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贤者传奇)第三话 哀歌

 

  作者:纳兰贞

  霹雳一声,银箭般的急雨自厚重的云层间标射出来,将浅湾原本平静的海面扑碎成一天数不尽的白抹。激溅的水沫中艾诺维自海中冒出了身子,仰面朝天,标枪般站得笔直。

  南岛虽说远比其它地区暖热,但这一日不过是二月初九,陆上气温至多只有十二三度,海水自然更加冷得教人血液冻结。但劲急的雨柱毫不容情地打在那银发少年的身上,他却竟像是没半点知觉一般。

  急雨才下了没有好久,海湾后的木屋之中,娃蒂疾风般扑出了她娇小的身子,直奔海滩而来。“艾诺维!”她喊:“回家了,艾诺维!雨大了哪……”艾诺维微微一怔,有些惘然地回过头来,说道:“你怎么下海来了?快些回去!”

  娃蒂固执地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回去,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艾诺维微微苦笑,拉下了她环着自己的手臂,说道:“我又不是火妖精,在水里多呆一会子不打紧的,倒是你……”娃蒂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听说索摩人最受不得冻的,你当现在是夏天么?从早到晚都泡在水里,要是泡出毛病了,人家可没法子替你医呀!”艾诺维慢慢地闭了一下眼睛任雨水在他身上激烈地拍打,好半天才沉沉地说:“病了,又怎么样呢?死了,又怎么样呢?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说到这个地方,他突然激动起来,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娃蒂,说道:“你说,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为什么没有人肯回答我?为什么连她也一直不肯回答我?难道她到我的身边来,就只是为了要我解封印么?我的存在就只是为了要去解那牢什子的封印么?我所有的价值就只有这么一些么?你说,你说呀……”越说越不能自制,到未了,几乎已经转成了一种悲号。娃蒂眼阵中泪花乱转,一言不发地抱紧了他,深深地吻了下去。

  半晌之后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用食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下唇,柔声说道:“这样说有多不公平,你自已是最清楚的了,不是么?费妮丝雅有多么爱你,你也是最清楚的,不是么?”艾诺维闷闷地道:“我现在可一点都不清楚。”

  娃蒂有些不知所措,轻轻地咬了咬下唇,说道:“妖精……无论在哪一种情况之下,都没有可能伪装自己的情感。

  同是妖精的我,对这一点是再明白不过的了。费姬会要你去解地封印,一定有她的理由。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呢?“艾诺维嘴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仿佛是想要辩白,却在看到娃蒂微微泛白的脸颊时改变了主意,说道,“是我不好,连累你在大雨里头站了这许多时候,咱们回屋里去吧。”

  回到小屋之中,娃蒂取过一方大巾来想为他拭干头发,却被艾诺维温和但坚定地拒绝了。走进浴室去用淡水冲了一个简单的澡,他拎起放在床头的风之竖琴,一声不吭地坐到了阳台上去。那阳台面对着全部的海景,急雨泼辣泼辣地打得整个海面万马奔腾。嘈杂的雨声中只听得叮咚两响,一支无比沧凉的歌便自他口中发了出来:尸骨叠成的荒原之上,凯旋的旗帜在晚风里飞扬。

  同伴的名姓在食尸鹰的爪间流浪,城堡中的夜宴灯火辉煌。

  孀妇与孤儿的眼泪淌成了河水,凄凉地诉说着腹者的悲伤。

  战争的目的与意义究竟何在?

  无尽的鬼火缀饰成王朝的晚妆。

  ——所有的战功都将在历史里燃成灰烬,这样的屠杀究竟是为了哪桩?

  啊,所有的战功都将在历史里燃成灰烬,这样的屠杀究竟是为了哪桩?

  娃蒂胸中一阵酸楚,几个月来经常感觉到且越来越是强烈的无力感再一次笼上了她素来无忧无虑的心灵,使得她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这一阵子艾诺维常常以歌声来泻泄内心的情感,在阳台上往往一坐就是几个钟点;但却从无一首歌如他今天所唱的这样沉重,这般悲凉。她无言地来到艾诺维身后,正想着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法去劝他,便听得琴音转了两转,他已经接着唱出了下面的调子——比前阙更苍凉、更绝望的调子:跛足的战马必须在死亡里休息,卸甲的战士怎样才能洗净血迹?

