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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了。西边并非繁华之地，得往东急行大半天，才可以到达烟波浩瀚的朦湖——当地人又叫月牙湖的。朦湖水域宽广，但是形状不规则，依稀像是半月形。沿着湖岸的一大片，就是中等规模的城镇。虽不及南部繁华，但是又比东边的荒凉好些。此时到了炊烟升起的时候，暮色开始如纱一样笼了下来。在河边吆喝着收蓝须藻的少年，大概只有十一、二岁，却已是老气横秋的样子。从宽宽的大笠帽下面，见到西边来的两个人和一只大怪兽，他也只是抹了抹鼻子，就转开头去了。
青禹从苍泠兽背上下来，虽然又饿又累，但看到久违的水面，她忍不住停下来走走。
“要休息会吗？或者我们先进城去，找地方吃饭。”小蛾的头发比去人界之前长了，浅黄色的几缕在黑色的衣领边不听话地飞扬。
青禹甩甩长发，笑道：“要我帮你扎起来吗？”
“不要。”小蛾直接拒绝。
“那是什么啊？”青禹走到水边，看那个放养蓝须藻的小孩，“他吆喝的真好听。”
“你以前没来过西边吗？这是养殖蓝须藻为生的涣……游民。”小蛾回答。
“啊！！它、它会动呀！”青禹突然睁大了眼睛，盯着水面的那些一大匹一大匹的蓝色植物。仿佛听到她的惊呼，其中一匹还示威般地扬起一片叶子，朝她挥了挥。
“啊！”青禹吓得差点跌进水里。
那老气横秋的小孩揭下大帽子，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汤小蛾只好解释，“蓝须藻是半植物半动物……它听得懂你在干什么。”
宛青是只生活在平原大江的，青禹很少见到湖泊。“真的？”她好奇极了，“那养来做什么？吃的吗？”她和小蛾从离朱的山里出来，路上只是顺便采了野果解渴，还没有好好吃过东西呢。
那小孩狠狠白了她一眼，不高兴地说：“你才是拿来吃的呢！”青禹气结。小蛾只好又解释，“是当作船的。”
“船？”
“嗯。朦湖的水里，很多不知名的危险生物。水也很奇怪，如果用普通的木船，浮不起来。”
“那不是和明月礁一样吗？”
“不一样，明月礁是因为封印的缘故啊。”小蛾难得有耐心，“总之，要在湖上行动，就要养驯蓝须藻。城里的水产来源，都是靠这些人。”
“哼……你懂的还满多嘛！娇生惯养的魔族！”那小孩冷哼了一声。
刚刚说完，旁边大树后钻了一个中年妇女出来，喝斥道：“你说什么！又在和陌生人搭讪！”说完，仔细打量了青禹和小蛾几眼。小蛾的浅黄发色和墨黑中带银色的眼眸，是魔族王族的标志，令那妇人眼中多了戒备。
看来这里放养蓝须藻的都是涣民……小蛾心下明白了。涣民人数很多，虽然混有部分魔族血统，但是一直被瞧不起，而他们对魔族也很有敌意。
“你们是魔族？”那妇女迟疑问道。西边很少人来，因为西边的山脉之中几乎无人居住，只有采药人会去。这两人看起来，怎么都不像。后面那只怪兽，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我是人类。”小蛾淡淡一笑，“她，是宛青。”
“噗——”那小孩正抱着个水壶猛灌，听到这话，呛得大声咳嗽。
“啊……啊？”那妇人没想到得到的是这种回答，张大了嘴。人类？他的耳朵，嗯，不是尖的。宛青？青禹咬咬唇，清澈的眼睛回视那妇人的目光。
这世界的确有人类，可是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而且……宛青和人类……这是什么组合？
“少骗人了！你的发色和眼睛，明明就是魔族！”那小孩抹着口水，大声说，“不过她是宛青倒是真的。”
小蛾不欲纠缠，“走了，青禹。”
“你就直说，有魔族血统，也没什么啊。”青禹跳到岸上。
小蛾一窒，抿了抿唇。
青禹走到他面前，轻轻说，“这一路上，你不是要我正视自己宛青的身分吗？那么你呢？你逃避也不是办法。就算你不喜欢做为他的影子，但你的魔族血统是事实啊。”
小蛾别开头，“嗯。”
那小孩已经走了过来，做出大人的口气说：“和我们一样，也是混血嘛！早说嘛！我最讨厌纯血统的魔族了！”
“打你的嘴！”那妇人敲他。“本来就是！”那小孩大咧咧地伸出手来，“喂，我叫六儿！你们呢？叫什么名字？要去哪里？”
小蛾不习惯这样自以为是的家伙，勾了勾唇不回答。青禹倒是大方地回握，“我叫青禹，他叫汤小蛾。可以在你家休息一会吗？”
“没问题！”那妇人突然就觉得他们多了些亲切感。趁握手之际，那小孩坏笑着掀起青禹的袖子，“哈哈！青色小鳍！我看到了。”
青禹本来就很饿，便忍住笑免得肚子痛，抬头见小蛾没什么反应，冷着张脸。她拉拉他，“生气啦？”
小蛾低头看了她一眼，“你倒是很开心。”说完招呼苍泠兽，一起往那家人的住处走去。青禹微笑着摇摇头，也慢慢跟在后面。
