你来的那条山梁为界,除却寻常行路经过,无论打猎采药,双方的人均不许其过境。家兄说我寒萼谷中共只两三家戚友随同隐居,平日半耕半读,偶然也练点武艺,打猎乃是一时乘兴,并不以此为生,出产甚多,地势又大,无须出来,只以这片树林为界,不许他们的人来此骚扰已足,我们即使有人出山,也走别路,决不走过山梁那面去。事情说好,至今双方均能遵守。不料今夜又是这胖婆娘引头惹事。幸而我和家兄在谷中玩月,无意之中发现他们赶来,出谷查看,否则我只到晚一步,大黄虽未奉有明令,当初定约时,它曾在旁听见,知是蔡村的人来此生事,只一入境便可随意杀害,同来那伙丫头佃工或者带伤回去,胖婆娘却非送命不可了。”
      说时,胖妇已然回顾,瞥见怪兽大黄目射凶光,站在身后,早吓得浑身乱战,连声急呼:“姑娘相公救命!快将大黄喊开。”施女仍向文麟,从容说笑,全不理睬,等到说完,方始冷笑喝道:“胖婆娘鬼嗥作什?当我面前,它还会把你怎么样!”胖妇好似惊弓之鸟,口中求告,早已移跪施女身侧。施女怒喝道:“快滚过去!大黄不会伤你,你那一身汗臭,没的叫人恶心!周相公是我朋友,无缘无故,你们深更半夜追他作什?”
      胖妇随把经过重又详细说了。
      施女冷笑道:“原来如此。归告三姑,周相公读书守礼君子,乃简老前辈忘年之交。
      萍水相逢,人家扰了她一顿酒饭,觉着孤男寡女,素昧平生,半夜逃席,并非得已,请她原谅,改日再当登门道谢。那凶僧恶道无故欺我兄妹的朋友,是好的可来寻我,否则我必寻他。这次任是何人出头,我也不论什情面了。”
      文麟见胖婆虽吓得浑身乱抖,不敢还言,两只猪眼却瞟着自己,隐蕴凶光,料其不怀好意,听施氏兄妹口气,虽颇拿稳,又养有大黄这类异兽,占着便宜,但是蔡三姑也非平常人物,双方以前又曾有过争执,既经人说和,可见势均力敌,两不相干,自己夹在中间,能否无事尚自难言,再想到沈煌不知是否回去,心忧如焚,施氏兄妹虽然仗义,毕竟才见第二面,当着敌人不便开口。
      施女见话说完,胖妇还不肯走,怒喝胖婆娘道:“怎还不走,想带一点记号回去不成?”胖妇哭丧着一张丑脸,颤声答道:“我哪敢讨你的嫌?这大黄是我的死对头,休说在此,偶然途中相遇,虽然怕你,不下毒手抓我,也必吓我一跳,只一离开你,走不多远,他必追来为难,就不送命,也吃大亏。回去那位女魔王必当我坏了她的事,这位周相公逃到别处也好,偏又遇上你们二位,他算遇到福星,我却是撞见瘟神,这一回去,还不知要受什罪呢。”
      施兄先见胖妇丑态,只是旁观,微笑不语,及见胖妇一味哭诉不走,突把星目一瞪,怒喝道:“你这泼妇,鬼嗥作什!我知你那狗心肠,想要闹鬼,无须如此。我们见你讨嫌,还不快滚!”施兄话才出口,大黄立时哞的一声怒吼,两条长臂伸处,张开两双大如蒲扇、钢钩也似怪爪便要抓下,吓得胖妇连声急叫,直喊:“相公留情!快将大黄唤住,我走就是。”施女已将大黄喝住,随说:“胖婆娘快滚!我不许大黄追你便了。”
      胖妇闻言,方始起立,仓皇逃去。
      文麟还未开口,施氏兄妹便请同去寒萼谷中小住,以免对头为难,施兄随又说起:
      “沈煌现在白云窝慧昙神尼那里,李明霞已然会见,黄昏时才得的信。恐周兄不放心,前往访查,见人未回,以为走往冯家被人留住。因与冯老头有点过节,不便前往,偏又无人往探,只专令大黄暗中前往窥探。不料这东西天性凶野,稍微纵容便喜惹事,归途遇见冯家一个来客,误认山中野兽,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便自怀恨,把那两人收拾了个死去活来方始回转。冯家老头听来人说,知是大黄所为,便来寻我兄妹理论。这东西知道闯祸,恐怕责罚,逃来此地藏起。我们正在寻它,想令往寻周兄下落,胖婆娘已领了蔡三姑手下一伙丫头赶来。大黄以前受罚,虽在那旁洞内居住,因它性喜清洁,行动又快,住洞之时极少,今夜如非它在冯村惹事,藏在洞内,胖婆娘所养藏狗猛如虎豹,最是灵警,周兄非被擒去不可。蔡三姑乃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虽然看中周兄,起了邪心,但她生性强做,自从和她丈夫离异,求偶三年,均在暗中物色。那些闻风而来的江湖上无耻之徒,被她欺侮凌辱的不知多少,有的还成了残废。此女一向高自位置,忽对周兄俯就,分明心爱太甚,非得到手不可,周兄回去就她自可无事,只一坚拒,势必恼羞成怒,深仇不解。此女亡父是一侠盗,父女均精剑术,除却是个二婚、人太放荡而外,平日倒也无什过分恶迹。周兄未婚,如其有意,不妨回去,否则住在我们这里或可无事,一回茅篷她必寻来。那时事情便难以逆料了。”
      文麟忙答:“小弟志在山林,从无室家之念。何况此女强做放纵,性情也自不投,万无再回之理。未来吉凶祸福,只好听诸天命了。”施女见文麟语意激昂,笑道:“家兄所说尚非定论。此女对周兄已是爱极忘形,比前判若两人,即使恼羞成怒,至多迁怒别人,也决不会伤害周兄一根毫发,长此纠缠不舍,决所难免。简太师伯的行藏,又非这班人所知,何况他老人家近年封剑,已不肯和人动手,人又不在山中,凭着周兄一人,必难应付。其实此女只是从小娇惯,仗着家传武功,目中无人,如论品貌,也在中人以上。就这两年夫妻失和,虽露口风说要改嫁,她父门人徒党甚多,常时来往她家,从未听说有什不端正的行为,便娶了她,对于周兄也不算十分委屈。如能允婚,小妹只把口风放将过去,定必喜出望外,不特我和她前嫌尽解,周兄也可兔却许多顾虑。峨眉小隐,载得美人同归,岂非快事?
      文麟不知对方故意如此说法,惟恐弄假成真,慌不迭接口答道:“此事万来不得!
      小弟如想娶妻,何必今日?”还待往下说时,施氏兄妹忽同摇手,令其噤声,一面侧耳静听,仿佛有什事情快要发生神气。文麟以为蔡三姑暗中追来,再一细想主人语意。最好能答应蔡家婚事才可无事,心正发慌,目光到处,瞥见月光之下,有一对少年夫妇由前面花林中从容走过。施女忽朝乃兄打一手势,抢前赶去。遥望前行少年夫妇已越过小桥,走往溪对岸大片竹林之中,施女方始追上,一同走入林内。心想:“这两人不知是何来历?见有外客到此,只女的偏头略看了一眼便回走去,神情似乎颇做,前遇主人时曾经问过,除父母外共只一妹,此是高人所居,又养有那等猛恶的异兽,外人足迹所不能到,如是主人父母,不应如此年轻,尤其那女的丰神美艳,望之若仙,飘然有出尘之致,看年纪似和施女相同,决分不出谁大谁小,如是外人,又不应如此简慢。”方想讯问,施女已由对岸竹林中走回,双方恰在桥边相遇,一同过去,微闻施女悄告乃兄说:
      “爹爹不愿多事,娘虽允诺,也不过问,只许留客小住,等过两日,相机行事。”
      文鳞觉着奇怪,随问:“那二位少年夫妇,是否也住在此?”施女笑答:“那便是家父家母。”文麟大惊,忙道:“小弟不知那是伯父伯母,意欲求见,不知可否?”施氏兄妹同声答道:“家父隐居多年,已久不见外客。周兄虽非外人,但有远客要来,改日禀明家父母,再请见面吧。”文麟知道二老异人奇士,所以看去年纪那轻,话已说到,只得罢了。
      三人过桥之后,便往右走。文麟见与二老所行相反,问知谷中地势宽大,颇多美景,二老当年清修享受清福,休说外人,便施氏兄妹,也只每月朔望参拜一次,平日见面时少,母子早已分居,当夜竟是无心相遇,恰值文麟来此避祸,施女心热仗义,特意追上,请示求助,二老未置可否。文麟料知情势必甚紧急,否则不会如此,且喜沈煌已有下落,并与明霞相见,留住白云窝,免却好些顾虑,心中一放,便把本身安危置之度外,更不再提前事。沿溪走不多远,走入一片松林之中,见月华皎洁,清荫满地,疏林秀矗,满地琼瑶,方觉夜景幽绝,前面忽现出一所房舍。
      主人引客走进,到一轩窗洞启的精舍之中落座。凭窗一看,窗外芭蕉分绿,花草芳菲,林中遍植桃杏海棠等春花,更有大片他沼和奇石怪峰罗列其间,景物十分清丽。室中图书琴剑陈列井然,所有用具全都高华精美,不着纤尘。四角悬着几盏明灯,照得满屋通明如昼。主人请客就座,立有一个青衣小鬟端茶走进。施女重问文麟心意,是否可以迁就。文麟见他兄妹前后问了两三次,好似十分注重,惟恐对头厉害,主人为难,正色答道:“小弟日间偶然游山,闻得金铁交呜之声,循声往看,发现有人比武。正在出神,不料凶僧寻来,几遭毒手。蒙蔡三姑解围,先颇心感,后来留宴,方觉此女不拘形迹,最后逃席实非得已。如论此女,面貌武功均是上等,何况受人之惠,怎敢以德为怨?
      无如从小好道,近受良友之托,护一孤儿入山从师。本定此子学成,交与乃母,便即披发入山。休说此女素昧平生,未通情愫,便是月殿仙娃,蒙她垂青,不以下嫁为辱,也实不敢奉命。小弟蒙贤兄妹仗义相助,得免凶危,又蒙留住府上,暂时避祸,感谢不尽。
      但是三姑也许酒后失检,言行稍微放荡,致被方才泼妇误会,以为对方有意,打算将我擒回讨好,并非真有此事,不必提了。如真纠缠不清,小弟隐藏在此终非了局,过了今夜,明日当往白云窝一行,寻到我良友之子,嘱咐几句,便当回转原住茅篷,祸福听命,看她把我如何?自来男女相爱各凭心愿,百年伴侣非可强求,不是威逼利诱所能如愿。
      此女如知自爱,以她那样容貌武功,求一佳偶并非难事。何况酒能乱性,并未明言,不致伤她颜面。巾帼英雄,当非世俗儿女可比,我想不致有何艰难危险,贤兄妹以为如何?”
      说时,施兄正在招呼小婢安排座位,准备宵夜,并未在意。施女却似一本正经,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妙目,望着文麟静听,听完微笑答道:“周兄会错意了,愚兄妹决不怕事。周兄恐累我们多此烦扰,意欲身任其难。只恐此女刁狡泼悍,应付也非容易。”
      文麟想不出答什话好,方想:“主人盛意可感,在此久居终非善策,反正我心意已定,难道还要强迫人娶妻不成?”心正寻思,偶一抬头,瞥见施女妙目流波注定自己,正在微笑,宝镜明灯之下,比起去年雪后初遇时更显得丰神美艳,端丽若仙,猛想起同是女子,蔡三姑也生得肤如凝脂,人甚秀媚,并非不美,只不知何故,令人望而生厌,对坐这人,一样言动大方,不作丝毫儿女子态,偏是容光照人,自然娴雅,令人生出一种可亲可敬之意。心中寻思,未免出神,多看了两眼。
      施女见文麟对她注目,微笑不语,似在出神,想什心思情景,便问道:“周兄对我凝视,莫非有什话说么?”文麟见施女说时星波微注,好似含有嗔意,忽想起对方虽是巾帼英雄,剑侠一流,终是一个未出闺门的少女,不应作此刘桢平视,闻言恐其误会,好生惶恐,急于分辩,未暇寻思,脱口答道:“小弟方才想起,同是一样佳人,一雅一俗,竟有天渊之别,似二姊这样,直是神仙中人,休说不带丝毫轻桃,而容止端娴与气度之高华,由不得使人生出敬佩之念呢。”
      文麟原是匆匆回答,无意之间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及见施女已带笑容,化嗔为喜,以为说投了机,便照实说将下去。正说得高兴头上,隐闻身后有人微笑,回头一看,正是施兄,站在身后,笑容初敛,忽又想起所说的话好些语病,自知不合,心中越慌,但又无法改口,当时窘住,不能再说下去,急得满脸通红,吞吞吐吐,不知如何是好。
      施女见他窘愧之状,笑说:“我知周兄端人,性情纯厚,心口如一,愚兄妹又非世俗女子,无须忌讳。我最恨人假道学,居心却不可问。这类由衷之谈,且比那些故意装腔作态的要强万倍。你不过说我长得不丑,不似蔡家婆娘,稍具几分姿色便自负美貌,平日口吹大气,妄想颠倒众生,把一班江湖上的鼠窃狗偷引逗得魂不附体,一旦遇见一个品貌好的正人君子便现原形,一味轻狂自贱,人却看她不起。周兄虽不应相提并论,连类而及,自来言为心声,即此可见对我不曾轻视,但说无妨,有什相干?莫非一有男女之分,便连邪正美恶都不容人说一句么?”
      文麟见她嫣然笑语,侃侃而谈,更显得一颦一笑全都美若天人,自己正被窘住,难得对方如此开通,由不得更生好感,借着听话,把气沉住,想好说词,方始慨然答道:
      “方才我因二姊如天上神仙,不带丝毫烟火气,最难得是仪态万方,美绝大人,偏是那么自然端重,心中敬佩,由不得说了出来。后来想起不应如此冒昧,正自惭愧,竟蒙谅其愚忱,不以唐突见罪。”还待往下说时,施女笑道:“算了算了!我刚说你心口如一,如何又说这样言不由衷之谈?”文麟一想自己所说并非虚语,第二次开口已比方才谨慎,如何又说这言不由衷?忙答:“小弟实是肺腑之言,毫无虚伪,二姊为何见疑?”
      施女笑道:“我知周兄有一心头爱宠、平生知己,看你心意,分明除此一人,人间已无佳丽,这仪态万方,美绝天人的八个字,岂非欺人之谈?”文麟听对方口气,自己苦恋淑华之事对方似已知道,不禁大惊,想了想慨然答道:“小弟诚然有一知己良友,但惜福薄命浅,中道乖远,未能常相厮守。自分今生已无聚首之望,平日见面都避嫌疑。
      所幸彼此均能相知以心,相见以诚,非特未作非分之想,只等孤儿长大成立,便要披发人山,了此余生。不肯答应蔡三姑的盛意,固由于此,真要佳丽当前,井非无目之人。
      如其心存偏见,不知善恶美丑,方才也不会说蔡三姑美貌了。”说罢,回顾施兄,不知何往,方想询问,施女笑道:“这话果然有点道理,那你看我比你那意中良友如何?”
      文麟答道:“此事难言,我那童时良友,如在常人眼中,也许不如二姊这等天人颜色,但我二人情深交厚,在我目中因是情有独钟,自觉一时瑜亮,难分轩轾。”

    第 七 回(4)
    止水忽生波 人似孤鸾 空嗟丽质  三生曾有约 心同流水 不恋落花
     
    施女闻言微嗔道:“你二人既然情分深厚,便应同守昔年信约,她如何又嫁别人呢?”文麟凄然答道:“此事也难怪她。当初原是小弟自误,双方本来表亲,虽然情深爱重,一则年幼面嫩,彼此心许,不曾明言,后又随宦远游,多年未见,误传远死他乡的噩耗,加以故乡风俗,中表为婚原为大家士族所忌,她又素孝,父母在堂,只管背人饮位,始终有怀莫吐,迫于父命,只得出嫁。虽然嫁得还好,但我知她内心痛苦惟有自知,如今格于礼教,彼此防闲,连面都见不到了。”施女本想再间几句,因见文麟十分伤感,不便反洁。施兄也由外走进,笑说:“消夜粗肴已全齐备,入座再谈吧。”文麟被人勾动心事,暗中难受,因见主人盛意殷勤,已然备好,只得称谢人座。
      宾主三人,谈了一阵,文麟重又询问施氏兄妹名字。施兄正在迟疑,施女插口说道:
      “哥哥,周兄不是外人,又是一位至诚君子。方才听娘口气,对他似颇看重。只管明言,爹娘怪罪,由妹子承当如何?”施兄笑对文麟道:“并非愚兄妹不说实话,只为家父母避世之人,不愿传扬出去,另外还有一种难言之隐,所以初见面时,只管彼此投机一见如故,不特寒家之事不曾奉告,连真姓名也未明言。此时想起,实是愧对,还望周兄原谅才好。”文麟自是谦谢。施兄笑说:“其实无关。有简大师伯这段渊源,便是明言,家父母也不至于见怪。不过此中尚有难言之隐,不是一时片刻所能奉告。关于家父母的暂且不谈,略说寒家隐居经过,只请代守秘密,请勿向外宣泄如何?”文麟连忙应诺。
      施氏兄妹随说自己家世。
      原来施氏兄妹真姓司徒,父母均是峨眉派有名剑侠,因受敌人暗算,坏了根基,仇敌又多,出死人生好几次,虽蒙几位前辈异人随时暗助,爱护非常,无如吃亏太大,命都难保,后仗一位老前辈以全力扶持,才免一场大劫,由危机一发之间逃出毒手。眼看一班同门和后进门人纷纷成道,自己仅保残生已是万幸,越想越难受。夫妻二人情爱又深,劫后重逢,相对悲哭了数日。屡经商计,才在本山觅一风景灵秀、地势隐僻之区一同隐修,长享清福,并遂瞻望宫墙之愿。在当地隐居才三十年,生了一子一女,男名司徒怀方,女名良珠。兄妹二人均是大劫之后所生,年比文麟尚长二三岁。父母均是剑侠异人,又蒙峨眉派师长和诸老前辈恩怜,服过驻颜灵药和师门凝碧丹、小还丹等灵药,司徒兄妹年才二十几岁,看去固是容光焕发,便两老夫妻那大年纪,也似一对新婚的少年美眷。隐居山中,仗着地势隐僻,除本派老前辈简冰如和几个同道至交而外,向无外人登门。
      名山岁月原极清闲,只为司徒兄妹年少气盛,不免喜事,偶随父母同往宝城山访一同道,发现两个异兽在山谷中恶斗,一个便是前见金丝神猱大黄,一个便是去年雪夜沈煌所见和珊儿恶斗的独角怪兽雪犀。小兄妹磨着父母收了回来,本意充作守山之用,二兽也颇通灵性,从不无故伤人,但都天性刚暴,决不受人欺侮。
      附近原住有一家侠盗和一个姓冯的异人,武功剑术均非寻常,姓冯的并与两老夫妻相识,只是道路不对,无什交往。这年也是大雪之后,先是大黄奉了良珠之命,去往附近山中擒鹿,回山烤吃,归途遇见一个身披虎皮头戴虎面的女童拦住去路,要分一条鹿腿。大黄不知披虎皮的女童,乃离谷数十里白云窝慧昙神尼新收门人陶珊儿,自是不肯。
      各用鲁语,吵不几句便动了手。一是猛恶无比的怪兽,一是生具异禀奇资、身轻飞鸟、力逾虎豹的异人,双方本领各有长短,苦斗了一阵。
      珊儿虽然力大身轻,毕竟吃了身材矮小的亏,如非心思灵警,几被大黄抓死,后来看出再打下去有胜无败,气又难消,便用巧计骗大黄把鹿放下,将其引往远处,然后悄悄赶回,偷了一条鹿腿往回逃走,中途闻得大黄吼声,知其行走如飞,恐被追上,藏在一个极窄小的崖缝之内在外偷看。大黄回来,发现鹿腿被人偷去一条,立时暴怒,瞪着一双铜铃般的怪眼,东张西望,四下搜索,怒吼之声震得山鸣谷应。珊儿也真淘气,见大黄情急暴怒,不但不怕,反而仗着地利故意引逗,也发厉啸相应。大黄闻声,暴怒追来,见珊儿手持鹿腿,藏身崖缝里面,探头向外,不住用兽语厉声怒骂,恶狠狠飞扑过去,准备一爪将人抓死。不料珊儿早有准备,一手拿着鹿腿摇晃诱敌,另一手拿着一块和人头差不多大的山石,上面蒙着一块鹿皮,暗中相待,等大黄前爪抓下,立时缩退,收回左手鹿腿,却将右手石块往上迎去。
      大黄一爪抓住,因是恨极,顺手一抓粉碎,看出上当,越发怒火攻心,咬牙切齿,怒吼乱抓,无奈对头藏身的石缝又深又窄,尤其前半裂口宽才尺许,大黄身材高大,如何能进?珊儿见它一爪抓空,喜得乱迸,藏在里面空处,手摇鹿腿,哈哈大笑,一面口发厉吼,乱跳乱骂。引得大黄犯了凶野之性,非将珊儿抓死不肯退去,无如对头狡猾,石缝窄小,无计可施,急得没法,先将长臂伸往崖缝里面乱抓不已,头却偏在外面,休说不能侧身而进,连敌人也看不见,反吃珊儿连番戏侮,又用石块朝手指骨乱打。大黄愤无可泄,先用两爪朝裂口石壁乱抓,后见那裂缝深达七八丈,石坚且厚,虽被抓裂了一大片,想要入内擒敌直是万难,忽想出一条诡计,装着怒极心昏,把死鹿一抛,连声厉吼,飞步跑去,故意把啸声带往远方,想诱珊儿出来取那死鹿,等其离开崖缝,走得稍远,再行追回,将其抓死。
      谁知珊儿比它更乖,知道师长长斋清修,禅关一坐往往三数十天,人和泥塑菩萨一般,连水都不吃一口,戒律又严,杀生最犯大忌,不敢违背,日常馋得难过,见了鸟兽又不敢杀,空自垂涎无计可施。这日发现大黄挟了死鹿走来,从小生长大雪山猛兽群中,乃母便是一个极猛恶的怪兽,天生异禀,素来胆大,并不因大黄生得猛恶高大,稍微胆怯,本意想用兽语和大黄商量,要它一条鹿腿,没想多取,大黄走后,连理也未理,就在当地拾了一些枯柴,击石引火,把鹿腿烤个半熟吃了下去。大黄藏在附近山头上暗中守伺,珊儿作贼心虚,连烤吃鹿肉也在崖缝里面,不曾走出,自看不见。
      大黄待了好一会,不见珊儿跑出,正在愤火中烧。不料蔡三姑手下一班佃工使女和胖妇板刀婆马二娘同出打猎,发现大黄脚印似人非人,心中奇怪,仗着人多,跟踪寻来,发现地上死鹿,大雪之后正无所得,看出鹿死不久,只少一条鹿腿,想捡现成。刚刚拿起,大黄发现有人收鹿,飞步追来,众人自然打他不过。幸而大黄奉有主人之命,不许伤人,尤其妇女,休说把人抓死,略加伤害,至少须打三百铁鞭,仗着身坚如钢,不怕人多,只将那些得有传授的佃工兵器夺去折为两段,把人丢出老远,女的除马二娘形貌丑怪,又穿着一身短装皮衣裤,被大黄误认男子,一掌推跌在地,吃了大苦而外,下余已被吓走。
      恰巧蔡三姑在前山风洞崖访友归来,还同了两个朋友,均是好手,无心路过,耳听异兽怒吼,杂以众人喊杀惊呼之声,登高一望,发现胖妇等遭了惨败,内有两人已然跌向雪堆里面爬不起来,不禁大怒。男女三人忙同飞身追去,一同下手,恶斗了一阵。大黄见三个敌人中倒有两个女子在内,不肯下那毒手,又听对头在崖缝中吼啸,想起前事,怒火上攻,回身查看,微一疏神,吃三姑用家传铁线蛇长筋所制套索套住。大黄不知套索乃南疆毒蛇铁线筋精工巧制,如被套上,越挣越紧,一会深嵌入骨,奇痛非常,再将皮肉勒破,便中蛇毒,见血必死,总算身材高大,下半身没被套住,又能驭风而行,其急如飞,一见越勒越紧,三个敌人本领均高,知道不妙,不等被人拉倒,猛用全力夺身一挣,立带套索一齐逃去,如非蔡三姑看出怪兽力大异常,早就防到不易制伏,没将套索挽在手上,只握着一段银制的索柄,几乎连手腕也被折断,就这样,虎口仍被猛力震破,眼望怪兽带了套索如飞逃去,翻山越涧,捷逾飞鸟,转盼已无踪影,追了一段,不曾追上,只得带着死鹿,扶了伤人回去。
      珊儿藏在一旁,看得毕真,先因师父曾有严命,不许和人动武,再因大黄上来以一敌众,打得非常热闹,觉着好玩,便没有动,及见三姑走来以三打一,刚看出这三人本领高强,大黄手忙脚乱已落下风,并还挨了两下重的,如非敌人主张生擒,早被内中一个女的一剑刺死。珊儿本喜兽类,性又义侠,对于大黄本是又恨又爱,这时见它受欺,顿起不平之念,再想那梅花鹿乃大黄所有,自己强讨不成又行巧取,如不因为自己和它作对,怎会受人的欺,将鹿失去?不由激怒,立意夺回。但她机智灵巧,看出对方人多,后来三人武功甚高,寡不敌众,便一面把这伙人的相貌记下,暗中尾随下去,耳听三姑向同来两人说那铁线网套的厉害,如何解法,断定大黄必死无疑,此时天已昏黑,无法追赶,少时还有远客登门,只可暂时回去,等到明日前往搜索,一定可以很容易寻到所失网套和那怪兽,好在本山谁也不敢惹它,不会遗失等语。
      珊儿闻言便留了心,跟到蔡家,看好地势,乘隙放火,就势把死鹿盗走,仗着天生目力和那嗅觉,便照大黄逃路寻去。寻到一看,大黄天性刚猛,又极好胜,自觉丢人,又因奉命取鹿,先被珊儿偷去一条鹿腿,连受戏侮,后来又吃这样大亏,虽然逃脱毒手,自觉无颜回去,急怒攻心之下,带着网兜逃到远处山壑之上,想起前事,愤怒如狂,急于想把网兜解去,一不小心,把兜上活套扯成死结,虽然不再往里收紧,却取不下来,左臂一带已被勒紧,如非天生异禀,皮骨坚凝,早已见血中毒而死,本就奇痛,加以怒极暴跳,一不小心坠向绝壑之中,索性到底也罢,坠到中途,偏巧又被一株古松将索头挂住,如在平时,休说三丈来长的套索,再长十倍也能援上,无如套处奇痒,半身酸麻,左臂已虽用力,套索乃毒蛇脊筋所制,上有倒须钩刺,索又极细,如若抓紧上援,便觉痛痒非常,就此下悬,头和左膀又被勒得痛痒难当,万般无奈,勉强捺住火性,用左爪抓住半段套索,悬身其上,这一来,头和左臂痛虽稍减,要想脱身却是万难,时候一久,渐生惧意,不住长啸求援,想把主人引来,救其脱险。
      事有凑巧,司徒兄妹本令大黄擒一肥鹿回来烤吃,大黄刚走不久,忽有一位老前辈来访,将两老夫妻连司徒兄妹一同约往峨眉前山解脱坡见一前辈神尼,全都走开。大黄吼啸了好些时,并无回应,正自惶急难耐。珊儿闻声寻来,快到以前,遇一麻面矮尼将其唤住。珊儿虽是天生野性,向不欺侮善良,见那女尼年只三四十岁,一脸大麻子,穿着一件黑麻布的僧衣,下面赤着双脚,心想:“这样大雪寒天,我从小生长雪山,不畏寒冷,似此满地锋利如刀的冰棱,光脚行路也难忍这冷痛,此人却竟能随意行走,最奇是先在途中呼唤,为听大黄啸声悲急,不曾理她,以我这等走法,寻常野兽决迫不上,她竟两次在我面前出现,又无捷径可以穿越,貌相虽丑,神情那么庄严自然,也不露出一点矜夸词色,明是异人无疑。”心中一动,猛触灵机,笑问:“师父何事唤我?我忙着去救那大猴子呢。”麻尼笑道:“此是司徒兄妹所养灵猩,名叫大黄,不是猴子。它头上所套网兜有毒,套索全是铁线蛇筋所制,多快刀斧均难斩断,你决无法解开。此时它又悬身半崖腰上,一个不巧,救它不成,你也连带中毒送命。千万冒失不得!”
      珊儿原在蔡家偷听三姑说过网索凶毒,知非虚语,忙问解法。麻尼随由身畔囊内取出两块形似檀香、约有一指多粗二寸来长的黑木块,吩咐珊儿道:“寻到大黄之后,可用兽谱,令其看好下落之处,将两块黑木用力连擦,自会发火,冒出油烟,先把网筋所结套索抹上一些,再用此火一点,即可消溶。烧断之后,大黄势必下坠,抓住崖腰藤树。
      你再下去,仍用此法将其点燃,只把几个网结烧化,便可揭下。你把残余网兜套索聚在一起,烧化成灰,免得害人。本来烧时所发浓烟腥毒无比。幸这两块神木功能克制,所发异香能够解毒,并无妨害。事完即速回去,免你师父醒来责罚。”
      珊儿听出麻尼与师父相识,忙即下拜,接过两块黑木一闻,果有异香,好生欢喜,耳听大黄啸声,越发惨厉,忙即赶去。走不几步,想起麻尼是位异人,回头一看,人已不见,这时寒风凛冽,天还未明,积雪回光,依稀仅能辨路,无处查看,连唤两声,始听远远山头上麻尼回应说:“你师父不久将醒,今日之事由我作主,她看我面上,虽不至于怪你;仍须早回,不可迟延。”再问姓名,已无回应,只得依言行事,赶往前面绝壑救了大黄脱险。由此相识,一人一兽虽曾为鹿腿相争,但大黄感珊儿一番救命之恩,十分感谢,常时往来,竟成了莫逆之交。不过双方都具恶性,喜怒无常,稍有不合便争斗起来,打完又好,成了常事。珊儿恶根未化,专喜侮弄恶人和山中猛兽,无形中树下不少强敌,大黄虽常和她争斗,仍感救命之恩,哪怕双方打了个不欢而散,一旦遇事,仍是同仇敌忾,哪怕事完再打,当时却是一致对外。
      蔡三姑为寻套索,次日一早,率领多人满山搜寻,终无下落。过了几天,珊儿乘师入定,偷偷出来,发现三姑手下搜寻大黄踪迹,想起前情,心中有气,为了师父不许伤人,本还迟疑。无如蔡家这班人多是绿林出身,随同蔡老归隐,多半得有传授,自恃武功,又喜打猎。珊儿为了身上虎毛未退,每次出外总套着一身虎皮,望去真似一只小虎,非等对面决看不出内里藏得有人。双方无心相遇,误认真虎,上前动手,吃珊儿打了一个落花流水。大黄闻得珊儿啸声,赶来助战,同时冯村也养有几只猛兽闻声追出,又吃这一人一兽,打个大败。等蔡三姑得信来援,司徒兄妹也自赶到。珊儿因恐师父回醒受责,已先溜走。
      双方正要变脸,冯村隐居的一个异人出来解围,方各无事回去。蔡三姑独居无聊,眼界又高,欲向对方结纳,司徒兄妹自然看她不起,始终故作不知。蔡家那伙人都把大黄、珊儿恨入骨髓,几次设法暗算,均未成功,反吃大亏,因此仇恨越深,后又争斗了好几次,均落下风。未了一次,又是胖妇惹事。蔡三姑也看出司徒兄妹对她轻视,恼羞成怒,已然约定日期比斗,正当剑拔弩张之际,又是冯村诸人出头,本定出梁为界,司徒兄妹笑说:“寒家不想侵犯何人,只不许在寒萼谷外扰闹。”于是约定谷口那片树林为界,两不相犯。
      当日胖妇等追兵以为司徒兄妹深居谷中,妄想一个冷不防将人擒了回去,谁知大黄藏在崖洞里面,首被惊动,跟着司徒兄妹又追了出来,惨败而归,一条最猛恶的藏狗又被大黄抓死。胖妇乃蔡三姑的远亲,本人武功还在其次,但她有力同党颇多,怀恨回去,定必四出约人相助,文麟回去定是不会安宁,便在司徒家中暂居,迟早也必有人寻到。
      不过冯村为首隐居的人,真名辽东飞侠冯远春,年已九十开外,乃蔡三姑义父,为人机智,剑术武功均非寻常,和司徒二老曾经见过几次,看出异人奇士,料定蔡三姑不是对手,必加力阻,至不济也等请来能手之后方始上门生事。文麟如不回去,不特暂时无事,有这些日耽延,便简冰如不回山,也有别的异人来此,由其出面,将蔡家那伙盗党一齐制住,正是一举两得。
      文麟听司徒兄妹说完前事,后又听出日间所遇凶僧恶道,专寻冰如报仇而来,因冰如隐居本山虽然年久,平日隐迹风尘,丝毫不露形迹,冯远春那么老奸巨猾,见多识广,竟未看出他是一位剑侠,年辈还在司徒二老之上,竟为这班江湖巨盗作主,不久便要满山搜寻冰如下落。蔡家吃了这场亏,也必与之联合。自己回去,委实凶多吉少,主人又是那等殷勤,只得称谢应诺,暂住数日,相机行事。先还挂念沈煌,后经主人告以沈煌此时十分安乐,已命大黄送信,令其暂住白云窝,和明霞、珊儿等一同习武练剑,等文麟这里事完,同回茅篷,放心勿虑。文麟本不知沈煌误堕沸泉,身受重伤,现在白云窝调养之事,闻言反倒高兴,意欲日内亲写一信,交大黄送去,再令沈煌写一回信,当时也未出口。吃完消夜,不多一会便自天明,司徒兄妹早命人把卧榻设好,道了安置,一同辞去。
      周文麟始终没把自身安危和三姑的纠缠放在心上,只因此一来勾动心事,一面苦忆淑华,一面想起司徒兄妹的盛意可感,尤其司徒良珠的婷婷倩影不时涌上心头,直到村鸡三唱,晓日将升,方始昏沉入梦。为了天明才睡,又经过昨夜逃亡奔驰,未免疲劳,所居又极清净,这一睡,直睡到午后未申之交方始醒转,睁眼一看,昨夜所见小鬟采芹侍立在侧,说是两位小主人已来看过两次,早饭已过,等吃午饭。文麟闻言好生不安,忙即穿衣起身,洗漱刚完,司徒怀方已走了进来,见面笑说:“周兄昨夜可曾睡好?寒家日常清闲无事,饮食起居全都随意。愚兄妹有时出门远游,或是贪玩霜月,往往留连竟夜,凌晨始归,偶学家父入定之法,坐上些时便不觉倦,不睡乃是常事。天明分手之后,愚兄妹又往见家母,候了半日,均值入定不曾回醒。小妹娇憨,以为家母故意不见,一时负气,出山寻人,刚走不久。周兄如若早起,愚兄妹均不在此,只两小婢随侍,岂不简慢?这样再好没有。”说罢,便请文麟同往入座。
      席设左侧一座小山亭内,山高只两三丈,亭仅丈许高大,四外均是海棠桃杏等春花,花开正繁,亭侧这面更有数十百本牡丹,嫣红姹紫,含苞欲放,花光烂漫,繁艳非常,到处碧苔肥鲜,苍润如流,所经之处,均是大理白石铺成的小径,路旁不是花树成行,便是翠竹摇风,奇石丛立,端的境绝人间,点尘不到,风景清丽,赏玩无穷,置身其问,令人豁目爽心,尘虑皆忘,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美好之感。坐定以后,举目遥望,看出谷中地势甚高,谷口一带,多有巨石高崖,和千百年古木掩映交错。由外望内,决看不出中藏奇景;由内望外,却是三面俱到,一览无遗。那些小山,更具形胜,昨夜逃路齐在眼中。大黄接连几纵,便把树林穿过,只见一条黄影星丸跳掷,飞驰于坡陀峰崖之间,晃眼无踪,端的快极。
      怀方正朝文麟指点形势,说:“那山亭能够纵目四望,除家父母所居一带,因有丛山阻隔而外,下余三面全可看出老远,昨夜和舍妹发现周兄被蔡家贼党穷追,便在山亭之内。”文麟常觉天下事断无只占一面之理,至多大小强弱之分,谷口虽有山石林木掩蔽,占点便宜,来人真要细心查看,怎么也能看出一点形迹,同时想起心上人孤筛苦守,爱子远离,虽因付托有人,终不免于倚阎之望,自己在此刻骨相思,不知伊人是否也有知己天涯之感?再又想到良珠秀外慧中,和淑华一样,美如天仙,自然端丽,不知将来何人有此奇福,消受她的恩宠?但盼红颜天佑,不为造物所忌,兔和淑华一样,使人间又多一场恨事。只管胡思乱想,美景当前,竟无心情观赏。偶一眼由万花丛中遥望前面,崖势较低,好似新近崩缺了一块,那地方似在谷的左边,外面横着一条溪流,最前面转角处有片山坡。上面松柏成林,蔚然森秀,仿佛老松下面有一人影刚刚闪过,暗忖:
      “由此外望,既能看出老远,如若有人藏在松后朝此窥探,纵令这里崖缝窄小,多少也能看见一点形迹。”心方一动。
      怀方见他对花呆望,以为文人积习,心喜观赏,并未在意,笑呼:“周兄,请用一些酒菜,然后看花如何?”文麟闻呼一惊,觉着主人在座,如此优礼,只顾出神凝思,不与应答,岂非失礼?忙即回应,方才猜想有人窥探之事便自岔开,也未向主人提起。
      宾主双方均极投机,主人武功剑术之外更喜文事,越谈越起劲。这顿酒直吃了一个多时辰,日色已到未申之交,良珠仍未回转。 

    第 七 回(5)
    止水忽生波 人似孤鸾 空嗟丽质  三生曾有约 心同流水 不恋落花
     
    后来二人酒足饭饱,文麟忽然想起转托大黄与沈煌送信,忘向主人提起,笑问:
      “方才曾见大黄独自出山,往右侧山崖越过,不知此时回来也未,可能托它为小弟去办一事么?”怀方笑道:“周兄可是想念令高足,欲令大黄前往送信,讨一回书么?此事舍妹早已想到,今早出去寻人,曾说归途绕往白云窝去见慧昙大师,就便看望令高足,等她回来必知底细。大黄心粗气暴,昨夜又与蔡家那伙徒党结怨,如令送信,容易生事。
      愚兄妹固不畏人,为一畜生把事闹大,家父必要见怪。尤其冯家老儿,以前虽在江湖无什恶迹,近二十年更知敛迹,非到万不得已不肯出手,家父又曾与他父子相识,平日曾经告诫,说‘双方同隐此山已历多年,平日也颇相安。便蔡三姑虽然骄横自大,能不出山害人总算难得,即便有什过节也须宽容,免其恼羞成怒,召集乃父;日日徒党寻仇纠缠,扰我清修。’愚兄妹平日对她让避便由于此。且等舍妹回来一问,如未往白云窝去,夜来愚兄妹必分一人,代周兄一行如何?”
      文麟不好意思再往下说,苦盼良珠回来,询问沈煌怎会留住白云窝,也不与自己来信告知,越想越觉可疑,认定沈煌不会这样,即便和李明霞两小无猜,情分深厚,不舍离开,或被慧昙大师留在洞内,随同门人学那越女剑法,也必先回茅篷一行,如何连封信也没有?重又优疑起来。良珠偏是一去不归,眼看日落西山,天已向暮,连怀方也觉事出意料,不应如此归晚。
      候到黄昏月上,周文麟虽不似昨日放心,因听主人前后口气一样,又知主人父子和慧昙神尼颇有交情,所谈决无虚语,心虽挂念,还好一些。怀方却因妹子行时曾说午后即回,所去之处就在前山,只把人寻到,谈上几句立可回转,天已入夜,怎未归来?如在平日还不相干,偏巧佳客在座,昨夜又树强敌,把蔡三姑所追的人留了下来,妹子平日娇惯,素不服人,也许狭路相逢,出了什事,虽然断定父母在此,事决无妨,骨肉毕竟关心。怀方见文麟面色不定,时现愁容。便笑问道:“周兄如不放心令高足,小弟愿代送信,就便往前山,催舍妹回来如何?
      文麟巴不得主人能够前往一探,只是不好意思开口,闻言自合心意,略微谦谢几句。
      怀方说:“愚兄妹久居此山,往来方便,也不会受人欺侮。周兄如愿写信,我当带去,否则由我带话,转告令高足也是一样。”文麟本想写信,因见亭内没有现成纸笔,侍女恰未在侧,主人亲往,不比大黄,由其转告果是~样,想了想,便把想说的活告知,请见沈煌代为吩咐,把昨日被迫在蔡家逃席,受胖妇等人追赶之事隐起,只说途遇司徒兄妹,蒙主人盛意,延来谷中小住,以免忧疑;沈煌怎会留住白云窝以及会见慧昙神尼经过,令其写一回信,并说主人盛意留住,有些日耽搁,行前当命大黄送信,茅篷地势偏僻,昨日又曾发现凶僧恶道踪迹,听主人说不久尚有强敌要往茅篷寻仇,师父不在山中,好些可虑,在未接到准信以前,千万不可孤身回去,更不可轻敌自恃,如真想念,可向慧昙大师禀明,能许自己前往拜见最好,否则沈煌往寒萼谷来相见也可,但须写一回信,交司徒伯父带回等语。
      怀方含笑应诺,行时对文麟说:“舍妹也许被人留住,小弟往返也有一点耽搁,今夜恐怕归晚。请自随意饮食安息,有事尽管告知使女,无须客气。令高足与明霞妹子此时在白云窝,必甚安乐,无须悬念,愚兄妹一到,自知底细,决无他虑。只是蔡三姑性情刚愎,有她无人,自恃本领,乃父昔年门下徒党又多,内有几个能手并还奉有托孤之命,无事便罢,一旦有事,闻风即至。周兄既被看中,除非依她心意入赘,就此拉倒,决无如此容易。住在小弟家中,按说无妨,仍要防她恼羞成怒,暗中生事。来路小桥千万不可过去,这点务希注意。今日饭吃得晚,夜饭后愚兄妹如尚未回,最好安卧,不出走动,等把对方心意虚实探明再作计较。”
      文麟方想回答,怀方知他心意,已先说道:“周兄心意昨已听说,但是此女言出必践,非可以常理论,性又固执残忍,惹翻了她,什么事都做得出,决非周兄所能应付。
      我看还是小心些好,不与见面或者还有法子转圜,只被请去,对面明说心事,便成死扣,除非依她,万解不开。如使难堪,即便周兄是她所爱,不致便下毒手,万一拿令高足出气,或是以此挟制,岂不讨厌?”文麟最担心的就是沈煌,闻言大惊,忙谢指教。怀方早把二婢唤来,令其小心侍候,随时留意:“在我未回以前,不论早晚,不可离开周相公一步。”说完起身走去。
      文麟始终不知沈煌昨日涉险,此时伤尚未愈,主人恐其忧急,未肯明言,沈煌也不知他昨日受迫经过。师徒二人彼此均在悬念,怀方走后,独个儿徘徊花林之中,想想淑华,一会又想想司徒良珠和沈煌,起初心乱如麻,不知何故情绪不宁。二侍婢一名采芹,一名问梅,见文麟自从主人走后,便独步月下,徙倚花荫,不时低着头微微叹息,仿佛有什心事神气,便笑问道:“周相公,天已不早,山中春寒,恐为霜露所侵,请往房中歇息片刻。我们去把酒菜端来,周相公饮上几杯,也该吃饭。”
      文麟猛想起二婢奉命守伺,从未离开,只管胡思乱想,却教这两名慧婢守伺在旁,老大不好意思,同时又想起自己苦恋淑华,一味情痴,向无二志,昨日再见司徒良珠,虽觉此女才貌双全,美若天人,并无他意,不知何故,随时在念,放她不下,心中一动,立自警惕,忙把心神镇定,笑答道:“我受一良友之托,护一孤儿入山从师。昨日往白云窝访友,我一时乘兴出山,致遇恶人,如今不能回去。不知他在白云窝是何光景,只顾寻思,忘了天黑,致劳你姊妹久候。方才饭吃大晚,不思饮食,你们想已饥渴,请各随意,我决不离开这里便了。”问梅笑答:“周相公的事,曾听我家小姐说过,那蔡三姑实是厉害,自来说到必做,诡计多端。这里虽料她不敢冒失来犯,毕竟两位小主人全不在家,谨慎些好。我们奉有主人之命,怎敢离开相公一步呢?”文麟力言“无妨”。
      最后商定,文麟回房,二婢分头往取食物,在外间食用,三人同去房内。
      文麟见二婢甚是灵慧,武功也非寻常,恐其拘束,见窗外明赡吐辉,夜风不寒,花影迷离,明河在天,想起淑华,不觉又生玉臂云鬓、人远天涯之感,独自凭栏望月,乱想心事,也未出去。二婢因夜已渐深,偷觑文麟,倚窗望月,连请用饭两次,都说不饿,也就听之,因见文麟只是仰望天空,又在出神,知有心事。采芹走进笑说道:“周相同,天不早了,主人不知何时才回,今夜也许被朋友留住前山,不会回转。可要先吃一点东西,安息了吧?”文麟一看月色西移,知夜已深,二婢还在守候,心颇不安,想说不吃,二婢又再三相劝,只得答应:“我实不饿,既蒙你们盛意,酒不要了,随便给我一点吃的,吃完,你姊妹也睡去吧。一
      二婢闻言,互相笑看了一眼。采芹往取酒食先走,本由问梅随侍,忽然内急,想等采芹来了再走,因司徒兄妹均有洁癖,厨房在房后山洞之内,相隔颇远,本来炉火昼夜不断,饮食取用甚便,当夜不知何故,火竟熄灭,采芹只得重行生火,经此一来,自多耽搁。问梅久候采芹不来,急于入厕,心想:“候了这一整天,均无变故,此间向无外人登门,所去又是必由之路,外人来此,有什警兆,随时便可看出,何况大黄从来不敢远离时久,必已回来,守在谷口内外,主人不过因蔡三姑骄横任性,未必甘休,格外小心,其实无妨,就有什事,也不会有如此巧法。”念头一转,回顾室中,文麟仍在望月凝思,也未惊动,匆匆往厕所赶去。解完手回来,正值采芹端了酒菜走过,见问梅离开,埋怨了两句。问梅还不服气,说:“我出来不多一会,你怎去了这久?
      采芹说起火熄之事。问梅忽想起出时曾见文麟立在窗前,窗户大开,后园一带,四围山崖高峻,并有林木掩蔽,外人不能飞越,也看不到里面,老少主人均是剑侠奇士,又养有大黄这类极猛恶的怪兽,自然无人敢于来此侵扰。今夜却是不然,第一,小主人虽在本山显过两次威力,对头蔡三姑却非弱者,人数又多,十九能手。虽有两位老主人在此,对方只听冯村中人传说,不知底细,平日虽然两不相犯,一旦激怒成仇,便自难料。最可虑是前数日山中大风雷雨,将正对冯村的山崖震塌了一片,现出一条缺口,起初不曾留意,昨日两小主人外出,发现当地断石纵横,污泥狼藉,前往打扫干净之后,看出那条缺口正与冯村相对,本意主人回来禀告,只为谷中一向清净,便把那片山崖全数铲去也无人到,跟着主人便把周相公接应进来,一时疏忽,忘了告知,万一对头避开正面,由那裂口暗中侵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心中一惊,忙催快走。
      等走到前面,刚探头往房中一看,文麟已不在房内,以为去往屋外走动,或又回到花林赏月,忙同赶出,哪有人影?连喊“周相公”,未听回应。二婢全都急得心头怦怦乱跳,料知凶多吉少。采芹怪问梅不该离开,问梅也怪采芹粗心大意,说“炉火本是昼夜不断,我们吃饭时还曾加了不少炭团,火封甚好,原备随时应用,断无熄灭之理,分明有人闹鬼。就算火熄,也该回来通知一声。我久候你不来,腹痛内急忍受不住,以为片刻即回,断无如此巧法,不料竟会把人丢去。休说两位小主人的英名,便我姊妹也蒙主人怜爱,学成武功剑术,连冯村两个小畜生,见了我姊妹全都恭恭敬敬,不敢放肆。
      周相公这大一个活人,听说还经简老真人传授,并非庸手,就在这不多一会的工夫。被人擒去,这人怎丢得起?”
      二婢互相埋怨,仍不死心,以为为时无多,文麟并非寻常文弱书生,谷中形胜天然,来人任走何方,均有不少的路,月色又好,登高一望,两条逃路,均能看出老远。如被贼党擒走,便是会飞,也能查见一点形迹,逃必不远。略一商计,便往小山上跑去。往外一看,只见星月皎洁,清光四射,远近山石林木均似蒙着一层轻霜,到处静荡荡的,并无丝毫影迹可寻。正在愁急,往外查看,忽听远远传来一声厉啸。要知后文惊险香艳情节,请看下回分解。 

    第 八 回
    同病应相怜 对此清辉 愿言永夕  幽情谁与 诉曾经沧海 难恋落花
     
    前文采芹、问梅二慧婢一同回到房内,见周文麟已然失踪不见,心正愁急,忽听远远传来一声厉啸,正是大黄在谷口外怒吼,情知有异,立即循声追去。二婢毕竟年幼识浅,一听大黄吼声甚急,以为敌人是由正面逃走,吃大黄在谷口阻住,也许敌人大多,独力难支,故在怒吼。正商量起去,跟着又听大黄连声怒吼,似遇劲敌,在求援助。二婢急怒交加,也未寻思,匆匆驰下,飞步往谷外赶去。她们这里刚走不久,敌人却走了出来,文麟已被擒住,点了哑穴。
      原来文麟正在房中独赏春花,对月怀人,忽听身后“嗤”的一笑,当是二婢端了酒菜走进,深夜之间累人服侍,心中不安,想要谦谢几句,口称:“你姊妹太劳累了。”
      说罢回顾,猛觉疾风飒然,灯光摇曳中,窗外似有人影一闪,同时目光到处,瞥见一个女子俏生生立在身前,穿着一身淡黄衣,人甚美艳,似嗔似喜望着自己,认出来人正是蔡三姑,想起前情,心中一惊,不禁着慌起来,忙赔笑道:“三姑请坐。深夜到此,可是想见主人么?”
      三姑本就带着满腔怒愤而来,及与文麟见面,见他举止失常、词色慌张之状,觉着书生无用,又好气又好笑,心便软了一些,本来还想坐定之后向其质问,及听这等说法,重又勾动怒火,冷笑答道:“我和这里小狗男女素无瓜葛,寻他作什?只气愤你是我家的客,即使看我不起,不愿在我家中作客,也与他们无干,为何支使畜生逞强欺人,将你强行留下?就此罢休,情理难容。乖乖随我回去,看他们能出什么花样。我也决不会难为你,到时定必送你回去,打算在此,想要称那贱婢心意,却是做梦。”
      文麟听出话锋不妙,到底书生,无什经历,昨日又蒙对方解围,请往家中,待若上宾,不好意思翻脸,又以为二婢终有一人在外,主人行时既命小心随护,当非庸手,一面赔笑分辩,力言:“主人兄妹本是至交,昨夜实是不胜酒力,又惦念沈煌,恐其孤身一人无心涉险,或是把路走迷,必须回去,此时三姑醉卧,不便惊动,只得不告而行。
      准知胖妇追来,想用恶狗伤人,追过寒萼谷界限,才致激怒大黄,几乎伤人。后来还是主人兄妹出头喝止,才放胖妇等逃去。主人因我深夜无可栖身,留我下榻,对你尚无恶意。如不相信,可等主人回来面谈,自知真相。”说罢随唤二婢取茶。
      三姑冷笑道:“你想凭那两个狗丫头,就能保住你么?你做梦呢!凭哪一样我不如人?这等欺我!”文麟见她越说越有气,目中已有泪珠,方觉不妙,还想劝说几句,忽听身后有人低喝:“三姊不必生气。这等不知好歹的人,和他有什理讲?且先擒回家去,再给小狗男女寄一个信,限他三日之内去寻我们。”声才入耳,猛觉腰胁间微微一麻,由此全身麻木,不能言动,心中明白,空自发急,说不出一句话来。
      同时,窗外飞进一男一女,各穿着一身淡黄色衣扣短装,背插钢刀,腰挂鱼鳞皮袋,神情动作甚是矫捷。发话是个男子,说完,蔡三姑道:“小狗男女不在,如与动手,必道我们乘隙暗算,以强凌弱。最好声色不动,与贱婢留下一信,将人带走。但路太长,走出不远定被发现,仍然不免争斗,还有大黄可恶,韩家夫妇不知能否将它制住?”
      同来蒙面女子接口道:“我的意思,双方原无仇怨,不过他们行事欺人,不给他开个玩笑,还当我们真个怕他。彼此多年乡邻,事闹大大,也非所宜。此时动手,一有死伤便成不解之仇。我们也不犯与丫头一般见识,最好悄悄把人接走,看事如何再作计较。
      只不再干预我们的事,有人出头打一圆场,就此拉倒。我在黄昏前早查看好了地势,复将厨房的火弄灭,本意把丫头调开,不料只有一个走往厨房。方以为非动手不可,总算凑巧,另一个忽又走开。这样再好没有,就此一走,恐被发现追来惹厌,我已想好藏处,先将这个相公藏起。两丫头有什见识?回来发现人被我们盗走,必朝出山路上穷追。等她追远,我们再由亭外缺口绕路回去。她们决想不到我们会藏在近处,这等走法最妥。
      只大黄可恨,跑得又快,一个绊它不住必被迫上,韩氏夫妇未必制得住它。可由我姊妹送他回家,五哥去往前面山口相助,能将大黄除去,永绝后患更好,否则也将这畜生绊住,以免追来作梗。只把人接回家,挨到明天,功便成了一半,你看可好?”
      文麟见三个对头只管商计,蔡三姑一双媚目注定自己,似嗔似喜,隐含幽怨,知其心意坚决,非缠定自己不可,暗忖:“任你威逼利诱,我只不从,看你有何法想?”气得把眼闭上,不去理睬。正生闷气,忽听蒙面女子低喝,“此处不宜久留,无暇多言,快将人藏起再说,免得丫头回来撞上。”蔡三姑叹了口气答道:“这样也好。”随将文麟背上,即行绕往房左。
      文麟见那地方乃是司徒良珠所居房外,地势不大,乍看并不隐秘,只有几堆山石,高低及人,室旁种着十几竿修竹,四外也无什遮蔽,只旁边有一假山,山头阴影恰将地面遮住了一半,光景介乎幽明之间,甚是幽静,二女带了文麟来往林中立定,便不再开口。隔不一会,耳听采芹、问梅走来,奔往房中转了一转,连听呼喊“周相公”,又往花林小山等处寻找,内有两次并由左近跑过,始终不曾留意竹林之中藏得有人,细一观察,那藏处看似明显,实则来人决想不到,尤其深夜之间将人盗走,怎会藏在近处?明知出声一呼立可遇救,偏被人点了哑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空自愁急,无计可施,继一想今夜敌人甚多,均是能手,二婢年幼,如何抵敌?反正主意我已拿定,听其自然,免被二婢发现,反使受伤。想到这里,索性心安理泰,更不再作求援之想。约有半盏茶时,又听大黄怒吼之声,二婢匆匆赶去。蒙面女子忽说:“是时候了,三妹快走。”仍由三姑背了文麟,由小山后面缺口绕出,顺着日间所见小溪旁边松林阴暗之处往前赶去。
      文麟方想,“这条路虽与谷口山路相背,二婢、大黄只一走往高处,仍能发现,听对头口气和此时鲁吼,分明大黄难于制眼,二婢现已赶去,只要稍占上风,大黄立可追来;二婢如是庸手,司徒兄妹行前决不会那等吩咐,此时苦干二婢不知自己踪迹,如被发现,也许有望,一面虽想和敌人硬拼,一面仍盼大黄和二婢追来,即便二婢不是三姑敌手,有大黄那样猛兽相助,到底要好得多。”心正寻思,三姑忽然背了自己往溪旁山崖之上走去,那么陡的山崖,身上还背着一个大人,上下纵跃如履平地,别的不说,单这一身轻功已是惊人,晃眼将崖越过。
      文麟眼看地势,崖那面乃是大片森林,丝毫没有平地,地势十分隐僻,光景昏暗,人行其中,即便二婢追来也难发现,自知希望已绝,除却拼死坚拒,更无善策,正在急怒攻心,暗骂天下竟有这类不要脸的贱人,人已走到树林深处。蔡三姑忽又把文麟放下,拔下身后宝剑,恶狠狠走将过来。
      文麟见宝剑已出鞘,仿佛气极将要翻脸神气,暗忖:“此生无趣,真要遇害,也是命该如此。”又恨对方泼悍,嘴里不能出声,只把目光看向别处,以示不屑,全无惧容,满拟对方已生恶念,剑一出鞘,不死必伤,忽听玱的一声,宝剑还鞘,紧跟着身旁人影微闪,腰间忽被人捏了一把,酸痛非常,知是三姑所为,心方暗骂不要脸的泼妇。同时又听叭的一下,后背心中了一掌,骤出不意,这一下又打得颇重,竟被打出好几尺远,眼看跌倒,点穴时久,虽然周身麻木,因在情急之际,由不得奋力往前一挣,待要就势纵出,身才离地,就在这将倒未倒之际,猛觉右膀被人拉住,往回一扯,几乎跌向来人怀内,立定回顾,正是三姑,才知点穴法已被解开,并非恶意,匆促之间无话可说,只苦笑了一声。
      三姑见他立在身前一言不发,面有愤容,急切间也不知说什话好。同来蒙面女子看出三姑情热,爱极文麟,知其平素好高,不好意思出口,故意喝道:“姓周的,莫要不识抬举!我三妹恐你时久受伤,将你点穴法解开,请往她家一谈,你真还不懂么?”文麟冷笑一声答道:“既落你手,任你所为。”话未说完,三姑接口道:“五姊,他此时四肢麻木,恐难行走。事已至此,我也不再怕人笑话。反正主意我已拿定,好坏都是一样,仍由我背他同行便了。”文麟见她又要来背,忙说:“我已能走,盛意实不敢当。
      只是路径不熟,请你们前面领路便了。”随听另一妇人粗声粗气的接口说道:“三姑莫听他,我已上过当了。”
      文麟一看,正是胖妇,同了三个使女,由身旁树林之中悄悄掩来,手中全都持有兵器,一面孔预备厮杀的样子,好似赶来接应神情;想起事情全坏在胖妇身上,假如昨晚逃时,不是胖妇一再作梗穷追,双方不曾破脸,即便蔡三姑存有邪心,听她和司徒兄妹所说口气,至多寻到茅篷略加纠缠,何致恼羞成怒,闹得不可收拾?如今三姑因胖妇手下徒党昨夜吃了大黄的亏,于是扯破面皮,借题发挥,此去蔡家,定必当面强迫,纠缠不已,即便司徒兄妹回来得信将我救走,从此也是一个强仇大敌;自己无妨,沈煌用功正急之际,如何安居?简冰如又不知何时回来,万一沈煌年幼气盛,出手争斗,一个拦他不住,吃亏受伤,怎对得起心上人的托付?追原祸始,胖妇实是罪魁;事已至此,除却随同起身,到了蔡家相机应付而外,休说大黄和二婢不会寻来,即便被其发现,对方人多势众,也是必败无疑;恨到极处,把心一横,厉声怒喝:“你这无耻泼贱!把周老爷当作什人?我和三姑素无仇怨,至多逃席失礼,我已准备日后登门负荆,与你何干?
      你这泼贱,始而百般纠缠,后又领人来追,自寻苦恼,还使人家多年近邻因你失和。看你昨夜跪在敌人面前哀声求告那等丑态,今日又来狗仗人势耀武扬威,真不要脸!老爷虽然无什本领,既落人手,任凭处置,决不皱眉,要你这母猪狗狂吠做什!”
      文麟人最温和,平日不出恶言,一则恨极胖妇,又知三姑妒心奇重,有心离间,并示自己打定主意决不屈服。虽知三姑生具美色和家传武功,自小娇惯,乃父徒党又多,到处受人逢迎追逐,所遇多是卑躬屈节、先意承志、意欲人财两得的江湖败类,因此把男人看得分文不值,似文麟这样貌相美俊、温文尔雅而又具有英气的美少年,尚是初次遇到,当此爱苗怒生之际,对于文麟情爱之深,闻言丝毫不以为忤,反觉对方气概轩昂,不为威势所屈,似这样人才配做我的丈夫,嫁了他一世才有幸福和美满的生活。
      蔡三姑心中一喜,又听出胖妇昨夜向文麟要挟纠缠,知其淫贱卑鄙,什事都做得出,本就迁怒,快要发作,胖妇偏不知趣,突把猪眼一瞪,厉声喝道:“姓周的少装好人!
      昨夜如不是你花言巧语,我会放你逃走么?平白无故害我吃那畜生的亏,这本账须算在你的身上。你如答应三姑婚事,那我只好认命,拿你无法。如真不识抬举,你就休想活命了。”说时,三姑一双媚目注定文麟,不时斜睨胖妇冷笑。胖妇也未觉察,正说得起劲头上。文麟越听越有气,刚骂得一句“无耻泼贱”,忽听叭的一声,跟着叭咙一声大震,眼前人影连晃中,已然倒了一个大的。
      原来三姑此时痴爱文麟,本就不愿有人伤他,妒心又重,先听文麟所说,有了先人之见,再听胖妇这等说法,明是胖妇昨夜想要挟制文麟,勾引未成反受愚弄,已然不打自招,话又伤着所爱的人,由不得气往上撞,无奈文麟尚无顺从之意,胖妇好歹总是自己一党,当着外人无法翻脸,正打主意如何下手出气,及听胖妇说到未几句,此事虽是自己心愿,胖妇偏说得那么明显,万一对方答话难听,岂不丢人?念头一转,立时抓错,当胸就是一掌。胖妇正在狐假虎威怪声乱吼,得意洋洋,唾沫横飞,向文麟示威,并讨三姑的好,不料马屁拍在马腿上,竟将三姑激怒,闹了个两头不讨好,文麟固把他痛恨入骨,三姑也是厌恨非常,这一掌打得又重,当时仰跌在地,震得山谷皆起回应,半晌才住,胖妇也疼得心房皆颤,因知三姑手辣心狠,一经冒犯必吃大苦,决不止这一下,不由惊急交加,杀猪也似悲嗥起来,直喊:“三姑娘莫打我!我不敢了。”
      文麟见状自是快意,手指胖妇对三姑道:“这狗贱泼,昨夜朝人哀嗥求饶,便这等鬼叫。谁要用她出来对敌,真把主人的脸都丢尽了。”文麟原是气愤头上,见此快心之举,一时高兴,脱口而出,不料三姑竟是情痴太甚,觉出意中人口风颇好,仿佛无形中露出亲切之意,心中一喜,知其痛恨胖妇,想讨文麟欢心,接口笑道:“这婆娘不是欺软怕硬就是信口狂吠,真个我们的脸被她丢尽,饶她不得!”说罢又是一脚踹去。胖妇在月光斜射的阴影中,全神贯注三姑动作,以防再下毒手,一听话风不善,心胆皆寒,慌不迭口中哀嗥:“三姑饶我!”人便连滚带爬往旁纵去,总算躲过,吓得直喊:“冯姑娘快些救我一救!”蒙面女子看不过去,笑道:“三姊何必与她一般见识?我们走吧。”
      三姑闻言,才未追打,喝道:“你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平白叫我生气。我虽将周相公请来,贱婢的脾气我所深知,见人不在,必来寻我拼命,事尚难料。有你们一路,只是累赘,给我添烦。可顺小路回去,如与贱婢路遇,答以不知。对头自视甚高,我不在场,周相公又未同路,无故尚不会恃强欺人。如若先到,速命家中灶房备酒一席,今夜非和周相公比较一下酒量,看是谁输,井罚他不告而去之罪。倒看贱婢用什方法来对付我。”胖妇闻言,诺诺连声,随带同来诸人当先退去,走出几步,重又回身朝三姑和文麟瞟了一眼,面带妒羡之色,又叹了口气,方始扭着泥污狼藉大屁股走去了。
      三人见她先跌了一跤重的,衣服被树枝扯破了两条裂口,蓬着一头乱发,人既肥胖,脸上再染上好些泥污,偏作这等媚眼,月光下看去,神情越发丑怪。姓冯的蒙面女子首先忍不住笑出声来,文麟见状也觉可笑,方想:“这里离缺口出路虽隔着一片山崖,相去并不甚远,对头如何和没事人一般,只顾说笑,还不起身?”三姑见文麟面上微带笑容,越觉事非无望,笑说:“周相公,你虽不是寻常文弱书生,到底武功还很浅薄。”
      紧跟着又笑了笑道:“你方才被我五哥点中哑穴,经时太久,路还有老长一段,山径崎岖,好些地方均要攀越,即便能走,到时人已疲倦,岂不扫兴?你无须胆小害怕,我只是好强心盛,气那贱婢不过,想把你请去畅饮一场,别无他意。就有什么心思,还要你愿意呢,谁还能够勉强不成?反正我打定主意不会随便嫁人,方才已背你走了一段,索性由我背你到家,免你受累,也见我请客的诚心。你看如何?”
      文麟冷笑道:“本来我已落在人手,只好听你摆布。但我堂堂男子,不是三岁童婴,如何受一女子背负?自知无力与抗,虽非本心所愿,仍然随你同行。如真非背不可,请仍将我点倒,岂不省事得多?”三姑闻言,听出文麟口气并不甚妙,不由愧愤交集,偏又无话可说,刚呆得一呆,心中一冷。蒙面女子冷笑道:“周相公不要大使人难堪,须知我这位三姊不是好欺的呢。”
      文麟冷笑道:“我与三姑素昧平生,承她的情为我解围,并非不知感谢,无如幼读诗书,颇知男女之别,见夜已深,三姑家无男丁,主人已先醉卧,侍婢不知何故不肯放行。虽然不辞而别,井无开罪之处。始而胖泼妇率众追赶,几以盗贼相待。司徒兄妹师门至交,本来相识,路见不平,也只好言劝说,令其归去,并未与之为难。狗乃大黄所杀,与我何干?你们深更半夜,乘主人不在将我劫走;至今不曾反抗,只是身为男子,不愿被妇女背负,此也常情,如何算我欺人呢?”三姑冷笑道:“算我欺定了你如何?
      既不赏脸,就请走吧。”
      说时,微闻林内有人冷笑之声。三姑怒火头上还未在意,蒙面女子先为文麟笑声所混,也未觉察,后来听出有异,怒喝:“何人冷笑,怎不出见?”随说身子一纵,便朝发笑之处扑去,到后一看,并无人影。三姑惟恐文麟被人劫回,又知同伴决无听错之理,忙即四下留神,并往四面查看,留心有无异动,以便先作戒备,刚由怀中取出暗器,忽听左侧又冷笑了一声,更不发话,扬手便打。蒙面女子跟踪赶回,正要循声追去,猛瞥见左侧草树中飞起一团黑影,吃三姑扬手一袖箭打落,乃是一双山鸡,心想林中如其有人,山鸡早被惊走,先前许是听错,又喝问了数声,终无回应,略一商量,所约接应的人至今不见到来,当地离人的家大近,决计早回,到家再说。
      起身走不多远,蔡三姑因中间一段山径奇险,以为文麟必难胜任,有心负气,由蒙面女子当先,自己在后,把文麟夹在中间,也不再与问答,到了无法通行之时,再行发话奚落,一面却加小心,防备文麟倾跌。谁知文麟这数月来,已得有峨眉真传,武功虽然不济,根基却扎得好,年虽较长,仗是童体,用功又勤,就这半年光景,内家轻功已练有六七成,真正高手固不能比,专以轻功而论,却比寻常武家要强得多,只为文士无什经历,加以平日耳闻江湖上异人甚多,自己才练几天,如何能与外人比拼,有此成见在胸,由不得起了自轻之念;当夜受人劫持,先颇惊慌,后把主意打定,吉凶祸福已置度外,胆气立壮,对于三姑更是厌恶;方才说了大话,遇到险峻之处,便把真气提住,往上纵去,拼着冒险,决不向敌求救;两次纵过,渐觉体力轻健,和去年初人山时相去天渊,畏心一去,比起昨夜心慌逃窜,自强得多,于是胆更壮了起来。
      三姑见他一路纵跃攀援,蹿高跳矮,捷如猿猱,分明内功已有根底,人偏那么温文儒雅,无形中又增了几分爱意,再一想到空自情痴,对方休说不加理睬,始终头也未回,心又难受起来。似这样走了一阵,到一危崖之下,必须越过,始达往蔡家的正路,地势奇险,三人鱼贯而行。蒙面女子为想二人中途说话亲近,故意当先,相隔文麟约有七八丈远。三姑本来紧随在后,走着走着,忽听身后又有冷笑之声,和前闻相似。
      三姑人本机警,加以满腹幽怨,恨不得寻一敌人出气,为了方才林中穷搜,不见人影,除非误听,敌人必非寻常,更因离家路近,恐敌人跟去为难,来者不善,始而故作未闻,接连留神听了两次,断定不是听错,也未告知同伴,先把袖箭取出,握在手内,一面留神查看,见山径险恶,人行危崖腰上,羊肠一线,又险又窄,崖壁上虽有一些蔓藤野草,均非藏身之处,任他多高轻功,只一动手,定必现形;正打算骤出不意,先给敌人一套连珠弩箭,看清来人再下毒手,为防双方动手,敌人也用暗器还攻,无意之中使文麟遭了误伤,假装看路,故意落后四五丈,等到再听笑声,冷不防把连珠袖箭发了出去,打得那片藤草咔嚓乱响,敌人身影仍未出现,过去一看,哪有影迹?自思方才接连三次笑声,断无听错之理,敌人便是会飞,也不应无迹可寻,连丝毫响声都没有,心正奇怪,文麟相隔已远,快达崖顶,同党蒙面女子想已当先上崖,也不见人,恐中诱敌之计,心中一动,不顾查看敌踪,慌不迭往崖上赶去,等到追上文麟,遥望同党尚在前面崖上立定相待,未生变故,离家已近,心思又乱,由此忽略过去。
      当三姑途中寻敌这一停顿的工夫,文麟怀着一肚子的闷气,并未朝后观看,因见蒙面女子相隔颇远,暗忖:“可惜无人相助,自己不是敌人对手,蔡三姑紧随身后,防备又严,否则此时逃走岂非绝妙?这不要脸的贱人将我掳去,我如不从,不知作出什样丑态?同是女子,休说淑华那等温婉娴静,便司徒良珠,何尝不是脱略形迹,落落大方,但极自然端雅,于仪态万方之中使人自生敬意,哪似此女这样轻狂卑贱?简直像情痴一样,全无半点廉耻之心,就算真是美如天仙,也使人望而生畏,不愿与之亲近,免为所伤。”
      周文麟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头上有人低语道:“这是自愿上门的货,管他作什?”
      另一人道:“事还难说。等他到后,看是如何,再作计较吧。”文麟听出口音甚熟,只想不起是谁,抬头一看,当地乃是一片突崖,离头丈许,仰望不见,以为人在石上,忙由旁边绕过一看,石上空空,哪有人影?回顾蔡三姑,已由下面追来,也不知那两人所说是否是指自己,略一寻思,便即放开。三姑追上文麟,见无动静,也放了心。
      当地偏居昨夜文麟所迷的山梁侧面,刚越过去,便见胖妇同了先前那伙徒党在前飞驰,三姑“噫”了一声,方要上前,又不放心文麟在后,停得一停。前行蒙面女子似已惊觉,把手朝后一挥,首先驰下。那一带地势,曲折弯环,中间隔着两条溪涧,由上望下,看去甚近,如欲追上胖妇,少说也有五六里的山路,蒙面女子步法虽快,有的地方相隔太宽,仍须绕越,隔了好一会才行追上。文麟只见蒙面女子奔驰月光之下,一路窜山过涧,宛如星丸下泻,其疾如飞,回顾三姑,似颇愁急,面带不快,又不愿开口,心想:“胖妇等起身在先,又由捷径回去,无须绕路,三姑想令早到,以便安排酒食,此时尚在途中,人并未少,不过到得慢一些,何事如此惶急,面有愁容?”有心怄气,故意慢走。三姑早已觉出有异,恨不能当时赶往,间个明白,及见文麟步履迟缓,误以为文人体弱,虽得高人传授,毕竟为日尚浅,初次跋涉这等险峻的山路,又因先前负气,不便开口说话,只得强捺心情,陪了同走。
      这时行经崖顶,路较平坦,三姑本来在后,为了急于赶路,心又痴爱文麟,虽然负气,仍以全神贯注,由不得越走越近,渐渐并肩而行,因恐万一强敌跟来,同伴独力难支,正朝下面查看,偶一回顾,瞥见文麟正在看她,口角上似有笑容。女子一有了爱慕之意,最是痴心,不知文麟这番化怒为笑的原意本是对她轻鄙,见她发急,心中在那快意。三姑平日外表温和,常是一张笑脸,以为男子十九好色,自己人既美艳,又是这等情痴,误认心已感动,脱口笑道:“都是你闹的!今夜定把你们那边几个凶煞惊动,再不便有强敌惹厌。来者不善,我已横心,非争这口气不可。事若无成,不和你拼命才怪!”
      文麟本想讥嘲几句,因听对方说有强敌为难,心疑司徒兄妹得信追来,只不知所说凶煞是谁,心中暗喜,目光不由注向下面,先见胖妇率众飞驰,以为多是对头手下,不曾留意,这一细看,原来胖妇等身后还有一条黑影,人并不高,看去像个光头小孩,下面赤脚,穿着一双草鞋,上衣甚短,两袖却极长大,走起路来和蝴蝶一样,动作如飞,出没无常,跟在胖妇等身后,随同飞驰,乍看好似一路,只是人太矮小,先并不曾见过,却有那好脚程武功,方想三姑所说强敌,难道是指此人不成?念头才动,遥望蒙面女子已由前面抄出,由相隔半里多路的崖坡之上飞驰而下,中间还隔着一片树林,月光照处,满地清荫,树梢枝叶上面好似蒙着一层轻霜,空山夜静,只此数人奔驰,越显得夜凉如水,景色幽静。胖妇等似已看出来了救星,跑得更快,人便散开了些。胖妇更是独自当先,往前赶去。眼看离那树林不远,蒙面女子也快驰到坡下,两下将要会合,但被树林挡住,观看不真,后追小人本在沿途山石林木掩映之下时隐时现,忽然不见,紧跟着一条黑影宛如飞鸟惊起,由林前不远一片草莽杂沓的危崖之上斜射过来,落在树林前面,定睛一看,正是前见黑衣小人,不知用什方法,在大众飞驰之中,绕向前面突然飞堕,自己居高临下,竟未看清是怎么过去的。双方均在疾驰,于相隔十余丈外,用两三倍的路程绕向前面,身法之快委实惊人。正注视间,小人两条大袖已如飞乌张翼,朝前一挥。
      胖妇正与对面,跑得又急,见状似知不妙,赶忙逃退,已自无及,只听一声怪叫由下面远远传来,空山回应,响振林樾,林中宿鸟纷纷惊飞,再看胖妇,已仰跌在地。同时黑衣小人已箭一般飞到树上,踏枝而行,捷如猿乌,晃眼投人树林深处,二次不见。蒙面女子相隔本近,闻声理应赶出,不知怎的未见走出。又待了一会,等后面的人赶到,胖妇狼狈爬起,聚在一处,望着树林发呆,似因黑衣小人藏向树林之中,谁也不敢冒失走进。直到蒙面女子由林中赶出,两下见面,胖妇又似胆壮起来,不等开口便手舞足蹈,一边诉苦,一边手指林内厉声咒骂。
      文麟原是边走边看,虽然相隔尚远,上下已是邻近,咒骂之声,隐约可闻,方觉胖妇屡次狗仗人势,无耻可恨,黑衣小人不知是谁,照此情势,分明是为了自己而来,此时藏向林内,必因敌人厉害之故;蒙面女子曾在林内耽延了一会,不知双方动手也未?
      忽听下面又是一声怪叫,原来胖妇正骂得起劲头上,忽由林中飞出大块烂泥,叭的一声打了个满脸花,当时跌倒,急切间爬不起来。
      文麟也未看出胖妇是怎么倒的,蒙面女子一声娇叱,已往林中纵去;方料又是黑衣小人所为,林内大小泥团已如雨雹也似朝外打出,女子似受人暗算,忙即停步,一面手舞双刀,架隔抵御,一面令众动手,准备搜敌。无如胖妇这一伙人均在途中连吃大亏,成了惊弓之鸟,各持兵器随同呐喊,谁肯挡那泥团?谁也不敢冒失入林。按说黑衣小人只是孤身,泥团早该打完,不知怎的,竟是越来越多,往外打之不已,打法又极巧妙,时东时西,不是好些碎石作一蓬朝外乱打,便是大片污泥专打敌人头脸,连蒙面女子身上也均溅了好些泥浆,余人稍微近前便被打中,晃眼之间,多半泥污狼藉,内中一个竟和胖妇一样打跌在地,几难起立。中间胖妇连起两次,均被大片污泥打倒,一个肥头已成了泥团。
      文麟越看越怪,先还当是黑衣小人生有三头六臂,后见沙石泥块有时竟分两三面打到,这才看出林中至少当有三人以上埋伏在内。蒙面少女已被阻住,急得连声怒骂,要对方出林一战,林内终无回应。三姑见状,急怒交加,惟恐文麟乘机溜走,又不舍独往应援,空自愁急,无计可施。
      文麟看出敌人势孤为难,正在快意,忽听三姑一声娇叱,侧顾前山一带把手连挥,回头一看,左侧山头之上忽有两条白影,星丸跳掷一般往当地如飞驰来,另一面来路右侧山径上,也有三人手持刀剑,连声呼啸,如飞赶来,上下三四方面呼应之声已然震动山野,眼看敌人越来越多,三姑面上已现喜容,猛又听下面林中接连两声长啸,听出一是珊儿所发虎啸之声,另一个竟似狄龙子的啸声,与前在青渺坪龙子骑雕飞过时凌空呼啸好些相似,声音却没有这高,拿不准是否龙于在内,一面又觉林中共只两个小人,全都胆大任性,不畏凶险,敌已四面包围,来者料非庸手,众寡悬殊,如何抵敌?心正发急,随听林中高呼:“周老师不要害怕,只挨过今夜,管教贼婆娘好受!”刚听出果是龙子口音,心中惊喜,目光到处,只见三条大小差不多的小人影子,疾如飞鸟,相继由林中飞起,在树梢上面略一现形,同声大喝:“狗男女们照打!”说时小手齐扬,立有大蓬石土朝外面敌人雨点一般打下。
      蒙面女子只当敌人出斗,忙各闪身后退,准备应敌。文麟也当双方将起恶斗,正在担心,谁知就这三小人身形微现之际,忽似飞鸟穿林,重又隐人树林深处,只见树梢不住颤动,直似三条人箭,随同树波起伏,分头往林后坡崖上纵去,接连隐现了两三次,便即失踪。下面敌人先还呆等,后来不见动静,虽料敌人已逃,先前吃亏,仍不敢冒失走进。待了一会,还是蒙面女子当先冲入,来路援兵也自赶到,内中一人正是前遇矮子,一到便同追进林内,三小人已不知去向。三姑虽在上面看得毕真,无奈山路绕越颇远,又有文麟绊住,人在下风,山风正大,只管连声呼喊,下面仍听不真,知道为时已晚,即便指明逃路,敌人那快身法也迫不上,只得罢了。
      文麟经龙子一呼,料知救援将到,心更拿稳,见三姑咬牙切齿,恨恨不已,越发故作从容,不加理睬。左边来那两人,行动虽极神速,相隔却远,三姑、文麟快要下崖,方始到达。来人乃是两个中年男女,匆匆见面,未及问答,便同前行。又绕走了一二里山路,这几面敌人才行会合,蒙面女郎也率后来同党回转。胖妇满脸泥污,已非人形,正要抢前说话,蒙面女子怒喝:“滚开!到家再说不是一样?”胖妇诺诺连声,不敢再说。三姑为防林中有什埋伏,一面分人入林搜索,自带文麟绕林而过。
      文麟见龙子、珊儿等似因不敌逃去,未见踪影,经此一来,敌人防备更严,再想逃走,更为艰难,方觉这一夜决不好过,龙子虽是那等说法,有无把握实不可知,听敌人口气,不特身后尚有大援,便自己这面几位能手,也多半相识,再想初到司徒家时主人怕事口气,越发心烦。三姑见他闷闷不乐,忍不住说道:“你无须愁急,没人难为你的。”话才出口,忽听前行诸人惊呼之声,遥望隔山,红光烛天,正是蔡村一面,知道有人放火,全都激怒。三姑忙令众人赶往救火,如遇敌人,不问是什来路,当时杀死,自己仍和蒙面女郎保了文麟随在后面。众人全料那火是敌人所放,不等话完,纷纷赶去。
      文麟料定龙子等三人所为,正在担心,峰回路转,不觉到了蔡村人口山谷之中,昨夜曾由当地逃出,这时经过,见两崖对峙,怪石纵横,方觉形势险恶,忽又听人声呐喊由前面隐隐传来,一班敌人已同往蔡村赶去,仍是蒙面女子在前,文麟居中,三姑后随。
      喊杀之声一起,蒙面女子首先前追,跑出不远,便听连声娇叱,一条黑影带着一溜红光,突由前面转角上斜射而起。
      三姑本就放心不下,想要赶往指挥应敌,无如文麟装走不动留在后面,恐有失闪,又不舍离开,见状实忍不住,赶上文麟,冷笑说道:“我这两日,也许为你家败人亡,但这口恶气非争不可。你如稍有天良,容我去往前面查看一下,到底何人大胆,你却走开不得,否则照你这样脚程,晃眼便被追上,那时自讨无趣,却休怨我不给你体面。
      文麟自知除非真有高人解救,或是司徒兄妹亲来,凭着龙子等三人,决难助己脱身,乐得大方,冷笑答道:“你请放心,除非能够从此永不见你,决不独自逃走。”三姑当夜出来,原是一半负气,加以痴爱文麟,受人怂恿,及听方才呼啸和所见三小人,已然知道来历,跟着又见家中起火,料知事已闹大,不易收拾,此时心绪甚乱,听出文麟口气不佳,好生气愤,把牙一咬,说得一个“好”字,便顺山路朝前赶去。
      刚一走开,文麟便听头上有人低语道:“周老师,我和龙子哥哥听袁和尚报信,趁着师父人定,偷偷来此。本早将人救转,后遇一位前辈异人将我三人唤住,说今夜之事虽由那两泼妇而起,实则内中还有文章,另外还有好些敌人盗党想要借此发难。事已闹大,今夜如其不能善罢,日内必有一场恶斗,决非我三人所能办好,为此指点我们,并告周老师,除非肯嫁那婆娘,她决无奈你何。我三人气他们不过,尤其是那胖猪十分可恶,前奉师命不许伤人,只得一路和她为难,直追到来路青松崖,正拿泥土乱打他们,那位老前辈忽然寻来,说敌党将到,都是简师伯的对头,怀仇多年,有人无意中会见泼妇,得知周老师是简太师伯好友,他们不知简太师伯来历,因在十来年前吃过他老人家大亏,等到重练武功剑术,结好从党,人忽不见,误以为是怕他们报仇,近年苦寻无迹;听到一点踪迹,展转寻来,刚在冯村会齐,便听泼妇说起此事,意欲借此将人引出。那戴鬼脸壳的婆娘,是冯家老鬼的干女儿尤玉珍,乃蔡三姑死党。同来三人,一个是她丈夫飞雷手田震,另两个一名冯佐一名冯嘉,乃老鬼冯八公之子,是她义兄,本领已是不弱。后面还有几个能手。如非有人中途戏弄,将其引开,早已赶来,此时将要到达。再闹下去,不特吃亏,还要误事。我们三人原背师父出来,知异人与师父深交,如听他话回去,即便师父知道也不妨事,否则那刑罚谁当得了?除袁和尚口是心非,似还不肯罢手,被他骂了几句,独自溜走,我和龙子哥哥不敢违背,因不放心周老师,恐你今夜被人灌醉,上当受害,特地把贱婆娘引开,来送一信,说完就回去了。”
      文麟听出珊儿口音,仰望崖顶,并不见人,悄问:“珊儿你在何处?”珊儿笑答:
      “我这里山径最熟,又有异人送给我的玩意在前面诱敌。请你不要停留,仍往前走。我在上面说话,他们决看不出。你如不走,那婆娘一起疑心,就说不成了。”跟着惊道:
      “我那玩意已被对头识破,就要追来。恐师父日后见怪,我回去了。”
      这时文麟还想询问沈煌、明霞是否与珊儿、龙子同在白云窝,以沈煌性情和近日所学本领,得知自己被人掳走,断无坐视,何况明霞年纪虽轻,已是剑侠一流,得信更无不来之理,如何未听提起?珊儿似已走远,不听回应。微一停步,三姑已自赶回。转过崖角,相隔只十余丈,忽又听头上低语道:“珊儿忘了和周老师说,煌弟己和李师妹见面,现在白云窝。事起仓促,又背师父行事,好些不便,尚未告知。那婆娘已然赶回,老师快往前走,我去了。”底下便无声息。听出龙子口音,心中一喜。三姑已由前面赶回,见文麟并未逃走,便把脚步放慢,见面笑道:“你倒有信实,怎走得这等慢法,可是走累了么?”
      文麟有意怄她,心想:“此去如再不理,平白多受闲气,好在心意已定,何不变个方法应付?龙子、珊儿尚未逃远,免被生疑追赶。”故意问道:“那火救灭了么?”三姑闻言,不禁气道:“都是为了顾你,被三个小野种将我的人打伤,又往家中放火,差一点被他烧光。总算发现尚早,只烧去半间仓粮、一个草堆,如今火已救灭。小野种不知用什方法,飞起两条带红光的黑影。后来看出是诈,只当调虎离山,又中诡计,连忙赶回。你居然未生逃意,倒也难得。如今诸事已定,我约来的男女好友也相继到达。休说三小野种,便他师长到来,也不在我心上。”
      这时,行经出口另一危崖转角。文麟因为惦记龙于、珊儿等三人,都是年轻胆大,恐其暗中尾随,又往涉险,不甚放心,口中说话,目光不时四下张望,一听三姑人多势盛,暗自心惊,目光不由注到两边崖上,瞥见三姑说时,崖上深草里面现出一个小人头,正是袁和尚,朝着下面正扮鬼脸,又伸出四指,先朝文麟一扬,再往前后连指,最后向三姑空抓了一下,嘻着一张嘴,摇头晃脑,得意非常,状甚丑怪。文麟察其手势与动作之原意,一时之间似乎不能彻底了解,见一班敌党俱已进入蔡村,只剩自己和三姑并肩同行,三姑正说得气愤头上虽未觉察,两下相隔大近,月光斜射对崖,看得毕真,稍一抬头便可发现,恐其警觉,只得把脚步放快,移向阴影之处,走出十几步,推说解手,令三姑前行。
      三姑也是一时大意,觉着人已到家,有力同党纷纷来到,又看出文麟性情刚直,不问心意如何,暂时不会逃走,笑答:“再走不远,便到我家,既忍不住,我到前面等你便了。”文麟未答,等三姑走出渐远,找好地方假装小解,朝上偷看,袁和尚已离原处,不知去向,心中稍放,正等起身,猛觉头上打下一粒沙土,回头,一望,正是袁和尚,由对崖悄悄纵将过来,心想:“这小和尚真个大胆,本领也实惊人,竟敢在虎穴之中,不畏强敌众多,由这大月光飞越两崖,暗中尾随,连点声息全无。”方自惊奇,欲加警告,劝其退去。袁和尚二次现身之处,乃崖腰间一个缺口,离地较低,下面寸草不生,地又隐僻,不易看出,见文麟背着去路暗中摇手,低声说道:“周老师不要怕。今夜事情已然闹大,师父不在,我不似龙子哥哥他们有管头,本来也想回去,一则无事,又想周老师有好些还不知道,方才手比,也许不大明白,赶来通知一声。今夜许有一人前来寻你;只是心要拿稳,不可受贼婆娘的骗。”
      文麟见三姑已然回顾,恐被发现,忙催袁和尚快走,并说:“敌党众多,想已全到,你多大本领也寡不敌众,此非善地,不可停留。”袁和尚方答:“周老师大胆小,这伙狗男女决无奈我何,不过有人不许我在此多事,没法罢了,谁还怕他不成?”忽又笑道:
      “贼婆娘此时油蒙了心,还不知道厉害。新来两个贼党,同了胖母猪正由后面绕来,想是我过崖时被他们看破。你走你的,等我把他们引往远处,乘一个机会,杀一杀手痒也好。”文麟知他又要惹事,忙又悄嘱:“快些回去,此事太险,万万不可。”袁和尚突把怪眼一翻道:“你不要管,谁像你这样脓包!我是看在龙哥、煌弟分上喊你老师,怎的管我闲事?”话未说完,忽然“噫”了半声,仿佛有什警兆,跟着人便缩回去,再看无踪,知道此人胆大包身,性又强横,不听劝说,惟恐三姑待久生疑,反而有碍,只得前行。刚追上去,便见两名使女迎面赶来,朝三姑低语了两句,也未听清所说何事。
      三姑闻言先未答话,开行几步,忽然低声回语,二婢立同驰去,等和文麟绕往庄前,突然回身笑问道:“你方才解手,可曾看见两个小贼么?”文麟不惯说诳,面上一红,料知袁和尚踪迹必被发现,另一个不知是否龙子,珊儿当也在内,知瞒不过,微一寻思,慨然答道:“只看见一个小和尚由我头上飞过,好似去年在青秒坪把前日和我作对的凶僧恶道所背铁木鱼、铁铲掷人泥塘的小和尚,别的却未看见。”
      三姑闻言,意似失惊,立时止步,想了想又笑问道:“不问你对我是何存心,照你为人,实是至诚君子,即便斫我两刀,也不至于回手伤你。你也不会说什假话,方才崖顶所见下面三个小狗男女,我只看出一个身披虎皮的贱婢,那是木师姑所收门人,平日刁钻古怪,专喜多事,我与她师父曾有一面之缘;这次必又背师惹祸,不必说了。另两人中有一赤脚小和尚,好似青渺坪茅篷中的小贼和尚,只听传言,不曾见过,方才已然想到,还拿不定,此时听你一说,果然是他。听说这小贼乃野兽所生,仗着身轻力大和老和尚的纵容,无所不为,多大乱子他也敢惹。他过崖时被我们的人发现,追了下去。
      因想试你是否说诳,忘了先问,现命使女往追,恐已无及。我和他师徒素无仇怨,今夜无故作对,实在气人!你和他们是什交情?还有另一个身材稍高、身穿短衣的幼童,身法颇似得有峨眉派传授,以前本山未见,也未听人说起,不知是何来历。只有一次,不知何处来了一只比水牛还大的猛虎,凶恶异常,时在解脱坡、舍身崖、黑龙涧一带出现。
      等我得信欲往除害,时正半夜,见一村童骑了此虎满山乱窜,虎眼似被打瞎了一只,第二日天降大雪,由此连人带虎均未再见。这厮骑虎惊窜,曾发长啸,声震山野,先前三小野种和我们的人动手时,内中一人啸声与其相同,身材也差不多。后山虽然住有几家异人奇士,多半相识,只寒萼谷不曾去过。木师姑住处在一绝壑之下,向例不许外人登门。这两处,一是隐居清修,决不再收徒弟,几个子女亲友衣服均甚华美,不会穿那么破旧;一是早已声明,连女弟子都只收珊儿一个为止,更不会再收男徒。这厮年纪虽轻,武功颇好,最奇是那等身轻力大,竟在珊儿。袁和尚两个野种小怪物之上。听胖婆娘她们说,从寒萼谷归途便与她们为难,仗着力大身轻,一路作对,却不杀人,专给胖妇他们吃苦,下手又刁又坏。这厮好似领头,又曾喊过你周老师,我虽不信你会有这样的徒弟,必有极深渊源。我只不懂都是人类,珊儿和小贼和尚已是奇怪,难道又添出了一个?
      这厮也是人兽交合而生的异种不成?你当深知底细,望你明言如何?”
      文麟一听,袁和尚踪迹果被敌人发现,已然分人追去,听三姑口气,对此三幼童颇怀疑虑,去追的人必非庸手,后来想起袁和尚的来历,又令二婢往追,不知是何用意?
      心想龙子初来此山,形迹隐秘,只把住处不说,落得张大其词吓她一下,冷笑答道:
      “我一向心口如一,不说假话,只知袁和尚的师父是位有道高僧,不曾见过。去冬过青桫坪遇见凶僧、恶道行凶欺人,蒙袁和尚仗义出手,方始相识,匆匆分别,便未再遇。
      你说那骑虎幼童,乃是我侄儿好友狄龙子。那虎是他空手打死,但自打虎以后,只知他又拜在一位峨眉派剑仙门下:本领甚高,但未见过,也不知隐居何处。今夜和你一样,只在来路崖上望见,并未对面交谈,他三人如何会合、怎会得信追来也不知道。你不过嫌我昨夜不该逃席,劳师动众把我擒来,显得你有本事。彼此素无仇怨,至多再陪你吃上一顿酒,又无别的罪过,等到尽量一醉之后,你算把口气争回,我再恭恭敬敬向你道谢辞别,省得日后登门打扰。你看得如此注重,我却没当他一回事,只觉你这好一个人热心过度了些,看了好笑。我束发受书,平生自爱,从未做过瞒心昧己、欺人自欺的事。
      天下没有常留外客久居之理,何况素昧平生的初交,根本无什相干,既无须乎胆小逃走,也无须乎隐讳。至于别人见你这等行为,疑心干我不利,有什误会,仗义拔刀和你作对;或是本有仇隙,借故发难,那是另一件事。我始终出乎意料,谅也不致迁怒见怪。有问皆答,所知已尽于此了。”
      三姑听出文麟故作大方,随同到家吃完一顿,或是挨到明天道谢辞别,所以先前不想逃走,一味装呆软来,使自己无法翻脸动强,虽是书生之见,这等神情,其心可知,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急切间却无话可答,呆得一呆,冷笑道:“看你不出,还会说几句好听话呢。如今事已闹大,不问你多恨我,这口气我不争足,你少时想走,恐没有那方便呢。此时全以尊客之礼相待,真要把我闹翻,就不至于伤你,别人见了不平,多受闲气,却休怪我。”
      文麟见她说时媚目红润,面容已带悲愤,知其行事任性,自己既想软抗,说话自应点到为止,又见就这立谈片刻,由内到外已是重门洞启,并点起好些纱灯,残月光中,越显得里外通明,气象豪富,众侍女也纷纷迎出,侍立在旁,恐当着人容易恼羞成怒,强笑答道:“我自信除却昨夜未及谢别不辞而去外,更无开罪之处。蒙你以客礼相待,只有承情。世无不散之局,至多在你府上叨扰些时。我已知你好胜脾气,如其不放我走,我一个人也强不过你们,如何谈得到闹翻呢?”
      三姑闻言想了想,忽然改笑容道:“多谢你的好意。既然知我性情,再好没有。我也自问别无短处,只为从小老父怜爱,未免娇惯,以致行事任性,宁死不肯丢脸。事已至此,别无他求,只求你可怜我这伤心苦命人心比夭高,命如纸薄,到了里面,当着许多男女朋友,任说怎话,你只随口敷衍,不要使我面子下不来,或是一味假装痴呆,不理不睬,叫外人笑我,你也吃人的亏,使我两面痛心,就足感盛情了。”
      文麟见她说时,两行清泪已由媚目中流了下来,语意神情也颇悽婉,不似先前一味逞强词色,明灯如雪之下,人更显得娇艳,楚楚可怜,忽想起昨日遇救时情景,如不是她,岂不死于凶僧、恶道之手?明是有恩于我,只为一念邪心,自己又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不肯接受她的好意,才致成了对头冤家;自来女子痴心,脸皮又薄,再具有才貌武功,好强任性已惯,始而所适非人,打算怄气改嫁,无如眼界大高,难于遇合,好容易遇上一个对心思的,丢人丢脸,用尽心机,并还引出好些对头强敌,不知如何是了,对方偏不领情,当她淫贱无耻,以怨报德,如何不引起伤心?想到这里,心中一软,由不得生出几分怜意,觉着三姑多老脸皮终是一个女子,身世处境也实可怜,虽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己心志一向拿定,到底受过她救命之恩,不应使其难堪,况她这等口气,分明骑虎难下,欲罢不能,因听出自己不受摇动,即便痴心不死,已不再强暴相迫,只想当人敷衍,勿令难堪,心中苦痛可想而知,如再专以仇敌相待,也实对她不起;本就防到激变,她既自己吐口,正好将计就计作退一步的打算,到时好有话说,主意打定,慨然答道:“三姑不必多虑。我不特知恩感德,永世弗忘,便对你这才貌武功和身世处境,也极代为惋惜。昨夜和司徒兄妹还曾提起,并无丝毫轻视之意,更非当面恭维。不过人各有志,我正和你一样,另有难言之隐。遭遇不同,伤心却是一样,只比你所受痛苦还要加多,难于明言而已。只不强人所难,感恩尚且不暇,如何以怨报德,使三姑难堪呢?”
      三姑闻言,似嗔似喜,看了文麟一眼,微叹了一声,含笑说道:“此时离明已近,好些朋友尚在里面坐候,请同进吧。”说罢,正同往门中走进,忽见前去二婢飞驰赶来。
      三姑看出有事,忙请文麟暂候。二婢已自赶到,朝文麟看了一眼,稍微一呆。三姑喝道:
      “有事快说!周相公不是那样小人。”
      二婢争先说道:“我们去的人刚走出不远,发现小贼影迹,不知怎的,往前一追又失了踪,跟着别处又有小人影子发现。我们原知小贼至少人有三个,向家两位相公先颇自恃,分途搜寻了一阵,直追到牛角坝的溪边,小贼老是时隐时现,出没无常,双方也未交手,只绕着山梁上下,捉迷藏一般,互相追逐不已。后来又是胖妇该死,她随陈家四姑一起,见向家弟兄分途追敌,恐中诱敌之计,又怕当地离寒萼谷已近,惊动大黄那孽畜,出来给她苦吃,先颇胆小,再三劝阻,不令众人分开,及至追到牛角坝西面,去的人已有三个合在一起,只向二相公尚未赶到,胆又壮起,领头乱骂叫阵,正吵得凶,不料当头打下斗大一团泥土,人虽未死,伤已不轻。四姑她们自然大怒,随往崖上纵去,见先前那个小狗和尚在崖上树林中一闪,还回骂了两句,怒火头上,一同追去。因那土崖才只丈许高下,胖婆娘倒在下面,谁也不曾理会。等到追了一阵,人全追散,去的五人,倒有三个遇敌受伤。只陈四姑和向二相公未与小狗对敌,但在中途遇见一人,似和小狗他们也都相识,不知说了什么话,他们两位平日何等气盛,吃了这样大亏,竟会忍受下去,各自扶了受伤的人回家,一言不发。只四姑想起胖婆娘,引我前去,想把她搭了回来,谁知到后一看,人已腹破肠流,死在地上,伤处划了一条大口,却不是寻常兵器所伤。正在气愤,忽听崖上有人说道:‘此是冯大所养凶犀闻得有人在此叫骂,跑了出来,正赶这泼妇见同伴走光,心中害怕,挣扎爬起。想要追去,正好与那恶兽对面,自不小心将其触怒,致为恶兽所杀,用独角将其肚皮划破,身上必还留有兽爪抓过痕迹,与你们所追来的人无干。’我二人本想上崖查看,被四姑拦住,等对方走后,才气愤愤悄声说她和向家弟兄今夜人已丢定,无法翻本,也没有脸皮再见主人,并说当夜有一异人暗助小贼,本领极高;最好连胖婆娘死尸都不要带,先与主人报信,说目前事情越闹越大,今日在冯村预料诸人之外,敌人方面又多出了一个异人,因其行辈甚高,所说的话,便父母尊长都不敢与他违背,他们是更不行,此老性情古怪,神出鬼没,本领大得出奇,如是排难解纷而来还有法想,既是一面倒,漫说敌他不过,便师长知道,也必不许与他相抗;无法再效微劳,望你主人格外原谅,事完之后,当面谢过。随领我们寻一崖洞,把死人移藏进去,外用山石封闭,令我二人速回,途中无论遇见何人,听什言语,千万不可答理,只作不知,等向主人禀告之后,再命人来抬去掩埋。因前半与四姑同路,走到分手之处,发现向氏弟兄和陈家舅老爷一行四人互相扶持前行,小贼和尚紧跟在后面,相隔丈许,仿佛各走各的,毫不在意。四姑直如未见,反而叮嘱不许开口,催令速回。我二人气极心慌,分手之后往家飞跑,快近山口,见离家已近,沿途未遇一人,四姑偏说得那么厉害,越想越有气。玉香忍不住骂了几句,竟被绊了一跤,跌得头青脸肿,衣服皮肉扯破了好几处。后来看出绊他的是个花子,深更半夜睡在路旁,梦中伸腿把玉香绊了一跤,本想发作,后来一想我们蒙主人恩养,全都学过武功,休说一个寻常花子梦中伸腿,便是稍微细一点的树干,就算绊上一下,也必被这一脚踢松,甚而折断都不一定,再说也不会跌得那么重法,如是常人,这一下,他那腿骨非受重伤不可,花子却睡得和死人一样,反倒打起呼来。玉香当时痛极,想要打骂动武,想起四姑行时所言,料是方才骂出来的乱子,连问了数声,花子忽然醒转,爬起来骂了我们几句,便拖着鞋皮梯他梯他走去。我们无法,不敢冒失,只得忍气回转,等禀告之后就去抬埋死尸了。”
      三姑闻言,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先前那些同党本在楼上等候,似因主人久不见回,内有一人出来探看,正是文麟被掳时所见矮子,刚刚走来,闻言朝三姑说了几句江湖黑话,忽领二婢匆匆往外走去。三姑似因前事惊疑,”忽然咬牙切齿,把足一顿,朝着文麟欲言又止,转告侍婢道:“咐咐灶房,天已将明,酒菜必须用心精制;另外预备一席好菜,把地底藏酒取出两坛,以便随时应用。”说罢重又满面笑容,若无其事,同了文麟往里走进。到了楼内一看,共有男女七人,在彼坐候。
      三姑先向双方引见。文麟看出内一姓冯名婉如的和蒙面女子,均生得骨瘦如柴,一脸病容,缠着半大不细的拱背弯脚,方才那么凶横,行路如飞,到了楼内,走起路来偏一扭一扭的,不时朝着同座一个姓刘及一个姓朱的男子乱飞媚眼,满身丑态,看去都觉恶心。另三女子,一个中人之姿,人也比较稳重;下首一个身材微胖的丑妇,面如枣色,说起话来,涎沫横飞,和婉如互谈前事,咒骂不已;另一少女虽然愁眉苦脸,因其不多说话,还不十分讨嫌。听三姑说,下余三女,一名杨金凤,一名夏山兰,一名冯娇;二男子一名刘独,一名朱大城,与先走矮子冯浩同门世交,男女七人均有一身惊人本领,刘、朱二人年均五十以上,下余四女也都半老徐娘。文麟听过拉倒,稍问姓名,便随主人入座。
      文麟书生积习,平素未与外间妇女接谈,见婉如和夏山兰语言无谓,面目可憎,一身丑态,词色又极骄横,看去讨厌,心又有事,始而烦恼难耐,懒得理睬,后见三姑不时媚目流注,隐含忧怨,似怪自己不守信约,想起前事,只得强打精神,随同言笑。因是举座无一可谈之人,比较朱大城人颇谦和,说话也有条理,不像绿林中人,坐得又近,先前只饮闷酒,不大说话,这一接谈,对方竞是文武皆通,渐渐谈投了机,看出朱、刘二人均似与冯婉如有染,知这伙人都是江湖豪士,听姓朱的口气,隐居本山已有多年,并还不是绿林中人,不过与三姑上辈交情太深,遇请必至,故来赴约,平日无什往还,暗忖:“此人言谈见识俱都不恶,便姓刘的,外表也似一个读书人,怎会和这样妖淫无耻的丑泼妇勾搭?男的当着人只是有问必答,还不十分显明,女的竟在众目之下昌言无忌,丑态百出,可见人之好恶,好些均出情理之外。”心正寻思。
      三姑见他忽然说笑起来,但只对付朱、刘二人,不理几个女客,冯婉如、夏山兰也是实在淫贱,用人之际,加以蔡、冯两家渊源,不得不加敷衍,文麟正人君子,对此丑态自看不惯,不能怪他,心中一喜,由不得对于文麟加了殷勤。人最怕比,尤其许多女人聚在一起,才貌之外还要考量气度谈吐,文麟自来言出必践,加上感恩之心,三姑本具极好才貌,当夜又横了心,全无顾忌,以为人非草木,既感前恩,便非无法可想,事须循序渐进,主意一定便复常态,有了自尊之心,言动自然较前端雅,于是下余几个女子全被比了下去,成了鸡群之鹤。
      这时外面残月未堕,曙星始明,天色反更昏暗,室内却是酒暖香温,花影在壁,宝镜明灯之下,越显得女主人容光美艳,无限丰神。文麟又是有意敷衍,无形中连三姑也谈投了机,把以前厌恶之念去了多半。后来文麟觉着酒吃大多,朱大城似借说笑灌酒,天色已明,音信毫无,虽想大白日里,三姑任怎厚脸,决无当着许多客人,强迫自己作出无耻举动,毕竟事已闹大,这面能人甚多,否则龙子等三人不会被人唤回,司徒兄妹应早得信,也无不来之理,还有方才二婢所说异人,不知是何来历,矮贼冯浩也未见回,前途十分危险,将来究竟如何,一时之间捉摸不定,事尚难料,到底小心为是,方对三姑笑说:“酒已足量,不能再饮,可否借地稍眠?”忽听楼梯微响,跑上一人,正是冯浩,面有笑容、与前时紧张神情迥不相同。文麟先听二婢归报,说得异人那等厉害,满拟冯浩久去不归,必无善况,及见这等神情,分明未遇打击,心方一紧。三姑已先开口笑道:“二哥但说无妨,可是我们所料那人么?”
      冯浩笑答:“我和你分手以后,一面命人抬埋死尸,乘着残月四下查看,并无那厮影迹。我回家一探,发现角犀受了重伤,先当那厮所为,否则角犀何等凶猛,怎会重伤,连那长角也断去了半截?后一细看,竟是被什猛兽所伤。本山异兽只有大黄一个,如真得胜,角犀早被抓死,不会截断一角,又放它逃走,腿上的伤,又似被什尖锐之物划破了一条裂口,那么坚韧的厚皮竟被刺破,再深一点便成残废。越看越不像是大黄所为,心正惊奇,大哥忽然赶来,说方才闻得角犀悲号怒吼,正要出寻,姜老前辈忽然驾临。
      这一来,连爹爹也放了心。我知陈、向两家父母师长交游甚多,好些老辈均有深交,今夜不知所遇何人?既是老辈好友,自然不敢违抗。他们住得又远,无法询问。好在姜老前辈一到,多厉害的敌人也不足为虑,得信忙同赶往拜见,竟是专为我们之事而来。我自高兴,陪同吃了几杯消夜酒,想要赶回报信,又不便离开,正想主意,反是姜老前辈开口说要安睡,令各自便。我送他回房,便赶了来。时已大明,沿途又留神查看,只遇到几个相识山民,均说天不亮就起身,井未见一生人,也未见甚叫花子。近数十年假扮乞丐游戏江湖的共只三人,一位已多年不管闲事;一位与爹爹相识年久,多少有点情面;只内中一位脾气古怪,自来有他无人,心狠手黑,便是方才我们说的那人,但我细问玉香,形貌神情,俱都不对。我想前二人决不会来,只这一个最讨人嫌,有姜老前辈相助,也可无虑,何况此人素来强横,自居老辈,不去惹他,无故不肯出手。玉香所遇花子,虽是另一敌党,如真武功高强,决不会事完走开,寻他不见,此时更无如此安静。听大哥说,爹爹知道三妹心志已决无法挽回,当时虽然劝阻,事后仍有安排,已用亲笔书信约人去了。”
      三姑接口笑道:“诸位哥哥姊姊的盛情,我自感谢,如说干爹他老人家肯为此事用心出力,只恐未必吧?他老人家近些年来,为了一班后辈常受人欺,所说敌人均是一个中年穷酸,与去年由舍身崖移居后山明月峰旁危崖茅篷那姓简的形貌相同,表面推说隐居纳福,不再出去过问闲事,暗中自然气愤,在打主意,不过他老人家一向深沉,不肯显露罢了;去年三哥为助友人,和人动武,又是那穷酸在事前出现了两次,当日已占上风,忽被一戴鬼脸的黑衣矮子把三哥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由此左膀变成残废,想起门人儿孙在外每次吃亏,事前必发现穷酸踪迹,到时便非败不可,但这厮本人近十多年不知何故不肯亲自出手,料定是个和江湖绿林作对的怪人,想系以前对敌受过内伤,更把江湖上人恨入骨髓,仗着同党众多,耳目又灵,自己不敢出场,专门通风报信,支使别人代他出头作对。干爹这才大怒,表面仍未现出,反把大哥骂了一顿,正月初三我去拜年,偶因酒醉露出口风,大意是说,隐居舍身崖旁那姓简穷酸形迹可疑,以前在外连个真姓都没有,去年才考查出他的姓名,由此跟踪前来查访的仇敌不知多少,均因这厮为人机警,有人往寻,定必失踪,连面都未见过,又无一个徒弟,几经考查,虽然断定是他,只还未探明他的来历,因何专与江湖上人为仇?因其党徒大多,个个能手,干爹身家在此,不得不加慎重。到了除夕前三日,又有数人寻来,内中一个便是姜老前辈爱徒雷鹏。为了这厮前去年又和好些同党出场,先后在成都和小三峡、老龙场等处接连伤了他们不少的人,并还当众辱骂姜家师徒,姜老前辈也生了气亲自出来,因听传言,最后一次,有人发现他与关中九侠相识,为恐人少,打算把人约好,连昔年嵩山那场过节也找回来,一面查访这厮踪迹,展转寻到舍身崖,人已搬走,同时得知关中九侠已全入山隐修,不再出世;后隔年余,来向干爹打听,彼此合谋,正要往明月峰寻去,因知事非小可,本山还住有几家能手,似与穷酸有交,为恐到时作梗,不肯轻举妄动,一面劝阻来人,一面借着游春约请昔年那些好友,等人到齐再行发难。此时大家背后议论干爹年老怕事,敌人是否姓简的尚未拿准,何必如此劳师动众?”及至上月姜老前辈回信,二老所见相同,均主慎重,并还断定此二三十年中专和江湖上人作对的,均是姓简穷酸,此人以前必是剑侠一流,不知何故后来不肯出手,也许受过内伤等语,众人才无话说。
      新近探明姓简的又不知去向,只剩一个小徒弟和一文士在内居住。先想把这两人擒去拷间真情,并做押头引那敌人出来,干爹又觉多年威望,乘着敌人不在,去擒人家徒弟和同居友人,这两人又是一个小孩一个文人,强弱相差大远,就此下手有损盛名,不令我们举动。谁知前日周兄闲游到此,可恨贼和尚欺软怕硬想要行凶,我看了不服,出头拦阻,才有今日之事。事情干爹早有成算,我不过适逢其会,作了火药引子而已。干爹既想为儿子门人报仇,并除将来后患,昨夜见时,对我的事再三力阻,如今又全推在我的身上,实在令人不解。我已打好主意,无论敌友,用什心机,豁出这条苦命,也必不肯改变初衷。多厉害的人到此,就把我乱刀分尸,只有三寸气在,也决不受人愚弄了。”
      众人见她说时气得满脸通红,双目泪珠晶莹欲堕,又复强行忍住,知其悲苦非常,同声劝慰,力言:“三妹多疑误会,老大公实是为好。”三姑哼了一声,朝文麟连看了两眼,忽把酒壶拿起,把酒斟满,笑对文麟道:“我知你昨夜实在劳倦,酒吃多了伤神。
      我这样请客,多好的心也难使你领情。看在我诚心诚意,请同干此一杯,送你去往那边房内安卧,起身时再把家藏陈酒开坛,好歹陪你多吃两顿痛快酒,你看如何?”
      文麟见三姑倚着酒兴,目中无人,悲愤之概,最奇是对于冯八公大有微词,当人子女讥嘲对方尊亲,听的人均如无觉,反倒殷勤劝慰惟恐不及,也不知是何原故,恐其以酒装疯,回忆前情,也觉心境可怜,便把酒杯举起,笑道:“朱兄也请同饮一杯如何?”
      三姑不等话完,先伸玉手拦道:“我不要他,只和你同饮一杯,也不许多吃。”文麟无法,只得应了。二人一同举杯,一饮而尽。三姑见文麟居然听话,神态自然,越发高兴,笑对众人道:“诸位哥哥姊姊请各随意,小妹安置好了这位佳客便来奉陪。”说罢起身,向前引路。
      文麟在后,刚发现婉如又瘦又干的薄皮小嘴朝三姑撇了一下,似在冷笑,心生厌恶,又看出当日情势,三姑和冯家必有一些爪葛和难言之隐,否则这伙人均非善良,决无如此好说话;料知三姑性情高亢,定必势孤,而那蒙面丑女冯婉如对她决无好意,为念前德,不由又生同情之感,心念才动,三姑已回身延客,恐其伸手来扯,索性走前一步,一同去至前夜房中。三姑早已命人备好精美卧具,请文麟脱衣安寝。
      文麟自不肯当人脱衣,又想初被擒时曾受冯氏兄妹侮辱,意欲就此离间,悄声说道:
      “我看三姑为人,除却性情稍刚而外,实是好人,如何所交朋友,除却姓朱的比较稍好,下余全是一伙狗男女?那骨瘦如柴的丑妇方才暗中冷笑,目射凶光,席问和刘、朱二人又是丑态百出,实在难看。你和他们一起,还须随时留意呢。”
      三姑闻言,笑容骤敛,凄然说道,“你果好人,眼力也还不差,可惜……”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改口说道:“实对你说,我寄身虎口已非一日,冯氏全家老少都非人类。
      如不是我还有一点骨气,能用心机应付,先父又还有几位老友可以照应,早就成了虎口之食。你说那丑妇生得那么枯瘦,活鬼一样,偏是淫凶无比,既贪且狠,更喜拨弄是非,表面和我亲热,实则到处拨弄长舌,无事生非,任换一人,早已落了他们圈套。话说太长,你已疲倦,我在房中,必还拘礼,请自安卧,醒来和你长谈,当知我的为人。只管放心,决不相扰,便有什心腹的话,也通情理,不会强你所难。我少陪了。”说罢回身走去。
      文麟初进房时,本来不免疑虑,不料三姑这次竟与前目初见神情大不相同,人也庄重许多,再听这等说法,越发加了好感,见房中还有二婢侍立,也被三姑唤出;一夜跋涉,人早倦极,又吃了几杯酒,十分想睡,难得对方不来相扰,便把鞋脱去,和衣而卧,睡梦中似觉有人在身上抚按了两下,困极神昏,也未理会,跟着安然睡去,隔了多时醒来,侧顾旁窗,日光斜射,料知天已下午,见室中无人,想要坐起,忽发现长衣已全被人脱去,只留贴身小衣,安睡锦裳之中十分温暖,不禁吓了一跳,暗忖:“素来惊醒,怎会睡得这等死法?”刚把衣服匆匆穿好,忽听床后有人呻吟挣扎之声,忙往一看,正是二婢,已被人绑了一个结实,口塞棉花,忙代解开,惊问二婢:“何故如此?我记得今朝睡时未脱衣服,由此睡熟,醒来发现长衣尽脱,怎不知道?”
      内一女婢气愤愤说道:“今早客人全被八大公唤去。我家主人到床边坐了一会,见相公衣服未脱,恐睡不实,代将长衣脱去,把被盖好,一个人流了一阵眼泪,忽对我们说,她此时心志已定,明知相公心中有人,不会爱她,无如骑虎难下,前世冤孽,使其一见倾心,无法解脱,反正危机四伏,不免笑话,现已无所顾忌,决计应个景儿,拼担污名,免得他人又生邪念。便在床上隔着被头躺了一会,忽又流泪坐起,说相公正人君子,心事尚未明言,不应背他同卧,虽在梦中,醒来难免轻视,还是回房的好。说罢回房安睡。隔了些时,也不知睡着没有,前面粮仓忽又起火,楼中的人纷纷往救,只我二人奉命守候,不曾离开。正向窗外看火,忽见三姑擒了一人,正是八大公的徒孙,气匆匆往外走去。方觉奇怪,便被人点倒绑起,解了穴道,再三盘问三姑与相公有无苟且之事。我们具实说出,他偏不信,直到相公快醒,才把口内塞上棉花走去。我们从小便受主人恩养,平日爱如子女,所说皆是真情,来人偏要强迫乱说,为了不肯瞒心昧己,吃了许多苦头。这小贼也不知哪里来的,和昨夜他们所见三小贼一样,身轻如燕,武功真好,去时身子一闪,便如飞鸟穿窗,身影全无……”还待往下说时,猛觉疾风扑面,眼前人影一晃。二婢已吓得纷纷倒退,惊叫起来。
      文麟见那来人身着短装,腰横虎皮,光看两条毛腿,脚穿一双草鞋,胸插短刀和另一件带链子的兵器,正是狄龙子,待朝二婢扑去,连忙横身拦阻,低喝:“龙子且慢!
      难怪她们,快些保我出去。”龙子停手笑问道:“周老师,你当真一睡不醒,那婆娘睡在身旁都不知道么?”文麟力言:“刚醒不久,二婢所说并非虚言。”龙子又道:“这样就好。如今事情闹大,这婆娘本是罪魁,不知何故反不相干,令人好生难解。不过周老师在此恐还有数日耽搁,简老师日内也要回山。煌弟今日已和明霞、珊儿二位师妹同往寒萼谷,事情已全知道,先颇着急,幸经一位老前辈再三解说,知道无碍,方始放心。
      现奉这位老前辈之命,有好些话不敢明言,只想和周老师见上一面,问明虚实。话已说完,那婆娘方才上当被人引走,中途想起周老师在此,必不放心。我就要回转,过两三天,我和煌弟他们同来接你,再相见吧。”文麟还想问话,龙子声随人起,已穿窗而去。
      二婢忙同急叫:“楼上有贼!刚往下面逃走。你们快来!”文麟横身拦道:“你两姊妹苦头还未吃足,想作死么?”二婢同声急道:“周相公,你不知我三姑家中规矩。
      索性将我们绑起不解开也罢,既然解开,对头又这样来去自如,欺人太甚,三姑知道,决不与我姊妹干休。除却招呼人来与小贼一拼,别无善法。”文麟笑道:“这个无妨,你们不会推说要守护我么?真要不行,我代你们说情,三姑想必不致驳我面子。”二婢喜道:“相公真是好人。但有一件,看那小贼来势和那一身本领,要把相公背走,易如反掌。我们早说过三姑法严,平日虽爱我们,不以平常奴辈相待,如犯她的规矩,却是休想公道。在她未回以前,相公如果可怜我们这两条小命,千万离开不得。”文麟见二婢情急之状,又听龙子说还有三日才能获救,乐得慷慨,点头笑道:“我素不惯欺软怕硬。既这等说,在你主人未回房以前,我决不走便了。”二婢大喜拜谢。
      忽听楼梯微动,三姑已自回转,满脸愤激之容,匆匆进门,见了文麟,立转笑容道:
      “周相公何时起来?方才被人乘隙放火,调虎离山,将我引走。来人诡计阴毒,把冯家的人弄了一个来,点了哑穴,画上花脸,放在粮仓旁边。我一时不察,误中毒计,等把来人擒住,带往冯家理论,已然走出老远。越看越觉不对,才知对方身受人制,言动不得,赶忙解开,问其因何至此?是否老贼所差?他说原奉冯家老鬼之命来此寻我,中途遇见一个身围虎皮的小贼,一言不发将其点倒,挟来粮仓之后放火,一见三姑赶到,小贼忽然把他一推,便被打倒抓起,彼时穴道未解,只干着急等语。我一听便疑上当,即忙赶回,因来人行动巧妙,作事灵警,这等作法,必是想将周相公暗中救走。此时周相公睡得甚香,共总不多一会,穿得这等整齐,你们守在楼上,可曾看见有什事么?”
      二婢见主人面有怒容,积威之下,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方一迟疑。三姑已怒道:
      “你们快说实话!对面的窗如何大开?地上又有这两根带子,是何原故?”文麟见二婢吓得面容惨变,欲言不敢之状,心中老大不忍,忙接口道,“三姑,此事难怪她们。”
      随将前事一说。
      三姑略一寻思,转怒为喜道:“既是这样,你们本领不如人家,有什相干?下回小心些,如见来人厉害,打他不过,速放响箭或是火花信号求援,便不怕他跑上天去;勉强迎敌,反而吃亏。你们可去外屋歇息,唤你们再来。”随向文麟道:“周兄居然未有逃意。难得你厌恶的人均已走去,我意欲奉陪只饮个三数杯,决不尽量,各自随意饮上一回”如何?”
      文麟先想推辞,一则早起吃了一顿空心酒,又睡了多半日,有些腹饿,又见三姑一双妙目注定自己,满脸切盼之容,想起前情,不忍坚拒,心想:“此女并非全无廉耻,何不借着对饮把话说明,告以心志,如能就此善罢,岂非快事?”随即应诺。三姑大喜,便命恃婢传命厨房备酒,菜肴须要精美,二婢奉命走后,文麟以为三姑必要纠缠,虽知三姑虽然面有笑容,并无丝毫轻狂之态,只谈了一阵闲话。文麟见状,心又松了许多。
      一会二婢来报:“酒菜备好,是否送到中间屋内?”三姑微嗔道:“共总两个人,难道还寻不出好地方?这也来问!”二婢同声说道:“不久黄昏月上,今夜月色定比昨夜还好,为此把酒设在玩月亭内,只不敢十分作主。”三姑笑道:“平日你们有多任性,今日这样胆小做什?这地方果然不差。”随请文麟同往。
      文麟到后一看,见那玩月亭乃是东面最末一间,三姑卧室旁边楼窗外的一座小亭,建在楼上小峰之上,离楼只一两丈,上设吊桥,可由楼上直走过去。亭在峰顶,比较略高。那峰原是一根石笋,上丰下锐,峰顶但平,宛如朵云出地,凌空直上,孤零零立在楼角片面,毫无攀附,也无途径可上。面前一片花林,再过去又是大片水田,清溪映带,近岭遥山,宛如翠屏罗列,风光如带,乃是半山中一片平地,本来就具形胜,再加主人多少年来经营布置,景更清丽。
      峰上小亭大只方丈,高却两丈左近,当中一个大理石的小矮圆桌,摆着几样极精致的酒菜,杯盘用具样样华美,两旁放着两把藤躺椅,上蒙虎皮,坐卧其间,四围树色泉声、山光云影齐收眼底,因下面峰形锐凹,上下削立,无路可上,主人将亭建好之后又设了一座吊桥,使与卧室楼门相通。每当三五月明之夜,便把吊桥放下,走往对面峰亭徘徊望月,等到夜深风露,翠袖单寒,然后再由桥下步月归卧,想见平日红楼独居,孤标自赏,徘徊月下,顾影自怜,高不可攀,不许狂蜂浪蝶私窥玉颜之概,主人容态又颇安详端好,不特不是初见之时那等急欲委身举动轻狂,连天明前和那一班狗男女席间豪饮、放纵自恃的江湖气也去一个干净。
      这时正是夕阳欲堕、明赡始升、瞑色欲收、四山红紫万状之际,而快要沉入地平的半轮斜阳回光返照,由前面松林花树间斜射过来,晴光明丽,正照在亭外两株盛开的海棠花树和宾主二人的脸上。人面花光交相掩映,丰神越发艳绝,文麟先前厌恶防忌之念又去了好些,觉着此女实是美质,只为从小生在这等人家,所来往的不是绿林暴客便是江湖豪士,以致同流合污,染了恶习,所嫁丈夫又非善良,如与昨夜所遇那些人来比较,真还算是好的。难得此女好胜,似非不可理喻,只不知此时是何心意,是否坚执成见?
      司徒兄妹必已得信知我在此,听龙子口气,已有好些位异人奇士为此引起一场恶斗。我独身在此,龙子尚能随意往来,救我出困当非难事,为何要过几天?幸而此女不如意料那样淫贱,否则岂不难于应付?先想开口明言心事,请三姑自息妄念,结为朋友之交,只不强迫成婚,便结成异姓骨肉也非不可,两次想要开口,均因对方神态大方,无所表示,素又面嫩,对方不提,不好意思出口。
      三姑见文麟目光不时注在自己脸上,才知欲擒先纵,比日前急进露骨要强得多,心中一喜,越发矜持起来,不特没有一句题内文章,便饮食劝客之间也极自然。双方各自浅斟低酌,随意饮啖,毫不勉强。文麟虽然想好许多话,竟被窘住,一句也说不出口。
      时光易过,一晃暮色苍茫,月上松梢,渐渐冰轮高涌,许多峰峦均似披上一层银霜,山谷之中时有大团白云蒸腾欲起,碧空澄雾,云静风和,遥望前面峨眉主峰金顶,梵宫掩映,钟鱼隐隐,左顾大雪山,连峰接天,一片白色,一眼望出老远,更无丝毫遮蔽,时闻花香随着清风吹到,沁人心脾,俯视峰下,松林花影之间月光如水,清荫在地,偶然一阵微风吹过,宛如水中吝藻摇舞分披,眼前光景直成了水晶世界。
      当此嫩暖轻寒的花月良宵,侍儿早将华烛明灯点起,灯月交辉,坐对丽人,对方又是笑语殷勤,情深一往,便是多硬心肠的人,处此容易使人陶醉的良辰美景,虽无半点逻思,也易生出一点娱快之感;文麟又是一个多情种子,自更易生反应。先还想等对方开口,以正言相折,及见三姑笑语从容,只谈风月,不露半点轻狂,暗忖:“似此相持,何时才是了局?反正不免开罪,由我先说也是一样。”谁知人非大上,不能忘情,为了三姑不似前日轻狂,情意反更殷勤,话也越发投机,几次想好了话要说,均被三姑温情盛意所窘,始终不好意思开口。继而一想:“此女今夜神情快乐非常,似此盛意相待,只无邪念,岂非是个脱略形迹的患难至交?实不应使其难堪。照着近日所见所闻,她身世处境也真可怜,看她昨夜对待同党神情,可见平居落落寡合,定多愁闷,此时正把自己认为知己良友,处处投缘,故把平日骄矜放浪之习全数去掉,人家难得有此高兴时候,何苦说她扫兴的活,勾动伤心?”想到这里,心中一软,更不忍把话出口,以为对方如能和来时所说心意一样,只求彼此交好,免得外人笑她,已然永息邪念,便听其自然,等有表示再说不迟,好在主意打定,只要心地光明,守身如玉,便在此多住些日有何妨碍?决计不先开口,想等再吃几杯各自归卧。不料当地景物清丽,月色空明,天气又好,文麟文人结习未忘,美景当前,不由心旷神怡,万虑皆消,主人是那么殷勤体贴,笑语温柔,酒点菜看样样精美,助人清兴,既不好意思辜负主人美意,又觉清景难逢,不舍归卧,无形中便流连下去。
      渐渐斗柄西斜,四山云起,山风渐狂,花影零乱,天已不早,还是三姑恐他受凉,微笑说道:“自来知己难逢,良宵苦短。今夜月华皎洁,云静风和,实在难得。我们虽未尽量,这等对月举杯,宾主无猜,真个清兴无穷,比起寻常轰饮叫嚣,一雅一俗相去天渊,算是我这薄命人近些年来第一次所遇快心之事。周兄居然鉴此微诚,赏我薄面,可见好人还是好人,以前我未看错。不过此时夜深,春寒犹重,周兄读书人,恐为风露所侵,可吃两碗热稀饭,再炸点春卷来,各自回房睡吧。”文麟闻言,才想起天已深夜,心甚不安,忙笑答道:“小弟早已吃饱,只顾赏玩山月,竟忘时晏了。”三姑笑说:
      “我如不把周兄当自己人看待,决无客人尚未尽兴便请安置之理。周兄尚未用饭,就说吃了点菜,不吃点热的,夜来腹饿,丫头们不会招呼,周兄又大客气,主人心岂能安?”
      文麟见她情意殷殷,并还暗示朋友之交,似已不再相扰,自对心思,不忍坚拒,好在三姑家中富有,佣人甚多,准备齐全,一呼即至,文麟又喜吃那韭芽春笋和鸡肉丝所制春卷,稀饭又是山中特产香稻,下饭的咸菜风腊之类无一不美,主人再一殷勤相劝,吃得颇多。三姑笑道:“我说周兄见外不是?不吃就睡,如何行呢?”文麟见她瓤犀微露,一笑嫣然,似嗔似喜之状,少妇风情更增美艳,方觉此女实是可惜,猛想起淑华此时爱子远离,深闺独守,凄凉况味,不知如何?心又悬念起来。三姑见他沉吟不语,笑问:“周兄孤身一人,无挂无牵,难道还有什事么?”
      文麟见她吃了半夜的快心酒,虽还未醉,玉容微酞,两颊红晕,已带出几分酒意,尤其那一双净如澄波的妙目喜滋滋注定自己,无限春情自然流露,正想淑华,不禁心中一动,当时警觉,暗忖:“我早拿定主意独栖一世,不久便要削发入山,如何在此数日之内,又与别的妇女亲近?虽然心地光明,并无邪念,自来少年男女常在一起,容易发生情愫,每于不知不觉之间坠入情网,何况此女日前对我又有委身之念,处处谨慎矜持,尚恐不免纠缠,方才怎会留连忘返?我在此还要被困数日,照此下去,万一勾动她的邪念,岂非自己有心多寻烦恼?”想到这里,心中一急,正色答道:“小弟蒙三姊不弃,许为忘形之交,又蒙前日相救之德,终身感谢。无如生性孤僻,每喜山居静坐,读书用功,闲云野鹤,随意所之,何况司徒兄妹师门至交,彼此友情颇厚。前夜不知三姊为人,又受恶妇追迫,彼时我那侄儿又无下落,正当万分愁急之际,蒙他兄妹收留,殷勤款待,忽然不告而行,虽非本意,终觉歉然。现来府上已一日夜,既然彼此成了至交,三姊当不致再有芥蒂。即以负气而论,司徒兄妹明知小弟被三姊召来,仍守前约,并未登门,可见以前乃小人拨弄是非,全不相干。小弟意欲明早告辞,往探我侄儿沈煌近况,到底人在何处?见上一面,并往寒萼谷去向主人道谢,便回茅篷。好在我们交非恒泛,以后仍当常来常往,来日方长,不在此短时之聚,以前便有什过节,误会当已消失,无论什话皆可直言无隐,故敢奉告。实不相瞒,如照昨夜初上路时心意,小弟连生死均置度外,除非身能奋飞,破壁而出,我只守定初志,任人所为,决不敢以朋友自居,明言告辞了。
      不知三姊能允许么?”
      三姑见文麟自从月下对饮,始终满脸笑容,兴趣更好,对于自己,更无丝毫客套和疑虑,满拟男子心性不定,佳丽当前,这等热情相待,彼此现已投机,加上日前解围之德,易受感动,等到日久情深,自然一拍即合,本在满心欢喜,闻言由不得脊梁间冒着凉气,刚把秀眉一皱,一想不对,忙又强行忍住,叹了口气答道:“我自来说话算数,永无更改。既是周兄别有怀抱,看不起我这薄命人,我也难于相强。何况今夜彼此心情均非昔比,形势已变,休说我气已争回小半,司徒兄妹居然任凭周兄被我请来,周兄和我说好才走,情面无伤,便是周兄不告而去,我也自恨福薄命浅。自从爹爹死后,便剩我过着孤单岁月,好容易遇见一位性情相投的人,妄想结交,又因许多误会,遭人轻视,无计高攀,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我有什话可说?留否听便,决不拦阻。不过这后半夜山风甚大,照我山居经历,天明前后恐怕还要变天,不是大雨便是起雾。雨已难走,如有浓雾更难上路,春寒又重,万一生病感冒,反倒背我本意。我想周兄虽然急于回转寒萼谷,也不在此半日光阴。等到天明,看天色如何,饭后我再命人送你回去,当不至于见拒吧?”
      文麟见她说时眼花乱转,知其失望心酸,怀有难言之痛,越想越觉可怜,忙赔笑道:
      “三姊休要误会。小弟今夜对你只加感激,并无丝毫轻视之念。虽然相交不久,小弟为人当可看出。方才所说日后常来奉看之言,并非虚语,只不过时已深夜,小弟尚有许多心腹之言无暇奉告便了。”
      三姑人极聪明,对于文麟身世来历,以及山居原因,昨在冯村又有耳闻,见文麟方才对饮时言笑从容,何等自然,对己神情也颇亲密,仿佛素来情分甚厚的朋友,不知何故忽然词色全变,当时便要告辞回去?可知心有成见牢不可破,非对自己一人而发,再不便是情有别钟看我不上。再一想到司徒良珠年轻美貌,一个未婚,一个未娶,本来相识,又有师门渊源,容易接近,照司徒兄妹留客下榻,情意那么关切,以及文麟口风,双方情份必深。自己对他虽有解围之德,无如前世孽缘不能解脱,素来厌恶野男子的人,竟会对他一见倾心,由不得上来便急进了些,当初原因平日放纵已惯,以为对方也是男子,不过人规矩些,脸皮稍嫩,凭自己的才貌,只一示意,自会凑将上来,其实起初用意,一半还是试探对方人品,如果品貌气度虽然合心,人却是个浮浪少年,稍微引逗便即神魂颠倒,自己还须考量,未必就此委身,哪知阅人不多,此人竟与以前所见人品迥不相同,竟是一个正直而不邪视的君子,对方不特不肯承情,反加轻视,连救人的那片好心几至埋没,成了仇敌,好容易费尽心思,得罪了许多人,无形中还结了一个大对头,留下后日隐患,才把人家接到家中,又费许多苦心,才使生出好感,结果心机竟是白用。
      意中人如其固执成见,志在空门,良缘固然无望,即或不然,有司徒良珠这样一个情敌在前,无论交情环境,俱是比人不上,只有容貌尚堪自信,又是一个弃妇,哪似人家文武双全,异人之女?意中人与她相交在先,如肯娶妻,实是一双两好,近水楼台,自然一拍即合。想来想去,自己都不会有份,看意中人前后神情和所说的话,全由感恩心重,并看不上自己,只想借着来时自己欲结朋友之交的一句话解却纠缠,方才同饮时那些温情,分明也由此念而发,并非有什爱好之意。心中一凉,便难受起来,素性刚强,仍然不愿显露,淡淡的答道:“我此时业已四面皆敌,原是自己不好,不能怪人。像我这样人生,本无趣味,只你一人,虽是初交,偏觉投缘,可惜相逢恨晚,心热无用,命中注定,除却听其自然,有何法想?以后来也在你,不来也在你。明日本想和你再作清谈、周兄既然归心似箭,另有良友急往相见,难再挽留,我也还有点事须往寻人,正好两便。
      到时请各上路,决无什人拦阻。朝来点心茶饭自有丫头们为你准备,如若饭后再走,还可见面略谈片时,如是天明起身,恕不奉陪了。”
      文麟见她说明,虽然强为欢笑,一双媚目已是泪光浮动,知其一见钟情,把事看易,人又任性好高,锋芒大露,以致铸错,反将许多同党得罪,自己这一面的人又全把她认作对头,于是四面楚歌。对于自己偏是情痴,先想强迫成就,改用柔功依然无望,事未如愿,平白多出仇敌,至多双方结一忘形之交,自然羞愤,难怪伤心,处境委实可怜,自己也觉有点对她不住。无如事难两全,心念再稍活动,立陷情网,不能自拔,既负本心,又为师友所笑,还当文人无行,稍见可欲便受摇动,只能狠狠心肠,故作痴呆,辜负她的痴情热爱也说不得了。心正寻思,瞥见三姑妙目凝睬,注定自己,隐有企望之意,恐又勾动前念,忙笑答道:“是非真伪,久而自明,来日方长,三姊终当知我为人。现离天明将近,小弟暂且告辞,要去睡了。”
      文麟原意三姑处境可怜,现正伤心悲痛之际,不愿使其再受刺激,语气神情均极温和。三姑见他口气虽然固执,神情却甚亲切,并露愧对之意,比起初来固是相差天渊,便第一次见面情景也大不同,暗忖:“昨夜把人擒来,觉出把事闹僵,不特反德为怨,对我尤为轻鄙,如今只隔一日夜便成密友,如非想要嫁他,岂不是个患难至交?照这情势,明是一个至性至情的人,并非不可感动,先前见他露出宁死不屈之意,神态强硬,好说歹说,均置不理,彼时只想当着人给一点虚面子,免得难堪,尚恐不肯,方才花间对饮,月下清谈,笑语从容,全无嫌疑之象,已把我当作有德于他的良友看待,连初见时的书呆子气全去了一个干净,如照此下去,只要多用水磨功夫,并非绝对无望,如何还不知足?”想到这里,心又活了许多,深悔方才不该负气说出明日不再奉陪的话,又少一个机会;想要设词亲送,又无法改口,只得笑道:“自来知己相逢,每觉光阴易过。
      天果不早,如不嫌弃,我送文哥回房如何?”
      文麟辞谢了两次,三姑意甚坚诚,并说:“我只送你回房就走,决不留连,扰你清梦就是。”文麟听她这等说法,不便再拒,乘机答道:“我对三姊为人已所深知,不然,任是忘形之交,同在一起终有男女之嫌,今夜月下清谈也不会乐而忘返了。本意与三姊结为异姓骨肉,因明早急于往寻煌侄,想等下次来此再叙年庚,重定长幼称谓了。”三姑嫣然一笑,也未答话,随命二婢提灯前导,送回原房。 

