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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日之传奇)第三话昭城喋血

 

  为了预防冬季里厚重的积雪压震房舍,宫殿的屋顶通常都做得甚是尖峭,只有这片停机坪是纯粹的平台,方圆约莫数百公尺,足可容得下二十艘小空舟同时起降。只是目前偌大的平台上头一共只停着四五艘小空舟,显得有些空旷。平台上七八个人衣冠飘带,穿着正式,居中赫然便是水领地的法王塞当,以及地领地的女王衣吉贝莉。其它几人不消说得,悉数是迎宾的祭司。

  索朗陀耶上回与他二人见面,已经是水妖精祭典上的事;注意到塞当本来瘦削的脸孔,在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头似是又尖削了几分,心知他必是为了魔人引起的几桩叛乱劳心憔悴,不由得心下感慨:“赶紧把封印解全,便就好了。

  ”寒喧中衣吉贝莉身边一只小手探了过来,一个软软的童音叫道:“索朗陀耶叔叔!”正是她的独生爱子,艾达。

  索朗陀耶脸上绽出微笑,捏了捏他粉嫩的小脸,一时间有些心神不属,想道:“如果我有个儿子,不知道会不会也这般可爱?”只顾着逗弄艾达,除了初照眼时跟衣吉贝莉打了一个招呼之外,浑没留意到人家正以一对颇有几分怨怼的眼神瞧着自己。

  但衣吉贝莉贵为一国的法王,胸襟气度,到底要比寻常女子高出那么几分,情绪在胸中翻得几翻,便即慢慢地平复了下去,心想:“他本来一起始便没拿我当个女人来看待,有什么好说的?再说,他和佛兰珂的事,已经是人尽皆知…

  …”说是这等说,但要她立时做到若无其事,也实在是势所难能。勉强摆出个微笑来走在索朗陀耶身侧,随口聊两句孩子的趣事,已经是了不起之至了。

  从停机坪下来之后,他们步过一道架在半空中的长廊,往宴客的厅堂而去。由于客人不多,用不着豪华的大厅,餐宴地点因此选在皇宫西侧的日轮亭。雷富尔身为地主,一路走一路解说;这一段路走来约莫是一刻钟左右,沿途建筑极尽气派,庭园设计也各具巧思。虽说眼下还只是初春,草木刚刚萌芽,但由于有许多常绿的植物点缀其间,看上去已是怡人至极。

  塔莫伊身为坦多玛国近卫队的小队长,经常出入皇宫,因此一路走来甚是自然;但狄凡夏父女出身于边陲地带,见到这种排场,便不免于夹手夹脚,颇有几分不知所措。卡鲁奇更是个土包子,这辈子几曾见过如此讲究礼仪的迎宾阵仗、辉煌气派的建筑?虽然个性倔强,拼命想摆出一副“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脸色,但他既非完全不懂得人情世故,骨子里便不免于深怀自卑。走起路来僵手僵脚,摸摸头发又摸摸衣服,深恨自己看来竟是如此寒怆。

  忽然问肩上一暖,艾诺维伸手过来,搭住了自己肩膀,微笑道:“了不得。是历代法王与大祭司们魔法加持的结果吧?这宫殿维修得这般好——我当年随先师造访的时候,整个的格局与建材,也便是这般模样。”

  卡鲁奇听得“先师”两字,耳朵整个儿竖了起来。雷富尔眸光微微一闪,点着头道:“确实是魔法加持的结果。即或如此,要想维持先人创建的规模也不大容易。根据宫中史籍的记载,光是大规模的翻修便有二十七次,其它的小工程更是数不胜数。幸得这一万八千年来没有什么兵灾,否则便谈也不用去谈了。”

  说到这个地方,眼前现出了一座别具一格的建筑,那便是日轮亭了。这幢宴客用的小厅其名为亭,其实当然不可能真是一座亭子;只不过它占地差不多才三百平方公尺左右,比起豪华的大堂来说,可算得上是相当的袖珍;而且除了外墙的下半截子是以黑曜石筑成的之外,面向庭园的三个方向,打从腰部以上,全部是透光度极高的琉璃,乍看之下倒像是四面敞开的亭子,因此得名。艾诺维微微一笑,说道:“便连这座日轮亭,也跟当年没有两样。”

  察觉到卡鲁奇身子又有一些紧绷,艾诺维侧过脸去,问话家常地道:“你不知道吧?老师当年在这座皇宫之中,居住了有十年之久呢。后来虽然离开了,宫庭之中还为他保留了那一处特定的居所,常年维持得一尘不染,随时等他老人家回来居住。嗯,雷富尔陛下,紫木园如今可还在么?”

  卡鲁奇听说师父以前曾经在这里住过老长一段时间,突然间对这整座宫殿生出了一股子无以名状的亲切之感,原先的自卑不知道为了什么,弹指之间便消失得半丝也不剩了。

  艾诺维虽然不曾明说,他也知道那紫木园必然就是师父生前的居处,当时情不自禁地伸长了脖子,要听雷富尔的回答。

  雷富尔瞧了艾诺维一眼,眼眸深处掠过了一丝异常奇特的神情,一面举手肃客,一面微笑着说道:“大贤者当年住过的地方,哪有可能不在呢?两位要是有兴趣的话,饭后本座带各位四处走走,顺便在紫木园喝杯清茶如何?”艾诺维笑道:“那敢情好。紫云木的嫩芽加上金犀草泡制的香茶,乃是茶中一绝;只不过这个时节去喝,似乎还早了那么一点罢?”雷富尔笑道:“金犀草虽然还未大出,用去年晒干的上佳草叶来泡,也别有一番风味。除非传承者非新鲜的金犀草叶不喝,那本座就有一点为难了。”艾诺维笑道:“这个可没有那么多的讲究。”雷富尔说道:“传承者或许没有,索朗陀耶可就难说了。”谈笑之间,众人依次入座。

  日轮亭有三面是敞亮的琉璃墙,自然是为了宴客时让大家都看到外面的庭园风光;至于与宴客食物息息相关的厨房,自然得用一面砖墙分隔开来了。与厨房出口相近的位置,理所当然由塔莫伊、狄凡夏几人坐了一桌。与法王们相隔较远,他几人吃起饭来也比较不那么拘束。

  其实这时候不过是上午十一点钟,要说是吃午饭,实在是早了一点;因此先行端上长桌的,乃是上佳的美酒,以及一盘一盘以白玉般的极品磁器端将出来的、温室中栽种出来的鲜果。四名负责上菜的女侍皆尽脸容清秀,身段窍窕,不消说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了。

  主客十人在长桌上坐定了位置,雷富尔端起了杯子便要劝酒;一瞥眼见塞当面色沉重,忍不住停下了酒杯,说道:“放宽心思嘛。我这个领主都不担心了,怎么看着你比我还着急?就算真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关,万幸费妮丝雅陛下正巧到这里来了,还能有什么好为难的?”

