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魔王传奇)第二话 暗自影中生

 

  当索朗陀耶和费妮丝雅自时间冻结的状态中释放出来的时候,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么样的一副场景:艾诺维怔怔地立在月印前头,沐浴在那比先前明亮了一倍、也比先前饱满了一倍的、月之封印散放出来的光芒之中,整个人宛如化作了一座雕像。整个地底的洞窟以月的封印为轴心,银色的光辉清晰地照亮了拓开的湖水,以及小湖四周锐利而嶙峋的、混合了棕黄、红褐、浅栗颜色的山壁。顺着艾诺维的眸光瞧去,可以清楚明白地看见:湖底那成千累万、已然洗得森然净洁的白骨。

  没有伊利恩的影子。一丝半星也没有。

  索朗陀耶脸色大变。这才发现自己上半身衣衫已然完全破损,凉凉湿湿地尽是清水,护命绦丢在了脚边,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成这般模样,又是如何变成这般模样的。岂难道……岂难道……

  脑子里才风驰电掣地转了两圈,费妮丝雅自他身后站起了身子,低声说道:“他到底还是下手了……水神欧莎比娜啊,这未免……未免……”深吸了两口气来平复自己,她微微地侧过脸来,瞧向了索朗陀耶。只见对方以一种难以分说的眸光投向了艾诺维,脸上露出了一种异常苦涩的疼楚之意,微微地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了?”

  索朗陀耶双唇紧抿,护命绦在拳头里握了又握,说道:“他有必要、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么?无论怎么说,伊利恩,伊利恩……”脸上肌肉跳动,突然之间、手上的护命绦子鞭子般抽在地上。

  索朗陀耶这几句话声音虽然甚轻,但艾诺维既有一半属于妖精,而这半个妖精又不属于任何种族,事实上就使得他兼具了各族妖精的特色,耳力精敏如风妖精,不在话下。当时身子微微地震动了一下,登时自茫然空洞、无法解脱的沉重与窒息之中清醒了过来。只听得大洞顶端飒飒风响,狄凡夏、塔莫伊、佛兰珂三个人乘着旋风的涡流降了下来。

  原来他们三人见洞中已有好一会子无有动静,洞口流泄出来的银光又与先前大不相同了,往下一张,全没见到伊利恩的影子,料知战事已然终结,如何还按捺得住?不顾一切,跳了下来。

  艾诺维也不理会他们,自顾自飘向了小湖的另外一端,将那柄让伊利恩给惯得插入了岩壁之中的窦剑拔了出来。剑柄那颗眼睛对着他眨巴眨巴,流露出了关切的神色。艾诺维凝视着那颗眼睛,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却终是什么都不曾出口,只捧着宝剑荡向萨拿倒地之处,将宝剑又放回了他的身上。

  萨拿伤势虽然沉重,但伊利恩那记风刀往上偏了一偏,并未伤及心脏。如若不赶紧医洽,他在大量失血之余,性命固然难保,但宝剑只一放上了身子,血流立时停止,伤口也开始愈合。派垂安长长地吁了口气,坐起身来,笑道:“我现在看起来像个什么?刚刚从矿坑里头冒出来的地妖精?”艾诺维见他头发焦黑,衣不蔽体,裸露在外的肌肤黑黑褐褐地,当真是贴切至极的形容,唇角象征性地牵动了一下,却半丝也笑不出来,只道:“我准备要开启月封印了,派垂安……”

  派垂安定定地看了他两眼,笑了起来,说道:“我一直好奇你几时才会想通呢。你进步了啊,小……艾诺维。”

  索朗陀耶的声音锐利地插了进来,急促地道:“等一等,艾诺维,你说你准备要开启月封印了是什么意思?现在离夏至少说还有二十来天……”艾诺维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夏至晚上固然是月的能量最饱满的时候,和月封印的本身却并没有必然的关系……进步的人可不是只有我一个啊,派垂安。”

  原来这个道理是他近些时日来才想明白的,当初灌输给喀尔提的时候可并不是如此;否则的话,派垂安就不会一口咬定:要解月封印必须等待彩虹之月。但这位喀尔提的精神与意识到得后来,既然能够脱离剑身的束缚,与一些也已脱离形体的精神体——例如景晖他们——作直接的交流,他的智慧与见识,事实上是已经超越了他所承受的指令。所以艾诺维才会说“进步的人可不是只有我一个”。至于这位仁兄为什么会照本宣科地让艾诺维等到夏至晚上才去解封印,那自然是一种观察与比较的心态在作祟了。

  索朗陀耶脸色大变。自从跟艾诺维共同行动以来,先有吉托的消逝,后有伊利恩的死亡;吉托的逝去他已经接受得勉强——虽然到底是接受了,但伊利恩……伊利恩……那可是他本来以为:可以摆脱喀尔提的宿命、可以生存在阳光底下的人啊!想到要在同一天里失去派垂安,只急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炸开了。却就在这个时候艾诺维朝着他投来了沉静而安抚的一眼,半举起一只手来示意他和佛兰珂稍安勿躁,说道:“……所以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若是你觉得着这人世还有一些意思,要想留驻下来,我就为你延长回归能量的时间点,”派垂安瘪了瘪嘴,说道:“这没意思嘛。如若你说五十年,我岂不是就得乖乖地再待五十年?干脆把自主权交到我自家手上,岂不美哉?”