    第 九 回
    薄命怅红颜 绮玉偎香成苦忆  当筵飞木令 高怀雅量感雄奸
     
    三姑笑对文麟道:“你方才所说的话我全明白,如不把我当作无耻下贱的人,请听我说。我大约比你痴长半岁,自信做你姊姊,勉强也配得上,你由前日起便奔走跋涉,身上难免风尘,衣服还未换过。我想山居无事,此去不过寻你好友和心上人的爱子。已然耽搁三天,也不在此半夜光阴。如真照你所说,不拿我当外人,我家设有暖房浴室,索性洗完了澡再去安歇,明日饭后再走。此时浓雾已消,至多有点断云,也不至于雾中失足,你看如何?”
      文麟见她说时十分诚恳,神情也颇庄重,方一迟疑,三姑面上便露不快之容,暗忖:
      “人贵知足,适可而止,自从昨夜来此,我已看出此女是个美质,只为处境不良,所适非人,才有这等结果,身世也真可怜。照她口气神情,分明知我心志坚绝,无法挽回,但又情痴太甚,心中难舍,不得已而思其次,才息同梦之念,欲为骨肉之交,对我用情,仍是无微不至。不过再如坚拒,必当我只顾脱身,方才所说全是假话,仍然看她不起,生出反响,反而不美,满腹热情,不曾公然吐露而已。”两相比较,处境十九相同,于是更起同情之心,忙笑答道:“我此时想起初见面时,三姊曾经问我年庚。照此说来,三姊也是属狗的了。今夜就改称呼也好,不过我已打扰甚多,使女下人多半未睡,为我一人实是不安。三姊如不想睡,再谈片时,小弟奉陪。此时沐浴未免费事,改日带了舍侄前来奉看,再行沐浴如何?”
      三姑笑道:“你无须和我客套。家中下人全随先父多年,个个忠心,人数又多。这些使女平日享受,寻常小康人家子女俱还不如她们。因我从小娇惯,饮食起居多半任性,她们照例分班伺候,日夜均有专人。我又天性喜洁,不论冬夏,每日都要沐浴。后面有窑,柴炭方便,暖房中火昼夜不熄。先打算送你回房睡下就走,方才见你小衣领口已污,想起山居清苦,你虽未拜简老人为师,也算后辈,又是有志出家的人,自然不应有什习气。你多年光棍虽成习惯,不知独身难处,一个男子无人照料,到底许多不便。你虽不觉其苦,我却看它不惯。你那茅篷水火艰难,同居的又是一个小娃儿,他尚须人照料,你两个平日不知如何脏法。既蒙不弃,当我姊姊,我固应视你若弟,遇事尽心,你也应该好好听我的话,洗一个舒服澡再来安息,便你意中人日后知道,也必以我为然。如再不听好话,以后有事求我,却休怪我不讲情面呢!”
      文麟不知对方另有深意,只觉自己和淑华的事,除却心心相印,对谁也未泄漏,她是如何知道,屡次提起?想要探问由何得知,又恐言多语失,生出别的枝节,到口又复忍住,知强不过,同病相怜,也实不忍再行坚拒,只得含笑谢诺。三姑随说:“时已不早,暖房就在这房后面,我送你去。”
      文麟听她亲送,不免疑虑,话已出口,不能不算,看出三姑势在必行,只得故作从容,随同前往。到后一看,那暖房就在房后,中隔一间,乃是浴后更衣休息之所。浴室一间,比楼面低下六七尺,四面均用火砖砌成夹墙,内里生火,外有护墙木板,当中一个大理石砌成的浴池,大约方丈,水深四尺,四边均有石级,中横一条大理石凳,平滑如玉,内里满贮清泉,温暖异常,人口小门另设小梯以供上下,门上悬有窗帘,池边木架,设有浴衣浴中和各种用具,更衣室内软榻坐具备极华美,乃是浴后休息小卧之用,方恐对方情热,留此不走,如何应付?三姑已先笑道:“此间一切齐备,只是楼上全是女人,你又守礼君子,无法服侍,只好请你自己动手。洗完将床前金铃一拉,便有人来。
      换洗衣服虽是以前冤孽所留,全都新制,从未用过,长短大小也颇合适。这两间暖房浴室经我历年布置,颇用心思,直到去年方始备齐,我每日浴后必在房中卧上些时。你如欢喜,索性就在房中睡到明日再起也好。恕不奉陪,我要走了。”随带二婢走去。
      文麟方始心定,等三姑主仆去后,伸手一试,水甚温热合用,便把暖室房门关好,将衣脱下一看,不禁叫了一声“惭愧”。原来文麟生自世家,平日服用起居本甚讲求,后在沈家作客多年,因主人也是有钱人家,对于先生礼敬周到,女主人又是昔年爱侣,限于礼法,虽然难得相见,对于文麟的痴情热爱以及相从多年、终身不娶的用意原所深知,教读爱子又是那等用心,人非草木,自然感动,对方深情无以为报,便在饮食起居上面格外留心。文麟生性喜洁,本来沐浴无间冬夏,自随沈煌峨眉从师,山中水火自不方便,师徒二人每日忙于用功,从去年起还未洗过一次澡,连日山中急窜,衣履尘污甚多,身上也有不少积垢,想起好笑,见火墙甚热,暗忖:“少时洗完出去,旧衣过于污秽,如何见人?”数月不曾洗澡,洗完出水,觉着舒畅异常,反正无人进来,便就池中热水洗涤旧衣,放在壁间去烤,换上三姑所留新衣,忙上一阵,有了倦意,房中又热,连长衣也未穿,便去温榻上卧倒。
      本意睡上片时,等旧衣干后取来换上,再行回房,等午前起身,告辞回去,睡到榻上一看,那榻颇矮,茵褥甚厚,睡在上面,温软舒适从来未有。因是横卧,空着大半边,室中陈设本极富丽,时闻温香由枕褥中透出,两旁更有几盆春花,暖香融融,花开繁艳,不禁生出遐想,暗忖:“三姑真个奇女子,这等享受,便公侯之家,也未必有此齐备,难为她设想如此周到,自己对于淑华,相思已是刻骨,如非意中人立志守节,自己想成全她的苦志,只管苦恋,不肯表现出来,如能和我一样,肯学文君故智,便为她身败名裂,也非所计,此时在此孤眠,虽有一人对我钟情,无如落花有意,流水无心,只好辜负她的美意,如是淑华对面而卧,即便不作双栖之想,就此并枕谈心,也足够我消受,今生当是无望,来生不知如何?”
      想到这里忽发痴念,竟把双目虚掩,作为意中人就在对面,始而向其温存慰问,详诉别后想思之苦,后又埋怨意中人,昔年不该误信浮言,受父母之迫嫁与沈家,如今闹得茹苦含辛,芳华虚度,过那永无止境的凄凉岁月,使我一世伤心,长恨无穷,胸中虽有千言万语,无限愁肠,无法向人倾吐。为了礼教拘束,见面都难,其实互相爱好,只要情深,不在婚嫁,彼此心地光明,何畏人言?你又流籍异乡,无什亲友往来,大门之内全可自主,不说对我温存,稍微体贴,连面都不肯见上面,就你和我一样,情深义厚,同此相思,你不露出,如何得知?几句使我高兴喜慰的空话俱都不肯出口,便对我衣食起居多么关心,有什意思?现在无意之中遇到孽缘,人家对我何尝不是一往情深,百计纠缠,为了表面无力抗拒,只管随同饮酒说笑,我仍情有独钟,不曾丝毫摇动,自信心志拿定,何尝有什避忌?你偏弃我如遗,不加怜悯,两相比较,岂不相差大多?本意借着教读煌儿为由,住在你家,终身相从,随时照料,免你寡妇孤儿无力支持门户,受人欺侮,我也无什别念,只想春秋佳日长得良晤,稍慰相思之苦,又不要与你私自相见,遭人物议,只和你丈夫在时一样,宛如家人兄弟,随时见面,已是万幸,别无他念,每次相会,均有仆婢随侍,至少煌儿终在身边,这还有什嫌疑?你却薄情不肯,往往经年累月不得一遇,这已使我心灰意短,最伤心是,不见我面还可说是女子面嫩避嫌,好名心重,也还罢了,自去春起,明知我万念皆灰,功名富贵更是身外之物,不在话下,每一见面,不是劝我功名要紧,便是嗣续为重,一面并还代我物色佳偶,分明嫌我住在你家,万一情痴大甚露出形迹,有累你的清名。休说我对你万分敬爱,处处留心,不会引出流言,即便情不自禁,你那样防闲周密,连面都见不到,如何会有嫌疑?照此情势,无异下那逐客之令,只愿自己虚名要紧,全不以我为念,每一想起,便自心伤肠断,这才无意人世,只想把煌儿隐病后患去掉,使其成一文武全才,为你增光扬名,完我初愿,我便披发入山。这等苦楚你自不知,就知道也不会对我垂怜。昔日见你凉薄,也曾几次灰心,想要走去,无如前世冤孽,你那亭亭情影始终横在心头,怎么也丢不开,煌儿尤为可爱,迁延至今方始绝望,决计出家,更不再见,免你多疑,对我嫌忌。今生如此,他生更不可知。
      说到这里,正自伤心流泪,忽又想起,淑华表面温婉,性情孤做,从小不受闲气,看她平日关注情形和煌儿口中露出来的口风,对我情非不深,不过生自世家,好名胆小也是常情,既然相知以心,相爱以诚,何必非要见面不可?听煌儿说,意中人每当春秋佳日,往往临风洒泪,对月长吁,明是为我而发,隐有难言之痛,念头一转,又觉淑华身世凄凉,处境可怜,我既无法向其爱慰,如何反加埋怨?又觉对她不起,全是冤枉。
      再一回忆昔年耳鬓厮磨、两小无猜、意中人往往故作娇嗔,向其赔话情景,于是改过话风,重又向其赔罪,好语温存,再作为淑华负气不理自己,千方百计加以抚慰。
      似这样似悲似喜,和疯了一般,自言自语了一阵,忽然想到这些全是空的,休说文君私奔不是所望,能似眼前虚拟之景,有上一天也可无憾,无奈自己出家之念已决,对方成见更是牢不可破,就候到沈煌病好学成归去,至多当着多人,和自己见上一面,吃上一席酒,连想把这满腹相思说上十之一二都无指望,不禁心中一凉,忍不住流下泪来。
      正在心念玉人,神魂颠倒,隐闻门侧有人冷笑之声,心疑主仆三人在外窥看,忙把双目闭上,本想暗中静听门外是否有人,再等片时,衣服干后,换好出去,谁知室中暖气融融,裳枕温软,睡在上面,舒服异常,又熬了多半夜,新浴之后加了疲乏,先前伤心过度,心中一静,重又生出倦意,眼睛闭上便懒得睁开,心神微一迷糊,便自昏沉睡去。这一睡,竟去了不少时候。
      醒来觉着身子被什么东西托住,和打秋千一样,不住上下晃动,清风吹面,甚是凉爽,睁眼一看,不禁大惊。原来上下四外一白茫茫,已成了一片云海,四外山峦只露角尖,宛如大小翠螺玉笋,浮沉荡漾天风海涛之中,下面云雾布满,上空却是晴辉万里,华日当空,天色十分晴美,春风拂拂,吹面不寒,身子却被绑紧,被一身材高大、通体黄毛的怪物背在身后,飞行云海之中,不住蹿高跳矮,凌空飞跃,顺着云中山路朝前疾驰,有时行到低处,连人带兽一齐沉入云海之中,为了飞驰太急,所过之处,身前云雾全被冲开,后面立现一条云弄,人过以后,重又滚滚翻腾,溃然涌起,回复原状,天风过处,波涛浩荡,吹得一团团的白云迎面飞来,目光立被迷住,什么也看不见,云过以后,面上湿阴阴的,时见一缕缕的云丝飘荡襟袖之间,随风飏去,怪兽头上,这类云丝更多,有时和刚开锅的蒸笼一般,先颇害怕,后一查看,背他的竟似寒萼谷所见异兽,身上包着一床锦被,再用丝带包扎在怪兽身上,胸前还有一包东西,伸手一摸,乃是几件衣服,看出不是恶意,才放了心。
      回忆前情,记得昨夜浴后熟睡温室之中,并未见人走进,忽被怪兽背走,料是司徒兄妹所遣,以为三姑淫荡无耻,人又强横,恐己吃亏,命其往援,去的必是一些能手,否则不会挨了两日才来,这东西凶猛非常,三姑为我,已将冯家那班盗党得罪,孤立无援,司徒兄妹不知三姑并非淫贱恶人,如今经我示意解劝,又念那日救命之恩,已然约定结为姊弟,不再相扰,万一误会,将她主仆杀伤,虽然我未同谋,毕竟伯仁由我而死,恩将仇报,如何对得起人?越想心越优疑,忍不住“喂”了一声。
      怪兽闻听回顾,龇着满口钢牙似笑非笑,轰的一声,立有一股膻气扑人欲呕。目光到处,觉与前见怪兽不类。原来那东西虽也一身黄毛,但是通体一样长短,根根强韧,不似前见通体柔毛又细又密,行动之间闪动起一身波纹,月光之下闪闪放光,尤其脑后一股长发下垂至肢,飞行起来,临风直立宛如金针,好看非常,身材也较这个矮小一些,不禁又生疑虑,因见不似恶意,忍不住笑问道:“你是奉了寒萼谷小主人之命来接我么?
      蔡三姑并非恶人,可曾伤她主仆?”话未说完,怪兽忽然暴怒,厉吼了一声。
      文麟骤出不意,震得耳鸣心悸,不禁大惊,摸不准是什来路,照那包扎情势,必定有人同去,下手时并还匆忙,所以连人都未唤醒,包扎如此严密舒适,绑得虽紧,并无痛楚,似防怪兽性野,纵跃太猛,将人跌落,如非人为,决无如此细心,分明一面分人和三姑争斗,一面带了怪兽乘机把人抢走,双方争杀定必激烈,三姑主仆凶多吉少,越想越担心,无力与抗,间又发怒,只得听之。怪兽飞驰神速,一路窜山过涧,渐渐走到云雾渐稀之处,这才看出处境之危。那怪兽跑将起来又猛又急,不问多险的路,稍有阻隔,不是临空飞越便是一蹿而下,每遇大壑当前,无路可通,只把两臂一张,一声怒啸,就此飞越过去,对岸落处,往往远近相差不过尺许,便要坠入壑底粉身碎骨,休想活命,下面还有云雾迷目,常被吓得惊魂皆颤,越看越悬心,不敢再看,只得紧闭双目,吉凶付之天命。
      正想所行途径太生,心中奇怪,因其飞驰太快,身旁云树直和奔马一般迎面飞来,往身后倒退下去,神速无比,不多一会,觉着路已老远,还未见到,心方奇怪,微闻前面兽吼,偷眼一看,所行之处乃是一条山谷,云雾还未退净,隐闻云中鸡犬之声,再一细看,就这晃眼之间,峰回路转,前面云烟杏雹中,半山腰上已现出大片楼台亭谢、花树山田,但那地方从未到过,紧跟着便见一伙少年男女呼啸而出,并还带着一个形似犀牛的怪兽,转眼临近,认出内有三人正是前夜所见几个男女盗党,照此形势,当地必是三姑所说冯村无疑。先觉三姑老贼义女,当不至于受害,心方略宽,猛想起昨夜三姑曾说,为了自己,已将冯村盗党得罪,现与三姑说好结为姊弟,如与对方同谋,不会行强,命一猛兽将我背来,细看三姑果不在来人之内,而那三个男女盗党只朝自己看了一眼,便往前面山下跑去,并未理睬,神情甚做,不知自己一个文人,与对方无仇无怨,何故把人掳来?正寻思间,对面楼中又走出一男一女,似是为首之人,把手一招,怪兽停住,来人便代把人解下。
      男的年约四十余岁,笑说:“我们虽和你那几个朋友是对头,但你一个酸秀才,素无仇怨,不过蔡三姑这泼妇骄横可恶,老村主对她从小照看,爱如掌珠,她偏忘恩负义,目无尊长,背后狂言犯上也还罢了,最该死是昨日老村主好意命人前往探看,防她受人之愚,为敌所害,谁知恩将仇报,目中无人,不问情由,打成重伤,后知误会,把事做错,恋着你这好夫,想要勾引,只将人中途放回,未来赔罪,反说了好些无理的话,欺人太甚!老村主为此气病。这才动了公愤,今日命人带了神兽黄腥子,前往擒她问罪。
      不料晚到一步,泼妇不知何往。知她恋好情热,如将你带回,得信必要赶来,想留你在此,使其自行投到,对你并无恶意。如知利害,各自安分守候。事情一完,自会放走。
      如若妄想逃遁,我们便不杀你,也必被这独角竹犀和黄腥子撕成粉碎,后悔无及了。”
      说时,文麟因觉当地风寒,自己睡时只一单身小衣,连鞋袜也未穿,解下以后,胸前所有衣履纷纷落地,均是三姑所赠,一色全新,心想事已至此,害怕无用,任凭对方发话恫吓,也不答理,匆匆穿上,忽想起雷四先生所赠铁木令本是贴身悬挂,系在内衣纽上,初意事急之时取出与三姑观看,仗以脱身,后因胖妇未死以前追赶自己,曾见此物,三姑不会不知,惟恐取观无效徒自取辱,因循下来,及见三姑不如前料那等淫悍,已成至交,便未再提,浴时打算行时仍穿旧衣,不曾取下,这类怪兽如何能知轻重,万一遗失,岂不可惜,不禁“噫”了一声。
      男的见他穿好,正待引其入内,闻声喝问道:“我们对你已是万分客气,莫非还有话不成?”文麟本想说出遗失木令之事,继一想,对头如与自己这面诸人为敌,简老前辈尚非所畏,雷四先生必也是他仇敌之一,莫要生出枝节,平白多受欺侮,欲言又止,改口答道:“我一文人,并无本领,已落你手,有何话说?不过彼此无仇,所说的话我多不解,山中虽有几个师友之交,一个出门未归,下余也全是初交,虽然投契,平日无什来往,你们因何成仇,丝毫不知。至于三姑的事,我本无心,始而和今日一样,受人强迫,并且前夜相助三姑劫我上路的,便有冯村的人在内,后来蒙她见谅,双方把话言明,结为骨肉之交,已不再谈婚姻二字。你们先是一路,忽又成仇,全都与我无干。我虽文弱,也是血性男子,决不受辱!只以客礼相待,不嫌厚扰,住上两日何妨?闻说你们江湖豪杰,自命英雄,行事当通情理,这等盛气凌人,又何必呢?”
      男的浓眉一竖,似要发作。女的摇手一拦道:“此言有理。你真个和蔡三姑没有苟且么?”文麟冷笑道:“我已看破世情,虽然蒙她错爱,但她也是一个奇女子,始终不曾明露口风稍微示意,经我说出心志,看出真诚,立止前念,结为骨肉之交。彼此均极自爱,如何污人名节?”
      女的笑答:“你虽有点呆气,人却不差,难怪三姑看中,不肯死心。方才人回,说你睡在她那浴室暖房之中。此女好洁,她那暖房,休说男子,便我们和她相交多年,也从不肯许人人内,你却酣睡在她暖房软榻之上,所备衣履均是新制,好些可疑。看你神情和昨早与你同席之人归报,又不像是假话。也许单面相思,想用水磨功夫,等日久情深再加勾引,此时尚未人港。你能这样,也是好的。我们为你备有住处,果如所言,决不对你怠慢。是非真假,少时自知。不过话须言明,你虽文人无干,但你那些朋友,还有三个小贼,却是可恶已极。此间乃老村主冯八大公避暑纳福之地,高居峰半近顶之处,好些地方均是壁立数十百丈,休说是你,寻常武家也难随意上下,又养有好些猛兽。你在房内,自可无事,只一出门,休想活命。再者山势险恶,你也无法逃走。安分最好,日子也不会多,只把三姑引来,便可送你回去,放心好了。”说时,三人已然走往楼内。
      文麟所居乃是明暗两大问,里面陈设倒也非常精致,窗外便是一片危崖,无路可下,窗也未闭。楼中并无多人,先前那伙男女盗党,已各带兵刃,连那怪兽全都走去,楼中只有几个男女下人。文麟见对方只初到时,那中年男子威吓了几句,女的词色较为和善,不时似向男的示意微笑,暗忖:“这几日来真和作梦一般,无缘无故受人摆弄,不知何时才是了局,也不知煌儿、龙子他们是何光景?”心正寻思,女的朝男的抿嘴一笑,说道:“你陪来客稍坐,我和老爹去说一声,何苦为了泼妇,与不相干的人作对?”说罢走去。
      文麟听出口风尚好,又见男的年约四旬,眉目神情虽颇英悍,坐定之后对于自己渐有礼貌,不像蔡家所见盗党可厌,身居虎口,越从容越好,免被轻视,把气一沉,转问姓名,才知那男的乃老贼白银拐冯八公的长子冯胜,女的是他妻子,乃昔年有名女盗乾坤一枝花项凤英,随说起老贼为了蔡三姑不肯听话,已然有气,前夜又听子女同门回来,说起三姑强横无礼,口出不逊,许多可恶,越发激怒,才命将人擒来,等少时把话问明发落等语。
      原来老贼昔年虽江湖侠盗,性甚好色,有一爱妾已死,老来情痴,十分想念。三姑之父乃老贼至交,只此独女,爱如掌珠,知其生小娇惯,行事任性,临终以前,除将;日日门人徒党招来,令对三姑随时照看而外,又将老贼请来,向其托孤,令三姑拜为义父。此时三姑年幼,老贼爱妾也还未死,三姑好友之女,人又聪明美秀,自是怜爱,双方老少悬殊,本无他意。及至过了三数年,三姑长成以后人更美艳,最奇是和老贼热爱二三十年的爱妾,貌相身材竟如一人。老贼勾动旧情,日月一多渐生邪心,只是无法出口,后又试出三姑性情刚烈,人更机智,”知己年老不易打动,于是想下一计,将三姑配与他门下一个死党之子,等其成婚之后,再命党羽暗中离间。
      三姑对那前夫,原看不上,无如老贼假借乃父遗命,又命家人再三劝说,终日絮聒不休。三姑一想,父亲死前屡说:“生平虽在江湖走动,不曾造孽,如今绝子无后。我儿文武双全,美慧绝伦,可惜是个女儿,不能承继香烟。我对你从小钟爱,满拟长大成人,为你物色一个佳婿,招赘我家,生下儿子,继承我蔡氏香烟,谁知命数已终,不能久于人世。我儿年才十二,异日婚嫁之事实是难题。你义父是我多年老友,我已托孤与他。我死之后,你应视之若父,第一,要照我所说,在十八岁以前,由他作主,为你选一佳婿,但须招赘我家,为我蔡氏承继香烟;第二,你性情大做,又有一身家传武功,如在外面走动,难免惹事结怨,最好结婚之后夫妻同隐。我所留田产金银决用不完,这里虽是山中隐僻之区,地在深谷之中,气候温和,土地肥美,不似前山每年初冬大雪封山便须困守,有了这大一片田园,如能和我晚年心意一样,日常赏花饮酒,打猎垂钓,种花养鱼,春秋佳日尽多乐事。因恐我儿山居寂寞,除随我人山的亲友门人数十家外,另有七八家均是昔年江湖上有名人物,经我用尽心机,加上许多钱财资助,好容易劝得他们答应洗手人山,如今分居在前后山和近城一带,不愁没有照应,我儿有事,一呼即至。女婿能体我心意,和你隐居终老,不离此山,再好没有。如他不是光身汉子,家有尊亲财业,必须随时出山,你义父因他人才性情太好,不得不照我所说诸条稍微变动,招他入赘,到了出山之时,也只由他一人前去,限时回山,你仍不能离山一步,足迹只能走到前山和近城诸家为止。你义父成名多年,交游门人甚多,为你择婿,比我容易,眼界又高,经他看中,为你选得佳婿,一定是个非常人物,你切切不可违命。早婚我固不喜,如过十八还未招赘,便是不孝。”说时老泪纵横,十分悲苦。一算今年已是十九岁,义父所选的人虽非上品,比起常见那些人也还不算太差,父亲又有“我儿不嫁,死不瞑目”之言,义父平日又极关爱,再三婉劝,说:“我归隐多年,一班旧友门人大都分居四方,难得相见,每遇年节寿日,虽有不少宾客,不是品貌太差,便是父母俱存,家中人多,与你父亲遗命不符,再不便是生性强做,不甘雌伏,这七八年来,也曾费尽心力为你物色,随时留意,到处托人,终是难得其选,连我均不中意,何况于你?看来看去,只有这人少年英俊,虽然人品武功还嫌配你不上,如照平日所见,已是难得,山居选婿本是难事,我儿今年十九,再要延误使年华虚度,不特对不起你父托孤之重,你也无以见先人于九泉下。”旁边人再又一苦劝,回忆父亲临终遗命和山中选婿之难,正在迟疑不定。老贼听出口风稍转,立命隆重举办。三姑见义父全家那般热诚,所有衣物妆奁,全是专人去往各省通都大邑采办而来,样样华丽精美、合意称心,少女无知,平日只管豪爽,这类事终不免于害羞,情不可却,就此委屈答应。婚礼盛况自不必说,婚后光阴也颇和美。
      本来可以相安,谁知老贼老不死心,竟是阴谋毒计,一面命那受过老贼深恩的徒党入赘蔡家,一面命人两边离间,更把三姑常时接到冯家,百计挽留,不令回去,往往十天半月夫妻不在一起。三姑虽是少年夫妇,一则家无多人,从小住惯冯家,不以为奇,又知义父疼爱自己,甚如亲生,以前未婚时,终年累月难得回家几次,老人家对于所爱子女,自愿时常相聚,分别太久,难免想念,毫未想到老贼人面兽心,先催嫁人,开其情窦,然后设法离间,使其分开,循此渐进,等到双方离散,用计遂他淫欲。三姑只一说走,众女伴必加嘲笑,说她离不开丈夫,只顾和丈夫恩爱情深,对于以前弟兄姊妹已不在心上。三姑好胜,受不住众人冷嘲热讽,有时再一负气,索性不走,看他留到几时。
      哪知老贼御下严厉,令出必行,除对三姑心中迷恋、任其骄惯放纵而外,连子女儿媳全都奉命惟谨,稍有违忤或是暗中议论,被其发现,必受严刑,门下徒党更不必说,又有一身极好武功,表面和气,一脸笑容,谁都当他阎王一般看待,三姑不走,正合心意,必等三姑实在气不过,非走不可,才得脱身,可是到家不多几天,冯家来接的人已有多起。丈夫父子两代均受老贼照应和救命之恩,如何敢违?心中不愿爱妻久离,表面还得从旁力劝,以博老贼欢心。三姑一则情不可却,又见丈夫在旁力劝,只得答应,心中还怪丈夫只知敷衍外人,对她情份不厚,又爱赌气,往往打定主意不答应,为了丈夫一说,负气而去,索性久居冯家不归,想看丈夫是否舍得。虽知丈夫父子深知老贼有名的金口阎王令,畏之如虎,婚后见爱妻一住冯家不归,先接了两次,老贼命人暗中警告,痛骂了一顿,说:“我这养女,爱如亲生,又受她父托孤,以前便住我家,你人财两得已是天幸,老年人喜人陪伴,接她回娘家小住也是常情,如何不知好歹?”由此吓退,再也不敢开口,又恐妻子无心说出,得罪老贼,还不敢向其埋怨。有意想连丈夫一同移往冯家居住,免得夫妻久别不能相见,无如老贼一向骄傲自大,休说徒党门人不经过他的允许不敢贸然求见,便子女儿媳如不奉有命令也不许擅人房中一步,规例甚严,三姑先想把丈夫招来同住,不好意思出口,偶露口风,同伴全是一些狗男女,早看出老贼心意,只装不解。
      闹了两年多,三姑不知丈夫已听信老贼故意造出来的谣言,渐渐心中生疑,只是不敢发作;既恨丈夫情薄,不问在冯家住上多久,从未接过一次,即便回去,神情也无初婚时那样情浓,暗忖:“人家都说久别甚于新婚,不知真假?丈夫如何这样冷淡?”越想越无趣,心便冷了下来,对于老贼不顾廉耻,自造谣言污她清白,全不知情。乃夫既愤妻子不贞,又因全家性命悬于老贼之手,始终不敢露出,气在心里。老贼也真阴毒,命一美貌女贼暗中设计勾引;等到双方成好,情热头上,再命人暗告三姑。三姑得信,自然妒火中烧,立时赶去。刚把女贼堵住,老贼忽装好人赶来,暗中命人把女贼放逃,把男的痛骂了一阵,令向三姑赔罪,却不使他夫妻同居,借口劝解消气,仍把三姑带回;跟着命人送了许多金银与男的,告以速走,从此不许回山,更不许再提冯、蔡两家一个字。男的本就怨恨切齿,又怕老贼凶威,假装正经寻事问罪,终日在家暴怒如狂,后与女贼成好,对于三姑越发痛恶,闻言自是称心,连夜追上女贼,同往山东,成了夫妇,托人带信令三姑改嫁。
      三姑只说丈夫无良,始终蒙在鼓里。又过了多半年,渐渐看出老贼邪念,愧忿交加,仗着家学渊源,本就练有一身惊人武功,这些年来,又把老贼的本领学去十之八九,始而照常往来,对于老贼时常戏侮。后见老贼不以为奇,丑态百出,并还居然当面露出口风。三姑一见室中无人,便和老贼翻脸,痛骂了一顿,说。“你只敢碰我一下,休看我一女子,你们人多,来时我早打好主意,把你老而无耻许多丑态以及所说无耻之言,已全写下书信,分交下人和我父亲那些好友,只我稍有不测,下人见我今夜不归,立把所留书信拆看,分头赶往各家报信。拆开密信,你恶迹污名立时传遍江湖,而这班人全是我爹爹的好友,必不和你甘休,看你如何做人!你再进一步,我能和你拼命,同归于尽再好没有;如敌不过,我必自杀,自有人来为我报仇,总算先父显灵。那日为了接到那没良心的来信,来此和你商谈,以为婚姻是你主持,必能为我作主,见你嘻嘻哈哈,疯言疯语,乘着劝酒,拉我手臂,仍当无心之举,没有在意,后来喝了两杯急酒,心中烦闷,睡在床上想心思,你误认我酒醉,唤我两声未应,借着为我盖被,两次捏我的脚,才知你不怀好意。本要发作,想着以前受你照看,也颇尽心,仍作为酒后糊涂,勉强容忍,直到你得尺进步,来亲我嘴,气不过,假装翻身,打了你一大嘴巴,连老牙都差一点打断,以为你当知道警诫,谁知过不三天又生邪念,妄想用药酒迷我。不料我自发现你丧尽天良、人面兽心之后,便留了神,并未中你诡计。几次拿话点你,俱都执迷不悟,今日竟敢说出这样无耻的话!本来和你拼命,既而一想,你以前待我甚好,也许彼时并无邪念。为看过去情份,你一世英名也非容易,好在室中无人,姑且放过。你只从此洗心革面,我决不向人提起,表面仍是父女称呼,留你面子,只从此不在你家居住,无事我也不来,休再寻我。”老贼自知不合,只得再三赔话,听其走去,不知怎的,心中仍放不下。
      三姑还不知老贼拆散她夫妻的阴谋,又念昔年相待之厚,心虽鄙薄,并未向人提过。
      为了丈夫薄幸,故意放出口风,选婿入赘,结果把一些江湖无赖嘲弄了一个够,一个也未看中。最后文麟寻来,竟是前世缘孽,一见钟情,闹个骑虎难下。本不想告知冯家,也是胖妇平日受了老贼收买,为作耳目,又因在寒萼谷吃了大亏,暗往冯家报信,凶僧、恶道恰又前往苦诉。老贼以为有机可乘,重又勾动邪念,命家中几个狗男女前往,推说:
      “去年那班强敌不久均要寻来,内有几个均是你父仇人,请往一商。”三姑平日寂寞,为了文麟之事,心更烦闷,本意欲往前山寻人相助,和司徒兄妹一拼,来人又是旧好,问知心事以后,再献殷勤,心想:“这老贼许久不曾来接,也许知悔。”再念以前好处,便不计旧恶,随同前往。
      见面商谈了一阵,三姑想把文麟劫来,老贼面上依从,暗中作梗,终被三姑看破,闹了一阵方始成行。因知司徒兄妹不是好意,难于善后,又不信服冯家这班人,早命心腹下人去往前山约人接应。还未到家,所约的人遇见一位异人向其警告,不敢多事,并由异人口中得知前情,命随去慧婢转告三姑,令对冯家这班狗男女留意,说所谓对头均是老贼他们强敌。就与蔡家有仇,这班前辈英侠也决不会作那敌人已死又寻他孙女为难的事,最好不要参与。三姑这才知老贼以前阴谋,自然痛恨,形于词色,等送文麟睡后,便当众人骂了几句,也只说老而无耻,从此永不再登冯家的门,并未明言经过。
      内中两个淫妇最是阴恶,冯婉如更是一个长舌妇,回去拨弄是非。老贼不知三姑并未泄漏前事,只是想起气愤骂了几句,不由愧愤交集,恼羞成怒,以为二姑不守信约,揭发阴私,传说出去,一世英名岂不丧尽:越想越恨,但又奈何不得,知道三姑热爱文麟,如把文麟擒来,三姑必要亲身上门要人,打算到后背人向其盘问,如未泄漏,自然无事,否则去年已然讲好,双方须守信约,真个不行,说不得便下毒手置之于死。便把长子冯胜和乾坤一枝花项凤英唤到面前,背人商说,老着脸皮,略微告知经过,说:
      “为父原是平日怜爱此女过甚,大醉之后神志不甚清爽,误认是你庶母,以致有此无心之过,并非是心存不良,对她有什邪念。现被此女误会要挟,传播谣言,如若泄漏出去,外人不知你父为了思念你的庶母,酒醉神昏把人认错,定必互相传说引为笑谈。我固把一世英名丧尽,你们做子孙的也必受人指摘,将来如何做人?如还以我为父,便须依我所说,将贱人和所爱穷酸生擒了来;如见不行,便由数人敌住贱人,把穷酸一人擒回。
      贱人对他十分痴爱,决不放过。等到追到,能够善罢,从此断绝往来,谁也不许再提前事;如再和前日那样背后辱骂,血口喷人,索性将其杀死,永绝后患,哪怕为此树下仇敌,也非所计。不过去的人均须戴上面具,变换服装,务在天明以前下手,踪迹越隐秘越好。即使把人擒到,只能使其生疑,来此探询,不可被其看破。”
      老贼诸子中,大子冯胜比较持重,人品心性也比别的盗党要好得多,乃妻项风英也颇规矩,近数年来看出老贼人面兽心,苦爱蔡三姑,势迫利诱不成,又用诡计暗算,欲遂淫欲之念,老大不以为然;无如老贼家法严厉,不论亲疏,犯者无赦,既惧凶威,又是父翁,不敢现于词色。夫妻二人每一背人谈起,便认为痛心之事。后见三姑聪明,并不上套,忽然绝足不来,料知老贼勾引不成遭了无趣,或被三姑看破阴谋一怒而去,方幸事已终了,不致再闹笑话,日前老贼忽又命人往请,知其余情未断,利用三姑痴爱文麟,假装相助,乘机下手。心虽不快,不敢出口,气得暗中顿足。正想不起用什方法阻止乃父邪念,免致丑声传播,威名扫地,连子孙也无脸见人,忽听同去的人回来,说起三姑席上所发牢骚,知其对于老贼决不上钩,含恨已深,再如知道拆散她夫妻的阴谋,必更怨毒,到处传扬。仗着平日和三姑比较交厚,早想抽暇前往暗中化解,不令向外泄漏,闻言,觉着乃父只想一面,也不想想三姑近年已差不多把本门武功全学了去,本来又得有家传,岂能随意听人摆布,除非占着人多势众,弄巧还要吃亏,如何能够隐藏本来面目,不被看破?总算老贼自知理亏,冯胜夫妇又恐事办不好,归受重责,婉言分说,才改为由他夫妻为首蒙面前往,到后相机行事,用调虎离山之计把三姑引出,只擒文麟一人。
      议定起身,当夜带了几个得力的弟兄姊妹和门下死党,并把老贼所养恶兽黄腥子带去,以为背人之用。那黄腥子乃云南深山中恶兽,力大无穷,能够握石如粉,手擒飞鸟,动作如飞,灵警非常,老贼从小得来,豢养至今,训练多年,对主也颇忠心,只是天性凶暴,残忍好杀,除冯氏父子外,便在冯家多年的死党,也不敢稍微惹它,平日便由冯胜训练,最是服从。本意事情无此容易,三姑虽只一人独居,家中男女下人俱是乃父昔年旧部,所生子女得过蔡家独门传授,本领俱都不弱,一个弄巧成拙,事办不成,结怨更深,反而不美。后来项凤英想下一计,假作三姑昨日误伤派往探看的人,不往冯家赔话,众人觉她欺人大甚,欲往间罪,经冯胜夫妻亲往询问,并代双方化解,免生误会,改在天明到达。本意三姑素喜晚睡,昨夜月色又好,必与心上人饮酒赏月,不会早起,能够不令得知,出其不意猛然下手,将人抢走更好;如被警觉,不能隐瞒,便借谈话将她绊住,再由黄腥子暗中背了文麟逃回;事前再被看破,索性明言。也是事情凑巧,途中遇见大雾,星月已隐,虽有黄腥子带路,山势险恶,仍不敢冒失起身,只得候到天明,再同上路。
      行近蔡家,日色已是老高,天已大明,方觉只有明来,不能暗做,忽见三姑带了慧婢,沿着村旁峰腰往前山走去,并未发现有人上门,门前也是静悄悄的,忙把身形隐起,等三姑穿入前面云影之中,才照预计,暗中绕往楼内一看,二婢正坐椅子上睡去,文麟并不在内。后来寻到温室,发现文麟只穿了一身小衣,安卧榻上,胸前放着一身新的衣履,旧衣已然干透,包扎甚好,忙将人连被带衣把文麟轻轻包好,用丝带兜扎在黄腥子的背上,把;日衣也打一包,交与同党另外带回。为防三姑归途撞见,便命黄腥子背人先走,限时到家,越快越好,再留一人坐在蔡家守候,等三姑回来,约往家中相见。冯胜夫妇自率余党,经由原路回来,中途遇见独角凶犀,二人忙同骑上。那凶犀共是三只,两只昨夜被人杀死,剩下一只母的,穿山过涧,其疾如飞。黄腥子奉命择那云雾未消之处行来,以免中途遇见寒萼谷那面敌人,把人劫去,绕了不少的路,故此冯胜夫妻反而先到。因文麟先未见面,故作未去,以便三姑到来好作调人。先以为三姑生性喜洁,她那浴室暖房,便是女子也不许其入内沐浴,何况外来男子,照此情势,男女双方昨夜必已苟合,虽想市恩,卖点人情,心中终不免于轻鄙,及听文麟那等说法,神态也极轩昂自然,一脸正气,以前拒婚之事本早听人说过,由不得起了同情之念。项凤英更觉这类男子实是难得,对于文麟加了好感,意欲从中转圈,保存这双少年男女,一面示意丈夫,自往老贼房中禀告。
      文麟自不知细情,方觉主人前据后恭,谈得也颇投机,比前日同桌几个狗男女不同,心方奇怪,忽听门外有人哈哈笑道:“久闻周先生是个奇男子,老夫年迈,难得出门,竟欲请来一见,并无他意。你们如何不先明言,背我做事,将人请到才来禀告?”跟着走进一个身材高大声如洪钟的红面长须者,进门把手一拱,笑道:“此处不是待客之所,请到老夫荒斋一叙如何?”冯胜闻言,立时赶往门前,将帘挑起,笑说:“请周兄同往家父书房再谈吧。”
      文麟连日虽觉三姑对于老贼口气鄙薄,似甚厌恶,对方为人如何却不知道,初次会面,觉着主人貌相英武,身体伟岸,言动之间自然有威,神情口气十分豪爽,又有这大年纪,平日本喜结纳江湖侠士,先前又和冯胜谈投了机,不由把初来敌视之念去掉许多,反倒生出敬意,暗忖:“江湖上人多半豪爽,往往一言之合化敌为友,何况对方又是成名多年的人物,便听司徒兄妹口气,也只说他是个怪人,以前并还为蔡三姑出头和解,与司徒二老也是相识,可见不是寻常。彼此并无仇怨,不过为了三姑对他无礼因而迁怒,照此情势,本身凶险已不会有,今日之事虽是三姑惹出来的乱子,算起来仍是为我而起,看主人神情势派,三姑决非其敌,难得口风甚好,对我看重,正可乘机为之化解,就便探询一点虚实,相机行事,再要仗着这点因缘,把冯村与自己这面诸位英侠的过节了开,兔去一场大争杀,更是快事。”心方寻思,见冯氏父子已两次揖客同行,瞥见冯越一双虎目正注视在自己脸上,知想心思忘了回答,恐生误会,忙道:“晚生前在寒萼谷,已听司徒兄妹说冯老英雄的威望,本想遇机拜访,方才事出仓猝,全出意料,自然不免惊疑,现经大先生一说,已知底细。晚生虽是一个书生,却具山野之性,最喜见识山林英侠之士,得蒙青眼,实是万幸。”
      冯越早在门外偷听,知道文麟虽是书生,颇具英雄气概,胆勇识见均非寻常,暗忖:
      “以前实是自己淫昏该死,难怪三姑,无如事已做错,无法挽回。如在平日,山中同隐的不是子女至亲便是门下死党,又都畏之如虎,无人敢于泄露;此时却是不然,一则平生老友和江湖上老少成名人物,有许多位要在日内陆续到达,加以强敌当前之际,风声传出,一世英名丧尽,这人怎丢得起?”为此心急万分,对于三姑,不是万不得已,又不敢以暴力相迫,没奈何把文麟劫来。当初原是又急又愧,外加妒火中烧,虽欲以文麟来作要挟,实恨不能置之于死才消恶气,乃至听出对方是个正人君子,一任三姑威逼勾引,并未顺从,一面却有感恩之念,欲把男女之爱化为朋友骨肉之交,暗忖:“三姑绝色美女,自己费尽心力,几乎身败名裂,白负奇耻大辱,欲求一亲玉肌而不可得,对于此人偏是一见钟情,不惜忍辱俯就,那等情痴,竟会无动于衷,岂非铁汉?”由不得心生敬佩,改了初念。见面以后,文麟这一沉吟,猛想起三姑对于此人如此痴情,自然无话不谈,以往的事谅早泄露,心中一急,当时愧忿交加,正在暗中察言观色,忽听文麟这等答法,料知此人正直真诚,不会作假,如有鄙薄之念,早已现出,三姑连心上人均未告知,可见长子所说不差,事要仔细考查,一面之词往往过甚,不能作准,也许三姑发了几句牢骚,并未明言以前恶迹,传话人恨她狂傲,加了作料,幸而三姑不曾在家,未与破脸,将事闹大,否则以三姑的性情,又当满腹悲忿、不如意时,定必来此拼命,一个不巧,两败俱伤,无法收拾,岂不冤枉?念头一转,便想将计就计,格外厚待文麟,等三姑到来,推说以前之事自觉愧对,为此把文麟强接了来,刚柔兼施,设法劝解,促成这段良缘,以赎前愆。主意打好,一面陪客同行,随口笑答:“周先生不必太谦,今日之事,实为三姑酒后失言,引起儿女门人共忿,背我行事,以致使你受此虚惊。如愿在我这里盘桓些日,固是快事;如不愿留,今日不早,老夫还想奉陪小饮,已先命人准备,料蒙赏光,明日一早,必送周先生回去便了,不过三姑从小娇惯,素日任性,我受她父托孤之重,加以从小看大,喜其心性灵巧,文武双全,已甚怜爱,一向委曲求全,从不与她计较。恐其随后寻来又生误会,我知她对你最为倾倒,少时如来,还望为小徒儿女们化解,免生嫌怨,使老夫为难才好。”
      文麟本意已不愿双方为此结怨,自然连声应诺。边说边走、不觉已到主人书房之内。
      文麟见室中图史罗列,陈设精致,古玩书画,满目都是,窗明几净,地又宽敞,凭窗一望,四面山光岚影、树色泉声齐收眼底,虽不如寒萼谷司徒兄妹书室,别具一种清华出尘之致,而富丽却更过之,看去仿佛是个林下巨公晚年纳富、吟啸燕居之所,如非深知主人底细,决想不到那是昔年绿林巨盗退隐之地。因见所有书籍均是宋元精刊,比起所挂古今名人真迹还要难得,端的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先当主人附庸风雅、装点门面之物,及至一谈之下,不特鉴赏极精,所藏无一赝品,并且所有书籍多半均经读过,自称中年洗手,始学读书,所见无多,偶然议论历代兴亡之迹、臧否古今人物是非,也还颇有见地,比起寻常酸丁腐儒竟强得多,不禁暗中称奇,加了好感。
      冯越见他少年英俊,品学兼优,虽然老好巨滑,负有心计,无形之中加了好些看重。
      一会盛筵设好,下人来催入席,仍是父子三人陪客同饮,前夜三姑席上所见男女盗党均未再见。老贼几杯酒一下肚,越发议论风生,渐渐说起这次与人结怨经过。
      文麟才知对方先只与简冰如多年夙仇,因而引出许多人来;另外还有一个成名多年的老贼,主持最力。司徒兄妹并未嫌怨,为了盗党前夜由寒萼谷归途,有两人为猛兽大黄所伤;后又遇见三个幼童,几次为难,连由三姑家中回去的六人,也有三人受人暗算,伤势颇重,昨夜将外来赴约的远客先杀伤好几个,并在雾中放火,把冯村谷仓烧去十间;恰值老贼所约异人赶到,把内中一个身材瘦小的幼女打败,一路穷追;到了寒萼谷,司徒良珠忽然出面,说他父母在此隐居多年,不容外人上门生事,如不服气,不妨约定时日一分高下;去的人不愿与一少女计较,又听对方自承几个对头强敌日内均来寒萼谷聚会,只得定约而返等情。
      文麟觉着老贼所说的话有虚有实,穷追幼女的异人既是成名多年的能手,对于司徒良珠庇护逃人、挺身阻止、口出不逊,如何不与动武便自退回?如说对方年纪太轻,那披虎皮的女孩明是珊儿,年纪更小,如何穷追不舍?料是碰了钉子回来,又听良珠说诸老前辈日内来会,定把司徒兄妹牵连在内,所说那些江湖异人能手,不知是何来历?正想设词探询,忽听恶兽黄腥子怒吼之声远远传来,心方一动。冯胜已离座站起,笑说:
      “爹爹陪客,儿子且看看去,莫要有什贵客登门,这畜生无知冒犯。”老贼把头微点,冯胜立即走出。
      时已午后申西之交,雾气犹未散尽,一轮红日隐现苍烟杳霭之中。文麟坐处正对窗外,瞥见冯胜同了乃妻项风英,不知何处赶出,已然纵入峰腰淡云薄雾之中,其行如飞,接连几次纵跃便是老远,跟着又在云雾中出没了两次,便不见影迹,暗忖:“此人武功真好,小的如此,老的可知,多年威望,成名不易,好容易脱去绿林,洗手入山,隐居纳福,就算昔年与人有仇,事已过去,何苦!日事重提,好好安静岁月不过,引起恶斗凶杀?自己这一面又全是些剑侠异人,便听昨夜蔡三姑的口气,冯氏父子和所约的人也非敌手,单是简老前辈和司徒父女这有限几人均斗不过,何况还有好些自己不知名的英雄在内,珊儿、龙子和袁和尚三小兄妹既敢连次出手,必已得到师门默契,否则决无如此大胆,如有挫败,木师姑慧昙必不坐视,听简老前辈和司徒兄妹先前闲谈时的口气,这位有道神尼武功剑术之高不在关中九侠以下,冯家这班人已居有败无胜之势,何况怪侠雷四先生又有出现形迹,也许冯氏父子还不知道这些位剑侠异人已然来此,自恃昔年威名与所约能手,一念轻敌自取灭亡,自来兵凶战危,仇怨相寻决无善果,此人虽是江湖豪客,但他退隐已久,能有今日也非容易,难得绿林出身有此才识气派,人也豪爽,可惜双方结怨经过虚实与其为人如何尚不深知,否则自己这面,好似简老前辈领袖群伦,举足重轻,如能因此一会为之化解,使这类中年洗手的盗党能够悬崖勒马,保得首领终老,岂非快事?”正自盘算,猛又想起雷四先生所赠一丸铁木令尚未用过,先悬旧衣纽之上,因在蔡家沐浴忘了取下,便被恶兽追来,入门时想问,恐有未便未曾开口,不知现在何处?心方一惊,见老贼举杯劝饮,先前目注窗外冯胜夫妻去路太久,不曾顾到对坐主人,未免失礼,不顾问话,忙即称谢,举杯回敬。
      冯越看出文麟心中有事,笑道:“周先生不消挂念。老夫生平言行如一,从不口是心非。即便此时敌人寻上来,也与周先生无干,放心好了。”文麟方想就势询问,老贼忽又掀髯笑道:“老夫从来想到就做,顺我者生,逆我者死。只为那义女幼年丧父,因受她父托孤之重,人又灵慧生得秀气,平日怜爱不过,以致恃宠而骄,寻常礼貌过节我都容忍。自他夫妻失和以来,老夫屡想他们破镜重圆,均未如愿。前日听说她爱上周先生,不惜委身俯就,你偏执意不允。男婚女嫁,各凭心愿。周先生不肯娶她,人各有志,自无话说。如照女方而言,以她父亲在日名望、所留田业资财和她的人品武功,就前夫不愿回复旧好,只老夫代为物色,耐上一半年何求不得,何苦强人所难?老夫自听说周先生固执成见之后,便嫌她自轻自贱,曾加劝勉。原是好心,恐其丢脸。她竟执迷不悟,出言顶撞。看在亡友份上,当时未与计较。不料她将你劫到家中以后,想是看出事难如愿,在无可奈何之下迁怒老夫,当着我子女门人任性毁谤。为此将你二人一齐擒来,问明虚实再行发落。实不相瞒,方才我父子对你并无好意,后来查探出你居然少年老成,坐怀不乱,一任威胁势诱,均不为动,这等年轻人真个难得。老夫一念怜才,这才改以上宾之礼相待。如今事已过去,本来不想提起,但知此女必不死心,日后对你必要勾引。
      她平日骄狂已惯,为了老夫对于逼婚之事曾加劝阻,心中痛恨,难免造些谣言,恶语诽谤。如能从此不与来往,绝她妄想,免其纠缠不清,为亡友稍存颜面,你我永为朋友,再好没有,否则此女信口雌黄,你再为她所感,与之苟合,却休想活命呢。”
      文麟不知老贼生性多疑,心怀鬼胎,顾虑太多,借口示威,想使断绝三姑,不与来往,以免将来走口,并泄妒忿,闻言不假寻思,慨然答道:“三姑也是一个巾帼英雄,得妻如此,实是难得。我并不曾想到再婚二字,对她轻视,便为世缘早已看破,无意婚姻而已。至于由此断绝来往一层,休说此时双方已然言明结为异姓骨肉,便是以前三姑至多不拘形迹与男女之嫌,并未言明心事,是否如人所言不曾耳闻,也不应以揣测之词论定。既为骨肉之交,又曾受人解救危难之德,无故不与相见,如何说得过去?吉凶祸福皆有定数,一向置之度外。士可杀而不可辱,如其怕死贪生,当我在寒萼谷被三姑和令媛被迫上路时,早已惟命是从,不是那等强项了。如不见信,此时可曾皱过眉来?如说三姑不敬长上,对老英雄背后无礼,固不能因我初交不曾听到,断其必无此事,但是话出传闻,焉知不是有人挑拨,离间双方情感呢?何况是非真伪久而自明。据老英雄说三姑幼年便受抚养,又是父执至交,受恩深重,无端忘恩反噬,必无此理。我与三姑虽然相交日浅,看她居心行事,实不像是这类昧良之人。算她真个丧心病狂,以老英雄的多年威望,岂是几句肆口雌黄之言所能谗毁的呢?总之我己决计不久出家,断无受人勾引之事,本心如此,也决不是因老英雄有所警告而生畏惧。便把事情反过来说,如不允婚,当时杀死,我也一样不能奉命。”话未说完,老贼只是目注文麟侧耳静听,忽然面容转变,低喝:“我还有事,去去就来!”说罢,起身往外走去。
      文麟见老贼一双虎目隐蕴凶威,满头须发似欲蓬起,口气神情均颇强做,与初见面时那样谦和神气迥不相同,不知方才所说刺中老贼心病,正在悬揣主人前恭后倨是何原故,忽听门外有人怒喝:“该死穷酸!也会落在我们手内。管他是谁撑腰,先宰了他再说!”语声强暴,宛如洪钟,十分耳熟,心方一惊,门外已走进三人,正是前见凶僧恶道和前夜同席的蒙面女贼冯婉如。刚进一门,凶僧便指文麟喝道:“狗穷酸也有今日!
      你那撑腰的狗泼妇哪里去了?”说罢,扬手就抓。
      文麟一见来贼便知不妙,忙即起立,往旁一闪。凶僧初意对方是个文人,手到必死,不料文麟得有峨眉心法,虽然功夫不深,从未和人对敌,无形中却长了不少体力,身法灵巧。凶僧上来轻敌,一下抓空,为了怀恨太深,性又凶做猛烈,这一下人未抓中,却抓在文麟所坐椅背上,厚约两寸的红木椅背应手立裂。文麟知道对方强横凶暴,不可理喻,身陷虎穴之中,四面皆敌,除却老贼此时赶来制止,插翅难飞,反正是死,把心一横,随手抓住一把椅子方喝:“尔等且慢动手!容我一言。”一面准备拼命。
      凶僧见文麟身法甚快,手到处相差只有两三寸,竟被躲过,心中奇怪,呆得一呆,对方已自发话,不禁大怒,二次又要动手,吃婉如一把拉住,笑道:“你忙什么?这穷酸难道还有活命不成?等我问过几句,然后再要他命也还不迟。”恶道也说:“这厮狗命已在我们掌握之中,问完再杀也是一样。”凶僧怒道:“谁不知这厮命悬我手,杀他容易?无奈冯八公爱才,方才听说此事与穷酸无干,还要送他回去。此时不杀,八公向来说了算数,就许饶他狗命。虽有沙老作主,只八公当面一说,我们干看着生气,无可奈何,再想杀他,连以后都为难了。趁八公未来以前,假作不知,先行杀死,至多听上两句埋怨,到底也出一口恶气。”说罢,又要动手。
      文麟料知难逃敌手,早就打好主意,单手握紧椅背,气定神闲,静以观变,敌人如不发难,便借回答拖延,挨到老贼回来最好,否则便拿椅子当兵器,乱打一阵、反正难活,自己也非对手,终比束手待毙要强得多,心胆已壮,并无惧色,一听凶僧这等说法,一双蒲扇般大的铁掌已快扬起,恶道和女贼也未拦阻,正待冷不防扬椅打去,忽听窗外有人冷笑。婉如忙喝:“大头和尚且慢!窗外有人。”声才出口,忽由窗外飞进一点黑影正打在酒席当中菜盘之上,当时粉碎。男女三贼见外面有人打进暗器,心各戒备,一面留神查看,碗碟残肴满桌狼藉中,当中桌心已被暗器击穿一个小洞,方喝:“何人大胆!”窗外接口冷笑道:“不要脸的狗强盗!倚势行凶,欺凌善良,也不配和我说话,且看明了那是何人给你们的催命符就知道了。”
      三贼中婉如最是机警狡猾,知道这面窗外壁立数十百丈,共只窗前楼基三五尺的空地,除却两株老松而外,更无存身之处。形势奇险,左右两旁俱都无路,又是白天。来人竟能躲过恶兽目光,由于尺悬崖之下飞援而上,决非寻常人物。虽然此时村中还有好些能手,到底还是弄明来历,再打主意为是。闻言忙即抢前,将凶僧恶道拦住,定睛往桌心一看,两三寸厚的红木桌面已被暗器打穿,洞大不过寸许。那暗器好似一枚铁丸,猛想起前夜胖妇背人所说的话,心中一动,扬手一掌打向桌上,暗器立被震出,取过一看,不禁大惊,未容开口,嗖的一声,窗外忽又飞进一条人影。
      三贼觉着疾风扑面,来势又猛又急,知是强敌飞入,忙各闪避,来人已俏生生落在文麟身旁,正是蔡三姑,满脸都是愤急之容,手指婉如喝道:“你爹爹呢!”婉如见三姑背插宝刀,腰系镖囊,满脸秋霜,全身披挂而来,知为文麟被擒,来此拼命,想起前夜双方口角之恨,怒从心起,正要发作,一看那件兵器,忽然转念,强打笑容道:“三妹不必发急,此事乃我和诸兄妹所为。后被爹爹知道,大为见怪,立用盛筵款待来人。
      不料二位师兄同了沙老驾到,听说你那好友在此,勾动旧仇,一同寻来,爹爹恰巧因事离开。我正想从旁劝阻,挨到爹爹回来便可无事,谁知窗外有人答话,打进暗器。刚看出来历,未等开口,三妹便自飞进。休说三妹情面,便这铁木令所到之处,我们也须容让。周先生又与我们无仇无怨,断无和他过不去之理。至于二位师兄和他以前过节,那是另外一件,不妨留作后来了断,与我们无干。只要外面那位朋友照着雷四先生来意明言,无不遵办,在我家中,决不会伤害周先生一根毫发。三妹如不愤气,只怪我们弟兄姊妹,不要埋没爹爹好意。事出误会,我们领罚,决不还手,改日再向你二位登门负荆如何?”
      三姑冷笑答道:“我原说呢,冤有头,债有主,即便我得罪了你们,我蔡三姑在此有家有业,以冯八大公的身份,随便打发一个畜生也把我喊了来,何值劳师动众欺负一个文弱书生?他是我家的客,自身有罪,杀剐任便,如何连累人家?为此赶来领罪。途中想起你爹爹成名多年,决不会作此无耻之事。你这等说法,足见孝心。烦告你爹,周先生是我义弟,这等请客实不敢当。我情愿背那忘恩负义的恶名,也不敢再劳他照顾。
      从此双方情断义绝,无异路人,各不相扰,也不再提对方一字。人由我领走,回家自向先父灵前告罪,是我不好,不识抬举,不是你爹对不起死友。至于这两个狗道贼和尚,有什难过,只管寻我,不与别人相干,事情全在我的身上。再要和今日一样,阴险无耻,明明有人出头打抱不平,依然欺软怕硬,算什人物!只敢说一不字,无须借口雷四先生的铁木令,也不必在此争斗,我在前面黄牛坂上等他,以一敌二,一分高下存亡便了。”
      说罢,远远传来一声清啸。随听窗外有人接口道:“这班狗强盗,和他哪有许多话说?
      自有我来对付,与你二人无干,快些躲开。”
      三姑刚把文麟一拉,手指窗外示意。凶僧、恶道见那暗器乃是名震江湖的铁木令,情知不妙,仇报不成,人反丢定,心正发慌,再听三姑那等越说越难堪,便是泥人也有土性,二贼素来强暴凶横,怎受得住这样恶气?一见文麟要走,同声怒吼:“我与你这狗泼妇拼了!”凶僧先朝文麟抓去,恶道也朝三姑扑到。
      三姑与文麟并立窗前,已快转身,不料凶僧恶道同时发难。双方眼看就要接触,忽听哈哈一笑,满屋人影连晃中,喀喳叭嗒一阵乱响,桌翻椅倒,杯盘横飞,连同酒菜洒了一地。
      原来二贼往前飞扑之时,随同窗外语声飞来一股疾风,风力又劲又猛。凶僧原因三姑武功高强,未必能伤,又关碍着主人的情面,不知双方已然成仇,以为三姑痴爱文麟,意欲杀以雪恨,便朝文麟扑去,下手既恨,怒火头上,不曾留意窗外,及至闻得语声,对面掌风突然打到,觉出又急又劲,想要闪躲,已自无及。房中地势虽颇宽大,为了设席窗前,只有丈许空地,那掌风由侧面打来,一下打中左肩。这般内家罡气练成的劈空掌,铁汉也禁不住。凶僧骤出不意,被这一真力掌风所击中,觉着肩骨皆碎,立时全身四肢,奇痛非常,难以忍受。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 十 回
    劈掌戮群凶 桃弯惊芒 谋人自毙  痴情深一往 溪山如画 与子同行
     
      前文凶僧因忿三姑说话难堪,欲向文麟猛下毒手,冷不防朝前扑去,不料窗外一股掌风迎面打来。凶僧本要跌倒,身往后退,心再发慌,忘了身后还有一席残肴,一下撞将出去,连桌椅带人一齐翻倒,劈哩喀喳,乒乓叭嗒,满屋杯盘乱飞,残看狼藉,凶僧也跌倒在地。
      恶道正往前纵,三姑虽未把他放在心上,但一想尚有文麟在旁,对方人多,身居虎穴,虽有大援在后,对方怒发如狂之际,也颇危险,心里有些发慌,待要抢前迎敌,耳听呼的一声,又是一股掌风由外扫来。
      恶道发动稍慢,也不至于受伤,只为素性阴险,以为凶僧性暴,必朝三姑扑去,似此劲敌,不乘此时合力夹攻,冷不防下手,万元取胜之理,又因人较机智细心,看出主人与三姑嫌怨颇深,于是新仇旧恨同时引发,上来便下杀手,满拟凶僧性如烈火,受此奇辱,必和三姑拼命,不料凶僧心有顾忌,又知三姑不是庸手,难于取胜,上来想拿文麟出气,两下心意相左,等到瞥见凶僧往扑文麟,方自暗骂:“秃驴真个废物!你杀穷酸有什用处?”耳听窗外哈哈一笑,一股掌风已由侧面打来。
      恶道武功高强,久经大敌,长于应变,耳听呼的一声,便知来敌不是寻常,百忙中往旁一闪,本来不致受伤。无如对面还有三姑一个劲敌,见凶僧、恶道双双飞纵过来,惟恐文麟受伤,打算将恶道架开,抢向文麟面前,把人护住再行应敌,刚一掌朝前架去,正赶恶道临时变招,往旁闪退。三姑情急之下,为防有失,单臂用力,“金龙探爪”,当胸就是一掌。
      恶道本在收势旁闪,见对方一掌打到,知道厉害,改向后纵,不料窗外那人因恐误伤三姑、文麟,原是双掌同发,由侧打来,恶道不躲,不过和凶僧一样,打中半边肩膀,还不至于送命,这一躲,恰将三姑避开,由侧面变成正面,觉出掌风又猛又急,仗着闪躲得快,虽未打中,右肩头仍被扫中了一点,其痛彻骨,同时凶僧已重伤倒地;心正发慌,暗道“不好”,猛觉面前又有一股重力压到,情知遇见内家能手,中了千斤大力神掌,内腑已受重伤,惊悸亡魂中忙把身子往后一仰,打算仰跌在地,避重就轻,免将脏腑震断,保住残生。谁知遇见照命凶星,恶满数尽,他这里往后倒退,那股真力也随同下压,当时胸前一紧,逆血上行,口里发甜,两太阳直冒金星,啊的一声,连一口气也未透转,就此肝肠断裂,七窍流血,死于就地。
      这原是同时发生转瞬间事,双方连念头都不容转,晃眼之间,胜败已分。三姑一心专顾文麟,并没想到身后异人的武功这等高强,一见凶僧倒地,惟恐敌人翻脸,忙抢向前,急把文麟拉住,令其快走,恶道已惨死地上,凶僧也受伤惨重,倒地未起,心胆立壮,刚拉文麟越窗而出,忽听门外步履之声,冯婉如又在大喝:“三姑留步!这位朋友尊姓大名。”话未说完,一条黑影已由窗外飞进,落地先向三姑说道:“你二人可用套索仍由原路下去,这里的事由我发付便了。”三姑应诺,带了文麟便往崖边跑去。贼党也纷纷赶进。
      婉如见来人是个头戴面具身穿紧身黑皮衣裤的少年,因是身材瘦小,所穿紧身短衣似皮非皮,不知何物所制,紧贴身上,更显得皮包骨头,又瘦又小,通体纯黑,所戴面具又是人皮所制,色作灰白,青渗渗的,看去和骷髅一样,身手矫捷,动作如飞,那么厉害的凶僧、恶道,竟吃他一掌一个同时葬送,心虽惊惶,但因乃父全家多年威名,今被来人谈笑之间把人劫走,并还伤了两个有力同党,如在平日已是难堪,何况此时各路英雄纷纷到达,将与强敌恶斗之际,这人怎丢得起?即便不敌,也应有个交代,强笑问道:“这位朋友,素昧平生,何故上门欺人?请道其详。”黑衣人见外面跑进四个贼党,均被女贼挥手止住,发话询问,哈哈笑道:“我黑骷髅近年本不愿多事,只为有一朋友撞见几个贼党,拿了雷四先生的铁木令正在说笑,问出是由周文麟身上取来,以为尔等明知故犯,有心抗命,前来问罪。先想他们也许事出无知,只要把人交出便可无事,中途发现蔡三姑同了一人赶来。我知此女为人尚好,互相谈了几句,同来窗外。先用铁木令警告你们,见你不曾抗命,正要令人退走,谁知这两个贼僧道不知死活,意欲暗算二人。我生平最恨恃强欺人的狗贼,周文麟一个文人,你们无故将他欺凌已是该死,而这雷四哥铁木令所到之处,照例不容违抗,顺他者生,逆他者死,既敢违抗,当然不能容他活命。我知你们近日约了不少隐迹多年的老贼,好好日子不过,想要自寻晦气。此时你们人未到齐,本不值与你计较。说得分明,我决不走,无须用什缓兵之计拖延时候。
      不问你们多少人,我只孤身应敌。如其不知厉害,想要一分高下,只管把人喊来,我等在这里便了。”
      婉如一听,来人竟是昔年与雷四先生齐名的黑七煞中神行无影黑骷髅查牧,这一惊真非小可,初意敌人狂傲凶横,情面难堪,丢人太大,欲借问答为由将其绊住,以便贼党闻信赶来,以多为胜,合力夹攻,不料被对方叫破,先进来的几个同党虽非庸手,武功还不如凶僧、恶道,如何应敌?急切问正打不起主意,老贼和那几个有名人物又不知何往,心正为难。忽听门外有人笑道:“主人不在,哪位朋友光降?待我看来。”婉如一听来人乃是老贼昔年至交,有名的矮韦护、铁掌铜拳沙镇方,心中一喜,忙喊:“沙老快来!”人已走进。
      另一面三姑带了文麟到了崖口,正待用绳索把人缒下,猛瞥见老贼冯越同了许多党羽和恶兽黄猩子由峰后跑回,下去难免撞上,自己无妨,文麟却是可虑,心中惊疑,不敢就下,一听婉如高呼“沙老”,猛想起此人也是父执;日交,成名多年,本领甚高,幼年曾经见过两次,暗忖:“老贼最怕张扬他丑事,何不将机就计,索性等老贼回来,当众明走山正路出去。”主意打好,便停了下来。
      回到窗前一看,那沙镇方乃是一个须发如银、根根见肉的红脸矮胖子,手中拿着两个茶杯大小的铜球,由门外缓步走进,见面笑道:“我当是谁,竟是黑七煞弟兄么?今日光降,有何见教?凭这一僧一道,何值阁下动手?”黑衣人接口哈哈笑道:“老东西少说俏皮话。今日我本无心至此,因见我雷四哥的铁木令被人盗去,问出雷四哥将它赠与文人周文麟,现被老贼擒来。好些无耻的事不必说了,依我本意,只要对方无心冒犯,如肯服低,将人交我,使可无事。不料贼和尚他们见了铁木令仍想暗算伤人,杀害善良,我才出手将其打倒。如不服气,不妨连你一齐算上。”
      沙镇方闻言,哈哈笑道:“老兄年已不小,为何还是这大火气?即便你我有什难过,也不是当时的事。何况这里人多,我老沙生平从不以多为胜。真要讲打,不久这里便有一场约会,到时一决胜负存亡,岂不光明得多?不过你说的那周文麟却请留下,日内自会送他回去,决不伤他一根毫发。雷四先生的铁木令也由我交还,向他领罪。所有过节都由我老沙一人承当,任凭雷四先生和贤昆仲处置,刀山剑树当前,我老沙也无二言,你看如何?”
      黑衣人笑骂道:“放屁!我向来不懂情理过节,任你成千成万的人,也只一人应敌,有本领只管施展过来。”说时凶僧身受重伤,倒卧在地,一面装死,一面静听,暗中咬牙切齿,一想成名多年受此重伤,同党又遭惨死,以后成了残废,如何在外行动?无奈仇敌来历太大,不敢妄动,正在暗中咒骂,沙老一到,觉着有了仗恃,心胆立壮,一面咬紧牙关,强忍奇痛,再把身旁暗器五毒核桃钉偷偷取出,握在手内,运用真力,用内家真气,侧目偷觑,见敌人趾高气扬,朝着沙老和婉如等贼党从容发话,旁若无人,越发有气,冷不防把手一扬,照准对方上下穴道,似一蓬寒星打去。
      那核桃钉乃凶僧独门暗器,形如核桃,长约寸半,前头凸出一钉,约有寸许长短,另外还有五个棱角,纯钢打就,锋利无比,并有毒药喂过,中人必死,无论多坚厚之物,中上必碎。凶僧原仗着一身武功,生具神力,以前所背铁木鱼,重有上百斤,拿在手上运转如风,周身炼得和铁一样,刀斧所不能伤,纵横江湖多年。极少遇见对手,生平共总两次败在异人手内,余者所遇全非其敌,这类暗器直用不着,又因棱角锋利,无论皮革衣服均易划破,已有多年不曾携带。
      自从去年向简冰如寻仇,受袁和尚戏侮,把随身招牌铁木鱼失去,心中恨毒,连夜赶回,重炼三月苦功,把手法炼熟。此次赶来,并还约了好些同觉,待寻敌人拼命,只和仇敌稍微沾亲带故的,见面便即杀死。事前访出文麟、沈煌均是冰如门下,上次受那奇耻大辱又由二人而起,越发愤怒,不料在蔡家树林内无心发现,正下毒手,被三姑出头救去,反受了一场恶气,为了三姑内外功均臻绝顶,更有一口削铁如泥专破武功的宝刀和三只神铁镖,又是老贼冯八公的义女,不得不忍气吞声,负愧而去,事后越想越恨。
      这日正由外接了两个能手赶回冯家,进门听说文麟在此,想起前仇,.心中大怒,欲往杀害,后间出老贼以客礼相待,此仇难报,正生闷气,偏巧女贼冯婉如因日前蔡家席上嫌三姑神情强做,说话牢骚,目射凶光,暗中怒视。被文麟瞥见,警告三姑,令其留意。三姑本恨她平日阴险淫凶,助纣为虐,最喜长舌,拨弄是非,再听心上人这等说法,先又吃了几杯闷酒,回到席上便借题发挥,将她平日和朱、刘二人通奸,淫荡无耻,好些不堪的恶迹,指桑骂槐挖苦了一顿,对于老贼自然不无微词。
      席上群贼全都愧愤,但因老贼法严心狠,三姑是他命中克星,平日百依百顺,任其当而侮辱讥嘲,仍是片面相思,爱之如命,向不计较,万一翻脸动手,不问胜败,老贼只一偏袒对方,谁都禁受不住,只得强忍怨毒,回到路上互一商量,觉着老贼老不收心,自寻苦恼,调戏三姑,以致把柄落在人的手内,任其骄横狂傲,目中无人,稍不遂意便以恶声相报,冯氏全家那等威名,竟无一人敢于发作,好容易两下疏远,断了来往,大家少受好些闲气,不料老贼表面痛恨,心仍不死,一有机会又去命人引来,帮了她的忙还受恶气,实在难堪,越想越痛恨,便由女贼为首,回去造些谣言,添枝加叶,朝老贼进谗。后将文麟擒来,便在一旁偷听,满拟不能奈何三姑,好歹也将她心爱的人杀死,稍微泄恨,不料冯大夫妇较识大体,又知他这五妹最是阴毒,所说未必可靠,先向文麟问出三姑并未泄漏老贼阴私,人又正直光明,和老贼一说,父子二人全起爱才之念,意欲釜底抽薪免得将事闹大,对于文麟毫发未伤,反对客礼相待。
      婉如因想老贼喜怒无常,说话算数,看那情势,分明知道自己所说,不甚可靠,少时三姑赶来,再要把话说开,害人不成,反要吃亏,暗忖虎毒不食子,反正弄巧成拙,不如把事闹大,把文麟杀死,等三姑赶来,定必翻脸,迫得老贼不能不下毒手,永除后患,正打主意,忽然听出文麟不识抬举,说话强傲,刺中乃父心病,老贼已被激怒,只为有言在先,不便发作,恰巧前山有警,赶了出去,不曾在屋,知道凶僧对这两人切齿痛恨,正好利用,便往怂恿。
      凶僧果然一点就燃,当时赶来,结果仇未报成,吃黑骷髅一劈空掌把左肩骨打碎,痛晕倒地,数十年形影不离,同恶相济的党羽也被打死,早就横心,欲用暗器拼命,先恐敌人和雷四先生一样炼有罡气,仇报不成反为所杀,不敢妄动,及见敌人大意,心中暗喜,以为共只两个强敌,自己这面虽多能手,听沙老口气,似借口自己这面人多,另约时地再决胜负,表面大方,不愿以多为胜,实则还是畏惧黑七煞的威名,又怕雷四先生铁木令,惟恐一成仇敌,难于收拾,就此下台。暗忖:“我数十年威名,如今落成残废,以后江湖上已无立足之地,你们这些老贼平日何等狂妄自大,为何一遇强敌如此怕事?人家已欺上门来,还说这类无耻的话。我且给你闹个大的,凭我手中五毒核桃钉,便是一块铜板也必打穿,黑鬼武功多高,骤出不意,只要打中穴道,断无不死之理。”
      主意打好,乘着双方问答之际,猛一翻身,扬手便是大把发出。
      凶僧武动也实惊人,这类四面均有尖角、锋利非常、触手即碎又具奇毒的暗器,寻常武家连一枚也无法把握,他却大把拿在乎内,全是锋尖朝前,互相凑合,并在一起,合成一根三四寸长两三寸方圆形如铁钉之物,同时发将出去,出手分散,化为十余点寒星,并还照准敌人上下穴道,似暴雨一般打去,端的又猛又急,凶毒无比。凶僧百忙中瞥见敌人不曾防备,为了仇深恨重,上来便将真气屏住,暗器出手方始发声怒吼,满拟一发必中,沙老不足恃,即便对方还攻,不能逃命也拼得过,正待忍痛纵起,以防仇敌受伤回手,能逃得过终是便宜。
      说时迟,那时快!凶僧卧处偏在黑骷髅的后侧面,沙老虽看出他在装死,但知黑骷髅炼就玄门罡气,扬手便可制他死命,以为无法逃走,起身只更受辱,故意装死,挨到仇敌走后再行起身,不料会把多年未用的核桃钉发出拼命,准备借此报仇,方才匆匆相见未听说起,事出意外,心中一惊,又见婉如和众贼党均在身旁,惟恐遭了波及,仗着久经大敌,武功高强,连念头都不容转,慌不迭刚把婉如往身旁一拉,扬手一掌朝前打去,准备把旁立贼党护住,免受误伤,忽听连声惊叫,人影微闪,群贼纷纷惊避中,一股又劲又急的掌风已在身前闪过,如非先发一掌挡了一下,自己或者无妨,旁边贼党必有两人被那掌风扫中,休想活命,随听了当夺夺一阵乱响和怒吼之声,地板上叭的一声大震,凶僧已横尸在地,死于非命。
      原来黑骷髅查牤为当年中条黑七煞中第一能手,天生异禀,炼就玄门罡气,耳目尤为灵警,能在隔墙百步之外打人要穴,著名的嫉恶如仇,手狠心黑,凶僧对他暗算,分明自寻死路,尤其所穿黑衣乃蛟皮所制,刀剑不入,那十余点寒星即使打上也无用处、早就看出诈死,疑要闹鬼,艺高人胆大,暗自好笑,也未放在心上,初意凶僧内外功夫均非庸手,至多暴起暗算,情急拼命,心中暗骂贼和尚一动必死,如何能够近身?后来听出凶僧手在移动,并有金铁微微相触之声,才知想用暗器猛放冷箭,暗忖:“自己内家气功已然出神入化,黑七煞的威名,贼和尚多年老江湖,断无不知之理,就说身穿黑蚊衣靠,外人不知底细,这一身刀斧不入的皮骨,岂是暗器所能伤害?”正自奇怪,忽然脑后风生,十余点寒星已如暴雨打到,因见前面还有男女贼党,又料凶僧必是想用独门暗器来打自己的七窍和身上要穴,立时就将计就计,把身一侧,装着抵御,右手一扬,“怀中抱月”之势,一面朝身后反击,顺势横扫。经此一来,女贼冯婉如仗着沙老拉开,又用劈空掌勉强挡了一下,不曾受伤,那十来个核桃钉经黑骷髅掌风反击,多半击退回去,来势更快,连具有内家罡气的劈空掌一齐打到凶僧身上。凶僧左肩负伤,本就奇痛彻骨,加以用力太猛,越发痛苦难禁,正待翻身纵起,猛瞥见所发暗器被仇敌反震回来,心中一慌,再想逃避如何能够?又当张口怒吼之时,内中一枚核钉恰巧打中口内,直通咽喉,连舌根和牙齿一齐打断,已然见血致命,那重逾千斤的内家罡气再同向胸前猛力压到,当时肝肠震裂,死于非命。
      下余还有五枚核桃钉,黑骷髅有意借刀杀人,避开内中三枚,使由身旁飞过去打贼党,伸手一撮先抓住了一枚,恰巧第二枚迎面打到,更不避让,张口一股罡气照准来势噗的一喷,那寒光耀眼比箭还急的毒钉立时倒退回去,夺的一声钉向侧面横梁之上,深陷木内,无影无踪,然后低头朝手上一看,笑道:“贼和尚人虽万恶,论他武功,并非寻常,却使出这样下三门的玩意。老沙,你也曾在江湖上奔走多年,有点名头,和这类无耻恶贼为伍,也不怕丢人么?”
      沙镇方见那么又狠又准、为数又多、厉害无比的毒药暗器,来势何等猛急,对方只把身形微闪,右手一扬,左手略抬,晃眼之间便全回敬过去,将敌人打死;百忙中还借刀杀人,几乎把身前逃避的同党伤了两个;下剩两枚核桃钉,一枚被其张口反喷出去打向梁上,一枚被他接到手内;眼看十余点寒星迎头飞舞已快上身,共只一眨眼的工夫,竟被从从容容避的避,打的打,无一沾身,神色自如,若无其事,不特动作神速,手法轻灵,那姿势的美妙和神态的安详,更是平生仅见,由不得又惊又佩;情知不是对手,想想自己年已八十,数十年盛名得来不易,黑七煞只一人出场,便这样落花流水,再要结成仇怨一齐引来,如何能敌?就算姜、冯两老友约有两个会剑术的异人,不久就要来到,照此情势,吉凶胜败仍是难料,大援未到,凭自己的威望,不出手不行,出手又是必败,何苦老来丢人?与其平白身败名裂,不如乘着凶僧妄发毒药暗器这点过节,就此下台,在主人与来敌未破脸以前,由自己出头把对方引开,身家既可保全,还使主人因此少掉一个强仇大敌,自己也由此退隐不再出世,免得日后又有江湖老友纠缠不清;心念才动,耳听脚步之声由远而近,料知主人父子同党已同回转,连忙大声说道:“黑老兄此言有理,且请宽坐,容老朽一言如何?”
      黑骷髅还未答言,窗外蔡三姑遥闻楼梯响动,料知老贼父子已回,忙拉文麟越窗而入,朝着沙老下拜道:“沙叔父,你还认得苦命侄女蔡三姑么?”
      沙老原和三姑之父同盟至交,三姑幼时也曾见过,只为隐居福建莆田,相隔大远,等到听说蔡父已死,事情已隔了好几年,退隐年久不愿远出,知道孤女家财甚富,又有老贼照应,不足为虑,也未前来访看,有时想起,还觉自己大懒,不应这等疏忽,这次为了姜、冯二贼与简冰如等异人为仇,三次专人约请人川相助,姜贼又曾亲自登门,迫于情面不便坚拒;谁知到时听说老贼正在宴客,平日谦和随便不拘礼节,武功又高,突然登门,正赶上贼党多半外出,自说:“姓沙,远道来访。”未提赴约之事。这类江湖朋友,冯家常有来往,本不足奇,老贼事前拿不准他是否肯来,未向子女徒党提说,一班后辈多未见过,便将他送往宾馆安置。还是婉如由外赶回,听出来人姓沙,年纪甚大,想起乃父昔年老友,忙即赶去,恰巧凶僧、恶道两人回来,认得沙老,见面惊喜,当即由婉如陪同上山,先到楼下客厅款待。两次要往禀告老贼,均被沙老止住,说:“多年老友,无须拘礼。现正宴客,听说又是敌人一面。此来还要多住些日,不愿张扬出去,贤侄女何必忙此一时?”婉如勉强陪了一会,终恐老贼怪罪,力言:“去往书房看看就来,如与穷酸话未说完,决不禀报。”等人走后,正想探询故人之女近况,婉如忽然回转,说:“附近山中发现敌人踪迹,父亲已然赶去。”一面和凶憎说起文麟话不投机,词色强做,乃父已是愤怒,如杀穷酸,正好下手,随将凶僧恶道引走。
      沙老暗忖:“文麟一个文人,又是敌人一党,以老贼为人,怎会对他如此重视,盛筵相待,礼若上宾?其中必有原因;又觉三狗男女恃强行凶,于理不合。”忽然心动,独自赶来,想要问明情由相劝阻止,不料到晚了一步,贼党这面已一死一伤,而对方竟是昔年名震江湖、中条七煞中的第一人物黑髓髅查牤,并还持有雷四先生的铁木令,料知不妙,其势不能坐视,进门发现还有两个少年男女正往外走,十余年不见,三姑已然成了少妇,又未对面,强敌当前,全神应付黑骷髅,无暇顾及,也未在意。冯婉如知道沙、蔡两家多年至交,未和沙老商量以前,来人不曾询问,乐得不提。
      沙老事前本不知道,及听这等称呼,低头一看,三姑幼年形貌还能认出,忙答:
      “贤侄女请起,我正想打听你的踪迹呢。你和这位查老前辈是一路么?那太好了。先前不知铁鱼和尚会用那等下作暗器,黑老兄事前又未明言,出手就是一死一伤。我虽老朽无能,数千里远来,到此老友家中,遇上这类事情,中条七友虽只丁三老侠昔年曾有两面之缘,见面匆匆,不曾领教,别位更是素昧平生,但他七位英名早已如雷贯耳,彼此强弱相差,不是敌手,何况又有雷四先生的令符在此。无如黑老兄逼人太甚,声势使人难堪。明知不堪一击,但愿负伤回去从此杜门,也无坐视之理。未等请教,铁鱼和尚乱放冷箭,几乎连自己人也误遭毒手。这等行为和所用暗器,均与老朽平生信条有违。黑老兄如其有什过节,有意为难,不必说了。如是疾恶太甚,为这一僧一道恶迹太多,不按昔年雷四先生所说条款,轻视他的令符,一时激怒将其打死,事出无心,这类惯用下三门毒药暗器的黑道中人,便主人冯八兄事前知道,也不会容其登门。他固自寻死路,也与近日双方争斗之事无干。我想中条七友成名多年的英侠,无缘无故决不犯于恃强偏袒一方。对方如是高明之士,也不会借着他人旗鼓来壮自己声威,倚势逞强。真要不行,便由我老朽另约时地,单独请教。胜自无望,只要保得残躯,从此隐迹深山不履尘世,今日之事,也只算我和黑老兄一段小过节,与他人无干。主人同了几位老少朋友,为了门人子侄当时在外受人欺凌,新近访出对头隐居本山,意欲互约时地作一了断,我便是受人之约而来。黑老兄方才曾说无心经过,方始来此查问。现在恶人已被打死,雷四先生的令符仍和昔年一样威力,已犯不着多事再有枝节,正要开口请教,不料贤侄女会与黑老兄一路。此事再好没有。我与令尊原是骨肉之交,死时我未在场,得信已晚,相隔大远,又知冯八兄有托孤之任,故人之女得他照应,自无话说,因此未来看望,每一想起,深觉愧对良友。老朽年已八十,已将人士之人,名利之心早已消忘,为了朋友原是无法。现因贤侄女与此有关,无论有何委屈丢人之事,均由老朽一人承受。黑老兄如不见谅,老朽情愿伏低,请大驾回转中条。老朽在此,也只与昔年几位好友聚上些日,无论情势如何,只作旁观。过了月底,立即专程登门,负荆请罪如何?”
      说时,老贼冯越也率子侄从党带了满腹气忿匆匆赶回。因老贼所居,除几个心腹徒党而外,连下人不奉命也不许入门,法令最严,子女如有违犯,也不加以宽贷,服役的人也都是些相随多年的贼党,当日接连发生事故,又有远客到达,这班人都正忙于约人相助,来去无常,子女贼党不是奉命他出便在宾馆陪客。老贼因连日发生拂逆之事,虽然强敌当前,例有文章,当着外人接连失利,终是难堪,表面上仍作镇静,不肯惊动宾馆中人,方才发现强敌扰闹,知道自家人少,又当怒火头上,亲自赶去。残余徒党见老贼亲自出场,纷纷随往助威,剩下有限几个,又都听见楼上有了响动,赶进屋来由峰脚起直到二楼,并无一人。
      老贼只在途中听说老友沙镇方前来赴约,别无所知;多年未见,又是一个本领极高的人物,心还暗喜;刚进楼门,便听凶僧怒吼和倒地之声,还以为文麟独在房中,被凶僧走来撞见,将其杀死,方觉这等杀他正合心意,免得自己话说在先,难于下手;迎头发现蔡三姑正向沙老行礼起立,互相问答,后面站着一个头戴皮面具、形如骷髅的小黑人,所穿黑皮紧身衣裤看去松紧如意,黑中透亮,隐有鳞甲之纹,柔软异常,头上黑皮套和上衣相连,双手双足也是同样皮套皮衣皮鞋,除一片灰白色的人皮面具紧绷脸上,露出那一双黄光四射的怪眼而外,从头到脚均是纯黑,不见一点皮肤,周身装束好似天然生成一样;刚想起昔年那几个怪人的怪打扮,心中一动,目光到处,发现凶僧恶道横尸在地,酒席桌椅多半翻倒,残肴剩酒狼藉满地,到处都有核桃钉的痕迹,地板屋梁打穿了好几个洞,凶僧七孔流血之外,脸上还被核桃钉打穿了两个窟窿,凶睛怒突,头前汪着一摊鲜血,似由口中狂喷而出,死状更惨;僧道两人武功高强,硬功更有根底,天生神力,刀斧不伤,敌人未带兵器,暗器又是凶僧所有,曾听说过,来人必凭一双空手将人打死,又死得这等惨法,同时敌人来历也自想起,料已知道一切底细,不禁大惊。
      再见三姑立在沙老面前,一面说话,只朝自己面带冷笑,毫未答理,知其心中恨毒;沙镇方是乃父至交,此女突然会在此时赶到,两下对面,万一说出以前丑事,多年英名付于流水;沙镇方为人又是外和内刚,机智绝伦,一被知道,甚或反脸成仇,向赴约诸人声明自己罪状,由此身败名裂都在意中,势又无法阻止;对面还立着一个戴面具的凶神恶煞,也不容自己妄有举动;宾馆中虽有几个有力同党,为首一人又因约人,天明前带了徒党二人离山他去,下剩诸人即便来此相助,也未必是今日强敌对手,何况这些人多半都是沙镇方的后辈,万一事情闹翻,丢人更快。当时急得手足发抖,脸红心跳,脊梁上直冒凉气,万分惶急之下,心神皆乱,连江湖上照例的过节都忘了交代,呆在当地,做声不得,众目之下,又不便向三姑服低告饶。
      正打不起主意,忽听沙老那等说法,知道所料不差,来人果是中条七煞中的第一能手,正在暗中叫不迭的苦,心想:“这七个凶神现虽只剩四个,如同出场相助敌人,再加上雷四先生,全是有名的心黑手狠,赶尽杀绝,尤其雷四和二侠黑骷髅神行无影查忙,疾恶如仇,丝毫不肯容让,未来这场恶斗不特败多胜少,连身家性命也莫想保全;自己这面所约异人如肯来助,也还有点指望,偏又事隔多日尚无音讯。”越想心越寒,正打不起主意。
      后来听出沙镇方借着凶僧妄用黑门暗器和蔡三姑与来人相识为由,想要化解此事,并将事情揽在他的身上,表面情愿向敌人服低,实则是想保全自己威名身家,和来人一同跳出圈外,不问这场争斗之事,一面去掉几个强敌,并还把雷四先生这一关一同交代过去,使对方在好高好名之下了结此事,措词不亢不卑,十分巧妙得体,在双方未破脸以前息事宁人,顾全江湖义气,不令与此无干的人加入争斗,互相树敌结怨,经此一来,自己个人少掉好些危险,他也由此袖手,回转家乡置身事外,并还借着老友叙渴看望故人之女,候到事完再去,并不当时就走,以显得他对友忠义热肠,委屈自己,乃是中有好些顾虑,为要顾全大局,不是真个怕人,只管表示对方较强,本身仍有不屈之概,分明洗手多年,此次迫于情面是不得已,再在途中听说对头方面能手大多,一世英名惟恐丧失,但又无法推谢,恰好机缘凑巧,立时就此下台,威名无损,还为朋友暗中解围,落一个面面都到;偷觑小黑人,也在微微点头,知已为其感动;方想此人由十余岁出道,纵横江湖数十年,现在年已八旬,从来不曾失过一次风,除练就极好武功、有名的铁掌铜拳外,因其足智多谋,机警绝伦,一班老朋友都叫他双料张良,果然不差。
      心方一定,忽听三姑在叫“沙叔父”,猛想起沙老虽是一番好心,为人为己全都妥当,就算有心取巧,自己也实阴受共福,但是眼前还有一个活冤孽,只要当众揭发自己丑事,休说无地自容,沙老也必就此绝交,反助此女一同为仇,如何是好?当时心头乱跳,愁急万分,迫于无奈,只得颤声唤了一声:“三姑娘。”三姑理也未理,慨然说道:
      “这位黑老前辈,以前并不相识,只为义弟周文麟乃雷囚先生记名弟子,知其为人良善,品学兼优,为一亡友托孤,护一孤儿入山从师,恐受人欺,将他老人家的信符铁木令赐作防身之用。因他为人正直,从不倚势招摇,平日带在身旁,从未向人炫弄,连侄女以前也未听说。后在侄女家中,被冯八公误信长舌妇拨弄是非,以为侄女对他诽谤,勃然大怒。其实八公当初原受先父托孤,身为义父,听到谣言挑拨,纵不能分别是非,是否侄女言而无信,理应随便命一人来相唤,当面对明以分曲直。即便侄女今日这等度日如年的遭遇全出他老人家所赐,心中不无怨恨,但侄女从先父去世便蒙他接到家中住了好几年,那遗弃我的昧良丈夫也是他老人家苦劝强迫力为作主而成,日常相处,性情为人当所深知,何至劳师动众,由满山云雾之中,派了许多门人子女前往擒拿,侄女恰巧前山有事,不曾相遇,于是把我义弟劫来作押。实不相瞒,先父遗命招赘丈夫,欲生子女承继蔡氏香烟,不料遇人不淑,受了好人离间和淫妇勾引,弃我而去,并还寄来休书。
      本心不愿再嫁,因去年先父托梦,有好些话不便出口,想起蔡氏香烟自我而断,山中难择佳婿,又不敢再请他老人家作主,一误再误。正打不起主意,忽与义弟周文麟无心相遇,见其人品文才无一不好,原有嫁他之意。谁知生来薄命,又是弃妇,而义弟文麟虽是世家大族,也和侄女一样,伤心人别有怀抱,早已立志独身,等把他爱如性命的世侄门徒学成文武,立即披发人山,决不娶妻。不怕叔父见笑,侄女对他以前实是情痴,也曾费了许多心力,只是羞于明言,不曾出口。后被文麟看出心事,他不好意思明言相拒,却把他的心志与难言之隐婉言说出。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他的心意又极坚绝。侄女自知福薄命浅,虽得遇到一个对心思的人,偏又固执成见,而他这人心地极好,虽然不改初衷,却极感我情义,昨夜月下谈心,双方各自拿话暗示,结为骨肉之交。侄女已然拿定主意,去向先父坟前痛哭告罪,从此不再嫁人。我把文鳞当成兄弟,问心无愧,也就不再顾忌嫌疑。天明前文麟自往暖房沐浴,无缘无故,梦中被人绑来。那铁木令系在旧衣之上,行前侍女去往浴室洗衣才得发现,与侄女看过。因旧衣已经文麟自己洗过,便命侍女送回原处,等其醒来自取,不料去的人命恶兽黄猩子把人背走,再由同党拿了他的衣服另走一路,自不小心被我迎头发现,已然打过一阵,正在途中谈说此事。这位黑老前辈与四先生至交,问明经过,知道他的门人决无庸流,再说四先生的令符也不容人违抗,才同了来。侄女年幼无知,对于冯八公的照应已然受够,以后经过不愿多言,除非万不得已、生死关头,也极不愿在人前提起一字。当着叔父在此,侄女情愿背那忘恩负义的恶名,从此决不再提冯家一字。义弟周文麟由我送他回转茅篷,从此两不相犯。
      至于八公和简老前辈争斗,本来与我无干。他们多是前辈英侠,自不值与后辈弱女计较,至多为了文麟生出误会,现已明言心志,也不致再生枝节。这位黑老前辈,侄女虽是初见,幼时也曾听先父说起七位老侠的威名,和三老侠并还相识。先父昔年全家归隐便是听他所劝,家中还存有他老人家一面银符。侄女因是孤女山居,不在江湖走动,与人无仇无怨,从未用过,对谁也未提起。先父遗命曾说昔年中条山群英盛会,在座三十七位英侠为了不久都要退隐,曾将各人信符取出,传观以后,见符如见人,所到之处全有照应,如其有人故意为难,得到信符的人不妨就近寻访在场诸位英侠随时求助,只要情理上讲得过去,或受强仇大敌欺凌侵害,无求不允。先父虽未在场,隔了一月便与丁三老侠相遇说起此事,见先父听劝归隐,特意相赠,我想黑老前辈当知此事。侄女情愿凭这银符向黑老前辈求说,了却今日这场过节。那铁木令仍交文麟带走,作为今日之事全是贼道贼和尚所为,已然伏诛,便不相干如何?
      黑骷髅查牤接口笑道:“你便是昔年小白旗金弓银弹子蔡天章的女儿么?三弟坐化以前,曾说他七十三面银符现均收回,只有一面留在一个姓蔡的江湖朋友手内,因其归隐多年从未与人伸手,不曾用过,尚未交还,当初答应过他,只能改行向善,以后无论有何难题,我弟兄七人和九侠、六友、四先生,当初群英会上这班好友,一见此符必以全力相助;后来此人隐居峨眉便无音讯,近年听说人已死去;此人颇有心计,必将银符传与子女,请我随时留意,发现此符,设法向其取回,另以别位弟兄信符相赠,使其平生所发七十三面令符完璧归赵。当时因事耽搁,又去海南走了一趟,历时数年方始回转。
      这次来游峨眉,一半访看两位老友,一半便是访查三弟银符下落,刚到后山便遇此事。
      因当初群英会一班老友曾经约定,无论何人,只一发现各人令符,便须追究来源,出力相助,不容坐视,因此赶来。既是蔡天章之女,事前听你和同行侣伴谈论,人也颇好,周文麟的事我已得知大概,此时各位老友对你也颇相谅,不致见怪,后日午前,可将银符送往金顶,我当在彼相候,见面再谈也是一样。”
      随对沙老笑道:“你这老头儿,果然狡猾得有点意思,不必绕弯,我无故决不伸手。
      你也趁早回去,莫要膛这浑水。他们双方争斗,我原是无心遇上。只有一贼道,我已寻他多年,因其阴险刁猾,长于隐避,始终不曾寻见,如若在内,我决放他不过。此是个人的事,与众无关。至于近在寒萼谷聚会的那班人,虽有几位老友在内,凭人家也用我不着。不必多虑,就照此女所说,我们走了。”老贼听三姑口气虽然难听,且喜丑事不曾泄漏,并知以前也未对人宣扬,又见沙老不曾追问,心中略定,见黑骷髅说完要走,照那口气,并非是应敌人之约而来,虽听出寒萼谷这面敌人甚强,少此一个异人到底要好得多,方欲就势拉拢,交代几句过场,刚把手一拱,还未开口。
      黑骷髅把话说完,只朝着老贼鬼脸微动,龇牙一笑,把手一摆。三姑早有准备,取回铁木令,同了文麟当先越窗而出,正把套索拿起,想把文麟缒下,猛瞥见恶兽黄猩子独立楼下崖石之上,正在昂头向上仰望,一见文麟崖前露面,一声厉啸便纵身朝上飞来,深悔方才因气老贼不过,不愿他以客礼相送,故意抢先,改由原路退走,没想到下面还有恶兽潜伏,心方一惊,忽听耳旁喝道:“把人交我!你随后下来。”声随人到,一股疾风带着一条黑影,已由身旁闪过,捷如飞鸟往崖下射去,微闻文麟失惊之声,定睛一看,正是黑骷髅从窗中飞出,脚不沾地,直飞崖下,由身旁闪过时,就势一手挟了文麟往下飞落,同时恶兽黄猩子也张牙舞爪由地上奋身飞起,眼看两下对面就要撞上,方觉黑骷髅本领虽然极高,但那恶兽生具神力,身轻如燕,两条长臂坚逾铜铁,双方势子全是又猛又急,万一骤出不意被恶兽扑中,或是抓上一下,黑骷髅固然无妨,文麟不死必受重伤,心念才动,忽听一声惨号,就在双方快要撞个满怀之际,黑骷髅右手挟着文麟,左手凌空一挥,恶兽一条黄影已似断线风筝,往斜刺里连声厉啸,四爪乱舞,由离地十余丈处翻滚下落,比起先前势更猛急,快要倒地,喀喳一声,低头下望,原来崖边一株老树吃恶兽一把捞住,折为两段,恶兽跌在山石之上,也似受了重伤,当时爬不起来,号叫不已。黑骷髅已轻轻落向地上,把文麟放下,自行走去。随听老贼身后怒喝,似令婉如传令同党不可阻挡,并将恶兽喝住,知其有意做作,心中好笑,为防异人走远,不易追赶,忙喊:“老前辈请留贵步!”随用套索飞身援下。
      那一带山崖共分三段,都是上下壁立好几十丈,三姑轻功虽好,赶到山脚,黑骷髅人已不在,只文麟一人立定相待,闻知黑骷髅行时曾说司徒兄妹先对文麟颇有误会,今已冰释。料知老贼不会追来。见日色已快偏西,二人略谈两句便从容前行。
      文麟原不认路,以为三姑送他回转茅篷,感其关切之情,方才又曾当着贼党明言心事,恐其多心,也未询问,并未觉出路行已远,三姑好似有意延宕不肯快走,知其钟情太甚,想和自己多谈一会,这等痴心也实可感可怜,自然不便露出不愿之容。沿途风景又好,不是山高水深,涧谷幽寄,便是风光黛泼,松杉夹路,时见各色山禽好鸟飞鸣往来于花树之间,到处春花乱开,灿如云锦,树色泉声绵亘不断。三姑人既美艳,情又缠绵,二人并肩同行,宛如一双神仙美眷置身画图之中,外人眼里看去固然容易引起妒羡,便这一对局中人,当此春和景明之候,并肩游行在这等溪山胜处,也由不得生出一种亲密娱快之感。彼此指点烟岚云树,飞瀑流泉,悦目赏心,兴味无穷,越谈越投机,再一想到各人的身世处境,更生同情之感,一边观赏美景,渐渐倾吐心事,也就忘了行路远近。
      走了一阵,不觉月影西斜,晚烟欲生。文麟见前路方遥,尚无止境,定睛四顾,觉着所行之地和四山形势均无一处见过,笑间三姑:“今早我被恶兽黄猩子由睡梦中背来,因其奔驰迅速,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离我茅篷多远?现在走了好些时候,还看不见茅篷影迹,途中地形也未见过。天已快黑,不知还有多少路才能到呢?”三姑巧笑道:“你忙什么!到了地头,包你喜欢就是。我因来时匆忙,只顾救你出险,去和老贼拼命,忘了这条路。如由前山绕来,要费不少的事,等你到后如不见人,难免多心,故此缓行。
      我们走到,你苦想的人也先到了,你当是有别的用意么?”
      文麟以为沈煌已回茅篷相待,三姑知道自己惦念,故意如此说法,又见三姑说时星眸微睬,似乎略带嗔容,恐其不快,忙笑答道:“我实是惦记煌儿,想回茅篷看上一下,明早便往寒萼谷一行,向司徒兄妹道谢,并看师父和各位老前辈是否在彼,为了何事与冯村争斗,因见夕阳已快落山还不见到,所行途径从所未见,以为相隔尚远,随便请问,并无他意。”三姑笑道:“你不必问,到后自知。此是后山盘蛇谷,为山中最隐僻之区,四围均有深沟高崖阻隔,休说香客游人,连久居前山的和尚和樵采人也极少有人来过。
      但这一带气候温暖,风景清丽,尤其春来到处繁花,一片青碧,加上许多清溪映带,越发引人入胜,自来便是高人奇士隐居之地。那茅篷就在前方,转过崖去不过半里来路,就可见到你那想念的人了。”
      文磷仍当是指沈煌而言,暗忖:“我那茅篷高居半山,左右峰岭森列,而前大片盆地,还有许多森林,与寒萼谷遥遥斜对,无论由哪面走,相隔都不止半里来路,三姑不是戏言便是另有捷径小路可以穿行。”正在回忆茅篷前面山形地势,觉着不对,人已转过崖去,前面乃是一片峭壁危崖,崖腰上面现出一片平地和数百竿竹林,林中果有一座茅篷隐现,但非原住之处,猛想起自己所住茅篷三姑并未去过,必是把路走错,到了另一隐士家中,忙呼:“三姊!我那茅篷不是这里,我们走错了吧?”
      三姑闻言惊道:“那崖上住有两处人家,均是世外高人,内有一位,与老贼平日所说简老前辈行径相仿,也有一个幼童在彼习武。我只听传说不曾到过,还以为是在这里呢,不料把路走错,岂非笑话?此时天色已晚,回去还有许多的路。你在冯家只吃了几杯寡酒,由早起来还未用饭,又走这远一段山路,难免饥渴,便我一早出山,为办一事忙了半日,刚把事情忙完便接家人报信,说你被老贼擒去,忙即赶回,也是一天水米不打牙,此时想起内中一家女主人与我交厚,事已至此,只好先到她家,吃饱之后再送你走吧。”
      文麟一清早便被黄猩子擒去,冯家虽以盛筵相款,无如心中有事,正以全神观查主人心意,筹思应付之法,无心饮食,未等用饭,老贼闻警走出,跟着凶僧寻来,遇救上路,空着肚子走了半天,也觉腹饥,此时对于三姑又无疑虑之念,人家好意相送,把路走错,又非故意,如何怪人?闻言笑答:“本山地理我全不知,难得有此相识高人。或行或止,全听三姊吩咐便了。”三姑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信我,可见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同是一个茅篷,也许你想见的人就在里面,不是好么?”
      文麟人本聪明,闻言心又一动,暗忖:“三姑久居此山,地理甚熟,听连日所说口气,不应把路走错,莫非煌儿和简老师、各位前辈高人,有两位在此不成?”方说:
      “三姊不要取笑。”猛见瞥崖上有一女人影子一闪,也未看清,三姑已领文麟走入崖下山洞之中。文麟见那洞高只丈许,洞中石地平坦,甚是高大整洁,前面地上现出一团白影,静荡荡的,光景甚是昏黑,心中奇怪,便问:“三姊,到此作什?”三姑微嗔道:
      “这大一个人,莫非还吃了你不成?只跟我走,包你喜欢。”
      文麟不知何意,暗影中偷觑三姑,走着走着,往后退了一步,举起衣袖,似在拭泪情景,语声也微带凄苦,与沿途谈笑风生神情迥不相同,不便再问,只得随同前进,再走两三丈便到白影之处,这才看出顶上现出一洞,白影乃是天光,上下相隔不下二十余丈,靠着右侧洞壁奇石错列,左右盘旋,似与顶上出口相连。
      三姑随引文麟,沿着洞壁那些上下错落的怪石,左右盘旋,手足并用攀援而上,一面悄声说道,“这家女主人姓晏,是我新交至好,无须客气。她那房舍便在对面竹林之中,外观是一茅篷,内里却有两层房舍,共住两家,东边屋内住一异人,脾气古怪,无人引进,经其允许,不可入内。进门可往西边房中走进,主人如在,自会接待,否则照直入内,无须客气。”
      文麟因听主人是一女子,初次登门,如何可以冒昧走进?忙问:“三姊不是同路么?”三姑凄然答道:“我么?”话到口边又复忍任,改口说道:“我还有我的事。此非外人,只管走进,多问作什?”文麟以为三姑走了半日有些内急,笑答:“三姊有事,我在这家门外等候,事完同行。免得冒昧登门,好些不便。”三姑气道:“有我一路才不便呢,怎么不听好话,莫非我还给你当上么?”文麟见她生气,只得勉强应诺。一会绕道洞口,走了上去,又经过两条山径,便达前见平崖之上。三姑便令文麟照她所说,往林中走进。文麟还想询问,三姑已面带急怒之容,低声悄说:“我还有事,事完再见不是一样?”说罢匆匆转身,往来路走去。 
    第十一回(1)
    劫后喜逢君 共吐平生隐痛  舟中成敌国 惊回弱女余生
     
    文麟只得独往林中走进,到后一看,见那茅篷甚是高大,外层空无一物,木桩梁柱以外,只有两块兀立地上的山石,通体光滑,不知何用?门内是一大天井,三面均有房舍,但不相连,都是四五间做一幢,立在平地之上;东边一所房门紧闭,正面倚山而建,门窗洞启,不见一人,只西首一所门窗半开,咳嗽了两声也无回应,心想:“这等登门于理不合,三姑方才又说东房住有异人,不可惊动。”想等三姑到后再同走进;等了一会,眼看月轮渐升,天已昏黑,三姑一去不来,腹中饥肠雷鸣,口渴非常,想了又想,照三姑所说往西边一家走去。
      到了门前,隔窗一看,那屋共是一排四间,两明两暗,明间里面还有一层,门帘下垂,微有一线灯光外映,隐闻妇女叹息之声,方想主人家无男子,窗前窥探于理不合,待要缩身退回,匆忙中好似听到“煌儿”两字,甚是耳熟,心中一动,不暇再顾嫌疑,忙又立定,侧耳一听方才所闻语声,果是熟人,不禁心旌大震,呆了一呆,又听到两句问答的话,满腔热情再也按捺不住,见外间屋门虚掩,匆匆不暇寻思,忙即往里走进,到了里屋门前仍觉不妥,方一迟疑,里屋已有女子问道:“外面何人,是周先生么?请进来吧。”
      文麟听那语声娇婉娱耳,情急之下更不寻思,忙即应声掀帘而入,见里面灯光明亮,屋甚宽大,急切间也未看出所想的人是在何处,迎头遇见一个身着黑衣、身材枯瘦、双目通红、相貌十分鬼怪、其形如猴的中年妇女,面黑如墨,嘻着一口自牙,目光闪闪,注定自己不住打量;想起素昧平生,冒冒失失闯进入家内室,方才发话叹息的人并未看见,主人形貌又是那等鬼怪,和日间所见异人黑骷髅好些相似,只是未戴人皮面具,装束不同,身材高矮和神情举动全都相仿,也是江南口音,心中一惊,脸涨通红,主人态度偏偏沉稳,站在对面静等来人汗口,一言不发,越发窘极,停了一停,吞吞吐吐说道:
      “我名周文麟,义妹蔡三姑命我来此……”话未说完,忽听身旁有一女子低呼“文弟”,正是方才所闻那人口音,回头一看,原来相隔数尺的身后设有一床,床上卧着一个少妇,刚刚坐起,正是这些日来心心念念魂梦不忘的幼年爱侣、现作寡鹊孤鸳的意中人淑华,带了满面病容和衣而卧,床上悬有罗帐,偏在门旁,又有屏风挡住,由黑暗中初次进门,迎头便遇着这么一位貌相鬼怪的女异人,所以不曾看出。
      文麟平日积想成痴,魂梦为劳,做梦也想不到,淑华孤身一人会到这等荒山危崖的异人家中,先前虽听语声相似,并拿不准,及见果如所闻,人又瘦比黄花,玉颜憔悴,带着一脸病容,惊喜之余,由不得又怜又爱,又是惶急,哪还再顾别的,脱口喊了一声“二姊”便要走过,转身时,瞥见女主人正含笑相看;猛想起意中人现正守节,女主人来历未知,因何至此尚未问明,三姑怎会知道、是何原因也都不晓,当着外人如何不避形迹?念头一转,忙即停步。
      淑华原不料文麟寻来,先听女主人说,还不甚信,跟着便听屋外走动,闯进一人,探身一看,果是文麟,当时悲喜交集,忙着起身,见文麟回顾惊喜惶急之状,恐其情热大甚直奔过来,刚要下床,觉着有些头晕,只得急呼:“文弟请坐!这位便是主人黑衣女侠晏家大姊,芳名一个瑰字,我全仗她才得死里脱生。你我二人的心迹为人均所深知,无须避忌。你那义姊蔡三姑我也见过。说来太长,请见过主人,再作详谈吧。”
      文麟闻言应诺,忙向主人行礼拜谢,回头一看,黑衣女侠晏瑰已然不见。淑华叹道:
      “文弟,我病未愈,尚难起身。好在这里不比家中,主人又是一位奇女子,在煌儿未来以前,正好将我多年来悲苦心情向你一吐,便知薄命人并非只顾自己虚名,实有难言之痛。自你和煌儿走后,虽然连遭危难,历尽艰危,居然能有今日,与你在此相见。难得是心迹双清,无须顾忌人言。有此一会,免我饮恨终身,无法向你出口。”
      文麟见他说到末句,气力越发衰微,好生怜惜,想走过去安慰几句,又知淑华性情外和内刚,恐其误会,心中不快,欲前又止,方喊:“二姊的话我已知道,且请静养,缓缓再谈吧。”淑华也觉话说太急,气力不济,重又倚向枕上,一面喘息,手指床边椅子笑道:“休看我初脱患难,来日未知如何,今日能与你在此相见,心中实是喜欢,请随便坐下再谈吧。”
      文麟看出淑华对他,竟比平日预料的还要情深,并把以前疑团打破,仿佛一块石头落地,心虽舒服异常,但一想到淑华此来经过和双方未来的情况,又担心淑华的病,当时百感交集,正自心乱如麻,忽听淑华唤他旁坐,见那椅子就在床头,意中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秀目正注视着自己,虽然带着几分病容,但那明眸皓齿微笑嫣然,容光依然美艳,尤其颦笑之间隐蕴着无限柔情,和以前偶然相见判若两人,由不得心头怦怦跳动,忙走过去,面对床头,侧身坐下,心情甚乱,也想不出说什话好。彼此注视,相对无言,呆了一阵,文麟脱口说道:“姊姊,我想得你好苦。”说罢心中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
      淑华知他心情大热,刺激太深,嫣然笑道:“你也瘦了。我们难得相见,好容易有此时机互谈心事,再如伤心,我就不理你了。”还待往下说时,觉着身在人家,近日所遇男女异人对于彼此心志为人虽极同情,言行仍须稍微矜持,不可过于随便,忙即住口。
      文麟闻言,忙强笑道:“姊姊,我不伤心。煌儿近来进境极快,年月不多,文武两途均有成就,病体决可无害,请你放心。龙子也在这里,只见过一两面,匆匆不暇多谈,只闻武功甚好。”淑华接口笑道:“这些事我都知道。煌儿明早便来相见,此时不必谈他。别远会稀,且把眼泪擦干,还谈我们的话吧。”随将枕畔一条手绢递过。
      文麟早见淑华半坐半卧,倚在枕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棉被,那一双纤纤玉手搭向被外,春葱也似,袖口边露出三寸来长一段皓腕,看去依旧粉光致致,肤如凝脂,虽在病中,仍然不减以前圆融光润,想起昔年两小无猜,耳鬓厮磨,分手以前彼此均将成人,因淑华大了三岁,从小亲热已惯,别时曾经互订心盟,虽未搂抱亲热,这一双玉手却经自己再四把握温存,直到对方假意发作方始放下,满拟再过数年便可连理双栖,同偕白首,不料人事难知,反复无常,文麟连经颠沛,等到扶枢回乡,意中人已因亲庭严命被迫改嫁,变得今日这等悲伤之境,回忆昔年花前月下背人亲密的崎旋风光宛然如昨,正在强忍悲怀胡思乱想,见淑华将所用手绢递与自己擦泪,纤手微抬之际,隐隐约约望见袖口内那一段嫩藕也似的玉腕,越发勾动前情,不能自禁,左手接过手绢,就势把淑华的手握住,觉着柔肌凉滑,宛如无骨,心方一荡,忽想起淑华人最端庄,今非昔比,这等孟浪,定必不快,心中一惊,正待松开,见淑华面带微笑,并未抗拒,忙又握紧,把左手也加了上去,双手握住,揉了一揉,慌不迭赔着笑脸,抢先说道:“姊姊不要生气,实在这一年来相思大苦,只想和昔年一样,容我稍微亲近,重温旧梦,于愿足矣。”
      淑华欲言又止,呆望着文麟,停了停,叹道:“就这样也是不该。你真痴得可怜,叫我有何法想?你口口声说要出家,这是出家人的心情举动么?”文麟见她不曾生气,喜出望外,闻言脸涨通红,索性低下头去偎在淑华手上,一面亲热,凄然答道:“如不出家,又如何呢?”
      淑华自从患难之后,连日听人说起文麟山居苦况,以及拼死拒婚、立志出家、与蔡三姑结为姊弟经过,越想越觉对他不起,见面以前早就打好主意,见文麟伏在自己手上,湿阴阴的,知其又在流泪伤心,佯嗔道:“自来会短离长,况我二人天生苦命,前世冤孽,既有今日,当初何必令我二人相逢?人生本是幻梦,这等认真作什?我比你心情还要痛苦得多,难得有此意想不到的机缘,我们应该高兴,畅谈些时,何苦作此楚囚对泣,糟蹋时光?再如伤心,我……”底下话未出口,忽把右手夺回。
      文麟正在悲喜交集,心情陶醉,骤不及防,见淑华把手夺了回去,误认生气,心方一慌,未及抬头,淑华另一只粉团般的玉手又伸了过来,先当淑华临时心软,忙又握住,亲了一亲,觉着凉滑更甚。同时,淑华另一手正在抚摸自己的头发,微笑说道:“你看我这手都被你眼泪滴湿了,这大一个人偏爱伤心,何苦来呢?”
      文麟一看,这二次把握的乃是淑华左手,原来淑华不特没有生气,为想安慰自己,把右手撤回,却把左手换上,明是双方处境太难,彼此相思,好容易遇此良机,想任自己稍微温存,以酬这多年来相思之苦,越发心生感激,又几乎流下泪来,因知淑华天性喜洁,爱好天然,此时刚脱患难,人在病中,这一双玉手依旧那么净如玉雪,凉滑柔细,惟恐眼泪湿污,忙用手绢重将眼泪擦干,抬头一看,淑华左手被自己握住,右手又搭向自己肩上,半倚半卧,侧身相对,相隔甚近,这一抬头,玉颜相去不过尺余,香泽仿佛可闻,才知对方情深义重,只为处境艰难,自己心情太热,不得不作防闲之计,一“旦遇到时机,便任自己着意温存,不再作那冷冰冰峻拒之容,方想:“你早这样对我,我也少受好些痛苦。”
      淑华见他猛然抬头,往旁一偏,笑问:“文弟你够了么?今日相见,把话明言,也想和蔡三姑一样,把你当作一个亲兄弟呢。我知你对我痴爱太甚,无奈造物见忌,实逼处此,有何法想?今日暂且由你稍微亲爱,使你知我对你从未忘情,以后便和你在蔡家温室中自言自语所盼望的心思一样,我母子由此也同移居峨眉。好在所识都是高人隐士,光明磊落,不拘形迹,日常均可见面。我视你如弟,你也视我如姊,互相关爱,但在今日一会之后,谁也不许再提前事。你是一个奇男子,当能谅我苦心,能知自爱,出家之念必须打消,才算真个爱我,肯听我话。当你初进门时,我因主人虽是奇女子,昨日并还劝了我一夜,语意诚恳,人更义侠,终觉身在人家,方才主人有意避开,越发不好意思,还想稍微矜持,此时我已想穿,不再顾忌,由你亲热一阵再说正文,只不误你,我这薄命人有什相干?”
      文麟见她说时虽带笑容,语意沉痛,双目红晕,明波欲流,分明心情痛苦已达极点,不禁心中一冷,慨然答道:“我本心只想与姊姊常时相见,于愿已足,为了数年宾馆,咫尺蓬山,休说互吐衷曲,终年难得一面,以为姊姊只顾虚名,弃我如遗,一时伤心过甚,而姊姊的声音笑貌却是横亘心头,抛它不下,那相思之苦,直非言语所能形容,欲求解脱,乃有出世之想。不过痴心不死,还想煌儿学成,送他归去之时,和姊姊见上一面再走,不料会在山中相见,大出意外,尤其姊姊这番情义,真个刻骨铭心,永世不忘,既能常时相见,正是梦想难求的事,有姊姊在,自然不会再作出家之想了。”淑华接口笑问道:“我的心情,今日你已深知,那你还娶妻不娶呢?”文麟早就料出淑华心意,故意淡淡的笑答道:“这且不必提它。我还不知道姊姊遭什家难和别后光景呢,先谈正事如何?”淑华气道:“已过的事,早谈晚谈不是一样?莫非我问的不是正经话么?”
      文麟见她面有愠色,知道明言不娶定必不快,又不愿说假话,又窘又急,无话可答。淑华立即把手夺回,刚说得“你好”二字,两行清泪已忍不住挂了下来。文麟越发心慌,忙赔笑道:“姊姊快莫伤心,依你就是。”
      淑华闻言回嗔作喜,忙把眼泪擦去,笑问:“你肯听话,才是我的好兄弟。今生无望,终有来生。如其死而无知,便是数十年的真夫妻,还不是个假的?你不说相知以心,相见以诚,只要彼此情深义重,不在婚嫁么,如其因我害你鳏居一世,岂不加重我的伤心?这叫对我真好么?既然答应,却不许你反悔呢。”文麟略一迟疑,强答道:“姊姊定要如此,我也无法,不过既是夫妻,必须彼此精深意重,还须投缘,也不是急的事呀。”淑华笑道:“你又哄我,眼前便有两个佳偶,都是才貌双全,比我强得多,难道还不能如你的心愿?”文麟故作不解。
      淑华见他装呆,心中发急,又因方才文麟那等惶急,不忍再装生气使他难受,只得握着文麟的手,温言笑道:“你那义姊我已见过,人既美貌,性又灵慧,又对你一片痴情。她年纪轻轻,遇人不淑,又无一儿半女,为了对你钟情,用尽心机,结果骑虎难下,已然立誓不再嫁人。她乃弃妇,与我不同,你又不讲究这个。假如我处境不似今日这样艰难,肯学文君私奔,料你断无不愿之理。你不娶她,决非为此之故。即使料得不对,司徒良珠美如天仙,又是剑侠异人之女,文武双全,你如求婚,也非无望。这等旷世难逢的绝代佳人,再如不愿,还有何人值你一盼?明是有心推托,使我伤心罢了。”
      文麟忙道:“蔡三姑才貌双全,对我情痴,不是不知。至于再嫁一层,我最不喜一般沽名钓誉、拿数十年苦痛光阴去换暂时虚名的女子,对她轻视,决无此念,心中只有感激。无如男女相处,首重在情,她虽对我情深,我也对她万分感激,只是另外一种情怀,明明觉她人好美貌,但无娶妻之念,百年伴侣本难勉强。实不相瞒,姊姊婢婷情影深印心头,终身不能磨灭,只管心无他念,永远不会抛开,对方便是天仙下凡,无如我心目中已被此人占满,仿佛一件至宝已全送与别人,无法收回。夫妻偕老,首重情爱,如其勉强成婚,朝夕相对,心目中却另有一人,情何以堪?我也对她不起。至于司徒良珠,天仙化人,和蔡三姑一样,得妻如此,尚复何憾,一则和方才所说一样,我全副心情全在姊姊身上,不能再以虚情假意对人,作那负心之事,并且对方天上神仙,相交不久,彼此情悸未通,我也自惭形秽,配她不上,只好将来再看吧。”
      文麟原想饰词推托,情发于衷,仍把用情专一、已有独钟、决不再娶他人的心腹之言说了出来,等到把话说完,方觉语病太多,好些矛盾,又想不出如何改口才免淑华忧急生气,心方惶恐。谁知淑华一双妙目注定文麟静听,并无嗔怪之意,听完从容笑道:
      “照此说来,除却我效文君私奔,你是不会再娶的了?我受你挟制,无法分解,好在煌儿文武两途均有根底,此后已能自立,为报你的痴情厚爱,等病稍愈,便随你私奔。这里不能立足,隐居别处也是一样,你意如何?”
      文麟听出口风不对,急道:“这也不是我的心愿。此事如在昔年还乡、姊姊初嫁之时,我自求之不得,到了今日处境,已然绝望。真能委身相从,也是一时无奈,出于勉强,何况你我均把煌儿爱如性命,为我一人称心如愿,使你母子分离,况又不是本心,出于勉强,我既痴心爱你,如何使你心情痛苦,我本不料会有今日一见,虽只片刻亲近,譬如童年相聚我向你亲热一样,并无他念,但把这些年的疑念打破,知你对我深情,此后梦稳神安,不致想起伤心,已是心满意足的了。至于婚姻之事,今生绝望,我等来生。
      如无真情对人,对方痛苦,我也累赘,何必多此一举呢?”
      淑华先想反激,不料意志如此坚强,好说歹说全部无用,分明爱定自己,痴到极处,把来生渺茫之约当成真事,以后形迹上虽然不再亲近,用情反倒更深,再要强劝下去,势必加重他的伤心,又觉不忍,正打算仍用柔情感动,温言相劝,忽听门外步履之声,忙把手挣开。
      文麟见有人来,也防引起误会,惊慌欲起。忽听晏瑰笑道:“周兄仍请安坐。似你这等痴情的奇男子,果然少见。实不相瞒,我自来厌恶男子假作多情,平日甜言蜜语,说得天花乱坠,不是所求不遂,相爱成仇,便是见异思迁,得新忘旧;只有女子用情专一,痴得可怜。以前往来江湖,遇见这类负心昧良的人,从不容他活命。先听人言周兄处境行事,还不甚信。此次山外回来,无意之中遇见两位好友护了二妹来此,才知你姊弟二人心情竟是清白得如此。后又听那两好友说,此行原受三姑之托,不料二妹已遭家难,落在恶人手内,无心相遇,将人救下。互相谈起周兄经历,还想当面查看,愿将二妹接来寒家。方才避往屋外,偶因一事绕向房后,又在无意之中窥听出你们言动,才知世上竟有这类用情专一而无邪念的奇男子。我知周兄心志坚定,二妹暂时也无须逼他。
      自来事缓则圆,不宜操之过急。周兄由早起离开冯家,饮食未进,二妹服药之后也渐痊可。知心良友,患难重逢,正好畅饮几杯。我已备好几样粗肴,请同饮用如何?”
      文麟早就饥肠雷鸣,只为乍见淑华,大出意料,惊喜过度,只顾缠绵情话,顿忘饥渴,方想自己一言一动,连在蔡家温室独卧,虚拟和意中人并枕谈心,自言自语的背后之言,淑华怎会全都知道?主人不曾远出,先在冯家不曾进食也全晓得,心中一动,立觉腹饥起来,未及开口,淑华已先笑道:“此时果然好些,想不到这丸丹药如此灵效,方才文弟初来时,想要下床还觉头晕呢。大姊盛意,自当奉陪。”遂先请文麟往外屋稍坐。晏瑰笑道:“酒设外间,二妹今早已然梳洗,请就来吧。”说罢,邀了文麟同往外间走去。
      文麟目光到处,原来外屋也是明灯四照,酒菜已全摆好,三姑正在独坐凝思,想起方才同行至此,快到门口忽又离去,许久未来,因和淑华相见惊喜,只顾谈话,把她忘却,照着所见所闻,分明淑华之来与她有关,方才那一席话必被听去,觉着愧对,脸方一红,三姑已含笑起立让坐。文麟见她面带笑容,心中略定,笑问:“三姑何时到此?”
      三姑答说:“进门不久,只帮大姊炒了几样菜。”文麟料她掩在窗后暗中窥探,且喜方才没有对她轻视的话,否则岂不难堪?跟着淑华走出,见面便叫“三妹”,甚是亲热。 

    第十一回(2)
    劫后喜逢君 共吐平生隐痛  舟中成敌国 惊回弱女余生
     
    文麟越发奇怪,方想三姑今早离开自己,不过半日,如何会与淑华这样投机?晏瑰见文麟呆立寻思,笑道:“你奇怪么?三妹自和你相见,第二日便由别人口中得知你和二妹这段公案,本就打有主意,想将二妹接来;后听你背人说痴话,越发感动,惟恐以前所托的人把话说错,刚一天明便亲自追去;刚到山脚,正遇所托良友,不特把人接来,并和二妹一见如故,彼此相见十分投缘,连我一齐结了姊妹。我们恰好四人,各坐一方,不必客气。我只用一个烧饭婆,怕她忙不过来,你们请各坐下,我还要去帮忙呢。”说罢,强令文麟居中首坐。文麟方想谦谢,晏瑰伸手一拦。文麟觉着对方一双红眼隐射金光,手和钢铁也似,知道主人性情豪爽,只得坐下。晏瑰便请二女左右分坐。三姑想和文麟对坐,已往下首。晏瑰突把怪眼一翻,笑道:“三妹,你怕文弟与我对坐,见我长得丑怪,吃不下去么?这是主位呢。”三姑只得依了。
      文麟本有好些话想说,当着三姑,不便出口,肚子又饿,主人未来,还想再等一会,三姑低语道:“主人女中奇侠,不是看得起你,不会改口喊你文弟。她性情古怪,喜人说她菜美,在她未来以前,最好多吃一点,越随便越好。”文麟见桌上四个凉碟,均是隔年腌腊之物,就着三姑布过的莱一尝,果然鲜美,因听淑华也是那样说法,腹中正饥,便大吃起来,淑华见他吃得甚香,笑说:“主人性情孤高,只一投机,便以心腹相待,文弟多吃无妨。”
      文麟忽想起淑华此行经过,未及询问,知她病后体弱,不宜多言,又恐冷淡了三姑,便转问道:“前听主人口气,多蒙三姊贵友仗义,二姊才得遇救到此。经过情形可能见告么?”三姑笑答:“你一天未吃东西,本想等你吃饱再说,恐你放心不下。”文麟应了。三姑随说前事。
      原来淑华深知文麟对她情有独钟,无如双方都是诗礼之家,文麟少年英俊,早有才名,惟恐误他前途,又加上爱子的关系,不得不加意防闲,不与相见,想起当初迫于父命,背盟改嫁,已对他不起,文麟又是那等情痴,一任冷淡,始终不变初心,对于沈煌更是爱逾亲生,照护管教无微不至,越发问心不安,痛苦非常。自从文麟师徒走后,既想爱子,又念良友,幸而龙子之母狄大娘为人甚好,彼此十分投契,还能稍解愁烦。沈家原是客籍,寄居落户,当地无什亲友,淑华又是寡居,文麟师徒一走,越发冷静,门庭以内虽然寂寞,仗着田产颇多,所用男女仆人多半勤谨可靠,淑华除思念爱子良友而外,岁月本极清闲,不料祸从天降。
      淑华娘家尚有一母,远在江南,青年寡居,相隔太远,此时旅途不甚安静,屡次想要归宁,均因碍难之处大多而止。前年想起家中人口单薄,意欲把田产变卖,回往娘家居住,终因丈夫生前最爱小三峡风景,又算落籍,把父母所留资财全在当地置了产业,死时,自己年轻,未曾打算,又避嫌疑,不肯与文麟时常商谈,匆匆把人埋葬,相隔数千里,扶枢移葬已是艰难。
      这日又在丈夫随身小箱中发现一本秘密日记,上写以前如何痴爱淑华、用尽心机破坏文麟婚约经过,才知以前丈夫和文麟原是世交,同学至好,为了自己,曾用不少阴谋,后拿自杀挟制父母,仗着乃父财势,先使文麟父子离家远游,再令人去说媒,文磷三次往家寄信求亲,均被丈夫买通下人将信吞没,以致文麟之母思子成疾而死,父亲不久又病故任上,直到婚后两年,文麟扶枢回籍,葬完父母,将田产分与兄弟,独身人蜀,才得相逢。丈夫当初许其日常相见,原为昔年几句戏言,心中妒忿,欲使文麟触目伤心,一面查看自己心意,是否犹有;日情,不料文麟少年老成,目不斜视,对于丈夫父子更是忠心,遇事肯出死力,公公死前,为了一事办错,真情如若败露,不但丢官,还要抄家充军,眼看不保,全仗文麟自告奋勇,仗着幼时好武,从小奔走江湖,体力强健,能耐劳苦,又擅骑马,不似寻常纨绔子弟,孤身一人带了二百两黄金,三日夜往返奔驰千百里,赶往省城设法,受了许多辛苦艰难,弥缝过去,转危为安,到家又日以继夜,费了十天工夫,想出种种方法,独个儿把事办完,人却病倒一个多月,如不是他,早已家破人亡。经此一来,丈夫方始感动,再见自己端重,毫无二心,才改初念。先感文麟恩义,结为骨肉之交,只觉对方这等卖命出力,好些出乎人情,有些奇怪,及至对方情义越深,又过了两年,因见文麟在外漂泊,孤身无依,常此相随,毫无去意,也不谋干功名,每有相当人家向他提亲,必以婉言坚拒,平日静坐观书,面上时现愁容,只有爱妻在座,格外高兴,向无倦容,人又却甚端谨,好生不解。这日偷翻他的箱箧,发现几首无题诗稿,方始醒悟,得知对方苦恋爱妻,自嗟福薄,今生已是绝望,无如痴情太深,此来也无他念,只想常见颜色,一面帮助自己成就事业,使心上人夫荣妻贵,白头到老,于愿已足。想起自己为了爱妻,也曾费去不少心血,不过仗着财势方便,哪似这等痴法、再一想到父亲死前,如非此人,焉有今日?难得对方心地光明,妻子又极端庄,并无他虑,看过也就拉倒。死前半年,生了一次重病,想起少年荒唐,酒色亏损,自知体弱多病,并有不治之疾,寿必不长,爱妻貌美年轻,以后蠕居苦况,如何忍受?难得文麟对她那等情痴,自己死后,如令改嫁此人,不特爱妻有靠,连幼子也有照应。曾在病中试探爱妻心意,只是泛论,并未明言何人,不料爱妻口气坚决,以死自誓。有心自吐真情,使其勾动前情,又觉病状未到绝望之时,欲言又止。过不数日,又是文麟请来名医,斟酌药方,日夜操心,居然转危为安。病好以后,回忆前情,觉着二人幼年伴侣,天生佳偶,硬被自己阴谋拆散,利用财势挟持男女两家父母,强夺过来,无奈少年荒唐,身弱多病,上次几乎病死,此时虽然痊愈,病根未去,医生又有再犯无救之言,爱妻为了自己的病,已守活寡,再要病发身死,害她年纪轻轻寡居一世,问心难安,便对文麟也是惭愧。暗查二人心意,男的虽然持身端谨,心地光明,但他不是情深爱重,怎会那好才华,抛却功名富贵,不去谋事,也不娶妻,老是寄居人家作客,久留不去?如知此事定必心愿,女的偏是那么意志坚决,自己未死以前,自不愿发生变故,也无此情理,死后有什相干?况又寄迹异乡,无什亲友,寡妇改嫁人之常情。当日前病重之时,为了爱极淑华,觉着幼年为了夫妻相爱,名存实亡,虽幸爱妻幽娴贞静,不在乎此,自己在世还好,一旦死去,丢她青年寡妇孤儿,情何以堪?越想越对爱妻不起。文麟再一避嫌离去,爱妻娇弱文秀,这家一个支持不住,再要悲苦病死,连孤儿也难存活。想来想去,寡妇再酸原非奇事,爱妻守节抚孤固然也好,就是母弱子幼,难于操持抚养,也都不去说它,万一不能守节,或是情势所迫非嫁不可,与其嫁外人,使孤儿受人虐待,或是不顾而去,无人教养,转不如嫁与文麟,使其破镜重圆。对方痴爱淑华,看其数千里孤身相从,平日那等尽心,成婚之后定必恩爱异常,他又最爱煌儿,煌儿也极爱他,初生才只数月,一见文麟便即扑抱不放,近二三年,除却夜卧,老依在文麟怀中,比对父母还亲,本想令拜文麟作为义父,因爱妻力阻而止,可是由两岁多便学识字,每日随定文麟,简直不愿离开一步,感情非常亲密,才四五岁已把《诗经》读完,别的不说,这样好老师就无处找去,将来死后,二人如为夫妇,对于煌儿必更怜爱。为防当面不好明言,特意与爱子写下一信,说明以前经过,说“汝母不嫁便罢,如嫁周叔,使你母子均能得所,实比守节还强多。我家由汝祖起,便受周叔恩义。此事曾向汝母苦劝,她均固执不允,使我死难瞑目。万一天从人愿,汝母为周叔深情所感,重圆乐昌之镜,不特是件佳话,我也安心。决不可为了汝母改嫁,便失孝敬;对于周叔,更要念他两代深恩,对你如此慈爱,必须视之若父,只不改去本姓,便是孝子”等语。一面又在病中向文麟二次托孤,请其照看孤儿寡母,不可避嫌离去。为防万一有人议论,另外又留有一纸遗嘱,分交爱妻良友,说起近日心跳神亏,夜不能寐,自知不能久于人世,为防爱妻悲痛,隐而不言,心中实是悲痛愁虑,特地写了几条遗嘱,附在日记后面,除却重提前事,劝爱妻带子改嫁文麟,使自身有靠,孤儿也得成立而外,并说“两代坟墓在此,故乡有一宿仇,人甚凶险,满门孤弱,还乡必受凌辱,不嫁文麟,更不可回”等语。也未写明仇人是谁,底下便成绝笔。
      一算日期,次日丈夫旧病复发,由此去世,多少年来隐情忽然全数发现。虽觉文麟痴情可怜,对他不起,丈夫这等为人,也是由于大爱自己而起,其人已死,如何怪他?
      再想到他临终以前看出文麟心意,毫无妒念,反因爱极自己,不愿母子二人受苦,屡次示意,劝令改嫁,并还留下日记遗嘱,设想周到,回忆丈夫死前三日屡把文麟招来,握手托孤,望着自己双泪交流,老是欲言又止,心还奇怪,丈夫平日常劝文麟功名要紧,室家为重,你我骨肉至交,如其朋友情长,等到功名成就,索性你也移家来此,同住我家,有了弟妹,彼此终日盘桓,只更方便,免得你和二姊各自拘束世俗礼节,不肯随便说笑,反而减少兴趣。照那口气,分明看出对方痴心,为防延误功名,老来孤苦,特意设词婉劝,想其功名成就,娶了妻室再来相聚,本来通家骨肉之交,有了女眷,日常相对,可免许多嫌疑拘束之故,此时怎会改变原意,惟恐其走,说之不已?原来是想自己改嫁文麟,以赎前愆。这等存心,也实可感。只不知所说仇家是谁,怎未写出姓名?
      看完之后,越想越伤心,悲痛了一阵,只得打消回籍之念。对于文麟,只管悲感怜念,终觉双方诗礼之家,此事骇人听闻。文麟孤身寄居,前程远大,何苦为了一个薄命人,使其负那恶名,断送前程,为时垢病?加上沈煌年已渐长,灵慧非常,公然改嫁,就自己不借浮言,对于爱子也不好意思,由此对文麟,表面上比起以前还要冷淡,恨不能连书都不令教,欲使误认自己凉薄无情,由爱生恨,负气离去,因此一激,早日成家,去谋功名,免得误他一生。无奈师徒二人亲如父子,此言一出,沈煌先就固执不舍,所习学业,在文麟循循善诱之下,进境甚速,最关紧要是儿子身有死脉,恐要夭折,经文麟细心发现,正为设法医治,心里的事又无法出口,只得迁延下来。
      等到文麟带病上路以前,几杯别酒发动真情,人也病倒,多硬的心肠也无法再装下去。同时听出文麟心情凄苦,怀着无穷隐痛,已有出家之想,当时柔肠百折,心乱如麻,无计可施,只得暗嘱爱子:“峨眉归途,周老师如有行意,无论如何也要将他请回,容我当时拜谢。再如不允,你便哭求,告以母命。”心想文麟昔年爱我最深,也最听话,等他到家,豁出受点嫌疑,当着煌儿,和他明言心意,苦口力劝,也许能够劝解。好在他师徒亲如父子,爱子已然明白事理,只将家人遣走,便可畅所欲言。谁知人非太上,不能忘情,文麟师徒走后,想起他山居清苦,为了爱子脱去危机,亲往照护,以前对于丈夫,不特没有妒念,只管绝望,依旧爱屋及乌,处处尽心尽力,无微不至。自己背弃;日盟,食言改嫁,虽然情出无奈,到底负心,他丝毫不曾见怪。这多年来,休说稍报深情,连口头上一两句安慰的话都未说过,越想越觉对他不起,无以自解。
      这日正因想起前情,伤心落泪,不料一时疏忽,那本日记遗书被狄大娘无心发现,看出真情,从旁劝解。大娘识字不多,将门之女,人最豪爽,想起狄龙子全仗文麟师徒才有今日,日前又接到简冰如命人与淑华带来口信,说龙子、沈煌功力大进,沈煌的病不特无害,并还有大成就,龙子更因天赋异禀,连经高僧神尼传授心法,将来成就更大,心中喜极,为感文麟恩义,心直口快,劝时,对于淑华颇代文麟不平。淑华越发悲痛,便把心事明言出来。
      大娘力言:“这样下去,双方只多苦痛,误人误己。好在周老师不是那样人,他无非想和以前一样,时常与你相见,并无他意。只顾你避嫌疑,他那样痴心爱你,平日连面都见不到,怎不伤心?你不见他,多好的心也显不出,如何还能劝解?依我之见,最好等他回来,和亲姊弟一样日常相见,先把气平下去,然后婉言劝解。有我和两弟兄在旁,无话不可以谈,避什嫌疑?何况还有丈夫遗书,便嫁与他也不相干。
      淑华见她感情用事,话太直率,偏向文麟太甚,感激之余,又好气又好笑,正想反问:“你还不是无夫而孕,为何守贞不嫁?”大娘气道:“我以前是和家人邻里负气,龙子这个冤孽又太顽皮,丢下,我舍不得,不丢,到了人家一同受罪。最重要是我长得丑,如和二妹一样温柔美貌,再遇上周老师这样天生情种,不等他说,我早先开口了,还等今日么?”
      淑华闻言,也由不得破涕为笑,减了悲怀。
      正谈说间,忽有佣仆入报,说“大舅老爷陈玉堃前来拜望,说是奉有外老夫人之命。”淑华早就悬念老母近况,玉堃乃他远房兄长,已有多年不见,忙令请往客厅款待。
      见面一谈,才知玉堃近年经商两湖,偶然也来四川办货,去年回家,淑华之母老病缠绵,每日思念爱女,曾托玉堃便道接其归宁,为了经商事忙,无暇绕路;今春又来重庆办货,玉堃之子陈耀忽然拿了陈母书信赶来,说是病势日重,不能久于人世,令淑华念在母女之情,速往诀别送终,词甚哀痛。并说近年家境日恶,贫病交加,前接女儿来信,有移家回南之意,终日凝盼,有如度岁,语更沉痛。淑华知道玉堃昔年在家颇有恶名,前年母亲来信还说,所剩百十亩好田,均被玉堃巧计侵吞了去,怎会托他父子接自己?母亲学问甚好,又非亲笔,先颇疑虑,后见玉堃年纪已老,衣服华美,举止神情已大改变,不似昔年那样强横惹厌,自称近年经商十分发达。心想:“他已是个财主,不致数千里外赶来骗人,母信虽非亲笔,前年的信,外人怎会得知?信上所说,完全相符,料是病中无力,命人代写,又以相隔太远,无人可托,只好请他代为迎接。”想到这里,觉着老母病势定必危险,心绪一乱,没有仔细查考,和大娘略一商计,便定次日起身。
      玉堃便问:“移家之事如何?”淑华为防来人不甚可靠,故意答说:“管田的人已往成都有事,必须等他回来。母亲病重,不能久延,只好先去。好在狄大娘是我义姊,管田的周老师是你兄弟好友,煌儿想游成都,已然同去,刚走两天,尚无回信。只好等我江南回来,再作全家南移之计。”初意玉堃虽然年老,人品太坏,前年又曾谋夺老母田产,一面说话,暗中查探对方神色。
      不料玉堃老奸巨猾,近年往来川、湘一带,因闻淑华守着丈夫所留田产,满门孤弱,存有恶念;来此前三日,早命狗子打探清楚,闻言知道对方怀疑,神色自若,不特没有往下追问,反说:“长路跋涉,贵重金银不宜多带。婶娘老病须用,我近年颇有盈余,不妨借用,将来再还。”玉堃随又谈起前年的事:“婶娘把田卖与旁人,吃了点亏,小人拨弄,又当是我买,还受了一点冤枉。去年经商发财,为争这口闲气,已代婶娘把田赎回。自知少年穷困,行为不满人意,如今年老发财,凡是昔年说我闲话的人,多加资助。”
      淑华信以为真,又见玉堃拿着一串佛珠,时常默念,心想:“恶人晚年,每知悔过,也许所说是真,否则必劝自己快卖家产,随同南迁,口气不会如此随便,大有话已带到,行否听便之意。”也就深信不疑,一问:“侄儿怎未同来?”玉堃答说:“现在船上看守货物,附近还要办货,无暇分身,行前拜望,现定明日起身,船上相见,也是一样。”
      淑华随将家务交与大娘掌管,自带一仆一婢起身。到船一看,狗子年已成长,衣服也颇朴素,只是斜眼,面带诡笑,执礼甚恭。开船以后,见是顺风扬帆,逆流上驶,问是何意?玉堃答说:“还要去往上流城镇办点货物。”心想商人重利,此行仗他照应,又听只有三数日耽搁,一走回路立可加快,加以老贼父子相待甚优,同居一船,自带丫头住在后舱,三餐之外不甚见面,有时饭后也只略叙家常,从未盘问田产多少,屡说:
      “青年守节不易,大为我家争光,可钦可佩。”词色更是诚恳和善,只狗子一双斜眼闪烁不定,似在时常注视自己,笑得也极难看,礼貌却甚恭敬,以为生就怪相,不疑有他;船上只有四个船夫,均是壮汉,内中一个满脸横肉,神态凶恶,对玉堃父子好似交往多年,神情亲密;不时见这四个船夫和狗于互相说笑,交头接耳,问知此船往来载货,雇用已久,宾主情厚,客商对于船夫照例买好,以求便利,遇事卖力,也未在意。
      这日船行江中,天方黎明,淑华为了母病心烦,一夜未睡,偶启舱门,探头外望,瞥见随带男仆常升满脸惊惶,手中好似拿着一个小纸团,立在后舱门外,好似凭窗看水,不时回顾后舱门,东张西望,似有什事光景;方想询问,忽听玉堃在唤常升,忙即慌张走去;看出有异,正想走出,询问何事,瞥见常升转身时把手中纸团往后一丢,看那意思似往自己身前丢来,不料被风卷走,正命使女秋棠往取,不料狗子由前舱走来,抢前拾起,略一过目,说道:“是谁的破纸,满地乱丢!”说罢团成一团,丢向江中。
      淑华瞥见纸条甚小,上有字迹,因未梳洗,常升刚被玉堃喊去,想必有事,看狗子惊慌神情,心疑母亲病重,玉堃恐己愁急,不肯明言,被他探出,想来禀告,没有想到别的;等到梳洗完毕,走往前舱,想喊常升来问,连唤两次未来。狗子笑说:“我代姑妈喊去。”一会回转,说常升泻肚病倒。淑华想起早来常升面色果是不好,也许生病,面色难看,所丢纸条出于偶然,并非有事,否则多年老仆,尽可等人起身暗中禀告,或令秋棠转达,何须大惊小怪?唤他不来,可知是病,本来无事,也就拉倒。
      饭后,老贼父子不令回房午睡,说有要事商谈。淑华一听玉*口气,是说守节大难,抚孤不易,大有暗劝改嫁之意,当时便以正言回复,以死自誓。老贼父子微笑不语,未往下说。不由心生疑心,暗忖:“此人莫要起心不良,怎会前后的话完全相反?且等靠岸之后探明对方心意,好了便罢,如有他念,反正自己早想归宁,母亲病重定必不假,身旁带有仆婢,原防万一,稍见不合,到了城镇泊舟之处便与分开,另雇一船起身,省得承他的情,还有不测。”心中盘算,忽想起玉堃曾说母亲养老的田经他买回,为何来信又说贫病交加的话?心中一动,再一暗中观查,狗子自从双方住口之后,便朝乃父诡笑示意,隔不一会又往船头朝船夫们交头接耳,低声密语,不时斜顾自己,高兴非常,越生疑心。活不投机,不愿久坐,推说身子不爽,回房安息,心中愁闷,不觉睡去。醒来闻得人语喧哗,起身一看,船已靠岸,当地乃是一个小镇,随见玉堃父子同了船老大往岸上走去,狗子和船家携手而行,不时回顾自己这面,手指说笑,似颇得意,吃玉堃回身喝止,这三人均未想到自己由窗缝中无心发现,到了岸上便朝一酒楼走进。

    第十一回(3)
    劫后喜逢君 共吐平生隐痛  舟中成敌国 惊回弱女余生
     
    淑华暗想:“每日停船均在黄昏左近,今日天气还早,浪静风平,正好行路,又不采办酒食,何故停船去往酒楼?难道这小市镇上还有什事不成?”忽想起常升的病不知好否,此是夫家世仆,年己五十,从小便随主人出门,十分干练,人又忠心,到了地头便要分船上路,如其病倒船上,岂不为难?忙令秋棠往唤,归告常升不见,不禁大惊,令间船夫,说是玉堃命他上岸寻医,已然先行;秋棠也刚睡醒,不曾见其上岸。
      心正惊疑,忽见一个青布包头的少女,手提一篮,上船卖花。船夫见那少女村姑打扮,貌甚美秀,出口调戏,说:“我们船上虽有两个女客,现在还正守寡,要卖花过几天来,此时还用不着。”淑华当时不曾会意,见少女恼恨船夫说俏皮话,已出恶言争吵,怒说:“你们该死的东西,为何口出不逊?今明日定遭恶报。”内一船夫闻言大怒,声势汹汹,两不相让,已快动武。因见少女身材苗条,貌相似颇秀丽,觉着令人可怜,无故受野男子凌辱,忙令秋棠前往劝解,并令入舱相见,耳听船夫尚在冷笑低语。这一对面,越觉少女艳美灵秀,眉目间带有英气,十分怜惜,令其坐下,笑问:“家在何处?
      这类小市镇,怎会有人买花?”少女甚大方,也不客套,闻言便自坐下,答说:“父存母亡,只有一个兄长,不善治生,家中种有不少花草,闲来出卖,遇见往来客船,挑那有缘的女客卖她一朵,贴补零用。”
      淑华先未留意,闻言一看,篮中的花只有一朵芍药,当已卖完,便笑答道:“我现寡居,此花无用。我送姑娘几两银子,结个缘吧。”少女笑答:“我虽穷人,从不白受人家好处,如结善缘,此花必须留下。”因喜少女美秀,便命秋棠给了几两银子,花由秋棠拿去。少女方笑说道:“你莫小看花,此是我家特产,少时一看花蒂就知道了。”
      淑华还想询问,少女往岸上一看,忽然起立,笑说:“你们快开船了,前途再相见吧。”
      未几句话语声甚低,说完匆匆走去。
      淑华心还不舍,正待唤回,忽见玉堃父子同了船老大匆匆赶回,已到岸边;同时少女正上跳板,吃两个船家一边一个挤上前去,似要伸手调戏。眼看把人围住,心方气愤,忽听“嗳呀”一声,两个船家不知怎的会对撞了个满怀,等到彼此惊觉,少女已到了岸上,手指船家骂了两句,也未听真,便走入人丛之中,不知何往;玉堃等三人也由跳板走过,上来便命开船,和原留三船夫低语了两句,船便离岸,常升并未跟来;不禁愁急,忙迎上前。未等开口,玉堃已先说道:“方才二妹睡时,常升病重,我知此镇有一神医,手到回春,特地命人送他上岸医治,据说今夜可愈,已代雇有一乘山轿,人好之后,立时沿路追来,约定前面老土坝等他,这样两不耽误,至多明早就回船了。我知二妹醒来必定担心,无奈今夜船家说有风暴,这里不宜停泊过夜,必须赶往老王坝,只好如此。
      今夜包你如愿,把人见到。”
      淑华闻言,将信将疑,船已开往江心,篷也拉满,知道说也无用。正自气愤,偶然回顾秋棠,正使眼色,气头上也未再说,自往后舱走去,方想询问,秋棠已满面惊惶,把手中花递过,指了一下,假装取茶,往前舱走去,知有原故,朝所指之处一看,原来花蒂旁边有一片花叶后面写了“今夜有贼,全船皆是贼党,不可多问,无须惊惶,自有解救,看完将花弃去”等语,不禁大惊,暗忖:“这两父子今日神情可疑,常升无故失踪,也许途中遭了谋杀都在意中。卖花少女不知姓名,匆匆相逢,怎会知道贼党凶谋?
      如何能够解救?”
      二人先甚惊惶,后想少女前后所说的话均似有因,卖花怎叫结缘?花也只有一朵,下船时明见船夫把她围上,晃眼之间,人到岸上,衣服也未沾着,船家却自己撞了一下,行动那么快法,也许异人侠女发现贼船来此点醒,只不知玉堃父于怎会与贼党勾结一起?
      越想越害怕。后见船驶江心,风帆饱满,天色已近黄昏;凭窗遥望,只见烟波浩荡,江流有声,一轮红日已与水面相接,浮沉跳荡于天水相涵之间,比起平时所见大了不知多少倍,红光万道,由遥天水面上对准船头直射过来,照得万顷江波闪动起亿万金鳞,大江落日,景极壮丽,不时更有三两渔舟容与中流,渔网半挑,划浆而过,两岸春山迤逦,暮霭苍茫,再经落波残阳回光反映,烟岚杂沓,红紫交辉,时有团团白云浮涌山间,滃然欲起,江面又阔,前后两面的轻帆宛如白鸥点点,出没波心,点缀得江山如画,美不胜收。
      淑华多年不曾出门,如此江山难得见到,当日又是天气晴和,顺风扬帆,舟平如屋,一路观赏过去,不觉把方才忧疑之念减去了些。眼看远诸烟凝,瞑色欲收,适见残阳,已堕遥波,剩下半天红霞,映得江面上赤阴阴的,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大半轮白月也快离波而起,上下游已不见一丝帆影舟迹,天空中略现出三两疏星,知时入暮,觉着江风吹袂,似怯衣单,意欲回房添衣。偶一转身,瞥见前舱灯已点起,那面有刀疤的船老大正和玉堃父子围坐密谈,交头接耳,神情鬼祟,想起前事,心中一动,微闻身后咳嗽之声,闻声回顾,原来又是秋棠,神色之间比方才更为惊惶,正两眼注视着自己,像有急话要说。
      淑华蓦地一惊,悄问:“你看到了什事么?”秋棠悄说:“又是怪事。我从前舱还来,心下忖量那卖花少女好生奇怪,将近后艄,无意间探首窗外,向船后一望,忽然又见卖花少女站在一艘小船头上,正向我们急追而来。”淑华一面听着,一面瞥见秋棠手中持着一物,闪亮发光,正想动间此物何来,秋棠已指着那东西,接着说道:“初发现时,那船本由右岸激江而渡,到了江心才将船头拨动,飞也似掠着水面急驶而来,晃眼便被迫上。少女站在船头,手里拿着一个小包,到了船旁。我正想喊她,她把手连摇,跟着丢来这支银镖,上面绑着一张纸条。”话未说完,淑华已将那长约三寸的银镖连同纸条接过,打开一看,上写:“今夜不可吃酒。贼党如有无礼之处,不必惊惶,能忍则忍。真个不可开交,可将此镖取出,你恨何人,便向何人打去。贼党任多猖狂,一见此镖必不敢动,即便将他打伤,也是不妨,到了急难之时,自有人来抵挡,决可无事。”
      淑华悄问秋棠:“这小船还在么?”秋棠答说:“小船将镖丢进,并未停留,依旧朝前急驶,走出不远,便朝右面山脚下驶去,那一带泊有好些渔舟,小船驶入其问,就分辨不清了。那时我又听到后艄船夫低声说话,贴着板壁窥探,只见船老大正和掌舵的争论,一个说他胆小,断无此事;一个说那小船形迹可疑,至少也是水路上的朋友,过了老土坝,最好把我们的信旗扯起,给他们一个招呼,免得多生枝节。跟着便见船老大由船舷走过,过时并还探头朝后窗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便自走去。我把后窗门关上,想喊大太来看,刚~探头,便见大舅老爷父子朝着大太指点说笑,话声甚低,船老大也走了进来,恐被疑心,连忙退回,又等一会,见天快黑,这一带江中景色甚是荒凉,想起常升无故失踪,船上尽是强盗,大舅老爷也许和他们同党,心中愁急,才偷偷来找太太商量。”
      淑华正要答言,忽听脚步之声,连忙把镖藏入袖内,回头一看,正是狗子,亲自拿了一盏油灯进来,见面诡笑道:“婶娘方才看那江景好么?江风夜寒,怎穿得如此单薄?
      多教人担心呢?”随说,将灯放在桌上,回手想拉淑华手臂。淑华见他神情鬼祟,早就留心,见要伸手,忙即退避,正色答道:“我换衣服,不容有旁人在一边。你请出去,如若有什事,我令秋棠去办好了。”狗子还未及答,忽听玉堃呼唤:“么儿快来,我有话说。”狗子见淑华面色冰冷,诡笑道:“我是好意。自家人有什避忌?常升还不是个男的,如何就能随便走进?”淑华见他词色轻狂,心更生气,也不理他,转命秋棠取衣更换,狗子也自走出。
      淑华料知事情紧急,天已入夜,船未靠岸,前面江景越发荒凉,只听夜风呼呼,江面上连个渔灯都见不到,两岸也无人家。除却高山危崖,便是断岸浅滩,月色被浮云所遮,时隐时现,显得天色分外阴晦,船上盗党均是身高力大的壮汉,玉堃少年时又会拳棒,狗子想也得有传授,老少六贼合在一起,自己两个少女,无力与抗,稍有不测,只好投水一死。再一回忆老贼初见面时所说的话便有漏洞,如何不曾听出?无端受此惨祸,不特母子不能相见,最痛心是文麟从小相爱,自己违约背盟,他仍万里追随不肯离去,好些心腹话尚未说过一句,岂非恨事?越想越伤心,不由流下泪来。
      秋棠见主母悲泣,从旁劝说:“方才卖花女和小船中人必是英雄侠客,到时也许是个救星。”淑华低声悄答:“就算人家仗义相助,也打不过他们人多,何况船行江中,无边无际,风高月黑,四无人烟,连喊救命都无人听见,再说小船并未跟来,如何解救?
      我看早死的好,如等狗强盗发动,被他捉住就求死不得了。”秋棠闻言,再三力劝:
      “好歹挨到老王坝,如真无救,再死不迟。”淑华见她急得要哭,正说:“你不要慌,等我仔细盘算一下。”忽听玉*走来,站在门外笑道:“前面不远就是老王坝,常升不久寻来,好在船不开走,只管放心。今日船家打牙祭,做好些菜,因此饭晚一些。二妹想必饿了,前舱酒菜已然摆齐,请先吃两杯酒吧。”
      淑华还未说话,秋棠已装着一副笑脸,走往门外,笑道:“大太人不舒服,懒得起来,方才说过,想和前天一样拨点菜来,在房里吃呢。”玉堃笑道:“这样也好。这几个船家都跟我好几年,我们生意人出门,同船共载,照例一家,为了姑太太,还须分成两席,既然不肯出来,不用再分,我们正好同坐,显得东伙亲热。秋棠你到前面去,挑大太喜吃的菜多拨一些,你侍候完了,也在里面吃吧。”淑华白天愁烦,吃得大少,今晚开饭又晚,早就腹饥,又不愿到前舱去,闻言假装睡熟,也未应声。
      秋棠去了好一会才端酒菜回来,还有一小桶饭。淑华推窗遥望,见月光隐现阴云之中,明晦无常,船已近岸行走,沿途山形越发阴恶,秋棠一去多时,心正忧疑,见面方问:“你怎去了多时?”秋棠手放胸前连摇,又使一眼色,才故意答道:“人家舅老爷和二相公好心好意为你办就好酒饭菜,太太偏要生病。常升那大一个人,有什么担心的,值得这样着急?快请起来吃一点,到了老王坝,舅老爷还有好些心腹话要和你说呢。”
      淑华见她变脸变色,料有原因,随口答应了几句。秋棠便把小桌放向床边,一面劝吃,先把壶中的酒偷偷泼向窗外,再把冷茶倒上一些,假意劝饮,未后装取东西,跑往前面走了一趟回来,才低声说道:“这老鬼真不是东西,方才拿刀吓我,又给我一锭银子,大意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他父子已不再回家乡,知道主母有钱,本意只想挟制主母把所有钱财一齐献上。不料小畜生看上主母美貌,意想乱伦,改为人财两得的主意。因被常升看破阴谋,已被小畜生暗命船家推入江心。我如听话,帮他谋害主母,用酒灌醉,老王坝是他们贼窝,彼时已然醉卧,便由小畜生亲自下手强好。他只叫我多灌几杯,并说主母酒量甚好,船一靠岸如未吃醉,必要我命,并未提起酒有毛病。我看小畜生递酒时摇了好几下,眉开眼笑,好些可疑,也许里面放有东西,方才往外倒酒,恐被他们看破,借拿东西往前舱。小畜生问我酒吃多少,我说主母量大,今日心烦有病,无心吃酒,我正劝呢,包给灌醉。他也没有话说。这时全船强盗只有一人摇橹,下余全都换上新衣,坐在一起大吃大喝,说的尽是害人的话,高兴非常。他那酒已被倒去,不吃一点恐怕疑心,好在我们还有两瓶大曲,主母先吃几杯,一呗!壮胆,二则免他生疑。等船靠岸,如有救星更好,如真形势危急,先拿假话把小畜生稳住,再去投水。我虽年小,由去年春天起便随小相公学些拳脚,又常往尼姑庵去和小师父们讨教,还有一点力气,打架不行,冷不防和小畜生拼命,勒住他的头颈把他掐死,或是拖他一同跳水,必能办到。老鬼四个儿子,倒有三个短命,只剩这个斜眼的小畜生还在造孽。好歹也叫他父子遭点报应,拼舍一命为主报仇,报答主母从小爱我的恩义,做鬼也是心甘。”
      淑华见她词色悲壮,语声虽低,恐被后艄贼党听见,忙嘱:“噤声。”秋棠悄答:
      “后艄还隔丈许远近,不是靠近决听不见,有一小洞,已被我用镜子挡住,如今贼党把我主仆当作囊中之物,可以随意摆布,丝毫不在心上,不会来此偷听。主母却要顺着我说,吃个酒足饭饱,不管寻死拼命才有胆子,就死也做一个饱鬼。听天由命,急它做什?”淑华本来愁急,闻言心想既然豁出一命,有什害怕?也跟着饮食说笑起来。
      事有凑巧,狗子自从一见淑华便神魂颠倒,力言:“不是嫡亲姑母,有什相干?非此不可,否则便不想活。”玉堃只此一子,爱如性命,劝说不听,好在同船盗党均是多年心腹,平日行为又尽是神人共愤,丧心病狂,同一败类,不怕丢人,心想以前数年专在长江川湘一带作这水上生涯,近年风声越紧,去冬回家,又把家中产业,连前隔年侵占淑华母亲的百十亩肥田一齐卖掉,父子二人带了新纳爱妾,逃往老王坝贼巢居住。当地山高水急,形势险恶,荒僻无人,却有着不少肥沃土地,以前原是贼党存藏运散之地,照例在川湘一带劫了商客,运往贼巢放上一半年,重行搭配,再由老贼父子装着经商,去往四川各州府县销售,换来银钱,再办川中货物,溯江而下,回往江南贩卖,有时也在川江中杀人越货,行事却极谨细,这次偶然听人说起淑华居孀,隐居小三峡,拥有不少遗产,满门孤弱,容易下手。狗子更看上淑华美貌,如非老贼作事干净小心,已早下手强奸,日间小贼把常升推入江心已受埋怨,说是万一不死,被人救起便是后患。小贼在席上听老贼重提前事,心中不快,顶撞了几句,闻得后舱主仆二人似在对饮说笑,心痒难搔,偷偷掩来,想看淑华酒醉也未,正赶秋棠劝主人饮食,并夸自己如何好法,才未生疑,正想再听下去,玉堃又在前面呼唤。
      狗子知道乃父平日笑里藏刀,非到时机骤然发难,事前不肯现出丝毫形迹,日前又曾约定,非到老王坝老巢不许稍露口风,以防激出变故,人财两失,话甚有理不敢不听,停得一停,老贼又在呼唤,气得咬牙切齿,暗中咒骂了几句,方始归座。秋棠灵巧,和淑华问答本是假话,一听老贼呼唤,探头一看,狗子刚往回走,忙告淑华:“狗子在外偷听,刚被老贼喊走,说话务要留意,再待一会,船到老王坝,便装酒醉怕热,去往船头吹风,狗于必要跟出。无事便罢,稍见不妙,主母投水,我和小畜生拼命,免得被他按在房里,死活都难。”
      淑华已然吃饱,酒也吃了两分,素来上脸,玉颊红晕,越显娇艳,胆也壮了不少,闻言忽被提醒,暗忖:“贼党人多,我一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只被堵在房中,插翅难飞,看起来,投水寻死并不容易,如装酒醉吹吹风,老贼父子必定疑心,就放自己出走,投水时难免被抓住,如何能死?”越想越急,正和秋棠商量,要死就去投水,否则决死不成。秋棠明知所说有理,终觉途中所见到的一只小船或许是个救星,生机尚未绝望,再三劝解。淑华正自迟疑,船已靠岸,暗忖:“后舱门小地窄,好些可虑,不如就势走往前舱,相机而行。”为防万一求死不得,又暗藏了一把利刀在衣袖内。
      这时满天阴云,星月无光,江面上一片沉黑,只有风水相激之声,岸上两边危崖高矗,当中现出一条狭谷,宽只数尺,只临江不满五丈方圆一片石坝,黑暗异常。四个船家分头收篷放板,抛锚系船,忙碌异常。老贼父子正在交头耳语,瞥见秋棠扶了淑华,装醉走出,大出意料,狗子正要上前,吃老贼摇手止住。秋棠见狗子面有怒容,猛想起方才递酒时曾听狗子说:“此酒吃了必醉。”必是内有迷药,见人不曾睡倒,生了疑心,又见岸上黑暗阴森不见一人,也无丝毫响动,心渐失望,不禁着起急来,心想:“事已至此,方才好谋亲耳听到,决无差错,老贼想夺家产,狗子一死,也许不会伤害主母,我先与小畜生拼命报仇再说。”念头一转,故意笑嘻嘻对狗子说道:“相公你到这里来,我有要紧话说,包你喜欢。”说罢便往船头走去。
      狗子原意,酒中下有蒙药,又加上好些春药,淑华人一醉倒,手到成功,及见走出,心疑秋棠闹鬼,又见淑华春生玉颊,灯光之下越发动人,想要上前调戏,软的不行便来硬干,不料被老贼阻住,正在气忿,想要发作,及听秋棠这等说法,想起方才所听好话,一时色迷心窍,误认秋棠为他尽力,不知如何措词,说得淑华回心转意,连忙跟了出去。
      也是狗子该遭恶报,老贼那么深沉机警,因船头上众贼党正在忙乱,外加人多,个个勇武,秋棠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做梦也没想到敢和狗子拼命,并未阻止,等到瞥见秋棠站在船边和狗子耳语,人往外拥,心中微动,方要开口,耳听一声娇叱,船头人影连晃,叶咚一响,群贼纷纷惊呼,狗子己被秋棠抱紧,坠入江中,随流而去。老贼只此一子,惊慌忙乱中,一面嘶声急喊,便往外跑,忽听船旁水响。淑华在后,瞥见一条黑影由篷顶穿入水中。二人一个惊急过度,一个快意非常,全未留神。
      淑华原与秋棠约定,不到万分危急,或是自己无法求死,才与狗子拼命,初意秋棠少女,不过一时义愤,没料到小小年纪这等忠勇胆大,抢先发难,变出非常,当时呆一呆,耳听老贼在船头上急得乱跳,忽然想起秋棠为主报仇,死得可怜,此时舱中无人,好容易有此机会,再不投水,老贼只此独子,不问狗子能否救上,必遭毒手。想到这里,强忍悲愤,轻悄悄走往后艄,见船已泊定,后艄空无一人,江流甚急,觉着贼党此时即便追到,只一举步便赴江流,怎么也来得及,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正为秋棠伤心,耳听船头人语喧哗和老贼哭喊跳足,声甚惨厉,听那口气,似说狗于近年体弱多病,不会水性,无论哪位弟兄将他救上,愿出万金重赏等语。同时又听外咚叶咚接连两响。忽想起这班江贼多通水性,万一跳到水里,被他救上如何是好?心正寻思,想等江贼抢往下流救人,赶出一段,再行投水自杀,瞥见船老大赶进前舱,不知那贼是嫌江面黑暗来取火把,又听口中连声呼哨,误当来擒自己,心中一慌,忙往江中扑去,刚一转身,猛觉腰间一紧,自己被人抱住,不禁悲愤填膺,急得周身乱抖,刚惊呼得半声,待要拼命猛挣,忽听耳旁低喝:“我非贼党,不必害怕。”耳音甚熟,百忙中回头一看,正是那卖花少女,不禁惊喜交集,出于意外,忙即住口,人已离地而起,被少女挟住,纵往船篷之上。
      走了几步,少女便自蹲下身子,背上淑华,觑准右岸离水较近之处纵将过去,由暗影中顺着一条又陡又峭的崖坡直上,到了崖顶,将人放下,附耳说道:“地势我早看好,这等黑天,贼党决看不见,方才那贼更是粗心,因为老贼怪叫,你喊那一声许未听出,即便想起,也必当你投水。可惜事前不及通知,害得那忠义“广头自灌一肚子江水,便宜小贼落个全尸。方才船一靠岸,我哥哥乘着后艄水贼离开,便先纵上篷顶,见小贼被人掐住头颈扑人江中顺水冲去,和我打一招呼,令救姊姊,等他回来再和这班狗强盗算账,随即入水救人。我哥哥有名的金钩小白龙,必能将人追上,那两个水贼休想活命。
      我们原是途中救起一人,发现狗贼阴谋诡计,装着卖花,看你为人如何,因是无心相遇,老王坝地理不熟,从未到过,连向多人打听,只知当地山形险恶,下有伏礁,水流太急,容易翻船,山径甚是荒凉,并无人烟,以为贼党想择隐僻之处下手,舟中只两女子,老贼志在谋财,得人而不害命,何须如此费事?还在奇怪,没想到贼巢在此,等船靠岸,才听出他们黑活,狗强盗人数虚实虽还不知,看老贼是他们头领,贼党水性武功全都有限,即便人多,也易打发。不过天下事往往难料,我兄妹二人遇见这类狼心狗肺的恶贼,照例斩草除根,你如在船,恐怕顾不过来。这里居高临下,天又黑暗,便于查看,我把话说完便须杀贼,你可守在此地。如获全胜不必说了;万一贼党人多,一时杀他不完,我兄妹定必人水诱敌,也许隐藏起来,你只将身卧倒,贼党必认为人早入水,决想不到会在崖上藏伏。少时残余贼党必回巢穴,船上至多留一二人看守,我兄妹也必赶回将其杀死,把你主仆用原船送走,到了城镇也不必报案,我兄妹自会约人赶来,将其一网打尽。你那老家人常升已被我们救起,如不是他,还不会跟下来呢,请你放心好了。”淑华不等话完,早跪拜下去,吃少女一把拉起,匆匆说完前言,未容发问,转身就走。 

    第十一回(4)
    劫后喜逢君 共吐平生隐痛  舟中成敌国 惊回弱女余生
     
    淑华伏身崖上,朝下偷看,见少女刚到崖下,便听老贼惊呼:“寻那婆娘!”立有一贼党由船头赶往后艄,归报,“人已不见,多半乘乱投水。”话未说完,那面带刀疤的船老大本在连声吹哨,又取了一技火箭点燃,化为一串流星,朝暗谷那面高空中射去,闻言大怒道:“好好一只肥羊,让她死去,我们白费许多心机,岂不冤枉?”贼党不服,说:“我在船头有事,你还入舱去点火把,如何也不留神,却来怪我?”
      老贼人财两失,狗子又被秋棠扑人水内,凶多吉少,平日任多阴险深沉;也急得心神皆颤,周身乱抖,正在哭喊暴跳,见二贼争执,面上一惊,忙即上前劝解,说道:
      “老兄弟,我知你要我妹子。我们这班弟兄,只你一人最好,必是为你没出息的侄儿日前和你纠缠,争这婆娘,你疑心我父子暗中闹鬼,心中不快,才不肯下手救他。我老大哥说话算数,明人不做暗事,照你日前所说二人共娶一个老婆,好些碍难,那婆娘也必不肯答应,索性给你一个爽快,如能把我儿子连这婆娘一齐救上,将人归你,再把我的家财分你一半;如单把我儿子救上,照样酬谢,决不食言。你看如何?”
      船老大不等话完,早把衣服脱下,哈哈笑道:“老大哥,你足智多谋,样样都好,只是一有你那宝贝儿子在场,便不再顾弟兄义气。你儿子要那婆娘,和我明说也好,偏要闹鬼。实不相瞒,到了地头,除非公平享受,我也能够快活几天,谁也不想过什么太平日子。早这么说,你那儿子不早救起来了么?”
      淑华闻言正气得乱抖,暗骂:“狗贼!狼心狗肺!”忽听远处人语喧哗,那条暗谷和临江一带地形深险,格外传声,听去十分清楚,料有贼党到来,定晴回看,一伙盗党各持火把油松,正顺着谷径蜿蜒飞驰而来,远望过去宛如一条火龙,方想卖花少女共只兄妹二人,来了这多贼党,如何抵敌?心正发慌愁急。
      这回老贼陈玉堃见船老大还在说之不已,急得不住打拱作揖道:“好兄弟,你是长辈,如何与侄儿吃醋?小畜生落水已久,江流太急,有话回来再说。只把人救起,全部依你如何?”船老大狞笑道:“我这是为色所迷,这多年来,凡是和你倔强的人,休说像我这样临场挟制,稍微顶几句嘴,至多三月,不是无故失踪,便是暴病而亡。先前还当偶然,年月一多,我在暗中留意,才看出一些破绽。实不相瞒,此行各凭天命,能够两个一起救回,我自有主意,带了我的心上人一走便感盛情,别的酬谢我也不要。万一只救一个,如是女的,不特分文不要,连我原存的金银也全奉送,从此不再相见。我明人不做暗事,如将你那宝贝儿子救上,活的是无话说,照约行事,万一落水时久,或是被那”=头掐死,却休怪我不肯出力。”
      老贼连受同党挟制讥嘲,不特不怒,反而躬身屈节,连赔小心,忙说:“我只此一子,救他活命,是我恩人,便保得全尸,也有重谢。”船老大耳听同党喧哗之声渐近,方始笑答:“你不要急,不管死活,照他落水还不过盏茶光景,这里尽是乱流,我一下去,任他淌出多远,也必追上。”说完,鞋袜已然脱下,站在船旁,双手一伸,正待往水中窜去,忽然厉声怒吼,仰跌在地。老贼和另一贼党低头一看,原来船老大不知何故,齐脚碗被什么东西截断,成了秃桩,满船鲜血,人已痛晕过去。
      老贼长衣已早脱下,见状先颇惊惶,抢往舱中,拿起一把钢刀,探头往外一看,另一贼党正在咒骂呼喊,水面上依旧是静荡荡的,只有江波打船“发发”之声,别无迹兆,方才因船老大满脸厉气,神态强横,老贼固不必说,旁立同党全都没有留神脚底,竟不知船老大的双足怎会齐脚腕截断;浪花照!日飞舞,一个接一个往船上打来,别无异状。
      老贼先料水中来了强敌,将刀拿起,不敢就出,及见无事,岸上十余个盗党又呼哨蜂拥而来,纷纷赶上,心胆一壮,忙即迎出,告知前事,正说船老大如何无礼以及无故受伤,敌人不见踪影,准备选几个会水性的搜敌救人。
      船老大忽然痛醒过来,见双足全断,方才又将老贼得罪,似知难干活命,一时横心,当着群贼,历数老贼罪状:“他本领有限,全仗诡计多端,一面勾结死党,拥他为首,一面施展阴谋毒计,排除异己,暗害同党弟兄。我早已看破,惟恐老贼阴毒,没有拿着真凭实据,一个不巧反受其害。这次为一婆娘,看出他居心险诈。禽兽不如。那婆娘还是他的妹子,照例嫁我才是正理,为了溺爱狗子,竟想任其逆伦犯上,强奸人家,逼为儿媳。方才逼我下水救他儿子,并无敌人,不知用什方法将我双腿断去。自来免死狐悲,物伤其类,你们想想,以前死的那些弟兄有多可疑,这类禽兽,当他头领,人也丢尽。”
      老贼先因另一同党胡四和船老大不对,必为作证,虽然气极,仍在冷笑,不料越说越难听,众贼党面上已带愤怒鄙夷之容,一时急怒交加,愧愤难当,怒喝:“你这猪狗!
      自不小心,还敢血口喷人!胡四弟在此,还有两位弟兄均是明证。平日强横无理,谁都受气,如今欺到我的头上。好在人证皆全,先按家规,我再向众凭公评理便了。”说罢,扬手一刀,便要朝胸斫去。
      旁立两贼怒喝:“头子,如何不容说话?就按家规,也等问明不迟。”老贼手下原有几名心腹死党,见二贼气势汹汹,老贼已往后退,也忙拔刀上前,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双方正乱作一堆,忽听船篷上大喝道:“无知瞎眼狗强盗!竟敢伤天害理,欺凌孤寡,今日恶贯已盈,叫你知我厉害!”声才入耳,十余片寒光已似暴雨一般当头打倒。
      这时老贼已避入舱中,由一死党把住入口,不令叛党攻进,正在同声急呼:“有话好说,不要动手!”盗党即分两派,平日彼此怀恨,暗斗已久,当初原是老贼排除异己,阴谋离间,本定这次回寨引使火并,因为船老大和狗子争夺淑华,心中愤恨,因救狗子,挟制老贼,说了几句闲话,受伤以后,知道老贼阴险凶毒,回去必难活命,越发心横,就此翻脸,把平日所知阴谋,连同当夜禽兽行为全数说了出来,于是引起凶殴,一发不可收拾。船上地窄,有的还在对打,有那平日积怨较深的,一声招呼,纷纷拔刀上岸,拼斗起来。老贼作法自弊,本意平日下好闲棋,到了时机一举发难,把那些暗中怨望、性情强横的几个下手除去,不料祸发大快。正急得双脚乱跳,忽听篷顶有人发话,同时打下一串暗器,船头群贼当时毙命,倒了好几个。
      这班贼党大都持有火把灯笼,有的已先插好,有的还拿在手上,人一倒地,当时熄灭了一大片。内有两个受伤较轻的,已各忍痛纵向岸上,回头一看,船篷上只得一个敌人,胆又壮了起来。二贼恰是老贼一面,忙喊:“诸位弟兄!自己人不必争斗,先同对付敌人要紧。”随说随将所中暗器由腿臂问拔出一看,乃是一片形如柳叶的飞刀,比纸厚不了多少,锋利无比,正喊:“敌人暗器厉害!”岸上群贼见此形势,忽然醒悟,忙即停斗,喊杀上前。
      内中一贼年纪较老,见同党膀臂鲜血直流,拿着一口形似柳叶的刀片,抢前接过一看,不禁大惊,厉声急呼:“不可妄动!问明来历再打不迟。”话未说完,忽听暗影中有一女子笑道:“狗强盗恶贯满盈,乖乖丢了兵器跪下,听我兄妹发话,或者还能撞撞运气,否则一个也休想活命!”不信,先给你们看个榜样。”
      群贼因怕敌人飞刀厉害,虽在同声咒骂,喊杀上前,全都有些胆寒,不敢朝船篷上少年进逼,再听同党警告,心更发慌,方~?迟疑,随同少女语声来处,又有两贼应声而倒。这次连暗器影子均未看见,只听贼党惊嗥便同倒地,内中一个正是方才拔出过飞刀的一个,已然断气,竟不知是怎么死的。紧跟着,又听船篷上少年喝道:“尔等再不跪下,等我问明罪状再行发落,就来不及了!”说罢,又是五片寒光电驰飞来,一齐打向另一受伤贼党身上,一声怪叫,倒地身死。过去一看,那五片柳叶飞刀一起打在头上,那么轻飘飘又小又薄的刀片,竟能穿皮透肉,深嵌头骨之内,无一虚发,不禁胆落魂飞,哪里还敢对敌?经此一来,全被镇住。
      方才发话的老年贼党,首先把刀丢下,将手连摇,急呼:“二位英雄可是姓彭么?”
      篷上少年刚说得一句“你这老贼倒有一些眼力”,少女已由黑暗中走了出来。问话那贼名叫水老鼠向五,从小便作水贼,川江上下游,水旱两路有名人物全都知道,一听对方发话,又认得那飞刀的来历,一听这等答法,首先跪下,忙朝同党急呼道:“这二位想必是万县彭家二位小侠,我们动手,只有早死,还不快跪下来求二位小侠饶命!或许还能得到一点哀怜。”群贼虽不认得这一双少年男女,但是万县彭氏老少三侠的威名远震川、湘,家传柳叶飞刀便是标记,向五又是贼党中的智多星,位分仅在老贼陈玉堃之次,平日群贼亦甚信仰,又见少年所用飞刀百发百中,刚一露面便打死了好几个,当此生死关头,谁不惜命?全都跪倒在地,有的连手中器械也就抛去。
      少女见天空浮云虽散去不少,月光依;日常被云遮,并不甚亮,见盗党跪地之后,手中火把全都丢掉,光景又转黑暗,就命二贼把地上火把拿起照亮,再命向五去将船上老贼绑来发落。向五带了两个同党应声走去。
      老贼陈玉堃见此情势,早吓得面无人色,周身乱抖,想要逃走,一面是江,自己不会水性,幼年虽曾习武,本领不高,全仗机警诡诈,擅用权术,才有今日地位,平常只是发号施令,从不亲自动手,养尊处优,功夫早已抛掉,水中逃走万不可能,岸上又有敌人和许多叛党,正在忧惶无计,忽见心腹同党章金儿一手持刀,把住前舱人口,始终不曾离开,知其强豪心实,对己忠心,忙把他一拉,悄声说道:“如不是我,大家哪有今日基业,想不到他们会变心,致被敌人乘虚而入。如往岸上逃走,必被敌人挡住。你水性甚好,如能救我出险,必有重报。”正说之间,忽听篷顶少年说话,群贼已向敌人投降,纷纷跪倒,内有两人虽然随众下跪,手中兵器并未丢掉,目注前面少女,满脸悲愤之容,知这两人最是强横手黑,杀人甚多,又是自己心腹同党,必是自知所行所为难于活命,似想待机发难之状,敌人共只两个少年男女,如能抽空除去一个,剩下一人便好应付。万一所料不差,许能转败为胜也未可知。心念一动,立生诡计,悄告章金儿,令其照计而行。刚商量好,向五已同了两个贼党赶上船来。
      老贼正和同党密计,耳听上面步履之声,篷顶少年似已离去,忙令章金儿朝上窥探,说是敌人不知去向;心中一宽,见向五同了二贼走来,暗忖:“此人原是盗伙,因和我勾结,互相扶助,才坐了第二把交椅。”因同来二贼又是自己党羽,以为可以商量,不等近前便低唤一声“五哥”。
      向五已听出他是罪魁祸首,敌人全是为他而来,不是纵容狗子逞强好色,怎会闹下这样大祸?心中恨毒,同来二贼虽是老贼一面,一个却是向五表侄,一个又是多年相交的死党,交情比起老贼更厚,一见金儿持刀旁立、老贼惊慌情急之状,业已看出他的心意,便和同来二贼暗骂:“不知死活的老鬼?便你今夜能逃活命,我和众弟兄也容你不得!”先和二贼党发一暗号,令其留意,随对老贼道:“今夜情势凶险,千不该万不该纵容令郎做出这样逆伦之事,又不知用什么方法把老三的腿断去。即此已犯众怒,又不小心把两个大对头引来。彭家老少三位的威名你不是不知道,休看只得两个敌人,我们再加一倍也非对手,何况来的未必就此两位,想逃决是无望。依我之见,不如放值价些,乖乖上岸听人发落。这两位小侠为你而来,你虽不能免死,众弟兄却可保全几个。你也这大年纪,害人一辈子,结果一场空,连个儿子都保不住,活在世上也是无趣。何况你那行为已犯众恶,众弟兄已全背叛,不会饶你,落到他们手内死得更惨,不如乖乖跟我出去。敌人要是只诛首恶,能放掉几个,大家感你好处,纸总和你烧上几张。你又无儿无女,有一个宝贝儿子成了水鬼,莫要死后还惹人恨,遇到过年过节,连羹饭也吃不到一口,何苦来呢?”
      老贼虽然阴沉,越听对方所说越觉刺耳,由不得气往上撞,本意同来二贼乃是平日勾结的党羽,忙使眼色,想令下手将向五杀死再作计较,不料二贼竟如未见;刚想起二贼和向五交情更深,心中一惊,暗骂自己糊涂该死。章金儿倒是忠于老贼;站在一旁已听不下去,方喝:“向五哥如何这等胆小怕死,听人宰割!”话才出口,不料平日人缘太坏,只知依仗老贼宠爱,得罪人多。同来二贼本有嫌怨,来时又经向五暗中指教,早就防到老贼怕死,诡计又多,想出花样,一看神情不对,就势下手,双刀齐下,金儿立被斫翻在地。
      老贼所打脱身主意全成梦想,吓得心胆皆裂,战兢兢说道:“三位老哥子不要动手,容我一言。我多年积蓄,金银甚多,俱都藏在离此十里的江滩石洞之内,无人得知。我知你们水性甚好,此时正当潮长水急之际,好在敌人只得两个,均在岸上,如将缆绳锚索斩断,即速逃去,顺流而下,船一离岸,敌人便迫不上。只能逃得活命,愿将洞中金银献上,我也洗手出家。你们全成财主,还可保全性命,免得去向敌人哀求,能否保全尚不可知,你看如何?”
      向五闻言,便问:“藏金石洞现在何处?如何去法?”老贼见被说动,心中暗喜,忙答:“事不宜迟。先将此船开走,路上再说不是一样?”向五见同党中有一人似为藏金所动,面现惊喜之容,忙答:“这样也好。我已来了些时,恐怕敌人疑心,最好假装把你绑上,到了船头,冷不防斩断船缆立时开走,免得敌人生疑纵上船来,连我们一齐带累,谁也休想活命。”老贼见同来二贼面有喜容,无一开口,信以为真,忙说:“还是你们义气,事不宜迟,越快越好。”一面假作抗拒,高声咒骂。向五也亲自动手,将老贼拖到船头,忽然反剪两臂,将其绑紧。
      老贼见绑甚紧,心中生疑,低声急呼:“五哥如何真绑?”向五悄答:“不这样,怎会相信?敌人就在岸上,不要开口。”老贼方说:“后面还有船缆系住,快些分人下手,迟便无及,”内中一贼误认向五真个想逃,刚一转身,向五已将老贼连腿绑好,扛在肩上,大喝道:“你做梦呢?谁不知道彭老大公门下,连三尺童子均是极好水性,二位小侠更是出了名的水底小白龙,休说是条船,便是一条水蛇,晃眼也被追上。你那瞒心昧己的黑钱我也不要,只求保得几个弟兄性命就是万幸。”随说扛着老贼往岸上跑。
      同行二贼也被提醒,慌不迭跟踪赶去。老贼才知上当,料定非死不可,正在心寒胆裂,忽听前面嗥叫之声,又有二贼倒地。
      原来这伙贼党大都天性凶横,杀人甚多。内有二贼更是心黑手狠,作恶多端,虽然随众跪倒,自知难于活命,无奈敌人飞刀厉害,难于逃走,暂时不敢妄动,所用兵器仍握在手中,跪在群贼后面,打算待机动手,及至向五奉命走后,空中浮云尽退,清光大来,明如白昼,月光照处,忽然发现篷顶上敌人不知何往,面前只有一个少女,背上虽插着一口宝剑,并未拔下,左手撑腰,右手指着前面群贼,正在喝问以往经历出身,杀人多少。内中一贼恰与老贼同船而回,认出敌人便是日间所遇卖花少女,来路相遇,调戏过她,越知凶多吉少,心中叫不迭的苦,跪处离水较近,索性逃走也罢,因和老贼一般心理,以为敌人共只两个少年男女,贼党人多,又恐万一逃走不脱,岂不冤枉?意欲暗放冷箭,乘着另一敌人不在眼前,先杀死一个,既兔穷追,又可报仇,就被少年擒回,也够了本。主意打定,乘着对方和前面同党问答之际,互相打一招呼便即下手。
      二贼恰巧都会暗器,一个悄悄取出弩箭首先发难,朝少女冷不防连珠射了三箭;一个持镖就打。向五想拦无及,只见少女身形一晃,镖箭纷纷落地声中,内中一贼突然怪叫一声,翻身跌倒。另一贼比较胆小,扬手一镖打出,也不问打中与否,转身便往江边跑去,本意向五有名的水老鼠,见多识广,向无虚言,对于敌人那等害怕,必有原因,虽想逃命,行刺却非本心,比较情虚,正往前跑,忽听~声清叱,一条人影带着一股急风已飞将过来,喊声“不好”,回刀待要斫去,猛觉颈上风生,眼前寒光一闪,连肩带臂被少女一剑斩断,当时鲜血狂喷,死于就地,大半条人臂带着那口钢刀,映着月光飞起两三丈高下方始摇摇下坠。
      贼党只知少年是个强敌,方才虽有二贼被暗器打死,并不知是少女所为,后来二贼一死,看出厉害,全都吓了个胆落魂飞,无一敢动。老贼见此情势,越发吓得乱抖,耳听向五朝众贼党喝道:“我说的话,你看如何?如信老鬼的话,岂不全是送死?就这样,能否保全几个,还要看二位小侠是否开恩呢。”话未说完,忽见侧面沿江崖腰上跑来一人,胁下挟着一男一女,到了少女面前放下,笑问:“怎又杀死两人?”向五忙将老贼放倒,跪说前事,一面招呼群贼跑将过来听候发落,老贼已急晕过去。
      原来少年所挟一男一女,正是狗子和使女秋棠,已全醒转。狗子上衣已全脱去,撕成碎条,手脚均被布条绑紧,正在呕吐。秋棠手中还拿着一把尖刀,先朝少女跪倒,哭问:“主母今在何处,如何未见?”少女笑答:“你主人现在崖上,先前不知贼党虚实,惟防照顾不及,将她藏起,才来除这群贼,不料全是脓包。本想一网打尽,因思他们再三哭求,又问出以前只在江中偷偷摸摸,不是万不得已轻易不肯伤人,谋财虽多,害命却少。自从老贼七八年前入伙,仗着诡计险谋,挑拨同党火并,不满一年便由他做了盗首,由此无恶不作。现在打算问明情由,分别发落。他们已知我兄妹厉害,决不敢再妄动。你往那旁崖上请你主母下来,当面报仇出气便了。”
      淑华最悬念的就是秋棠,因见江流太急,狗子尚未被贼党救起,何况是她,深悔自己轻视卖花女子,一时心慌太甚,急于求死,以至秋棠先发,误了她的性命,又见彭氏兄妹那高武功,贼党伤亡许多,余下全被镇住,兵刃暗器也都抛掉,惊喜交集之下,回忆前情,正在伤心,忽见少年由沿江危崖上挟了秋棠、狗子飞驰而来,所穿紧身衣靠不知何物所制,映着月光,闪闪生辉,面上好些水渍,身上却只湿痕,秋棠却是通体水湿,又是心喜又是心疼,想起船上衣服甚多,欲令更换,不等招呼,先就觅路爬下,刚到半崖,秋棠已自寻到。 