  众人听到这个地方,才明白何以塞当打从碰了面到现在,都一直落落寡合。塞当涩然一笑,说道:“你把烫手山芋丢给了我,自己自然乐得清闲了……”说到这个地方,情不自禁、将眸光投向了费妮丝雅。

  索朗陀耶听到这个地方,恍然大悟:“我说呢,对封印该不该解同意得如此勉强的人,怎会突然间对艾诺维产生这么大的兴趣。敢情根本就是冲着水妖精王而来的!”却见费妮丝雅头颅微侧,说道:“那地方的地理环境,已经超过了水魔法的能力范围之外了么?”

  塞当别过了眼睛,脸上神情甚是惭愧,说道:“塞当学艺不精,恐怕只好多有偏劳了。”

  费妮丝雅点了点头,说道:“吃过饭后,我陪你瞧瞧去如何?”塞当大喜,当即站起了身子,说道:“如若不嫌塞当切切,可不可以现在便去?顺利的话,今天晚上便能赶得回来。否则说不定又得拖过一天。韦阿大坝左近方圆千里的农田全靠它来从事春耕,可不能再拖了!”

  费妮丝雅望着他露出了一丝微笑,柔声说道:“总得吃过了饭再出发罢?你已经比我上回见到你的时候瘦了不少了呢。”

  塞当见她笑靥如花,关怀之情中人欲醉,心血一阵激荡,几乎忍不住便要点头;却听得雷富尔在一旁笑道:“费妮丝雅陛下就依了他吧。塞当是个急性子,这会儿要他坐下来吃饭,岂不憋坏了他?”

  塞当笑了一笑,说道:“到底是老朋友了,看我看得这般清楚。这一路过去有一个半时辰的行程,我在小空舟上随便吃些也是一样,”众所周知,妖精,尤其是封印已经解开了的那几族妖精,根本已经不饮不食了,费妮丝雅坐在这个宴客厅里,只不过是在作陪而已。当下嫣然—笑,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这就走吧”四字尚未出口,一个细小的声音从她头发里钻了出来,说道:“要去你自己去好了,贝贝妮没有兴趣!”随着话声,一个小小的月精灵从费妮丝雅颈后的长发之间冒了出来。

  几名法王绝料不到费妮丝雅身上还带了这么一名小客人,都是大感意外。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那小男孩艾达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既激动、又兴奋:“妈,妈!那就是你跟我提过的月妖精吗?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可以跟她玩吗?可以吗?”衣吉贝莉忍俊不禁,低下头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记。说道:“傻孩子,那得问人家愿不愿意呀。妈妈说好没有用呀。”艾达双眼发亮,身子前倾,热切地盯着贝贝妮瞧个不住。但目下这个时段接近正午,乃是月妖精最没有精神的时候;贝贝妮昏昏欲睡,没精打采地瞄了他一眼、说道:“现在不行。贝贝妮要睡觉。”左右张望了一会,不由分说,钻进了索朗陀耶发辫里头。但她身高约莫一尺,藏身在费妮丝雅背后,倒还可以让那海波般散开的长发遮了个密密实实;索朗陀耶的长发却在垂到背心左右便往下结束成辫,要想完全盖住她便有点为难了。索朗陀耶往自己肩后瞧了一眼,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卡鲁奇瞄了瞄那个月精灵穿帮在外的小脚,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胡子。

  费妮丝雅微微地有些奇怪:“她跟着我东奔西跑。也有好些时日了;白天里从来都是照样睡觉的,为什么……”转念又想:“或者是这边人多热闹的缘故罢?毕竟是小孩子。

  ”盈盈起身,在艾诺维太阳穴上亲了一记,说道:“你照着自己的行程去办事罢。我忙完了就来找你。”

  这时节厨房里头得到消息,快手快脚、将已经准备好的佳肴收拾出几个餐盒来,交到了塞当的随扈手上。众人知道塞当急于解决要事,也便省了迎去送来的那一套礼仪。道别过后便由得他们自行出了日轮亭,而后重新落座。

  塞当和费妮丝雅既然走了,空着两个位子总是不怎么合适,因而座位重新作了调配,餐具酒杯一应撤离,重新来过,经过这一阵耽搁,也便到了用餐时节了;原先的四名女侍似乎已不敷使用,这回上来的共有八名。虽是一个人照料一个人,但她们进出有序,轮班往返,餐桌旁半些也不觉得拥挤。

  如若是轻薄一些的男子,或者不免要吃吃这些女侍的豆腐,甚至毛手毛脚一番;但在座八个人里可并没有这样的角色。尤其是艾诺维,每当女侍近身来为他布菜之时,坐在他对面的索朗陀耶看得清晰:他会以一种肉眼难见的速度作轻微的摆动,绝不让那女侍有接近他身体半尺的机会。难得的是:他做得几乎不着痕迹。若不是索朗陀耶深知他曾经因为火水晶让使徒扒走而性命垂危,也不会了解他这样做的用意,更加的不会注意到他有这样的举动。一方面佩服,一方面却也忍不住要去怀疑:“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么?法王城的王宫是何等样一个戒备森严的地方,更休说宴请的是这等紧要的客人了。话说回来,我这些年来对许多危险的处所每每掉以轻心,全是因了护命绦的缘故。如果……”才刚刚想到这个地方,蓦地里背脊微微一麻,才刚刚入口的酒液,突然间完全失去了味道。