真好……真好……这样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不会再分开了？
在血冻石囚禁了那么久，她慢慢想了好多问题，等小蛾救她出来之后，过去许多缠绕的死结，都突然之间成了渺渺的往事。
宛青的弱小和自卑，青雍的死，和小蛾的互相猜疑，仿佛都那样遥远了。
红牙的祭船上，算是死了一次。血冻石中，便算死了第二次。过去那个自怨自艾的青禹，该抛开了吧！
她性格中坚强的那部分，其实是在得知小蛾的处境后，就浮现了出来。从西边过来的这一路上，两人聊了许多事情。他救了她，她也决定陪他……好好想想以后的路吧。
六儿的母亲说自己没什么名字，她和一个魔族男人生了六儿。那男子后来不知去了哪里，她便和六儿一起在这边生活，湖边的好多人家都叫她六嫂。
青禹和小蛾来的时候，刚好是六嫂烧了饭，来水边寻儿子回家。家是小小的两间房连着。外墙上湿淋淋地挂着捞起来的水菜，等滴干了水，明早就要去城里卖了。小蛾便和他们说借住一晚，明早一同去。
“你们进城做什么？”六儿又不客气地问。
“买武器。”小蛾简洁地回答。
“哦……不会法术吗？”六儿严肃地看了青禹一眼。他才不会相信这冷冰冰的黑衣少年不会法术。
“嗯。”青禹捧着碗，虽然饿了，还是不好意思狼吞虎咽。简单的饭菜，她觉得好吃极了。转头却看到小蛾胃口很不好的样子。她夹了一筷子菜塞到他碗里，“别挑食。”
小蛾抬眼看她，忍不住揉揉额头。
这家伙，看来是没有什么问题了。本来还担心她从血冻石里出来后，两人的相处会不会又是和以前一样心力交瘁，没想到，现在有些适应不良的反而是自己。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年轻人啊……六嫂心知肚明地埋头吃饭，倒是六儿皱着眉歪着嘴，“喂，你嫌我们家穷，饭不好吃啊？”
小蛾面无表情看他一眼。
六儿闷闷地扒了一大口，嘟囔着，“哼！娇生惯养的魔族……”
小蛾还没听清，就见六嫂一筷子敲了过去。“吃你的饭！”
外面不见五指，冷飕飕的。窝在六儿家的小屋里，点两盏小小温暖的油灯，青禹觉得，过去的杀戮和争斗，都划上休止符了。六嫂把里间让给他们睡，自己准备和六儿睡外面。
六儿又不知好歹地咧咧嘴，“孤男那个什么女，不可以睡一起！”
他母亲哭笑不得，见青禹涨红了脸，小蛾虽然没什么反应但是眼光不善，她对六儿说：“出门在外的旅人，不讲那么多的！你少多嘴。”
“哼！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要我和他睡……”六儿指指小蛾，“我怕半夜会冻醒哦。”他吐了吐舌头，踱到外间的一角。
里间是一张很大的床，青禹一见，脸更红了。六嫂放了一盏油灯在桌上，说，“早点休息。明天我们要中午才去城里，不用赶早起来。”青禹答应了。门吱嘎一声，小蛾走了进来。六嫂笑道：“我走了。”门关上，留了他们两人在屋里。静得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青禹突然觉得心慌意乱，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你……”
“嗯？”小蛾从容地脱掉外衣，淡淡问她。“呃，那个……我……”小蛾停了手，看了她一眼，“怎么了？不困？”
“不是……”青禹懊恼，什么嘛，他一副轻松的样子，她别开脸，“我睡这边。”她指着外面。“随便。”小蛾笑了笑，爬上大床舒服地躺了下去，“晚安。”
“晚、晚安。”
就……就这样？青禹松了口气，可是心里却有一股不愿承认的失望。她怔怔站了几秒，甩甩头发，也小心爬上去，并和他保持距离。
“躺好了？”小蛾问她。
“啊？嗯。”不解。
却见小蛾伸指一弹，一道细细的疾风，将油灯扑灭了。“睡吧。”
屋里静了，听得到窗外的虫鸣，淡淡的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洒进来。
小蛾双手枕在脑后，不发一言。他身上有种淡淡的清冷的味道，第一次这么近地躺在一起，青禹觉得紧张极了。“喂……”她终于忍不住。
“什么事？”他笑笑，侧头过头去，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她裹在单薄的被子里纤小的身子蜷成一团。
“嗯，我忘记说谢谢你了。”青禹没话找话，“你去人界，找的那个东西，很辛苦吧？”
“还好。”
“后来呢？离朱要那个东西有什么用吗？”
“她要得到开启太阳峡谷结界的东西……”小蛾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对她细说封曜和苏阴的悲惨往事。“可是她死了。”青禹叹了口气，“真不敢相信，我们就这样容易地，就自由了。”