    第十一回(5)
    劫后喜逢君 共吐平生隐痛  舟中成敌国 惊回弱女余生
     
    主仆二人挽手同下,全都悲喜交集,出于意外。秋棠见淑华流泪,想起一事,气愤愤道:“主母不必伤心,我们去寻小畜生算账。”淑华忙喊:“你到船上换了衣服再去!”秋棠已如飞往前赶去,因是大脚,虽在江中把鞋失去,袜子还在,路又平整,跑到狗子面前,见狗子仰卧地上,正在哭喊饶命,想起前情,恨他不过,便用泥脚朝着狗子头脸上猛踏了一下。
      狗子原会一点水性,先前落水时,秋棠本来不免毒手,也是命不该绝,又是拼命,死活已置度外,狗子头颈先被掐紧,只顾想把秋棠的手分开,未先伤人,刚一入水便闷死过去;秋棠吃江水一呛,也是晕死过去,于是二人全都抓紧对方,顺流而下。醒来发现身旁站着日间驾舟的少年,狗子横搁在一根树干之上,正在顺口流水,还未醒转;恨到极处,哭喊一声便要上前拼命,吃少年拦住,说起遇救经过,才知身刚人水,少年便由篷顶跳下,流出不远便被救起,因防贼党人多,虚实未知,准备把秋棠藏好,救醒狗子将其捆绑,相机行事,决不容他活命。快上岸时,发现水中二贼追来,正在水中乱抓,一剑一个,相继杀死,到了岸上,先把秋棠救醒,又将狗子长衣撕成布条,就要捆绑。
      话刚说完,狗子也回醒过来,见秋棠和一少年同立面前说笑,还不知道厉害,纵身上前,举手便抓,刚骂得“狗丫头”三字,猛觉脊梁上好似中了一把钢钩,痛彻心肺,一声惨嗥过处,已被少年夹头一把抓起,甩向地上。秋棠也自赶过,连踢带打。狗子从小娇生惯养,几时受过这样痛苦?急得哀声惨嗥,哭喊“饶命”。少年止住秋棠,将狗子用布条反绑起来,笑道:“你小小年纪如此忠义,实是可嘉。暂时不必打他。你主人遇救,我还要去接应。此时云雾虽消,月色昏茫,时明时暗,这把刀乃是水中贼党之物,被我夺来。你在此看守狗子,如敢呼喊求救,便用刀背打他,只不可杀死。等我擒到老贼,还要叫他亲眼看点恶报呢。春寒有风,你刚出水,想必怕冷,暂且忍耐,不多一会我就回来了。”秋棠依言,把刀接过,正在跪地拜谢,少年已匆匆回身往水中钻去。
      狗子还想秋棠年幼,容易受骗买放,刚一开口,便吃秋棠照肩头一刀背,疼得连声惨叫起来。秋棠想起少年行时之言,恐将贼党引来,抓起一把泥土,朝狗于口中塞去,不料内有鸟粪,狗子闻得一股腥秽之气,一个恶心,连同未吐完的江水也呕了出来。秋棠厌恨之下,又朝腿上抽了几刀背,疼得狗子满地打滚,又不敢喊,只得颤声哀求:
      “秋棠姊姊饶命,无论何事我全答应,只要容我活命,要多少金银都有。”秋棠骂道:
      “想不到你也有今m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也配喊我姊姊!你那臭钱我也不要,只将狗嘴闭上,等恩人回来发落,就可免受好些活罪。”狗于见什么都打她不动,再往下说,才一开口必遭毒打,只得住口。
      当夜江风甚凉,又刚出水,秋棠周身虽也湿透,衣服未脱,又当死里逃生,眼看仇敌受报,高兴头上,还好一些。狗子平日酒色淘虚,淹死还魂,遍体鳞伤,自知凶多吉少,必无生理,衣服又被撕裂,上身全裸、江风阵阵,透体生寒,连痛带冷,苦不可言。
      隔了一会,少年回转,说:“贼党全被制住,如等船来延时太久,衣服也不好换,索性由我挟了你们,去到前面船上换衣,再报仇罢。”说罢,一手挟了秋棠,一手挟了狗子,沿着江边危崖走去。秋棠见了淑华,想起前仇,又踹了狗子一脚,才往船上走去。”
      狗子刚把腹中陈食连同苦水呕完,又吃秋棠一脚,闹了满嘴脏土,急得口鼻不住哼哧,哀声惨叫,乱呕不已。老贼也自醒转,横卧地上,手足不能转动,见爱子赤着上身,满头泥沙狼藉,遍体伤痕,鲜血直流、不住哀声惨嗥,哭喊:“爷爷奶奶,饶我狗命!”
      一边往外呕吐,身受奇惨,不由心如刀割,先朝彭氏兄妹哭喊道:“小爷爷,小祖宗!
      什么恶事皆我一人所为,千刀万剐我自承当,与我儿子无关。如能饶他狗命,情愿献上赎命金银,只求饶他一命如何?”
      少年怒喝:“近年常听人说川、湘间出了一条无名贼船,常时谋财害命,造孽甚多,偏不知他名姓下落;出没无常,一年只有几次出动,形迹隐秘,不易寻踪;也曾命人几次查访,终无下落。近日闻报,才知内中有一老贼为首主持,狡猾异常,无事时照旧经商,不现丝毫痕迹。每次行劫,必要探明商客底细,值得下手方始发难,照例不留活口,事后必将原船改装,所劫财货,均要过上些时,改头换面,方始出外销售;只看出船客稍微形迹可疑,或是常跑江湖的人略会一点武功。哪怕堆满金银也不下手。内有两次,我们派出的人已然装成商客上了贼船,均未看出,端的阴险狡猾,无与伦比。我爹爹退隐已久,先还不知此事,后来听说连派多人均未查见,上月忽又听说有一家寡母孤儿扶枢回籍,突在附近江中失踪,后由江中发现浮尸才知遇害,因此大怒,一面发动传牌,由灌县起直达湘江,沿途搜索查探。不久探出有一大红船,乃一姓陈老年商客自备,往来载货,向无定期,才生疑心,一面命人在水路码头加紧查访,一面命我兄妹自驾小舟沿途寻踪。也是你这老贼恶贯满盈,贼船虽被我们发现,先见船中所载女客乃是隐居温泉峡的官眷,与你兄妹相称,带有男女下人,以为看错,几乎放过,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如不为狗子贪色,急于逆伦犯上,由小三峡溯江而下,我们也不会生疑心。
      因你推说办货,改道上游,回往老巢,这一绕路,被前见的人发现,忙回送信。我因屡次扑空错认,惟恐老大公生气,也未奉告,便驾小舟追来。本来还拿不定,后在无意之中救起常升。此时他已落水顺流而去,中途被一渔船救了起来,我正遇上,等他醒来,问知前事,断定不错,命人将他送走,忙又追来,一时腹饥,不知贼巢是在老王坝,偶往酒楼用饭,打算吃饱再追,无意之中与你相遇,听出好些阴谋毒计,才由我妹子借着卖花为由上船查探,可笑贼党还敢无礼,如非当地还有人家,恐累好人,你们当时早已死她剑下。经此一来,虽累她主仆二人受了虚惊,一个还几乎淹死,你父子却是现世现报,你那同党也被一网打尽。如此正是恶贯满盈,不为了要你知道报应,狗子早已杀死,也不带他来了。”随令贼党自吐罪状。
      群贼自是异口同声推在老贼父子身上。老贼见此形势,吓得周身乱抖,又朝淑华哀嗥求救,请代请情。淑华天性仁慈,见满地鲜血,贼尸狼藉,已然胆小害怕,又听出老贼父子将遭惨杀,哪里还敢看他?后听老贼连呼“姑太太”,哀号不已,心中一软,刚要回身问他几句。秋棠已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手持尖刀匆匆赶来,见小贼还未曾死,老贼又向淑华哀声求救,惟恐发生变故,忙向彭氏兄妹跪请道:“这两个畜生狼心狗肺,黄昏前威逼我谋害主母时,亲口说这些年来死在他父子手内的人有好几百,上月有一女子为了不肯从顺小贼,被他绑起先好后杀,同船男女十六人无一活命。就请将此老小二贼交与我们主仆手刃报仇如何?”
      少女首先说“好”。少年笑道:“你小小年纪,初次杀人,哪有这大胆子?我还要多收拾他几下,替那些屈死冤魂报仇呢。”秋棠慨然答道:“恩人放心,我譬如方才淹死江中,有什么害怕?想起他那禽兽行为和对我所说那些不要脸的怪话,恨不能咬他几口才称心意,决不会便宜了他!”说时,老贼见那秋棠手握利刀侃侃而说,满脸都是杀气,狗子也吓得连声惊叫,满口“祖宗奶奶”乱喊,语声战抖,神色惨变,情知难免,急得嘶声哭喊:“二妹开恩!情愿杀我,饶你侄儿一条狗命。”
      秋棠怒喝:“老鬼你还想活命不成!主母就肯饶你,我也不容!”说罢,一刀先朝狗子腿上斫去,无如手中牛耳尖刀太轻,气极心忙,没有看清,狗子腿上绑有好些布条,一刀下去,只将布条斩断了些,狗子害怕,再一打滚,刀便滑过,并未受伤,耳听彭氏兄妹身后发笑,心更发慌,又槐又愤,忙把刀柄反握,改斫为刺,一刀照准狗子大腿上扎去。狗子瞥见明晃晃的尖刀刺上身来,不禁胆落魂飞,急喊得一声“妈呀”,全身就地迸起,待往旁边滚去。秋棠见狗子满地乱滚。恐又扎空,赶将上去,一刀扎下,本来手慌心乱,狗子再一打挺,一下扎歪,噗刺一声扎在大肚子旁边,直刺进去。
      秋棠用力太猛,一见刺穿;连忙拔出。狗子负痛惨号,横迸起三尺多高,当时痛昏死去。那刀本已透穿肚皮,再经狗于拼命一挣,一股鲜血立时涌起,随刀而出,溅得秋棠满身都是,初次杀人,年纪又小,先是想起前事伤心,一时悲愤,怒火头上,及至一刀刺穿,鲜血直流,狗子连惊带痛已然晕死,还溅了一身鲜血,由不得手中一软,“嗳呀”一声,便松手丢刀,倒退回来,吃少女一把拉住,笑道:“我们说你不行,你还不信。狗子虽未制命,也快断气,真个便宜了这禽兽。”
      老贼见狗子晕死,肚肠外流,鲜血满地,料知醒来也难活命,悲痛已极,反倒气壮,刚嘶声急叫,怒喝“秋棠狗丫头”,待向淑华主仆破口大骂。少女已走上前去伸手一捏,老贼下巴便掉了下来,鼻中只管惨哼,两只猪眼向外怒突,似要冒出火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淑华忍不住偷看了一眼,觉得惨不忍睹,忙即回过身去,对少女道:“姊姊拉倒了吧。”
      少女见狗子也痛醒过来,疼得不住哀嗥,老贼恶睛怒突,泪水长流,偏说不出话来,只将头连摇,疼得满头大汗,父子二人全是神情惨厉,戟指喝道:“照你父子所行所为,一死不足蔽辜,本想凌迟碎剐,为那些被害人雪恨,只为秋棠一刀刺破狗子肚腹,转眼必死,这位姊姊又太心软,这才给你一个痛快。”说罢,把手一扬,夺的一声,狗子忽然住口。秋棠过去一看,头上打穿一个小洞,脑浆外流,人已死去。老贼目睹爱子惨死,身遭恶报,自己又是口张不开,连痛带急带伤心,二次晕死过去。
      少女又要下手,吃少年拦住,说:“老贼害人大多,不能太便宜他,留到未了再行发落。”随将众贼党唤至面前,问知贼巢中只有几个妇女,向众喝道:“尔等为恶害人,已全遭报。剩下你们九人,再三哀求,方才又未丝毫抗拒,虽从宽免,饶你性命,就此放走,难免害人。现为你们各留一个记号,再将真力卸去。以后如作小本营生,改恶向善,自无话说,这川。湘一带只敢再有恶迹,被我擒到,休想好死!再说真力已散,此时休说持刀杀人,稍微用力便吐狂血而死,能否改头换面,全在你们。少时可将老贼父子尸首掩埋,把船上血迹打扫干净,选出三人送她主仆回去。如无二心,去的人还可格外开恩,免留记号。但这三人,必须以前不曾亲手杀人,由你们自行选出。如有虚言,或是贼巢中还藏有余党,我往查出,仍难免死。”
      下余九盗党闻言,倒有七个力说:“以往杀人,均是老贼、船老大和死的几个贼党所为,下余不是无什么本领,便是不得老贼欢心,只在寨中留守,或是随同操舟,运销所劫货物,未杀过人。”彭氏兄妹早已留心,这类话已然拷问过两三遍,知非虚语,无奈前言已发,不便改口,正自寻思,向五忽和另两同党慨然说道:“他们实在未杀过人。
      因老贼陈玉堃人太好猾,照例把人分成两班,一半在水上作强盗,谋财害命,一半无事,为他开垦田地,劫来货物,再由他们扮成客商,出去贩卖。我是第二头领,虽然曾随老贼动手,这两个弟兄也曾在内。现蒙小爷饶命,我也不敢隐瞒。但他七人虽然水贼,从未亲手见红。我此时天良发现,情愿由小爷将我三人脚筋挑断,回往老家种地经商,了此一生。这七个弟兄,还望小爷格外开恩。”另二盗党也同声自承,跪代七人求恩。
      淑华在旁暗忖:“这次回家,须要他们驾船,正可买好,又想起老贼方才想逃,彼时只剩少女一人,极易逃生,全仗向五将其擒回。”便在一旁代说好话。彭氏兄妹互相笑道:“想不到这伙毛贼倒有义气,又看在这位姊姊面上,一体从宽,连这三人一同免留记号,为他点上穴道以后,只不和人动武纵跳,稍微用力也可无妨。少时我往贼巢查看有无余党,就照此办法便了。”群贼闻言,欢声雷动,均觉出于意外,忙朝淑华和彭氏兄妹拜谢不迭。彭氏兄妹又朝群贼告诫了几句,令其分头下手,先将贼船打扫干净,将老贼吊在树上,令其观看。
      淑华见老贼凶睛怒突,倒吊树上,又被秋棠拾起一柄钢刀,用刀背在腿骨上打了好几下,疼得周身不住摇摆,下巴已掉,不能说话,只是喉咙里不住哼声怪叫,状甚惨厉,几次想代说情,杀死了事。秋棠力阻,说:“主母你不知道投水死的人有多难受呢?主母方才差一点没有受害,此时看他可怜,却不知受害的人那是多惨!正为让他现世现报多受一会,管他做什?常升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椒华闻言,猛想起只顾忙乱,常升下落还未听说,自己蒙人救命之恩,也还不曾请问姓名。少女正由船上走来,笑说:“船上业已打扫干净,哥哥现往贼巢查看,少时就回,请上船吧。”
      淑华笑道:“我蒙贤兄妹救命之恩,因见太忙,未及请教,还望姊姊原谅。”说罢拜了下去。少女连忙拉起,笑道:“姊姊比我年长。不可多礼。难得你我一见如故,小妹想和姊姊结为姊妹,尊意如何?”淑华忙答:“姊姊飞仙剑侠一流,妹子求之不得。”
      少女笑道:“既然这样,为何还要客气,唤我姊姊?”淑华连忙改口,笑问道:“只顾说话,还忘了请问芳名呢。”少女笑道:“妹子彭玉澜。这里太凉,同到船上再说罢。”
      主仆三人随去船上。操舟贼党已加为四人,神态十分恭谨。淑华终恐当夜杀贼大多,有他兄妹同行是不妨事,否则却是可虑,难得彼此投契,意欲请其同行,正想如何措词,少女己先开口。
      原来少女之父彭扬乃川东大侠,水旱武功均臻绝顶;以前随同祖父川东五老中的彭勃隐居北天山,后来祖、父两代人山修道,奉命回转川东故居,因见彼时盗贼横行,商客受害甚多,仗着门人子侄和两代世交均有一身惊人本领,欲为桑梓造福,决计把全川盗贼一起除去,费了两三年的光阴果然如愿,由此威名远震,江湖上贼党一听彭家子弟兵,个个胆寒。近数年来,彭扬年老喜静,又因得于太晚,四十岁后才生了一儿一女,男名彭涛,女名玉澜,全都聪明英秀,从小练有一身武功。想起近二十年所杀盗贼大多,这类虽是极恶穷凶之辈,其中难免有的迫于饥寒不是本心,好在近年川中盗贼多半敛迹,虽有好些成名大盗,多半年老归隐,爱两川风土物产之美,来此隐居,轻不出手,再不便是往来路过,双方均是多年盛名,平日井水不犯河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谁也不愿无故生事,除却一些不知名的毛贼草寇偶然打劫而外,已比前些年相差天渊,于是变计,除非真有多人受害连伤人命,或是有人求上门来,已不再多事。近年因听江湘间出了一条奇怪贼船,每年总有几次谋财害命,偏是行踪诡秘,难于捉摸,彭扬才生了气,随命子女门人出来查访,欲为行旅除害,与淑华相遇之后,双方一见投缘。事完再一细谈,淑华见玉澜秀外慧中,文武双全,又受救命之恩,加上好些感激,越谈越投机。玉澜见淑华美艳如仙,温柔静好,令人自生亲切之感,也是喜爱非常。双方叙定年庚,就在船上拜了姊妹。
      船家虽是盗党,震于彭氏兄妹威力,见同党死得那样惨法,惊魂乍定,互相提说前事,已全胆寒悔祸,后听彭氏兄妹向众声言,贼党频年所留金银财物,均由向五为首主持公平分配,只要从此改头换面,全成小康之家,比起以前受老贼和几个强横有力的同党欺凌挟制,常被打骂,稍一违忤立有性命之忧,要强得多。又因淑华曾为讲情,心生感激,奉命操舟的固是奉承惟恐不至,下余诸贼也都忙着侍候,巴结非常,见天已深夜,船上带有不少鸡鸭鱼肉、各种菜肴,原是老贼买来,想为狗子喜筵之用,全都现成未动,恐三女腹饥,便有两个会烹调的,在船头上升火煮饭,配制菜肴,不多一会,备好一席极丰盛的消夜盛设出来。
      彭涛原带向五去往贼巢查看有无余党,并将所有财货搜出,责成向五向众分配,限令十日之内全数遣散,并将盗窟房屋烧去,一切停当,也正赶回。淑华主仆又朝彭涛拜谢,请同人座。彭涛笑答:“如今诸事办完,天也快亮,只剩老贼一人还未发落,待我去去就来。”说罢,带了四名贼党往岸上走去。
      三女凭窗遥望,见老贼被人放下之后,彭涛先将下巴代他捏好,又给他喝了一点水。
      双方问答了一阵,老贼已是斗败公鸡,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丝毫不敢倔强,神情十分可怜。淑华不忍再看,方要回头,忽听玉澜在旁急呼:“哥哥留意!岸上有人。”同时瞥见先前藏伏的崖顶有一白影,由离地好几丈的危崖之上,疾如飞鸟,朝着彭涛身前飞堕。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念切孤寒 开荒谈侠女  情殷旧侣 软语劝痴人
     
    前文淑华主仆在老王坝遇救,正在凭窗遥望,忽听女侠彭玉澜惊呼之声,同时,瞥见崖上有一白影飞堕。定睛一看,彭涛已和来人对面说笑起来。玉澜方始放心,笑对淑华道:“哥哥虽然心细,却没有我爽快。你看天已快亮,闹了一夜,大家全有些饿,难得这班毛贼悔祸感恩,备了一桌酒菜,不来享受,那等猪狗不如的老贼,一刀就可了事,和他哪有许多话说?并且常升还在人家养伤,我们回船接他,一则逆水行舟,我兄妹又还有事,也不想时限多紧,岸上那人不知是谁,怎不把老贼杀死,请上来呢?”正谈说间,忽听老贼惨嗥了几声,再看岸上,人已被杀,由向五和两贼党抬走,白衣人又和彭涛谈了几句,便自分手,往下流危崖上纵去,晃眼不见。
      彭涛回船一谈,才知彭涛问出老贼藏有不少金银,在离此十里的牛角汉危崖山洞之内,当初原有两名心腹贼党助他藏着,后因老贼天性凶狡,将二贼用计暗杀,打算一人独吞。彭涛想用藏金周济贫苦,先使老贼多受罪孽,然后迫令献出。老贼到此地步,才知平日伤天害理在用心机,只得从实说出。彭涛本定押他同往发掘,为了另有一事须往赴约,又因白衣人赶来,发生了一点事故,夭明之后便须起身,看出老贼所说不是假话,便命向五将其杀死,说罢便令开船。
      彭氏兄妹见秋棠侍立在侧,怜她年幼忠义,便命入座同吃。淑华待人最是宽厚,经此患难,对于秋棠更加怜爱,闻言略微客套了几句,便令同坐。秋棠坚辞不允,又听彭涛说:“山中隐居,一同力作,人都一样,有什尊卑之分?”主人更是宽厚,情如母女,只得谢诺同坐。玉澜更爱秋棠,说:“此女聪明勇毅,只为身世孤寒,做了人家使用丫头,虽蒙二姊厚待这样下去仍不免于埋没,难得年纪轻轻,这等机警胆勇,等送二姊到家,妹子将她带走个两三年,使其学点本领再行回来,姊姊一门孤弱,遇事也可免受欺凌,你看如何?”
      淑华闻言大喜,便说:“此女灵敏忠义,本来可爱,愚姊此次仗她舍身相助,才得免去凌辱,方打算回家收为义女,并不当她下人看待。得蒙玉妹垂青,收到门下,再好没有。”玉澜笑道:“二姊如非对她有恩,她也不会与贼拼命了。既是这样,就借这一席压惊酒,便命行礼吧。”随命船家点上香烛,行礼之后再行痛饮。彭涛笑道:“玉妹就是这样性急,到了地头行礼不是一样?白六哥找我有事,又要赶赴前日之约,吃完我还要走呢。”玉澜道:“事情要办就办,这能有什多的耽搁?”说时,船家已忙着点好香烛,来请行礼。淑华又请玉澜就此收秋棠做徒弟,先行拜师之礼。玉澜一口应诺。秋棠自是喜出望外,嘻着一张小嘴,高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时改了称呼,分别礼拜,二次入席。
      吃了一阵,彭涛便要起身。淑华忙命船家拢岸。彭涛说:“去路与此相反,随身小包均在老王坝岸上,只为腹饥,又想和舍妹谈几句,才同了来。此时酒足饭饱,船离岸近,无须停泊了。”说罢。又朝船家告诫了几句,兄妹二人同去船头,各自纵身一跃便到岸上。淑华、秋棠见他兄妹一跃好几丈高远,捷如飞鸟,正在相对惊叹,玉澜已飞身回船,面上似有忿容,因其去而复返,不知何事,虽然一见投缘,结了姊妹,到底新交,未便探询。玉澜也未再提,只命船家撤去残肴,催舟上驶,午后务要赶到韩家沱去接常升,又请淑华安歇。
      淑华因她也是一夜未寐,劝同就卧。玉澜笑答:“妹于往来江湖,三两日夜不眠不休乃是常事。现在船家已悔祸学好,我兄妹还有一点事情须要去办,何况人又不倦,二姊只管安歇,秋棠年轻,昨夜虽受惊恐,尚无倦容,正好就便教她一点人门口诀,途中先学起来。午后到了韩家沦,寻回常升,再请姊姊起来吧。”淑华谢诺,自去后舱安卧。
      秋棠看出师父爱她,越发欢喜,玉澜见她灵慧异常,一点就透,更加怜爱。
      师徒二人正谈说问,忽见一叶小舟,船上立着白衣少年,由上流头掠波而来,其行若飞。秋棠方觉那船快得出奇,微闻“噫”了一声,跟着便见玉澜伸手窗外连挥了几下,晃眼两船临近,看出船头上少年正是老王坝崖顶飞堕的白衣人,少年已飞身越窗而入。
      秋棠知非外人,忙去取了茶来。玉澜已面带愁容道:“此是你的师伯,上前见礼。”秋棠依言礼拜之后,玉澜低声说道:“我本意将你母女送到地头再走,不料我家中发生一件要事,必须赶了回去。方才默查船家,已实胆寒,决不敢再有他念。不过常升年老体弱,救起之后便发寒热,卧床不起,现由你的师伯送往友人家中医治,恐有数日才能痊愈,带在船上也不方便。你义母大难之后,人正疲乏,可任其多睡一会,不必惊动,醒来再对她说,非我为德不卒,实是迫于无奈。好在船家已全制服,前行多是热闹城镇,江中舟船往来不断,决无他虞。等到峨眉附近的八里滩镇上,再改坐轿回去。万一途中有事,可将这只银镖与看,说我彭氏兄妹好友,当有照应。起旱以前,先命船家往八里滩镇上寻一姓白的老头,他见此镖,定必命人护送。你母女只管放心,不必胆小害怕。
      到家照我所传勤习,我事一完,自来接你。也许你们起旱以前我能赶到都在意中,此时尚拿不准。待我嘱咐船家几句,就随白师伯起身了。”说罢将镖取出。
      秋棠接过一看,镖长不到三寸,上刻虎头和“彭”字,心虽依恋不舍,但见玉澜面有愁容,料是急事,只得应诺。玉澜随将船家唤来,令其小心照护,不许丝毫违背懈怠,并说:“我尚有事,须要离船他往,不定何时回船。如能由此洗心革面,好好营生,自无话说,稍犯前恶,昨夜所杀贼党便是你们榜样。”船家早已吓破了胆,彭氏老少诸侠威名又所深知,越发死心塌地,哪敢再生别念?又疑对方故意离开,借此试心,暗中考查,全部诺诺连声。玉澜看出所说是真,心放好些,遣走船家,重向秋棠叮嘱慰勉了几句,匆匆同了少年改上小舟,往上流驶去。
      秋棠遥望小舟去远,折入支流,又有了一些倦意,便在舱中和衣卧倒,船家因玉澜令其按例停泊,听淑华吩咐行事,韩家沦接人之事暂时作罢,也未人舱惊动。主仆二人连受惊险危难,一夜无眠,全都倦极。这一睡直到西初,淑华先醒,见日色偏西,静悄悄的,只听橹声效乃和江波打船之声,唤起秋棠一问,才知玉澜已走,因见船家恭顺和善,与前大不相同,照此行驶,明日夜间便可赶到八里滩。玉澜高义可感,只不知有何急事,不别而行。
      听说八里滩离峨眉只数十里,淑华见泊处是一邻近城邑的大镇,知道船家上岸买完应用食物就要开走,也未在意。待了一会,忽然发现岸上有一华服少年,不住朝自己这面张望,徘徊不去。淑华见那少年生得獐头鼠目,神情鬼祟,疑非好人,忙告秋棠,避开临窗一带,跟着便听船家和人说话。秋棠侧身一看,正是前见少年,听口气似在打听淑华来历,吃船家数说了几句,冷笑走去,刚觉少年不怀好意,船家已忙着把船开走。
      到了江中,便听一船家冷笑道:“天底下竟有这样不知死活的东西!我们昨夜那多的人尚且不行,看他神气,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坐地虎,也敢昏想吃汤圆,岂非笑话!这是现在,我们受了彭家小侠一场教训,把人管好,不愿惹事了,要是前三天遇上,不当时打他一个半死才怪!”另一人道:“事情难料,这狗东西走时神气不好,就许有点门道,方才你还是把彭家二位小侠的旗号打出来,要省事得多。”前人答道:“本来我想说的,后来一想这类小狗种太可恶了,彭家兄妹何等威名,本人就算不曾暗中跟来、他那信号银镖,是在江湖上走,没有人不知道,到时一拿出来,哪个敢惹?顶好他回去约人追来,给他一个硬钉子碰回去,以后长些眼睛,真要是个秧鸡儿,不知死活利害,冒失下手,凭这彭家信号,哪里找不到照应?单凭我们几弟兄,也把他打发回去了,怕他作什?”另一人道:“话不是这样说,能够无事,岂不是好、我看这厮好似练家,听你说那一套难听的话,并未发作,只冷笑一声,转身就走。如是常人,少年气盛,至少也要说上两句大话来遮脸面,哪怕说了不算呢,当场总好看些,他竟会一言不发,行时又朝我们的船,连回头了两次。我料这厮善者不来,来必不善,我们全仗这位船客求情,死里逃生,还分得了好些财物,彭家兄妹走时又再三告诫,万有一事,对不起人,自身还脱不了干系,到底小心些好。”
      秋棠闻言大惊,忙向二人探询,才知方才华服少年因见淑华美貌,又是孤身女客,不知怎会看出船家以前来历,上来先说黑话探问女客来历,并许重利。船家自经昨夜变故,已全醒悟,立志学好,又畏彭家威名,感激淑华代求不杀之恩,这类话本听不入耳,再见对方骄狂自大,越发有气。此时同伴未回,只他一人在船,便以冷语讥嘲,说:
      “女客来历大呢,不必费话。如想自找无趣,今夜船泊八里滩,你明早寻来;包能见到。”本意下午船到八里滩,不等天黑便可寻到白老头,如对方赶来也不妨事,意欲使其吃点苦头,或是丢脸回去,特用言语相激。同伴回船,少年已走,间知前情,责其多生枝节,因而争论,实则全不相干。
      秋棠早听船家说过,彭家信号银镖所到之处,休说西南诸省,便是北方,也无人敢于侵犯,所遇越是江湖中人越有照应,随口问答了几句,回见淑华傍枕小睡,眼已闭上,因船家口气十分拿稳,便未惊动。这时早饭刚过,顺风扬帆,满拟下午可到,不料走出不远忽然变天,顺风转成逆风,又下了一场大雨,船到八里滩,天已入夜,雨也未住,只是小些,途中别无异兆,又是雨天,全都忽略过去。
      淑华见所泊虽是大镇,深宵风雨,体贴船家,想等明晨再命他往寻白老头,朝岸上略看了看,便和秋棠上床安歇。睡了一会,淑华梦中惊醒,瞥见地上白影,推窗一看,风雨已住,云净天空,皓月千里,江岸上一片空明,平波粼粼,闪动起亿万银辉,到处静悄悄的,除天水相涵,夜景幽绝,想再赏玩些时再行归卧,忽听岸上好似有人走动,心想:“时已深夜,泊处离人家颇远,怎会有人往来。”跟着又听船家喝骂,忙唤秋棠去往船头探询。
      淑华母女为了起身方便,原是和衣而卧,船家共是六人,分住船头、后艄两处。秋棠刚被唤醒,走出后舱,便听船头喝骂,似已动手,同时又发现对面岸上停有两乘小轿和四匹马,水边立有数人,似是轿夫之类。二人情知有异,好生惶急,刚想起那只银镖,取在手内,船头上已有人受伤跌倒,随听来人大喝道:“无知鼠辈!既知厉害,叫那两个女的出来,乖乖跟回庄去,我们决不会难为她,否则你们一个也休想活命!”
      淑华闻言,心正发慌,不知如何是好,船家已带着满脸惊惶抢进舱来。见面一问,才知前遇华服少年乃当地一个花花公子,名叫唐锦昌,乃父是朝中大官,家财富豪,本人又练有一身武功,养着好些教师打手,平日仗着财势暴力,酒色荒淫,霸占民女,无恶不作,本随乃父在邻省任上,回转家乡才只两年。彭氏老少诸侠虽然威名远震,老的更是成名多年,江湖上人个个敬畏,一则退隐年久,不愿子女门人惹事,偶然仗义出手,形迹也极隐僻。唐锦昌又极刚愎自恃,所养教师多是北方人,西南诸省有名人物闻见较少,又知小贼天性骄狂,不喜显外人的威风,轻不提说,好在声势浩大,官府多是乃父门生亲故,本人手下也还不弱,即便遇事,官私两面都能应付,年月一多,见无变故发生,虽有两次仇家上门,结局全占上风,越把事看容易,每日陪着小贼,一味吹捧架弄,闹得小贼更加骄狂,无论什事,想到就做,谁也不敢违背。
      这日也是活该有事,小贼乖张任性,手下虽然养了不少教师打手,稍微行动就是一大群,有时却喜单人出游。当淑华的船刚停泊柳荫下,小贼正因饭后无聊,屏退从人,去往江边闲眺,本意是为日前发现江边渔船上有一少女,貌相绝美,动了色心,只惜见时渔舟刚解缆开走,先当附近渔人之女,及向居民询问,才知船上共是男女三人,来去无定,有时只那少女一人,到镇集上买点日用东西便自开走,以前无人见过,来往不过两三个月,也有少女一人独往独来的时候,不大爱理人,驾的渔舟,却未见他打鱼买卖,也不知道名姓住处。小贼每当看中人家妇女,开始时照例自往调戏引逗,等到势迫利诱俱都无用,再命打手前往强抢霸占,因听渔舟少女每月必来赶两次集,到了集期,便往守候,见渔舟未来,正自失望悔惜,忽然发现岸旁柳荫下泊有一条大船,内一少妇绝美,正与身旁美婢说笑,玉貌花容,丰神绰约,比起渔舟少女更加美艳,不禁色心重炽,越看越爱,心还疑是路过官眷,正在一面注视一面盘算下手方法,对方已自警觉,避向一旁,同时看出船上除少妇和随带少女外,只是几个船上么师,并无男子护送作伴,虽觉形迹可疑,并未放在心上,因见淑华举止安详,和所穿服饰明是官家眷属,雇了这样大船,却无男子同路,想问清来历再打主意,及向船家一问,竟受了好些讥嘲,当时勾动怒火,志在必得,本想下手强抢,因船家发话叫阵,说:“船客来历甚大,今夜船到八里滩,明日午前便要上岸,你如胆大,只管前往。”
      小贼狂傲自恃,意欲暗中随到八里滩镇上,看明对方来历再行下手强抢,又因乃父闻他回乡以后越发胆大妄为,无恶不作,自家只此独子,万一事闹太大,不好收拾,近数月来,接连几次专人送信,严词告诫,对方来历未明,如是民家妇女自不妨事,如是大家官眷微服来往峨眉烧香还愿,由此路过,自家门口下手强抢,多大财势也有一点顾忌,朝船家冷笑了一声”,忍气退回,当时并未发作,到家召集徒党商计,先想亲率多人沿江尾随下去,由陆路走自快得多,等了一会才发令起身,忽下大雨,小贼养尊处优,享受已惯,不耐劳苦,便把船形人数和二女年貌装束对众详言,并说:“此女美如天仙,无论是何来历,都要将人抬回,多大干系由我承当,事后重赏。”
      同去教师打手共是八人,内有一个名叫铁巴掌蔡得功,虽有一点见识,武功也好,人最贪狡,带了党徒,照小贼所说,冒雨赶到八里滩寻到大船,探明与小贼所见不差,先寻人家住下,备好轿马,见风雨已住,想在天明前下手,把人劫走,刚到江边,船家已自惊醒,见有多人赶来,为首的已纵上船头,知是日间恶少所差,便将彭家旗号打出。
      这班北方武师,虽有两个听人说过彭家老侠威名,所知不多,不曾见过,只蔡得功一人深知厉害,情知孤身少妇带一少女,独包大船上路,船家又是吃水上饭的盗党,竟会对她如此恭谨照护,必非寻常,无如利令智昏,又想民不与官斗,彭家老少三侠多厉害,也敌不过自己这面财势,小贼又有“成功重赏,多大乱子有他承当”之言,先向船家威吓,晓以利害。船家惟恐彭氏兄妹怪罪,依然抗拒,终于动手。总算蔡得功觉出后患,不肯把事闹大,只将为首船家打倒,不曾伤人。
      船家知打不过,自是惜命,问出小贼住处,忙朝淑华报信,告以前事,说:“为首小贼未来,来人均是无知鼠辈,还不知彭家三侠威名,此是他们自寻死路,此时深夜,我们呼救无门,无力与抗,只管由他抬走,我们拿了银镖往寻白老头,必有照应,也许人还未到,救兵已先追上。请勿害怕。”
      淑华一听,来贼并不认那银镖,又惊又急,先想投水自尽。秋棠因昨夜投水遇救。
      断定彭氏兄妹得信决不袖手,那只银镖必有大用,也在一旁力劝。觉着所说有理,暗忖:
      “只要主意拿定,不借一死,有何可怕之事?彭氏兄妹异人奇士,得信定必来救。徒死无益,不如任凭贼党劫走,以待救援,真个到了不可开交之时,再死不迟。”心正盘算,把镖交与船家。贼党已拥进中舱,催淑华母女上岸,淑华见后艄已有贼党把守,听那口气,似早防到自己要寻短见,戒备甚严,且喜未露形迹,便和秋棠使一眼色,假装胆小害怕神气,先到中舱朝贼党质问,何故欺凌妇女,等到对方发话恐吓,勉其从顺,然后假作被迫无奈,随同走至船上。
      母女分坐两轿,快要起身,又听船上喧哗争吵之声。淑华侧耳细听,才知贼党抢人以后恐事泄露,向船家威胁利诱,迫令开船同行,回往贼巢领赏。先前答应上轿,原想自己走后,船家便可寻到白老头向其求救,就算此老不是异人奇士,无力救人,彭氏兄妹既令寻他,得信也必设法约人来援,或往彭家求救,以彭氏兄妹的本领脚程,不消半日必可赶到。白老头如也是位有本领的异人,来得更快。方才贼党虽然发话威逼,并未动手凌辱,所说贼首,又是富贵人家的狗子,只要善于应付,当可支吾上一半日,忍死待救必来得及,回忆昨夜遇救情景,心胆越壮,这才强忍悲愤,假意应诺。不料贼党狡猾多疑,迫令原船开回来路。照此情势,船家向白老头报信求救已不可能,彭氏兄妹的信号银镖贼党不认,到了地头势必求死都难。想在途中求死,又因前后都有贼党骑马护送,事如不成,被其看破,不特当时受辱,到了贼巢,防备更严,休想得脱。身无寸铁,所乘山轿又是一个藤兜,上扎竹椅,四根竹竿搭着一个油布篷,江岸相隔两三丈,渐走渐远,全无可死之法。仰望疏星耿耿,明月在天,新雨之后,满地水泥杂沓,贼党连轿夫共有十一人之多,前呼后拥一同前行。
      走了一阵,淑华回顾秋棠落后好几丈,中间还隔着三个骑马贼党,好似有心把二人分开两起,几次和贼党商量,把两轿并行挨近以便谈话,均未答应,原船已早离岸,水陆异路,不知开往何方,料知前途凶多吉少,越想越寒,路也走出老远,所行均是山野荒僻之路,离天亮尚有个把时辰,月光斜照中,到处静悄悄的,偶然听到远方村野中传来几声犬吠,不曾见到一点影迹,连向贼党设词探询去处地名和贼首姓名家世,始而不答,后有一贼刚开口说得两句,便被后面一个中年贼党纵马赶上,把活接去。
      那贼正是蔡得功,不知怎的,看出淑华母女顺从是假,起了疑心,一面拦住同伴答话,接口答道:“沈大娘不必乱打主意了,先前我们见你气派不俗,还当是什官眷,后听船家说你是个寡妇,这大好了!你不过认得两个本地武师,便想仗他旗号助你脱身,那如何行?实不相瞒,我们老东家现任督抚,东家是他最心爱的独子,本就大富大贵,有财有势,多大乱子,只凭他三寸长一张纸帖,便和圣旨一样。州县官对他更是诺诺连声,任凭吩咐。本人又是文武全才,像我们这样的有名教师,养了好十几位,论财论势,谁能敌他得过?寻常官家妇女,想巴结都巴结不上,会在无意之中把你看上,你现在又没有丈夫,这还不是飞来凤,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只肯从他,包你享受不完,连带我们今夜出力的人也跟着沾光,这还有什疑虑不定之处?彭家老少几个,我们也听说过,无奈民不与官斗,他们家业在此,怎敢和官作对,由我们手上把人夺了回去?再说他也不是对手呀。你如真心愿意,这些话算我白说。如有二心,平白自找苦吃,我家公子虽然有情有义,但他脾气古怪,最恨人和他倔强。女人被他看中,照例非到手不可,但只上来一和他强,任你多么美貌,以后也休想得欢心。反正非从不可,乐得享受荣华,乖乖从顺,何苦失了身还找罪受呢?他那姓名家世,一到自知。此时我们因你不曾抗拒,好些客气,防备却是极严。妄想逃走固是作梦,想寻短见更是无望。本来不说这些话,因这类事做过多少回,早学乖了。光棍眼里不揉沙子,当船家向你报信时,我便在暗中偷听,见你母女低声密语,满脸悲愤神情,跟着向我喝骂,忽又胆小改口,变得大快已是可疑,起身时见船家受迫开走,由此惶急起来,因此沿途东张西望,不时低头想心思。
      走离江岸稍近,你就神态失常,似因无人为你送信求救,绝望想死神气。好好一朵鲜花,放着现成富贵不去享受,不是呆子么?听我良言,把心放下,不要乱打主意。这事再好没有,否则我为防备万一,早把道路改过,虽然偏僻稍远一些,所行均是平地,离水又远,无论想逃想死,全办不到了。”
      淑华听出贼党狡诈,心意已被看破,自杀无望,不禁悲愤交集,惊魂欲颤,不知如何是好。蔡得功见她满脸惊惶,一言不答,越知所料不差。又因狗子唐锦昌凶横疑妒,每次奉命强抢民女,不喜动手捆绑,最好势迫利诱,好好抬回,必有重赏,看出淑华心胆已寒,不敢妄动,再走两个多时辰便可安然到达,正在暗中得意,一面想好说词,劝淑华顺从狗子,两下勾结,于中取利。
      没想到淑华死志已决,蔡得功从旁一劝,立把口风转过,先说:“身是清白人家寡妇,本心不愿改嫁,无如身落人手,逃已无望,你又说得唐家那等好法,现已回过意来,只你所说是真,你主人实是富贵人家公子,不是盗贼一流,我便顺从,否则情愿一死,也不嫁与强盗。”蔡得功自是力言所说不假。淑华人本机智,闻言故装出半信半疑神气,不住盘问狗子唐锦昌的身世为人,性情如何,家中还有多少妻妾。
      蔡得功当她怕死心话,只为事出强迫,惟恐唐家妻妾众多,日后难处,故加盘诘,又因淑华容光美艳,从未见过,此去必得狗子宠爱,忙赔笑脸回答,专挑好听的说,一面暗中观查对方词色,利令智昏之下,认定淑华已然心愿,只顾讨好巴结,有问必答,以为异日勾结之计,竟把先前疑念去了十之八九。
      淑华看出对方果己上套,天也大亮,一问途程,只剩三四十里,沿途均是田野荒地,只前面不远有一镇集,前临大河甚宽,须由桥上经过,另外还有半里来长一段山路比较险滑,过此便是去往狗子住家的唐家场大道,因恐引起怀疑,不敢细问,暗忖:“贼巢将到,再如迟延必难保全。”便和蔡得功说:“我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只你所说的话不假,我必答应。但我女儿年幼,不知底细,和她商量几句,免她胆小害怕。如肯信我,请将她的轿子喊来,一同前行。真要疑我脱逃,那也由你。”
      蔡得功和淑华谈了一阵,越看越觉对方不特明艳绝伦,人更聪敏灵巧,此去狗子必把她当成活宝一般看待,不趁此时想法得她欢心,日后休想巴结得上,闻言立即应诺,先还打算暗中观查对方是否假意应从。谁知秋棠心更灵巧,断定义母决不从贼,母女相见,先故意咒骂贼党,要向官府告发,说上许多幼稚无识的话,等到淑华婉言劝慰,说:
      “抢我母女的乃是大富贵人家公子,并非盗贼一流,此去只有享福,但我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带你同走,必要遭人轻视,不带你去又难割舍,为此和你商计,你看如何?”秋棠明白义母志在求死,虽然设词婉劝,说:“吉人天相,以我母女为人,决无死别生离之理,且等到了地头,看人家能否相容再作计较,不必老早顾虑,和前日一样着那冤枉急。”别的口风毫未露出。
      蔡得功越听越觉所说均是人情,并无他意,又知母女二人均是大家闺秀,有这多人前后防护,万无逃生之理,又想卖好,多烧冷灶,惟恐淑华多心,笑说:“你母女许还有话要说,不愿外人听去,前行半里,就是方才我说的石桥坝。由半夜起走到如今,大家人困马乏,也该歇息一会,吃一点东西再上路吧。”淑华闻言自合心意,表面却说:
      “还是早点赶到,看清人家是否如你所言,才好放心。东西我无心吃,只此时肚子疼,能找店家歇上片刻再走才好。”秋棠故意说道:“我昨夜不曾吃饱,早就饿了。娘不想吃,他们跑了这长的路,也不饿么?”
      蔡得功也劝了两句,然后传令前面打尖,走快一些,说罢又朝同党暗打手势,故意避开,自己退往轿后,暗中查听,淑华母女依旧谈笑自如,并未回顾张望,心中暗喜,越发拿稳,只想起彭氏老少三侠与这母女二人是何渊源忘了询问,对方威名老大,得信未必甘休,唐家虽有财势,到底可虑,先想上前探询,因见淑华母女说着亲热,恐其烦厌,又想对方已肯顺从,一进唐家便成红人,丝毫得罪不起,反正不能中止,到后再间也是一样,自己奉命领头抢人,狗子又有“不问天大来历,也要将人好好抬回”之言,我已成功如愿,何必多生枝节,自找难题?心正寻思,石桥坝已然赶到。
      众贼党昨日雨中跋涉,连忙了一日一夜,多半饥渴疲倦,只为狗子法令甚严,万一所抢美人死伤逃亡,有什失闪,谁也担待不起,为首人一发号令,全都喜诺。唐家当地第一家官绅首富,势焰逼人,镇上又有唐家下人所开店铺,昨日过时已早得信,一见抢得美人回来,纷纷抢出,喝退闲人,迎往一家客店之内。淑华见那大桥尚在前面,人家多是唐氏党羽,或逃或死俱更艰难,心中叫苦,表面仍不露出,到后便令秋棠代索净桶,并催众人快些吃完赶路。贼党见淑华母女神色自如,秋棠更是一到就要吃的,和没事人一般,除蔡得功有心.巴结,随侍外屋,以防有事呼唤外,下余贼党均知淑华文弱妇女,镇上自己人多,不怕逃走,全被店主人请往前面款待无一在旁。
      淑华进门时还在愁急无计,坐定以后,忽然发现后套间窗外便是大河,心中略定,因秋棠认定前途有救,几次示意力劝,不令自杀,真个绝望,到时再向狗子行刺,与之拼命,同归于尽;恐其拦阻,又恐蔡得功看破,先往外屋一同说笑了一阵,等酒饭送来,才推腹痛,走往后套问内临窗一看,河岸颇高,河面甚宽,急流汹涌,只下流浅滩旁泊有两条柏木船,远方天际浮沉两片帆影,滩声浩浩,波翻浪滚,朝阳光下闪动起亿万金鳞,波澜壮阔,势甚雄丽,忙把椅子端向窗前,踏上窗口,低声哭唤:“煌儿、兄弟,今夜我就和你们梦中相见了。”说罢便把身子向前~扑,跳了下去。
      跳时,微闻外面堂屋上好似来了生人,双方正在喝问,秋棠也在大声发话,均未听清,只觉身子落在水上受了一下重击,沉入水内重又冒起,心中一慌,再吃冷水急流一逼,当时五官七窍被水灌满,奇寒浸骨,略一挣扎便闭过气去,失了知觉。隔了些时,忽觉身子被人抱住,肚子又胀又闷,难受非常,耳旁又听有人娇呼“姊姊醒来”,心疑落水之后又被贼党救起,悲愤交集之下,“哇”的一声喷出好些水来,同时已然惊醒,睁眼一看,当地好似一间庵堂静室,里墙供着一尊佛像,身子被人抱住,头朝下面,正在挖水,四外静悄悄的不见一个贼党,只是冷得难受。那抱住自己挖水的是个黑衣女子,骨瘦如柴,貌相奇丑,一张形似骷髅的黑脸上,却睁着一双红色的怪眼,宛如鬼物,看去怕人。
      淑华知已遇救,忙问:“姊姊何人?此是何处?怎会将我救来此地?”黑女笑道:
      “此是无心巧遇。姊姊死里逃生,不可劳神,等水吐净,换去湿衣,容缓详谈。这里是一尼庵,害姊姊的贼党业已死伤逃亡,放心好了。”淑华闻言,料是彭氏兄妹来了,好生欣慰,想问秋棠下落,还未开口,腹中一涌,又喷了许多江水出来。黑女将她抱起笑道:“姊姊请去床上静养一会神再说吧。”淑华见主人貌虽丑怪,神态十分和善,语声尤为清婉娱耳,听说贼党伤亡殆尽。心中一宽,只惦记义女秋棠安危,忍不住问道:
      “多蒙姊姊出死人生,万分感谢。妹子还有一女,不知已否遇救,现在何处?”
      黑女拦道:“姊姊身世来历,我已听人说过。你那新收令媛,现被彭家兄妹接去。
      这里黄芦庵,乃我友人清修之所,我住峨眉后山青峰顶,离此尚远。为了姊姊救起不久,周身水湿,暂来此庵借住,只等寻到原船,把衣物取来,便送姊姊先往荒居静养三四日,把周先生与令郎先后寻来与你相见了。此事说来话长,你那投水之处水流太急,跳落之处相隔又高,虽幸救起得早,内部已受震伤,尚须调治,不宜言动。这话本来都不想说,因知姊姊关心良友佳儿和未来之事,略谈几句。你这样人我最喜欢,以后还想和彭家小妹一样,与你结为姊妹。如蒙不弃,请听我话,暂时不要开口。等你静睡上一会,稍微进点饮食,自然会和你说。”黑女一面说话,一面早把衣履与淑华换上。
      淑华见她语意诚恳,和彭氏兄妹有交,又知秋棠被彭妹救走,文麟、爱子也似相识,不久便可见面,越发惊喜交集,大出意外,感激非常。因主人说人水时受了震伤,初醒还不觉得,此时果是周身酸痛,头昏脑胀,虽有满腹之言想问,主人一再叮嘱,情意殷切,也就不便开口,想了想,只得含笑谢诺,由黑女扶到榻上卧倒,闭目养神。方觉思潮起伏,毫无睡意。
      黑女已把湿衣取出,打扫清洁,在门外和人低语了几句,忽然走进,笑道:“这里离城镇颇近。午前为救姊姊母女,连伤多人。虽已有人分头向唐贼父子警告,事终难料。
      何况这类残害人民的贪官恶霸。我第一个容他不得,早晚还要下手为民除害。此庵人家多年清修静地,我那好友又云游在外,庵中只有两个小徒弟。姊姊暂在这里,原是一时权宜,今夜便须起身。姊姊大难之后,睡眠万不可少。我知你此时尚想心事,难于成梦。
      待我为你按摩几下,索性把药服下,睡到夜晚,由我带你上路,到了荒居再进饮食,好使药力发透。山中饮食方便。不似庵中清苦。事如凑巧,明日也许见到你所想的人了。”
      黑女说罢,取来一碗水和三粒丸药与淑华服下,随即伸手按摩起来。
      淑华自不过意,刚开口辞谢两句,便觉黑女手到之处,身上发热,渐渐生出倦意,不消半个茶时自然人梦。这一睡十分甜美,也不知经了多少时候,睡梦中觉得卧处温软,舒适非常,胸前胀痛去了十之八九。睁眼一看,又已换了一个地方,室中明灯如雪,花影当窗,陈设用具无不整洁高雅,黑女不知何往,四外静悄悄的有如深夜,回忆前情,直似梦境,心方惊奇,忽听外屋有女子口音低声谈论,静心一听,黑女并不在内。
      一个说道:“想不到蔡家三姊如此痴心,将来怎么办呢?”另一个道:“这位姊姊真个我见犹怜,人又那么聪明贞烈,难怪周文麟为她梦魂颠倒,终身不娶。一任三姊用尽心机,全不为动。事也奇怪,以三姊的人品,又是文武全才,嫁人还不由她的性儿挑选,竟会爱定那周文麟,如今又受气又受欺,老贼已恨她人骨,处境一天比一天凶险。
      周文麟偏是守定旧日情人,一点不承她的情,而他所爱的人又守着礼教,对他毫不怜惜,看去真叫人代他们难受,将来这三个人真不知如何结果呢。”
      前人笑道:“你说的话并不尽然。人非木石,岂能无动于衷?周文麟我虽未见过,听说他和淑华姊姊本是青梅竹马的幼年爱侣,后为好人诡计所算,女的误信他已死外乡,迫于亲命,背盟改嫁原出不已,心又割舍不下,双方又是书香仕族,女的不愿学文君私奔故智,男的体她心意,不肯勉强,于是投到她家,意欲终身相随,尽力爱护,今生只二心如一,来生再作同梦鸳鸯,能常相见,于愿已足。不料女的胆小多虑防闲太过,终年难见两面。男的虽然失望灰心,仍旧把他儿子沈煌扶持成立。方始披发人山,不料遇上三姊一见钟情,才有今日之事。他对三姊并非不知感激,不过苦恋旧人,心志已定,不能更改,后见三姊对他情深意重,实在过意不去。才把心事当面说明,订为骨肉之交。
      三姊一则爱极了他,想得他的欢心,又因平日自恃才貌,见他对旧人比她还痴,才托我姊妹设法接来,大家见上一面。谁知红颜薄命,已受恶人暗算,幸而巧遇彭氏兄妹,刚刚保得性命又被狗子看中,命人强抢,想要霸占为妾。当她被迫以前,我姊妹恰在无意之中发现贼党阴谋,先前不知是她,等到赶往船上窥探,意欲助她脱险,才知正是三姊所托的人。为了这一男一女全是痴得可怜,淑华姊姊偏是这么不近人情,心中不服。虽知她持有彭家银镖,仍作不知,没有当时出手,反想看她遇到生死患难关头能否守志不屈,忙又赶回,把你约去,暗中尾随,相机行事。初意受人重托,事虽必办。但一想到周文麟对她那等情痴,便是铁人也该感动,她偏为了一时虚名,避之如遗,这次落到暴力淫威之下,果能拼却一死,不肯失身匪徒,自无话说,如因怕死惜命,顺从狗子,我们照样将她救走,却看她不起,见了周文麟,再把真情说出,可使他冷一点心。如能因此造成三姊这段良缘,岂非快事?不料和你赶到泊船之处,她已点头上轿。此时不知真相,误以为她怕死贪生,甘心从贼,想起周文麟痴得冤枉,老大不平,如非答应三姊,必须把人接回,直恨不能听其自然,弃之而去。勉强随在后面,本心就没有当她是一回事,如非彭家小妹和她一见投缘,到家不久恐其受人欺侮,匆匆赶来,中途发现所乘的船,误认船家背盟又起凶心,正待上船查问动手,忽然发现船家朝她打手势,跟着借着靠岸购买酒食,与她相见。小妹当时也未发作,就近命人持了信号银镖寻两能手相助,亲自追了下来,路上恰又遇到两个能手,刚合为一起,见人已投店打尖,因唐家狗子官家势力太大,手下人多颇有能者,自家又有强敌寻来,正在多事之秋,心虽忿恨,暂时还自慎重,不肯把事闹大,便由侧面树林中纵上店家后房屋顶,准备由临河后窗人内,与淑华母女见面,互相商计把她母女救走,哪知人还没有下去,淑华姊姊已经投水自尽。
      彼时我料贼党将往石桥打尖,那一带店家十九临河,为了势孤,也打的是暗中救人主意。
      你往雇小船时,我假装投店,正在隔壁推窗观察形势,忽见人已投水,随流漂去。我水性不佳,恐赶不上,这样貌美温柔而又贞烈的好人,为了方才一己私念,稍微疏忽,使其葬身江流,不特有负三姊重托,问心也是难安。正自愁急,忽见两条人影由隔壁屋顶飞投入水,看出是往救人,水性极好,还没想到彭家小妹也在其内,晃眼之间将人追上,相隔已是好几十丈。淑华姊姊刚一冒出水面便被捞住,踏水往下游头荒滩上驶去,知已救起,心中略定,同时又听隔壁争斗喧哗之声,想到秋棠尚在,忙由隔窗过去。一看所有贼党已被一人点倒,认出那是彭氏兄妹至友小江神白通,听他发话,才知彭家小妹约来,正向贼党要人,内有两个已被点了懒穴,痛苦不堪,亦知此人心辣手狠,疾恶如仇,又见贼党疼得周身乱抖,满头汗珠乱滚,都有豆大,再不出面必全处死。这些恶人,杀了不多,无如狗子势力太大,事须通盘筹算,暂时还须适可而止,以免连累好人,多生枝节。忙在暗中发话,告以淑华姊姊投水遇救之事。白通与我本来见过,听我隐在里屋屏风后面发话,不曾出见,似还笑我胆小怕事,略微回答了几句,便朝贼党怒骂,把当日事情全揽在他的身上,连名姓住址全都说出,令贼党警告狗子,当日之事乃他无心相遇,路见不平,居家并不在此,如有本领,十日之内可去岷山灵珠洞茅篷之内寻他,否则,他必往取唐贼父子狗命。并说如非投河的人已为他平生第一知己之交救起,你们这伙狗党又在苦口哀求,一个也休想活命!就这样,仍给每一贼党点了残穴。白通独门点穴法最是厉害,所点残穴虽然无什痛苦,到时自解,只有六个时辰不能转动,可是事后人全成了残废,周身真力全散,休说仗势欺人与人动手,稍微走快一点便要气喘汗流,倒地不起。一任贼党哀求,全不理睬,说完自带秋棠昂然自去。我正退回,便见你驾小船驶来,纵到船上,同往下流驶去。到了荒滩,彭家小妹见人救不醒,正在发急,当地无法安顿,正打主意,巧遇晏家大姊,交谈没有几句,狗子因久等人不归,又派了几个能手赶来接应,遇见先败贼党,得知前事,知道敌人厉害,~面分人向狗子报信求援,一面分人追来,已快追近。匆匆议定,请晏家大姊护送淑华姊姊就近觅地暂避,等人回醒,再来此山相见。我们的人正和贼党交手,白通忽带秋棠寻来,几个照面便全点倒。
      只他一人上前,我们全未出手。事完谈了一阵,白通说唐家父子残害良民,罪恶如山,非要除去不可,后经大家劝说,老贼朝中大官,不宜操之过急,以防连累好人,惹下乱子,无从收拾。白通疾恶太甚,还不肯听,力言多大乱于也由他一人承当,这类害民贼,万饶他不得!后来还是彭家小妹开口,方始应诺。上来先寻贪官和狗子,由他再约一位高人分头警告,将其稳住,先把当日救人和打伤贼党之事压住。狗子知道官府无能,张扬出去只有丢人,早取灭亡,暂时必不敢动,至多暗聘能手寻仇报复,等过些日,仍由白通暗中下手,先用点穴法使老贼无疾而终,等他官家势力一去,再除狗子和那些助纣为虐的狗党。议定之后,为防狗子性暴,官私两面一齐发动,白通竟独自一人迎上前去,想在败逃贼党未到以前,先自登门给他一个厉害。秋棠本是彭家小妹新收门人,因晏家大姊匆匆分手不知何往,双方又只互相闻名,初次见面,自身事情又忙,便和秋棠说明,淑华姊姊有晏家大姊照应,决可无虑,暂时将她带往彭家寄居,就便学习武功。我姊妹分途追来,连去两次未遇,后到黄芦庵,才知晏家大姊脚程真快,就那半日工夫,已把人救回山来。彼时淑华姊姊水未吐完,人也不曾回生,先还不知她投水时上下相隔大高,人已受了内伤,如非巧遇大姊是位内家能手,家中又有医治内外伤的圣药,我们就把人救到三姊家中,早晚伤发,如何医治?经此一来,总算逢凶化吉,否则我们为了一时私念,误了她的性命,怎对得人呢?”
      随听外屋有人进门,接口道:“我平生厌恶男子,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类奇人。方才我为此事,特意赶往寒萼谷打听,果和三妹所说一点不差,并在那里见到一位老前辈,得知西后山这伙贼党恶贯已盈,不久便有一场恶斗。我正有些手痒,告辞归途,又遇一位老友,闻知此事也想前往看看。我知此人性情古怪,不听人劝,谈了一阵便自回转。
      三妹怎还未来?”前一女子答道:“我已命人请她去了。”
      淑华刚听出后来那人是救自己入山的黑女,便听外屋又一女子走进,宾主四人互相寒暄说笑,语音颇低,约有杯茶光景便同走出,不知所说何语,一看窗外现出日光,才知晨雾方消,天早大亮,想起自己昏睡了一日夜,心中一惊,正觉腹饥。黑女忽然同一少妇走进,二人手上均端有酒食,见面便说:“姊姊初愈气虚,吃完再作长谈,我们昨夜均吃过不少东西,无须客气。”说罢,一个去端茶几,安排酒食,一个便扶淑华坐起,极为殷勤亲热。
      淑华见那少妇年约二十三四,丰神绰约,明艳多姿,比起自己,不在以下,人更豪爽情热,使人乐与亲近,两次开口谢问,均被黑女止住,腹中也实空虚,坐起时还有些头晕,料是昨日淹死回生,吐得大多之故,主人如此厚爱,也就不作客套,只得谢诺,吃了半饱,把筷放下。黑女还嫌吃太少,或是口味不投。淑华力言:“量小,菜味绝佳,初愈吃得大多。”黑女力言:“内伤已愈,有小感冒,稍微调养一半日便可痊愈,有病我也能医,包你明日准好。”淑华心料少妇便是钟情周文麟的蔡三姑,急于想问对方姓名底细,无心多吃,闻言只得勉强又添了一点。吃完,黑女收去残肴。少妇忽然坐向榻旁,拉着淑华的手,笑道:“姊姊果是绝代佳人,非我所及,难怪周兄对你那等痴法。”
      淑华听出所料不差,对方既与文麟相交,爱子沈煌必也常见,心中惊喜,先因对方提起文麟痴情苦恋,还有一点不好意思,及见少妇说完前言,只把一双明如秋水的媚目注定自己,不再开口,急于想听下文,暗忖:“此是深山之中,听方才外屋诸女谈论,分明自己身世为人均所深知,这类隐居深山的奇女子,均不作儿女态,身受人家救命之恩,再如遮掩害羞,反倒难得人家同情,煌儿和文弟所居想必离山不远,难得有此良机,如何错过?还是实话实说,免得引起猜疑。”念头一转,忍不住反问道:“姊姊尊姓芳名?何处与文弟相见?小儿沈煌可曾见到?”话未说完,黑女也走了过来。
      少妇先指黑女笑道:“这是隐居本山的西南有名人物黑衣女侠晏家大姊,单名一个瑰,人最义气,生具至性热肠,平日孤身一人往来西南诸省,专一济困扶危,拯济穷苦无告的人,但又不似绿林豪客劫富济贫,因其聪明绝顶,智计过人,只管挥手万金,散财如土,从未做过偷盗之事,因其家业豪富,由十八岁上便百计千方救济孤寒,无善不为,常说我那钱财均是祖上遗留,不劳而获,享用可耻,再说也用不了许多,也应以自身能力谋生,如何享受现成?仗着天生异禀,从小便得高明传授,一面托了可靠的人代掌家业,救济穷苦,自己弃家入山,专心习武。过了两年,遇到两次灾荒,把富甲一省的家财散去大半,觉得照此下去,多大家财也有尽时,以后想做好事便难为继,重又出山,把管的人召集拢来仔细商计,除留下十亩祭田外,连所居圃林房舍、古玩衣物完全卖光,然后招些穷人,往各省山野之中开荒,由她供给牲畜农具,合力分耕,自家不时往来其间考查勤情,也不收入租粮,只把自家救人济世的心愿常时向众人分说,立下许多善法,每一苦人在她全力供给扶助之下,上来壮丁每人可分六亩以上,老弱减半,在此限度以内,任其辛勤积蓄,随便享用;每人所耕或是所得超出十石谷米,再提三成归入公仓,专备荒年和她助贫救苦之用,不消两年,各地全都堆满,除粮米外,还有各种珍贵药材以及山中猎得的兽皮之类,她再取走一半,又招一些苦人,另觅沃土聚众开垦,因此越来地方越多,所救的人不知多少。这班苦人多有良心,她又日行千里,往来飘忽,赏罚严明,武功极高,人不敢欺,遇到救人的事,无论人力财力,个个争先恐后。开头几年她真苦极,既要操心又要劳力,日常奔走往来于西南诸省深山之中,全无半点空闲,平时想见她一面都难。直到去年,她开辟的山中乐上虽然比前更多,却添了几个得力门人和好帮手,才在本山风景佳处自建这所房子,隐居安息下来。就这样,仍恐那班人富足以后又贪安逸,不依时行乐,懒于耕作,每隔三两月仍要出巡抽查一次。如其说她有钱,她自身不过这几间全以己力建成的寻常房舍,食用衣物全都自身劳力所得;说她无钱,遇到善举,一声令下,或钱或米,多大数目,也只三数日内纷纷云集,没有办不到的事。我对大姊真个佩服极了,不过她那脾气古怪,除对穷苦人一律民胞物与,饥溺同怀而外,平日见人却是落落寡合,可是一经投契便成骨肉之交,只不大看得起男子。她帮人忙,认为人类互助理应如此,不喜人说感谢的空话,能听她的就高兴了。妹子以前也曾蒙她厚爱,只为一事忘了她的嘱咐,她彼时又不在山中,无可商量,以致铸成大错,终身之恨。一半不好意思见面,一半怕她怪我,不敢登门已有数年,不料方才途中相遇,对我身世处境反更同情。想起这几年的自作自受,真个难过。可是大姊这样好人,也有一件短处……”
      淑华本想询问文麟师徒下落,见三姑所说也颇有趣,说的又是主人,正在静听,心中敬佩,觉着这等奇女子世上少有。黑女插口笑道:“三妹真个讨嫌!我原因身为女子,容易遭人轻视,仗着有点精力财力,帮点苦人的忙。我行我素,只做一点实在事,既不图名也不图利,这有什么可说的?淑华姊想听的事,你还一句未提,只说闲话作什?”
      三姑笑道:“二姊新来,你又这样爱她,大家官眷,多好也有一点习气,老大姊的古怪脾气我不先说几句,她怎知道?遇事一存客套,惹你不高兴,不是美中不足吗?”
      随向淑华道:“大姊隐居山中,轻不与人来往,凡能登门的全是至交姊妹。因其最善烹调,讲究饮食,做得一手佳肴美点,每有佳客登门,必要亲手做上几样肴点出来款待。
      她素不喜人恭维,只说她菜好,吃得更多,她便喜欢了。”
      黑女笑骂道:“放屁!莫非像二妹这样秀气人,吃不下也要勉强她吃?正经话不说,扯这闲白作什?”淑华乘机接口道:“听二位姊姊口气,似与敝友周文麟、小儿沈煌见过,他师徒二人今在何处,三姊可知道么?”少妇答道:“妹子蔡三姑,此事说来话长,还望姊姊不要笑我。”随把巧遇文麟、一见钟情,以及文麟痴恋淑华、立志终身不娶,后来双方言明心事结为骨肉之交,所有经过,连文麟在温室中想念淑华、自吐心事等情全都说了出来。
      淑华听完,想起文麟的苦心孤诣、痴情恋爱,自己为了礼教束缚,空自肠断,无由慰藉,只顾一时浮名和爱子的将来,平日连面都不肯见,形迹上委实对他不起,难怪伤心失望,最难得是他心只管伤透,依然情有独钟,不肯别恋,像蔡三姑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又是女方俯就,百计图谋,软硬兼施,依然情有独钟,无动于怀,结果反以骨肉之交化除对方同梦之想,使其无法开口,一面却想披发入山,把今生的热望付托在渺茫的来生,这等痴情人实是古今少有;越想越难受,忍不住流下泪来。
      黑女晏瑰见她伤心,笑问道:“空自悲感,有何用处?实不相瞒,我平生最讨厌男子,以为他们全是为了一时迷恋,假托痴情,等到心愿得遂,不是纵情终欲,始乱终弃,便是日久爱弛,隙未凶淫,一班有才有貌的女子为他们甘言所哄,吃亏上套的不知多少,每一想起便自不平,常想男女都是一样的人,如何男子就可以建功立业,一旦得志更可为所欲为,一到女子身上,便成奴婢一样人物。有才有貌的,嫁得好了,不过受人愚弄得年久一些,任她天生智力超过男子十倍,依;日一事无成,处处仰人鼻息,一个不巧,所适非人,便要饮恨终身,才貌平庸的,身世悲苦更无庸说。觉着无论男女都应有他的事业志气,虽然积习相沿,几千年来女子都仰男子鼻息,空有才智难于施展,自古迄今,为礼教所埋没的才智女子不知多少,因此对于男子每存偏见,厌恶的多,最恨是假托多情一味自私的那班野男子,像周文麟这样痴人却真第一次见到。虽然我的主见是不论男女都应有他的事业心志,人活世上好歹也要发挥本身智能,为国家为众人做一点事,不应为了所求不遂就此灰心,虚生一世。像他这样,一面只管悲苦绝望,一面仍想把意中人的爱子尽心尽力造就出来,这等人也算是难得的了。他对你真叫作是苦心孤诣,情痴爱热到了极点。我最恨人为了虚名,故意守那昧心寡。我不知姊夫在日对你如何,如真夫妻恩爱,你一面想着亡夫在日的恩情,一面抚育聪明年幼的爱子,虽感对方情深爱重,但又不忍背夫弃子而去,那就不必说了。如是为了礼法虚名,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周文麟也是一个才智之士,他有他的事业心志,如今为你灰心失望,你对于他却须有个打算才对呢。”
      淑华早看主人口直心快,女中英侠,为人见解都非寻常,自己受迫背盟之事还未得知,已是这等口气,如说实话,必怪自己情薄,如以假言相告,更对不起文麟情义,正自为难,寻思未答;猛一抬头,瞥见对方一双精光闪闪的怪眼正注视着自己,立等回答,三姑更是忧喜交集;暗忖:“真人面前万说不得假话,何况自己业已负心,再不认咎,如何对得起人?”念头一转,先把幼年和文麟爱好、订盟经过和近年相处情景说出,然后叹道:“照真的说,妹子真个对他不起,并且文麟对妹子痴心热恋,苦志相从,只求常时相见,并无非份之想的真意,亡夫也早看出,不特死前屡露口气,欲令妹于改嫁,并还留有遗书笔记。无如妹子昔年误信浮言,背盟改嫁,负心于先,又以爱子太甚,恐其长大受人讥议,再者亡夫对于妹子,昔年虽以财势阴谋强迫成婚,平日相待也颇恩爱,最难得是他发现文麟为我而来,丝毫不为忤,临危遗命,反劝改嫁,也颇使我感念。心想一误不堪再误,如不改嫁,虽对文麟一人负心,好歹还有一个对得起的,如再嫁人,便是生死两人都有愧对。文麟又是那么痴人,他对我越好我越难过,以后煌儿还难为人,日夜愁思,实在难于两全,只得咬紧牙关,强忍心痛,欲使文麟当我真个无义,终年难见一面,欲使愤激而去,另谋良姻,把我这苦命负心人忘掉,妹于心中也可减少好些隐痛。不料他还是痴到了底,只管怨我薄情,不特嫁他无望,他也不作此想,连想日常见面稍慰相思都办不到,仍把煌儿的文武两途都达到了成功基础方始罢休,像三姊这么才貌双全的侠女,竟会辜负人家盛意。我又不能违背初衷,只加苦痛,还有什么打算呢?”
      晏瑰闻言,笑道:“淑妹真个志诚,没有丝毫掩饰。实不相瞒,你二人的事,方才我往寒萼谷已听人说过了。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但这痴人对你如此情深,能够嫁他固好,不能也不应使其为你灰心世事,就此终了。我现在打好一个主意,你能破除世家礼法之见,听我的调度么?”
      淑华对于文麟,心早感动,只苦无法善处,一听主人要她破除世家礼法之见,不知何事,脸上一红,正自迟疑未答,主人已有不快之容,只得叹了口气答道:“妹子此时方寸已乱,好在前言已早说过,区区苦衷,当蒙鉴谅。大姊有何高见,请说出来吧。”
      晏瑰知其成见难移,笑道:“我早说过,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你当我要迫你降志相从么?不过我见你们几个人都太痴得可怜,人生只有数十寒暑,荒弃了天赋智能,什事不作,却在苦痛中生活下去,大是可怜可笑,打算于中化解,使彼此心安,化苦为乐而已……”话未说完,淑华已听出言中之意,好生欣喜,忙道:“大姊美意,妹子无不遵从。”
      晏瑰笑道:“我早知这等作法你必愿意,无如你们这些不通人情的大家世族,自来便有好些束缚拘泥,使至性至情的人无从发挥,男女相对,稍微情发乎中,不能自己,便成了大逆不道,为此把话说在前头,免你到时不照我的话做,误人误己。别的我不勉强,只贵友到时,你能化除世俗礼法之见,去掉拘束,容他稍微亲近,事便可以有望。
      好在此人性情君子,决不会有什过分举动,何况又在我家,你意如何?”
      淑华闻言,由不得把头微点。晏瑰知她默认,便凑向枕前,教了一套话。三姑见二人附耳密语,料谈自己的事,又愧又忿,当着淑华,又不便自吐心怀,脸上一红,打算避开。淑华话已听完,大为赞同,瞥见三姑起身,忙喊“三姊请回!”晏瑰己纵身一把将三姑拉住,笑道:“我们又非背你,是怕你二姊当人害羞,你走作什?”蔡三姑眼花微转,忍泪说道:“反正与我无干。”
      晏瑰见她神情凄苦,知为文麟一再拒绝而发,正色接口道:“三妹不要多心,我想你和二姊都是红颜薄命。我虽不似你们那样自寻烦恼,心情愁苦,也是一个孤人,意欲我们三人结为骨肉之交,日后彼此扶持,遇上时机作一点事。方才和她商计,极口赞好,说是自从见你便有此心,你意如何?”三姑和淑华惺惺相惜,本是一见投缘,闻言喜道:
      “这样再好没有,何况又有大姊在前,只要二位姊姊不耻下交,妹妹求之不得。”晏瑰笑道:“我们已是情投意合,二妹现在病中,无须当时行礼,只把年庚叙过,改了称呼,从此便成亲姊妹一样,安危与共。别的过节,等二妹人好再办吧。”
      淑华为表心诚,力言:“人已痊愈,只软一点,并非不能起身。我三人患难至交,结为骨肉,事须庄重,不应草率。”晏瑰笑道:“我虽孤身山居,仗着平日留心,百物皆备,新近又多了一个帮我做杂事的老太婆,还有两家邻居,备办容易。不过见你初脱危境,身子还未康复,想隔日人好再办罢了。既是这等至诚,好在行礼无多劳动,即或为此受累,有我在此也不妨事。你两姊妹稍等一会,我去外屋办备好了再来。三妹许还有事呢。”说罢匆匆走去。
      三姑本想跟去,见淑华伸手相招,便去床边坐下。淑华笑道:“我知三姊还没睡好,何不卧谈?也可歇上一会。”三姑见淑华笑语温和,甚是亲热,人是那么明艳娴雅,心更喜爱,依言卧倒。两下越来越投机,正在互吐心事,晏瑰忽然走进,先朝淑华胸前略微按摩,笑道:“二妹内伤己愈,今夜明朝纵不复原,也差不多了,就请行礼吧。”淑华起身时,觉着四肢有些疲软,别无所苦,素日爱好,笑说:“这神气如何行礼?”三姑知要梳洗,为感淑华对她诚挚,一意亲热,不俟晏瑰开口,忙说:“我代二姊打洗脸水去。”淑华一把未拉住,病后体弱,只得罢了。一会三姑端来脸水,帮着淑华梳洗完毕。晏瑰早将香烛酒肴备办停当。
      三人同去外屋,叙完年庚,仍是晏瑰居长,三姑比淑华小,一同行礼之后,入坐同饮。经此一来,成了骨肉至交,情分自更亲切,无话不谈。淑华无形中也改了原有大家气息,对于晏瑰,感恩心盛,自然言听计从,便对三姑,也和亲姊妹一样,加了许多同情之想,只是伤病初愈,人未复原,虽喜良友相逢,无意之间得此知己,想起文麟、爱子,仍以盼望太切,心中悬念,酒食多难下咽。晏瑰见她面上神情虽极喜慰,病容未消,有时仍不免秀眉深锁,不知淑华既担心爱子,亟欲一见,又想起三姑虽是才貌双全的佳偶,无如文麟天性强毅,又太情痴,能否照晏瑰所说将他劝服,尚自难料,万一仍是坚持成见,固执到底,自己又当如何,还有司徒良珠对于文麟也似钟情,听三姑口气,仿佛良珠才貌更好,不知文麟是不是也和对三姑一样?心中有事,自然无形流露。
      晏瑰只当她体质大弱,方才行礼劳动所致,笑道:“二妹难耐久坐,不必勉强,以后相聚日长。我还打算劝二妹事完回去,变卖家产,多换耕牛农具以及开荒有用之物,再听指点,同觅山水清美、土地肥沃、草莱未辟之处一同开垦,使那痴情热爱、这许多的可怜人,今生和你虽不能有同梦之想,能得风雨谈心,朝夕聚首,大家合力躬耕,作那有益世人救助贫苦之事,不也彼此都有安慰么、我和三妹俱都有事,一会便要起身。
      二妹仍在里屋静养吧。”
      淑华虽和二女情投意合,世家积习大深,仍不免有些矜持,本心想要相机开口,请晏瑰去将文麟先引了来,照她所说行事,一听二女要走,忍不住问道:“大姊为救小妹,累到如今,尚未睡过,如何又要出门?”晏瑰知她设词探询,笑道:“二妹,你以为我是代你接人去么?你那文弟,现在已被冯八老贼命人擒去了。”淑华、三姑闻言大惊。
      晏瑰接口道:“你二人勿须担心愁急,我已早有打算。一则适才我们结拜姊妹,惟恐扫兴,又知老贼对于三妹邪心未死,更防她向众张扬他的丑事,意欲借此要挟,在三妹未被诱去以前,决不至于伤害文弟,况有一位异人相助,断定无虑,乐得从容,才未先说。少时,三妹照我所说,赶去正好。本来我也不知就里,方才我往厨下,听人说起,才知文弟被劫去的经过。那异人名叫查忙,外号黑骷髅,乃中条七友中最厉害的一位,也是我的老友。另外还有一位雷四先生,便是前赠铁木令与文弟的那位前辈异人,近来寒萼谷的近邻访友,与我无心相遇。此人本领和为人心性,三妹想听说过,你此时去往冯贼家中,必能见到。老贼最倚仗的两人,最快也要明后日才到。这二位,只有一人在场,也不敢和你为难。只有所养恶兽黄猩子稍微可虑,你不离开查牤,也不妨事。那畜生性太凶残,以前两次想要除它,均被逃去。因我久居在此,喜欢清静,不愿多生枝节,恶兽又随老贼父子隐居后山隐秘之区,性虽残忍凶暴,喜杀生物,但受过老贼苦心教练,不是奉命,轻易不会伤人。这畜生自从来此寻仇,吃过我一次大亏,几乎送命,知道厉害,由此一见响就望影而逃。为免与老贼结怨纠缠,我也就不为已甚,没有特意寻它。
      听四先生口气,这畜生也许命尽今日,死于查牧大乙天罡掌下都在意中。但你已和老贼成仇,不似以前恶兽不敢伤你,如与相遇,不可与之力敌,尤其是要留神文弟,免为所伤。虽有两位异人明暗相助,决不会遭它毒手,到底谨慎些好。”随又指示机宜和见老贼时所说的话。三姑早已心急,连声应诺,听完前言立即起身,匆匆先走。晏瑰追踪赶出,令先回家一行,又密谈了几句,方令起身。
      不料事有凑巧,当日清早同往蔡家劫去文麟、后走的那些贼党,本应早到,为了彼时山中云雾未消,行走不便,先恐失足滑坠,在途中停了些时,候到云开上路,走出不远便遇异人查忙为难,一路耽延。三姑行至途中正与相遇,将文麟所失衣物铁木令夺回,并向查牧拜见请教。谈了几句,同往冯家,先还觉着查牤离开冯家,老贼心毒手狠,万一伤害文麟,如何是好?到后,随同查牧将老贼和黄猩子引开,上了楼房外面平台,一见文麟正受凶僧、恶道欺凌,将下毒手,便发了急,忙即飞身人内救护,不料凶僧恼羞成怒,欲向文麟猛下毒手,恶道在旁也跟踪发难。三姑一身本领,虽未把二贼放在心上,但以文麟在旁,敌党人多势盛,恐有失闪,心正有些发慌,身后查牧突然出手,接连两劈空掌,将凶僧、恶道同时打倒。跟着贼女冯婉如由外赶进,正朝三姑发话,查牧忽由窗外飞入,令三姑护了文麟,先用套索由窗外平台援下,贼党由其发付。
      三姑本来要走,到了窗外平崖,闻得室中来人发话,回头一看,正是已死父亲蔡天章平生好友矮韦护铁掌铜拳沙镇方,知其为人正直,颇有义气,与亡父和老贼冯越交情甚厚,心方一动,同时瞥见老贼已率徒党匆匆赶回,绕山而过,已快到达;暗忖:“老贼忘恩负义,屡用阴谋毒计,忘想好占自己,才致身受许多惨痛;反正成仇,没有查牧同行也逃不脱,莫如仍回室内,等他进门,相机行事,容我好走便罢,稍有阻难,便将老贼诱好故人之女不成,心生忿恨,屡次暗算阴谋,当人和盘托出,好歹先出一点恶气再打主意。”便对文麟悄悄说了,一同隐伏窗外,暗中守伺,估计老贼将要率众追人,忙即飞身入内,向沙镇方行礼叩拜,哭诉孤苦可怜情形。沙镇方刚听出内有难言之隐,老贼早在门外偷听,一时情急,闯了进去。
      三姑知他气馁情虚,已受挟制,便不再为已甚,容到双方把话说完,自向沙镇方一人辞别,带了文麟二次要走,猛瞥见恶兽黄猩子由外赶回,守在下面崖石之上,朝上仰望,目射凶光,似已警觉,就此飞身直下,如是自己一人还可应付,偏又带着文麟,如用套索缒下,非遭毒手不可;再回室内,令老贼唤止恶兽,固不敢抗,无如走时恨他天良丧尽,未与招呼,此举必为所笑,丢人太甚,宁死不屑,心正发慌。不料二人这一探头,已被黄猩子发现,突然一声怒吼,箭也似急往上飞来,不禁大惊,正要抢前抵御。
      忽听耳旁喝道:“把人交我!你随后下来。”声随人到,一股疾风带着一条黑影,已由身旁飞过,同时又听文麟惊呼之声。再看下面,正是查牤由身后飞过,随手扶了文麟往下飞落。黄猩子也正张牙舞爪,二目凶光,碧瞳电射,朝上急飞。晃眼撞上,只听一声厉吼,恶兽已被查牤凌空一掌打落,一路翻滚,手舞足挣,断线风筝一般朝下落去。因其来势特猛,骤出不意,瞥见上面有人飞落,妄想就势行凶,哪知厉害?吃这一下,已然打成重伤,落势再一加急,身子凌空,急切间无从闪避,竟撞在一根大石笋上,丈许多高的石笋立被折断。恶兽连经重创,便是铁打身子也禁不住,当时脑破骨裂,重伤毙命。
      等到三姑由上飞落,查牤已不知去向,便和文麟一同上路,先想自己为了文麟,结怨树敌,几乎身败名裂,用尽痴情,一毫不曾打动,如今所爱的心上人又被我好友救来山中,此去便与相见,如论二姊品貌为人,果然极好,最引人喜欢的,便是那自然娴雅而又和气迎人,使人乐与亲近不舍离开,说不出来的一种意趣,我和大姊均是女子,尚且一见投缘越看越爱,何况男子?文麟对她如此颠倒,果不冤枉。但我自顾才貌也不后人,又对他这样痴法,难道真个无动于衷?照他和我月夜对饮结为姊弟时所吐心事,也非不近人情,只不知真意如何?何不就此机会试他一试?于是想好了一套话,借口同寻沈煌,把淑华已来山中的真情隐起,一路暗中观查文麟神色,对于自己是否仍存疑虑。
      后见文麟对她已将芥蒂全消,并还时现关切爱惜之意,心方喜慰,有些感动,但一想到对方梦魂颠倒的心头爱宠少时便要相见,久别重逢必要尽吐相思,喜乐悲酸许多况味,自己空负才貌,偏遇不到这类多情种子,好容易看中了他,偏又有人将他全副心神占去,一任威胁利诱,誓死不移,如非此人还有良心,感念我对他的恩义,欲以夫妻之爱化为骨肉之交,并还力言此心已有归着,除守定淑华二姊外决不再谋婚娶,使我稍遮羞脸,否则人也被他丢完,更是难过。再一想到方才晏瑰、淑华所说口气,分明想要撮合这段姻缘,用心虽好,但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即使对方为了敬爱二姊,不忍拂她好意,也是全出勉强,不是本心,这等夫妻有何意趣?何况对方还未必肯改初心,再遭拒绝,其何以堪?越想心越悲苦,几乎流下泪来。
      文麟对于三姑,已早大改前念,生出同情,经此患难,自更感动,三姑人又极美,起初心中有人,惟恐三姑逼他成婚,心怀忧急,还不十分觉得,这时第二次被人由虎穴之中救出,比起前遇凶僧事更凶险,以前疑忌之念又复全消,一同走在这等水碧山清、繁花如锦的后山风景佳处,玉肩相并,吐气如兰,又是那么笑语温和,情谊殷切,任是铁石心肠、情有独钟,也由不得越看越觉对方貌美多情,人好到了极点,无形之中增加出许多怜惜,明知自己薄幸,辜负她的温情美意,只是无可奈何而已。
      三姑不知文麟此时心情已非日前,却还当他仅仅感激救他恩义,并无情分,自己已不打算嫁他,不知怎的,一颗芳心按捺不下,想尽方法试探心意,仿佛对方稍微露出爱意,便得了安慰似的,端的矛盾已极。文麟看出三姑说着说着忽然秀眉微颦,眼波流转,眉宇之间隐含幽怨,有时语声也不自然,知是心情凄苦,有意难言,表面上却故作从容,若无其事,不令显露出来,回忆前情,正觉对她不起,黑女晏瑰所居小摩天崖青峰顶已然在望,因已走了好些时,心疑后山茅篷三姑不曾去过,把路走错,腹中又是饥渴交加,正想开口,三姑已引文麟走入一座山洞之内。盘旋上升到了顶上,三姑略指门户,说林内人家是她至交,可先往投,求取饮食,说罢转身就走。
      当文麟立在门外守候之时,三姑已由侧面小径绕到里面。晏瑰也是刚回不久,在崖顶上遥望二人走来,三姑背人暗打手势,知有用意,便去里面等候。三姑见面说完经过,暗告晏瑰:“暂时不令淑华知道,自去后窗偷听少时文麟背后之言如何?”晏瑰最是心灵,早就看出三姑痴情太甚,不会死心,口与心违,情思矛盾,连她本人也不觉得,暗忖:“人非草木,文麟天生情种,又有自己和淑华极力撮合,事情有望无疑,断定文麟受她这等恩义,背后之言必多感激赞美之词,决不会说出昧良负心的话,三姑虽然痴爱文麟,但其心高好胜,自尊心重,觉着对方心已有人,即便勉强促成也无什意思,此念不去,彼此均难免于误会,不如由她偷听,万一文麟真个对她轻视,昨日月夜订盟,乃是受人恩德不好意思,意欲借此化解,便由她去,连自己也不再管这闲事。”主意打好,不特未加劝阻,反教了一些话,故意不接文麟进门,任其在外忍饥守候,到了时久难耐,呼应无人,自作不速之客,来与淑华相见,然后相机行事,一面并告近邻女侠何紫枫,人来不令出面。
      不料文麟为人谨愿,老想等候三姑回来一同人内,守了多时不肯冒失入内。三姑知他饥渴交加,久候不来,去往门外偷看,见文麟在外驻等,时朝方才自己去路探头盼望,愁虑神情,心生怜借,归告晏瑰,欲令引入。晏瑰始而微笑摇头,第二次三姑又向其力请,晏瑰说:“越是这样越能试出他的真心,少时自会进来,你这样担心作什?”三姑无法,只得罢了,因有近邻女侠何紫枫同在外间屋内低语密谈,初次相识,不好意思再走出去。勉强挨到天黑,三姑因文麟连受惊险,饥疾交加,关心太切,实忍不住又以婉言相请。连何紫枫也觉太过,在旁劝说。
      晏瑰微笑道:“你们哪里知道!我最不信男子自托多情,不是无病呻吟说上许多无聊的怪话,就是卑鄙无耻一味自私,作出许多丑态,欺骗挟制引诱对方,以遂他的欲念。
      固然食色天性,饮食男女,人生所需美女子和好花一样,连我们同是女身,见了也喜欢,无形中增加许多好感,格外愿意帮她,何况男子?我并不是说他们不该爱女人,但真个心性纯洁,只管爱极欲狂,却没有分毫自私之念,专顾对方不问自己的,连听也未听说过。我因周文麟这个痴人虽然美中不足,不能全合我的心意,到底还算难得,就这样,我仍是事出传闻,不曾眼见,拿他不定。三妹方才想要试他,正好借此观查他为人如何。
      如其专对一人痴心,不通情理,负义辜恩,仍无可取,我也不再管这闲事了。男子汉大丈夫,他既甘为情死,饿上一天半天有什相干?再说也饿不死。你们这样心软,难怪一个不巧就要上人的当了。我们不去睬他,早晚忍耐不住,暮夜荒山必多疑虑,还怕他守上几天几夜不进来么?”
      三姑知她性刚固执,平日轻视男子,不便再说,暗忖:“自己既不想嫁人,还要试他作什?主人性情古怪,万一少时他见淑华时,久别重逢,惊喜过度,话说得不好,惹恼了主人,岂不是我所累?”心正发急后悔。文麟果因饥疲交加,三姑一去不来,昏夜荒山,心中忧疑,连问多次,无人回应,试探着走了进来。晏瑰忙令二女避开,自往室中相候。
      淑华也被低声唤醒,听说文麟已来,因听外屋静悄悄的,不似有人光景,主人话又含糊,加以方才主人和三姑走后又发生了一件事,遇到两人,说起文麟被困贼巢,老贼冯越妒忿迁怒必下毒手,幸有一位前辈异人赶去,焊将其救往寒萼谷,此老武功惊人,定必手到成功,并已先行,三姑多半扑空,文麟尚不知淑华姊姊在此,明早当令带了令郎来见等语。来人因和淑华一见投缘,见她人未复原,担心良友,不能人梦,行时赠了一丸灵药。淑华服后不久便自睡熟,醒来见天已黑,三姑并未把人带回,与行时所说不符,方才二人又大有来历,所说前辈异人又不姓查,分明寒萼谷一面的人另是一位,如已得手必回寒萼谷,不会来此,闻言为了关切太甚,先还疑信参半,再见三姑不曾回来,更生疑心,方想探询。
      不料文麟已在外面,闻得她病后呻吟,梦引魂牵的心上人,自然一听即知,初次登门,一人未见,只管心头怦怦乱跳,还不敢十分冒失,正在迟疑不决,侧耳往内偷听,忽又听到两声,断定淑华人已在内,事出意料,惊喜交集之下,哪还再有一毫顾忌?立时冲将进去,见面之后,只顾述说别后光景与相思之苦,连来时饥渴疲劳全都忘个干净。
      被人提醒。主人也备好酒食来请人座,同去外屋,见蔡三姑也同在座,先颇不安,及听三女已拜了姊妹,情逾骨肉,各自叙完本身经历之事。
      
    第十三回
    良夜吐衷曲 朗月疏星 愿言不尽  幽崖传绝技 怒虎惊龙 运掌如飞
     
    大家正自喜慰非常。晏瑰笑道:“你们良友班荆,知己重逢,自是高兴,可知老贼冯越结怨已深,鲁难当犹未已呢。”三姑笑问道:“方才大姊是往寒萼谷去么?消息如何?”晏瑰笑道:“我二次往寻司徒兄妹,不料良珠也来此地,与我途中相左。如不是她,也许二妹还不免于虚惊呢。”三姑大惊问故。
      原来晏瑰、三姑走后,淑华一人独卧床上,越想心事越乱,正无奈间,忽听外屋似乎有人走动,步履甚轻,跟着便听少女呼叱之声由内而外,仿佛与人争斗情景,不由心中一动,暗忖:“主人是位侠女,这类隐迹深山的奇女子,因其平日济困扶危好打不平,难免结有仇怨,此时寻上门来,大姊、三妹俱都不在,如何是好?”先颇惊急,继一想,冤有头,债有主,我一文弱妇女,即便被他闯进,也可和他理论,有何可怕?还有我蒙大姊救命之恩,遇事不能代她应付,反倒胆小畏缩,对头真要进来,也无法与之抗拒,索性迎了出去,看那来人到底是何用意,好等大姊回来有句话说。想到这里,心胆立壮,连忙披衣坐起,走下床来。
      淑华毕竟文弱胆小,刚到里屋门前,便听到双方兵刃交触之声,知已动手,想起前夜大王坝遇险凶杀之事,心中一惊,不由有些胆怯,正自欲前又却,心中盘算,不知如何才好,忽又听到窗外也有响动,回头一看,不禁心胆皆寒。原来窗户已被人拨开,窗前站着三个手持刀械的壮汉,俱都身材高大,貌相凶恶,内中一个并还似哪里见过,正朝同伴盗伙手指自己冷笑,猛想起此是八里滩所遇贼党之一,同来二贼却未见过,一个手持钢刀,相最狞猛,一个是一瘦长老贼,所用兵器插在肩上,尚未取下,左手托着一个形似铁球的发光之物,为首一贼已纵身欲起,似要越窗而入。
      这原是瞬息间事,淑华骤出意外,如遇恶鬼,不禁失声惊叫,万分惊惶之下,方想逃往屋外,猛听一声娇叱,貌相最恶的一个已应声而倒,下余二贼立时怒吼回身追去,同时又听外屋门外广院中,有人厉吼了一声,跟着便见门外纵进一个手持宝剑的青衣少女。
      淑华正吓得连忙往后倒退,少女奔向窗前看了一看,似见二贼已退,方始停步,笑道:“二姊不必害怕,我是大姊好友何紫枫,与大姊同隐此间,就住对门。这里向无外贼敢于登门,今夜不知何故,会来了好几个北方口音的强盗,我先不知来贼甚多,只见一贼门前窥探,想要走进。我忙拔剑,上前喝间,动起手来。跟着又来一贼相助。先后被我打倒。闻得二姊惊呼,才知贼党大举而来,恐已上当,忙赶进来。不料寒萼谷司徒良珠妹子已早发现,暗中掩来,想是知我在家,前面二贼尚能应付,惟恐打草惊蛇,使贼漏网,也未招呼,暗随来贼到了后面,方始下手,内中一贼已被她独门飞针所杀。下余二贼返身迎敌,老贼本领虽还不弱,但非良妹对手,何况后屋那老怪物也正挑菜回来。
      这老太婆叫向四婆,昔年原是江湖上女飞贼,为受仇家追迫,全仗大姊解救,感恩刻骨,老来孤苦无依,随同大姊隐居在此,帮她助些杂事,自来性情古怪不通人情,又颇自傲,只把大姊当作主人,奉命惟谨,余人全不放在眼里。自觉以前受仇敌迫害,一世英名付与流水,丢人太甚,自到此间,轻易不与外人相见,平时痛恨这类贼党,又最忠心义气,这两狗贼遇上她已难活命,何况还有良妹这样疾恶如仇的杀星。为防万一还有余党,恐二姊胆怯,在此相伴,请往窗前一看就知道了。”
      淑华见紫枫虽仅中人之姿,神态十分豪爽,一脸英锐之气,知又是位侠女,因听和二贼在外动手的正是司徒良珠。适听晏瑰、三姑说过,知其才貌双全,对于文麟也有垂青之意,爱子此时便在她家,急欲一见,惟恐事完走去,忙道:“妹子久闻司徒侠女大名,听说小儿沈煌现便住在她家,意欲拜见一谈,可否请姊姊代为致意,先容一声,以免事完走去。”紫枫笑道:“姊姊放心,她平日不大来此,也许此行便为姊姊而来都在意中。我想决不会走,何况还有几具贼尸,她不帮我弃去,怎好意思?”活未说完,忽听窗外有一老妇口音碟碟怪笑。紫枫笑道:“想必老贼厉害,这老太婆又下毒手伤人了,姊姊何不去往窗前一看?”
      淑华应诺,随和紫枫凭窗往外一看,屋后乃是大片果林,前有空地和几堆三五丈高不等的山石,地甚宽大,日色刚偏西不久,一个白衣少女生得美如天人,手持一剑,舞动开来,遍体都是寒光,映日生霞,将前遇贼党逼得气喘汗流,口中不住求告说:“奉命差遣,迫于不已,谁知上人的当,瞎了眼睛,无知冒犯,望乞高抬贵手,饶我一命。”
      少女也不杀他,也不放走。那贼轻功颇好,一纵老远,不料少女比他身法更快得多,双足微一点地,立即飞跃十来丈,抢向前面。那贼用尽方法几次想逃,均被少女飞身上前迎头挡住,无法脱身。
      到了未次,少女笑骂:“无知狗贼!你们受了贪官狗子豢养,甘为爪牙,平日依势横行,助他强抢民女,无恶不作。这些罪状均是你们方才途中自行吐露,照你们那多罪恶,死有余辜,还想活命不成!本来早该遭报,因这位向四婆认出你们均是昔年北五省恶贼马壮死党,是她积忿多年的仇敌,定要亲手还你报应,这才容你多活片时。你偏刁狡无耻,絮聒不休,实在讨厌!乖乖伏地待死,免在死前多受伤痛,否则我不耐烦和你这类无耻狗贼多费手脚,你更多受罪了。”
      那和老贼动手的,是个貌相清秀、肤如玉雪的白发老妇,手持两柄长约三尺似斧非斧的奇怪兵器,看年纪似在六旬以上,身手却极轻灵,纵跃如飞。上来老贼似还能够支持,几个照面过去,忽然手法散漫,惊慌起来,二女看不一会,便被自发老妇逼得手忙脚乱,守多攻少,渐有不支之势。
      老妇也自越杀越勇,一听少女向贼发话,接口喝道:“司徒姑娘,我受这些狗贼的害,几乎身败名裂,还在其次;最痛心是我两个义女均被他们逼好不从送了性命。始而为了贼党人多势盛,我又没个帮手,迁延了数年;后来寻去,为首二贼已因害人大多遭了报应,余党便由这老贼率领,投到朝中亲贵门下,做了贪官爪牙。等我告知主人,一同寻去,谁知老贼刁狡,虽然卖身投靠,做了恶奴,自知为恶大多,不为正人所容,竟将姓名改去。急切间查探不出下落,每一想起便自气闷。想不到自投罗网,在此相遇。
      初动手时,因我老婆子年貌已变,没有认出,还敢发威猖狂,现在看出是我才害了怕,打算仍用昔年毒药弩诈败暗算,妄想逃生,岂非做梦!此时我正逼他施展卑鄙下作的把戏,非等出手,才便遭报,看我老婆子是否还是当年容易受欺?姑娘如不耐烦,不妨先将这小贼打翻,只把狗命权且留下,由我老婆子和他算账便了。”
      话未说完,良珠已将那贼一剑刺伤,踹倒地上,不能起立,随对老妇道:“向四婆,我急于往见今日来的这位远客,不耐与贼相持,已将他刺伤倒地,不能行动,只留狗命,与你报仇便了。”那叫向四婆的老妇方自应谢。
      老贼闻言本就心惊,再见同党受伤倒地,越知无幸,忽然卖一破绽,一跃好几丈,身在空中还未到地,瞥见敌人纵身追来,忽然扬手打出好些暗器。那东西看去长只寸余,一发数十根,形如一蓬银花,映着阳光,奇亮耀目,分散开来,方圆三丈以内全在笼罩之下,银芒电射,急如暴雨,来势猛恶异常。
      向四婆好似早已料到敌人有此一着,手中兵器本似两片月影,双手一振忽然抖开,成了两把三尺方圆的团扇,加上一圈芒角,也是寒光闪闪,映日生辉,往外一扬一挥,恰好迎个正着,那大蓬银雨首被打落,四下分飞,一枝也未上身。
      老贼发完暗器,人已就势落地,耳听脑后急风,心惊回顾,见所发毒药太阳弩针全被打落,心中一慌,四婆已凌空飞堕。老贼情急之下,还在妄想另下毒手;不料四婆手中兵器往外一扬,人还未到,先有一串寒星连珠发出;老贼闪避不及,头脸和手臂上已连中了好几下,当时直痛,撒手丢去兵器,怪吼一声,翻身仰跌在地。四婆忙赶上前将二贼绑起,一手一个,提了就走。
      良珠便朝二女走来。窗旁本有一个小门,紫枫忙即拉开,迎到屋内,互代双方引见。
      淑华一面向良珠称谢照护爱子之德,暗中查看,见那司徒良珠生得亭亭玉立,骨肉停匀,不特美到极处,脸上更带着美貌少女特具的宝光,另有一种清丽出尘之致,比起三姑少妇风华又自不同,尤其一双秀目明如秋水,隐蕴英威,只管光艳照人,却不敢对她生出丝毫轻玩之念,先前隔远,只见剑光人影上下纵横,虎跃猿蹲往来飞舞,还不十分觉得,这一对面,眼前倏地一亮,直疑桂殿仙娥自天滴降,尘世之中哪有这样人品?不禁大为惊奇,心正埋怨文麟真太气人,遇到这类天仙化人对你垂青,你竟辜负人家美意深情,偏要守定了我,真是气人!
      良珠虽对文麟钟情,少女心情,比蔡三姑又不相同,第一次雪后相见,凌寒对饮,仅觉对方气度高华,语言隽爽,只管彬彬儒雅,却不带一毫头巾气,于是谈投了机,本无所谓,回家之后,不知怎的时常想到,愿与再见,也说不出是何原故。及到文麟由蔡家逃出,夜里荒山,误走寒萼谷,受三姑手下徒党穷追,逃入守山猛兽大黄洞内,正值司徒兄妹登高赏月,无心发现,将他救回,谈了半夜。良珠日前原听简冰如说过文麟身世,以及苦恋淑华、护送沈煌入山、伴他习武等情。再知蔡家拒婚之事,越觉此人痴情苦志十分难得,加了许多好感,对三姑却轻鄙到了极点。起初只是一半好奇一半打抱不平,想助文麟脱去三姑纠缠,尚无他意,没料到刚一走开,文麟便被三姑同了冯家贼党偷偷劫去。良珠得信,气愤已极,正和乃兄商量,想要追赶,寻上门去将人救回。刚往外走,母亲秦寒萼忽然命人来唤。初意父母均是峨眉派成名多年的剑侠高人,自从师祖和各位师长相继成道而去,从无一人来此扰闹,昨夜蔡三姑违背信约,深入谷中将人劫走,竟似丝毫没有警觉,岂非怪事?二老近年隐居清修,子女门人轻易不许入见,忽然来唤,必与此事有关,忙赶了去。满拟母亲性刚,门人素不容人欺侮,何况自己家中?
      对方又是一伙贼党,必为作主无疑;到后一看,母亲不知何往,只父亲司徒平一人在屋;心还以为母亲已被贼党激怒,去往蔡村救人未回,继一想,以二老的本领,贼党来此劫人,任他多么机警灵巧,也无不知之理,似此事前不理,任其从容出入,事后才亲自出马,于理不合;又见父亲面色不甚高兴,比起平日进谒,满脸喜容迥不相同,情知有事,刚喊了一声“爹爹”,想说下文。
      司徒平已先开口,大意是说,我自同你母隐居谷中,为了以前因一念之差自误前修,每一谈起便生悔恨,后来约定,等你兄妹降生,便一意静修内功,永不再开杀戒。这多年来从未出山多事,以免再误。昨夜贼来,我和你母均经眼见,为免多生枝节,又知此是情孽,来意由爱而发,不会伤人,任其得手,从容而去。来贼原分两路,三姑这面遇一异人,乃文麟门人沈煌无意中结交到的雷四先生,此人风尘中的怪侠,行辈甚高,年已过百,蔡、冯两家贼党如何能是对手?有此一人,除非周文麟心志不坚,决可无事,否则谁也不是对手。并且此人就是为了想除冯村那伙贼党而来。蔡三姑虽是贼女,为人颇好,以前她和你们争执,我令你们买老贼冯越情面互相和解便由于此,她此时痴爱周文麟,所行所为如近人情,能知自爱,还可无事,否则雷四先生就放不过她。何况白云窝壑底寄居的狄龙子,奉了师命在彼习武学剑,虽然年月无多,但是此人天生异禀,神力智慧迥异常人,近已学会师传,武功甚高;又有两个同门至好,年纪俱都不大,本领却非寻常。何况关中九侠中的八仙剑李均之女与沈煌情份甚厚,也在那里。龙子孝母,曾受文麟大恩。这些后起人物,得信定必往援。冯越老贼恶贯已盈,他交了许多贼党,均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极恶穷凶,连老贼的子女徒党全都受过你简太师伯的警诫,记恨多年。这伙恶贼不知你简大师伯的来历,记恨多年,新近访得隐居在此山,正在召集各路贼党中有名人物,意图报复。你简太师伯和诸位老辈也想就便除去这许多大害,一网将其打尽。老贼本就人面兽心,垂涎三姑美色已有多年,阴谋未遂仍存妄想,结果定必由妒生恨因爱成仇,不到日期便由文麟身上引出乱子。你简太师伯他们原有成谋。日内便来这里聚会。不出半月,必要引起一场凶杀。你兄妹二人暂时不可参与,以免多生枝节,增加伤亡,违我那年誓言。并且蔡三姑也是一个好女子,只为遇人不淑,又受老贼欺凌,身世实是可怜。你兄妹如不与她为难,此女性刚好胜,逼婚不成定必惭悔,周文麟再能善处,只管拒婚并不辜恩负义,也许能够感悟,因而变作好人都在意中。你如出手强迫,势必恼羞成怒,铤而走险。这么一个无辜女子,何苦为此一时之忿,累她身败名裂呢?
      你母本想唤你开导,忽有两位别已多年的同门好友飞书相请,行时再三嘱咐,说你父母便为情之一字所累,受尽苦难,至今仍无成就,外人的事最好不要过问,以免展转纠缠,结怨树敌。万一发生什事,你父母到时不能不管,如一过问,岂不又累清修?归告你兄,不可和蔡三姑一般见识。冯村除害一节,你们就想借此经历一试身手,也须等到诸老前辈到后才可参与。如和你母当年一样躁妄任性,一个不巧把自己牵涉在内,不能摆脱,自寻烦恼,那就苦了。
      良珠对于父母一向恭谨,闻言虽不敢强,对于三姑气仍未消,辞出以后越想越不忿气,又担心文麟书生文弱,受了三姑强迫,无力与抗,因另一批贼党在正面谷口外遇见猛兽大黄和两个世兄弟,已将贼党杀得大败,忽听师长传声阻止,不令动手,连打伤倒地的两人也任其抬走,随听大黄归报贼党尚有后援,刚与逃贼会合,便遇异人作对,受伤的颇多等语,方稍快意,正和兄长商量,自己此时不便出手,意欲另约两人去将文麟救出,忽一女友来访,谈起此事,良珠便约相助。
      来人名叫井凌霜,也是一位世交女侠,丈夫孙登乃白侠孙南之子,知道良珠素来娴静,不喜多事,看不起寻常男子,为了文麟一个新交男友,只被三姑看中,迫令允婚,并不致危及生命,忽然这等情急忿怒,自己因有父命不能亲往,并还转托他人,对于文麟更是关切,想起自己本是过来人,知有原因,忍不住好笑。
      良珠何等灵慧,起初只顾关心情急,尚不自知,因井凌霜世交至好,来得正合心意,方在高兴,不料把话说完,对方只望住自己微笑,一言不发,再一回想,忽然醒悟:
      “文麟人固极好,三姑逼他为婚,与己何干?男子心情不定,对方貌相又美,这类自送上门的好事,旁人看去固不顺眼。局中人见对方一再俯就,苦缠不已,就许认为才子佳人,一时佳话;如其心志不坚,为色所迷,自己白费辛苦代人着急,不特冤枉,传将出去也是一个大笑话;方才父亲的话又似专对我一人而发,我对文麟并无他念,一时仗义拔刀,竟会引起良友猜疑,连父亲母亲那样世外高人都似有了疑念,再如多事,岂不被人误会?”当时负气,想说几句表白的话,偏又不知说什话好,想了又想,强笑说道:
      “妹子因恨贼泼贱,自家无耻,与我无干,不应深夜之间带了贼党偷人寒萼谷,将我家客人强行劫走。就此罢休,还当我们怕她。偏生父命难违,不便出手,想请姊姊帮忙。
      此时想起男子心性无常,万一为色所迷,或是害怕女贼凶威,自甘屈伏,不知好歹,还道外人多事。并且这类无行文人,我们也不值得助他,难怪姊姊听了好笑。我己改变主意,决计等上数日,索性禀明父母,自向女贼问罪。文麟如仍守志不屈,自然顺便救走,令其自回茅篷,不与我相干;否则便由他去,从此不再往还,兔惹闲气。姊姊你看如何?”
      凌霜见她说时星眸明睁,隐蕴英威,秀眉轩轩,已含怒意,话却有些矛盾,越发心中好笑,微笑答道:“除却是真英雄豪杰之士,不为威势财色所屈,常人哪有这大心胸本领?何况对方文君新寡,才貌双全,除却情之所钟、肆无忌惮而外,全是好意,别无恶念。男的受她救命之恩,又是孤身未娶,这不比国破家亡,成仁成义,有什大了不得?
      便从了她,也不能算什罪恶。周文麟虽非简太师伯门下,既肯许他随同入山住在一起,心性为人必信得过。双方不是没有渊源,如何为此一事便断来往?方才我答话稍迟,并非有什猜疑,是为伯父伯母此时不令你兄妹出手,必有深意,我又是个过来人,觉着天下事往往难料,一旦置身局中,事未发作、成熟以前,连自己也不知道。我昔年如非一时任性。怎会此时仍是依然故我,无什长进?我想诸位前辈尊长对于此事必有成算,伯父伯母的本领德威,三姑断无不知之理,此来原是愧忿情急出此下策,事后不悔也必害怕,我们不去寻她,只有奇怪,出于意料,决不会有轻视之想。你说事后寻她,虽无不可,听伯父口气,分明内有文章。只恐到时三姑已悟前非,你不是不忍再作仇视,便是无法下手呢。”
      良珠只管女中英侠,豪爽光明,毕竟少女情怀,不免娇羞,一听出凌霜有些误会,已是愧忿,后来竟以本身任性、自误前修为比,虽未明言昔年嫁人之事,话已露骨,分明认定自己对人动情,恐和她一样为情所累,故加告诫,由不得越想越气,知道越描越黑,表面仍作不解,借话岔开,仍和往日一样笑语从容。
      凌霜谈了一阵,借故别去。良珠也未似前强留,人去以后,气闷了些时,始而打定主意暂时不问此事,不知怎的老是横亘心头放他不下,兄长又奉父命出山有事,独坐家中更无聊赖,暗忖:“此时我如动手将人救回,不特引人误会,文麟心志也看不出,反正无事,何不暗中赶去,看看此人到底是否心口如一,言行相符?只女贼不因爱成仇,对他加害,决不露面,不使人知。是非真伪,久而自明。我只暗中窥探,有何妨害?”
      念头一转,立时起身往蔡村赶去,仗着家学渊源,隐藏在旁一直窥探;到了黄昏月上,文麟向三姑吐露心事,正自不耐,忽见三个小人隐伏在山亭树后,时来时往,轻快已极。
      良珠原往白云窝去过,认出内中二人正是狄龙子和慧昙老尼门人陶珊儿,还有一个相貌丑怪、身材瘦小的小和尚却不认得,心想:“狄、陶二人入门不久,年纪又轻,大师怎会令其来此?看狄龙子的神气,对于文麟十分注重,似是为首之人,前听慧昙老尼说过,此人天生异禀,神力惊人,身轻如燕,去年被一高僧收到门下,令座下神雕送来自云窝绝壑之下,照着师门真传练习内功,进境甚速,一点就透。老尼对他虽极喜爱,平日法规甚严,无故出山决不允许,怎会来此?”愈想愈奇怪,忙掩过去,朝珊儿肩后轻轻拍了一下。这时珊儿等三人同伏山亭树后一块山石之上,向外窥探,内中袁和尚性最强做,人又机警,一觉身后有人,立时纵身戒备,幸而珊儿认得司徒兄妹,忙即摇手止住,互打一个手势,由亭后轻轻纵落。三姑正和文麟对月密谈,心情甚乱,毫未惊觉。
      四人一同走到楼旁隐僻之处,一谈来意,才知龙子近来武功已有根底,常和珊儿上崖打猎,无意之中遇到前山解脱坡茅篷居住的袁和尚,谈投了机,常时相聚。袁和尚原为思念沈煌,乘着师父不在,独往后山寻访,与二人无心相遇,问出狄、陶二人与沈煌也是至交好友,并有师门渊源,十分高兴,互相商量,第二日同寻沈煌叙阔。不料次日,狄、陶二人去往昨日见面之处,想等袁和尚到来一同寻去,不料三人见面时,沈煌也在此时同了文麟寻到崖上,喊了几声,不听下面回应,乘着文麟走远,竟由云中朝下走去。
      龙子等三人约会之处在一危崖凹中,地势隐僻,文麟师徒经过当地,三人并未发现,等赶到后山茅篷,见文麟师徒不在,扫兴回转。狄、陶二人因是背师出洞,惟恐离开太久,被其发现受责,所行乃是一条秘密洞径,无须经由布满云雾的绝壑,上下也较方便,虽然后回,反比沈煌先到。
      二人匆匆回洞,正在用功,忽听守洞神兽朝上怒吼,出来一看,金拂已往上面云雾中飞去。龙子瞥见云雾迷茫中有一小人影子走下,急切间并未想到那是沈煌,忙把神兽喊回,正在喝骂,忽想起上下相隔太高,山径奇险,又有中断之处,初来时,连我也不易通行,况在云雾之中,来的又是一个小人,心中一动,想要出去观看,忽又听到洞外有人惊呼、坠落之声,目光到处,来人果是一个小孩,云中失足,落在壑底热泉之中,对洞慧昙大师新收女弟子李明霞飞身赶出,将来人捧起,刚看出所救的人正是每日想念的好友沈煌,又惊又急,忙赶过去。明霞原知狄、沈二人结拜之事,知道龙子关心着急,转身低语道:“狄师兄,你还不到上面看看去?他还有~位周老师,大约也在上面呢。”
      龙子对于文麟最是感恩,一听人在上面,忙道:“好师姊,师叔如问,请代我说句好话。”明霞笑道:“这个无妨,你快去吧,都有我呢。”
      龙子本还关心沈煌安危,想同入洞看上一回再走,因明霞再三挥手催其速行,惟恐文麟也由云中冒险跟来,只得就着危崖上面栈道小径,冒着云雾一路攀援飞身直上,到顶一看,哪有人影?暗忖:“周老师和煌弟情如父子,如其在此,决不准煌弟孤身一人犯此奇险,不是中途走失,便是早回茅篷,煌弟暗中溜来,才有此事。”念头一转,因觉茅篷相隔不远,忙先赶去,到后一看,茅篷仍是原样,文麟并未回转,断定师徒二人游山走失,重又赶回,沿着山路再寻下去。以前因听师长说过,崖上山谷外面有一条岔道通往一处山村,主人姓蔡,是个女子。不可前去,如往生事,归必重责。由此记在心里。蔡村花木甚多,颇具泉石之胜,但是地势隐秘,谷径如螺,曲折甚多,不到近前不易看出,文麟如非登高遥望,也必忽略过去。
      龙子心有成见,上来便往谷中急行,不曾想到蔡村一面,等到追出老远,方想:
      “周老师一个文人,决走不快,怎么也能追上,如今已快迫到前后山分界之处,为何不见人影?”方想寻一高处查看形迹,先是袁和尚由前山飞驰赶来,见面一问,说是方才回转解脱坡,发现茅篷外面临崖大树之下,留有好些脚印,污泥狼藉,下面壑中也似有人来此发掘,一问附近山民,才知去年逃走的凶僧、恶道仍来当地,先在茅篷外面窥探了一阵,后又雇了几个山民,代往下面泥潭中寻掘去年袁和尚甩落的铁木鱼和一柄铁铲,结果因这两样东西分量大重,人士已深,污泥松浮,无法立足,费了好些时,一件也未寻到,才往后山走去,行时互相咒骂,说是早晚必寻袁和尚报仇等语。袁和尚一听,想起上次师父曾说:“这一僧一道罪恶如山,但你年幼力弱,还打他不过,此仇已深,再与相遇,必须小心应付。”由此起还传授了好些武功,因防丢脸,用功甚勤。今春师父出山云游,行时考验功力,甚是嘉奖,虽未明言能敌凶僧与否,听口气已不妨事,已不得敌人能够相遇,今日竟会寻上门来,又好气又好笑,当时便往后山赶去,巧遇龙子。
      二人会合,谈完经过,袁和尚说:“龙哥,这里山路你不认得,容易错过,听你所说,沈师兄刚一落底你便赶上,相差时候不多,周老师一个文人,无论他是如何走法,断无追他不上之理。我想蔡村主人原是昔年侠盗蔡天章之女,平日家中便养有不少徒党,都是绿林中人,我一路寻来,未见那一僧一道踪迹,莫也是蔡村一党也未可知。她那地方和你来路那条山谷斜对,许是游山迷途,误走蔡村,否则不会如此。如我料得不错,单是蔡村女主人还不妨事,如与凶僧、恶道一党,周老师此去却是凶多吉少。我知龙哥师规甚严,轻易不能在外久停,我代你赶往一探如何?”龙子忙答:“慧师叔最爱李师妹,言听计从,我新近可以外出打猎,全仗她代请求,今日命我代寻周老师,说是师叔见怪,有她担待,回得晚了决不妨事,还是你我二人同去好了。”
      二人原是边说边走,彼此心中有事,走得极快,不消片刻已离蔡村不远。正走之间,又遇陶珊儿寻来,说:“沈煌乃是李明霞的好友,现已救转,伤毒颇重,仗有师父灵药,决可无事。现奉李师姊之命寻你,相助一同查访周老师下落。刚到崖上,李师姊忽奉师父之命,又自追来,再三力嘱,万一寻到蔡村,无论何事,切不可与人动手,如其不听师言,不特归受重责,从此还不许出门一步。”说完,又说听师父口气,周老师就被人擒去也不妨事,如因此与人动手,多生枝节,反而不美。我别了李师姊正往前走,忽见一僧一道同往蔡村走去,周老师始终不见人影。方才登高遥望,龙哥同了袁和尚一同走来,特地迎上。我料周老师必落在蔡村一面,我们三人同去如何?”
      狄、袁二人一听凶僧恶道果与蔡村的人相识,均代文麟担心,忙同赶去。到后一看,前村只有蔡三姑一所大房舍,水木清华,花石甚多,余者居民都有田地,各在耕作,阳光之下农歌四起,景物十分安静,不似有什事情发生。彼时天刚过午,往来人多,时有出入,探听对方说话,并无一人提到有什生人和凶僧、恶道来此的话。三人又都奉有师长之命,无故不许与外人交往问答,费了好些事,才避开村人耳目,到了蔡家楼旁觅地藏好,暗中查听,只知楼上主人正在请客饮酒,谈笑甚欢,不像文麟去过神气。本来要走,忽见两个侍女走过,互骂:“秃贼真不知趣,三姑对他二人本以客礼相待,不料一味凶狂,不通人情,致被逐走,必往冯八公那里挑拨是非,你看如何?”另一个答说:
      “冯八公把我家三姑爱如亲生女儿,怎会听秃贼的话,来与我们作对?”
      三人还想偷听下去,二女已走往楼内,因听凶僧、恶道被逐,不由对主人生出一点好感,加以人村耳目所得全是安乐之境,一毫不像文麟去过神气,更恐文麟误走别处,或与对头无心巧遇,致遭毒手,龙子首先情急提议,朝着凶僧、恶道去路寻访。走到路上,珊儿笑说:“那冯八公是个洗手多年的老贼,颇有名望,本人尚好,他手下的子女徒党甚多,无一善良,并还养有不少凶恶猛兽,常时倚势为恶。老贼家规甚严,子女门人为恶均在山外,不令知道。他那地方外人不许入境,周老师误走冯村,只恐凶多吉少。”龙子一听更发了急,越以为文麟不在蔡家,竟自错过。正往冯村赶去,中途遇见前辈异人雷四先生,说:“文麟人在蔡村,不在冯家,无须赶去多生枝节,可照所说行事。”随指机宜,各自走去。
      雷四先生原是风尘中一位怪侠,行辈甚高,年早过百,休说后起诸人,便是老辈中许多有名人物也极少知他来历,性情尤为古怪,最喜欢提携小辈和灵慧聪明的幼童,初次见面时每喜戏弄,试验对方涵养心志,一被看中,从此便出全力相助。龙子以前虽未见过,人山以前曾听师父说起此人来历本领,将来难免相遇,不可怠慢等语,心中早有成见,一见对方是一身材瘦小的穷汉,貌相清奇,两目神光炯炯,与师父所说相似,不等开口,先就称呼。雷四先生本知龙子来历,见面之后,越发投缘,竟未戏弄,并向龙子说道:“文麟虽困蔡家,决可无事。白云窝深居壑底,终年不见阳光。慧昙老尼率领门人在内苦修,不与外人相见,固然还好将就,养病养伤却非所宜。可速回洞向老尼禀告,速令珊儿护送沈煌往寒萼谷,交与司徒兄妹照料调养。你明日一早往舍身崖后树林之内相见,我送你一样东西,到了时候,再照方才之言行事。”龙子知道对方前辈高人,已蒙垂青自是高兴,便和陶、袁二人商计,说:“听四先生口气,慧师叔似已不禁我们往外走动,蔡三姑是个强盗之女,决不是什好人。等我明朝舍身崖赴约,见完四先生再来此地相见,同去蔡村相机而行便了。”说完,三人分手。
      龙于回洞,先见沈煌,人已醒转,只是周身火热未减,明霞守在一旁照护,甚是殷勤。心想:“这位李师姊素来性做,看不起人,每日用功甚勤,便同门师兄弟姊妹均少交谈,怎对煌弟如此好法?”心方奇怪,明霞忽然笑说:“师父方才问过你两次,我还忘了对你说呢。”
      龙子闻言,忙往内洞,满拟传了雷四先生的话,便可同了珊儿随意出外走动,不料慧昙老尼听完经过,把两道修眉微微一皱,又朝龙子看了一看,正色说道:“你和珊儿一样,都是禀赋极好,可惜天生恶骨。如不照你师父所说,多用内功将其化尽,将来出山必要任性闯祸,惹出许多事来。珊儿比你更甚,不特恶骨难化,并还生具恶性,好容易去年冬天蒙简老前辈相助成全,将珊儿最主要的恶骨化去,又服了两粒灵丹,身后虎皮也全脱下,总算去掉十之八九。如在以前,休说随意出外,只一离开本洞三数里外,便须重责,决不容她轻易走出。方才你们同往蔡村,当我不知道么?雷四先生乃我老友,他说的话不便不听,但是珊儿恶根尚未消完,你虽用功向上。仗着日夜苦练,人又灵慧,先后才几个月光阴,竟将天赋戾气化去,到底功候不深,性情尚嫌刚暴。四先生最喜提携后进,蒙他看中,福缘不小,可惜此老感情用事,言出必行,不计利害艰危,往往美中不足,多生枝节。明日你往赴约,必有东西赐你,虽是一件好事,但你师父深恩成全,命你随我在此苦修的深意,他未必知道。自来欲速不达,学不蹭等,你本先难后易,一旦炉火纯青,豁然贯通,立成大器;照他所为,不问传你是什武功,经他指点,当时便可学会,以你天赋本能,就此下山出外走动,也少敌手,看似容易得多,实则先易后难,将来欲求深造,就不免有许多阻碍了。明日你去是必去,得到传授之后必须速回,最好不要多事。四先生如有使命,你只把我所说的话明言转告,一切仍就听命而行,不可违背。只珊儿暂时不可和你一起,以后出洞必须请命,经我允许方能起身,再似今日乘我人定私自出外,便受责了。”
      龙子知道老尼乃师父多年至交,法规甚严,毫不容情,来时师父曾下严命,不许丝毫违背,去冬因知沈煌已来后山茅篷居住,心中想念,瞒了老尼,和珊儿偷偷寻去,刚到崖上便被李明霞追回,说:“你二人无论用什心计,决瞒不过她老人家。上次珊儿往见简太师伯,乃是想请对方成全,仗他灵丹,将你二人恶根戾气化去,有心放任,否则休想离开一步,还未出门,她已警觉。昨日仍露口风,说你二人胆大性刚,早晚出事,尚须重责。她老人家的刑罚,你们已全尝过味道,如何明知故犯?你只看我得宠,师父从不说我一句,那是我对师恭谨守法之故,否则还不和你们一样,休想出入自由!你们去的地方,我比你们更想去呢,不过师父未露口风,不敢请求,又觉彼此均在用功之际,单见上一面无什意思,何苦背师受责丢人呢?我看暂时师父决不许你二人随意走动。安分些好,快回去吧。”
      龙子因见明霞最得师父宠爱,平日待人虽似冷淡,不多说笑,遇到自己和珊儿受责之时,必代跪求,甚是诚恳,对于珊儿更极爱护。珊儿起初因其后来居上,先还不服,后有一次珊儿犯了大过,受完一顿鞭打,还要逐出师门。自己往代求情,刚一跪倒,老尼便说二人同谋,还要一同处罚。彼时珊儿周身是伤,伏在地下哀声求告,宁死不肯离去。老尼盛怒之下,固执不允。珊儿连痛带急,哭晕死去了两次。眼看不可开交,老尼人已立起,要将珊儿抓出,明霞忽由前山归来,代珊儿跪哭求饶,愿以身代,受那未打完的三百蛟鞭,满脸都是惶急之容,才将老尼感动,收回成命,兔予逐出。老尼才说:
      “珊儿此次犯规伤人,必须严处,虽看明霞面上免其逐出,但仍不能轻饶。”命将珊儿囚在后洞,饿上三日,并不许询情为之医伤。明霞立向老尼求告,公然明言:“师父如念弟子同门之义,免去此责,固感大恩,求之不得,如其不允,珊儿师妹今日受伤太重,痛苦不堪,弟子实在看不过去,拼受师责,也必询情为之医伤,并送饮食,免其饥渴了。”说时慷慨激昂,声容甚是悲壮,竟将老尼感动,连龙子也被一同宽免。由此珊儿对于明霞感激非常。
      龙子不知自己和珊儿彼此投缘,日久情深,因明霞曾出死力代师求情,于是也对明霞感激到了极点,由此言听计从,无不惟命。退出一想,李师姊每日和师父一同打坐用功,好些机密全都知道,听师叔口气,对于雷四先生既然看重,为何又是那等说法?最奇是自从我和珊儿师妹仗着内功和灵药之力化去恶骨以后,近两月来,常时背师出外已好几次,师叔好似明知不问,并未提过一句,今日有了前辈异人相助,反倒不令随意行动,是何缘故?便寻明霞探问。到了前洞一看,明霞正和珊儿一同入内去见师父,沈煌已然睡熟,明霞不令惊动。龙子想同入内见师,又被二女止住,说:“你出去时久,今日尚未用功,明朝还要赴约,可自回洞去吧。”龙子见珊儿故意走在明霞身后,忽然回顾,把眼一霎,料有原故,便即回洞等候。
      龙子本和守山灵猿,还有一只猛兽金拂,同在对面洞中居住,日夜用功。那洞又深又长,弯环曲折,与舍身崖下两地相通。龙子为人诚毅,对师恭谨,平日用功最勤,虽听珊儿说此洞可通舍身崖,忙于用功,不似珊儿欢喜淘气、不耐静居,从未去过,到了洞中,久候珊儿不来,忽然想起前闻之言,晴付:珊儿师妹屡说洞中有一秘径与舍身崖相通,约我同行,我因珊妹胆大任性,常受师责,每加劝止,不曾同往,昨日赴约之处正是舍身崖腰一带,何不由此寻去,看看洞中有无奇景?珊妹偏是一去不来,同时想起明霞美秀灵慧,人甚豪爽,只管落落寡合,不喜说笑游猎,人却义气,不知和煌弟何处相识?看她照护病人神情,那等周到体贴从未见过,煌弟更是对她全神贯注,喜形于色,身受重伤,丝毫不以为意,仿佛比对我的弟兄情分还厚得多,是何缘故?再一想到自己和珊儿平日亲密情景,无论是谁,只有半日不见便自想念,顶好一刻不要离开才对心思,尤其近看珊妹越发可爱,由不得时时刻刻都想看她几眼,正和煌弟今日看李师姊神气一样,想到这里不禁有些醒悟,觉着面上发起烧来,独个儿正在胡思乱想,珊儿忽然飞跑进来。
      龙子和珊儿早已发生情爱,龙子性刚,珊儿比他还要性暴。双方始而常起口角争执,日子一多,珊儿试出龙子爱她,暗中得意,表面丝毫不让。龙子心想,我年较长,她是小妹,不可与她计较,遇有争执,常落下风,偶然为了珊儿强做大甚,动了真气,不愿屈服,珊儿也负气而去,龙子又觉后悔,但又不肯去往对洞寻她服低,往往气得乱跳,自言自语,说珊儿没有良心,对他不起。其实珊儿原知理亏,只自己不肯输口,表面赌气,人并未走,藏在洞旁暗处偷看,见他情急发怒,忍不住奔将出去,或是假作师父传话,故意戏弄,龙子明白她的心意,也就转怒为喜,言归于好,于是二人每吵闹一次,情份必深一层。彼此都是天真无邪,年纪又轻,只觉少此一人便无兴趣,一刻离他不得,也说不出个道理,到了近来,索性连用功也在一起。慧昙老尼早知二人天生佳偶,已种情根,一任二人常日相聚,从未禁止。明霞见龙子天生怪相,珊儿生得那么美秀,竟会对他钟情,终日厮守,不舍离开,心中好笑,也不说破。
      龙子先未在意,直到当日回来独坐洞中,触景生情,想起前事,忽然醒悟自己爱上珊儿,心正烦躁,忽见珊儿奔来,欢喜非常,刚和往日一样迎上前去,伸手想拉,猛然回忆方才所想的事,忙又缩回。珊儿并未觉得,开口便说:“龙哥哥,你真好福气,明朝可能带我往舍身崖去么?”龙子本就不愿拂她心意,又因雷四先生定约之时珊儿也在一旁,虽令自己明朝往舍身崖相候,并未明言不令别人同去,加以等候时久,所盼的人忽然赶来,满面喜容,灯光之下越显美丽可爱,笑问:“方才回时,珊妹还说四先生看不起你,心中有气,为何又要同往?”珊儿把小嘴一撅道:“你管我呢!莫非舍身崖是你一个人的,我去不得?”龙子见她面带娇嗔,心更不忍,方要开口,珊儿冷笑道:
      “亏你那日还说我们以后有福同享,死活均在一起,原来都是好听话,说来骗人的。如今刚有一点好处,就不要我去了。”说罢转身要走。
      龙子见她负气,连忙一把拉住道:“珊妹怎不容我说话?我不过见你前后口气不同,间上一句,几时在说不要你去?休说有福同享,便把好处归你一人,我也愿意。”珊儿笑道:“是真的么?你这人心直卧快,详情不对你说,日后自知。我只要你明日带我同去,见了四先生,我们一同跪下,求他成全,什话不说,自有道理。”龙子料是有人指点,笑问:“是师叔教你的吗?”珊儿笑道:“我师父才不会教我捡现成便宜呢。这是师姊教我的。她知道这位老人家的脾气,照她所说去做,你仍不会落空,我也得点好处。”话未说完,又气道:“你这人真讨厌!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挤得我全说出来。
      要被四先生知道,必怪师姊多口,怎么好呢?”龙子力言:“无论四先生如何盘问,拼着受罚,决不露出一字。但你今日还未用功,最好不要回去,和那日一样,就在这里和我一起练那气功,你看可好?”珊儿笑说:“我早料到你不让我回去。好在师父方才已和师姊说,命我二人由明日起便要练那劈空掌。本非二人同练不可,在此无妨。并且我和师姊护送沈师兄往寒萼谷养病,回时我曾托她,师父做完功课喊我一声。她已答应,令我明朝可由洞中秘径赶往舍身崖赴约无须禀告。师父如其见怪。有她一人承当。”
      龙子闻言大喜,二人便在洞中打坐用功,也未安眠。次日一早,由珊儿带路,往舍身崖赶去。快到出口,遇见守洞神猿,朝珊儿叫了好几声。龙子不通鲁语,便问:“说些什么?”珊儿微笑不答。只朝龙子打了一个手势。来时,二人商定,说:“四先生脾气古怪,一言不合立时得罪,最好看他眼色行事,不要多口。”料有原因,只得罢了。
      珊儿忽然说道:“昨日我见这位老前辈,便想求他准我今日和你同去,得点指教,偏巧袁和尚也在旁边,我一开口,他也必要同去,看四先生神气。好似不喜他那样假装大人举动、说出话来刁钻古怪的小和尚,只好忍住。此事未先禀明,万一四先生见怪,怎么好呢?”
      龙子见她说时,目光时朝左侧偷觑,留心一看,似有两点乌光一闪即隐,当时惊觉,暗忖:“守洞灵猿身高力大,动作如飞,如是常人,休说藏身一旁,洞口先进不来,再说灵猿耳目何等敏锐,断无不见之理,如何明知不闻?不是雷四先失,必是另一相识异人。”再想方才人猿对叫情景,心更明白了几分,故意笑答:“按理,四先生命我今朝赴约,虽未令你同往,但煌弟昨日病榻之言,知道这位老前辈最喜成全后进,况我二人同门兄妹,亲逾骨肉,说好祸福相共,明知四先生必有指教,如何一人前去?与其事后偷偷传你,不如当面言明求他指教,顶多被他老人家打骂一顿,终比欺骗长辈要强得多。”说时,二人已然出口,走往崖腰危石之上。
      那地方是三四丈方圆的一片平崖,上有儿株老松,苍鳞冉冉,势甚飞舞。珊儿方自笑答:“龙哥哥,雷四先生未叫我去,我强要跟你同来,万一激怒,使他老人家生气,还连累你,心如何安?此时越想越害怕,我不去了。”龙子不知珊儿是何用意,方说:
      “我倒不怕连累,只不该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思,万一不肯见面。如何是好?我看你暂时守在洞口里面,等我禀明四先生答应之后再来喊你前往拜见,也是一样。”随听身后笑道:“你两个小鬼东西!要想见我,就说实话,不要鬼头鬼脑,闹什么花巧了。”二人闻声惊顾,正是雷四先生,站在身后老松之下,口虽笑骂,并无怒容,忙同拜倒。
      雷四先生命起说道:“我不喜人多礼,下次不可这样跪拜。慧昙老尼不喜多事,她一个出家人,也是难怪。昨见龙子身旁未带兵器,想起后山锁云洞侧藏有好些宝剑宝刀、各种兵器。可惜我那剑术自成一家,你们此时还学不得。本意想寻一件合用的兵器传与龙子,不料你这小女娃也跟了来。事有凑巧,我在洞中无意之间寻到一对仙人掌,恰好你们一人一柄。你们由这石崖后面下去,那里有一崖洞,甚是宽大,可在里面照你师父传授,先用内功把真气调匀。我到别处去会一人,回来再行传授。有这一对兵器防身,差一点的敌人决打你们不过。省得传你剑术,你师父师叔恐怕把路走错,变成先易后难。”说罢将手一挥。
      二人依言寻到崖后一看,下面并没有路,上下相隔七八丈,只中间突出几块大小崖石,忙即纵将下去,一路攀援纵跃,到了洞内。洞高三丈,约有十丈方圆,里面钟乳林立,行列甚稀,当中靠壁一个天然石台,上面还有一张石榻,榻上放着两件奇怪兵器,在暗影中闪闪放光。二人拿起一看,那兵器前端形如人手,中指前伸,下余四指曲伸不等,大约五六寸方圆,长只二尺五六寸,后面附着一根粗约寸许、钢丝纽成的软鞭,弹力甚强,不用时可以围在身上,用时一抖便直,看去份量不重,但是坚锐异常。龙子拿在手中舞动,稍一疏忽,扫中山石上面,地的一声,石火星飞,石台便扫裂了一片,四围钟乳映着寒光,发为异彩,奇丽夺目。
      二人看出不是常物,好生欢喜,把玩了一阵,同坐石榻之上,练气调息,用起功来。
      满拟四先生少时必回,不料几个时辰过去声影全无。由洞中外望,阳光已早偏西,知时不早。二人清早出门,赴约心急,未吃东西,一坐多半日,用功时节还不觉得,等把功课做完,渐觉饿肠雷鸣,十分难耐。龙子想去上面探望,珊儿劝说:“四先生也许试验我们是否诚心,还是不要走开的好。我们连这一点饥渴都难忍耐,如何能行?”龙子本爱珊儿,闻言觉着有理,便没有走,一直候到黄昏月上,四先生始终未来。二人先觉饿得难受,后来互相激励,各自把心一横,索性回到榻上又去用功。
      龙子笑说:“今日无论受什苦楚,四先生不来,决不走开。”说完,二人刚把二目闭上,相对调息,忽听身前笑道:“你这两个小娃儿果然难得。”二人睁眼一看,正是雷四先生,同了一人。此时月光斜照,光景稍明,二人目力本好,又在暗中坐了一日,容易辨认,见同来那人是个中年化子,身材和雷四先生一样精瘦,手里拿着一根方竹杖,神情颇做。四先生随指那人道:“这位是我老友神乞车卫,江湖上人多称他为车三太爷,原往岷山访友,由此经过,被我拉来,这对仙人掌经他传授,比我要好得多。”话未说完,二人福至心灵,早同拜跪在地。
      车卫笑道:“雷四兄,你自己多事,还替我找麻烦。他们有白眉毛老和尚和慧昙老尼做师父,还怕学不出来么?”四先生笑道:“三弟少说空话,你还不是和我一样,遇见这样好资质,还肯放过么?天已不早,还不把你昔年乾坤八掌快些传授。传完之后,他们还有事呢。”
      车卫笑说:“这一对兵器,我本不知用法,只为五十年前,我往黄山去见陶元曜,谈起他那乾坤八掌地行仙的外号来历,陶老前辈一时高兴,取出一对仙人掌练与我看,无意之中,将它学会。因这兵器乃北极海心万年寒铁与西方真金合炼而成,只有三对,形式一样,大小不同,那是一对小的。我当初学成之后,曾想寻觅另两对仙人掌的下落,始终不曾寻到,只把陶元耀的一对借去,带了数年,共只用过一次。后来大破芙蓉坪,我便将它转送元曜的弟子江明,明为转赠,实是物归原主。由此多年不曾再见,你是如何将它寻到?还有一对现在何处?”四先生笑答:“我也是日前路上,无意之中听人说起,为了一事耽搁,不曾当时赶往。等我今日寻去,大的一对已被人取走。这一对如非藏处隐秘,也早落于外人之手了。”
      车卫惊问:“先取走仙人掌的,是什来历?”四先生道:“此人武功甚高,由锁云洞旁青年通往凝碧崖的绝壑走往中腰危壁之上,费了不少心力,将第一对仙人掌取走,除小洞山石有些破碎而外,由上到下并无别的痕迹,连苔薛藤树均未伤折。急切问,连我也未看出是什路数。”
      车卫略一寻思,气道:“这两对仙人掌,我寻访多年始终未遇,上月才听隐藏峨眉后山锁云洞附近,特地赶来,不料会被外人夺去。如是我辈中人,后起之秀,各有福缘,自无话说。如是盗贼恶人,我决放他不过。前听陶老前辈说,他那仙人掌乃是最小的一对,妙用最多,多么厉害的宝刀宝剑也休想斩断分毫。第二对也好,大的较差。不过大的一对,非有天生神力不能使用,虽没有二三两对精巧奇妙,一经舞动,便似一团旋风裹住一团寒光,多大本领的人也难近身,只有这对小的能够破它,不经高明传授,练到功候,遇上仍是非败不可。最好二人均是此中能手,各持一掌,两下夹攻才能取胜。难得这两小娃儿都有极好天资,气功也有~点根底,一学就会,再妙没有。教他们无妨,但是将来遇到第一对仙人掌时,对方如是善良,自由他去,要是盗贼恶人,你们将它夺回,却须交我处置呢。”
      二人喜诺。车卫随将仙人掌要过,先将护手套在腕上,双手分持那二尺多长的短柄,由慢而快,一招一式施展开来,未了又将两柄松开。柄上软链原作螺旋形,长短刚柔无不如意,一经舞动,宛如凤舞龙翔,灵蛇吐焰,兔起鹘落,飞燕穿花,舞到急时,只见寒光闪闪,风声呼呼,人与兵器化为一团光影,中间夹着万点星花,掌风又劲又急,震得全洞均起回音,甚是聒耳,映在大小钟乳晶林缨幕之上,五光十色,幻为丽彩,闪变不已,顿成奇观。
      二人在旁留心细看,见那仙人掌明为乾坤八掌,实则每八招为一套,共有十六套之多,分为正反一百二十八招,变化无穷,妙不可言。车卫练完,笑道:“这乾坤八掌一百二十八招,学成一半便少敌手。我想你们第一天能够记下十之二三已是好的了。时日不多,你们虽未学全,照此勤练,日久仍可贯通。后半舞得急了一些,你二人自信记了多少呢?”龙子恭答:“弟子初学,不知能否记下?且练出来,请老前辈指教。”说罢取回双掌,如法施为。
      雷、车二人见他不特把前六十四招全数学会,照样越舞越急,后六十四招乃前八套掌法的还原,居然也能悟透,一丝不错,仿佛以前练过神气。二人虽是此中能手、世外高人,平生所见后起人物不知多少,似此灵慧幼童也是初见,心中大是惊奇,表面却不露出。等到练完,龙子将双掌交与珊儿,悄声说道:“此与我们平日所习掌法招式不同,意思相仿。你只记住前六十四招,后面八套使其还原,不可遗漏,就成功了。”
      四先生笑道:“难怪小猴儿这等灵巧,原来老尼姑为想报答你师父的好处,把她平生不传之秘麻姑爪也传授了你们。虽是根基太好,触类旁通,似此悟性也真难得。”说时,珊儿心高好胜,因为后半舞得大急,不曾全记,心正发慌,一见龙子抢先,知他心意,便在一旁留心观察,闻言也被提醒,说声:“二位老前辈指教。”伸手接过仙人掌舞将起来,练完竟和龙子一样,并无遗漏,只是求好心切,又知正反还原妙用,心中拿稳,用力稍猛,有些气喘。
      车卫朝两小看了一看,笑道:“你两个这等资质固然难得,连我也爱,索性连点穴法也传授你们吧。”龙子、珊儿同声喜谢。车卫便取双掌一一指点,告以专破气功的各种手法。传完,又命二人将掌分开,各持一柄,相对演习,使其日后应敌,分合由心,均可应用。
      四先生笑道:“你两个娃儿守了这一整天,只顾练功,连饥渴也忘了吧?”二人原是习武心盛,虽早饥渴,因在洞中静练内功,体力并未疲乏,好容易盼到异人走来,急于想得真传,顿忘饥渴,闻言提醒;觉着腹中空虚,同声说道:“练完再吃也是一样。
      好在春暖花开,山粮容易采掘。”车卫笑说:“那些草根树皮有什好吃?娃儿家嘴馋,老尼姑隐居绝壑,终年不见阳光,饮食清苦。我还带有一包腌腊、一葫芦酒,给你们开开斋吧。”龙子笑说:“我吃得多,二位老前辈恐不够用。好在山中肥鹿、野猪到处都是,还有老虎和山鸡,此时天黑,正好寻它。我们同去上面打些野味,斫点松柴,一同烤吃如何?”
      雷、车二人见两小兄妹灵慧天真,越发喜爱。四先生笑说:“我们东西带得多,你们吃完,不够再说。昨日我说的话也快到时候了,你师父师叔不许无故伤人,那蔡三姑也是一个可怜人。方才我去冯村贼巢窥探,果不出我所料。你们此去须要记住,三姑是受人之愚,好些可原,连他手下的人也不可伤害一个,照我所说行事已足,遇见冯村贼党却不要放松。师长怪罪,可推在我们身上。贼党中虽有不少能手,凭你二人也能应付,况我二人又在暗中相助,决无差错,不必顾虑。我先讨厌袁和尚,不令同来。方才他往你们昨日约会之处去了好几次,到处寻找,被我喊住,说你二人奉命来此传授武艺。这小和尚昨日见我神气不好,令人讨厌,今日相遇竟会改变,朝我苦求、缠绕不休,说他和你们都是一样小孩,又都同门师兄弟,为何对他偏心,不肯传授?非要一点好处不可。
      我被他磨得无法,他又胆大包身,乘他师父不在,竟将他师父多年未用的三连明月铲偷取出来,我恰知道用法,刚刚传授与他,你车老前辈便寻了来。他和我心意不同,反觉小和尚人小鬼大,刁钻古怪得好玩,又传了他七支铁手箭,因此多耽延了一会。你们可往黄桶桠寻他,便可相见。”
      说时,车卫已将带来的一包食物打开,老少四人边吃边说。龙子、珊儿看出二老量好,均不肯饮,只把腌腊吃了一些,加上带来的锅魁,吃了一饱,急于往寻袁和尚,便起告辞。二老笑说:“我们有事自会寻你,否则你们寻我不到,不必乱跑。”
      二人应了,匆匆出洞,舍了原路,经由舍身崖上去,一路飞驰,到了黄桶桠,老远便闻到烤肉香味,跟着便见袁和尚迎来,互谈经过,龙子问袁和尚:“你怎开荤?”袁和尚笑说:“这不是我所为,乃是三个贼党带了一只肥鹿在此烤吃,我先不知他们来历,想讨一块锅魁,被他骂了一顿,又强迫我吃烤肉,这才动手将他打伤逃走,被我追上,擒到一个问出来历,并还得知蔡三姑受了冯村老贼怂恿,带了大批贼党往寒萼谷抢周老师回去成亲。我将那贼放走,本要跟去,因奉四先生之命,要等你们来了同行,只好忍住,等得我正心焦呢。”
      龙子闻得肉香,又想起四先生昨日之言,须等三姑将人抢走,方照所说行事,不必忙此一时;便同往洞内走进,见鹿肉烤好甚多,还有不少锅魁,方说:“可惜这好东西。
      何不分出一人,与二位老前辈送去?”车卫忽然走来,笑说:“这些贼党十分可恶,你们吃完去吧。”二人已然吃饱,只袁和尚不肯动荤,说完别了车卫,便往寒萼谷赶去。
      行至中途,遇见贼党逃回,还有一批接应的,两下刚刚会合,被三人赶上,时明时暗,一路戏弄恶闹,连伤了好几个,方往蔡家赶去。到时,正遇文麟后面解手,三姑在前,不曾回头,龙子与袁和尚先后现身说了几句,后又同入蔡村暗中窥探。
      良珠本因自己是一少女,不应窥人阴私,又气三姑不过,不知文麟是否被三姑势迫利诱,为色所迷,急于想知细底,偏巧奉有父命,不便出手,难得三小在此,又有二位前辈异人暗助,听完前情好生心喜,忙令三人分头行事,不要聚在一起。三小事前已用疑兵之计把三姑引开,将服侍文麟的使女捆起,知道后房还有密室,见完良珠,又去山亭隐伏。良珠一听三姑正劝文麟沐浴,便往温室外面守候,所以文麟思念淑华自言自语,背后之言全被听去。良珠知道文麟心志坚定,三姑用尽心机并无用处,暗中好笑,平心一想,三姑处境也实有些可怜,不由把来时轻鄙厌恨之念消去好些,便和龙子打一手势,走往无人之处,说自己要往前山寻一友人,少时事完,不问三姑有无别的奸谋,归途可往寒萼谷一行。龙子本意想看沈煌,闻言喜诺。
      良珠先走,龙子候到文麟浴完静卧温室之内,听了一阵觉着无什意思,正要去往前楼探看。珊儿忽然掩来,说:“三姑回到房中,背人哭了片时,对侍女说要往前山寻人,探问前日托她往小三峡接人是否上路,要到明午才回,文麟去留任便。已快起身。”龙子见三姑所行所为与雷四先生所料差不多少,只有更好,照此形势已无事可做,急于往见沈煌,又知文麟要等午饭后才走,当地离茅篷不算甚远,经过白云窝崖上必要呼喊,这一条路无什凶险,便把袁和尚寻到,一同走回。走时,三姑还未起身。为防万一,还令袁和尚埋伏谷口外面,等明日文麟走过,暗中护送。到了白云窝附近岔道再行出面,告以沈煌已在寒萼谷,指点前往,自和珊儿往寒萼谷赶去。
      行至中途,天还未亮,忽然起了云雾,四外白茫茫,伸手不辨五指,仗着熟路,所行险阻不多,白云雾中互相扶持,并肩携手而行,仍走了两个时辰才到白云窝。因见当日云雾太重,文麟孤身一人,山路不熟,蔡家那些侍女均是三姑心腹,武功颇好,个个聪明伶俐,决不放他冒险上路,事实上文麟也走不了,此时定必留在蔡家。没想到三小兄妹刚走不久,老贼冯越已命子女门人率领大批贼党前往蔡村,将文麟由睡梦中强劫了去,此时早被恶兽黄猩子背往贼巢,由此闹出许多事来。一龙子先想,离洞时久,恐慧昙老尼责问,打算下去禀告之后,再往寒萼谷探看沈煌。珊儿因知师父对她最严,这一回去,就许不令出外,力言:“反正出来时久,也不在此一时。寒萼谷相去不远,你看四山风起,云雾已稀,这条路我不知跑了多少次,还是先去看完沈师兄,把蔡村的事告知司徒师姊,在她那里吃点东西回去不迟。好在有李师姊代说好话,我们此次出去并未违背师命,犯什规矩?又有二位老前辈作主,师父多半不会见怪,你胆小作什?”
      龙子原与珊儿同一心思,只为寒萼谷后面相隔五十里深山幽谷之中,隐居得有二异人,也是一兄一妹,并和司徒兄妹相识,偶然也有来往。但这两怪人貌相奇丑,一高一矮,养有好些怪兽,内有三只大雪山特产的独角犀牛最是凶猛。珊儿以前每喜披了身后虎皮,假装猛虎出来淘气。恰巧冯村也养有这类猛恶无比的野兽。珊儿恨它残忍凶恶,把师父昔年所用兵器五星锤偷偷带在身上,埋伏山口,遇见这类猛兽出游残杀生灵,便即上前乱打一阵。仗着力大身轻,人又机警,遇见猛兽多时早就避开,只一落单,立即上前打个半死,等到别的猛兽闻得怒吼纷纷追来,立时逃走,似这样也不知闹了多少次。
      冯村贼党见所养猛兽常时受伤回来,疑心有人暗算,想了许多方法埋伏搜寻,不料珊儿机智绝伦,知道师父不喜多事,形迹隐秘,不愿被人发现,老远望见贼党,先自溜走,始终未被识破。只有一次,珊儿看出贼党穷搜不已,心中有气,又见贼党为了兽群常时吃亏,竟将轻不放出的猛兽黄猩子带了出来。珊儿早知恶兽厉害,贼党已下决心,自己孤身一人,背师淘气,早晚不是众寡不敌吃人的亏,便是被他寻到门上,师父得知更为不了。正在越想越恨,打不起主意,过不两天,果被贼党带了黄猩子寻来。
      彼时珊儿身后虎皮未脱,远看像个似人非人,似虎非虎的怪物,身子又小,一纵就是十多丈高远,其行若飞。群贼先没想到是人,正觉奇怪,那些吃过大亏的猛兽全都认识珊儿,老远望见,同声怒吼,发威追去。黄猩子当先,追得更快。
      珊儿回头,见快要被它追上,恐惊动师父,一时情急,忘了厉害,正待回身拼斗,恰巧狄龙子奉命往白云窝苦练内功,并代师父训练猛兽金拂,和珊儿十分投缘。龙子虽然天性好动,但最孝母,奉有母命,对师恭敬谨慎,用功更勤,虽和珊儿交厚,却不敢同出生事,前日因听珊儿说起群贼率领猛兽寻她之事,颇代愁急,劝又不听,珊儿一出便不放心。这日刚做完了早课,想起珊儿出外时久,心中悬念,借着采果为由,带了金狒出洞,想往崖上探看。
      还未走出云层之上,便听猛兽怒吼,声震山谷。忙即赶上,正遇黄猩子当头,后面还有三只凶犀和几只猛獒风驰追来,珊儿形势危急,便和金拂一同上前。才一照面,黄猩子和大群猛兽全被吓退,内一贼党逃得慢了一步,被金狒追上,一把抓起,如非龙子大声喝住,几被生裂两半,由此贼党知道当地有异人隐居,不敢再来侵犯,事情也被乃师知道,将珊儿罚了一顿。本与怪人兄妹无干,又是珊儿淘气,这日偷偷出洞打猎,遇见一条犀牛,误以为贼党所养,将其打了两锤,受伤逃去。珊儿原通兽语,刚发现那犀牛不是冯村所养,便被师父唤回。次日去往茅篷探看简冰如新收弟子,后山怪人所养犀牛颇有灵性,老远望见仇敌,跟踪赶来想要报仇,又被珊儿打伤了两只,珊儿也入了危境。眼看不死必伤,万无幸免,简冰如原和怪人兄妹相识,一声清啸,怪人兄妹也正赶来,当时发令将犀牛唤走,才得无事。由此一人三兽每遇必斗。龙子深知厉害,惟恐云雾之中无心相遇,想到云消再走,珊儿不听,只得同往,走出不远,居然雾散日出,大地光明,直到寒萼谷已然在望,并无警兆。
      珊儿笑说:“因你苦劝,此地已有月余未来,昨日我和李师姊护送沈师兄来此,什么也未遇上,你偏这样胆小。犀牛不来便罢,它如来时,正好拿它开张,试试我们新得到的仙人掌。”话未说完,忽听哞的一声怒吼,震得山风大作,林花乱飞,宛如红雨,四山嗡嗡,半晌不绝。龙子方喝:“珊妹留意!”忽见一条黄影由谷外崖洞中冲出,比飞还快,朝那吼声来路飞驰而去,跟着便见两名侍女由内赶出,来接二人入内。同到里面一看,沈煌人已快好。
      良珠一见二人走来,忽想起文麟所说的话不可令沈煌知道,忙即起身,将二人引往隔室。刚把经过问完,忽听谷外远远传来一声怒吼,跟着又是一声清啸。良珠惊道:
      “该死大黄,又惹事了!你们去和沈煌谈天,我去看看就来。”二人还未转身,忽见一少年,匆匆走进,见面说道:“二妹,冯村之事已然闹大,我们恐怕不能置身事外,不知爹爹母亲心意如何?你还不去向简太师伯那里探问一回!万一贼党寻来,岂不惹厌?”
      良珠闻言,又惊又怒。 