  索朗陀耶大吃一惊,立时便想放下杯子,开口要大家小心,却哪知道只这一刹那间,五指已经不听使唤!手中酒杯锵啷一声,掉下地去跌了个粉碎。眼睛里只看到艾诺维脸容一阵扭曲,眉眼间陡然间罩上了一层青气!同一时间里刀刃杯盘落地的声音纷纷响起,显见其它的人也都中了暗算。混乱中只听得卡鲁奇的声音又急又慌,叫道:“喂喂,艾诺维,你他妈的在装什么鬼脸?这个玩笑很难笑!”艾达大哭大叫,喊道:“妈妈,妈妈!”雷富尔的声音叫道:“保护……贵客……”中气虚弱,但显然尚未丧失行动的能力。索朗陀即心下一宽:“不愧是日领地的领主,抗毒的能耐可比我大得多了。

  但,艾诺维……”才想到这个地方,宴客厅里脚步凌乱,不知涌进了多少来。索朗陀耶此时己然全身麻痹,瘫倒在地上不能动弹;虽然神智未失,但以他有限的角度看去,实在看不清敌入究竟来了多少,众人的安危如何。唯是听得几声闷哼,有人噗通倒地,心下更是着急:“这不摆明了自己找死么?寻常的魔导师或祭司,怎能是使徒十三的对手?”对手使毒的本事如此高明,除了使徒十三之外,他还想不出第二路人马来。偏此时此刻,自己连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正急得心如油煎,猛地一声虎吼,几个嗓子一齐叫道:“咦!”声音里充满了惊讶之意。同时间里脚步杂乱,一群人朝着门口追了过去。

  原来这世上本来不可能真有无色无味的毒药。所谓的无色无味,其实是只要瞒得过人类的口鼻耳目,便已经大功告成。但卡鲁奇自小生长于荒野之中,加以天赋异禀,味觉与嗅觉都较一般人灵敏了数十倍。美酒送到眼前,他小子闻上一闻,很觉得有点不对,便就不爱喝了。只是他一来对药物没有概念,二来对品酒没有概念,觉得味道不对,只当自己乡下土包子,辨不出精粗美恶来,不好意思埋怨。表面上装作喝了,其实偷偷地都吐在餐巾里。一直到变生肘腋,才蓦地恍然大悟:“那伙王八蛋又来拔麻烦了!”

  眼看着众人纷纷倒地。几名面目陌生、显然是经过了易容的男女涌进了厅子,一路对付冲进来护主的近卫队员,一路朝这张长桌逼了过来,这小子虽然不谙世事,却也知道事态紧急,绝计不是跟人家干架的时候,一把将艾诺维扛在肩上,登时化身为一只蓝纹赤斑虎,冲出了日轮亭,几名使徒绝料不到卡鲁奇居然未曾中毒,惊咦声中,全部紧跟着他身后追了出去。但卡鲁奇行动快捷至极,才刚刚追到门口,已然不见了踪影。

  几名使徒面面相觑。身在日领地的皇宫之中,他们事实上是没有可能翻墙越壁、明目张胆地去追人。其中一名易容为女侍的正是薇丽尔,朝亚拜罗尼说道:“锦地蔷薇七步断肠,艾诺维已经是有死无生的了,我看咱们就不必再追了罢?”亚拜罗尼看看身后,一伙近卫队的魔导师叱喝呐喊,追将过来,说道:“大伙儿先散开,到了集合地点再作商议。艾诺维绝非常人可比。若不能见到尸首,可不能教人放心。”上回他们使用了藉由血液来传送的藤沙之毒:不想才刺入体内,便被艾诺维逼了出来,因此这回改用了经由胃壁进入细胞的锦地蔷薇——艾诺维既然必须逼毒,则毒性对他能够产生作用,乃是必然的了。但既然有了前车之鉴,不能放心也是必然的了。当时一哄而散,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群魔导师追了半天,连半点空气都没抓到。

  且说卡鲁奇背着艾诺维,慌不择路,依着野兽的本性,只管朝着荒郊野外奔去。但皇宫左近哪有什么荒郊野地?倒是还找得到一些林木深浓的园林。他担心艾诺维的情况,也不敢跑得太远,见到一个像样些的庭园便钻了进去,躲到假山之后,将艾诺维放了下来,恢复原貌,双手发抖,将他扳了起来,仔细打量,说道:“喂,喂,你、你还活着吗?回……回答我呀!”说到后来,声音里已经带了哭音。

  艾诺维将双眼微微地睁开了一线,却没有气力说话,便又闭上了眼睛。

  卡鲁奇又惊又喜,说道:“奶奶地,你不要这样吓我!

  咱们那个小师弟的那些龟孙子蒙着你吃下去的那些狗屁毒药。你只当它是太白粉对不对?只要吐一吐、拉一拉,便就他妈的没事了对不对?”一面说话,一面看到艾诺维身子突然因剧痛而痉挛,只急得眼泪直流,死命将他抱住,哭道:“你,你不可以死!不可以就这样输给那些他妈的太白粉!你要是死了,我怎么跟爸爸交待?去解地封印以前,他还再三再四地跟我说,要我留意那些龟孙子,”说到这个地方,他身子猛然一僵,重重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二话不说地解下了腰间贴身绑妥的一个小袋子,急不及待地打了开采。

  小袋子里包裹着的,赫然是一个小小的卷轴,长才不过两寸多些,宽却有一寸还多。卷轴的织布纹理古色古香,精美绝伦。但卡鲁奇急着要将它拆开,粗手重脚,只差没将它给撕成了两截。还没完全解开呢,便从里头滚出来了一颗色呈金黄、一颗色作乳白,都带着珍珠般的光泽,鸽蛋大小的药丸子来。

  卡鲁奇兴奋至极。二话没说,抓着两颗药丸子便往艾诺维嘴巴里塞去,一面塞一面想:“爸爸真是料事如神,连那些龟孙子会拿毒药来对付艾诺维这码子事都先想到了!”想到地封印解开之前那两日,老人将这卷轴交给自己,自己还十分的抗拒,问道:“给艾诺维准备的?我怎么没有?”老人当时大笑出声,揉了揉自己头发,说道:“你?你这个小子我放心得很,渗了毒药的东西才没有可能进得了你的肚子呢!”回思至此,一阵心酸,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看着艾诺维将两药丸都给吞进了腹中,卡鲁奇悬得老高的心这会儿才算是放了下来,开始有心思去思量其它的伙伴——尤其是茉咪。但这些时日以来。他其实也已经知道,使徒十三“不伤无辜”的规矩;更何况方才自己亲眼看得分明:其它几人所中的毒,和艾诺维全然两样?只稍稍想了一下,便觉得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眸光重又调回艾诺维身上,心想:“等他没事了以后,便回皇宫接他们去。嗯,爸爸住过的那个紫木园,可得要好好地看上一看。”

