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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室之中静静的。
铃水晶仿佛折射着妖异的光芒，围绕着沉睡的少年。
少年悬浮在空中，全身笼罩在淡淡的光芒里。他双眼紧闭，浅黄的发丝略显凌乱地飘扬。他是那样安静，吸走所有的话语，仿佛可以永远沉睡，再不醒来。
少年垂下的左手心有个暗红的印记，小小的飞蛾形状，简洁却优美。此时，那印记中有许多银丝和下方的水晶球相连。那是个小小的铃水晶，里面封印了一只红色的蛾子。少年便是悬浮在它的上方沉睡。
他的四周，六块封着不同头骨的铃水晶排列成六角星状，少年身旁的淡淡光芒就是来源于此。除了冰鳞鳗的头骨，还有宛青、银角兽，以及其他三个年代久远到叫不出名字的白骨，分别被封印在这六块铃水晶里面。
九嫣和砺夜轻轻推门进来。
“小蛾……还没醒过来吗？”砺夜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焦急。
九嫣摇摇头，“没事，快醒了。”她皱眉走到沉睡的小蛾身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北面的守卫之蝶全部毁了，空间有被破坏过的迹象。苍受了重伤，封曜不见了，芹儿不见了……小蛾被自己和砺夜发现的时候，也昏迷在湖边的草地上。胸前像是受过重击，但却没有伤口。
九嫣低声说：“眠之湖……这孩子的身世，是瞒不住了……”
“眠之湖？”
“嗯。我想了这几天，只有一个可能。”九嫣缓缓地说，“有人用空间投影闯进谷中，并且伤了小蛾。这孩子……被我封印了大部分的力量，一定很狼狈。”她有些后悔。
“那芹儿……”砺夜欲言又止。
“芹儿吗……”九嫣摇头，“我早就觉得她怪怪的了……这件事和封曜脱不了关系，也和离朱脱不了关系。我只是想看看……又会有多少个背叛者呢？”
砺夜不怎么相信，“封曜？怎么会？”
九嫣冷笑着说：“只有他问过我空间投影的事情。”
她歇了口气，“这世上，谁都不可信任啊……”
砺夜不敢再接话。
两人默默无语地看着光芒中沉睡的少年。
“他会醒过来的，我们再等等吧。”九嫣疲倦地开口，“他的身体，只是因为承受不住眠之湖强行开启的力量，一时昏迷不醒罢了……”
砺夜轻微地摇了摇头。只怕，是他自己不愿再醒来了吧……
铃水晶静谧而妖异的光芒之中，汤小蛾清秀沉睡的脸上，有着一片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痛苦和迷茫。
长久以来的孤单和疼痛……
母亲，我不要做那个人的影子啊……是父亲也好，一模一样也好，我只是我啊……
我这样连过去都被剥夺的人，最好是就在这片虚空中永远沉睡吧……
高大的身影沉默地走着。在他后面几步远，黑蛇一声不吭，驮着一大筐食物乖乖跟随。前方的路蜿蜒向上，两旁的草丛旺盛地长着，足有半尺高了。偶尔有草鼠忙不迭地逃开，黑蛇也闷不作声地装作没看见。
登上这片小山坡，再往前走一会，就回去了。砺夜突然停了下来，转头打量周围的好风景。
“章，这里视野真好……”连绵的群山之中，一人一蛇显得这样渺小。
黑蛇低头不理他。
砺夜没什么表情地说：“章……别这样，芹儿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是不是遇到了危险……”他停了一会，继续说，“章，你是相信她的吧？我也是。希望只是误会。”
他浓眉紧锁，缓缓向坡下走去。黑蛇悄悄地抬头，小眼睛里闪过些复杂的光，见他走得远了，连忙滑动着跟了上去。一人一蛇又开始沉默地往家走去。
穿过冰之蝶的守卫和谷口的地火，砺夜和章进了古堡。
他没什么心思地大致收拾了一下，把章带回房间，给它留下几只鸟做为晚餐，便去冥想室看看汤小蛾醒了没有。
已经好几天了，砺夜觉得奇怪，小蛾由于眠之湖的力量陷入深深的沉眠，但六块铃水晶的灵力，加上“螟蛾”
自身和小蛾的感应，绝不会救不醒他。除非是他自己不愿醒来了。
雕了花的窗格子外面，伤已经好得差不多的苍泠兽仿佛失了生气般，趴在草丛里，见到砺夜，它不由站了起来，期盼的小眼睛直望着这边。砺夜摇摇头，对它苦笑了一下。
苍，还有章，都是这副样子……的确啊，小蛾昏迷不醒，芹儿又失踪，剩下自己和九嫣夫人两个人的城堡，竟然是如此冷冰冰的。
砺夜脚步轻缓地走进大厅，从左边的小门走入一个小走廊。
他沉思着，小蛾不会这样软弱的，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啊。