  沙场上没有兄弟,刀尖上魔鬼栖息。

  故乡的小园中本来种着薏米,却在昨日的战役里被我亲手陵夷。

  生命的地图已经被彻底抖散,只听得见战鼓的人能去哪里?

  啊,生命的地图已经被彻底抖散,只听得见战鼓的人能去哪里?

  娃蒂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泪水不知不觉地滑落满腮。紧紧地她压住了自己的胸口,费力地和那不断扩张开来的疲累与绝望作挣扎。“啊,天,赛拉飞尔哥哥……”她无声地喊了出来,无法自制地看向了遥远的天空——雨势已经渐渐消歇,阴云却仍然密布的天空:“赛拉飞尔哥哥,我究竟该怎么办呢?费姬一直不肯回来,我怎么劝她都没有用……”

  就在这个时候,远方空气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声响,迅速地朝这个方向接近。娃蒂本能地回过头去,正看到一艘小空舟破空而来。

  被那声音惊动的人当然不会只有娃蒂。纵使心情极度恶劣,当小空舟的声音越来越响,清楚分明地朝着自己居处飞来的,艾诺维终于偏过头去,朝声音的来源瞄了一眼。他的脸色暗沉了下来,缓缓地站起了身子。

  小空舟在屋侧二十余公尺的空地上停了下来。舱门开处,老人拄着紫云木法杖现出了身影。

  一抹不耐烦的神色自艾诺维脸上掠了过去。在他情绪恶劣到这般的现在,这老人的出现无异于雪上加霜。连想都不曾多想,他已经一把抓住了娃蒂。

  “别急着走,艾诺维!”老人喝道,急切的话语瀑布般从他口中流泄而出:“我是怎么找到你的,你不觉得奇怪吗?如若不是凭仗了相呼相应的能量,有谁能够穿透你设下的结界,感应到你的存在?你已经苏醒过来的理智想都不曾想过这一点,连情绪都不曾怀疑过吗?艾诺维?”

  艾诺维身子震动了一下,眼眸深处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不,他并不是不曾怀疑过,而是根本拒绝去怀疑。在他少年的心灵里,那根本是连想象都无从想象的事!然而如今,这个冒充他师父的老人在他面前喝破了他心底最深的疑惧…

  …而且,仿佛是看出了自己的动摇一般,老人的话语毫不留情地继续切了下来:“对于能量的本质,你了解得比任何人都要深刻;取舍的决断之间,你也一向比任何人都更能掌握。岂难道只因为记忆还不完全,就可以如此自欺吗?你记不记得你自己十七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我跟你说了些什么来?‘呼荷世界的命运之子啊,你的存在源自这个世界自身的意志’。”

  艾诺维的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失声道:“师父?你——你真的是……”

  往后倒退了两步,无法置信地摇了摇头,说道:“不,不可能!师父他老人家怎么会……”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还不明白吗?”老人微微地笑了,一个有些悲伤的微笑:“艾诺维,命运之子啊。”

  “不,不会的,不可能!”少年激烈地叫了出来,风之竖琴因了他衣衫的摩挲而发出了轻微的鸣响:“我不相信!

  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费姬……“他慌乱地转头,入目的却是娃蒂那虽然关切,却完全不能进入状况的眸子。仿佛这才意识到费妮丝雅已经不在身边,艾诺维惨白着脸孔又朝后退了两步。他的呼吸变得如此急促,使得老人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艾诺维……““走开!”他喊,满头银发都在狂乱中飞旋了起来:“你在这里我没有办法思考!我的记忆,我的过去……费姬!”

  他急切而狂乱的喊声长长地拖曳在空气之中,傍晚微阴的天色底下却只剩下他和娃蒂的残像。这个神出鬼没的少年已经再一次使用了瞬间移动,从追索他的喀尔提眼前消失了。

  老人慢慢地闭了一下眼睛,嘴角浮出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卡鲁奇在旁边说道:“这小子怎么又溜啦?爸爸,你确定他真的是那个什么牢什子传承者吗?”