  他却不知道吉托虽然料事如神,毕竟只是“如神”;又不是真的神仙,使徒们会用上何种毒药来对付敌人,岂有可能料得千真万确?他交给卡鲁奇的那两颗药丸,一颗是强大的中和剂——虽然能够将大部分致命的毒素加以中和,却没有可能彻底清除;另一颗呢,则是针对艾诺维特殊的体质而炼制的,强化他原有的排毒能力的药物。

  要知道艾诺维本是妖精族与索摩人的混血。虽然毕竟是血肉之躯,但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却都蕴含着妖精所独有的活性能量;否则的话,如何可能施展得出只有妖精才能施展的瞬间移动?中了锦地蔷薇那等迅猛的剧毒,一分钟内便该绝了气息的,又焉有可能撑上这许多时候?因此吉托为他准备的药丸虽然效力强大,艾诺维还是让这毒药给折腾得死去活来。服药之后的一个钟头之内,除了间断发作的痉挛之外,他全身汗出如浆,悉数带着淡绿的色泽;又不住地呕吐,吐出来的全是稠浓的绿水。那些汗也还罢了,吐出的秽物一经沾地,地表的嫩草立刻焦黄。

  卡鲁奇好生着急,但他也知道在这种时辰里头,自己实在已经帮不上太大的忙了;将艾诺维藏在树丛之中,自己尽快到附近去弄昏了两个术士,将他们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

  其中几件当作了毛巾,不断为艾诺维清洁身体,剩下的就算是备用,等他不排除毒汗了之后好为他换上。却是一擦之下,才发现艾诺维身上细细小小、总共挨了有七八枚毒针;那自然是他背着艾诺维冲将出来之时,使徒们发射出来的了。

  他一面将毒针摘了下来,一面心中祈祷:“横坚已经让他吃了解毒药了,这针再毒也不打紧。只是怎么打得这般准,全落在了艾诺维身上?”眼见艾诺维身子又是一阵痉挛,额上止不住地出汗,情不自禁暗自祷告:“大地母神提西雅,你可千万帮点忙,让他撑过去才好!否则的话,老子再也不睬你了!”

  如此折腾了大半个钟点,艾诺维身上的汗渐渐排得少了,呕吐的间距也拉长了。卡鲁奇见他脸色虽然灰败,却已经渐渐地不再痉挛,略略地放下心来,说道:“喂,你,你到底他妈的撑过去了没有?折腾了这半天还好不了,老子骂人啦!”艾诺维微微一笑,说道:“再给我……一刻钟……”

  脸上肌肉一阵抽搐,便又闭上了眼睛。

  卡鲁奇自然不会知道;艾诺维对医疗魔法的记忆虽然尚未取回,但他体内属于妖精的部分,却对自身的能量有着精准的感应,也因此才能毫不迟疑作出这样的预估。但他口中所说的一刻钟,指的是“恢复到能够说话,能够行动”,而不是“恢复到完全无恙”,却不是卡鲁奇所能知晓的了,他对自已这个师兄,骨子里其实不但敬重,而且有几分畏惧;听得艾诺维如此说话,当即不疑有他,欢天喜地,说道:“那好极了!一等你复原了,咱们就回去接茉咪他们。”艾诺维斜了他一眼,慢慢地摇了摇头,卡鲁奇甚是惊愕,道:“怎么啦?难不成你还想在这里多躺一个钟头?”艾诺维闭着双眼,只管调整自己的呼吸,并不理他。

  卡鲁奇连问了两句,艾诺维都不来理他,焦躁起来,说道:“喂,你再不说话,仔细我……我把你光着屁股,丢在这里!”

  艾诺维知道依他性子,这种事说不定当真做得出来,微微苦笑,说道:“你想光明正大地回去?使不得的。”他还没有什么气力说话,以是用字甚是精简,卡鲁奇大愕道:“为什么不行?人家好生隆重地把你当贵客看待的不是吗?”

  艾诺维淡淡地道:“还没弄清魔王传说的真相,就一口气来了四位法王,以我多方礼遇,嗯?皇宫宴会戒备何等森严,如此容易便摸进来这许多刺客,你不觉得奇怪?”卡鲁奇足足楞了两三秒钟才会意过来,失声道:“你是说……雷富尔他们几个王八蛋!”

  艾诺维淡淡一笑,说道:“犯不着这样大惊小怪,这种事情本来寻常,何况我还不能确定……嗯,我疑心这里头另有文章……”卡鲁奇满心焦躁,搔着脑袋,说道:“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听得人头都昏了!总而言之他们是敌人,不要你去解封印就对了是不是?”

  艾诺维知道他个性单纯,对人间事的翻云覆雨、皮里阳秋全无半点经验,再要解释下去,只怕他不免伤心,笑了一笑,说道:“未必是敌人,只怕是有什么事情误会了……”

  说到这个地方,卡鲁奇脸色大变,直直地跳了起来,叫道:“茉咪,狄凡夏!他们……”他原先以为茉咪几人留在皇宫之中安全无恙,但经艾诺维这样一说,可半点把握也没有了。掉转身子,便要往来路冲将回去。

  艾诺维只看他脸色一变,已然料到了他在想些汁么,探出手去,一把将他抓着,叫道:“别急,他们没事!”

  卡鲁奇一来对这师兄甚为信服,二来艾诺维身体尚未复原,不敢用力与之挣扎,三来也不好将艾诺维一个人撇在这里,挣得两挣,极勉强地顿住了脚步,说道:“你怎知他们一定没事?”