  艾诺维知道他说出这一段话来,其实是存心引出自己的回答,好解释给索朗陀耶几人知道的,淡淡地笑了一笑,说道:“与时间有关的咒法,只能够由外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绝计无法由自身施于己身;就算我想将自主权交付予你,技术上也没有可能。这个恐怕只好对你不起了。”

  派垂安伸了一个懒腰,说道:“这就太不好玩了。你要知道:不老不死可是一桩他妈的无聊得死人的事,”才刚刚说到这里,佛兰珂的声音插了进来,叫道:“派垂安!”声音里充满了求恳之意。

  派垂安往她和索朗陀耶瞧了一眼,瘪了瘪嘴巴,抓了抓脖子,说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谈情说爱缺观众吗?那也不必非找我老人家不可嘛。我说同胞,这档事真的不大好玩,”佛兰珂眼眸中泪花乱转,几乎便要哭了出来。派垂安忙道:“好了,好了,不要哭,不要哭。他妈的,哥哥我这辈子就是见不得美人掉泪。想当年就为了这个毛病,不知道吃过多少亏,上过多少当,想不到都这把年纪了,还依然死性不改……唉,唉!真他妈的!”又投了捏自己脖子,右手食指朝艾诺维勾了一勾。

  佛兰珂破涕为笑。见艾诺维将耳朵凑向派垂安,两个人低声交谈,想是正在商量“要将时间点延后多久”,本来几乎便想出声,要求派垂安尽可能多留一些时日的,但她本来不是个会勉强别人的人。虽然是死生大事,见派垂安答应得不甚情愿,料想他真的已经对目前的这种生存方式十分倒胃;之所以肯再多留一段时间,已是十分顾及朋辈之间的情谊了。话到口边,生生忍住。

  索朗陀耶想得却又更实际了些。他想派垂安老长一段时日无有身体,以他那种佻皮至极的性子,自然觉得无趣之极。但如令的情况却又不同了。等封印的大事了结,大家伙儿观察观察,找个机会推他一把,或许还能留得他更久一些。当时一言不发,自身后环住了佛兰珂,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却说艾诺维和派垂安商议完毕、施法已竟,转过身来,略略地提高了声音,唤道:“贝贝妮!”

  那个小小的月精灵从费妮丝雅长发间飞了出来,以一种极度庄重的脸容看着艾诺维,显然清楚明白地意识到了:传承者要对他说的话非比寻常。果然艾诺维凝视着他,说道:“封印开启之后,由于释放出来的能量过于庞大,几乎所有的妖精都会还原,这你是知道的了?”贝贝妮点了点头。艾诺维又道:“光能的冲击比较上虽然没有那么剧烈,但是智者以下的等级,也几乎完全不保。这,相信你也是知道的了?”贝贝妮又点了点头。艾诺维沉吟着道:“你想留下来么,贝贝妮?我可以为你制造一层时间的滤网,减弱冲击波,”贝贝妮摇了摇头,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传承者。但我宁愿和自己的伙伴同生共死。既然是旷古未有的变局,我怎么好一个人缺席呢?”

  艾诺维凝视了他半晌,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神色,说道:“是啊。你是月妖精。本来就应该要有这样的旷达,这样的超越……”眸光转向了月封印,自嘲地笑了一笑,知道由于父亲的消逝,以致于自己无意识中想要多挽留一点什么;但……但这本就是一个生死轮回的人世,本就是一个四季循环的人世……静静地阖了一下眼睛,艾诺维单膝点地,在月封印前头跪了下来。一层柔和的金光自他身上浮出,不着痕迹地与月印发出的银光慢慢地融合在一起。他右手食指和中指在自己双唇上轻轻地按了一按,静静地点向了蕾雪左边小腿上缠绕着的、安息者的额头之上。

  就在双指按下的那一刹那,安息者那安安静静、阖闭了有一万八千年之久的双眼,蓦地里张了开来!而,当那对碧绿的眼瞳乍然亮起的时候,两股无休无止、无边无际的光流,便自它瞳仁深处流泄了出来。初时还只是手指粗细的两道光柱,却是才一离眼便迅速地扩展,将整个的月封印都给冲散了。虽然是柔和的银光,一时间竟也眩得人睁不开眼。整个月封印上光柱一层叠过一叠,以一种奇特的对比不住地交织变幻,不住地往外扩散,越放越大。只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而已,已然冲出了大洞的顶端,扩充得压挤到了所有的岩壁,挤得四面岩层都在震动,都在呻吟。贝贝妮发出了几声剧烈的喘息,立时还原成了妖精水晶;便连塔莫伊、狄凡夏几人也都被挤到了山壁旁边,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而,光影流动之中,整个的大地突然间起了剧烈的波动,湖水紧接着波涛汹涌,成千上万的髑髅就如同煮沸了的气泡一般,不住地往湖面翻腾了上来。同一时间里湖底传来了轰隆声响,大地的震动越来越是剧烈。费妮丝雅固然不受什么影响,索朗陀耶和佛兰珂也由于有护命绦在,再怎么震得东倒西歪,依旧是不动如山。只苦了塔莫伊和狄凡夏,全都挤得晕了过去。