  老人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这小子便把下巴抬得高高的,满脸都是挑衅的神气。

  索朗陀耶瞧了佛兰珂一眼,淡淡地道:“这是第二次了吧?如若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喀尔提们也未免太辛苦了些。”佛兰珂双眼直直地看着地下,双手绞得死紧,却是一声不吭。老人淡淡地道:“目前是他人格最不安定的一个阶段,换了其它任何一个喀尔提,可都没有法子拗得过他……否则的话,又何必劳动我这把老骨头?”索朗陀耶失声道:“您,您是说……”

  老人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的询问,自顾自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之后他慢慢地睁开眼来,了然于胸地点着他那颗土拨鼠一样的脑袋。

  “果然,他朝着北方去了。”他慢慢地说:“确切的定点可能还会再行移动,不过肯定不会离开费妮丝雅太远……”抬起头来瞧了瞧天色,又看了看周遭,老人简单地道:“已经很晚了。歇一夜再出发罢?”

  这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命令。大家伙儿自然毫无疑问,信奉受行。眼前既然有个遮风避雨的小屋,当然没有必要再搭帐篷。有人睡阳台,有人睡客厅,总之全数挤了进去。老人坚持自己已经过惯了餐风露宿的日子,硬将卧室让给了佛兰珂和妮亚两个女孩子。

  这一夜雨声时断时续,佛兰珂整夜不能成眠。巾枕之间依稀仿佛,还存留着艾诺维的体气;脑海与耳际之间,也盈满了他狂乱而痛苦的呼喊。可是打从我们下船后直到他消失,他连瞧也不曾瞧过我一眼……连瞧也不曾瞧过我一眼!

  想到这个地方,佛兰珂只觉得一阵激痛自心底绞了出来,痛到她几乎不能呼吸。纵使所有的理智都打一开始便叫她放弃,但属于女性的、属于感情的、属于执泥的那个部份、那种本能,却教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这样的漠视无动于衷。

  更别说她目前所处的地方,还残留着他大量的能量了!她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无声的泪水不肯停歇地浸透了枕被。他心底所有的人只是费妮丝雅——从头到尾,她只听他呼唤过费妮丝雅!

  那一对哭肿了的眼睛到得第二天清晨,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众人的眼目去。卡鲁奇咦了一声,侧着头颅打量她,说道:“你想家呀?怎地没事哭成这个样子?”

  吉托喝道:“人家想家干你什么事了,要你多嘴!”眼角余光里,见到索朗陀耶脸色阴沉,眉目间隐隐然透着怒意,刹那间心知肚明,心想:“这下子可伤脑筋了。为今之计、只有希望地封印快快解开,好让那小子身上散出来的能量均衡一点……只不知道还来得及么?”

  且说艾诺维拉着娃蒂的手,在激烈的情绪之下,藉由瞬间移动来到了双环湖。

  距离他上次陪着费妮丝雅到这里来参观水妖精的祭典还不足一个月,他整个的情感生活却已经彻底翻覆了。紧抱着娃蒂虚空站立在水面之上,他怔怔地盯着祭台后面、费妮丝雅所住的山谷的入口,心绪紊乱,呼吸沉重。一时间想着要立刻冲进谷里,和她把话说个明白,下一刹那却又被他暴风雨般的反弹情绪给硬生生地扯了回去。就是在这个地方,在自己最狂乱、最不安的时刻里,她拒绝了自己“立刻回家”的要求;就是在这个地方,她雪上加霜地向自己索讨龙剑——为我们两人的爱情作见证的龙剑……

  娃蒂见他面色阴暗不定,好生耽心,轻轻地碰触着他的胸口,正想开口说话,空气中叮咚两响,艾诺维为费妮丝雅造就的那座喷泉,便在这个时候唱起了那支情歌——娃蒂已然听熟了的那支情歌……

  艾诺维脸色大变,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好几步。想及自己对她如此深情爱恋,她却似半些没放在心上一般,由不得舌根处一阵发苦。日日夜夜,这喷泉总要将这首歌唱上十几遍,难道她半些感觉也没有么?还说什么要我先去解地封印——到底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就不能明明白白地跟自己说了?还得要我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试着找她?

  要是、要是见了也不肯说呢?不,如果更糟——连见都不肯见我呢?

  “艾诺维!”娃蒂轻喊,本能地揽紧了他的颈项:“怎么了,艾诺维?不是为了见她才来的吗?不是有话要问她吗?叫人哪?”

  “不!”他无法自制地喊了出来,本能地抗拒着自己在感情上的脆弱,以及对费妮丝雅的依赖:“我不是——我没有……”

  “艾诺维……”

  “不!”他喊,更激动也更暴烈了:“为什么非要我来找她不可?为什么非要我来问她不可?她就不能明明白白地跟我说了吗?我有那么脆弱、那么不懂事吗?那样的话她又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我不明白——我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啊?”