  只这么使力抓了卡鲁奇一记,艾诺维呼吸已变得有些沉重,喘了几口气之后才说:“他们的目标是我。是不是法王们暗中……我也还不能确定。就算真的和他们有关,既然没打算撕破脸皮,就不会……”卡鲁奇心下稍安,不敢再催他说话,只在一边不住地踱来踱去。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卡鲁奇已经急得坐立难安;虽然不曾变身,但抓耳挠腮的模样,已经和猿猴差不了多少,才见得艾诺维坐起身来,说道:“帮我把衣服穿上好罢?咱们得想个法子赶过去了。”

  卡鲁奇大喜过望,立时赶将过来,替他将衣服换上。艾诺维眸光一凝,说道:“你先别动。”轻手轻脚,自卡鲁奇头发上头摘下了一枚金针。

  卡鲁奇脸色一变,龇了龇牙,骂道:“一群认不得祖师爷爷的白痴棍子,居然敢拿这些女人兮兮的玩意儿往我老人家身上招呼!等我逮着他们,每个人狠狠揍上三四十下屁股!”也不等艾诺维阻止,双手伸进头发里一阵乱拨,又掉下两枚金针。

  艾诺维初时一惊,但旋即明白了究竟:卡鲁奇长年追随在吉托身边,体质禀赋,所学的魔法,都与大地息息相关,地封印解开之后,对他所生的影响便也格外巨大。一般的兵器暗器要想伤得了他,那可是十分有拚;随便这样拨弄两下,绝计伤不了他半点毛皮。拾眼瞧了瞧天色,浓眉微蹙,心想:“希望还来得及,如果真是她在背后搞鬼的话,索朗陀耶可就危险了!”一手搭上了卡鲁奇肩膀,说道:“你载我过去。越快越好。”

  且说日轮亭中所生的剧变,使徒们实是有备而来,总计出动了四名正使,四名副使;因而攻击一经发动,着实是席卷全场,全然地无有招架之力。索朗陀耶且不去说。凡与札南威由于心神迷乱,攻击只一发动,立时中了迷魂的毒针,软倒在地;塔莫伊几人更没有可能是人家的对手,只一照眼便被摆平。混乱之中索朗陀耶只听得衣吉贝莉的声音叫道:“艾达乖,妈妈没有事,妈妈会保护艾达。不怕,不怕喔!”同一时间里雷富尔的声音叫道:“不要追了!快去请格莫非、西尔索、齐丽儿几位大祭司到这里来,疗伤要紧!

  ”又道:“衣吉贝莉,你没有事吗?”

  衣吉贝莉说道:“没事。毒药想是下在酒里,我向来滴酒不沾的……这些刺客手段如此厉害,想必就是所谓的黑暗法王了?”雷富尔长长地吁了口气,说道:“应该是的。他们的厉害我以前只是耳闻,想不到见面更胜闻名……还亏得他们的目标只是传承者。否则的话,这会儿躺下的……”一面说一面弯下腰去,欲要检视索朗陀耶的状况;赫然见得索朗陀耶瞳仁转动,显然并未失去知觉,骇了一跳,心想:“我刚刚可没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罢?”说道:“索朗陀耶,你听得见我说话么?要是听见了,便将眼睛闭上。”

  索朗陀耶眼珠子转了两转,眼皮子居然连动也不曾动上一下。

  雷富尔心下骇然:“麻痹神经的药物居然炼到这步田地,当真是神乎其神!可他们单单对他施用了这种药物作什么?”取过刀来,在索朗陀耶腕脉上割出了一些鲜血,说道:“你中的这种毒药麻烦得很,可得好好地化验过了,才能为你配制解毒剂出来。好歹忍耐些罢。”

  索朗陀耶心中有数:自己所服下的,大抵不出碧藤珊瑚、龙胆木、七目螺、小斑蝎这几种剧毒之物,更有可能是混合提炼而成的。解药若是不能对症,自己少说也得像这个样子躺上四五个时辰。虽说并无性命之忧,但父亲母亲、以及艾诺维几人的生死如何,可着实教他挂怀到了极点。偏是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珠子能够转动,所有的疑虑一个字也无法出口,甚至连着急询问的表情都做不出来。幸喜雷富尔颇为体贴,走开去稍作查看之后便即转了回来,说道:“放心罢。其它人都只是中了迷魂的毒针,毒性不难消解。静养一两天就没事了。”说着将他扶了起来,放到担架之上。

  索朗陀耶急得只想大叫出声:“艾诺维呢?艾诺维怎么样了?”但身旁脚步杂乱,眼前景物不住变换,自己知道是被送入了客房之中。虽然雷富尔沿路都在自己身侧,不住发出命令,什么“叫近卫队都撤回来,不要再追了。以免多有伤亡”;什么“雷富尔把这盅血送到药房去化验,我立刻就过去和大祭司们会合”……可没半个字提到艾诺维。好容易到得末了,才听到雷富尔说了一句“全力清查传承者的下落。万一有了不幸……唉!”却听得背心都凉透了。

  雷富尔自然半些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一阵兵慌马乱,好容易将受了的暗算的这些个人全部安顿在皇宫东侧的一溜厢房之中,见索朗陀耶平躺在床褥之上,一对金色的眼睛骨碌骨碌地瞧着自己,叹了口气,说道:“对不住得很,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略略迟疑,似是想再说点什么,却只是低谓一声。说道:“你安心歇着吧。我一定尽快将解药替你配将出来。”衣吉贝莉在一旁说道:“是啊,安心歇着吧。凡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我会照看她的。”

  看看客人的起居与照应都已经安排妥当,雷富尔便即退了出来。厢房外的长廓甚是空荡。显然是为了不让客人觉得不快,就算有侍卫守护,也都藏到隐蔽的地点去了。衣吉贝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当年的大贤者,居然真的成了魔王的下仆。我本来还不知道该如何套艾诺维的话呢,想不到他自己倒先露了口风!”声音压得甚低。

  雷富尔点了点头,浓眉深锁,说道:“那丫头舍命前来传达这信讯息的时候,我本来还半信半疑的。只是出乎意料地摆了索朗陀耶一道,这下子可不好跟他承认什么了。”衣吉贝莉也是大惑不解,说道:“怎么搞的连索朗陀耶也中了他们的暗算?不是说他与传承者共同行动,是为了破坏他解封印的么?这跟使徒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呀?”雷富尔沉吟着道:“他们自己另有打算,也未可知。黑道中人行事,本来就令人难以索解。”说到这个地方,长廊另一头步履细碎,一个绝丽的黑发少女奔了过来,蓝眼睛里泪花乱转,叫道:“雷富尔伯伯,听说他……他中了使徒的暗算,情况怎么样了?”正是佛兰珂。

  雷富尔有些尴尬,咳嗽一声,说道:“别担心,那些刺客下手很留有分寸,只是教他暂时不能行动而已,喝下解毒剂便没事了。你要不要随我到药房来,大家一起研究研究?