  幸喜整个封印开放的时间,并不能算是非常的长。大地的震动只一开始,便如同巨猫拱起了身子,整个的地底洞窟半尺一尺、不住地往上窜了出去。有几分类似于风封印解开之后地势的变动,只不过这回的范围小了多,态势也和缓了许多——当月亮被封住的能量全然地散入了中夜的星空之后,睽违了人世如是长远的月浴湖,也终于全然地、完整地浮出了地表。高悬于中天的紫月,本来只泛着一层淡紫颜色的紫月,这会子已经转成了一种更饱满也更清澈、在鲜艳中透出了无限柔和的紫色,宛如极品的紫玉一般;便连尺寸,也仿佛较诺原来要扩出了三分之一有余!

  只不过,这本来应该受到安息木林环绕包围的小湖,如今极目所见尽是禁镜城的废墟。稍早那个让道雷炸开了的大洞洞口,本来尚且交叠着参差散乱的密沉岩块,却在整块地盘往上推挤的时候纷纷崩落,而又让往外冲开的光流给弹得滚落到了湖边的地表上头。有那偶然自空隙中弹入湖中的,却也和那些在湖面上滚动不已的触髅一样,给推挤得尽数往湖岸滚了开来。仿佛这个月妖精的旧圣地有着“净化自身”的意志,在月封印开放了之后的现在,急不及待地要将体内所有的杂质彻底清除。成千上万的触髅宛如大浪顶端翻里不止的白沫,带着相互摩擦时汇集而成的哗哗涛声,直往索朗陀耶几人、以及情不自禁、越围越近的神官们打了过去!

  便也就在这个时候,成千上万、数不胜数的光点——小小的、泛着淡淡的绿光的、萤火虫一样的光点,从触髅排尽了的月浴湖上,争先恐后地往上飞了出去。宛若一条自湖中奔将出来的银河,一万七千多年以来让负能源与禁镜城结界拘束得无法动弹、不得超生的怨灵,在月封印解开之后的现在,好不容易、终于得到了渴盼已久的自由。满天狂奔而上的光点灿如烟火,仿佛是在为自身的解放欢呼庆祝一般。

  大家伙儿全看呆了。几乎是全无例外地盯着这史无前例的奇景瞧得目不转睛尤其是月浴湖刚刚升出地表时便醒转了过来的狄凡夏和塔莫伊,简直连嘴巴都合不拢来。虽然还不是很搞得清楚状况,却已经觉得方才的苦头没有白吃。

  最早将注意力移开的自是费妮丝雅。瞧了那些升空的怨灵一眼,她温柔的胸怀里掠过了一丝心安的宽慰,便将眸光转到了艾诺维的身上。只见艾诺维维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静悬于水面之上,双目低垂,脸上神情深邃而宁静,带着一种可以说是无有悲喜的淡漠。至于年龄已经不再重要了——事实上过了二十七八之后,他的年龄就外表上看便已经没再有过什么增长,重要的是气质……

  而,眼前所见到的,清楚分明是当年要离开她去封封印的时候、她清清楚楚刻在心板上的那个人!

  话虽如此,她的眸光在艾诺维身上停留,只不过是极短极短的一瞬,便不由自主地让他身前的光源给吸引了过去。受到吸引的何止是她而已?在场中有谁不是眸光只一转来,便如同铁粉见了磁石一样地动弹不得?那个在艾诺维身前浮现的、月光一样的丽人——美得令人难以逼视、左边小腿上缠着安息者的丽人,原是大家伙儿在神代的传奇之中千百次地想象过、崇拜过、模仿过的、光之妖精的极至月后蕾雪啊!

  感应到了费妮丝雅惊喜的、宽慰的眸光,蕾雪澄绿色的、与艾诺维一模一样的眼瞳直直地投了过来,长睫微微地垂了一垂仿佛是在招呼;却是没再流露出其他的神情,她沉静的眸子便转回了爱子的身上。差不多就在同一个时间里,艾诺维慢慢地仰起了头颅,双眼沉静地睁开,很显然是自能量回归之后的融合状态中清醒了过来——澄绿色的眼睛对上了澄绿色的眼睛。艾诺维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蕾雪静静地凝视了他几眼,低下头来,在他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记。艾诺维再也忍耐不住,张开双臂,将她牢牢地拥进怀中。

  蕾雪清澄的眼睛微微地闭了一闭,柔声说道:“让你担心了,艾诺维。其实不需要的。虽然封锁在结界之中,心灵与意识便是宇宙。”艾诺维难以置信地放开了她,说道:“心灵与意识便是宇宙?可是,妈,那到底是一个孤绝的宇宙啊,怎么你……像是什么都知道了?”蕾雪微微一笑,再一次亲了亲他的脸颊,说道:“结界开放的时间虽短,但是在无有局限的心灵之中,是一弹指便能够环绕无数个千古的啊。”艾诺维身子震动了一下,眼眸中同时流露出了闻道的喜悦,以及一种“万水千山行还处,得来艰困话沧桑”的悲凉。定定地凝视若自己柔和洁净、深邃宁定的母亲,他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了。