    第十四回(1)
    欢喜晤良朋 酒绿灯红愿言不尽  殷勤搀素手 山深路险蜜意无穷
     
    前文狄龙子、陶珊儿两小侠,在峨眉舍身崖下巧得仙人掌,由雷四先生和神乞车卫两位老侠传授,学会乾坤八掌正反相生一百二十八招,便往黄桶桠赴好友袁和尚之约。
      见面一谈,才知袁和尚机警聪明,看出雷四先生前辈高人,再三苦求。雷四先生刚将三连明月铲教会,神乞车卫便走了来,见袁和尚刁钻古怪,神态滑稽,甚是投缘,又传授了七支铁手箭;二老去后,遇见三贼烤吃鹿肉,后被打走,正等得心焦。三小兄妹会合之后同去蔡家,正在窥探,女侠司徒良珠也已寻到,因见三姑处境可怜,周文麟情有独钟,不由消了敌意,便将三小引往一旁,谈了几句,说自己要往前山寻一友人,龙子事完可往寒萼谷一行。
      龙子、珊儿本就想念沈煌,闻言喜诺;后又同去温室窥探了一阵,听文麟痴恋淑华,自说心事,觉着无什意思,便往回走。这时天还未亮,四山忽起云雾,以为三姑必不令文麟起身,也未在意。哪知三小兄妹刚走不久,先是三姑想起文麟所说伤心,又想看看淑华到底如何美法,使得文麟如此颠倒?日前曾经托人往接,意欲往探将人接到也未?
      出门时天刚微亮。老贼冯越为了阴谋未遂,恼羞成怒,对于文麟更是妒愤,强迫长子冯胜和媳妇乾坤一枝花项凤英带了贼党赶来,三姑虽被错过,文麟却被绑走。
      龙子因觉离洞已久,恐慧昙老尼责罚,打算回洞一行,禀告之后再往寒萼谷赴约。
      珊儿惟恐师父不令再出,力言:“反正回去已晚,我们此次外出并未犯什规矩,又有李明霞师姊代说好话和二位老前辈作主,师父多半不会见怪,何必胆小?”龙子原与珊儿同一心思,只为寒萼谷后幽谷之中隐居有两怪人,一兄一妹,天生异禀,貌相奇丑,也和司徒兄妹相识,养有不少猛禽奇兽,内有三只大雪山特产的独角犀牛,凶猛无比。恰巧冯村也养有这类恶兽,更是残忍,珊儿常将师父昔年所用五星锤装上火石埋伏路口,见它残杀生灵,仗着力大身轻,上前乱打。冯贼父子见所养猛兽常被打得头破血流逃回,急怒交加,发动贼党和恶兽黄猩子满山搜索。彼时珊儿武功尚未练成,中有一次,不是龙子带了金拂赶来接应回去,珊儿几吃大亏,素性好胜,越发气愤。本与怪人兄弟无干,这日偷出打猎,又见一条犀牛闲玩吃草,误认冯村所养,打了两锤。珊儿原通鲁语,刚看出不是冯村所养,无故并不伤人,便被师父喊回骂了一顿。怪人所养猛兽均经训练,颇有灵性,珊儿这日去往茅篷,犀牛跟踪赶来想要报仇,又被珊儿打伤了两只。珊儿前后受敌也极危险,眼看不死必伤,简冰如原和怪人兄妹相识,一声清啸,怪人兄妹也正赶回,将犀牛喊了回去,由此人犀每见必斗。
      龙子深知厉害,惟恐云雾中相遇,想等云消再走,珊儿不听,只得同行,一会走近寒萼谷,云消日出,并无警兆。二人正说笑间,忽听眸的一声怒吼,震得山风大作,林花乱飞,四山嗡嗡,齐起回音。龙子方喝:“珊妹留意!”猛瞥见一条黄影由谷外崖洞中冲出,朝吼声来路飞驰而去。刚看出是谷中猛兽大黄,知它和金沸是同类,凶猛无比,照此形势,也许前往争斗,谷中已有两名侍女认出二人,接了进去,会见司徒良珠,引往隔室,正说蔡家之事,忽听谷外远远传来一声怒吼。跟着又是一声清啸。良珠惊道:
      “该死大黄,又惹事了!你们去和沈煌谈天,我去看看就来。”二人还未转身,忽见良珠之兄司徒怀方匆匆走进,见面便说:“冯村之事业已闹大,我们恐怕不能置身事外,不知爹爹母亲心意如何?你快去寻简太师伯探询请示,万一贼党寻来,岂不惹厌。”
      良珠闻言,又惊又怒,方说:“爹娘明知冯贼父于不是东西,偏说对方洗手隐居业已多年,只不过分为恶,便由他去。最气人是老贼冯越不知我家来历,妄自尊大,还想就便结交,后来看出双方道路不同,爹娘又常避而不见,方始息了妄念。那年我兄妹与蔡三姑争斗,他出来和解,口气强硬,爹爹只想息事宁人,未与计较,他父子越发自以为是。我兄妹并未惹他,便蔡三姑也不与之一党。他们瞎了狗眼,不知我简大师伯的来历,妄想勾结山内外的恶贼大盗,打算报仇,不是爹爹不许多管闲事,像他父子和众贼党那样积恶如山不知悔悟,倚仗人多势众欺凌善良,我便容他不得!怎么我不寻他,他反来寻我们晦气,是何原故?你是怎么得到信息的呢?”
      怀方素来友爱,知道小妹娇憨,少年英侠,向不受人欺侮,忙笑说道:“二妹不要生气,如非内中还有一点顾忌,我已先寻简太师伯请示,不会先对你说了。老贼这多年来只知爹娘隐居山中,不是常人,因见长得年轻,又未说出真的姓名,做梦也未想到这是峨眉派中有名人物。虽然几次拉拢,想套交情,均未如愿,并不十分看重。只为内一同党老贼乃昔年青城派纪登师伯门下逐出来的弃徒,不知怎的,非但探出我家来历和隐居经过,并连简太师伯屡犯大师祖师规、封剑修养隐居后山之事也全晓得,最可恶是此贼还代老贼约了几个五台、华山两派的余孽,内有两人均吃过简太师伯的亏,知他老人家常来我家与爹娘相聚,同练本门心法,还有半年,封剑期满,休说别人,便简太师伯一位也无人能敌,这伙贼党又都是关中九侠的多年仇敌,听说黄昏前后这些贼党均要赶到。来贼先往茅篷窥探,不见一人,心疑简太师伯封剑期中遇敌不能用剑,只凭内功,好些吃亏,必是避来此地。来贼当中有一女贼,天生怪物,长得和猴子差不多,身轻如燕,形迹飘忽,与谷后那两兄妹情份极深,准备命她先来窥探,本就不免上门生事。偏巧雷四先生、神乞车卫和中条七友中的黑骷髅查牤,为了这许多恶贼巨盗奸淫凶杀无恶不作,平日散居四方,自从几次漏网之后,胆寒敛踪,有的偶然还出走动,多半仗着手中所积金银,假充富翁,和冯贼一样隐居通都大邑和名山胜境之区,置下许多田产,暗中仍是强奸民女,过那荒淫生活;因其天性凶残,内有几个更喜生吃人脑人心,害人甚多,但都机警异常,形迹隐秘,不易寻到,偶然发现踪迹,往往扑空,被他溜走,费上许多心力,难得除去一个,这些年来不知害了多少安善良民;近年各派长老多年隐遁,贼党胆子越来越大,渐渐互相勾结,又在横行,比起以前还要狡猾,关中九侠人山之后越发猖狂,因都不知简太师伯来历,为了以前常吃他亏,许多厉害同党均遭恶报,仇恨越深,无奈敌人神龙见首,隐现无常,无法捉摸,好容易探出人隐峨眉,老贼冯越恰是他的旧友,以前入山洗手,便为受逼胆寒之故,彼时连敌人名姓都不知道,后来隐居在此,手下徒党又被简太师伯伤了好些,方始悟出先后所遇仇敌竟是一人,心虽恨毒,但因简太师伯形貌名姓常时变易,气度又极文雅,好些地方均与所见所闻不符,还拿不准,正在命人仔细查探,忽来同党老贼,告知断定无错,还没想到他是峨眉派的老前辈;直到最近,这些余孽恶贼闻风而来,互相勾结,人数越多,一面仔细访问,才探出一点虚实,约定同来冯村聚会,合力报仇。他三人意欲就此机会一网打尽,因知爹娘近年专心静修,不问外事,来贼人多,颇有能者;查*自恃一身惊人本领,有好些事还不知道,没把这些恶贼放在眼里;雷、车二位老前辈竟说爹娘是自了汉,以前坐视冯贼全家徒党盘踞本山,不加过问,已是不合,如今贼党业已大举发难与正人作对,简太师伯又是本门师长,如何也置之度外?心中不快,想将爹娘引了出来,未到以前便在途中放风,虽未明言我家来历,却说简太师伯本来隐居寒萼谷,和爹娘有师门之谊,茅篷专为门人沈煌所居,并不常去;一面又恐人不够用,并还就便约了两位老友,说定同来我家相会,黑骷髅便是这位车三先生所约。为防贼党得信赶来,特地赶往茅篷,见人不在,今早遇见一人,得知周文麟被擒之事,此时已往冯、蔡两家探看。雷、车二位也早赶来本山,大约不久必来这里。贼党也必来此扰闹,我们自不怕他,但是事情实在讨厌。母亲日前说是出山访友,今早往寻父亲,人又他出,桌上留有一信,说奉简大师伯之命,要往大雪山~行,在父母未回以前,一切由我兄妹作主,对于日前所谈一字未提。我们共只两兄妹,贼党多厉害,万一远客未到敌人已先上门,如何应付?方才闻得简太师伯清啸和兽吼之声,本想寻去请示,为了大黄这个畜生又在惹事,上次它伤了谷后人家所养猛兽,我和那两兄妹业已说过好话,从此不许大黄行凶,今日又将那只大犀牛角折断,实在不好意思见人的面。想起他兄妹对你最好,简太师伯也在那里,你往寻他请示,就便敷衍赫连兄妹两句,省得日后伤了和气。”
      良珠气道:“哥哥怎的这样软弱!你当谷后这两兄妹是好人么?我先不知他们来历,以为所养禽兽虽极凶猛,经他训练都通人性,简大师伯又与相识,内中两只怪鸟又长得好看,他妹子对我更是殷勤,只当他们貌恶心善,性情爽直,谁知中藏奸诈,禽兽心肠,非但不是好人,他那师长也决非善良之辈,表面所养猛禽恶兽无故均不伤人,实则残忍已极,只不知简太师伯那样疾恶正直的老前辈,怎会容他在此居住,暗中作恶?我和他们相识一年多,还不知道底细。上月无意之中前往寻他,想讨一只刚生下来的角鹰回来驯养,到后一看,他两兄妹一个不见,以前推说后洞里面乃猛兽竹犀所居,最是污秽黑暗,从不让人走进,我也不曾去过。这日他兄妹不在,把守山洞的白猩子恰巧离开,别的猛禽恶兽都认得我,他那前洞连同几处兽棚我都常去,先不知人未在内,到了前洞,连呼未应,正想回走。因见初生角鹰只有鸽子大小,便有那样凶猛灵巧,多看了一会,鸟巢旁边恰是后洞,小鹰向我飞扑,不愿伤它,往旁一闪,瞥见后洞里面竟有天光透进,洞门大开,看去并不污秽,本想入内,看他兄妹二人可在里面,无意之中乘兴走进,前洞那些猛禽恶兽忽然发怒呜啸,意似不令走进,跟着又听一声怒吼,回顾大黄跟来。这些鸟兽本都怕它,全被镇住,不敢再叫。我还不知大黄忠心,暗中掩来保护,当它又想闯祸,向其喝骂。大黄偏不肯退,反而招手催我速回,连声低啸,神态惶急。我刚有点奇怪,忽听一声女子惨号由后洞传来,听出有人受害,想起近日他兄妹对我言动神情好些可疑。内有一次我已走出老远,无心回顾,男的似要向我追来,被他妹子拉住不放,正在暴跳,被我看见,忽同停手,往旁边树林中走去,好些做作;忽然心动,连忙冲将进去。大黄竟来追我,因隔得近,洞中地势曲折,等大黄追到,我已穿洞而过,才知内洞里面乃是几间石室,陈设也颇整齐干净,后洞外面是一片形似天井的空地,还有十来丈方圆一片水塘,水色暗绿,隐闻腥气,有一赤身女子,还缠有小脚,吊在临水大树之上,被水中窜出一个周身蓝鳞、前生六脚、形如蜈蚣、后半似蛇非蛇的怪物,正纵向树上将人用短爪抱住,猛张血口咬紧头颈回窜下去,那女子已被咬死。同时发现山脚下堆着好些死人头骨,地上到处都有血迹,腥污异常。心方惊奇,大黄忽然侧耳一听,摇手示意,这才有点醒悟。耳听外洞喝骂之声甚是猛恶,似在鞭打守洞猛兽白猩子。因有大黄在旁,危崖虽极险陡,可以飞渡,想起恶人阴私被我发现,难免疑忌,又听出人已走入后洞,似在所居石室之内争论,忙往旁边石后藏起偷听。山洞传音,这厮声又暴厉,老远便能听出。彼时我真气极,无如人单势孤,大黄只能敌那白猩子,胜败尚不可知,这两个野人已极厉害,何况还有许多猛禽恶兽和水中所养凶毒之物,连大黄平日那样胆大,俱都随我掩藏,连打手势催我逃走,可知厉害,便没有动。后来他兄妹吵了一阵走往外洞,因料我要往讨角鹰,久候未来,同往谷外眺望。我已听出他们禽兽心肠,早就对我不怀好意,如何还肯停留?惟恐出去撞上,正打算回来,忽听前洞那些猛禽恶兽互相低声呜啸,大黄侧耳一听,刚打手势要我越崖先逃,恶兽白猩子忽由里面冲出。大黄立时迎上。我见双方上来一味哑斗,惟恐大黄吃亏,方要动手,大黄忽将白猩子两只利爪抓住,由此不再争斗,互相低吼了一阵忽然分开。我听出大黄,似对白猩子说:“我们业已深入,你不该离开洞口,如被你主人知道,你也难逃毒手,乐得好好放走,大家无事。”白猩子竟为所动,非但不再为难,反倒挥手连催快走,不时回顾偷听,神情惶急,同时水中毒物想是将人吃完,又窜了上来,上半身刚出水面,白猩子便抢先赶过,刚一低声怒吼,那东西便窜回水中。白猩子又将手指东北低吼了两声,转身驰去,随听前洞禽兽低声怒吼,白猩子立时暴怒赶去,便不再有声息。我们便照所指之处,伏在大黄背上,越崖而过。当地崖壁,都是上下如削,高峻险滑,不是大黄还真不易飞越过去。
      到顶一看,才知这两野人凶恶异常,真无人性,此时正在谷口一带遥望,想是见我未来赴约,男的怒发如狂,竟将谷外小树拔起两根乱跳乱打,山石好些被他打得粉碎,如非白猩子指路绕回,差一点被他看破。正想回来和哥哥商量,禀知父母与倚太师伯,除此恶人,中途忽遇简太师伯。他竟知道,听我一说前事,再三劝我忍耐一时,并不令对你说。看那意思,并非纵容恶人。简大师伯屡经爹娘请求同隐寒萼谷,俱都不肯,却在那样荒凉的危崖上面搭篷居住,也似为此,别时还对大黄夸奖了几句;我才隐忍至今,也不曾再寻他们。日前无心相遇,我还以为这厮必已生疑,还要问我何故不往赴约;他竟一字不提,男的虽是眼蕴凶光,表面仍和往日一样,看不出来。分手之后,女的忽然反身追来,说他哥哥以前许多失礼,近已改过,请我不要见怪,并说她实在爱我不过,可惜道路不同,无法亲近,如肯去她洞中,和以前一样来往,求之不得,否则也望我能当时出来,约一地方与之相见。我对他们心中厌恨,也未多说,随便敷衍了几句便走回来,看她神气似颇失望。我因他兄妹蛮野丑恶,娘又时常告诫,说我兄妹年幼无知,人心险诈,表面上看不出来,不知根底的人不许来往。相识一年多,以前虽和她还谈得来,也常在一起同游,从未邀她来家,她也始终是在谷后和往简大师伯所住茅篷那条路上走动,只没有见她到茅篷前面去过,寒萼谷左近,更仿佛有什界限一样,离谷里许定必告辞回去。去年中秋出游路遇,她兄不在,当夜花月清幽,夜景极好。到了半夜,她送我回来,行离谷口树林不远,我不好意思,又正谈得投机,心想,当夜只她一个,她兄未来,此女虽丑,说话好听,举动也不大野,正打算约她进来吃点瓜果和井家姊姊送来的精细糕饼,还未开口,她原和我一起且谈且行,无意中走来,忽似有什警觉,当时停住,匆匆驰去。我看出有点奇怪,回到谷中,走往崖上遥望,见她不时回顾,停步寻思,走并不快,好似恋恋不舍神气,似这样走出一段,方始悲啸了一声,转身飞驰而去,跟着便见大黄由她来路驰回。我问大黄,才知此女中途遥望谷口,还曾落泪叹气;好生不解。过了两日,问她前夜有何急事,中途何事伤心?此女面色立变,呆了一呆方说:“另有心事,请你不要多疑。”说时乃兄在旁训练猛兽,我问的话不曾听见。此女目注乃兄,语声甚低,仿佛怕人听去。我料必有难言之隐,也未再问。我已发现他们不是好人,如何还肯向他们赔话?休看大黄性猛喜欢惹事,但它曾在青城派纪异师叔门下两年,甚是灵慧,我们和它处久,虽能闻声知意,到底不能全通兽语,有许多话它说不出来。方才闻得兽吼与简太师伯啸声,我也料它背我生事,继一想,它每次惹事都有原因。你方才曾说有一厉害女贼与这两兄妹关系甚深,谷口左近向无那些恶禽猛兽踪迹,吼声甚近必有原因。这两野人形踪可疑,莫要已与贼党勾结,出什花样吧?”
      珊儿忙插口道:“我从小老虎养大,常和野兽一起,颇通兽语,来时先听怒吼就在附近,像是那条和我作对的大犀牛。刚听出那东西是吃了大亏,大黄忽由林中赶去。吼声在前,大黄后去,决不是它闯的祸。”
      怀方见妹子只说不去,笑说:“这两兄妹的来历,方才我也听人说了一点。简太师伯容他在此必有深意。他对简太师伯也极恭谨,从不敢抗。你要不愿见他们,我去也好。
      现在此地不能离人,休说仇敌寻来,便这几位新来的远客,也须有人接待。赫连兄妹此时也许回去,我只等他走开再见简太师伯,也是一样。他老人家最看重你,你去比我好些罢了。”良珠笑道:“以前我还是个小孩,说话天真,想到就问。他老人家见我年幼无知,没有见怪。哥哥因他年辈比爹娘还尊,见时格外恭敬,不敢随便,其实都是一样。
      哥哥此去,能将他老人家请来才好呢。”
      怀方刚点头要走,忽听对屋沈煌高呼:“大叔快来!我师父来了。”双方原是各论各,司徒兄妹因沈煌年纪虽轻,算起师门渊源,比自己还长一辈,不肯以尊长自居。沈煌却因对方剑侠异人,又是周文麟的好友,说什么也不肯改口。司徒兄妹拿他无法,互相乱喊。后来简冰如说:“沈煌虽是我的门下,真论起来,连徒孙都不够。文麟是他恩师、义父,休说要他长一辈,便是平辈也必不肯。你们相见在前,他年纪小,还是照着文麟称呼,让他小一辈,不必再论师门辈份为是。”司徒兄妹虽知这位太师伯素来谦和,但强不过,只得告罪应了;知道沈煌喊文麟为老师,对于冰如才喊师父,闻言大喜,忙和狄、陶二人赶往对屋,果是冰如到来,忙同拜见。
      冰如笑说:“你父母起初也非置身事外,只因以前所受风波大多,格外谨细,又因隐居多年,从无人知,你兄妹年轻好胜,好些顾忌。日前经我劝说,已变初计。为防多生枝节,本人虽不露面,所办之事只要重要,无须有人激将、用什心计,他们一样出力,不过我和你父母踪迹隐秘,便是雷、车诸友,也未必知我是谁罢了。”活未说完,忽然一停,改口笑道:“此是以前的事,如今我的真名来历连敌人均已发现,诸位老友岂有不知之理?佳客登门,如何不见主人?”随听一人接口笑道:“我早料到简老前辈有大来历,日前才知底细,真个惭愧。”随见门外走进一人,正是雷四先生,进门刚把手一拱,冰如忙笑拦道:“雷四弟,你我并非同一门户,你又素来不喜这些俗礼,为何还要客气?”雷四先生笑道:“后辈明知老前辈谦光,不过平生佩服的人,又是久闻大名的老前辈,由不得使人生出敬仰。既是这等说法,恭敬不如从命,我也不作虚套了。”
      众人一听,雷、简二人非但相识,并还交往多年,只看出冰如异人奇士,深浅莫测,竟不知他真实姓名来历,日前偷听五台派余孽密谈,才知底细;又听贼党将来窥探,准备大举,特意寻来商计。
      沈煌早由床上爬起,下地行礼,被简冰如拉住,笑说:“徒儿无须如此,你雷师叔不喜这个。”龙子对于沈煌最是关切,方说:“二弟伤还未愈,快些卧倒。”雷四先生笑说:“无须,有简老前辈在此,人死都能复生,何况区区热毒!慧昙老尼又给他吃过灵药,包你没事。年轻人要吃苦耐劳,稍微伤痛便躺在床上装病,这样纨绔子弟的习气,我看不惯。”
      冰如一则怜爱沈煌,又知淑华已被黑衣女侠晏瑰救来山中,恐其得信必要赶去,好些不便,其势不能瞒他一人,便朝雷四先生使一眼色,笑道:“煌儿热毒未净,我便为他而来,意欲借此强健他的体力,至少须要照我所说再静养一二日,方能参与这场恶斗,非但服药之后不能下床,连手脚都不能妄动。”随令沈煌卧倒,并命龙子、珊儿在旁照看,由身旁取出药丸,用水化开,令其服下。 

    第十四回(2)
    欢喜晤良朋 酒绿灯红愿言不尽  殷勤搀素手 山深路险蜜意无穷
     
    沈煌一听,那药乃本门特有轻身益气的灵药,服后不久,气力还要长出许多,师父又加传了许多炼罡气的口诀,并有龙子、珊儿两个好友长日陪伴,好生欢喜。冰如随说:
      “药性不久发作,无论何事,不可再动,每日四次卧床调息,运用真气好得更快,进境更速。我还有一要事想对你说,但你听了不可心急。好在转危为安,由此便入佳境。迟上几天见面,只有益处。”
      沈煌还当恩师周文麟又出什么变故,心方一惊。冰如已将乃母淑华江中遇险,现被黑衣女侠晏瑰救来山中之事说出,只不明言地方。沈煌一听慈母几次死里逃生,不等听完,己急得泪流满面,后经冰如等劝说,知已转危为安,还交了一个侠女结为姊妹,周文麟不久便往相见,虽是思亲情切,无奈恩师严命暂时不能走动,急在心里,无计可施,恨不得当时便能起床,飞投母亲怀内不提。
      良珠先见文麟对淑华那样痴心,便想几时能见此人,看她到底多好?一听人已遇救,来到山中,晏瑰先又见过几面,再听冰如言中之意,越发急于往见,心中想着主意,也未对众明说;所居原是两所形似花园的精舍,房子甚多,器用完备,因知不久还有好几位远客要来,龙子、珊儿又被简冰如和雷四先生留住,也要准备宿处,便请兄长陪客,自己领人前往布置。
      司徒兄妹曾在山外救了许多人,每遇无处投奔的孤儿孤女,全都带来山中,男的命其耕种,女的学习手工、做些杂事,准备年纪稍长,分别送往山外谋生,去留听便。这些男女孤儿感恩心盛,见寒萼谷内气候温和,风景优美,又有好几十亩新开出来的田地,出产所得,主人非但分文不要,另外还有种种帮助,除里外两处园林精舍,方圆数亩之内,因要炼功静修,不是贴身的人不许随便走进而外,全都自由自在,安乐非常,谁也不舍离卉,把这两兄妹当作恩人活菩萨一样看待。
      内有几个聪明美秀的少女更再三哀求,情愿终生随侍,不愿离去。良珠也喜她们灵秀用功,闲来无事,便教她们读书习武,每人都学了一身本领,名为主仆,情如师徒。
      这些少女对他兄妹也极忠义,奉命惟谨。日子一久,连在谷中盆地内耕种的那些少年男女也都纷纷求教。有那年长的,竟在谷中大造房舍,开田越多。怀方只管笑说:“我家在此隐居只是暂时之事,寒萼谷风景虽好,可耕之处不多。你们现在共只十多人,自觉地方不小,出产每年都有盈余,此时已有几对结了夫妻,将来人口越多,我兄妹不时还要出山救些新人转来,如何够用?后山地势险僻,相隔雪山又近,常有猛兽虎狼之类窜来,左近不远还有两处本领高强的恶霸地主,你们最好另打长久主意,免得将来我们走后,大黄必要带走,你们失了保卫,不受猛兽侵害便受恶人欺凌。”众人以为司徒全家在此隐居已好些年,这样好的地方如何会走,说什么也不想出山,只有土地,便即开发。
      司徒兄妹劝之不听,又不便向其明言,见谷中虽是石多土少,近年已被他们到处种满粮食菜蔬,只是有土之处,多种得绿油油的,不是庄稼就是菜蔬,也颇美观。良珠更是童心,每次出游,发现好的野菜珍药,便带转来,令其移植,山中清闲,有时亲自下也不想想他只那点年纪,本领多高也是一人,竟往冯村赶去。
      “也是老贼该当丢人,我走之后,他被神拳无敌沙镇方明讽暗劝说了几句,知道厉害,又听说雷四先生也要和他作对,方才又被我挫了锐气,想起所请贼党决非我和雷四先生之敌,未免胆寒情虚,乱了方寸。这时那两个五台余孽未到,贼党连吃大亏,神情沮丧,正在面面相觑,袁和尚恰好乘虚而入。这小和尚也真有主意,自知人少势孤,仗着人小顽皮,穿得又破,他那三连明月铲本可叠成一圈,另有一个;日麻布套背在身上,他更会装,又在外面加上一些柴草,人是又黑又丑,看去活像一个前山庙里人山打柴归途迷路的小穷和尚,看去一点也不起眼。一到冯村,他故意慌慌张张到处乱窜,贼党均在心慌意乱之际,先未留心,竟被闯进村口,到了老贼所设宾馆附近,方始被贼党喝住。
      虽然盘问来历,因何至此,见他瘦小肮脏,并未疑心会是敌人。他见村中人多,全都会武,借着双方回答,假装淘气,说他斫柴迷路,要人引他回去。这些贼党何等凶横,因他先说好话,还未发作,只说他小秃驴不知天高地厚,如换大人,擅人村中,早已捆起吊打,当他奸细,看你年幼可怜,格外宽容,好意指点道路,如何配要人送?后听袁和尚答话刻薄,神态又极滑稽,又好气又好笑,开口就骂,举手就打,不料上了他当。
      “这小和尚真个坏透,始而回口引逗,等贼党激怒追来,撒腿就跑,贼党不迫,他又停住,说出许多气人的话,使得对方怒发难忍,非将他捉住打上一顿不肯放手。妙在他和贼党对骂时,旁边还立有好几个同党,他专挑选内中两个强横性暴的蠢牛挖苦,对于别的贼党反倒恭维了几句,谁都当他是个人山迷路的小和尚,追他那两个,平日又不得人心,群贼见这两贼受一小穷和尚戏弄,反倒觉得好玩,以为对付一个小和尚,手到擒来,转眼追上,等看笑话,全都没有跟去;被他一路诱激,使得二贼欲罢不能,竟被手随同耕种,颇有乐趣。新近内有数人年已长大,每日同在一起耕作,男女双方发生情爱,订了婚约,不久便要成婚。
      良珠年轻喜事,特和怀方去往成都办了许多衣物被褥等家用必需之物,准备到时作为主人所送贺礼,热闹两天,故此一切现成,不消多时,便布置好了几问客房,以备来客下榻之用;一面又命侍女往菜园内采了许多春笋鲜菌,并将本山各种特产的菜蔬、自养的鸡鸭鱼肉分别取来,自往厨房安排。
      等到停当,回到房中,黑骷髅查牤忽然赶到,说:“文麟和蔡三姑业由冯贼家中被我救走,可笑老贼明明知我不是好惹,妄想用恶兽黄猩子暗算文麟。先装不知,任其暴起伤人,被我一太乙天罡掌由离地十余丈凌空打落,本就不死必受重伤,恶兽落时,又坠在一株石笋上面,石笋也被打断,倒地不动。我这一掌,便是块铁也禁不住,一时疏忽,忘了细看,等到暗送周、蔡二人起身,偶然临高回望,恶兽居然被人扶起,才想起方才那一掌没有击中要害。这东西也真凶狡灵活,不等掌风上身,竟在百忙中避开正面,虽仍被我打中右肩,又被那石笋猛撞了一下,重伤残废,断去一臂,肩背额骨上皮毛也碎了一大片、别的零伤还有几处,居然未死。跟着遇见车三兄,说我刚走不久便有两个五台余孽赶到,代恶兽上了伤药,已能走动。这东西最是记仇,又不怕死,贼党均知我们要来寒萼谷聚会,早晚或人或兽必来窥探。
      “车三兄本想同来,因在途中想起新收记名弟子袁和尚人小鬼大,胆更大得出奇,今早因龙子托他在黄桶桠前面守候,以防文麟归途有人暗算,跟着满山云雾大作。他先守在当地不肯离开,到了午后云消不见文麟走过,心中生疑,孤身一人想往探看,忽见两少年男女由蔡家走出,满脸愤容,掩在身后一听,才知这两人乃三姑好友,因文麟已被贼党劫往冯村,正寻三姑送信,想起受人之托,文麟一清早便被贼党掳去,连影子都不知道,越想越气,引往无人之处,甩落背后柴草,连兵器也未用;小和尚也真手黑,到了这时还在假装力竭讨饶,口中说着好话,先拿昨日所学铁手箭试验准头,冷不防纵身又逃,等敌人追来,反手一箭,先将当头一贼的头打穿,跟着连人飞纵过去,嘴里还说着便宜话,只凭一双空手,将那贼打倒擒住。他恐师父责罚,竟说他是神乞车三太爷新收弟子,拷问那贼,到底周文麟被老贼困在何处?那贼也真蠢牛,竟对他说了实话。
      他听文麟已被中条七煞中人救走,蔡三姑也在一路,还不肯信,打得那贼连声惨嗥,差一点没将群贼引去,送了小命。
      “后来听出不假,还想再问两句,恰有一贼在附近路过,闻声寻来,被他警觉,藏向一旁。他见来贼手持兵器,颇有分量,又想试试新学明月铲的手法,动手才两三个照面便将来贼打倒,先倒那贼吃苦虽多,并未伤筋动骨,看出厉害,又听说是车三兄的门下,业已乘机逃走。他先没有留意,等将来贼打倒,一问所说,与前贼相同,才知不差,正想赶往蔡家探看,忽见前贼逃走,因没打算再入贼巢,刚把所发铁手箭由死贼头上拔下,想往回走,忽听有人远远喝骂,知是敌党寻来,回手一铲又将那贼打死,敌党人多,地理不熟,又间出村中能手甚多,宾馆新来两个能手就要回来,以前曾听师父说过,恐被追上,匆匆剥下死贼衣服和身边散银暗器,假装往前逃走,中途失落丢了一路,再赶回原处,仗着人小,竟藏在死尸前面大树之上。果然不多一会,群贼大举寻来,因见逃路地上遗失的散银、贼衣和所穿的两只破草鞋,一齐朝前追去。大白日里,谁也想不到他将二贼打死。还会守在当地没有离开。那地方一面危崖一面树林,崖势高险,此外没有道路,他仗着师传轻功,又在树上看好逃路,知道当地僻静,越崖而逃不会被人看出,临走又掩往侧面放了一把野火,并在石上用箭留字,说他乃车三太爷弟子,特意来寻老贼晦气,不久便要扫灭全村,又将老贼迷恋蔡三姑、淫凶无耻、丢人的事写上好些,方始逃走。刚走,那两个五台余孽便到当地。
      “老贼父子闻报,越想越气,传今四面搜索,非要擒回不可。因觉车三兄从未收过徒弟,小和尚所说虽然不知真假,内中必有原因,沙镇方再一劝他慎重,心思越乱,正在急怒交加,忽听有得力同党来访,立时迎出。这两老贼,和车老三恰是多年深仇,一听大怒,连茶也未吃,便分头追将下来。其实车老三一直掩在小和尚的身后,见他深入贼巢,打着自己旗号在外闯祸,非但不怪,反更怜爱,小和尚逃时他并未走,因听二老贼说话大狂,不由动了肝火,当时没有发作,跟在两老贼之后,也全仗此一来,小和尚才未遭毒手。
      “这老少二人一明一暗,把这两个五台余孽和一起由后追来的贼党引逗戏侮,闹了一个不亦乐乎。这还是车老三看出两老贼都是强敌,心有顾忌,恐小和尚万一受伤,才未明做,否则依他脾气,早已上前动手,至少也将那几个追来的帮凶除去。因他觉着除这两贼不是容易,凶的不杀,却杀那些帮凶的蠢牛,违背他平日的信条,所以中途便向小和尚暗中警告,指点路径,令其急速回去,身后敌人也被引远。我听他师徒戏弄敌人许多滑稽情节,真个可笑。
      “小和尚早就觉着追他的敌人不是寻常,后又发现内两贼更是厉害,但是每到追近危急之际,形势必有变化,内有两次无路可逃,他藏在一旁业已打好主意准备硬拼,贼党忽被引走,对方也似一个幼童口音,仿佛那人假装自己引逗敌人,但决不是他所交的那两个好友,越想越怪,早就疑心车、雷二兄暗助,边逃边在仔细窥听,车三兄那样快的动作竟未将其瞒过,敌人退前,被他看出形迹,胆气越壮,正想公然现身与敌动手,好将师父引出,忽听车三兄在他头上发话警告,虽然假装童音,仍被听出,一面低声答应,冷不防往崖顶悄悄掩去。车三兄正在遥望敌人去路,又听他在下面满口答应,一时疏忽,竟被看见,也不问敌人尚未走远,刚一照面便急喊师父。车三兄气他不肯听话,假意发怒,骂了几句便往回走。
      “等到和我相见,想起他的宝贝记名徒弟,和他昔年初出道时行为好些相似,知他平日胆大包身,刁钻疾恶,当时欺侮恶人,好些外来贼党无意之中由解脱坡前走过,往往被他借故戏弄,打不过的吃眼前亏,厉害一点的自不甘休,见他逃进茅篷,以为手到擒来,老和尚不在,看出对方昔年威震江湖的那两件兵器和信符,惊退回去还是便宜。
      因这小和尚淘气顽皮,嘴又能说,不怕责罚,对师虽极敬畏,性子一来照样闯祸。要是老和尚在家,追将进去认出是他,进退两难还在其次,最厉害是老和尚见人追进,必要追问双方争斗原因,小和尚因背师规在外惹事,不问来人善恶均是犯规,虽然不免责罚,但对来人也决不肯轻易放过,定要喊住,追问来历姓名,所行所为,来到本山寻找什人,为了何事。这些贼党,除却偷盗凶杀,残害善良,有的还要勾结贪官恶霸,做朝中亲贵爪牙,代约同党,增加威势,怎会有什好的路道?当然不敢明说。老和尚偏是神目如电,间得更细,贼党的来踪去迹,是什门路,全都知道,瞒他不过。老和尚虽是温言细语,极有耐心,仿佛好朋友做了恶事被他晓得,尽朋友之义好言劝告,只不愿人隐瞒,非说出不肯放走,神情极为诚恳,不现分毫敌意,可是所说所问都是贼党心病隐恶之事;如其不耐盘问,恼羞成怒,想要动武,简直送死,打是打不过,自己的恶迹又实无法出口,又窘又怕,周身发烧,无可如何,终于被老和尚逼得说出真话才罢。老和尚听完不假,来人多大罪恶他也宽容,只诚诚恳恳劝告一阵,放他上路。有那天良没有丧尽的,非但当时自供罪恶表示愧悔,甚而痛哭流涕,由此改邪归正做了好人。据说老和尚问时,无论对方怎么愤恨发怒,只不动手,从无疾声厉色;便是动手,他也照例手都不还,可是来人只一近身必受内伤。有那只是闻名多年初次见到的,都说老和尚不知怎的另具一种极奇怪的力量,看去没有一点威风,词色那么和善从容,有条有理,轻易不说一句使人难堪的话,偏是不敢对他抗拒,便是怒极恨极,也不敢伸手为敌,始终说不出是什么原故。他这感化劝告之力实在不小,多恶的人一遇到他,便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久故态复萌,当时也有一点警觉。近两年来吃亏的越多,互相传说。有那未经老和尚感化,或是改了又犯旧恶的,均把他师徒恨到极点,对老的不敢奈何,却把小和尚当成仇人。
      今日被我所杀的恶道、凶僧,便是他的仇敌。
      “这几天常有恶贼人山,往冯村赴约,解脱坡乃前山必由之路,他孤身回去难免遇上,方才又在贼巢惹事,好些可虑,何况老和尚久出未归,他一人在家也是烦闷,别时气得要哭。车三兄由不得心生怜爱,想起他所交好友狄龙子和沈煌均在寒萼谷内,何不将他引来;使他们小弟兄聚在一起,免得走单,吃了贼党的亏,就便还可向诸老辈求教,学点本领,也不在他辛辛苦苦诚心诚意做这记名徒弟。和我说完便追了去,走前并说他那平生惟一忘年至交黑衣女侠晏瑰,家住青峰顶,离此只十多里,多年未见,不知她昔年所发雄心大愿。事业如何、归途也许还要访她,就便同来。这位女侠最善烹调,酒菜极好。托我转告,主人不必等他师徒,大约再有一两个时辰也快到了。”
      雷四先生接口笑答:“这位黑衣女侠方才已来过了,她还要到别处去有事,车老三十九扑空。好在我们都不会饿,等他师徒来了同饮,多一酒友,兴趣还要好些。只小和尚说什么也不旨动荤,请主人准备一点素菜好了。”
      良珠原因急于往见淑华,身是主人,不便离开,这些客人多是老长辈,还有便是未成年的幼童,无什可谈,简人师伯从小常见,人又谦和,还觉投机,像雷四先生那样古怪性情,又是长辈,陪在一旁好些拘束,实在无什意思,意欲一尽地主之谊,亲身下厨以表诚心,等到吃完抽空赶往青峰顶一行;一听还要等人,自己最爱干净,房舍用具虽是朴素一类居多,并非华丽,经过自己布置,也是明窗净几,一尘不染,甚而花竹泉石均具匠心,龙子、珊儿虽然粗豪,人却天真,珊儿更和自己一样爱干净,连龙子也被她习染,布衣布服均极清洁,像车三叔那样游戏风尘的叫花子打扮已看不惯,再加上一个袁和尚,比这位师父还要厉害,昨日看他那样脏法,人又刁钻顽皮,喜装大人,不像龙子天真爽直,好些讨厌,这师徒两个怪人不知何时才到?心正不耐,暗想脱身之计,忽听晏瑰业已来过,忙问兄长,才知走已多时,先说要寻自己一谈,因听说在做菜,简冰如恰正有事令她往办,喊往一旁密谈了几句,又喊怀方送她出去,背人询问文麟对于淑华、三姑心意和前后经过,一笑而去。
      兄妹二人,正在低声谈论,良珠不便明言去看淑华,正想推说自己和晏瑰同居的女侠何紫枫途中相遇,约定今日往访,夜来同在当地饮酒赏月,同作长夜之谈,没想到两辈佳客登门,不能离开,紫枫定必盼望,早知晏大姊来此,托她带一口信也好,偏在厨房做菜,没有遇见,车三叔不知何时才来,意欲抽空赶往,索性连她一齐拉来同饮,更加有趣;神乞车卫师徒忽由外面走进。
      人家礼见,落座一看,车卫虽是化子打扮,所穿破旧衣服补洗也颇干净,只腰间一条草绳,加上那根纯钢打就、伪装叫花棒的方铁杖,看去像个化子,与平日传闻所说不同,连那头发,看去虽是乱蓬蓬茅草一般,上面也无一点尘土。最奇是袁和尚业已将那件又破又脏又长又人又是用草绳拦腰系住的僧衣脱掉,从头到脚干干净净,仿佛刚洗过澡神气,身穿一套短衣短裤,脚底一双新草鞋似刚结成,人也改了态度,因室中诸人不是尊长也比他大两岁,对人恭恭敬敬,那件半截肥大的僧衣脱去以后,换了短装,越发显得瘦小枯干,猢狲一样。
      良珠看去好笑,便问冰如:“可要备酒?”冰如含笑点头。良珠虽是少女,因其人最聪明,喜欢自己动手,什么事都拿得起来,人又能干,老早便将酒菜预备停当,不消片刻,便全摆好,请众人座。冰如笑说:“你车、雷二位叔父都是好量,常时畅饮起来通宵不倦,你的酒菜又好,越发助兴。你们娃儿家不惯这样饮食,无须拘束。好在我们平日都不拘什形迹,他们三人也许夜以继日痛饮下去。你们各自吃饱,去往一旁随意走动,无须再在此陪客。如有什事,也不妨自便。”
      良珠乘机答道:“侄孙女本和青峰顶何紫枫有约,说好今日往访,夜来同往赏月,不料诸位老前辈驾到,不敢离开。恐她盼望,正想席散之后,抽空前去通知一声。既然还有一些时候,只好告罪,去和紫枫见上一面,也许约她同来,不知可否?”车卫接口笑道:“去只管去,我们这几个老厌物放纵已惯,和你们这些年轻人混在一起反倒拘束。
      你们吃完自便,容我和雷、查二位痛饮谈心反倒畅快。你往青峰顶一行原好,但是那些贼羔子实在可恶,我们此时老友重逢,尚要叙阔,还有简老前辈许久不见,也想向其领教,无暇和贼羔子怄气。往来路上必须小心一点,你们年轻姑娘,莫要叫蜈蚣蛇虫钩坏你的新衣服,不是闹着玩的。”
      良珠聪明绝顶,听出语中有因,笑问:“侄女年幼无知,本领有限,听说冯村来了许多凶僧、恶道,均颇厉害,三叔如有吩咐,还望指教,好作准备。”车卫把小眼一翻道:“你们年轻人不自打主意历练,问我这老叫花有什用处?真要遇见毛贼对头,你用宝剑先将他两条狗爪子斩断,就有什么钩子钳子的,没有脚爪,不是也无法施展了么?”
      良珠好胜心高,虽听车卫借话指点,似令留神敌人两条臂膀,但听不惯这样疯疯癫癫、倚老卖老的话,便不往下再问,强打笑容退了下来。怀方只此一个小妹,骨肉情深,听出车卫示意,料知前有强敌,不大放心,但因冰如方才背人暗示机宜,此行颇有关系,知道妹子往会淑华,不便说破,跟了出来,正在暗中嘱咐,忽听冰如呼喊,只得走了进去。 

    第十四回(3)
    欢喜晤良朋 酒绿灯红愿言不尽  殷勤搀素手 山深路险蜜意无穷
     
    良珠也未放在心上,她和何紫枫,本是女侠井凌霜和彭玉澜两年前引见,以前紫枫住在井家附近,迁往青峰顶与晏瑰一同隐居还不到一年。因紫枫近练越女剑法,晏瑰常时出山救人,不大在家,良珠连访两次均未遇上。后来紫枫同了晏瑰来访,说起各人有事,青峰顶风景比寒萼谷差得多,恐良珠扑空,约定无事便来谷中相聚。良珠恐妨紫枫功课,晏瑰又不常在家,便未再去。走到路上,日色已快偏西,想起前事,又好气又好笑,觉着此举无聊,本想回去,偶一抬头,青峰顶业已相隔不远,前面就到,还是看看淑华到底是个何等人物,值得文麟对她如此痴情;紫枫多日未见,顺便看她一下也好,念头一转,重往前进。正走之间,瞥见峰侧白光连闪,好似有人拿了刀剑镜子之类在日光下闪动,心疑紫枫在彼舞剑,正要掩将过去,猛又瞥见一个手持钢刀、身材高大的壮汉,正由峰侧觅路上升,貌相甚是狞恶,心中一动,暗忖:“晏大姊人虽义侠,待人极好,但她天生异相,性情古怪,素不喜与男子往来,尤其所居之处不许野男子登门,只有限几个老友偶然来访,山居多年,一向独身,除近年有两家同居的女友而外,至交姊妹都无几个,此人形貌打扮不似善类,怎会来此?莫非冯村这班恶贼,无缘无故还敢来此轻捋虎须不成?”心中寻思,偏头一看,前面还有一个瘦长老贼,肩上插着一柄奇怪兵器,左手托着一个钢球,同了另一持刀壮汉,业已领头先上,所行并非原有道路,初料晏瑰有什对头来此寻事,三贼身法轻快,虽非庸流,想和晏瑰为敌,尚非对手,本意跟在后面,看她如何处置,刚由另一条上下峰顶的小径走上,忽见峰上还有两个贼党,业已走往晏家门前,才知来贼甚多,不止一个,忽然想起晏瑰不在家中,只剩紫枫一人,淑华又不会武,看贼党来势,分明结仇甚深,一个不巧,岂不要遭毒手?心中一惊,忙即飞步赶上。刚到峰顶平崖,便见为首老贼带了两个同党绕墙而过,另外还有三贼,一贼正向门前窥探,想要走进,门内静悄悄的,贼党有六七个。正不知先顾那头是好,忽听一声清叱,何紫枫飞身纵出,刚喝问得一句便动起手来,外面三贼中还有一贼,生得獐头鼠目,额有黑痣,和老贼一样,手上拿着一件形如蜈蚣的奇怪兵器,在紫枫纵出以前,和同党低声说了两句,便绕着外墙,朝老贼等前三贼追去,心想前面二贼紫枫也许能够应付,后面至少还有四贼,两个持有奇怪兵器,后面这贼所用形如一条蜈蚣,莫要车三叔所说便是此人,前听人说,晏瑰有一老友向四婆,乃昔年江湖上成名多年的女侠盗,本领甚高,退隐多年,因感晏瑰恩义,准备相随老死,每日帮助主人管理伙食,做点杂事,晏瑰名震江湖,形踪隐秘,外人均不知她隐居在此,一向安静,忽有群贼来犯,事出意外,年又太老,许连兵器都不会在身旁,稍一疏忽,淑华命必不保,估计前行老贼和这手持蜈蚣剪的矮贼必是厉害,难得贼党全副心神注定前面,不曾看到自己,紫枫剑术颇高,前面二贼想能应付,不如暗中跟去,相机而行,先将四贼除去一个,再行动手,一面惊动向四婆,台力夹攻,到底省点手脚。心念一动,便舍却前面,跟了下去。
      这来的六贼,均是狗子唐锦昌平口供养的几个巨贼,内有两个最厉害的,一名老狼神李清,一名飞天蜈蚣张老黑,便是良珠先后所见带有奇怪兵刃的二贼。本随狗子之父在官衙中护院,为了以前犯案大多,投在贪官门下做镖师,常代运送贪囊,甚得信任。
      二贼因知作恶太多,江湖上结有不少强敌,狗官父子又极礼敬,落得借此栖身,连真名俱都隐去,仗着官家护符,居然无人上门寻他。江湖上只当二贼遭了恶报,失踪已久,无人理会,二贼却借唐氏父子势力,无恶不作,有时并还化装出外强奸民女,抢劫财物。
      这次刚代贪官运送财物回家,见狗子唐锦昌正在暴跳骂人,问知新近命人抢了一个美妇,行至中途被人救去,那人自称姓白,未说名号。
      二贼不知蔡得功这班饭桶教师,那日被白通点了穴道,吃到苦头,明听敌人自通姓名,并还说出家住岷山灵珠洞前茅篷之内,约好日期,过了十日,贼党不去寻他,他还要寻狗子为民除害之言,恐狗子性暴,得信之后必令他们去往岷山寻仇,无异送死,不敢说出真情,又防狗子怪他粗心,连淑华投江之事全都隐起。又因李张二贼和同来四个贼党仗着唐氏父子信任,平日狐假虎威,目中无人,狗子刚一开口,便拍了胸脯,还说众人都是无能之辈,连两个寻常妇女都代主人弄不回来,越想越恨,互一商量,有意给他当上,只将遇敌之处和对头形貌年纪说出,姓名来历一字不提。
      李、张二老贼也真刁狡,知道众人所说不实不尽,以为自己官私两面均有极大势力,狗子又用乃父出名,交了两封空头信札,遇事好请地方官相助。张李二贼越发拿稳,得意洋洋,带了四个心腹同党便跟踪追了下来。事情也是真巧,这六个恶贼刚走才多半天,小江神白通便听彭氏兄妹双侠之劝寻到唐家,暗用重手法,将狗子和一些助纣为虐的武师恶奴全数点了死穴,手法做得十分干净,半夜下手,连蔡得功这些猾贼均无一个警觉,事完又往老贼任上赶去。李、张等六贼只要晚走一日,必定遇上,两老贼武功要高得多,多半警觉,狗子或者还不至于丧命。他那衣食父母业已恶贯满盈,受了暗算,眼看死期将近,六贼一点也不知道。
      白通打倒强抢淑华的那伙教师恶奴之时,淑华已被人救起。黑衣女侠晏瑰见她落水受伤颇重,先将人抱往黄芦庵,医治救醒之后,方始连夜送往青峰顶,行迹本极隐秘。
      李、张二贼本难查访,也是恶贯满盈,想要争功讨好,来时又说了大话,因随贪官在任上时久,不常回川,小江神白通出山才只三四年,师门名望虽高,江湖上人多不知他来历,蔡得功等又说对头年轻,想是见色起意,倚仗人多,将人抢去,误以为是个有财势的土豪,或是川江中新起来的水寇,并未放在心上,正在打听,互相商量,不将对头连那美妇人擒回献功,决不空手回去,自己本领既高,还有官家势力,对头要是一个有钱土豪,还可乘机打抢,捞点外财…
      忽然无意中遇到一个村童,说起那日曾在附近林中斫柴,见一妇人被人由水中救起,救她的是两个女子,同行还有一个黑衣女子,没有看清,走得极快,林外还有人动手,内一少年口说大话,要杀姓唐的狗官全家,正在张望,忽被一人吓退,因所居在黄芦庵附近,回家不久,偶然走出,见一黑衣女子身上背着一个妇人,往山中走进,其行如飞,正是日里所见之人等语,六贼问明途向,便追了下来。当地离峨眉尚远,先拿不定人在何处,及至走进山中一看,乃是一座无人的荒山,只有几条樵径。正在失望,又遇一个老妇,说起山中荒凉,只有两户人家,所居在前面出口山崖之上,因当地出有一种药草,采药的人无处歇息,常到她家饮茶,母子二人便仗卖茶和药客所吃的锅魁为生,光景甚是穷苦,去年忽遇一黑衣女子周济银两,自称家住峨眉后山,常往附近山外访友,前日黄昏由此路过,还救了一个落水妇女,并将青峰顶的道路说出。
      张、李二贼虽然狡猾机警,因见对方是一贫苦老妇,人甚忠厚,并未生疑,不知那老妇受了另一异人指教,特意引他上当,以为得了线索,一时高兴,路过那家,还进去吃了碗茶给了点钱方始起身,次日赶到峨眉不假思索便往后山走去,途中两次向人打听,均说后山一带甚是荒凉,连庙宇都没有,有的连青峰顶的地名也不知道。
      到了中途,冤家路窄,又遇到一个少年采药人,也是一位隐居山中的少年侠士,与晏、何二女侠、司徒兄妹俱都相识,一看六贼便知不是好人,对方又只打听去青峰顶的道路,上面有无人家,是何来历,人数多少,内一黑衣女子是否常时出山,连晏瑰名姓都说不出,答话稍迟,内一老贼便加恐吓,说他们是办案官差,如不肯说真话便当贼办,越发有气,暗忖:“晏家大姊虽喜救济贫苦,开垦荒地,所行都是善举,近年从不多事亲身出面惊动官府,这几个贼党连她姓名来历都不知道,必非昔年仇家,无故去寻这位女煞星的晦气,岂非自寻死路?”因知晏瑰人在山中,又恨老贼凶狂可恶,非但没有说破,反装老实,假说:“黑衣女子姓安,常时同了数人往来山外,男女都有。她那地方不许人往窥探,稍一走进被她捉住,轻则打上三百皮鞭,跪上一两日夜,罚吃一盆洗脚水放走,算是便宜,否则休想活命。听说她那住处在峰崖之上,外面是一茅篷,内里房舍整齐,还有花园,甚是富足,常由山外挑上许多箱笼回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六贼听完大喜,料定对头不是黑道上的朋友,便是坐地分赃的窝主,所抢财物都藏深山之中,此去一定人财两得,大有彩头,不由大喜,匆匆赶去。初意必是一个小的山寨,听少年樵夫说人数不多,估计此是藏赃之地,也许只有两三个头目和十几个喽罗,一点不曾放在心上。到后一看,果有一座峰崖,上面一所茅篷,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
      李、张二贼毕竟老好巨猾,虽有轻敌之念,因见当地四无人家,山势险峻,甚是荒凉,只峰崖上孤零零一所茅篷,大白日里不应如此清静,心中一动,便告同党:“不要冒失,不问对头强弱,仍须看清虚实深浅相机而行,凭自己二人的本领,虽然不怕,到底小心些好。”说罢,又在峰前分头窥探。看出峰崖陡峻,上下无路,上面生满野草苔藓,好似轻易无人走过,与樵夫所说不符,越发生疑,添了戒心。料知主人决非弱者,否则便是把路走错,无意之中走到下面,崖上想必另有道路,所以上下不见一点人迹。
      商计了一阵,决计仗着轻功攀援而上,到了崖顶,探明虚实相机下手。
      这时,司徒良珠刚由侧面一条秘径走上峰去,因见刀光映日,看清来贼,暗中掩上,六贼因在下面查探了一阵,崖上始终静悄悄的,把来时轻敌之念去了好些,全神贯注茅篷里面。李、张二贼最是好狡,因见茅篷侧面有一列竹篱,内里花木扶疏,鸟呜上下,如啭笙簧,篱外还有一条石径,景甚幽静,心想:“由后面绕进,里外夹攻,就便还可先探一点虚实。”
      老贼李清领了两个同党先走;张老黑也丢下两个同党跟了下来,心想:“手中兵器蚣蚣剪厉害无比,专剪敌人手臂和所用兵器,向无敌手,自从跟官以来,仗着官家势力横行为恶,昔年同道均不见面,一向都走顺风,已有数年不曾出手伤人,像今日这等地方头一次见到,看去静得可疑,以前久经大敌从未胆怯,不知怎的,此时心神不安,仿佛有什警兆神气,这里敌人决非易与,还是小心一点才好。”心念一动,觉着手中兵器许久未用,又见前后无人,打算试它一试,免得临时不能得心应手。主意打定,便将手一抬,那附在中部蜈蚣身上的两把明光耀眼的钳刀立时飞出,手微一抖又收了回来,当时合笋,退回原处。
      良珠先见敌人兵器形如一条三尺来长的蜈蚣,头却生在背上,蜈蚣口内伸出两把尺许长的钳刀,刀尖相对,约有两寸来长,突出向前,上面还隐有一条纯钢打就的弹簧,不是细看,看不出来,想起神乞车卫之言,早就留意,本想冷不防纵身上前将其刺死,遥望前面三贼业已纵入篱内,正待下手,忽见前面那贼走着走着将手一抬,嘶的一声,背上蜈蚣头突然飞出尺许长短,口中两把钳刀同时张开,两下交错剪了一剪,那贼将手微掣,铮的一声随同弹簧缩转,那蜈蚣头重又回到原处,动作极快,这才看出它的厉害,暗忖:“这件兵器真个凶恶,对敌之际,谁也想不到这样两把钳刀能够收发由心,自行飞出,休说手脚人身被它一剪必断,便是兵器被它咬住,也必吃它大亏,另外有什花样还不知道,狗强盗仗此凶器,不知被他害了多少人,前面一个老贼所用也是奇怪兵器,如不先将此贼除去,定必费事。”心念一动,更不寻思,仗着家传武功,轻轻一纵便到张贼身后,左手一扬,先是一枝飞针打向张贼右手腕上,跟手连肩带臂就是一剑斜斫过去。
      张贼虽是成名多年的老手,武功甚高,无奈良珠家传剑术变化无穷,身轻如燕,动作如风,一开头便下杀手,目光早已罩在他的身上,便是对面动手,蜈蚣剪的机密业已看破,也无用处,何况手中又是一口削铁如泥的宝剑,人由后面飞来,骤出不意,如何能够抵敌?等到闻得脑后风生,料知来了敌人,心中一惊,百忙中还想施展杀手,一面纵身闪避,一面用蜈蚣剪回击,制敌死命,身刚纵起,还未就势翻转,猛觉手腕奇痛,中了一枝飞针,连脉门也被打伤,情知无幸,咬牙切齿刚怒吼得一声,打算猛力回击,已自无及,当时只觉寒光一闪,良珠一剑已连肩带背猛力斫下,就势双足一点,凌空纵起,由张贼头上飞过,同时张贼也被腰斩做了三段。死前怒极心昏,用力太猛,蜈蚣剪上机簧已被扳开,带了大半条膀臂,斜飞出两丈来远,落在崖坡下面大树之上,嚓的一声夹住一根两三寸粗的树枝,当时剪断,落将下来,两段残尸鲜血狂喷,也倒向地上。
      良珠一看,身上并未沾上血迹,恐前面三贼入内伤人,忙即追去。刚到便见三贼立在晏瑰所居窗前,纵身欲起,窗中立着一个少妇,容光绝美,满面惊惶之容,料是淑华在内,忙用连珠飞针照准那贼后脑飞去,当时倒地。老贼李清同一贼党闻声惊顾,看出敌人厉害,忙即上前夹攻,忽听前面怪笑,定睛一看,花林中赶来一个老妇,认出昔年生死之仇女侠盗向四姑,想起以前所行所为,不由心胆皆寒。斗不多时,良珠急于想和淑华相见,先将另一贼党一剑刺伤,踢倒在地,便即赶进房来与淑华相见。
      淑华见她宛如一树琼英,含风玉立,美玉明珠,宝光映人,通名相见之下,惊为天人,为其英气所慑,几乎不敢对之逼视。还是良珠先行开口,慰问殷勤。淑华见她语声清婉,淑气迎人,神情十分亲切,爱到极点,一面暗中埋怨文麟大痴大蠢,放着这样天仙化人,不与亲近,偏向自己纠缠不舍,由不得把手伸出,拉了良珠同去床边坐下,连紫枫在旁也忘了顾及。后来紫枫见她全神专注良珠,神态失常,想起好笑,又见窗外老贼李清已被向四婆打倒,正在喝骂,欲往窥看,转身要走;淑华方始想起不该怠慢人家,忙道:“姊姊请坐。我因感激司徒姊姊,急于称谢,忘了招呼,姊姊不要怪我。”话未说完,紫枫接口笑道:“妹子不走,去到外面看看有无贼党漏网,一转就来。你和良珠二妹先谈一会吧。”
      淑华正要起身挽留,紫枫已往窗外纵去,又被良珠将手拉住,笑说:“我们姊妹都极率真,紫枫姊姊人更豪爽,她决不会怪你冷淡,少时再谈也是一样。我是久闻姊姊人好,想见已久,先当贼党人多,又听一位老前辈事前警告,不知他们深浅,颇有戒心,后来看出只为首两老贼武功颇高,但也不是向四婆和妹子的对手,同来数贼更是不堪一击,又急于与姊姊相见,未等事完便赶了来,不然我也去了。”淑华只得坐下。
      自来惺惺相借,淑华天生尤物,温柔美艳,语言动作自然端雅,无不恰到好处,使人乐与相对。良珠初次见面,虽觉对方美貌,对人亲切,还未觉着有什奇处,及至素手相携,并肩同坐,谈了一阵。不知怎的,越看越觉对方讨人欢喜,非但容光美艳,修短适中,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可贬,仿佛天公用了许多匠心,有意造成这么一个绝代佳人,不似平日所见那些美貌妇女,看去颇美,一经细看,总有一两处缺点,最奇是人极端雅,偏是笑语温柔,淑意迎人,仿佛一朵倾国名花,艳光外映,中蕴无限清馨,别具一种吸引之力,使人一见如故,如磁引针,被其吸住,相对忘倦,不忍舍去,也说不出是什么道理,时候稍多,情感越好,渐把来前怀疑不平之念去个干净,反倒生出同情,对于文麟,也更觉他痴得可怜,以为寡妇再嫁原合情理,想劝淑华几句,又不便出口,便借双方回答,代文麟说了一些好话。
      淑华先听人说良珠对于文麟十分垂青,人又这等好法,如非初见,恨不能当时明言心事,为双方作合,后来看出良珠英姿飒爽,人更清丽出尘,外和内刚,不敢冒失拿话试探,想起蔡三姑比她用情更深,又将文麟亲手抢去纠缠两日,有了好些过节,只为文麟坚持成见,才以夫妻之爱化为骨肉之交,便听晏瑰口气,也颇偏袒三姑,内中好些为难,话到口边,又复忍住。
      跟着,紫枫由外回来说:“老贼李清和下余三贼党的尸首,均被向四婆弃往山沟之中。李贼淫凶无比,四婆昔年受害甚深,两个心爱女徒弟均因逼好不从被老贼惨杀,恨之入骨,中间曾托晏瑰访问李、张二贼下落,均无音信,断定二贼虽是失踪多年,人决未死。本定今年春夏之交出山寻访,不料上门送死。临死以前,自知不能活命,还想暗下毒手。四婆见他已被自己将他独门暗器毒药太阳弩针破去,将人打倒,连另一贼一齐绑往树林之中。正想杀他祭灵,为以前受害的亲友门人报仇,一时疏忽,忘了老贼还会缩骨法,乘着四婆转身往取香烛,竟将绑索松褪下来,纵身欲逃。四婆本是行家,绑得十分结实,二贼又为四婆小流星飞丸所伤,倒吊树上,没想到人会逃走。老贼本有脱身之望,不料恶贯满盈,旁边一贼见老贼只管自己,没有同党义气,举手之劳便可将人放落,俱都不管,刚一落地便想逃走,以为自己与四婆无什仇怨,只能脱身,非但敌人不致穷追,便对老贼也有益处,老贼偏不理他,一时情急,低声急呼,要老贼救他同逃。
      老贼也真狠毒,见他急呼,恐将仇人惊动,于他不利,强忍愤怒,匆匆将其放落,刚出竹篱逃往侧面坡上,忽用暗器将那同党打死,意欲将死尸放在林内,以为疑兵之计,人却藏在左近崖穴之中。刚做好手脚将人藏起,四婆业已追来,只当老贼逃远,正要人林追赶。老贼藏在崖穴里面,以为身受重伤决难逃远,藏身近处仇敌决不知道,等到四婆扑空回来,便可从容逃走。 

    第十四回(4)
    欢喜晤良朋 酒绿灯红愿言不尽  殷勤搀素手 山深路险蜜意无穷
     
    “哪知骄狂大甚,来路途中遇见井凌霜大姊的丈夫嵋山樵子孙登,为探晏大姊和淑华、二姊的藏处虚实,不合仗着官家势力发话恐吓。孙大哥看出贼党路道,只当大姊在家,想引他们来此送死,指点完了途径正往前走,忽遇一位老前辈,说大姊方才正往冯村探敌,并寻一位老友,双方也是多年不见,还谈了几句才行分手,想起这里只妹子一人,二姊人又文弱,来贼均非庸手,惟恐弄巧成拙,不顾回家,忙赶下来。前面二贼被我杀死一个,因防来贼不止两个,又不知二妹来此,恐淑华、二姊受害,不敢恋战,退将进来。那贼不知厉害,随后追到,被我用险招一剑杀死,纵上房顶,登高一看,二妹业已与敌动手,同时发现后院凉亭顶上伏着一人,先还当是贼党,因不放心二姊一人在此,又知有二妹和向四婆两人应敌决可无碍,打算先将二姊保住,相机行事,也未细看,便纵了下来;后听二妹说来贼已全被擒,一算人数,想起凉亭上还有一个,赶往探看,已无踪影,四婆正追逃贼未归。孙大哥到时,因见前面二贼不是我的对手,又见二妹掩在贼后一直不曾现身,但他看出老贼刁狡,身法极快,虽受重伤,目光不停,恐其另有诡计,又防后面还有余党,藏在凉亭上面想等四婆拷问明白、杀贼之后再走;果然四婆转身往取香烛桌椅,贼党便乘机逃走,因见来贼逃走不快、路又不熟,掩往前面藏伏,正要下手给他一点苦吃,老贼忽将同党杀死、隐藏起来,知其无法逃远,便将四婆拦住,告以藏处。四婆也是怒火头上一时大意,到了穴前便厉声大骂,叫老贼滚出领死。老贼藏在里面,没看出还有一个强敌由侧绕来,妄想拼命,因右臂已受重伤,便将几枝毒药暗器藏在左手,假装胆怯求生,口中哀告,战兢兢由穴中探头走出,冷不防左手一扬,身子一挺,连人带暗器照准四婆冲射过去,不是孙大哥看出老贼凶险,手疾眼快,一剑便将左手斩断,一脚踢倒,四婆不死,眼睛也被打瞎,暗器奇毒,能否解救尚不一定。
      我赶到时,老贼左膀斩断,肋骨又被孙大哥一脚踢碎,业己痛晕过去。孙大哥因听四婆说此贼万恶,心中有气,等其醒转,又点了他的穴道。老贼痛苦不堪,这才说出他是狗子唐锦昌的爪牙,奉命抢淑华二姊,共只六人,全数送命。
      “孙大哥随说日前遇见小江神白通之友,谈起唐氏父子无恶不作,狗子之父倚仗朝中亲贵,身是封疆大吏,平日贪赃在法。残害良民,更是万恶,为防官家势力太大,难免连累善良,已约了几个同道和彭家小妹,先到狗子家中,将那许多恶贼狗党,暗中分别点了死穴,再寻老贼如法炮制,连那几个助纣为虐的恶幕宾一齐点穴处死,但听人说老贼自知为恶太甚,苦主大多,防人行刺,除五个为他摇鹅毛扇的恶幕宾外,还有五个护院教师,均是江湖上十恶不赦的恶贼巨盗,借他势力,隐身为恶,休说寻常百姓,便是不肯与他同流合污的同僚下属,稍不遂意,便命五贼暗算害死,常时杀了本人还要害他全家,名为连根拔,号称文武双五鬼,狗官常时以此自豪,其中最厉害机警的便是这李、张二贼,不料无意之中被我们除去,白通等必能成功无疑,此举非但大快人心,还免因此生出后患。人说白通手辣心狠,疾恶如仇,照此作法,所杀全是恶人,也不为过。
      “我便请他进来坐上一会再走,他偏不肯,说井大姊在家等他夜来赏月小饮,业已耽搁,恐其在家悬念,只将那柄蜈蚣剪借去,并说所遇前辈异人,谈起司徒二妹性刚好胜,这几日内冯村来了不少贼党,均知寒萼谷是他敌人聚会之处,难免前往扰闹,有诸老在,外面又有神兽大黄守望,敌人一到,首先警觉,人在谷中自然无事,孤身在外行走,万一狭路相逢却是讨厌;寒萼谷后山怪人兄妹虽是旁门左道,女的人性颇好,虽受乃兄之逼,好些不已,并非本心,如能善与结纳,必可引其归善,将来免却许多烦扰,不可与乃兄同样看待等语。孙大哥知道此老料事如神,所说有因,令我转告,人便走去。
      所以去了这大会工夫。淑华二姊今朝才听大姊说她人好可爱,早想见面,一则连日忙于用功,又知伤病尚未痊愈,不便惊动,此时见人,果是胜于耳闻,只惜人大文弱,容易受欺。以后能和大姊一起学点武功,就更好了。”
      淑华见连日所遇几位女侠,都是那么天真豪爽,真切诚恳,难得那么一见投缘,相逢恨晚,也极高兴,正在谦谢。良珠见她带有疲倦之意,人虽高兴,举动有点勉强,笑问:“二姊尚未痊愈,还是睡在床上再谈。我家中有客,也快走了。”紫枫也在一旁劝说。淑华方才受惊,本已头昏心跳,因和二女一见投缘,心中喜幸,又是初次相逢,不便失礼。原是勉强陪坐,听二女同声相劝,自己也真力乏不支,只得告罪,依言卧倒,再三留良珠多谈一会,等晏瑰转来再走。良珠觉着出来时久,家中来客又是长辈,只得又坐了一会,告辞回去。淑华还要起送,良珠力辞,说:“你我一见知己,以后成了自家姊妹,还要常时相聚,无须客套。”紫枫也说“不必。”淑华也觉头晕,只得罢了。
      良珠走后,紫枫看出淑华疲倦,推说要做功课,便自辞去。
      淑华人已疲极,想了些时心事便朦胧睡去,醒来天已快黑。先是晏瑰回转,说:
      “往寒萼谷去了一次,因奉简冰如之命往探贼巢虚实,并想就便寻一老友,归途又往寒萼谷回信,两次均与良珠相左,不曾见到。听说人已来过,二妹你看此女如何?”淑华便说:“良珠实是神仙中人,妹子蒙她看得起,以后成了姊妹,实是万幸。”正说之间,忽听外屋有人走动,晏瑰走出一看,正是三姑,说:“周文麟业已引来,现在门外等候。”晏瑰令她先不要对淑华说,看二人相见是何心意。跟着文麟久候三姑不至,走了进来,前文已有交代。
      淑华伤病本已好了十之八九,只为思念爱子、良友,想起身世孤苦,心中愁闷,及至文麟寻来,多年知己,生死患难之交,劫后重逢,又听说爱子文武学业俱都大进,并还死里逃生转祸为福,与小侠女李明霞彼此情好,将来必可结为夫妇,他那六阴死脉非但不会短命,因得异人传授,以后只比常人还要强健长寿,不由喜出望外。虽然文麟痴心深情,苦恋自己始终不变,左右两难,爱子又快成人,是块心病,毕竟将来的事,眼前放着多情貌美的蔡三姑和司徒良珠,只要日常苦口劝说,也许能有挽回,使其选择一个结成良姻,免得误己误人;等到文麟结婚之后,再带爱子回转家乡,将田产变卖,索性搬来山中,和文麟夫妇住在一起,朝夕相见,今生虽无同梦之想,彼此心神上总可得到一点安慰,免去好些相思。念头一转,觉着有理,心事放开,人更精神起来。文麟见她有说有笑,也极高兴。
      蔡三姑虽是情痴,钟情文麟,但知二人多年心头爱侣,淑华非但貌美温柔,言语气度无一不好,又见二人相对惊喜、情发乎中自然流露之景,想起人家相好在前,也就强把心思放开,只管羡慕,自怨命苦,遇不到这样多情郎君,因见文麟对她殷勤,比以前亲切得多,并非故意做作,知其情有独钟,对于自己实是感激愧对。此事本来不能怪他,也将前念放开。晏瑰更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奇女子,对于二女,固是投机,便对文麟,也有好感,觉着这样男子。也颇难得。四人谈了一阵,淑华提议,又将何紫枫拉来同饮。
      宾主五人谈笑风生,俱都高兴非常。
      紫枫人甚豪爽,席上说起:“方才良珠本要拉我往寒萼谷夜饮赏月;只为大姊未回,二姊一人在家,只向四婆一人会武,恐有贼党来犯,无力并顾,因此未去。听孙大哥口气,好似良珠二妹途中难免有事,不过孙大哥人最沉稳,遇事不动声色,方才急于回去,必知良珠途中有险,不是暗中护送,便是赶回家去将井凌霜大姊约来,因知良珠好胜,日前她姊妹二人又有一点争执,无事决不露面,却在暗中保护,我决料得不差,明日便可知道。”
      晏瑰惊问:“良珠走了多时,枫妹方才怎未提起?”紫枫笑答:“她刚走不过刻许大姊便回,天已将近黄昏,所行必是小路,否则大姊已在途中相遇,怎会错过?现在计算,还不到两个时辰。我听孙大哥的口气,事情虽险,似无大害。他夫妻的性情我所深知,井大姊又积良珠至好,真有危险,决不是那等说法。我想那位老前辈既知此事,也决不会袖手。我又忙于用功,没有过来,刚将功课做完,想凑热闹,吃点好酒好菜,三姊便来喊我。我想无事便罢,如其有事。必在阎王沟一带,一则当地形势险恶,无论是走何方,均是必由之路,怪人兄妹所居又与当地相对,有人在崖上走过,老远便可看出,和寒萼谷成三角形,良珠如其越崖而过,容易被人看出,日前听说怪人对于良珠原有求婚之意,不是他妹子知他妄想,再三劝止,有时表面相助暗中化解,良珠就不被他暗算,也必与之破脸,成了仇敌。听说怪人至今不曾死心,兄妹几乎为此反目,他新近又得到一对奇怪兵器,如不是他夫妻暗中相助,突然遇上还真讨厌呢。”
      晏瑰闻言,面色立变,略一寻思,便对淑华、三姑说:“我这人向来不拘小节,今夜还有点事,不知何时回转。这里被褥床铺俱都现成,要什东西,寻不到的,可问枫妹、向四婆要。你姊妹和文麟均非世俗儿女,知己骨肉之交无须避什嫌疑,如愿同居一室,分为两床安眠,一叙别后相思和彼此的心情自然是好,否则就这两问房,由你三人自便。
      我家没有佣人,只一个向四婆,但她年老孤僻,最好不去睬她,我们自己动手安置。明朝也许能把煌儿与二妹带来,我先走了。”
      紫枫笑问:“大姊,你料良珠二妹如与敌人狭路相逢,这时还在动手么?”晏瑰笑答:“事尚难料,也许不会这久。我真恨那野人不过,也不照照镜子,凭他那样丑恶残忍的野人,也敢胡思乱想,真个该死!日前听说他养有好些毒虫猛兽,常用生人喂养,所杀虽是恶人,这样凶残行为,先就容他不得!早就有意寻他,今日竟敢欺我好友,只要被我遇上,管他是什来历,我也做了再说。三妹这里不熟,二妹、文麟更是初来,你酒量好,可代我作主人,先陪他们畅饮些时。等到吃完,再帮他们安排卧处,代取应用之物,多谈一些才许回房。好在都是骨肉之交,就有什话,不用避人,老伯又未回山,能和他们同作长夜之谈更好。”说罢,走往屋内,戴上面具,换了一身密扣短装和一件披风,带了宝剑,匆匆往外走去。
      紫枫笑道:“我这位大姊比我还要性急,听不得一点不平之事。我想孙大哥所遇老前辈,虽未说出姓名,对于此事必有安排,凑巧也许所遇异人就是家父。他老人家虽然隐居本山,照样山栖野宿,和昔年一样,轻易不肯回家,过门不入成了常事。自从去冬请来白莲大师传我越女剑法之后,便一去不归,踪迹却在后山一带。妹子几次寻去,再三请求,都不肯回,并还难得寻到,否则除了简大师伯,别人未必能知怪人来历。要是家父得知此事,良珠若与怪人相遇也可无妨,不是这样,妹子早赶去了。”
      淑华爱极良珠,闻言心方一惊,忽听远远传来眸的一声兽吼。文麟听去耳熟,方要开口,紫枫已先惊道:“此是寒萼谷守洞怪兽大黄,怎会在此吼叫?莫非良珠真个遇险不成?”淑华、文麟闻言大惊,文麟便要出外探看。三姑拦道:“相隔尚远,你去不得。
      良珠如不是敌人对手,连我去了也是白送,你更不行。”
      紫枫接口道:“此言不差。我料大姊还未赶到当地,必是大黄看出不妙,想大姊往援,怒吼告急。听这吼声相隔不近,这一带山径曲折,上下绕越之处甚多,走路赶去,少说也有八九里。听吼声来路,也许良珠没有走到阎王沟便遇对头。当地两面削壁,底下一条深沟,想是急于回家,打算由下面横断过去,到了对崖再走山头直路,这样走法虽然奇险难行,路却近出两倍不止。因非寻常往来之路,故此大姊那好目力,归时天还未黑,都未遇上。双方动手时候必已不少,这样险僻之地,不知怎会遇见敌人?我便追去,也赶不上。大黄必已先到。大黄乃北天山特产猛兽,与白云窝金拂同类,最是灵警。
      我虽不通兽语,去年往寒萼谷寻它,曾听司徒兄妹说起它的特性,听得出它吼声喜怒;也许看见主人与强敌相持,它也被敌人绊住,有力难施,才会这样情急。这东西力能生裂虎豹,手捉飞鸟,御风而行,其急如飞,比冯村恶兽黄猩子还要厉害,多高本领的敌人也经不起它一爪,对方必有怪人兄妹在内。好在大姊赶去,大黄吼声必已听见,今夜无云,月光又好,决不至于错过。我去无用,还要防到冯村贼党万一来此扰闹,不能离开。我们不要说话,留神静听,再隔一会就可听出双方胜败了。”
      随听大黄怒吼连声,远远传来,仿佛声在地底,入耳甚闷,隔不一会,又听一种兽吼,声甚洪厉,双方怒吼不已。刚听出大黄与另一恶兽拼斗,猛又听一声极凄厉的吼声,大黄跟着一声长啸,底下便没了声息。紫枫说:“听此吼声,大黄似已得胜。如何双方都不再吼啸?此事奇怪。”忽听院中有人在喊“幺女。”
      紫枫应声奔出,隔了半盏茶时回转,进门便道:“爹爹方才回来送信,说冯村来了几个华山、五台两派的余孽,大约今夜便要去往寒萼谷生事,凑巧还来这里骚扰。这里孤零零一所茅篷,平日自然无事,就有什么毛贼来此,有大姊在家,也是自寻死路,目前却是不然。”一则冯村有一贼道,与离此五里双松坪大智庵隐居的老尼师徒相识,今日午后贼道往访。那老尼昔年虽是异派中人,在峨眉斗剑以前便痛悔前非,带了徒弟隐居本山,平日步门不出,只种一些山粮度日,清规甚严。恶道并未将她请动,归途无意中望见这座茅篷,同时又遇孙大哥由峰顶纵下匆匆回去,先拿不准是敌是友,回到冯村一说。老贼冯越知道后山一带,不是他的同党便是对头,因听孙大哥武功极好,生了疑心,迟早必要命人来此窥探,如见周兄、三姊在此固是不容,便见我们,也必不肯放过。
      大姊今夜事完便要往寒萼谷待命,听简太师伯指挥,暂时不会回来。我们这面人少,有好些事均要她办,分开力弱,你们三位更是可虑。本来大姊还不服气,想要回来坐镇,因有简太师伯之命,不敢违背,我爹爹又再三相劝,说大家暂住寒萼谷,非但人多热闹,还可就便向诸位长老讨教,使二姊母子早日重逢,妹子也得好些益处,这才答应由爹爹回来通知,连夜起身迁居寒萼谷。这里便由爹爹和向四婆留守。贼党不来便罢,贼党如来,也有法子应付。你们三位一走,便少好些顾忌,并说良珠二妹果在阎王沟前面遇到强敌围攻,说来话长,时机瞬息,敌人发难也许就在眼前。爹爹已同了一位老前辈去往前途山顶守望,遇见敌人便迎上前去将其引开,为我们断后。此时起身,越快越好。”
      三姑因和良珠有仇,虽经晏瑰、淑华、文麟三人再三劝解,淑华方才又向良珠力说三姑身世可怜实是好人;三姑也知良珠对她已无敌意,想起前事终是难过,还想不去,当地如不能留,便要回转家中。紫枫忙道:“三姊你真糊涂!老贼因你拼命犯险往救周兄,当着沙镇方给他难堪,以前许多阴谋无耻之事虽未十分明言,语多刺骨,老贼作贼心虚,无地自容,业已恨你入骨,必有毒计。你如回家,比在这里还要凶险。你又孤身一人,村中就有几个会武的,决非贼党对手,万一被他擒去,死活两难,岂不冤枉?”
      三姑闻言,想起身世经过,好生悲愤,忍不住流下泪来。文麟见她悲苦,心中不安,又见紫枫已将晏瑰和淑华的一个衣包拿将出来,重新札好,又取了两床被褥,以防人去大多,万一司徒家中准备不及之用,刚收拾好,便连声催走;淑华又向自己暗使眼色;忙凑过去,低呼:“三姊不要伤心,都是小弟累你受害。司徒兄妹为人义侠,最是真诚,如今已知三姊为人,只有同情,决无轻视。三姊便不看二姊小弟薄面,也应看在大姊脸上,请快走吧。”
      淑华在旁听出事情紧急,紫枫连良珠遇险经过都来不及说,惊弓之鸟,早已胆寒心跳,也在一旁拉住三姑的手,连声劝告,并说:“我们今已成了异姓姊妹,义共安危,三妹如其不走,我和文弟只好陪你同在此地听命,都不去了。”三姑见她满面忧急,词色诚恳,便文麟也是那样情急亲切之状,不禁感动,强笑答道:“我实无颜与良珠相见。
      妹子生来苦命,从无一人对我真个关切,想不到二姊对我这样情厚,就是被人笑话也值得了,遵命就是。”文麟忙道:“司徒二妹天真义侠,人是再好没有,以前误会业已解开,以后只有彼此亲近。三姊不必多心。”三姑听他称赞良珠,想起前事,心中一酸,气愤愤看了文麟一眼,想说又不好意思,便不再理他,转身笑说:“二姊病体初愈,人又文弱,此时想起枫妹要拿包裹,不能背人,这位周相公走这样险峻的山路,自己还未必好走,我不去还真不行呢。”说时,紫枫已将包裹行李匆匆打好,寻来一条扁担挑起,闻言笑道:“本来我想背二姊,请你来挑,到了路上再换人也是一样。”
      文麟觉着身是男子,空身上路不好意思,忙说:“这一段路似还平坦,由我先挑一程如何?再不,分将开来也好。”紫枫笑说:“周兄你虽练过几天武功,这类险径却未走过,如何还挑东西?分开来拿,反更吃力麻烦。”三姑接口道:“周相公,你算了吧!
      你不挑东西,到了险地还要别人照应呢。这不是客气的事,你看我二姊多好,她那样温柔周到的人,真把我当作亲姊妹一样,一句门面话都不说。力与心违,何苦来呢?你要真不过意,到了平处,你我把二姊背上一段,不更好么?”文麟知她借题发挥,眉宇之间隐含幽怨,回忆前情,也实过意不去,不由面涨通红,低声央告道:“都是小弟不好,三姊不要生气。”
      三姑见他满面愧容,也不再多说,一面忙着取了一条长绸带,连同身边套索,将淑华全身网住,背在身后,随了紫枫一同走出。淑华见她意诚情真,心更感动,知道非此不可,无法推谢,只得听之。到了路上,悄声说道:“三妹,我先蒙你和大姊救命之恩,又待我如此好法,将来怎么报答你呢?”三姑凄然答道:“不怕二姊多心,我两姊妹都是苦命人。你还有个对你终身不二的良友时刻关切,膝前又有那好佳儿,妹于却是孤苦零丁,一无所有,难得遇到姊姊这样一个异姓亲人,我已认为幸事,但盼以后能和二姊长聚一齐,永不离开,早晚得到你一点温情,不似以前孤鬼一样,稍一疏忽便受恶人欺凌暗算,就心满意足了。”淑华见她伤心,忙安慰道:“三妹不要悲苦,我和你情同骨肉,无论如何也必尽心,总要做到大家称心如意才肯罢休,放心好了。”
      文麟虽然不便背人,心心念念仍在淑华身上,明知三姑轻功极好,走到路上,看出那一带不似日间所见山路,果然险峻非常,仍不放心,紧随在后,一听淑华语带双关,心甚愁烦,知其必要强迫答应三姑婚事,但又无计可施,走了一段,心正难过。紫枫挑担在前,忽然赶回,低声说道:“前面不远便是阎王沟。我已望见爹爹同了一位老前辈朝冯村来路眺望,不时在崖上走动隐现。那位老前辈业已迎上前去,飞行绝快,也许有什强敌赶来,心正惊疑,爹爹忽由侧面赶过,吩咐到了阎王沟前,先寻地方藏起,免被敌人发现。我们快走。”说罢,又往前面赶去。
      三姑见路甚难走,自己无妨,恐文麟万一失足,回顾淑华道:“文弟虽练过轻功,到底功夫还浅,这条路实在太险,一个不巧难免失足。我和你二人生死骨肉之交,不应再有嫌疑。请你伸出手来将他拉住,妹子常时由此往来,即使他滑跌了,有人拉住可以无事,免得前后分开顾不过来。”淑华闻言一惊,想了想,笑道:“你和他也是姊弟,你拉他走,和我一样,我又没有力气,拉也无用。”
      姑三始而不肯。淑华见所行是一岭脊,宽窄不等,怪石低昂,崎岖异常,先在黑暗之中,三姑走得又稳又快,一路低声说笑,还未觉着,后有月光由山缺照下,这才看出当地一面绝壑千寻,深不见底,一面是片陡坡,形势奇险,山风又大,如换自己,早已被风吹坠,三姑却是行若无事,从容前驰,不知文麟近在山中练了几个月的轻功,得有峨眉真传,禀赋又好,并不妨事,连三姑也是关心太甚,想起文麟一个书生,深夜荒山行此险径,心胆一寒,不由脱口说道:“三妹请你不要怪他,早晚总有向你赔罪之时。
      如说姊弟之情,你我都是他的姊姊,彼此心迹光明,谈不到嫌疑二字。我实是手弱无力,恐有危险,真要当我故意推辞,我两人都拉他一把如何?”
      文麟见淑华边说边朝自己招手,那一带地势恰又较宽,忙即凑近,刚想去拉淑华的手,淑华怒视了一眼。三姑还当文麟真个害怕,过来拉她,心中一软,恰巧回手接住。
      淑华见他回看自己,只得伸手拉住文麟肩膀,笑说:“一人一手,叫她如何走路?我二人一上一下将她拉住,就有一个疏忽,也好一点。”口中说话,偷觑文麟,手虽递于三姑,目光却不时望着自己;三姑却是一片真心,遇到险处,不时低声嘱咐,拉得甚紧。
      淑华看出文麟全神注定自己,毫不理会三姑,一面连打手势,假装负气,把头往外一偏。
      文麟从小受制已惯,恐其不快,勉强说道:“三姊你背了二姊,又要留神脚底又要顾我,岂不吃力?我拉你吧。”说罢,反手将三姑手腕连同衣袖一齐拉住,淑华方始回过脸来。
      三人各有心思,走不多远便到阎王沟前危崖顶上,下面乃是一条又深又阔的山沟,形势比来路还要险峻。紫枫低声悄说:“你们背着人不能走快,我真担心事呢。那旁想已动开手了,快到下面崖洞里面藏起。洞在半山崖上,恰巧斜对敌人来路;又背月光,既可上升又可观战,索性等到双方分了胜负,看清形势再走。如我料得不差,敌人许往青峰顶茅篷扰闹也未可知,不是拿他不稳,为防他往寒萼谷去,中途被他追上,难于藏避,此时便可起身了。下面便是良珠二妹遇险之处,人还不知受伤没有。我们到了洞中谈上一会,再相机起身,敌人来意也知道了。”边说边引众人顺着崖坡往下走去。
      两面都是峭壁,只此一条崖坡,虽极险滑陡峭,曲折又多,仗着二女轻功极好,文麟也有一点根基,走起来并不费事。就这样三姑、淑华仍不放心,将文麟拉住,一同绕到中崖角上一座险僻石洞之中,藏在里面朝外窥探,一面谈起良珠遇险经过。

    第十五回
    暗谷走孤身 沟中惊起白猩子  寒光摇冷月 天外飞来黑女侠
     
    原来良珠和淑华分手出来,走到路上觉着心情不甚安静,仿佛空虚无味,心中发烦,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想起文麟这样男子痴得可笑,又觉淑华这人实在使人怜爱,自己和她虽然只见一面,竟会不舍分开,这样女子还是第一次遇到,方才曾说,将来还要迁来山中,随同晏瑰练习一点寻常武功,使身子强健一点,以便随同耕作,多做点事,免得只知坐吃,不劳而获,还可借此度那漫长岁月,与新交诸位姊妹长年相聚,她出身富贵人家,人又文弱,不知是否能够办到?文麟对她如此情深,纠缠不舍,也不知将来如何结局?还有以前痛恨蔡三姑,当她是个无耻妇女,现听淑华说起她的身世处境,果是可怜,以前对她那样痛恨,也觉大过。渐渐想到深处,不由面红心跳,朝地上啐了一口,忙把所有心思全数撇开,往回路赶去。仗着一身轻功,决计由阎王沟横断过去,所行虽是奇险,但比原路要近两倍。心想,这条路最难走的便是对面那片峭壁,两崖相隔又宽,必须经由沟底,施展家传武功,提气轻身,踏壁直上,过去还有两处断崖,须要凌空飞越,别人自办不到,自己只要稍微运气,并非难事,这样走法可少走许多冤枉的路;同时想起来前神乞车卫所说的话,今日所遇贼党虽然兵器奇怪,看去厉害,并不如车三叔所说之甚,如非贼党人多,抢先下手由后面将其杀死,便与对面,也不至于会吃他亏,久闻车、雷二老言不虚发,便黑骷髅查牤也是中条七友中最负盛名的怪杰,来时虽和雷四叔一样不曾插口,看那神气,也颇注重,而杀贼时偏那么容易;方才那贼兵器落在崖坡上面,忙于杀贼,未及往看,后被孙大哥借走,不知是否还有别有的妙用,天色将近黄昏,沿途连鸟兽都未看见一个,这一带地势更是险僻,外人连路都认不得,难道还会遇见强敌不成?心中寻思,阎王沟前崖口不觉在望。夕阳业已落山,到处晚烟浮动,暮色昏黄,月光被山头挡住,光景越显黑暗,沟底虽宽,但是极深,对面危崖百丈,壁立如削,这面陡坡满生草木,怪石甚多,只有一条天然的羊肠小径盘旋上下,险滑异常,常人便是日里,也无此胆力行走,看去阴森森的,空山无人,孤身行此险地,虽有一身本领,也由不得生出戒备之念。正待顺坡而下,到了沟底往对面崖顶走上,再越过两处险地便离寒萼谷不远,快将这阴森凄厉之境走过,免得看去讨厌,猛瞥见沟底谷口外面似有人影一闪,山风正起,也未看真。
      良珠虽然存有戒心,毕竟年轻,技高人胆大,并不胆怯,定睛一看,并无人迹,随意拾了一块山石打将过去,也无回应,不见有人走出,那一带树林又密,晚风萧萧,起伏如潮,看去极似有人埋伏在内,仔细一看,都是树枝摆动,方才原是无意中瞥见一眼,仿佛像个人影闪了一下,再看无踪,并未看清,只当眼花,便不再理会。人已走到半崖腰下,谷口外面因有残阳回光,新月已上,仍可看出老远;沟底却是高崖对峙,景色阴森,暗如黑夜;崖上又在起雾,到处云气滃翳,再往下走,人便陷入云雾之中,什么也看不见。
      良珠山居多年,最讨厌这类湿云湿雾,恐身上衣服被雾气沾湿,仗着身轻眼快,云雾刚起不久,沟底宽平,上下相隔只得三四丈,方才业已看准下落之处,心中一烦,因觉对崖没有云雾,急于冲出雾阵,忙把气一提,施展轻功朝下纵去,家传峨眉心法,所练武功与众不同,由上纵下,只要手脚、兵器沾上一点,便似蜻蜓点水一般,当时纵起,或是借劲翻身往旁飞落,因见雾重,不知下面有雾没有,无意之中将剑拔出,准备到地时节,万一黑暗之中纵错地方,有剑在手便不至于失足吃亏,照着本门身法,照例头先朝下,快要落地方始凌空翻转,这样便可将那由高而下的猛劲抵消,无论纵得多高都可无事,照例到地以前,必将真气往上一提,或是凌空旋起,翻身下落,手中如再拿有兵器,更是方便,只朝地上略微一点,人便侧转,万无一失,哪知无意之中免去一场大难。
      她这里一个“鱼鹰人水”化为“黄鹄盘空”之势,头下脚上,估计方才所看落脚之处往下飞落,人刚离崖而起,瞥见侧面雾影中似有两团茶杯大小的金光,飞星也似横射过来,身正朝下飞落,也未看清,只觉身后立处似有急风飘过,心中一动,人已到了空中,势又猛急,不及回顾,只得全神注定下面,盘算下落之处还有多高,一面紧握宝剑微伸向前,准备找那地面,初意沟底必被云雾布满,丝毫不敢大意,全副心力都在下面。
      一面提着真气正往下落,忽然瞥见头下漆黑,原来那雾只是刚起来的湿云,一团团零零落落分布在崖腰一带,并不相连。
      良珠方才立处恰是云雾最浓之处,致将目光遮住,刚纵落一两丈便将雾阵穿过,看见地面。良珠目力又好,一见下面黑影,知道离地已近,落处也与所料一样,相隔共只丈许,觉着自己近来轻功有了进境,心中一喜,本来连宝剑也用不着,只消一个“风飐落花”的身法,稍微一翻脚便落地,因想试试近来轻功,譬如浓雾之中冒险纵下,看不出地面,全仗落地瞬息之间临机应变,翻身腾起,非但到地以前没有临空翻转,反将双目闭上,剑尖朝下,头仍朝下,往前昂起,一面运用轻功和内家真气,准备剑尖触地之时借劲使劲,同时把真气往上一提,就此翻身纵落。
      这等纵法本来险极,因由高处纵落,重心在下,势子又猛又急,必须在剑尖刚一沾地、时机不容一瞬之际,一面提气轻身,一面把微伸出的宝剑就势朝下一挺,才能借劲腾起,往旁翻落,轻重快慢之间丝毫都错不得,稍微疏忽,人不受伤,手中兵器也休想保全,最难是人朝下面猛坠,纵得越高落得越重,手中兵器只有六成朝下,要和寻常应敌一般,须有试探伸缩之性,等将地面找到,双方接触,非但把握要紧,更须精熟虚实相生之妙,着地以前力求其轻,一经接触便须就势把全力用将上去,全是一股直劲,一个不巧休说失手,便这猛力一震也经不住。
      峨眉派中本领最高的,兵器点到地上,仅有一点响声,如是石地,讲究石虽穿破一洞,却无碎裂之痕。沟底地面乃沙土结成,良珠越发省力,只将地面刺穿一洞,立定以后,觉着宝剑穿人地不满一尺,又无什么响声,分明近来长了功力,只顾高兴,待往对崖走上,竟忘了方才纵时雾影中的两团金光,眼前伏着危机,正朝对崖查看上升之路,侧顾沟外野地里虽是暮色昏暗,天气甚好,月光似已上升,不似谷中昏暗,方想:可惜沟外危崖内凹,崖上又无藤蔓草木,无法走上,否则外面天亮得多,要少好些顾忌,早知这样黑法,还不如由来路崖顶多绕两三里路,也比黑暗之中要好得多,如由沟底绕路回去,虽然平坦处多,路程却遥,还要经由寒萼谷后山回去,当地离开怪人兄妹所居甚近,容易遇上,难免又有耽延,更非所愿。看了两眼,择好一处稍微倾斜、上面无云、依稀还有一点藤树的崖壁,打算再以全力试它一试,看这一纵能有多高。刚往后倒退,离对崖约有一两丈,提着真气,快要飞身纵起,忽听有人说笑,身后有风扑来,知道来了敌人,更不怠慢,也未回顾,一紧手中剑,就势“盘花盖顶”,连人带剑,旋风也似先往前面纵去,人也就势转旋。目光到处,身后暗影中,不知由何处掩来四个敌人,都是短装,老少不等,一个道装打扮。因见贼党人多,沟中黑暗,又急又怒,一声清叱,便往沟外纵去。
      这四个敌人,正是冯村派来窥探虚实的贼党,为了路径不熟,误走当地,内一道士,乃五台派余孽恶道诸天禄的徒弟沙彰,仗着练有两件毒药暗器,能发迷香,日常在外采花,人最骄横,因其天生快腿,人又机警狡诈,甚得恶道宠爱。当日沙彰去往大智庵访友回来,中途发现青峰顶上有一大茅篷,后面还有园林花木,生了疑心,回去和冯贼父子一说,因那地方偏在后山西北角上,最是偏僻,又有好些危峰峭壁阻隔,只有两条险径,一通山外,一通寒萼谷,景物多半荒凉,经年无人走到,便冯贼父子山居多年,手下那多徒党,也无一人去过,闻言均觉奇怪,知道这类隐僻荒凉之处,常人不曾在此居住。近日冯贼连遇异人上门生事,吃亏丢脸,还伤了好些徒党,料知十九对头一面,又听人说仇敌均在寒萼谷聚会,途向与之相近。沙彰自恃腿快,飞行迅速,又有迷香毒药暗器,出道不久,乃师隐迹多年,敌人决不知他来历,就是遇上对头,也可推说人山采药,夜间迷路,凑巧还可借口投宿窥探虚实。
      另外三贼,本是昔年北五省恶贼马壮手下徒党,弟兄三人:史定,史利,史锦,自从马壮死后,便投到山西大盗章一门下苦练了八九年,出道虽只数年,凶名业已传遍北方。也因老贼章一为恶大多,被简冰如命人除去;到处寻访踪迹,想为乃师报仇,得信赶来。这三个恶贼贪淫好杀,性最凶暴,武功也非寻常,又勾结到一个有力量的老贼做了靠山,从未失风,越发骄狂自满,不知天高地厚。冰如受罚封剑,贼党被他除去的虽多,无人知他深浅,只知是个足智多谋、因人成事的死对头,无什真实本领,满拟探明下落便可手到成功。
      冯氏父子因觉乃师多年成名,本领极高,只当三贼得有师门真传。沙彰又和三贼一见投缘,听说寒萼谷有一美女,蔡三姑已和敌人成了一党,也是一个美妇,俱都心动,想凭迷香遇机占点便宜,同告奋勇前往探敌,走出不远便迷了途向,到了阎王沟,觉着景物阴森,山形奇险,正坐在崖旁山石之上商计如何走法,良珠便由崖上纵落,谷中昏黑,良珠身法轻妙,山风又大,虽有一点声音,也被混过,所坐山石,面向去路,后面还高出一块,四贼并排同坐,相隔两三丈,先并不曾警觉,后来因见那条山沟又深又黑,便月光上来也照不到,打算另外取路回到沟外,改由崖顶行走,忽然瞥见崖下立着一个少女,暗影中看去身材秀丽,仿佛绝美,身边又佩着一口宝剑,以为对头所居在此附近,孤身少女手到擒来,既可快活,又可逼问敌人虚实。四贼也是该死,不知这是一位杀星,上面还有危机也将暴发,满心欢喜,互打手势。掩上前去。
      良珠刚由崖上纵落,面向对崖,人往后退,也未警觉身后有敌。史锦离得最近,见少女仰望对崖,一步一步往身前退来,不必再见面貌,单这背后丰神已是美极,正打算等她凑近,一把抱紧,先占一点便宜,因防误伤美人,心想还是空着双手,一个孤身少女,怎么也不怕她挣脱反抗,刚将兵器插向肩后,将手伸出想抱。沙彰离得较远,见少女已快退到史锦身前只三四尺,史锦业已伸出双手,想要抢抱上去,不禁生出妒念,哈哈笑说:“史兄不可独占。”声才出口,少女突然拔剑纵起,旋风般横扫过来,人便倒纵出去,脚一沾地,更不停留,接连两纵逃往谷外。
      四贼做梦也未想到对方这快身法和那好的剑术,史锦更是一双空手,相隔最近,一心一意当作现成馒头,双手前伸,本来只差半句话的工夫便可将人抱住,那禁得起良珠反手回身一剑挥来!史贼正在心花怒放,眼看得趣之际,猛觉寒光晃眼,冷气侵肌,连忙往侧纵避,已自无及。
      事有凑巧,沙彰一面说笑,手中拿着放迷香的葫芦待要相机下手,少女只一抗拒便先将其迷倒,遂了欲念再行拷问,因恐史锦抢先,正往前赶,无意中两下一撞,良珠一剑恰巧挥到,史锦首被剑尖将前胸连膀肩带衣服一同割裂,深入好几寸,当时鲜血狂喷,已难活命。沙彰心中一慌,葫芦顺手一挥,一股黑烟起处,良珠人已纵开,史贼却被迷倒,连声也未出,便倒地死去。同时剑尖恰将葫芦斫碎。沙彰手也几乎被剑斩断,一见少女逃走,同党又倒了一个,黑暗中还不知人已惨死,全都急怒交加。史定、史利首先怒吼,跟踪追去。
      良珠因见敌人有好几个,内中还有一个道士,想起冯村来有五台。华山两派余孽和车卫行时之言,心中一惊,惟恐孤身一人受了暗算,一剑挥过,耳听嚓叭两声,仿佛未一声斫在什么空壳上面,业已碎裂,也未看清,便慌不迭往外纵去,准备到了沟外再行对敌,还不知无意中将敌人杀死了一个,并将最厉害的天香迷魂葫芦破去,仗着身法轻快,就此逃走原可无事,一则年轻气盛,又见敌人还未追到,身法没有自己轻快,念头一转便将飞针取出,刚一立定,史贼弟兄已满口秽语厉声喝骂,抢先追到。同时恶道沙彰见迷香葫芦被敌人一剑斫碎,心中痛惜,又觉敌人宝剑锋利,决非弱者,忙将毒药暗器取出,低头一看,史锦横尸地上,胸前鲜血狂喷,地上已是一大堆,料无生理,不由大怒,喝骂追来。
      三贼相继追出,相隔良珠还有三四丈。沙彰见敌人立在刚升起来的淡月光中,镐袂凌风,风姿更显美艳,越发大动色心,暗忖:“此女转盼之间便纵出老远,身法比我还快,又有一口好宝剑,必非易与,史氏弟兄业已伤了一个,将人擒到必是先好后杀,这样美女岂不可惜,迷香葫芦虽被斫破,残香还有不少,也被风吹走,身边还有一小包,只要抢到上风照准敌人洒去,一样可以将其迷倒由我快活,何况身边还有毒药暗器,只一见血,便和中了迷香一样,当时昏倒失去知觉,史氏弟兄虽然投机,均是新交,和他讲什义气?不如在旁观战,他二人如被少女打败或是被杀,我再出手将人擒去,还落一个长久快活,免得彼此争夺,不能久留,好些讨厌。”想到这里便把脚步放慢,暗将怀中一包迷香连同暗器取出准备,如愿便罢,否则抢往上风,索性男女三人一同迷倒,将史氏弟兄一齐杀死,再将少女抱往无人之处先行强奸,然后救醒威逼。正在胡思乱想,立在一旁高声笑说:“史锦已为少女所杀,此女实在可爱,先让二兄报仇擒人。你如无功,我再上前。谁能得手便归谁所有,免得人只一个,彼此抢先,伤了义气。”
      话未说完,猛瞥见史利刚由相隔丈许之处纵扑过去,少女将手一扬,人影一闪,一声怒吼,史利翻身跌倒,少女已朝史定纵去,正想敌人厉害,史定必非对手,风朝北吹,立处正当上风,少女如将史定杀死,必朝自己追来,只一举手,人便倒地,满心打着如意算盘。不料史贼弟兄三人中史定本领最高,又见兄弟被暗器打死,越发情急,良珠先又打算留下活口拷问来历,未下杀手,双方竟打了好几个照面,急切间看不出胜败。后来良珠见还有一贼是个道装,口出恶言,在旁观战,立时变计,边打边往旁纵,想等临近,冷不防用飞针将其打死,以防被算。沙彰见月光渐明,越看少女越爱,不由淫心大动,竟等不及,想要双管齐下,先用毒药暗器将同党打死,再用迷香去擒敌人,耳听史定怒喝:“贱婢厉害!我两个兄弟业已为他所杀。你我至交,道兄如何坐观成败?你如看中此女,让你独享便了。”
      沙彰见他已被少女逼得手忙脚乱,情急求助,心方一动,猛觉脑后风生,料知身后来了敌人,大惊纵起,一面用手中暗器想要回身打去,身才离地,未及侧转,猛又觉背上好似中了一把钢钩,其痛彻骨,身已被人凌空抓起,不由心惊胆寒,一声惨号,慌不迭回手两支毒箭朝后打去,隐闻少女呼喝之声,还未听清,惊惧亡魂中侧脸回顾,目光到处,首先瞥见一对金光闪闪的凶睛,刚看出抓他的是个比人还高、周身白毛如霜、似猿非猿的怪物,崖上还有一个,手中毒箭业已发出,正打中在怪物的脸上,怪物立被激怒,怪爪一紧,当时脊骨皆断,痛死过去。
      良珠正在对敌,猛瞥见一条带有两团金光的长大白影,凌空将恶道一把抓起,刚看出那是怪人兄妹所养恶兽白猩子,业已凶威大发,将恶道抓死,照准山崖上甩去,前后只惨号得两声,人便甩得筋断骨折,惨死在地;同时又听一声兽吼,正是大黄赶到,直往身前扑来。史定本就手忙脚乱,一见来了两个怪物,当头一个已将恶道抓死,不由惊魂皆颤,纵身欲逃,吃大黄、白猩子双双赶到,一边一个抓住肩膀,再捞起一条大腿,两下一夺。良珠忙喊:“大黄不许杀他!”耳听惨号声中,史定已被二兽撕裂。
      大黄随朝白猩子连声低啸。良珠想起方才崖上所见正是恶兽那双凶睛,料其不怀好意。果然白猩子先向大黄低声怒吼,形态甚是凶恶,后来似被大黄说服,立在面前,用前爪朝头上乱抓,意似为难,又想不起主意。
      良珠正在留神查听,忽见崖上纵落一人,正是怪人赫连山之妹赫连二妮,刚到面前,便朝良珠低声急语道,“我哥哥来了。我已用了许多心思,都拦他不住。他非要你不可,又命自猩子前来擒你。他还假装好人。我们先在天高峰上遥望你由此走过,料定必要回来,特命白猩子埋伏途中,想冷不防将你擒去,你已中途改道,只差一点便可避过,偏是慢了一步,又被白猩子老远望见追来。我实在无法,说你性情刚烈,本领又高,内中难免一伤,不如由我暗中掩来相机行事,作一防备。好容易将他哄信,偷偷赶住前山去寻大黄,回顾我哥哥正在峰顶遥望,又不敢去,只得赶来,正在着急,想不起主意,总算中途遇见大黄。它一得信,便抢先追来。方才听它和白猩于对吼,才知白猩子上次被你私人后洞看破隐秘,它恐主人责罚,没敢动手,现受大黄挟制,虽然不敢行凶,大黄也能斗它得过,但我哥哥近想抢你为妻,几乎发狂,已无人性,日前经人指点,又得到一对大仙人掌。事前他曾得过传授,知道用法,你那宝剑,斩它不断,;决非对手。幸而到手时被我强讨了一个过来,减少好些威力,方才故意藏起不曾带来,只有单掌,也许还能应付。少时他来,我假装劝你答应,互相争吵。能够骗他回去,你请简太师伯出头,或可劝他死心。如真翻脸动手,必须记住我所说的打法,只要能有长力,仗着你的轻功,大黄又将白猩子敌住,也许可以无事。我再抽空赶往寒萼谷送信,由你哥哥请来简太师伯,索性给他一点厉害,免得惹下杀身之祸。”
      良珠话未听完,人已气极,冷笑说道:“多谢你的好意,你哥哥今日不来便罢,真要欺人太甚,我便和他势不两立。”正说之间,忽听崖顶一声怪笑,怪人已飞纵下来。
      兄妹二人刚一见面就争吵起来。良珠一手握剑,一手拿着飞针,暗中戒备,假装不曾看见,口喝:“大黄!还不随我回去!理这类野畜生作什?”说罢,正想觅路朝原路崖上纵去,大黄已和白猩子动起手来。跟着又是一声怪笑,一股急风带着一团寒光斜飞过来,怪人赫连山已落在面前,手中拿着一柄大约二尺方圆、长达五尺、形如人手的奇怪兵器,人又生得长大,看去越发显得猛恶。
      良珠见他公然拦路,越发有气,不容分说,口中怒喝:“你这野人!禽兽一样,想要作死不成?”说罢,左手宝剑纵身一晃,等怪人用仙人掌来架,人却翻纵出去,就势扬手发出两枝飞针。良珠原恨怪人屡用阴谋毒计纠缠不舍,上来便想制他死命。哪知怪人武功甚高,知道敌人飞针厉害,早已防到,手中仙人掌又是专防暗器的兵刃,将掌往外一翻,丁丁两声,飞针全被打落。良珠跟着又连发了几针,均未打中,大黄又被白猩子绊住,互相纵跃抓扑,在谷中翻腾上下,初月光中,宛如两个大毛团在山沟内外滚来滚去,业已越斗越远。怪人之妹赫连二妮立在一旁大声劝说,怪人非但不听,反而厉声喝骂,说二妮暗帮良珠,坏他的事,并令快将另一柄仙人掌取来,否则少时回去,决不与之甘休,一面朝前猛扑。
      良珠虽是家传剑术,无奈怪人得有高人传授,天生异禀,力大身轻,那柄仙人掌又是一件最厉害的兵器,舞动起来宛如一团明月,上下翻飞,良珠用尽心力进攻,均未得到半点便宜。怪人始而爱极良珠,不肯伤害,没有施展杀着,二妮又作旁观,一任乃兄厉声喝骂催逼,不肯出手,所用仙人掌又只一柄,减少一半威力,良珠家学渊源,峨眉正宗传授,所用飞针百发百中,因此打个平手。时候一久,怪人虽是力大凶猛,无奈良珠对他恨极,人又灵警得多,斗了半个多时辰,仍被良珠乘隙暗用飞针打中左臂,不是筋骨坚实,练有极好硬功,连臂骨也被打碎,穿透过去。
      怪人受伤激怒,又听良珠连声咒骂,与之势不两立,就是当夜不能除他,三日之内也必扫他巢穴,连同前后洞所养毒虫怪兽、猛恶之物一网打尽,为世除害,并还骂他凶残狠毒,不是人类,平日以生人为粮去喂后洞毒虫,这样万恶滔天,必受恶报。良珠原是怒火头上,未加寻思,脱口便将怪人兄妹后洞隐秘说将出来,没想到此举犯了大忌,非但怪人赫连山暴跳如雷,由爱生恨,必欲得而甘心,连二妮平日最爱护良珠的,也因种种顾忌,想起自身利害,生出敌意,乃兄再一催逼,说:“身已受伤,再不将另一柄仙人掌取来,这丫头业已知道我们隐情,不是你私自泄露,更无二人。除却娶他为妻,你也难干活命。师娘法令,想必知道厉害。”二妮想了想,忽然高声疾呼:“良珠妹子,你当知我对你好意。我哥哥虽不应该逼你,但你不应将我兄妹背人之事说将出来。我也不知你是如何知道,此事关系非小,快些听劝,嫁我哥哥为妻还可活命,否则我师娘必不容你活命,连我兄妹也受重罚。我为保全自己,就顾不得你了。”
      良珠因见怪人臂上连中两针,若无其事,反倒越杀越勇,猛恶已极,知道怪人性野力长,所用兵器如此厉害,时候久了,只有吃亏,决无胜理,就此逃走虽非无望,一则平日好胜,没有被人败过,心中不甘;二则当地虽在山沟外面,前面均是危峰峭壁,想要逃走决办不到,如往回逃虽较容易,但不好意思,又恐引鬼上门,黑女晏瑰不在家中,紫枫本领还不如自己,被怪人兄妹追上门去,连淑华一同受害,因此举棋不定,忽听二妮变了口风,越发情急,想起以前兄妹二人勾结,意图暗算经过,不由大怒,连二妮也骂在其内,历数怪人兄妹的罪状恶迹,并说自己只有三寸气在,必为世人除害,一面施展全力与敌拼命。正防二妮恼羞成怒上来夹攻,暗中戒备,忽听二妮喝道:“你真不听好话,我也无法。那柄仙人掌本是我哥哥所有,我自取来还他,看你到底能有多大本领能够脱身!念在前情,我决不动手就是。”说完纵身驰去。
      良珠虽知怪人兄妹天生异禀,身高力大,上下危峰峭壁如履平地,因是心中厌恶,未曾留意,及见二妮一声说走,转身一纵便到了离地好几丈高远的峭壁之上,跟着接连几纵便到崖顶,因正对敌,没有看清,只觉一条人影在悬崖绝壁之上略一飞纵便越崖而去,快得出奇,这才看出厉害,除非全胜,想要脱身决办不到,恨到急处,不由把心一横,决计与敌一拼死活。正将手中剑一紧,待要冒着奇险与敌一拼,忽听一声极尖锐的啸声,目光到处,一条黑影忽由崖顶飞落,刚看出是个黑衣女子,先还误当晏瑰赶来,心中一喜,忽然想起语声不对,便留了心,恰巧怪人一掌打到,连忙用剑一架,借劲使劲,飞身而起,往后面倒纵出去。刚一落地,怪人防她逃走,已飞纵过来;同时瞥见来人并非晏瑰,也是一个貌相丑怪、形如猿猴的黑衣中年女子,落在方才对敌之处旁边山石上面,手指自己,哈哈笑道:“小丫头不要怕,我已知你来历。快些降伏,嫁与赫连老弟为妻还可活命,否则我只一出手,你便活不成了。”
      良珠见那丑女穿着一身黑色短装,蹲在怪石之上,背上插着两柄钢抓,说时双手作出抓扑之势,跳跳纵纵,活像一个猴子,语声又极尖厉刺耳,动作不似晏瑰那样安静,貌形也更丑怪,乍看上去简直不像是人,因和怪人打得正急,无暇兼顾,正在气愤,忽又瞥见一条人影箭一般由丑女立处不远树林之中纵将出来,口中娇叱:“无耻五台余孽,竟敢在此猖狂,欺我妹子孤身一人,叫你尝尝我井凌霜霹雳针的味道!”声才出口,先是两线红光电掣飞出,到了丑女身旁突发火星炸裂,丑女也跟踪飞起朝前扑去,也未看出受伤没有。
      良珠见是至交姊妹井凌霜赶来相助,精神立振,方想:他夫妻二人平日形影不离,姊夫孙登想必同来,如何不见?怪人见来有力同党,越发凶猛,对于良珠,更因求爱不成,愤恨太甚,犯了凶野之性,已不再想生擒,所用都是杀手。良珠先后己打了两个时辰,为了上来怒极,用力太猛,不似怪人越杀越勇,再打下去也许不支,心正急怒交加,打不起主意。
      井凌霜原和孙登埋伏林中,因受高人指教,知道赫连兄妹天生怪人,身具神力,女的本领只比男的更高,难得她爱惜良珠,又知利害轻重,老想从中化解,不愿助纣为虐,但他兄妹情深,乃师又是一个异派中有名人物,人虽古怪凶狂,并不侵害善良,手下徒党又多,以前连受峨眉派前辈剑侠劝告,退隐岷山,对于门人管教更严,因是生具特性,又是丑仙人鲁瑾嫡传弟子,师徒多人,专喜豢养猛禽恶兽、毒虫蛇蟒一类凶毒之物,她又有个势不两立的强仇大敌,乃她本门叛徒,奉师遗命,限令十年之内将其除去。无奈对方人最凶狡,阴险无比,自知犯了师规,为恶太甚,不为同道所容,逃往大雪山左近深山之中潜伏不出,所养毒虫蛇兽甚多,多年训练,均通灵性,常人决不能敌。为此费了许多心力,寻到一些极凶毒之物,暗命爱徒隐藏寒萼谷后面深谷之中喂养,照她传授,日夜教练,准备时机一至去寻仇敌拼命,事前曾下严命,告知赫连兄妹事要机密,不许泄漏,但那毒虫每隔些日须有生人血肉喂养,所杀虽是恶人,这等残忍行为最犯正人之忌,仇敌知道,有了准备,心思更是白用,丝毫不能大意,否则必受严罚。偏被良珠上次无意中看破,怪人兄妹还不知道。
      简冰如等老前辈深知赫连兄妹来历,因恐激动乃师,恼羞成怒,改与正人为敌,又要死伤许多好人,因此格外郑重,打算委曲求全,只要所杀不是无辜,便不去睬他,一面随时暗中监防,加意感化,想等乃师事完,以毒攻毒,将那仇敌连所养毒物一同除去,再劝他师徒舍;日从新,改归正道,不料看中良珠美貌,妄想求婚。
      当夜良珠处境虽然可虑,幸而怪人新得到的仙人掌只有一柄在手,还能勉力应付,只消打满三个时辰,照他师门规矩,双方如无深仇大恨,过时不能得胜便须停手,至少过上两年,等到练成本领有了必胜之道,不致再丢师门的人,方许重寻对方一分高下,虽然第二次动手便是死活存亡之局,不胜不止,有这两三年光阴,事情已早过去,也许他师徒报仇除害之后能够听劝,将他本门旧规所养的凶毒之物自行除去,变为纯粹好人都在意中,此时如能善处,非但可以感化许多不大为恶的凶人改邪归正,并可以毒攻毒,借他们之力,除去一个潜伏深山的大害和数十百种毒虫猛兽、早晚为害世人之物。
      孙登夫妇如一出手,二妮见乃兄被敌人围攻,休说兄妹之情,便照师规,也无坐视之理,定必上前相助,一个不巧便将事情闹大,或是多生枝节,就是怪人兄妹人太凶野,骄狂任性,必须给他们一个厉害,也等把理占足,使其自犯师规,再行出手,才可免去许多顾虑,因此二人守在林内,打算挨得一时是一时,只要良珠还能抵敌,未人危境,便不过问,及至良珠气极怒骂,竟将上次看破的隐情说了出来,二妮业已生出敌意,说了几句匆匆走去,料知不能善罢,但见良珠尚无败意,又打了近两个时辰,还想拖延一些时候,到二妮回来,相继上前再作计较,不料异人所说的五台余孽黑女仙神猴黎风娇赶来。
      井凌霜以前先在峨眉派女剑侠余英男门下,三次斗剑时曾和女贼见过一面,因其貌相丑怪,当时认出,又听异人说起女贼阴毒好狡,日前赫连山往取那对仙人掌,便是她的指点,又与乃师相认,知他师徒受了正人规劝,深藏山中闭门不出,到处寻他踪迹俱都不见,这次才与赫连山无心相遇,来时恰在无意之中听人说起那两对仙人掌利器藏在舍身崖下山腹古洞之中,但有慧昙老尼的守山灵猿在彼防守已是厉害,又恐惊动老尼,自不敢去,知他师徒虽是异派,因其极少为恶,近更退隐多年,不遭正人之忌,就被看破,至多取不成功,也不至于送命,真要吃什大亏,还可因此激怒乃师,使与正人为敌,便用一套话指点往取,事前并由女贼将守山灵猿引开,不是异人警觉,连那小的一对也被搜掘了去。赫连山本感女贼指点好意,再经巧语诱激,虽还不敢泄露隐情,却将寒萼谷主人的来历说了出来。
      女贼见他白得了一对仙人掌,非但不肯同居冯村,连他师徒踪迹也不肯说,心中怀恨,知其苦恋良珠,心生毒计,欲使双方结怨,坐收渔人之利,一面代出主意,一面暗中掩来。女贼素无信义,心毒手黑,必乘良珠对敌、无暇他顾之际,冷不防猛下毒手。
      井凌霜见事已至此,丈夫孙登自从二妮一走,便跟了下去,打算赶往寒萼谷中向诸老前辈请示,就便再约两个人来以防万一,此时尚未回转,只得挺身上前,一照面便将昔年师传霹雳针发了两根出去,那样快的烈火飞针竟被女贼躲过,没有打中,越料劲敌,正以全力上前相对,猛一回顾,瞥见良珠业已守多攻少,怪人手法更急,凶神恶煞也似,恨不能一下将敌人打成粉碎,才对心思,忙大喝道:“二妹不必与这野人一般见识!他兄妹屡次无故欺人,看在他师父面上,简大师伯又曾属咐,你都格外容忍。今夜他已连犯师规,业已打了两三个时辰,他再不知进退,我便向他师父告发,自有他的受用,这样气苦作什?”
      怪人只当井凌霜与乃师相识,仰望星月,时已不早,不知对方所说一半故意吓他,想起师门严法毒刑,不禁心惊,越发情急,正在连声怒吼,性发如狂。
      大黄原意白猩子动作如飞,为恐冷不防抽空纵起暗算主人,猛下毒手,故意将其引开,向其挟制,说好假打,如真伤我主人一根毫发,便将上次之事举发出来。白猩子始而害怕,勉强答应,随同大黄,斗向前面山沟深处,打了些时,天性凶狡,本就受敌挟制,强忍怒火无从发泄,又怕主人残暴毒打,表面答应,仍恨不能出其不意,一下将仇敌抓死泄愤,斗到后来,忽听主人,厉声怒吼,催今回去,知己发了凶野之性,再如抗命,回去也是不免毒打,反正都要受责,越发情急,连施毒手,想抓瞎大黄双目。
      大黄虽也猛兽,心却善良,比较忠厚,见白猩子,忽然朝它猛扑,差一点没被抓伤,也被激怒,正要反攻,白猩子己乘隙往回路纵去,又听怪人吼啸之声,料其不怀好意,忙即飞身赶上,知道主人本领虽高,禁不住恶兽爪利如钩,纵跃轻灵,又不怕死,从旁暗算,稍一疏忽便为所伤,孤身应敌甚是危险,地又隐僻,无处求援,自己又被恶兽绊住,无法上前相助,心里一急,忽想起当地离青峰顶较近,晏瑰本领比主人更高,闻得吼声必要寻来,于是一面飞身纵扑与白猩子恶斗,一面厉声怒吼,并向白猩子警告。
      白猩子知道主人精通兽语,见它这样怒吼,上次隐情已全泄漏,越发情急,心中恨毒,回手拼斗,双方连声怒吼,都是情急万分,边打边往回走。大黄吼了一阵,援兵未来,情急之际,也不想先后吼了没有多少时候,为恐主人受伤,忽然变计,竟想赶回原处抢先下手,冷不防丢了白猩子,先将怪人抓死,念头一转,便不再拦阻,反倒随同往前赶去。快要到达当地,恰巧白猩子因听主人吼声越厉,一时心慌,纵起时稍微疏忽,被大黄猛由后面飞扑过去,一把抓住后颈皮,因知恶兽臂坚如钢,爪利如钩,两双后脚爪也极灵活,一个制它不住反为所伤,刚刚抓紧,用足气力朝崖石上脱手甩去,猛觉一片寒光带着一条人影迎头飞落,情知不妙,双方势都大急,刚怒吼得半声,待用左臂硬挡。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危机一发之际,忽听当的一声,崖前寒光乱闪,火星迸射,一股急风由斜刺里连人飞来,敌人兵器已被来人手中所发铁流星荡向一旁,随听双方喝骂之声。定睛一看,原来崖上飞落的敌人,正是怪人之妹二妮,手里拿着一柄仙人掌,肩上插着平日所用铁挞,还有几枝长箭、一柄带链子的短叉,看去似由崖上赶回,正要纵落,瞥见白猩子被敌人抓起,飞身猛击。那用流星锤由旁边飞来相助脱离的,乃是寒萼谷新来的小客人陶珊儿,右手所拿也是一柄仙人掌,但比敌人所用要小得多,光却较强,左手还拿着一柄带有链子的流星锤,刚收回去,双方业已动起手来。
      大黄和珊儿最好,见她忽然赶到,料知寒萼谷老少诸侠必已得信,心中一喜。忘了身旁伏有危机,正想查看还有何人一同赶来,猛觉头上风生,耳听有人大喝:“大黄留意暗算!”心中一惊,忙将身子往旁一纵待要避过,一条白影已由身旁扑来,正是恶兽白猩子暴起猛扑。大黄闪避不及,竟被恶兽一双铁爪抓住头颈。大黄虽是猛恶力大,头颈要害被仇敌抓住也吃不住,当时骨痛欲折,连气都透不转,负痛暴怒,急中生智,身子往前一扑,猛伸双手照准恶兽双目抓去。
      白猩子冷不防将仇敌要害抓住,心中狂喜,只顾得意,以为转眼可将仇敌头颈抓断,正用利爪猛力掐紧仇敌咽喉,口中欢啸,不料大黄虽没恶兽灵巧,力气比它更大,又曾在青城派剑侠纪异门下得过一点传授,虽然骤出不意被恶兽制了机先,几吃大亏,气都难透,但它周身皮骨比恶兽还要坚强,急切间怎抓得死?恶兽只顾得意欢啸,以为仇敌已被制住,忘了对方两臂比它还长,前爪抓紧仇敌,不及收回招架,又因性大凶残,还想就势纵起,用后爪去抓仇敌胸腹要害,身子往前一凑,相隔更近,正在得意,猛瞥见敌人两只毛手本是抓紧它的膀臂,想要用力分开,忽然电也似急迎面抓来,喉间好似奋力怒哼了一声,比前要硬得多,知道不妙,大惊闪避,已自无及,头刚一偏,一只突出的凶睛先被大黄随手抠出,另一只凶睛也被抓伤,当时奇痛攻心,一声怒吼,惊慌忙乱中前抓一松,未及回抓,被大黄上面一掌,上半身凌空打落,朝后仰翻,还未落地,正待用力挣起,朝后纵退,那刚纵起来的俩双后爪被大黄就势捞住,更不怠慢,连身纵起,转风车一般,奋起神威,用足全力,照准旁边崖石尖角上凌空猛甩上去。
      大黄天生神力,恶兽虽也猛恶多力,无奈眼被抓瞎,伤痛昏迷,性又猛烈,连急带痛,已快晕倒,哪禁得起大黄连身飞起,离地两三丈,朝山石上猛甩,便是铁头也被打碎,只听一声惨号过处,一块突出的崖角竟被打成粉碎,恶兽自然脑浆迸流,头骨皆裂。
      大黄还恐未死,又用足全力两臂一分,嚓的一声撕裂两片,方始掷向地上。
      再看前面,敌我双方业已换人,那后说话的正是嵋山樵子老仙童孙登,由寒萼谷带了狄龙子、陶珊儿赶回,因听雷、查、车三位老侠力主:这类凶顽之徒留在世上,暂时就不为恶,将来也是大害;同时冰如又听人报,得知雪山藏伏的凶孽因闻前师丑仙人鲁瑾坐化多年,非但毫无顾忌,反悔以前不该胆小深藏山中,不曾任性害人,度了好几年的苦闷岁月,太已冤枉,业已召集门人,再过两月便要大举出山为害人间,幸而自己早就防到,日前曾命司徒平夫妇前往相机除他,正恐他那巢穴隐秘,又养有许多毒物,搜杀不易,或被徒党逃走又留后患,想不到早有两位异人不约而同在他巢穴附近暗中准备,正好同时下手,非但日内一举成功,便怪人师徒也可因此知道警戒,少却许多顾虑,照目前形势,便将怪人除去,因其先犯师规,前两日为养毒虫又害了两个无辜妇女的性命,乃师知道,也有话说,闻言并未劝阻,反倒指示机宜,因想与人为善,保全怪人之师,不令三老侠出面,只令龙子、珊儿跟了孙登同去。两小兄妹,正想一试新学会的乾坤掌,每人分拿一柄仙人掌,便同赶来。孙登胸有成竹,知已无害,龙子、珊儿又再三力说,要想一试新学会的掌法,便由二人抢先上前。珊儿跑得最快,刚到便见大黄将恶兽抓起,同时瞥见怪人之妹二妮由崖上赶下,惟恐大黄吃亏,忙赶过去,恰巧二妮飞落,心里一急,左手一流星锤将大黄救脱危机,跟着动起手来。
      刚打两个照面,二妮因听乃兄急叫,抽空赶去,刚将手中仙人掌抛过,被怪人接住,拔出铁挞重新迎敌。孙登也同龙子赶到,急呼:“你二人去敌那厮,我来对付这个野女子。”随喊:“二妹,你已打了多少时候,这厮所用兵器,乃是舍身崖下镇云洞后崖壁之中所藏大、中两对仙人掌之一,不知怎会被这野人盗去?如今双掌在手,必须狄、陶两兄妹这对仙人掌才能破它。你大姊所斗女贼,乃五台余孽黎凤娇,外号黑女仙,本是山中猿猴所生,无恶不作,颇有门道,身法更快,你井大姊至多和她打个平手,未必能占上风。虽然冯村诸贼迟早伏诛,但这女贼刁猾阴险,所勾结的贼党甚多,还有好些妖僧妖道,最好今夜就便将她除去,将来要少好些枝节后害。二妹不必再和这野人动手,由龙子、珊儿兄妹除他;稍微歇息,去助大姊除那女贼如何?”
      良珠原意家传武功剑术,照着平日所料,休说怪人一个,便他兄妹同上也非对手,哪知敌人得了一对仙人掌,平空增加许多威力,那柄挥金断铁的宝剑竟不能伤它分毫,先还能够抵敌,连战了三个时辰,为了上来急怒太甚,稍微气浮,时候一久便觉长力不济,幸仗得有峨眉心法,一经警觉立时改攻为守,暗将真气调匀,方始打个平手,本来已无胜望,及至二妮赶到,敌人手中多了一柄仙人掌,凶威大盛,周身都被寒光裹住,如何还能进攻?心正有些着急,瞥见三人跑来,龙子手持仙人掌当先抢上;先想龙子从师不久,怪人猛恶已极,手中兵器大小相差,不大放心,及听孙登这样说法,珊儿也相继赶到,也拿一柄仙人掌上前助战,这才想起两小兄妹得那仙人掌的经过,彼时忙于做菜款待来客,匆匆听完赶往厨下,这一对仙掌又小,二人分围腰间,正朝沈煌慰间,忘了取看,也未见他二人演习,此时虽只几个照面,业已看出它的妙用,料知必胜,否则孙登是个谨慎的人,不会这样说法。心方一喜,忽见井凌霜好似敌那女贼不过,手法散漫慌乱,也是守多攻少,急切间没有看清,不知井凌霜想将她引开,免得怪人情急拼命,施展仙人掌中险招,万一疏忽吃亏,而这一对奇怪兵器,多高本领,不知破法也无用处,非龙子、珊儿合力夹攻不能破它,多上良珠一人反有顾忌,好些杀着难于施展,女贼也实厉害;凌霜有心露出将败之象,良珠原和凌霜至交姊妹,却认了真,方想:井大姊曾得峨眉昆仑两派嫡传,如何会落下风?忽听凌霜高呼:“二妹快来!这女贼不能放她逃走。”良珠越当敌人厉害,忙即飞身纵去。
      怪人先见来了男女两个幼童,手中也各拿着一柄仙人掌,虽觉彼此兵器怎会相同,因未见过,不知这对小的更为厉害,怒火头上,连旁边人的活也未听清,自恃双掌在手,人和兵器成了一片,点水都泼不进,毫未放在心上,及至连打好几掌,均被两小兄妹容容易易招架过去,还不知道二人奉有高人之命,不曾全力发挥,刚看出两个小人武功不弱,忽见良珠飞身纵起,当时暴怒,待要飞身追去,不料两小兄妹左右夹攻,越打越急,休说不能分身,稍一疏忽还要受伤,最厉害是对方兵器看去要小得多,形式却是大同小异,中指前伸,不论用上多大力气,一掌打下,对方只用仙人掌上中指稍微一点,立时荡开,并且用力越猛,被它荡得更远,差一点收不回来,反为所伤,这才知道厉害,又惊又怒,空自暴跳如雷,无计可施。正在相持,忽听二妮急呼:“哥哥还不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百忙中抽空一看,原来良珠往助井凌霜,双战女贼黎凤娇,刚动手打了几个照面。
      女贼见敌人剑法忽变,比初对敌时还要厉害,良珠也非寻常,并还同是峨眉嫡传,才知怪人全是沾了兵器的光,否则早为良珠所败,幸而所用是口好剑,虽能应付,想要取胜决无希望;再看怪人兄妹,一个被男女两幼童敌住,对方所用兵器也是一对仙人掌,寒光映月,电闪星飞,敌人身法更是轻灵,越打越急,怪人两次想要纵扑过来,均被敌人抢前拦住,那么力沉势猛、比敌人看去大好几倍的仙人掌,打将下去,竟被对方一点就开,荡向一旁,行家眼里已渐显出败意,二妮被一少年敌住,表面打个平手,也有相形见绌之势;还有一个猛兽大黄,白猩子那样厉害猛恶之物竟被甩杀,不是少年两次喝住,已早飞扑上前;分明寒萼谷那班敌人业已得信,转眼相继赶来,凶多吉少;心里一慌,又见二女追逼太紧,口口声声说要除害,急怒交加之中把心一横,竟生毒计,刚想施展险招全力招架,抽空纵起,暗放毒针毒箭,乘为首劲敌未到以前,先将敌人杀死几个,然后相机进退。
      女贼原因井凌霜霹雳针威力厉害,方才尝出味道,惟恐敌人和她一样乘机下手,始终互相逼紧,谁也不肯放松,才打了这些时候,及见恶兽被杀,新来好些强敌本领都高,万无胜理,意欲猛下毒手,能杀死一两个敌人泄恨更好,稍见不妙便仗飞行迅速抽空逃走,敌人追赶不上,必向怪人兄妹围攻,只将怪人杀死,便可将他师父连同手下门人全数激怒,引了出来,与敌拼命。主意打定,刚卖一破绽,腾身六七丈抽空纵起,忽听空中一声长笑,一条人影已电也似急当头飞落,双方恰巧迎个正着。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高处可胜寒 雪岭罡风 冰悬万丈  中怀谁与说 深心苦绪 错铸千秋
     