醒来吧！小蛾，你的身世，你想知道的一切，只有去面对才可以了解。
还有芹儿……我想问你她的下落啊！芹儿，你这调皮的丫头，你到底在哪里？千万不要出事啊。
出了走廊，又是一道小门。砺夜不知不觉走了进去，一段更加曲折的室内通道，冥想室便在尽头。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砺夜突然想起来，刚才想问题太过入神，竟然忘记在进入走廊的时候通报九嫣一声了。
他犹豫了一下，正准备退回去按规矩办事，一抬头间却见冥想室的门并未关严，几道彩光从门缝里洒了出来，落在厚厚的地毯上面。他一愣，小蛾要醒了？砺夜的心顿时跳起来，控制不住地快步走了过去。
九嫣颤抖的手抚摸在银角兽的铃水晶上面，看着六块铃水晶发出不同颜色的斑斓彩光。汤小蛾悬浮在空中，手心相连的“螟蛾”水晶球呜呜地缓缓旋转着，银色的星状光芒若隐若现。
那只封印着他半个生命的血红蛾子，在水晶球里面的雪尘中沉浮，鲜艳夺目。每块铃水晶之中的雪尘仿佛有生命般飘扬着。
他要醒来了！九嫣发觉自己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突然觉得心慌意乱。只见那些光芒越来越盛，到达了顶点。
一道彩光从“螟蛾”之中骤然顺着银丝滑向少年的手心。
不，不行！九嫣忍不住一掌拍在银角兽的铃水晶之上，只听一声脆响，竟然将之硬生生拍碎！她自己也不由愣住了。
灵气仿佛突然垮了一个角，凌乱破碎的彩光失了角度，纷乱地暗了下来。“螟蛾”也减弱了旋转。
一切骤然静了。只有破碎的铃水晶滚落在地。纷扬的雪尘从里面飘洒出来，却是极微小的雪白的生命。离开了铃水晶，那些尘状的生命在地上皲缩干枯，变成了一堆黑粉。
九嫣微微喘着气，不能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在做什么？
砺夜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这样的场景。他震惊地楞在门口，看着九嫣的背影。
“夫人？”他沉声开口。
九嫣仿佛吓了一跳，身躯重重一震。她猛然回头，眼里还有着茫然。
两人隔着几米对视着。
良久，九嫣枯瘦的手指缓缓缩进黑袍里，开口说道：“砺夜……你来了。”她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口。
砺夜压下心中的震惊，走到她面前，一向温和的他不禁焦急地问：“夫人，你在做什么？！为何要……”突然看到九嫣那复杂的眼神，砺夜住了口。
九嫣闭上眼，静了半晌，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恢复了镇定。
她冷冷地说：“你不通报我一声就闯进来，换了别人，我要他的命。下次别这样了。”
砺夜没开口，仍然望着她。
九嫣装作没看见，挥挥手说：“你走吧。”
“夫人！”砺夜沉重地摇头，“别这样，我都看见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叫你滚！”九嫣猛然回头，恶狠狠地朝他吼起来，一失平常的雍容冷静。她一脚踏在地上的黑粉上面，受惊般地踉跄了一下。
砺夜上前扶住她，痛心地说：“夫人！你冷静点。你已经打碎它了。”
九嫣看着脚边的黑粉和晶石碎片，脸色阴晴不定。她冷漠的抬高下巴，“砺夜……你想说什么？”
砺夜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忧伤：“夫人，你在怕什么？”
“我怕什么？”九嫣尖锐地反问：“我怕过什么？”
“你怕他醒来！”砺夜坚决地说，“你怕他知道他的过去。夫人，我一直不明白，你对小蛾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你将他带回魔界，却不告诉他，他是谁。
“从小，你教导他、疼爱他。在最高的山峰上，你曾揽着他的肩，给他讲解这世界的一切。在他长大后，你就喜怒无常，变得常常折磨他。丢下他在危险的地方，看他能不能活着回来。偶尔也会给他一个拥抱，却再也不能动摇他脸上的漠然了……”
九嫣转头凝视着悬浮在空中的少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苍凉。背对着砺夜，她的声音也凉凉的。“是，我怕。不要逼我了，砺夜。”
九嫣烦躁地走回来，直视着面前高大忠诚的男子。