  蕾雪温和的眸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什么话都没再多说,只静静地抬起眼来。也没见她做出任何的动作,安息者便已缠到了她朝前平举的右手小臂之上,自腕间昂起了尺许来长的蛇头,双目炯炯,瞧向了艾诺维的斜右后方。众人这才发现:当代的月后,银羽,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现场,以一种凝定的庄重与蕾雪相对。十几名月长老参差错落地分布在月浴湖的周遭,将湖水照得一片通透。

  两名月后以一种只有月妖精才明白的沉静凝望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而后蕾雪的手臂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一下,安息者便如同银箭一样地标射而出,直直地朝着银羽投去。银羽安然不动地由着它缠上了自己左边的小腿,而后几不可见地对着蕾雪点了点头。

  完成了这世代传承的工作,蕾雪不再理会其他的月妖精,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艾诺维的银发,她柔和地开了口,声音里的宁静与抚慰之意便如同月光一样:“辛苦你了,艾雷。这整件事如此艰难……”低低地喟叹了一声,她温柔地将他搂紧了些,在他领头上又亲了几下。

  索朗陀耶等人见到这种情况,面面相觑,简直无法理解。月妖精是何等淡漠宁静的存在,不要说什么爱恨怨憎了,对他们而言,简直好像连微笑或皱眉都很多余;怎么蕾雪面对着爱子,竟然就和寻常的慈母一模一样?除了比较沉静、比较寡言之外,可没半点月后应有的感觉——他们所不能明白的是:如若是寻常的月后,受限于月的止息与宁静,展现在外的风貌确乎只能是淡漠与疏离;但蕾雪此刻的情况其实与景晖等人相似,不止是摆脱了妖精的实体,事实上也就摆脱了“月”的属性与局限。返璞归真,无入而不自得。既然爱子在本质上依然是血肉之躯,则她在对应的时候,自然而然、便是血肉之躯所期望于母亲的风貌。错愕中只听得蕾雪的声音再次响起,柔声说道:“你爹爹的事,你莫要太放在心上了。他是……封印初下的那一段时日里,死魅横行一事给了他太大的冲击,总担心封印解全了之后,会是我吸收了所有的负能源、成为大魔王,情况怕比当年惨烈百倍,才会这样做的。现下,嗯,他自然是全都明白了,”艾诺维沉重地笑了一笑,笑容里带着深刻的悲伤,说道:“我也知道他是在竭尽所能,守护这片大地,守护你。可是……”蕾雪无言地搂紧了他,半晌方道:“艾雷,艾雷,要想守护整个的呼荷世界,本就有着许多的万不得已。你莫要太责怪自己了,也……莫要逼自己逼得太紧了。你爹爹……你既然知道他最终的心愿,也便只是守护这片大地,那就不要让他有所遗憾。只要到未了无有遗憾,就不枉费了这许多时光的守护,就不枉费了这许多的痛苦……”说到这个地方,她轻轻亲了亲艾诺维的脸颊,柔声说道:“好吗,艾雷?记得妈妈的话喔。不要逼自己逼得太紧了,也莫要再责怪自己什么。多疼自己一些,多爱自己一些。多听听……你自己内心的声音……”说到这个地方,仿佛是觉着应该交待的都已交待了,她整个人开始涣散成光,开始往虚空之中散去……

  意识到母亲话中有话,艾诺维急急地叫了出来:“妈,等一等,你把话说清楚一点!妈!”

  半空中光影盘旋,蕾雪的声音再一次传了过来,说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只是你自己的好自为之。记住这几句话喔:多疼自己一些……”柔和的光芒逐渐散去,空气中终于涣散到什么都不再存有。流目四顾,银羽和其他的月妖精不知何时也都已经离开了。紫月映照之下的月浴湖一片沉寂,生似片刻前的天变地动全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艾诺维怔忡木立,一时间茫然到什么都不能多想。封印已经全数解开了,能量也已经全数释放了……剩下的工作,大约只在于将能源重新融合、重新稳定了罢?当然得花上不少气力,可是也不致于有太大的为难……既有今日,则当初费尽气力方始完成的一切做为,竟仿佛完全变成了一种多余。可他在这过程中失去了……那么多、那么重、那么——无以割舍的一切几乎是所有的一切!

  是的,理智上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必然。如若说得更冷澈一些,包括了母亲的离去,乃至于父亲的解脱,以精神面而言,甚至不妨说是一种可喜;但感情上……感情上……

  艾诺维微微苦笑,一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自己的胸膛。很奇怪自己既然已经失去了心脏,这个地方为什么还能够感觉到疼楚——而且是、越来越剧烈的一种疼楚?是自己的自制与割舍在久疏练习之后,变得脆弱单薄了么?抑或者是——那颗荒置在此地如是长久的心脏在提醒自己,急于想要到回到它原来从属的地方去?