    前文何紫枫、蔡三姑同了文麟、淑华半夜里接到异人警告,一同避往寒萼谷。行至阎王沟,紫枫得到乃父指点,说隔山来了冯村仇敌,均极厉害,另一异人业已迎上前去,相机应付,事尚难测,吩咐觅地暂避。紫枫便引三人去往沟前崖腰山洞之中向外窥探,等候事完再走,一面谈起前事。
      良珠先被怪人赫连山追来,双方动手。怪人之妹赫连二妮奉乃兄命,将另一柄仙人掌取到,瞥见恶兽白猩子被大黄甩落,刚刚飞下,不料孙登往寒萼谷送信,同了狄龙子、陶珊儿赶回,分别上前。大黄乘机将白猩子杀死,龙子、珊儿又将良珠替下,双战赫连山。女贼黎风娇先和井凌霜对敌,良珠忽来夹攻;看出形势不妙,刚飞身纵起想要暗放毒针毒箭,忽听空中笑声,一条黑影已凌空飞堕。双方恰巧撞在一起。
      女贼手中钢抓刚往上一挡,左膀已被敌人不知用什东西打了一下,骨痛欲折,兵器几乎脱手,惊慌百忙中,认出来人正是黑衣女侠晏瑰,以前曾经遇过一次,虽未对面动手,同行两个凶僧均死对方宝剑之下,不是见机逃走得快,也许难保,这一惊真非小可,敌我双方也同纵落地上,各退老远落地。女贼本就惊慌,刚把毒针取出,耳听同声喝骂,回顾二女已如飞追来,对面强敌脚才沾地,人又飞身纵起,知不是路,忙往斜刺里飞窜出去,一面扬手发出十几枝毒针。
      二女先见晏瑰将敌人凌空打落。心方一喜,女贼已纵向一旁。良珠当先刚往前纵,忽听晏瑰大喝:“留神女畜生的毒针!”声才入耳,女贼已二次纵起,回手一扬,便有一蓬暗红的光线迎面打到。良珠人已纵起,本也取出飞针,待要朝前打去,不料敌人手快先发,方觉不妙。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危机瞬息之间,突由身后飞来几点火星,恰巧在前头,与那暗红光华撞在一起,接连几声爆音过处,火星当时爆炸,敌人毒针立被炸碎,化为十几缕极腥臭的黑烟,刚现得一现,跟着一股急风带着一条人影扑到,口喝:
      “二妹将气闭住!”凌空一把将良珠挟起,毒烟也被消灭。
      凌霜恰由后面纵到。”觉着毒针虽被霹雳针震碎,又被晏瑰凌空飞来,一劈空掌将其击散,火灭烟消之后,鼻端仍闻到一股余腥奇臭,有点头晕心烦,忙各纵远一点,方说:“这毒药暗器真个凶毒!”女贼业已就势逃走。晏瑰大怒道:“你们速回寒萼谷,我非将这畜生追上除去不可。”说罢,纵身追去。
      良珠恨极怪人,正要反身助战,被凌霜一把拉住,低声说道:“这两野人如不悔祸,早晚难逃公道。方才你姊夫走后,我在林中蒙一前辈异人指点,暂时只可将其惊走。二妹千万听我的话,不要操之太急。”说罢,拉住良珠,赶到二妮面前低声喝道:“我知你并非恶人,迫于无奈,还不劝你哥哥快些逃走!二妹看你面上,虽不与他一般见识,那两小兄妹乃白眉老禅师和慧昙大师门下弟子,他们却不肯留情呢。莫非你们还看不出双方强弱,真要送死不成?”
      二妮早就觉着不妙,又见女贼逃走,越发心慌,连声急呼,警告乃兄快些逃走。赫连山先还不知两小兄妹厉害,及至打了一阵,渐觉敌人手法由慢而快,变化无穷,自己业已反主为客,休说取胜回攻,有时连手都发不出去,一被逼住,抵架都难,为了天性凶野,心尚不服,又觉女贼本领既高,毒针厉害,向无敌手,早晚杀死二女便可赶来相助,及听二妮大声疾呼,偷眼一看,女贼业已逃走,二妮也被敌人逼得手忙脚乱,二女同了猛兽大黄手指自己说笑,似要赶来围攻,眼前两小兄妹已是吃力,再要加上两个强敌、一个猛鲁,如何能当?不由情虚胆怯,才用蛮语和二妮厉声问答。
      二妮忙说:“我和他们无仇,只要哥哥先逃,便可无事。你看天上星月,如何还能再打?”怪人闻言,想起师门宁死不可落于敌手的诫条,又连打了好些时候,越发心惊,同时瞥见二妮纵身先逃,男女敌人和甩杀白猩子的猛兽正同追将过来,越发情虚胆怯,连忙用一险招,将手中仙人掌上下一分,恶狠狠先朝珊儿打去。
      龙子知他力大,见他舍了自己,专扑珊儿,惟恐珊儿力弱吃亏,一声怒喝,追纵过去。珊儿看出怪人来势猛恶,也误当他情急拼命,意欲施展败中取胜的杀着,假装气力不济,稍微一挡,借着往旁纵退之势,乘机反扑,将仙人掌脱手飞出,伤他要害。不料怪人所举仙人掌变化巧妙,虽然不及二人,毕竟得有师门真传,根基极厚,又是生来异禀,纵跃如飞,只想逃走,自较容易,这一掌原是半虚半实;龙子偏又关心珊儿太甚,只顾抢前相护,没想到敌人会逃;怪人已乘机撤回兵器,身子一扯,拔地而起,往荒野乱石草树丛中窜去。等到二人想要追去,只听克嚓连声,月光之下,一条长大人影在草树丛中接连几个起落便自老远;前面都是荆棘灌木,野草甚高,一片草木折断之声响出老远,残枝碎叶满空飞舞,等到二人绕路追去,人已不知逃往何方。
      二妮早得敌人暗示,另逃一路,众人故意呐喊喝骂,并未追去,晃眼全都逃远。跟着晏瑰赶回,说女贼并未追上,本意还要寻往冯村除害,被孙登劝住,说冰如还有要事等她商量,便同往寒萼谷走去。
      那隐身林内、暗中指点井凌霜暂时休伤怪人性命的前辈异人,正是女侠何紫枫之父何芸叟,早已探知贼党当夜偷往寒萼谷扰闹,也许还要往青峰顶去窥探,正往回走,中途又遇一老友,也是一位前辈剑侠,为了冯村贼党而来,双方至交久别,相见惊喜,略一商计,到了青峰顶,将紫枫喊往外面指示机宜,令速护送文麟等三人移居寒萼谷,自和那位老友同往阎王沟前峰崖之上眺望。
      紫枫等四人照着芸叟所说隐藏崖洞之中,刚刚说完前事,遥望前山那面寒光映月,电掣虹飞,双方恶斗正急。先后约有个把时辰过去,天光业已快亮,众人因守芸叟之诫,不敢前往窥探,想要起身,又恐敌人看破赶来,文麟本领有限,淑华更是文弱,一个不巧便为所害。四人守在洞中,本就进退两难,三姑、紫枫都是内行,渐渐看出敌势强盛,心正发慌,忽然望见隔山那面又有红紫光华闪动,巨声如雷,震了两震,光影忽收;静心一听,夜风萧萧,残月西坠,晓色迷蒙中,山那面已没有动静。
      紫枫年轻喜事,欲往一望。三姑劝道:“看夜来双方恶斗甚是激烈,虽然住手之后不见敌人往这面来,看他们动手神气,内中大有能者,退时说收就收,不是真个被人打败,就是诸老前辈占了上风,被这些凶人恶贼认去面目也是讨厌,我们还是慎重些好。”
      紫枫闻言,也觉昨夜情势凶险,见天已快亮透,便止前往,想背淑华起身。三姑不肯,坚持把淑华背上。四人一路,刚想改道沟底,往寒萼谷绕去,忽见陶珊儿由侧面山崖越过,飞驰而来。
      文麟忙请三女停住,一问来意。珊儿先朝众人礼见,随说昨夜何芸叟因知贼党意欲先下手为强,仗着几个会剑术的异派余孽,妄想出其不意赶往寒萼谷暗算诸侠,就便一探虚实;激动义愤,想要出手,正觉人单势孤,忽遇老友缔发翁齐元,说近在昆明遇见白眉和尚兄弟,谈起近年各收一个徒弟,一名狄龙子,一名袁和尚,均有兼人才力胆勇,灵慧非常,只惜一个性大刚暴,一个更是古怪刁钻,因想佛家原重济世救人,这两个门徒都是孤儿,又是生具才智,力大无穷,任其长大流浪,难免流为盗贼在外作恶。这两个的性情又非释、道两门中人。龙子虽蒙简冰如垂青,但是冰如对他既不放心,昔年所许善功又未完满,江湖上仇敌大多,本人虽然不伯,龙子那样年轻任性,不似别人能够专心教他,不问外事,一个不巧便难免于受人暗算;双方商量之后,才由白眉和尚收到门下,本想带在身旁随时管教,忽又发生一事,不能带去,才令黑雕将其送往峨眉后山白云窝崖洞之中,转托慧昙老尼代为管教。龙于天分聪明,用功勤奋,去时已将本门内功传授,又经慧昙老尼日常指教,计算功力,当已大进。
      新近得信,峨眉三次斗剑,各异派中曾有好些门人余孽漏网潜伏,彼时诸正派长老因其本领有限,又都敛迹不敢出头,本与人为善之意,均主宽大,欲使悔祸死心自行归正,不为已甚,未命门人到处搜杀。那知他们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暂时不敢出头,各自分散,见近年正派中无人过问,便死灰复燃,互相勾结,已在蠢动,并还到处寻访正派中的后辈下落,阴谋暗算,甚是凶毒。
      新近老贼白银拐冯越和一姓姜老贼勾结,为了简冰如以前隐了姓名,专在江湖上除暴安良,仇恨太深,本意只想对他一人报复,后来访出简冰如还是峨眉派中有名人物,越发痛恨,深知对方虽在封剑期中好些吃亏,看其平日行径,同道必非寻常人物,同时风声传出,各异派余孽又访出司徒平夫妇隐居寒萼谷,于是展转勾结,打算借此题目,先召集各派凶孽,和江湖上的恶贼大盗连成一起,拿冰如和司徒夫妇试手,成功之后,再由两个华山派漏网的前辈凶孽毒手真人郑天乾、玉弥勒花空和一女贼为首,就在峨眉后山寻一聚会之所作为根基,命人到处寻访诸正派师徒下落,公然挑战;仗着炼有抵御奇寒之药,不畏风雪酷寒,订在明年重阳,同往川边大雪山奇寒之区千丈崖银光顶,各据一座积有千万年玄冰、常年风雪不断、从来难得晴明的孤峰,作为双方住处,先在冰天雪地、罡风刺骨、吹人欲堕的峰顶上面相对起坐上二十四日,到了十月初头,双方的人到齐,再行决一死活存亡;除借耐寒比斗而外,还有好些毒计,事前先不明言,等到冯村、寒萼谷一战之后,不问胜败,一面四处约人,一面准备先把敌人住处访出,到了明年八月底边才发战书,等把人诱到大雪山顶方始明言:“双方势同水火,不能并立,彼此互相报复,大家都杀不完,为此把双方聚在一起,由重阳日起拼斗下去,索性彼此都有一网打尽之望。这两座峰顶都是冰雪积成,高出群山之上,终年积雪不消,罡风凛冽,常人休说在上比武、互相命人出战,连山脚也无法走到,如无本领,冻也冻死,等斗上二十多天,耐过寒冷再互相一拼,便可分出存亡,是否果如人们所言正胜邪消,也可分明。你们正派中人至少也练过少清、六阳等内功,区区罡风冰雪,想必不在心上”
      等语。
      正派众人当然不能拒绝,如在昔年,休说寒冷,多厉害的场面也不在心上,无奈封山之后门人越少,有限几位剑术高强的又都引退,不知何往,而对方多年苦心毒计,全有准备,非但事前不知,容易吃亏,受他暗算,人也太少。
      双方比斗时,敌人为想分别暗算,想下种种诡计。因那银光顶又叫双柱峰,下面雪山已极高峻,上面两座孤峰又是坚冰结成,双峰对峙,各高数十丈,冰已成了黑色,其坚如钢,常年风雪包围,暗云笼罩,常有百十丈左右的大块积雪冰崖由峰顶上面往下崩坠;妙在那样高大的雪山,山后却横着一条绝壑,横崖崩坠,大都坠入壑底,因那崩崖均是常年飘落的冰雪结成,附在峰上,往往突出一大块,看不出是否峰的本体,一个不巧,人立其上,随同崩坠,万无生理。西峰看去稍好,离壑较远,但是峰旁横着一条冰河,终年在那里缓缓移动,人却看不出来。人由当地上下往来,不知地理的人,走着走着忽然裂开一条大缝,葬身其下,多高本领也难上来。敌人又早看好形势,推说各人功力高低不等,本领最高的自然高高在上,去往峰顶比斗;如其自知不济,不妨量力而行,或是到后知难,由上退下均可听便。当地由半山起,越往上越冷,风力也越大。这伙凶孽早就看好形势,预为布置,由半山起直达银光顶上两座冰峰,各就当地形势定出比斗所在,较低的几处并还搭有窝棚,和原有崖洞一起以为住人之用,除饮食自备外,布置差不多,就有一点高低,也都没法拉平,到时,先让对方挑选,说定之后,再将阴谋发动,看准对方强弱,服了热药,随时激怒挑战,一见胜败,把人杀死就完,不到人齐、大举动手的正日,只要对方肯受恶气,他也并不强迫,老是先礼后兵,自居主人,各听客便。此是雪山最冷之区,常人便是半山以下,休说停留,连去都无法去,而他事前一点不露锋芒,并还力诫徒党不许在外多事,如非冯村这面业已发动,又想借此一试对方强弱虚实,按照玉弥陀花空的心意,顶好养机待时一举成功,急速命人阻止,连这一战俱都免去才对心思,用心甚是阴险。
      白眉兄弟日前方始得信,暂时无法分身,虽然事情还早,料知冯村这面虽然贼党甚多,但均不是诸老少英侠对手,绣发翁又愿赶来相助,更可无事,但这两个小人胆大冒失,明年必要赶去,虽有师传内功,到底功力还浅,袁和尚更是可虑。为想二人成为大器,难得绣发翁是冰如的后辈至交,一听冰如尚在人间,当时要赶来,并有随同隐居之意,这样既可托他随时指教两个小人,又可事前约上两人,先将贼党和诸凶徒惊退,连这一场凶杀也全移在明年重阳节后,或将老贼冯越和他家中几个为首恶贼除去,以免多伤生灵。
      绣发翁本就打着只诛首恶的主意,先照白眉兄弟所说寻到两个好帮手,因对方有事,自己先来,刚到峨眉,便遇昔年好友何芸叟。双方一谈,甚是高兴,因所约异人未来,敌人业已发动,先往青峰顶,命女儿通知文麟起身之后,便去贼党来路崖上眺望。先还想往寒萼谷送上一信,绣发翁笑说:“区区贼党,至多有两个五台余孽在内,眼看就到,他们不比这几个小人,何值大惊小怪?我那两位好友说好今夜必到,天已深夜,也许人已早来。贼党快到,我们先作旁观,如其寒萼谷那面无人迎敌,就我二人上前,也不见得就会吃亏,何必多虑?”
      芸叟知他剑术高强,本领惊人,正要起身,忽然发现爱女紫枫引了文麟等男女三人暗中赶来,看出敌人颇多,自己这面人少,寒萼谷老少诸侠还未露面,忙即抽空赶过,令其留意,将人藏起,以防贼党人多,赶来暗算,一个照顾不到,反为所伤。
      说完,刚赶到隔山那面,便被绣发翁迎头拦阻,说:“寒萼谷诸侠业已得信,并还派人来此埋伏,内有男女三个小人,白眉兄弟所说两个门人好似在内。还有一个金猱猛兽在内,这东西和白云窝天山猛兽火眼金拂差不许多,猛恶异常,内有三个贼党已为所伤,直到妖道赶过方始逃去,仿佛事前奉命。这样猛恶的东西,一点也不冒失,比金拂灵巧得多,照此形势决无败理。听双方口气,只老贼冯越未来,内有几个贼党均是他的门人子女,两个已被金猱抓死。三个小人虽然不会剑术,所用兵器均非寻常,黑骷髅查牤和神乞车卫均在其内,另外几个少年男女都精剑术,决无败理。等打过一阵,我们再相机行事,或是就此除害,或是与之说明:只从此不许再害一人,任他召集同党,订约一拼也可。他那好谋不必叫破,我们自照白眉兄弟所说准备,一面传授这几个小人的功夫,将计就计,索性等到明冬,把这许多凶人余孽一网打尽倒好。”
      芸叟觉敌人仗着炼成防寒热药,可以不怕冰雪寒风之险,难得遇到这样可长见识,还可报仇之事,得信定必纷纷前往;虽不能把所有恶贼就此一网打尽,这类穷凶极恶、危害人民的恶贼巨盗,必可消减不少。何况双方都有不少异人能手,名望稍差、本领不济的,就有防寒之药也决不敢冒失前去。寻常鼠赖狗偷无此大胆,去的人十九都是首要恶贼,在双方没有大的胜败以前,与之约好,真比打草惊蛇、一个照顾不到又被逃往别处隐伏,过上些时死灰复燃又出为害,要强得多。不过目前对方仗着人多,并有几个五台余孽相助,自信必胜,甚是骄狂,如不迎头痛击挫其锐气,使其知难而退,仇恨也因此更深,尚不甘心罢手,而寒萼谷这面老少诸侠也是一样气盛,只想把这样恶贼聚在冯村全数除去,为首男女三凶孽的阴谋还未必知道;查、车二人更是疾恶任性,未必听劝;方才不往报信,一半也由于此。难得绣发翁出场,还有两位异人相助,先将这样恶斗暂时压下,移在明年重阳节后,非但多去掉好些妖党恶人,有此一年多的光阴,这几个小人也都有了成就,真个一举两得,再好没有;便和绣发翁在旁观战,没有下去。
      看了一阵,觉着敌势颇强,查、车二侠这面虽无败意,急切间也难取胜,不是事前分配得好,几个好手上来便将两个妖道敌住,还几乎受了伤。贼党原想半夜偷袭,不料敌人早已得信;弄巧成拙,上来便吃大亏,连伤三贼。内有两个妖徒又被金猱抓杀,情急愤恨,怒发如狂,几次想要乘隙暗算众小兄妹,均被查牤、车卫警觉,防御严密,不曾得手。恶斗了个把时辰,五台派余孽诸天禄不知怎会得信,带了男女三贼赶到,妖妇黑神猴黎凤娇原被黑衣女侠晏瑰追跑,不知怎会逃脱,也去而复转。贼党方面添了好几个能手,凶焰大盛。妖道诸天禄更是厉害。查、车二侠虽然无妨,但已有点照顾不到。
      孙登夫妇和司徒兄妹更显手忙脚乱。狄龙子、陶珊儿、袁和尚,都是以一敌二,虽仗所用兵器得有真传,变化多方,无奈敌人人多势盛,也有不支之势。如非黑骷髅查牤应变机警,见势不佳,立舍对面敌人,飞身上前,先将诸天禄敌住,诸小侠至少也有两人为妖道所伤。
      查、车二侠来时向雷四先生拍了胸脯,见此形势,急怒交加,神乞车卫更气得大骂,一面用寒铁杖和敌恶斗,一面看准妖道同来那些徒党,冷不防飞身纵过,连用内家罡气劈空掌打伤了两个,口中大骂:“无耻狗贼妖道!倚众行凶,要似方才一对一动手,你们好歹也可多活些时,偏要送死!”一面又用内家真力摘叶穿木、飞花裂石的绝顶劲力,打着打着,随手抓地上沙石朝群贼打去,一面拿话讥刺齐、何二老侠不应置身事外。
      二老料知踪迹已为车卫看破,又见贼党的人越来越多,刚被车卫打倒了四个,又有两个凶僧和三贼先后赶来,听出后面还有贼党要来,因在途中望见双方刀剑映月生光,闪动山野,跟踪寻来,上前助战,连冯村也没有去。这还不说,最可虑是车卫连伤四贼,查牤本和诸天禄打了一个难解难分,袁和尚这时独敌三贼,忽然看出便宜,因隔查牤最近,觉着以一敌三太已吃亏,心想,狗强盗倚仗人多,实在可恶,打算借刀杀人,胆子又大,仗着刁钻古怪、身法灵巧、一纵就是老远,先把主意想好,看准形势,边打边骂:
      “狗强盗,三个打我一个,真不要脸!车师父真有本事,一个打两个,还抽空子杀了四个毛贼。可惜我这里离他太远,无法过去,查二叔只管和妖道对敌,偏又忙不过来,真个气人!否则,代我照师父那样把这两个小贼除去,只留一个,由我宰他脑壳,岂不爽利得多?”边说边往前引,相隔还有三四丈,估计人在丈许左右,查牤只一举手便可成功,忽然双脚点地,飞身而起,口中急呼:“查二叔帮我一帮!我人大小,贼党大多。”
      话未说完,狄龙子也是力敌二贼,先见袁和尚骂得刻薄,人又刁钻,上来便用铁手箭打伤男女二贼,手中三连明月铲上下翻飞,随同一条小人影子纵横飞舞,动作如电,群贼均被激怒,上前夹攻,本来以一敌二,因这未两个不是庸手,只管身轻手快,招数精奇,也只打个平手,后又加上一个少年凶僧,看去便显吃力,连遇见两次奇险,不是武功精纯,已早送命。龙子人最义气,无奈对面敌人更是厉害,如非手中仙人掌经过高明传授,陶珊儿能和自己联合应敌,兄妹二人同敌五贼,照样也是不支,无法分身往援,正在愁急,一听这等说法,天性好胜,觉着袁和尚不应当着敌人说出泄气的话,方接口大喝:“袁师弟怎不争气!狗强盗就来一千,早晚也是送死,说这笑话作什!”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话未说完,查牤性如烈火,本就想学车卫的样,听袁和尚一喊,再见他一个小人力敌三贼,心想,这小和尚到底年轻,独斗三贼,难怪心慌。正想用什方法抽身往援,忽见袁和尚往旁纵到。后面三贼轻功本好,哪知厉害?又为敌人所激,相机飞身追来。查牤一见,正合心意,乘着诸天禄受了猛攻往后纵避之势,突然改进为退,就势一劈空掌迎头扫去。二人都是动作神速,偶然互相纵避,都是如影随形,稍离即合,其快无比。恶道本意查牤必要追扑过去,打算就势反击,不料百忙中接连三条人影由旁纵过,耳听查牤一声怪笑,同时呼的一声又劲又急,猛想起这三个都是自己人,暗道“不好”,忙即追扑上去。人影寒光一晃,查牤已连人带剑电一般飞扑过来,接连两声惨号过处,由旁追来的三个徒党已为敌人内家罡气扫中,一死一伤,倒地不起。另一贼本领较高,落在后面,不等查牤下手,恶道业已敌住,骤出意外,心胆皆寒,慌不迭往旁纵去。
      袁和尚哈哈笑道:“狄龙哥你不知道,这类毛贼狗盗多杀他一个好一个,说几句假话叫他上当,有什相干?只能除害,就是好的。我专门会想法子杀贼,不怕丢脸,你看随便两句笑话,不就打死了两贼么?查二叔功夫真好,这多爽快!他们都是大人,和我们动手,还要几个打一个,先不要脸!不想法于省点力气,听他们鬼叫开心,要到几时才宰得完呢?”边说边打,又和龙子、珊儿合在一起敌那五贼。
      先斗那贼急怒攻心,二次追杀上去。袁和尚先是力敌三人,腾不开手,就这一纵,早乘机取出两支铁手箭,看准来势,故意摇头晃脑,笑骂:“狗强盗!你得了便宜,没赶上他们同去鄷都城报到,心里发急么?送死容易,这样狗叫,多么难听。”说时,先装迎敌,一抖手中三连明月铲,连人带兵器飞纵过去。来贼乃恶道爱徒,早就看出敌人虽然年幼矮小,身手轻灵,本领甚高,手中兵器从未见过,非但变化极多,并还不是自己宝剑所能斩断,又最善用巧力,人还未到,先听笑骂刻薄,怒火正往上撞,相隔丈许,敌人忽举兵器飞纵过来,势甚猛急,人又瘦小,纵时,仿佛前面半圈新月带着一溜寒光,和那小人影子合成一条直线对面冲到,口中还在笑骂不已,暗骂:“小秀驴真个可恶!
      这等打法,在我手下岂非送死?”心念微动,人已冲到面前。
      恶徒本领颇高,正准备敌人纵到,再往旁边一闪避开来势,乘着敌人身子悬空无法收势之际,反手一剑将其腰斩两段,做梦也未想到敌人诡计多端,仗着身轻灵活,常用这类别出心裁的外行打法从中闹鬼,手中还藏有两支铁手箭,如在事前看出,忙往远处纵避,一面用剑防身招架,或者无妨,否则,正面迎敌固遭暗算,便往旁闪也必受伤。
      恶徒竟未想到危机已临,还在梦想,以为师父绝招,身法轻快,手中宝剑分金断铁。心又太狠,杀人不算,定要把人斩成两段才罢,正用足全力,看准来势,不到临近不肯下手,以防敌人警觉,哪知死在眼前,已无生路,他这里刚把手中剑一紧,还未往旁闪避,袁和尚的铁手箭已随手发出,相隔只有三四尺,又是车卫秘传,双箭同发,恶徒事出意料,毫未看清,全被打中,咽喉前胸同时穿透,一声怒吼过处,人还不曾倒地,袁和尚已自冲到,就势一铲,连头也枭去半边,死于非命。
      袁和尚忙又回助狄、陶二人,正在笑说:“狄龙哥,你看我法子多好?狗强盗倚仗人多,非想法子,杀他不光,不用点心思如何行呢?”边说边打,冷不防又将刚由死贼尸上拔出来的铁手箭分朝两贼打去。内中一贼又受了伤,虽然不重,气得切齿怒骂,暴跳如雷。龙子正喊:“小和尚对他们去!这四个狗强盗,我们早晚送他去上死路!”那旁恶道、凶僧见自己这面在自人多,先已伤亡了五个,转眼之间,又被小和尚连用诡计杀伤三人,内中两个均是自己爱徒,敌人一个未伤,不由怒发如狂,正在互相招呼:
      “不与对面敌人硬拼,乱杀一阵,先将这些小狗男女除去,为死的人报仇。”忽听喝骂之声,又有两僧一道同两贼赶来助战。
      芸叟见转眼之间形势大变,敌人越来越多,恐诸小弟兄受伤,正催绣发翁一同出场。
      绣发翁笑说:“老弟你不要忙,这些凶僧恶道都非劲敌。我那两位好友业已赶到,我如出战,他二位也许暂时不管了。这都是车花子话不好听,才有这事。这几个小人虽落下风,均得过高明传授,你指我看的司徒兄妹和狄龙子,还有那个小和尚,表面看去功力不如孙登夫妇,根基却是好极,又得了高明手法,将来必有大成。这两位老友最是怜才,乐得让他们多历练些时,那两位老友对于他们也更看重,不是好么?”随听身旁有一少女口音接口道:“你这老头子倒说得好听,敌人无一弱者,这几个小人功力都还不够,全仗聪明机警,得有真传,又各有一件好的兵器罢了。这类凶杀之事,稍一疏忽不死必伤,难得目前又有后起之秀,我们应该格外爱戴,如何可以大意呢?”
      绣发翁闻言惊喜,方答:“十九妹,你也来了么?那太好了。”声才出口,前面战场上形势又变。先是大团烈火由一凶憎手上发出,黑衣女侠晏瑰正由崖顶飞落,朝几个包围孙登夫妇和司徒良珠的一伙贼徒扑去,同时红紫两道光华一闪,侧面崖上又有两人飞落乃是两个中年剑侠,还未落到场中,凶僧所发毒火已被这两人打灭,凶僧也被杀死,群贼立时一阵大乱。黑神猴黎风娇自一上场,便将合敌司徒怀方的三贼喊下,令其包围孙登等男女三侠,女贼独敌怀方,正打得难解难分,忽见晏瑰飞落,凶僧倒地,首先逃去。晏瑰还要追赶,被那两个中年剑侠喊住。
      恶道诸天禄知无胜理,再打下去只多伤人,首先大喝:“想不到苍山三友尚在人间,我们说完再打如何?”说罢,为首诸贼也都警觉,纷纷纵出圈外。
      众人还要追杀,被那两人拦住,查、车二侠认出来人乃青城派成名多年的剑侠,苍山三友中的陶寒竹、曲云松,还有一位女侠,乃昔年嵩山二老追云叟白谷逸的侄孙女广寒仙子白云玉,虽还未见,但这三人,陶、自二人是夫妻,和曲云松患难至交,又都是青城派前辈剑侠陶钧、裘元、虞南绮三人的嫡传高弟,同门师兄妹,三人志同道合,情分最深,彼此常同出入,无论剑术武功、内家罡气,俱都练到登峰造极,年都八十开外,这两老侠看去还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各穿着一身山人打扮,料知女侠白云玉也必同来,恶道必是自知不敌,有什话说,忙令晏瑰和诸小兄妹停手,上前相见。绣发翁、何云叟也陪了方才说话的女侠一同走下。众人多听师长说过,一听来人姓名,俱都惊喜,争先上前拜见,被车卫止住,说:“你们先莫忙,听这些妖僧妖道、狗盗恶贼遭报应以前说些什么。”
      诸天禄来时,早就得到毒手真人郑天乾、玉弥勒花空密函通知,说“简冰如乃昔年峨眉派长老之一,行辈最高,只为犯规受罚,奉命封剑,只凭双手一口修积十万善功,休看他平日游戏风尘,从不见他伸手,其实本领剑术之高,令人莫测,目前各派剑侠,无一不是他的后辈,就他本人不便出手,也决不容外人侵凌,我们新近方始探出他的底细,如其封剑期满,单他一人便恐无人能敌,诸位千万不可轻视,到了峨眉,稍见不妙,还是照着以前所说,约会敌人同往大雪山银光顶上一分存亡为妙。敌人不知我们准备多年,就是为首仇敌功力太深,不致中那寒毒,伤亡也必不少,不能斩尽杀绝,多少可以报仇雪恨,比起此时硬拼,一个不巧对方有了准备,只一有人出场,决非易与,全军覆没,还要连累冯家,高明得多”等语。诸天禄和同党凶僧还不相信,意欲乘着敌人援兵来到以前,能杀一个落花流水固是快意,否则也可试出强弱,就这样,还高自位置,只令两个同党僧道,带了十多个门人巨贼往寒萼谷偷袭,自己在后接应,先不起身。不料第一起人刚到阎王沟隔山平野之中便遇强敌,上来先受神乞车卫、黑骷髅查牤暗中戏弄,等到为首凶僧刚一开口喝骂,老少十来个敌人同一异兽金猱突然出现,几个照面便伤了好几个。内中一贼看出不妙,立将信号旗花发向冯村一面报警。恶道也登高望见,带人杀来,跟着外来同党又有十来个相继赶到。眼看快占上风,苍山三友忽和昔年威镇两河的绣发翁齐元、前辈老侠何芸叟相继出现,连查、车二侠,共是七个成名多年的剑侠高人,如何能够抵敌?回忆那日来信,只得忍气吞声,喊住自己人,单人上前和陶、曲二侠对面答活。先交代了几句过节,暂时认输,并照敌人所说,在此年余光阴,自己这班人连同冯村同党,决不出来走动,互相说好通信地方,只等明年中秋前后发出通知,约定地方,各自召集同党前往赴会并说:“本来水火不能并立,索性借此一决存亡,冯村之事暂作罢论,日后就是对面相遇,只要没有违背前约,做出你们所说的事,不欺到我们头上,不论对方强弱,决不相犯,你看如何。”
      查、车二侠不知底细,一面喊住众小兄妹,令少时再行拜见,一面说:“这些凶孽素无信义,此时贪生怕死借故溜走,转眼仍去为恶害人。”苍山三友知恶道恐诸侠先有警觉,不肯明言拼斗地点是在雪山,心中好笑,忙将车、查二侠示意止住,一面含笑点头,互相订约:在此年余光阴,对方只不害人为恶,决不过问,并将双方通知地点约定在寒萼谷与冯村两处,不提重阳雪山一字。说完,恶道等见敌人一个未伤,诸老不说,连这些少年英侠也都那么本领惊人极好天资,相形之下实在难堪,只得强忍怒火,分出入来抬了死伤徒党,垂头丧气往冯村走去。
      小兄妹拜见诸老之后,绣发翁便代龙子、袁和尚说明来意,因冯村这场凶杀暂时中止,正好乘这年余光阴用功,打算带了二人,见过慧昙老尼打一招呼,另觅住处,以便早晚传授。珊儿不知绣发翁另有用意,想起师父近日用功越勤,极少传授,前数日并还说起“剑术只有峨眉青城两派最为高明,你天资虽好,扎有根基,可惜我不久便要闭关,无暇传授,你和师姊李明霞,还要另觅师长,并非佛门弟子”等语,一听二人拜在绣发翁门下,自己不知何时才能练成剑术,又和龙子交厚,不舍离开,打算一同拜师,既恐师父不允,再者也舍不得恩师,心正发酸。
      女侠白云玉早已现身,看出她的心意,拉手笑道:“你不要慕羡他们,我和令师多年老友,此来正为访她。我三人不似你齐师叔嫌白云窝气闷;只喜那里清静,便于用功,附近风景甚好,随时出游也是一样。如愿随我学剑,先代我往那面崖上,向那男女四人送上一信,命他们无须再往寒萼谷,方才我先和简大师伯相见,已知经过,叫他四人仍回青峰顶,和晏瑰一起,明日沈煌自会寻去;事情已完,谷中主人喜欢清静,众人不久分别辞去,此时无须去了;把话说完,随后赶来。我们均要去访令师,顺便一看沿途风景,你赶来正好。你去了就来吧。”文麟等四人闻言大喜。珊儿说完别去。
      四人回到青峰顶,虽然奔驰一夜,受了好些虚惊,且喜事情消灭,照此形势,冯贼父子心胆已寒,在明年中秋以前,决不会再有侵扰,稍微谈说,便分别安卧。傍午起身,淑华人已复原,饭后正在商计未来之事,简冰如忽带沈煌寻来。淑华母子相见,悲喜交集。冰如便把文麟喊在一旁,道:“冯村这场恶斗暂时已算揭过,明年雪山斗寒一战,还有一年多的光阴,到场的人全是正邪两方能手,龙子等几个小兄妹,在苍山三友传授勤练之下,限于天资,到时能否都去,此时还难预料。你年既较长,就肯用功,也恐未必胜任。晏瑰正打算劝淑华母子在阆中一带开垦出一片土地,准备招集流亡,使那些穷苦的人得安所业。蔡三姑也要同去,此女对你甚是情痴,你意如何?”
      文麟心想,如和三女一起同往开垦,便晏瑰不强作主张,淑华也必强劝自己与三姑成婚,不去,心又恋恋,想了又想,忽然跪地说道:“弟子只求恩师垂怜,允许弟子正式拜师,相从练剑,将来好做点事。明知资质大差,年纪又长,学起来非但要累师父多费好些心力,成就也必不高,但是弟子具有万分热诚,若以毅力恒心领有真传,也许能有成功之日。至于蔡三姑,弟子本来万分感激,无奈此生业已决心学成本领,跟随师父修积善功,非但对他没有婚姻之想,不瞒师父说,便是淑华二姊,弟子以前对她原极敬爱,虽觉二姊夫死之后,不应专顾虚名,守那世俗礼法,但是人各有志,不能相强,只管私心爱慕,并无别念。近日饱经忧患,和诸位前辈老少英侠见了几次,越觉一个人既不应庸庸碌碌,虚生一世,更不应为了儿女之私,心灰意懒,消了志气。
      “生在这样时代,弟子平日耳目所及,从上到下有许多事均不合情理,功名二字,更是家天下的人用来愚民的诡计,稍微明白一点的人便知其伪。无奈历代相传,由来已久,急切问无从更改,为了一家一姓本身的私利,上行下效,由大而小,从王侯将相到文武官吏,都是个以大压小的做法,只把亿万人的脂膏供给他们的极欲穷奢,别的全不在他们心上;一班土豪恶霸乘虚而入,借着国家制度不良,因而上下勾结,无所不为,无数人民早已落在水深火热之中,而各异派的凶人恶贼再从而兴风作浪,有的与上面所说这一类人互相倚重,狼狈为奸,有的专一收纳徒党,明目张胆残害善良,罪恶如山,无人敢管。
      “弟子起初只知闭门读书,不向外事,只有时阅历朝史迹,觉着好些事不近情理,一姓人家天下的制度,一代比一代来得凶毒厉害,老百姓痛苦太深,除却废书一叹而外,别的都不晓得。近年随朋友隐居小三峡,常与当地父老闲谈,也只多知道一点民间疾苦,并不知道昏君奸臣、贪官污吏、土豪恶霸之外,还有许多为恶多端的僧道恶贼。这扭转乾坤,把家天下改为公众人天下的大业,将来虽是势所必然,非改变过来不可,但不知要隔多少百年才能见到,弟子一个人智力有限,就有此志气,不到时机也无法作此梦想,釜底抽薪,救一点是一点,使一般百姓少受一点苦难,将来或者能够办到。眼前放着明师高人,正是意想不到的良机,再如错过,只想结一佳偶,隐居山中,享受一生清福,非但近于自暴自弃,也辜负恩师对我一番厚爱。弟子既不愿求什功名,做那一家一姓的奴仆爪牙,惟有拼用十年苦功,先将本领学会,再出救人,虽不能将亿万人民救离苦海,随同恩师除暴安良、扶危济困,也是快心之事。昨夜已将主意打定,决不再作室家之想,对于二姊、三姊仍是同样敬爱,更无他意,只愿永为骨肉之交,等弟子学成剑术,再图相见而已。”
      说时,晏瑰在旁两次想要开口,均被冰如拦住。淑华人在隔壁,暗中偷听,知道文麟固执成见,非但不与三姑结婚,连昨日所说打算从此同居山中永为骨肉之交,连三姑一起彼此不再分离、专一帮助自己一同开垦的念头也都打消,虽未明言披发入山,分明心已伤透,此去已必不会再来,越想越难过,又不便出来说话,更恐三姑听了心情悲苦,正急得心里乱跳,巴不得简、晏二人能够劝止,或是不会拜师,才可挽回。及至偷偷一看,冰如先听文麟跪求,将他拉起,仍令坐下,面上似有不快之容,中间面容忽转,听完先不回答,也不令晏瑰开口,沉吟了片刻,忽然面向文麟,正色说道:“你真有这样志气么?”文麟脱口答道:“弟子如有虚假,敢誓天日!”冰如还未开口,晏瑰已忍不住哈哈笑道:“文弟真能醒悟,再好没有。你虽有激而发,能够舍己之外,还肯为人出力,已算是难得的了。”
      冰如一面止住文麟,不令回答,笑道:“你料错了。他这心志固因一时受激而起,但他天性聪明,极有志气,想是昨夜同了你们回来,心思烦乱,两面为难,既不舍放弃他那成见,又觉对人不起,始而专从个人私见着想,后来想起连日经过和所见所闻,忽然触机,由此警觉,知道人非专为自己而生,又见所识这几个小人无一成年,人山没有多久,哪一个都是力争上游,功力日进,他虽从我学了一些基本功夫,休说别位英侠,连几个小人都比不上,这才想到前半生的光阴心力都是白费,那专门用来名为求取功名,实则一心一意做人奴仆的书本读了多少,并无用处,前途更是渺茫,身为男子,随便遇见几个强盗,便吓得胆战心惊,还要仰仗幼童妇女保护,再想到那日被人掳去之事,心中越发难过,越想越穿,这才打定主意从我为师,意欲将来做点事业,并非为了所愿不遂,一激之下便要披发入山,灰心人世。
      “我说此言并非武断,因为他和沈煌入山之后,我先因他年长,只传一点强身健力的基本功夫,起初只觉他人好,并未重视,后在暗中查看,非但用功极勤,更不因为不如沈煌而不努力,也无丝毫寻常读书人的习气,人既勤谨,又有见识,与那些专读死书的人大不相同,他每日自身功课一完,不是用心教读沈煌,爱如亲生,情逾父子,体贴勉励,无微不至,便是亲身斫柴,采掘山粮,把我茅篷所存的种子依时耕种,从早到夜极少休息,从未贪过安逸。
      “那日我看他所改沈煌文课,对于历代兴亡之迹,均就当时形势事迹旁征博引来作论断,不为史官所愚,极有见解,觉着奇怪。再一看他所作日记,非但识见高超,深知这两三千年来政治文章的利弊,并还以古证今,举出许多事实来揭发史书上那些最负盛名的圣君贤相以及有名人物的罪恶。他料至多二三百年之后,这类一家一姓当权、以广土众民为自己私有、大鱼吃小鱼、强欺弱、贵压贱、以巧取豪夺为工,人类不是不能发挥他的智能,受朝廷愚弄,读上一生死书去做人家忠实鹰犬,欺压百姓,便是终岁勤劳不得生活,去受欺受压的这种万恶制度,必要根本改革,不能存留,否则便有亡国灭种之忧。但我亿万人民均有智力,决不甘心永受这等苦难,必由里面出来一些豪杰英雄、才智之士,登高一呼,将所有人民结成一起,虽也和历代帝王一样,首创义旗,起自民间,但他功成之后,深知此是国家人民万世之害,一同化除私见,专为人而不为己,丢掉以前帝王将相一家一姓的虚荣,专由人民身上着想,从此革新,永奠大业,使亿万人民均得安居乐业,永无贫富之分,而这些领头的人,也成了千秋万世永受人民敬仰、从来未有的英雄伟人,此是势所必然的事,早晚有这一天,他未必能够躬逢其盛而已。因此想到他自己才能不济,做这一类人物虽是梦想,但是人生世上,除非疯狂大愚,只有力量便该施展,此后学了本领,便应尽其所能,扶危济困。别的愿望见解也都有其是处,我才对他另眼相看,不久便因事离去,跟着发生冯村的事,一直未得与他细谈。
      “今日所说,正是他平日的抱负,否则他出身虽非富贵,也算是个小康读书人家,生平从未尝到什么险阻艰难,年又将近三十,从我学剑,岂非难事?资质好坏暂且不提,就他体力聪明都够,没有毅力恒心,到时稍怕吃苦,非但前功尽弃,而我虽因昔年犯了师规,受罪多年,论起行辈,我虽不以父执尊长自居,无论何派朋友均以平辈论交,也无一点倚老卖老习气,而各派中人稍微知道我来历的,都是格外尊重,怎么劝说也都无用,算起来,连我徒弟的辈份也都不低,如其收下一个无德无能的门人,或是半途而废的庸流,人家对他再一尊敬,休说自惭形秽,也实说不过去。这些年来不肯收徒便由于此。我如看出他心志不坚,便说上天也不会答应。起初为他情痴大甚,便觉这样美质为情所累,未免可惜,但因此是人之常情,妇女再嫁,在世俗礼法上算是罪恶,实则于理不通,何况男女双方都好,乐得成全,他本记名弟子。我又本无收徒之念,只想化除他的成见,照昨夜我们商计所说成就此事。先见他神气不愿,还当故意推托,后来看出他的词色诚恳,想起前事,我已答应收他为徒,虽然他那心思还有缺点,暂时只得先顾大的,将他造就出来,或是遇上些时相机而行也是一样。”
      文麟早听司徒兄妹说过冰如轻不收徒,近三十年一个门人都无,拜师之事极难,但是自己年长,又无根基,如拜别人更是无望,本来就有此心,并非一日,只是苦恋淑华,委决不下,近日又遇见一位对自己情深爱重、痴心到了极点的蔡三姑,一面受她救命之恩,盛情难却,一面又受淑华追逼,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贼党昨夜阎王沟之行,听人谈说敌我双方恶战经过,业已触动前念,想起堂堂七尺之躯,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随便遇到几个恶人便无法应付,样样都不如人,可见平日抱负全是妄想,休说做什事业,即以对于淑华而论,自己对她那样痴爱,稍遇险难便要靠人保护,自己只能跟在身边,还要蔡三姑从旁照应,真要遇见仇敌,岂不白受人家凌辱伤害?连本身都难自保,连这一个痴爱多年的心上人,眼看她黑夜逃亡,休说保护,连助她脱险逃难都无能力,岂不惭愧?越想越难过,既觉以前白用心力,在读那些死书办不了什事,又想人生世上应该发挥自己智能,学成实用本领做番事业,如其为了一个女子,所爱不遂便作出世之想,灰了志气,非但不值,也对所爱的人不起,何况淑华成见太深,中了礼教的毒,不愿改嫁;蔡三姑虽极情痴,苦干不是自己心目中人,对她只有感激而无爱意,勉强成婚,将来双方均不如意,淑华、晏瑰偏是追逼不已,以后要和淑华一起,三姑必也在内,长日相对,情何以堪?便是淑华,表面拒绝,心中也必悲苦,与其和二女同在一起受那活罪,何如放开情怀,苦求师父收留,拼用十年苦功,先把自家本领学成,一面日常留心体贴实用之事,等到本领学成,再出济困扶危,除暴安良,有一分力,不使半分,哪怕不能把普天下的苦难生民救出水火,到底帮助一些是一些,总比虚生一世做自了汉要强得多。
      彼时二女也都逐渐年老,双方谁也不会再有婚配之思,既是真诚纯洁之情,相爱不在婚嫁,也不管什么年纪,倒真成了骨肉知己,再以全力帮助她们开荒建业,同心合力救助穷苦,彼此之间也必更相敬爱,白头到老,永无猜嫌,岂不比心灰意懒披发入山,和勉强成婚大家无趣,高明得多?念头一转,始而越想越淡,终至忽然醒悟,顿时雄心,生出远志,在外屋想了一夜也未合眼,本定天明之后便往寒萼谷向师苦求,不料冰如竟带沈煌同来,谈不几句,立时跪求。为了意志强毅、词色慷慨诚恳,冰如本就看他不差,竟为所动。
      文麟初意师父上来必不答应,自己心志已决,无论如何困苦艰难,也必以至诚感动,非拜在门下不可,先见冰如毫无表示,晏瑰面有嗔怪之容,几次欲言又止,神色不快,还在心慌,不料这等爽快答应,还将这位最难说话的黑衣女侠的口封住,使其无法再往下说,不由喜出望外,当时扑地拜倒,重行拜师之礼。冰如也未拒绝。
      拜完起立,晏瑰见他满面喜容,朝着冰如苦笑道:“他想得倒也不差,这样男子真的少见,不过我说那一个呢?”冰如笑道:“天下事只有水到渠成,勉强无益,反而有害。我知你说了大话遇到难题,这个无妨。文麟具此美质,人更聪明,你应帮他成就志愿和将来的事业,别的小节先不提吧。”随告文麟:“我此时就要回去,沈煌已由我引往苍山三友门下。本来此举无须,乃是另有原因,将来自知。你和淑华、三姑骨肉之交,此去不知何日再见,如想话别,不妨在此聚上两三日,大后日午后再回茅篷也可。”
      文麟闻言,心方一酸,忽想起三姑固是情痴,淑华也极愿成就这段婚姻;业已拒婚他去,长日相聚,彼此都难为情,何况淑华母子业已相见,自己多年痴爱,沈煌并不晓得,此时双方只有一墙之隔,师父和晏大姊语声颇高,他母子断无不闻之理;听这两人口气毫无隐讳,也许师父业将这多年来的经过明告沈煌都是难料;他母子久别重逢,沈煌奉命省亲,进门时曾说要住几天,就便调养,要等龙子来唤方往见师,先没想到师父会将他引进到苍山三友门下,事如再被叫明,越发不好意思,早晚终须一别,何必还要这样依恋牵缠?万一师父借此相试,还当我心意不坚,更是冤枉,稍一寻思,慨然答道:
      “弟子和二姊、三姊患难骨肉之交,情逾姊弟,弟子有志向上,二位姊姊也必代我高兴。
      反正都要分手,弟子早从师一日,便可多学一日。这里山路不熟,贼党大多,狭路相逢也颇可虑,意欲现在就随师父同行,只请恩师稍停片刻,容弟子到里面和二位姊姊拜别,并向沈煌稍谈两句就走,不知可好?”冰如含笑点头。
      文麟进房一看,三姑不知何往。淑华母子面上均有泪容,一个手指文麟,凄然说道:
      “你真是我好兄弟。”一个早抢进前来,扑到文麟怀中,低呼了一声“继爹,儿子真感激你。”跟着泪流不止。
      文麟此时最关心的倒是三姑,其势不能不别而行,又想不起见面说什话好,未入门前业已心乱,连冰如和晏瑰问答词色均未留意,一见人已不在,忍不住问道:“此是我的喜事,二姊应该代我欢喜,如何伤起心来?三姊人在何处?”淑华见他问得虽急,不带一丝悲苦之容,赌气答道:“你和老师在外说话,她还未听完,人便走开。紫枫妹子恐她难受,忙跟了去。我见她二人由后面绕走,迎头遇见何老伯,三人一路,好似同往何家。你此去不知何年相见,最难得昨夜回来,临睡时还谈得好好,忽然说走就走。此虽大喜之事,就住两天再走,也无害处,何况老师业已答应,心肠怎的这狠!依我之见,你受人家救命之恩,今当远别,她人在何家,就在那边屋内,又非远地,好歹也见她一面再走如何?”
      文麟如在平日,一见淑华这样薄愠轻嗔,眉宇间隐含幽怨,无限深情自然流露之色,早已心旌摇摇,想起幼年两小无猜、互相爱好光景,决不忍心拒绝,这时却是拿定主意,先还想向三姑作别,及听人已避开,想起见面之后话实难说,略一迟疑,回顾晏瑰跟进,念头一转,立向晏瑰一躬到地,苦笑道:“小弟本想向三姊作别,不料人已走开,想起她对我的恩情,实在愧负,无奈好些不已,此生已实不能报答,只好将来相见,负荆请罪,求她原谅了。本来还想和三位姊姊谈上一会,只为恩师就要起身,不敢请其久停,还望大姊、二姊原谅,并请转告三姊,说小弟有生之日均感德之时,对她本人更是万分同情敬佩,他年相逢,自知小弟心迹。无暇多留,小弟要随恩师去了。”
      淑华见他始终词色从容,只说到三姑,稍微带出一点愧意,料知心志坚决,不可挽回,便自己此时亲手拉劝也未必肯听,这才着起慌来,当着爱子,有好些话又不便出口,当时又气又急,做声不得。文麟把话说完,又朝沈煌谈问了几句,因他从师学剑,同居一山,不久必能相见,也未多说,跟着便向淑华辞别,道声“珍重”,退了出去。
      淑华知他这一去,再见无期,想起前情,不由又是悲苦愁急,又是悔恨,呆立当地,不知如何是好,等到人退出房去,忽然警觉、方忍不住低呼了声“文弟”。因其喊声甚低,文麟也未听见。晏瑰见她眼含清泪,真情流露,心虽怜发同情,但知此举于文麟有损无益,忙即摇手示意,跟踪走出。淑华几面一想,不禁悲从中来,卧倒床上,暗中伤感、悲泣不提。
      沈煌因送二位师长,也随晏瑰一同追出。冰如来时已在途中叮嘱,把苍山三友的来历性情、剑术深浅、是何家数一一告知,并说:“你在我门下虽然不久,但因峨眉本门心法高出各派之上,你天资聪明,又肯用功,根基扎得甚厚,如再随我三年,必可成为大器。无奈我封剑之期快满,以前踪迹隐秘,许多著名凶孽都不知我来历,只管恨我入骨,老以为我全仗机警取巧,江湖上朋友多,没有真实本领,心甚轻视;到了近日,我的来历底细,对方已全知道,一听本门还有一个老辈留在人间,全都吃惊,虽然胆怯心寒,心更忌恨,以后必要用尽方法阴谋暗算,不把我除去决不甘休。”
      “他们原有一个老辈,以前也是著名凶人,业已逃往海外,多年未来中土,此人一向狂傲自负,自从峨眉漏网之后,便发毒誓:如其无力报仇,决不再与本门中人见面!
      这多年来,均在用功苦炼,想报前仇。只为所居海岛风景出产都好,他在岛上又建了许多宫室园林,远望一座碧山,上面涌现着大片园林官殿,将四周围的汪洋大海都映成了异彩,便仙山楼阁也不过如此富丽,他师徒带了许多美貌姬妾住在里面,每日淫乐,享受安逸,年月一久,前仇虽然未忘,所居相隔数万里,每日这样快活,自不舍得离开,由此因循下来,非但始终未动,更恐人去寻他,连昔日那些同党都轻易不许到这岛上。
      这厮如其知我尚在,非但勾动前仇,还要多生顾忌,恐我领头,早晚要去寻他,昨夜那两个为首的凶僧恶道再要设法勾引,就许在明年双方约会前后,赶来中土助纣为虐都在意中。
      “照目前形势,这厮除我和苍山三友、司徒夫妇而外,恐已无人能敌,便是我们这几人,想要一举成功,将他师徒除去,不令逃走,也并不是容易。我早知这厮是个未来大害,曾有一点准备,此去至少要有半年多工夫无暇仔细传授。你如随在我的身旁,为将来永久之计自然是好,但是明年雪山斗寒大会,不问双方高低,结局均有一场恶战。
      自从三次峨眉斗剑之后,你们这起后辈门人极少遇到这样亲身磨练、增加见识的好机会,能够参加自然不应放过,到时共分斗寒比剑两种,专用本门内功和敌人斗寒并非不可,无奈白阳真诀与三元图解,必须由现在起连用九个月的坐功,这要本人格外勤奋不畏劳苦艰难才能有成。
      “你资质虽好,心志也还坚定,并非无望,可是龙子、珊儿、袁和尚、李明霞和司徒怀方兄妹大约到时都要前往,你小小年纪,又太好胜,枯坐雪山顶上,受那罡风冰雪侵袭,要经二十多天,敌人不时还有阴谋暗算,能否安然忍耐实是难料。安危胜败不能预计,即便占了上风,在场的人并不止你一个,多有功夫显不出来。等到恶斗开始,双方动手,眼看龙子他们纷纷出手,你内功虽好,剑术未成,只可旁观,不能上前,还要师长随时照看,幼童心性,一个见猎心喜,妄自出手敌不过人家,师长万一不能兼顾,便有性命之忧,当着一班小弟兄,还不好意思。最重要是,你和李明霞彼此情投意合,情分深厚,年貌才能无不相当,真乃一双佳偶,双方师长均想你们结为夫妇。她现奉师命,为想明冬参与雪山之会,业已拜在苍山三友中的女侠白云玉门下,你如与之同门,正好互相勉励,增加情感,免得随我苦练,一枯坐就是九月,中途稍微意志不坚还要误事,这才决计使你暂时拜在陶寒竹的门下,等雪山会后,过上两年,如愿重返师门,也可由你。此时你已扎好本门根基,再学上青城派的剑术,既可速成早点下山,还可多上几个师友同门互相切磋,比随我一起,不是枯坐洞中经月经年,一步不能走动,便是在外东飘西荡,不能静心用功,算起来一举三得,要好得多。何况苍山三友昔年往游依还岭,巧遇女侠上官红,送了他们好几口宝剑,又得到三百多根飞针,这些东西原是本门中人所赠,正好传授你们,虽未见你的面,听我一说你的资质,意思甚好,此去必能得到一口好剑。如其在我门下,这类好宝剑,急切间先就无处物色。峨眉青城,异派同源,情如一家,你只将我平日所教和本门规条紧记在心便了。”
      沈煌对师虽极依恋,先还不愿离开,后听将来可以重返师门,此去半年多便可学成剑术,并得一口好剑,又和几个小弟兄姊妹同在一起,虽听说到婚姻之事害羞脸红,但对明霞早种爱根,只管年幼,天真无邪,心中却极想念,不愿离开,尤其这次受了热毒,在白云窝养病,二人长日相聚,无形中更增加了不少情爱,正是平日意想不到的喜事,暗中欢喜,当时谢诺,高兴已极,这时赶出送别,好生依恋不舍。
      冰如活早说完,略微慰勉了几句,正要起身。淑华先已拜过冰如,见把文麟喊向一旁密谈,方始避开;后见文麟心志坚决,正倒在床上悲苦饮位,忽听外屋冰如要走,忙即试泪,忍痛赶出,重又拜谢,一同送往门外。
      文麟平日情感最重,心肠又软,休说淑华是他童时爱侣,多年梦魂颠倒的心上人,便对蔡三姑,也觉着对方情深义重,好些愧负,无以自处,这样一个悱恻缠绵的少年,这时竟会忽然警觉,大彻大悟,非但毫不粘滞,神态也极安详,对于淑华好似换了个人,别时还是那么关心看重,但与平日全神贯注,忧喜随人,只一见面,虽然心无别念,人却失了常度,仿佛此身与之同化、非其所有的情景,迥不相同。
      淑华和他青梅竹马之交,从小一起长大,中道乖违也只数年,心情为人均所深知,见他别时虽然还是那么殷殷慰勉、样样关心,对于三姑更是愧歉,连托致意,前后说了两次,表面上比平日相对不是话多便是独自出神想心事,暗生闷气,往往答非所问的情景,反而周到殷勤得多,不知怎的看去异样,无形中似有什么隔断,偏说不出个道理,回忆前情,实在不舍,老疑他伤心过度才会有此决绝,再想起自己背盟负心,许多对他不起的经过,真恨不能扑上前去,明言心事,情愿抛弃成见,破镜重圆,抱头痛哭一场,求他宽恕,才对心思。偏生冰如和黑女晏瑰却是目光炯炯,微笑相看,爱于沈煌因是年幼聪明,最得师长钟爱,这两师长又极随和,师徒之间情如父子,平日言动随便,习惯自然,这时正一手拉着冰如,依恋不舍,一手又拉着文麟,照自己方才所说,连呼:
      “继爹保重,千万抽空,常时寻我。”比起以前,更加亲热。文麟向众人,分别谈话,神态更是大方自然,所说只似至交惜别,朋友之情,决非平日心心相印光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空自心乱如麻,跟在身后,随同送出,始终无此勇气开口。到了门外,三姑和何氏父女忽同赶来送别。留神一看,文麟方才那么从容,见了三姑,竟面有愧色,所说也是词不达意,神情颇窘,三姑却是大大方方,有说有笑,先朝冰如行礼拜送,再向文麟叮嘱,仿佛也是朋友关心,连喊几声“文弟”,所说都是慰勉的话,面上不带丝毫悲愤容色。正在呆看出神,冰如和何芸叟在旁密谈,话已说完,带了文麟起身,人已走到青峰顶崖腰之下,方想起此别不知何年相见,还有许多心里的话未说,忍不住脱口喊了一声“文弟”,忽又觉着不妥,面方一红。
      沈煌接口问道:“娘有什话,我追继爹,对他说去。这一面是顶风,娘声音低,他听不见。”淑华见文麟正和冰如由半山崖上纵落,边说边走,已到崖下,始终不曾回顾,知其万难挽回,急切间无计可施,心中一酸,强笑答道:“我是恐他山居衣服太薄,想给他做件厚的。好在他有简老师照应,想必无须,由他去吧,不要追了。”说完,回顾晏瑰,一双火眼金睛双瞳炯炯。正望着自己点头叹息;何芸叟不知想起什事,忽朝冰如师徒追去;三姑和紫枫相对说笑,直未把此事放在心上;料这男女双方心都伤透,都是自己没有主意,为;日家礼教所误,否则文麟固早如愿双栖,彼此终生均可快乐,三姑如知文麟娶了妻室,她决不肯与人为妾,也不会有此痛心之事,越想越觉三姑可怜,又恐晏瑰看破,刚走过去想要开口。
      忽听晏瑰笑道:“虽是美中不足,未如我的预计,将来却可帮助许多苦人,只有更好。人已去远,二妹刚好不久,外面山风太大,我今日备有好些酒菜,本想就便款待简老前辈,不料连文弟也被拉去。天快近午,大家未用早点,煌侄头一天来,久闻白云窝慧昙大师那里终年茹素,寒萼谷饮食虽极精美,昨日煌侄尚在养病,恐也未必尽量饱餐,今朝天色刚明便起身来此,料已腹饥,小娃儿家多半口馋,不久从师学剑,又是长期清苦生活。我真爱惜这娃儿,就这三两天工夫,让我亲自傲些东西,请你吃上几顿,我们快进去吧。”说罢,长幼五人一同回转,下面三人已走得望不见影子。何芸叟也一去不回。 

    第十七回
    笑语情亲 斗酒只鸡邀近局  师徒义重 丹崖碧嶂共幽栖
     
      晏瑰、紫枫到了屋内,向四婆已早料到,将新制好的酒菜连杯筷摆好。晏瑰进门便说:“老太婆,今天你该代我陪客,不许再和我抢了。”四婆笑答:“便是大妹不说,我从前日一见,便爱极了你这二妹。明明她不是我辈中人,又生得那么文柔无用,不知怎的,她那性情言语,一举一动,每样都叫人看了喜欢,由不得就要爱他。我虽从初见起直到昨日杀贼之后才和她对面说话,共总没有见过多面,竟会放她不下,老想往这里来和她谈一会。只因简老前辈昔年管教过我,为了当时倔强,不听他的告诫,几乎身败名裂,不是大妹救我脱险,命早不保。如非不好意思见他,早进来了。这娃儿听说是二妹所生,竟和我昔年外孙长得一样好看,逗人喜欢,就是大妹不叫我陪客,我也必来。
      你要炒菜,我老婆子乐得偷懒,你就请吧。”
      淑华自昨日司徒良珠走后,便和向四婆相见,谈得十分投机,觉着近日所遇的人都是那么诚恳,自然亲切,本领更高,连这样一个老太婆都有惊人武功,人更慷慨激昂,口直心快,一点没有虚假,初次见面,居然亲如家人,像自己这样城市中的大家闺秀、书香世族中的妇女,只会一些虚情虚礼,敷衍应酬,外表装着十分庄重,心情却是不定,样样拘束,自然而然养成一种虚伪,对外固无真心,对于亲友也未必有什诚意,手中更无缚鸡之力,平日无事,以华贵自矜,善于训练婢仆下人,能够操家理务,逼着儿子苦读死书,便算是个贤妻良母;因是一向动口不动手,用心不用力,遇着好而又美貌、能得丈夫爱怜的,终日无所事,专以献媚争宠为能,就算夫婿多情,不因年老色衰,日久生厌,受那厌恶遗弃的苦痛,也是终身禁闭闺门之内,虚生一世拉倒;遇见丈夫不好的,不是自愧貌丑,饮恨终身,便是红颜薄命,中年夭折,仿佛身为女子,一生命运全在丈夫一人喜怒爱憎之间,升天人地只凭对方心中好恶,非但丝毫不能自主,也无丝毫能力,哪像她们这样,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以力自给,劳逸相当,便是剑光如雪,叱咤风云,往来江湖之上,深入民间,到处扶危济困,除暴安良,等到倦游归来,回到家中,依然耕耘纺织有事可做,平日老是那么天真活泼,纯任自然,没有一丝一毫装腔作态,使人乐于亲近,遇见外侮,立时拔刀自卫,哪像自己这类人,只知坐享现成,仿佛娇贵到了极点,稍有风吹草动,立时胆战心寒,不知如何是好,样样都要靠人,丈夫一死,无从向人献媚,什么都完,一面还要受那世俗礼教拘束,便生就国色天香,惊才绝艳,也只好关在深房密室之中苦度一生,休说无从做事,平日一言一动都要格外慎重,连三尺之童也不得擅入内宅一步,稍微疏忽,必受亲族邻里讥笑,认为大逆不道,转眼身名俱败;同是女子,两下一比,非但有用与无用、一强一弱相去天渊,便是这两起人的苦乐也极悬殊,一是多么好的才貌心思,只供丈夫一人爱玩,因此不劳而获,丈夫一死,立成悲惨岁月,非但于人无益,便那享受,也只限于大小几问供起居饮食的深房密室之中,就算家有园林,也只限于春秋佳日,没有外客,无人之际,或是丈夫高兴头上,带了自己偶往游玩,去时还要盛装梳洗,当作一件大事,并不能随意日夜走动;就以享受而论,至多吃得好穿得好,房子陈设富丽华美,仿佛一个由几问起大到数十百问的华丽太监牢,把人关在里面一世,衣食丰美而外,夜眠仍只七尺之地,女子一生到此为止,一点不能随心所欲,连自己都要靠人,哪有力气去帮人家?不说别的,单是书本上的江山美景,便极难见到;一面却是衣食有节,都由自己力量得来,照连日大姊所说,女子如能勤劳自立,丈夫只是一个情投意合、心志相同的终生伴侣,好了夫妻合力,日子越发安乐得有意思,万一上来瞎眼,看错了人,或是受人之骗,对方心情不定,始乱终弃,自己有了力量谋生,不用依靠男子,不好便散,免得对方厌恶,自家还要勉强忍受,苦痛一世,和蔡三姑一样,再遇见对心思的,不妨另嫁,嫁不成功,也能自己谋生,夫死再嫁,理所当然,不背人情,也无什人笑话,真比前一起的妇女,自由自在,心里舒服,好过得多。先要知道这些道理,早就嫁与心上人,何至受上多年苦痛,闹得目前误人误己,进退两难?本就越想越觉惭愧,决计回家卖了田产,学黑女的样,一同开恳;向四婆久在江湖,见闻又多,昨日已谈得十分投机,当日文麟一走,越把新愁旧恨一起勾动,一听这等说法,苦笑道:“四太婆太错爱了。像我这样废物一般的不祥薄命人,真个惭愧到了极点,哪还有什可取之处呢?”
      四婆笑说:“你话不差。实不相瞒,像你们这类富贵人家的太太、奶奶、夫人、小姐,我非但看她们不起,并还觉着彼此之间好像隔着一道高墙,她们固厌恶我们粗蠢,没有穿戴,又是一双大脚,万分轻视;我看她们也全是废物,只会哄老公、摆架子,毫无用处。惟独你这人特别,也是那么温柔文弱,偏使人一见自生好感,固然你那身世为人比较可怜,我们这样人大都同情弱者,相遇在你苦难之中,比较容易接近,实则还是你那谦和温柔的情性出于自然,本来为人就是如此,虽有一点大户人家习气,也只限于本身,并不妨碍他人,没有丝毫骄狂看不起人的词色举动,对人更极诚恳亲切,没有虚假。我们阅历甚多,如因患难之中必须依靠我们,不得不然,是个装出来的,一望而知;大的地方,任她多么留心,小的地方终要露出马脚。你却不是那样的人,并且你那一点闺阁之习更不甚重,非但与人无关,看去也不讨厌,并还由此看出你为人本质之好,所以大家对你这么爱重,否则像你那样出身,稍差一点,别的不说,照我恩主大妹的脾气,她最讨厌这类女人,至多受人之托,看在你儿子和三姑分上将你救回,决不会和你拜姊妹,更不会把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妇女引作同道,合力开荒了。”
      淑华还未及答,黑女晏瑰正要转身,闻言嗔道:“疯老太婆老是不肯改口,你还想说些什么?就这一会,恩主已喊了两遍了。”向四婆连说:“怪我老婆子不好,大妹不要见怪。我如不是受恩深重,心太感激,多么年老糊涂,没有记性,怎会连这句话都记不住呢?”
      沈煌自从拜师之后,见闻已非昔比,新近在白云窝、寒萼谷两处养伤,又和诸男女小侠相聚,各就所知,互相谈论指点,更长了不少见识;尤其李明霞乃关中大侠八仙剑李均之女,家学渊源,从小便随父母师长往来江湖,所知甚多,因和沈煌彼此倾心,情投意合,平日便颇想念,再问出受这重伤全为应约寻她而起,越发心生怜惜,恐其独居烦闷,师父又在打坐,这班少年女侠自来磊落光明,言动大方,本无男女之嫌,先还拉陶珊儿一起,帮自己照料病人,后见珊儿和龙子交厚,常乘师父打坐,带了兵器偷偷溜往山外,非但无心帮忙,反因自己最得师父宠信,再三拜托为之遮掩,万一师父警觉,代她多说几句好话,再命金狒送信将他二人喊回等情,忙没有帮,为了师父法严,珊儿、龙子性太刚暴,恐其受责,还要代他们操心,随时留意,珊儿嘴甜,对于自己十分亲热,本不好意思怪她,沈煌更和龙子至交,爱屋及乌,和珊儿也是相识,知道龙子和她最好,又在一旁请托关照,师父偏是一个不易隐瞒的人,随时都要留意,始而又好气又好笑,强拉珊儿同陪沈煌,谈了不多一会人便溜走,等她回来,还未开口,珊儿先说了许多好话,拿她无可如何,又见她和龙子近来情义越深,几于形影不离,那个不来,这个必去,一赌气,索性终日守在沈煌旁边陪他说笑。沈煌从师不久,明霞所谈,好些事都是闻所未闻,对方又是心中最喜欢的人,别后重逢,这等关切体贴,由不得心花怒放,说不出来的高兴,直恨不能老在洞中养病不要离开才对心思。明霞恐其病中烦闷,见他爱听,顶好自己不要离开一步,也就无话不谈。
      二人都是未成年的男女,彼此童心未退,只管相亲相爱,情苗暗中怒生,有增无已,有时因为沈煌心爱大甚,一见明霞去往后洞,离开时久,心便不快,明霞又喜故意引逗,不免埋怨两句,明霞偶犯小性便拂袖而去“可是不能久持,除非奉命有事,那是无法,稍微时久便觉不惯,由不得又寻了去。彼此都在暗中增加情爱,本人却不知道,病势一好,反倒多了口角争论,时嗔时喜,偶有一人生气,只对方稍微敷衍两句,重又和好起来。沈煌说:“我年幼无知,你是姊姊,应该疼我,如何老要生我的气?”明霞闻言越发心软。快移居寒萼谷以前半日,二人简直好到极点,虽没想到夫妻二字,竟说出此后永不分离的誓言。明霞近日听说贼党凶焰越盛,人来更多,惟恐沈煌将来在外吃亏,便把从小至今的经历以及所闻所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数说了出来,并还教他相人本领深浅之法。
      到了寒萼谷的夜里,龙子、珊儿、袁和尚随同查、车二侠走后,明霞因沈煌一走,觉着冷静,师父又在入定,龙子、珊儿已两三日不曾回转,独坐洞中实在无聊,做了一阵功课,心也静不下去,正在闷气,忽有一位老辈来访,尽得冯村虚实,并知淑华已来山中,不知沈煌业已得信;来人又是父亲好友,正值大师入定,不令惊动,笑说:“听说苍山三友今夜要来,你们几个小人如能见到他们本人,便可求得一口好剑”等语,因而想起沈煌尚缺一口好剑,乃母淑华逢凶化吉来到本山,也是一件喜事,意欲前往送信,只苦干龙子、珊儿不在,恐师父醒来喊人,不敢离开。送走来人,正在迟疑,大师忽醒,笑说:“我不久闭关入定,也许将你引到别位师长门下。此后连龙子、珊儿均可随意出入,不必再拘束了。”
      明霞暗忖:“师父常说这两门人性太刚暴,必须严加管束,以免负人之托,并说自己剑术已有根基,快要成就,如何又拜他人为师,与平日所说不符?”心疑方才送人走后有什师执来过,方想请间,大师双目已合,等了一阵,实忍不住,连夜赶往寒萼谷,又和沈煌相对畅谈,得知好些事情。
      过了子夜雷四先生首先走进,向二人笑说:“老尼姑性情古怪,一心想做比丘尼;你们年轻娃娃,随她学点本领尚可,不应作那出世之想。她连龙子、珊儿一齐关在白云窝壑底,不令随意走动,实在不该。本想寻她理论,不料她竟明白,现已将你师兄妹三人引进到苍山三友门下。沈煌先由简老前辈作主,另拜师父。以后你们都可称心如愿。
      我老头子特意赶来送信,你两个小人可喜欢么?”
      沈煌一听,明霞拜在苍山三友门下,自己也要另拜师父,先听明霞说苍山三友隐居云南大理点苍山中,原是便道来访,恐将明霞带走,此后难得相见,自己也要另拜师父,越发不愿,因雷四先生欢喜说笑,素来无威严,虽然见面才得几次,业已熟极而流,不假思索,脱口发急道:“我只愿在简老恩师门下,和我周老师一起,决不再拜他人为师。”未句话还未说完,简冰如已由外走进,低喝:“煌儿不许妄说。”随将转拜陶寒竹为师之事告知,并说:“此举益处甚多。三友为了明秋大雪山一会,想令这几个小人见识历练,加上别的用意,业已答应暂时寄居峨眉,日内寻到适当地方,便即正式拜师,也许住在白云窝都不一定,各人的师长仍可常时相见”等语。
      二人连经开导,方始转忧为喜。跟着天明,沈煌奉命见母,想连明霞一起拖去。明霞早听司徒兄妹谈起文麟、淑华苦恋经过,中间老少诸侠得胜回来,又听良珠背后告知,说得淑华貌美温柔,从来少见,本意跟去,微闻简、雷二老低语,听那口气,好似说到自己的婚姻,猛想起连日和沈煌相处情景,不禁面红害羞起来。沈煌不知她的心意,还在再三央告,连喊“好姊姊”,说之不已。明霞知他还不明白,又见良珠微笑相看,不禁又气又羞,低骂得一个“蠢”字,底下没有说出,人便负气先走。
      沈煌当着师长同门多人,不便追赶,又不知何事得罪,后往青峰顶途中想起,还在发愁,这时见那向四婆虽然年老,人却自发红颜,动作轻快,那一双眼睛更是黑白分明,英芒外射,刚想起明霞前日所说相人本领深浅之法,觉着这位老人必有极好内功,良珠说她所用兵器十分奇特,不知何物,意欲开口询问,四婆忽然回顾门外气道:“我们的人都在这里,如何还有人来?这厮胆子不小,我看看去!如是贼羔子派来,我不把他生裂才怪!”
      沈煌觉着门外并无动静,方想:这老婆婆如何耳目这等灵敏?忙同跟出,刚一探头,不禁大喜。原来外面走进男女两人,正是好友狄龙子与陶珊儿,想起昨夜分手时曾说他两人出来了两三天没有回去,既防师父醒来怪罪,又恐师姊李明霞独居无聊,未回寒萼谷便告辞回去,必是遇见明霞,得知母亲住在这里,他二人已奉师命拜在苍山三友门下,暂时没有拘束,师父又在入定,龙子平日最感激母亲和周老师,又想打听他娘狄大娘的情况,所以刚一得信便连夜赶来。珊儿和他至交,照例形影不离,也跟在一起。
      向四婆性虽刚烈,人却老练,不轻出手,一看来的是两小人,先就明白了几分,蔡三姑、何紫枫也相继赶出,再一招呼,大家高高兴兴,一同进屋。
      龙子、珊儿见了淑华,一同拜倒,闻知乃母狄大娘现代管家,此次受骗出门,没有同来,未受虚惊,人颇康健。龙子因母亲是一个素来受人欺压的贫妇,自从穷途遇救,到了沈家,自己未离开以前,淑华便以姊妹相称,走后相待又这等好法,由不得激发天性,感激涕零,二次拜倒,向室中诸人历述经过,声泪俱下。蔡、何、向三人还不知淑华有此义举,又见龙子声容悲壮,感德怀恩和他母子的至情天性,同声夸好。
      淑华今朝便听冰如、晏瑰谈到爱子婚事,一听李明霞那等聪明貌美,本领高强,由不得爱到极点,心心念念恨不能当时见到,抱在怀里;和亲生女儿一样爱上一阵,不等沈煌开口,早就关心,和龙子说完家常,便问:“你们李师姊怎不同来?她帮了你兄弟不少的忙,使其转危为安,我真感激非常,想见她道谢呢。”沈煌因室中人多,明霞是他未来爱妻,先还不好意思就问,一听母亲提头开口,也忍不住设词探询明霞回去是何情景,可曾生气。
      龙子心直,不知道他的用意,闻言照直回答,说:“李师姊回去坐在房中,不爱说话,珊妹和她说话,有时睬都不睬,也看不出是喜是怒,有什原故。先恐我们背师远出,三日不归,累她生气,珊妹向她说好话,反被她取笑了好几句,并未真的生气,又觉不似,后来才说娘已来到青峰顶,煌弟业已赶来见娘,这事我们先已听说,因诸老前辈不许就来,也未说准地方,心却万分想念,一听李师姊说现已无事,随时均可拜见,井说你和煌弟的娘亲如母子,她老人家遇险落水,刚好不久,为何不往拜见?又说珊妹和我交情好,娘见了一定高兴。我们要她同来,她偏不肯。珊妹平日对她又亲热又恭敬,她对我们也是真好,不知怎的,来时被她取笑了好几次,仿佛说我二人将来是小两口子。
      珊妹从小生长山中,本和我好,素来大方,师父不问,自不怕人说,只为李师姊平日对人温和,从没有像这次取笑过我们,觉着奇怪,也未放在心上。走时珊妹问她:‘你和沈师兄老早相识,也是极好交情,他的娘来,正好同往拜见,为何不去?’原是一句无心之言。她却脸红生气,怪珊妹没有良心,也不再理我们。我因急于起身,见珊妹连说好话,她老不理,心中不平,一赌气,便连珊妹一齐拉走。到了路上,想起她平日好处,不应为了几句闲言争论伤了和气,恐她一人在家生气,好生后悔,青峰顶已快赶到,只好回去再向她赔礼了。”
      众人见这两小人都是那么天真直爽,毫无世俗男女嫌疑,珊儿听他那等说法,只是憨笑。双方虽未成年,看去也都不小,珊儿人也颇美,只是英锐之气现于眉宇,龙子却生得十分雄健,看去和珊儿一样,都是五短身材,不会长得太高。淑华最爱龙子孝义忠实,听出二人也是一对,越发高兴,便把珊儿拉到身前,上下打量,连声赞好。
      珊儿第一次受到这等温情,见淑华那么温和诚恳,又知她是龙子的恩人,越发心生好感,始而挨坐淑华身旁,相对说笑,后听淑华不住打听明霞情况,日内可会来访,此去白云窝多远,如何走法,常人能否前往,附近有无山轿,好似想见之心到了极点,沈煌立在乃母旁边,眼望自己,一听谈到明霞,面上便现喜容,不时插口问上一两句,下余诸人,除龙子外,都是互相以目示意,点头微笑,一言不发。珊儿本极聪明,前后一想,忽然醒悟,喜叫道:“龙哥!李师姊没有真的生气,我明白!”
      龙子方问:“你明白了什么?”珊儿忽想明霞待她极好,她虽女中英侠,因在山外生长,不似自己粗野,有口无心,看她昨夜回来神情和分手时口气,以及煌哥母子对她这样关切,众人又在笑使眼色,必是她和沈师兄爱好非但被人知道,也许师长大人业已向她明言,和龙哥日前所说将来结为夫妇一样,所以她和众人这等光景,分明有点害羞,否则业已同来,因恐我行强拉她才装生气。她的脸嫩,也许事情还未叫明,她不比我是个野生孤女,万一还有顾忌,这一说破,被她知道,岂不见怪?话到口边,忙又收住,朝龙子嗔了一眼,气道:“你管我呢!李师姊不愿和我们同来,又没有别的,这个也要打听。”
      话未说完,黑女晏瑰端菜走进。向四婆边接边笑道:“我老婆子真个冒失,方才来了这两个小客人,几乎被我得罪,误当敌人看待呢。”黑女微笑道:“以为你耳目灵警还似当年么?你只知他两个在门前张望,被你听出便觉得意,可知还有一位佳客方才来此,在窗前立了一会,到我进来以前方始离开呢?可笑你们这么多人,人家差不多登堂入室,全数相了面去,还未看出一点影子;如是敌人,你们这个亏就吃大了。”边说边把嘴一努。
      沈煌会意,又惊又喜,立时跟踪追出,初意来人身法轻快,不知能否追上,又恐有人跟来看破,到了门外,回顾无人跟来,心方略定,估计人已离开,正朝崖下张望,忽听身后低语道:“你这样叫人看见多么讨厌!快到这里来,我和你有话说呢。”回头一看,正是明霞,惊喜交集,想起昨夜分手情景,还恐她要不高兴,方低呼得一声:“姊姊怎不进去?”明霞已当先走下,转入昨日文麟、三姑来路崖洞之中。
      明霞见沈煌途中回顾,笑说:“呆子!他们有人拦住,不会跟来,你老看着作什?
      我方才来此,本想拜见你的母亲。一则屋里人多,她们又都那样神气,我真不好意思进去;后被晏大姨看破,幸我警觉,当先迎上,和她说了几句,叫她不要告知众人,强我进去,否则永不登门。她也答应。我料她就是走口,也不会把人引出,刚要走开,你已得她暗中通知,赶了出来。请对你母亲说,日内无人,我再专诚拜见。白云窝深居壑底,山路奇险,她不会武功,如何去得?我来这里,还有一件要事。龙子、珊儿走后,师父又醒,对我说了好些话,拿出我爹爹新近给她的一封亲笔信,也不知何人送来,信上说的,便是我二人将来之事。我们均非世俗儿女,诸位师长均是剑侠高人,也无什么嫌疑忌讳。我二人本来一见如故,彼此投机,以后又同在苍山三位师长门下,朝夕相见,彼此情义只更亲近,龙子、珊儿将来也是一对,已由师长作主,只要心志相同,还有什么说的?我先颇不好意思,又急又气,及听师父一说,仔细寻思,反正避讳不了许多,不如和你明言,省得到时彼此都窘,旁边再有人说笑话,更是难过,为此赶来,就便拜见你母亲。不料她老人家爱我太甚,龙子又不会说话,有好些都叫人听了好笑。虽然没有进去,对你母亲却甚感激。她人真好,我也爱她,极想见面,但在诸位师长未看过爹爹书信,对我二人明言以前,平日相见,却要和我疏远一点,不要和人影子一样老跟在我的身旁,用功更要勤奋。因你本质不如龙子,如非简太师伯给你扎好根基,内功得有峨眉真传,这一辈子也休想追上他们。那日我考问你的功力,暂时应敌虽不如人,又没有他们那样的好兵器,根基扎得却是极好,只肯用功,便有大成。我并非有什私心,要你比他们强,人总应该向上才对。你如只顾贪玩,误了修为,将来本领太差,我们丢人事小,走到外面,遇敌遇事不能应付,样样吃亏,怎么办呢?此后如听我话,我们便是终身伴侣。休看奉有师命,爹爹为了此事,恐我看你不起,还和雷四先生商计,用了不少心思。你如不知上进,我就不和你好了。”
      沈煌虽然爱极明霞,以前只当她亲姊姊看待,幼童天真,全是自然爱好,无所存心,对方年纪比他长了两岁,又是外柔内刚的性情,只管这几日病中相处极好,稍微离开便各想念,像当日这样耳鬓厮磨,执手殷勤,尚是初次,非但词意亲切,并还把昨夜师长所说未来大喜之事当面明说出来,早来的疑虑已被一扫而光,由不得心花大放,喜出望外,惊喜说道:“好姊姊,昨夜我见你生气回去,当着许多人怕你怪我,又不敢追你回来,直到方才见你以前,心里还在愁急,想不到姊姊对我这样好法,我们以前所说终身终世永不离开的话居然如愿,真个快活极了!我因母亲少年孀居,受了多许苦难,日夜望我好好做人;继爹更把我爱如亲生,从小就教我认字读书,连饮食起居也无一样不关心到了极点,因知我有六阴脉象,日夜愁急,去年好容易遇见恩师,他又亲自跟来山中,表面说他想学武功,实则还是恐我从小娇养,山中清苦,独居寂寞,不避辛劳,特地同来,想为我作伴,就便教我,文武同学,帮我恩情,真个深到极点,直到今朝,知我学有一点根基,身体越加强健,决无他虑,又另拜了师父,这才分手,随同恩师,为他本身前途努力,就这两个亲人,对我期望之殷,我也不会自暴自弃,何况还有你这一位好姊姊,同在师门,一起用功呢,姊姊只管放心,此后无论何事,决不违背你的意思,实质不佳,我会下苦用功,狄大哥和珊妹,是自己人,同门兄妹他们好和我一样,你说得对,并非忌妒人家,一定要比他强,但是人只要肯用心用力,没有学不成的事,至多受点辛苦,也不相干,再说,姊姊幼承家学,样样比我高明,我是你终生相随的好兄弟,当然随时都要指教,先就占了便宜,就追你不上,我也不想本领比你更高,但听恩师和姊姊所说,我已扎好根基,学时容易,上有诸位师长,下有姊姊,狄大哥先就和我情如骨肉,以后互相切磋,彼此研讨,哪有不成之理,至于你说怕人议论,要我形迹上疏远一点,虽然这里不比城市,师长同门,都不是那样人,只有望我两人好的,用不着什么避嫌,更不会说什闲话,我既说过什么都听姊姊吩咐,当然照你所说去做,当着外人不再和你亲近便了,好在我们可和龙哥他们一样,避往无人之处说笑同玩,不相干,反正我没有不听你话的事,我娘渴望见你一面,屋内没有外人,又正吃饭,这位晏大姨非但本领极高,娘说她做的菜十分味美,你难得出来,白云窝吃得太苦,可否现在就去见娘,尝尝主人的好菜,开一个荤多好呢。”
      明霞见他双手拉住自己再也不放,面上老笑,说的话也是东一句西一句,不似平日有头绪,知其年幼天真,从未在外历练,有好些事都不知道,为了双方情投意合,顶好形影相随寸步不离才对心思,无奈双方都在求学,各有师长,每日忙于用功,连想常时相见都难,日前受伤病倒,因同在一起聚了几天,转觉平生幸事,因祸得福,是好运气,身受苦痛毫未放在心上,也从来没有想到婚姻二字,送往寒萼谷时,也只依恋不舍,并无他念,常说,只望将来长大能在一起,修积善功,永不离开,于愿已足,因自己比他晓事,初说此言,怜他病痛,还在微笑点头,后见他老不放心,说之不已,为恐越说越深,两次没有表示,他便生疑气闷,埋怨自己说了不算,分手前一日,并还为此口角,相对赌气,分明痴爱到了极点,但因年幼,只觉双方均非世俗一流,不应再有男女之嫌,同门师姊弟,彼此交厚,和龙子珊儿一样,同出同进,有什相干,别的全未想到,不料昨夜,简雷二位师长,忽然当面露出口风,才知双方是对小夫妻,当然喜欢已极。自己本极爱他,再因父亲来信,师长明言开导,几经盘算,决计当面把话说明,好使格外用功,这都是他意想不到,和刚想到还拿不准的事,此时业已喜极忘形,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好笑,先还想把手摔开,无奈自从初见便极投机,久别重逢,无形中情爱更深,又见对方大喜如狂之状,暗忖,我二人本是未来夫妻,只不过拉拉手,又没有别的轻薄举动,好在这里无人,他对我这样爱法,何必使其不快,便由他去。后听沈煌要他同往见母,不由把手一摔,娇嗔道:“你真会闹鬼!表面听我的话,暗中绕着弯,拿主人好酒好菜做香钩,结果还是想我此时就去见你母亲。也不想想,本来我就怕人笑话,到了这里,率性大大方方进去拜见也好,偏生你娘对我太好,问得殷勤,龙子又不会说话,我一怕羞,打消前念,恰巧又被人看破,业和大姨说好,不再进去,如今背人谈上一会,再同走进,我叫什么人呢,莫非好酒好菜,我没有吃过,就这样嘴馋,下次再和我说鬼话,我又不理你了。”
      沈煌见她娇嗔满面,慌不迭分辩道:“姊姊千万不要怪我,实是因你老远赶来,天已近午,回去还有好些路,再说,你那洞中,只有一些野菜山粮,比我在茅篷吃的还苦得多,想起心疼,娘又急于相见,就是请你进去,也是装未见过,一先一后,把活想好再去,并非一同走进,有什可笑,我实在粗心,只顾想姊姊和娘早见面,在这里多玩些时,忘了你方才所说,才有此失,以后也许还有说错话的时候,但我决不敢成心闹鬼,只姊姊一说,马上改过,依你如何?可是这远的路,你回去还要自己动手,忙上些时才能到口,这怎么好呢?”
      明霞见他惶急,化嗔为喜道:“你真把我看成废物了,无怪他们常说,像你们这样出身的人不堪造就,随便吃顿饭、时候早晚一点,也当着一件大事。自家做来吃,有什相干?何况寒萼谷离此较近,我回家无聊,正好就便访看司徒兄妹,莫非他们那么好人,虽是初交,还不管我吃的么?我出来时案上业已摆满,想是为了龙子他们说话耽搁,此时当已人座。我们已谈了好一会,你该回去,我也要走了。”沈煌还想说话,明霞故意气道:“你又不听我的话么?”沈煌方说:“我听我听,随便姊姊。”跟着伸手又要想拉。明霞忽然把手一推,低声喝道:“有人来了!怎么老是这样?多气人呢。”
      二人同立洞底透光之处,日光正由上面照下。沈煌方觉四外无人,也无别的动静,明霞已朝上把手一指,跟着便听崖洞上面晏瑰边走边喊:“你们话谈完了么?给我一个面子,同去里面吃我亲手做的菜如何?”说时,人已快要走到洞口。明霞先和晏瑰在寒萼谷相见,见她貌丑,双方年岁相差,晏瑰口快心直,性又古怪,虽知对方女中奇侠,本领甚高,并无亲近之意,及至方才窗外窥探,被主人看破,正在又愧又急,不好意思,不料对方竟是通情达理,比自己想得还要周到,拉往一旁,再行开口,更无丝毫轻视讥笑之意,虽只立谈之间,居然大生好感,走时见她来寻沈煌,又是人未近前便先开口说话,没有丝毫窥探之意,越觉此人真好,不等纵落,便先笑道:“多谢大姨,我正催煌弟回去吃饭。我因有事,也要走了。”说罢当先纵上。上面洞口离地颇高,沈煌还纵不上去,便由原路赶上。
      晏瑰只得一人,并无同伴,笑对明霞道:“他们只知有人在窗外窥探,业已走去,煌侄一走,龙子他们也要跟来,被我拦住,除珊儿有点明白外,别人都不知道是你。其实无什相干。你两人才貌年岁无不相当,互相爱好,又是经父母师长赞同的佳偶,本非世俗儿女,这样脸嫩作什?我叫煌侄出来,便因他娘和何、蔡二位姊妹都想见你。我和你初交不久,恐怕无此情面,特意要他代我挽留,如何还是不肯赏光呢?”明霞笑答:
      “大姨大言重了。侄女实是来时不曾细想,没有一直登门拜访,先在外面窥探,自知失礼,于理不合,不便进去;方才已和煌弟说好,不是今夜便是明朝,必要专诚拜访。早晚终要叨扰,并非客气,有什顾忌,还望大姨原谅才好。”
      晏瑰笑说:“你这人真个可爱。令师是我老前辈,你我本是平辈姊妹,但我和沈家二妹、煌侄的娘又是患难骨肉之交、新结拜的姊妹。真要算起辈份,简老前辈行辈最高,就算我不是峨眉本门,无论从哪一方说,煌侄是他门人,比我先高一辈;就以新拜的苍山三友而论,也只能和他以平辈相称。照着论亲不论疏的说法,我反而做了他的长辈。
      你我初交,令师父又长我一辈,昨日谈起师门渊源,还是姊妹相称,如何才隔一日你便这等自谦,跟着煌侄喊我大姨?本来万不敢当的事,不过你这两姊弟都生得和玉人一样,实在爱人。单是英俊美秀还不希奇,难得都是这么聪明灵慧,从头到脚都带着一股活泼天真、明爽英俊之气,使人爱到极点,这样称呼,显得你们情份更深,我也就不客气了。
      我这人最是爽快,你既不愿此时入见他娘,下趟再来也好,不过龙子兄妹都在这里,令师终日打坐,相隔又远,饿着肚皮回去,我这主人间心不安。你和良珠妹子一见如故,她也十分爱你,一提起就赞不绝口,巴不得你和煌侄的婚姻能够成功。听简老前辈之言,你二人的婚姻,他兄妹昨夜回来最迟,没在旁边,也许还不知道。寒萼谷离此虽然也有不少的路,比你回去要近一半,不如到她那里谈上半日;等到午后申西之交,你再作为专诚来此拜望他娘,就便吃我一顿粗菜,不是好么?”
      明霞虽是女中英侠,到底年轻面嫩,不愿进屋,更恐淑华露出口风,另外三人又是初见,万一谈及婚事,不好意思,先见晏瑰,也有一点脸红,及见对方词色这样诚恳,非但没有取笑意思,真和自家亲人一样,毫无虚伪,口气问虽也提到两小夫妻的话,都是出于爱重,不是取笑,同时看出对方貌虽奇丑,人却刚中带柔,豪爽自然,相对越久,越使人可亲可近,闻言暗忖:“我和煌弟,不说未婚夫妻,便以同门之谊来论,他母亲死里逃生,犯险来此,也应前往拜见,反正早晚要来。听大姨所说口气,分明已向蔡三姑她们打过招呼,所以无人跟来;此人最通人情,决不会使我难过,再不答应便是小家子气;再看沈煌立在一旁,眼巴巴望着自己,最好当时就同他进去才对心思,自己本心也实想乘这两三天和他同游,以免拜师之后,各有功课,又不知道师长脾气,万一规矩太严,不能常时同在一起,又受埋怨。”念头一转,随口答道:“我本心也想去看良珠姊姊,扰她一顿,除却往返耽搁,大约日头还未西沉就可来此,也许连他兄妹一起拉来呢,只不知他家那几位客人走了没有。”
      沈煌接口答道:“车、查两老前辈,昨夜你走之后,谈到天明将近,也未睡眠,便同告辞走去,只恩师和雷四先生走得最后,带我起身,行经阎王沟,天已大亮。恩师和我想请他同来,他说司徒兄妹山居清静,又爱干净,连日扰了人家,主人又太客气,不愿再住下去。昨夜大家分手时,孙登和井凌霜夫妇又特意赶去,请四先生到他家住几天,业已答应。还有昨夜事完之后,只袁和尚一人无处可去,他平日那么刁钻古怪,到了司徒家中便觉拘束。只车老前辈一人最是爱他,走时偏又不带他去。阎王沟恶斗之后,虽和贼党说好在明年雪山大会之前彼此两不相犯,但是这伙狗贼凶人有什信义!小和尚人大尖刁,只他杀贼最多,均用诡计取巧得胜,不是真实本领,所杀又有两个是凶僧玉弥勒花空的心爱徒弟,贼党恨之入骨,如其狭路相逢,本已难免生事,小和尚更是胆大好胜,疾恶如仇,刚拜师不久,车三叔那一套全被学会,只更多了好些花样,车三叔爱他也由于此,走时却将他丢开,小和尚向其求告,反被骂了一顿。目前冯村这班贼党受了重创,更加恨毒,扫兴丢脸之时,他们平日那么骄狂,自然无颜再住下去。昨夜便有几个新来的恶贼,连冯村也未去,便借安葬同党尸首为名,当时走去。只恶道诸天禄带了些人回转冯家,此时大概一半还在用棺材收殓贼尸,觅地安葬,或是运送回籍,下余必是回到冯家匆匆一说,朝老贼父子警告一番,陆续起身。小和尚住在解脱坡前,相隔这里最远,已有数日不曾回去,必要回转茅篷,群贼无论如何走法,他那里均是必由之路,车三叔一走,小和尚见和他好的小弟兄姊妹各有各事,都已起身,我又要来见娘,剩他一个,说什么也留不住,行至中途,非被贼党发现不可,就因昨日惨败,不敢当时发作,也必乘他落单,暗中尾随下去阴谋暗算,小和尚不知厉害,再一淘气引逗,贼党有了借口,发难更快,因此四先生打算随后跟去,就便看看车三叔是否出什花样,还是想引小和尚惹事,就便得点好处,所以非走不可。今日寒萼谷虽然一个人也没有,但他兄妹奉有恩师密令,在这数日之内不能离开,连大黄都不许远出,听口气好似为了怪人赫连兄妹的原故,姊姊你便约他,也不会来,还是请早些来吧。”
      明霞知他情急,笑道:“这一往返也有数十里,就是施展轻功,当时来回也办不到,你还想要多快,莫非急匆匆赶到人家,讨些吃的,一句话不说,吃完就走么?”晏瑰笑说:“煌侄,你以后专听你姊姊的话,少开点口,省得老碰钉子,有多好呢!”沈煌脸上一红。明霞也觉有点不好意思,笑说:“大姨,从今以后做了我的长辈,如拿我们取笑,却不好意思的哟。都是煌弟多口,又耽搁了好些时候。也许你娘和那些客人都饿了呢,快跟大姨走吧。”说罢,便向晏瑰作别。
      正要分手,珊儿忽然跑来,笑说:“我早就料定是李师姊,不是我拦住,娘也跟出来了。”明霞嗔道:“就是你聪明!还不快些回去,你只敢对人说我来,从此再也不帮你了。”
      珊儿扮了一个鬼脸,笑说:“我虽知道,连对龙哥都没有说,如何会告诉别人呀?
      娘和她们因煌哥走后我又拜她为母,见大姨也是一去不回,向四婆怕大家肚皮饿,强劝入座,正在吃酒,娘说方才来人多半是李师姊,恨不能当时见上一面,又怕你不高兴,背人和我商量。我说你脸嫩怕羞,脾气古怪,和我们不一样,出来不得,将她拦住,又不会吃那又香又辣的甜水,吃了脸上发烧,无什意思,向四婆偏劝之不已,不好意思拒绝人家好意,假装来寻大姨,走来探望,不料果然是师姊。”
      话未话完,明霞气道:“谁叫你和娘说我脾气怪!莫非都要像你那样野人才好?你两个再提我一字,莫怪我不理你。大姨少时再见。为我一人,叫大家受等,多不好呢。”
      说完,朝沈、陶二人各看了一眼,匆匆走去。
      四人原是边说边走,本来也到分手地方。晏瑰最爱这类聪慧有志气的少年男女,因见三人斗口争论,明霞语声又是那么好听,越看越爱,竟不舍当时走开,直到明霞转身上路,方始笑道:“你们这几个小娃儿实在可爱,明霞更是逗人欢喜,连我看了都不舍得她走,何况你们情投意合的少年兄弟姊妹。煌侄想已腹饥,你姊姊下午就来,快些进去,陪你娘多吃两杯快心酒吧。”沈煌正朝明霞遥望,闻言不好意思,边走边间:“李师姊不愿人知道她来,除娘以外,别人可曾知道?”晏瑰笑道:“你真是呆子!我无非见明霞年轻怕羞,不令大家跟出,装不知道,其实他们哪一个不是镜子一样?你娘都能看出,别人就不晓得么?她们都经我打过招呼,便是明霞下午再来,也不会露出一点词色使你着急为难。男婚女嫁,人之常情,我最恨一班无知男女,自己照样也有婚嫁,或是过来的人,遇到别人男女相爱,甚而是那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历代相传的万恶规矩,照样也要拿人取笑,真个混账已极!那些有钱人家,经过明媒正娶的,不过使新夫妇拜堂之后受窘发急,闹出大乱子的还少;最可怜是乡村之中那些贫苦的人,因其没有财力,做那许多虚文虚礼,偏又互相爱好,往往为了旁人几句嘲笑和损人不利己的谣言,捕风捉影,随意讥刺,坏了人家终身大事,还要闹出人命,更是可恶已极!明霞父母师长都是我辈中人,虽无世俗儿女之见,到底你们两人年纪都轻,便是拜师之后,也只先定名分,真个成婚还要等到剑术练成,成年之后。这不过为了你们彼此情爱深厚,多此一层因缘更可互相鼓励,平日相处也可少掉许多顾虑之故,关系你两人将来成就虽极重要,事情并不希奇。女孩儿家到底面嫩,何况她又生长城市之中,少女怕羞也是人情。她好心好意来此看望,如何使其不快?我不强她现在进去,便由于此。其实你走之后,我便向众明言,连你娘我都嘱咐,叫她见人之后爱在心里不要显出,免得人家心中不安,便对你也不会有什表示,只管放心好了。”说时,人已上崖,走进门去。
      蔡三姑正探头外望,笑说:“你们还不快来吃饭,菜都凉了。这位姑娘我尚不曾见过,大姊怎未请她同来?”晏瑰笑答:“人是真好,和二妹一样,谁见都爱,更有一身家学师父的本领。休看年轻,再过几年,我两姊妹恐还不是她的对手呢。”沈煌脱口说道:“霞姊从师不久,她年纪轻,如何赶得上大姨、三姨?”三姑笑说:“人还不曾进门,要你人前背后这样帮法作什?”沈煌脸方一红,晏瑰面容一沉道:“三妹忘了我的话么?”三姑忙道:“我真疏忽,随便说笑,煌侄不要过意。”众人也同走到屋内。向四婆和何紫枫只问了几句明霞的学业人品,并未提到订婚之事。
      沈煌见众人已全知道,母亲又是那么笑容满面,连声询问:“明霞几时才来?寒萼谷相隔多远?要多少时候才能走到?你饿不饿?”大家都是庄容问答;为讨母亲欢喜,也就有问必说。淑华想起自己身世凄苦,总算有此佳儿佳媳以娱晚年,又结交到几个女中英侠做姊妹,不久便可连狄大娘迁来山中,和晏、蔡二女一同开垦,做些有益于人之事,心中自是欢喜,便晏瑰等四人,见她这样情发于中,也都代她高兴。
      饱餐之后,龙子、珊儿因知师父闭关打坐,回去无事,两面洞府各有灵猿、金沸把守,不怕外人扰闹清修,又听明霞要来,可见无须回去。龙于第一个感念淑华,又与沈煌交厚,不舍就走。珊儿一个人,自不会回去。主人又采了许多自种的瓜菜,请众同吃。
      三小兄妹陪着淑华说笑,热闹亲热,十分有兴。
      淑华既觉母子重逢。又得了这么好一个媳妇,心中喜极,但一想到文麟对自己苦恋经过,满拟今生不能结为夫妇,无论蔡三姑和司徒良珠,随他心意娶上一个,也了一桩心事,没想到适得其反,为了逼他娶妻,竟把心伤透,从此生离;司徒良珠和他只是朋友之交,双方均无表示,还不怎么;三姑对他用情最深,自己和晏瑰合力作成不算,并将简冰如请出,结果仍未成功,看他走时意思那么坚决,断无指望,三姑一直表面有说有笑,内心凄苦必不在自己以下。照此情势,文麟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再见,三姑这一世也必由此断送,从此不会再嫁,落个孤苦一生,她又无儿无女,遭遇比自己只有更惨。
      仔细一想,都是昔年一念之差,只顾虚名,又因爱子之故,不肯再嫁,以致害了文麟还害了三姑,越想越不过味,心中一酸,又难过起来。
      沈煌人本聪明,近来年纪渐长,越发明白事理,因从小便受文麟钟爱,亲逾父子,文麟和乃母又一年难得见上两次,谁也不知他内心藏有隐痛,一味依恋老师,亲热非常,习惯自然,毫未想到别的;直到今日来路途中,先听冰如借话引话,连明带暗,一面开导一面点醒,业已明白了几分。
      淑华自和文麟劫后重逢,因主人女中英侠,事前便先开导:非但妇女再嫁不以为奇,反怪自己私心,只顾一时守节虚名,辜负人家深情,并令善处等语,不比在家时节样样胆小顾忌,因此双方相见畅所欲言,把多少年来隐藏心腹的话各自说出,文麟更是尽情吐露,因此越发感动,无奈成见太深,既有爱子顾忌,先又曾向晏瑰力争,只答应代蔡三姑极力作合,本身决不再嫁,加以背盟改嫁之后,第一次和情人相对,所说虽是心腹之言,有好些话还是羞于出口,心中老是委决不下,先想三姑那么美貌武勇,人非草木,只要常在一起,有自己和晏瑰从旁劝说,终必日久情生,断无不成之理,及至夜来闻警,逃往寒萼谷路上暗中留意,看出文麟对于三姑全是患难深交朋友之情,心心念念,全神仍贯注在自己身上,这才警觉,想起对方恒心毅力和这多年来用情之专,当时大为感动,回来想了一夜,眼都未合,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次早母子重逢,但看爱子非但体力强健还胜从前,面色也极红润,不像去年走时那样白中带黄,瘦骨嶙峋,还学了一身本事,共总只不到一年光阴,文武两门全都精进,人也长大许多,眼看就要长成大人,再一问知文麟在山中对他体贴照护、以严师而兼慈母的许多恩情,越发感激得流下泪来,当时情感冲动,乘着冰如把文麟喊到外屋说话之便,悄悄背人把这十多年来隐秘之事说将出来;先还恐爱子闻言看她不起,对于文麟也生反感,设词极为婉转,并还把自己守节的苦心、双方以礼自防的苦况以及乃父所留的日记、遗嘱,连同请求冰如相助,想令三姑嫁与文麟之事全都说了出来。
      哪知沈煌年纪虽轻,却能明白事理,又最感激文麟的恩义,一面觉着做母亲的身世苦痛、对儿子的慈爱,心酸难过,一面却说乃母太顾虚名,误人误己,并说自己先未想到此事,今朝听简恩师说,回忆周老师平日为人和对我母子情意之厚,无论如何决不会再改变他的成见痴心,如其用情用势逼得太甚,恐还激变,气得他孤身远走披发入山都不一定。为了母子情深,沈煌又最孝母,虽未明言劝嫁,说乃母不应铸此大错,意在言外,业已露出多半。
      淑华听完,这才心生悔恨,刚把成见摇动,心想:“早知如此,双方业已成了一对好夫妻,连爱子也极高兴,哪有今日苦痛?”无奈话说太死,急切间已难挽回,想了又想,只得把心一横,凄然说道:“事已至此,你娘业已铸错在先,今又答应人家,况我年纪已长,如今进退两难,今生只好愧负他了。
      沈煌答说:“周老师对我母子实在恩厚,听恩师说儿子这六阴脉学武如成固是极好的事,但不是周老师懂得医道,从小当心,时刻照看,在未遇恩师以前便设法使儿子练点功夫,他自己本是外行,特为此事向人求教,再来传授儿子,那两年要紧关头先渡不过。生身父母也未必如此尽心。儿子意欲少时当众拜他为父。他极愿和娘日常相见,并无别意。那日无意中翻他书箱,曾经读他两首怀人的诗,自述心情,沉痛已极,因其语气之间颇有牢骚,意似那女的始终不明白他的为人,从此更无再见之期,就能见到一两面,也只加痛苦。儿子只当少年时的情侣,毫未想到爱的是娘。正想问他所指何人,他好似看出我开他箱子,竟将此诗撕掉,才知不愿人知,背人的事,便没有问。反正这里没有坏人,儿子还要从师,请娘最好和别人一样,大大方方,和他日常相见,不要再像以前那样。照他诗意,即此于愿已足。娘已使他伤心了多少年,不要叫他再多悲苦吧。”
      正说之间,忽听外屋争论,文麟力请拜师,淑华隔帘偷听没有几句,三姑便自别去,跟着文麟便来作别;当时虽然心动,又吃了没有勇气的亏,今更无法挽回,由不得又在暗中心酸肠断起来。因淑华恐被爱子和外人看破,常借明霞打岔,众人均未看出。最奇是三姑始终没有表示,文麟未走以前,眉宇间还常隐有幽怨,文麟走后,反似没有心事,有说有笑,比以前高兴得多,对于沈煌更是关心,连晏瑰均觉奇怪,惟恐引她伤心,也未探询,就此忽略过去。
      天刚申初,明霞便寻了来,见完淑华众人,悄告晏瑰,说是到了寒萼谷,只良珠一人在家,饭后本想多谈一会,司徒平夫妇忽然匆匆回转,怀方也由外赶回,只妹二人均要往见父母,一个人无聊,特地赶来等语。众人都喜明霞谦和文雅、温柔大方,虽是少年侠女,言动对人竟有几分与淑华相似,最难得是端静自然与活泼天真兼而有之,没有丝毫闺阁之习,看去仍是一个天真美丽的少女,也不带大人气,谁都欢喜和她亲近。
      淑华更是爱到极点,因自己也善烹调,更比晏瑰来得精细,样数又多,人已复原,不愿坐吃当客人,又见室中诸人,不是至交姊妹、患难知己,便是儿女后辈,情同骨肉,便和主人商说,要往厨房相助。向四婆说:“二妹病势刚好。”想要劝阻。
      晏、蔡二女均料淑华生长世族,饮食定必讲究,相继笑说:“人生本是有苦有乐,虽不应自私自利专顾本身享受,也不必故意吃苦表示清刻,没有之时,多么清苦节俭均是应该,尤其是众人皆无而我独有之际,不应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世上许许多多可食可用之物,本为人类而生,只要凭自己的力量辛苦得来,不是强夺他人以为己有,稍微适口充肠,只不过分奢侈、暴殄天物,便不相干。有而不用,故意恶衣恶食、蓬头垢面,以博清苦勤俭之名,便是矫情。所以样样事都要出于自然,合乎人情,不可虚妄造作。
      伪君子比真小人还要可恨,也由于此。这许许多多的食用之物,都是人力造成,如其有了不用,重返上古茹毛饮血之世好了,再去发明改造作什?我们这里,除却海味河鲜不能取得,鸡鸭鱼肉、各种菜蔬样样皆全。初来之时,这里只是一片荒山,连砖瓦都没有一片,先住下面崖洞之中,后来联合了几个老少同道之交,一点一点经营开辟才有今日,无一样不是我们志同道合各用心力造成,并且这里山产和我们种来卖的黄连,为数也不在少,再加十倍的人也吃用不完,我们从来没有糟蹋、霉烂过一样东西,多一半是帮助了别人,剩下来的足够食用,偶然也有舍己济人之时,都是遇到事来,非此不能救济,并不故意勒紧肚皮,装出不近人情之事。既然样样现成,二妹虽未谈到她的烹调,看她为人和文弟所说口气,必是此中高手,乐得使我们见识见识,多学几样可口的菜,就便使她从此亲自操作,习于勤劳,以为将来山居之用,正是一举两得。我们本没有拿她当客,再说那里都是自己人,也不会有客来,四婆你拦他作什?”紫枫也在旁边附和。
      淑华本来满腹愁肠,因见明霞高兴,满屋均是知已之交,互相笑说,便把悲苦暂时去掉,再听晏瑰一说,蔡、何二女相继怂恿,越发有兴。大家均要看她做菜,学点手艺。
      沈煌孝母,心想共只三两日的光阴,此后从师用功,不知能否常见母亲?于是老跟在淑华的身旁,也随了去。
      淑华还是从前眼光看这爱子,恐他喜事淘气,弄破手脚污了衣服,见他在旁帮助洗菜,方要喊开,令往前面去寻龙子等三人同玩,回顾明霞,本因众人嘱咐,说厨房不大,你们少年兄妹姊弟无须同往,可在前面等吃,走时曾见她和龙子、珊儿说笑,刚到不一会,也由后面跟来,进门笑说:“我也跟娘学点本事,以后我们好做来吃,省得和龙子、珊儿一样,打来野味只会烤吃,时常生熟不分,膻气难闻,闹得满地乌焦巴弓、尘污狼藉,幸是山野地里,要在人家,岂不讨厌?”
      淑华爱极了这未来佳媳,知其样样留心,立时住口,连爱子也不再说,朝明霞温言笑道:“你也和龙子他们一样住在壑底山洞之内,难得从头到脚看不出一点灰尘,不像龙子来时满脸风沙。你穿得这么干净,莫弄脏了。这些事均极容易,我只切得不好,但颇知道方法,别的都会一点。你只旁观,看我来做。只一明白做法火候和调味的先后,每一样菜都保持它的原味,不要弄得大同小异或是味道全同就成功了。休看蔬菜不值钱,反比荤菜难做,如能把它本来的色香味和每样菜特有的长处,有的该生有的该熟,有的色香味不能全保,应该着重哪一点,各分清楚,初次见到的细心试验出来,有的再用人工培植,发挥它的本能,使其更长更大更嫩更香更新鲜更成熟,真比荤菜好吃得多。
      “我以前常说农村中人有他得天独厚的地方,第一是天时和眼界,比我们闺阁中人要多享受好些风云月露、鸟语花香之美;第二是地理,田园中的瓜果菜蔬比我们城市中人先尝到口,刚采折下来的也格外新鲜;第三是人事,这类人大都天真诚朴,极少机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应酬礼节之烦。每一想到自身苦楚,常恨投生我们这种人家妇女,看看丰衣足食,住的是高房大厦,真没有人家自由自在,尤其煌儿走后,无聊之时,心生羡慕。虽听狄大姊说乡里人许多苦楚,因她所说是一班无业穷人和有限几个受苦的长工佃户,不能作为全例。
      “我家向来和佃户、长年处得最好,交租时节,全照他们所说年景,送多少拿多少,宾主之间永无争论,有时还觉他们起早睡迟、风吹雨打太阳晒,粒粒辛苦,不是容易。
      我所用老管家,人又忠心厚道,不像别家专一刻薄他们,向主人讨好,自己作弊。遇到年景不佳,青黄不接,全免少收之外,有时还要拿出存粮接济,非但不要利息,还与不还也各凭他们的良心,所以我虽是个寡妇,一个人独掌这大一片家业,从来无人欺负。
      前年有两地痞,因你周叔久住我家,在茶馆里说了两句混账话,被两个老长年听见,也不通知我们,当时口角,跟着拉到庙前广场之上当众评理。对方原有不少同党恶人,得佶赶到,始而气势汹汹,想要动武,等到双方吵骂,说出原因,全村的人连不是我家佃户都动了公债,妙在后来那批地痞便有几人受过我家好处,也反说那地痞不好,结果将那厮打了一顿,还要罚他跪门赔礼。我那老管家得信赶去,恐我得知生气,再三劝住,这才平息下去,直到他师徒走后,狄大姊方始说起。
      “因我家佃户、长年日子都过得好,以为无论何处都有好人坏人,没有在意,心中仍觉他们舒服。直到遇救人山,听大姊说,才知像我这样田主人固是绝无仅有,就这样,还是由于好名心盛,又是一个年轻寡妇,财产甚多,反正吃用不完,乐得买点好名声,加上煌儿独子,体弱多病,一心想为儿子求福结缘之故。退一万步说,算我人好心好,但是这类不劳而获、坐取他人血汗所得以为己有的制度,本质先就不好。譬如一个心眼极好的人,所做职业却是盗贼,休说真好人不会做强盗杀人劫财,就算真好,迫于无奈,也只情有可原,是否因他心好,我们便愿盗贼存在?人都当了盗贼,这成了什么世界?
      “自己没有田产,专以耕种他人的田、卖苦力为生的佃户、长年,终生受到田主人的长期压榨,所得不偿所失,最厉害是人的精力有限,东家的欲望无穷,这类人由少壮而老死,都在愁苦忧疑之中度过,多半未老先衰,刚到中年便成弯腰驼背,好的终岁勤劳,勉强能得一饱已是幸事,稍遇天时不巧,全家立时愁眉不展,难以为继,恨地呼天,诉苦无从,等到多半生精力用尽,依然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反因人口增加,添了许多负担愁虑,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千千万万人,就这样自然淹没下去。大部如此还算好的,那遭受土豪恶霸和贪官污吏危害,受尽苦难,卖儿卖女,流离死亡的,更不知有多少!
      “内中也有一些少数的佃农,或是遇见机会得到田主人的欢心,或是人少勤劳、能知积蓄,善于利用天时地利,非但度过他那艰苦生活,并还成家立业,拥有一片地的,并非没有。他的田地也是多用心力经营,或是积衣缩食辛苦勤俭而来,按说只应嘉奖,不应和那些来历不明或用不义之财强买侵占巧取豪夺而来的一概而论,但又不然,因其由佃农转为自耕,山穷人富,将多年积蓄所发展得来的多余田地再去租与别人,决非一朝一夕之故,由数年到数十年的奋勉过程中,昔年田主巧取豪夺的那一套方法他已学会,本身受过害的人,学成之后再去压榨别人,只比原来更精更巧妙,在互相模仿探询学样之下,这些小田主逐渐变为大田主,农人们的苦难也一天比一天加深,将来如不全部改变,非但广土农民永无出头之日,还有亡国灭种之忧。
      “我平日所想那些新鲜瓜果菜蔬,只管送到城市,向田主交纳,街市贩卖之时已没有初采下来新鲜,那新鲜滋味他们却并吃不到,既不敢吃,也舍不得吃,田野中的春花秋月,绿水青山,虽是取用不尽的自然享受,他们终日急的是水旱灾荒,愁的是地主逼租和全家人的生活,哪有心情领略?我这才明白过来,此去还乡变卖产业,只限房子和别的浮财用具,至于田地,这多年来我坐享现成,由他们手中所取租谷,就我平日宽厚没有多取,算将起来,也早超过当初田价,我只把他们喊来,按人数多少分配,分别交割田契,全数奉送,从此他们便算自耕自有。再将余财买了农具耕牛,照大姊所说之地入山开垦。”
      淑华边说边做,业已准备好了两种点心和几样菜蔬,还未下锅。紫枫见她当日好似人逢喜事精神爽,话说甚多,明霞一来,更是低语笑谈,说之不已,笑说:“大姊真有本事,二姊初来何等文雅温柔,不轻言笑,固然人在病中,但也不应变得这快,共只几天光阴,如此健谈,对于明霞,真叫欢喜得心花怒放,说起话来也越扯越远,由做菜几句话,又拉到田主、贫农身上,竟将大姊平日所说奉若神明。照这神气,早晚必是大姊的好帮手无疑,你们所说我都听过,道理都对,只有一事我还是心中不服。你们一面恨不能把几千年的恶制度一扫而光,当时改掉才对心思,一面却又要人开垦,以劳力勤俭求得安居乐业。人的智能不等,所得也有多少高低,无论均富均贫,有了一定限制,智力低的人跟不上去,智力高的人觉着大家一样,多得无用,我只将份内的事做到,不必再多用什么力气心思,于是人家用十分力气才能成功,他只两三分便可做到,多余力气既成浪费还要引出互相颓废、许多别的弊病,无论人力物力也都不能尽量发挥,如何谈得到进化二字?如说能力多的人可以多得,不受限制,他本以农为业,自照本身发展,势必多置田产,不消几年,岂不又成了富翁田主?此事如何说法?”说时,晏瑰和向、蔡二女见这面人多,恐淑华太劳,同往收拾洗切,以待少时应用,未在一旁。
      淑华闻言,方呆得一呆;明霞本在旁边静听,没有开口,忽然接口笑道:“此话不然。按说四姨和大姨同居多年,应该知道。侄女年幼无知,但是家父母和关中几位伯叔以前便在秦岭开荒,对于此事曾经引起多次争论。侄女在旁听说,尚还记得,大意是:
      勤俭致富,最为注重以本身智能取其所得,非但不受限制,并还应加奖励,只是田土山林川泽以及无尽藏的地利应为国家和全体人民所有,不应作为私产私相授受、彼此买卖,使好猾之流越滚越多,善良之人越来越苦。国家对于人民,各按所能所习,因地制宜,随其性之所近,才能所及,先公后私,尽量发挥,一面加以鼓励扶助,各尽其责,各展所能。消灭土豪恶霸,是去掉少数把持垄断的好人,是想人人富有大家都好,不是恨富重贫,更非专和有钱人作对,是要大家都能以力自给,也更不是帮助穷人去吃富人,重在把亿万穷苦人民救出水火,脱离长期困苦,生活身份步步提高,消灭的是几千年来的万恶制度,不是对人;就对人,也只对那极有限的元凶首恶。假使每一个人都是先公后私,先为众而后为己,表面拿自己的智能帮了别人,实则人是多的,力是大的,小而一村,大而一国,无形中都在帮助自己,这是多大力量!把全国亿万人变成一条心,焉有不成之事?生活自然越来越好。至于土地,计口授田,各以劳力取得所需,虽然不受限制,但与以前制度根本不同,一是每日想吃人家的肉来肥自己,专用心计剥削,即便他那田地是由辛苦节俭得来,因为制度不良,结果他这勤俭所得也变成了害人的利器,和方才娘比方的强盗一样。本来他是被抢的人,受尽千辛万苦,值得同情,但他由苦难中挣扎出来,却学了强盗的样,非但学做强盗,反比害他的那伙强盗更少良心、如何要得!
      我们与他根本不同,虽不限制所得,但是田有定量,人多照添,人少照退,他能多出力气改善耕种,所得也各随他的心意,衣食娱乐,添制财物,哪怕他一个人的收成胜过人家十倍,仍归他有,越多越好,公家决不过问,反有奖励,只不许拿田地作买卖,巧取豪夺,侵占他人以为己有而已。这么一来,人吃人的事情无由发生,国法也所不许。每一个人都用本身智能去尽量发挥,有力不用,非但众人唾弃,自家衣食先难温饱,当然人知勤奋,专向公平合理的成就上去用心思,才能争取福利。既不会再有作奸犯科、阴谋暗算等大好大恶之事发生,人也不会互相争杀,世界上要少许多纠纷,养成多好道德,非将以前制度去掉,不能永久安乐,便由于此。田土是公家的,除却国家兴利除弊,有益民生之事太多,用之于民,须要取之于民,看其需要,照民力所及,取他一点粗粮而外,比以前向田主交租,轻到不知多少倍。偶然加重,也是事实需要,为了全体人民的兴建大业,非用不可,根本没有贪污盘剥之事发生,在国家照顾民力的要纲之下,就这偶然难得,或是开头一两年用费大多,非此不可,也比向田主和公家所交租粮合并起算要轻好些。这还只是暂时的事,一旦国富民强,百废俱兴,也许还要退回,或是减少,甚而国用无需,只取少许积蓄,以为防荒防旱急需之用,为的还是人民。真有这一天,头两年自必不免艰苦困难,三数年后必会耳目全新,再好没有。到处都是人民鼓舞欢歌之声,普天之下看不到一点穷相了。”
      紫枫见明霞帮她未来婆婆说话,正想开口,晏瑰已早赶过,不等往下再说,接口笑道:“你休看她年小,非但家学渊源文武双全,什么道理她都明白。实不相瞒,以前我还有好些偏见,自从那年与关中九侠相遇,一谈之下才知差得太远,尤其他父亲和李善,这二李更是明白事理到了极点。这位李七侠比她父亲李八兄更有过人之智。只有一件我不佩服,不知是否你们所说孽缘?同盟弟兄九人,只他一人会娶了两个妻子,后虽明白这位有名无实的浦侠女和李七嫂交情深厚,内中好些曲折悲欢,谁遇上也是难处,我终不以为然,所以我还是佩服她父亲。他们九人改革田制的想法真个人情入理,好到极点,在目前帝王专制、以天下为私产的朝代中,暂时虽谈不到,不知要过多少百年才能如愿,真要有此一天,便是人类最有福气的时代。非但人的智能道德样样升高,全人民的各种享受差不多没有大贫大富之分,只有能力高低与国家人民对他的信仰礼遇多少而已,这是多么好呢!这些话我前已和二妹说过,她人聪明,还和我补正了些,你当她答不出来么?倒是明霞小小年纪竟能有此智慧,虽听父兄师长说过,她能记得这样清楚,理更透彻,可见平日用心,才能到此境地呢。”
      向四婆插口道:“你们到底是学做菜,还是议论古今大事?饺子的馅二妹业早调好,面也揉成。时光不早,只管说笑,这顿点心还吃不吃呢?”晏瑰笑说:“老太婆就是这样心急!我们准备和他们四小兄妹多玩些时,住上两日再走,点心吃得晚,夜饭饿了再吃,有什相干?今夜月色又好,你忙什么?”向四婆笑道:“不是我心急,他们年轻人容易饿,天都快黄昏了。”淑华笑说:“我手脚太慢了。”随将饺子包好。人多手快,一晃蒸熟,端到前面,味果鲜美。
      明霞听出众人要留她住两日,龙子、珊儿不知何往,沈煌正往门外寻找,方想吃完再和淑华说明日还要往见苍山三友,请示拜师日期,忽见袁和尚东张西望由山外面走了进来。晏瑰、三姑正要喊他,沈煌等三小兄妹陪了孙登也由门外赶进。
      孙登说是奉了雷四先生之命来此送信,因苍山三友起初预计住在白云窝绝壑之中,就便可与慧昙大师当时相见;后因查、车二侠说起白云窝的前洞在舍身崖下,当地深居壑底,最为隐僻,以前常有前辈高人寄居在内,多少年来藏有不少珍贵的兵器,近日发现的大小两对仙人掌便藏在内,一对最好的被龙子、珊儿得去,那对最大的虽然本质较差,力大的人用将起来只更猛恶,因慧昙大师近年一意清修,无心及此,虽早料到这些东西,恐落异派凶人之手,但恐守山灵猿惹祸生事,只命在洞中防守,无论何事,不许出洞一步,这大的一对仙人掌,恰巧藏在洞外绝壁之内,不知怎的被女贼黎凤娇探明藏处,引了怪人赫连兄妹将其盗走。灵猿明已听出洞外有人,但因大师法严,先又不知来贼是盗宝物,对方下手又快,等到灵猿警觉生疑怒啸发威,来贼已早逃走。因大师住此多年,始终没有仔细查探全洞,不知这类宝器共有几件,藏在何处,大家都料还有几件藏在里面,尤其洞口那块大崖石之下最是可疑,想请苍山三友住在那里,就便防守搜寻。
      曲老前辈业已答应,陶、白二位却因当地云雾太多,比白云窝还要低湿,洞内虽极高大干净,石室也多,练剑却不相宜,如到洞外近底大崖石上,上面常有游客来往,宝剑舞到急时光华闪动,易警俗人眼目,疑神疑鬼。这多年来,许多愚人,有的为了求仙,有的为了自杀,常由上面奋身跳下,送了性命,一生误解,附会神怪,又要多害人命。
      三位老前辈愿住绝壑之下,便是不愿外人知道,如何自己招惹?正商计另寻地方,先是司徒伯父伯母由雪山回来,问知前事,命司徒兄妹往请三友一晤,并请移居寒萼谷。
      三友到后一看,那么好的地方,自然高兴,但因寒萼谷敌人业已知道,万一来此窥探,其势不能不问,只一现身,必要引出好些枝节。三位老前辈虽然不怕,但因离明年重阳共总一年多的光阴,既打算叫这几个小弟兄姊妹前去参与,最好全凭本身功夫,不要一点药力,就是带有灵药,也是只防万一,备而不用,故此平日传授与门人的练习功课,都要格外着重,不应再为别事分神,当地已成敌人目标,未免美中不足。先还迟疑,因白老前辈首先赞好,跟着简太师伯由前山回来,谈起此事,极力主张,他说昨夜便曾想到寒萼谷地方最好,只为查、车二位,各有特性,不留他同住不好意思,如在一起,这二人的性情决不甘于静修,加以疾恶大甚,虽与敌人约定,但有好些凶人并未在场,又都恨极我们,在这短时期内,尽可推说未得通知,照样横行为恶,这类凶孽又都骄狂,欺软怕硬,酒色荒淫,就得到信息,至多不和我们的人公然为敌,仍要偷偷摸摸做那害人的事,他二位稍微晓得,便非出手不可。我们本心原是将计就计,特意忍耐这一年多的光阴,想把所有著名凶孽首恶,借这一场恶斗全数消灭,重在造就这几个后起之秀,何况司徒伯父伯母奉有师长遗命,负有重任,关系甚大,如其为了这二位老侠,一时欢喜,多生枝节,把好些未来的仇敌先引上门,也有不便。彼此交情甚深,其势不应敷衍,口说请住心却不愿,在他二位去留未定以前不愿出口,因此未说。后半夜他们回来,说这里事完,无须再留,各人并还有事非去不可,司徒兄妹挽留他们多住一天都不肯,车三叔更有这里住不惯,便是再来也不在此下榻之言,虽是笑语,可见心志已决。
      昨夜阎王沟动手以前简太师伯便暗跟在众人的后面,只四先生一人留守,早就看出车三叔气量较小,全是为了良珠妹子不喜欢袁和尚,没有和他多谈,只管照顾周到,不如对沈、狄、李、陶四小兄妹来得亲热,心中有点不快,才有此言。当时没有理他,后和文麟先生由此起身,本意是往我家去和苍山三友相见,请其改居寒萼谷,不料无意之中遇见晏大姊那位老友邓黄,说在前山路上遇见袁和尚,神气甚是不好,没有和他交谈,正想回身追询为了何事,跟着遇见四个凶人由外新来,听那口气,路上已和袁和尚发生口角,被人劝开;再往前走,又遇见几个由冯村退出来的贼党,中有凶僧弟子,说袁和尚如何可恶,冯村的人昨夜连吃大亏,现正分途回家,同时听出先代袁和尚解围的人,正是洗手多年。人也正派的那个神拳无敌沙镇方,因其听了蔡家三妹说起老贼冯越的丑事恶迹,查老前辈去后,力劝老贼急速收风,业已犯忌;先还不敢得罪他,诸天禄等几个凶孽一来,老贼凶焰大盛。沙镇方见他不听良言,事情越闹越大,转眼就有家败人亡惨祸,看在多年朋友份上,意欲再劝他一次,如其不听,借此抽身,免得守那前约,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方背人向姜、冯二老贼说如今你们大敌当前,一败便不可收拾,是祸非福,须要小心,底下的话还未出口,便被二老贼抢白了一顿,如非姜贼老好巨猾,多年相交,又不似冯贼隐病被人知道,恼羞成怒,说完狂话又在一旁劝解,宾主双方几乎当时破脸。
      沙镇方见老贼非人,心中气愤,本来赌气,想看到贼党惨败之后再走,免得笑他胆怯,好在这一场口角已将自己撇开,可以置身事外,乐得看他笑话,不料没容他等到日期,当夜出彩,去往寒萼谷扰闹的贼党,连同几个赶往接应的为首凶贼,全被对方杀得大败,死伤不少人,情知二老贼凶险无情,胜了还好,还未正式上场,丢此大人,非要寻他晦气不可,这时诸天禄等为首凶孽还未回村,他听暗中跟去探报的人赶回一说,立时轻描淡写,朝小贼兄妹说了几句,留了一封谢信,连老贼的面也未见便自离开。这时天还未亮,因老贼长子比较讲点情理,仍然以礼送走。
      后来老贼和妖道诸天禄见面,听出前情,心胆皆寒,好些贼党无颜再留,当夜便要起身,有的还要用棺木安殓同党,正忙作一堆,心烦意乱,忽听沙镇方不辞而别,还将贼子大骂了一顿,如非为首凶孽觉着吃了敌人的亏,大仇未报先寻自己人的晦气,胜之不武不胜为笑,依了姜、冯二贼,直恨不能派人追上杀以出气。
      就这样,群贼因二老贼离间挑拨,都恨极了沙镇方,尤其内中两个凶徒,因往前山庙中去寻相识和尚,打算按和尚规矩就地火葬那两个同门师兄弟,更是迁怒恨毒,一听袁和尚归途已被新来四凶贼围困,被沙镇方撞上,因和来贼相识多年,单是讲和不算,并还偏向敌人,说对方一个小和尚,你们人多,成名多年的人物,如何几个打一个?随说起冯村昨夜如何惨败,对方都是异人奇士,决非敌手,趁早回去,免得身败名裂等丢人的话,来贼和他昔年均有交情,不好意思翻脸,全都有气,因不信诸天禄、玉弥勒连同姜、冯二老贼这许多异派凶孽、最负盛名的凶僧恶道事前那大声势,竟会如此不济,又听明年秋冬间还有雪山之会,仍想赶往冯村好歹见过主人再走,一听事情是真,只比沙镇方说得还要厉害,虽然胆怯,但一想起小和尚可恶神气,再听贼徒一说,重又勾动怒火。
      这几个贼徒凶僧更对沙、袁二人切齿痛恨,再一蛊惑,来贼一想此时往见冯贼也是无趣,双方昨夜虽曾订约,前后还不到半日光阴,便将小和尚杀死,对方出头质问,也有许多说词,于是前后九人合在一起往前山赶去,因知小和尚年纪虽轻颇有本领,手中兵器更是厉害,再要杀他不了或被逃走,反而惹火烧身,决计急不如快,合力下手将小和尚杀死,由新来群贼出面,推说刚到峨眉,不知双方订约之事,小和尚并不相识,因其无故口出恶言,欺人太甚,双方动手,才有此事。不料被大姊的好友邓黄听去。
      此公比查老前辈貌相还要奇怪,但有独门功夫,尤其是他那轻功,窜山跳涧,捷逾猿鸟,比飞还快,昨夜他原和大姊在左近赏月谈心,大姊正怪他不应突然出现将其喊住,稍微疏神,致被女贼黎凤娇抽空逃走,忽见隔山阎王沟那面动起手来。他和查老前辈都是大姊老友,昔年为了一句戏言误会,已有多年双方避道而行,大姊常想为他二人讲和,因其形踪飘忽难得寻到,忽然发现心中惊喜,急于和他相见解说前事,才被女贼乘虚逃去。刚把以前误会说完,他也有了悔意,不似昔年那样固执,但仍不愿打落水狗,先和查二先生见面,只作旁观,事完还和大姊背人谈了一阵才走,所以双方虚实全都知道,以为诸位老少英侠明知对头都是凶人恶贼,小和尚人小势单,年轻胆大,如何任他孤身回去?心中不平,不知已有两起高人暗中跟随,都是有心避他,没有见到;自恃身轻腿快,追赶得上,又知沙镇方师徒三人已与小和尚一路,均非弱者,还能支持些时,意欲再往前面查看一段,如不见人,再赶回去。刚走不远,遇见简、周二位,太师伯人最持重,明知雷四先生业已为此去往前山,并且昨夜双方约好,敌人虽无信义,我们不应操之过激,好在苍山三友住在我家,暂时又不会走,便同赶去。这位邓老先生真个古怪,中途忽然借故走往我家,向苍山三友请教,谈了好一阵,简太师伯方引小和尚到来,说起经过,真个可笑已极。
      简大师伯因小和尚最得车三叔爱怜,此老真喜成全后辈,本已决定收他为徒,自见苍山三友昨夜来此,觉着他那剑术和内家罡气不是短时期内所能学成,又无处物色好剑,听说诸小兄妹均由现在师长作主,改拜在三老前辈门下,小和尚走时听说,非但一点也不羡慕,因他师父要隔些年才回,反而再三央告跟定了车三叔,于是对他更加怜爱,表面拒绝,任他孤身回去,实则有心成全,一离寒萼谷,和查老前辈谈了一段路,便即分手。小和尚因车三叔不与同行,满腹气闷,踏着残月晓星回去,还在路上自言自语,找地方睡了一觉,天亮才走。车三叔只顾和二叔谈心,以为话完分手,晃眼追上,不知他会中途耽搁,改道林中睡了一会,微一疏神竟会错过,到了前面觉着不对,又往回找,这一相左闹了好些笑话。后来小和尚受了三叔指点,随简太师伯同到我家,问好三老前辈拜师日期,定在由今起第四日一早同往寒萼谷行礼。简大师伯知他和诸位兄弟姊妹交深,性又好动,还未走到,一听前面就是青峰顶,煌弟他们都在这里,便连纵带跳抢先纵上。三位师弟妹就在旁边半崖腰上说笑,他也没有看见,便当先赶了进来。我们故意跟在后面,他也不晓得。他和贼党交手受伤的事真个可笑,我也形容不出,你们问他好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1)
    相见复何年 会短离长 独留遗恨  承欢消永夜 心长语重 偶俱无猜
     
    前文李明霞应约赶到青峰顶,沈煌之母淑华爱极了这个未过门的媳妇,一时高兴,去往厨房做些点心与众同吃,并留明霞多住两日。明霞正想少时和淑华说明日还要往见苍山三友请示拜师日期,不能多住,忽见袁和尚当先,沈煌、狄龙子、陶珊儿陪了孙登由后赶进。见面一谈,才知苍山三友因听司徒平、秦寒萼夫妇之劝移居寒萼谷,简冰如也极力主张,已将昨夜所拟移居白云窝之念临时改变。诸长老与司徒平夫妇相见之后,听说雪山那个妖孽近来越发猖狂,司徒夫妇先奉简冰如之命前往窥探,意欲相机除害,但因对方所居雪山古洞深藏地底山腹之下,内中养有大量毒蛇猛兽,形势险恶。
      司徒夫妇自从三次峨眉斗剑死里逃生,被神驼乙休于千钧一发之中救出险地,重隐峨眉后山之后,司徒平一向谨细和平固不必说,便秦寒萼,想起自和丈夫成婚以来饱经忧患,死里逃生少说也有十来次,不是各位师长同门爱护保全,早已惨死,吃的亏真不知有多少,结果还落在许多同门的后面,痛定思痛,悔恨交集,在寒萼谷隐居多年,功力大进,心情也自改变,与前判若两人,昔年骄矜好胜、心粗量小的习性早已去个干净,遇事无论大小均极审慎,凭他夫妇二人的功力,除那隐迹多年的凶孽并非无望,终恐人少势孤,万一疏忽,休说功败垂成,便不能一网打尽,也必留下后患,简冰如虽代约有两个帮手还嫌不足,抽空赶回寒萼谷,想向冰如禀告,时机将至,但嫌人少,意欲再约几人同往,想起冰如本领最高,但他此时不能出手,像近日寒萼谷聚会的老少英侠虽非庸流,对头那么厉害,内中只两三人勉强可以同去,也得不了多少帮助,余者武功虽好,那么奇冷无比的冰天雪地,人先无法存留,如何再与强敌拼斗?各派中的同辈道友,十九不在人间,就有几个留下的,多在海外静修,多年不通音问,急切间也无从寻起。
      正在作难,到后听怀方、良珠两小兄妹说起冯村恶斗之事,暂时业已作罢,贼党阎于沟一战,除恶道诸天禄和凶僧玉弥勒、女贼黎凤娇和冯贼父子全家而外,好些著名的凶人恶贼业已伤亡殆尽,现由华山派漏网的前辈凶孽毒手真人郑天乾、玉弥勒花空和一女贼为首,设下阴谋,意欲在明年秋冬之间,同往川边大雪山奇寒之区千丈崖银光顶,各据一所孤峰拼斗,表面却不先说实话,只说双方势如水火,不能并容,不如明年重阳为期,各自把人聚在一起,拼它一个死活,在此期中,谁也不许仗势欺人,除却手下徒党为恶违约,便是狭路相逢,在未到期以前,也不许多生枝节,实则这班异派余孽早就想好毒计,知道银光顶乃大雪山中酷寒之区,罡风凛冽,休说是人,任何生物均难存留,自恃练有热毒之药,欲用阴谋暗算,推说地方尚还未定,过了明年中秋方始通知,重阳节前陆续赶到,彼时再定比斗方法,不料机密早泄;当诸天禄带了手下徒党在阎王沟外野地里和老少诸侠恶斗以前,冰如这面业已得到虚实。贼党本意,先把寒萼谷敌人杀他一个落花流水,先树一个下马威,再照郑天乾所说向诸老侠挑战,做梦也未想到,还未赶到寒萼谷便被对方截住,连伤许多徒党,仗着贼党人多,后面的能手来之不已,急怒交加之下,正在耀武扬威,口发狂言,要将诸位老少英侠全数杀死泄恨,苍山三友忽然现身;诸天禄自知不敌,这才罢手,垂头丧气,重订约会,鼠窜而去;如今寒萼谷人已走光,两小兄妹和诸小侠也要拜在苍山三友门下等语。
      司徒平夫妇闻言大喜,忙令两小兄妹分头去将简冰如和苍山三友请来,见面谈起前事,便约相助,同往雪山除害。冰如笑说:“事情还有变化,你夫妻先往雪山,能够将害除去再好没有,否则乘那凶孽此时还有戒心,雪山荒寒,暂时不致有人受害,留到明年重阳后一并斩草除根也是一样。”当时商定,苍山三友中的陶、曲二老随同司徒平夫妇先往雪山,看那凶孽能否当时除去再作计较。说好便即起身,预计三日之内便可回山。
      雷四先生昨夜留守寒萼谷,因神乞车卫脾气古怪,他最喜爱袁和尚,觉着司徒兄妹对于别人都好,对于袁和尚一人貌合神离,有点误会,表面命其先走,暗中必已跟去,自己也觉诸小兄妹均拜在苍山三友门下,惟恐袁和尚感激车卫,又是他的记名弟于,师徒性情相投,昨日又有追随车卫流浪江湖之意,恐其错过这千载一时良机,便往前山赶去。本意是想点醒这师徒二人,令袁和尚追随苍山三友学剑,由自己和简冰如代为引见,不料神乞车卫和黑骷髅查牤路上谈话耽搁,袁和尚心中气闷,中途又睡了一觉,以致二人相左。
      车卫见袁和尚未回茅篷,疑他孤身一人去往冯村惹事,改道追去,不曾遇上。袁和尚睡醒起身,连遇两次贼党,未了争斗起来,人单势孤,贼党四人由山外新来,均是能手,袁和尚本要吃亏,先是神拳沙镇方由老贼冯越家中不别而行,无心撞上,业已劝开。
      来贼因不信诸天禄会败,虽未与沙镇方翻脸,心却气愤,欲往冯村探询,又遇几个贼徒谈起前事,说有好几个同党均死在袁和尚手内,重又勾动怒火。
      九贼合在一起,赶往解脱坡去杀袁和尚报仇。不料晏瑰的好友大侠邓黄,早就发现袁和尚孤身一人,无精打采往前山走去,暗忖:“这时许多强敌还未离山,另外好些贼党还要到来,小和尚又连伤数贼,结仇甚深,如何任他孤身回去?”心中不平,先跟了一段,发现贼党想探虚实,仗着身轻腿快,飞行绝迹,改朝贼党追去,为了两句恶言,将那两个新来贼党打倒,教训了几句重又回身。
      袁和尚不知神乞车卫想令他拜在苍山三友门下,不令相从为徒实是有心成全,连雷四先生和查牤也是同一心理,只是各有打算,均未明言;心烦有气,路上遇见贼党围攻,打了一阵赌气的架,想起前事越发气闷,暗忖,这些小弟兄姊妹日内都拜在苍山三友门下,恩师远去云南不归,车三叔待我最好,偏只教了一套三连明月铲和铁手箭,我那样苦求,偏不答应;龙子、沈煌他们和我虽好,以后人家还要用功,听说慧昙老尼脾气古怪,终年打坐不问外事,所居白云窝壑底轻不许人下去,以后见面都难,好容易交到几个知心朋友,只前后快活了几天,仍要分手,还是剩我一人孤孤单单,多么无趣!有心想往云南去寻恩师,一则相隔数千里,人地生疏,像我这样小穷和尚,遇了人也必当成小贼叫花子看待,不知要生多少闲气;即便找到师父,那好一个人,偏要做什和尚,放着遍地苦人他不救,到处都有不平之事他也不管,每日只知念经修行,近年连武功都不大肯传授,待我虽好,有什意思?正在心里酸溜溜的,孤单得难过,人也走到解脱坡前石桥大树之下,望着那好几天没有回来的;日茅篷,懒得进去,觉着腹饥,一摸身上,发现查、雷二人日前舍身崖相遇所给的几两碎散银子,因素不惯用钱,又最敬爱师父,只管不愿当和尚,却不肯违背师父的戒条,从来没有吃荤,只记得身上还有恩师遗留与他不曾用完的二三十文制钱,忘了身边还有查、雷二人所给银子,本意想三文钱往坡旁茅庵去买碗素面充饥,一摸身边有了银子,觉着此去云南寻师有了盘缠,心中一喜,正要买面吃饱再打主意,忽见隔桥走来两个年轻和尚。
      前山一带僧徒往来甚多,袁和尚原是看惯无奇,只为昨夜动手所杀贼党,内中倒有两个少年凶僧,加以从小便在高僧门下,文武都学,乃师临分手前数月方始不大管他,从收他为徒起,十来年中,稍有闲空必加指教,师徒情分极深,人又聪明机智,遇事留心,山居日久,在高明指教之下,颇有一点眼力,见那和尚,年只二十上下,都是那么油头粉面,僧服华丽,从头到脚净无纤尘,一个背上斜插着一柄形如禅杖的兵器,质似黄金,前头套住,看去十分沉重,已非出家人应有之物,另一个背上插着一对铜钩,僧服里面,腰间还凸起一块,一望而知藏有暗器,这两件兵器一白一黄,外面明有极考究的皮带和大黄缎套,本已触目,偏故意露出尺许来长一段,一黄一白耀日生光,就非金银打就,也是金银包裹,僧服既短,行动又极矫健,一路说笑,旁若无人,看出不是善良,这条路又是去往冯村一面,想起昨夜经过,心中一动,刚往树根上坐下,打算窥探去路,那两和尚业已走过桥来,果是想由坡侧走往冯村去路,料定贼党一面,本想跟踪窥探,又觉腹饥难耐,遥望人已走出十几步,心想:“这类贼党甚多,此时也管不过来,还是吃饱再说。”念头一转,便往买面。
      那茅庵住着一个中年尼姑,庵中无什出息,也无香火,师徒二人全靠卖面为生,虽是素面,味道绝美,香客游人常往照顾,生意本可极好。偏巧这师徒二人操行清苦,用功甚勤,每日卖面均有一定,卖完立时停火,除非去往庵中礼佛的香客还可吃到,否则任给多少钱也不再卖,有了多余的钱便散给苦人,终日除却早晚两次卖面和斫柴烧水、打扫庵堂,前后不到两三个时辰而外,钟鱼梵呗之声极少停息。没有法名,附近的人都叫她倪师太。她那徒弟是个垂死的贫女,收她时年才七岁,带发修行,这时年已十六七岁,品貌美秀,颇有力气,师徒二人甚是亲热,人都叫她小师父。谁也不知她师徒的法名。因其对人和善,样样都肯帮忙,勤俭耐劳,操行又好,没有丝毫僧尼恶习,进门礼佛的人极少,从不向人募化,有那常来山中的香客游人怜念她师徒穷苦,爱吃她面,无故施舍又不肯收,便借礼佛为由送点香资;照例左手来右手去,暗中送与苦人,代人结缘,从不自己享受。那三间茅庵建在坡旁,三面竹林环绕,前临溪桥,背倚重山,风景极好,打扫修理又极清洁整齐,都是她师徒亲手自制,从未见她雇用工匠,也不与人来往。
      袁和尚先未留意,前年乃师云游归来,刚到茅篷,正遇大雪,路断行人,忽听门外女子呼唤,出门一看,正是她那徒弟小师父,用竹篮端来两碗热腾腾的梨窝菌素汤面,另外一盆菌油、一盆笋油和一大盘锅魁,心想:“双方素无来往,又有僧尼之分,如何大雪黄昏送面上门?”师父已命自己接过,也未推谢,只念了句“阿弥陀佛”,对方稍一合掌,便提了空篮走去,门都未进,此后也未再来。那面和菌笋却是美极,从未吃过。
      由此每遇师父出山,必将所留极少的零用钱省下,隔上十天半月,往她那里打回牙祭。
      后来发现,每次卖面共只二十四碗,晚到的人便买不着,自己无论何时,只天未黑透,从不拒绝,所给的面和哨子(川语浇头)比谁都多,却无多的话说;偶然设词探询,老的还微笑答上两句,小师父简直难得开口,和对别的买主一样,共总那几句话,更无他语,时候一久,也就不在心上;自己又没有多的钱,要刻苦好几天,把夜来看书念经的灯油钱省下,才能吃上一回,对方照例收钱,也从不曾客气。这时,因见当日游山人少,卖面的布招青帘刚刚挑起,难得身边钱多,打算吃她两大碗,乘此无人,再加两盆最爱吃的菌笋油,免得别的吃客见了也要买吃,使她师徒为难,刚刚走过,便见小师父出取干柴,面锅便在庵旁竹林之外,还有一张长板桌、两条板凳,侧顾袁和尚走来,低声笑问:“小师兄,这几天没有看见,可有什么高兴的事么?”
      袁和尚这几年来第一次见她问人的话,抬头仔细一看,见她与前年所见神情迥不相同,因未落发,人又生得秀气,虽是一身补了巴的破旧僧衣、布袜藤鞋,洗得十分干净,不知怎的,样样看去顺眼,尤其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隐蕴英威,近来识人较多,日前又听众老少英侠谈论,内功真好的人,样样都可遮掩,惟独这双眼睛瞒不过内行人,心中一动,随口笑答:“我一个小穷和尚,有什好事?只不过日前交到几个好朋友而已。”小师父说:“你师父不在家,交几个同辈朋友无妨,却不可胆大任性,惹出对头。
      就有你师父那块招牌,当面不敢把你怎样,这类无耻之徒,畜生一样,你孤身一人,也须防人暗算呢。”
      袁和尚何等机警,听出所说有因,暗忖:“小师父平日向不与人说笑,忽说此言,分明有为而发,同时想起那年雪夜送面之事,恩师以前必与相识,否则素无来往,怎会有此举动,双方连句客套都没有?”正要乘机探询,老师父忽然走出,笑问:“徒儿,你和袁师兄说些什么?天已不早,快要有人来此吃面,还不早点做他先吃,免得当着外人显出厚薄。他师父不在家,比我们还要清苦,难得吃一回面,好歹也叫他吃个舒服,说那闲话作什?”小师父朝袁和尚看了一眼,低声笑说:“师父莫看轻了人家,他已交了好运,转眼就好起来,便今天身上的钱就用不完,要你老人家代他盘算作什?”说时,人已进门去取碗筷和新制好的面卤,隐闻乃师也说了两句,好似不令多管闲事,也未听清,心已奇怪,刚坐在板凳上面,忽然想起简冰如前夜曾说要往前山访友,沈煌问在何处,所说正是解脱坡竹林前面;这里附近庙宇虽多,竹林前面却只这一处茅庵和自己的茅篷,分明所访友人非她师徒不可,他老人家那高年辈,竟以朋友相称,这师徒二人决非庸流。想到这里便留了心,反正无事,正打算等面卖完,向其探询,可与简老前辈相识?小师父已将面下在锅里。
      袁和尚笑说:“师兄,我想吃那菌笋油,可能匀我一盘么?”倪师父忽然插口道:
      “我们这里只有两种素面,别的不卖。你这小和尚,吃完快些回庙去吧。”袁和尚听出口风不对,方想:平日便不开口,面碗里也要添上好些,方才还有对我较厚的意思,为何冷淡起来?猛瞥见小师父朝侧面微使眼色,料有原因,假装拔鞋,回脸一看,正是方才所遇两个少年和尚,往回走来,料有原因,暗朝她师徒把头微点,装不看见,悄悄伸手入怀,把三连明月铲摸了一摸,把布袋的口撑开了些,表面故意问那面价,好不好吃。
      小师父方答:“我们都是出家人,不会欺你,一碗双哨子面才只三文,放心好了。”
      话未说完,那两少年和尚业已走到,先是大模大样,一边一个坐在板凳上面。袁和尚原坐长桌横头,见了已是有气。内中一个更不知趣,开口便问:“除面以外,可有什么酒菜?我们连夜走来,腹中饥渴。本往山中访一财主,因相隔远,听人说起这里面好,打算点心,如有好酒好菜,多给钱与你们,省得我们一到人家先要吃的。”说时,另一和尚便朝小师父上下打量,目光不正。
      小师父刚把面色一沉,两道秀眉往上斜飞,似有怒意,倪师父便说:“徒儿,来了客人,还不快擀面去!我来招呼好了。”小师父闻言,转身就走,到了门内,隐闻“作死”二字。那两贼僧坐在另头,似未听见,同声一笑说:“这位姑娘怎么走了?你们如卖荤的,要多少银子都有。你这尼姑,快些叫她回来,莫要得罪主顾,否则吃了不给钱,莫怪我们无礼。”倪师父闻言,并不发怒,冷冷的答道:“罪过罪过!你也佛门弟子,这里只卖素面,吃否听便,白吃无妨,为何这等说话呢?”内一贼僧哈哈一笑,刚和同党悄说:“吃完再说。如今大白日里,夜来寻她也是一样。师兄就是这样猴急!”
      袁和尚早就怒极,因倪师父暗中摇手示意,不令开口,面也下在锅内,后来越听越不像话,刚刚气往上撞,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勉强把气沉住,假装痴呆,一言不发。
      那两贼僧正是玉弥勒花空的两个小徒弟,一名小花僧同光,一名美罗汉清光,奉了师命往冯村送信,令诸天禄等贼党最好暂时不要动手;昨夜阎玉沟惨败之事还不知道,自恃本领和乃师的凶威,一向淫凶骄狂,看不起人,为了师命紧急,连夜赶来,到了峨眉山脚,天已大亮,因乃师行时再三叮嘱不许显露形迹,特由前山走往冯村,忽然腹饥思食,先不知茅庵卖面,途遇两人,谈起庵中面好,问明地方,业已走过,忙又赶回,不知怎的死星照命,一到便看中小师父美貌,动了色心,刚露口风出口调戏,人便走进庵去。
      贼僧看出对方虽是苦修,人甚端正,不受勾引,如在平日,良家妇女只被看中,决不罢休,利诱不成,便要逞强行凶,甚而先好后杀,不得不止,只为清光平日得宠,想起乃师行时告诫,知道后山一带强敌甚多,当地虽然偏在一旁,但离解脱坡人山大道近只数丈,往来人多,自日行凶强奸女尼到底不是容易,恐将强敌惊动,惹出事来,乃师怪罪,虽在暗中拦阻,但是色心未退,也想吃饱之后把事办完,归途前往强奸,当时却不愿意发作,口中仍在疯言疯语,全副心神都注定茅庵里面,谁也没有放在眼里,一个小穷和尚,更如未见一样。
      等到倪师父把袁和尚所要的面煮好,端了过来,二凶僧回顾看见,清光首先恃强喝道:“这面应该我们先吃,快些端来!”倪师父冷冷的说道:“事有先来后到,面下得快,你们稍等一会,就下好了。”袁和尚更连理也未理,故意一手抱着一碗。凶僧方喝:
      “他一个人,怎吃两碗?明明我们先要,你这贼尼欺生!”话未说完,袁和尚已用舌头每碗舔了一口,连说:“好香!谁要有福气把这两碗面吃完,包他长生不老。就怕吃不成功,那就要上西天见阎王去了。”
      二凶僧见面已被舔过,又听这等说法,不禁大怒,刚怒喝得一声“贼秃驴小狗”,底下还未出口,眼前倏地一亮,原来小师父不知何时由内走出,并还换了一身俗家短装,腰间系着一条青布围裙,虽是一身;日布衣服,因其天生丽质,不御铅华,自然光艳,换了俗装,越显得纤腰约素,秀发裁云,皓齿明眸,丰神无限,比起方才越发好看。
      二凶僧当时一呆,凶焰立敛,转面笑说:“我不愿惊吵你们,否则这小秃驴休想活命!快些把面煮好,陪我们吃上一碗,包有好处。这个便是面钱。”说罢,同光取出一锭银子,递将过去。小师父秀眉一扬,自往一旁下面,理也未理。倪师父把银接过,又放在二凶僧的面前,从容说道:“面只三文一碗,我们这里找不开,你们身上如无零钱,不付无妨,只请明白一点罢了。”
      袁和尚因面太烫,一面用筷挑吃,暗中留心,见倪师父给银时,凶僧的手好似被什东西猛撞,微微震了一下,但不甚显,凶僧似未警觉;小师父在旁下面,脸如秋霜,一言不发,两次伸手腰间,被倪师父凑将过去,好似轻轻用手拉了一下,前有案板挡住,凶僧坐在斜对面,不曾看出,根本也不把这两师徒放在心上,仍是信口开河,各睁着一双色眼望着小师父,有说有笑,并说:“你们不要,明日夜里我们回来,再和你一起算吧。我们都是自己人,佛门弟子应该快活欢喜,为何害羞,口都不开呢?”倪师父先似恐怕小师父发作,本在暗中示意阻止,忽然微笑走开,并将笋菌油装了两碟递过。
      袁和尚见她先不肯卖,忽然自己送过,囚面一看,前山一带天气阴沉,颇有雨意,刚消散的浓雾又合拢了来,半山以上均被白云布满,当日不是香期,这等天气游人更少,休说别的吃客,连朝山正路上都难得有人往来,料知这师徒两人,连老的也被激怒,从来不曾见她动武,是否会家并不知道,这两个贼秃驴似非庸手,身上又都带有兵刃暗器,她师徒一双空手,如何能敌?一翻脸便要吃人的亏,偏是始终没有见她丝毫胆怯;小的早就带出怒意,老的虽似不愿惹事,但也不似胆小害怕神气,她和师父多半相识,莫非也是一位异人隐居在此,不肯显露形迹?心中寻思,边吃边看,准备吃完发难。
      二凶僧做梦也未想到瘟神之外还有凶神,一个比一个厉害,大祸临身,转眼就要发作,色令智昏,一面说着疯话,引逗调戏,一面互相谈论,评头品足,满嘴乱说,毫无忌惮。那师徒二人已不再理他。小师父本沉着一张脸,眉目之间隐蕴杀气,等面下好,凶僧索讨菌笋油,居然装上一盆,并还亲自推过。凶僧想要就便调戏,刚一伸手,小师父手已缩回,面色忽然转和,笑道:“这两碗面足够你们受用,再要想吃是没有指望的了。快些吃完,回家去吧。” 

    第十八回(2)
    相见复何年 会短离长 独留遗恨  承欢消永夜 心长语重 偶俱无猜
     
    二凶僧业已色迷心窍,毫未听出语有深意,反因对方转怒为笑,以为对方一个贫女,不知怎会落在尼庵里面受穷受苦,有什见识?像自己这样年轻俊美、穿着既好带钱又多的人,她见了早已心动,方才只是故意做作,既肯说笑,必易上钩,当时心花怒放,骨头大轻,为了腹饥太甚,因面太烫,先吃笋菌,觉着鲜美无比,正在同声赞好,见小师父居然立在对面,望着他二人没有走开,越发心喜,各对着一碗热面边吃边说,发话调戏。
      清光更是轻狂,刚将脚由桌案底下伸过,打算勾引,忽听哈哈大笑,回顾正是靠近炉灶桌横头吃面的那个小和尚;心中本就厌恶,忽然想起这小和尚真可恨,心上人虽是俗家打份,到底带发修行,防人议论,方才必是为了小和尚在此,恐其张扬,假装规矩,不将这小秃驴哄走,对方必有顾忌,念头一转,怒火二次上撞。同光因是饿极,一盆笋菌已吃得差不多,那一碗清汤面又不冒热气,忘了油重汤热,看不出来,先吃太咸,有些口渴,也未用手去端,冒冒失失喝了一大口,当时烫得舌头都麻,吐又不好吐,正在狼狈,暗中叫苦,知是笑他,立时暴怒,首先厉声大喝:“小狗贼秃驴,吃完还不快滚!
      现在就想死么?”
      清光在旁也在同声发威,猛瞥见老的一个朝小和尚使眼色,旁立小师父也在冷笑,方觉对方神情不对,心中一动,忽听哈哈道:“贼秃驴!真猜得对。”声才入耳。二凶僧始终没把这老少三人看在眼里,又因小师父去而复转,未了改怒为喜,觉着事情有望,不愿当人现出本来面目,口虽怒骂,并未起立。事情也巧,那案板乃是整片树木锯成,厚只寸许,长达一丈,宽约两尺,做一长条放在竹林旁边,下用木桩支住,虽有合笋之处,起落方便。二凶僧偏在西横头的侧面,各对着一大碗热汤面,虽越看袁和尚越有气,暂时并无动手之意,正打算威吓不退再赶过去,忽听这等说法,越发激怒,刚要起立,呼的一声,跟着叭嚓了当一片乱响,和二凶僧怒吼之声嘈成一片,三人相继纵起,动起手来。
      原来袁和尚早就想好主意,面吃完后,双手抓住案板的边沿发话笑骂,同时手中一紧,用力往下一按,往上一翻,案板当时侧转飞起,朝二凶僧横扫过去。二凶僧做梦也未想到一个瘦小丑怪的小和尚会有此神力,虽然骤不及防,照那一身功夫,这一案板本来也当得住,偏巧腹饥之际,那两大碗只冒一丝青烟、不冒热气的汤面就在面前,一个刚烫了一下还在低头吹气,案板往上一翻,同光首当其冲,当时扣了一个满脸花,连汤带面一大碗全数扣向脸上,碗也打碎,本就火也似热,那些面条粘在脸上,更是烫得人钻心,头脸衣服一片淋漓,再被案板横扫上来,打了一下重的,任他多好功夫,急切间也无计可施,那碗热汤面先禁不住,一声怒吼未发出,心慌手乱,吃那案板打向头脸之上,当时翻倒在地,等到匆匆把脸上面条负痛抓掉,人已烫得满头紫泡,又被破碗划破了好几条血口,一身华丽的僧装连那油头粉面,上下一片淋漓,血和油汤顺额角往下直流,奇痛非常,狼狈已极。
      清光坐处邻近中部,虽未打中头脸,那大碗汤面也全泼在身上,脸上也溅了好些,当时起泡,痛不可当,总算武功高强,抢先倒纵出去,只泼了一身油汤,未被打倒,照样周身狼藉,七零八落,挂了好些面条,僧衣前面也被湿透,火辣辣烫得心慌,当时怒火攻心,厉吼一声,转身扑去。
      袁和尚早有准备,见凶僧未取兵刃,便以空手应敌,口中笑喝:“倪师父不要怪我,这两秃贼实在可恶:我将他们打个半死,再赔你们家伙便了。”边说,人已纵往空处,就在坡前动起手来。
      清光先不料一个小和尚这样扎手,本意抓将过来甩死出气,交手以后才知厉害,刚两个照面过去。那旁同光负痛纵起,见那师徒二人立在一旁,老的一言不发,小的已笑得弯不起腰来,越发愧愤交加,匆匆把僧衣脱下,不顾疼痛,朝脸上擦了一擦甩向地上,觉着头上伤处热痛彻骨,越发怒火中烧,背后一双镶金包银明光耀眼的护手钩连刀早已取下,分持手中,悄没声纵将过去,还未下那毒手,猛觉腰间仿佛蚊虫叮了一下,微微一麻,上半身伤痛之处大多,本未理会。同时袁和尚早就留心,瞥见敌人取出兵器,口中笑骂:“不要脸的贼秃驴!两打一,还想行凶,莫非你小祖宗就没有兵器?”话未说完,人早纵起。清光当他想逃,口中怒吼,忙追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袁和尚练就这类身法,随同旁纵之处,手伸腰间只一抖,三连明月铲立时化作一团寒光,带着一条黑影随手而起,也不回敌,一个“惊燕穿帘”转为“黄龙出洞”,铁手箭也同时到了手内;左手接连两箭照准身后来敌反打过去,右手三连明月铲已连人凌空飞纵而起,照准同光手中钩连刀横扫过去。
      同光人往东扑,本意赶到便下杀手,不料去势太急;敌人兵器灵巧厉害、身法更快,忽然由东往南纵避。清光正在跟踪追扑,刚把身子侧转往南追杀,敌人倏地转身横飞过来,凌空翔舞,宛如飞乌,方觉是个劲敌,一团银光已当头扫到,忙将左手钩连刀往上一撩,右手刀刚扬起,待要就势斫上,就这举手迎敌瞬息之间,右胁又是一麻,好像针刺,并不甚痛,不知怎的左手会失了力,虽然抬起,不能使劲,相隔丈许虽有两人,但未动手,心方惊奇,噹的一声,两柄钧连刀已被敌人兵器打中,右手的只被荡开,左手的刀竟被打飞,不是松手得快,连手腕也非震断不可,当时两膀酸麻,无力再斗,身子一晃,还未立稳,敌人已落向身旁,回手一明月铲拦腰打到,暗道“不好”,忙即纵避,本已无及,总算同党接应尚快,清光虽被铁手箭打中左腿,仗着一身好功夫,未受重伤,急怒交加,刚把背上金佛手拔下,追纵过来,才将袁和尚敌住。
      二凶僧本领虽高,无奈开头烫伤厉害,周身火辣辣,奇痛难忍,吃亏太大,一个又连受了三次暗伤,真气已破,真力已失,虽然抽空将左手钩连刀抢回,不知怎的使不上力,并且越往后越无用,连勉强纵跃闪避在旁助威均觉难支,双手简直不听使用,仔细查看,那师徒二人始终未动,若无其事,也未有什惊奇之容,此外别无敌人,好生不解,只得说了两句狠话,借口单打独斗,退将下来,眼看小和尚越杀越勇,清光常时吃亏,又中了一支铁箭,伤似不轻,空自咬牙切齿,暴跳如雷,奈何敌人不得;问他什么来历,对方只是一味笑骂,刻薄挖苦,没有一句入耳的话,情知不妙,正在惶急,想朝那师徒二人探询,还未上前,小师父面色忽变,身子一闪,便往庵内纵去,身法快极,这才看出女尼师徒也是能手,正在暗中叫苦,忽听呐喊之声,由侧面山路雾影中飞也似驰来八九人,定睛一看,内有两个年轻和尚,正是玉弥勒的门人,另外还有两个贼党,也都见过,不禁大喜,心胆立壮,刚喊得一声:“诸位师兄,快来杀这小秃驴!”那九名贼党已朝袁和尚围攻上去。
      这时袁和尚因见女尼师徒旁观,声色未动,以为不会武艺,恐为凶僧所伤,故意引了敌人往坡前空地上打去,相隔茅庵已七八丈,满山云雾越来越浓,虽然对面还能见人,隔远已看不真。九贼一到,袁和尚先和内中四贼打过,知道厉害,不禁情急,一面以全力拼斗,口中怒喝:“倪师父和小师父快请走开!这些都是江湖恶贼凶僧,无一好人。”
      说时,同光瞥见雾影中似有少女影子在庵前一闪,也未理会,新来二凶僧见他满脸火泡血污,神情狼狈,立在一旁也未动手,料其受伤甚重,转身询问,正问:“何人带有伤药?”同光还未说起经过,忽然头晕心迷,跌坐地上,失去知觉,不能言动。
      二凶僧料是袁和尚所为,心中恨毒,忙将他扶卧草地之上,茅庵外有竹林掩避,暗雾之中,目光所及只有两丈方圆,并未看出旁边还有两人正在怒吼,想要上前夹攻,忽听接连两声怪笑,凌空纵落两人,当头一个生得丑如鬼怪,脸黄如金,浓眉大目,阔口掀唇,鼻孔朝天,两眉上面还有好些紫疙瘩,身材却极瘦长,尤其两条长臂,少说也比常人长出一半;另一人却生得瘦小枯干,是个矮子,刚刚落地,笑说:“邓老弟已来,用不着我,区区鼠辈。由你一人发落便了。”声随人起,只一闪,便投往竹林那面雾影之中不见;跟着便听来人笑喝:“我打架不要人帮忙,你和袁和尚快些走开!你更不要动手。”随听少女口音应了一声,紧跟着又是一声惨嗥,袁和尚同时喝道:“小秃贼被我打死,没我的事了。四先生可见车师父没有?”
      原来来人,高的一个正是邓黄,矮的乃是雷四先生,相继由雾影中赶来,事前并未相见。袁和尚本来独斗清光,早就想下杀手,一见九贼赶到,同时夹攻,内中四贼已是强敌,况又加了五个同党,一时情急,竟用险招先将凶僧打死,本来还想再打下去,忽听雾影中小师父喊道:“小师兄,你还不来!简老前辈和雷四先生同时来此,正喊你去呢。”同时瞥见贼党似知不妙,内中两贼刚喊:“风紧,大家留意!”一贼纵身想逃,吃新来那位异人飞身上前,夹背心一把抓将起来,一声惨嗥,甩倒地上,跌晕过去,人也甩出老远;心想:“此人不曾见过,怎有这大本领?”打算再看下去。先是邓黄二次催走,小师父又在连声低呼,并说:“此是大侠邓黄,他向来对敌不要人帮忙,你没见雷四先生都走了么?”
      袁和尚刚刚纵出圈外,群贼听出敌人来历,已是一阵大乱。袁和尚循声前行,忽听小师父笑呼:“往这里来!”料知她师徒不愿被人看出,走的是相反一面;到了旁边土坡之上,耳听群贼喧哗喊叫之声,有那胆小惜命的业已跪倒。原来就这匆匆几步路的工夫,群贼已被邓黄全数制服,不能转动。
      邓黄将人点倒之后,提在一起,笑说:“你们须要死得明白,休看最后是我一人把你们点到,实则你们倚众行凶,恶贯满盈,早被人家用太阳针打中要害,真气已破。不多用力,至多还有一半日的活命;否则便和那旁倒地的凶僧一样,于受多半日苦痛,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叫邓黄,与你那班敌人虽非一路,昨夜也曾在场旁观,内中还有几个好友。双方说定,本定明年重阳以前不许你们为恶害人,为何两三次违约,仗着人多,倚势行凶?此来虽是咎由自取,你们师长如不服气,随时均可到我岷山白犀潭旁崖洞之中寻我便了。你们此时已无法用力,方才因见那两小秃驴一死一伤,不愿他们留在这里现世,讨厌别人,为此手下留情,内有三个未中太阳针的,点伤不重,要到第三日才发作。你们必须将这两小秃驴送往冯村,如能听我的活,还可回家落个全尸,否则全数抓杀,丢在舍身崖下,也不会连累旁人,你们看如何?”
      群贼已成丧家之犬,对于这位疾恶如仇的凶神久有耳闻,早已胆寒,哪里还敢倔强!
      同声应诺;有两个贪生怕死的,并还好语哀求,又想探询放太阳针的是什来历,因何结怨。邓黄知道这九个贼党到时,同光已失知觉,跟着清光又被袁和尚打死,来贼还不知道底细,便笑骂道:“你们平日造孽太甚,今日恶贯满盈,死有余辜,还想活命不成!
      放太阳针的人你们都不晓得,还敢这样淫凶万恶,岂不该死!”说完过去,每人身上捏了一下,喝声:“决滚!”群贼一声急叫,手脚便能转动,一个个垂头丧气,抬了死伤的同党,往冯村那面走去。当日虽有云雾,且喜往来人少,共总没有多少时候便自打完,并无外人经过,也未留下尸首,左近就有人听见,也当是打群架,事后向女尼师徒,打听几句,也就无人间信,这且不提。
      这里袁和尚便向邓黄拜见,简、雷二老也由庵中走出。大家都有点事,稍微一谈便各上路。邓黄不愿和查牤相见,中途借故去往孙登家内,和苍山三友谈了一阵。冰如因袁和尚执意要拜车卫为师,恐他话说不好,一听车卫先前来过,知其途中相左,误认袁和尚已往冯村,随后赶去,忙往寻找,中途路遇,问知车卫在冯村并未出手,见袁和尚不在,探了一点虚实,便赶回来。二老均向袁和尚开导,令拜苍山三友为师。商定之后,同到孙家,见了三友和邓黄,谈了一阵。雷四先生也事完寻来,问明拜师还有四日,便命孙登赶来送信,吩咐众人第四日一早再往寒萼谷拜师行礼,并说:“慧昙大师业已入定,连苍山三友,也只见面稍谈便即辞去,如今洞门业已封闭,明霞无须回去,可和众人同在晏家快聚,到日回取衣物再往拜师便了。”
      众人闻言大喜,晏瑰请孙登吃了晚饭再走。孙登笑答:“此时诸位长老均在寒萼谷,只查二先生一人不在,连邓老先生也在那里。霜妹受了司徒兄妹之托,帮他们在谷后安排三老住处。雷四先生恐诸位兄弟姊妹不知此事,袁师弟又吵着要来,特意命我引他到此,就便告知前事。四先生今夜还要同往雪山一行,愚夫妇也许跟去,我扰主人一顿点心好了。”晏瑰和众人听他有事,未再坚留。孙登吃完点心,作别驰去。
      众小兄妹听说简、雷二老作主,把众人全都引进到苍山三友门下,一人不短,以后都在一起用功,日常相见,全都兴高采烈。狄龙子更和袁和尚至交,昨夜分手以前,见袁和尚孤孤单单一人回去,心中难过,本想日内相机进言,托沈煌去求简冰如代为引进,免其一人向隅,但听袁和尚口气,想拜车卫为师,学成本领,前师也正回山,然后重返师门,对于众人学剑之事丝毫未在心上,又见车卫对他格外看重,似有收徒之意,恐其不快,防袁和尚口直,万一当着人说出不愿的话来,以后代求,话更难说,几次欲言又止,正想明日抽空往寻,先问明了本人心意,经过劝说,再和沈煌等同门代向诸老求告,不料诸老同一心理,连车卫也想命袁和尚拜在三友门下,事已说定,大家还可畅聚三日,越发欢喜。袁和尚本和龙子格外亲热,从此交情更深,这且不提。
      主人黑女晏瑰一向爱客,淑华只沈煌一个爱子,做梦也想不到会得了明霞这样一个美貌聪明的侠女做媳妇,喜得心花怒放,越看越爱,竟把多少年来心腹中的痛苦忘掉多半。偏巧明霞少年侠女,磊落光明,无什男女之嫌,本和沈煌互相爱好,再经师长作主,虽未正式过礼,双方均有成约,初来还喊淑华“伯母”,后见这位未来婆婆竟把她爱逾亲生,殷勤体贴,无微不至,人又那么美艳温柔,自然娴雅,使人乐于亲近,对方再一格外怜爱,越觉温情无限,心生依恋,感慰之余也极高兴,觉着这位婆婆真好。淑华爱到极点,开口不是“姑娘”就是“乖儿”。明霞见她全副心神都在自己身上,由不得大为感动,略一寻思便将称呼改过,跟着沈煌、龙子、珊儿喊起娘来。剩下袁和尚一人,先不知喊什么好,及见三人喊娘,也跟着乱喊,都是那么亲热。
      蔡三姑看了好笑,方说:“二姊福气多好。”晏瑰接口笑道:“这便是二妹天生来得人心的妙处。我已留心了两三天,事真奇怪,按说二妹虽然温和善良,照我们心目中看来,除貌美之外,并无什么了不得处,何以什么人都喜欢她,一见便不舍离开?今日我才看出,她的美貌温柔有目共赏,不必说了,最重要是她的言笑动作无一不是恰到好处,对人更有一种亲切之感,仿佛无形中有一种极大的力量把人吸住,相处时候一久,越觉她好,心老丢她不下,由不得便要凑将过去和她亲近,不像别人,无论多好只显在表面上,仿佛只此为止,她却含蓄不尽。自来外表谦和的人往往虚伪,她却全是真诚,没有丝毫假心假意。别的不谈,你看这几个小人,除沈煌是他独养爱子,不在话下,龙子虽说感恩心盛,到底不是亲生,并且听说他和二妹相见不久便从师远去,此时相见,竟比寻常真个母子还要亲热,看去已是奇怪。另外两个,一是性情刚烈的少年侠女,休说二姊这样文弱的人,本领稍差的恐也未必在她心上;小和尚更是刁钻古怪,照理决不会对生人发生好感,何况一个寻常妇女,你看他们,哪一个不是围绕在二妹身前,都是那么自然亲热?我们也是一样的人,论起武功本领,便不高过他们,也比他们多上好些见识,口头上他们各叙各,虽以尊长相待,但都尊而不亲,这些小人的目光,不知怎的,都在二妹一人身上,无论何事,只一开口便争先上前,此岂人力所能勉强的么?”
      向四婆插口笑道:“大妹之言有理。别人不说,便我老婆子,初见二妹时,她在病中,只觉她美。因未对面说话,我老婆子近年心中气闷,除大妹外,向不愿见外人,先来未理会。及至她病好之后,彼此交谈,井没有多少工夫,我便老想和她相见。尤其今日,同在一起谈了一会,不知怎的,我这孤老太婆竟会不舍离开。其实,这大半天,因我向来不喜开口,并未和她多谈,不知怎会不舍得走,岂非怪事?”
      何紫枫也接口道:“还有一个我呢,还不是这样!自从狗贼行刺,和二姊谈了一阵,从此连功课都无心做,老想往这屋里跑,从早起到如今,几时离开过呢?”三姑笑道:
      “二姊,你真成了香包,不分男女老少,人人爱了。”淑华面上一红,强笑答道:“诸位姊妹莫要取笑,哪有此事?”明霞见她脸红,接口说道:“诸位姊姊妹妹说得极是,娘实在是太好了,不知怎的,随便说句话都叫人喜欢,对于我们小辈那么慈爱,偏又没有一点寻常妇女的假情假意肉麻相。”
      紫枫见明霞天真烂漫,无论何事都偏向淑华一头,方想取笑两句,忽然瞥见三姑暗使眼色,留心一看,淑华表面随众说笑,目蕴泪光,知其怅怀身世,触动心中隐痛,便不再开口。淑华随推有事,去往里房转了一转,方始走出,泪珠似已拭去,神色如常。
      众小兄妹,都在商计拜师学剑之事,谁也不曾理会。
      三姑见天还早,又刚吃过点心,提议同往外面游玩。紫枫笑说:“贼党尚在冯村,不曾散尽,这里虚实似已知道,莫要无心相遇,又生枝节。”晏瑰笑说:“枫妹今日如何这样小心?我们不说,这五个小人是好惹的么?只怕二妹文弱,上下艰难罢了。”三姑方说:“这个无妨,都有我呢。”淑华也说:“此后还要随同大姊开荒种地,连路都走不动,如何下手?听说什么人都能练功夫,只有恒心毅力便可成就,不过年纪稍长,练起来比较艰难,不能练得太好。好在只求健力强身,以便将来多做点事,并不和人争斗,稍差无妨。我真想日内和大姊说,请她指教,也要用功呢。又非逃难急跑,信步闲游,有什相干?”说罢一同走出,只向四婆一人留守。众人知她天性孤僻,不愿出门走动,也就听之。
      三姑想扶淑华下山,沈煌、明霞、龙子、珊儿同声说道:“三姑姑请便,我们搀娘好了。”晏瑰笑说:“此时天近黄昏,崖下一片野地,无什好看,不如由后园崖旁去到崖顶看那落日,也许金顶那面云海可以望见呢。”众人同声赞好,径由后园取路走将过去。淑华立志开荒,不要人搀。众小兄妹见路平坦,当地本在青峰顶近顶平崖之上,离上面崖顶只有三四丈,虽是一片峭壁,因向四婆闲来无事,最喜栽花种树点缀风景,见那崖顶约有六七亩方圆一片平地,还有好些树木,虽因上面高寒,长得不甚高大,但都盘根错节,姿态清奇,另外还有两块奇石挺立峰顶,也有丈许方圆,孔窍玲珑,十分美观,先由下面就着崖势开出两条三尺来宽的山道,蜿蜒到顶,再在上面种上几亩青稞等耐寒之物,又在那两块奇石上面各建了一所平台,内中一座,只就原来平顶,半方半圆的添上一圈栏杆,当中放一石桌和几个树桩石凳作为坐具。这时正是繁花盛开,万紫千红,将那两座白石平台围在中间,远近群山都在眼底,一直望到金顶那面的琳宫梵字,景物清丽,气势雄旷,端的极好登临所在。
      众人去时,本来带有茶具,游玩一周,便到大的一座平台上面坐定,遥望夕阳衔山,红光万道,半天繁霞,幼为丽彩,天风冷冷,与满山松涛相应,极目苍茫,顿觉心怀爽朗,宇宙皆宽。后半日天时晴美,金顶那面的云海并未出现,西半天斜阳红映,云霞散绮,看去那么繁丽,东半天和当空一带却是碧霄万里,半丝云影都无,大半轮明月,冰轮也似,刚刚挂向遥峰林木之间,清辉未吐,暮烟欲浮,远近峰峦崖(山就)上面,一团团的云雾和开了锅的热气一样滃然浮起,似要离山飞去,夕阳明灭之间,黛接青萦,红紫万状,众人全部连声赞美。
      淑华更是自来伏处深闺,极少外出,新近受骗遇险,途中虽见到一点碧水青山,都在平地,或是深夜荒山潜踪逃窜,无心领略,也看不出它的好处,似此清旷雄丽之景还是第一次见到,由不得目眩心摇,诧为奇观,自恨以前二三十年光阴都是虚度,休说做人做事,连眼界都是那么狭小,仿佛做了许多年的深闺囚犯,今日才得出头,念头一转,越发增加了不少勇气,正在盘算将来开荒之事,忽听沈煌惊呼:“娘和大姨、三姑、明姊快看!那边危崖顶上怎会有人飞驰,走得那样快法?我们的人都在这里,前面那五六人并非一路,又不似有诸位长老在内,是何原故?”
      众人闻言,定睛往东南方一看,原来斜对面一条峰岭危崖上面,有五六个男女飞驰,前面两人好似不敌,先是一路往前飞逃。众人看时,又有三人由侧面纵上,与前两人会合,反身夹攻,人多势盛。后追的只得一男一女,看去年纪颇轻,已有寡不敌众之势,刚看出双方本领俱都不弱,后追少年男女吃了人少的亏,因相隔远,看不清是敌是友,众小兄妹正抱不平。淑华方觉白衣少年男女面熟,口中“噫”了一声,忽听晏瑰急道:
      “你们无须前往,那少年男女是我朋友。去去就来。”说罢飞驰而下。
      龙子、珊儿、袁和尚均想跟去,紫枫拦道:“这两边峰崖均高,中间还隔有一条山沟,看去虽近,连上带下有好几里,你们去了也赶不上。看神气,那两少年男女尚无败意,大姊前往足够,你们不要去了。”淑华方在随同劝阻,忽听三姑喜道:“大姊的好友如何也在上面?”说时,对面峰崖上形势已变,少年男女的敌人先后来了六七个。男的好似情急,不知用什手法,反身一剑将敌人兵器打开,就势纵起,一脚踹落崖下,直落数十丈,料已送了性命。 