  ”佛兰珂听得这几句话,神情明显地放松了下来,住雷富尔身后的厢房瞄了一眼,脸上微微地泛起羞意,轻轻咬着下唇,说道:“侄女……侄女想先瞧瞧他去。”雷富尔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是我疏忽了。你快去罢,他见到了你,定然欢喜不尽呢。”佛兰珂低头一笑,提起裙角,朝索朗陀耶的房间行去。

  衣吉贝莉好生不是滋味。见佛兰珂惶急之中虽然朝着自己施了一礼,但事实上心思显然完全地不曾往自己身上转上一转,淡淡地道:“解毒的事我横竖帮不上忙,这便先失陪了。”拉起艾达的小手,自顾自地走回自己的房间。雷富尔在她背后摊了摊手,便即朝药房赶去。

  这时佛兰珂早已进了索朗陀耶的房间。但她进门之后并没做出任何举动,只是将耳朵贴在门上,倾听外头的动静。

  听得脚步声渐去渐远,她娇艳无比的脸上情不自禁、浮出了一丝自得的微笑,这才转过身来,移向了索朗陀耶床前。

  有人进了自己的房间,索朗陀耶自然是知道的;但距离过远,初时根本无法看到来人是谁。等到佛兰珂走得近了,他心神大震,蓦地明白过来:“原来全都是她搞出来的把戏!”苦于无法动弹,金色的眼睛里露出了愤怒之意。佛兰珂嫣然一笑,在床沿坐了下来,纤纤素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胸膛,将脸颊贴了上去。说道:“看样子你已经猜出来了?没有错,这一切都是我计划的。说是呼荷世界位阶最高的法王,其实也跟白痴没有什么两样;只消告诉他们说:大贤者吉托虽然受到了魔王的控制,灵智却仍然末泯,千叮万嘱,要大家务必在封印解全之前消灭了他,就全都布娃娃一样地听我吩咐了!”

  索朗陀耶又是震惊,又是愤怒,脑子里一个声音大喊大叫:“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偏是使尽了气力。连嘴唇也没法子动上一下。佛兰珂笑得娇媚,柔声说道:“你不明白么?傻子,我这全都是为了你啊,你一直疑心我欢喜的人是艾诺维,这下子瞧你还能瞎吃醋么?

  再说……”一双素手白蛇般爬到了索朗陀耶脑后,将护命绦解了下来,顺手放进了自己衣袋里头,轻笑着说道:“我一直嫌这玩意儿好生碍事。如若不是它在中间阻碍,那眷顾着我的,也早就眷顾了你了,这世上还有谁能将我们分开?索尔……”极尽娇媚地她轻轻亲吻着他的脸颊,他的双唇,他的颈项;揉弄着他胸膛的纤手逐渐加重了力道,脸上也一阵一阵地泛起了潮红:”你很喜欢罢,索尔?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了……”

  索朗陀耶只吓得心跳差一点就停止了。若说有人要将他千刀万剐,以他的个性而言,根本就不会皱上一下眉头;但……但若依了佛兰河所说,竟是要将他也变成了一个魔人!

  不止是全部的人格与性情都不再是自己,而且是成为自己必然极为不屑的自己!心神剧震之际,突然间一般子沁人心脾的宁定之意从背心里泛了开来,脑子里灵光登时一闪:“静下来,不要急。负能源只能被负面的情绪所吸引。

  只要我维持心绪平和,就没有可能受到它的干扰。快想,想想老师的恩深如海,想想前辈高人的智慧与情操……想想她,真实的她若是对自己的做为还有知觉,会有多么羞愧和痛苦啊!”

  索朗陀耶本来并不能算是胸襟宽博、对人性有着透彻的烛照,因而生出无限悲悯的贤者。但在自己性灵面对最大的考验,贪欲、脆弱、畏怯、恐惧都可能在下一秒钟便将自己吞噬的此刻,意识底层突然间洞若观火地明白了过来:“以生命原初的不安与无明而言,自己和眼前的她是没有什么不同的。只不过,就如同理性与道德约束且引导了这些无名的驱力一般,她目前的情况只是整个的反过来了。原是自己将她逼成这个样子的啊。她表现得越邪恶,就越证明了她的内心有多动荡、脆弱,乃至于恐惧。”

  想到这个地方,一股子强大的悲悯之意自他心头涌起,使得他几乎为之落泪。约束自己诚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放弃自己又何尝容易了?他心爱的女郎没有可能毫无抵抗地将自己交付给了黑暗。她真实的自我想必已经在意识的角落里遍体鳞伤……

  是这样清明的了悟使得他的心思整个儿宁定了下来。虽然肉体上没有可能作出任何的反抗,心灵上他相信自己必然能够转危为安。一个人清明的理智能够经得起多久的蚀磨?

  十天半月想必都还不是难事,而自己只要能撑过这几个时辰便就够了。只要撑到自己能够开口说话……只要能够开口说话,就一定有办法说服得了她。

  佛兰珂自然半些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见他的眼神初时愤怒,继而柔和,只当他真的和自己一样、对即将来临的变化满怀期待,脸上的笑容越发柔媚,缓缓地坐直了身躯,卷起了左边的衣袖,露出她小臂上紧紧缠绕、色作阴蓝的无量虚来,一面轻轻摩挲,一面变换手诀,昵着声音低吟道:“虚空之主赛凡沙顿。第米垂斯,听从我的请求,将能量转借于我。力的原质非右非左,力的发用为冰为火。术者的意志重于一切,婆娑之树便生妖惑之果……”

  随着咒文的行进,无量虚焕出了妖异的蓝光。索朗陀耶心神微微一震:”这么短的时日里,她到哪里去弄来了这样的咒文?”