  “艾诺维……”

  艾诺维三字才刚出口,娃蒂眼前一阵晕旋,所有的物质都在刹那之间幻化成了能量,而后在两三秒的时间内重新聚拢;丰富的经验使得娃蒂在再度凑拢成形的时候,立时将那轻微的眩旋抛了开去,定下神来打量周遭。

  是的,就在方才,艾诺维已经再一次带着她施展瞬间移动,整个儿从浮岛跳开了。

  而眼前的地理景观熟悉至极,使得娃蒂情不自禁地瞪大了双眼。那砂金般洁净的谷地,那精致而典雅的神殿,以及谷地四周环抱而来的,似曾相似的丘陵…

  …只除了没有风——没有了当初风火两族的妖精舍死忘生、却无论如何也攻它不入的风壁!

  “咒禁谷?”娃蒂失声道:“艾诺维,你回到这里来做什么?沙帝斯他们已经不在了呀?”

  艾诺维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迈开长腿朝前行去。这时天色已经昏黑,银鳞之月悄悄地自东方升了上来。或者是由于包围此地的古魔法结界已经消失的缘故,娃蒂初来此地时所见到的、那片笼罩了整个山谷的柔光,此刻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四周一片暗暗沉沉。艾诺维左手清脆地弹了一下,虚空里立时亮起了一朵明灿的火光。

  就在神殿的入口处,艾诺维缓缓地蹲下了身子。结界消失至今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神殿入口那方原本洁净的大理石上已然铺上了一层黄砂。艾诺维手掌拂动,那层细砂立时让一阵轻风给刮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底下古呼荷语镌刻着的《魔导书》第一章第一节上几行字迹:当鸟群的翅膀被劲风拂乱,晶莹的泉水在冰霜中展现歌喉,且火光因不同的颜色而颤抖;沙帝斯啊,那就是行动的时候!

  “这上头说了些什么啊,艾诺维?”娃蒂好奇地问,本能地知道,他现在所要做的事非比寻常。艾诺维沉沉地闭上了双眼,两道英挺的浓眉因专心思索而皱了起来。

  “当鸟群的翅膀被劲风拂乱,晶莹的泉水在冰霜中展现歌喉……”一字一字地重复着石板上那如诗如歌的句子,他眉眼间的困惑有增无减:“我不明白……

  这太不可思议了!

  泉水在冰霜中展现歌喉,且火光因不同的颜色而颤抖……是这人早已料到封印必有松动的时候,散逸出来的能源会因此无法稳定,经常失衡么?让沙帝斯们在看到这些征兆的时候采取行动……“缓步走入了神殿之中,他在那具巨大的石棺前沉默了许久,好半天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听取我的意志,接受我的命令……从火妖精手中取来生命之石,”低声复述着石棺上镂刻的字句,他情不自禁地举起了右手,碰了碰额上的火水晶:“当彩虹之月在夏至的晚上升起,让传承者恢复意识……”

  “艾诺维!”娃蒂憋了老半天,这下子再也忍不住了:“这一切你自己都记得吗?我是说,从沙帝斯他们放你出来以后?”

  “不是——很清楚。”艾诺维沉沉地说:“有一点像镜子吧,我想。看到什么都能够反映,但是无法记忆。我开始拥有感觉,有了反应,是在火封印解开之后。而后……”说到这个地方,他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一个在此之前从不曾出现过的想法,陡然间浮了上来……

  这么说是每解一个封印,我就得到了一部份的记忆,以及——心灵的能力?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那些是“我的”记忆,“我的”能力呀!当初设下封印的人从什么地方取得了这些东西?又是如何将它们和封印混在一起的?而且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选择了我?

  他近乎视而不见地盯着眼前的文字,脑子里风车一样地乱转。“让传承者恢复意识”?“传承者”?传承者……顾名思义,他认定了我是继承他意志的人?