“砺夜，别逼我，别背叛我。在这里，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她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我并不是想要小蛾继承什么……我也不明白为何一时冲动带他回来。”
“可是……”砺夜仍不放弃。
“别争了。”九嫣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理由苍白，“他醒来，不是会更痛苦吗？”她不看砺夜的眼睛。
砺夜叹了口气，深深地看了九嫣一眼。“夫人，我以前说过，魔界如今的现状你若不想管，就由它如此吧，我会永远在这里的，追随王，追随你。只是小蛾，我们不要再加重他的痛苦了。”他犹豫地说，“我知道夫人对王的感情。可是，小蛾有他自己的人生，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九嫣脸色一白。
砺夜咬牙后退了几步，“夫人，对不起。”他转身大步离开了。
斗室里淡淡的，紊乱的光芒跳跃着。
九嫣品味着砺夜的话。
“我知道夫人对王的感情，可是，小蛾有他自己的人生，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啊。”
九嫣楞楞地抬手摸上自己的脸，冰凉的。她喃喃自语：“砺夜，你什么都明白……我就是太爱他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说出这个字。
“我就是太爱他了……”小蛾，所以在你长大后，我才这样恨你。你长得太像他，也太像那个女人了……我有许多的事情都瞒着你。
或许，我带你回魔界，只是增加每个人的痛苦罢了……
她的唇边露出个古怪的笑意，怔怔地凝视着地下的碎片。
空气沉重得让她窒息，正想起身逃离这里，却听见身后虚弱却清冷的声音。
“师父。”
九嫣一震，缓缓回头。
少年清澈的眼睛透过铃水晶淡淡的光芒凝视着她。
“师父。”他悬浮在空中，轻轻地说。
“你醒了？”九嫣茫然地走向他，踏进铃水晶的阵形里。少年的身体周围有看不见的罩子，九嫣将手掌平贴在上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醒来多久了？”
“刚醒。”少年淡漠的眼神望向手心的印记。
“是吗？”九嫣垂下眼睫，沉默了一会，“累了吗？我放你出来。”
汤小蛾第一次这样俯视她，记忆里都是仰望着她的背影，和冷淡的唇角。
他看着九嫣将手放在“螟蛾”的水晶球之上，那些连接着他手心的银丝慢慢融化在空气里，身边无形的罩子突然消散开来，久违的房间的味道让他深吸了口气。
他落下地来，眼光落在打碎的铃水晶碎片上。
汤小蛾抬起左手，看着那红色的印记逐渐淡了下去。
九嫣收起水晶球，再也不看他，径自说：“你累了，去休息吧。等会晚饭，我再问你事情。”
少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默然地走开，而是静静站在原地，静静凝视着地下的水晶碎片。
九嫣脸色越加苍白起来，一字一句地吐出话来：“叫你走，没听到吗？”
汤小蛾突然笑了，那笑容中有说不出的悲哀。他缓缓走过来，九嫣不由地退后了几步。少年在她前面两步站定，向她伸出手来。
“给我吧。”他说。
“什么……”九嫣皱起了眉头。
“‘螟蛾’。”少年温温凉凉的声音慢慢吐出来，“师父，还给我吧。”
九嫣手中明澈的水晶球还留着温润，血红的蛾子静静地伏在雪尘般的蜡衣铃虫之中。少年落寞地看向它，这是封印了他半个生命、回忆，还有爱恨的东西。
“你想要回去？”九嫣不知他要干什么，便冷笑，“别傻了，这不是拿来玩的，要不是这个，你早没命了。”只要这水晶球在，他就不会死，他有一半的元神、一半的回忆都被封印在里面。
汤小蛾静了静。“师父，你这样保护我，我倒该谢谢你了。”他停了一下，“你以前说，我不会死、不会哭，也不会痛了。”他突然笑了，指着地上晶石的碎片说：“师父，你看。”
九嫣一楞，也看向地上，还未消化完他这句话，只觉得一股清寒之气迎面袭来，她本能地向后平移。左前方一道黑影扑来，她自然而然一挡，却是幻影，不觉右手中一轻，“螟蛾”的水晶球已经到了汤小蛾的手上。
两人这样电光石火交手，咫尺之间相对，她万万没想到防备他，也从来不相信他会这样做，一时连话都讲不出来。
只见汤小蛾一手扣住那个水晶球，深如黑夜的眼神直视她。“抱歉，师父。”