  慢慢地闭了一下眼睛,艾诺维朝着湖心伸出了左手,看着湖心的水纹激荡回旋,一颗不怎么完全的妖精水晶鼓荡着自湖底旋了上来,顺着涡流在湖心不住地打旋——便就在这个时候,一桩众人绝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妖精水晶来到涡流顶端盘旋回环,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奔向艾诺维伸出的手心,反而越旋越急,一面急旋一面膨胀。费妮丝雅当先发出了一声惊喘,因为妖精对能量精敏的感受力使她立时察觉了负能源丰沛的聚集一种无穷无尽、无止无休、快速到无法阻挡、强大到使人窒息的能源之流,打从四面八方、宛如万流归海一般,直朝湖心那颗妖精水晶奔去——强大到连索朗陀耶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无数股在末稍处凝结成殷蓝颜色的灰云,撞击、并推转得那颗妖精水晶转成了一股蓝灰色的气旋。不止是那颗水晶迅速地扩大、膨胀,在极短极短的时间里显现出人形,而且这迅速成形的角色似是对负能源的聚集产生了“强化”的影响,使得负能源的会合越来越是可怖。强大到众人根本来不及阻止,更别说加以净化!

  该说是幸运么?这些弥天盖地、几乎可以推定是来自全呼荷世界各个角落的负能源,惟一的兴趣只是朝着月浴湖中央那个正在成形的人影集中,对其他的人完全不屑一顾。然而即使如此,旁观众人所受到的波及仍然强烈至极。狂奔而来的负能源由于来自东南西北,自然而然形成了龙卷风一样的气旋;气流带动气流,遂使得正能源形成的气旋紧挨着负气旋而生。两种龙卷风交错回荡,立时引发了逆雷的爆乱。闪电所及还及千里,威势比火封印开放之时猛爆了数十倍!

  索朗陀耶不假思索,立时将塔莫伊、狄凡夏两人也拉到了自己身边;神官们则不约而同、全数以威力最强的水、地两重结界护住了自己。如此一来,结界外头固然免不了又要引发一些小型的逆雷,但与天地之间闪爆不已的巨大雷霆相比,可又算不了什么了。

  负能源一开始灌入那枚妖精水晶,艾诺维脸色登时大变。要知道这枚妖精水晶本是他的心脏,虽说目下不在身体里头,但两者之间的感应依然既深且长,无可分割——就如同一枝音叉的两端一般。一手本能地抓紧了自己胸口,他情不自禁地了喊了出来:“你在做什么?这根本不是你我应该使用的能量!为什么——”

  话才说了两句,那逐渐成型的人影大声尖叫,声音尖厉至极,创痛无伦。大地登时崩裂。艾诺维只觉胸腹之间一阵激痛,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低头看见自己抓着胸口的五指,指尖已经开始泛蓝!

  艾诺维心神一凛,手诀变换,虚空中凝聚出一面水镜,牢牢地贴向了胸前。同一时间里他整个人向后弹开,退到了离风暴中心二十余公尺之外的湖面上头,二话不说地盘膝坐定了,双手同时捏起了月魔法中的镇魂诀。呼吸越来越缓,越来越沉。过不了多少时候,他指尖的蓝色已然全数退去。

  却是在艾诺维净化自身的时候,湖心那人的变化相对地变得愈益狂暴、愈益猛烈。就如同气球的一端受到了压挤,另一端就必然膨胀、甚至爆烈一般,他发出了一种悲痛至极、愤怒至极的狂喊——宛如孩童一般尖厉的、撒泼的、绝对的狂喊、尖厉得甚至盖过了雷飞电闪的夜空。仿佛是整个大地中温藏的负能源都感应到了他的激动,地面裂帛一般绵延不绝地往外裂了开来,地底深埋的伏流与沼气争相涌出。

  而,喷薄而出的沼气只一遇上了逆雷,立时四处引发了熊熊大火。远些的地方且不去谈。整个月浴湖上烧成一片,湖水结结实实地成了一大锅沸腾的开水,大批大批的蒸气随着火焰直上云端,将月光掩盖得一片昏暗——费妮丝雅悚然一惊:“再这样烧将下去,往后的十天半月,天空上降下来的可全都是毒雨了!为害之广,何止是千里万里?”当时不假思索,往地面的裂隙里钻了进去,同时间里展开了妖精传呼:“莫里蒙,想想办法!沼气是归你管的,大地也是归你管的呀!”也不去花费时间等待莫里蒙的回答,她张开了双臂,呼唤着所有喷出了地表的伏流:“同伴们,回来!这还不是到天空上去玩耍的时候。快些回来!”

  以着违逆自然的态势,沼气一股一股、嘶嘶作响地缩回地底,漫天喷涌的水泉也吵吵攘攘地消歇了回去。而,不知道是娃蒂以及赛拉飞尔在什么地方起了强大的作用,抑或者是,负能源的集合已经差不多到了尾声,满天狂吼的逆雷也便在这个时候渐渐转弱,渐渐稀疏……

  在蒸掉了将近一半的月浴湖中,在满湖飘荡、被紫月渲染得浓淡不一的水雾里头,残存的沼气兀自点燃着四处零散的火光。残败沧凉的光景之中,箭一般绷紧了身子、以一种沧茫恐惧的神情眺望四周的,是众人到了现在都已绝不怀疑的、全呼荷世界负能源的结晶体,多少世代以来一直在传说中存在、却在众人绝未逆料到的情况之下终于成型的——魔王。