  可这个人会是谁呢?能力如此强大,设计如此周详,我不相信呼荷世界有谁能够做到。吉托师父也许勉强可以封住两个到三个,还非得有强大的法器和伙伴相助不可;另外就是……就是……

  想到这个地方,一股阴暗的波动自他脏腑深处炸了开来,痛到他陡然间完全失去了意识。娃蒂惊叫着扑了上来,一把将他紧紧地揽进了怀里,又亲又摇的,好半天才见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可吓死我了,艾诺维!”娃蒂又哭又笑:“发生什么事了呀,怎么好端端突然昏了过去?是不是……嗯,”她咬了咬下唇,本来想问“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生怕这话出口会惹出什么不良的反应,句子已到了舌尖,硬生生又吞了回去。她本是直肠直肚、绝无心机的人,但这些时日以来多历忧患,性子无形中沉稳了不少。

  艾诺维困惑地摇了摇头,显然也没弄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恐怕是…

  …有一些记忆是他还不能掌握的,是仍然远在他的意识之外的罢?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隐藏在不可知觉的什么地方,他眼下虽然还远远地站在漩涡之外,却是只稍稍朝那个方向看上一眼,便觉得自己即将被它吞没……

  赶紧又摇了摇头将那意象甩开,艾诺维倾身向前去亲了娃蒂一下,说道:“你别担心,我没事的。只不过……”话声逐渐转缓,又已经陷入了沉思。

  此后的三四天里,艾诺维大半的时间都是这个模样。娃蒂知道他在尽心竭力、拼凑自己有限的记忆,要想追出一个来龙去脉,半些也不敢吵他。只在需要的时候离开山谷,弄点食物来让他吃了。她深知艾诺维自从能够开口说话以来,对封印一事便只有排斥,从来也不曾站在“理解”与“接近”的角度来思索这件事情,遂致于狂乱愤怒,伤人伤己。如今能够柔和下来,无论如何总该是一件好事罢?

  到得第四天午后,艾诺维数日思索,除了自己出世后的种种事件想得更明确了之外,其余诸事却仍然一片混沌,忍不住挫败地叹了口气。为了转移心绪,他拿起了风之竖琴,随手弹出了几个音符,却便就在这个时候,看见娃蒂头颅转动,露出了倾听与好奇的神情,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有人……在使用召唤魔法,呼唤火妖精。”娃蒂的大眼睛滴溜乱转:“还蛮近的耶!艾诺维,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艾诺维嘴角露出一丝纵容的苦笑,说道:“人家呼唤的,不会是火妖精王罢?”

  “火妖精王也还是火妖精呀,对不对?你们索摩人就是规矩多,罗嗦!”娃蒂皱着小鼻子,伸手将艾诺维从地上拉了起来:“陪人家瞧瞧去,好不好?就当是散散心嘛!”

  看见艾诺维露出一丝“随便你吧”的笑容,娃蒂高兴地拉紧了他。三秒不到的时间,他两个已经随着一记闪电,移向了咒禁谷东北方向百余公里的一处兵营了。

  若在平日,这营区想必是齐整而威武的,但此刻却只剩得满目狼藉——熊熊烈火冲天而起,半数营区都已卷入了烈焰之中;几匹战马狂嘶着乱窜,更多的却已经倒卧在血泊之中。两小队人马在横七竖八的尸首堆中互相攻伐,战况极是激烈。但这两批人双手都戴着护腕,护腕上清一色镂刻着坦多玛王国的纹章。娃蒂吃了一惊,叫道:“怎么自己人打起自己人来了?快些住手!”喝声中双手齐出,两股火焰形成的洪流朝前飞卷,逼得那两批人各自向后退开。

  右手边那只剩得三个人的小团体中,一名中年男子快步迎上前来,叫道:“小人惶恐,没想到竟会惊动了娃蒂陛下。陛下远来辛苦了!”单膝点地,脸上神情虽然充满感激,却又不安之极。

  娃蒂咦了一声,认得此人正是去年七月她和赛拉飞尔、坦多玛等人前往咒禁谷“阻止魔王复活”时为他们带路的魔导师狄凡夏,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们大家为什么……”狄凡夏朝对方那七八人指了一指,急道:“他们是被负能源侵入了的魔人!小人刚开始也没弄明白,只晓得几个人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吵翻了天,然后就开始一群人吵薪饷不够,位阶太低,说什么要占据山头,自立为王;不由分说先暗算了指挥官,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杀成一团。一直到砍出蓝血来了以后我们才发现……”瞧了烧得乱七八糟的军营一眼,急道:“陛下能不能让小人晚些再加以解释,先把这些火给收了?再烧下去就要波及森林了,那个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一句话还没说完,娃蒂已经不见了踪影。