九嫣定了定神，脸上严厉起来。她身上的黑袍无风自动，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寒意。“你想要自由？想都别想。”
少年在那股寒意的压力下不为所动，只是一丝银色在他的眸子中显现出来。
他淡淡地笑了，“自由……果然啊，这水晶球不是为了保护我的生命，而是为了封住我的自由……”
九嫣冰冷地说：“小蛾，别违逆我，我是为了你好。”她威胁似的对他说：“你以为得到它，你就自由了吗？‘螟蛾’的封印只有我才能解开，就算你带走它，我还是随时都可以封印你的力量，甚至要你的命！”她长长的指甲从黑袍之中垂下，缓缓收拢，“哼哼，你再怎样宝贝它，命还是在我手里。”
这孩子……一定早就醒来了……
心事被听到的难堪，让她心里起了一丝狠意。她是个骄傲的女人，要是他也如他父亲那样背叛她，想远走高飞……九嫣手指一紧。
汤小蛾却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两人僵持着，良久，他看向手中温润的水晶，低声说：“自由和生命，这种东西，拿来做什么呢……”
九嫣一楞，却见他手一放，掌中的水晶球带着淡淡的光芒直坠而下！
只是眨眼间，那淡月流星一般的光芒向着黑石的地面落去。
清脆的响声。水晶的碎片在爆裂的雪尘之中绽放开来，像一朵雕谢的残花……
“师父……”你看，这样的碎片，才是它应有的结局吧……
手心的印记再度浮现，妖异如血。无法承受的疼痛让少年蜷曲起身体，支持不住地跪落在地，清秀的脸上还是一抹嘲讽的笑容……
这种东西……拿来做什么呢……
宽敞华丽的用餐室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黄铜灯。橘红的火苗静静地燃烧着，仍然不能给大厅增添一点温暖。
砺夜沉默地在桌上铺放好餐具和食物，回想起芹儿在时，这屋里满是她的笑语，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气声从他紧抿的唇中滑出。
他望向冥想室的方向，有些后悔自己对九嫣说的那些话。夫人对小蛾的奇怪感情，还是不要硬把它血淋淋地剥出来的好。他当时也是几乎用逃的一样走出那里，不知道九嫣怎么想？手一个不稳，那银质的碟子滚落下桌子，一路滚过黑石的地面，撞上了大门。
苍泠兽正蹑手蹑脚用爪子刨开门缝想要进来，被银碟子吓了一跳，忙不迭转身就逃。
砺夜不由淡笑起来，扬声叫：“苍！回来！”
苍泠兽剎住步子，确定九嫣不在里面，就慢吞吞地走了回来，庞大的身躯挤进了门，嗅着桌上食物的香气。
砺夜有些内疚，一直都是小蛾自己在照顾苍，可是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自己却因担心着芹儿，心中事多，常常忽略了苍和章蛇。他走过去，略微弯下腰，拍了拍苍的头。
“小蛾会醒来的……苍……别担心。”砺夜喃喃地说。
苍泠兽抽抽鼻子，在他手上摩挲。
那声清脆的碎裂声在冥想室里骤然停止，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凝固在那一剎那。
少年站立不住，被剧烈的疼痛折磨，撑在地下的手也嵌进锋利的碎片，眼中却是一片宁静。
然而九嫣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竟仰头大笑起来。她指着地下水晶的碎片，狂笑不已：“你想死！原来你想死！”
汤小蛾咬紧牙，心中发冷。
只见九嫣的黑袍忽然间展开，她五指一扫，地上的碎片竟然诡异地合拢！
汤小蛾的心沉到谷底，他看见蜡衣铃虫并没有死，在合拢的水晶球中依然纷扬着。那只血红的蛾子被一道银光所紧紧包裹，就像现在身上如割裂般的疼痛。
手一招，水晶球从地上的少年身边升起，悬浮在九嫣旁边。她气极而笑：“想死……懦弱的家伙，你以为你能掌控得了什么！”
她五指在水晶球上面张开，突然扣拢。少年惨叫一声，在突如其来的又一波剧烈疼痛中咬牙硬撑。
九嫣冷笑，“死不了……能让你死的只有我……你所做的只会让自己更痛。”
汤小蛾轻微地吐出话语：“师父……你到底为了什么？”
九嫣沉默了一下，“你不会明白的。”她为自己心底暧昧的念头感到烦躁和恼怒。“懦弱的家伙……你听到了什么？你难道不想问我，你父亲是谁？你又是谁？”九嫣索性摊牌，从水晶球上放手。
疼痛感退去，汤小蛾喘了几口气，艰难地从地上站起，一笑，“我没有听到什么。”
九嫣一愣。
只听他淡淡地说：“我没有父亲。”他一字一句地，“我不是你的玩物，也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住口！”九嫣狂怒，黑袍扬起，身形一展，长长的指甲向他当头扣下！