  可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魔王呀!若不是亲眼所见,无论呼荷世界的众多贤者、各色卫士如何想象,也绝讦想象不出:那魔王那魔王——居然、居然是一个无论你左看右看、横看竖看,甚至是倒过来看,都不会超过八岁的、俊秀无伦的男孩子!只有那一身黯蓝颜色的肌肤,以及碧绿得带了妖气的眼睛,清楚分明地宣示了:他是一个异质的存在。再衬上那一头灿若朝阳的金发,更显得诡谲绝伦。

  派垂安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叫了出来:“艾雷?怎么——”

  那小男孩身子震动了一下,哇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爸爸,爸爸,我要爸爸——”突然间踏着水波,往盘坐在湖面之上的艾诺维奔去,叫道:“你这个坏人,你为什么把他给杀了?我不要,我不要!把爸爸还给我——”用力捶打着艾诺维的胸膛,尖声大哭。

  只他这么几声尖锐的哭喊,已然平息了下去的大地便又开始动摇。艾诺维一手紧紧地按住了自己胸口,显然脏腑之间痛不可当,手上使劲,将那小男孩整个人摔了出去,咬牙说道:“住口!你是哪里来的妖孽,胆敢占据我的心脏,冒用我孩童时的身体?”那孩子在湖面上一个翻滚,野猫一样地蹲伏在水上,翠绿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艾诺维,满脸都是委屈至极的神气,说道:“我就是你啊。是艾雷啊,”艾诺维双眉一扬,一记闪电轰然直出,打在那男孩的身上。佛兰珂和费妮丝雅都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明明知道这男孩便是传说中的魔王,但外貌如此幼小,只一想到要对他做些什么,都是万般的不能忍心。尤其是费妮丝雅,见这孩子眉目五官、根本就是艾诺维的缩影,更加的又爱又怜。只不过此情此景,势不可能阻止艾诺维,双手情不自禁地掩住了脸庞,简直不忍心多看一眼。

  万想不到的是,面对着艾诺维绝不留情的出手,那孩子居然不闪不避,硬生生承受了这一记重击,只眉目间流露出了一股无比委屈、无比疼楚、却又无比倔强的神色来。反是艾诺维一击出手,脏腑间便又传来了一阵激烈的绞痛,痛到他整张脸都发白了!

  但艾诺维秉性本来刚强至极。虽然情知对方借用了自己的心脏作为凭依,对方遭受攻击的同时,自己的受创也绝不在小,但一个吸纳了全世界的负能源、势将为这世界带来重大伤损的魔王,居然以自己的形貌显现于人世,这叫一个“以保护这世界为己任”的英雄豪杰如何忍受?顾不得脏腑之间的疼楚,又是一记雷霆打了出去!

  却是这一记雷霆出手,一股子比先前更为痛楚的绞裂之感,便又自胸腹之间撕扯开来,痛到他几乎不能呼吸。肉体上的痛苦他尽可眉头也不皱一下的忍了下来,但这种疼痛……这种疼痛与其说是实质的,毋宁说是心灵的!简直好像他每一出手,就尝到了最亲的人背叛自己、伤害自己的那种痛苦一般,痛到他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凝聚足够的气力来作第三次的攻击!

  也便是在这第三次出手之前的停顿里,大家伙儿清楚分明地看见了:那孩子在连挨了两记攻击之后,脸上神情既是伤痛,又是委屈,倔强的神色再也撑持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哭道:“你从来、从来不肯好好地看我,从来、从来不肯好好地听我!这世界上我最讨厌你了!你从来都不爱我,半些也不爱我,”越说越是激动,突然之间双手齐出,两道闪电直奔狄凡夏和塔莫伊:“通通死掉算了!连他们都比我重要——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比我重要!”连环不断、乱七八糟地发出攻击,这回打的是散居在月浴湖畔的神官。虽说神官们人人都是呼荷世界的绝顶高手,挡他几记闪电尚不为难,但这天变地动的乱局自子夜起始一直维续到现在,早已超过了一个时辰还多,撑持到了这个时候,人人都已经筋疲力竭、岌岌可危了;反倒是塔莫伊、狄凡夏二人,由于一起始便在索朗陀耶的保护范围里,一直履险如夷地渡了过来。只不过这大半天都挤得不敢稍动,那滋味可也不怎么好受。至于派垂安、费妮丝雅、索朗陀耶等人,则不知道为了什么,完全不在他的攻击之列。

  艾诺维见这小子狂性大发,一方面虽然愤怒,另一方面却不知道为了什么,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疼和伤痛自身体深处的不知道什么地方泛了开来,本来要想发出去的第三记攻击便就停了一拍,叫道:“快些住手!否则我不客气了!”艾雷冷笑道:“不客气又怎样?有本事你打啊,你杀啊!既然你从来也没听过我的,现在我又何必要听你的?”攻势绵延不绝,越来越是凌厉。艾诺维见对方躁乱至此,要想和他沟通势所难能。有了方才的经验,他清楚知道无论是多么凌厉的外在攻击,对这个自称为艾雷的魔王都不能产生多大的作用;惟一的办法,显然只有釜底抽薪。当时再不打话,自怀中抽出了无量虚,疾声念道:“虚空之主赛凡沙顿·第米垂斯,听从我的请求,将时空之轴转成缚咒;”毫不容情、一上来便使出了大回天道尘平波诀。