  却是转念一想,便即明白过来,佛兰珂掌管的,本来就是坦多玛王国的总图书馆。虽说她还只是一个祭司,但身为法王之女,一些机密咒文她如有心思看,只怕也就全都看了;以她的聪明好学,看过了还能有不记得的?只不过以前用它们不着,所以从不晓得拿来使用而已。更何况咒文本来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其间往往大有精研改进的余地。她既己自吉托那儿学来了运用无量虚止血的法门,再加以变化又有何难?

  几乎就在负能源开始聚集的时候,索朗陀耶那柄由于人家为他宽衣解带而放在床几上的水湄之光,便开始笼入一层金橘色的光晕里,那自然是刀柄上的引魂珠感应到主人的心意,自然自发地产生了作用。由于窗帘只不过是半掩。卧房里日照甚是充足,佛兰珂又全神贯注在索朗陀耶身上,刚开始的时候并没留意到这个现象;但咒文催动了好一会儿之后,见索朗陀耶半些动静也没有,而珠上所发的光芒越来越强,强到负能源与之相接的空间里头,开始爆出了轻微的闪光。

  佛兰珂转头一瞧,脸色登时大变,尖声说道:“你……

  你又用这种方法来蒙骗于我!你到底、到底要怎样欺辱于我才肯甘心?你……”眼眸中泪花乱转,蓦地里站起身来,从袖子里头甩出了一方巾子,长蛇般将水湄之光卷了起来;半空中抖得一抖,朝窗外丢了出去。

  索朗陀即见她身子微微颤抖,显然是激动到了极处也愤怒到了极处,肚子里只能苦笑,却全然无计可施。忽然间那姑娘重重地扑进了自己怀里,一口咬在肩膀之上,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坏胚子!没了那柄该死的刀,我倒要看看这回你还玩得出什么花样?姑娘可告诉你,你这一生一世都是我的人,休想……”才说到这个地方,门上传来剥啄的轻响,一个软软的声音说道:“索朗陀耶叔叔?”

  索朗陀耶心神大震:“这小家伙什么时辰不好挑,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找我玩?”佛兰珂也是大吃一惊:“这个不开眼的小鬼究竟想干嘛?可别坏了我的大事!”赶过去将门打开,换了一副柔和的面孔,温和地道:“艾达乖,索朗陀耶叔叔病着呢。等他好了再陪你玩,好不好?”

  艾达何尝不知道索朗陀耶病着?但一个才五六岁的小孩儿,你能期望他有多大的耐性?若非实在憋不住了,便会拚将挨骂也要闯将进来。他在门口探头探脑,说道:“我不是来找叔叔玩的,只是来看贝贝妮。不会吵到他的。”乘佛兰珂一个疏神,自她腋下钻了进去。

  佛兰珂听得“贝贝妮”三字,怔得一怔:“贝贝妮?那是什么东西?”只这么一怔神间,已让艾达钻进了屋子。床褥间光晕一闪,一个月精灵自索朗陀耶背后飞了出来。

  艾达欢天喜地,叫道:“贝贝妮,贝贝妮,你睡过午觉了吗?现在可以跟我玩了吗?”贝贝妮头颅微侧,脸上表情老气横秋,说道:“你要玩什么躲猫猫、官兵抓强盗的,我可不来理你。”艾达笑得开怀,说道:“我又不会飞,玩躲猫猫一定输的嘛。你给我说月妖精的故事,好不好?还有,等到天黑了,你可不可以洗澡给我看?要在湖水里洗澡喔!”

  佛兰珂眼看着一个小娃娃、一个月妖精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大有越聊越是开心之势,胸臆中怒气渐生。她不知道贝贝妮虽然只是一个精灵,年龄还很幼小,但身为光之妖精,自然有着超乎人类所能想象的稳定与睿智。早从艾诺维、索朗陀耶一行人受了暗算起始,她知道自己就算出面也使不上半点气力,因而一直隐身在索朗陀耶背后;一直到艾达闯了进来,看出了拖延时间、等待支持的机会、这才飞身出来,陪小男生说长说短。再怎么无聊的话题,这个小精灵都只好认了!

  佛兰珂试了两次,要艾达和贝贝妮到外头玩去,都让贝贝妮东拉西扯,说什么就是不走,心中焦躁,杀意渐生:“再这般拖延下去,雷富尔说不定随时都会进来。我一片苦心经营,岂不都付诸流水了?”魔人本是不受理性约束的生物。佛兰珂虽说入魔已深,已渐渐能控制住黑暗的冲动,将之转化为阴狠的谋略,但情绪只一失控,仍然是什么都豁出去了。手中长巾倏地出手,缠向了艾达颈项。

  但贝贝妮虽然一直在和艾达谈话,心中可没半秒钟离开过佛兰珂。对方手中长巾只一扬起,他立时将艾达推向了一旁;同一时间里闪过身来,一把扯住了长蛇般缠了过来的那条巾子。月妖精的止息之力果然非同小可。只他这么一拉住了巾子,佛兰珂立时觉得那巾子有了千钧之重,居然再难使唤得动。

  艾达在全无防备的状态底下让贝贝妮推到了一旁,跌得好不结实;抬起眼来看见佛兰珂姊姊和贝贝妮正在打架。脸色狰狞至极,心中害怕,哇一声哭了出来,叫道:“妈妈,妈妈……”冲过来拉住佛兰珂的裙子,叫道:“姊姊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不要欺负贝贝妮!”佛兰珂脸上杀机涌现,左手手诀变换,一道风刀破空而出。

  但光之妖精的速度何等迅捷,只她手诀这么一换,贝贝妮已然扑了过来,再一次将艾达撞开,避开了那一道风刃,叫道:“快走!”

  孩子年纪虽小,这会子也已看出,人家要对付的好像正是自己,心惊胆颤,叫道:“妈妈,妈妈!”迈开小腿,便朝门口奔去。佛兰珂深知这孩子只一离开,便是所有的人都被惊动了,如何能够放人?清叱一声,身形电旋,便即挡向了门口。艾达刹车不及。眼见着已经要撞到了佛兰珂身上,贝贝妮再一次扑将过来,将他给撞向了一边。佛兰珂怒意愈盛,心思却反而稳定了下来,狞笑道:“看样子不先除掉你这个小妖精还真不成……”挡在门口,断绝了艾达的出路,一面念道:“虚空之主赛凡沙顿。第米垂斯,听从我的请求,将能量转借于我……”随着咒文的行进,负能源迅速地聚拢了过来。

  贝贝妮心神一凛。佛兰珂第一次召唤负能源的时候,床边有引魂珠形成了护罩。她因此不曾感受到负能源的威力;但水湄之光既已被丢出了窗外,情形便不可同日而语了。身为能量聚合体的妖精,空气中的负能源实际上会直接消耗掉他们的生命力,费妮丝雅已经有过了惨痛的经验。当自身的能量小于外界的负能源时,自己一定会还原成妖精水晶,差别只在于时间的早晚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响起了急切的剥啄之声,衣吉贝莉的声音叫道:“艾达?出了什么事了艾达?妈妈进来罗!”