她翻个身，想问他以后的打算，可是又不敢问，也不知道他的以后有没有把自己算进去呢？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小蛾说：“或许吧！我总觉得这自由牺牲太大了。”他顿了一下，想起自己还被九嫣控制，就沉默起来。
青禹突然忆起了什么，“对了！在红牙我被抓走的时候，你说的那个血印，是不是造成你神志模糊的原因？那时你好残忍……我吓得半死……”
小蛾仰头躺着，半晌说：“我不记得了。”他想起洛琛，喃喃自语，“对，不止死了三个人……”
“什么三个人？”
“没什么，只是想起洛琛了。”青禹一听，咬唇不语。是她犯的错，她害死的人，一路上小蛾已经略略提过和洛琛一起在明月礁救她的事情。她也知道，洛琛教给小蛾的血印破解之法，造成了什么后果。每每想起这个，她就愧疚不安。青禹鼓起勇气说：“嗯……你后悔吗？后悔救我吗？”
“不后悔。”小蛾淡淡地回答。
“我脾气不好，又很固执，而且，我承认自己一直都很自卑吧……”青禹幽幽的声音传来，“我其实，没什么好，又很怯弱，一直拿哥哥的死，来做挡箭牌。”
“怎么了？青禹。”小蛾转头凝视她，却见一行清泪顺着她的脸滑落下来。他轻轻笑了，伸出手抹去，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楞了一下，近在咫尺这个事实，突然变得无比清晰，近得仿佛可以听到对方缓缓的呼吸。
泪又涌了出来。青禹闭上眼，“你……即使你不承认，可我也知道，你，还有封曜，一定都发生了许多事。或许……还有很多人死了，不止是若风和洛琛。”
“不是你害死的。”小蛾低语，仍然轻轻擦去她的泪水。
“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来救这样的我。我……也好怕你出什么意外……以为再也见不到了……”情绪的宣泄打开了，就收不住，青禹拼命咬唇，“我……我知道你不喜欢……任何人，可是……我还是很高兴，你来救我！”
或许是黑暗给了她勇气，或许是对未来的不确定让她不想留下遗憾，“我……其实……很久很久以前，在红牙第一次见到你，就……”她说不下去了。泪水不停地滑落。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小蛾沉默了半晌，缓缓伸出手，将她揽进怀里。
青禹一震，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任泪水拼命地流。她不知道他的意思，是单纯的安慰还是同情？她也不敢深想，只是贪恋着这样的一刻。
“青禹……别哭了。”小蛾理着她如瀑的长发，叹了口气，“我们都变了……在明月礁的海底，遇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们都变了太多了。”
怀中纤瘦的身体微微一颤，他抱紧了些。湖绿的长发像缎子一样光滑，缠绕在他的指尖。两人从相遇到现在，总是偶然邂逅，又擦肩而过。或者互不信任，背向而离。
就在这样远离阴谋的一个夜晚，他不是傀儡，她也不是棋子，一切都静止在一个淡淡又坚定的拥抱中。
夜色中的细语，两人都回忆着好多次的相遇和别离。红牙的惊鸿一瞥，水底的初遇，逃离出谷，明月礁的短暂重逢和落入棋局……最终，当两个人都经历了许多，不知不觉靠得这样近了。
“为什么你要去人界？”
“一定要问吗？”小蛾说。
“嗯，我想知道。”青禹听着他的心跳，坚持说。
“大概……觉得你还不能死吧。”
“嗯。”青禹将脸埋在他的肩膀，那句“你喜欢我吗”怎样也无法出口。
罢了……无论这样的拥抱是什么涵义，这一刻就足够了。
她静了半晌，说：“你的血印怎么办？以后，要去哪里？”
“青禹，睡吧，明天再说吧。”小蛾的声音带了些疲惫和无奈。
“嗯……”青禹确实累了，犹豫着是否该离开他的怀里，但身体却不受理智的控制。她讷讷地问：“这样……你会不会介意？如果我就这样睡的话……”
良久，头顶上传来淡淡的回答，“男人都不会介意的。”
没有回应，她已沉沉睡去了。
小蛾品味着刚才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封曜的口气啊……看着怀中清丽的睡颜，他有些无眠。洒进来的月光落在两人的身上，纯净的，和谐的。
这是什么呢？温暖，酸涩，带一点甜蜜和疼痛，在心里。
青禹，我们都变了。未来或许不是那么沉重和遥不可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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