  但他才刚刚取出了无量虚,艾雷似乎便已知觉到他的打算,厉声长号,整个人宛如闪电一般地撞了过来,劈手便夺。这小男生速度之快,只在艾诺维之上,不在艾诺维之下;虽然艾诺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也感应到了对方的想法,全速闪避,两个人以快打快,众人根本连他两人的形影都瞧不清楚。只知道形影风声无处不在,满湖飞舞,而艾雷的尖叫怒骂不住传来。显然是无量虚一时之间、尚无法夺到手中。但在这种情况底下,艾诺维再要想施展大回天诀,却也是势所难能。

  然而艾诺维一时之间无法施展大回天诀,也还罢了;艾雷如此失声叫骂,大地便又开始动摇。虽然或者是由于莫里蒙加以护持的关系,于今的动摇已然显着地和缓了许多,但是远处雷呜隐隐,云层中开始窜出了偶发的闪电,显然整个的大地与天空,都无法自制地在回应他的愤怒。佛兰珂只听得他失声哭叫,说道:“你还好意思使用这个东西?你还有脸留着这个东西?就是这个混帐王人蛋害死了狄利昂,你别跟我说你居然忘记了!大地变动的时候它跟着狄利昂沉进了地底,我其实好高兴的说!可是你从来都不肯听我的——连一次都不肯听!为什么再一次见到这个害死人的法器的时候,不立刻又把它埋回地底下算了?为什么?现在你又要拿它来对付我——好啊,用啊,用啊!最好你也跟狄利昂一样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再也醒不过来——”

  佛兰珂听到这个地方,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一道清明的了悟与认知陡然间照亮了她的意识,使得她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艾诺维,快些住手!那孩子——那孩子真的是你啊!他是——是你刻意压抑的、遗忘的、深埋在意识底层的欲望和情感凝结而成的啊!不是什么妖孽假冒了你的形体或占用了你的心脏,他就是原初的你,本能的你!”

  艾诺维本来满湖飞绕的身子陡然间凝定在当地,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虽然在方才的交接之中,他已隐隐觉出:这孩子与自己之间有着一种极其特异的感应存在——不止是肉身上的相互因应,甚至还包括了“感觉”与“动向”的彼此预知;但事实的冲击着实太大,岂是佛兰珂几句话便能扭转?当时重重地甩了甩头,喝道:“佛兰珂——”

  却是佛兰珂那几句话才一出口,艾雷的身子也立时停顿了下来;碧绿色的大眼睛转了两转,他陡然间掉转身子,朝着佛兰珂扑了过去。在众人都还未能会意过来之前,那瘦削而机伶的身体已经整个儿扑进了佛兰珂的怀里,死命将她抱了个结结实实,不由分说、便往她脸颊上一阵乱亲。佛兰珂初时吃了一惊,但旋即在嘴唇上尝到了艾雷脸颊上流下来的、微咸的泪水,蓦地里一阵心酸,一阵怜惜,反过手来将他牢牢地抱住了,低声说道:“可怜的孩子。你受了这许多的委屈……”

  要知道以她这些时日以来对艾诺维的观察,早已深知:他所承受的创伤悲苦,根本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只是让他用强大的理智与意志给硬生生地束缚了起来而已。可这就像是光与影的依存一般:光源越强烈,光源底下的暗影就越深澹;“原我”所经历的一切,“内在”所发出的呼唤,都不是硬行压抑就能够消除的。而,在场诸人之中,惟有她一人曾经亲身经历过魔变的痛苦,也因此惟有她一人能够真真明白:这孩子的存在有多么真实。不,还不止是真实而已。他的出现根本是不得不尔,根本是无由阻止……

  也因此她那发自真心的两句话才一出口,艾雷登时放声大哭。大地骚动,湖水激荡;天空里雷声隐隐,又开始有电光闪了下来。

  艾雷的动作本来快极。索朗陀耶只觉得眼前一花,这个魔王已然扑进了佛兰珂的怀里,一时间大吃一惊,水湄之光立时出鞘。但见他依偎在佛兰珂怀中大哭,完全只是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如何还能出得了手?猛可里心念一动,想起了日封印开启之后、皇都在向天崖上和艾诺维说过的那一番话来:“牺牲和委曲固然是没有选择的,但事后的遗忘与压抑,却并不是你惟一的选择。事实上那可以说是最糟的选择。”心神震动,陡然之间,背心里冷冷地渗出了一层汗水;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瞧向了艾诺维。

  何止是索朗陀耶而已。目前场子里十来对眼睛,有谁不是来来回回、盯着这二而一、一而二、简直难以再行界定的角色看个不休?只见艾诺维神色茫然,显然让这事实一时间给撞击得失去了分寸;却是没过上多久,他脸上便渐渐地浮出了一丝自我解嘲的笑意。