    第十八回(3)
    相见复何年 会短离长 独留遗恨  承欢消永夜 心长语重 偶俱无猜
     
    淑华拉紧明霞的手,正说:“这白衣人我曾见过,他是我义妹彭玉澜的好友小江神白通。”忽又接口笑道:“果然是他,女的正是我救命恩人彭玉澜,不知怎会来此?可惜先未认出,否则托你大姨请她来此一聚多好!”话未说完,左近峰顶上纵落的那个怪人,业已冲入人丛之中,两三照面过去,便打倒了两个。
      下余男女三贼似知不妙,立时分头逃窜,内中一个,身穿一身两胁带有两大片风翅的紧身黑衣,身材最矮,动作最快,竟由离地数十丈的崖顶,凌空往下纵落,两臂张处,胁下风翅立时被风兜起,远望过去仿佛一只大鸟,朝崖壑对面飞去,跟着便听怪人远远一声怒啸,也由崖上凌空纵落,朝下面敌人追去,其势更快,晃眼追上,凌空一把便将那胁有风翅的黑衣人抓住,手舞足挣,同往对岸斜纵下去。
      下有林木挡住,看不真切。三姑说:“后追那人便是大侠邓黄,晏大姊正值崖下赶去。定必相遇。”另外还有男女两个敌人,也是连纵带跳,如飞逃走,白通、彭玉澜好似全神费注在那黑衣人身上,一剑刺空,人已凌空飞堕,逃时,似还回手发出暗器。邓黄跟踪追下,二人呆得一呆,男女二敌竟被逃走,追了一段,不曾追上,便顺山路驰下,看意思似朝邓黄追去。淑华知追不上,三姑、紫枫又说:“大姊此去,必将这位老大哥请来相见,白、彭二人自然与之同来,否则此时前往,人也走远,大姊与这三人相见,断无不说之理,不必再叫人去了。”淑华只得把沈煌等四人止住。
      等了一会,眼看夕阳西下,暮烟苍茫,四山云雾蒸腾而起,对面峰崖林野均被云雾遮没,看不出来。紫枫见山风越大,淑华翠袖单寒,恐受夜凉,便请众人回屋等候。刚到屋内,晏瑰便自回转,见面笑说:“二妹,有人问候你呢。”淑华最重感情,既感彭氏兄妹救命之恩,后来舟中结拜,情义越深,每日均在想念,早就看出晏瑰孤身回转,白、彭二人不曾同来,心中好生失望,忙道:“彭家二妹没有来么?”
      晏瑰进屋,请众坐定,把灯点好,从容笑道:“她和乃兄彭涛,自在川江救你出险之后,因家中发生紧急之事,彭老先生又在病中,不得不赶回去,没奈何才将她家信符银镖交你防身,满拟凭他父女兄妹的威名,川江水旱两路的绿林中人决不敢伤你毫发,何况前途泊船之处还有照应。初意只防那几个船家,不料船上几个水寇心胆已寒,非但不敢欺你,出事之后,并还拿了银镖到处寻人,打算救你出险。等你二次遇救,他将白通寻到,将秋棠送回家中,彭涛业已先在,他家那几个强敌还未寻上门来,第三天忽然得信,小江神白通本意救你之后,赶往唐家为民除害,不料玉澜小妹因觉她家来敌太强,约往相助,暂时没有去成。
      “唐贼听手下恶奴归报,依然不知厉害,自恃财势,先想报官,被手下两个老贼劝住。事有凑巧,跟着来了两起贼党,一是为乃父押送赃银回家的爪牙,走到路上,无意之中遇到几个旧日同党,都是江湖上的有名恶贼,为了树敌大多,官私两面均在寻他们晦气,意欲去往狗子家中避风,想起狗子以前恰巧托他约请能手,于是一拍即合,做了一路;还有一起,便是日前来此行刺,想将二妹劫走,巧遇良珠妹子和向四婆,合力夹攻全数杀死的那一伙。先来的这几个恶贼贪功好胜,由黄庐庵左近探出我们踪迹,不曾留话。后来这起贼党,本不知道二妹和我们的踪迹,因上次来的几个老贼本领甚高,一去不归,狗子还不怎样,新来贼党中有一个为首的,乃昔年山东大盗镇山王马天豹,年已六旬,识人最多,还有一个同党名叫黑煞星萧义,轻功甚好,所穿黑衣,胁下附两片绸翅,能由高峰纵落,宛如飞鸟,外号又叫阴阳蝙蝠,性更凶狡,为了仇家拿银镖到处寻人访问彭氏兄妹下落,不知怎的,被这两贼探出二妹被人救往峨眉山中,先听恶奴归报,恐白通往寻狗子晦气,还不敢离开,等了数日,没有动静。事情凑巧,彭家那两个对头恰与为首二贼相识,于是合在一起。本意先往彭家扰闹,只为狗子骄狂任性,第一次吃人的亏,觉着丢人太甚,非要群贼代他报仇不可,这几个恶贼因他父亲是朝中贵官,势力甚大,竟欲就此勾结,竟将去彭家寻仇的事暂时放下,照着狗子心意,将那日江边救人、打伤教师恶奴的对头生擒回去报仇,二妹也在其内。无奈连日访问,只听到一点传闻,拿不准二妹是否在此,同时看出狗子志在得人,报仇还在其次,便先往这里寻来。
      刚到前山,便遇冯村败退回去的贼党,说起阎王沟恶斗之事。来贼探询白通和二妹下落,却无一人知道。虽知寒萼谷中高人甚多,有些胆怯,仍想阎王沟一战,他们不曾露面,来时说了大话,跟着又遇见两个种黄连的人,间出先来这里送死的几个贼党,曾由当地入山,不见走出,越知有异,想探虚实,打算假装游山,相机行事,如其对头厉害,便退回去,想好主意,再来下手。马、萧二贼更是自负,如非听说雷、查、车三位老前辈在此,简直未在心上。他们一行共是八个巨贼,分两路往后山一带查探过来,行至侧面苍龙岭危崖之上。”
      “白通和彭家小妹在彭家久等对头未来,彭老先生病已痊愈。贼党寻仇之事,家人先前恐其病中气愤,并未明言,只将彭氏兄妹喊回,一面命他门人寻找帮手。彭老先生病好之后,闻报大怒,同时又有两位老友来访。内中一位乃关中九侠中的大侠段漪,本已隐居山中,为往南疆野人山采药,途遇好友葛凡,谈起彭老先生多年未见,绕道来访,恰又是来贼的对头,一听贼党自知不是彭老先生对手,打算利用新收的两个贼徒,假装苦人求医,用所练毒药三棱钉阴谋暗算,不禁激动义愤,立命彭氏兄妹和门下弟子,查探贼党踪迹;先未想到群贼藏在狗官家里,因听人说,峨眉后山好些老少英侠与冯村贼党恶斗,并有异派余孽在内,日前所得马、萧二贼报仇的信息决非虚传,多日不见动静,心疑二贼已往冯村合流,于是把人分成两起,一往冯村窥探,一往寒萼谷询问。为觉冯村贼党太多,彭涛恐小妹胆大涉险,知她和白通情爱甚深,父亲业已当面答应婚事,无须避忌,寒萼谷这面不会与贼相遇,便令他二人自走一路。”
      “刚到苍龙岭,先遇三贼被他二人打败,还打伤了一个,正在后面穷追。这伙贼党初来峨眉,后山地理都不知道,本是顺路乱闯,因见山势雄秀,风景甚好,本和我们一样,想看晚霞落日,同时发现半崖腰上有人影一闪,动作甚快,生了疑心,往寻不见,越料是他敌人,分成两三路满山搜索,一听喊杀之声便迎将上来,这些恶贼本领都高,马、萧二贼更是为首凶人,人又多出两倍,白通还好,小妹便有一点吃亏,等我老友望见,认出他们,赶往接应时,内中一贼暗算未成。小妹心高好胜,一见寡不敌众,急怒交加,气极拼命,于危机一发之中,剑和暗器同时并发,刚将那贼反手刺死。下余还有五贼,见敌人只得两个,虽然受逼,但是常用险招伤人,败中取胜,白通更是英勇,手法精奇,一任合力围攻,无可奈何,马、萧二贼的阴谋,又被敌人当面叫破,并还听出是仇人的爱女爱婿,越发情急,刚刚纵往圈外,想把多年苦功练成的毒药三棱钉朝二人打去,不再打算生擒,我那老友邓黄,忽由上面峰顶飞身纵落,一到便用劈空掌将内一恶贼打落绝壑之中,跟着几个照面,马贼也被打成重伤,萧贼仗着一身轻功和那特制黑衣,妄想往对面崖下飞逃,身刚纵起,邓兄知此为首二贼极恶穷凶,惨无人理,好容易在此相遇,如何肯舍?跟踪纵下,随后追去。他生具异禀神力,用功最勤,七岁从师,从无一日间断,至今还是童身,纵跃轻灵,急逾猿鸟,比萧贼更快,还未到地,便将萧贼凌空抓住,同往对岸飞落,这时我也赶到。八贼只有两贼见机,抽空逃走,白、彭二人也跟踪寻来。”
      “匆匆一谈经过,我要他们来此小住,并说二妹现在这里。小妹闻言甚喜,她本想念二妹,又想和司徒兄妹、三妹等人相见;因邓兄由萧贼口中拷问出仇敌虚实,唐贼父子不久还要利用官家势力兴动大狱,陷害彭、白诸人;白通和邓兄同门至交,均住岷山,各居一洞,都是孤身一人,无什顾虑,那么危险荒凉的深山,官兵去了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彭家聚族而居,人数甚多,均以耕农为生,彭老先生家中还有好些妇孺,以后不能安居,还要连累附近良民,一经发难便是讨厌,必须照上次所说迎头抢上,先把唐贼父子和手下贼党暗中镇住,分别除去才可无事,当然越快越好,并且萧贼被邓兄生擒,还要押回彭家,由段、彭诸老亲自拷问,追究昔年被他和马贼残杀的那些亲友情状,以及近年恶迹,他那地牢中是否还有人在受害,以便往援,就势扫平贼巢,为山东路上商民除一大害;都是刻不容缓的事,我自不便勉强。”
      “小妹走时还说,她家从彭老先生起,都是躬耕自给,二妹一个文弱妇女,大难之后居然醒悟,立志和我开荒,她听了高兴已极,只等事情一完,必来访看我们,作一快聚。邓兄下午方由寒萼谷走出,本意来此寻我,就便商计明年秋冬间雪山斗寒和大破银光顶之事,无意中发现小师弟白通被贼党围攻,上前相助,后来问出事情尚多,好些事均非他不可,白通又在力请,只得答应,一同辞去。小妹对你甚好,不久必来相见。邓兄约我参加明年雪山斗寒之会,白通和小妹在旁听说,也多动念想去,并想拜见苍山三友求教,因恐冒失,准备回去请段大爷写封信来。我陪他们,刚走不远,彭涛和几个同门弟兄本往冯村探敌,中途登高遥望,由望筒中看出白、彭二人似已与贼动手,匆匆赶来,恰巧相见,问明前情,同了回去,准备先把萧贼押送到家,然后分途下手,要在半月之内把这些事全数办好,白通和小妹如往寒萼谷求见,他们几个小兄妹也不必多向师长求说,只和司徒兄妹先说一声便了。”
      诸小侠同声应诺。淑华闻言,心始稍慰。饭后无事,谈了一阵,各自安息。晏瑰住房宽大,三小兄弟就在外屋搭铺。淑华和主人带了明霞、珊儿同住里面。蔡三姑到紫枫房中下榻。沈煌、龙子先想禀明师长,随同母亲回乡,料理完了家务再来,晏瑰、三姑均说:“不妥,此时用功要紧。你母回乡变产,连狄大娘一起接来山中隐居,来往都由我和三姑亲身护送,也许还有别人同去,走时又改了装束,决可无事,就遇仇敌,也看不出。你们还是好好用功要紧。雪山高寒奇险无比,共只一年多光阴,莫要大意。”淑华也在力阻。沈煌、龙子原是依恋慈母心切,知道此行平安,师长是否许去还拿不准,只得罢了。
      小兄妹五人本来情厚,这数日之内,朝夕相聚,越发亲密,内中狄龙子和袁和尚更是情投意合,形影不离,陶珊儿和龙子本是未婚夫妇,又经淑华等尊长代为作主,定了名分,见沈煌对于明霞那样情深爱重,样样顺他心意,龙子性刚,常时和她争执,有时还强到底,对于袁和尚偏那等好法,老是情投意合,极少忤犯,非但没有妒意,反觉五人当中只袁和尚孤身一人,龙子理应和他亲热一点,因此袁和尚对于珊儿也更加亲热,当她姊妹一样看待。
      光阴易过,明霞、龙子、珊儿见沈煌的衣物行李已由冰如昨日命人送来,并说所居茅篷已拆,无须回去,自己衣物尚在白云窝,没有拿来。依了淑华、晏瑰,说:“下去天暖,用它不着,单夹换洗衣服容易制办。明日且先拜师,日后遇便再去,省你师父闭关,洞门已闭,无法人内,扰他清修也有不便。”淑华、三姑怜爱这几个小兄妹,淑华手工又好又快,第二日一早,便向晏瑰要了一匹布,代四人各赶制了一身。本想劝袁和尚把僧装改过,袁和尚执意不肯。众人见他不肯忘本,也就罢了。最后晏瑰出主意,改制了两身短装圆领的衣服,看去非僧非道,很觉滑稽。袁和尚只图干净一点,不要离开恩师便改装束,已是高兴,众人笑他,也不计较。三姑并说:“家中衣料甚多,粗细都有,别的食用之物也都现成,要用随时可以取来。以后成了一家人,无须客套。”业已说好,暂时不去。
      第三日午饭后,明霞觉着身受师恩,此次另外拜师虽是父母师长之命,日前当面说过,就此不顾而去,于心不安,即便恩师洞门紧闭,不便惊动,也应把心尽到才是道理。
      龙子更想念守洞异兽金拂,灵猿,来时匆忙,未及相见,二兽均通人意,也想就便告知,商定之后,便向淑华、晏瑰禀告,一同起身,往白云窝走去。中途登高遥望,冯村那面似颇安静,没有什么贼党往来,料知这三四日中群贼业已走光,也未理会。数日不曾回去,急于见师,沈煌、明霞还拿了淑华所送蔬菜。到后一看,洞门未开,不敢惊动。
      珊儿从小随师,时候最久,便说:“恩师以前也有长年累月打坐用功之时,从来不曾封闭洞门。洞口虽不算大,也有丈许方圆,这块山石恰巧将它封闭,人在外面,虽看不出它有多厚,斤两必不在少。师父性情,我所深知,决不会从老远地方搬这一块山石来此将洞封闭,并且外圈石缝种有藤草,也是新近移植,谷中地暖,不消多日便可将这一圈洞口遮住,也非里面的人所能办到,明知我们人在外面回来,如何不容~见便自隔绝?莫非我们改拜别人为师,她老人家口里不说,心中有气,不和我们再见了么?”
      龙子也在随声附和。明霞却说:“断无此理!师父不是那样量小的人。苍山三友来在我们之后,师父已在打坐,竟与相见,虽然谈不多时便自别去,由此封闭洞门,内外隔断。我料师父此举必关重要,洞门已闭,这大山石不易移开,再说也不应惊动。据我猜想,苍山三位师长一来,当时封闭洞门,陶师妹又说从无此事。师父对我三人那样怜爱器重,改拜苍山三位师长学剑,又是她的意思,并有简大师伯作主,如何能怪我们?
      照着平日师徒情份,也无闭门相拒、连临别一见都不允许之理。此举不是与明年消灭异派余孽有关,便是离洞他去,我们寻见这两个守洞师兄就知道了。”
      龙子也被提醒,笑说:“灵猿尚可,金拂猛恶已极,因它野性难驯,常出惹事,所杀虽是恶人猛兽,师父长年清修,终恐引贼上门,多生枝节,妨害她的功课,近年除命我随时留意,不许它外出闯祸而外,又有师父寒铁链将它头颈锁住,不是我和珊妹偶然偷偷放它出去离洞而外,连半崖腰也走不到。如今洞门封闭,我们全都移居寒萼谷,这两个猛恶通灵的异兽何人能制?万一闯祸,岂不讨厌?灵猿还在舍身崖后洞防守,不去说它。金沸那样灵警的耳目,我们已有好几天不曾回来,它如在此,理应警觉,为何不见它的影子,莫又乘机出去闯祸了吧?”
      明霞笑说:“狄大哥,你把师父当成自了汉,只管自己闭门清修,不问外事,连她自己门下养的守山异兽都随便纵容,任凭它们闯祸惹事甚而危害生灵都不管么?我如不因到后不见他们,还不会想到师父也许离山他去呢。事情决无如此简单,我们去到对面洞中查看一遍,如其走完后洞,连守山灵猿都不在此,师父非但十九他往,连这洞口也都是她老人家封闭无疑了。”
      众人闻言,均觉有理,正要转身,袁和尚和珊儿天性好动,因见洞口上面有一缺口不曾堵满,新移植的藤草也以那里最多,少说还要三月才能将那缺口遮满,心想洞中还有门人所留衣物,慧昙大师如其他往,必要取出,就便送往青峰顶,或是交与金沸、灵猿代为保存,不应一同封闭在内,见沈煌、明霞、龙子三人正在谈论,闲着无事,越想越疑。珊儿恐将新衣服弄脏,回去义母怪她,便和袁和尚商量,要他脱去外衣,上去探看。袁和尚早就想到,立刻答应,并说:“昨日换的那身衣服也是新制,今早业已晒干。
      我不比你们的衣服讲究好看,容易洗涤。上去无妨,你师父我未见过,如其因此犯规受责,不能怪我。”说罢,脱去外层新夹衣裤,沿壁直上。到后一看,那缺口宽约尺余,外面虽然缺了一块,伸手一探,内里虽未全数填满,只有两三寸宽的缝隙,如何能够钻进?方说:“里面业已堵死,不能钻进,陶师妹,你猜错了。”忽然发现缺口旁边藤蔓上有物晃动,取下一看,却是个旧布袋,长约二尺,用手一摸,内里放着好些东西,本来挂在藤蔓之上,甚是明显,壑底光景昏暗,布袋又黑又旧。众小兄妹初来只管谈论,没有留意上面,等袁和尚上去摇动藤蔓,下面四人也都望见,忙即取下。
      明霞和珊儿打开一看,内里除却明霞、珊儿留在洞中的几件暗器和笔墨书籍之外,还有一张纸条,上写:大师由前日起,受人之托,闭洞清修,还要炼丹,在这一年之内不能出洞,也不与人交谈来往。明霞、珊儿在苍山三友门下务要用功才有成就,龙子本是记名弟子,他那性情又非佛门中人,天资禀赋连珊儿都比不过,前受白眉老友之托代为管教,根抵早已扎好,如能努力用功,明年此日也许首先奉命下山,他虽记名弟子,到底师徒一场,龙子纯厚义气,奇资异禀,长处甚多,只嫌性情刚暴疾恶大甚是其所短,当初简老前辈爱他美质,又可怜他的身世孤苦,虽然一意成全,终恐将来杀机太重,欲令拜在白眉师兄门下,借佛法慈悲改变他的气质。白盾也早对他看重,当时答应收到门下,也因他非佛门弟子,欲令将来济世救人,只管教诲殷勤,并未令他十分念经奉佛,也不许其落发出家,先想留他三年再令下山修积功德,不料和白眉师兄从小同时出家,同受师门法乳、同做高僧的同胞兄弟约他同往云南行道,光大法门,完遂昔年一桩宏愿。
      此行非特关系重大,并还无暇传授龙子本领,当初又和简老前辈约定龙子不能离开四川,好些不便,这才转托自己代为管教。如今根基虽已扎好,气质尚未全变。珊儿又是一个本来天性凶野的人,虽经多年心力,随时告诫管束,并得简老前辈之助,先后服过两次灵药,恶根虽尽,终嫌刚猛。二人偏是未来夫妻,异日一同下山,难免多启杀机,树敌结怨。沈煌、明霞人最纯良,聪明晓事,一是有恩与他,一是珊儿最尊敬信服的人,此后同在一起,务望随时留意,一面在旁提醒,一面遇事相助。龙子、珊儿自家更要格外警惕,不可骄狂自满。并说,金狒、灵猿已被好友借去,舍身崖后洞业已封锁,危崖下面只有前人遗留的两口小剑和半葫芦丹药、四银寒铁打造的金针,已被简老前辈命人取走。为了急于闭关清修,那日本想托苍山三友将众人应用衣物带回,后觉不便。龙子、珊儿的衣物多半破旧,日前抽空离洞,数日不归,内有几件换下来的旧衣尚未洗涤,因此没有带去。等人走后,写下这封书信,闭关以前,才把众人衣物分别整理洗净,命灵猿代为晒干,第三日随新主人起身时,顺路送往寒萼谷,托司徒兄妹转交。因料众人必要回来一次,二女又有一些零碎东西,如暗器书籍之类,恐金沸、灵猿拿去淘气或是撕毁,特寻一;日布袋装起,挂向洞口,准备明霞等无论先往寒萼谷或先回洞,均可见到。
      因纸条后面还有二女将来如何用功以及婚姻之事,不愿使外人知道,故此未命灵猿带去等语。
      明霞看完,把纸条藏起,和众人一说,才知大师并未离山,金拂、灵猿被人借去,龙子和二女感激师恩,不敢惊扰,便在洞外一同拜谢。沈、袁二人也随同礼拜起立,见明霞把纸条揣向怀中,不肯拿出与众观看,方想转向珊儿探询,被明霞挡住,再说便要生气,料与将来婚姻有关,明霞还是有点怕羞,不肯拿出。珊儿又说:“沈师兄,你和龙哥以后只要听我师妹的话,包好,看它作什?”沈煌只得罢了。 

    第十八回(4)
    相见复何年 会短离长 独留遗恨  承欢消永夜 心长语重 偶俱无猜
     
    五小兄妹都是性情中人,除袁和尚初来,沈煌只在当地养病住过两天,还不怎样;龙子和二女久居在此,洞中又住有师父,一壁之隔不能相见;珊儿更是从小生长在此,格外留恋;反正无事,脚底又快,均想乘着黄昏以前,用来时晏瑰所赠灯筒,扎上几个火把,游完全洞,转往后洞出口,看是如何封闭,再走回去,估计天色至多黄昏左近,赶回青峰顶正吃夜饭;沈、袁二人早就听说洞有奇景,当然赞同。
      当地到舍身崖后洞,上下曲折,本有好几里路,中间还有几处可以绕到崖顶,并有出口,只是狭小曲折,高低崎岖,不是常人所可通行,地势尤为隐僻黑暗,口外不是峭壁千寻,下临无地,便是两崖相隔太远,无法飞渡。只有一处,地名断石梁,又叫王母簪,当初本是一根极细极滑的石梁连系两岸,年久中断,只剩这面半截,上面满布苔薛,宛如一根碧玉簪插向崖壁之上,对崖藤树繁茂,绿荫如幕,崖高壑深,形势奇险,石梁未断之时便无人敢来往,这一断去半截,对崖野草又高,虽有两条瀑布左右倒挂,香客游人均嫌草深路险,轻易无人涉足。
      龙子、珊儿因那地方风景幽险奇丽,常往洞口观瀑谈心,后来看出两岸相隔虽六七丈,断梁向前平伸,已减去一多半,对面还倒挂着两株老松,虬龙飞舞,伸将出来,恰与断梁相接,双方隔开不过丈许;二人都是胆大身轻,身边又带有套索,不怕失足,常时由断梁尖端纵向树上,为防断梁太细,万一中断,并将长索飞将过去,套住树干再往前纵,日子一久,无意中练成飞索渡人之法。后被师父知道,恐惊俗人耳目,不许再去,一面却传二人草上飞的功夫。本定归途由此越过,及至走离后洞还有一半,忽然发现前面平日通行的一条路口,通体只有数尺方圆,深约丈许,已被山石封闭,无法过去,心中奇怪,觉着师父封闭后洞,不应从中隔断,也许舍身崖那面洞口比较高大,无处运那大的山石,并未封闭,所说止此,专防外人由舍身崖那面通过,往白云窝壑底扰她清修,但是这等新堵塞的甬道,稍微细心的人一望而知,这些零碎石块又易取掉,有什用处?
      龙子、珊儿,均不放心,决计绕往舍身崖下查看一番,左近恰是那条断石梁,上面还有一段路,恐回去太迟,匆匆一谈,忙即寻去。
      众人几个转侧,耳听外面水声洪洪,回音震耳,已离石梁出口不远,珊儿方说:
      “转弯上去就是。”猛瞥见一条白光由洞外射将进来,一闪不见。这时外面斜阳还未衔山,仿佛有人拿了折光的东西如镜子刀剑之类在阳光中舞动,反映过来,忙打手势,停了声息,轻悄悄掩到上面。探头往外一看,对面危崖草树纵横,暗物幽深,除却泉响松涛之外,只有斜阳反照,由萝荫树幕之中斜射过来,但只照到左侧瀑布之上,洞口被崖角挡住,也照不到,幽森森的,哪有人影?
      内中李明霞心思最细,见袁和尚和龙子又要高声说话,忙即止住,悄声说道:“方才洞中那道白光,虽是斜阳反映,闪得一闪不曾再见,但是石洞阴森,日光不照,必是对崖人为无疑。休看对崖景物荒凉,草树杂沓,地又崎岖,不像有人在彼,越是这类险僻之地,除非无人,有便不是寻常,如何可以大意呢?这条断石梁,最窄之处还不过尺,满生苔薛,其滑如油,下面便是绝壑,龙弟、珊妹初由上面往来时,轻功还未练好,龙弟更是新来没有多日,白眉师伯虽有传授,也只口诀练法,功力比现在相差天远,难为你们怎么过去的,胆子之大,实在少有得惊人。怪不道去年冬天,师父特意把你二人喊去专传轻功,并说珊妹轻功本已练得差不多,又有极好禀赋,只肯用功,稍微指点便能练成,还可帮助龙弟早日成就,限在两月之内将草上飞的轻功练成,别的功夫暂时均可无须注重,原来是怕你们轻身涉险,虽经劝止,难免偷偷前去,索性传授你们倒可无事。
      由此可见师恩深厚,表面虽在管束,实则样样留心,无一处不代想到。”
      珊儿闻言,方说:“对面我们去过多次,如有外人,一望而知,也许方才有人,业已走过,师姊这样小心作什?”龙子心急,一直担心舍身崖后洞不曾封闭,万一敌人由后洞下去往扰师父清修,众同门均往寒萼谷从师,金狒、灵猿又被人借去,岂不讨厌?
      急于前往查看,见明霞掩身洞侧,只管朝外窥探,不许人出,心中不耐,冷不防突然冲出,把真气一提,施展草上飞的功夫,径由那长满绿苔、窄只尺许数寸不等、险滑无比的断石梁上,箭一般往前冲去,到了尽头尖端,双脚一点,便头前脚后,一跃好几丈,飞过对岸松树的前端,凌空一个转折,单手朝一株枝叶较少的树枝上面一搭,就势一翻,人并不曾下落,反往斜刺里高起了些,轻悄悄纵落在乱草丛中一块被草遮蔽的山石之上立定,四外一看,笑呼:“师姊师弟们快来!这面一个人都没有。”
      明霞等三人不知龙子、珊儿早已走惯,见他去势又猛又急,脚不沾尘,一口气把石梁跑完,脚朝断梁尖端一点,人便和箭一般,头前脚后,越过前面松梢,凌空再一翻折,落向侧面山石之上;自己虽有一身好功夫,似此惊险灵巧、捷逾猿鸟的身法也是初次见到,由不得都叫起好来。珊儿生具异禀,比龙子还要轻巧,一听夸好,越发有兴,立时跟踪赶去,照样越过,并将套索飞将过来。明霞命沈、袁二人把套索抓住一头,先纵过去,笑说:“我用不着这个。”跟着一跃而过,仔细查看,崖那面果无人迹,峰崖相隔均远,夕阳已快落山,稍远之处照不过来,料知对方无心走过,便同往前走去。
      舍身崖左近有两座庙宇,常有香客游人和僧徒樵夫来往,明霞不愿被人看见,特意由小路险径掩将过去,且喜黄昏将近,各处寺庙中晚钟四起,晃漾空山,经鱼梵呗之声远近相应,香客游人均知这一带地势高寒,常有云雾迷漫,稍不留意便要遇险,又当用晚餐的时候,大都各觅住处或是归去,当日虽是天晴无云,人却一个不曾遇上。快要到达,明霞说:“我来山中已久,日常住在壑底,休说金顶佛光不曾遇到,连那最有名舍身崖下的神灯也未见过呢。”
      沈煌笑答:“我听简老恩师说,金顶佛光须到云雾满山之时才得发现,尤其雨后初晴,暗云还未退净,更常出现,一向传为佛家胜迹,其实不足为奇。简老恩师当时往来名山大川,每次高山登临也当遇到,并不止峨眉一处,昔年也当它是仙佛示相,后经仔细考察,才知那是斜阳和云雾水气折光反映而成,金光圈中的人相并非仙佛菩萨,乃是自己的人影。天灯虽未听他说起,大约也是深山中的鳞气凝结而成,我和周老师去年初来茅篷时便曾见过。那地方也是一条绝壑,可见并非只舍身崖左近一带才有。想要看它容易,像今日这样好的天色却无望了。”
      明霞见他越说越高兴,前面脚底一条沟壑,由此攀援纵落便是舍身崖底,到了下面,还要绕路攀援才能走到后洞口外危崖腰上,因见天色越来越晏,恐青峰顶诸位尊长等吃夜饭,难免盼望,同时想起先在断石梁所见白光可疑,二次又告沈、袁诸人不要开口,匆匆觅路,纵援下去。还未到底,忽听猿啼之声甚急,中杂怒啸,跟着便见二三十只大小猿猴攀援崖壁,由侧面崖底抢上,动作甚急,一见旁边有人下来,相隔不远,越显惊慌,此啼彼啸,乱匆匆往上援去,转眼都尽,壑底还有猿嗥之声,甚是惨厉,仿佛遇见强敌,重伤将死,急啸了两声便不再听见。
      众人料知有异,忙将各人兵器取出,轻悄悄往下纵落。除沈煌外,当地全都来过,珊儿、龙子所来次数更多,并在洞中练过仙人掌,深知地理。一看上下相隔只两三丈,珊儿当先纵落,众人跟踪到底,贴着削壁,互相戒备,往后洞口外危崖下面悄悄绕去。
      夕阳已快落山,阳光只斜射到危崖的上段,壑底景物越发阴森,总算当日云雾未生,众人目力又强,还能看出。后洞口外本有一片丈许大小的崖石往前突出,上面是一崖凹,中藏一洞甚深,便是后洞人口,离地只得数丈,旁边崖石还斜横着一条时断时续、窄小只能容步的天然石埂,中间也有停足之处,新近崖壁碎落了丈许方圆一片,那对大的仙人掌便藏在内,业已被人盗走。
      众人走在下面,方想:峨眉猴子最多,成群奔驰原不足奇,但是这类猿猴最为合群,心又灵巧,常往各处庙中求食,游山的人稍微欺侮,立时群起而攻,一个疏忽便有性命之忧,香客游人均经和尚警告,谁也不敢招惹,猴子无故并不侵害人类,便向和尚香客求食,也凭对方自愿,各有一定所在,由庙中和尚招集,或是敲梆呼喊,把猴子吃的豆渣果品之类预先放好,方始成群而来,吃完就走,彼此相安,从不扰闹。猴子天性多疑,就这样,每次总是几只大的先来窥探查看一遍,看出人无恶意,是真施食,方始长啸,将子孙同类全数引来,各取一份,也从不争斗、互相抢夺,吃完自去,见人不惊,也不无故欺人;(此是峨眉实景,看过的甚多,十五六年前,有一外人向猴子戏侮,被猴抓伤,枪毙一猴,致将猴群激怒,连声怒啸,满山遍野而来,齐向外人围攻,如非和尚极力救护,几为所杀,由此峨眉猿猴仇视外人。可见群众不可轻侮,猿猴异类,亦知合群便具威力,况我广上众民,岂是帝国主义者所能侵犯!)像这样的二三十只悲啸逃窜,从来所无之事,均疑壑底藏有毒蛇猛兽之类恶物,恐其暴起伤人,各将兵器紧握手内,随时都在留心。沈煌更将晏瑰所赠灯筒取出,到处照看。
      袁和尚方说:“沈师兄,你真胆小。此时天还未黑,上面没有云雾,不用灯也可看见,要是有什猛恶的东西,我们正好除害,你用灯照将它吓退,岂不可惜?”忽然瞥见地下散着一些山果,跟着又发现暗影中横着一个半人多高的死猴,用灯一照,脑浆迸裂,左臂好似被铁器打断,再由高处坠落,惨死在地,想起方才所闻啸声,定是此猴无疑,经此一来,料知崖上藏得有人,本领必高,人也凶恶,否则本山猴子向不怕人,不会不来报复;又掩过一两丈,已到断崖之下,果然暗影中又倒着一个死猴,连肩带头全被打得稀烂,仿佛极重铁器加以猛击,才会打得筋断骨折。
      明霞首先看出厉害,仰望珊儿所说洞口,偏在一旁,离地两三丈,有天然石埂,当中似有一洞,下面还有几大块新迸落的崖石,石埂弯斜向上,与后洞好似相通,低的一头离地只得数尺,忙打手势,把人聚在一起,悄悄指挥,分成两面往上掩去。龙子、袁和尚往左,珊儿当先,领了明霞、沈煌往右掩上,准备赶到后洞口外平崖之上会合。
      石埂两面都有高低,曲折不同,断续相间,又险又窄,轻功稍差的人决难随意上下,明霞断定那人必来后洞内外潜伏,也许人在洞内,因知后洞与白云窝相通,以前并有灵猿把守,不容外人涉足,如非猴子死得太惨,生了疑心,早认为是师长之友来此寄居,上来拿不准是敌是友,格外小心,虽知靠近后洞不远还有一个新迸裂的石穴,因听珊儿说那是以前藏放仙人掌之处,只一丈许大小的浅洞,估计人不会藏在内,穴旁崖上满布藤蔓,这一面光景越发阴黑,方觉此人本领甚高,上面突崖既极平坦,又有地方可供坐卧,便不去往后洞,或是洞门已闭无法人内,也决不会在这藤蔓密布、又脏又黑的石窝之中潜伏,并且洞穴外面藤蔓业已布满,中有几枝折断的倒挂在旁,乱作一团,不是立处崖石迸落、地势最宽,几难立足,连走过去都不方便,心想,这类藤草杂乱的洞穴里面深才数尺,地方不大,出入要将大片藤蔓揭起,何等麻烦,以为人决不会在内,同时又听对面突崖上狄、袁二人同声低呼,说:“后洞人口业已封闭,上面并无人影,地方不大,上下一片峭壁,只稀落落挂着几盘藤蔓野草,除蛇以外,人兽均难涉足,连猴子都无法上去,决无藏人之理。死猴恐非人类所伤,许是别的怪物,寻找不见,天又快黑,我们索性大声呼喊,惊它出来,看是何物,是否害人东西,再定去留。”并问:“旁边小洞看过没有?”
      珊儿在前,闻声已先赶上;沈煌居中,正回手想挽明霞一同上去;明霞闻言,想起小洞藤蔓遮避,尚未查看,业已走过,心中一动,刚把灯筒晃燃,待朝藤缝中往里照看,忽听一女子声音喊道:“你们不要多心,我非恶人。我实在气得无法,受逼来此,打算避上些日,打好主意再说,因那猴子欺我孤身,连受扰闹,才打死了两个。早就防到把人引来,心正后悔,果然你们寻到。前夜虽和你们动手,那是迫于无奈,并非本心。我也不怕你们人多,但我最爱你们,不愿为敌,请勿误会,容我出来,同往上面一谈,就知我的心意了。”说时,明霞灯筒业已照出,发现藤萝暗影中坐着一个身材高大、装束奇特、臂腿全露的怪女人,腰问插有兵器,甚是沉重,刚刚起立。
      沈煌恐她突然窜出,下面便是两三丈的崖壁,明霞闪避不及,被她冲跌卞去受伤,紧握宝剑注定对方,正在戒备。珊儿闻声抢回,探头一看,方要开口。明霞已听出对方没有恶意,忙喊:“我们避开,让她出来,问明再说。这位姊姊身材如此高大,装束貌相又与良珠姊姊所说的赫连姊姊相同,不知怎会来此?我们到了上面再谈吧。”
      珊儿因前夜阎王沟与赫连兄妹苦斗,存有敌意,还想再说,被明霞止住,连后赶下来的龙子、袁和尚也全拦了上去。龙子、珊儿正在争论,防二妮逃走,一条长大的女人影子已走了上来,对面一看,果然是她,灯光照处,满脸悲愤之容,谈不几句,便将明霞、珊儿的手拉住,握紧笑道之“我真爱极你们这样的人,可惜生具异相,又高又大,配不上你们,我哥哥人又不好,闹得我和良珠妹子差一点成了冤家。听你方才口气,她好像知我苦心,迫不得已,并不十分忌恨,真叫我欢喜极了。难得你们也是这样可爱,这位妹子初次见面,更和良珠一样,叫人看了心里舒服,难得脾气这样好法,不拿我当仇敌看待。以后也许能有安身之处,不致受人逼迫去做恶人和心中万分不愿的事,那真快活极了。”
      明霞早听司徒兄妹说过赫连兄妹,虽是一母同胞的怪人,心性并不相同,实是出于无奈,此时相见,越发觉她口快心直,天真诚恳,一看后洞人口果然封闭,只剩口外这点平台不足一丈之地,接口笑说:“我知姊姊受令兄逼迫,不是本心。只不同恶相济,我们便是朋友,有什么话。只管请说便了。”
      二妮闻言,自更感激,忍泪答道:“说来话长,但是这里并非久立之地。我因从小生长山中,深知石土之性,那日哥哥由崖壁中掘出一对仙人掌,便我相助之力,否则这大一片崖石,怎知藏在何处?我因哥哥受了妖妇蛊惑,忘了简老先生几次警告,自从阎王沟打败逃回,越发倒行逆施,并还逼我迁往大雪山,与那两个凶人合流;心中不愿,实在无法,想起师祖昔年遗命和各位师长所受恶报,害怕还在其次,最重要是我平日恨极了那些丑恶凶毒之物,尤其不愿害人,常想好好一个人,应该多做点事,大家和气亲热,你帮我我帮你,才有意思,为何有了力气本领便去欺人害人?要是双方颠倒,我和那被害人一样,受人欺侮杀害,岂不一样惨痛?每见我哥哥害人作恶,我无法解劝挽回,心中连气带急,常时日夜不安,苦痛已极。他虽还有兄妹之情,这等岁月已是难耐,再要迫我去往投雪山贼党,照他所说惨酷情景,真比人们所说地狱残忍得多。他那脾气,不容丝毫违背,先因他说如将良珠娶到手内,样样均可改变,我想他听简老先生的话做好人,方始帮他下手,不料没有成功,还得罪了我最心爱的好友,同时看出他只爱良珠好看,为想娶妻,暂时全都答应,实则恶性不改。我又恐他发了野性,伤了好人,先将仙人掌拿去一柄,后虽被迫还他,仍怪我误了他的事,毒打了两次,非要我帮他把所养毒蛇猛兽一齐带往雪山,投奔那两个凶人,将来报仇、强迫良珠成婚之后,再行惨杀。”
      “实在无法,想起掘取仙人掌时发现有一崖洞甚深,但是洞中住有高人,他和妖妇均不敢来,也决想不到我会来此。我虽帮他和好人为敌,存心却好,就是洞中的人将我擒住,也可和对你们一样,和他讲理,我既从此不与恶人一路,见兄妹之情已断,必能谅我苦衷,加以收留,比起随同作恶,仿佛身陷泥潭里面越来越深,再也拔不出来,到底要好得多。我又听洞中人与简老先生相识,多少可以求他证明,就因误会,打我骂我,吃上点苦头,也比为恶一世,将来受那恶报,要强得多。好容易抽空逃来此地,谁知洞门封闭,我低声哀求,哭喊了半天没有回音,归路已断,回去不死也送半条命。这里虽无人收留,只不遇见恶人和那妖妇,凭我一身力气,乘着阴天黑夜,去往隐僻之处采掘山粮,便是草根树皮也可度日,何况逃时我已想好,食用之物带有不少,一二月内不怕没有吃的,熬到哥哥和妖妇一走,我再寻找简老先生,去向司徒兄妹说情,求其宽容,并为我设法谋一安身之地。无奈壑底地方虽大,只有旁边小洞还可勉强栖身,因其地势隐秘,外有藤蔓,本来将就住下,因我不愿污秽,这里又没有水,又恐被人看破,这两日来费了多少心力,将那石洞洗净,刚觉舒服一点。”
      “谁知那些猴子可恶,先是偷我带来的食物,今日胆子越大,欺我孤身,公然成群明抢,被我打落下去一个,齐起拼命。我因日里不敢出去,共只一二月之粮,昨日出洞解手,已被偷去一多半,还糟蹋了不少,被它偷光,如何度日?我的食量又大,气不过,取出兵器又打杀了一只。我兄妹均有伏兽本领,并通兽语,因为心中悲愤,急切问竟会忘却,最后群猴来攻,打伤了几只,忽然想起,这一发威怒啸,方将它们惊退。本来不会被它偷得这多,只为你们未来以前,我因口渴,想起离此数里有一断石梁,乃我夜来取水之处,地势隐僻,不会被人看破,前往取水,发现崖上生有好些野果,就便采了一些,略微耽搁,等到赶回洞中,食物已快偷光,这才情急。
      “先恐群猴呼啸逃窜将人引来,还在担心,等了一会,方觉不会有人到此,你们忽然寻来,这位妹子还和我兄妹打过,恐其误会,正在迟疑,已被看破。我虽想到,只是好人,便有情理可讲,无奈以前助纣为虐人都知道,心里的事人家如何晓得?没想到你们这样讲理,丝毫没有拿我当敌人。我的运气真好,刚离开恶人才两天,便遇见这样好人,从此弃恶归善,将来只有快活,没有危险,真再好没有了!我还知道你们年纪虽轻,都有一身极好本领,师长更是厉害;和你们一路,就是恶人看见,他也无可奈何,贼婆娘更连面都不敢见。
      “在此谈上些时原好,可是这座崖洞封闭以前,洞口外面突崖不知何故受了震伤,今早我因打算在此久居,侧面小洞光景黑暗,想在晴天来此起坐,省得气闷,嫌这一条石埂太窄,并有中断之处,我人又高大,虽然纵跃容易,不能随意走上,反正无事,意欲将石埂开大一点,刚用兵器斫了两下,忽试出突崖石质有异,再细一敲打查听,果然内里业已震裂酥散,至多子夜以前必要断裂。此石由洞口危崖之上向外突出,前段重大,靠里一面又薄,虽是整体,年深月久也必断裂,上下相隔有三四丈,你们武功虽高,要是忽然中断,连人带石一同下坠,骤出不意,到底也有危险。日里我虽试出它要半夜才断,此时天已快黑,相去有限时光,一个事前没有听真,仍是可虑,何况此时人多,又多立在靠外一面。依我之见,非但石上不宜多停,最好此时就走。反正我是孤身一人,无论哪里都可以跟去,只要有一席之地容我栖身,日常衣食我也自会想法,只不使我孤单单无处投奔,又被恶人胁迫,或是擒去,于愿已足了。”
      说罢,取出腰间一柄形如铁锏、另一头附有半月形斧头的兵器,朝靠壁崖石上上下敲打,贴耳静听了一阵,忽然惊道:“这片崖石不消片刻就要倒下,此时就走还来得及。
      如其不信,请往两旁避开,我将师传明月锏击它一下,当时便可打断了。”
      众人见那突崖虽然前半又厚又重,靠壁之处要薄得多,也有两三尺厚,最厚的尚不止此,又与整片危崖一体相连,只敲时声音稍微发哑,看去好好的,连条裂缝都没有,这大一片崖石,想要将它打断,多大力气也办不到,多半将信将疑,内中只明霞、沈煌看出二妮天真至诚,没有虚假,闻言,立命快往两旁避开。
      珊儿笑道“我也想看看她所说真假。真要断落,下面却去不得,否则这大一块崖石如被打断落将下去,非但山摇地动,碎石四面激射,难免误伤。李师姊和沈师兄都是爱干净的人,那震起来的尘土和大雾一般,弄得满身灰泥,岂不讨厌?我们不如避往小洞里面探头外望还妥当点。”
      二妮笑说:“妹子说得有理,但是此石已快震酥,只浮面一层连住,看不出来,前半大重,却难持久,稍微用力,非断不可。我做事并不莽撞,否则势子如大猛急,别的崖石难免整片波及,你们藏在小洞里面也是不免危险。只管放心,等我稍微查听,看好地方再定吧。”说完,顺着石埂,往旁边一路敲将过去。 

    第十八回(5)
    相见复何年 会短离长 独留遗恨  承欢消永夜 心长语重 偶俱无猜
     
    右侧恰有一个石角,大约五六尺方圆,上面虽极险滑,但有好些老藤缠绕其上,离下面石埂也只七八尺,相隔突崖有好几丈。二妮仔细敲听之后,笑说:“这里平安得多,你们快请上去,等我下手。”明霞等依言攀藤而上,刚刚坐定。二妮先往小洞之中取了一个大牛皮袋出来,挂在石角之上,请明霞代为照看,再将腰间皮带一紧,纵身一跃,回到崖上,将那铁铜紧握手内,又敲听了一遍,取下身边套索,挂在后洞口内封洞崖石之上,一手挽住长索,一手握着那又重又大的铁锏,沿着石边敲打。
      袁和尚方和陶珊儿说:“这个大女人身材那么高大,身手这样灵巧轻快,真个希奇。
      这大一块崖石,她不用力怎打得断?”说时,五人三只灯筒早同照向突崖之上。明霞首先看出二妮本领高强,身法尤为灵巧,料知所说不假,正在低嘱众人,说:“此人颇好,真心实意,难得自己醒悟,不肯为恶。我们应该帮她,千万不可轻视。”忽听二妮低声急呼:“你们留意,就要断了!”随说随将铁锏照准右侧石旁打去,比方才稍微用力,下手仍不曾重,人也仍立石上。
      似这样接连打了十几下,刚听出石声越来越哑,中杂极轻微的断裂之音,二妮倏地单臂把锏举起,一声低吼打将下去,双脚就势一蹬,纵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灯筒照处,耳听叭嚓一响,石火星飞,迸射如雨,一条长大人影和那一块重达数万斤的突崖离壁下坠,刚瞥见二妮手挽长索,凌空跃起,飞身直上,紧跟着轰隆隆惊天动地一声大震,千寻大壑齐起回音,整片崖壁均在摇晃,连那存身的危石也似摇摇欲堕,余音晃漾,半晌不绝。
      这时光景越暗,天更昏黑,虽看不见脚底尘雾飞扬是何光景,但那地动山摇的声势也极惊人,再用灯简一照,对面石埂已被震断了丈许一条,附近崖石也有两处震裂。碎石纷纷下坠,还未停止,二妮人却不见。正往后洞一带照看,一股急风迎面扑来,一条长大人影已和打秋千一般斜飞过来,落在面前一株老藤之上,正是二妮,兵器业已插向腰间,一手挽着长索,黑暗中也未看出用什身法由上荡下。刚一到达,藤于轧轧连响中,被二妮一手挽着上面藤枝,脚踏藤干,回手一抖,那条十来丈的套索,便和长蛇一般电掣而回,随手绕成一盘挂向腰间,手法快得出奇。所用套索长得惊人,看去却只小指粗细,甚是坚韧。
      五人间知此是师父利器,乃南疆深山中最凶毒的五条铁线蛇筋整根结成,休说二妮这样大人,便是万斤之重也可吊起,刀斧均斩不断,从小练惯,借着它特有的弹力韧性和师传手法,十丈以内,长短收发均能得心应手,不知底细的人,休说用它套东西擒敌,连想挥出都不容易,并辟毒蛇猛兽,用处甚多。二妮虽然天性善良,却得乃师怜爱,因这套索只得一根,恐受乃兄欺侮,强行夺去,非但严嘱赫连山,迫令发誓将来不许强夺,传授之时并不许其在旁窥看,这次背兄逃出,为想将这套索带走,曾费好些心机,差一点被其发觉。
      等了一会,二妮先纵往下面,见尘雾快要平息,便喊五人起身。明霞见她豪爽心直,意欲就此相从,暗忖:“自己刚刚拜师,这个野人如何能够带去?休说师父不许,便司徒兄妹也未必肯收留。”先和众人低声商计,沈煌笑说:“这个无妨。大姨三姨她们都有地方,母亲将来还要开荒,这样身强力健的人正好作伴,用处甚大;大姨人更慷慨仗义,必定可怜她的身世,带她回去,决无话说。”
      明霞也被提醒,虽觉乃兄赫连山知道此事难免上门生事,仇怨越深,但有黑女、三姑等人一起,日前简大师伯的口气也颇对她同情,并说此女质美未学,天性善良,偏遇见一个残忍凶暴的赫连山是他同胞兄长,此女虽有向善之意,未必肯大义灭亲,就此割断,如因乃兄牵累,受了胁迫,同归于尽,实是可惜等语,如知奔恶归善,必为作主;人家真心实意,欢喜相从,也不好意思使其失望,念头一转,当时答应。
      五人一同纵下,二妮地理更熟,未走来路,引了五人,由壑底一条极隐僻的崖缝中穿出,到了形势陡峭、离地却不甚高的崖口援索而上。夕阳早已落山,初生起来的明月,清辉尚未普照,路却看得出来,所行都是乱山丛石、荒林幽谷,沿途只听猿啼兽啸远近相应,隐约传来,来路侧面尚有几处灯光隐现,均是金顶那面各庙宇中的残灯,青峰顶一带荒凉险阻,中隔好几处危峰峭壁,比起寒萼谷一面还要难走,始终一个人未遇见。
      二妮逃出之后日夜愁思,既恐乃兄天性凶残,借口本门叛师戒条将她惨杀,又恐联合妖妇逼她回去,本来提心吊胆,忽然有此奇遇,喜出望外,途中几次想要开口。
      明霞因见夜色已深,出来时久,离家还有不少的路,既恐家中的人悬念,又恐遇见敌人,多生枝节,将其拦住,催众快走。一路飞驰,月光渐明,青峰顶业已在望,下面脚底是片树林,过去不远,便是那日蔡三姑引文麟去过的山洞。正走之间,忽听二妮一声惊呼,忙即回顾,月光照处,侧面树林中似有人影一闪,忙追过去,被二妮拦住,苦笑道:“这厮业已逃远,并且有人追去,由他去吧。”明霞因离家近,恐留后患,如何肯听?忙即率众跟踪追赶,业已去远,登高一望,前面一条人影,后追一个白衣人,双方都是脚程飞快,中途还互发暗器,前面那人,生得并不长大,后追的一个,也看不出是谁,一路窜山跳涧,其行如飞,等到看出,相隔已远,转眼追入前途树林之中,知道追赶不上,只得停止。觉着前面那人不是赫连山,见二妮跟在身旁,神情又带悲愤,料其相识,明霞便问:“此贼是谁?”
      二妮叹道:“这也是我兄弟,不知怎会掩在那旁树林之中;想是见我和你们一起,心中恨毒,竟照本门家法,打了我一追魂钉。幸我途中随时留意,先想故意高声说话,试探他们是否还在满山搜寻,后来被你止住,心想,今夜月明,我人又高,容易看出,他们一决见不放过,便未多说,暗中更加戒备。我那万恶的兄弟果由侧面山头上望见,由树林中偷偷掩来,一言不发,猛下毒手。我刚避开,他害人不成,反为白衣人暗器所伤,负痛逃窜。他前三四日才由雪山来此。他不像我和哥哥生得高大,人却凶狡机警,身轻腿快,滑溜已极。看那来意,必是和我哥哥、妖妇分头搜索我的踪迹,无意之中发现,想用冷箭暗算,并用此钉警告,说我叛兄背道,早晚必遭残杀,没想到旁有高人将其打伤,追赶下去。这厮和我并不同母,从小恨我如仇,和哥哥却极投机。他奉雪山老鬼之命来喊哥哥和我同去,不知怎的,一到便受了妖妇蛊惑,见我不肯同去为恶,见面第二天,便当面说我犯规叛教,如非哥哥彼时天良不曾丧尽,照他所说,已遭惨杀。这厮实在万恶,今夜如能将其除去,省事不少。”随问:“白衣人是谁?”
      明霞等方答:“不曾看出。”忽见斜刺里有两人驰来,正是晏瑰和何紫枫,说是久候五人不归,淑华、晏瑰因五小兄妹明早便要拜师,特意做了好些菜,想等人回同吃。
      晏、何二侠都是心急,本在悬念,孙登夫妇忽然来访,说起白云窝两处洞门均已封闭,知道五小兄妹不能人内,早该回来,如何不见?送走孙氏夫妇,同出眺望,见月光甚明,能看老远,正要往白云窝一面寻去,忽然瞥前面树林中有两人先后飞驰,小兄妹五人同一身材高大的怪人也在后面,追赶不上,刚刚回身,纵身下来迎住一问,得知赫连二妮改恶归善、与乃兄脱离之事,称赞了几句便同回转。
      沈煌以为母亲必要担心,当先抢上,赶到屋门外面,瞥见母亲正和三姑说笑,若无其事,知她近来长了经历,不似以前那样懦弱多虑,好生欣喜,口中喊娘,人早扑上前去。淑华一把抱住,开口便问:“你的姊姊呢?”沈煌方答:“现在后面。”明霞等四人已随晏瑰一同走进,互相争说前事,并代二妮引进。淑华初次见到这样高大的女子,听晏瑰说二妮已与乃兄脱离,无家可归,方才见面说好,此后愿和众人一起开荒,似此精强力壮的人,十分得用,越发惊喜。明霞本极同情二妮,见她已有安身之处,老少诸人全都喜她天真朴实,她对人也极亲切,以后必可相安,也颇代她高兴,为想二妮照料淑华,格外用心结纳。
      二妮自觉以前助纣为虐,心中不安,老恐对方敌视轻视,不料一朝回头,全都成了亲人;这些老少英侠待她极好;淑华、明霞更是样样关心,体贴周到,饭食又好;还未吃完,淑华便提议饭后为她添制衣服;晏瑰因她生得高大,又特意把同院人家一问较高大的平房借来与她居住,用长木板将铺搭起,起居饮食,从头到脚,没有一样不代想到;想起从小生长师门,所见多是惨酷丑恶之事,父母生了兄弟,不久便遭恶报,师长严刻无恩,一兄一弟又都那么凶暴好狡,每一想起便觉烦闷,第一次受到这许多人的温情和群居之乐,不由心花怒放,感激欲位,由此对于淑华婆媳感恩切骨越来越深,这且不提。
      众小兄妹,因明早便往寒萼谷从师,晏瑰、淑华日内又要同往小三峡变卖家产,开荒之处业已商定,是在间中附近深山之中,并非峨眉后山,除何紫枫一人暂时留居青峰顶而外,三姑、向四婆和赫连二妮也要跟去,此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全都不舍去睡。
      淑华不愿他们熬夜、再三劝说,都是随口答应并不照办,便自己也是恋恋不舍。后来晏瑰笑说:“他们内功均有根基,虽得一夜失眠,决不相于。二妹虽然刚好,人又这弱,明日可以补睡,也不妨事。既是这样亲热依恋,共总几个时辰天便大亮,我令向四婆多做一点吃的,连同方才吃剩的饭菜准备在旁,以防天明前腹饥之用。索性大家谈到天亮,送他们起身,我们再睡便了。”淑华最信服是晏瑰,众小兄妹又在连声请求,二妮更不时拉着明霞说笑,不肯去睡,只得答应。
      光阴易过,一晃东方已有明意,昨日孙登虽来传话,苍山三友吩咐众弟子只在明午拜师行礼,并不限定什么时候,初次拜师,到底不宜去得太迟。沈煌更因母亲体弱,熬了一夜,心虽依恋,想使早睡,勿匆吃饱便要起身。明霞笑说:“你怕娘熬夜疲倦,昨夜大家先睡多好呢。先不舍得去睡,此时天还不曾亮透却催起身。寒萼谷离此不远,凭我们的脚程,不过半个时辰便可赶到。三位师长命我们午前赶到,只不误司徒兄妹所备酒饭便可无妨。我们消消停停,午前起身,赶到寒萼谷拜师之后,再和主人一同宴请师长,决来得及。此后常日均在寒萼谷用功,这一分手,少说也要半年或一年才能与娘和大姨、三姨、四姨她们相见,就是怕娘疲倦,也应服侍她睡好再走,你忙什么!”沈煌忙答:“我想错主意了。”
      众人见他对于明霞言听计从,明霞也是无限深情自然流露,因对沈煌情爱太深,对于淑华也和亲娘一样,难得那么大方诚恳,既无嫌忌也不故意讨好,三人都是自然亲切。
      龙子、珊儿一样爱重情深,形迹上却又不同,双方都是那么性刚,常起争论,一会又好。
      袁和尚天生一副滑稽相,本来古怪刁钻,室中这些人不是尊长便是同门至交,无从发挥,因淑华待人周到体贴,怜他从小孤苦,又是一个小和尚,不似别人还有知心伴侣,虽在一起说笑,有时便觉孤单,偏又死心眼,不肯吃荤,格外关切一点,袁和尚从小孤苦,从蒙师父收养,虽然对他极好,到底是个有道高僧,用功打坐,像这样温情,初次得到,由不得通身舒服,觉着对方太好,自然而然生出情感,一口一声娘,喊个不住,和沈煌、明霞一样,常时随在身边,亲热非常,一听说走,说不出的依恋难舍,呆坐在旁,眼望淑华,心中不舍,反比平时安静得多。
      赫连二妮人并不丑,只是天真朴实,也不粗野,生得太高,杂在人丛之中便觉不称,又穿着一身与众不同的衣服,臂腿都露在外,初来时自惭形秽,神态颇窘,后经众人解释,并定众小兄妹一走便为她赶制常人衣履,将身上围的兽皮短裙披肩换去,免得岔眼,服装奇特更易使人注目,以后在外行走,所到之处,被人指点围看也不方便。二妮见众人除黑女晏瑰和向四婆一丑一老而外,生得都极秀气,只她一人奇装异服,身材高大,但无一人看她不起,时候一久,逐渐心安,人又明白事理,和谁都谈得来,因觉身太长大,立在地上便与房顶相接,索性坐在那里,轻易不肯走动。她和袁和尚,一个高大一个瘦小,偶然同在一处,相形之下,众人均觉可笑。
      这时快要分手,袁和尚无意之中回问二妮:“你这样高大多力,你那本领我也见过,如其从师习武,岂不比谁都强?却去种田,多可惜呢。”二妮心方一动,晏瑰接口笑骂道:“小和尚,你知道什么!学了武功,虽为强身健力,除暴安良,无事之时仍要以力自给,求取衣食,开荒种地一样可以救人,你当练好武功是专为打架的么?善恶终久不能并立,一旦把恶人消灭之后,莫非不做事,每日舞剑打拳便可变出衣食与你穿吃不成?
      二妮生具兼人之力,同往开荒,要多做好些事情,她好人家也好,功用只比你们更强。
      她性情忠厚,你拿话激她作什?”袁和尚脸上一红,没有再往下说。二妮寻思了一阵,也就丢开。
      大家说笑一阵,日色已高,晏瑰、三姑往门外探头看了看,同声笑说:“快到时候了。”五小兄妹均想等淑华睡后再走,淑华不肯。行前明霞把二妮引往一旁,说:“娘人文弱,不会武动,望你以后随时照料。”二妮笑答:“我一个亲人都没有,见你们那样亲热,实在眼热,你代我说一说,我拜她做娘可好?也好亲热一点。”明霞大喜,又看出众人都喜欢她,便出主意,令拜淑华为母、晏瑰为师,后又回问二妮年纪大小。二妮答说:“二十一。”明霞惊道:“你才二十一岁,如何喊良珠姊姊妹子?听我师父口气,他兄妹看去不过二十以内,良珠姊姊更似十六八岁少女,实则,司徒伯父伯母生他兄妹二人虽在三次峨眉斗剑之后,论起年纪,恐和大姨差不多,少说也和娘一样,也是一胎双生,不过家学渊源,看去年轻罢了。”
      二妮惊道:“我怎不知此事?因她看去比我年轻得多,人又美貌秀气,我爱极了她,问她年岁,她说我们大小相差,随你便吧。我太老实,虽觉双方道路不同,又有哥哥妨碍交情,心中老是不舍,一直当她是个小妹。实不相瞒,后来我真是迫于无奈,就这样,我还用尽心思暗中帮助,以前我哥哥好几次阴谋毒计想要害她,直到未了一次白猩子受大黄挟制将她放走,都在暗中出力,她一点也不知道。我这里想她,她却怪我,岂不冤枉?”
      明霞还未及答,忽听门外接口道:“你能改邪归正,便是好人。我不怪你了。”明霞回顾,正是司徒良珠。众人分别礼见之后,一谈来意,才知昨夜迫赶二妮之弟无影神魔赫连沙的,正是司徒怀方,因苍山三友中的陶寒竹、曲云松由大雪山赶回,得知赫连沙奉了雪山凶孽之命来此,想将赫连兄妹蛊惑了去,因是得信较迟,赫连沙已先起身,回到寒萼谷稍微一谈,便命司徒兄妹分途查探。为了赫连兄妹在山中养有大群毒物,不易全数消灭,好些顾忌,除却赫连兄妹能听简冰如的良言警告,自将所有毒物一齐除去最为稳妥,否则此时就将这两兄妹除去。所养毒物大多动作如飞,善于潜踪,得土即遁,一个搜杀不完,稍有遗留便为未来大害,哪怕全数杀死,所留奇毒急切问也消灭不完,休说有人遇上必死无救,随风吹扬也是大害,转不如任其自行带走,等到诸恶合流,全数聚集在雪山地洞里面,突然发难,一举消灭,使其深藏地底,毒气不致透出,外面又有百丈冰雪压积,方可无碍。为防那对仙人掌难敌,另外还各赐了两件暗器。
      怀方兄妹领命,先往谷后赫连兄妹洞旁窥探,并将大黄带去。到后一看,连人带所养毒物均被带走,只剩前洞还有一二十只寻常猛兽,如虎豹犀猿之类,由一马面长臂凶猿率领,到迟片刻便全起身,随后跟去。大黄甚是机警,跟在那些兽群后面,冷不防捞了一只小凶猿,擒往隐僻之处拷间,得知二妮已逃;赫连兄弟和一妖妇连日密计,惟恐阴谋泄露,逃不成功,所养毒物又极珍奇难得,将赫连山劝住,令其先将所养毒物猛兽分成两起,由峨边深山之中窜往大雪山,与那两个凶孽会合;对于二妮,认作叛教叛兄、身犯九罪的叛徒,也不要她回去,改由赫连沙和妖妇明查暗访,一见便用本门家法残杀泄恨,省得赫连山亲去,身材高大,惊人耳目;三凶议定,刚分手不久,赫连沙因那长臂凶猿是由大雪山带来,比赫连山所养高大猛恶,性最机警,用它率领残余兽群足可放心,准备停当,便命到时自行起身,不等天黑,便去寻访二妮下落,初意二妮身材高大、装束奇特,决不敢在人前露面,寒萼谷这班对头又曾动手为敌,无法投奔,算计人未离山,必在山中隐僻之处藏伏,先寻了两天,毫无踪影,便和妖妇分头搜索;妖妇傍黑想起舍身崖二妮去过,下有深洞,虽与慧昙老尼的白云窝相通,相隔却远,也许情急之际逃往壑底隐藏,想将二妮临走带去的铁线套索和两样贵重东西据为己有,便和赫连沙分路,自往舍身崖寻去,偏巧迟了一步,二妮已被五小兄妹引走;人已寻到归途,遇见苍山三友中的女侠白云玉往解脱坡访友回来,见舍身崖有人纵落,认出妖妇,动起手来,斩断她一只臂膀,不曾追上,被其逃往雪山而去。
      赫连沙本领虽比妖妇差得多,也非庸手,原是满山穷搜,无意之中走到青峰顶附近。
      司徒兄妹由大黄拷问出凶猿虚实之后,觉着毒物猛兽业已全数逃往雪山,少却好些顾忌,良珠又太贪功,也把人分成两起,顺路查探,准备遇上男女二贼再作道理。刚刚分手,先未想到舍身崖这面,因良珠觉着二妮可怜,又觉青峰顶附近崖壑甚多,心疑二妮藏在那里,分途前往搜索。怀方行近青峰顶,方想晏瑰住在这里,狗男女不会寻来,忽听笑语之声,刚掩往树后,看出五小兄妹同了二妮说笑走回,便发现对面树后人影闪动,斜月光中,认出赫连沙鬓边所戴纸花和那身奇怪装束,后面六人也自走近。未等招呼,赫连沙已扬手一溜火星朝二妮打去,二妮似早防到,一闪避开。同时怀方认明仇敌,师父暗器也自发出。赫连沙看出不妙,纵身逃走,怀方追出一段,正遇陶寒竹,将其喊住,贼也逃远,便同回转
      司徒兄妹平日好客,当日又是拜师之期,同时听说冯村老贼白银拐冯越因阎王沟一败,觉着全部家业和多少年的心血均在本山,逃是无处可去,不逃又恐对头放他不过,虽然双方议定只不为恶,本年便可放过,到底势同水火,吉凶难料,蔡三姑又是他的死对头,贼党散去之后,忧惧成疾,病倒床上;那几个异派中的余孽和他本无深交,受此重创无颜再留,剩下一些久共心腹的徒党,除有限十几个原在山中的外,也都分别辞去,所养恶兽已死,在此年余之内,必定销声匿迹,决不敢来此生事;赫连山已带所养毒物猛兽,投往雪山,赫连沙、妖妇也均负伤逃走了;断定暂时可以安静,特意亲自做了两席酒菜为三位师长接风,并请晏瑰、三姑、淑华、紫枫和孙登夫妇作陪,顺便来催五小兄妹早去。 

    第十八回(6)
    相见复何年 会短离长 独留遗恨  承欢消永夜 心长语重 偶俱无猜
     
    晏瑰原想拜见苍山三友和司徒夫妇,闻言甚喜,到了里面,良珠和二妮相见,问知前情,也颇高兴,便请她和向四婆同去。晏瑰、三姑知道良珠人好天真,年虽不小,稚气未退,觉着今日诸小兄妹拜师盛典,自己和紫枫本有一点渊源,孙登夫妇和苍山三友更有上辈交情,便三姑因简、雷二老同情她的身世,三友面前定必为之先容。淑华人虽极好,终是世俗女子,这类大家官眷已非世外高人所喜,因是沈煌之母,同去还有可说。
      下余二人,一是昔年纵横江湖的侠盗,杀人甚多,后遇自己方始洗手;一个更是左道门下妖孽野人赫连山之妹,事前不曾禀告,冒失约了同去,恐有未便,方想拿话点醒。
      二妮首先说道:“我极想念良珠姊姊,蒙她怜念苦衷,不究已往,感激万分。但我以前实在非人,如今刚刚拜了亲娘,休说做人的道理一点没有学会,这身装束如何好去拜见三位师长?再说大家都走,这里无人看守也是不妥。我想事情早晚一样,我既成了自己人,什么时候都可求见,与其冒失前往,自惭形秽,还不如等衣服做好,跟娘学了礼节和做人之法,把以前那些凶野之气去掉,再立一点功劳,前往求见不迟。”众人不知二妮怀有深意,见她词色恳切,便未勉强。
      向四婆也说:“自随大妹隐居青峰顶,这些年来从未离开一步,再说近来仇敌大多,冯村贼党虽然散尽,事情到底难料,无人看守难于放心。再说我这老婆子,快死的人,和你们一起也觉不称。难得二妮肯和我作陪,多谢司徒姑娘好意,就让我二人在此看家吧。”
      良珠本是就便一说,便不再劝。因和淑华一见投机,听说昨夜未睡,又送了一丸丹药,说可健神去倦,轻快身心,非要同去不可。淑华先因路远难行,自己不能走这崎岖山路,势必又要别人背抬,心中不安,打算辞射,后想司徒兄妹设宴拜师,周文麟多半也在那里,加以良珠盛情难却,只得服药就诺,正问沈煌:“如何走法?可否沿着山脚平地绕去?简老先生是否在座?”良珠耳尖,在旁听去,知她心意,转身笑说:“二姊不必多虑,大黄业已带来,命它背送,恐不舒服,特意带了两只藤兜,人坐在内,前面还可坐人,包你平安无事。简太师伯和周先生昨日业已起身,往青城山金鞭崖访友,就便借居修炼,恐要明年才相见了。”淑华闻言心中一酸,当人不便露出,话已出口,只得谢诺。
      良珠随说:“天已不早,就起身吧。”说完,喊了一声“大黄”。一只身材高大、周身黄毛、金光滑亮、似人非人的怪物,已由门外如飞驰进,肩下还挑着两个大藤兜,见了二妮,怒目相视,目光如电,甚是威猛。良珠先指二妮说了几句,大黄面色方始转和。良珠跟着便请淑华坐往藤兜里面,笑说:“一头不好挑,还有哪位来与二姊作伴?”
      众人本是各论各的交情,众小兄妹均嫌藤兜拘束,晏瑰、紫枫均不肯坐。良珠先想令明霞、珊儿同坐一头。明霞虽知大黄通晓人言,见那藤兜形如半只小船,内里铺有兽皮被褥,人坐在内也极舒服,这类猛兽到底性野,沿途还有好几处高山峻岭,峭壁危峰,稍一疏忽,人便粉身碎骨,早和沈煌等商定,紧随在旁,暗中保护,执意不肯,最后还是良珠、晏瑰强劝三姑坐了一头,笑说:“你们不要多虑,藤兜结实,扁担当中还有一个皮圈套在大黄头颈之上,包可无事,放心好了。”
      等到二女坐向藤兜里面,一同起身,这才看出那条扁担长只五六尺,中心钉有一孔,外面裹着一层牛皮,中心孔内套有一根蚊筋索,斜挂大黄头颈之上,扁担就在胁下挂着,并不挑向肩上,仗着大黄身高臂长,两只前爪,一头一个将藤兜上面吊索抓紧,前后左右均可随意高低,名为是挑,实则双爪各抓一头,提了起身,扁担只是隔断,设想甚巧,无论多么倾斜的崖坡,都不至于碰撞,走将起来又稳又快。淑华、三姑连声赞好。良珠见五小兄妹围绕在旁,知不放心,自己也想就便说笑谈论,便令大黄不要走得大急,和人同行。
      众人脚程都快,赶到寒萼谷天刚近午,司徒平夫妇雪山未归,雷、查、车、邓诸侠先后离去。怀方和孙登、井凌霜三人正在盼望,众人一到,接到里面,先在前面请坐,正托孙登夫妇代陪,准备率领众同门,去往谷底新布置的山洞中同行拜师之礼,一面谈起苍山三友对于门人如何爱护体贴。女侠白云玉忽然不请自来,进门笑说:“方才我们三人登高眺望,见有男女多人走来,知众弟子业已赶到,已和曲、陶二位师长说好,就在这里行礼入席,免得大家往返。今日你们再欢聚一天,明早天明同往后洞传授剑诀,从此用功便了。”说罢,曲、陶二老也相继走来。
      众弟子见师长这等和善体贴,不拘礼节,越发欢喜,连忙应诺,并代淑华、三姑引见,忙将香烛点起。曲云松笑说:“我们三人一向不拘形迹,本来无须这些俗套,既已备好,便依你们。我知司徒兄妹虽是山居,百物皆备,以后不听吩咐不要再铺张了。”
      说罢,便和陶、白二老同就师位。众弟于一同礼拜,晏瑰等四女也分别行礼称贺。
      先因沈煌曾拜简冰如为师,文麟、淑华又和司徒兄妹兄弟姊妹相称,晏瑰和司徒兄妹也是平辈,淑华更是患难骨肉之交,以致众人称呼不一,往往各论各,尊卑不等;拜师之后,三老同说:“称呼礼节本应从亲,众弟子同在我的门中,自然一体以年岁长幼来定次序;离开这里,仍按各人交情深浅。相识先后、心愿称呼,无须十分拘束。古人谦尊而光,如嫌不便,定要谦让,便由我师徒这一辈论起。以前不谈,也不再论,只喊对方名字,不论尊卑,只要真个志同道合,情份深重,一个寻常称呼有什相干?”众人自无话说。
      席散之后,苍山三友十分随和,也未回洞,竟和众人同在一起说笑谈论,晏、蔡二女向其请教,也是有问必答。三老虽都高年,看去年却不大,白云玉更显年轻,神清骨秀,不染纤尘,看去至多也只三十以内,穿得并不华丽,因为容光照眼,玉朗珠明,使人一见,由不得生出天尘迥隔之感,众人钦佩欣慰自不必说。
      谈到黄昏将近,苍山三友起身回洞。众人早听简、雷二老说过,苍山三友多少年来只吃一顿,有时并还辟谷,因不愿惊世骇俗,友朋宴集,照样和光同尘,从不标新立异,荤酒虽然未断,却非所喜,中午一席,便是不肯拒绝门人敬爱之诚;留了两次,未得允许,不敢强求,只得一同恭送出去,事前曾有吩咐:后洞静修之地不要引人进去,便众弟子也都各有住处,除传授功课外,轻易不可走进。因事前简冰如嘱咐,大家都只送到中途退回。
      司徒兄妹见淑华等三人要走,笑说:“我先不知三位师长要到明日传授,只请一顿午饭。如今还有闲空,以后用功必忙,难得相聚,你三位还要同往开垦,以后不知何时才得相见?难得有此畅聚,正好吃完夜饭再走,我们决不熬夜就是。”晏瑰首先答应,便留了下来。好在东西现成,师长一去,更少拘束。众小兄妹已不得四人能够多留半天,议定以后,高兴非常。一直谈到半夜,主人还不放走。最后还是晏瑰说:“夜已深了,二妹昨夜未睡,今日又是一天,虽然服有丹药,到底刚好的人,还要休养。”井凌霜也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早晚仍可相见。就说还要用功,至多也只年余光阴,一晃就到,大家这样认真作什?”主人和众小兄妹,这才放走。
      沈煌、龙子首先提议要送回去,明霞、珊儿、袁和尚也争先开口。良珠笑道:“你们都送了去,仍是原人送回,到了青峰顶再反转来。我兄妹还要准备一些零碎小事,孙大哥和凌霜姊姊已不再走。我是主人,恕不远送了。”说罢,仍命大黄把藤兜取来,因蔡三姑执意不肯再坐,改由紫枫坐另一头,乘着皓月当空、夜景通明,赶将回去。司徒兄妹和孙登夫妇送到谷口外面便各回转。
      众人一路无事。到了青峰顶,沈煌恋母,还想进去坐上一会再走。淑华恐五小兄妹不舍分离,进去一谈又是天亮,极力拦阻,并说:“我已神倦欲眠,你们不走,如何安眠?明早师长还要传授内功剑诀,不能再熬夜了。”五小兄妹,只得回转。
      归途见大黄身下挂着一担空篮,迎风飘荡,甚是滑稽,珊儿首说:“我们轮流让它挑走可好?”袁和尚和龙子首先附和。沈煌因明霞不喜坐那藤兜,便也不坐。龙子身体较重,试了两次,轻重不匀,大黄连吼带比,想叫珊儿、袁和尚同坐一头,珊儿不肯;后在袁和尚兜中添了一块山石,龙子、珊儿索性同坐,方始匀称。大黄一声长啸,便挑着三人,窜山过涧,飞也似往回路驰去。
      明霞见大黄挑了三人,还加上一块石头,走得这快,差一点便追它不上,正往前赶;沈煌忽然一把拉住,笑说:“好姊姊,此时至多亥子之交,凭我们的脚程,不消多时便可赶到,四山正起云雾,我们一路且谈且行多好,追它作什?”明霞先把手一甩,微嗔道:“你老是这样拉拉扯扯,多么讨厌!我对你说,明年端午以前,龙子第一个便要下山,他有好多事情要做。我并非妒忌他们,都是同门弟兄,你如不肯用功,落在别人后面,却休怪我不再理你。”沈煌忽想起白云窝慧昙大师所留纸条,忙答:“姊姊放心,好在我们同门姊弟,以后如有怠慢,你提醒我好了。你怎知龙哥明年端午要走,可是你师父说的么?那张纸条写些什么,怎不与我观看?”
      明霞答道:“由明日起,你只努力用功,别的都不要问。我不望你胜过人家,只不落在后面,便对你好。纸条上面虽有未来的事,我已和珊儿约好谁都不提,背地却对你说,那叫什么人呢?日里听见恩师纸条上说,昔年女侠上官红所赠宝剑兵器甚多,最好的只得五口,我们同门共有七人之多,不够分配。都是门人,不能有所厚薄。后来白师谈起依还岭崖洞之中,还用三口好剑,曲、陶二师微笑点头,便未再说。我料三位师长已有安排,龙子端午提前下山,必与此事有关。那三口好剑我也知道,但不详细。他夫妻本来就有一对仙人掌。这类奇珍,人人有份,只看你自己功力如何,何况剑有三口,另外还有别的利器,我们不想全得,如能早点下山,分它一口,岂不也好?雪山仇敌都是有名凶孽,我们没有一口好剑和耐寒的功力,如何能够应付呢?”
      众人归途已有云雾,后来越往回走云雾越浓,大黄早已走得没了影子。二人惟恐云中失足,又看出大黄似因云雾将要大作,所以抢先回去,前途还有一半路,料知难走,业已绕道而行。月光之下,见已现出云海,极目四望,一白茫茫,宛如狂涛起伏,随同天风过处,澎湃奔腾,远近群山,已只现出大小角尖,宛如岛屿浮沉在云海波涛之中,只前途峰崖上隐隐约约时断时连现出一点林木路径。沈煌先未留意,闻言方答:“那个自然,我决不辜负姊姊盛意。”忽然看出云雾越密,前路已被遮断了好几处,忙呼:
      “姊姊快看!这云越来越多,莫要失足滑倒。我们将剑取出,砍下一根树枝,准备探路前进可好?”
      明霞也自警觉,方答:“乘着前面云雾不曾遮满,这条路又曾走过,还有一些记得,我们快走。”话未说完,先是一阵风过,大团白云凌空飘荡而来,想往前赶,无奈云团太大,正在舒展开来,没有避开,二人眼前一暗,立被包没;不敢冒失,刚将宝剑拔出,取下身边套索,一人拉着一头,随时戒备,探路前进,忽听前面大黄吼声相隔甚远,不知发生何事,正自惊疑,跟着又听左侧云雾中似有两人低声说话,一个仿佛说到“依还岭”三字。
      明霞想起方才不该失言,手拉沈煌,令其留意,口中喝问:“何人在此?”连问两声,均无回音。沈煌方说:“方才我已看过,深夜荒山,云海苍茫,此时此地怎会有人?
      如是仇敌,见我只得二人,早出手了。”明霞方在低答:“事情难料,你怎如此大意?”
      忽又听附近树枝响动和拨草之声,越料旁边有人,方才的话已被听去,四面云雾迷漫,对面不能见人,如何动手?正令沈煌舞剑,暗中戒备,那响声已由近而远,往斜刺里山头上走去,大黄吼声却是越来越近,云层也往后面飘过,依稀现出地面,侧顾响声去路,只剩一点山顶和一些树木伸出云上,哪有人影?料知对方少说也有两人,多半无心相遇,云雾大浓没有看出,无意中被他把话听去,因听大黄吼啸惊走,又用兵器材枝之类拨草探路,发出响声,看神气地理必熟,人已走远,对方并未现出敌意,只不愿被人看破,并还知道大黄猛恶,拿不准是什来历,想起依还岭藏珍甚是机密,恩师纸条上还曾警告,不料无意之中走口,被外人听去,先颇忧疑,继一想,依还岭地方广大,且喜不曾明言藏珍之处,对方赶去也是无用,心中略宽。
      走出不远,大黄已空身赶来迎接。双方连比带说,才知前面三人还在等候,因见云雾浓密,恐二人落后大远,云中不能辨路,特命大黄赶来迎接。二人知它目力最强,能够透视云雾,路也极熟,终觉藤兜危险,便令引路前进。赶到前途一看,三人正在谈论,狄龙子追人刚回,说方才左近云中有人影闪动,问他不答,忽然逃去,只看到半截上身晃了一晃,便闪入云雾之中不见,装束甚怪,决非好人等语。
      五人一鲁会合之后,因离寒萼谷不远,也忘了命大黄搜索那人踪迹。回到谷中,天已不早,和司徒兄妹谈了几句,因先后所遇的人均无敌意,略微一谈,便各安眠。次日一早,同往谷底,由苍山三友按照各人功力禀赋分别传授,又取出五柄好剑,令七人暂时合用,先作公有,等将来再寻两口好剑,另行分配。孙登夫妇也来求教,算是记名弟子,一同勤习。为了用功方便,司徒兄妹又再三劝说,特意约了众同门合力相助,在谷底建了九问竹楼,没有几天,连孙登夫妇也搬了来。
      因白云玉以前便是婢女出身,从小孤苦,被人买去,主人虽是富家,衣食丰足,但也受尽苦痛。司徒兄妹对于所用几个慧婢虽然极好,从无疾言厉色,对方自愿跟随主人,不肯离去,这几个少女出身极苦,也实无家可归,谷中本有一条斜谷盆地,内里都是司徒兄妹由外救来的苦人,近年出产丰富,生活越好,只是地方不大,难容多人,早和晏瑰商定,不久便将她们带往间中,帮助开荒,重立家业,免得将来人多,所产不够食用。
      这一别自难常见,这几个少女均不肯去,又学了一点武艺,全都依恋主人,不肯离开,彼此情分越来越深,便良珠也不舍得,拜师之后,听出师长口气,不喜这样主奴制度,心想,我待她们本和师徒一样,近见年纪渐长,几次劝令出山嫁人,谁也不愿,一说走便哭,名份上虽是主仆,实则亲如家人,她们均喜用功,资质又好,师长既不以此为然,便晏大姊也说过两次,大意人都一样,我待人多好,名义上她们总是丫头,有此尊卑之分,便非平等,想要遣散,决办不到,不如索性禀明师长,收作徒弟或是认作师妹,免得晏大姊每见必要明讽暗示,说上一套。我本心没当她们丫头,岂不冤枉?便和井凌霜、李明霞商量停当,同向师长请示可否。
      白云玉还未开口,曲云松已先笑诺,一问人数,共是六人,除内中三人业因家中大人被司徒兄妹设法寻来,现在谷中耕猎度日,经良珠力劝回家团聚,偶然仍然寻来往上些日于才走而外,还有三个年纪最轻无家可归的,早在暗中约定终身相随,意志坚强,并从良珠学过武艺,只是功力禀赋都差,不能练那上乘剑术,考验结果,本嫌聪明有余体力不济,三少女更异口同声感念主人恩义,不问主仆师徒,说什么也要跟随良珠,连转拜凌霜、明霞为师均非所愿。良珠还想推辞,打算和凌霜、明霞各收一个,白云玉见三少女意诚,心志坚决,便代作主,令都拜在良珠门下。良珠无奈,只得答应,由此日夜用功。明霞更因慧昙老尼之教,随时勉励沈煌努力上进,准备明年端午前后下山不提。 

    第十九回
    缺月已难圆 无望珠还 专心图大业  罡风吹不动 有怀云路 苦志隐寒山
     
    这一面周文麟自从那日立志从师,先跟简冰如忙了几天,把一些零碎事办完,将茅篷拆去,拿了自家衣物,奉命先往灌县都江堰旁寻一姓卞的老人,在彼寄居等候,约定下月初三去往青城山金鞭崖后玄都观相见。
      文麟在当地原有两家旧友,就便曾往访看。那卞老人生得长身鹤立,貌相清古,孤身一人住在堰旁江流最急的崖岸之上,平日往来山中采药。因其常为土人医病,虽是一些不知名的草药,一吃就好,富贵人家见老人神情孤做,不轻言笑,无论对他多么恭敬,送多少钱,终是那么冷淡,所用的药都是草根树皮,连他自己也叫不出名字,均不喜他,也不放心,不是重病垂危死马活医不轻请教,便请也看运气,并非一请就到。一个自发飘胸的孤老头,拒绝的方法却极巧妙,素不爱财,如仗权势,恐人议论,拿他无可奈何。
      可是他对穷苦的人却是极好,只他说是有救,多重的病也不会死,人也格外和气。灌县城外,没有一个不知卞家公和卞老人的。文麟一到,便即寻见。
      老人一听冰如弟子,十分欢喜,留在所居茅篷之内。文麟以为师父好友,必会武功,便以后辈之礼求救,哪知老人极力推托,坚以同辈之礼相待。文麟暗中留意,老人虽然清健,不像八九十岁的人,言谈动作之间不像会什武功,也就罢了。第三日见老人配药甚是仔细,文麟因对方师执好友,年纪这大,又是救人好事,从一清早便在旁相助,不曾离开。到了半夜,老人见他毫无倦容,样样留心,连问了几样草药的功用,只是文麟先问过的,都能回答,一句不差,忽然笑问:“老弟你愿我教你么?”
      文麟本有此心,因上来想学武,碰了钉子不便再说,闻言大喜求教。老人笑诺,命先安息,次日分别传授,并说:“你在我家只住一二十天,恐难全学,你那两个朋友,有一个名叫匡南坡的,在城中行医,为人很好,我曾和他谈过两次,前日来此寻你,看意思想打算向我求教,托你关说,还未开口,今日必来。他如愿代我修积善功,也可答应。你为日不多,只把几种专门救急的医药学去,将来有了工夫再学也是一样。”文麟闻言大喜,便要拜师。老人笑道:“你是简师伯的门人,如何做我徒弟?不必拘此礼节,用心要坚。就这十几种医法和药的功用,也可救不少人了。”
      谈了一会,南坡果然寻来,未等文麟开口,先向老人求教,意思是说,家传行医,到他这一辈越发用心,久闻老人之名,听过许多奇迹,先当偶然,还拿不准,曾来城外向左近居民探询,越来越信服,因闻老人性情孤傲,不与衣冠中人亲近,正打算改装苦人上门请教,探明医道真个高明方始拜师,不料新近连遇两次疑难重病,认定无救的人,均是老人医好,由医法和所用的药中悟出许多道理,这才断定不是常人,恰巧文麟来访,因而见面,看出老人与城中传闻的怪脾气迥不相同,本想先和文麟商量再行请求,昨夜回想,既已立志从师,便非如愿不可,决计当面请求,还望收归门下等语。老人既答应,文麟也将前事告知,一同学了十多天。
      直到冰如所约期限,文麟方由老人引往后山。寻到玄都观一看,地方不大,只前后两层殿字,并还上下隔开,建在金鞭崖后危崖腰上。当地山风最大,通体铁梁铁瓦,一到十月,大雪封山,天气酷寒,便是夏天也非穿棉夹衣不可,为全山最寒冷多风的所在。
      因为地势险僻,观中难得有人居住,虽是空庙,内里一切应用之物多半齐备。文麟早听老人说过,去时还带了一些食用之物,好在锅灶现成,下去又是热天,送走老人,便在观中住下。因是山阴,日光被崖顶挡住,除去中午个把时辰工夫,终年景物阴森,风力奇猛,太阳还未落山,那猛烈的山风便一阵紧似一阵,由此直到明朝一直不停。又是万山深处,终夜猿啼虎啸和各式各样的厉声不断传来,孤身一人独居其中,昏灯无焰,景更凄厉。如换常人,定必胆寒心悸,片刻也难安居。
      文麟先听悲风怒号,异声时起,宛如山魈鬼物快要袭来,加以古庙阴森,昏灯相对,残焰摇摇,冷风透骨,也觉心悸神惊,不能安枕。时候一久,觉着自己立志从师,将来救济群生,舍身冒险尚且不借,这类深山中常有的风鸣兽啸、凄厉之景并不足奇,真是鬼物,也可和它一拼,何况相隔尚远,并未来犯,门户坚牢,又都关闭,这样胆怯心慌,以后如何冒那艰难危险?念头一转,心胆立壮,索性把灯吹灭,卧床安眠,心思一宁,人便沉沉睡去。
      次日起身,崖后一带景物还是那么阴森荒凉,走到崖顶,四下眺望,却是到处阳光满山,远峰凝翠,近岭萦青,繁花树树,草木芬芳,晴空万里,云白天青,更有飞瀑流泉,跳玉喷珠,匹练横空,界破山色,忽然一片白云飞过,朝阳明晦之际,远(山就)
      遥岑,红紫百变,山风吹动,万壑松涛竹韵汇为洪籁,耳目所及,无一不是奇景妙音,使人应接不暇,四顾无人,崖又极高,便在上面迎着山风练了一阵武功。
      回到观中,胡乱吃饱,按照师传内功口诀,练到申西之交。二次登崖练剑,又练到斜阳返照,繁霞丽空,倦鸟归林,瞑烟浮动,方始归吃夜饭。为嫌观中孤寂,特将功课改作三次,内功打坐均在日落黄昏之后;不是天雨多雾,日问均在崖顶练武学剑。初意师父约定在此等候,相隔不会日久,哪知一等十来天不见人来,也无信息,卞老人也未来过。先还苦盼,常往来路眺望,日子一多,料知师父有心磨练他的志气,暂时决不会来,心情反更宁贴下来。本来扎有根抵,用功又勤,共只一两个月光阴,竟将行前师传口诀全数学会,功力虽差,估计已能运用,有了进境,自更心喜。
      光阴易过,一晃又是两三月,眼看夏去秋来,天气渐凉。这日正在崖上用功,忽听身后笑道:“你居然有此志气,真非我始料所及。可同到我洞中学那三元《白阳图解》,再进一层吧。”文麟闻声惊顾,正是师父,立在身后,忙即礼拜。听完起立,问知冰如已来了三个多月,就住在昔年青城派老前辈矮叟朱梅所居道观测面崖下山洞以内,地势虽非十分隐僻,外面花木大多,洞口萝荫繁茂,苔藓甚浓,外洞地只方丈,内洞深藏山腹之中。昔年正邪两派在此恶斗,嵩山二老人在海外未归,只由大弟子纪登率众同门应敌恶斗,上来骤出不意,所居道观也为敌人所毁,匆匆移往洞内防守,相持四十多天,峨眉派救兵赶来,方始转败为胜。内里地方广大,人口却小,又被大块山石封闭,所以文麟两次前往探索均未发现,可是冰如日常都在暗中考查他的功课和心志是否坚定。山中本多猛兽毒物,内有两次,文麟用功太勤,又因常日无事发生,初次遇到这样生活,上来防御虽极勤慎,日久习惯,见无事故发生,未免大意,竟将门户忘了关闭,被几只猛兽暗中掩进,内中一次,并有一条大蟒刚刚掩到,还未入门,便为冰如用剑逐走,追出好几里方始杀死。
      师徒二人谈完经过,冰如考问了一阵,又将《白阳图解》后半部,连同峨眉剑诀一齐传授,令其加紧用功。由此师徒二人同在下面洞中居住。转眠大雪封山,天寒地冻,后山一带终日悲风怒号,奇冷彻骨。洞中冬暖夏凉,文麟也未觉出天时变化相差大多,日常仍去崖顶练剑,见远近群山到处都被冰雪包没,自恃近来功力越深,仿佛身轻力健,比前大不相同,无法试验,也不知道自己本领高低,偶然乘兴试探着出去打猎。先因冰雪险滑,山路崎岖,都在近处搜索,还不敢冒失走远,后来胆子越大,路走也越远,渐渐觉着来时所办寒衣并不甚厚,又不惯戴风帽,冬来仍只一顶便帽,面目五官全露在外,这等凛冽的山风和滴水成冰的天气,丝毫不觉寒冷,与初入山时卞老人所说不是内家高手后山酷寒决不能挡之言迥不相符,如说天气不冷,风号雪虐、酷寒之景又都现在眼前,并未多穿重棉,连初住峨眉淑华代制的皮衣均未上身,今年这样耐寒,是何原故?方疑内功有了进境,心中高兴。
      这日冰如忽说:“今已隆冬天气,后崖玄都观最冷,如不生火,常人决禁不住。你可住往观中试上一试,这里虽还不似金光顶那样酷寒,也差不大多。看你近日功力大出我以前所料,也许明年能够胜任,并还提前下山代我去办一件要事,于你也更有益处。
      此真可喜之事,不过事前还拿不准。你如能不生火在玄都观中用功,熬到明年春天,雪山之行便去得了。你那宝剑并非上品,有一口好的深藏深山古洞之中,必须明年端午前后先将此剑取到,才能同往雪山赴约。将来众小弟兄中,以狄龙子成就最高,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你有恩于他,双方情意甚深,如能在此半年中加紧用功,将来与之合力,彼此均有益处。不过你内功虽有根抵,事情并非容易,尤其观中奇冷如冰。我已准备停当,干柴油灯、引火之物为你存有不少。夜来如其不能胜任,难于忍受,可速将火生起,由渐而进,心急不得。”
      文麟这些日来连经过几次极冷的天气,俱都不觉难受,闻言料知自己功力大有进境,否则师父不会这样说法,心中大喜,立时应诺。当夜便迁往观内,果然厉害。日里还不觉得,夜来简直和冰窖一般。冷得无法,实在难耐,先想:恩师令我不要勉强,不如把火生起,等功力长上一点再作计较,免得受寒。正要起身生火,猛一转念,又觉有志者事竟成,无论何事都是人力做到,最忌畏难退缩;师父近来对我那样看重,曾说银光顶一战关系极大,并且此时多用点功,明年便可与龙子、沈煌等相见,还有一口好剑可得,淑华别后光景也可早日得知,如贪舒服怕冷,怎能成事?想到这里,心胆立壮,立时坐起。
      先想打坐用功,借本身真阳之气抵御寒冷,无奈当夜天气酷寒,比往日厉害得多,又是第一夜身经,观中铁瓦铁梁高敞透风,偏在崖后背阴一面,正当西北风的来路,文麟只管近来内功有了根柢,《白阳图解》已有五六成功力,因冰如深知崖后酷寒,与大雪山气候相仿,比起银光顶上虽差得多,风力却是极猛,特意选此地方作为用功苦练之所,那个冷,实非常人所能想像。文麟本就觉寒裳如铁,透体冰凉,这一坐起,吃那奇寒之气一逼,冻得上下三十六个牙齿一齐乱战,几乎闭过气去。
      文麟明知厉害,却不心慌,索性下床,勉强练了一套新学的乾坤掌,还是冷得心抖,露在外面的皮肤宛如刀割,从头到脚一丝暖气俱无,几次望着睡前准备停当只一发火便可燃烧取暖的地炉想要伸手,老想点火容易,熬得一时是一时,都是欲发又止。接连几次过去,渐渐觉着冷虽难当,不过如此,人决不致冻倒,决计坚持到底。练完两套掌法,抖得好了一些,重又把气深稳,寻一避风所在,把蒲团搬过,按照师传图解二次用起功来。开头仍是冷极,后经努力强忍,猛一触机,忽然悟出引火归源、坎离出生之妙,但拿不准,照自己所想方法试一运用,真气居然凝练归一,不受酷寒威胁,由心运用,化为一股阳和之气充沛全身,外面来的寒威全被打退,自知无意中以毅力战胜寒威,到了师父平日所说上乘境界,此时正当紧要关头,念头都转不得。正在练气调神,返虚入浑,忽听庙外似有男女从容笑语之声由冰雪狂风中隐隐传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冷月照琼林 午夜梦回罡风急  昏灯摇碧火 隔墙人去剑光寒
     
    前文周文麟在青城山金鞭崖后玄都观内,按照师传,立志勤练内功和峨眉剑诀,终日冒着奇寒和山顶罡风苦盼简冰如,终无音信。文麟心志坚定,决计学成本领,禀明师长,下山行道,为民间解除疾苦,只管风雪深山,形影相吊,丝毫不曾松懈。这日正在崖顶练那《白阳图解》中的剑术,简冰如忽在身后发话,惊喜拜见之后,一谈经过,才知到后不久冰如便到,为想激励文麟的志气,只顾暗中观察,不曾露面,后来看出文麟入门时虽然年长,但是本质未亏,自在青峰顶拒婚从师,人已大彻大悟,非但心志强毅,甘受险阻艰难,不曾丝毫摇动,天分更是聪明颖悟,用功勤奋,共只几个月工夫,竟将自己所传学会,好生喜慰,断定文麟以后有进无退,心生怜惜,方始现身,告以当地气候酷寒,罡风尤为猛烈,虽比不上银光顶那样寒冷,当那隆冬风雪交加、酷寒之时,光景也差不大多,银光顶自然要厉害些;尤其每日两次寒潮和终年不断的罡风,决非常人所能禁受,用它练习耐寒,先扎根基,却是极好所在。
      这时山中业已下雪,冰如因文麟后半部图解和本门真传尚未传授,如往后山玄都观,以后天气更冷,照当时的功力还禁不住,先令文麟移居在所居崖洞之内,跟着大雪封山,到处冰冻,终日寒云低压,朔风怒号,一天比一天寒冷起来。
      光阴易过,不觉将近年终。冰如见文麟再传师法以后,功力大进,便令试探着去往玄都观内独居,为防崖后酷寒难当,并代准备炭火,令其看事而行,真个支持不住,便将火生起。文麟早就听出师长平日口气,得知自己今非昔比,不到一年光阴,已练了一身好本领,并将本门剑术学会,虽然炉火还未纯青,寻常敌人已能应付,不致再和以前一样受人欺侮,心中暗喜;有时和师长比剑打对子,深知师父不肯伤他,虽觉打得甚急,动作轻快,纵蹿如飞,与前大不相同,但未遇见敌人试验,也不知自己本领强为想历练,当时出外打猎,渐试出身轻力健,耳目尤为敏锐,昔年读书时,为了性情刚直,不愿做那腐儒穷酸一流,曾有学武之意,因未得到明师,只练过半年多的光阴,休说这样地冻天冰、罡风凛冽、将近丈许深的积雪和这崎岖险峻的山路,便是寻常大雪,只要积过一尺以上便不能随意走动,如今却可上下飞越,稍有一点凭借,立可越过,初次试验,还不敢十分冒险,后来胆子越大,越跳越高远,中有两次,连平常看去都觉眼晕的奇险所在,居然身轻如燕,稍微一纵便可安然上下,那么险的冰雪,连落处脚底都未分毫移动。入山以前,见沈煌等众小兄妹纵蹿攀援那样轻灵,心常羡慕,想不到分手不满一年,居然也能到此境地,有的地方,仿佛比以前诸小侠还要强上一点,估计自己功力如此大进,众小兄妹也必更胜从前,高兴之极,越发心雄气壮,每次出猎,因师父从未劝止,料是去得,也越走越远。
      一听师父命他去往观中试验耐寒之力,当时应诺。哪知睡到半夜,觉着天气冷得出奇,裳寒如冰,周身没有丝毫暖意,头在外竟冻得发痛,昏灯摇摇,残焰无光,所居殿房又是三大敞问,没有隔断,只当中供着一座道装神像,一榻之外,空无所有,铁梁铁瓦四面透风,隐闻悲风怒号,宛如海啸,厉声大作,远远传来,这等耳听风声却又见不到风的干冷酷寒,生平第一次遇到,比以前最冷之时还要胜过百倍,心中奇怪,这大的风声怎吹不到这里来?侧顾睡时师父体惜特命点通宵的一盏风雨灯,吃四外寒气一逼,羊角灯罩上已布满寒霜,绿荧荧鬼火也似,只是半明不灭一点绿火,哪有什么亮光?冻醒之后,拼命咬牙忍受了一阵,实在难当,先想起来生火取暖,继一想,此举虽奉师命,非我畏难怕冷、心志不坚,但是每一事业的成功,必须经过千锤百炼、历尽险阻艰难而来,恩师对我那么器重,如何连点冷都禁不住,以后还想成什事业?
      想到这里,胆气立壮,立时起身下床。外面山风业已吹到,天气越冷,冻得身摇体战,面如刀割,四肢麻木,心都发抖,几次想要生火,均想柴炭现成,上面并有恩师涂的干油块,一点便燃,生火容易,但我已忍耐了大半夜,估计离明不远,如因怕冷生火,功亏一篑,岂不可惜?任何险阻艰难,都是恒心毅力将它克服,硬冲过去,假使没有这些容易燃烧的柴炭,又当如何?还是忍耐一时是一时,到了真个万分不行之时,生火不迟,如能勉强度过,岂不是好?想到这里,欲发又止。
      最后觉着寒威严酷实在冷不可当,暗忖人的体力有限,和它硬拼,平白使人受伤,万一冻病也非善策,火虽不生,也应想点别的主意小先练了一阵武功,为了周身冻僵,动作皆难,非但不能如法演习,反更冷得难耐,寒风如刀,由窗隙中吹进,扑面欲裂,逼得人气喘不转,仿佛百脉皆冰,真力真气都使不上,再如勉强过甚,还要受伤。实在无法,估计离明越近,决计咬紧牙齿忍耐过去,武功练不成,又想运用内功,以本身阳和之气抵御寒威,拼着再冻个把时辰,天明之后便可覆命,念头一转,忙往殿角避风所在打起坐来。
      为了方才勉强跳动,五官四肢虽然冰冷,坐定之后,觉着体内仿佛有点暖意,人仍冷得上下三十六个牙齿不住乱战,勉强定一定神,回忆平日所练图解中的道理,猛触灵机,忽然悟出一点妙用,师父以前并未说过,心想试它一试,忙按师父平日所说坐忘之理,以水济水,先把真气凝练,把那一丝纯阳之气凝练起来,使其逐渐充沛全身,以坚强的意志来战胜那无量寒威,身上居然暖和起来。自知有了悟境,心方一喜,精神微散,便觉身外寒威重又猛侵过来,忙即定志宁神,使心神有了寄托,认定寒威并不可怕,重又运用真气,身上又暖和起来。
      坐了一会,忽听观外狂风中,有男女笑语之声隐隐传来,知道此时比前还要酷冷,来人听去虽不相识,师父在此,异派仇敌决不敢来尝试,再说这等天寒地冻、罡风凛冽、天还未亮的深夜荒山,最冷之时,也决不会有外人来此窥探,来人又是那么笑语从容,丝毫不像怕冷神气,听恩师日里口气,曾有只要度过天明,与之相见,不问生火与否,均可更深一层,仿佛含有用意,料知来者决非寻常,不是师门至交,也必与之有关,惟恐分心疏神,露出怕冷胆怯形态,使来人看轻,师父面上也少光彩,便装不听见,仍以全力用功,不再留意。
      来人似有三人,仿佛两男一女,笑语之声只到观侧文麟打坐的庙墙外面,双方相去仅有一墙之隔,如稍留意,连所说的话也可听出。听那意思,似往观中走来,不知何故,到了墙外语声忽止,跟着似听墙外低声小语,仿佛说有“银光顶”三字。
      文麟心中一动,忍不住重又侧耳静心听去。隔不一会,正觉冷不可当,这样冷的冰雪深宵,阴森荒凉的所在,来人不知为了何事来此走动,也未见其走进,心中不解。忽听有人哈哈一笑,跟着骂道:“无耻狗男女!这金鞭崖玄都观也是你们来的所在么?”
      随听惊呼之声,仿佛有人受伤逃走,由近而远。后来的也是一男一女,听口气想要追去。
      才知外面乃是两起对头,业已动手。先来男女三人已被打败,也不知何方是敌是友。心中一惊,忙即纵起,冒着奇寒,掩往左侧墙隙往外一看,相隔半里来路的半山坡上,似有两溜火光一闪不见,耳听后两人已被人劝住,一听口音,正是师父简冰如,不禁心喜胆壮。墙隙不宽,人在左侧正门那面,忙想赶出。
      刚刚冒着奇寒想往门外赶去,斜月光中,瞥见庙外立着长幼四人:两个中年男女和一年约十五六的幼童,对面立着师父,正在说笑。只是大风酷寒,冷不可当,天色的清明,却是近一月来难得见到,大半弯弯月斜挂林梢,天高无云,疏星点点,雪光反映,到处琼林玉树,齐泛银辉,夜景清绝,和半夜醒来风起以前愁云惨雾笼罩全山的光景迥乎不同,可是风力大得出奇,罡风凛冽,宛如海涛怒啸,一阵接一阵,凄厉刺耳,那些冰雪冻凝的寒林古木,被风吹得玱玱乱响,金声玉振,清脆已极,不时一阵风过,整株树干被风吹断,临空飞舞,贴地滚转,银辉闪闪,随风扬去,一瞥便不再见,后面的又相继飞来,有的更如镐衣仙子凌虚御风而过,好看已极,雪月交辉之中,顿成从来未见之奇。
      因见师父和那男女三人同立庙外,谈笑甚欢,四人的衣袂都被罡风卷起,好像转眼便要随风吹走,可是宾主双方都如无觉,神态从容,有说有笑,暗忖:“这样冷天,我用了半夜内功,并还悟出许多道理,刚刚手脚活动,不像先前冻得又僵又麻又冷又痛,可是起身之后便觉难当,师父和这两个中年男女同道中人,本领高强自在意中,那一幼童至多十五六岁,如何立在冰雪罡风之中,也和没事人一样?”想起先来三人,只一照面便受伤败逃,料定来了三位异人。心中惊喜过甚,想要奔出拜见。
      哪知事情不是容易,人在庙内,虽觉风大,勉可支持,等把当中殿门往里一拉,还未走出,殿门刚开,一股极大的寒风突然迎面扑来,风力之大简直惊人,当时冷得通体都似冻凝,几乎闭过气去,人也被风冲得立脚不稳;如非近来功力大进,似此骤出不意,早已被风冲倒,同时铁门开处,殿中存放的柴堆和蒲团立被吹散,打得满墙夺咻乱响,那盏羊角风雨灯也被风吹断,随风卷起,满地乱滚。方才原是隔着窗榻空隙往外张望,虽党风力猛烈,整座铁制的殿堂上下震撼,似在摇晃,还未十分看出厉害,等到开了铁闩,铁门往里开处,恰巧一股极猛烈的罡风狂冲进来,再想把门关好,业已手冻足僵,周身冻麻,冷得乱抖,迎面猛扑过来的风力宛如山倒潮崩,先就挡它不住,怎能办到?
      急喊了一声“师父”,话未出口,寒风已往口中倒灌而进,透骨冰凉。
      实在禁受不住,只得偏向一旁,还想隔着窗棂往外张望时,谁知风向已转,恰往殿中吹进,正面风口因不可挡,那铁窗稷中的风力更和刀箭样,挨着一点刺骨生疼,肌肤欲裂。眼看师父和那男女长幼三位异人就在庙外两三丈之隔,非但无法上前相见,连想再看两眼都办不到。人家小小年纪,立在罡风酷寒之中若无其事;心生惭愧,方觉自己还是文弱无用,以后真非格外用功不可,否则恩师只有我一个徒弟,休说应付强敌,连一阵大风都挡不住,岂不为他丢人?
      正在寻思,猛瞥见一条人影宛如随风而来,凌空飞人殿内,落到地上,定睛一看,乃是一个年约十七八的少年,并非庙外立的幼童,手持一丸丹药,见面笑说:“太师伯说周师叔入门不久,居然到此境地,毅力坚定更是难得。恰巧弟子随同师父来此拜见,身边带有六阳丸,刚刚追敌回来,太师伯命我送上一粒,请周师叔吃完先不出庙,等到药力发动,今夜大雪山那面吹来的寒潮也自过去,天已大亮,请周师叔再往洞中相见便了。”
      文麟大喜,便问:“师兄贵姓?”少年躬身笑答:“小侄洪渤,家师比太师伯小一辈,请周师叔不要这样称呼。家师命我向太师伯求教,今午还要随同回山,无暇久留,少时再领教吧。”说罢,转身往外走去。
      文麟见那少年貌相英俊,来势绝快,对面接谈却极从容,门前月光斜映,越觉那人珠颜玉貌,长眉星目,英光焕发,雄姿冷秀,左边眉梢挨近鬓脚,似有几粒形如谷穗的小点,也看不出是红是黑,斜月光中这样颗粒分明,日里看去必更显目,走时礼貌也极恭敬,一点没有因为本领比自己高,露出丝毫轻忽之意,先深施一礼,退到门外二次举手作别,道声“再见”方始转身,只一纵便穿庙门而出,到了外面,随同冰如等长幼四人,一路说笑,往庙后越崖而去。
      这时风力越猛,当中门前已无法立足,满殿堂的乱石都起骚动,飞舞不停,人已无法立足。因见风力太大,惟恐万一吹倒不是意思,特意避在离开门侧两尺远近的铁柱之后,就这样,衣服仍被风卷起,呼呼乱响,前半贴紧身上,背后鼓起一个大包。
      因那六阳丸乃御寒灵药,曾听师父说过,来人又在催吃,不等人去,已先咽入腹内,药性自然还未发作。冒着奇寒大风对谈了几句,见他穿着一身白色短装,外披一件斗篷,头上一顶壮士中,并未戴有风帽,那么猛烈的风力,只管所披斗篷被风吹得比人还高,前面衣服似被狂潮逼紧中,杂有无量压力,如换常人早被吹倒,寸步难行,他偏走得那么从容,缓步闲行,若无其事,等到转身纵起,竟和冲风惊燕一样,身后斗篷也平铺开来,宛如片云飞渡往前射去,还未看真,人已落在庙外四人的身前,身法之灵巧神速,以前直未见到,又是逆风而行,好生惊奇。暗忖:、世上异人真多,此人小小年纪已有这高本领,我是他的师叔,本领差这许多,他师徒未听说,不知是何来历,少时相见,定要和他结交讨教,不可放过,偏是这样大风,不知何时才停?人都站立不稳,如何往见?”
      心正盘算,盼风早停,忽觉胸腹问似有一股热气,冷也稍减,比方才好得多,先不料药力这快发作,以为天色将明,寒威已退,仔细查看,风力还是那么猛烈,如非前人造这一座庙宇时深知地理天时,运有巧思,整座庙宇均是铁制,后墙上并有许多大小通风之处,方向又与风的来路稍微偏斜,右边一角殿房并有弧形尖角,不似别的庙宇那样方方正正,四面一样,先当庙已残破,经主人重行修补,限于物料,没有补齐,此时大风一吹,见那许多随风吹来的断树残枝、冰雪碎块只管满空飞舞,激射到了殿门前面,相隔一两丈定必侧转,顺着那弧形缺角斜飞过去,打得旁边铁瓦铜墙地跄乱响,密如擂鼓,只管殿门大开,风往里面倒灌,至多有点碎冰残雪卷将进来,都堆在西北角上,转眼冻结,那些附有冰雪、满空飞舞的树枝断干都往侧面掠过,一根也未打进,殿内风力越来越紧,不消片刻,殿中那些柴炭和自己所卧铺盖被褥、零星用具一齐被风刮倒,满地飞滚了一阵,也一齐被风力逼在西北角上,连被褥看去都是那么僵硬,知已冻结,天气冷得怕人,身上却是越往后越温暖起来,才知是药力所致。
      师父曾说如仗药力去往银光顶与敌人斗寒,并非难事,本身功力不济总难持久,敌人阴谋甚多,一个不巧必受其害,最好先充实自家功力,等到练成本领,不畏酷寒威胁,本身先不怕冷,再加一点药力辅助,决无败理。方才那样酷寒业已试过,并非不能忍受,就说银光顶要冷得多,此后还有半年多的光阴,照此勤习用功,自信断无不成之理。见风未停,方才房顶瓦缝中还有月光斜射,好些地方都能照见,这时月影西沉,殿中光景越发黑暗,连外面也是一片纯黑,风声宛如山崩海啸、万马奔腾,猛恶之势有增无减,师父命到天明之后方往洞中相见,又有远客新来,天还未亮,冒风前往恐有不便,素性谨细,从不冒失,便就方才殿角避风之处坐下等候。眼看外面老是沉沉昏黑,由窗隙中吹进来的罡风,已不似方才那么刺面如割,正等得心焦,想起一夜无眠,开头打坐,又因天太寒冷,虽然悟出一点道理,没有把那一套功课做完,跟着庙外有了动静,惟恐天明见师有什吩咐,精神不佳,…时顾虑大过,重又用功练习图解。
      哪知这粒六阳丸本是御寒圣药,练功夫的人服将下去,更有极大益处,文麟先不知它妙用,等到把方才悟出的道理,按照平日用功方法从头做去,猛觉周身阳气充沛,与平日有异,运行之间也更流畅得多,随意而行无不如愿,并极自然,先是周身越来越热,那么冷的天气竟会出汗,练到后来,头上热气蒸腾,周身热极,自知功力大进,又得药力补助,就这短短一夜的光阴,比起平日又加了好些进境。先颇高兴,忽然想起师父平日打坐,不同冷热,老是那么神仪内莹,道气盎然,手脚始终微温,形态自然,并没有这满头大汗的境象,心疑功夫做错,重又把气沉稳,静心体会,渐觉真气起发凝炼,已到返虚人浑自然流转地步。同时寒收热止,周身温和,舒畅非常,身外寒热已无所感觉。
      初次经历,虽不知它的妙用所在,照此境象,当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因觉心乱不得,念头一杂,本身真气便失调匀,不听自己运用,于是一念不生,专心一意,按照师传练将下去,果然功夫越来越纯,又悟出许多道理。只顾用功,也忘了天时早晚。
      后来听出身旁有人走动,甚是轻微,文麟不知道一夜工夫,功力精进远出意料,虽还未到炉火纯青之境,相去已不甚多,此时院中便有雪花飘堕也可听出,因觉来人似从外面走进,到了身旁立定,不知何事,没有开口,回忆昨夜经过,忙睁眼一看,天光已早大亮,身旁立着昨夜所见少年洪渤和那幼童,风已早止,一轮朝阳照在四外冰雪上面,白如银玉,分外光明,上空云白天青,天色十分晴朗,从来少见。未等开口,对面二人业已口喊“师叔”,上前拜见。
      文麟自然谦退,匆匆还礼一问,才知他们都是侠僧轶凡嫡传弟子许钺和许妻女侠邹奇女的门人。洪渤业已见过,另一幼童名叫萧天来,都是人家孤儿。天来更是怀抱之中便被许氏夫妻由恶人手里抢救出来,从小随师,均由五六岁起开始勤练武功和侠僧轶凡嫡传剑术。
      乃师起初原是带发修行,后与邹奇女患难相逢,彼此倾心,奉有师命,特许还俗成婚,共只收了这两个徒弟,甚是钟爱。因听人说简冰如暂时隐居在此,并还破例收了一个门人,正在传授剑术,想令明年重阳后,赶往大雪山银光顶去赴异派敌人斗寒之会,特意带了门人赶来求见,就便领教。先不知冰如隐居崖旁山洞之中,只当师徒二人均住在崖后玄都观内,不料到时遇见雪山寒潮,惨雾昏茫中,瞥见庙外走来两男了女。
      彼时寒潮初起,罡风尚未发动,崖后一带均在冻云冷雾笼罩之下。对面三人均是异派余孽,偶听同党传说青城山金鞭崖昔年矮叟朱梅故居崖洞之中,还留有好些珍奇的丹药和三口好剑,知道近十余年金鞭崖已无人居,连两个久居当地的青城派第三代徒孙也都移居,隐往别处深山之中,虽觉人言未必可靠,反正路过,意欲就便一试,便赶了来,没想到当夜大雪山的寒潮突然潮涌而来。三人自恃本领,身边带有热药,虽觉天气寒冷,并不在意。因是初到当地,以前不曾来过,只知崖后还有一座通体铁制的道观,宝剑丹药均藏观旁崖洞之中,各人服了一粒御寒的热药,一路往崖后寻去。
      崖后一带地方广大,树木颇多,到处冰封雪压,一白茫茫,那座玄都观正殿顶上积雪,虽经文麟闲中无事将它扫去,四外却被冰雪堆满。两扇观门本来大开,外面虽是一片平坡,但有疏树遮蔽,上面也是满布冰雪,本就挡住目光,不到庙前近处看不出来,寒雾又重,一望迷漫,虽有雪光反映,也只看出几步远近,还未走到,又遇罡风骤起,碎冰残雪打在人的身上宛如石弹,如换常人,休说不能立足,早被打倒。
      内一女贼,人最轻狂,正和同党说笑,还未寻到观前,刚看出前面雪堆作正方形,当中塌下一片,疑是道观所在;许钺师徒四人也恰赶到,正想往观中走进,忽然瞥见罡风大作,冻云寒雾囚下分散中,月光照处,观旁走来男女三人,一见便认出那是异派中人,内中一个正说银光顶斗寒之事。许钺刚说得一声,邹奇女和洪渤都是性刚疾恶,不约而同往前纵去。
      三贼由崖前转来,先见前山静悄悄的,只听悲风怒号,雪浪排空,由远而近,声势越来越猛,此外崖前崖后连一丝灯火影子都看不见,来时又早听说崖上敌人均已走光,越发放心大胆,做梦也想不到,正走之间,对面会来了四个强敌,为首一个并还以前遇过两次,曾吃大亏,这一惊真非同小可。内中两狗男女还不知道厉害,妄想迎敌,刚一出手,便被邹奇女将剑斩断,人还受伤,断去两截手指,内一吃过苦头的同党又在厉声警告,令其速退,这才知道厉害,慌不迭飞身纵起,一同逃走。
      邹奇女和洪、萧二人还要追去,许钺回顾简冰如由后面赶来,忙将邹、萧二人喊住。
      洪渤因对敌时女贼口出不逊,又用毒针暗算,不是师父在后警告,几乎受伤,一听三贼来历,正是师父以前所说异派余孽,内中一个姓褚的更是万恶,连他华山派的本身师长都认为是本门败类,将他逐出门外,淫凶狠毒,无恶不作,性又狡猾机警,极少人前露面,专在通都大邑之中,假装富商和各种行业以作掩饰,稍有警兆立即逃走,哪怕所疑心的仇敌只是作贼情虚并无其事,也决不肯回顾,外号“十面曹操、计多真人”,自称金银女色身外之物,凭我本领心计,随时随地均是手到取来,有什舍不得处?一个放它不下,遇见强仇大敌,便是杀身之祸,因此他那姓名装束、表面行业,随时随地均在改变,被害的人不知多少。因其诡诈多疑,善于逃避,滑溜无比,向例偷偷摸摸暗中下手,成功之后,不问奸淫杀抢,照例远走高飞,又不大留活口,多么美貌心爱的妇女,好抢到手,至多两三月便日久生厌,去旧取新,能保得性命、被他遗弃山野之内,或在本人家中头一夜还在淫乐、次早忽然不别而去,从此永不回头,那是便宜,否则还要被他惨杀。正派中剑侠早动义愤,到处查访搜索,想为民间除此大害,均未如愿,一直好些年,连人影子均未寻到。只许钺夫妇遇见过两次,一次不知是他,因其再三苦求,立誓归正,轻轻放掉;另一次邹奇女单独与之相遇,因其年貌已变,也未看出,所害的人业已遇救,奇女性情刚直,听他哀告可怜,告诫了几句,正想等丈夫寻来商计发落,忽被逃走,跟着许钺寻到,互相一谈才知是他,业已无从追赶。当夜又是此贼当先警觉,只朝同党警告了两声,手都未交便先逃走。
      许钺喊住邹、萧二人时,洪渤已朝贼道穷追过去,直到冰如赶来喊住,并说:“三贼本来不久必遭灭亡,今夜更是自寻死路。前途还有两人,所逃之路正与相遇,此外又无路可走;照这样走法,遇时天已大亮,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那两人的耳目。这样风雪寒天,叫你那门人回来吧,不要追了。”许钺二次一打招呼,洪渤业已追出半里来路,闻声方始回转,随奉冰如之命告知文麟,天明去往洞中相见。许钺一听文麟半路学剑,这样用功,知道冰如不轻收徒,此人将来必有成就,恰巧上半年无意中往游北天山穿云顶,访一好友,得到十几粒六阳丸,还有几粒在身边,便送了一粒,命洪渤带去。
      冰如早就看出观中不曾生火,这样猛烈酷冷的罡风寒潮,文麟居然能够忍受,毅力坚志因极可嘉,不是近来功力大进,《白阳图解》中的上乘妙用业已领会,这酷烈的寒威,照样也挡不住,体力稍差,不等风起已早冻死,不是勉强的事,断定当夜也许还有别的悟境,否则还不能到此地步。天明以前,寒潮将退之时,气候虽然更冷,照此情势决可无碍。六阳丸与异派中的热毒之药迥不相同,服此一丸,无形中增加好几年的功力,并还免去许多熬练忍受,好在文麟心志坚定早已试出,乐得叫他少受痛苦,早日成功,当时点头称谢,便令洪渤将六阳丸送与文麟服了。回去说起文麟立在寒风之中,神情并不难支。冰如越知所料不差,心中甚喜,以为少时天明,必要来见。
      候到大亮以后,宾主三人只顾说笑,不曾留意。又隔一阵,还是洪渤想起,无意中笑说:“天早大亮,周师叔如何还不见来?”冰如笑说:“文麟十分用功,虽然年纪较长,入门日浅,天资禀赋俱都不差,近来颇有进境。他见你师徒四人到此,定必急于来见。此时时近已初,尚未见来,必是服了丹药之后悟出水火相济之妙,正在用功头上。
      这等颖悟勤敏原是好事,但他火候尚差,莫要做错了功夫反而讨厌,可去喊他来吧。”
      洪、萧二人,应声赶来。二人年纪虽轻,均是内行,看出文麟精气内敛,面容温和,早来虽然天晴,气候仍是酷寒,崖后这面尤为阴冷,文麟经过昨夜那样猛恶的寒潮罡风,丝毫不曾受冻,反在那么冷冰冰的殿角石墩之上打坐,上面一个破薄团被风刮走,也未取回,人却神态安详,若无其事,分明功力深厚,并非全是六阳丸之力,冰如方才所说乃是托词,恐其正当紧要关头,不敢惊动,便立一旁等候,以为未入门以前早就料到,脚步甚轻,对方决听不出,正在暗打手势,静心查看。不料文麟入门虽然日浅,所学却是峨眉嫡传心法,静中听觉最是灵敏,当时惊醒过来,匆匆一谈,均甚欢喜,同往崖洞之中走去。
      边走边谈,刚刚走近崖旁,离洞还有三四丈,忽然瞥见洞中走出一个采药人打扮的老者,因其头戴风帽,肩披蓑衣,才一出洞,走不几步脚底便自加快,转眼已到崖下,身形虽像相识面目并未看真,拿他不准。洪、萧二人因见老人脚底极快,飞行冰雪之上好似脚印都无,方才出时洞中并未见过,以为文麟与之相识,笑问:“周师叔,这位老先生是谁?”说时,三人业已赶到洞口。
      文麟正偏头往下张望,因知师父结交的异人甚多,不敢冒失乱喊,闻言还未及答,老人业已驰到崖下转角之处,忽然偏头回望,含笑朝上扬手招呼。定睛一看,果是初来山中以前所见卞老人,一别多半年,久欲往访,未得其便,常时均在想念,想不到这样大雪寒天来见师父,方悔回来得慢了一步,不曾相遇,刚喊得一声:“卞老大哥,如何刚来就走?”说罢待要追去。忽见老人摇手回应道:“我此时还有急事,须往山东南一行,无暇多谈。等老弟明年下山,路过我那里小住两日再相见吧。”
      双方相隔已有二十来丈高远,如换常人,就是空崖传音也决听不出来,可是老人语声字字清晰,宛如对面,听去十分沉着,声却并不甚高,和寻常说话差不甚多。文麟还未觉出有异,洪渤却一听而知对方功力精深,真气凝炼,决非寻常人物,不禁大为惊奇,忙将文麟喊住,说:“这位老人家踏雪无痕,身轻如燕,相隔已远,决追不上,他又这样说法,师叔不必去了。师叔和他弟兄相称,想是一位同门师兄了?将来如其相见,还望代为致意呢。”文麟看出洪渤对卞老人十分注意,便说:“老人同门师兄,只知姓卞。
      前在他家住过,只不知道名字和他师长是谁,问过两次,家师均未明言。但他和我交情甚厚。”话未说完,便听许钺在呼“徒儿”。洪、萧二人忙和文麟赶进一问。
      原来昨夜三个异派余孽冒着寒风逃到天明风住,望见前途有一山村,还有酒店,便往买醉。哪知对方乃久住山中的上人,以采药樵猎为生,另外各种着几十亩梯田,仗着人均耐劳,隐藏后山深处,常人难得走到,没有差役土豪骚扰,自耕自吃,再将樵采打猎所得运往山外,或是卖与前山那些道士,居然衣食无忧,还有盈余,日子过得极好,只这地势隐僻,不通人迹,山路险恶,野兽出没甚多,平日劳苦一点,因其常年不受恶人骚扰勒索,谁也不舍离开。当初原只两家老少,共有六人,偶往山中采药,见几个忠厚勤苦的樵采人生活劳苦,还要受人压榨欺凌,一时谈得投机,生出同情,好在当地未开辟的土地甚多,出产丰富,无意中引了两人前去,后来越引越多,竟成了一座村落,约有二三十户人家。
      这初往隐居的两人,当初原是异派门人,一名方岳,一名钱瑜,昔年曾随大批异派中的元凶,乘着嵩山二老往游海外未归,约人大举前往攻打金鞭崖,眼看得胜,敌人已被困住,还伤了好几个。先是青城派后起之秀裘元、虞南绮夫妇、纪异和巨人阿莽姊弟相继赶到,业已转危为安,跟着,峨眉派商风子、上官红等两辈同门赶来应援,嵩山二老人还未回,便将群邪杀了一个落花流水。
      方、钱二人逃避不及,已被虞南绮擒住,本难活命,幸而这时正当幻波池开府之后(事详《蜀山剑侠后传》),女侠上官红本领越高,声威大震,已为末代女弟子中第一人物,日常隐迹风尘,除暴安良,救助民间疾苦,平时化装贫女在外救人,前三月无意之中遇到方、钱二人,偶然仗义拔刀,杀了两个恶霸贪官,救出好些无辜人民,觉着异派中也有天良未丧的人,不可一例而论,见事已完,虽未出手露面,对这两人不由生出好感,本想借故点醒,劝其改邪归正,偏巧二人要赴一个紧急的约会,走得大急,上官红事前不曾想到对方走得这快,本身也正急于回山,就此错过。
      照着彼时师训,又是只诛首恶,教化徒党,与人为善,迫令归正,不许随便妄杀,见虞南绮擒到二贼,本来就想问明来历底细再行发落,后又认出便是三月前遇那两人。
      这时,正邪双方仇恨越深,青城派的道观又为敌人所毁,还伤了师徒四人。长人纪登的大弟子尤盛,因有一个师弟被几个异派凶人围攻,寡不敌众,身受重伤,差一点没有送命,便有方岳在内,心中恨极,欲为报仇,扬手一剑刚朝二人挥去,吃上官红一手将剑接过,放起二人,故意笑说:“功可折罪,现已释放。”令速逃走。
      二人本来就觉异派凶人没有结果,那等淫凶为恶也看不惯,无奈出身穷苦,从小便被一妖道收作道童,业已上了贼船,无法自拔,正派中人又是对头,投身无路,一个不巧便是进退两难,两头都不是人,老是迟疑不决。二人同门同师,同一心意,交情极厚,常在一起,天性又都方正好义,虽在异派门下,非但从未自动为恶,有时并还釜底抽薪,暗中化解,背了师长同门做些除暴安良的事,近年邪正之分看得越清,心也越发忧疑,只打不起个主意。当日见一些极恶穷凶的师长同门伤亡殆尽,自己又被擒住,方党性命不保,不料以前无心为善。”竟收到这样后果,惊喜交集之下,觉着死生吉凶之机全在于此,如将机会失去,再和这些凶人余孽合流,早晚还是同归于尽。心念一动,同声请求立誓改邪归正,只求正派中人收归门下。
      纪登听上官红一说,首先答应。二人心想,起初只说身是异派,邪正双方宛如水火,如往投奔,徒自取辱,不能如愿,还要身败名裂,想不到对方竟是这样宽宏大量,与人为善,当此力竭势穷之时,为有一善可取,便得将功折罪,如早投奔过来,岂不早好?
      连这一次差点送命的惊险都不会有了。心中大喜,感激涕零,跟着便经纪登指定,拜在陶钧门下。先在金鞭崖隐居,不久青城派师徒随同嵩山二老移居海外,二人均有家室儿女,功力又差,没有跟去。
      后来留山的人越少,二人先已听说旧日同党恨他叛师投敌,想要暗害他的全家,三次峨眉斗剑之后,异派群凶虽然瓦解冰消,余孽未尽,终恐死灰复燃,金鞭崖风景虽好,不宜耕种,为避仇敌耳目,始而只是暂时隐避,躬耕自给。后见当地风景气候和出产都是极好,日久相安,旧日同门又都离去,欲往海外从师,虽是去否听便,相隔太远,又不舍得妻室儿女,于是谢绝同门好意,就在当地住了下来。因是左近盛产海棠,花时灿如云锦,后又成了村落,取名海棠湾。所种梯田虽在山下,为避隆冬风雪,人家都是住在那长满海棠的山口以内,非但风景最好,地势也极险秘,三面均有危峰峭壁,绝壑高崖,相隔环绕,无路可通,由前山往金鞭崖已是山高路险,脚力稍差的人休想走到,如往海棠湾,还要先往金鞭崖,再由一条小径绕将过来,只此一条险径可通前山,所以终年不见一个生人。
      这班隐居深山的土人,生活无忧,每当大雪封山、隆冬严寒之时,海棠湾虽是四山环拱中的一片盆地幽谷,气候较金鞭崖酷寒之处要好得多。当年雪势大大,也是二尺多深,农闲无事,家家均有盖藏,男女老少各自结伴,设法行乐,内有一家最善酿酒,便在山口边上开了一座酒铺,名为酒店,照样一面青帘挑在那银花灿烂的寒树古木之间,实则所有酒客都是自己人,借此消遣说笑,有的连酒菜也是自己带去。
      村人均以方、钱二人为首,遇事集众商议,耕猎所得,也按人力平均分配,每到交冬木落,天寒地冻,又遇风雨霜雪,不能出外打猎时,全村男女老少俱都聚在村人所建公堂之内。那是一大间上下两层的竹楼,约有亩许方圆,后半是一大山洞,内里放着许多兵器和纺织器具、磨盘之类,四面生有壁炉,温暖如春。平日议有公约,一过九月,天好出去打猎樵采,遇到风雨大雪、天阴雾重,便同聚在公堂之内。女的纺纱织布,男的打造农具,磨制食粮、麻油、豆腐之类,做上半日,再各随所喜,或是练武打拳,或是下棋吹打萧鼓,或是准备年货和开春出山贩卖之物,早晚并有两次休息,有的去往洞中暖房浴池分班沐浴,有的约些伴侣饮酒说笑。起初本在公堂之中饮酒,后因内有几个量大的人饮时太久,妨碍别人做事,恰巧离年将近,一时乘兴,便由内中一个名叫赵四公公的,就所居前房开了这家酒铺,本意取乐,使那酒量好的人免得拘束,根本没有取利之念,不是农闲无事或是春秋佳日、夏夜纳凉,经人提议,也不开张。 

    第二十一回(1)
    积雪似撑空 野店荒村歼巨熟憝  余波浑不静 青山红树起遥思
     
    这日早起,主人因觉天气太冷,转眼便是小年夜,大家无事,近来村人因他家酒好,均托代制,年下所用熏腊之物、猪羊野味也都制全,都愿尝新,内有几个酒量相等又最投机的酒友,昨日曾经约好来此同饮,这样寒天,必早赶来,刚把火盆添旺,又将隔夜做好的腊肉野味、各种酒莱分别切好配齐,正和家里人说:“今天你看,人来必多。好在谁家都办有吃的东西,中午饭不够用还可回家去拿,否则还许不够呢。你看生意多好?”赵妻方埋怨道:“都是你爱多事,无缘无故开什酒店,又不真个卖钱,一时高兴,却成了常例,好些人都往这里来,都是至亲至友,一个忙不过来,招呼不到还得罪人,何苦来呢?”
      四公公还未及答,先是方岳夫妇带了一子一女入门来讨酒吃,跟着又来了两个好量的村人。全村的人亲如骨肉,也不分什宾主,吃完照例记账,到时再用物产作酬,银钱向无人用。
      刚刚坐定,由主人夫妇端上酒菜;十面曹操褚文乐和风流道士邰凡、麻姑爪销魂娘子何艳玉,男女三贼忽同赶到。为了山路奇险,别无通路,后有强敌,又不敢返身回去,在乱山风雪中窜了半夜,好容易天明风止,遥望前途,四外都是危峰峭壁,一白如银,休说道路,连樵径均未见到一条,朝阳起后,一看途向,知离前山越远,昨夜惊急大甚,慌不择路,已窜到乱山深处,想要觅路绕回,无奈所经之处到处都是绝壑危崖,下临无地,深不可测,冰雪又极深厚,险滑非常,照着沿途暗中观查,除却回到金鞭崖一面更无道路,天气酷寒,休说人兽踪迹,连树林中的冻雀都未见有一只飞呜,一眼望过去静荡荡的,除却通体积雪的峰峦崖(山就)而外,见不到一个生物,先想寻人间路决无指望,又不敢往回走,只得仗着一身轻功硬走过去,本未想到前面谷中还有村落,走着走着,忽然发现雪中现出好些脚印,跟着又发现好些梯田,虽然被雪堆满,仍可看出,心中一喜,知道前面有了人家,女贼又正口渴,再赶几步,峰回路转,前面山口忽有一楼炊烟冒起,还未赶到,便望见口内好些人家,并有青帘挑出,以为这里既有酒铺,必是游人往来之区,哪知厉害,忙同赶进。
      方、钱二人均已年老,无故不愿多事,村人在他二人领头之下,虽都学过武艺,一则均不甚精,性情又都善良。三贼行辈均低,只有一贼昔年见过方岳两面,彼时还是一个小道童,相隔年久,形貌早变,谁也看不出来,下余男女二人更是素昧平生;如其老实安分一点,假装游山迷路往买饮食,非但无事,主人见有生客上门,只要高兴厚待,白吃上路都在意中;偏是生来骄狂凶做,无意之中见此酒铺,也不想深山之中,大雪寒天,怎会有此酒菜精美、炉火温暖的整齐酒店?进门便喊酒保,口气骄横,旁若无人。
      方岳早已看出三贼身带兵器,这样冰雪寒天,一清早来此买醉,当地离开前山险阻远隔,怎会来此?一个手上还有血迹,用布包扎,本就疑心不是什好路道,再听这等口气,更加留意,但是还未发作。二贼偏不知趣,始而呼五喝六,随意大声喧嚣,跟着由外面进来一群酒客。
      二贼不知这里山野之人平日相亲相爱,共同力作,从未受过外人轻侮,见对方都是一身自制的老布衣服,穿着朴素,酒量甚豪,宾主双方也极亲热,不等招呼,便将酒菜大量端上,见有生人,都带着惊奇的眼光看上一眼,有两个似还在低声议论,心已不快,一问店家,又说都是当地村人,昨日约好来此饮酒,越发心存轻视,又知这类山中居民虽然多半穷苦,有那得天独厚,或在山中发现珍奇药材荒金,秘不告人,暗中运往山外买卖的,却比城市中的小富翁还要殷实。
      可笑贼道褚文乐,那么心深机警的人,坐了些时,还在留神访听,因为这班村人衣冠古拙朴素,差不多一式打扮,男女笑语,亲如一家,也无什么嫌忌,认为隐居山中的富民,首先盘算酒足饭饱之后,借一题目翻脸、将人斫翻几个,拷问威逼,顺手牵羊,捞他一票,旁边坐着三个克星,竟丝毫不曾看出。另外二贼先未想到抢人,被贼道暗中一提,也觉出这里必有油水,全动了心,因欺山民老实,各用黑话暗语公然议论如何下手之法,一面并朝店家和旁坐的村人设词探询,这一来,全被方岳父子三人听去,本就不能幸免,正说之间,忽然瞥见门帘起处,进来一个村姑,三贼眼前,当时一亮。
      原来那村姑年约十七八岁,虽是一身荆钗布裙,但生得长身玉立,肌肤雪映,一双秀目黑白分明,顾盼之间美艳非常,虽和别的妇女一样,下面一双大脚,却比谁都要显得整齐干净,青鞋白袜仿佛刚刚穿上,俏生生立在地上,别具一种清丽朴素的丰神,进门瞥见座有生人,只朝三贼瞟了一眼,便大大方方转向主人说笑,要讨酒吃,看意思,似往东首老少三人的桌上走去,口中还喊了一声“伯爹”,不知怎的中途折转,退到近门一张空桌坐下,同时便有两个少年村人离座走去。
      三贼只顾看那村姑,也不想想,这样深的积雪,别人进门,脚上多少也沾一点残雪碎冰,有的并在外面台阶上将所套草鞋脱去,或是踏上几脚去掉雪污,方始走进。这村姑进门以前并无声息,当地人家又是因势利建,分住两崖上下,每家都有一片竹林菜园果树之类,相隔最近的也有好几丈,高低相差尚不在内,对方脚上怎会干净得一尘不染?
      贪心正盛,色心又起,竟昏了心,正在评头品足。
      贼道商计,一个美女分不过来,最好少时仔细搜寻,也许美貌女子不止一个。邰贼讨好淫妇,便说:“那倒不必。我们急于出山,没有多少工夫,你要这个,我还是和小妹子算一对,只请她恩爱一点好了。”女贼笑说:“大雪深山,昨夜强敌是死对头,明已认出褚兄,竟未追来,不知闹的什鬼?我此时心神不定,连在这里打油飞都觉不必,到了山下,由你两人快活不是一样?真要爱这丫头,带走好了,这样猴急作什?”
      褚贼方答:“本来也是带走。”猛一回顾,旁边桌上本坐着一对老年夫妇,不知何时离开,东首那个老汉却坐在自己身后,正朝当面冷笑,这一对面,方始看出那老汉年纪虽似在七十以上,非但精神健朗,鹤发童颜,身腰笔挺,一双上覆寿眉的双目更是炯炯有光,英气逼人,一望而知不是寻常人物,心方一动,忽又听同党微“噫”了一声,再侧脸一看,原来另外五六张桌子上的酒客,不知何故相继走去,有的挑帘走出,有的竟走往里间,桌上酒食尚多,均不似吃完神气。为了村人欢喜热闹,常在当地欢会,门外风景又好,赵家全屋建在半山坡上,本就宽大,见人来越多便容不下,还要分出多半坐到外面,遇到风雨暴作或起云雾、冰雪酷寒之时,便觉讨厌,后经公议,由村人合力,将全屋重新建过,除做临时酒铺外,并作四时佳景宴会行乐之地,当日不是正式聚会,越显屋大人少,方才还坐了六七桌,忽然散尽,连两店主夫妇也不知何往,全屋除东首老汉父子女三人未走、老的并还移坐身后外,只剩村姑一人坐在门口独酌,面上微带一丝冷笑。
      三贼俱都机警,猛想起自己怎的这样粗心大意,这等荒山野境,怎会有这酒食丰富的酒铺?方才并还问出当地并无外人足迹,吃客都是同村自己人,却有这许多的座位和大片地方,分明内有原故,只为这座酒铺四外风景极好,外观竹篱茅舍,内里陈设均极朴实,不加修饰,所见的人又是那么天真纯善,除看去个个体力健强,面色红润,生活似乎颇好而外,别无他异,就此忽略过去;照此形势,大是可疑,越想越非好惹;虽然有些警觉,转念一想,凭自己三人的武功剑术,差一点正派中人均非对手,这里至多隐居两个洗手入山的江湖豪士,这些山民平日受过一点训练,衣食又好,看去显得精神,并无足奇,这样心虚作什?想是方才暗语黑话被人听出,存有敌意,身后老汉也许便是为首之人,反正被他识破,酒也吃得差不多,不如当面叫明,说好便罢,稍有不合,就此动手搜劫全村,杀死为首的人,将那美貌少女掳走,这等荒僻之区,正可任性而为,难道连这类洗了手的老江湖都非敌手不成?
      三贼不约而同想到这里,非但肆无忌惮,反因方岳二目斜视,英光炯炯,隐含杀气,以为对方有眼无珠,竟敢无礼,又见全堂酒客一齐走光,先去两少年却又回房,一个手中拿了一个革囊交与村姑,内中好似藏有短剑兵器之类,两少年农人身边也似带有兵器,人门似朝老汉这面使一眼色,便和少女同坐,三人一桌,有说有笑,语声甚低,内中一个斜视自己这面,大有鄙薄之意,隔壁房中也有兵器隐隐响动之声,越发气往上撞。
      贼道褚文乐一向欺软怕硬,自信如吃得住,下起手来又狠又辣,照例抢在人的前面,比谁都快,稍见不妙,逃走之时也比谁都滑溜,一则色令智昏,一心在那村姑身上,又断定当地只是一两个退隐深山的江湖老人,至多带些徒党成一村落,自耕自吃不与世通,凭自己三人的本领,对方决敌不过,心中打着如意算盘,刚阴恻恻狞笑一声,一个“老”
      字未喊出口。
      旁坐老汉正是方岳,早已听出三贼来历,冷笑问道:“你三个叫什名字?都是华山派的门人么?”贼道见人,向例不说实话,当日打着洗劫全村的主意,知道深山无人,又当封山之际,这样深厚的冰雪,除却像自己这样会剑术的人,就是武功多好,也难随意上下飞驰;这些都是网中之鱼,只要三人分头堵截,一个也休想逃走;再见方岳山中农人打扮,穿着一身厚棉袄裤,棉鞋肥大,只觉人甚老健,别的丝毫看不出来,口气又是那么从容,一时自恃过甚,脱口刚喝:“祖师父姓褚!你这老狗叫什名字?这里共有多少党羽?”底下的话还未说完,方岳已起身哈哈笑道:“原来你就是昔年华山余孽妖道朱济的小道童褚十五么?我真年老眼花,隔了四十多年就认不出来了。”
      三贼见老汉倏地起立,声如洪钟,震撼屋宇,业已吃了一惊,同时又听有人大喝:
      “此是三个异派余孽,多少会点剑术。你们不可上前,由方伯爹擒他便了!”三贼闻声惊顾,东首桌上两少年男女,手上各人多了一件兵器,门前少女和另两少年也正起立,跃跃欲试,另外门外还有一个老人,刚刚走进,正在发话。里屋本有六七个少年男女,拿了兵器想要走出,被老人一说,全都退了回去,同时贼道一听对方这等说法,再朝对方敌人上下定睛一看,不禁大惊,急呼:“方老前辈,有话好说!此是一时误会,恕我无知。”
      方岳为人心直,虽早知道贼道万恶,难得巧遇,上门送死,想要除此一害,因见另外男女二贼年纪都在三十以内,不知来历,一听贼道认出自己,意欲问明之后再行下手。
      哪知贼道好狡异常,一听对方姓方,身材那么高大,猛想起昔年背叛本门的两个大对头正隐居在青城山中,后虽不知何往,并无死的消息,记得小时初入师门还曾见过,喊他师叔,左耳根上生有一丛红毛,颈上还有一条伤痕,形迹甚显,容易认出,定睛一看,果然是他,知道此老曾得正邪两派传授,有他一个已敌不过,何况人这许多,看去也非弱者,后来老人必是随他降敌的好友钱瑜无疑,当时心魂皆震,这一惊真非小可,门口已被来人把住,决逃不出,侧顾旁窗紧闭,木料虽极坚牢,还拦不住自己,外表假装害怕,暗中已生出急智,打好主意,倏地转身,口喝:“这两老狗,正是方岳、钱瑜,你们还不快逃!”声随人起,左手一扬,先将旁窗击碎,窗棂断木四下纷飞中,人却不曾穿窗逃走,随手捞起整张方桌,照准方岳迎面打去。
      这时贼道刚冷不防扭身纵落,表面好似夺门而逃,等把窗户击碎,倏地身形一扭,双手齐扬,飞身直上,只一下便将茅顶打破一个大洞。贼道神力惊人,情急之际,竟将那上铺厚雪,业已冰冻的屋顶打通,由上面窜将出去,身法快得出奇,忽东忽西,转眼便破屋逃去。整座茅屋均受震撼,一齐摇晃,屋顶窗棂碎裂激射和桌椅杯盘纷飞落地之声响成一片。
      方岳没料贼道这等滑溜,一见桌子迎面打来,褚贼已纵身逃走,怒吼一声,将手一扬,便将那张桌子打退回去,因料三贼难于逃走,又想生擒拷问,还未及施展兵器。就这时机瞬息之间,邰、何男女二贼也早看出不妙,瞥见诸道先逃,又听对头便是方岳、钱瑜,越发心慌,忙即往旁纵起。对面五个少年敌人也同时发难,追将过来,内中两女一男,正是方、钱二人的子女。双方本要对面撞上,吃方岳一掌把桌子打飞,反击过来,贼道业已抽身,穿屋而上,不曾打着,却搁在男女二贼的中间,屋中当时一阵大乱。
      邰凡心慌意乱,妄想夺门而逃,转眼便被那几个少年男女围住,各取兵器,动起手来,只二个照面便被钱瑜看出敌人凶狡,带有毒钉,喝退众人,亲手上前将其擒住。方岳自从贼道一逃,便跟踪往屋顶破洞窜将上去,钱瑜方喊:“大哥留意贼道毒钉!”人已追上。只女贼一人得到便宜,惊慌忙乱中,避开方桌往侧一纵,恰巧瞥见窗上破洞,不知贼道来时看出窗外一面正是来路,心生顾忌,又想声东击西,改由屋顶逃走,以为是想顾她,不问外面冰雪崎岖、离地多高,慌不迭穿窗逃去。这里方岳刚由屋顶追出,目光到处,瞥见贼道业已逃到下面,正在亡命急窜,忽当对面崖顶飞落一个身穿蓑衣,头戴风帽的白衣老人,凌空一掌,便将贼道打翻在地,定睛一看,正是隐居都江堰、峨眉派中第二代剑侠卞老人,好生惊喜,忙即上前相见。
      贼道已死。对面一谈,才知老人常来山中觅取药材,当日为了等用一样珍药,来寻钱瑜,未到以前便发现三贼踪迹,忙往钱家送信,会同杀贼;问知方岳已往山口饮酒,跟着便听人来,说三贼也在那里。钱瑜大怒,首先带人赶去。
      卞老人初意是在钱家等候,不愿露面,继一想久闻恶道褚文乐罪恶滔天,一直没有机会寻他,此贼滑溜已极,为恶多年,不知见过多少正派中人追逐围困,均在千钧一发之间被他逃走,有的更是费了许多事,好容易探明所在,准备停当分头掩去,人还未到,已被见机溜走,连影子也未见到,端的鬼诈无比,又听说另外还有两个男女同党,不知来历,恶道人最势利,本领稍差的同党,决不肯与之为伍,既然一路,想必也非庸手,方、钱二人本领虽高,因其隐居年久,自恨出身异派,虽然改邪归正,回忆当年,心终有些不安,自从退隐以来,极少出外走动,也不喜欢多事,两家共有三个子女,虽得家传,从未遇过大敌,村人只会打猎采药,学过一点普通功夫,善于爬山,武功不高,像这样的强敌决非对手,看似人多并无大用,微一疏忽被他逃走,又去民间为恶,再像今日这样凑巧狭路相逢,必定难得,何况三贼均精剑术,一个不巧,村人反有伤亡,就将三贼除去也是不值,忙即跟踪赶了下来。
      还未到达,便先防到三贼要由上面破屋而逃,特意由对面崖顶较高的一面暗中戒备,赶了过来,快到以前,瞥见钱瑜尚在门外,朝里面略一张望,回手一挥,将同去的人止住,独身入内,料知方、钱二人已看出敌人不是庸手,有了准备,只有两家父子女儿和钱瑜两个同村的门人出手,不令别的村人上前,事情已可无碍,只要防备三贼漏网,无须再有别的顾忌。心中一定,正准备以全神贯注对面,人也刚刚到达,还未立定,便听对面屋顶破裂之声,茅竹震飞中,恶道已穿屋而起,略一停顿便慌不择路,往对面冰雪杂沓的乱山危崖之间窜去,暗骂:“贼道恶贯满盈!偏偏走这死路。就我老头子今日不曾在此,转眼之间方、钱二人率众追来,你也逃走不脱!”心念微动,人已哈哈一笑,飞身纵将过去。
      卞老人本是峨眉派未次所收几个小弟子中最有名的人物,医道更是国手,非但诊治高明,最难得是从小到老一直都在用心研讨,任何药物,只一发现便要细心试验,考查出它的功效才罢,也和简冰如一样,犯了师规受罚,在外行医济世。起初只是孤身一人奔走江湖,了面为人治病,一面周济穷苦、修积善功。这一年冬天大雪,走到一处村镇,忽听人说当年春雪大多,必有灾荒,还要发生春瘟,预算灾区有好几十县,凭他一人,又要救灾又要救病,到时决顾不过来。心里一急,再想到所犯师规甚重,善愿太大,就是日夜不停修积下去,至少也还要数十年光阴才能圆满,照着平日心志,虽以行善为乐,永无停止之日,但是师父面前所许功德,不能及早圆满也是丢人,常想用什方法,先把所许善愿交代过去,再去行医济世,心也安然得多,免得和负了重债一样,心里老沉着一块石头,一想到就难过,始终没有想出好的方法;今见大灾将起,财力人力和应用药物俱都缺少,非先准备不可,自己只得一人,这大一片灾区,岂不误事。越想越急。
      无意中走到一个相识人家,谈起此事,对方劝他怎不多找几个帮手,猛触灵机,忽然醒悟,暗忖,一人之力终归有限,起初为了自己犯规太大,心生恐惧,惟恐收徒不慎贻累师门,这些年来,许多有眼力的人想要拜师,均遭拒绝,老是孤身行道,遇到贫病大多之处便难兼顾,此时想起实在大错,自己这好医道,如不收徒,将来失传,岂不枉费多少年的心力?虽然许多新发明的药方逢人遍告,决不隐秘,不是朝夕相从随时传授,到底要差得多。上来先收学医的门人,等相随年久,看准心志为人,再传他的武功剑术也是一样,否则至多学了医道,多取病家财物,到底将病治愈,使这些新发现的灵药流传民间,也比不传的好。念头一转,从此留心物色门人,只要具有恒心毅力、勇于为善之士,不问年纪长幼,是何行业,一体传授;不满十年,门人越传越多,功行也早完满。
      未了隐居都江堰旁茅屋之中,由那许多徒子徒孙四出行医,自己往来各地名山采掘各种药物,一面制造成药,供给门人行医之用,一面细心考验各种药草的灵效,以为济世之用,因是一个孤身老人,专此民间行医,富贵人家轻不肯去,门人虽多,散在四方,往来相见均极隐秘,无故不令上门,师徒装束又极朴素,得他剑术传授的共只两人,真名向不对人吐露,人都叫他卞老,这多年来,谁也不知他是峨眉派嫡传高弟。

    第二十一回(2)
    积雪似撑空 野店荒村歼巨熟憝  余波浑不静 青山红树起遥思
     
    老人平生疾恶如仇,本领既高,心思又灵,只要看谁是个极恶穷凶之徒,决不放过,一见逃贼身法,认出华山一派,业已不肯轻饶,同时又听屋中惊呼“贼道逃走”之声,百忙中再看出逃贼面貌形态和所用宝剑,与平日所闻恶道褚文乐全都一样,越发激动义愤,上来便用全力猛下杀手,将多年未用的内家罡气以全力发将出去。老人一向爽快,一经认明,根本没有容他活命之意,出手就辣,贼道如何能够活命?等到方岳等相继追出,业已尸横就地。
      方、钱二人原因褚贼恶名昭著,本领又高,便是逃时那么机警神速,身手之快也与寻常不同,方才三贼饮酒说笑,同说黑话,想要奸淫杀抢,洗劫全村,又以褚贼最为淫凶狠毒,于是将众激怒。大家怀有成见,均恐这首恶元凶逃走,恰巧另一男贼邵凡又为钱瑜所擒,瞥见恶道一逃,不约而同,相继由屋顶破孔纵出,谁也没有顾到那个女贼。
      后屋和门外本伏有一二十个手持兵器的少年男女,先因钱瑜警告,说来贼厉害,不令出手,退了回去,及见三贼一擒两逃,方、钱二人连同两家子女相继追出,内有两人,想起女贼逃这一面无人顾及,出声一喊,方同警觉,往旁窗涌去,无奈满地都是桌椅和破碎的物事,狼藉阻隔,未免稍微耽搁,到了窗边,探头外望,先逃女贼业已窜往侧面峰崖之上,相隔已有半里多路,窗外是一深沟,上下满布坚冰积雪,女贼逃处尤为险滑,凭众村人,如何能够随意驰逐?再说相隔已远,也迫不上。
      及至方、钱诸人陪了卞老人回转酒铺,路上得信,知道方岳忙中有错,没想到卞老人也会赶来,两家子女久居山中,不曾临敌,为了痛恨贼道,只顾追他一人,竟将女贼放松,被其乘隙逃走;方岳便令钱瑜先陪老人回去,自往追赶,赶到高处一看,女贼已不知去向,想了想,只得罢了;回到酒铺,见邰凡人已死去。
      一问经过,才知邰凡被擒时被钱瑜打伤甚重,命本难保,偏又不肯等死,妄想逃走,一见钱瑜跟踪追出,另两少年男女也走去一个,只剩方才坐在门口的那个美貌少女,似嫌绑得不牢,匆匆回身,想用套索绑过。邰贼情急心慌,认为此是起祸根苗,心中恨毒,见那绑绳虽粗,并非特制绑人之物,容易挣断,少女手上却拿的是一根套索,刚由身旁解下,知这东西厉害,如被绑上休想脱身,心里一急,忘了身受内伤不能十分用力,猛然一挣,绑绳立断,刚觉着心震神昏,眼前发黑,暗喊“不好”,眼前人影一晃,少女业已扑到。情急之下,妄想拼命,自恃练就一双毒手,敌人只被捞住一点皮肉,林想活命。不料双方势均猛急,一个瞥见郎贼断绑欲逃,赶扑过去,急于擒贼,初次应敌,没有想到对方这样凶狠手快;一个自知不能活命,随便捞到一点都是便宜,两下一凑,正好撞上。
      少女乃是钱瑜爱女青青,虽然一时心慌疏忽,本领却是家传,何况邰贼身受重伤,宝剑暗器均被夺去,相形之下要差得多。青青见敌人手法巧妙,明知自己想要擒他,竟不闪避,差一点没被一把抓中,心中一惊,立时改招,隔手反拳打去。总算应付得快,否则邰贼业已拼命,被他抓住,非受重伤不可,就这样还吃了一点小亏,不是身穿皮紧身,连肉也被抓破。邰贼重伤之余,哪禁得起这一掌?当时一声怒吼便不再起。青青恨他不过,当胸又踏了一脚,踏得邰贼口中鲜血狂喷,知难再活;想起这两个男贼方才所说无耻恶言,怒火上攻,气忿头上,均忘了去追女贼。三贼两死一逃,也未问出是何来历,恐又留下后患,钱瑜父女均主带人搜索。
      卞老人笑说:“女贼逃的一面,正是今早来路。此事十分奇怪。简师伯隐居金鞭崖,这里去往前山,只此一条险径,无论如何绕越,也非经过金鞭崖不可,并还要由崖后玄都观旁走过,简师伯断无不知之理,怎会听其逃走,没有追来?后山一带昨夜罡风凛冽,并有极猛烈的寒潮,内中一贼还断去两节手指,来路又是金鞭崖那面。我料他们十九昨夜从金鞭崖逃来,人数恐还不止三个,想是结了几个同党去往金鞭崖扰闹,被简师伯除去几个。剩此三贼,乘着风雪酷寒和天色阴晦之际落荒逃窜,误走此地,发现前面是片死路,到处均有危峰峭壁阻隔,加上冰雪险滑,无法走出,逃了一夜,难免饥渴交加,精力疲惫,来此饮酒,偏不安分,自露马脚,才致送了性命。我看女贼正往回逃,她又不认得路,走来走去,仍非经过金鞭崖不可。到了那里,除非此贼罪不至死,简师伯何等疾恶,近又封剑期满,决不容她过去。如往此地逃来,更不必说。走哪一头都是送死,你们无须多虑。这等岁暮天寒、冰雪满山、残年将尽之际,乐得亲友全家团圆度岁。我老头子反正是要路过当地,并且许久不见简师伯,早想前往请教,来时本定取了药草,归途前往拜访,正好就便追这女贼。就算简师伯没想到女贼会由原路逃回,此贼终要出山,仍是和我同路,山中地理又没我熟,中途难免停歇,决想不到有人尾追,这身打扮,遇上也不疑心,非但逃走不脱,并可先用言语探出此贼来历心意,是否真正该死,不至于杀非其罪。稍知悔悟归正,还可在放她以前加以告诫。我就走吧。”
      方、钱二人知道老人孤身一人独居江边,当此风雪岁暮忽然来访,本意留他过年再走。老人固辞不肯,笑说:“微风起于萍未,星火可以燎原。休看一个孤身女贼,既与华山余孽一路,不是同门同党,也非寻常人物。此时疏忽,必有后患。好在我要的药草业已代我备齐,顺路便可取走。我那里还有几个病人等用此药,便是不追女贼,至多留上半日也非走不可。主人盛意,只有心领。除夕前后,如其清闲无事,我再来此快聚便了。”
      众人留他不住,只得陪到钱家。卞老人匆匆拿了所需药材往金鞭崖赶去,一路留心,并未发现女贼踪迹,心想凭自己的功力,无论如何也比异派中人要快一点,何况女贼道路不熟,途中也许还要绕越;就说逃走在前,也只晚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照情理,怎么也能追上,如何金鞭崖业已在望,女贼还无踪影?疑心女贼中途发现昨夜逃路,想要避开金鞭崖一面,绕路逃往山外,误走岔道;中途相左,偶然疏忽,不曾查看出来,反倒赶在她的前面。
      正在盘算,忽见侧面冰雪寒林中有两条人影闪动,忙追过去,对面两人业已迎来。
      见面一看,竟是关中诸侠中的大侠段漪和八侠八仙剑李均。二人刚由云南访友回来,便道游山赏雪,因不知简冰如住在金鞭崖旁,以为崖旁洞府早已封闭,崖后玄都观更是荒凉冷僻,不会有人在内,没有往访,同时发现这一面寒林高秀,雪景极好,仗着一身好功夫,也未由崖后觅路,径由侧面险滑高峻的峰崖上横断过来。
      双方本来相识多年,见面一谈,二侠均说昨夜在前山道观中访友,住了一夜,快亮以前,冒着寒风起身,信步走来,始终不曾见到一条人影。可是昨夜听一友人说起,异派群孽自从恶道褚天乐等在峨眉后山阎王沟前惨败之后,本意照着恶道毒手真人郑天乾、玉弥勒花空的主意,暂时忍气吞声,专在暗中准备,等到明年中秋聚会之后,商计好了阴谋毒计,再发请柬,约正派敌人,由重阳起到十月底边,同往大雪山银光顶赴那斗寒大会,一拼存亡。本来双方恶斗以前不令徒党生事,主意打得好好,不料内有两个异派余孽最是凶险,性又强暴,本来隐居云南哀牢山中,只在边疆之地为恶横行,妄自尊大。
      先并不知此事,后接凶僧恶道密信,觉着阎王沟一战丢人大甚、当时暴怒,一面回信,说了许多狂话,一面借口他是事外之人,当时不曾在场,人又远隔南疆,不知此事,近方得到信息,觉着正派仇敌欺人太甚,为此不平,特意带了门人,明春起身,前往川、湘、湖、广一带来寻仇敌晦气,索性明目张胆骚扰民间,任性为恶,倒看正派中人能够把他怎样。并说他师徒十余人一向隐迹蛮荒,因贪山中风景物产之美,山人又少知识,所居之处附近山中女子生得十分娇艳,可以随时喊来行乐,故此一住多年,不曾来到中上走动,并非怕人,如非正派仇敌这样倚势行凶。欺压他的同党,也不至于离山远出,这都是仇敌逼他如此,不是山中有事,年内业已动身,无须再等明春。明人不做暗事,他师徒这次出山,所到之处决不轻过,越是仇敌往来隐居之地越要生事。此举与明年秋冬间的斗寒大会全不相干,如有本领,只管寻他,莫要等他寻上门去。所说的话,骄狂到了极点。
      段、李二侠深知这两异派凶孽此时虽然改了名姓,其实就是昔年五台派漏网的两个著名凶孽花月真人苗太春、散花仙子醉龙女郎萧萧。二人原是同门师兄妹,当三次峨眉斗剑之时,因往南疆采药,一个贪恋女山首龙玉娘,一个贪恋两个壮汉,不舍回山,正恐耽延日久师长见怪,忽然得信,各异派是往峨眉参与斗剑的,伤亡殆尽,共只逃脱有限几人,还是对方看他为恶不彰,网开一面,才得脱身,就这样,仍各带有重伤,余者无一生还,师长首脑人等业已死光。就这一惊真非小可,总算无意之中保得性命,再听敌人那样厉害,如何还敢回山和在人前露面?彼时峨眉派正是极盛时期,男女二妖人得到信息以后,越想越胆寒,于是隐姓埋名,隐居当地山寨之中,不久便生恶念,用阴谋诡计将女山酋害死,再用障眼邪法欺骗各地山民,自己也不做什寨主,另外立了一个寨主,自在后山人迹不到风景最好之处,威逼远近蛮人建了好些楼台亭阁,一面收了好些徒弟,仗着地方险阻,正派仇敌不知他的踪迹,一晃多年,始而只在深山里面淫凶害人,无恶不作。山中土人久受威逼,又为他障眼邪法所愚,当他神仙一样,无论财帛子女,只被看中,当时奉上,丝毫不敢抗拒。有那最愚蠢的,至死都无一句怨言,最后听说峨眉诸长老,有的隐居海外,有的已不在人间,胆子越来越大,于是渐往内地走动,俊美少年男女只被他师徒撞见;当时掳去,害的人不知多少,事情一多,踪迹自然泄露。
      后被峨眉派中留守本山的剑侠知道赶去,不料狗男女十分机警,事前早经同党警告,逃回山去。本来还不免于静极思动,只为峨眉诸侠恨他淫凶狠毒,定要除去,因不知他隐藏之所便在云贵两省深山之中,到处查访搜寻,狗男女所居隐僻异常,又有许多受他愚弄的山民为之掩饰,竟没有访查出来,无意之中却寻到两个替死鬼,也是一男一女,并且还是五台门下,只比狗男女小了一辈,近三四年方始逃来山中隐居,因其装束为人和隐藏之处,好些均与狗男女相仿,性更凶暴,对面之时因不知对方来历,并还口发狂言,打起五台派的旗号发威,等到看出所想擒去淫乐的少年男女乃是强仇大敌门下,再想逃走业已无及,死前又没问个清楚,于是张冠李戴。来人只当狗男女已死,就此回山,不久同往海外寻师,无人再加注意。
      这两凶孽由此便在山中隐藏,不敢再往内地害人;连段、李二侠也是新近往云、贵深山采药访友,方始得知他们踪迹。因觉对方人多势众,剑术颇高,不敢冒失前往,本来准备回到山中和众弟兄商计之后,探明虚实强弱,除此一害,没想到如此猖狂。先颇愤怒,并觉二凶孽颇有阅历,如何这样胆大?后听所访老友详言经过,才知二凶孽自从昔年逃回山去,看出形势凶险,埋头不出,心中却是恨毒,日常都在盘算报仇之策,只管酒色荒淫,每日功课并未间断,近十年来,又练成了好些奇毒的凶器和两种迷药,想起前仇,早就跃跃欲试,因听传说,近年虽无什人发现正派门人踪迹,但有几个极恶穷凶之徒往往突然失踪,被人除去,好些可疑,对方几个末代徒孙也都得有师父,本领高强。看这神气,分明还有一些强仇大敌留在人间,虽然没有从前声威,但也不是好惹,因此迟疑不决;加上当地山明水秀,四时繁花盛开不绝,远近部落中的美貌妇女只被发现,一呼即至,有的并还自送上门供他淫乐,英俊一点的壮男也是如此,山人迷信鬼神,为他手法所惑,死而无怨,妻女被他占去,反以为荣,端的又快活又安稳,样样都可任性妄为,从无一人敢出怨言,就有聪明一点的山人,稍微看破或是对他怀疑,不等发难,先被各地隐伏的徒党阴谋害死,并还拿死人作榜样,作为冒犯神仙,天神降罚,威吓别的山人。如往内地,这样任性淫乐决办不到,至多仗着凶威强抢霸占,也非出于人家心愿,觉着仇恨虽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几次欲行又止。
      去年有两恶徒年久思乡,偶回故乡山西探望,归途访问,听人传说正派中长老连第二代弟子都无一人存留,就有几个末代弟子,大都无什高强本领,有的连本门剑术均未得有真传,便自命侠义,专和各异派的后辈和江湖绿林作对,实在令人气愤等语。恶徒回山一说,狗男女闻报,回忆前情,勾动怒火,本来就定在此一二年内,带了门人回到内地寻仇,顺便掳上几个美貌妇女回去,再一得到郑天乾等的信,越发愤怒。此来除却这两凶孽之外,还有门下十五个本领极高的男女恶徒,奉命陆续起身,先往四川、湖南两地代为布置,就便探询敌人虚实,内中两个最凶恶的业已赶到成都,和另一个乃师多年未见的同党相见,大约不久便要开始作恶,故意违约,好引峨眉诸侠前往。先试一下。
      段、李二侠说完前事,卞老人本知这男女二凶孽的来历,也是当他们早已伏诛,不料隐迹南疆已有多年,今又出世,好生愤怒;料知所追女贼必是中途相左,落在后面,再不便是自己踪迹被她看破,仗着冰雪深厚容易藏伏,所以途中不曾发现;觉着方才所闻关系重大,这两个凶孽,师徒十余人,个个均有一身惊人本领和特制的凶毒利器,自己这面的人无妨,如其被他们侵入内地,民间妇女必有多人受害,最好在他们刚到成都还未发难以前先行除去,知道冰如闻得此事决不袖手,便托段、李二侠照他来路搜索过去,自己往见冰如禀告前事,并代段、李二侠求见。
      关中诸侠和冰如相识多年,并无一人知他出身来历,这次云、贵归途方始听人谈起,也只说他是峨眉派一位不大出名、连峨眉开府均未参与的长老,行辈甚高,别的均不深知,先半信半疑,及向卞老人探询,才知所闻是真,还有未尽之处,此时人正隐居金鞭崖山洞以内,心中惊喜。
      八仙剑李均往云南时,动身在段漪之后,阎王沟恶战、诸小侠兄妹改拜苍山三友为师之事,只听到一点消息,并不详细,更是急于往见,后听卞老人说出冰如来历底细,想起以前平辈相交虽然失敬,事出无知,不能见怪,既已听说,对方又是孤身隐居,只带一新收弟子在此静修,以冰如的为人,虽不至于嫌他冒失,到底不是敬老尊贤之意。
      互一商计,觉着女贼也是一个未来之害,决计先照卞老人所说,一路搜索过去,将其擒到,再往求见。一面又托老人代为先容。说罢,三人分手,约好相见之地。
      卞老人便往金鞭崖赶来,见了冰如,刚把前事谈完。冰如便说:“这两个男女凶孽,我在去冬已有耳闻,只是分身不开,难于兼顾,也不知他真实藏处,便耽搁下来。阎王沟与贼订约之后,以为这班余孽恶贼,在明冬赴会以前定必销声匿迹,不敢妄为,谁知南疆这两个凶孽也敢蠢动。此事稍一放松,必有许多无辜的人受害,非早下手不可,最好不等他来便先迎上。你可代我转告段、李二人,暂时无须来此,可速赶往成都,埋伏民间暗中行事,狗男女所派恶徒,如其照他所闻暂时隐迹成都,等候乃师到后再行发难,便无须理他,否则不妨下手除去。另外自有诱敌激将之策使其入网,便他不来,我们也可寻上门去,不足为虑。只是发动要早,此时不先防御,微一疏忽,被他师徒明春一齐赶来,我们自然无妨,民间受害却不在小,岂不又是无心之失?另外几个贼徒大约已往湖南长沙一带,你那两个门人恰巧隐居岳麓山上,只要先通一信,便有准备。此事关系多少人的生命安危,按照本门规矩,你既得知,也不能置身事外,寻到段、李二人,照我所说告知急速回去,一面设法通知你的门人,一面分头接应,切不可使恶徒伤害一人才好。”随又指示了几句机宜,便催起身。
      卞老人听冰如说得十分严重,不敢怠慢,匆匆辞别,明知文麟就要到来,也不及等候,就此起身,朝段、李二人追去。许、邹二人因听冰如吩咐,令其照计行事,也忙着起身,一听门外文麟和洪、萧二人笑语之声,便喊了几句;师徒四人同向冰如文麟辞别。
      文麟知这一双夫妇均得侠僧轶凡真传,剑术甚高,本想结纳,不料匆匆一面便自分手,心方不舍。冰如见他送客走后神情依恋,笑问:“你空山独居,人又拘谨,除功课外,不敢随意和我说笑,觉着寂寞,想交两个朋友么?”文麟便把心意说了。冰如笑道:
      “你莫要自卑,以为入门日浅,样样均不如人。虽然来客刚走,我还不曾细问。但听昨夜洪渤说你在寒风中对谈神气,以及此时所见面容,分明功力大进,有了悟境。本来照此练去不久便有成就,机缘偏极凑巧,当这紧要关头得了一粒六阳丸,如其在你前半夜寒潮未起以前服将下去,虽然也有极大灵效,你未经过那层难关,便不会有那悟境,你的恒心毅力也无如此坚定,便差得多了。”
      文麟方想:自己心志坚定,昨夜既能悟出图解妙用,日后一样也能领悟,如何服了丹药,得到益处,反少悟境,是何原故?冰如见他沉吟,又笑道:“你奇怪么?自来得之太易,所守必不能固。如不经过那大半夜罡风寒潮的磨练,非但不能逼出你的智慧,也决不能生出那样坚定之力。人的智慧无穷,精力也用不完,全看处境如何、能否自信、发挥你的精力智慧去战胜一切罢了。不遇艰难困苦,无缘无故,谁也不肯自讨苦吃,无从发挥他的智能,当然做不出来;就做得出,或是有人传授,没有亲身经历,实地考验,如何能够到那炉火纯青地步,没有弊病呢?这粒六阳九恰来在寒潮将退之时,你已明白图解妙用,再得灵药辅助,自然恰到好处,一举而收十倍之功了。我先还恐药力大猛,你的功力尚差,万一求进心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真气虽然凝练,还不能自然运用,一个不巧生出弊病。有我在此虽无大害,到底也要多走好些冤枉路。方才还未进门,听你外面高声喊人的口音来得又迟,分明洪、萧二人见你用功正在要紧头上,未便惊动,等了一会。我已放心,再看面色神情,竟比预计更好。照你目前功力,只要再用个把月的工夫,将图解未几章的变化学会,再得一口好剑,便可下山历练;连明年端午都无须等了。”
      文麟闻言大喜,心仍以为人门大浅,年纪又长,不敢自信,后经冰如仔细解说,知道师父素无虚语,越发欣慰,感奋已极。由此起,每夜仍往玄都观中独宿,仗着服了六阳丸,业已不畏寒冷,头几夜还住在观中,后来觉着所盖被褥业已冻得冰硬,人睡上去毫不觉冷,被褥不久温暖起来,与未上床以前简直两样。为想练那耐寒之力,始而试探着去往观外冰雪堆上露宿打坐,越是风大天冷越不放松,后见多么厉害的罡风寒气都不能伤,胆子越大,索性试探着把衣服脱去,只剩一身中小衣,露宿寒风积雪之上,依然无事。料知雪山银光顶之行必可参与,心中越喜。最后竟作冰浴,练到脱光身子埋在积雪之中,除头以外,周身均被冰雪包没,隔了些时纵出一看,身上满是冒着热气的水迹,再看所掘雪窟,就这转眼之间,环身四外业已冻成一圈坚冰,身外积雪均被人体热气融化,自己在内用功,竟未觉着如何冷法。连试了好几天,先后己有一个多月的光阴,年已早过。
      到了第二年二月中旬,冰如始终不曾向他查问功力。文麟素性谦谨,也未逞能禀告,老恐银光顶寒威酷烈,到时不能胜任,想多练习。这日正在雪窟中练习耐寒之力,忽听冰如在旁呼喊,慌不迭纵将出来,匆匆穿好衣履,正要伏地谢过。 