  艾诺维听得“砍出蓝血来”几个字,微微地眯了眯眼睛,闪电般掠到那七八名眼见对方来了有力的帮手、正准备开溜的魔导师中间,同时间发出了七八枚风刃。随着同时响起的七八声惊叫,空气里标出了七八股殷蓝的血水。

  眼见狄凡夏的话语获得了证实,艾诺维那澄绿的瞳孔蓦地里收缩,一股不知打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强烈的憎恶与杀意,就在这刹那间刀锋一样地切入了他的意识。他连想都不曾多想,空气中已经卷起了一道无比强劲的真空涡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弹指间将这几名魔人全斩成了数段。

  娃蒂吃了一惊,带着尚未完全收入掌心的火势赶了回来,叫道:“怎么了…

  …艾诺维?为什么突然间下了这么重的手?”艾诺维看着七八具逐渐仆倒的尸体,神情有点茫然,说道:“我,—我也不明白,只是突然觉得这些人非杀不可,好像,好像……”

  娃蒂知道他必然是又想起了什么、却是不敢催促,只专心地打量着他。却听得一声压抑的啜泣从旁边响起,越哭声音越大。狄凡夏老泪纵横,一面收拾尸首,一面情不自禁地数落:“瓦雷夫,艾登,凯林,卢尔贝……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前两天坦多玛法王陛下才通令全国,教大家留意负能源的入侵,你们还大声哄笑,说是绝对不会有那样的事,哪知道……大家伙儿为国效力,本来是咱们份内的事,陛下可从来没亏待了咱们。就算有时候吃吃长官的派头,那也,也只能说是人生不可避免的经历罢啦。怎么就这样经不起考验,变成了什么魔人,多少年的同胞这样子自相残杀……”说到这个地方,陡然间跳了起来,指着艾诺维的鼻子,破口大骂:“是你!都是你!这一切都是你惹出来的!有本事解那些牢什子的鬼封印,怎不晓得为那些负能源想点办法?闹得天下大乱,人心惶惶,你这臭小子开心得很吗?还跑到这里来装英雄、逞威风,我老头子可半点不领你的情!对不住,娃蒂陛下,我老头子可不是在说你。”

  娃蒂哭笑不得。眼看狄凡夏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又将炮火指向艾诺维,继续开骂;艾诺维神色僵滞,下巴绷得死紧,知道狄凡夏这一番话,实已攻入了他心中的痛处,当下再不迟疑,抱紧艾诺维便展开了瞬间移动,只一瞬眼便自狄凡夏身前消失了。但这名五十余岁的老魔导师余怒未息,依然对着天空吼叫不已。

  “好了好了,队长,”他身后那两名劫后余生的魔导师一面抹泪一面说:“那传承者已经跑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再骂也是白骂。咱们接下来倒是该怎么办呢?该尽快把今天发生的事变报上去吧?”

  狄凡夏叹了口气、看看已经烧得七零八落的军营一眼,说道:“营里的通讯水晶都已经不能用了,我看咱们先到村子里去吧。大家伙儿身上都受了不少伤,也得好好地医上一医。还要跟村子里的人说上一声,请大家帮忙收拾善后……”

  说到未了,声音又已哽噎。

  那两名魔导师知道狄凡夏的妻子在村里开了家小小的旅馆,供吃供住,还有通讯水晶的设备。全无异议,找来几匹安静下来了的战马,三个人朝村里驰去。

  营区离村子其实不远,十公里的路程转眼即过。

  这种已经到了国境边缘的小镇,说实话也不会有太多旅人经过,反倒是边境警队的队员常在休假日到村里来玩。再有就是狄凡夏的女儿茉咪,是个专职的小空舟驾驶员,常会顺道带着长途旅行的客人到自家客栈来打尖落脚。三个人才进了村子,便见得旅舍旁的空地上歇着一艘小空舟。狄凡夏知道是两个月没见面的女儿回来了,心情虽然沉重,却也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容。

  这名五十五岁的老魔导师哪里能够想象,女儿这回带回家来的客人,居然彻底改变了他们父女的后半生?进得门来满屋子都是生人,一时间眼花撩乱。其中有高大英俊的棕发男子,有长得像土拨鼠一样的小老头,有一脸大胡子的年轻人……但最最吸引他注意的、却是他曾经见过一面的、坦多玛法王陛下的千金——佛兰珂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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