  原来皇宫的客房虽然静谧,到底没有必要做到彻底隔音的地步,他们几人方才乒乒乓乓、闹得如此凶猛、只住在隔壁两间房里的衣吉贝莉如何可能完全没有知觉?只敲了两下房门。不由分说,便欲推门而入。

  佛兰珂听得衣吉贝莉的声音,心下一凛:“这下子麻烦了!”心知衣吉贝莉既然得知房中有变,必然提高警觉到了十分;若不能设法逼她撤除结界,要想摆平她绝无可能。心念电转之际,左手的手诀可没闲着,继续催动负能源;同时间反手将房门给落上了锁,右手长巾拌出,朝着艾达打去。

  艾达看见那条长长的巾子咻咻有声、朝着自己打来,虽然一心一意只想赶到母亲身边,却实在是势所难能,被那巾子逼得不住往房间深处后退,离门口越来越远,只急得不住哭叫:“妈妈,妈妈!”

  衣吉贝莉大急。她在日领地虽是客人,但此时此刻,哪里还顾得了什么礼貌不礼貌,只一使劲,立时将门震开,冲了进去。一步才刚刚跨进了这个房间,便见得两道风刃嘶然有声,朝着自己的独生爱子奔去。她此刻与艾达之间的距离少说也有五六公尺,要想扑过去护住他是绝对来不及的了,情急之下哪里还顾得了自身安危,法诀一变,身上的结界立时移转,整个朝艾达罩了过去。

  佛兰珂等的便是这一刹那。虽只是一两秒钟的时间,她袖中弹簧一响,七八枚迷魂毒针悉数射出,尽数打在衣吉贝莉的背上,要知道衣吉贝莉冲进房间里的时候,佛兰珂立时闪到了门板后方,加以她一心都在爱子身上,一时间竟没留意到佛兰珂的存在。就算注意到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头,又如何想得到她便是元凶祸首?当时脸容一阵扭曲,眼睛里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却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就瘫倒在地上了。

  索朗陀耶只急得冷汗直冒:“事情越闹越大,将来可怎么收拾?皇天保佑,她可别真的伤了这对母子的性命!”耳中只听佛兰珂冷笑一声,说道:“算你们运气不好,冲撞了使徒十三。”心下微微—怔:“使徒十三?这干使徒十三什么事了?”但旋即明白过来:“啊,她准备杀人灭口,将整件事推到使徒十三身上?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再怎么有心阻止,怎奈周身上下仍然连一根头发也没法子动上一动。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窗口响了起来、冷冷地道:“使徒中人一向不伤无辜,更别说是这样的三尺童子。这大的一顶黑锅,我们可没有兴趣去背。”随着话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从窗口跨了进来,正是亚拜罗尼。

  佛兰珂料不到就在她以为障碍都已差不多排除了的现在,居然又冒出了极难应付的不速之客来搅局,又惊又怒,说道:“你们不应当四处去追杀艾诺维的么,为何到这个地方来多管闲事?”

  亚拜罗尼嘿了一声,说道:“你这位姑娘说的话半真半假,难道我们就全信了?你本来说是索朗陀耶已经受到控制了,为了避免他为虎作伥,所以央求我们千万做翻了他;可怎么我越听就越不像那么一回事呢,佛兰珂姑娘?”

  佛兰珂双眉一扬,怒意上脸,似乎立时便要发作,但她旋即镇定了下来,微笑道:“就算是我稍稍地扯了一点谎罢。大贤者成了魔王的下仆,总没有可能是我捏造的?我其实不过是舍不得他冒着性命之危、混在艾诺维身边;万一让那个魔王给发觉了,可有多少危险?这才不得不借重于各位,将他拦在这里。横坚大家各取所需。我答应各位的事都已经做到了,和他有关的事,就请各位别来过问如何?”

  亚拜罗尼淡淡地道:“你跟索朗陀耶之间的事,我们本来没有必要去管。但你既然借用了我们一管暗器,还将它用在衣吉贝莉的身上,这就已经不能算是两不相干了。再说,你真以为我们迷翻了索朗陀耶,是冲着你那番说词么?”佛兰珂瞳孔微微收缩,却并没有接腔。亚拜罗尼微微冷笑,说道:“老实告诉你罢。我们之所以必须将索朗陀耶拦在此地,是因为一直到目前为止,都没见到属日的喀尔提。艾诺维搞来搞去,如果他凭着一己之力就解得了日封印,何必带着这许多血肉之躯的凡夫俗子同行,累累赘赘,夹手夹脚?”

  这一段话他与同伴们早已商谈过不止一次。虽然不明白艾诺维需要的究竟是谁,又为了什么需要他们,但同伴们对他而言甚是紧要,殆无可疑。由于卡鲁奇的地魔法效能强大,彻底封锁了艾诺维的气息,因而决定:与其漫无头绪地四处追索,不如在艾诺维同伴聚居的地方守株待兔。雷富尔那方面他们自然已经打过招呼。说词尔虞我诈,也就不必去追究了。否则皇宫内院闹成这般模样,怎会连一个侍卫也没惊动到?

  佛兰珂本是绝顶聪明的女子,只听了亚拜罗尼那几句话,脸色立时大变,失声说道:“你,你是说……艾诺维会回到这里来,将他带走?”亚拜罗尼笑了一笑,还没再说什么,突然间窗外一阵疾风全无因由地卷起,薇丽尔娇脆的声音喝道:“大家小心!”亚拜罗尼脸色一变,说道:“来了!

  ”不由分说,窜向了索朗陀耶床前。(日之传奇第3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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