    第二十一回(3)
    积雪似撑空 野店荒村歼巨熟憝  余波浑不静 青山红树起遥思
     
    冰如含笑拉住,同回洞内,对文麟说:“你真聪明用功,天资之好,连我这样眼力均会错过。初会之时,因你年长,不曾留意,也未看出,后往峨眉方始发现,但又因你情孽纠缠,不能自拔;这类事不是旁人所能勉强,好在无害于人,也就听之。心正代你可惜,想不到青峰顶再见,忽然大彻大悟,来到山中,心志又这样坚定。我因想你参与银光顶斗寒之事,所传都是速成,能够练得这样又快又好,也真难得。近日剑术你已全数学会,再得一口好剑,下山应敌足可无害。此洞昔年矮叟朱道兄本来留有三口好剑,后被门人取走。去年小年夜前,那男女三贼深夜窥探,决非无故,也许便为此剑而来。
      我和嵩山二老交情甚深,剑如尚在,必能借你一用,今已被人带往海外,不去说它。”
      “此外还有几口好剑,又是本门弟子所留,算起来还是你的师侄,便是那日和你所谈女弟子易静嫡传爱徒上官红。此女出身十分贫苦,又受恶人虐待,始而隐居依还岭,还生了一身绿毛,后得好些巧遇,拜在你易师姊的门下,幻波池开府之后,声威越发大振,异派凶孽望影而逃。此女非但剑术高明,得有本门真传,心地更是善良,从未妄杀一人,所立善功多得出奇,为本门第三代弟子中第一人物。此剑之外,还有两对钢钩,也是海底寒铁和五金之精所制,挥金断铁,锋利无比,你如得到手中,更是锦上添花,差一点的异派余孽决非敌手(幻波池开府练剑,事详《蜀山剑侠后传》)。你到那里,不可全数取走。此剑外人不能取去,便是侥幸偷走,也不知道用法,两面锋口上凝结的金沙钢泥先就无法去掉,看去不是一条蠢重难看的顽铁,便是连剑带匣均被生铁凝成一团,连剑形也看不出,如何使用?你只照我所说,寻到上官红所留碑文图样,挑那心爱的随意取上一口,把余下的留与别人便了。”
      “还有一件,依还岭千山万壑,高可排天,下临无地,四面危峰峭壁环绕,地势险僻,休说人迹,连猿鸟都难飞渡,山中景物更是灵奇清丽,举世少见,随便想要寻去,决难走到。以前那些异派余孽,早就疑心幻波池中藏有奇珍至宝、神物利器,自从地震之后,地底宫室全部水淹,上下深达百丈以上,天灾地震之外,再经人力封闭,昔年他面飞泉,已变成其深莫测的巨潭,那股喷泉比以前粗了数十倍,虽然失却昔年奇观,照样终年朝上狂涌,水力猛得出奇,多高本领和多好的水性,也禁不住那冲激之力,谁也无法下去,可是这班余孽并不死心,不时仍要前往试探。近年风声传出,得知整座依还岭幻波池虽无法出入,但那地势天然巧妙,尤其藏剑之所,上官红走时留有一条秘径,只能寻到人口便有指望,去的人只管不得其门而入,失望而归,但仍去之不已。”
      “你孤身一人,如往取剑,事前没有称手兵器,平日所用宝剑虽非凡铁,只能拿它练习,遇见强敌难免吃亏,甚而连人带剑都要受伤。我自用这口剑虽然极好,你火候稍差还在其次,最重要是去冬封剑期满,三月中旬便要赴一友人之约办一要事,不能离身,再说师徒二人合用一剑也有不便之处,必须另寻一口。难得本门之物正合你用,不过目前不是时候,孤身前往,遇见强敌也颇可虑,最好先往成都去寻卞老人,和他商计,请其相助,到了三月底边,他事如完,便可同去,否则稍晚无妨,至迟却不可过五月端午,务要小心,随时留意,遇见时机,不可丝毫放松。所寻帮手,并不一定非你卞师兄不可,别人也是一样。如能将剑得到一口,或是别的兵器,非但银光顶之行你必有份,并还出力不小,以后在外行道济世,多厉害的敌人,至多不能取胜,也不至于受害了。”
      文麟惊喜交集,恭敬领命。冰如说完,又取出几封预先写好的柬帖,外面全都注明人名时地,有的见人面交,有的到时再行开看,吩咐贴身紧藏,不可遗失,被人看去。
      开头只令先往成都武侯祠旁一家卖草药的小店打听卞老人下落,如其不见,好在异派仇敌均不相识,至多在冯村被困时遇见过几个贼党,也只当是一个读书人,不曾存有敌意,决想不到一年之隔学成剑术,可去望江楼上守候,卞老人迟早必能相遇,也许许钺师徒和关中诸侠均能见到,别的时至自知等语,并未详言。
      文麟回忆去年终许钺师徒走前,师父所说哀牢山苗、邬二凶孽师徒今春要来成都聚会之事,此去难免相遇,两次想问,因师父未提,又想敌人如非真个厉害,怎会惊动这多英侠?师父虽说以后能够应敌,到底功力还浅,自己又缺一口好剑,必是不能胜任,故此不令前往,也未敢问。身旁本来带有入山以前未用完的银子,所用的宝剑乃冰如所赐,虽非上品,也比常剑要好得多,遇见寻常盗贼足能仗以防身,另外还有闲时所练的暗器竹手箭,也是冰如传授,就地取材,用山中所产坚竹削成,业已练得百发百中,深钉人木,连山石也可穿透,东西不值钱,取用又便,到处皆是,便于携带,放在布囊之内,宛如一把竹筷,因冰如不令制成箭形,只有一头削尖,不是真正高眼决看不出,用作防身利器再好没有。
      文麟知师父不久也要出山,便问何往,何时方可相见。冰如见他依恋,笑说:“这里本是暂居,以后我师徒另有去处,难得重来。这一别至多大半年光阴,就此数月之内不见,重阳雪山一会也必重逢。你刚斩断情丝,立志前修,如何还是这样感情心重呢?”
      文麟闻言,想起连日听师父说淑华、三姑等随了黑女晏瑰去往间中开荒,当年秋收便著成效,常时想起不知何时能与淑华再见,方才奉命出山并曾动念,既是抽空往访,此后双方虽无儿女之私,朋友之交尚在,就此一面不见,非但固执成见大偏,也实不近人情,正想成都事完将剑取到之后,也许能够往访,一听冰如这等说法,心中一惊,立生警惕,心跳面红,无言可答。
      略一定神,仔细寻思,觉着自己心说前念早断,照连日这样想法,分明还未忘情,越发忧惧起来,当时把心一横,强笑答道:“弟子实在感激师恩,又知人门日浅,所学不深,虽受恩师期许,心实未敢自信,意欲追随恩师,可以随时请益,多学一点。既然恩师有事,再见时期难定,弟子便照恩师所说行事,重阳节前相见也是一样。”说罢,又向冰如拜别,往山下走去。
      这时刚刚开山不久,满山积雪还未消尽,到处都有雪水寒泉喷流激射,冰凌四垂,低洼之处行潦纵横,到处水泥杂沓,可是沿途杨柳花树都已抽条舒蕊,春光满眼,向阳见土之处更有繁花盛开,宛如锦绣,红梅还未开完,更当极盛之时,山茶、牡丹之类也在含苞欲放,天色又极晴美,端的红树青山,阳春烟景,一路好鸟群飞,娇鸣上下,关关不断,听去十分悦耳。
      文麟因师父所定期限还有好几天才到成都,并还说明要往灌县城中访友,就便打听卞老人可曾回来过,几时去往成都,住在何处,有何消息。反正空闲,平日又喜山水,便一路赏玩过去。因中间一段积雪十九消融,山路又都低洼,到处泥泞,无意之中连踏了两脚,想起所穿布鞋,还是初入峨眉以前淑华连夜亲手赶制,看那意思,似因苦志守节为礼教所迫,今生不能重圆;日好再结夫妇,便在自己饮食衣服上面用工夫,暗示报答恩情之意,否则淑华家财那样富有,多么讲究的衣履,张嘴就可买来,无须亲手制造,并连狄大娘都不令参与,还熬了两夜才得制成。自己先还不知她是亲制,后听龙子说起,心中老大不安,满拟心上人这样情深,走前必能多见两面,哪知仍和往日一样,以宾主之礼相待,只说了些照例拜托、道谢的话,没有丝毫表示,并还只在走前饯行见上一面。
      彼时心中感触,万分难过,又中了一点毒气,就此病倒,不是恩师赐药,还几乎送了性命;后往峨眉从师,虽恨淑华薄情,但因鞋乃心上人所制,不舍常穿,平日都穿草鞋,故此所制两双夹棉鞋,一双尚是半新,一双简直不曾穿过脚上。
      这双棉鞋本来还想保留,不舍得穿,只为去春和沈煌往自云窝去寻李明霞,春寒尚重,又想穿了草鞋出游无妨,慧昙大师如其赐见,衣履不称也是难看,沈煌又在劝说,这才穿了出去。后由青峰顶匆匆起身,到了灌县,因听友人之劝,买了一些衣履用具,在山中住了将近一年光阴,起初天气太冷,不敢赤足,等将功夫练成,能耐酷寒,带去的几双鞋子全都穿破,只剩淑华所制一夹一棉始终珍惜未动,今日出山,因师父吩咐扮作寻常文士,心想,这双棉鞋业已半旧,做得十分精细小巧,穿在脚上,又是舒服又是美观,此是心上人手泽,本想留作纪念,无奈此时无鞋可穿,只得穿以上路,为恐污损,并还结了一双草鞋套在脚底,准备出山之后另买新鞋替换,连那双新的一齐保存,不料还是踏了两脚泥水,心中可惜,心上人的情影由不得又涌上心头。边走边想,为防践踏污泥,特意舍却山脚往来正路,施展轻功走往高处,一路纵高跳远,择那没有水泥之处往前走去,不时回忆前情,思潮起伏,心中十分矛盾,只顾乱想心事,连风景也无意观赏。
      又走了一段,偶一抬头,望见前山一带到处花明柳媚,春色越浓,时见红墙绿瓦掩映于崖角山坡、丛林高树之间,笙笛钟鼓、唱经之声随风吹到,空谷回音,响振林樾,比起后山水流花放、音无人踪、幽深雄旷、高逸寂寥之景,又是一种情趣。知道再往前去,过了这些寺观便离山口不远,这样满山纵跳,容易惊人耳目,当地恰是一条岭脊的尽头,地势较高,四山景物全可望见;由金鞭崖起身太早,未吃东西,先想凭自己的脚程,午前便可出山,不料沿途流连风景,中间又经过好些湿污险滑之地,上下纵跃,多绕了好些远路,时光更耽搁了不少,觉着有点饥渴,四外风景又好,先未留心,这一停步,江山美景一览无遗,临风遥望,哪一面的风景都可见到,前山天气更加清明,云白天青,春阳晴丽,和风阵阵,吹面不寒,一时心旷神怡,不舍就走,暗付,此后孤身一人在外行道济世,身边共只淑华以前所赠未用完的百多两银子,必须爱惜物力,分文不可浪费,如往道观之中饮食,又要耗去许多香资,好在身边带有粮袋,自制干粮鹿脯都有,青城峨眉,西川美景,此去不知何年才得重来,何不就在这里吃上一饱,到了前途饮点溪水,一样可解饥渴,把香资省下来送人,岂不也好?念头一转,见半山坡上花更繁艳,便走下去。刚寻一干净山石坐定,吃了半饱,忽听山石后面有人说笑,先当寻常香客游人来作春游,不曾在意,正在盘算未来修积之事,问中之行去与不去,忽然听得“狄龙子”三字,心中一惊。
      文麟坐处,四面都是桃柳花树,前山地暖,桃花业已盛开,旁边还有好些野生的牡丹和数十株未开残的梅花树,先在岭脊上面,不曾理会,后见下面向阳之处花柳鲜妍,景物分外明艳,半山坡上还立着一幢两丈来高三丈方圆的怪峰石,四围花树甚多,但又稀落落的并不聚在一起,石峰侧面又有一块三尺方圆磐石,最是干净,后山风景虽被挡住,前面大片江山依然历历可观,便坐在那里,人本文静,又是孤身,由上到下,沿途花木扶疏,高林掩映,没有留意石峰那面,脚步又轻,虽不知那两人何时到此,听那语声,好似双方均未发现石后有人,静心听了几句,越发心动,同时听出那两人并非仇敌一面,对于龙子口气更是赞美。轻悄悄掩将过去,探头一看,乃是两株对立的大桃花树,下面坐着两个中年人,寻常游客装束,也看不出是何行业,树下散有几块大小山石,二人并坐树下,面前石上放着好些酒食,旁边放着一个提篮,肩背上并还带有兵器,谈笑却极从容。本想探听几句再走过去请教,内中一人似已警觉,语声立止,朝同伴推了一下,一个手按腰间,一个便自起身,偏头笑问:“哪位朋友在此?不嫌我弟兄薄酒粗肴,请来同饮看花如何?”
      文麟看出二人神态张皇,仿佛遇见对头神气,恐生枝节,话也听明大概,知道龙子去年腊月业已下山,并还不止一人,也防对方误会,再说有意窥探他人动静,于理也不是不合,忙即缩退回来,本想回坐原处,对方真个寻来,再与请教,比较有话可答,谁知这两个均是有名武师,刚代客人保完了镖,绝处逢生,心中高兴,恰巧路过青城,来此游山饮酒,正谈得高兴头上,忽然发现石后有了动静,心疑对头寻来,还未死心,生出误会,动作又快,人影已被瞥见,无法再避,听完未两句,对方这等说法,其势不能不睬,略一定神,从容走过,接口说道:“我由后山来此,无意之中闻得二位尊兄笑语之声。因觉这里风景虽好,地势高险,寻常游客不能走到,方才下来时又未见有什人,孤身无聊,意欲一奉清谈,以致惊扰。诸多失礼,还望二位尊兄不要见怪。”
      文麟初意,对方戒备颇严,已露敌意,只看出是两个会家,不知来历,本来也存有一点戒心,话还未完,那两人刚一对面,似因对方不是所料敌人,面容骤转温和,另一个也将手放开,随同起立,拱手笑道:“愚弟兄心中有事,几乎误会,望勿见怪。不嫌冒昧,请同小饮一谈如何?”文麟见那两人目光虽然敏锐,神气不似好恶一流,方才口气又极恭维龙子,更生好感,忙即还礼,相互请教。
      那两人一名屠著,一名李长生,都是成都有名武师,本不代人保镖,平日交厚,在武侯祠旁种了几亩菜园花圃,另外合开了一家马鞍铺,家境也还小康,只为去冬应一镖行好友之约,代人帮忙,保了一趟红货。原来那镖头有一强仇作对,非要叫他家败人亡不可,逼得无法,对头又是穷凶极恶,向例有他无人,不卖情面,这才将他二人请出相助。本来可以得胜,并可将这横行川湘、为害行旅多年、无恶不作的一伙巨贼大盗除去;没料到仇敌好狡异常,早知双方势不并立,镖头为人慷慨好交,朋友甚多,阴谋难免泄露,早就生心,用金钱收买了个镖行伙计,先将机密得去,知这两位名武师本领高强,因和镖头交情太深,第一次出手为好友助拳撑腰,恐丧多年英名,每人带了两个得力徒弟之外,还约有三个能手,假装同行商客随同护送,事前又写了几封急信,沿途托人照应,戒备严密,便自己不去寻他,归途也必借故生事,或是指名约斗,决避不开;急怒交加,心中恨毒,决计与之一拼,一面将散在川湘水陆两路的得力同党用火牌召集拢来,一面又约了好几个有名恶贼,算准对方走过之处,阴谋埋伏。
      屠、李二人以为行事机密,戒备更严,无论如何也必将这一伙贼党除去,上来先想,能将客货送到地头,归途再寻贼党晦气,不被发现,固是极妙,否则凭自己这班人的本领,也不怕他,为想替镖行争名气,起身时虽极隐秘迅速,先用疑兵之计放出许多谣言,忽然说走就走,水陆并进,连夜上路,可是到了途中,照样扯起镖师旗号,喊了趟子,一点也不隐瞒,事前均有准备,又是一家大镖局,沿途照应甚多,陆路行走都骑快马,便那两个护送红货的客人也是年轻力壮,各会一点武艺,就这样,为防万一,所运红货都由镖师客人分带,做成围腰贴身藏好,通体人强马壮,绝尘而驰,眼看两处最要紧的关口全被闯过,毫无变故发生,也未有什可疑形迹,满拟动作神速机密,仇敌还未得信,业已冲过,就被知道,相隔这远也迫不上,再往前去,都是靠近通都大邑的安静所在,所宿是个大镇,水陆要冲,市面甚是繁盛,众人算计难关早过,必可平安到达,归途杀贼除害更为稳妥,大家打着如意算盘。
      内两商客年轻喜事,又知这次所运红货价值巨万,早有风声传出,引起贼党觊觎;镖头看在多年相识情面,慨然答应护送,并还这样出力,所派镖师已是有名好手,又请出这多本领高强的人物相助,酬劳并未多取;问心难安,又和众人投机,觉着前途可以无事,便将后上房包下,摆了两桌上等酒席向众人致谢,一同欢宴。
      正在猜拳饮酒,高兴头上,先是一个与镖行相识的人匆匆走进,说方才曾见仇敌踪迹,请众留意;随又谈起这一带地方新近出了两个异人,均是少年侠士。据看见过的人说,这两人一男一女,年纪甚轻,本领高得惊人。女的没有名字,男的名叫狄龙子,就这一个月光阴,已做了好几件惊人的事。后来听说这两异人还是路过,专一除暴安良,和贪官污吏土豪恶霸作对,受他好处的苦人甚多。本来早已离去,不知为了何事在此耽搁。平日行踪飘忽,谁也见他们不到,偶和恶人作对,全都蒙面,腰间各围着一片虎皮,这样冷天,臂腿全露在外,只穿着半截短装,所用兵器尤为奇怪,简直无人能敌。最好是并不偷盗人家东西,轻易也不杀人,只凭本领强迫对方自吐罪状,将平日作恶、巧取豪夺收刮来的金钱,照他所说去做好事,二三十两做一份,放在山野无人之处,由他暗中监督,等那穷人自己来取,送银子去的人当时还不许走,必须等那头蒙面罩的苦人把银取走,表示非他二人所拿,苦人也都走远,方始现身,重又告诫一阵,亲自释放。本县几个著名的恶霸豪绅固然无一幸免,连现任的官府和两家告老归林的大官绅都为所制,无一敢强。动手的人只这两小兄妹,一个守在收银之处,一个隐藏苦人归途,防备甚严,方法又极巧妙,随时不同,使人莫测。那些拿银子的苦人都曾受他们指教,不是预先藏好等他号令,便是四方八面装着拾荒斫柴和过路的人,照所约时候赶到,银取到手却并成一路,到了中途女侠藏伏之处会合,由她率领,各自回去,谁也不许开口,头上面罩也是非到地头不许取下,因此连这些得银的苦人也都不知同去的人是谁,对方如想跟踪便倒了大霉。似这样,前后共做了六次。
      中有一次,对方乃是离此三十里的一个上豪,父子二人都会一点武艺,老的还是武举,平日专喜结交江湖,养有好些教师打手,当夜被他制住,心却不甘,为了善财难舍,送银之时,约了几个平日相识的能手,都是绿林中人,一面并还暗中请了官兵,准备一下将这男女双侠擒住惨杀,连那些拿银的苦人也全当作贼党,送往衙门,请功治罪。谁知弄巧成拙,刚一到达,全被对方制住。这次还多了两个少年,女侠不曾露面,由狄龙子当先发话,喝破阴谋。不消片刻,土豪这面,连教师打手和所约的人,全被三人点倒,不能转动,不是后来两少年中有一力劝,说恐连累善良,去的人至少也死掉十几个。就这样,那几个帮凶的恶贼仍被狄龙子用重手法点了穴道,至多只有半年活命。土豪父子,老的一个没有跟去,不知怎样,小的再三哭求,认借悔罪,勉强保得性命,人也成了残废。所送银子,本是假的,狄龙子发落完毕,把人一齐赶往山洞里面,分出一人看守,也未令其再取,不多一会,便有数十个恶奴长年,用骡马抬了银子送到,照样被他关到山洞里面,要等天亮才许回去。后去的人自然更不敢强,候到天明出看,人和金银全数失踪,到家一问,原来他父子的阴谋,不知怎会被狄龙子知道,非但将计就计,就势除了几个绿林恶贼,并还偷了他的名片图章,日里向官府送去一封密信,将官兵止住。县官吃亏在先,本就心寒。明明看出字迹不符,对方这大本领,上次不死已是便宜,如何敢惹?这两个异人并不自家偷盗、危害民间,受逼送银周济苦人的,都是几家最有钱的富绅土豪,谁也知道厉害,甘吃哑巴亏,并无一人报官。土豪父子见面密谈,先要县官发动捕快官军。本就万分为难,难得有他来信打消,正好推托,便装糊涂,非但不曾派兵,次日暗中命人探明经过,反拿了他的书信向其质问。土豪父子吃了大亏还不敢说,县官又打官活,再强下去,非家败人亡不可,那封假信,认也不好,不认也不好,实在无法,只得忍气吞声,赔尽小心,推说:“前日密谈乃是一时糊涂,与人负气,想借官家势力和他作对,后知诬良为盗关系重大,业已醒悟,仗着双方交情,收回前言,请老父台格外包荒,不要见怪。”又说了许多好话,县官方始乘机收风,那封假信反倒成了把柄。风声传出,人心大快,更把这几位少年侠士说得天神一样。

    第二十一回(4)
    积雪似撑空 野店荒村歼巨熟憝  余波浑不静 青山红树起遥思
     
    众人先听发现贼党踪迹,虽然吃惊,因自己本有准备,也未放在心上,当地又是一个大镇,断定当夜不会发生变故,有事当在前途荒野之中,稍微谈论也就拉倒;内中两个气盛的,还说了两句大话。后听来人说起这几个从未听过的少年侠士的义举,并说狄龙子和那同伴又像夫妻又像兄妹,平日谁也看不出他们形迹,偏是那么形踪飘忽,出没无常:老是男的出面、女的暗中接应,不是形势紧急,难得有人见到,怒吼起来声如狼嗥,尖锐刺耳,也不知他们名字,每次都是狄龙子事完自报姓名,本领之高从来少有,人更机警灵巧,谁也无从捉摸。土豪父子所约几个能手,均是绿林中有名人物,内一老贼并还享有数十年威名,并非弱者,那些教师打手,主人会武,想也不是寻常,这多的人,竟被狄龙子和两同伴全数制住,无一漏网,内一美少年并还不曾动手,为首几个恶贼均受内伤甚重,半年必死,本领之高实是惊人,这未戴面网的两少年只此一次,以后便未露面。
      后又谈到这日白天,土豪外甥金小亭在镇上饮酒,听人谈起狄龙子同声称赞,心中有气咒骂了几句,正和人争论,猛觉腰间微麻,人便不能转动,同时面前有一秃头村童走过,生得瘦小枯干,一点也不起眼,本是来吃素面的,刚刚吃完走去。先还不知厉害,只觉周身麻木,嘴还能说,手脚已不能动弹,呆立地上,因正和人争论,指手画脚,这一来,和泥塑木雕一样,自然惶急,料是受人暗算,可是店中十九熟人,就有几个过路商客,坐得颇远并未起立,神气绝对不是。
      总算旁坐的人眼亮,说方才村童会账起身走过时,好似伸手朝他腰间点了一下,虽然生得瘦小枯干,但这两位大侠每次下手均戴面网,无人见过他的真相,也许是他,莫要为了计快送命,就是半身不遂,也太冤枉。一番话把众人提醒,虽觉那两位异人,一个高矮相差,一个又是少女,全不相似,这类异人到底难料。
      内中还有一个受过好处的人送柴来卖,名叫刘有德,曾学过两年武功,虽然不高,却非外行,狄龙子曾经见过,觉着决非本人,无奈此外没有第二个,那村童看去面生,如是过路客商,不会这样打扮,好些可疑;而被点的人又是周身酸痛,头上直冒汗珠,万分难耐,偏又不能走动,急得无法,转求同伴和旁坐方才与他争论的酒客,先将村童寻回,姑且一试,一面命人回家送信。正七张八嘴、乱得一天星斗,刘有德已先赶将出去,见村童正在前面街口买场糖吃,越看越不像是狄龙子,心想:“恩人曾说现在不到时候,遇到极恶穷凶之徒,就将他的家产全数献出,也须为民除害,不能饶他活命。否则便须与人为善,迫令改过,决不妄杀一人。如何为了背后几句咒骂下此毒手?年纪又是这轻,断无此理。可是听旁坐人的口气,他手一伸,人便麻木不动,正与二位恩人本领一样,莫要真是他的同伴?”刚忍不住凑将过去想要开口,村童似已警觉,回头笑问:
      “大哥,想替那厮说情么?”
      刘有德见那村童貌不惊人,生得十分丑怪,那一双眼睛却是亮得出奇,口气谦和,正与狄龙子相仿,忙赔笑道:“这厮只是仗他娘舅财势在外欺人,强赊硬拿,并未有什大恶,小英雄何必和他一般见识,请回去给他解开如何?”村童笑道:“背后骂人虽然可恶,也不应给他吃这大亏。我因听他自称是那恶霸外甥,口气那么强横,人家恭维狄龙子也是良心话,人并不曾见过,先没见他在座,业已赔话,不过话收不转,稍微分辩两句,已答应代会酒账;还不甘休,气势汹汹,欺人太甚。我虽看不过去,开这一个小玩笑,仍恐把事做错,正向别人打听,你就来了。看你人颇忠厚,又是一个卖柴的,凭他那样人,决非一党,既这等说,我去将他解开便了。”正说之间,酒铺中人已纷纷赶出。
      刘有德虽是樵夫,人颇机警,暗嘱村童:“且慢,先装一点架子。”然后抢先迎上,向众悄说:“我已问过,这位果是狄龙子好友,本领更高,千万对他恭敬一点。人多反而误事,诸位相公大爷请先回去,只请店东和小人陪他回去,诸位各自饮酒,装不知道才好。包在小人身上,叫金大爷复原就是。”众人见他神情紧张,又看出村童形貌虽极丑怪,遥立微笑,神态有异,不敢不信,除几个和金小亭同坐的酒客心中愁急,掩在一旁张望外,余人纷纷归座。
      刘有德同了店主,将村童迎将进去,先代金小亭说了许多赔罪的话。内中一人正间:
      “贵姓?”村童笑说:“狄龙子是我师兄。我们人多,此后西南诸省到处都有我们踪迹,只敢作恶害人,早晚遇上,不死也吃大苦。我今日因不知他底细,只开一个小玩笑,以后如能学做好人,不再倚仗他舅的财势为恶横行,便狄龙子遇上,也不会伤他一根毫发。
      我只路过此地,听说狄大哥在此,来此寻他,还未见面呢。”说罢,手朝金小亭腰间软筋上一捏,夹背心一掌;一声惊叫,当时复原,周身和散了一般,先还恐受内伤,半年送命,跪在地下哀求饶命,后听村童笑说:“你罪不至死,我怎会下那辣手?只做好人,包你无事,可是你们谁也不许跟我。”
      众人均想打听狄龙子的来历为人,正在同声称赞,挽留饮食,忽见一个年约十三四的少女,貌相十分清丽,穿着一身青布衣服,在门外探头张了一张。村童立现喜容,转身喝道:“你们怎不听话?暂时谁也不许走出,我要走了。”说罢往外走去,脚底快极,有两个胆大的试探着往外一看,村童和少女已成一路,往前面山野中驰去,相隔已远。
      当日不是集期,又非商客来去之时,路上的人虽然不多,隔壁两家业已惊动,均在门外窥探。众人一问,说那村童还未走出,少女已脚不沾尘往前驰去,跟着村童追出,跑起来和飞一般,晃眼追上;边说边走,转眼便是老远,再看人已走人树林之中。
      照此先后计算,这班少年英侠少说也有五六人,不知何故在此逗留不去,事情恰又发生在一月以前,正是仇敌要和镖头作对,阴谋暗算,刚得到信息的时候。当地相隔仇敌贼巢只得三百余里,虽不在那两处地形险恶的关口以内,但乃镖行商客往来要道,仇敌虽是江洋大盗,江湖上结交的能手异人颇多,前两处关口安然渡过,这里偏会发现贼党踪迹,绿林中人原有一些好名之士,专以劫富济贫博那侠义名声,莫要这几个少年英侠便是仇敌约来,仗着本领高强,故意放松一步埋伏当地,出其不意突然发难也未可知,先当新闻奇迹谈论,后来越想越觉可虑,便发起愁来。
      屠、李二人恐乱人心,不便当众说出,正想少时席散,把自家几个好友门人约在一起,密商应付之法,万一狄龙子等异人也是贼党,如何应付?这时天还不到二更,酒虽吃到半酣,因是一座大店,邻院住有几起豪商,院落甚多,笙歌管弦、呼幺喝六之声不时传来,院中灯火通明,甚是热闹,谁也想不到会有事发生。
      二人心中有事,正在催饭,忽听飕飕夺夺接连几声响处,三道尺许长的寒光连珠飞来,相继作品字形,钉在众人围坐的圆桌上面杯盘空隙之处。二人不说,便那同坐诸人,除做主人的商客外无一弱者,骤出不意,竟无一人事前能够防御。等到警觉,相继离座,准备迎敌,人还不曾起立,三把明晃晃的尖刀已全钉在桌上,震震有声,杯盘一齐晃动,桌面也被透穿了好几寸。
      众人正在急怒交加,抢拿兵器,再听对面房上哈哈笑道:“原来成都二友不过如此。
      我弟兄虽然受人之托,向不做这没本钱的买卖,否则你们来路早已回了老家,哪得来此?
      客货由你送到,兔累旁人遭殃,这面镖旗却须留作押头。是好的归途到我白杨圳,寻我弟兄讨还便了。”
      同行有一老武师名叫朱延寿,性如烈火,多年盛名,本领也高,虽然认出飞刀来历,仍不服气,见众人均在手忙脚乱,纷取兵刃想要追出,忙把手一摆,空身纵出,仰面笑道:“罗朋友,大家都是为了别人,何必这样气盛?我知你们兄弟洗手多年,已不妄杀无辜。这里人多,如其动手,难免波及。人命大多,彼此都有不便,你们又非无名无姓之辈,何苦来呢?我们虽然无能,既然答应人家,如何将他镖旗与人留下?我老头子,多少在江湖上跑了这多年,说话不能含糊。镖旗决定不能奉上;我老头子这顶帽子权当未来人头押在你们那里,归途准定登门候教,一人不少,听你吩咐,一决存亡。你看如何?”
      这时正是腊月十六,雪后寒月分外光明。众人也都暗中拿了兵刃暗器,分立门内和两面窗前,暗中戒备,因那放飞刀的敌人乃是三个最有名的老贼,纵横江湖数十年,向无敌手,所练飞刀尤为厉害,就方才所闻狄龙子不与一党,单这三个老贼己是可怕,本已隐迹多年,不知怎会被仇敌勾引出来。
      因这三贼自称三十年心力,凭着每人一柄鱼鳞金刀、十二把连珠飞刀、大小十三刀的威名纵横江湖,多少年来从未失风,昔年所想每人十万银子的家财业已如愿,妻妾儿女一大堆,还有什么不足之处?自来知足者常乐,世上没有永走好运的人,今日金盆洗手,从此退隐故乡,享那晚年之福,我弟兄恩怨分明,在今日以前也都了清,只承了一个小弟兄的情,此人前往北方,久无音信,寻他不到,也许人已不在人间。以后我弟兄非但不再重作那;日日生涯,也决不再伤一个无辜的人。奉告诸位高亲贵友,将来如其缺少用度,只有三寸束帖到来,不论多少,必有一份人情。如其叫我弟兄出手帮场、天日在上,除却那位小弟兄还在人间,那是没有话说,但也只限一次,还要照我弟兄所说而行,否则也是恕不奉命,别位更是当面拒绝,莫要见怪。随又起了重誓。可是三贼狡猾异常,他那故乡竟有三处之多,除白杨圳一处外,谁都不知他的底细。如往白杨圳寻他,必说出游未归。休说求他帮忙,便照所说,借他一点银子也非容易,不是装不知道,便是借口得信太迟,种种推托。偶然借到,为数却多,都是有借有还的人,此外十九徒劳,还要怄气。后来人都知他假装大方,一毛不拔,人又那么凶险,不敢得罪。不消数年,江湖上人都与疏远。这次竟会同时出来代人寻仇,从来所无之事,对手又是一些强敌,听那口气,并不贪财,并还不令仇敌抢劫杀人,只和镖头作对,不肯违背昔年所立重誓,分明仇敌便是昔年老贼所说承过人家情的;日友,不知双方怎会勾结一起?
      这三老贼狡诈机警,凶险无比,从未败过,此来决不止他弟兄三个,虽然对方口说不留客货,这面镖旗如被拿去,自己这班人半世英名从此扫地,又见朱延寿空身出去,连兵器也未带。按照江湖规矩,对方本不至于倚势行凶毒手暗算,但这三个老贼一向不通情理,已是讨厌,何况仇敌裘昆又是一个心狠手黑、卑鄙无耻的恶贼大盗,决不会因这几句话便能交代过去,同时看出正面和两厢房顶上,星月交辉之下,除罗氏三雄立在正中,都是白须飘胸,生得又瘦又长,肩上插着那把仗以成名的镶金鱼鳞钢刀,腰间各插着一排飞刀,威风凛凛,凶焰正盛;另外老少群贼,少说也有三十多个。耳听方才所闻,隔院轰饮划拳之声已止,料知群贼早来店里,假装商客埋伏,准备暗算,也许全店都被包下,连店家均与勾通都在意中。如在山野之中相遇,还可分出两人,带了红货突围逃走,此时休看是在镇店之中,为了贼党心计周密,自己这面全数陷入埋伏,回面包围,连个道路俱都没有,所说只留镖旗作押头,明是托辞,正在急怒交加,心中捏着一把冷汗。
      朱延寿话已说完,刚把帽子摘下,待往对面房上抛去,忽听一贼哈哈笑道:“老厌物,凭你也配出头,代人撑腰挡横么?不将镖旗留下决办不到!如不服气,你们人也不少,当时分个高下也行。再不滚回房去取你兵刃,叫那一群鼠辈狗种快滚出来,大爷们就不客气了!”说罢,接连几点寒星朝下打到。
      朱延寿也是成名老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便是上房内这些武师,也都看出形势凶险,除却任凭对方辱骂,献上镖旗,无论如何也须一拼,又见敌人动手示威,七八样暗器并不真个打人,只从人的头面身旁擦过,相差只有分毫,无一打中,全都激怒,气往上撞。
      屠、李二人当先纵出,见朱延寿独立院中月光之下,眼看敌人暗器纷纷由头上身旁飞过,声色不动,从容把帽子戴在头上,哈哈笑道:“我和罗家三弟兄一别多年。业已金盆洗手的人,怎又忘了昔年誓言,出管闲事?想必你说那位恩人被你寻到,为了报答人家好处,出来帮拳助威么?大丈夫原应恩怨分明,不能怪你,但是这群鼠辈既然请你出山,应当以你为主,如何你我话未说完,便欺我老头子手无寸铁,拿些破铜烂铁打得叮哨乱响,莫非这也是你们老弟兄的主意么?方才既然说过好听的话,想必不会再把吐出来的口水吞将回去。我们无须归途再到你的府上声扰,是好的,让客人自家起身,我们只派两人随同护送,镖旗仍留此地,就在今夜领教,一决存亡。如将我们打败杀死,镖旗只管取走,由原主人自己来取,我们为朋友的心也尽到,死后丢人也说不得了。就凭几句话,狐假虎威,出口伤人,有什用处?”话未说完,三江太岁五鬼天王裘昆和同来二三十个贼党,业已同声喝骂,跃跃欲试,内有几个性急的刚要纵起,被三老贼厉声喝住,冷笑问道:“这是你一人作主的么?”
      屠、李二人看出贼党快要动武,刚出台阶纵下,另外几个能手也跟踪走出,同声答道:“姓罗的不必多间,只你言而有信,今日之事不与商客相干,我们准定领教。”说时,那两商客已由一个镖师和另两能手护送,同由门内走出。三老贼笑答得一个“好”
      字。屠、李二人立时乘机转朝随行护送的两人喝道:“两位客人,多蒙罗家弟兄手下留情,不令狗贼趁火打劫,请快起身吧!”二人会意,同朝上面把手一拱,交代了两句,一行五人便由角门匆匆走出。
      刚一离开,群贼喝骂之声越发难听,朱延寿也经同伴把兵刃暗器取到,拿在手上,厉声大喝:“姓罗的!你也是个成名多年人物,如何老来洗手,又和这类鼠窃狗偷一路?
      你看他们可有一点人味?如今客人已走,有本领只管施展。你们人多,不愿单打独斗,以多为胜,我弟兄一样奉陪。”话未说完,裘昆忽然不见,同时便有十来个贼党同声喊杀,纵将下来。三老贼似因群贼不听吩咐,有些气愤,却又不便发作,闻言未答,也未出手。
      众人见首恶裘昆同了几个党羽忽然不知去向,料知裘贼仗着昔年曾对老贼有点恩情,勾结之先,三老贼所说样样答应,等到阴谋发动又起贪心,临时变卦,业往追截方才走的五人,不禁又惊又急,怒火上撞,厉声大喝:“无耻狗贼言而无信,我弟兄与他拼了!”说时,双方业已接触,动起手来。
      屠、李二人知道裘贼手黑,向例不留活口,抢去客货不算,还要杀人,心里一急,上来便用暗器打倒迎面两贼,虚掩一刀,想往角门追去,不料先去五人均极机警,还未走出甬道,便听二层院落中有人纵落,心中一惊,忙即后退,看出贼党人多,都是狠手,恐伤商客,又知三老贼虽然凶险,说话不能不算,忙同逃回。裘贼带了同党厉声喝骂:
      “方才不听罗老英雄吩咐,此时逃走,休想活命!”屠、李二人,刚刚接住,命两商客逃进上房,由同行三人防护,自己上前迎敌,并向老贼质问。
      裘贼本意乘机翻脸,使三老贼迫于情面只好依他,见逃人已被逼回,正好就在当地一齐杀死,好在店房早已包下,除前面小偏院住着两个等人同行业已多日的少年男女外,并无外客,相隔又远,店家决不敢声张,满拟为所欲为,临时想起三老贼似有不快之容,回去敷衍,忙令同党往角门追进,自由前院纵向南房顶上,瞥见老贼罗三已连用飞刀打伤两人,虽未十分出力,看去敌人非败不可,既已出手,成功无疑,心正狂喜。
      罗大始终未动,见他到来,刚把面色一沉,低声喝道:“老弟怎的言而无信,累我弟兄受人讥笑!今夜如被逃走一个,传将出去,岂非笑话?下面敌人虽然一个也不能留,但是今夜之事由我弟兄还你当年人情而起,此后便是路人。以后只要被你手下同党泄漏丝毫风声,使我弟兄丢人,莫怪我们无情无义!你能答应我弟兄,只一下去转眼杀光,否则事还难料。你保得住么?”
      裘贼利令智昏,不知老贼最是凶险,恨他不守信约,语有深意,等他红货劫到手中不久,便要借口发难,连他多年抢劫所得也要夺去,全家性命还不能保,业已种下祸根,闻言笑答:“那个自然,我可一力担保。”底下的话还未说完,忽听一人喝道:“你保这群狗贼,谁保你呢?这三老狗贼最是可恶,我先叫你看个榜样!”那人声如洪钟,甚是震耳,来势绝快。
      这时下面正在混战,贼党业已纷纷纵落,大都两三个对一个,拼命恶斗,后院上房最是宽大,还有一排马厩,只见刀枪并举,镖弩横飞,寒光闪闪,乱成一堆。因屠、李二人和所约几个能手本领较高,久经大敌,上来看出敌人势盛,决计先挫他的锐气,三老贼又因裘贼说话不算,老羞成怒,暗中怀有阴谋毒念,故意袖手旁观,想等贼党势败,非他不可方始出手,上来发了两刀,虽将敌人打伤,都不甚重,跟着便被罗大止住,虽然工夫不大,贼党这面已伤了五六人,房上只剩罗、裘四贼。
      裘贼正在高兴头上,忽听有人发话,知来劲敌,同时瞥见自己这面空自人多,本领稍差的已倒了五六个,侧面房上还有强敌发话,罗氏弟兄却和没事人一般,在等自己回答、刚想起这三老贼有名凶险,翻脸成仇,就许弄巧成拙,和敌人两败俱伤,心方一惊,侧顾语声来处,厢房顶上空荡荡的并无人影,料知来者不善,刚急唤得一声“罗老前辈”,随同那人未两句,一团皎如明月的寒光带着一条人影,已由斜刺里随声而来凌空飞堕,来者似由厢房那面,不知怎的,到了头上方始警觉,事前竟未看出起脚之处,知道不是小可,忙即往旁纵退,待要迎敌。 

    第二十一回(5)
    积雪似撑空 野店荒村歼巨熟憝  余波浑不静 青山红树起遥思
     
    眼前人影乱晃中,罗氏弟兄纷纷纵起。罗二手中拿着三柄飞刀,当面卖弄,一刀刚朝下面打到,眼看敌人应声而倒,本是想叫裘贼看点颜色,不料突来强敌,宛如飞将军自空直下;上来骄敌,自恃心盛,没有看出敌人手中兵器,虽料不是寻常,仍以为手中飞刀百发百中,扬手两把飞刀照准敌人迎面打去,耳听铮铮两声,因觉来势太猛,为防万一,身法又极灵巧轻快,手中发刀,人往旁纵。死星照命,身刚纵起,还未落地,手已伸向腰问,待将飞刀连珠发出,再拔背上鱼鳞金刀应敌时,忽然认出敌人手上是柄仙人掌,另一手还拿着一口宝剑,都是寒光辉目,来势又猛又急,同时又听两老兄弟同声急呼,纷纷纵起,自知不妙,再想逃避业已无及。第三口飞刀还未发出,敌人竟似生了翅膀一样,身子凌空一折,一股急风带着一团寒光业已扑上身来。上来骄狂太甚,兵器不曾拔在手内,骤出意外,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已吃来人一仙人掌凌空打飞,当时筋断骨折,又被随手挥了一剑将腿斩断,坠落房下。那样成名多年的老贼,空有一身本领,未容施展便送了性命。下面形势也起了变化。
      屠、李二人这面,一个武功最好的镖师刚刚连伤三贼,忽被罗二一刀飞来打倒在地。
      对面那贼看出便宜,刚刚纵身一刀,还未斫下,忽听一声清叱,也是一团寒光带着一条人影,其急如飞,连面目也未看清,便被来人打倒在地。
      屠、李二人,见那来人,是个头戴面网、腰围虎皮、脚登鲁皮软鞋、身材清秀的少女,臂腿全露在外,一手拿着一柄形如人手的兵器,一手拿着一柄铁流星,两团寒光一齐舞动,只一照面便将那贼打翻在地,连声也未出便送了命;镖师受伤虽重,尚不致命,业已滚向一旁,被同伴救起;对面两贼上前追杀,被少女截住,刚一接触,一贼照样倒地,一贼将手中兵器打飞,吓得亡命逃去;由此纵人贼党丛中,见人就打,所向无敌;同时发现房上也有一个同样打扮的少年,由东厢房飞纵过去,内一老贼已被打下房来;来这两人,正与方才所闻大侠狄龙子兄妹两少年异人形貌装束俱都一样;不禁大喜,忙喊:“诸位兄弟莫放贼党逃走!方才我们谈的那两位少年大侠,现己来此仗义相助,三老贼中罗二已被打死,罗大罗三业已逃走了。”
      众人早看出这两个生力军本领之高从来少见,男的一照面便将罗二打落房下,不知怎的,大三两老贼竟不敢应战,手还未交便先逃走;裘昆似见形势不妙,丢下同党拔脚先逃;狄龙子正越房追去,只晃得一晃便不知去向;下面这个少女,看年纪至多十四五岁,非但手中连珠流星力猛锤沉,无人能敌,左手仙人掌解数尤为精奇,舞动起来上下翻飞,无论人和兵器被它撞上当时打飞,身法轻灵,更是捷如猿鸟,敌人只一逃走,无论相隔老远,总是被她一跃好几丈高远,追将上去,扬手一流星便打个脑浆迸裂,死于非命,吃她一路纵横纵跃,东扫西荡,当时倒了一地。
      这班贼党,最厉害的便是裘昆,余者虽非庸手,如论本领,仍非屠、李诸人之敌,全仗罗家三个老贼和人多势盛,上来狐假虎威,心雄胆壮,看去声势惊人,动手之后,看出镖行这面敌人不是易与,对方又是情急拼命,业被打伤了好几个,三老贼偏是借口众人不肯听话,别有用心,自不出手,好容易盼出两口飞刀,精神刚刚一振,不料来了这样一个小母老虎,简直是个凶神恶煞,本就无人能敌,敌人得此两个生力军,胆勇更盛,无形中又加了许多力量,再见倚为靠山的三老贼一死两逃,连首领裘昆也同逃走,同党纷纷伤亡,先还不知仇敌来历,均觉此是何人,这等厉害,还在惊奇,后听敌人一喊,猛想起昨今两日所闻那两个少年男女异人,正是这等名称打扮,罗氏三雄那么强横凶狠、向无敌手的人,竟会手都未交当先逃去,还被打死一个兄弟,来者分明剑侠中人。
      老贼见机先逃,连裘昆也丢下徒党当先逃走,这一惊真非小可,不由一阵大乱,人心立散,都想逃命,无奈那女魔王不肯饶人,不逃还好,一逃死得更快,被她迫将上去,扬手一流星便是脑浆迸裂,死于非命,全都叫不迭的苦。
      内有两个乖巧一点的,见势不佳,这样打将下去,非全数送命不可,立即改攻为守,一面招架一面大声疾呼:“这位女侠和诸位英雄武师饶命!我们都是受人之托而来,自愿甘拜下风,从此洗手回家,永不再在江湖走动了。”
      朱、屠、李三人毕竟忠厚,又见少女杀得凶凶,不消片刻,贼党已被打倒多半、直到对方后来人少,差不多成了一对一方始停手旁观,可是贼党只一抽身逃走,立时追将上去扬锤便打,再见敌人已无斗志,一声哀求,余贼全被提醒,除有两个平日名望较大、本领较高,虽然胆怯心寒,还在观望,想等对方答应再行开口,只管封闭招架,业已不再还攻而外,全都异口同声苦求饶命,内中几个贪生怕死、又知对手一方人较宽厚不会赶尽杀绝的,更连手中兵器丢掉,跪在地下哭喊起来,看去也实可怜,暗忖:“今夜贼党伤亡甚多,如其惊动地方,难免官司牵缠,就说镖头彭开泰有点手眼,到底讨厌,不如留下这群余党,逼令立誓改过,将死伤的人自行带走,要少不少麻烦,只不知这两位少年异人心意如何。”念头一转,屠藩首先纵出圈外,赶向少女身前,把手一拱,正要开口说那来意,一股急风过处,一条人影已由房顶飞堕。来人正是狄龙子,举目一看,见四面房脚底下均有翻倒的贼尸,看出少女所伤,意似不快,低声问道:“珊妹,今夜为何这样手狠?不问首从。杀死这多。方才我一人独追三贼,偏又不肯跟去,到底还是逃走了两个老贼,否则便不今夜全杀,多除去一个也省事得多。这班无知鼠贼,多杀何用?”
      少女意似不服,气愤愤答道:“日里不是说过,今夜店中这些贼党无一善类,哪一个身上都有好几条人命,你早访问出来了么?这类狗强盗,活在世人专一害人,留他作什?你没见前半夜他们的凶焰威势呢。我如不是事前偷听他们在酒席上狂言说得那么凶狠,也还不想一网打尽。实在太可恨了!你当我是今早途中相遇,受了两个狗强盗的恶气,此时只想泄恨出气,便忘却诸位师长之诫么?别的不说,单是他们初动手时那么骄狂自大,欺人大甚,说了鬼话又不算数,许多可恶,就叫人看不下眼去。你既想做好人,现在还剩十好几个鼠贼。你问去吧,我不管了。”
      狄龙子忙赔笑道:“珊妹就是这样气盛。我也知道他们为害民间已好些年,善良的人被他们害死的不知多少,又是一些有点本领、甘心附贼的恶徒,不算胁从。但是这许多人,难保没有为了生活迫于无奈,或是入了贼党业己共事,踏在泥塘里面无法抽身的,所以想用平日方法点倒之后,拷问明了姓名来历再作计较。好在内中几个极恶穷凶的剧贼,早在十日以前我们业已访问出他们恶迹,真正恶贼不会漏网。只要真能改悔,便可饶他一命。何况今夜贼党,有好些都是临时请来。还有几个和那姓罗的三老贼一样,洗手的人,想是迫于情面,不愿得罪裘昆,来此助威。这类人如其一体杀光,未免过分。
      最重要的三个老贼和贼头裘昆,却不帮我追赶,以致逃走两个。这才说了两句,并非怪你,生气作什?如今满地贼尸,如非城中文武昏官都被我制服,就是逼了他们将死伤的人带走,仍要连累店家。他不是我们前数日暗中告知,故意将店房留下等贼党来包,裘、罗诸贼多么骄狂自恃,三老贼终有顾忌,决不至于当场出彩。如其因此连累,怎么对得起人家呢?”
      说时,和屠蕾对手的一个巴不得能够停手,但又不敢逃走,狄龙子一到,心正发慌,忽听这等口气,又见屠著已与男女二侠相见,也是劝他只诛首恶不为已甚,自知有了一线生机,不由惊喜交集,连声急呼,令众停手;群贼自然求之不得,忙各口说好话,纵出圈外。
      朱、李二人也将自己人喊住,同向狄龙子身前赶去,分向二人礼谢请教,并令群贼聚在一起听候发落。初意狄龙子必和三人心意一样,放走了事。哪知对方年纪虽轻,行事却极老练,非但事前早有准备,店家也是受他指教,贼党阴谋毒计更早知悉,连贼党的来历为人都早访查清楚,在当地逗留不去便是为了此事,首恶除去之后,还要押了未死群贼,将死伤的人运回贼巢安葬,并将裘昆积年抢劫来的金银搜将出来救济穷苦,内中还有两个为恶最多的凶险人物,并不轻饶,也不骗他,当面说明罪状,问得对方无话可说,方各点了重穴,令其回家等死,余者也按罪情轻重各有处置,有的残废,有的破去真气,不论改悔与否,务使不能再去害人;从宽释放、令其押送死伤同往贼巢相助取那藏金、将功折罪的,共只六个,并非不问轻重一体宽大,无一样不是井井有条顺理成章。
      看得众人万分惊奇,佩服不已,均想:自己也是老江湖,这两位异人年纪都轻,男的一个看去均未成人,本领之高还在其次,最奇是小小年纪智计如此老练,这大一场凶殴血案,还有十几具死尸,竟在半夜工夫全数办理停当,不留痕迹,只凭兄妹二人,便押了群贼一齐运走,还要深入贼巢取那藏金救济穷苦,这等智勇胆力,从所未闻,以前也未听人谈起,便这兄妹二人,也说是刚下山不过个把月,就连做了这六七件惊人的义举;料是有大来历的剑侠中人,均想就便结交,连客人带众武师异口同声,纷纷向前称谢赞佩,并将逃走的店伙喊来,令其准备酒席,打算款待。正七张八嘴,乱作一堆。
      店东忽由前面赶进,先把同行镖师拉向一旁,说:“这两位异人均是剑侠,盗贼恶人虽所痛恨,像诸位这类为有钱人出力的商客武师也非所喜。今夜全是为民除害,乘机下手,并非为了诸位达官商客。他兄妹二人因想借此机会,把这危害川湘好些年的大盗裘昆连那手下恶贼一网打尽,事前探知贼党要到镇上来包一客店,特来小店住了好几天,一切均是受他指教,做得十分巧妙,否则小店共有八个大院、五个小偏院,住人甚多,就是裘贼三日前来此包房,我们怕他凶威不敢不应,如非二位大侠十日前早有密告:。
      全部店房如何能够腾空?可笑裘贼那么机警的人,为了人太骄狂,竟未想到。前日他方命人通知,便他自己也说不能全数包下,无论如何,只将后面四个大院给他让出,便算买他情面。明知事不可能,并未十分强迫,如何这大一座店房,只隔一日通体空下,一个客人都没有,居然没有疑心,岂非恶贯满盈,自寻死路?这二位大侠来自山中,平日生活十分清苦,为了除害,住在本店前门旁小单问内,每日都在救济穷苦,本身却无丝毫享受,偶然吃荤,也是自往山中打来野味,吃不完的,连兽皮都给了伙计。我先不知他的来历,后被两个受过好处的穷人看出形迹,告知伙计,刚刚得信,当夜便来和我商量除害之事。他连杯水都不扰人,如何肯领你们酒食?你看屠、李二位和他说话,他还答应,别人都是微笑不答。昨夜曾经嘱咐,说他兄妹山野之人,不会说好听话,师父不许得罪人,如和他好,最好听其自然,不要拘束恭敬等语。二位达官,请诸位尊客过来吧。”说时,二镖师往前一看,狄龙子和屠、李二人应答,对于余人只是憨笑,神态似颇天真;女的一个更连谁也不理,面罩始终不去,只看见一点口鼻和那网圈上的二目精光。那两商客还不知趣,只管絮聒,说之不已,正要赶过。
      朱、屠、李三人毕竟见多识广,看出对方不肯受人款待,意思坚决,心想:“他连来历和女侠真实姓名都不肯说,狄龙子三字于传闻,也不知是否本名,真面目尚不肯露,如何能与结交?”只得罢了,重又称谢几句,将二商客劝了下来;两小兄妹方始面现喜容。不多一会,便由店家把事前奉命买来的大藤篓和三辆双套马车送到,受伤的贼装着病人,死人用棉被油布之类包好,算是行旅货物,天还未明,便趁残月上路,由男女双侠押了群贼同往贼巢赶去,走时,狄龙子不要人送。
      众人听了店家嘱咐,知恐惊人耳目,只得罢了,人去之后细一盘问,店家说:“这两小兄妹,大的一个生得较为雄壮,看去至多十七八岁,女的更是秀气,二目黑白分明,精光远射。平日看去,只像两个少年村人猎户之类,别无异处,每次除暴安良,多在夜间出动,却是方才那样打扮。随身只有一个小包裹,兵器均有布套,轻易看不出来,本领大得出奇。共只个把月的光阴,连制服了一个贪官、五家土豪恶绅,还伤了几个恶霸土棍,当夜出手杀人尚是初次。听他日前口气,除害之后便要去往青城、峨眉等地访友,也许难得再来。”
      屠、李二人,因三老贼只死了一个,内中罗大最是凶险,仇恨一结从此可虑,狄龙子走时虽有“老贼万恶,拥有良田千顷,种他田的人稍有违忤便遭暗杀,无论如何也容他不得”的话,到底难料。把镖送到,事完回去,已是第二年的正月底边。这日路过灌县,忽听人说罗贼弟兄不知何故,自将大片良田按人分配全数送出,每家只留下七八十亩与家中妻儿老小,声言看破红尘,披发人山,并说罗二已先出家,等他二人前往,由此失踪,不知去向。
      二人一听,便料龙子兄妹业已寻去,不知用什手法逼令老贼自尽,事前并将家财田产分送苦人,只留下少数田产与他家属度日,否则不会有往寻罗二、入山的话。照此情势,十九已无后患,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高兴已极,互相庆幸。恰巧春光明媚,归途绕道访友,经过青城,自带了一些酒食前往游山玩景,正在谈说前事,不料有人听去。为了罗贼弟兄本领高强,行踪飘忽,眶毗之怨必报,如在人间,当夜在场的人只被遇上,必下毒手,先颇惊疑,后和周文麟见面,看出对方正人君子,又是文士打扮,疑念立消。
      双方越谈越投机。因文麟一向谨细自重,问出龙子、珊儿业已下山,另外两少年和一村童不知是谁,如有沈煌在内,明霞应该一起,但除珊儿外并无别的少女,对方又只见到龙子夫妇,虽料众小兄妹多半奉命下山,心中惊喜,并未吐露自己来历。二人还不知他也是一位剑侠中人,后来双方越谈越投机,渐渐看出对方言动虽极文雅,二目英光内蕴,神采惊人,刚刚心动,未及探询,忽想起对方口称由后山来,要往成都访友,身边必还带有行李,这大一会工夫,大家谈得高兴,还未顾及。
      李长生脱口笑问:“我们一见如故,家又住在成都,本定明朝起身回去,周兄孤身一人,如不嫌弃,便请同路,就在我弟兄家中下榻,也方便点。峰后可有什么东西没有,何不取来,吃完一路走呢?”
      文麟闻言,猛想起只顾想要探询诸小兄妹光景,忘了宝剑包袱尚在峰后,虽然地势险峻,耳目又灵,有人来此,老远便可发现,到底不应这样疏忽,闻言忙即起身,往峰后赶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小隐在城郊 廿载辛勤医疾苦  大名垂宇宙 一生谨慎向先贤
     
    前文周文麟学成剑术奉命下山,准备往成都武侠祠旁卖草药小店中寻卞老人,请其指点引路,同往依还岭幻波池,取那女侠上官红所留的宝剑宝钩;如未寻见卞老人,每日可往望江楼上守候,自能相遇,行时还给了几封柬帖,并说幻波池经过地震和一场大水,业已淹没,地底宫室也经封闭,只藏剑之处有一秘径通往地底石洞,全由只此一处地道与水隔断,但是上下四外均水包没,稍一不慎便遇奇险,剑钩之上均有钢泥包没,形似一块顽铁,极难分辨,洞口有一石碑,上面刻有图形字迹,也须细心查看才能认出,各异派中人以前已疑洞中藏有珍宝,欲往发掘,虽然无一寻到,并未死心,近来风声传出,去的人更接连不断,必须格外小心才可无事,日期应在端午以前三月底去更好等语。
      文麟拜别起身,走到路上回忆前情,正在心神不定,到一山岭头上,前山道观业已在望,山腰上面有一石峰不高,四外花木扶疏,桃柳争妍,春光明艳,风景甚好,腹中又正饥渴,便往峰旁石上坐定,取出干粮,刚吃了个半饱,忽听峰后有人说笑,谈起狄龙子,过去一问,乃是屠蕃、李长生两个武师。双方一见投机,因而得知众小兄妹多已下山,龙子夫妇更在外面除暴安良,杀了几个著名恶贼,屠李二人便曾得到他们帮助,为了一见如故,正请文麟同往成都,住在二人家中。文麟也觉对方人好,家住成都,种有菜园花圃,还开着一个马鞍铺,盛意殷勤,不便推拒,方想答应。二人还不知他是位剑侠中人,无意中询问可有行李。文麟忽然想起宝剑包袱尚在峰后,当地虽不会有人来,出门人不应这样疏忽,心中一动,不顾答话,忙即起身往取,见包袱宝剑仍是原样放在那里,匆促之间也未细看。
      刚刚拿起,李长生也跟了过来,一见宝剑,便知不是寻常,惊喜问道:“我弟兄真个粗心失敬,方才周兄探询狄氏兄妹十分仔细,因见斯文一派,不曾细问,周兄来取行李时,回忆前言方觉有因,莫非这兄妹双侠是周兄自己人么?”文麟早觉对方人好,一听踪迹已被识破,不便再为隐瞒,笑答:“这两兄妹和小弟交情甚深,坐定再谈如何?”
      说时,人已走过峰角。
      屠、李二人闻言大喜,一同回到原坐之处。文麟人本忠厚。看出屠、李二人豪爽真实,只将奉命住依还岭幻波池取女侠上官红所留剑钩以及大闹冯村、峨眉从师经过隐起,非但承认大侠狄龙子是他忘年之交,连往成都寻访卞老人之事都说了出来。
      屠、李二人都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先见文麟孤身游山已觉有异,及听这等说法,越发惊奇,因文麟不曾说出由峨眉移居青城一段,也未闻言来处,这类剑侠异人隐迹风尘不愿人知,自然不便深问,但见对方应答爽快,词色诚恳,并允与之同路,可见不曾对他轻视,最奇是像大侠狄龙子那等异人,连那两个同伴,本领剑术何等高强,竟会说是忘年之交,可见为自己解围的那几个少年英侠还是他的后辈。此人年纪不大,看去还似一个二十多岁的美少年,居然是他师长一辈,本领之高可想而知,不禁肃然起敬,连称“失敬”,重又起立行礼,被文麟再三劝住。
      三人越谈越高兴,光阴易过,不觉时近黄昏,山风渐凉,暮烟四起。文麟一想天已不早,当日起身自来不及,此时出山还可赶往城内寻人,便和二人说了,一同出山。到了屠、李二人住处,因在山中吃饱,再三谢绝主人厚意,准备赶往灌县城内,和老友匡南坡同榻夜话,明早再会。到后一问,人已他往,说在外面行医,至少还有两三个月才回,只得扫兴回转。又去卞老人家中,人也不在,据附近村农说入山未归,预计不会寻到,也就未再访问。
      正往回走,恰巧屠、李二人访友回去,中途相遇,同回住处,又吃了一顿极丰美的消夜,议定明早起身,因屠、李二人中途还要绕路访友,办点私事,本已变计,先把文麟陪到成都再说。文麟不愿为了自己,耽搁人家的事,何况日期也有富余,无须忙此一时,再三推谢,否则情愿单独上路。二人只得应了。为了途中耽搁,第四日方始赶到成都。屠、李二人自然竭诚款待,老早便在暗中托人赶回成都,在李长生家中收拾出一间静室,安好床铺。
      文麟见主人招呼得样样周到,心甚不安,无奈来意业已告知,成都没有什么亲友,就有两个相识的,均是前在沈家附带认得的富绅,这类俗人更不愿与之交往。李家所居便在马鞍铺的旁边,房子不多,但颇清洁整齐,因其全家勤劳,房后又有三亩方圆一片土地,成都人喜爱种花成了风气,这三亩地,一半种花一半种菜,花圃侧面还筑了两丈方圆一座土台,作为全家老少练功之所,地势也颇隐僻,离武侯祠更近,样样方便,主人盛意殷殷,实难拒绝,便住了下来。
      到时天黑,主人细心,徒弟和相识的人又多,人还未到,已命人往对家药铺探访卞老人是否在彼。回信说是这位老药人和那药铺是老主客,每年至少要来两三次,每次带有许多药草。铺子虽小,药的样数又不多,名为野药铺,并不做大生意,但他铺中的药均有奇效,尤其自备的六七种膏丹丸散,简直灵到极点,上面并还附有药方和配制之法,如法炮制,一样收功。别的药铺全都看了红眼,几次想将那药铺收买过去,并将店主聘去供养,做药老师,专代制药采药,管他全家丰衣足食,还有红利,哪怕只出主意,在家享受,白拿工钱,只不将药方泄漏出去,均可答应。店主人雷公道是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竟会严词拒绝,情愿苦吃苦做,照本加一出卖,连人工都赔在里面,并对人说:
      “连这一成为养家口不得不拿的利息都是惭愧,话虽如此,对于无钱买药的人仍是白送。”井代煎药敷制,反更仔细。人多说他是个疯子,放着独门利益不要,白受辛苦,一出去就是好几个月,在深山中受尽辛苦,采来珍奇灵药,却只要一点人工钱,有时还要贴将出去,常年过那苦日子,偏不肯听好话,一班穷人却对他感激非常,因那伤药之灵从来所无,起初有钱人家听他卖得大贱还不敢用,后来听说真灵,勉强试了一试,果然灵极。经此一来,雷家药铺的名声越传越远,外州府县均被哄动,纷来采买。他是全家店,不用一个伙计,当然备不了那许多,偏又不肯推广,照例来买的人必须真有伤病,多了不卖,只送药方。这些药材均产山中,只一知道用法和那形象便可寻到,近年仿制的越多。人都知其不是值钱之物,药商如法炮制,也不能奇货自居取得暴利,甚而连已有的几种珍药的本来面目也被揭露出来。那些大药商少了财路,如何不恨?想要收买又买不动。恨到极处,有一家性暴的便买出几个地痞,想打他一顿以作警告,甚而还想取他性命,虽知平日人缘大好,连那些土棍地痞都有一点公道,听说是要打他,多不愿意,结果虽也买动一伙,想在青羊宫花会他收药摊的时候,以买药为名聚众群殴,打他一个半死再说,哪知还未动手,双方刚争执了两句,旁观的人业已不服,首先仗义出头代为挡横,等到~声喊打,已经快散的游人闻声赶来,一听是和雷公道作对,不问青皂白一拥齐上。照例穷苦的人总占多数,也最分得出善恶邪正,于是连旁边那些摆花摊的小贩也出了手。内中几个认得痞棍的,再一说出对方为人,群情越发愤激。痞棍这面本就有些理屈情虚,一见众怒难犯便软了下来,不是雷公道再三劝说,众人还非要罚这班痞棍跪香赔礼磕四方头不可。接连闹过两次,都是如此。未一次暗中买人动手的两个大药商,还被痞棍说出姓名,几乎把事闹大。这些大药铺只干生气,拿他无可奈何。卞老人和他交往多年,每来均带不少药草,人也住在那里,只是日期难定,现在人还未到;并说雷老头性情古怪,如非去的人和他相识,又听说是青城山来的一位周客人打听,还不会说得这么仔细等语。
      文麟听主人转告之后,心想,听师父口气,卞师兄人已来在成都,但不容易见到,本有“药铺寻他不到,每日去往望江楼等候”之言,指定要在三月底边起身,只在端午节前赶到幻波池便不误事,众人之言决不会差。为了遵守师命,准备明早先往雷家药铺,寻他不见便去望江楼上守望,就便往武侠祠游玩一番,顺便查访狄龙子等是否在此。当日夜饭并未出门,和主人谈了一阵,各自安歇。
      次早起身,寻到雷家药铺。屠、李二人均极老练,料知有事,就雷公道也是一位风尘中的异人,对他留心已非一日,不料双方果然相识,因恐对方不便,也未跟去。文麟独自一人寻到药铺,见那主人是个瘦小枯干的小黑老头,间知文麟是卞老人的师弟,立时动容,表面仍装不识,等把两个买药的顾客打发走去,两面一看,又朝文麟上下打量,重又请问来历。
      文麟看出对方不是常人,所问都有深意,也不十分隐瞒,刚告以由青城山金鞭崖来此;雷公道立时低声说道:“师叔,恕我无知,昨日有人来此打听,因未听师父说起,还拿不准是否自己人,以致失礼,还望师叔原谅。弟子本名公孙雷,如今以名为姓,奉了师父之命,在此暗中行医,救济苦人。因我二次从师,人门才二十年,虽知师父峨眉门下,自从奉命来此,难得离开,偶然出门,也是奉有师命,去往远近山中运回师父所采药材,休说各位师长和同门师兄弟极少见过,连名姓都不知道。师叔表面年纪又轻,与我昨日所料那位不符,以为就是自己人也是同辈兄弟;又因师父去冬警告,他说敌人已在蠢动,以后见人,样样都要留意,以致没有将人认出,也不便向师叔行礼。弟子所开药铺虽小,连草药才数十样,成药更少,只得几样,但是灵效无比。近年方子送出大多,人多能配还好一些,最热闹的一年,由一清早开门起忙到黄昏,全家动手还常难于应付,现在依旧不断有人来此买药。今日天气甚好,这里不是谈话之所,师叔如无什事,可装外面来的买药客人,去往武侯祠内等候。弟子托好了人,立时前往领教。不知可否?”
      文麟方答:“我专寻你师父,并无别事,现在就去等你。”忽见有人买药。双方稍微点头,文麟便往武侯祠赶去。进了庙门,见庙中翠柏森森,香火颇盛,比起昔年所见还要显得整齐。暗忖,孔明负盖世之才,甘为人下,彼时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否则以他才能,又能深知民隐,长于政事,什么大事业做不出来?只为数千年来忠君的遗毒深入人心,难于改革,加上北有曹操、南有孙权,不是心谋窃国便想割据自雄,打着汉家旗号便可激励民心士气,使这两个强敌心有顾忌。明知奉着汉家正朔,许多牵制,偏不敢将这块牌位冒失去掉,因而露出许多破绽矛盾。他这吊民伐罪的义举,下起手来便有许多便利,何况刘玄德一时枭雄,长于权变,人民对他又颇倾向,一面还有知己之感,便是刘禅虽极昏庸,对他也还能够信任,深知非此不行,如学孙、曹榜样,非身败名裂不可,还要连累西川人民同受其害,转不如鞠躬尽瘁,全始全终。如能兴复汉室,在他政治修明、大施改革之下,将全民救出水火,固是平生志愿,即便不能,至少也在自己生前或是死后若干年中,保得西川人民免于涂炭,用心实是苦极。非这种种限制顾虑,成就决不止此。史书说他长于政治而短于军事,简直胡说。如其政治不良,单靠兵力,怎得成功?以西川一隅之地,与中原倾国之势相抗,道路如此险而且远,样样吃亏,无异以卵敌石,早已自取灭亡,哪能鼎足三分,终身保持偏安之局,使曹操、司马之兵轻易不敢西顾呢?别的不说,只看从刘备入川起,共经过多少次的战事,这些举动要消耗多少民力物力,西川人民简直极少休息之时,可是蜀兵如虎,汉将皆飞,千里运粮,给用不绝,多用民力而民不怨,多用财物而国不敝,如非政治修明、样样合理、算无遗策,非但七擒六出不能完成,照他那样频年用兵,西蜀虽是天府之国,人也死亡逃散个精光了。不是事前打算得好,取得民心士气方肯用兵,如何能够可战可止、能进能退、由心运用、相机而行、无不自如呢?这真是一个极高明的将才、从古至今数一数二的英雄豪杰之士,偏说他不会用兵,岂非荒谬之谈?心中寻思,不觉走进正殿。
      正在徘徊凭吊,怀念前贤风烈,忽然发现廊柱上多了一副对子,乃清初名士顾某所题,上写:“臣本布衣,一生谨慎;君真名士,万古云霄。”对仗十分工稳,句法也极浑成,几句集拢来的成语,是读书人惯用的手法,原不足奇,多读点诗书的人均能办到,难得是这样天衣无缝,妙造自然。暗笑:顾某何人,也闹这等臭名士的习气?借着对联影射自己,想和诸葛先生作比,此虽无聊文人的通病,这十六个字并不着实,“一生谨慎”四字却是确评,也是他的真实本领,如非样样谨慎细心,怎能成就他一世英名,千秋佳话,恩德深入人心,至今使人景慕,香火不绝呢?不过诸葛一生惟谨慎,一班读书人不从他的爱民爱军、算无遗策、苦心孤诣上面着想,都拿来附和在忠于刘备、忠于阿斗、恭谨事君上去,便是顾某自命名士,也未必深知诸葛心志罢了。想到这里,方觉从古至今许多英雄才智之士,为历代所传的君臣大义遗毒所限,本身固是鞠躬尽瘁,只为一姓私荣,死而后已,不能发挥他的全副本领,便像孔明这样能够修明政治、爱民如子的伟人奇士,也因种种牵制不能尽量施为,就有善政也是及身而止,这还算是勉强成功的人,那些不得时和因性稍刚烈为时所忌、埋没一世不能出头的,真不知有多少!被皇帝权贵残杀陷害的尚不在内,真个可叹。忽听旁边有人低声笑说:“道兄你叫赛孔明,人又姓孔,我们来到这里,不是和到你家一样么?”
      文麟虽觉那人说话鄙俗,心正想事,感今慨古,忽又听另一人接口道:“二哥,这里人多,如何随便乱说?”还有一人也插口道:“你两个都不要说了,本来一句笑话有什相干?这等说法,反倒……”底下便未听真。文麟闻言,心动回顾,见那三人因立得近也正看他,都是一脸横肉,貌相狞恶,目射凶光,内一中年道士更是一脸凶狡之相,装束却极华丽,一望而知不是善类。见其注意自己,一则初来不愿惹事,又和公孙雷订有约会,便装游客,看了一眼,回过头来,一面假装看那柱头上的对联匾额,暗中留意查听。停了一会,不闻声息,回顾人已走去。来了不少时候,公孙雷仍未见到,心中奇怪,便由大殿后面穿过,想往里面游玩一番再绕出来。
      中途遇见一个卖花的幼童,先问:“要花不要?”文麟刚一摇头,猛瞥见前见三人正往后偏殿走去,恐其疑心,正要回走,忽听幼童低语道:“雷老汉在山门外面树林中等你老人家,快去吧。他因庙中人多,又有几个瘟神,不愿叫他们看出,请你老人家不要见怪。”说完,不俟答言便朝后偏殿赶去。文麟才知公孙雷业已来过,听口气,所说瘟神,也许就是那三个说笑话的游人,忙照卖花幼童所说,赶往庙外。
      公孙雷立在树后张望,一见文麟,忙即招手,引往无人之处,正要礼拜,被文麟强行位住。互相一谈,才知卞老人刚走没有几天,并且每次都装交往多年、送药来卖的药夫子,住在药铺里面,往往一两个月不走,惟独这次行踪最为隐秘,每日明去夜来,常有不归之时。公孙夫妇尊敬师长,本为他备有一小间静室,从来听其自然,不敢多问,临去以前,方觉师父这次似有事情发生,自从到后,简直未在人前露面,连病都未亲自给人看过,心中惊疑,想要探询。老人忽说:“明日夜里要走。”吩咐多备一点锅魁牛肉,因知他夫妇平日清苦,还给了十两银子,多下的留作平日用度,不令交回;并说:
      “此去归期难定,但是早晚必回,不遇自家人不可说出真话。敌人业已蠢动,遇见异言异服、形迹可疑的人,务要小心,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出手。”公孙夫妇深知老人衣食简单,不大吃荤,要这许多干粮牛肉必有原因;在此多年,除却游山路遇,也只前后见过两位本门师长和几个专一行医的师兄弟,从未有人上门探询,所说自家人不知是谁,师父又令谨慎,惟恐有失,刚一请问,老人便说:“到时自知。你便二次随我有二十来年,人的邪正善恶总分得出。事情未定,先就问他作什?”
      公孙雷又道:“我知师父一向沉默,除医药救人外,极少谈到别的,不便多问,方才师叔去后,本定随后跟来,不料来了五个外路来的顾客。内中一个道士和两中年人,师叔想已见到;还有两个均是山人一男一女,貌相多半凶恶,女子打扮十分华丽,单那胸前两串珍珠便值好几千两银子,言动那么妖淫,一望而知不是好货。明是一路,偏要装成两起,在弟子眼里自然瞒不过去。男女二人自称云南来的土司,五贼所买均是一种极灵效的伤药。我那改娃年已十四,颇有心眼,恰由门外走进,我朝他使一眼色,立时改装买主,拿了一贴膏药挤将出去,掩在男女二人的身后,至今不曾归报。当五贼未走以前,我因来此赴约,本请有两个乡邻代管买卖乙弟子故意说要来此和一外路客人交易,也跟了下来,看出后去三贼对我留意,不愿被他看破,到了庙中,先和香伙说了几句,又往正殿转了一转,见师叔和三贼均在里面,也未上前招呼,故意拉了一个熟人走出,在树后等了一会,师叔还在里面,料是初来,地理不熟,也许去往后面寻我,仗着这里的人都和我好,这才遣一幼童将师叔请来。以我之见,师父日内不会来此,就来也在深夜无人之时,不会人前露面,师叔最好不必再去打听。这里面有点原因,暂时还不能说。
      师叔虽非外人,师命如此,不敢违背,他老人家只一见面,必往寻你。事情如真重要,我代师叔托人寻他也可,”
      文麟知他是卞老人的弟子,人又那么老练,年纪不小,便把来意吐露,刚说了一个大概,便被公孙雷拦住,四外张了一张,低声悄说:“师叔,这些话就是自己人也须谨慎,以防走口。地方虽极隐僻,我料敌人业已来此。这五个奇装异服的人都是云、贵那面土音,师叔所见三贼,内有两个也似山人。我们言动之间真非小心不可,何况你说那件事我也有点耳闻,要去的人恐还不止师叔一位,便弟子将来也许还要想求师叔指教呢。
      照此说法,我已明白几分,既在三月底前相见不晚,无须急此一时。照简太师伯所说每日去往望江楼守候之言,必有深意,比起弟子这里还要重要。师父近年为了相识人多,常变形貌,到铺子来还是本相,一望即知,如在外面相遇,他再有事,不易认出,他那一部银髯虽然不肯去掉,但是服装颜色均有不同,人也时高时矮,望去像个又矮又胖、黑髯飘胸、红光满脸的老富翁,因其从不故意化装怪相,看去平平常常,当人言动均极迟钝,不先说穿,谁也认他不出,最奇是随便换上一身装束,手里多拿一件东西,用药把胡须一染或是打成一结,再不带上一个须囊,把身形一缩,矮上一点,立时判若两人,端的神妙已极。弟子自从痛悔前非重返师门,这二十年来,为避旧日那些同道,形貌声音全都变过,但据家里人说,头几年好些地方还是勉强,仗着恩师指点,又有变形灵药,才不至于被人看破,就这样,遇到极熟的人,对面时久,仍难免于露出破绽,直到近六七年才好一些,为此一事,并曾受过不少辛苦。后来才知师父一半是要弟子永不和这班人相见,一半借此劝练本门罡气,内中含有深意。近年得到它的妙用,真个感激,好在为期尚早,望江楼不必这样早去,三日之内弟子如不托人通知,再往守候便了。”
      文麟不知公孙雷原是卞老人昔年逐出的大弟子,为了爱上一个异派中的女子,做了两件犯规之事。夫妻二人逃往西昆仑隐迹不出,正在越想越悔恨。隔了些年,卞老人忽然寻上门去,吓得两夫妻一同跪地求饶,女的并把罪过全揽在她一人身上,只求饶恕丈夫一命。哪知卞老并未发作,只将前事经过和善恶邪正之分仔细说了一遍,并说:“我如不是知你夫妇悔过心甚,当时迫于无奈,虽然犯了大过造下罪恶,事情一过立生悔恨,但又不敢见我,特意逃来此问隐迹不出,照你这样作法,你那罪恶永远去它不掉。现有两条路走:一条由你自去,早晚被;日日同党寻到,诱将出去,自取灭亡,同归于尽,不必说了;一是照我所说,去往成都,代我开一个小药铺,行医济世将功折罪。休看此事容易,第一必须用我方法改易形貌,不许再与那些异派中人往来,对方如敢为恶,还要分别轻重,视若仇敌,将其除去;一是我那药铺极小,又没什么出息,所卖药价最贱,至多够你夫妻吃碗粗茶淡饭,生活十分清苦,救人却多,日夜劳累,极少休息,不时还要代我往返深山森林,深入蛮荒采那各种具有特效的灵药。你夫妻虽有一身本领,但是不能同去,须留一人守在铺内。孤身往返数千里,所经都是险阻之区,遇见毒蛇猛兽,凭本领还可无害,如与仇敌狭路相逢,事便难料。你自问忍得住这近二十年的劳苦岁月么?”
      公孙雷从小孤苦,被卞老人恩养,传授了一身惊人本领,眼看便得本门上乘心法,为了爱妻风火剑郁灵珸,虽未公然背叛师门,却逼得无法,做了两件大错事,不能不和那些异派中人交往,后来越想越怕,方始逃往西昆仑隐起,每日悔恨交集,心里有苦说不出来。女的见丈夫为她闹得这样进退两难,另一面;日日同道还要说她叛师背教,只一遇上必遭毒手,也是心中悲苦无计可施,正商量拼着受师责罚。也不要受这两面夹攻的活罪,不料师父竟会寻来,当时感激涕零,誓死将功折罪,一同去到成都,表面开一小药铺,暗中救济的人不知多少。因这两夫妻在西昆仑隐居时,无意中得到大量荒金,虽然富可敌国,为了遵守对师长的诺言,将那大量藏金暗中变成银米,专作济贫之用,本身不用分文,多少年来始终过着清苦的岁月,以前所得分文不用,年时一久成了习惯。
      卞老人见他夫妇志行这样坚定,十分高兴,并且所许年限已满,欲令其过得稍微舒服一点,不必那样固执,前年并还亲往成都劝告,说:“所积善功早已圆满,还超出两倍以上。这大量荒金是你二人劳力所得,并非不义之财,如不是你二人之力,岂能取来用之于世?表面虽应原样不改,暗中舒服一点并无妨碍,就作为我的奖赏,也不应过得大苦。”
      公孙雷一向不敢违背师命,虽然诺诺连声,一则习久相安,不以为苦,又想借此磨练自己志气,并未十分照办。只是夫妻情厚,偶然借个题目,作为积蓄点钱想要出去游玩,遇到春秋佳日,带了爱子公孙改,将铺子交托两位平日交厚。来往年久、并还深知药性用法的乡邻代为照管,老少三人同出游山玩水,或往蓉城内外名胜之区,或是有好饮食的小馆之内吃上一顿,带着半醉而归。每月只此一两次的例外享受,不奉师命从不远出。女的更是自到成都便未到外面去过。
      表面上看去,谁都觉他夫妇又本分又和气,人更公道,心肠好极,偶然带出一点做性,显得脾气古怪,也是对那有钱人而发。二住廿年,无论贵贱,谁都知道雷公道的几佯特效药最出名,人家都喜仿制。那些有钱人家惟恐将药配错,请他前往监制,公孙夫妇向不肯往富贵人家走动,惟独请他制药,只要对方意诚,答应施舍一半救人,以礼来请,不管那家为人好坏,照例必往,所制的药均由主人自己施舍,馈赠亲友,并不带回,事完即去,休说不要工钱,连酒饭都不肯吃人一口。请他医病,却是不论多大财势决请不动。近年名声越好,谁也没有看出这是两位隐名大侠。如论功力,实在文麟之上,只为中途吃亏,伤了元气,将来成就不如文麟罢了。
      当日不令文麟去往望江楼守候,请其改在三日之后,原有用意,知道文麟虽是师叔,外面的事许多外行,已难免于吃亏,何况照着当日所见,苗、邹二凶孽所派恶徒必已有人来到当地,就是未来,今早所见五人必是同党,先走山人夫妇更是厉害,离铺中走时,曾说起“望江楼”三字,恐文麟无心相遇,一不留神被仇敌看出形迹,难免连累那两个主人。再说自己还拿不准对方什么道路,只要不是南疆来的贼党,就是异派凶孽,经过去年峨眉一斗,全都胆寒,决不敢自出花样无故生事,打算先把贼党底细探明,照师父所说相机行事,一面托人传信,向师禀告,问其何日来此相见,免得盼望。
      文麟初次相见,以前又未听人说起,自不知他心意,谈完前事,便说:“屠著、李长生二武师托代致意,欲往拜访,并请夜来小饮,可否前去?”公孙雷笑答:“这两位武师虽然还有江湖气,为人却是善良。他们那么多的徒弟,从未倚势凌人,只做他的买卖,种菜种花度日。和他来往原是无妨,何况又是师叔新交好友。不过他们徒弟大多,我不比师叔,说走就走来去自若,就他能代隐瞒,迟早也必泄露,请师父代为回答,说弟子和卞老人只是多年交易,并无渊源,向来不肯受人之惠,再说也没工夫,一个寻常的人,不见也罢。他们都知弟子脾气古怪,多半相信。也许日内有事往见师叔,但我去时决不是这等形态。如在黄昏以后有一姓龚的来访,便是弟子前往送信,请师叔不要说破。”
      文麟应了。二人随即分手,各走一路,公孙雷自往庙后一面绕去。文麟独自回家,刚出树林,便见那形迹可疑的道俗三人由内走出,目光俱都注定自己。文麟此时虽有一口好宝剑,比起幻波池所藏神物利器自然是差,到底也非寻常,差一点的异派中人仍非对手,到底平日是个读书人,刚刚学成下山,心中怀有入门年浅、功力尚差的成见,第一次发现敌人,不知他们深浅,人数又多,虽然不怕,由不得心生戒慎,遇事矜持,不敢对面冲过,正假装由林内解手出来,整理衣服,一面将身侧转,想往另一面走去,不料因见对方貌相狞恶,目有凶光,仿佛踪迹已被识破,动作稍慌,撩衣时节,无意中竟将紧藏身上的那口剑鞘露出了一段,耳听三人中冷笑了一声,知被看破。
      心方后悔,忽然想起下山时节,师父曾说我禀赋甚好,用功尤为勤奋,虽是短短不足一年的光阴,非但机缘凑巧得了本门真传,又服了一粒六阳丸,大雪山银光顶之行必能胜任,便是所学剑术,也非寻常异派中人所能抵敌,如将幻波池藏珍得到一件,加上日常背人勤习,便遇强敌,也不至于真为所败,如何初次见人,不过貌相凶恶神情可疑,是否敌党还拿不准,便这样胆怯心慌起来,岂非笑话?真要大敌当前,又当如何?想到这里,心胆立壮,忙即转身回顾。
      就这边走边想,只走出一两丈的光景,那三个可疑的人业已不知去向。庙中正有一二十个游人走出,还有不少刚到的游人也正往里走进,庙前停着不少轿马,比起方才更显热闹,知道再下去游人越多,不愿回到庙中去趁热闹,公孙雷又曾嘱咐听他回信,过了三日再往望江楼去。他虽后辈,年纪既长,经历又多,昔年既能在西昆仑那样高寒荒僻之区隐居,又是卞老人的大弟子,本领想必也非寻常,所说当有用意。屠、李二人方才再三请我同吃午饭,这里多年未来,人地生疏,还是回到李家赴约为是。
      往回走不多远,方想起萍水相逢,不应多扰人家,打算先往草堂寺转上一转,随便寻一小饭铺吃上一顿,再往桂湖一访旧游,顺便寻访狄龙子等是否在此,岂不也好?忽听有人招呼。抬头一看,正是屠著,见面笑说:“方才去往雷家药铺打听,说周兄早已去过,朝主人间了几句话便各走去。周兄早来又有往武侯祠、望江楼两处寻人之言。我和长生商定,知道周兄不愿与俗人相见,也未请什外人,由长生去往望江楼备酒守候,我往这里寻来,不料巧遇。如今长生已在望江楼上定好酒菜,就我弟兄二人与周兄洗尘,早来已曾答应,只未说定地方。那里风景饮食都好,又是周兄想去之地,正好两便。雷兄方才不在铺里,打算约他同去,不知可否?”
      文麟虽觉此去违背公孙雷之约,继一想屠、李二人盛意殷殷,主人业已准备,此去不过寻常吃饭,又有两个本地方人作陪,有什妨碍?加以平日脸熟,不好意思坚拒,只得答应,并告以雷公道并非素识,只是卞老人常共交易的药铺,人又古怪,请他也未必来,改日再说等语。
      屠著原是一个老江湖,对于公孙夫妻早已留心,虽不知他们真实来历,早就断定不是常人,文麟口头又嫩,一听便知推托,因觉这类异人均不喜人知他本相,连文麟也是一时奇遇,又是一位初次学成下山的异人,人又情熟面软,才得勉强结交,否则对方决不肯受自己款待,也就不再多说。因离午饭还有个把时辰,屠蕾又陪着文麟游玩了两处名胜,方始绕到望江楼前。
      文麟到底还有书生气习,刚一上楼,望见槛柱上也多出一副长联,上联是“引袖拂寒星,古意苍茫,看四壁灵山,青来剑外”,心已连声夸好,再看下联:“停琴仁凉月,余怀浩渺,送一篇春水,绿到江南。”撰联人又是武侯祠对联上那位顾复初,始而连声赞美,觉着这副长联非但对仗工稳,气度也极清华,确是才人之笔,后往深处一想,暗忖,此君虽然文才出众,做出这么工稳的对联,气魄也是极大,但也不过自命清高,并无实际,徒寄幽思,无补于人,于国计民生有什么用处呢?可见我虽立志从师,欲以毕生心力救济眼前这数不清的多灾多难的穷苦百姓,偶然见到这等专供骚人墨客达官显宦赏玩咏叹的文字,仍要低回吟诵不能自己,到底脱不了书呆子气。正在自己好笑,猛想起屠善在旁,方才遥望李长生由外廊一角走来,也忘了招呼,忙即回顾。
      屠、李二人已早恭立身后,因见文麟望着联语低声咏诵赞好,出神之际,未敢惊动,这一回头,一同赔笑揖容同往就座。坐定之后,正觉不好意思,笑向二人道:“我与二兄一见如故,这等谦恭,小弟心实不安。既是慷慨论交,从此大家不作客套如何?”长生正在连声应是,屠著忽然低声说道:“周兄这里并无熟人,这两人为何对你这样留意?
      形迹十分可疑。看神气,决不会是周兄一路。方才跟在我们身后,还当无心同路,后到楼上,他也抢先上来,目露凶光,大是不良,直到周兄赏玩那副长联,好似看出周兄是个斯文君子,方始低声笑语了两句往侧面走去。周兄可见过这两人么?”
      话未说完,文麟业已望见,隔开六七张桌子,东西相对坐着两人,正是方才庙中所见可疑的三个中年人,只道装的一个不曾跟来,回忆前情心中有气,因守公孙雷三日内不要多事之言,自己又有要事在身,下山时节,师父曾说“在幻波池藏珍不曾得到以前,不是真个迫于无奈或是遇到真个不平之事,不可轻易出手”之言,便装不知,一面将前事低声告知二人。
      长生人最老谋深算,想了一想,喊来一个幺师(川语伙计)低声说了两句,又故意稍微提高,说了两个菜名。原来屠、李二人乃当地最负盛名的武师,到处都是相识,二人又没架子,各行各业都有徒弟从他学武,望江楼的幺师便有两个是他徒弟,那些茶酒客,只是土著,不认得二人的极少。长生特意先来,便恐文麟厌烦,事前来打招呼,并告知伙计,嘱咐那些相识的熟客,说当日请有外来的好友,是位斯文相公,人最喜静,不喜与生人酬应,见时不要招呼。及听屠著一说,自己也看出那两人不是什么好路道,立将徒弟喊来,令其寻人。那当么师的徒弟甚是机警,见那两个可疑的怪客正朝这边桌上注视,故意喊了菜名,并催快上酒菜,然后溜下楼去,跟着酒菜摆上。
      屠、李二人是老江湖,文麟又不愿多事,稍微低声谈论便各会意,不再露出,本是一见投缘,又未把这两个贼党放在心上,言动均极自然。那两个中年人时候一久,似知无心相遇,对方又未露出敌意,再向幺师打听,得知屠、李二人均当地名武师,请一外来文士凭栏饮酒,越觉方才所料不对,也就丢开。
      各顾各正吃得有兴头上,前去幺师忽借送菜为由,低声禀告说了几句。三人闻言,方在又惊又怒,忽见屠善之弟屠茂匆匆赶来,说家中有人生了急病,请三人吃完快些回去,并说方才有人来寻周先生,有话面谈,四时还要再来等语。三人料知有事,文麟更疑公孙雷有事面商,也许卞老人寻来,匆匆吃完便同起身。屠、李二人见屠茂所说虽是病情,实则家中并无此人,越知事情关系重大,这等说法必有原因,街上不便回问,随口应答,装着一脸愁急之容往家急走,一直赶到屠家内进卧室之中。一问经过,三人俱都动了义愤。 

    第二十三回
    煮酒共谈心  良夜迢迢 欣来异士  斩关深入险 玄门寂寂 巧剪群凶
     
    原来三人未到以前,成都城内外连出了奸淫杀抢的大盗案。来贼本领极高,先还奇装蒙面,后来人数越多,胆子越大,居然现出本相,凶恶异常。出事人家都被吓倒,事主受了伤亡都不敢于报官,直到前两天有一官亲受害,暗向军门告密,风声方始传出。
      成都几个地方官日前已有耳闻,只为听说贼党有好几个,本领高强,无人敢敌,事主既未告发,乐得假装痴呆,不料军门得信,将府县官喊去大骂一顿,知道事关重大。如非那官亲再三向军门警告,说贼党如何凶恶厉害,形踪飘忽不可捉摸,此事只能暗中图谋,千万张扬不得,那军门乃是皇室亲贵,威权最重,盛怒之下,几乎当时参奏,说他纵贼殃民,还要摘印下狱都在意中。这类卑鄙昏庸的官府,如何不吓得屁滚尿流,惊魂皆颤?
      当时诺诺连声,哪敢说个不字?
      照彼时的习惯,地方上出了乱子,照例以大压小以贵欺贱,一层层压将下去,一直压到人民头上为止。官府只知雷厉风行,加紧追逼,自己当了奴才,受了上司恶气,再加上利息摆足威风去朝下面发泄,非但没有公道,不通情理,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最苦的还是亲民之官,最凶毒的也是这类号称亲民之官的县大老爷,什么无耻卑怯的事都做得出来,何况成都又是封疆大吏驻节之区,公公婆婆又多,一个小小的七品县官简直成了奴下奴,怎经得起军门大吏亲自交派,密令破案?这一来从知府起固全慌了手脚,便是别的地位稍低的官吏,也都谈虎色变,终日鬼头鬼脑,交头接耳,忧形于色。
      县太爷受了上司恶气,便朝捕快差役身上发泄,喊到密室之中,先把两个捕快头恶狠狠骂上一顿,最后再用好言安慰,连恐吓带鼓励,并说:“军门怒发千丈,限期破案,事情还要极端隐秘,否则军门再一发怒,我固丢官,你们平日所办何事,地方上出了这样大案坯不知道,一个不巧,你们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随又悬出千金重赏,命其多请能手相助,非将这几个恶贼生擒到案不可。
      可怜这些饭桶捕快只会鱼肉良民,恐吓诈骗是他本领,别的都不中用,像这类异派凶孽,如何能是对手?前数日业已得到风声,正在烧香许愿,盼望恶贼早走,苦主不去告发,免得官事交派下来担当不起,谁知神佛无灵,纸里包不住火,照样发难,虽是意料中事,一见形势如此险恶,又是全省最有威权的大官所下严令,当时吓的心都要抖,但是不敢不应,勉强沉住气,向本官说了几句“下役久受老爷恩典,便拼性命不要,也必将这几个狗强盗擒住,为老爷分忧”的话,匆匆走出,召集同类爪牙仔细商计,因知贼党厉害,不是寻常,如往约人相助,对方一听那等来势便知不敌,谁也不敢答应,觉着屠、李二武师本领最高,交友最广,人更义气,但从不肯管官事,实在无法,只得去向知县密禀,讨了一封亲笔书信,带了礼物前往聘请。
      这类捕快均极老练,人还未去先有耳目前往打听,得知人未回来,正在焦急,无计可施,因恐这两位名武师得到信息索性避开,未回以前,人并不能上门,又防贼党警觉,事要机密,昨夜得信人已回转,仍不冒失登门,先用官家势力,软中带硬,请出两位和二人交好的小绅士,自己假装当差,借代子弟引进拜师为由,一早前往拜访,不料二人因文麟剑侠异人,不愿与常人往来,到家之后,因觉相识人多,非但行动隐秘,并还暗令门人分别通知日常来往的熟友,推说家有外来好友,须要竭诚款待,陪他同游,无暇再和众人谈天练武,请其原谅,所以知道的人极少,当日出来请客,又由大街后门绕出,未被那些狗腿看见,只当人在家中,一下扑空便着了慌。且喜屠茂当日一早由外回来,虽极年轻,本领却是不弱,弟兄情分又好,至少作得一半的主,便将知县亲笔密函交上,再三求告,跪地不起。
      屠茂人颇精明,料知事关重大,身家在此,难于拒绝,少年气盛,既恨贼党淫凶,自负本领,再听家人密告兄长和李长生,请来那人是位剑侠,越发添了自信,暗忖,民不与官抗,县官科甲出身,人尚忠厚本份,此信写得十分恳切,因防贼党警觉,未便公然登门,话也得体,此是一件从来未有的大案,我三弟兄多年盛名,谁都知道,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就无官家请托,这类恶贼也是容他不得,便向来人回答:“我弟兄对于此事决不袖手旁观,不过话要言明在先,我们都刚回到家,飞贼来历丝毫不知,照你说得那样厉害,也许敌他不过,我们多半还要请人相助。限期决不能定,事情必办,但要机密才行。我们既不要名也不要利,也不受什拘束。礼物请你带回,少时请回家兄和李二哥,立时商量下手方法,怎么也必尽我心力。只是成不居功,败不居过,也决不敷衍欺人。万一不是这批贼党的对手,却不能怪我们呢。”
      众人知道屠茂能够当家,这三个人都是说一句是一句,除礼物不肯拿回而外,余均答应。后来屠茂假装有气,说要不管,经中间人劝说,恐县里不放心,将所送水礼拿下几只讨利市的鲜果,才将来人打发走去,以为屠、李二人均在李家陪客,到后才知在望江楼小饮,正要赶去,忽来一三十左右的读书人,自称姓龚,来寻文麟,听意思,人往望江楼似己得知,并未说要拜望的话,只托屠茂转告,请文麟少时回来,在此三日内千万不要出去等语。
      屠茂人最细心,常去雷家药铺买药,留意那卖草药的小老头已好几年,只为守着兄长之诫,没有露出,越听越觉对方口音有些耳熟,是在哪里听过,便留了神,假装匆忙,稍微一让,姓龚的不肯进去,便未勉强,忙即回到里面,先令长生的小儿子三娃暗中尾随下去,自己也跟着起身,想起那姓龚的,非但口音有一半句和雷公道相似,左耳还有一粒芝麻大小的红痣也与此人相同,部位大小丝毫不差,方才县里刚有人来聘请,这位姓龚的生人便来寻找文麟,莫非内中有什牵连不成?
      心中一动,人正走过药铺门外,见雷公道人并不在里面。对方年已五十开外,生得那么瘦小枯干,那姓龚的何等英俊,人也年轻了一倍,分明不是一人,他那口音,有两句偏与雷老相同,再像没有,不是细心、又在外头走动的人还听不出,他那左耳角上红痣以及那双暗蕴精光的眼睛简直丝毫不差,此时细想连五官部位也有许多相同,不过一老一少,一黑一白,如非相识多年平日遇事留心看不出来而已,这两人互一比较,只有高矮胖瘦之分,余者多半相同,他子改娃尚未成年,此人怎么这样像法?久闻内家功力最深的人,能够缩骨锁身、改形易貌,再要加上一点变形灵药或将皮色换过,多熟的人,也因高矮老少不同,休想看得出来。二位兄长认定雷老是风尘中的异人,人怕留心,我早看出他有好些与众不同,方才听说李家这位剑侠曾往寻他,多半必是同道中人,此时本人不在铺内,莫非那姓龚的便是他的本相,刚回去还未复原不成?
      正在猜疑忽见三娃和一同伴往前驰去,过时偷朝自己使一眼色,知其聪明机警,年才九岁已学了不少本领,忙即赶上,假装问他可往望江楼去,将其喊住。三娃会意,看童伴在前已拿风筝走远,低声笑说:“那人好似雷公公的朋友,只奇怪不由正门走进,却由人家竹篱后面绕将过去,仿佛去熟的人家。园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先假装看树,又似想什心事神气,忽然掉头,只一晃,人便往雷家后门钻进,他那身法,真比我爹还快。
      我假装采花掩在篱外,隔着篱缝往里偷看,竟未看出怎么纵进去的。如非进去没有出来,雷家又没有值钱的东西,几乎当他是个偷儿呢。”
      屠茂听他话多,路上行人不断,虽是幼童,无人留意,语声又低,终恐无意泄漏,离开雷家又近,被他们看破也不好意思,一面觉他聪明机警,能够办事,这一来多少年的隐秘竟被看破,方想夸奖几句,去往望江楼送信,不令再往下说,忽听身后有人笑道:
      “你这娃儿真鬼,不要说了。今天的事不可向人说起,就这两三日内,我到你们家中再谈吧。”随又递过一包伤药。
      二人闻声回顾,见是雷公道,知道方才窥探已被识破,借着送药为名暗打招呼。屠茂连忙把药接过,方低呼得一声“雷老前辈”,那化名雷公道的公孙雷已接口道:“二爷不要多说。快将他们三人寻回。请告李家那位客人,这两天不要出去,要紧要紧!我们常时交易,又是乡邻,对头己去吃饭,无人留意,不必多虑,如非我恐三娃走口,也不会来,隔日再谈吧。”说罢,转身走去。屠茂只得嘱咐三娃不要向外泄漏,各自起身往望江楼赶去,一到便看出右面角上所坐两人不似善良,也未吐露来意,推说家人生病,三人也吃得差不多,匆匆补了点饭,便同赶回。屠茂和文麟尚是初见,先在望江楼未便多谈,到家之后重又礼叙,说完前事。
      文麟因公孙雷业对屠茂露底,也就不便隐瞒,只得把前事说了一个大概。屠蕾、李长生听完前言,只在一旁寻思,毫无表示。屠著忽向屠茂埋怨道:“二弟你怎如此冒失!
      照你所说,这些恶贼所害人家,不是姬妾成群的富绅大姓,便是那些恶霸土豪。穷苦百姓,他并不曾照顾。这些人原该有此孽报,就是我们撞见不平,仗义拔刀,也犯不着去做官家鹰犬呀。并非我们胆小怕事,如照周兄看法和公孙老人的口气,贼党均是一些异派凶孽,后面还有几个厉害的头子要来,不是有他二位剑侠在此,如何能是对手?照你方才眼见,雷老便是大侠公孙雷的乔装,你想,一个英俊少年竟变作瘦小枯干的老头儿,常年如此,从不走样,这是多高本领,分明内家缩骨锁身的功夫已臻化境,他那言动尚且如此机密谨慎,不敢自信,你连敌人的来历姓名丝毫不知,如何随口答应呢?我也知道官家的事专一欺负实人,如寻到我们头上,不答应他决办不到,并非怪你,你下次遇事还要慎重,不知道的事不要看得太易,否则稍一疏忽便是身败名裂。为了别人仗义拔刀也还罢了,我们一不吃粮二不当差为这班狗腿子去卖死命,败固丢人,胜也没体面,何苦来呢?已过之事不谈,公孙老人请周兄三日之内不要出去,必有原因。方才望江楼二贼目光闪烁,老是注定我们,多半不怀好意,莫要我们不去寻他,他来寻我,自己也须作一打算。周兄可有高见么?”
      文麟一向谦和,又觉自家入门日浅,江湖上事更是外行,公孙雷年纪又长,对于师门渊源并未明言,连屠、李三人也均当是平辈之交,本意想由文麟出面请来相见。文麟却知公孙雷无事决不会来,今早见面,业已说过,闻言笑答:“小弟新近下山,外面的事实在还不晓得,还望二兄作主,无不遵命。听公孙老人口气,稍微有事他必通知,暂时不想来此拜访。他的耳目颇长,方才走过,还曾向我含笑点头。我想这两三日内不出门的话先已说过,不像贼党是要寻来光景,否则不请他也来了。
      屠、李三人仔细商量,均主戒备,以免疏失。双方本是通家之好,所开马鞍铺的后园又与李家相通,房子也有富余,决计把两家眷属并在一起,暗中戒备;一面约了几个精明强干的徒弟,分头出去探访,先不与贼党破脸,探明底细是否云、贵南疆来的凶孽再行下手,相机行事。就因迫于无奈,去为官家出力,只这伙贼党未在民间骚扰以前,还是先将自己顾住再说,如非来贼淫凶太甚,专一强奸那些无辜妇女,要是专一偷盗,简直都不想管。
      文麟听出屠、李三人颇能分清是非善恶,人更稳练,与以前所见那些专做豪门鹰犬爪牙的武师大不相同,越发多了好感。因觉公孙雷本领高强,见多识广,既令自己守候,必有原因。又曾嘱咐无事不必来往,头两日均守在家里,由屠、李三人轮流作陪,并将子女引来请求指教。文麟下山以前奉有师命,除本门嫡传内功剑术不看清对方人性不许轻易传授外,余均不曾禁止,又见主人老少都好,情不可却,更喜三娃灵慧,便教了些基本功夫。屠、李三人本是内行,一点就透,均觉闻所未闻,以前许多功夫都走了弯路,文麟教得又极仔细,越发感佩,全家尊敬不提。
      光阴易过,一晃就是第三日的夜里,屠、李二家和所居附近,不但没有可疑形迹,那往雷家买药的五个可疑生人也始终不曾有人见到。中间屠、李诸人分头访问,均是已过之事,仿佛由三人到的那一天起便无事故发生。那些捕快均觉屠、李二人威名远震所致,称赞不绝,无奈军门那面追逼甚紧,无法交代,不是屠、李二人明白,深知事情无此简单,又不愿连累无辜,严词警告,已几乎随便提上两个小贼前往顶替。
      到了消夜时节,屠善正说:“风闻这半个多月以来,几乎没一天夜里不出强奸盗案,不死人是便宜。有的人家妇女应付得好,取得贼党欢心,虽未伤人,那些美貌姬妾却被霸住,去了上次还去两次三次,内有两个竟被公然带走。主人惟恐全家送命,至今不敢声张。这么凶悍的恶贼,从所未闻,焉有我们刚一到家便即吓退之理?仰着周兄和公孙老人先后所遇五人何等凶狂,会怕我们,岂非笑话?公孙老人请周兄不要出去,莫要他老人家因周兄刚来便闹恶贼,他一个人已包办了吧?”
      文麟也觉大有可能。正商谈问,忽听院中似有极轻微的声息,宛如木叶飘落。这宾主四人无一弱者,文麟江湖上事虽极外行,如论师传本领和这一年多苦功练成的耳目,却比屠、李三人还要灵敏,方指外面一打手势,待要离坐而起。
      屠、李三人也自惊觉,见文麟应变机警而又沉着,一双英目注定外窗和门前一带,仿佛整片门窗均在他的眼神笼罩之下,行家眼里不禁暗中称赞,心想,自己除上次保镖逃走的几个老贼,人山是假,来此寻仇而外,并未与人结怨,就是受了官家之托,贼党也未必知道,并且此时还早,就有仇敌也还不到时候,意欲先礼后兵,问明来意再作计较,依然坐在那里不动,只朝文麟微笑,将头一点。文麟见主人神色自若,也自坐定。
      屠蕾背朝门外,刚回过脸去,未及开口喝问,就这转眼之间,飕的一声,由门外纵进一条小黑影。四人一看,正是三娃。李长生刚把面色一沉,喝道:“天已不早,明日还要读书练武,如何不去安睡,来此淘气!”屠蕾觉着方才响声轻微,分明有人房上纵落,三娃虽得高人传授,到底年幼,还无这等本领,何况自己家中,用不着这等举动,同时瞥见三娃一手拿着两只钢镖,另一手还拿着乃父去年和他用精铁打的那柄小钢刀,料知有事,一面摇手止住长生。
      未及问话,三娃已先开口道:“雷家改哥哥在外面呢。我方才回去,洗完了脚正想上床,隔窗瞥见侧面房上有一小人影子闪过,快得出奇,娘到后屋和屠伯娘她们消夜未回;又见是一个人,心想我年纪小,敌人不会留神,由屋上走决非好货,打算一镖打落,擒到再说,没想到那是改哥哥。我由下面追到这里,方始看出是他,差一点没闯了祸。
      他说有事求见,要我代他向周伯父禀告一声。”话未说完,屠蕃业已赶将出去,将公孙雷之子公孙改接将进来。
      屠、李三人看他长大,平日见他穿着一身破;日短衣,常在街上来往,也不读书,也未见他习武,偶与说笑,人甚聪明,常觉这娃儿内秀,貌相也不差,雷老如是异人,怎不叫他学点本事,这样荒废岂不可惜?前两年路过,还曾劝他学点行业,如愿读书习武,也可来到自己家中与子女们同学,连衣食都不用愁。他只一味憨笑称谢,说是药铺事忙须要随同照料,学会配药,大来也有衣食,多谢你老人家的好意,不肯前来。自己有时在武侯祠当众教武,他连看都不看,仿佛无什兴趣,也从未见他与人争吵动手,别的顽童欺他,便即逃走,近来年纪稍大,街上已不大见到。今日见他简直换了个人,虽然还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幼童身材,但是全身披挂,肩插单剑,腰挂革囊,一身白色皮衣,宛如玉雪,闪闪生辉,紧贴身上,也不知是何皮革所制,看去柔软异常,相貌本好,平日还不甚显,此时吃这一身衣裳一衬,越显得英姿飒爽,行动矫健,好看已极,再想到方才纵落的轻微声息,不是文麟耳尖,连自己都几乎没有听出,不禁惊奇,连忙起身让坐。
      公孙改已向众人礼见,说那来意。大意是公孙雷夫妇早奉卞老人之命窥探这些异派凶孽的动静,远在十天以前,便发现当地来了几个恶贼,强奸凶杀无所不为,先因被害人家不是土豪恶霸也是官亲富绅,虽在暗中留意,还未打算下手;文麟到的第二天早上,刚刚见面分手,便发现五个恶贼,内中还有两个山人。上来认定南疆来的异派凶孽,因觉文麟人地生疏,万一贼党人多,受了暗算,同时探出贼党掳了两个土豪的爱妾,同往桂湖旁边一座大庙里面地窟密室之中淫乐。当地本就藏有不少妇女,加以来这五贼骄狂任性,又贪享受,内中一人恰是六十整寿,觉着连日去往这些大户人家奸淫杀抢,虽极快活,到底不到天明便要起身,多少还有一点顾忌,不能畅意,所抢金银珠宝甚多,也须整理,仗着当地偏在桂湖侧面荒野之中,四外树林环绕,靠近一点的居民都是庙中佃户。观主又是一个洗手多年的同党,年已六十以上,暗中虽与这些凶孽贼党通气,表面装得却极规矩。地室中所藏少年妇女,均是外州府县银钱买来,假装香客,由同党扮成轿夫抬到庙里。平日掩饰极巧,虽在闭门清修的美名之下,一年难得开上一次庙会,无什香火,就有香客游人,也都在他靠近桂湖的玄都观前院以内。他那后院又名仙桃观,表面只是一问占地极大、种有大片果木、共只两层殿字的小庙,但是富足已极,桂湖旁边上万亩田地都是他的庙产,每年还要大量增加。谁也不知这老观主莫长修乃是昔年五台派漏网的小喽啰,仗着工于心计,将和尚改成道士,偷偷回转成都,用阴谋将前观主害死,将庙产霸住,潜伏了二十多年,从无一人知他来历,连公孙雷在此多年,也是到了这几天方始看出。本意恐文麟是个书生,半路出家,入门不久,又听说简冰如要他得到幻波池藏珍才可随便出手的话,匆匆两面,文麟人又谦虚,没看出功力深浅,惟恐涉险,师父来了怪他疏忽,跟着又听文麟去往望江楼小饮;贼党正定在当地聚会,二次相遇难免生心,忙托屠茂转告,务必照他所说,这三日内不要出去,想等除害之后再说。
      夫妻二人轮流窥探贼党,一到夜来,老少三人同时出动,寻到玄都观后院探明经过,得知当夜还要大举行乐,庆贺贼道生日。群贼作乐,懒得出来惹事,可笑那班狗捕快却当对方震于屠、李二人威名,知难而退。昨日夜里,群贼暖寿,公孙夫妇带了爱子公孙改,连一个帮手也未外约便赶了去,将底细探明之后,当日黄昏,乘着群贼和贼道莫长修在密室中置酒高会、荒淫作乐之际,突然发难,将五贼全数打倒,点了穴道,并将脚筋挑断,绑将起来。问出近日大闹成都的五贼并非南疆苗、邹二凶孽的门下,只是平日通气,近听一孽徒说起不久要往西南诸省骚闹,定在成都相见之言,算计不出一月便可赶到,如往成都闹上些日,快活个够,就是闯出大祸,将正教中敌人引出,后面来的能手也可接上,念头一动,由贵州深山中赶来,因和莫长修相识,便住在他的庙里。莫长修人极深沉,好色无比,先见五贼事闹大大,还捏着一把冷汗,惟恐引出强敌,累他同归干尽,无奈五贼均是南疆凶孽花月真人苗大春、散花仙子醉龙女郎萧萧的小爪牙和耳目,虽非门下嫡系,却是得了妖徒火仙童师通的赞许而来,那男女二人以前又是南疆二孽的宠婢、面首,自己虽是五台派;日人,辈份却小,本领又低,如何敢于抗拒?暗中叫苦,说不出来,过不几天,见五贼那样淫凶为恶,胆大横行,事主不敢告发,官府更无动静,又把土豪人家两个美妾掳了回来,送他享受,一时色令智昏,觉着近十年来,正派中的对头简直无人出面,虽有一场恶斗,双方订约,各不相犯,底下便无消息,直到新近五贼见面才知底细,来人说得南疆二凶孽本领那么高强,渐渐胆大起来,因其一向机密,法令又严,地下密室甚多,陈设华丽,冬暖夏凉,地底甬道与前院相通,长达两里,非但前院徒众不到轮班享乐时期不许擅入地室一步,连后院仙桃观表面随他闭关清修的几个贼徒不奉呼唤也不许其走进,地下设有大厨房,饮食器具样样皆全,除却四个把守人口的心腹徒弟,内里全是年轻妇女。宾主六人正在享受作乐,毫无准备,公孙雷制住群贼之后,迫令恶道用暗号传令全院的人,在明日中午以前齐集正殿,等候前往传令,不许一人走进甬道,一面将那甬道中的几层门户封闭。那庙终日无人登门,十来个未下去的同党,也被三人动手以前分别点倒,本意拷问明白全数杀死,再放一把火烧掉,后想此庙人数大多,内中必有不少失足的人,甚而不知底细的徒弟均有在内,这么一办,前院连道士带徒弟香伙三百多人全数牵连在内,一个不巧还要兴出大狱连累多人,并且屠、李三人均颇方正,又是文麟好友,现受官家之托,自己不愿出面,乐得让他们做个现成人情。夫妻二人打好主意,自往前观向徒众警告,再令那些受害妇女指明他们罪恶,分别首从,破去他的真力真气,将元凶首恶杀死,余均分别遣散,表面却不使其露出形迹,一面令公孙改赶回报信,请三人速往相见,商计后事,帮他办理一切,免得人少顾不过来,另外算准时刻,通知那两个捕快头,留下两个残废的恶贼,在他内家点穴法威吓之下令其招供,作为五贼逃到玄都观,观主师徒刚刚被杀,屠、李三人已带帮手赶到,贼党情急纵火,想要逃走,观虽烧去,五贼全被追上,三个当场格毙,擒到两贼前往交差,并令这两个捕快出头请功,不与屠、李三人相干,只在暗中禀告县官,不令对外说起。
      还有密室中许多妇女,连土豪的二妾,因受了淫贼奸污,恐怕失宠受害,不敢回去,均经公孙雷之妻风火剑郁灵语好言劝告,并加安慰,问明家乡住处、父母名姓,分了一包金珠细软,连同随身衣服打成包裹,仗着连日天气温和,先同聚在一处,等四人带了人去,引往随近相识人家暂避,作为烧香妇女,日内改了服装,各坐船轿,派了妥人护送上路,免得惊动官府,又要传人传保,使这些人的母家闹个四邻不安,消耗财物,甚而生出别的枝节,连累好人受害。另由屠、李三人出面,先和捕快头讲好,不这样做便不过问。前院那些徒众,由公孙雷将首恶除去,死尸抬到后院,入地室烧化。一面选出两个道士,表面只装不知,权当苦主,暗中却将田地分散,让与原种的人,限期还俗归农。
      一切均由公孙夫妇自己出面,官府方面却由屠、李三人暗卖情面,功劳送与捕快,免得万一甫疆凶孽寻来报复,使他三人受到连累等语。
      四人一听,公孙夫妇只老少三人,办出这样惊人之事,计虑更极周详,样样想到,又是高兴又是感佩,忙即命人分头行事。正要喊人去寻徒弟,一面去向县里送信,刚想起城门已关,非要分人通知不可。公孙改从旁说道:“改娃来时,已先向二位老人家的徒弟送信,连去过两家,令其按照路程远近,另外派人通知。是那靠得住的人,均经指明姓名,大约不久就到。来时我已绕过一圈,因我戴有面具,他们看不出来。我本领还不到家,不能像爹娘那样将本来面目隐起,变成老年夫妇,少时到了那里,千万不要当人喊我名字。城里差人也是我往送信,玄都观在桂湖这面,后院仙桃观更近一点,离城也有三十来里,他们就是在骑了快马赶去,预计也要天明才能赶到。此时刚交二鼓,大师叔和二位老人家等人一到就走,正好赶上。”
      屠、李三人一听称呼,才知文麟还是公孙雷的师叔,越发惊奇,料知对方算无遗策,正催点心,忽听脚步之声,已有四个门人赶进;再看公孙改,已不等人到,说声“太师叔少时再见”,行了个礼,身子一闪,人便纵出。三娃追到外面,已无踪影。
      来人也自走进,见面便问:“师父有何吩咐?”面带惊异之容,异口同声说:“方才有一小白人由房上纵落,说奉师命来喊,有要事相商,并令另外派人往寻各位师兄弟,均有名姓。”话未说完,又有几人相继赶到,都是途中相遇,一样口气,共是十一个徒弟、三个好友。三娃也要跟去,被长生喝住。共是十八人,一同起身往桂湖赶去。因已二更左右,加上行人稀少,虽有几家酒馆和一些卖烧腊、担担面、抄手的挑子,对这些人俱都认得,都当他师徒半夜里练功夫,不以为奇。
      大家都是快腿,说好当地会合,并不限定一路。屠、李三人又想借此试探文麟深浅,如何年纪差得多,据说又是半路出家,前后不到两年,刚刚下山,会是公孙夫妇那样异人的师叔,及至暗用全力施展轻功向前飞驰,一口气赶出二十来里,连朋友带门人早已落后老远,连屠茂都未跟上,这才看出文麟始终不快不慢,气定神闲,和二人并肩而驰,神态自然,没有丝毫勉强做作,身法轻巧到了极点,并还不露丝毫矜持,既不落后也不抢前,自己反倒闹个欲罢不能,连缓口气都难。
      自知不行,屠善首先强忍气喘,说道:“周老前辈功力比我们深得多,最好先走一步。公孙老只两夫妇,庙中徒党大多,须防顾不过来呢。”文麟早就想到公孙雷如无把握不会这样拿稳,料知二人上来跑得太急,真力不继,忙答:“我想无妨,决不在此片刻之间,再说我也不过如此走法。屠、李二兄这样称呼,大不敢当,休说你我相交在前,便是公孙老人,无论年纪本领,哪一样都比我高得多,我也不曾当他后辈看待;如不见外,仍以兄弟相称为是。还有二兄轻功甚好,只差了一点,以前我并不知其中巧妙,下山前三月,因在冰雪深山之中打猎,孤身往返,追逐数十里不曾停息,跑得大急,回去有点脸红。家师当面指点我的短处,才知缓气之妙:第一是要使其不论快慢,均和寻常呼吸一样。此时不会的人暂时自然艰难,像二兄这好功力,一说便会。日前忘了对三娃说,何不试它一试?如其明白本身穴道开闭之法,简直一学就会。现在屠二弟还在后面,何不稍停,把真气平静下去,试它一试呢?”
      二人闻言大喜,自己也实有点气喘,同声谢诺,敬请指教。文麟四顾无人,便将两处穴道指明,告以启闭换气之法。刚刚说完,屠茂年轻气盛,也由后面飞驰赶到,人已累得直喘。三人遥望前途,只剩七八里,火光未起,并无动静,本来约定带人同往,索性将他教会再走。屠茂自然喜出望外。四人二次起身,后面的人还未赶到,相隔已近,便没有文麟指教,也比前段容易,不致吃力,再照所传一走,果然又快又舒服,比头一段好得多。
      事前说定直达庙后地室人口,为防后来的人万一疏忽,留下李长生在树林外守候。
      文麟和屠氏弟兄越墙而进,见里面灯火通明,十来个贼党已被点倒,见了人去,同声哀求:“只肯饶命,从此改邪归正。”有的并还痛哭不已。文麟心肠最软,听贼徒哭诉之声甚低,料知心胆已寒,不知被公孙雷用什方法制服,非但不敢强抗,连声音都不敢放高,说得又极可怜。旁边地上还倒着两个,内一恶道貌相狞恶,手还握有宝剑,另一个的咽喉已被刺穿一洞,流了一地鲜血,似已死去。正要开口,屠氏弟兄看出他心软面热,公孙夫妇尚未见面,恐有疏失,方说,“周兄,请到里面先见公孙老人要紧。”忽然一股急风过处,灯影散乱中,群贼又哭喊哀求起来。定睛一看,正是屠茂那日所遇姓龚少年,如非事前得知此是公孙雷的本来面目,连文麟、屠著换上一个地方相遇,对方只不开口说出是谁,都决不会认得。
      文麟虽在峨眉后山见到好几位剑侠异人,像这样一个小老头忽然变成一个英俊少年的异人,尚是初次见到。正要招呼,公孙雷已向文麟礼见,笑呼:“师叔来得真快!我还以为改儿年幼无知,初次办事,未必办得妥当,乘着前院徒党均被止住,首恶已诛,无一敢强,地室中均是妇女,后院贼徒已经问明,只两个穷凶极恶的已先为改儿所杀,余均点倒,上来问供时吃过苦头。无一敢强,再说也强不了。弟子虽本恩师与人为善之心,只要真肯改邪归正,便可破去他们真气,令其还俗务农,但有师叔在此,不敢自专,想等师叔来此,请示之后再行发落。方才抽空赶往来路探望,遇见李二爷,才知师叔和屠家兄弟业已先到,后面还有人来。此事非在天明以前办好不行,否则便难免于牵连。
      师叔和诸位武师来得这快,再妙没有。”
      屠氏兄弟见他也是一身银白色的皮衣,但未蒙面,无论是谁也看不出是雷老本身;屠藩如非相处年久,平日细心,又看出那一小粒朱痣,也决看不出来;好生惊佩,同声礼谢,连说:“公孙先生真个周到仔细,使我弟兄占了现成,还免后患,至于此举功德之大,更不必说了。”
      公孙雷知道文麟快走的人无须顾忌,屠、李诸人身家在此,虽然来时全都戴有面具,终恐被人识破,早将三人请向一旁,见他插口称谢,也未多说,只嘱咐:“言动务要谨秘,明早先分出两人去将公差拦住,说好再来;他如不听,即速送信,自有方法应付,不必与之争论。我想,他们只有功劳可贪、赏号可得,人又那么饭桶,以诸位武师的威望,决不至于说个不字。倒是你们形迹万露不得,否则传扬出去,这班凶孽心毒手辣,一经成仇便有无穷后患;当着这班人,以少开口为是。连我夫妻的口音俱都变过,并非怕人,事贵机密,将来也方便点。”屠氏兄弟点头应诺。
      文麟等他们说完方始回答,笑说:“你真太谦,我如何能与你比?以后诸事还要请你指教呢。我决非谦虚,实在初次下山,样样外行,一切请你作主,决无二话。这样对我谦虚,我反惭愧了。”公孙雷方答:“师叔,不是这样说法。休说师叔是我尊长,便以事情而论,也是一人智短,众人计长。等人到齐,还要经过大家仔细商量,以免露出破绽。这关系许多人的安危之事,如何能由弟子一人作主,独断独行呢?”
      四人正谈说间,后面的人也陆续赶到,由李长生引了进来。公孙雷留下两人看守贼党,引到后面地室之中,经过仔细商计,仍按前策分别行事。恰巧内有两人,一家至戚,一家兄弟,均是家居不远,地势也极幽静,便由庙旁打开一洞,把所有妇女护送出去,连前面贼党均不使知道,由四个得力徒弟护送,编好一套说词,作为烧香翻船的妇女逃来此地。好在庙中东西现成,容易装扮,事前又令两个腿快的,取来许多乡下妇女所穿的衣服装扮起来;仗着人数不多,只十五个,分成两起送到离村将近,将火把点起,前往投宿,住上一两日,再由众人设法送她们回去。另外还有十来个,都是远近村落中的少年妇女,年纪较长,更是省事,也有数人分途送回。好在这班人都带有不少财物,本人固不肯泄漏,就是父母家人晓得,也不至于张扬出去;这些侠义之士又未露出本来面目,说也不怕。另一面由公孙夫妇为首,将学过武功的贼党破了真气,连那不会武功的一律警告,明言利害,并令见了公差如何说法。
      未等天明,完全停当。屠、李师徒早已分人去将公差迎头截住,照公孙雷所说的话办理。公孙改也早回转,父子夫妻三人连同文麟,均不愿和这些公门中人相见,为防万一,只在暗中戒备,等到事完,两个生擒到案的恶贼也被押解起身,方始回转。屠李二人,还要帮助善后,比较后走。
      老少四人先寻一无人之处,公孙雷等三人先将带去的衣服换掉,回复平日面目打扮之后,再向文麟密告,说:“这五贼尚是幺魔小丑,不足为奇,厉害的还在后面。庙中贼道也是异派余孽,昨夜虽然大快人心,为当地百姓除此一个大害,但是强敌已在途中,不久必要寻来,从此不免多事。弟子夫妻未必能够胜任,师叔言动也要小心,不可露出形迹。还有昨日早起我便听说,由此去往灌县一带,时有奇装异服的人出现,形迹可疑,料是南疆凶孽业已前来,心还着急,打算急不如快,先将成都这五个贼党和庙中恶道除去,剪去他的羽翼,等这些余孽到来,相机行事,或是迎上前去。天明前改儿归报,说那几个奇装异服的人,非但都是南疆凶孽,还是内中几个能手,本由青城山左近一路骚扰而来,不料昨日黄昏以前竟被两位少年英侠除去。这两人年纪甚轻,也不知他姓名来历。改儿归途方始听人说起。那人也是一位隐迹风尘的异人,曾经眼见双方在树林之中恶斗。少年男女二人,最大的不过十六七岁,女的身材矮小,看去更是年轻,本领却是极高,竟将六个敌人先后一齐除去,一个不留。这位老友起初原是异派中人,和我夫妻是老相识,十年前被他寻来此地,本想劝我和他一党,结果被我夫妻劝说过来,由此隐居成都,只是轻易不大多事,这次去往灌县访友,路遇这几个异派凶孽,沿途骚扰,淫凶为恶,杀害良民,实在看不过去,他又人单势孤,不敢与之明敌,正打算探明底细,回来和我商量,如何设法,将其除去,尾随了一段,不知怎的,会被敌人警觉,向其叫阵恫吓,此人素来性做,忍不住气愤,意欲与之一拼,还未开口。事有凑巧。”这两位少年英侠,正在旁边树林之内,当是说他,本来就想吃完干粮,上前动手,闻言,立时纵出。敌人好似出于意外,问他来历姓名,俱都不答,那位小女侠,出手更快,由林中跟踪纵出,刚一照面,便杀死一个,打伤一个,下余四贼,自更激怒,各以全力拼斗,先后不过顿饭光景,又被打死了两个,受伤的一个,也被迫上杀死。还有两贼,全是山装,看出不妙,想要逃走,被这位朋友,打落水狗,迎头截住,冷不防打了他一火焰梭,当时穿胸而过,另一贼自然无法逃走,被那男女二侠,打倒擒住,问明南疆派来的孽徒,和所作所为,实在万恶,也同杀死。那两位少年英侠,一望而知是正派门下新下山的弟子,并还具有峨眉青城两派之长,匆勿议了几句,帮助他们,将尸首血迹去掉,以免连累善良,便各分手。那二人均颇天真,不会回问,说是身有要事,并还知道弟子夫妇,在此隐居,便未与之多谈,连夜赶回成都,只当弟子知这两人来历,方想明早访问,途遇改儿,说起杀贼除害之事,知已成功,也未跟来,约定今日午后相见,可是弟子未听师父说起,有这两位少年同门,心里猜想,也许便是师叔所说狄龙子陶珊儿他们。改儿偏是心粗,急于往寻那些公差,此人既不愿人知道他的根底,更不愿见公门中人,双方以为午后便可相见,也未细问形貌,和所用兵器,是否身边带有师叔所说的仙人掌,听他两人口气,成都似已不会再来,师叔可知去年峨眉后山,阎王沟前动手的少年英侠,却是谁么?”
      文麟不知公孙雷另有用意,又见当地偏僻,四外无人,反正无事,便将峨眉众小兄妹来历姓名一一说出。公孙雷闻言喜道:“照师叔所说,后起师弟共总不满十人,这两少年男女,不是沈煌、明霞,便是狄、陶二人了。师叔先请回到李家,等我和这位朋友见面之后,问明详情,夜来必往李家禀告。只请事前休要说起,免得主人费事。弟子早知屠、李三位武师对我留意,他们人也不差,昨日又被看破踪迹,本要寻他嘱咐几句;见面无妨,只盼他们休对门人说起,便感盛情了。话已说完,如无别的吩咐,我们仍分两路。师叔先请,恕弟子不奉陪了。”文麟点头笑说:“屠、李三人深知轻重,先已谈过,不致走口,只管放心。”双方约定夜来再见,便各分手。
      文麟回到李家,因在林中谈了一阵,屠、李师徒诸人又是上来便与公差说好,无论如何决不出面,只托转向县官致意,贼已擒到,怎么定案都行,也不要什酬劳奖赏,只不要他们出面便极感幸,不多一会也就回转。虽有几人看出文麟步法太快,不是寻常人物,但经屠、李三人暗中嘱咐说:“这一位外方来的异人不喜与生人相见。”不令近前;这些人又都后辈门人,自然应诺,并无一人跟来。满拟文麟至少要到三月底边才走,所等的人也未见到,一时不会起身,便文麟也是这等想法,且喜大闹成都的五贼,连仙桃观的贼道莫长修俱都除去,南疆派出的几个凶孽,又为两个少年英侠所杀。宾主商谈了一阵,打了一个午睡,黄昏前起身。
     
    第二十四回
    绝壑渡孤身 晴日丽空 清泉艳雪  寻珍穿秘甬 珠林翠幕 匿影摇虹
     
    吃完夜饭,文麟正准备由明早起,每日去往望江楼守候,看卞老人来未,公孙夫妇是他徒弟,老人如来,断无不知之理,师父却令自己去往望江楼守候,是何原故?宾主四人正在互谈昨夜之事,对于公孙夫妇老少三人万分佩服。文麟也将公孙雷所说转告,请屠、李三人休把此事真相泄漏出去,并向三娃嘱咐,不令走口,便是同去的门人间起,也只照着昨夜双方相见时的称呼口气回答,作为动手的是另外三个隐名好友,好在昨夜三人都是一身从来无人见过的装束,未现本来面目,公孙雷又比平日长了好些,谁也想不到那便是雷家药铺的老少三人,一面谈起明日将往望江楼守候之事。忽见门帘起处,走进一个猿背蜂腰、年约三十以内的白衣少年。
      屠善一见便认出是那日出门以前来寻文麟、自称姓龚的公孙雷本来面目,室中宾主四人的耳目何等灵敏,又是夜尽更深,来人突然走进,三个主人不说,连周文麟那样得有峨眉真传的人也未警觉,心方惊佩;公孙雷已朝四人分别礼见,再向文麟笑道:“家师方才有信,说他老人家将往云南有事,看意思,在此两三月内恐难回转,也未提起师叔一字,倒是那两少年男女,信上却曾提到,正是龙子、珊儿两位师弟妹,并还不止他们两人。另外两位,不知何故杀那几个凶孽时不曾露面,他们现往别处,也未说明所去何地。信已带来,师叔可要一看么?”
      文麟闻言,大为惊疑,接信一看,果与公孙雷所说相同,暗忖,师父向来行事均有安排,这次事情怎会中变?就说卞师兄临时有事,他老人家断无不知之理;再一回忆下山所说的话,公孙雷是卞师兄门人,我已和他见面,有事必能得知,偏说武侯祠药铺寻人不见,便去望江楼守候,其中必有原因;师父人已离山,回去请问也见他不到,又不令我往峨眉寻人;此时无处可去,还是遵奉师命,先到望江楼等上几天;到了三月底边,卞师兄如不回来,师父想必命人传话;再不,凭着师传,拼受险难,孤身赶往依还岭取那宝剑宝钩也是一样。主意打定,见公孙雷目光正注自己,似等回答,当着外人不便深说,便道:“恩师所说决不会差,我想你师父三月底边多半回来,打算等到那时再说,你看如何?”
      公孙雷略一迟疑,笑答:“我虽料师父短时期内决来不及赶回,不过事情难说。太师伯这等说法总有用意。等到三月底边不来,再定行止也好。”文麟见他答话迟疑不决,中间两次欲言又止,恰巧主人知趣,恐他二人有什机密的话要说,托故避开;留下李长生一人作陪,也借取开水为由走往外面。
      文麟低声悄问:“你还有什话说没有?”公孙雷笑答:“弟子也因简大师伯向无虚言,这次事情竟会中变,莫测高深,有些奇怪,并无别的话说。主人似恐我们有什背人的话,借故避开。等他回来,谈上一阵,弟子也要告辞了。”文麟见他并无话说,也就放过,只将狄龙子杀贼之事谈了一阵,据那眼见的人说,两小兄妹果有一柄仙人掌,还有一口宝剑,动作如飞,本领高极。
      一会,屠、李三人相继回转,各道“失陪”,跟着送上消夜。公孙雷见主人业已办好酒食,文麟帮着留客,不便推谢,这三个主人又均正派,也就不作客套。宾主五人且谈且饮,快到天明方始分手。
      文麟见了卞老人的信,知其日内不会来此,前半个月并未往望江楼去,每日均由主人陪同往游各地名胜,直到三月中旬方始去往望江楼上等候。本意老人就来也在三月下旬,目前决不会来,还觉此是谨遵师命,明知人还未到,仍往守候,以防万一相左,并且近来差不多每日均与公孙雷相见,哪有错过之理?谁知一时疏忽,卞老人那封信非但另有用意,并且还是成都所发,因他师徒不曾相见,不知文麟住在李家,本身之事又忙,送信那日不算,第二日起还往望江楼去了两次方始起身,因不知文麟奉命寻他,暂时又不愿见公孙夫妇,匆匆把事办完便自起身。公孙雷先那两天正忙着杀贼除害,又与人有约会,行医之事更忙,一直未往望江楼去,卞老人常时变换形貌,常人认他不出,以致三方面全都错过。
      文麟、公孙雷都不知道,连去了三天;这日又和公孙雷见面,还曾谈起望江楼守候徒劳无功,人不会来。文麟对师恭谨,觉着师父既这等说,便应照办,分手之后又去楼上吃茶守候。因连去了两三天,楼上幺师均已相熟。文麟入川多年,一口川音,人又和气大方,和谁都谈得来。这日恰巧天阴落雨,客人甚少,一时无聊,那么师恰是李长生的徒弟,从第一次见面,便知对方不是寻常人物,否则屠、李二位武师那日不会这样尊敬,早就留心。文麟却未将他记住,见他招呼周到,时刻随同在旁,对于别的客人并不这样,心中奇怪,早想探询,这时一谈,才知是屠、李二人门下,双方越谈越投机,忽然动念,暗忖,听公孙雷说卞老人常时来此,形貌装束也当变易;虽然他一见我必要招呼,多一耳目,免得无意之中错过,岂不也好?便向对方探询,可有这样一个卖药的老人?刚问不几句,么师已先惊笑道:“这位老人家说的就是你么?”
      文麟大惊问故。原来那幺师也是一个有心人,加以平日见得人多,早就觉着那个卖药的老人医道如神,许多异处,但是老人化装来此并未看出,因为平日留心,这日老人又化装前来,恰巧未一天临去以前向其留话,说:“我去后,如有一姓周的少年人寻我,可说我要去往云、贵采买药材,暂时不会回转。无须每日来此空候,他的事等将来见面再作打算吧。”
      那么师接道:“我先拿他不准,只觉这位客人年纪并不甚高,他那一部长髯,和卖药那位好些相仿,颜色偏又黑白不同,忽然想起,这里每隔数月必有一位长须子客人到来,这位卖药老从来不曾与之同时走进;师父师伯他们有一次又在暗中嘱咐,命我留意,看那卖药老人的行动,和雷公道是什称呼;正想这位客人和卖药老虽然高矮胖瘦不同,如由侧面去看,许多相似,他便将我喊到面前,说我聪明,留下几句话便自走去。他头两天来,只是一盅淡茶,凭窗坐上些时,不大说话,也无同伴,第三天仍坐原处,忽然上来一个小和尚和他谈了一阵,还吃了许多素点心。小和尚刚走,他神气仿佛有些为难,又呆了盏茶光景才留的话,从此便未再来。你老人家打听的虽是那卖药老人,但他自从去冬来此卖药,共只留了十来天,今年还未见过。这位客人一部长髯,与你所问好些相同,所说也是一位姓周的,与你老人家年貌一样。非是这位老公公不可,不然还有哪个?”
      文麟闻言,自知误了大事,急得心里乱跳。那么师又只顾回忆前情,觉着这位异人的形迹被他看破,料得一点不差,心中得意,对于老人所说端阳节前必回之事竟自忘了提起。文麟万分忧急之下,暗忖,卞师兄果然在此等我,他连门人俱都隐瞒,可知事关重要,听幺师所说口气,分明归期难定,虽有见面再谈之言,知是几时?久闻依还岭山路峻险,并有异派余孽常时往来,走时师父又曾再三嘱咐不可误事,万一卞师兄不知底细,所说两三月是在端节之后,固非误事不可,便在端节以前,由仙桃观杀贼算起,就他回来,也剩不了多少日子,稍一耽搁便难挽救;自来勤能补拙,不如日内起身,照着那日预计,孤身一人,拼冒奇险去往依还岭一行,成功更好,如其不成再往回走来此等候,不过多受一次跋涉,有什相干?主意打定,又向么师仔细盘问;一个越想越像,一个越听越像;断定没有第二人,只得嘱咐幺师,此事不可对人说起,卞老人如来,可说自己为了与之相左,恐怕误事,已自起身,往寻一位复姓上官的同门去了,请他务必帮忙等语。
      文麟原因此事万分机密,这等说法,卞老人一听而知,即便泄漏出去,未将依还岭幻波池说出也无妨碍,走时,并将自己住处暗告幺师,以防老人忽又赶回,未走以前还可相见。匆匆回转李家,苦思盘算了两日,中间又去望江楼两次,均无影迹,决计孤身上路。走前想起卞师兄行事虽极机密,为何连自己门人也不令知道?公孙雷夫妇对我十分尊重,经过多日相聚,看出他人极好。他对此事,虽因人大恭谨不敢主张,每一谈起,看那神情十分注意,如和他师父一样;就此走去,不与明言,未免不好意思,再说依还岭幻波池只听师父指点,并未去过,公孙夫妇在卞师兄门下多年,也许知道途向,如何走法,多此一人打听总好得多。
      走近雷家门前,忽然想起公孙夫妇那日曾说自从昔年失足,师传宝剑被一位老前辈收去之后,始终无剑可用,多少年来始终不敢问师求说,少此一件利器,防身除害许多不便,上次大破仙桃观,用的还是乃妻郁灵唔所佩双剑之一,公孙改更连称手兵器都没有,还望大力相助,见了乃师代为求说等语,所说的话似乎有因,莫要卞师兄本心恐他要往幻波池取剑,故此不令得知,再一回忆师父简冰如分手以前,也未提到公孙雷乃本门师侄,并有事要万分机密,人前不可泄漏之言,自己偏是心粗疏忽,以为公孙雷本领较高,平日行医为善,有口皆碑,又是卞师兄的大弟子,不是外人,以后的事还要向他求教,再说这等多年师徒,决无背他行事之理,竟将来意告知,此时才得想起内里还有文章,心中忧疑,一面又代自己解释,认为一个人不应自私自利,何况这等勇于为善的本门中人,看他那样谨慎细心,决不至于误我的事,如说防他前往,所以隐秘,更不合理,休说幻波池宝剑宝钩颇多,我去了也只取它一件,只要为人正直,不是拿去为恶,谁都可以到手,以恩师的为人,怎会存此门户之见?师父如其防我走口,认为公孙雷人不可靠,事前也应明言,哪有明知双方本门中人,既与见面,必难免于泄漏,事前不提一字,使我无知误事?断无此理!念头一转,又想起公孙夫妇勤苦耐劳种种义侠行为,实在真好,反正事已至此,索性探他口气,如愿同往取剑,多上两三个帮手,彼此均易成功,就是恩师见怪,也非无话可答,恩师为人又那么通情达理,从无一毫自私之念,如能成功,岂不都好?想到这里,胆气立壮,人也走到。
      见药铺里面人都围满,正是交易最忙的时候,便走进去也无法多说,正装买客在外徘徊,打算等到人少一点,再行将其引往无人之处与之明言,并探口气,忽见郁灵唔由房后菜园中绕出,笑说:“客人要的药,我们已代制好,现在前面买主大多,正在忙乱,请由.后面绕进,看了药膏,再付药钱吧。”文麟会意,日前原往公孙后园去过。到了里面,灵珸重又礼见,悄声一说,才知公孙雷父子当日夭还未明便被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前辈喊走,听那口气,好似有什事情要他去办,要六七天才回,为了走时匆忙,又知文麟暂时还不会走,就走也在三月下旬,他已赶回,未及亲往辞别,行时留话,等文麟寻来再行面告等语。
      文麟本想告以来意,继一想,灵珞虽是公孙雷之妻,一则出身异派,二则师父命我事要机密,先已走了口风,还是谨慎一些的好,何况公孙雷对我那样恭谨,两日未见竟会不辞而别,又连乃子公孙改一同上路,许多可疑,我虽不该以小人之心待人,疑他私往幻波池取剑,到底小心为上,先打算说去峨眉访友,无奈双方平日情分颇深,平素又不会说谎话,只得对灵珸说:“久候卞师兄不来,日前问出至少要在两月之后才能见到。
      反正无事,意欲往办一事,使自己长点经历,三月底到四月中旬必要回转成都。令师如回,请代禀告。”说完方觉又露口风,暗查灵语,诺诺连声,仿佛不曾在意,也就放开。
      前一天已向主人辞别,说要出去访友,预计往返半个多月,万一卞老人寻来,不妨请他也往相见等语,屠、李三人知道这类异人留他不住,访友之言乃是托词,好在对方还要再来,也就不曾坚留,等文麟回到李家,干粮衣物均已准备停当。文麟推托不掉,加以文麟到后,主人虽然一直闭门谢客,不令生人来见,但是两家子女,连同长生两个大儿子均由外面喊回,一同请求指教。先要拜师,因文麟再三辞谢,推说:“刚离师门,未奉师命实在不敢自主,尤其本门剑侠,便是各位师长门下男女弟子,不将对方心志为人试准以前,也是不肯传授,何况我的功力尚浅,也难为人师。至于那些扎根基的功夫和应敌的手法,蒙诸位盛意虚心,我也不辞浅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必非要拜师不可?”众人知是实情,便未勉强,每日用功极勤,照样尊如师长,所送东西也非寻常水礼和贵重财物,设想周到,样样轻巧坚实,打起来只一个小包袱,但无一件不合山行野宿之用,话又十分得体,只管于心不安,并不好意思拒绝,勉强称谢收下。当日起身往依还岭走去,离开成都不远便走入山路。文麟得有师门真传,先在峨眉根基扎得又厚,简冰如事前早就防到他与卞老人要相左,为恐狭路逢凶,遇见异派中的余孽,所走山路均有图说。文麟心细,恐落人手,早经背熟,记在胸中。沿途虽是接连不断的高山峻岭、森林幽谷和奇热奇寒、毒蛇猛兽出没之区,孤身一人行此艰险长路,并未放在心上,走将起来更是迅速,不消多日,依还岭便自在望。
      立处乃是面对依还岭的宝盖峰顶,还有三十来里便是环绕依还岭的那条广大无比的绝壑,中间还隔着几条深谷,眼望前面山上虽然经过一场大地震,昔年幻波池宫室业已永沉地底,被山水所淹没,此去连故址也寻它不到,表面看去照样还是水碧山青,繁花似锦,天光岚影,上下同青,一片灵奇清丽之境,远望已是如此幽美,身临其问,更不知如何好法,再想到一路寻来,并未遇见敌人影迹,虽有毒蛇猛兽和偶然遇到的野人,均未为害,天气又这等好法,眼看成功在即,不禁兴奋起来,当时精神大振。
      刚要往前赶去,忽然想到下山以前,师父再三嘱咐,令我先绕到宝盖峰顶,暗中观察好了形势立即下降,照他所说途向,由两条深谷之中绕到壑边再行飞渡。方才一时乘兴,独立峰顶,四顾苍茫,全无一点戒心,也未照着师父所说掩身查看,大非所宜,且喜到处静荡荡的,空山寂寂,水流花放,仔细查看,并无一个人影,如照师长所料,被异派余孽来此看破,岂不大糟?想到这里,心生警觉,立时避开明处,掩往崖石后面,二次仔细窥探了一阵,两面山岭上只有山鸟飞呜,幽鹿往来,悠然自得,始终不见人影,也不象是有人光景。心虽放宽,因知自己功力尚差,孤身一人不敢大意,明见前面无人,仍照简冰如所说,往深谷之中掩将过去。
      一路无事,人也走到谷中,前面依还岭的山谷已被危崖挡住,来路宝盖峰顶一带已回望过几次,都是静悄悄的,断定方才踪迹无人发现,并觉师父说得稍过,这里如此安静,何以走时那样再三告诫,仿佛此山随时随地都可遇见仇敌神气,因见再往前走,连来路峰顶也快被山崖遮住,无意之中探头回看,目光到处,方觉大片山峰仍和先前一样沉寂,猛瞥见峰顶上面似有一黑一白两个小点移动,心中生疑。定睛一看,又多出一个黑点,才知那是三个人。
      这时阳光正照,上下相隔又高又远,所以开头不曾看清。这一惊真非小可,暗付,我刚由上面飞跑下来,临去以前还曾仔细窥探,哪一面俱都见到,对面依还岭和来路一带固是一目了然,便是左右两面也都仔细看过,几曾见到丝毫人迹?峰后均是高山峻岭,峭壁排空,先前经过之地离开峰顶甚远,中间峭壁一带无路上下,又是童山,草木不生,居高临下,怎么也能看出一点影迹,就算有人,自己由峰顶上飞驰到此,路并不少,高低相隔还未算在其内,这三人就是会飞,也无如此神速,如说隐藏附近,断无不见踪迹之理。孤身犯险,遇此奇事,又知当地来的,十九异派凶孽,对方人多,看他飞登峰顶的来势,决非易与,休说和他争取宝剑宝钧,便是踪迹被他看破,也是凶多吉少,可见恩师所料一点不差。如走直路,仗着师传本领就此飞渡绝壑,不等到达已被看破,看敌人绝顶凭临、目中无人之状,对面岭上是否还有同党尚不可知。
      心中愁急,正有一些胆怯,忽然看出峰顶三人身量仿佛不高,象是两男一女,始终面对依还岭,并未侧顾,分明还未发现自己,否则决无如此安静。方想:这三个异派余孽真个胆大,听师父说,此是峨眉派极盛时门下男女弟子发扬光大之所,最有名的几位女侠,像易静、癞姑、李英琼和威震群邪的女侠上官红,均在这里住过多年,当幻波池开府之时,异派群邪闻名丧胆,直无一人敢来这里走动,后来为了一事迁往海外,因恐地底宫室被异派余孽来此盘踞,将来又出害人,特意将它毁掉,同时又发生了地震,幻波池洞府虽已陆沉,一班剑侠高人不时仍要来此徘徊登临、游玩山景,这三人竟敢公然到这宝盖峰顶流连不去,丝毫不曾掩蔽,且喜自己未被发现,还是幸事。
      心中寻思,朝外窥探了一阵,本意是想等那峰顶三人或去或留,相机行事,后见三人同立,并无去意,暗付,这三个对头不知何时才走,也不知他是什用意,长此相持,等到几时?再说从去年底起两次自告奋勇,学成下山,师父也只勉励,从未劝止,如其不能胜任,师父怎会令我来此犯此奇险?如因出身文人,从未和人动手,初次临敌便自胆怯心慌,岂非笑话?这两条山谷,如照师父所说走法,还有不少的路才能绕到绝壑前面比较最窄之处,那是一个隐在危崖下面的缺口,斜对面是一大片不知名的花树,两崖形势均极隐僻,只要来路中间一段,贴着左边崖壁掩身绕过,寻到缺口便可飞越过去,除非有人事前知道,守在对面,决不至于被他看破,到了对岸,稍微细心,贴着沿途崖石花树掩到静琼谷里,非但可以隐身,住在昔年几位同门师姊所留的崖洞里面,不致被人发现,便与敌人同时到达,或是先后相遇,仗着这条山谷地震之后形势已变,并有许多乱石花树遮避,外观仿佛是片长满繁花的斜坡,决看不出下面藏有一条山谷,谷中又有两条秘径可通藏珍之所,当地偏在后山,危崖拔地,峭壁千寻,上下都是洞穴,外人不知底细决寻不到真正藏处,自己却可按照图解,记明形势上下,隐藏出没,随意通行,除寻到正洞以前先被敌人看破,迎头拦住,那是非拼不可,藏在静琼谷崖洞之中固然无妨,便是到达当地,无论什么洞穴,只将图式记准,人已钻将进去,就是敌人随后追到,也可照着师传应付之法掩藏闪避,决不至于受害,我偏这样胆小,呆在这里作什?心念一动,胆气立壮。
      偷看峰顶三人,仍和没事人一般,竟坐了下来,内中一个似被崖石挡住,下余二人尚在说笑,断定踪迹不曾被敌人看破,对方不知何故,业已来到依还岭的前面峰上,共只一壑之隔,那么好的风景,却不过去,守在这样草木不生的孤峰顶上还不肯走,是何原故?照此情势,如由左侧谷中掩去,只要渡过绝壑以后不往这面空旷之处走动,决可无事。想到这里,当时起身,绕着山径,掩身飞驰,不消多时,寻到地头。
      那崖缺口形势奇特,当初好似一根极长大的石梁架在绝壑中腰崖壁之上,两面均可相连,不知何年折断,只剩这面还有一段不曾下落,突伸出去十好几丈,上面满布苔薛,宛如一根簪子挡在来路这面危崖腰上,离开上面虽有十余丈,但与来路深谷相通,有一条弯曲的裂缝可以走下,上面看去,绝壑两崖非但不窄,这一带反而更深更阔,断石梁的对面又是一条长满藤树的裂缝,离开断梁并不甚远。绝壑环绕依还岭,蜿蜒如带,石梁上下相隔又深,左近还有两条大瀑布,崖上地形更险,简直没有立足之处,休说人立宝盖峰顶和宝城山一带看不出来,便是有人立在上面往下窥探,只在三五丈外,也难发现,端的形势奇险,隐僻异常。心中暗喜,忙即施展师传,悄悄飞越过去。
      到了对面裂缝,觅路走上,已是花林深处。那些花树多半又高又大,还有好些千百年以上的古木,由里望外,回看宝盖峰顶,均颇费事。仔细一想,觉着先在峰顶遥望,这片花林仿佛见到,并未见人,照此情势,有人藏在花林里面或在左近走动,也是看不出来。峰顶三人此时不知何往,也不知是什道路,此来必与藏珍有关,也许看好形势业已起身,准备越过绝壑前往下手。好在后山峭壁又高又大,上面崖洞有一两百,大小形式均各不同,藏珍人口有十多处,地势尤为曲折隐秘,外人不易寻到,即便误打误撞走将进去,女侠上官红所留碑文,外人先看不出她的用意,而那许多珍藏,存放之处巧妙无比,有的就在眼前却看不出,外面均有钢泥包裹,既像顽石又像生铁,既笨且重,非但不易分辨,就是拿去,没有天一真水或是师父所赐灵药化炼也取不出来。事情必须稳扎稳打,大敌当前,更要慎重,还是照着原定,寻到静琼谷山洞之中,有了栖身之地,将身带这些不相干的东西放下,只带兵刃暗器和师父所交革囊药瓶掩往一试,稳妥得多。
      主意打定,因那三人已不再见,恐其随后赶来,又恐依还岭上还有他的同党,仗着那些花树虽极高大繁茂,容易掩藏,下面行列颇稀,人在花林之下行走,又是清凉又是芳香,加以林中好鸟娇呜,见人不惊,照样飞跃穿行,鸣声上下,地上浅草如茵,又软又细,就是敌人经过,只不弄出别的响声,也不至于被他惊觉。
      文麟不知自己武功剑术均非寻常,老觉功力不济,样样小心,一路掩身飞驰,居然寻到静琼谷底。沿途留神窥听,并未见到敌人踪迹,照他们登高眺望情景,也许还未来过,如照师父所说是个不知地理的异派中人,休说静琼谷这类隐僻之所不会寻到,便是后山藏珍所在,也要费上许多事绕走许多冤枉路才能到达,由静琼谷起身还有两条秘径比较要近得多,想抢在敌人前面,到了藏珍洞中然后相机应付,好在这一带已不怕人寻来,便将脚底加快,一路飞驰。先寻到以前众弟子所居山洞,上下一看,果然好极,匆匆放下包袱,连干粮都顾不得多吃,重又起身,照通往后山的秘径飞驰赶去。
      到后一看,当地乃是一片草原,许多奇峰怪石,宛如灵骨撑空,朵云自起,本就灵秀已极,峰石上下又稀落落生着许多各式各种的花树修竹,石缝之中兰蕙飘拂,清馨扑鼻,景更幽丽。对面涌起一片参天峭壁,形势奇险,却又不是通体削立,只管有些前倾,但多有路可上。那一二百个洞穴也极奇怪,多一半显露在外,仿佛中空,山风过处,发出各种响声,本极清洪好听,崖角一边又挂着大小两条瀑布,下面一条广溪,水既清浅,溪底更多怪石,高低起伏,并不一致。那条瀑布由崖顶上倒挂下来,才只两丈,便被一片广大的崖石接住,由此高高低低,大大小小,一层接一层,都是平崖突石,台阶也似,到处都是隔断,使得那两条瀑布时分时合,蜿蜒转折而下,落向广溪之中。溪水本急,再吃沿途怪石在水中一挡,每隔一段便翻涌起一大条浪花,望将过去鱼鳞也似,上面奔流急湍滚滚不断,下面碧符如带,水丝如发,根根飘拂,映得那水绿油油的,与水面上飞卷起来、银花闪闪宛如玉雪的浪层相映,四围红树青山倒影其中,清鉴毫发,山风又不甚大,泉鸣瀑吼、松涛竹韵与空穴来风之声相与应和,汇成一片繁音细籁,老是那么壮丽之中杂以清柔,显得十分匀称,便多么好的乐师,也奏不出这等天然美妙之音,耳目所及,全都使人片刻不舍离去。心正称奇叫绝。
      再看那些隐秘的洞穴,十九外面均有怪石藤树掩护,上面又都长满极肥厚的碧苔,通体翠绿,杂以红花,加以晴阳丽空,白云如带,处处都易迷人目,壮丽雄奇,无与伦比,自己虽得师父指教,图说上面形势连同洞口外面标记均早记熟,不是细心辨认,照样也看不出来。知道藏珍的洞穴深居地底,可是外洞人口非但高高在上,中间并有许多奇景与别的洞穴相连,不知底细的人决寻不到,如由下面洞穴穿进反易迷路;由上面大洞走进,多费心力,还要防备撞见敌人。好在事前早有成算,四顾无人,再见上下好几处明暗的洞穴,外面苔薛均颇凌乱,并有剥落践踏之处,惟独自己预定去的洞口苔薛甚厚,不象有人去过,上下也较容易,略一张望,无什动静,忙即飞身纵将进去。
      文麟以为崖前地势空旷、日暖风和,稍有动静便可看出,何况一直都在留心仔细观察,并未见到一点痕迹,只想急不如快,首先抢到洞中,将宝剑宝钩取得一两件,照着师传方法和石碑上面图记,多则一日夜,少则三个时辰,将那外层钢泥化去,手中有了利器便可防身对敌,就算敌人此时寻来,也可照师父所说,在这一二百个断续相连的古怪山洞中掩藏闪避,一面仍可将那藏珍取走,并不怕他作梗。谁知他这里刚一离开,立处一幢六七尺高的大山石后,忽然闪出两个臂腿全露、身材不高、头插鸟羽,颈和双手均套金环、生得短小精悍、貌相狞恶的山装怪人。
      来这两个,正是苗、邹二凶孽的两个爱徒,一名苟化,一名高朋,因奉师命来此盗取藏珍,中途遇见恶道郑天乾,说是日前闻报,有几个正派门下要往依还岭去取女侠上官红所留藏珍,此去必须留意,并说:“依还岭藏珍近年异派中人屡次前往搜寻,费尽心力均未寻到,有的并还受伤,不是山石崩裂,崖洞整片坍塌,将人打个筋断骨折,便是误落水洞之中难于上来,前后并有几人送了性命,敌人还未遇见一个,已是如此凶险,何况敌人又要前往,他们乃本门中人,所留藏珍必知底细,你二人连藏珍所在的后山和入洞以前的准备俱都不知,只凭你师父一句话冒失前往,也不想敌人有多厉害,大是不妥,敌人既有大量藏珍埋藏在彼,近年来还传说在外,知道的人越来越多,对方竟会没有防备,断无此理!不是借此诱敌,便是地方隐秘深险,决非人力所能取到。你师父那样脾气,万一吃亏回去,如何交代?依我之见,莫如算准敌人到前赶去,照我所说,先行埋伏,暂时不要入内。我知敌人在此数日之内非去不可,等他到达,你再跟在后面,用你师传毒火抢那现成,稳当得多,就不得手,也不至于入伏受伤。”
      荀、高二贼徒虽极凶狡,依还岭从未到过,不知恶道因恨乃师骄狂,怀有阴谋,既想坐山观虎斗,又想从中取利,二贼如败,自然相机进退,如其得手,乘着无人得见,冷不防将其杀死,占那现成,还可推说敌人所杀,激怒苗、邹二孽大举发难,自己这一面却装遵守峨眉后山之约,已照预计行事,耐过了八月中秋,一切准备停当,再向敌人挑战下帖,引往大雪中斗寒比剑,报仇泄恨。二贼只当双方同仇敌忾,本来不知依还岭的底细,便与求教,照着所说,偷偷赶去。
      二贼乃苗、邹二凶孽最得意的门人,本领甚高,人更凶险,早在当地藏了多半日,正在心中不耐;忽然发现有人走来,一路东张西望,掩掩藏藏,动作十分仔细;仗着先到,早已看好形势,来人又是初次下山,无什经历,不知敌人埋伏当地,随同他的目光到处,和捉迷藏一般左闪右避,竟未警觉,等到纵身入内,二贼立时跟踪掩往崖下,互打手势,低声商计。依了苟化,还想守在外面,等对头得手出来,暴起发难,将其杀死,夺了藏珍,再照所居之处入洞搜索。高朋人更凶狡贪狂,胆子更大,力言:“共只一个敌人,怕他作什?洞中藏珍甚多,郑师叔说得那么难法,近一两年来了好几起人,内中不少能手,非但无一成功,有的人还送了命;洞中非有埋伏不可,藏珍之处定必隐秘,我们如不乘机下手,方才这厮不知是何来历,看那神情,地理甚熟,正可乘机入内,掩往他的身后,看清藏珍所在,看他如何取法,就在里面将其除去,岂不全可到手?否则他只一人,照那举动,明是峨眉、青城两派门下。如其只取一两件走出,再想寻根究底一网打尽,决非容易,还是跟踪窥探要强得多。”正说之间,忽听头上仿佛有人冷笑。
      二贼大惊,仰望离头数尺是一崖洞,瀑布松涛之声晃漾空山,先未听真,再听已无动静,一个疑是误会,一个疑是方才进去的敌人所发,但是对方所经洞口离地有好几丈,偏在崖左,相隔二人立处有十来丈,就是内里相通,也无如此快法,刚一进去便到了头上。先颇惊疑,认为如是先去敌人笑声,决非寻常人物,及至静心一听,听出空洞回音,稍微一阵风过,便如八音齐奏,与泉响松涛相和,十分娱耳,忽然醒悟,料是敌人在侧面洞中的笑声,里面洞穴相通,被风一吹传将出来,如被看破,就不纵出动手,也有下文,不会这样安静。就这样,二贼仍不放心。
      高朋先朝笑声来处的洞口纵去,人洞一看,里面光景阴黑,又深又大,洞口却小,只容一人;俯身而进,仗着练就目力,打一手势,令荀化在外接应;施展本领,飞驰了一转,全洞看完,好生失望。原来壁上一二百个洞穴多半通连,所去山洞恰是一个死的;匆匆纵下,觉着前后耽搁了些时间,方才必是听错,决计跟踪掩进,便朝文麟所去洞口试探着掩将进去。先还防备前人是个劲敌,十分小心。
      哪知文麟空有一身本领,并还深知地理,这类事从未做过,人又谨慎,惟恐有失,所进洞口又是一条高低曲折的甬道,虽然练就目力,仍恐有失,先在外面远近眺望,又未见到人的影迹,心想,此洞奇景甚多,来时所记图说,连步数远近俱都记好,洞口一带阳光正照,如有敌人惊动,当时警觉,掩藏也来得及。一时疏忽,又见前段路还好走,后半非但山石崎岖,高低不平,光景更极黑暗,许多均出意料,竟将屠氏弟兄为他特制的千里火筒晃燃照亮,并将宝剑拔在手内,以防洞中万一藏有蛇蟒之类,一面回忆图说上面的形势,避开不应走的歧径,向前走去。
      本意这样可以走快一点,免得把路走错,转折费事,万一敌人寻来,照着师父所说,只要明白两左一右之势,便是路路皆通,敌人两丈以外,无论多快也追不上,并且步步皆是他的险阻,两三个弯一转,休说追上自己,还要迷路,不是误陷水洞便是越走越远,走到崖夹缝里去进退两难,急切间休想走得出去。
      又走了一段,成了斜坡,比前好走,虽是时上时下,随同洞径,和虫蛀的木板一样,曲曲弯弯,盘旋转折。也不知走了多深多远,所经洞穴也有二三十处,无一处不与图说相同,心胆越壮,断定无差,不消片刻便可寻到那三面是水包围、当中一块石碑的藏珍洞穴之内。为了入内越深,估计宝盖峰顶所见三个敌人就是随后赶来,也决寻不到这里,起初走上一段还要回头窥探,侧耳静听,没有动静,再往前寻,到了后来,估计离开藏珍之所越近,人更兴奋,竟连头也不曾回顾,万没料到身后紧紧跟随着两个厉害凶孽。 