  自我解嘲么?那当然。谁料得到费了这许多的气力,做出了种种万不得已的割舍,最终的最终,呼荷世界的最大危机,居然是由自己的身上所引发?是修善不足以致于无法控制自己负面的情感么?是智慧不足以致于无法防范于未然么?自幼及长、只知道砥励着自己惩忿窒欲、往更高的精神层次前进的艾诺维,此时此刻,事实上是没有办法理解佛兰珂已然理解了的一切。惟一知道的只是:事情既然已经演变到了这种地步,他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必须先消灭掉这个危险至极的魔王。反省也好,自责也罢,都得留到负能源中和掉了再说。魔人本是极度情绪化的存在,只稍稍有不对,天知道这个小子能闹出多大的乱子?他现在还只是在大哭而已,就已经又要闹地震、又要刮暴风雨的了——却是他这厢才刚刚宁定下来,才刚刚坚定了自己的意志,无量虚甚至还没来得及展开,艾雷已然有了知觉。陡然间自佛兰珂怀中弹起了身子,以一种野兽般备战的姿势伏踞于地,对着艾诺维怒目而视。他满头灿金色的头发全都倒立着飞扬了起来,碧绿的瞳眸愤怒如焰火,咬牙切齿,仰天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狂啸。

  “你又来了!”他喊,喊声悲愤至极:“跟以前一样,你又来否定我了!我是不重要的,我是不需要存在的!不,我根本就是不应该存在的!为什么、为什么一直被牺牲的都是我?为什么一直受委屈的都是我?什么见鬼的命运之子——凭什么我就不能跟别人一样正常、平凡,凭什么要我一个人为了这个世界做到这种地步啊?还居然说我是魔王——连你都认定了我是魔王——”越说越是激动。只听得霹雳一声,暴雨愤怒地扑洒了下来,打在湖面上哗然暴响,恰似为他凄厉的长笑作成了背景衬乐一般:“说我是魔王是不是?说我是破坏这个世界的元凶是不是?是不是?”陡然之间,一拳重重地击下地去。费妮丝雅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艾诺维身子剧震,闪电般扑了过来,叫道:“莫里蒙——”艾雷厉声狂笑,以着与艾诺维不相上下的速度避开了他的扑击,叫道:“现在叫莫里蒙有什么用?他的护持永远赶不上我放出去的波动!没有一个妖精王的护持能赶得上我传达出去的命令——”连续两记翻滚,觅隙在地上又发出了两记重击,狂笑道:“通通死掉算了!通通毁灭算了!这个世界到底给了我什么,要我为它痛苦到这种地步?雷富尔啊,你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你最宝贝的昭城,你最宝贝的日领地——”言犹未了,又是一记重击,撞在地下。

  众人听到这个地方,全都不由自主地脸上变色。距离既然有万里之遥,血肉之躯的索摩人自不可能真的感应到日领地的变化;但只听了这几句话,也己能够想象得出:艾雷每在地上作了一次重击,日领地方面便引发了一次强烈的地震。此情此景,如何还能再拍手旁观?神官们大喝一声,纷纷祭出了杀伤力最强的攻击魔法,往艾雷身上招呼。佛兰珂叫道:“不要这样!快些住手!这样做只能使事情更加恶化的啊!艾雷,不要闹了——”但她的话声在激烈的打斗声中几乎全然淹没,根本没有谁加以理会——不,艾诺维听到了,同时也感应到了:再这样下去,事情确乎只能越来越糟。因为神官们的攻击虽然激烈,但由于艾雷动作快极,事实上并没能产生多少作用,只徒然将他激得更狂暴、更愤怒而已。目前这个魔王心思所在,还是“你们越想阻止我,我就越不让你们如意”,因而在闪避攻击的当儿,还一直在设法寻找间隙,好再对大地造成破坏——那是、多么大的愤怒,多么强的僧恶呀!强烈到了让他深切地意识到了:非得速战速决不可。恐怖的是:面对着如此强大的敌人,“速战速决”是没有可能做到的。神官们对艾雷所能发挥的牵掣力量既然有限,自己要想乘着他们攻击他的时候净化负能源,事实上就没有可能做到——除非自己找来了娃蒂以及赛拉飞尔,那又另当别论。可是即或如此,艾雷也绝对没有可能那么乖,让他们两人绊住了之后再由自己加以净化,必然运用瞬间移动四处窜逃。这一出一入之间,真的是大家伙儿都只好同归于尽了!

  当真是“纵使英雄出世也无法逃脱,呼荷世界这天崩地毁的沉没”么?心念电转之间,艾诺维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脸上露出了无比刚毅、无比绝决的沉静来;同一时间里艾雷发出了一声惊骇无比的尖叫,陡然间掉转身子,朝费妮丝雅扑了过去,死命地抱紧了她,不住发抖,叫道:“不要,不要这样!我会乖——我不要,我不要啊!”众人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竟使得局面出现如此戏剧性的变化,便赫然见得艾诺维手腕一转,手上的无量虚横立如刀,水光森然,不由分说,便往自己颈项之间抹了过去!

  注:在飘城下聘之时,索朗陀耶虽然将水湄之光交给了坦多玛,但那不过是一个形式而已。水湄之光既是他多年随身的佩刀,坦多玛焉有可能真将这柄宝刀留着?早在佛兰珂随着索朗陀耶回返月首之时,便将这刀又充作嫁妆的一部分,交还给自己女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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