    第二十五回
    万窍起繁音 玉振金声 忽惊悲咽  双丸摧毒火 烟消雾散 共戮凶顽
     
    这时处境真个险极,文麟始而丝毫不曾警觉,后来走入藏珍洞的正路,相隔不远,知道前面还有一条半里来长、左旋右转、上下曲折的奇怪甬道,过后便可到达,心方一喜,那甬道走还不到一半,下降越深,猛觉寒气逼人,越往前越重,方想:这甬道真个奇怪,前途老是似断还连,似有实无,除非记准图解歌诀和那上下颠倒的走法,又得了本门真传,服过一粒六阳丸,休说不能走到,单这酷寒,便非常人所能禁受,且喜成功在即,并无阻碍,忽听前面有人悲呻了一声,空洞传音,听去凄厉刺耳。
      文麟断定洞中无人,来前又将图式记熟,全凭一股勇气信心朝前飞驰,忽然听到这等幽灵也似的哀呻,这一带景物又是那么阴森凄厉,冷气阴风一阵接一阵侵上身来,虽仗功力精纯,服过灵药,不畏寒冷,到底也有一点恐怖的感觉,再听这等异声由内传来,事出意料,由不得毛发皆立,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自无后退之理,忙将手中宝剑一紧,暗中戒备,用灯筒照看,往前走去,一面留神静听。
      前面悲呻已早停止,师父所说石门业将到达,相隔只一两丈,遥望里面黑洞洞的,与师父所说情景好些不同,非但石门已开,灯光照处,门内那块石碑也未见到,只当门不远放着一堆大石头,心更惊疑。暗忖,自到依还岭,沿途所见景物,无一处不与图说相同,便洞径中的标记也是不差分毫,为何这尽头的要紧所在竟会变了样子?石门大开还在其次,那么重大的一块石碑,怎也不知去向?师父又说碑上图说文字极难辨认,照他所说仔细推详,晓得藏处走法之后再往前进,也许洞中形势还要变化,必须立在一块大山石上才可无事,不致受那误伤。如今石碑不见,门前一堆怪石,难道先前有人来过,非但取走藏珍,连石碑也被盗去不成?再一想到方才所闻哀号之声好似十分惨痛,越想越生顾虑,忍不住开口喝问:“何人在内?”
      声才出口,耳听洞内众声呐喊,嗡嗡震耳,仿佛风起云涌之势,又似有许多敌人鬼怪喊杀而来神气,暗道“不好”,身处深山古洞、山腹地底之内,又是孤身一人,遇到这等非常之变,任是多大胆勇的人,也必心寒胆怯,何况文麟又是一个无什经历的书生,心里一慌,忙即立定、仗剑戒备时,洞中异声仍未停歇,只是由大而小响了一阵,渐渐安静下去。等了一阵,不见敌人鬼怪之类冲出,心中不解,再试喝问,异声重又大作,这才听出那是空洞回音,洞中孔窍石穴又多,稍微大声一呼,立起回音,发出洪啸,震撼全洞,半晌不绝,这才把心放定。
      正在暗笑自己疑心生暗鬼,照此形势,可见平日所闻鬼怪奇迹,都是一班身历其境的人遇见风吹草动或是可疑形迹,心生恐惧,附会神怪,胆子又小,没有深入考查,见人再一夸大其词,以致附会传说越来越凶,根本并无其事,连方才悲呻也是空穴来风,或是洞底水石相搏发出来的呜咽,这等阴森凄厉暗如黑夜的地底古洞,怎会有人隐藏在内?
      想到这里,忽然瞥见前途暗影中似有亮光透出。因光景黑暗,发光之处尚远,屠、李三人所赠千里火筒前面是块最好的水晶,内里更敷有一层水银,照得又远又亮,当地业已深入地底,那条甬道和前面大洞,三面都是寒泉包围,比起来路阴森得多,寒气侵肌,又听到一声哀呻,致将心神分掉,全神贯注在那相离洞口丈许的乱石堆上,前面微光又被强烈的灯光压住,先只当是洞中石钟乳上的回光反映,不曾留意,及至大声发话,不料空洞回音发出宏大的响声,心生惊疑,立定戒备,惟恐洞中伏有鬼怪敌人,顺着灯光扑来,易受暗算,洞又黑暗,不便将灯去掉,往下一垂,光被前面怪石挡住,无意中发现洞口石堆两侧均颇光明,石堆后面灯光不照之处照样黑暗,可是相隔五六丈以外,洞的深处却有亮光映出,并还试出决非手中灯光反映,方始警觉,这样深藏山腹地底的古洞,怎有亮光现出?
      心正奇怪,忽又闻得一声与第一次所闻相同的哀痛悲号之声,仿佛有人被困在内,苦痛不堪,发出这种微弱的哀鸣,当时拿它不准,及至再听了片刻,那哀呻似由洞底有光之处传来,听去苦痛已极,声音也极衰弱,似断似续,分明人己奄奄一息,如非空洞传声,简直再近一点也无法听到。连问两次,均无回答,语声稍大,便震得嗡嗡响,越发试出那人业已有气无力,休说为敌,连答句话的气力都没有,后来勉强听出求救意思。
      文麟虽是书生,人最肝胆义侠,最喜扶危济困,觉着对方已是伤病将死的人,非但没有戒心,反倒生出同情,竟将处境危险和那阴森恐怖之景忘去多半。救人心切,乘着一股热念,手持灯筒往里走进。因觉洞中既有生人被困,哀鸣求救,必是一时疏忽受了重伤,被困时日也必甚久,那亮光多半便是此人所带灯火之类,照此形势,内里决无仇敌鬼怪藏伏,又料石碑是在前面,并非当门而立,不是自己误会地图上面解说,便是师父本人不曾来过,以前洞门紧闭,不知内里形势,只当碑在洞口,没想到会在里面。此洞比师父所说似乎要大得多,内里虽还不曾细看,及此已可想见。此人先来,不问敌友,受了救命之恩,总有一点天良,何况他又无力反抗,怎么也能问出一点虚实。
      想到这里,见洞内地势平坦,绕过了那堆怪石,全是平地,石质晶莹,坚滑如玉,虽有不少石钟乳上下林立,多半山洞顶倒挂下来,挺立地上的只稀落落有限几处,无一当路,灯光照处,泛彩浮光,闪动起千层霞影,怪丽夺目。只顾救人,哪有心情观赏?
      连那大堆怪石也未仔细查看,便朝哀呻来处试探着寻去。因洞中回音激荡,洪壮震耳,稍微用力,全洞均受震憾,惟恐对方惊怖,听不出来,自己也防遇到危险,并还低声慰问,说:“你在哪里?我来救你,无须害怕。不问你是什么来历,此时身在患难之中,就是以前为恶或是我的敌人,只要从此改邪归正,也必救你回去。”
      文麟原因近年依还岭藏珍,正邪各派俱都有人知道,这被困洞底的人是否仇敌并不可知。如果是正人,固应以全力救他出险;便是异派仇敌,当此九死一生、万分绝望之际,突来救星,也必感激,如肯回顾,使一恶人改邪归正,并因他的经历,得到方便,自然两全其美,否则,乘他无力反抗,并要求人相助之际,也可恩威并用,问明洞中虚实,以作觅取藏珍之用,岂不也好?故此上来先用好言将他稳住,却没想到师父所说一点不差,只是洞中起了变化,非但危机四伏,不止一桩,身后还跟着两个凶星。如非方才第一次喝问引起大阵回音震撼,将身后二贼暂时吓住,二次再问,敌人业已改变心意,早已死在二贼飞刀毒火之下。
      就这样,这两个异派凶孽已然紧随身后,随时均可发难,制他死命;先因洞门开放,与恶道郑天乾所说相符,看出文麟神气也似到了地头,又听到向被困人劝告的话,知已到达尽头藏珍之所,两次想下毒手,均因事情凑巧,被文麟无意之中平安度过。未了一次,又想由文麟救人时节双方问答之中,暗中窥听对方来历和那藏珍如何取法,才未下那毒手。
      文麟自离洞口,全副心神俱都贯注前面,始终不曾回顾,虽然一时疏忽,不曾看破身后跟有二贼,无形中却占了便宜。这两个异派凶孽,本领剑术既非寻常,又都带有毒药火器,文麟初经大敌,骤然相遇,稍一心慌便非吃大亏不可,这一来,竟平平安安走到那被困人的面前。还未到达,先就吓了一跳。原来当地重伤待死的并不止一个。
      当地也非洞的尽头,只是钟乳甚多,又比前面高大,上面璎珞垂珠,宛如许多五光十色的水晶长幕和天花宝盖,大小宽窄不等,纵横错列,成片成幢,疏密相间,一齐下垂,最低的离地只得丈许。因其又高又大,灯光照处,反射出万道霞光,更成奇观。地上许多大小钟乳、奇石怪峰,宝树森立,拔地而起,也是有疏有密,光怪陆离,幻彩千重,合成从来未见之奇。内有两丛由上垂下的钟乳林,似在到前不久做一大片断落下来,下面两幢丈许高、三四尺方圆的钟乳晶笋也被砸断,碎晶断乳满地狼藉,溅得遍地都是。
      这类钟乳十九透明,暗中本就有些发亮,再吃灯光一照,简直成了珠宫贝阙,气象万千,瑰丽奇诡,不可言状。
      文麟第一眼瞥见的是一具死尸,上半身埋在钟乳碎堆中,只有两脚一手露出在外,鲜血四流,死状颇惨。惟恐顶上钟乳大多,万一折断,同时发现先见亮光似由地底反照上来,闪在钟乳上面,相隔既近,光也越亮,不用灯筒,方圆好几丈内已可看出,心生疑虑;又因未了两次慰问,均无回答,连那苦痛哀声俱都停止,觉着死人上半身已被钟乳打得稀烂,决无发声之理,又觉地底怎会有光?临时动念,便将脚步停住,看清形势再寻过去。因前有碎晶挡住,便往侧面绕走。
      刚看出右侧大片晶幕前面地势最宽,忽然发现一幢晶柱小峰之下也倒着一具死尸,并还是个女子,连头都被敌人斩落;料知先前有人恶斗,才会这等情景,得胜的人必已寻到藏珍,得手而去。如是自己一面,就是骤遇强敌将其杀死,不会这样凌乱狼藉,得手就走,连死尸和受伤的人都丢在这里,不顾而去。要是异派门下,这死伤的人必有正派的人在内,尤其那个受伤的人方才还有声音,两具死尸决不是他,想必尚在隐秘之处,也许就在下面地穴之中。想到这里,越发关切。
      当发现第一具死尸时,业已看出钟乳丛中仿佛有一大洞,被钟乳隔断走不过去。等到发现女尸,由钟乳林中绕出,定睛一看,大片晶幕前面并非地穴,只是地势到此忽然凹下,成了一片洼地,最深之处不过丈许,下面都是大小钟乳,与沿途所见不同,最粗的不满一尺,细的才得两寸,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根根向上,看去宛如刀山剑树一般,五颜六色,光彩晶莹,锋利无比,通体几有两亩方圆。
      靠近来路一角折断了一大片,内里伏着两个道士。一个已死,倒在两根钟乳之上,一根已断,一根竟将死尸由背心穿透,地上鲜血尚还未于,分明新死不久。一个虽还未死,被一块不知由何处滚落、方圆丈许的大晶石将下半身压住一股,连腿折断,连肉带骨头一齐压扁,但未分离,一腿恰巧轧在晶块空隙之处,脚却斜露在外,受伤想也不轻;人是仰面朝天,卧在布满碎晶的洼地角上,一手拿着一柄宝剑,寒光闪闪,耀眼生辉,另一手也拿着一件形似弩筒之物,腰间挂着一个小黑葫芦,貌相和死人一样凶恶,面上却带着万分苦痛之容。
      先料方才哀声乃是此人所发,想因下半身业已糜烂,偏又无法脱出,稍微转动痛彻心骨,苦痛不堪,未等人到业已痛死过去,继一想,此事奇怪,先两人看不出他路道,这两道士穿得十分华丽还在其次,所用兵器和他这等打扮,均与师父所说异派凶孽相同,貌相如此狞厉,一望而知不是善良,可是这先后四人的死法偏又不同,仿佛正在动手拼斗,上面钟乳忽然断落,以致重伤惨死,但那女尸又是被人将头斩落,而这大块压断人腿的晶石,四边均无碎裂痕迹,是何原故?莫非还有什么奇怪埋伏不成?照此情势,这未了一个道士已无法救其出险,就能勉强救出,也难送他回去,何况人已没有声息;至少痛晕过去,身边虽有灵药,救醒过来也只增加他的痛苦。
      眼前形势许多莫测,是否未了一个已早死去,另外还有一人在彼求救也未可知。事情总是谨慎些好,决计全数查看明白再作计较。因那道士凶多吉少,回生无望,形貌那等凶恶,十九仇敌一面,并未走近细看,略微寻思便乘路搜索过去。起步以前,似觉死人眼皮微抬,仿佛头也略动,正要回看,猛瞥见前途亮光,忙即赶过。
      原来钟乳林中挂着一盏形似晶球的奇灯,只得饭碗大小,不知内点何物,比自己的灯筒还要明亮,因那钟乳太密,又挂在洼地最深之处,灯光业被挡住,只剩钟乳尖上映照的一点余光照到洞顶晶幕之上,再往外面反映出去,所以远望并不甚亮。心想:“灯离死人两三丈,前面必还有人。”正沿着洞洼边上仔细寻将过去,忽听来路那面有人刚说得一声,“是谁将他杀死?”随听另一人强挣着颤声低喝:“道友噤声!快请过来,我有话说。”
      文麟听出未一个似是那晶石下面的道士,心中一惊,暗忖:对方既在问答,喊人过去,必有同党在此。本意回身探看,猛触灵机,急中生智,仗着师传内功,忙把真气一提,舍却原路,沿着那片洼地钟乳林顺路飞驰,绕将过去。途中回顾,侧耳静听,空洞传音,稍微有点声息均可听出。
      文麟原觉自己踪迹必已被人看破,如往前走,非但前途那一片形势不曾看明,身后敌人也必追来,如往回走,正好撞上,对方强弱虚实、人数多少均不知道,就与动手,也等看清形势再行迎敌,因此一经警觉,便由上走下。恰巧前途半边钟乳林较稀,也较高大,边上空处甚多,地虽难走,仗着一身轻功,并不费事,人也被那身后钟乳挡住,极易掩藏。这一情急,不知不觉把平日所学施展出来,走得又稳又快,动作轻巧,飞驰大小乳林碎晶之间,丝毫声息皆无。
      后面追来的敌人,却是顺着上面平地跟踪窥探,想下毒手,骄狂轻敌,认定文麟是条网中之鱼,手到擒来,一路走动均有声音,又因初来不知地理,忘了空洞传音,方才与贼道稍微低语,已被敌人听去,人已隐往下面钟乳林中;追了一段不见踪影,先是怒喝发威,并令同党分途搜索,把守前面,莫被敌人逃走。
      文麟听出方才发话那人果是对头凶孽,并还不止一个,业由后面追到;急怒交加,刚把心一横待要迎敌,回走没有几步,忽见一条山装人影由来路边沿上倏地转身,口中怒吼,往后洞钟乳林中赶去,所到之处,宛如一团银电飞驰,照得沿途晶屏翠幕、钟林玉乳五光十色,掩映流辉,怒吼之声全洞皆起回音,声势甚是惊人。刚看出那贼像个山人,身后插着好些兵器,打扮得奇形怪状,人更凶暴,手中似有一物,发光甚强,去路这面就有语声,已为所掩;不知方才所经之处还有几个敌人?如何死尸也会说话?暗忖:
      事已至此,除却与之一拼,更无善策。
      文麟功力本非弱者,只为未经大敌,有些胆怯,此时勇气一壮,更无顾忌,便由钟乳林中悄悄穿行,赶到死尸所在不远,见已无路可通,方始纵将上去。目光到处,见当地还是原样,晶块下面的道人业已醒转,还未走近便被看出,低声急呼:“道友快来!
      我几乎把人认错,遭了毒手。我虽受伤惨重,但是身边带有灵药,方才勉强挣扎吃了一丸,虽然痛晕过去,人却醒转,痛也减少许多。道友如能将这晶块移去,救我出洞,固是感激万分;如其不能,也请将我这条烂腿斩断。救我出险必有重报,但是延迟不得。”
      文麟见被识破,只得走出,虽见对方重伤苦痛,生出同情,但并不曾冒失,闻言方觉此人两腿如此糜烂,竟能忍耐痛苦,已是奇事,方才晕死以前,听那呻吟之声分明微弱已极,这时怎会精神起来?忽见道人目有凶光,眼珠乱转,心中一动,便将脚步立定,低声笑问:“道友,只你不怕痛苦,我必照你所说行事。你那姓名来历,因何至此?方才我曾听人与你问答,是否相识?有无别的同伴?请你说出如何?”
      那恶道也是一个异派凶孽,但比别的同党还要凶狡狠毒,自从昔年各异派瓦解之后,一向销声匿迹、隐居在大雪山中地洞里面,连同党也不再见一面。人都当他已死,他却每年一次乔装出外为恶,掳些少年妇女回山淫乐,本就准备不与;日日同党来往,由他一人独乐,前两月忽然偷听到两个同党背后密语,得知幻波池藏珍之事,生了贪心不算,又因突然现身探询虚实,双方言语不合,勾动杀机,竟将那两同党杀死了一个,另一个见机逃走。
      前日赶来幻波池盗取藏珍,费了许多心力,竟被寻到地内。石洞虽被攻开,却因不知底细和洞中的巧妙布置,身受重伤,压倒在晶块下面。方才被人发现,无意中取笑,塞了一粒丸药在他口内,隔了些时居然起死回生,刚刚醒转,呻吟了一声,觉出精力回复,痛也大减,只不动那烂腿便可忍耐,并不知有人拿他试验所得灵药;呻吟了一声,忽听前面有人喝问,一听口气便知正派中人,先颇害怕,既一想,就这样也不是事,早晚被他发现,照自己平日行为,无论何派均难讨得公道,又呻吟了一声,正想听天安命,忽然觉着精力逐渐回复,忙将腰问本门毒药火筒握在手中,上来准备装死,等把对方引来,猛下毒手将其杀死,再打脱身主意,后忽想起一腿已被晶块压烂,稍微动作奇痛钻心,万一来人不止一个,岂非自寻死路?微一迟疑,文麟业已寻到。
      恶道先来,地理较熟,看出许多钟乳隔光可以透视,文麟还未走到,相隔丈许,人影已被发现,正在顾虑,猛瞥见文麟身后跟着两人,一看腰间火筒,便知本门中人。文麟见他已死,又看出是个异派中人,便往前面寻去。身后两贼业已打算生擒文麟拷问,忽然瞥见晶块下面的道人手上拿着本门火筒,业已醒转,向他们摇手,点头招呼。高朋性暴,刚一开口,便被恶道止住。商量了几句,问出文麟只得一人,越发高兴。
      恶道悄悄嘱咐了几句,并说乃师苗大真还是他的师弟。苟、高二贼人门才十余年,只知本门许多师长自从三次峨眉斗剑之后死亡殆尽,闻言当他师长看待,立照所说行事。
      恶道自更得意,凶谋重又激发,竟想先用毒烟火筒将入迷倒,由二贼擒住,放起自己,拷问惨杀,见文麟目光注定他的全身,人立颇远,不肯走近,不禁暴怒,暗骂:“小狗业已落在我的掌握之中,还敢无礼!”心念一动,当时便要发作。
      文麟见状,业已疑心,师传身法、剑术动作又快,方觉恶道神情可疑,猛瞥见对方手中铁筒似要扬起,又听身侧钟乳后面有了声息,猛想起方才曾听那贼回呼同党令其两面夹攻,可见敌人决不止此。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心念发动之间,人已飞身而起,身后一股金刃劈风之声带着一道寒光,闪电一般由后面猛袭过来。来势又劲又急,相隔又近,空地只有丈许来宽一条狭长的平地,如换常人决难活命,何况变出非常,更所难免;文麟虽然纵起,初经大敌,并不知道自家深浅,事后想起,才知本门真传果然与众不同,就这危机一发之间,非但不曾受伤,反倒转败为胜,动作稍差一点休想活命。
      原来文麟目光到处,瞥见形势不妙,本想喝问,后面又有声息,料知前后皆敌,身随念动,更不回顾,一个“鱼鹰掠水”,飞将过去,就势横着剑背,口喝:“你待如何?”手中铁剑照准恶道横扫过去。
      恶道到底伤痛倒地,死而复生好几次,刚借灵药之力醒转,只管心凶意毒,气力却是不佳,文麟言动又极文雅,所用宝剑虽非常剑之比,在这班久经大敌的异派凶孽眼里一点也不打眼,动作又欠老练,不由起了骄敌之念,同时再见先埋伏的同党业已暴起发难,越发断定对方决无幸理,没想到来势这等神速,骤出意外,文麟这一剑用的全是内家真力,怎禁得住!哨的一声,ㄍ醮樱﹪嗒、爬畔斐纱蟠币艟藓澹窝矗?
      半晌不绝。恶道手中凶器立被打飞,手臂也被震麻,虎口迸裂,急怒惊慌中惟恐敌人杀他,舞动手中宝剑去护头面,一时疏忽,用力大猛,那条烂腿,受了强烈震撼,痛极心昏,奇痛难忍,怒吼一声,就此昏迷过去。
      文麟一剑打飞火筒,落在附近钟乳林上,将石钟乳打碎了许多,碎晶残乳四下分飞,发出洪响,同时又听有人怒吼大喝,寒光乱闪,惟恐有失,百忙中舞起一团剑花护住全身,凌空一个转折,“风罢残花”之势,索性施展师传轻功,舍却平地,落在一幢钟乳顶上,未及回顾,又听兵刃相接与断晶落地发出来的响声,宛如黄钟、大吕之中杂以金声玉振,又是好听又是惊人。目光到处,一条人影带着一团银光、一道剑光,由方才山装贼党去路后洞中喝骂飞驰而来。身后那贼一剑斫空,已和一个短装秃头的幼童打在一起,甚是猛烈。知道帮手已来,恰巧不期而遇,猛又觉飕飕两声,接连两道寒光带着两条人影,随同两声清叱,正由身侧钟乳林上横飞过去,抢在自己前面,将那山装贼党敌住。心正惊喜,忽又听得有人呼喊“继父”,再一循声注视,另外还有一男一女,一个正朝身后那贼赶去,一个却往身前飞来,越发喜出望外,高兴已极。
      这原是同时发生、转眼问事,文麟第一个发现的正是袁和尚,一年不见,本领越发高强,左手拿着神乞车卫所传的师门利器三连明月铲,右手还多了一口短剑,不知由何处纵出,方才敌人由后面掩来暗算时,竟不等自己出手迎敌,忽由横里冲出,隔在当中,上来一明月铲,先将敌人手中宝刀几乎打脱,跟着不知用什东西将敌人毒烟火筒破去,落在地上,发出极强烈的火光,比起恶道火筒光更强烈,只是腥秽之气难闻。那由钟乳林上横飞过去,迎住由后洞赶回的敌人的,正是狄龙子与陶珊儿。最后一男一女,一个李明霞,已朝袁和尚赶去;一是自己的爱徒、义子沈煌。
      那两只落地的火筒火烟越来越猛,也更臭得难闻,长幼六人,倒有一半以上不知这东西的凶毒,虽然经人将它打落,敌人不及施展,内里毒烟已被毒火引燃,合成一片燃烧起来,发出那股腥香之味虽不致将人迷倒,众人闻到一点腥秽之气,已觉有点头晕但因都服过灵药,并无大患;但是后洞赶来的孽徒荀化本领最高,毒烟火筒也最厉害,人更好狡机警,先听恶道一说,虽是匆匆几句,业已明白上了郑天乾的大当,忽然发现洞中还有这多敌人,越发急怒交加,深知众寡悬殊,开头慢了一步不及施为,先那少年还未对面,忽有男女二敌横越钟林飞到,来势神速,决非易与,忙以全力先将来人敌住,一面忙取火筒待下毒手,忽然闻得腥秽之气甚浓,料知同党火筒已为敌人所破,又听高朋怒吼求援之声,还不知自己也有强敌夹攻,情急心慌,更不怠慢,一面厉声咒骂,一面准备施展那两件师传特有的凶器。
      就这先后不过两三句话的工夫,文麟和沈煌刚刚对面,未及交代,忽然瞥见后面来的山装矮贼手上有五色火花一闪。沈煌急呼:“大哥留意!李师姊说此是南疆凶孽所炼五阴毒火。”话还不曾说完,忽有两点鲜红如血、大仅如豆的火星,由左侧一座离地三丈的晶乳峰顶电也似急射将下来,来势快得出奇,正打在敌人手上刚冒起来的五色火花上面。只听接连两声宛如轻雷爆发的大震过处,孽徒荀化手中毒烟火筒首先震成粉碎,人也受了重伤,连膀臂都被炸断,一声惨号,带着一股毒火残烟,未及纵起,吃陶珊儿一火流星扫在腿上,当时打断,本就非死不可,敌人恰巧凌空纵起,扬手一仙人掌当头打下,荀化连第二声怒吼也未喊出,便尸横地上,遭了恶报。
      周、沈二人俱都惊奇,忙顺火星来路一看,那座玲珑剔透、光彩晶莹的钟乳孤峰顶上,立着一个丰神绝代的白衣少女,这一来,连沈煌等诸小兄妹也都出于意外。要知银光顶斗寒,全书结束,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灵峰窥剑器 重逢旧侣 喜话亲情  地穴隐浮囊 甫得奇珍 误传小警
     
    前文周文麟寄居成都,久等卞老人不来,每日去往望江楼守候,忽向幺师问出卞老人业已来过,走时并还留话。因由青城山回身时,随同屠、李二武师途中耽搁,到了成都,又因公孙雷警告,三日不曾出门,跟着杀贼除害,以为卞老人远去云南,暂时不会来此,一连多日未往望江楼守候,以致彼此相左。卞老人临去以前,方始得知文麟要往成都寻他,自身正有要事,留了几句话匆匆走去,传话的幺师又将老人临去所说端阳节前必回之言忘记,语焉不详。文麟听说老人归期无定自然惶急,决计孤身犯险,往取藏珍;走前往寻公孙雷,遇见雷妻郁灵珸,说公孙雷父子被人约走,要隔六七天文麟也未明言来意,匆匆回到李家便即起身。赶到依还岭,快过绝壑以前,发现来路宝盖峰顶立着三人,好似两男一女,料是异派仇敌,恐被看破,忙照简冰如所说走法越过绝壑,先到静琼谷放下一些零星物事,赶往后山崖洞前面。不料跟着苗、邹二凶孽的两个恶徒苟化、高朋突由身后掩来,想用毒手暗算,并想跟踪入内。等到文麟独自一人由崖上洞穴穿往山腹地底藏珍之处,洞门业已被人攻破,石碑不见,剩下一堆怪石,只当以前洞门紧闭,内里形势连师父也不深知,又听洞中传来苦痛呻吟,跟踪赶去,在方圆两亩、长满钟乳林的旁边平地上发现几具男女死尸和一个身受重伤、被大晶块压倒的恶道,正往前面查探过去,忽然警觉身后来了敌人,绕路赶回,看出恶道醒转似有凶谋,身后恶徒高朋业已发难,幸而师传武功剑术均颇高强,动作轻快,刚刚避过,纵往钟林之上,袁和尚、狄龙子、陶珊儿、沈煌、李朋霞五小兄妹已相继赶到,不期而遇,同时瞥见刚由后洞退回的恶徒手上有五色火花闪动。沈煌先听李明霞说过,恶徒手中毒烟火筒也是明霞暗中打落,袁和尚才未受害,正在惊呼狄龙子留意,忽然两粒火星照准敌人手上火筒打去,接连两声雷震,荀化手中火筒连手臂一齐炸成粉碎,再被狄、陶二人两下夹攻,打死在地。
      周、沈二人仰望火星来处立着一个白衣少女,刚认出那是司徒良珠,正在同声招呼,请其下来相见,后面又是一声怒吼。回顾正是先发难的恶徒高朋,上来骤出不意,被袁和尚由那大晶块侧面突然飞出,迎头一三连明月铲。高朋不是剑术得有异派嫡传,一时措手不及,不死也带了重伤,就这样,因袁和尚力大身轻,来势太猛,事出意外,虽未受伤,一条臂膀也被震得十分酸麻;不禁大惊,正在厉声喝骂,一面迎敌,一面想取火筒下那毒手,猛觉手上一震,手背奇痛,火筒就此落地燃烧起来,手指也被断去两截,才知敌人厉害,还有同党;刚急得厉声暴跳,想喊荀化回去相助,百忙中瞥见贼道由地上醒转,似知形势危急,颤巍巍回转一只带血的手,想摸腰间葫芦,不知怎的一声怪号,那只空手先被打断,另一只拿剑的手也似为敌人暗器打中,松手丢剑,两膀一齐下垂,人又痛晕过去;料知不妙,心中发慌。
      转眼之间,李明霞也由侧面飞纵过来,未及下手;袁和尚一向疾恶如仇,又最贪功好胜,不愿两打一,乘着敌人手忙脚乱,扬手一枝铁手箭打中面门,跟踪抢上前去,左手三连明月铲将敌人的宝刀荡开,右手短剑一挥,人还不曾倒地,先就了账。
      明霞知道袁和尚刁钻古怪,经过一年苦练,本领更高,所用暗器尤为特别,用时随同右手短剑一齐施为,能随宝剑前刺之势跟踪发出,又稳又快,看他这样急法,笑说:
      “小和尚你忙些什么?你怕我抢你的功劳么?”袁和尚笑答:“不是贪功,我向来不愿两打一。”猛一抬头,瞥见相隔四五丈的晶峰顶上立着司徒良珠,正在喜呼:“诸位师兄师姊快看!司徒二姊说不来的,也跟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周、沈二人因听敌人惊呼倒地,微一回顾之际,再看前面峰顶一条白影已似惊鸿一瞥,由峰顶往洞外一面飞落,略闪不见,遥闻良珠笑说:“我顺路来此,另外有事,不能久停,且等重阳节后,到了大雪山银光顶见面再谈吧。”语声由近而远,空洞传音,听到未句,似已快将下层甬道走完,端的快极。
      明霞和良珠最好,还想追去,被沈煌拦住道:“司徒师姊定是中途发现这里有事,跟踪追来,帮忙而去。她还奉有三位师长密令往返海外,就是追上也谈不了几句。这里还有许多事要办,照着昨夜所闻,异派凶孽尚还有人要来,洞中藏珍非全数取走不可,继父也刚见面。迟早相见,姊姊不要追吧。”明霞两道秀眉微扬,方要开口,见文麟跟踪纵下,龙子、珊儿也赶了过来,欲言又止。
      互相礼见之后,文麟暗忖:听师父说,众小兄妹近来功力大进,司徒良珠本就家学渊源,因为上次阎王沟与怪人赫连山恶斗,不是有人相助几乎吃亏,心中愤愧,定要除此一害,又听人说对头也有遇合,本领比前更高,不可轻敌,雪山那两个为首恶孽更是厉害,银光顶上斗寒大会必与相遇,因此更加发奋苦练。乃母秦寒萼原因爱女心意不定,本门上乘剑诀未肯轻易传授,过了半年看出她立志坚决,苍山三友更是十分器重,这才放心,便连众小兄妹一齐传授,又将自己昔年同门至好所赠的一口好剑,乃昔年峨眉七修剑之一,名为天蜈,交与良珠当作防身应敌之用;本来根抵最厚,所以在众同门中本领最高。文麟见良珠在峰顶上稍微点头微笑,一言不发便自纵身飞走,又听众小兄妹这等说法,便问经过。
      沈煌先请袁和尚仍往通往上面的甬道口上防守窥探,龙子夫妇和李明霞觅取藏珍,自己和继父周文麟稍谈别后情形,就便防守这中部一带,以免变出非常,又有仇敌来此扰闹。众人同声笑诺,分头走去。文麟见他共只一年之隔,非但本领越高,人也长大许多,像个十七八岁的英俊少年,最难得是这几个小人那么同心同德,亲如手足,再看沈煌分配众人情景,分明胸有成竹,越发高兴,忍不住执手笑间:“娘和大姨、三姨她们俱都好么?现在何处?”沈煌笑答:“娘和大姨、三姨、向四婆、赫连二姊她们已早移居阆中,开荒开得极好,不在峨眉了。”一面详言经过。
      原来狄龙子等众小兄妹,自经诸位尊长前辈引进,转拜在苍山三友门下以后,仗着天资聪明,内外功和剑术均有根抵,共总没有多少时候,便得到青城派剑术的真传,本来根抵既厚,少年好胜,彼此观摩,用功再一勤奋,不消半年光阴,都练成了一身惊人本领。苍山三友又是各有专长,同时指点传授,本就一日千里,进境神速。偏巧司徒良珠,因为阎王沟一战几为赫连兄妹所伤,想起乃母平时之言,心生愧愤,立志坚决,加以年纪较长,人虽天真,所知最多,进境越速。
      良珠和李明霞一见投缘,在众同门中情分最深,先因沈煌受了乃母淑华之教,觉着良珠对于文麟虽无表示,看去十分投缘,仿佛格外关心,怀有好感,二人相识在前,早已订交,文麟如今又是剑侠高弟,彼此人品才能样样相当,意欲作成这段良姻,本来又是长辈,除密嘱爱子不要改口而外,并托明霞就便进言,探询良珠口气,但不可露出自己的意思,以免文麟心大坚决,闹个不欢而散,对不住人家,所以沈煌虽和司徒兄妹同门,始终照着以前称呼,说什么也不肯改口。
      明霞虽和这个未来婆母亲如母女,对于此事却是老大不以为然,觉着男女相爱须出本心,丝毫不可勉强,更不应怀有自私之念,为了一时虚名,不能自主,脱去这些虚伪的束缚,却要别人做她替身,不管双方是否心愿,也是于理不合,彼此真要交深情厚,志同道合,何必非要结为夫妇?假定交有不少情深义重的同道至交,莫非都要婚嫁才算圆满不成?就算双方有意,也应听其自然,何况文麟情有独钟,固执成见,以良珠的为人和那高洁好胜的性情,就算前有垂青之意,今已知道隐情,即使文麟放弃成见,也必不肯承受,旁边人如何能够勉强?心虽不愿,但因淑华人好,一见便自互相亲爱,聚了几天,情义越发深厚,又知其旧家流毒一时难于去尽,不能怪她,身世又是那么可怜,实在不忍拒绝,勉强敷衍了几句不着实的话,对于良珠,并不像沈煌那样心心念念老想完成母命。起初为了寻常称谓理应从亲之故,还跟着沈煌尊呼为姨。司徒兄妹上来劝说不听,也就任之。
      后来二女情分日深,偶因背人闲谈,良珠忽然向其质问,说:“我同门九人,虽都和亲兄弟姊妹一样,但我二人情分更深,无论从哪一面说,都是平辈姊妹,为何你非要和沈师弟一样,跟他乱喊?以前相处日浅,尚可说是不曾深知,我们朝夕相处,已有数月,难道你还不知我的心性为人么?”明霞早就看出良珠心中明洁,不染纤尘,意志尤为坚强;都是绝顶聪明人,当然一点就透,闻言立即笑答:“良姊不要多心,妹子只是喊顺了口,从此改过如何?”
      良珠笑答:“我早看出霞妹心意和我相同,否则称呼有什相干?我自有我的主意,用不着有什推拒。都是同门兄妹,师长已有明令,你两个偏是不肯改口。沈师弟人较忠厚,又最孝母,自然难怪;你和我这样好法,怎也不知我的心志?恰巧此时无人,我才向你询问。本有许多话要说,既然明白,本来不值一谈之事,你只代我向你煌弟招呼一声,听不听由他,不必多费口舌了。”话刚说完,忽听笑呼:“珠儿。”抬头一看,正是乃母秦寒萼立在面前。二人原坐花林深处,刚照常例,一对一,和别的同门一样,打对子练完了剑术,坐在当地密谈,忙起拜见。良珠笑问:“娘轻易不出走动,如何忽然来此?我一点也未警觉。”
      寒萼手拉二女一同坐下,笑说:“我到近日才放了心,已过的事不必再提。今夜你两个可同到我那里。我已对你三位师长说过,你们此去要有七日工夫不能离开,别的同门如愿前往,也可传授。但我本门七修剑虽有七口,昔年分手时我只得到两口。你兄长所得一口乃是昔年金蝉师叔所赐,不在其内,昨日我已交他佩带。这两口一名天蜈一名玄龟,沈煌、狄龙子他们另有遇合,就是眼前三位师长所赐、暂作练习之用的也非常物。
      七修合壁之事,只我和你父,还有你简太师怕,有限四五人知道根抵,现在不便详说,将来遇合如何也难预言,到时自知。这些话先不要随便向人提起,你两姊妹见完师长同门,禀告前事,做完今日功课就来吧。”
      二女均是剑侠之后,深知这七修剑的威名妙用,不禁惊喜,出于望外,忙同拜谢应命。良珠更听出兄长非但先将本门师叔齐金蝉昔年所用,与霹雳剑威力相等的小青虹得去,峨眉本门剑术也早传授,越发心生警惕,更加奋勉。寒萼走后,二女回向师长同门一说。苍山三友已早得知,并还预定明早起身,要往山外一行,也未明言何事。众同门得信,自然欢喜已极,都要往请司徒二老传授峨眉剑诀。
      明霞又将沈煌引向一旁,暗中劝告,说:“娘说那事决办不到,良珠当初只是空山寂寞,忽来良友,文麟又是简冰如所喜的人,彼时也算是个记名弟子,有了先人之见,因此乐于相见,人又好胜喜事,和蔡三姑本来不和,对于自己这面的人自然关切,并无他念,就算有什意思,以她那样心志高洁的人,照文麟那等言行,也必中止前念,不会俯就,何况本是一时激动,你如勉强下去,反倒生分,师长业已说过两次,也不应该违背。”
      沈煌孝母,先还迟疑,难得明霞知道沈煌对她虽是百依百随,但这不是平日相处随便说笑、斗口争胜的事,又想了一套说词,人情入理,仔细分说:“非但事不可为,便我长幼三人也不应该存此自私之念强人所难。”沈煌方始醒悟,非但中止前念,连乃母所说“良珠如其坚决不肯,无论如何也要设法使蔡三姑嫁与文麟”之言,也都认为不合情理,当时改口。
      当夜众小兄妹往学剑术。司徒平、秦寒萼夫妇本是峨眉嫡传,苍山三友又是青城派的高手,两派殊途同归,各有妙处,经此一来,众人功力全都大进,共只七八个月光阴,都练了一身惊人本领。
      苍山三友已早回山。这日向众弟子谈起幻波池藏珍之事:“如在明年端阳节前,取不出来,便难免于被异派余孽得去,内中除却女侠上官红用紫云宫寒铁真金会合异派中的宝剑,重新铸炼而成的宝剑宝钩而外,还有几件本门最珍贵的宝剑深藏地底,可是一般的人,连峨眉派留在中土的几位道友多不知底,只简老前辈等有限三数人晓得中藏何物,但也不肯对人说起。少数知道的人,都当它是残金碎铁所炼,一直无人留意。再说,这班老人各有各的神物利器,用它不着。峨眉派功成身退之后,因异派中的元凶大恶均被消灭,虽有一些余孽,业已敛迹隐避,不足为虑,即使死灰复燃,也制得住,因此新收门人多半只传武功和内家罡气,本门剑诀轻不传人,用这些宝剑不着,何况取时又极艰难危险,一个不巧,自己不能到手,反给恶人开路,偷偷盗走,又留后患,因此平日提都不提。”
      异派中人起初连洞中藏珍都不知道,也无人敢于前往窥探。直到近数年,滇西有一长老丐侠诸平无意中谈起,得知洞有藏珍,想起门下两个爱徒新传剑术,没有宝剑,不合起了私心,也未寻峨眉诸长老商量,师徒三人当他无主之物,前往寻取。谁知洞中形势奇险,又深藏地底水洞中心,密布危机,结果宝剑不曾取到,还有一人受了重伤。他师徒三人不曾深入秘径,遇险折转,却当所闻不实,随意走口,才被异派余孽得知,常往窥探。去的人虽都徒劳无功,这些宝剑宝钩均有钢泥凝炼包没,就被看出盗走,没有天一真水化炼也是万难取出,可是这条道路却被越通越深,新近连地底秘径甬道均被打通,可以直达宝库石门之外。外人虽难成功,到底知道的人越多,不可不防。
      “你们九人,只有三人可以无须,此时便应早作起身打算,开春前往下手。内中详情,因其封锁严密,便我三人也是新近得知,最好能够早去些时,情愿多费工夫,连去两三次,捷足先登,免落他人之手。孙登、井凌霜夫妻奉命出山未归,到时另有吩咐。
      你们不可错过。”狄龙子闻言,首告奋勇,众人除司徒兄妹外,全都跟去。苍山三友笑说:“你们年轻,初次下山,除明霞一人外,均未在外走动,先往外面历练,就便积点外功,原无不可,不过事情应先准备,不必太忙。”又命众人日夜苦练了一两月,方始分为两路下山。
      龙子、珊儿做一路,本定沈煌、袁和尚另走一路,因明霞关心沈、袁二人年纪大轻,沈煌更无经历,万一狭路逢凶,初次应敌,虽有一身本领,也恐受人暗算,何况取宝之事又险,于是也跟了去。
      这两起人下山之后,到处除暴安良,扶危济困,时分时合,积了许多善功,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方始合在一起。正月里便往幻波池来过一次,看好形势,因未到师父所说地底泉水上涨之际,那存在地心深处的藏有奇珍的浮囊做得十分巧妙,随同泉水涨落,浮沉移动,不到日子和算准水涨时刻取它不到,另外几件藏在上面的宝剑宝钩虽非常物,急切间也难看出,内有两件藏在一座晶峰之内,一个不巧将峰掘断,立将泉眼崩裂,全洞便要被水淹没,连人也逃不出去,必须照着所说,还要等候两起人先后到来,双方会合,就其所知,探明底细,才能成功。来人之中也有仇敌在内,凭众人的功力虽无败理,但是事情难料,几个强敌是否也在此时突然赶来都是难说,故此事要机密,免给敌人开路等情。
      五小兄妹查看了两次,虽然明白儿分,最重要的所在仍未看出,不敢轻举妄动,各自退走。人口与文麟不同,另有一条秘径,是一大只容身的深井,由上而下,可以不经石门便到下洞藏珍之所,非但又深又窄,中间并有许多曲折,人须将头朝下,蛇行溜下,中有几段,不是几步一弯,便是一落十余丈,突然直泻而下,遇此再将身侧转,作一之字形窜上一段,重朝下面转折溜去,最短之处不过尺许就要将身折转,功力稍差,不会缩骨锁身之法,身软如绵,休想通过。别的不说,单那其滑如油、质如金玉、直泻十余丈的深井,一个收不住势,多高本领也非受伤不可、上去更难。众人均精剑术,上下转折自然容易,又都得到师长指点,往来均不费事。
      未了一次,刚把最重要的所在查探出来,因那两起人全都未来,也不知来人是谁,均未想到周文麟也会来此,一算日期尚早,在山中守了半个多月,干粮早完,不愿杀那生长山中的驯鹿,先想分人赶往城市之中购买食物。狄龙子忽然想起沈煌、明霞生日相同,隔一天便到,便向众人提议,说:“听师父口气,这两起敌人均不足虑,由三月中旬起方始越来越紧。未次入山时,又遇晏家大姨带信,说这两起敌人都是自取灭亡,连剑钩影子都不曾被他们看见,倒是那几个自己人千万不可错过,不过还要些日才来等语。
      难得你们明日双寿,我们又吃了多少天的素,正好借此开荤,为你二人祝寿。大家都去,就有敌人恰在此时赶来,看洞中形势,休说取宝,连想深入都办不到。往返共只数日,怎么也赶得上,何况事情无此巧法。”
      这班小兄妹情分既深,又都年轻喜事,同声赞好。明霞虽觉可虑,还想劝阻,就去也是分人前往,买来再吃;袁和尚和陶珊儿同声劝说:“师父原说我们早来不过查探虚实,譬如我们还未起身,又当如何?师父和晏大姨又是那等口气,往返至多五六日。事情没有这巧。就有人来,那座石门先难寻见;我们所行之路谁也不会知道,再将人口封闭,更是无法下去,单单攻破那座石门,少说也要三数日,不必多虑。分人往买,岂不将你二人的好日子错过?”
      明霞想想有理,又见同门义重不便坚拒,说好早去早回,至多四日回转,这样就有敌人当天赶到,算他攻破石门,也赶得上。众小弟兄飞驰迅速,本来三天可打来回,不料刚到城市之中,择一有名酒家欢聚了半日,便遇不平之事;等到办完赶回,往返已快十天,发现石门已被攻破,情知出了变故。先不知是敌是友,为防敌人警觉,又因刚一进洞便看出有人来过,算计来人必由甬道秘径侵入,上来便把人分成两起。
      沈煌、狄龙子、袁和尚改走下面,明霞、珊儿仍由上面深井往后洞里面飞落。一见石门已破,便各加了小心,只顾防敌,贴着两边晶屏钟乳轻悄悄掩将进去,进门发现门内那座石碑业已下沉。那碑本是一座小的石峰,下半虽像碑形,上面刻着几行字迹,前两次来时业已看过,碑顶奇石却未全数陷落,成了一堆乱石聚在门内。等到人已过去,忽听后面有了轻微响动。沈煌在后,先当碎石坠落,不曾留意,还是狄龙子闻声赶回,低声询问,方始警觉。
      三人来往过几次,深知门内一带最能传音,稍有响动,全洞均发巨响,百忙中方觉那声音特别,虽然不大,仿佛有什铁器摩擦,心中一动,忙同追出。刚瞥见前途晶乳反映的暗影中,似有一条小人影子箭一般往来路窜去,一闪即隐;因为双方说话,稍一停顿,又有巨石阻隔,等到赶出,相隔已远,便二人的目力也未看清,再往前追去,声影皆无;因方才两面分进,如有敌人逃出,定必发现,那人仿佛轻车熟路,动作又极神速,这等快法也追不上,刚呆得一呆,心疑也许眼花,忽听袁和尚里面怒吼之声震撼全洞,知已遇敌,不顾再追逃人,忙同反身赶去。方想:先那黑影如是敌人,来路断无不见之理,并且里面还有党羽,这一动手,也必回斗。忽听一声惨号,人也赶到,那长满钟乳晶笋的大池旁边,目光到处,瞥见地下倒着三具男女死尸,均是道装,内中一个正是前在阎王沟的为首恶道。
      一问经过,原来袁和尚到时,瞥见前途晶树交辉,光明如昼,只当来人正在动手掘取藏珍,心中好笑,但拿不准是否敌人,为防万一,便将身边新得的短剑取出,轻悄悄掩将过去;还未到达,便发现地上倒着一个道姑,前面还有一个身受重伤的道士,刚由地上挣起,手持宝剑,咬牙切齿,待朝对面一座新倒落的晶块下走去;定睛一看,认出恶道正是大战阎王沟为首凶孽之一,地上也倒着一个道士,一腿已被压断,人也晕死过去,不知双方有何仇恨,还要用剑去斫,心想:“这贼道我虽不曾和他交手,也不知叫什名字,这类异派余孽均极厉害,休看受伤,如被警觉,除他便难。”心念一动,便将手中剑飞将出去。
      二恶道原是方才火并,重伤倒地,耳听一声大震,自己人也晕倒,隔了些时醒来,发现昔年同门对头强敌业已压在峰下,想起先前刚一见面便被对方花言巧语愚弄,致受暗算,同时发现随来妖妇已为所杀,不由怒火攻心,恨到极点,又看出仇敌伤势虽重,并未致命,也许还能醒转,正打算乱剑分尸,杀以泄恨,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由斜刺里飞来一道寒光,等到警觉,逃已无及,连念头都不容转,便被袁和尚一剑穿脑而过。
      袁和尚刚把宝剑收起,忽然发现相隔不远晶林中似有人影闪动,纵将过去一看,也是一个貌相狞恶、身带重伤的恶贼,一手已断,一手挟着一个红葫芦,刚由地上挣起,似因方才那声怒吼将其惊动,吓得战兢兢想要往外逃去,因其貌相狞恶,与阎王沟所见贼徒打扮相同,一望而知是与恶道同来,只不知怎会受伤倒地,也在此时挣起?想要袭去,看出对方更加伤重,心寒怯敌,本意擒住拷问,刚刚飞身纵过。不料贼徒素性凶毒,手底又黑,因被对头毒烟迷倒,业和乃师一样卧倒,人刚醒转,便见寒光一闪,又听敌人怒吼之声,隔着晶林,瞥见乃师被杀倒地,心胆皆寒,本想掩往暗处相机逃走,不料敌人来势这快,情急心慌,扬手就是一口飞刀。
      袁和尚如非得有师门真传,剑术高强,宝剑又在手上,应付得快,几为所伤,本就有气。贼党更不知进退,接连又是两口飞刀。袁和尚百忙中看出厉害,手中三连明月铲一挡一扫,未及开口。贼徒昏倒以前本未受伤,因那晶块崩落,将旁边钟乳打断好些,四下纷飞,内中两根比刀还快的晶柱恰巧震断,落在贼徒身上,将背脊骨打碎了两根,腿也压了一下重的,周身鲜血淋漓,举步皆难,本是忍着奇痛勉强支持,手中飞刀偏是又快又急。袁和尚误当遇到劲敌,便以全力回攻,没想到敌人身负奇痛不能闪避,内中一口飞刀竟被这一铲反击过去,打中头上,一声惨号,就此毕命。
      跟着狄、沈二人赶到,问知前事,见那葫芦古色古香,内里藏着许多丹药,还未打开,又闻到一股清香。袁和尚笑说:“这好丹药,不知用法。如是敌人所有,不会拿在手上。前见碑文,本有洞中藏有灵药之言,我们此时拿它不准。这些贼道均已被杀,决无生理,只晶块下面这个虽是道装,贼党曾想杀他,也许不是他的一党,否则不会这样狠毒。此人似被晶块压伤,痛晕过去,不知能否醒转?反正腿已糜烂,醒来也必残废,算他仇敌一面,也不相干,正好用这丹药试他一试。”口里说话,沈煌方想劝阻,袁和尚已塞了两粒丹药在恶道口内。
      三人随即分开,往里搜索,走不多远,便遇明霞、珊儿寻来。明霞说:“后洞并无敌踪,只发现一座晶峰之下散着许多碎晶,细一查看,才知内中藏有两葫芦灵丹,已有一个被人偷去。刚将另一葫芦寻到,并发现一张柬帖,注明用法,便听前面怒吼之声隐隐传来,知已遇敌,不料全数伏诛。照此形势。十分奇怪,也许另外还有一人,杀死群贼之后方始走去,否则如是双方火并怎会全数伤亡?就袁师弟所说的一个,也是重伤刚起,他们的敌人怎会不见?先发现那条黑影,大为可疑,可是洞中除这一葫芦丹药失而复得而外,一切都是原样,实在令人不解。先去那人如是我们同道,自无话说,但又不应除完敌人就此退去。如说专为杀敌而来,又有两个未死的敌人留在这里,可疑之点甚多。要是自己人还好,如是另一派的凶孽,虽然互相火并,却有一面看出事情不是容易,回去约人再来大举也说不定。藏珍重地虽已发现,我们还有未解之处,不敢冒失下手。
      我看异派凶孽越来越多,经此往返耽搁,日期已近。还是抢先下手,大家都用点心试它一试,至少也将碑文所说两个最重要的藏珍之处寻到,以免七修不能合壁,落于敌手,哪怕只有一口被外人盗走,也是讨厌,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均以明霞为首,言听计从,同声应诺,往里走去。二女刚将袁和尚的葫芦接过,问知塞了两粒丹药在一道人口内,先还以为敌人之敌即我之友,也许是个好人,并未在意,正在后洞朝以前查看过多次的藏珍之所仔细推详,如何才能将那三面是水包围、深藏在下的洞穴寻到,并将水中浮囊设法引来,不先不后恰将洞穴填满,取出藏珍,不会泉水涌上淹没前洞;因袁和尚笑说:“我们业已来此多时,不如先救道人醒来。”明霞忽然想起方才忘了询问形貌装束,又知所得灵药有止血定痛、起死回生之功,忙即细问经过。一听恶道那样装束和身边所带之物,知是凶孽一流,暗怪自己粗心,忙令袁和尚速往窥探道人醒未,并说:“如其醒来,可在暗中查看。这厮决非善良之辈,腰间所带形似铁筒之物更要留意。好在这厮伤重,素不相识,不妨假装助他出险,探听虚实。”
      话一出口,龙子、珊儿均因在后洞查看了多时,想不出碑文所说取宝之法,心中不耐,也要跟去。明霞转念一想,觉着事情还有可虑,也跟踪同往。前后洞相隔又深又远,路也有好几条,五人为防万一,三路同进,身边本有极好照明之物,因前两起恶道来时俱都带有恃制的明灯,内有一盏挂在钟乳林中,照得当地雪亮,老远便可望见,本就防到先那黑影去而复转,特意由一紧靠洞壁的晶柱峰崖后面,绕向前方暗处,再往回走,恰与文麟错过。后来听得晶林那面有了动静,五人也先后赶到,两头夹攻,将新来两贼杀死。因敌人本领甚高,身材又矮,均当先去敌人约了同伴回来,又都手快,不曾生擒拷问。
      文麟久别重逢,相见惊喜,问出师长所说的人是他,所知也不完全,但是双方一谈,恰巧相合,彼此疑团全都解开,非但手到可以成功,并还可以随心所欲,去留两便。
      原来藏珍所在十分巧妙,人口在一孤峰之内,下去不远便是一条斜坡,甬道向上高起,尽头是一圆形石穴,在一石室之中,外有小石门可以开闭,门边包着一层极厚的软皮,不知何物所制,地势十分隐秘。那几件重要的藏珍,均在一块丈许方圆的浮木之上,因那地方形势奇特,地底泉水照着时令涨落,日夜不同,只消守到水涨之时,将那石穴上面的圆盖打开,推出一人钻将下去,用光照见那顺水浮沉、照例要往石穴下面漂来的那块浮囊钩住,或是飞身齐上将其引来,对准上面洞口,水往上一涨便将圆穴抵紧,严丝合缝,点水不进,从容取下藏珍,再将原有石块掩在上面,各自退出,水势一落,立即复原,否则水被下面浮囊顶住,也不至于由此涌上淹没全洞,可是时间一拿不准,前洞均被水淹,休想逃得出来。
      并且圆穴地洞下面,由小而大成一斜形,那块浮木厚达两丈,也是上宽下窄,每日水势一涨便顺流而来,漂到尽头之处恰将水口抵住,水势越大抵得越紧,上面恰巧缺着一块,约有三四尺高,如将内藏奇珍的木桶取走,再将下面附有铁板的封洞石块盖将上去,刚将所缺的顶尖补齐:就是敌人寻到,休说看不出来,不知底细,就是知道取法,前后两座石碑碑文均已消灭,不知泉水起落时刻,稍微疏忽,那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的大量泉水夺口而出,也是休想活命。为防万一措手不及,还有一道石门可以随手关闭,至多浸出一点水,也不至于有害。另外还有几件寒铁精金所炼刀剑宝钩,外面均有钢泥包没,散在洞中,明暗都有,外人也认不出来。并且五小兄妹业已寻到了三件,早运往静琼谷中藏起,因其蠢重,不便携带,尚未运走。
      彼此谈完经过,文麟虽然谨记师言,和众人一样,有的还未领会,经此一来全都醒悟,立同前往搜索。所经之处隐秘非常,并有几处奇险,外人到此,做梦也想不到。明霞恐敌人跟来,先想分出一两人在外守望,后因文麟奉命必须亲手往取;明霞须主持全局,并要飞身人险,由地下无底深潭之中,在泉水暴涨时,将那又厚又大不知何物所制的浮囊引到上面洞口;别人不能胜任,也没有她那样机智精细。袁和尚、沈煌奉命接应,龙子练就神力,须和珊儿把守石门,专司启闭,关系更重,一算人数,只有嫌少,谁也不能分身。
      互一商计,这条人口隐藏峰下,后洞地势最为高大,那峰平地突起,与洞顶几乎相连,宛如一根宝柱,方圆十来亩、高达十多丈的大洞竟被占去十之六七,上下大小洞穴密如蜂窝,不可数计,内里曲径如螺,多半通连,许多所在晶柱锋利如刀,阻碍横生,人口一洞非但隐秘,紧靠地面,宛如一座假山下面的石缝,人须蛇行,深入丈许方达人口,人还不能起立,等将三丈来长一段的曲折险径走完,钻进甬道,由此起,前面又是回环曲折,时高时低,最后穿人山腹上半藏珍之所,四面皆是极厚的崖壁,只尽头石洞较大,中间险阻又多,敌人决进不来,就有动静,老远便可警觉,虽不派人防守,至多将那散在全洞的剑钩取走一两件,无关重要,何况对方拿去也是无用。
      主意打定,明霞还不放心,一算时刻还早,又和珊儿先往前面一直窥探出去,走出崖壁之外均不见有敌人影迹,这才放心,回到里面,一同走进。就这样,仍费了许多心力探索,方始寻到地头如法行事。先将封闭石穴的一块圆石合力扳起,探头一看,下面黑洞洞的深不可测,用光一照,因当地已近地面,相隔越深,下面宛如一片水晶,当中和四壁森立着大大小小许多奇峰怪石,光照之处都是通体晶明,五光十色,景物之奇,平日梦想不到,知道还有些时水才上涨。这些奇景都是昔年幻波池地底宫室的残余遗址。
      回忆以前盛况,互相慨叹了一阵。
      沈煌因明霞多虑,老恐敌人乘虚而入,将前洞剑钩得去,笑说:“姊姊真个多虑,照碑文上所说,前洞剑钩虽然还有两件,经过我们几次搜寻,有的业已取走,近日并未发现,莫非敌人一来,比我们还要清楚,手到便可取走不成?”正说之间,忽听地底起了异声,始而铿铿锵锵,如奏笙簧,跟着宏细相间,巨声镗妫酵笊矫土遥舨?
      一会便如雷鸣地肺,全洞一起震撼,仿佛就要崩塌神气。忙发亮光一照,果是泉水暴涨,来势之猛简直惊人,相隔那么高深的水面,就这几句话的工夫,下面一些较低的晶峰已被淹没,不知去向,水面越来越宽,细看那块浮囊,却无踪影。眼看水势越发高起,上下相隔只三数丈,照那来势,转眼便要涌上,心方愁虑。明霞忽然一声喜呼,带着手上那道亮光,便朝洞底两座并立的晶峰之上飞去。
      沈煌觉着形势险恶,正在担心,想要跟去,明霞所带亮光本极强烈,水面相隔一近,照得下面洞底明如白昼,目光到处,明霞业已下落。定睛一看,原来那块浮囊形如一个秃顶的小圆塔,方才嵌在两峰之间,因在背阴一面,不曾看出,水势一涨,立时浮起,明霞落在顶上,连手都未动,便自随流而来,其势绝快,刚刚漂到洞底圆形凹槽之中,水往上面稍微一升,因那洞穴下面形如一个宝塔形的深井,虽空出浮囊来路一面,外面却有许多石角,越往上越多,也越往里收缩。浮囊底盘甚大,刚刚涌进,水略一涨便被隔断,只能顺水上升,除却水退,再也不能漂向别处,端的形势天然,巧妙已极。水势却是越来越猛,就这晃眼工夫,离顶只有丈许高下,洞口已被浮囊顶尖挡住,水还未到,洞底景物全看不见。
      众人正在惊奇,明霞一声清叱,人已飞身直上。众人见她随手带起一根锁链,立在那六七尺方圆的洞穴边上,比准中心,正想引使归槽,蒲的一声,浮囊随水上升,已将洞穴紧紧填满,瓶塞也似,丝毫空隙皆无,上端是一四尺来高、整段巨木挖成的圆桶,只有尺许高一段冒出地上,余均在下。众人忙即合力,将其取上。
      袁和尚好奇,纵将下去伸手一弹,觉那东西似木非木,富于弹力,不知何物所制,坚韧非常,试用三连明月铲轻轻打了两下,竟不能伤,正待拔剑一试,被狄龙子喊住,再将木桶仔细一看,竟是一段整的坚木,看不出藏珍所在。费了许多心力,最后还是明霞用天蜈剑将其斫开,才知内里插着四口宝剑,剑名均是古篆,看不出来,长短大小也不一样,便打算将内中一口上刻青蛇的分与文麟。
      文麟笑说:“我蒙你们弟兄姊妹好意,本来无须客气,但我此时回忆师言,这几口剑决不应为我所有;何况剑名七修,你们正好七个小同门,一人一口,也不应该拆开,这里共只四口,还缺其一,不知今在何方,师父又有无论钩剑均可随意的话,口气似在前洞隐藏,也不在此,否则我孤身一人,这样隐秘所在,休说无法走到,无人相助也必难于成功。师父以前原有狄龙子他们也要来此取宝之言,必是算计我们要来这里会合,不见你们,那几句隐语没有配合同参,也决难于领会之故。这几口剑决不是我所有,你们来了五人,只明霞的剑是七修之一,每人分得一口,刚刚合适,你们无须相让。洞中还有藏珍,非但我另有遇合,便是你们也不可以多取。”
      明霞原因内中一口是双剑,合在一起可以二人合用,见龙子感恩心切,定要将那蛇剑分与文麟,心想文麟原该分得一口,也在旁边同声相劝,一听所说有理,便劝龙子不必固执,等前洞寻不到好的,再行分配不迟。随照碑文方法将洞封闭,由原路退将出来。
      龙子人最胆勇义气,对于文麟感恩心切,见他固执不收,心中不安,急于去往前洞寻觅,先因石门关系重要,还不放心,及见圆穴已被封紧,样样顺手,说一声“走”,人便当先往前赶去。
      陶珊儿因归途出口虽然隐秘,但极艰险可虑,空洞传声,稍有动静,老远可以听出,万一来了敌人,正在峰前窥探,一经警觉,埋伏在外,共只一人可以通行的蛇径,多大本领也减成色,敌人却可以逸待劳,顺着洞径往里乱打,如其是在出口左近,连手都无法回,龙子人又胆大气盛,容易犯险,知他心意,是因上次所见两处石钟乳晶色有异,心疑下有藏珍,欲为文麟取出,忙即跟踪赶去。袁和尚笑说:“他两口子真好,从不离开,我也跟去。”说罢便往前追。
      文麟因念淑华等山中请人,方才不曾详谈,又知来得时早,没想到有此巧遇,多出五个帮手更易成功,无须忙此一时,便和沈煌、明霞且谈且行,因前半来路越走越窄,又在中部停留了片刻方同起身。到了出口左近,刚由明霞当先窜出,文麟随同沈煌鱼贯而进,因为洞中黑暗,各有照明之物,龙子等三人业已先出,外面就有异派仇敌也可无虑,前段又均钟乳结成的峰峦洞穴,孔窍玲珑,明光照处,顿成奇观。
      文麟初次见到这样奇景,越发看得仔细,随同两小夫妇所发亮光照处,方觉所过之处到处闪动起千层霞影,耀眼欲花,奇丽无涛,必中惊赞,快出口一段,因有两丈来长一段斜坡,一时兴起,索性将身翻转,仰面朝上;正用两手支壁,打算缓缓滑出,多看两眼,忽然瞥见所经之处简直通体晶莹,虽非全能透视,也可看出老远,宛如水晶宫域,通体空明,惟独中心当顶之处现出一幢黑影,心中一动;忽听外面众人呼喝之声,翻身一看,沈煌、明霞人已蹿出,自己也快滑到出口,心疑来了敌人,忙即跟踪窜出,耳听沈煌急呼:“继父快来!”忙追过去,前面龙子、珊儿还在呼喝。
      三人均当前面有警,正要赶去。袁和尚已飞驰而来,见面便说:“你们怎的来得这慢?我们又失盗了!狄师兄和陶师姊一直追到外面也未发现人影,可是失宝之处碎晶还在下落,分明刚去不久。陶师姊怪狄师兄粗心,正在争吵呢。”三人忙同赶去,见前面那盏明灯已被取来,挂在晶柱之上,龙子、珊儿正在仔细搜索。
      那失宝之处乃是一座丈许高下的晶峰,上面还有一幢晶幕,宛如天花宝盖罩在那里,上下均有许多晶柱,仿佛以前相连,只中间断了丈许来宽一段,峰顶中心现出一洞,形如一梭,长约四尺。文麟回忆方才所见黑影形式与此相同,后又问出洞中藏珍大小不一,均有钢泥包没,以前业已发现过几次,但都藏在隐秘之处,只有一件藏在小峰里面,形式与此相同。
      龙子日前曾疑中藏宝物,因拿不准,见前取藏珍均极重大,想等将来再说;当日为了文麟尚无所得,又觉那峰上半晶色有异,欲往试探,谁知一到便发现峰顶中空,峰旁还空放着一条梭形铁匣,明是藏珍之所,想起这些宝刀剑钩均是本门师长昔年费了千辛万苦,出死人生方始得来,特意留给后来门人之用,并非无主之物,如被好人得去倒也罢了,要是落于异派凶孽之手,岂不讨厌?何况日前已早发现,只为谨慎过度,这些隐藏在钟乳里面的宝物,不到时机不愿取出,原防毁损钟乳露出形迹,致被敌人看破,因而将那未发现的几件也偷偷发掘了去,引出后来之患,稍一耽搁便被偷走。以前取走的三件,都是一些粗重的钢铁条块,还要将钢泥熔化才能取出,宝匣虽也钢泥所制,但是中藏灵巧机关,可以开合,又深藏在晶峰里面,可知比前所得要好得多。最可气是刚想取来送与文麟,不料晚了一步,眼看到手之物不翼而飞,又是悔恨又是可惜。
      三人俱都有气,看那碎晶还在坠落,料知人走未远,便分三路往外穷追,一直赶到崖洞外面。登高细看,整座依还岭正当辰已之交,到处花明柳媚,清影重重,晴日当空,岚光欲活,幽鹿往来,好鸟娇鸣,静悄悄的哪有丝毫人影?心疑来人不论敌友,既知洞中隐秘,决不会得了一件便即走去,也许人还藏在里面,否则外面不会这样安静,念头一转,重又赶回。
      后面三人,也由秘径先后赶出,问知前事,俱都惊奇。明霞一听,方才外面不见人影,来人不应走得这快,更术会得手即去,只取一件,想起静琼谷还藏有新取出的钢块,内中所藏何物也不知道,来人动作这等神速机警,并还深知地理,心疑静琼谷秘径来人也许知道,所以看不出来,宝物藏处虽极隐秘,常人便是发现也认不出,到底可虑,忙和众人一说;俱都警觉,一声说“走”,除狄龙子外均想跟去。
      明霞笑说:“你们真个年轻喜事,比我还要冒失,什么都是一窝蜂。这里如何能够离人?我虽料定来人多半是由静琼谷秘径通行,狄师弟追出时,他已转入崖旁秘径,所以连山中鸟兽均未惊动,但是来人既能深知底细、手到成功,怎知不是人还未走,因见我们出来,隐向一旁;洞中地方广大,钟乳大多,暂时还未看出来呢?”随令珊儿、袁和尚同了自己去往静琼谷查看,龙子、沈煌,留在洞中,并嘱:“不要高声说话,分头搜索有无敌人隐藏,周老师身旁不可离人。”说罢匆匆走去。龙子因还有一座晶柱石笋像是藏有宝器,见沈煌已和文麟做了一起,便独自寻去。 

    第二十七回
    寻真水 详参铁简篆  惊丑类 独探幻波池
     
    文麟听完经过,早就心动,本意孤身前往,后见沈煌依依身侧,还是从前那样亲热,人又快要长成,短短一两年工夫练就一身惊人本领,心中喜爱,也是不舍,便同了去,正说:“恩师走时口气,仿佛洞中剑钩共只有限几件,没有这多;你们所说那些宝剑,必定与我无关。此事恐应由我一人往取。方才我已发现后洞大峰顶内有一黑影与前相同。
      此峰虽极险峻,上面钟乳甚多,似易攀援上下。前在青城,我曾练了多日轻功,自信还能胜任。明霞想是见我初来时被敌人追赶,从师之日又浅,还不放心,其实无妨。你如不照明霞所说去往别处搜索,可在峰下等候接应,以防敌人突来扰闹,我往峰顶上面仔细查探那黑影是否与方才小峰上面敌人偷走的藏珍相同,你看如何?”
      沈煌深知文麟虽是书生,性最刚强,不喜因人成事,又知恩师简冰如不是真个信赖也决不会放他下山,但见那峰奇险,上下都是锋棱锐角,利如刀剑,有的地方看去脆弱异常,稍微疏忽,一触即断;先仍不甚放心,再三嘱咐:“继父留意。”
      文麟笑说:“无妨。我在青城山金鞭崖练本门剑诀时,后山残雪尚还未消,为想试验新练的内家罡气是否能够把整个身子提气上升,并使轻重平匀,比踏雪无痕草上飞的轻功更进一步,曾经在那积满凌花的冰雪枝上踏枝飞驰,在崖旁那一列松树之上连走了个把时辰方始纵下。初意下山在即,惟恐将来到大雪山银光顶斗寒会上不能胜任,不料恩师旁观已有多时。虽然慌了一慌,下时真气稍散,踏碎了一根细冰枝,余者均是原样。
      因当雪融之际,刚经过一夜北风,树上冰雪冻得甚坚,我连凌花均未踏落一点,反因未了一慌,由危崖腰上凌空飞落时,百忙中听出脚底响声,知道冰枝被我踏断。当着恩师,又急又愧,恐他说我功夫还未到家,见上下相隔太高,就空中使了一个身法,快要落地以前,把真气以全力上提,高起了些,然后就势往对面坡上恩师身前飞去,急中生智,居然巧合,由此悟出许多道理。恩师再一指点,刚一过年便命我准备起身,走时并说:
      ‘你剑术罡气均已有了根抵,虽然火候未到,差一点的异派凶孽已非敌手,所差只是一口好剑。’我虽谨守师命,在剑未得到以前遇事留心,再说也未遇见敌人。昨日来此觅取藏珍,刚准备和那两个贼人动手,因不知洞中敌人多少,打算看明再说,刚将后面敌人避过,绕将过去,便与你们相遇,始终不曾出手,难怪你们不大放心了。我想此峰均是晶柱结成,虽然容易脆断,怎么也比那在寒风中摇晃的冰枝凌花要强的多,你只管放心。听恩师口气,极像命我一人动手,必有用意,依我之见,连守在下面都不必呢。”
      沈煌见文麟边说边往上下查看,人已绕到峰旁,轻轻一纵,离地便是两三丈,停在一块三面凌空、里外通明、又薄又尖的晶棱之上,立脚之处不过两寸光景,通体悬出在外,身法又轻又稳,想不到一年之别竟有这高功力,不禁喜出望外,惊喜道:“这类功夫,简恩师以前曾经说过,不待传授便即分手,只在寒萼谷传了口诀。因苍山三位师长所传大同小异,直到去年秋后司徒伯母传了峨眉心法,才将两家之长合而为一。可是剑术虽然学会,功候尚差,真要施展起来,再比继父纵高一点也能办到,却没这稳。继父入门时年纪已长,又比我们晚了一年多,虽在峨眉经简恩师扎有根基,按理决不能胜过我们。这真奇怪,共只一年光阴,这本门罡气,你就天大聪明,也须多练些年才能炉火纯青,继父功夫这样精纯,真乃意想不到之事。我真欢喜极了。别的我虽不知,单这一门就比我们强些,差不多可与大哥、霞姊相等,那还有什不放心的?好在后洞无人,由前面而来只一条路,我在附近查看一下也好。”
      文麟原因冰如下山时曾命他独自下手,卞老人只是引路相助以防万一,并不动手,为了一时疏忽,几乎延误;没想到事情凑巧,反倒提前,卞老人不曾同来,却与诸小兄妹相遇。虽都是自己人,终恐师父所说别有深意,并且洞中藏珍颇多,后洞四口七修剑便未听说,生平又不愿因人成事,明知那峰孤云出地,层层叠叠,上与洞顶相连,黑影深藏峰顶中心,是否容易取出、有无藏珍均不知道,又看出那座晶峰虽极高大,形势奇险,仿佛无数水晶制成的刀剑层云攒立环聚,看似一体,实则似断还连,中空之处甚多,有的地方薄如蝉翼,一触立碎,并且滑不留手,十九壁立,越是可以停留之处,晶面越薄,形势越险,微一疏忽,踏空下去,人陷晶腹之中,四外头上倒断下来的晶条冰柱,比刀矛箭链还要锋利,一齐当头压下,将人埋葬在内,脚底又有同样的晶棱锋刺,刀山也似,人陷其中,多高本领也是难当。事情并非容易,仍想试它一试,仗着师传轻功罡气,纵到上面,刚和沈煌把话说完,忽听龙子远远急呼:“煌弟快来!”沈煌料有什么新奇发现,不像来了敌人,忙告文麟,转身弛去。
      文麟取出灯筒,看准上面形势,一路纵跃攀援,提着真气往上走去,方觉这些晶柱看去又脆又薄,居然坚固,并不容易碎裂,灯筒照处,已离中心黑影不远,这一临近,越觉所经之处都是五光十色,里外晶莹,惟独这幢黑影悬在当中,看去又暗又黑,非藏有东西不可,路却难走起来,险滑异常,休说立足停留,连个攀援之处都难,相隔已只两丈多高远,黑影也更看得真切,果与方才所见铁匣形式相同;断定无差,心中惊喜,施展全力,小心谨慎觅路上援。
      因那黑影藏在上下相连的近顶之处,离顶不过丈许,形成各式各样两头粗中心细的大小晶柱,密如林莽,黑影便在四外晶林环绕之中,上面一段虽然有了攀援之处,但是无法立足,每根晶柱之间,下面均有极深的空隙;好容易环峰攀援绕越,由晶乳林中穿进,走近中心,侧身坐在晶林缝中,仔细查看。
      那黑影固是越看越真,但它深藏在那中心晶柱里面,最奇是通体浑成,更无丝毫空隙,不知如何放将进去?当顶又是一大幢整块钟乳,下垂六七尺,忽然由细而粗,形如葫芦倒挂,黑影藏在前端小半截内,上面柏连之处才只尺许粗细,下面巨可两三抱,再往下去,又似一根葫芦藤,笔直通到下面,深约五六丈,方与整座晶峰相连,中空之处约有一两丈方圆,四边晶壁上,大大小小伸出无数的晶柱锐角,还有几株钟乳结成的石笋,藏珍之处看去十分重大,四外晶壁又极坚厚;如用刀剑攻打,看那形势,休说不易下手,稍微用力,上面的葫芦颈又脆又薄,非齐中折断不可,这重达千斤以上的巨晶定必下沉,四外晶林也必震撼折断,打成粉碎,将那厚薄相间、尤其中心一带最薄的钟乳晶峰整座坍塌倒断,危险已极。
      为难了一阵,暗忖:这一座晶峰,不知经过多少万年的钟乳凝结才有今日,藏珍之处又无空隙,上官红移居海外才数十年,黑影与方才所见铁匣一样,长达四尺,约有碗口粗细,如何能够放将进去?这比后面水洞所见浮囊暗泉还要奇怪,断无此理,莫要白费心力,里面乃是一段暗晶,并未藏有珍物,因其形式巧合,误认藏珍在内,冒失下手,非但闯祸犯险,就这一片天生奇景,将其毁去也太可惜。盘算了一阵,始终不敢下手。
      先疑看错,后经四面查看,晶中黑影非但与前见一样,并还通体浑圆,像个没有尖头的梭镖,中间略粗,两头微细,头上并还现出两个形似古钱的凹槽,旁有花纹,仿佛钩提之处;灯光一照,人目分明,明与前见宝匣相同,只是一圆一扁之分,决非暗晶;内里晶壁厚达一两尺,旁边还有两块碎晶,现出中空之处。虽知决未看错,形势却是越看越险。藏珍的晶壁坚厚非常,不用宝剑猛击决难斫破,可是稍一用力,颈部脆薄,便非折断不可;就是整座晶峰不致全塌,中心这一大圈也必压成粉碎,头顶四面的断晶崩塌下去,立时将其埋葬在内,就人能够纵开,这大一座晶峰,非但不易取出,还要毁损奇景。想起师父不要毁损洞中景物之言,哪敢冒失?纵令不顾一切,冒险尝试,这样重大的晶块,四面连个立脚之处都无,手又够它不到,就将其斩断,隔着这大一片到处森若刀剑、离地这高的晶峰,也无法将其取走;便是颈部不断,能将晶壁破开取出宝匣,这样粗长沉重的一块钢铁,也难将其拿走。
      越想越难,顾虑越多,正打不起主意,灯光照处,忽然发现古钱边上还有一圈字迹,并非花纹,相隔较远看不真切,忙将真气凝练,看准旁边所悬一长条带有棱角的钟乳,先使轻功纵将上去,用手挽住,再将脚钩紧,提着真气倒吊下来,仔细一看,乃是“来非其时,取非其地,峰倒人横,同沉水底,节近天中,辰逢藻夏,石开水落,手引龙飞”
      三十二个似偈语的篆字,整整齐齐,做一圈环在古钱外面,另外还有两个似钩非钩的兵器图形,影约约交叉在上。
      仔细一想,忽然醒悟,知道师父所说业已应验,自己来得太早,不到时机。看那意思,里面所藏一双宝钩,非但要到四五月快近端阳节才是取宝时期,并且当地还不能取,同时看出顶上古钱和“手引龙飞”之言相合,中腰一带又是中空,仿佛此宝是由洞顶缒下,必须寻到洞顶上层,用东西将其钩住才能吊上,钩名也许有个“龙”字,故有“手引龙飞”之言,越想越有理。正在自言自语,心中盘算,觉着明霞从小随父,往来名山大川,所见前辈剑侠甚多,人又聪明心细,打算下来寻她商计;忽听侧面脚底有人悄呼:
      “大师叔请快下来!徒孙为了一时冒失,差一点没被诸位小师叔误会,如今他们业已寻来,为了上来误会,恐他们未必肯信呢。”
      文麟一听口音甚熟,忙用灯光一照,果是公孙雷之子公孙改,再看后面,狄龙子、沈煌业分两面赶到,袁和尚和明霞、珊儿跟在后面,正要开口,明霞已飞身抢上,急呼:
      “盗去宝物的决非外人!诸位师弟不可轻易出手,问明再说。”袁和尚正带着满面怒容,将手中短剑扬起。公孙改穿着一身黑衣短装,手中拿着一口宝剑,已在作势防备。文麟忙喊:“此是公孙雷之子公孙改!不是外人。”众人先和文麟相见,已听说过大概,知道公孙雷乃卞老人门下,明霞又由后面追来喝止,便同停手,相继纵落。公孙改先朝众人礼见,然后取出一封柬帖交与文麟。
      原来明霞等三人先因盗宝的人逃得太快,稍微得手便即走去,心疑人逃未远还要再来,龙子先去出口崖洞,地势甚高,前山几条出口均可望见,惟独静琼谷一面看不出来,认定来人多半走这一路,也许洞内还有余党,便把人分成两起,自带珊儿、袁和尚寻去。
      到了谷中一看,上次费了许多心力寻到、外有钢泥包围的三件藏珍业已丢了一件,先颇愤急;袁和尚更是急怒交加,见谷中并无人影,二女尚在搜索,想起前见黑影之事,又看出来人本领甚高,地理颇熟,恐其已由别路回到洞内,党羽必有好几个,也未和二女商量,便往回路掩掩藏藏搜索过去;刚刚进洞不远,还未走向地底通道,空洞传音,忽然听出前面有了响动,发光一照,方觉前面无人,猛瞥见壁旁钟乳后面黑影微闪,一声大喝追将过去,黑影忽似箭一般往斜刺里歧径中窜去。
      袁和尚上来有气,也未细想,一路乱骂,跟踪追赶;刚想起来时师长曾说“往幻波池取宝的人敌我均有,洞中黑暗,歧径又多,不可冒失妄下杀手”之言,心想,静琼谷这条秘径甚是隐僻,并且路要绕远一倍,休说外人不知,就被发现,也不会由此往来,这厮不应如此熟悉,手到便将我们藏珍取走。气方略平,打算问明再说。
      不料公孙改先是一到静琼谷便发现那三件钢泥包没的藏珍,见与所闻相同,又觉此时尚非取宝之时,只周太师叔一人来此,算计时日,许还未到,怎有三件藏珍放在这里?
      心疑来了异派凶孽,存在这里,人还未走;意欲一网打尽,正在洞中搜索,心想自己本来也为就便取它两件而来,难得有此现成之物;如其周太师叔所为,决不会连取走了三件心还不足。东西偏又蠢重,难于随身携带,便将这三件藏珍匆匆移往隐处藏起,打算如是自己人所为,自然还他,否则相机行事。
      及至寻到地底藏珍洞内,发现几个异派凶孽伤亡地上,活人不见一个,料知方才来人不少,也许有人还未走去,所以连所盗藏珍放在谷中均未取走。虽然本领高强,心雄胆大,到底孤身一人,许多可虑,加以来时奉命着重文麟安危,搜寻了一遍见无人迹,料知人还未到,算计文麟必定往静琼谷先寻栖身之所,恐其误与敌人相遇,心中一惊,忙往谷中赶去。
      刚出洞门不远,恰巧龙子等五人掩进,不是闪避得巧几乎撞上,始终认定那是敌人,又看出对方本领甚高,越发心慌,一路飞驰到了谷中,还是原样,无意中在一石洞深处发现文麟包袱,才知人已到达,这一惊真非小可!二次赶回洞内,见方才所见两个重伤待死的恶道业已被杀,先见五人踪影皆无,心中奇怪,觉着方才数人决未走远,这时业已疑心到来者不是敌人一面,但拿不准,便在洞中到处搜索。
      先还有些顾虑,后见无人,胆子渐大,到处用灯照看,忽然发现内一小峰晶柱中藏有一个铁块,与谷中所见有一相同,暗忖前见如是敌人所取,自可占个现成,连父母每人一件,再好没有,否则还要还人,连来洞中两次,费尽心思,一件也未寻到,岂不可惜?难得有此奇遇,正好就势取走。及至取出一看,非但是件藏珍,并有机关可以开合,匆匆打开一看,才知那是一个钢泥所制扁圆的宝匣,内里放着一口长剑,形制奇古,上有星文,明如秋水,一望而知是件干莫利器,当时喜出望外,因已附有剑鞘,嫌那钢匣沉重,并无用处,高兴头上,又恐前见五人敌我难分,匆匆赶到外面,本想文麟始终未见,也许人还不曾人洞,又不知那五人的细底,惊喜过度,拿不准主意,刚一到手便往外跑,想到无人之处试试那剑威力。
      谁知还未走到静琼谷,人才出洞,便见一个少女飞驰而来,正是司徒良珠去而复转,告以方才途中遇见一位老前辈,令其转告洞中六人,七修剑既已得到,可速回转,文麟取宝,应在三四月间,只要不过端午便可到手,尤其后洞宝林峰万动不得,到时自知,惟恐六人冒失行事,特来告知,恰巧路遇公孙改,令其转告等语。
      公孙改年纪虽轻,从小便得父母指教,颇有见识,一见来势,便知是自己人,再问出是司徒平、秦寒萼之女,越发惊喜,立照所说行事。因觉那三件藏珍乃五人所得,不应据为己有,本意送回原处再往里去,因那钢块又蠢又重,一手只拿得一件,相隔原处又远,刚送回了两件,便被明霞寻来,当时不好意思相见,打算一齐送回再说,无奈三人搜索甚急,难于下手,又恐文麟已在洞内下手,一赌气先往洞中赶去,打算见了文麟说明经过,再托他向众引见,以免对方误会或是看轻,谁知袁和尚由后追来,并还抄了近路;仗着动作轻快,未被追上,先只想逃到里面,见到文麟便可无事,万一被人追上,索性老了面皮明言经过,也不相干,后听袁和尚越骂越凶,甚是刺耳,少年气盛,心想我就真是你的敌人,也不应这样欺人大甚!一面又觉袁和尚身材矮小,形态滑稽,想试试他到底有何本领,这样狂傲,便将手中暗器发出。
      本因心中不愤,借此试探对方深浅,谁知袁和尚疾恶如仇,再见敌人先发暗器,越发大怒,虽因想起师言,不曾施展剑术致敌死命,却将神乞车卫所传铁手箭施展出来。
      偏巧公孙改又是一个打暗器的好手,于是且逃且战,一路打暗器。总算一个心有成见,谨记师言,又觉洞中有人,敌人只得一个,不怕他逃上天去,打算擒住,问明再说,上来未下杀手;一个又非真打,只是淘气引逗,谁都未伤。
      袁和尚追了一段,发现敌人暗器并无伤人之意,专朝自己的铁手箭打来,老是针锋相对,铮铮丁丁,激得火星乱迸,响成一片,越发生疑,觉着不像敌人,想要喝问来历,不料双方同是刁钻古怪,公孙改因他沿途骂人,如其说明来历,便难报复,故意引逗戏弄,口中回骂,别的全都不答。等到追近甬道,狄、沈二人,闻声赶来,公孙改瞥见前面亮光闪动,不等来人转弯相对,接连发了几支独有的星雷串,乘着对方喝骂纵避,光华闪动之中不往前进,反倒后退,隐向一片钟乳后面。那钟乳又小又低,稍微身长一点的人便藏不住,公孙改仗着人小机警,身子一蹲,恰巧挡住。
      可笑袁和尚平日那么精灵,因是骤出意外,不料敌人暗器又准又急,都是擦耳而过,几被打中,未了又发出这等火星爆炸之物,心中一惊,那片钟乳近在身旁,先又照见,没想到双方来去势急,敌人会反身纵来,自己去势又快,竟被错过,心中恨极,勾动怒火,正准备将剑飞出,就不伤人,也给他一个厉害,将头上所戴软帽削去,就势威吓;亮光闪处,人已无踪;狄、沈二人已迎面赶来,右侧恰有一条歧路,均当敌人转弯逃走,一同追将过去。
      公孙改却由后面轻悄悄往里逃走,本来后面三人还不知道,因是逃时心慌,新得了一口宝剑,刚拔在手内防备万一,不曾还匣,肩上又插着一件原带的兵器,洞中晶乳大多,更易传声,恐被对方发现,虽有灯筒,不敢取用,想起前事,再一好笑,洞口一带黑暗异常,全仗师祖卞老人传授和练就的目力,身轻灵巧,由黑暗中向前飞驰,心神一分,微一疏忽,肩上兵器将身旁钟乳撞断了一根细的,跄的一声,落在地上激起回音。
      狄龙子等三人追出不远,听见响声,猛想起这条歧径并无通路,忙又折回。还未赶到,公孙改已先到后洞,望着峰顶亮光,追上一看,果是文麟。
      正说话问,明霞先在谷中搜索,忽然发现文麟的包裹,并似被人刚刚打开,旁边散有干粮肉脯;要是文麟,不会这样粗心,猛想起这条秘径外人决不会知道得如此详细,再说先那藏珍只被人偷去一件,另两件所放也离原处还差数尺,并非原样,如是敌人所为,就来不及全数取走,也必藏起,决无只将最重的一件偷走之理;再仔细查看来去脚印和移动之所,极像取走之后又复送回,猛然醒悟,竟将公孙改的心意料个多半,回顾袁和尚不在,回忆方才所说,心中一惊,忙喊:“珊儿快走!”也恰随后赶到;遥望袁和尚在前,短剑业已扬起,不知意在示威,并非真要伤人,又见近顶之处伏着一个黑衣幼童,和文麟在打招呼,心里一急,忙即飞身越众抢上,急呼喝止。
      众人相见,再看那封书信,竟是卞老人所发,大意是说,先在望江楼得信之后,连等文麟两日不见,为了一事,未与公孙夫妇相见,加以川边新回,不知细情和文麟到未,身有要事,必须先往云南一行,一算日期还早,连端午都不必到,四月初间便可赶回,文麟既然奉命成都等候,也不至于他去,匆匆起身;谁知阴错阳差,云南的事已经两位同道至交代为了却,想中途折往成都往晤文麟,无意中遥望川、黔交界深山之中,有男女数人被一伙恶贼围困,内中还有几个苗、邹二凶孽所派恶徒,正在苦斗,公孙雷之妻郁灵语同了黑衣女侠晏瑰,也正由下面赶过,似往前面应援,同时看出前面动手的竟有公孙雷父子在内,忙同赶去,将那一伙凶孽除去。
      问知事由小江神白通和彭玉澜而起,因这两人本是未婚夫妇,又和晏瑰交厚,前数月路过,谈起大雪山斗寒之事,二人也想前往,但恐不能耐那许多天的罡风冰雪之苦,互一商计,晏瑰和公孙雷相交多年,郁灵珸更是晏瑰以前江湖上的至交,知其重返师门,隐居成都,家中藏有各种灵药,欲往求教,恰巧公孙雷要往山中采取珍药,所居在一古庙之内,每日出走采掘灵药。双方前经晏瑰引进,本是相识,想要同往,本来不会有事。
      白彭二人知公孙雷以前酒量极好,为了谨守师诫,平日生活清苦,难得一饮;忽然想起山口外面有一相识道士,藏有极好的茅台酒,意欲取往山中同饮,并还特意往返百余里,买来许多酒菜食物,带到山中。恰巧公孙雷寻到两本极难得的珍药,二人便以庆贺为由,打算畅饮一回。公孙雷本意就在当地幽谷之中饮食,玉澜喜事,坚执要在风景最好所在。公孙雷因他二人年轻,新由晏瑰引进的好友,相识虽只三四年,非但交情颇深,并还常蒙相助,代为出面救人,心生感念,也就答应,因要收拾药草,整理用具,便请二人先寻地方,自己随后跟去。
      谁知白、彭二人刚把地方寻到,打开食盒,便有三个恶贼经过,非但看中玉澜美貌,起了邪念,内中一个还是白通仇敌,当时动起手来。公孙雷如在一起,也可无事。双方动手,打不一会,三贼看出不敌,口中喝骂,想将二人引往贼巢。公孙改年少贪玩,又正饥渴,当先赶去。三人合力,竟将三贼打伤了两个。白通人最精明强干,但极好胜,心想内中一贼已先逃走,反正事情未了,乐得大方一些,约了人来,将这一伙隐居山中的恶贼除去;并不知道贼巢中还有几个异派凶孽已快走到,又见内中一个伤贼辱骂叫阵,一时激怒,竟将那贼两耳留下,令同党背了回去。
      公孙雷得信之后,因方才不曾露面,忙即跟踪赶了下去,追出七八十里,到了贼巢才知那是一个深藏山中的盗窟,山高谷深,形势险恶,贼党人多势盛;那几个异派凶孽也正赶到;白通业已与人订约,三日内在此相见;采药之事也还未完,凭自己老少四人,想要全占上风,一举将群贼除去,决非容易。
      正商计问,郁灵珸忽然赶到,说文麟业已离开成都,看意思似往依还岭走去。公孙雷因从前师传宝剑失去,想得一口好剑已有多年,后来听说依还岭幻波池藏珍出现,曾向卞老人请求两次,均未明允,意似两可,又不敢多问,后听文麟一说,想起前事,本意到了时机求其相助,代向乃师请求随同前往,不料前些日忽然听说山中发现灵药,忙即赶来采掘,与白、彭二人相遇,会合一起,事还未完,闻言先颇失望,继一想,所采灵药关系重要,曾奉师命物色多年,好容易才得发现,如何为了自己私念中途弃去?何况白、彭二人又与仇敌订有约会,这类恶贼全是民间大害,就不来犯也要寻他,岂能袖手不问?念头一转,决计守在当地,一面采药,一面等候除害,等事都办完再往依还岭追去,也许能够赶上。
      主意打定,因听灵唔说来路遇见晏瑰,也是去往附近山中采药,就便寻觅开荒之地,所访的人是个山民中的老族长,相隔只百余里,别时曾有归途到她那里一同起身之言;便命灵珸速往寻找晏瑰,并告以这里不能分身,凶孽已到贼巢,仇敌说来就来,能多约两个帮手最好,否则凭自己这几个人,加上晏瑰,就不全胜,也无败理。灵珸出身旁门,深知对方底细,闻言大惊,匆匆赶去。
      公孙雷因那灵药关系雪山斗寒之事,药草根须最多,又最娇嫩,必须整本连根移去,设法运到家中,才能与别的药一起配制,虽然为数不多,掘起来十分费事,更恐仇敌无信,提前寻来,白通无意中又说过四日之内决不离开当地之言,灵珸去后,四人合力连夜下手,刚将灵药采掘出来藏向山洞之中,贼党便自寻到。
      老少四人立时迎去,就在前面平野中动起手来。苦斗了半日,四人虽然屡占上风,伤了几个贼党,为首两贼也被公孙雷父子杀死,但是贼党人多,孽徒尤为厉害。白、彭二人因所杀贼党大多,白通尤其手辣,致将内两凶孽激怒,舍了公孙雷,冷不防飞将过去,不是公孙改年少机警,百忙中将乃母所传连珠暗器星雷串打出一串,将来势缓住,几乎吃亏。公孙雷本来独斗三孽,看出不妙,也自飞身赶到。这些凶孽均精剑术,白、彭二人几乎受伤。可是凶孽共有四人之多,公孙雷剑术虽高,所用宝剑却差一点,如非峨眉嫡传,以前又是卞老人惟一传衣钵的爱徒,也非敌手。正杀得难解难分,卞老人和郁、晏二女侠相继赶到;这班凶孽自非卞老人之敌;一出手先将四个最厉害的凶孽除去;余者也被白通、公孙改、晏瑰三人飞身上前,分别点倒;问出俱是十恶不赦的凶贼,全数杀死,又将贼巢消灭。
      卞老人因听晏瑰说简冰如已往峨眉寒萼谷,知他云南事完,正想寻他,并告晏瑰,此去如其相遇,可速令往相见;关于文麟取宝之事也曾谈到。卞老人先想赶往幻波池,忽见公孙雷夫妻父子同跪在地,知道三人心意,念头一转,笑问:“雷儿,你们也想往幻波池一行么?”公孙雷忙答:“弟子十年用心,今日才将这两本朱兰草采到,另外还有一些灵药也是不期而遇;归途要慢得多,还未运回成都,自然不能前往。不过弟子失剑之后,遇到强敌便难应付,灵唔、改孙更是一口好剑都无。弟子上次请求,恩师曾有到时再说之言,今日想求恩准,令他母子随同恩师前往,看看有无遇合,不知可否?”
      老人笑道:“照你这二十年的功行,原应嘉奖,可惜我那双剑还有用处,暂时不能给你。雪山斗寒,你三人欲往一试,原无不可,防身利器也不能少,但是昔年上官红曾有碑文留在洞中:‘无论何人,所得不论单双,只许取走一件。’不应违背。上次你们请求,我已默许,只是目前还不到去的时候,就能得到,也是散在前洞隐僻之处的几件,虽然也是寒铁精金所制,并非上品,最好的除后洞四口七修剑外,另外还有三件,均是以前用过的神物奇珍,外表也是钢泥包没,但是暗藏铁匣之内,形式不同,各有极轻巧的机簧可以开合。你夫妻护送灵药要紧,到时自有遇合,我料决不至于落空。改娃从两三岁起便经你夫妇苦心教练,已得我的传授,人又聪明,虽然童心未退,人却善良纯厚,胆勇过人,甚是可爱。我此时必须赶往峨眉,无暇分身,现命改娃代我前去,就便撞撞运气,最好的三件虽不定能够得到,另外几件外包钢泥的剑钩,也许可以取回一两件。
      好在为日尚早,你简太师伯为使你周师叔多点经历,有许多话均未明言;至多空跑一趟,也可长点见识。听说洞中还藏有两葫芦灵丹,并有许多小还丹在内,如能寻见,岂非绝妙?只不知改娃一人前往,有此勇气没有?”
      公孙改不等话完,早已喜出望外,连说:“孙儿一定小心谨慎,将信送到。”公孙夫妇深知乃师算无遗策,决不会无故令其犯险,多半借此考验,爱子本也去得,父子三人同声谢诺,满面喜容。老人又嘱咐了几句,便寻来纸笔写了一封束帖,大意是令文麟暂时退还,到三月底边再往等候,相机行事,事前便不与之相见,也必寻人与之作伴接应,以防万一等语。
      白通先想开口,被彭、晏二女侠暗中示意止住,心想自己不是峨眉一派;听老人口气,只非邪恶一流,谁都可以前往一试,一则不到时机,二则晏瑰和这几位长老俱都相识,总可设法,不如商计走后再去,何必凑这热闹?又听老人嘱咐公孙改事要机密,不可被外人晓得,虽然那几件最重要的宝物,不知底的外人决寻不见,终须留意等语。念头一动,也未开口。
      老人却早看出,笑道:“休说那些宝剑宝钩,便那外面钢泥,如能得到,也可铸成极好的刀剑,不过没有天一真水不能打造罢了。谁要得不到的,将来去往寒萼谷向苍山三友请求,均有一份,还可得到两粒灵药,这比刀剑更好。此时前往,不知底细,非但徒劳,还要误人误己,惹出事来。改娃如非经我仔细盘算,此行也极艰险。想去无妨,最好能在三月中旬以后起身,或者巧得也未可知。改娃重在送信,就便一试,并拿不准,如其石门未开,连那藏珍之所均无法走进。事难预料,我所知只此。你们如不愿等,将来去往寒萼谷请求,随意而行也可。”
      晏瑰原知底细,接口笑道:“这类至宝奇珍都是杀人凶器,除却雪山斗寒比剑一用,异派凶孽差不多一网打尽,以后并无大用。我已打好主意,通弟、澜妹,还有澜妹令兄,都和我走一条路,既可省力,还可制胜、多杀仇敌,将来再谈如何?”白、彭二人闻言大喜,众人随即分手。 

    第二十八回
    炉火已纯青 泥化钢消呈异宝  岚光真如沐 山明水丽恋清游
     
    公孙改等文麟看完束帖,补说完了前事。龙子等五人见文麟徒劳无功,定要分出一口使其暂用,将来再还。文麟再三推谢,众人说之不已。
      公孙改人最聪明,笑说:“我看诸位师叔不必争论。我得这一口宝剑,本为寻找太师叔才能得到,又是狄师叔先发现的奇珍,被我抢先得去,虽蒙诸位师叔原谅,心实不安。太师叔以后再来,正是群孽相继来此窥探之时,在峰顶藏珍未到手以前,万一与仇敌狭路相逢,岂不讨厌?照道理说,此剑应归太师叔应用,就因诸位尊长怜我年幼,此行也受一点艰险,样样宽容,不肯收回,将来得到藏珍,再将此剑赐回也是一样。何况小侄年幼,随同父母隐居成都,上次仙桃观杀贼,还是出生以来第一次,极少与人动手;剑又太长,不便携带出入;献与太师叔,恰巧一举两便,免得再有争论。”
      众人均觉有理,同声赞好,又见公孙改小小年纪,这样胆勇机警,本领出众;年轻人一旦做了长辈,也忘了自己年纪与之相仿,就大也只二三岁;多觉幼童后辈,好容易巧得奇珍,正在欢天喜地,忽然双手奉上,虽出自愿,将来必要还他,使其空手回去,心中不安。
      五小兄妹全想起静琼谷那三件藏珍,龙子、沈煌更是口快心直,人又忠厚,同声说道:“我们原早发现碑文,每人至多只取一副双钩或是双剑,日前寻到三件,一则恐被外人得去,二则我们五人,就李师姊不算,也缺一件,又没想到天蜈剑也在其内和七修合壁的深意,想再取两件以便分配,余者如有发现,另外觅地隐藏,也不带走。难得你有这样好心,你爹娘又正缺少一口好剑,虽然碑上注明取的人必须亲来,不便违背,你将此剑借与周大师叔,再取一件回去,谁也不致空手徒劳,还可告知你父母,日后来此先往洞中搜索,如无所得便将我们所藏两件取走,只要到过洞内,便与碑文相合,岂不正好?”
      明霞见公孙改静听二人发话,装出一脸至诚感激之容,明有一半做作,心中好笑,本心也是这样作法,便未开口。袁和尚听完,接口笑骂道:“改娃,莫当我们都是呆子,你将此剑做了人情,还得重利,由一件变成两件,多么狡猾!我如不是对你越看越爱,你这鬼心思一开口便被我听出,要叫你放心才怪!”
      公孙改忙赔笑道:“和尚师叔,莫与小人一般见识。我虽有点取巧,到底也有一多半是对太师叔的孝心。你看李师叔明明知道我想就便和爹娘带一两件回去,她只看一看,一言不发。你也是位老长辈,何苦给我叫破?如再记我方才接连几枝星雷串稍微冒犯,被我逃走,没有当时赔罪,不大高兴,我再给你老人家磕几个头如何?”说罢,便装下跪。
      袁和尚一把拉住,笑骂道:“小猴儿,你再放刁,我打你了!实不相瞒,你看我追你时,你用那带有五色火光、一发三响、使人极难闪避的奇怪暗器朝我乱打,内中两支打得更准,由我耳旁擦过方始爆炸。我不知你故意淘气,并无伤人之念,虽吓了一跳。
      像你这样刁钻古怪的娃儿,还真第一次遇到。我真爱都来不及呢,你挖苦我作什?”
      众人见这两人都是那么精灵,公孙改尤为可爱,心愿一达,借着袁和尚一说,立时明白吐露,一点也不掩饰;一个摇头晃脑,一个假装老实,口气尖酸,两下对比,越显滑稽,都由不得笑了起来。陶珊儿忽然纵过,手指骂道:“你这娃儿不好,如何只恭维李师姊一个?我也开口说你了么?”公孙改忙赔不是,自怪疏忽。众人又说笑了一阵。
      明霞不等话完,早和沈煌往两条出入要道看了一看,因听公孙改转告良珠之言,想起上洞那条深井要道必有关系,便将上下两头均加封闭,免被敌人看出。石门虽然大开,但是洞径曲折回环,歧路纵横,密如蛛网,不知底的外人决难走到。石门就是不毁,只这班凶孽寻到,也能攻破。全洞已经几次穷搜,并无影迹可寻。晶峰高大,中心的藏珍又极隐秘,不由峰底秘径蛇行入内,发光仰照,或是深入峰顶中心晶林之中,也看不出。
      这类万千年钟乳结成的冰柱,谁也想不到藏珍会在里面。龙子先疑心的两座小峰,一座藏珍已被公孙改取出,只将铁匣藏起,另做一点手脚便可惑乱敌人心意,峰顶藏铁匣的所在业已崩断,没有可疑形迹,前面又倒着几具贼尸,均是疑兵,另一座晶峰小才丈许,方圆不过四尺,经过仔细查看,实是一段不透明的暗晶,并无他异。
      跟着,龙子等把话说完。文麟见盛意难却,已将公孙改的剑佩好,并将自己的剑与之交换,同又分途搜索了些时,并未再有发现,这才同往谷中,将那三件外附钢泥的藏珍取出,令公孙改随意取上一块,再行觅地收藏。
      公孙改见那三大块钢泥,与剑匣形式迥不相同,大小厚薄也不一样,内中一块比较细长,仿佛一块前头弯曲的铁条,分两又轻,但比另两块细而较厚,暗忖,听师祖说宝钩都是双的,事情难料;另两钢块一长一短,都作条形,独此细长,前端有弯,像个有叉的树枝;我已有了一口好剑,再得一对宝钩,就将来藏珍不能再得,爹娘和我也可分用,此虽不如另外几件最好的,怎么也比异派凶孽所用要强得多,便问明霞说:“我知李师叔见闻最多,弟子求你老人家指教,拿这一块可好?”
      明霞笑答:“你真有眼力。别的我不晓得,但知洞中这类钢块只有五件,内中两副钢钩,均是当年三位最有本领的孪生兄妹想和上官师姊比赛,非但精心特制,并将几件异派中得来的宝物合炼在内,可刚可柔,威力最大,虽然外有钢泥包没,看不出来,因其形制奇特,与常钩不同,又是两面开锋,大小两个钩弯,内中一副前端还有一个小月牙,看这形式,前端突出的大小两块颇与相似,你将它看中,正与我所料相似。不过这三件宝器,没有天一真水化炼,外面钢泥决难熔解。如何炼法,各位师长均未详言,只知先生起一堆烈火,将它放在火内,到了外面钢泥业已通红,再用天一真水点将上去便能熔解。此举要有一日夜的工夫,本定在此化炼,一则这些钢泥比寻常纯钢质地要好得多,就此弃去大已可惜,又恐火光上腾引来仇敌,这东西炼时又须多人防守,日前商计了两次,还未拿准。再说,天一真水只我一人带有一滴,听良珠姊姊口气,此是昔年司徒伯母问齐灵云师伯讨来应敌所余,只是为量大少,只能化炼一件,如化两件便极勉强,一个弄巧成拙,头一件自然取出,第二件非但不能取出,以后再取反更费事,为此迟疑不决。这样沉重长大一块钢泥,就你能拿得动也大累赘,良珠姊姊和你师祖心意,又要我们急速退出崖洞,静琼谷虽未提到,是否能在这里久停还不知道,此时想起你归途颇远,这东西极难隐藏,就将它打成包裹,也易被人看出。万一被那眼亮一点的异派凶孽看破,就算你有周大师叔同路,或是我们送你回去,也必多生枝节。第一你父母的踪迹此时还须隐秘,就能平安带到成都,一经化炼,便有五色火光往上升起,火焰强烈,明眼人老远便能看出,顾虑也颇不少。这三大块钢条,随你所喜,取走无妨,天一真水我也可以给你,只是带走和往成都化炼均不方便,此事又是取出越早越好,怎么办呢?”
      公孙改闻言,仔细一想,满腹高兴不禁减了许多,心想,这样长大一块钢条,就是带走,飞驰乱山之中,休说中途攀援上下险阻大多,近来异派仇敌已纷纷来此搜掘藏珍,此去途中难免遇上,一个狭路相逢,更是讨厌。谈了一阵,正在作难,想向明霞求告,请众人在谷中多留一日,就在当地化炼,取出钢泥里面藏珍再行上路,猛一回顾,文麟自和沈煌二人出洞之后,寸步不离,亲热异常,先在旁边树下互相说笑,忽然不见。
      明霞先未留意,笑问:“珊妹,你龙哥他们哪里去了?”珊儿笑道:“他和沈师弟自见周家继父,快活非常,只顾说笑,连我和龙哥说话都似不曾听见,所说都是他们以前的老话。我听去没有什么意思,不曾跟他一起。方才见他三人且谈且行,往那边崖洞一面走去,也许一会就要回来。师姊是想催他回来同走么?”明霞笑说:“也许周师叔是往洞中取他包袱,一会就会来的,不必寻了。”公孙改便将前意和明霞等一说。
      袁和尚和公孙改一见投缘,越看越爱,也在旁边插口劝说:“谷中地势隐僻,尤其内中两座崖洞,上下有好几层,深达地底,外人决难发现,再说来敌都注重在后崖一带和幻波池水底遗址,也走不到这里,宝光火焰均不至于上腾,如在洞中化炼,再好没有。
      共只一日夜的工夫,司徒二姊和卞师伯的意思,无非时机未至,藏珍不能取出,留在洞中徒劳无功,再被仇敌看破反有妨碍,才叫我们离开,并无依还岭不能再留之言。这条静琼谷,不知底细的人不会深入来此,既有这一滴天一真水代它化炼,将宝取出,我们也可开点眼界。至于仇敌,休说没有那巧,万一寻来,我们不在藏珍洞内,正好就便除去,怕他何来?”明霞惊道:“来时诸位师长曾说天一真水,就藏在静琼谷内,我们每日搜索均无踪影。先就疑心谷中地势广大,藏天一真水的玉瓶又小,也许我们粗心,不曾寻遍,果然昨日误把公孙改当作外敌,追到这里,发现周师叔藏包裹粮袋的所在地势并不十分隐僻,但它深藏洞角之内,不细心的人看不出来。以前我们尚未到过,不是发现洞口地上留有残余粮屑,跟踪搜索,还难发现。那里墙壁上的洞穴密如蜂窝,小仅如拳,人口之处又有天然怪石重重遮蔽,人须绕行而入,可是内里还有出口,孤悬在一片离地不高的峭壁之上,通体皆石,草木不生,同样石穴有十几处,大小不等,全是实心,谷中风景如此灵秀,那一片石崖却是丑恶已极,一点也不起眼。当时心虽微动,因觉洞中有敌,匆匆不暇停留,便往后崖洞内赶去,我们一来便到此地,因师叔包裹还不曾取,周师叔昨日相见,曾有天一真水藏在谷中也须取出之言,后因沈、狄二位师弟和他说笑,以为所知和我一样,不曾细问,跟着忙到如今,两次想问均未得便。本门的事,简太师伯定必深知,周师叔是他近多少年来破例新收的门人,为人又极谨细,莫要天一真水就藏在洞内呢!”
      边说边同往前走去,快要到达,忽听洞内笑语之声,仿佛有井凌霜口音在内。明霞刚喊得一声:“大姊几时来的?”孙登、井凌霜同了文麟等长幼数人已应声而出。沈煌人还未到面前,手上便有光华隐隐现出,等走到明处一看,果是一个玉瓶,长只两寸,另外还有一片三寸来长、寸许来宽、刻有字迹的铁简。明霞等越发惊喜。
      见面一谈,才知文麟先奉简冰如之命,必须先将藏珍得到手内,方可取那天一真水;存放包裹之处,壁上洞穴不下千百,也不知能否寻见,觉着自己所寻藏珍尚还未到时机,本想等到下次取宝时再说,偶和沈、狄二人谈起那三块钢泥甚是沉重,只有一块被改娃取走,就这样携带也不方便,如往寻取真水,又恐有违师命,下余两块钢泥虽然藏处隐秘,如不取走终不放心等语。
      沈、狄二人同声劝说:“简师原命发现藏珍便应取水,并非专指继父一人。如今藏珍业已得到三件,改娃就此带回成都,非但不便,如与仇敌狭路相逢,不能用以应敌,反而是个累赘,岂不讨厌?李师姊虽然带有一滴真水,良珠二姊赠时再三嘱咐,看得十分宝贵。至交姊妹的盛意,除却自愿送与改娃,旁人也不便劝她送人。天一真水关系最是重要,万一有什疏失,比那两件藏珍失去为害更大,还是取出为妙,至少也应寻到它那地方,看其是否稳妥才好。”
      文麟因来时疏忽,误了师命,未与卞老人相见,越发戒慎,虽觉两小弟兄所说有理,仍因自家剑钩不曾到手,恐违师命,再说,照石碑上篆文和师父所说无论何人只取一件之言,又不应该将其带走。正在迟疑不决,人已走往洞口左近一条暗谷之中。狄龙子眼尖,瞥见前面转角崖壁后面人影一闪,忙将周、沈二人止住,同握宝剑,待要掩往查看,忽听笑呼“师弟”之声,两个少年男女业已对面迎来,认出正是孙登、井凌霜夫妇,不期而遇,甚是高兴。
      孙登一说来意,才知二人新由外面回山,中途遇见简冰如,说文麟先未与卞老人相见,许多事情均不深知,特命转告暂时离开,等到日期再去;如今事情又起变化,天一真水关系重要,可先寻出取走;到时文麟如已离开,可代将真水取出,以免疏失。并说洞中藏珍是在明显之处的,必被狄龙子等取走,下余还有两三件尚还未到时侯,无须多此跋涉等语。孙登夫妇初意自己宝剑均非常物,依还岭藏珍是几件最好的已各有主,下余均是寒铁真金与异派敌人的宝器所炼,虽比自己较好,但应先让这些同门师弟妹,不应抢先,此行只代冰如传命,并未怀有想得一口之念,谁知机缘凑巧,途遇司徒兄妹,为了七修剑尚缺一口,落在一个异派凶孽手里,已有多年,本来还不想去寻他,因那凶孽起初原是华山派中有名人物,为一妖妇,与同门争风吃醋,一怒而去;本想隐往南疆另立门户,后见正派中人越来越强盛,异派凶孽非败不可,于是销声匿迹,隐居恒山,不再出世,不久三次峨眉斗剑,居然漏网,已有多年不曾出世。他那山腹洞府华丽宛如仙居,除昔年带走的几个同党女凶孽和有限两个门人外,只一守山怪兽,人数不多。因其从不出山生事,所以这多年来,正派中人均不知道他的下落;新近不知怎的,会与南疆凶孽苗太春勾结一起,非但准备参与银光顶斗寒大会,并还想下毒计,准备事成之后,由他和苗太春为首,各创立一个宗派,为所欲为,对于正派中人,业已开始暗算。为此奉了师长密令,将本门以前失落的那口宝剑取将回来,就便除此一害。事甚机密,谁也不曾得知。良珠更因众小兄妹新将剑术学成,目前又正忙于取宝,心想此事不在人多,也未告知;及至遇见孙登夫妇,告以静琼谷中存有三块钢泥,乃后山取出来的藏珍,众小兄妹所得应是七修剑,钢泥里面所藏不知何物,如今无人,不妨各取一件,以免落于敌手,被后来的异派中人得去。双方匆匆谈了一阵便自分手。刚到静琼谷便发现前面有人,定睛一看,正是龙子等三人,忙即寻来。
      文麟等听完越发高兴,因孙登夫妇来时已经冰如明白指点,容容易易便将真水寻出。
      沈煌、龙子重又提议:“真水现已到手,听孙师兄说,他比简师所说日期早到了两天,譬如晚来,我们还没有走,先将那三块钢泥用真水化炼,取出内中藏珍,由改娃和二位师兄师姊各取一件,非但携带方便,少去许多累赘,遇到敌人还可利用,岂不两全其美?”
      文麟虽比众人长上一辈,自觉入门日浅,样样虚心,又知孙登夫妇看去是二十多岁的少年男女,实则功力甚深,年比自己还长,二人既然赞同,又有师父简冰如之命,自无话说。
      正商计间,狄龙子忽然悟出真水藏在文麟放包裹的一个地穴之内,上下甚深,四面通风,内里火光,又有重重阻隔,如在洞底化炼钢泥,无论火焰宝气多么强烈,也不至于透出,实是一个天然化炼之处,真水放在这里,多半于此有关。再一细看,壁上下那许多酒杯大小的洞穴都有冷风吹进,忙和众人一说。
      孙登过去仔细一看,忽然醒悟,惊喜道:“我正为了化炼钢泥时火焰上腾,无论是在何处,俱难免于被人看出,如是正派中人寻来,自然无事,如是异派仇敌,便要多生枝节。算来算去,只有峨眉后山寒萼谷,有诸位师长同门在彼,比较稳妥,但仍难免于被人发现,不过放心一点罢了。方才狄师弟一说,我才看出此洞深藏地底,非但光焰不致外映,并有不少天然洞眼通风透气,洞又阴凉,省得火势大旺,热烤难耐。最奇是此洞形胜天然,仔细一看简直像个炉鼎,只下面没有鼎足,真个再妙没有。共只一日夜光阴,便可化炼出来,没有多大耽搁。事不宜迟,这就动手如何?”
      众人照孙登所说,仔细一看,果然那洞非但像个鼎腹,上下洞壁均有天然通风的洞眼,中心还有一个天然小洞,约有六七尺深,两三尺方圆,四外并有七八个大小洞眼,斜穿下去与之相通,用以生火,比人工打造的地灶还好得多,不禁大喜。沈煌正要去喊明霞等来会合。井凌霜笑说:“这里我还不曾来过,反正还要觅取干柴,那三块钢泥也未在此,大家都去吧。”
      众人随即赶出,明霞、珊儿、袁和尚、公孙改也自寻来,互相一谈,俱都欢喜,刚把三块钢泥取来,众人要去寻找干柴,明霞忽然看出附在真水一起的铁简上面古篆用意,忙将众人喊住,喜道:“这位上官师姊想得真叫周到,非但此洞深藏地底,形如鼎腹,目前可以用来化炼钢泥,便将来另两件利器藏珍也都在此化炼,连这化炼下来的钢泥也有大用,烧的东西更是现成,只要寻到,稍微发火便可点燃,连烟气都不会有,这多妙呢!”随将铁简上面大意说出。
      孙登接过一看,也自醒悟。原来铁简和藏珍洞中碑文后面两行古篆一样,都是一些不成句法的单字,必须两相配合,把铁简上古篆各按单双,交错嵌将进去,才能看出文理,不是明霞心思细密,将全碑文字连那不成文句的两行全数记熟,几次细心参考,也难通晓。只是铁简上大意,燃料就在地底深洞当中圆穴之内。众人发光一照,那六七尺深的中心洞穴,形如一桶,口小腹大,底部小而平坦,四壁都是一些豆大的洞眼,密如蜂窝,并无燃料在内。
      袁和尚笑说:“此洞空无所有。这火要烧一日夜,东西决非少数,莫非叫我们烧石头不成?莫要另有存放之处。我们还未悟出来吧?”狄龙子、陶珊儿、猛触灵机,同声笑说:“我们白云窝温泉旁边曾有地火,一点就燃,火光是绿颜色,一点烟也没有,无论煮饭烧水,俱比柴火要快得多,只惜火力太大。师父恐我们闯祸,将其封闭,曾说,深山穷谷之中,或是沙漠里面,常有这类地火,不足为奇,依还岭经过地震,也许下面藏有这类火气,我们何不点火试它一试?”
      袁和尚方说:“下面又没有洞。”龙子、珊儿已往外面奔去,取来柴枝。沈煌、公孙改和井凌霜也将那三块钢泥取来,见龙子点燃柴枝要往穴中走去,凌霜连忙一把拉住,笑说:“狄师弟,你不要忙,这大一洞,如其所料不差,火力之猛可想而知,还是查看清了再说,免得火发之后制它不住,岂不讨厌?”孙登自听龙子一说,便往下面发光照看,开言笑说:“无妨。这里形势真个巧妙,我已看出,就是料差一点也不妨事。”随将龙子火枝取过,先朝下面洞壁微微一晃,立有二三十个小火头点燃,各发出一股淡青色的火苗,合做一蓬往上升起。
      孙登随用双脚将上面两个酒杯大小的洞眼踏住,火便熄灭,同时看出那附在洞壁上小眼只有豆大,最大的不过拇指粗细,密层层嵌成一圈,只有两尺来高一段,环绕洞壁中心,整齐如带,洞上下也各有两尺左右一段,连同底部均是光滑完整的洞壁,坚黑如铁,并无一点孔隙;再试别处,也是一点就燃。这才悟出那中心两尺来高一圈都是火眼,另外斜穿向上的一圈小洞都是封口,可以调节火量,火力大小均可由人主持;下面火燃大旺,只将地面上那些小洞一压,火便熄灭,真乃天然生就的奇迹。
      众人连试几次,全都如意。地面上共是八个小洞,每个可封闭二三十个小火眼,又是斜穿向下,离开火穴约有四尺光景,全穴点燃之后,下面的火并不高出地上,只做一圈向上斜射,将全穴布满,和以前幻波奇景一样,上面波翻浪滚,下面却是空的,天然之巧,端的不可思议。
      众人见状,自是喜出望外。化炼之法也经明霞、凌霜悟出。文麟再将简冰如所说补充上去。互一商计,想出许多道理;便将三块钢泥放入穴中,先用武火猛炼,大家守在旁边,再分两人轮流去往上面觅地埋伏,暗中守望。那钢泥真叫难得化炼,这样猛烈的地火炼了半日,虽然烧得通红,并未熔化。文麟、明霞和孙氏夫妇明知此时天一真水放将下去,内中剑钩便可取出,但那钢泥便要减低成色,将来再炼更加费事,如其炼够火候便能刚能柔,曲折长短均可随意,无论存放带走,既较方便,改铸别的兵器,也是略经火力便可打造成功。到了后半日改用文火,一面留神上面动静,除派两人埋伏守望外,明霞、珊儿又不时掩往谷外往来窥探,直到夜里俱都无事。
      依还岭景物灵秀,气候温和,到处水碧山青,花光似锦。静琼谷中风景更好,白石清泉,峰崖灵秀,见不到丝毫尘土,那大一条幽谷,却被四外峰崖花树天然遮蔽,休说外人决想不到岭旁一角有此奇景,也决看不出来。这班同门弟兄姊妹,连孙氏夫妇也是初次身经,只化炼之处深藏地底,隐僻荒凉,无什可观。时候久了,少年人心性,自觉气闷,除公孙改全神贯注所得宝物,想看它是否那对双钩,常时守在火旁,不是轮值轻易不肯离开而外,余人俱都年轻喜事,当此月白风清之夜,遇到这样风景之区,自然不肯虚度,加以剑钩取出,明日便要起身,改用文火化炼之后,只消一二人便可主持火力,枯守也实无聊,于是借着出巡,去往各地登临赏玩。
      孙登觉着化炼时久,钢块中已有剑钩影子微微现出,至多天明便可取到手内,底下只是一些琐碎的事,惟恐众人贪玩风景走往明显之处,一时疏忽被外来的异派仇敌恰巧看见,多生枝节还在其次,这座地底小洞被其掩来看破,岂非有害?几次劝告。众人口虽答应,到了外面,不知不觉仍自走远,休说龙子、珊儿、袁和尚三人一向胆大,不以为意,便明霞、凌霜、文麟、沈煌等四人都是久别重逢,平日情分又深,一路游玩说笑,信步而行,不知不觉也都走出老远。男女六七人此来彼去,总有两三人走往谷外。
      孙登先不放心,到了月上中天,凌霜、明霞回来接班,拉了公孙改同往前山一带查看,见晴空万里,净无纤翳,所有峰崖涧谷、山水花木,均似浸在水晶里面,到处疏林高秀,繁花盛开,飞瀑流泉,宛如银玉,松风稷稷,流水潺潺,四外又是峻岭排空,高岳连云,明暗相问,阴晴异态,远近相对,合成一片清丽雄奇之景,信步所之,都可使人耳目应接不暇,暗忖寒萼谷风景已是清奇,峨眉又有秀出天下名山之誉,如和依还岭作比,相差甚多。这里名为山岭,看去直似巧夺天工,方圆数十百里的大片园林,单这花木之多和气象的清淑奇丽,便是第一次见到,真个妙到极点,休说这班少年师弟师妹,便我往来江湖这多年,字内名山大川,少说也走了一多半,这等好法也是初次身经,难得移步换形,没有一处不是风景美妙,使人流连观赏,不舍离去,可惜名山无主,四外都是高山绝壑阻隔,不是常人足迹所能走到,雪山斗寒之后,如能来此久居,岂非幸事?
      一路寻思,不由出了神,走往前山路上,忽想起这一带地势明显,人立对面宝盖峰顶便可望见,方才还向众同门劝说,如何我也疏忽起来?心中一动,忙往道旁花林中走进,准备掩身林内,稍向前山查看一阵便自回转。
      公孙改先本随在身旁,不时东张西望,忽然不知去向。孙登知其年轻喜动,风景虽好,并不十分在意,又对那一双宝钩关心太甚,本就不愿走远,曾有回去之意,也许方才由林中绕出时业已自行折转,又见月光如水,满地清荫,花景重重,水声澌澌,空山无人,到处静荡荡地,并无一点可疑形迹,龙子、珊儿隐伏之处地势最高,前后山均可望见,谷中都是自己人,并未想到别的,独在月下徘徊,观赏了片刻从容回转,迎面遇着狄龙子,说:“后半夜钢泥中兵器影子全数现出,方才袁和尚送信,想请师兄回去商量呢。”
      孙登问:“见公孙改回去没有?”龙子答说:“先在埋伏之处守望,曾见他由前山花林中闪出,后因李师姊和井师姊由下面走过,我见无事,下去和她们谈了几句,回到崖顶便不再见。袁和尚来多忘了询问。也许他由另一条路回到洞中,否则,除却中部幻波池旧址大片峰峦花树阻隔,有人不易发现而外,无论走往何处,断无不见之理。他虽初来,因受过他师祖卞老人指点,颇知地理,前后三条秘径他都晓得,人又机智。他最盼望那一双宝钩,定是回洞无疑。大家都在等你,请快回去吧。”
      孙登便往洞中赶回,快要到达,偶然回顾,瞥见陶珊儿顺着来路侧面崖顶,如飞往龙子一面驰去,业由上面走过,因人走在下面,崖又大高,中间还隔着两片树林、一道峰崖,事前双方均未发现,方觉珊儿沿崖飞驰,仿佛有什急事去与龙于会合,心中一动,忽听沈煌笑呼:“孙师兄快来!”化炼藏珍之处就在前面崖后,一转即到,心疑宝物业已取出,忙赶过去一问,果然火候快到,匆匆走进洞底,见地火光中,三块铜泥业已被火烧成透明,内里现出两剑双钩,宝剑均有剑匣,还看不出,那一双宝钩夹在钢泥里面,形制奇古,看去似剑非剑,似钩非钩,宛如两柄带钩的寒电,精光隐隐由内映出,果是一双奇珍至宝。正代公孙改欢喜,四面一看,人却不见,方要开口询问,袁和尚已先笑道:“改娃盼了一日夜,方才连夜饭都无心吃。此时宝钩越发明显,他见了不知如何喜欢,偏不和大师兄回来,不知走往何方,我喊他去。”说罢转身便往外跑。
      孙登心又一动,本想跟去,因明霞谦虚,要他主持下手使用天一真水,以防浪费可惜,又想外面风景清幽,甚是安静,公孙改多半年轻贪玩,发现什么奇景,独自往探,中途走开,反正用他不着,袁和尚业已往寻,少时自会回来,也就罢了。这时火候已到,照着简冰如所说,只要钢泥中的兵器影子现出全形便可下手,大家都是初次经历,不敢怠慢,心想:此时取出剑钩不难,但这许多钢泥均是寒铁真金和各种宝器熔结之物,虽然内里精华已被上官红和诸同门提出,如经真水化炼,虽不如那几件藏珍的品质,比起寻常纯钢仍强得多,糟掉可惜,火候看得不对,也要减少功用,打造费事;又急于先将剑钩取出,无暇再谈别的。
      一行九人,只狄龙子夫妇和袁和尚在外守望,寻人未归;文麟等长幼五人都在洞内,照着铁简上的意思和诸位师长的指点,由文麟、沈煌、井凌霜三人准备封闭地火;明霞掌管亮光,准备火灭之后使用真水化炼时可以照亮,以免洞中黑暗,三块烧红的钢泥点上真水熄灭之后,万一疏忽误事。
      孙登独自拿了水瓶准备下手,一切停当,因那玉瓶中的真水只小半瓶,隔瓶可以透射,银光隐隐,上下流动,水银也似,看去轻极,和气一样,稍微近火便往瓶口上升,虽经司徒平、秦寒萼和诸位师长事前指教,初次应用,又是这样珍贵难得之物,还有两三件宝物不曾取出,稍微糟蹋便难补救,初意想用司徒良珠所赠的一滴先试一下。
      井凌霜说:“如用多的一瓶,三块铜铁均在一处,这东西名为真水,实是气体,见热立即化为一片极薄的水雾将其笼罩。这还是昔年用过几次、经上官师姊苦心收聚下来、并非未经过火的原质,已有如此功效,要是紫云宫故物,放将出去还可收回,你看玉瓶中水,稍微近火便往上升,亮得比水银还要好看,已觉珍奇,比起未用过的原质差得多呢。照简大师伯所说,如其合在一处化炼,要省一点。我料良珠妹子小玉瓶中所剩一滴,既是司徒伯母所赐,定是紫云宫原物无疑,比新得这瓶,更有功效,就此用掉未免可惜。
      我看还用新得这瓶比较稳妥,一则,照明霞师妹所悟碑文铁简,此瓶启闭多少均可随意,只消稍微近火便可引出,上面又有细孔与下相通,稍微拔起将孔露出,真水立即随热而出,自会朝外喷射,不似良珠所赠,真水既少,又须全数放出,一个弄巧成拙,明是爱惜反而糟蹋,岂不冤枉?”
      五人商定,便各依言行事。众人事前早已看好火口启闭之处,一声招呼,周文麟、沈煌、井凌霜,各将上面三个关火的洞眼一踏,火势立灭。明霞早已准备好了亮光。孙登见火灭后,那三块钢泥虽烧得里外通明,原样一毫未变,内裹剑匣双钩却似嵌在一块透明的红晶里面,双钩无匣,银光电映分外好看,忙将玉瓶的塞拔起半截。瓶塞中心立有两线银辉朝那三块红钢上,光气一般激射出去。初出时银光闪闪,细如毫发,刚一近火便自散开,化为一蓬比轻绢还薄的银雾,将那三块比火还热的红钢全数笼罩在下。
      孙登见真水喷出这多,那比火还红的钢块已被罩住,方才热得烤人的地方已转清凉,反觉冷气森森,侵人肌骨,惟恐浪费,这东西又收不回来,忙将瓶塞往下一按。那两丝寒辉立与瓶口脱离,电也似急朝火穴中压去,通体化为一蓬寒雾,将整座火穴包没,仿佛千百层轻纨雾毅包着穴中三大块顽钢。方才亮如红晶之物,自从天一真水所化寒雾往下一压,先是由红而白,跟着便和冰雪见火一样,逐渐消熔,光照之处,仿佛一团银光闪闪的膏汁逐渐摊开,转眼两剑双钩,缓缓现出,浮在上面。
      文麟、沈煌、凌霜三人早有准备,每人拿着一根树枝伸将下去,将剑钩挑起。沈煌伸手想拿,觉着冷得浸骨,只得挑放地上,初意上面也许再有钢汁,仔细一看,连剑带钩全是明净如洗,这一现出原形,看去越发爱人。穴中寒雾仍未消散,奇冷无比,手不能近,三块钢泥业已熔成一个大圆饼。先还恐天一真水消耗大多,及至仔细一照,才只用掉四分之一,方始放心。宝钩宛如两弯寒虹,早已看见。再拔剑一看,那两口剑形式长短均差不多,柄上各有两个古篆,一名紫云,一名青云,拔剑一试,寒光耀目,无论多么坚硬之物,一触立碎,并不在双钩之下。
      孙登、井凌霄各佩一口。众人正在喜欢称贺,商量底下的事,袁和尚和狄龙子、陶珊儿忽同公孙改赶来,每人手上还拿着一双大约碗口的钢环、九支尺许长的细钢棱。公孙改身上染有血迹,人却不曾受伤,见双钩业已取出,好生欢喜,接将过去,首先笑道:
      “此钩如早到手片刻,正好用上,省事多了。” 

    第二十九回
    电掣雷轰 凌空一击  身轻叶落 绝顶双飞
     
      众人一问,才知公孙改胆大机警,先因孙登说他在火旁守了一日,洞中虽然通风,还是太热,令同去往前山,借着查看有无敌人,稍微步月游玩,省得天明起身,将这好的风景错过,以后不知能否再来,就算周师叔取宝一同跟来,也无多少耽搁,这样千山万壑环绕的灵山胜景,谁也难得到此,一眼不看就此走去,岂不可惜?公孙改虽觉有理,到了谷外,仍盼着那一双宝钩,两次想要回来,不便出口,后见孙登贪玩风景,越走越远,已快到了前山,夜景也实清丽,由不得也越看越爱起来。
      少年心性喜动,又觉为时无多,来时惟恐仇敌窥见,一到便直入静琼谷,再由谷中秘径掩往后崖藏珍洞内,这样好一片风景之区,回忆所去只得十之一二,心想共总没有多少时候,有许多地方不曾看到,理应多走几处,尤其幻波他;日址不能不去。心中寻思,一路东钻西望,和孙登时合时分,本不常在一起,后见孙登只管徘徊花月之下,心中不耐,暗忖:孙师叔必还有些时才回,李师叔又说要到明早才能完事;我还是第一次出谷游玩,既想观看此山风景,索性看它一个够,便将中途折回之念打消,意欲抽空赶往幻波池旧址,看那以前凌空喷泉的奇迹,因孙登正对花月出神,以为相隔不远,也未惊动,径由花林中绕出,往幻波池走去。
      刚将中间一座上下花树疏列的峰崖绕过,看出前面一个大坑,正是以前幻波池所在之地,待要走往窥探,也和孙登一样,觉着当地是片平坡,只有几座怪石孤峰,无什树木,形势十分明显,万一对壑宝盖峰一面来了异派仇敌,相隔老远便可看出,有些顾虑,但这闻名多年的灵迹奇景,就此走开心又不舍。正在查看前面有无隐藏之处和宝盖峰那面有无可疑形迹,猛瞥见相隔七八丈一堆怪石后面。飞也似窜出一人;忙往崖旁缩退,定睛朝外窥探,隐闻前面地底有人发话。
      先见那人是一穿着华丽的少年女尼,貌相神情看去均非好人,听坑中有人呼喊,立即赶往池边,朝下低喝:“此时虽是夜静空山,有无仇敌在此还不深知,你两个只下去半天,还不曾仔细往下查看,怎知无望?这样大声吼叫,万一这里藏有峨眉派敌人,藏珍盗不成,还难免于吃他的亏,怎的这蠢!上月所遇那人本是仇敌门下,昔年犯规被逐前,这里曾经来过。他虽胆小怕事,不敢来此窥探,因他感我相助之德,好心指点,决无虚假。他也曾说事情难料,虽不深知底细,就是藏珍外人寻找不到,昔年大闹幻波池那两个同道,死前随手藏入崖内和所遗留的两件东西却在这里,当初敌人门下两个小狗男女听人说起此事,正要搜索便遇地震,始终无人发现。照他所说,就在东半崖腰一带,怎么也能寻到,不致空手回去。你两人这样心急情虚作什?大废物了!我不料你们这样胆小偷懒,偏又乱喊,真个气人!今夜如其空手回去,从此绝交,谁也不要理我。”
      公孙改见那女尼,神态甚是妖荡,听口气,下面至少还有两个异派同党,非但不曾发现静琼谷中众人踪迹,连藏珍之处都不知道,不由生出轻敌之念;又想池边一带大片空地,守望的人老远便可看见,忘了中间还有峰崖花树遮蔽,全山只此中部一带守望的人不易看到。众人又吃了知道地理的亏,一到都先往静琼谷秘径绕越,觉着幻波池只是一堆劫灰怪石和一个大深坑,别无所有,仇敌不会前往,前山崖口又是必由之路,如有人来固是一望而知,后崖藏珍洞前更在守望人的眼底,谁也不曾留意中部。
      没想到来这三个异派余孽,曾得正派门下一个犯规被逐、业已隐居多年的女弟子之教,所经乃是昔年直赴幻波池的旧道。这一条路乱石崎岖,坡陀起伏,又有大片松林遮蔽,来人由宝盖峰旁绕来,与众人所行途向东西相反,前段又由绝壑下面贴崖而行,无论哪一面都望不见影迹,并且一到便先后去往幻波池深坑下面搜索,所以对方由黄昏前到达,在当地忙乱了一夜,竟无一人看出。这三个余孽也不知道山中藏有强敌。
      公孙改轻敌胆大,又觉往返路远,孙登不见自己,少时也要寻来;静琼谷崖上守望的人见人动手,更必赶来相助;意欲窥探所说真假,先守在当地静候,后见贼尼朝池中埋怨,问答了几句便自脱去僧衣,只穿一件紧身薄衣裤,神态越显轻狂,先朝下面笑骂了几句,然后纵落。
      公孙改见池边不远有一六七尺高的怪石正好掩伏,忙拔宝剑,先朝来路舞了几下,想使守望的人看见,再将腰间暗器星雷串取出,轻悄悄掩将过去;刚把贼尼所留外衣拿起,打算诱敌,忽然闻到一股异香由贼尼衣服中发出;掩身池边背阴之处,朝下一看,池底深极,多半壁立到底,中间却有几处洼洞,三个男女凶孽业已会合;另两个均是凶僧,一老一少,僧袍已早脱掉;一个肩上插着一柄前头宛如新月、当中两面开锋、后面带有矛尖护手的奇怪兵器;一个手持一柄铁禅杖,背上插着几支两尺来长的镰刀钩,正和贼尼互相打情骂俏,立在一个洼洞之内,似已发现线索准备发掘,旁边壁上也有几处掘过的地方,因听贼尼笑说:“这里非有东西不可,地方也对,不会再有落空。”要二凶僧多卖力气,不要偷懒,她也在旁相助;知其暂时不会寻来,贼尼方才又由石堆后面纵出,也许还有东西放在那里,忙将衣服取走,铺向另一石笋后面,迎风微微露出一点衣角,以作疑兵,一面盘算下手之策,是否等有帮手到来,再行发难。
      及至赶往石后一看,心中更是有气,原来石后只得两株大花树,树下软草如茵,本是极干净的地方,却被三个狗男女闹得满地狼藉,酒肉干粮甚多,均是上品美食,另外还有一个可以包卷的软床张在树上,作为歇宿之所,衣服用具也可包在里面,香气甚浓,跟着又寻出三个小葫芦,长才两寸。
      公孙改本识药性,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药,再看外面所刻字迹,除了伤药就是迷人毒香,心中有气,胡乱卷好,将药粉全数洒在旁边小溪里面,将包塞向隐僻之处,重又赶回池旁,探头一看,且喜敌人并未警觉;年长的一个业已离开原处,独自一人附身峭壁之上,正用手中兵器朝壁上猛攻,业被攻穿尺许粗细、四五尺深一个洞穴,看神气,仿佛先已掘过,不知有什感觉,重又发掘;另外两狗男女深入洼洞之中,也在用力发掘,不时游词调笑,神态之间很不庄重。
      再细一看,凶僧所攻小洞之内已隐隐有光透出,心中一惊,方想莫非壁上石土崖里真有藏珍不成?忽听老的负气喊道:“我说以前都道友他们遗留的两件宝物利器应该藏在这一带,你偏嫌我老丑,怎么说都不肯信。到底被我寻见,这不是那天罡环么?”话未说完,地的一声,一对尺许方圆、精光闪闪的钢环,已被凶僧由小洞中随手取出。这样埋在土石中多年的东西,还是寒光耀目,上面不附一丝泥土,虽不知它用处,料非常物,自己孤身一人,孙登不曾寻来,敌人深浅难测,先还不敢冒失,后朝来路一望,忽然想起中间隔着许多峰崖花树遮蔽目光,守望的人多半还未看见,再不发难,敌人上来以一敌三,十九打他们不过,此时居高临下,正好下手,只要先打倒他一两个,十九成功,还等作什?
      心念才动,忽又瞥见老的一喊,贼尼忽然探头洞外,媚笑道:“你那双如意虽然得到,可能有这九子母追魂梭的威力大么?这大年纪还不安份。我对谁都一样。偏说这些气话,真叫老不要脸!”
      双方正在嘲笑,公孙改业已看出贼尼和另一少年凶僧,每人手上都拿着几根尺许来长、寒光映月,形如梭镖之物,越发情急,更不怠慢,好在下手方法业已想好,由暗影中,先绕到三狗男女僧尼的侧面容易下手之处,扬手接连几支星雷串,照准少年僧尼打去。初意这两个敌人已将宝物取出,正要踏着峭壁去与另一僧会合,下面崖壁陡峭,立脚之处至多不过尺许数寸,并无道路,又是两个人并在一起,这等峭壁,附身其上,自己星雷串百发百中,多高本领也难闪避,即便不死,也必被火炸成重伤,上下相隔这高,敌人立处离开上面不过两三丈,稍微一慌,失足下坠,一落数十丈,休想活命,谁知只顾多伤一个敌人,另一凶僧相隔较远,不及兼顾,竟将主意打错。
      少年僧尼,掘到宝物正在得意,没想到上有敌人暗器打下,又是那等厉害,人在峭壁之上,不比平地,公孙改的星雷串本是乃母所传异派中;的有名利器,能喷烈火,发时早已算准发火远近,又是连珠手法,接连三四支,如何能有幸理,为首贼尼只顾和二凶僧律意说笑,不曾留意上面,首被打中,死于非命。旁立凶僧,第一支到时已被炸伤,周身火发,瞥见贼尼惨号下坠,只顾想救情人,没想到敌人暗器接二连三由上打下,手忙脚乱中连受重伤,带着一身火焰随同贼尼下落,死活自不必说。
      公孙改一见成功这样容易,出手便伤了两个,不禁精神大振,回手又一星雷串,正朝旁边壁上另一凶僧打去。谁知这个敌人厉害得多,同党惨死,又先警觉,一声怒吼往上蹿来,星雷串竟未打中。公孙改见那凶僧立处较低,上下相隔约有三丈,又是一片山壁,除原立洞穴外面一块宽才尺许的石角而外,连个立脚之处都无,凶僧却似壁虎一般,手足并用朝上蹿来,动作快极,连发两枝星雷串均被避开,不曾打中,方想起凶僧本领甚高,恐非其敌,只可智取,如何呆在这里等他上来?自己星雷串所剩无多,随便糟掉也是可惜,念头一转,忙往石堆后面纵去,凶僧已情急怒吼,由侧面蹿将上来。
      公孙改想用疑兵之计已办不到,只得仗剑迎敌。凶僧杀法果然厉害,公孙改如非应敌机警,两次几为所伤,接连十几个照面过去,觉着全凭轻功纵跃闪避不是善策,稍一疏忽便吃大亏,想往静琼谷方面诱敌,又恐还有同党,或被凶僧逃走泄漏机密,只得一面高声喝骂,一面往前山明显之处引去。不料凶僧心痛妖尼,立意为她报仇,业已怒发如狂,所用兵器又沉又重,轻功也极高强。公孙改手中宝剑虽是文麟所换,并非常物,但不能将凶僧的兵器斩断,用力一架,震得膀臂酸麻,稍一疏忽便送了性命,看出厉害,不敢恋战,只得穿林而逃。哪知敌人久经大敌,凶狡非常,眼看追上,前面又是一片空地,公孙改无计可施。只得反身回斗,一面抽空取出星雷串,准备乘机发出。总算凶僧知道这件暗器的来历,有点顾忌,勉强拉个平手。
      公孙改只剩下三支星雷串,和凶僧敌对时又连发过两支,均被飞身让过,或是迎头抢上反击出去,只伤了一些花树,一支也未打中,手中只此一支,准备和凶僧对面拼命,已不敢轻发。正在急怒交加,忽听哈哈一笑,先由林中接连飞出两支铁手箭,一支被凶僧用兵器打飞,一支中在身上,竟被弹出,宛如无觉,跟着袁和尚纵将出来,刚将新得宝剑拔出。
      凶僧颇有眼力,一见袁和尚右手三连明月铲,心疑昔年强仇也在当地,已是惊疑,再见左手这口短剑,越知不妙,本就有些胆怯。袁和尚人又刁钻,打法特别,知道凶僧兵器经不起短剑一击,专一用剑招架,日里还说许多怪话。凶僧急怒交加中,微一疏忽,竟将前段月牙削去一半,不禁大惊,飞身便逃。二人自不能容,忙即追去。不料凶僧力大无穷,道旁小树一拔便起,随手打将过来,无论石块泥团全都成了晴器,边逃边往后打,狂风暴雨一般,纵得又高又远,二人略一耽延,竟被逃远了好几丈,越发不易追上。
      袁和尚看出凶僧狡猾多力,身法轻快不在自己之下,忙和公孙改打一手势,避开正面,想由斜刺里花林中横蹿出去,连用师传身法,眼看追上。凶僧倏地一声怒吼,连身拔起,纵向一列树林之上,踏枝飞驰,疾如猿鸟,逃得比前更快;口中怒骂:“无知小狗!不出一月,你老佛爷再来,有一个算一个,定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我要去了。”
      话未说完,袁和尚正由花林中蹿出,见凶僧飞行树梢,口发狂言,心中有气,便将方才生擒之念改变,正待施展新学会的本门剑术,连人连剑斜飞上去。
      那列树林都是千百年以上的松杉古木,行列虽稀,浓荫广被,差不多连成一条翠幕,中断之处极少。凶僧先虽轻视敌人年幼,一面却认出所用兵器来历,觉着山中仇敌决不止这两个小人,如将对方师长引出,孤身在此,仇报不成,还难逃命,这才变计,忍痛逃走,满拟力大身轻,敌人决追不上,正逃之间,瞥见后来那个小和尚己将三连明月铲藏起,手里拿着那口寒光如电的小剑,突由花林中斜蹿过来,身法十分轻快,看那意思,转眼仍难免于被他追上,同时又看出人虽然年幼瘦小,已得正派传授,深悔方才轻敌,瞥见袁和尚连人带剑,箭一般飞起,朝身后树顶上射来。
      心方一慌,忽听前面崖顶有人大喝,声如洪钟,百忙中,刚瞥见前面崖口上立着一个身材雄壮的少年,手中兵器宛如一团未圆的明月,映日生辉,指定自己喝骂,由崖顶上迎面飞扑下来;还未看清,待要迎敌,耳听呼的一声,急风压顶,眼前一黑,知道不妙,待要往旁闪避,一面用手中兵器往上迎敌,业已无及,哈的一声,手中兵器先被打飞,虎口立被震碎,同时当顶又中了一剑,将头齐颈斫裂,如何能够活命?就此翻倒下去,凌空坠落。
      那人用力太猛,杀死凶僧之后,也同贼尸一齐下坠,轻悄悄落在地上。狄龙子和袁和尚也一上一下先后赶到,一同纵落。公孙改到得最后,心里又急,瞥见上面有自己人纵落,心方一喜,凶僧已由上面滚下,相隔较近,不及闪避,洒了一身血点。
      原来杀死凶僧的乃是陶珊儿,因在后崖守望,瞥见幻波池那面有一道光华闪了几闪,心中奇怪,疑有敌人,隔远看不甚清,忙往前跑,刚由崖顶赶过,想和龙子招呼,遥闻远远喝骂之声,似有公孙改在内,龙子也自听到,本来还看不见,凶僧往前一逃,恰巧看出,因见只得一个敌人,也就没有惊动别人,双双赶去。袁和尚走的是另一条路,因听孙登说起分手之处,公孙改日里又有想往幻波他查看灵迹之言,直接赶去,不知有事发生,又爱淘气,所以双方不曾相遇,无意中反倒成了上下夹攻之势。
      龙子夫妇近来功力越高,动作极快,一经发现有敌,又看出人已逃走,不约而同,顺着崖顶相继往前飞驰,准备赶到前面再行纵落,去断敌人道路,不料凶僧找死,自恃轻功,投入死路,那一列大树正在二人所行危崖之下,上下相隔,离开树顶也有十来丈左右。龙子已赶出在前,俯视凶僧飞行树梢,正在后面脚底,估计可以下手,一声大喝,刚由崖顶想要飞落当头截住。陶珊儿在后,恰巧赶在凶僧头里,只差丈许,相隔更近,看准形势,右手仙人掌,左手宝剑,悄没声飞身直下。
      这几位小侠本无一个弱者,便公孙改如非宝剑较差,遇见常敌自是上品,差一点的兵器一斩就断,像凶僧那样九转精钢、苦炼多年之物,斫上去便无用处,稍微吃亏而外,单论本领,也并不弱多少。这类次一等的异派凶孽,四位小侠中遇上一个已是讨厌,四人上下夹攻,怎禁得住?龙子、袁和尚这一追一截,业已分神,惊慌更甚。
      珊儿生具异禀,在同门中身法最为轻巧,耳目也最灵警,尽得师传剑术,无论纵横上下,都是百发百中,力气又和龙子差不多,来势宛如雷轰电击,凶僧如何措手得及?
      一仙人掌将凶僧兵器打落,飞出老远,同时一剑将凶僧的头劈为两半。脚底全是树枝,下势又猛又急,不比凶僧提气飞驰,自然难于立足,珊儿轻功剑术也真高强,就着一剑将人劈翻之势,凶僧尸首由树缝中往下坠落,珊儿人已一个翻腾,连树叶都未沾,便自凌空转侧而下,斜飞出去,越过大蓬树枝落向地上。
      四人会合之后,因公孙改先杀的二僧尼,曾在幻波崖壁上发掘多时,业将昔年两个异派中能手死前埋藏的两件利器寻到,想要取回,再者当地虽深,下面还有大片水潭,这两个异派凶孽是否送命也不知道,仗着相隔不远,便同赶去。
      狄龙子知道幻波池这面不会有什藏珍,先只打算查看男女二孽死未便各回转;公孙改却因敌人所取之物映月生光,决非寻常,定要将它寻到才罢,又见凶僧所得乃是一双可以开合大小的钢环,里圈锋利己极,将凶僧失落的兵器取来试验,一剪就断,只不知道用法,料知先死二孽所得之物也许更好,决计全数取回。龙子见那钢环果是一件难得见到的利器,也就不再坚持成见。
      赶到池边一看,事真凑巧,深坑下面,本来十九是水淹没,深不可测,惟狗男女二凶孽落处离顶只有十余丈,因经地震之后形势已变,崖旁突出半亩方圆一块,非但两具死尸均在其上,连二孽新由崖洞中取出形似梭镖之物,也有几支,散落在二孽身旁,并有四支紧握手上,尸首业已烧焦好些。
      珊儿、袁和尚见上下相隔大高,将公孙改止住,一同纵落,照着所闻九子母的数目仔细查看,果是大小九支,一点不费事便代取上。公孙改先不想要,后经龙子等三人再三劝说,方始拿过,准备见了孙登等人,问明何物再行分配,因听袁和尚说剑钩已快取出,越发欢喜,一同飞驰,赶回静琼谷内,都是年轻好奇,急于先睹为快,一同拥进。
      孙登见四人都来,外面无人,先想提醒,后觉剑钩业已取出,四人年轻好奇,大家都在高兴头上,好在为时无多,也没有多说,等到问明经过,接过双环梭镖,笑说:
      “此是异派中的有名凶器双如意、九子母追魂梭,闻名已久,今日才得见到。我想这两件东西均不能够拆开,又只有公孙师兄夫妇晓得用法,本是改侄冒险得来,别人拿去也不会用,再说我们各有一口好剑,便我夫妻这两口也决不是常物,虽非七修剑之比,用经对敌威力足够,还是让改侄一人拿去,回转成都不久便可学会,比较每人分上一点要强得多呢。”公孙改还想推辞,不肯独得,后见众口一词,再推便假,只得领命收下,高兴自不必说。
      孙登笑说:“剑钩虽已取出,这天一真水所化寒雾,暂时还不能够消尽,等那水气浸人钢泥之内,还要经过些时才能取出,如其可以分带再妙没有,否则还要觅地藏起。
      这比百炼纯钢更加难得,将来可打不少镖弩之类,多么坚固的钢铁,一击立透,敌人功夫多好也是难当,丢了实在可惜,便是改造刀剑,也能断铁如泥,故此天明之后恐还不能上路。方才那三个异派凶孽未留一个活口,姓名来历都不知道。斗处离此虽远,静琼谷秘径未被看破,事情到底难料。这半日光阴,外面守望还是不可离人。我和李师妹暂时不能走开,别位师弟师妹只有一人守望,便可随意走动了。”
      众人闻言立被提醒,剑钩到手,事情完了多半,几个年轻一点的同门,谁也不愿守在地底暗洞之中,同声愿往。明霞心想:功成八九,最重要的一关业已过去,无须多人一同守候,便说:“大家忙了一日夜,好容易来此名山胜景,谁也不曾仔细游玩。我看洞中只留两人在此轮值,下余随意游玩。只由一人守在高崖之上,专一留意来路和宝盖峰那面有无动静,只要避开明显之处,多留点心已足。万一真有异派凶孽来此,索性发出信号,三面夹攻将其除去,只不使看破这条秘径,就被逃走一两个也可无妨。何况我们人多,异派凶孽大都存有私心;至多三数人一路,单这几件宝剑宝钩就占了许多便宜,十九不会被他逃走呢。”
      众人又商谈了一阵,索性把游玩和搜敌合在一起,只在敌人未过绝壑以前稍微留意,不令看出,不似昨夜还有许多顾忌,自更兴高采烈,同声喜诺,把人分成前后两起。文麟本想不去,后因众人说此行难得,不久虽要再来,彼时异派凶孽正相继来此盗宝,来了恐难久留,乐得借此机会赏玩些时,便和龙子、沈煌、公孙改做了一起。井凌霜、陶珊儿、袁和尚三人另做一起。
      明霞和孙登守候那堆钢泥,见天已明,先后也有个把时辰,地穴中的寒雾才只消了不到一半。明霞知道钢泥乃寒铁真金所炼,坚硬无比,将来打造兵器十分艰难,全仗天一真水精气缓缓浸润进去,方能化刚为柔,随意分解曲折,就这样,将来打造也比取那剑钩要难得多,至少经过二十四日文武火炼才能成功,正和孙登说起碑文上所指各种妙用,以及苍山三位师长别时所说打造之法,忽想起公孙改先得那口宝剑外有钢泥包没,但是可以开闭,仿佛当初用钢泥故意铸成的剑匣,尚在洞内不曾取出,否则就势化炼,岂不又多好些?便和孙登说了。
      孙登问知前事,听说众人为防显露形迹,藏宝小峰的碎晶业已打扫干净,放向前面晶池,与那几个异派凶孽的死尸一起,钢泥所铸剑匣也埋在大晶块下碎晶之中,就有异派凶孽深入洞内,必难发现,就被寻到,也只当洞中藏珍已被取走,还杀了几个同党。
      这样笨重的钢泥,休说不会知它妙用,携带不便,便知能够打造兵器,没有天一真水也是徒劳,这东西,照着原定和司徒平、秦寒萼的心意,已想弃去,无须带回,后来还是简冰如和苍山三友谈起,觉着此次所取天一真水均是昔年用过多次,经上官红收集下来的残余,功效虽差,一发不可复收,如使吸人钢泥之内,将来重新提炼,用处甚多,丢了可惜,方始决定保留,反正敌人拿去无法化炼,事已过去,再如取炼,又须花上一日夜工夫,还要耗费真水,太不上算,不如任其藏在洞中碎晶堆里,等二次取宝时一同化炼,说过也就拉倒。
      依还岭地势广大,崖壑幽深,花树繁茂,风景奇丽,众同门虽是走马看花,走得又快,到底要经不少时候,内中只公孙改一人连得了许多奇珍利器,心花怒放,再三向众力请去往崖顶守望,不须换班,好使各位师叔多游些时。众人见他意诚,人又机警胆勇,也就听之。孙登、明霞都是常游名山大川的人,一心想使众同门多点见识,借此散心,昨夜又曾分别出谷游玩了一阵,非但不令替换,反请众人带了干粮饮食同游,无须回谷,事情一完,自会分人前往告知准备起身,因此两起六人都游得十分畅快,就这样,也未将全景走完,只各照平日所闻几处胜景走去。
      光阴易过,不觉到了中午将近,去的人一个也未回转。孙、李二人见穴中寒雾业已消去十之八九,越往后寒铁吸收越快,已将吸尽,只剩五六寸高一层淡影笼在那一堆钢泥之上。各人一面取出于粮,边吃边看,一面商量底下的事。明霞笑说:“沈师弟他们怎玩得这佯起劲,一个也不回来?真水寒露一消,便要将这一块铁饼取上。我们这些宝剑均能削铁如腐,分开虽似容易,到底还拿不准。此间不可久停,难得成功这样圆满,虽说遇见敌人可以就便除去,照简太师伯所说,走得越快越好,可知不宜多生枝节,就此无事退去,岂不更是稳妥?天已不早,他们如何流连忘返呢?”孙登笑答:“这里风景实在好极,休说诸位师弟师妹少年心性,便我和凌霜,一样去了也是不舍走开。好在今日样样顺手,转眼收功,索性把钢泥取上,再喊他们回来同行便了。”
      明霞方答:“此山地方广大,不知他们走出多远?”忽然瞥见穴中雾影全收,天正交午。二人知道大功告成,更无丝毫顾虑。地穴又是桶形,底部浑圆,比上口又小一圈,容易取出。初意三块钢泥合在一起,更加重大,这类寒铁真金合炼之物,斤量极重,就是切开分带,也颇累赘;及至孙登设法取上一看,共只两寸来厚一块,还不到三尺方圆,最奇是比方才斤量轻出一倍不止,并还可以随意弯折。先取坚石和身边暗器连试几次,打将上去,不是粉碎便将尖头打断,钢泥却是其白如银,又滑又亮,一丝纹印均无,硬到极点。最后照着各人心意,由明霞用七修剑一试,竟和切糕一样,随手而解。
      二人大喜,便将它分成许多小块,因众人未回,索性连各人所带小包也全整理停当,细看洞中,并无一物残余,就是敌人寻来,也看不出它的用处,天一真水就先没有,决想不到地穴是个炉鼎,样样准备停当,又经二人仔细看过,正待带了那些小钢条往外走出。忽听上面洞外远远急呼:“二位师叔快些请出!”
      明霞一听,便知有事,人也快要走到洞口,忙即飞纵出去,刚一出洞,便见公孙改手持双钩,当先飞驰而来;陶珊儿、袁和尚跟在后面,神情仿佛甚急;井凌霜本和珊儿一起,并未同来;越料出了变故,心更惊疑。
      孙登正由洞内随后追出,见状刚要开口,对面崖顶又有两条人影相继飞落。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路过

    雷人

    握手

    鲜花

    鸡蛋

    QQ 手机版 数据查询 分区列表 小黑屋 南京哈宁图纸数据库 苏ICP备16004265号 ( 苏ICP备16004265号 ) 官网 © 2001-2033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