汤小蛾早已退到门口，整个人如轻烟般闪了出去。九嫣冷笑，也追了出去。冥想室的大门在她身后自动合拢，恢复为整块的雕花大墙，再也没有入口。
仿佛感应到什么，苍挣开砺夜的手，霍然从地上站起，低吼了一声，尖尖的獠牙露了出来。
砺夜讶然地问：“苍？怎么了？”
还未反应过来。一声巨响，一阵狂风冲破通往冥想室的门，直刮进这里。
汤小蛾的身影淡如一抹轻烟，掠过黄铜灯盏，橘红的火苗猛烈地摇动着，九嫣的黑袍随即悄无声息地从洞开的门后扑出，仿佛一只黑色的蝙蝠。
砺夜惊呼失声：“小蛾！夫人！”他被那猛烈的狂风卷得撞到墙壁上面。
苍一声大吼，纵身向汤小蛾跳去，接住半空的少年。
两人一前一后，掀起的风卷翻了室内的一切。银质的餐具、食物、杯皿全部滚落在地上。
砺夜惊魂未定，正想开口，汤小蛾已经伏在苍的背上，向被风卷得大开的门口冲了出去。九嫣一声冷笑，从砺夜面前掠过。砺夜将话硬生生吞下，紧随她而去。
三道人影从城堡里冲天而起。
汤小蛾在苍泠兽的耳边说，“苍……谢谢你。”身体的虚弱和刚才疼痛留下的感觉让他有些觉得力不从心。
苍泠兽仿佛知道他的心意，打了个折向峡谷后面的湖水飞去。
砺夜追不上九嫣，在后面喊道：“夫人！出什么事了？”他看到九嫣脸上的寒意，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苍泠兽驮着汤小蛾，在湖水上空盘旋。九嫣和砺夜来得很快，浮在湖边的空中。
砺夜隐隐猜到两人发生了冲突，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想着怎样平息九嫣的怒火。他拿定主意，假如夫人要小蛾的命，无论如何都要阻止……
没想到九嫣冰冷地开口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少年在半空中轻轻摇头，俯视着湛蓝的湖水，仿佛想要看到它的底部。半晌，他凝视着那个亦师亦母的女人，吐出一句话：“我要走了，师父。”我们以前的日子，回不去了……
砺夜沉声说：“小蛾！”
九嫣伸手止住他的话，对汤小蛾说：“你要去哪里？不管你承不承认，你本来就是他的影子。哼，你当初掉进这湖里，要不是因为是他的儿子，眠之湖的封印根本不会受到感应而保护你！”
少年脸色一黯，苦笑，“我是他的影子……这就是你从人界带我来的原因？”
九嫣微扯嘴角，“你母亲死了，我可不想让他的儿子流落在那种骯脏的地方……”
“哪里都骯脏……”汤小蛾不在意地反驳，“人界也没什么不好。师父，我想回去人间了。”
“不行！”九嫣脱口而出，她突然变得十分激动，“你不能回人界去，我不准！”
汤小蛾不由得有些怔楞，问道：“为什么？”
“你回去能做什么？人界有什么好？我不准你离开魔界！”九嫣脸色素白，又带一丝惶然。
砺夜都有些惊讶，汤小蛾就更迷惑了，但是倔强地不松口，“师父，给我不回去的理由吧。”
九嫣轻哼，“好，你就不想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不想为她报仇吗？”
听到这句话的砺夜，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复杂地看了九嫣一眼。
汤小蛾一震，神色有些恍惚。他一半的元神和回忆都被封在“螟蛾”里，虽然隐约明白这是个重要的事，可是却没有太强烈的感情，但他思考了一会便回答说：“好，我不回去人界，但我还是要离开这里。”
“离开可以。”九嫣仿佛放下心来，转移话题道：“用空间投影闯进谷中的，是离朱吧？”九嫣问道。
“是。”汤小蛾简洁回答。
九嫣凝视着他疏离淡漠的神情，还有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容颜，脸上的寒意最终退去，疲倦地叹了口气。“我不拦你……”她说，“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的父亲就长眠在这个峡谷的地底……”
见少年微微一震，她继续说：“你要是去和离朱那个背叛者同流合污，我就杀了你。”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你明白的吧？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可以要你的命。”
少年淡然一笑，“明白。”
三个人一时沉默。
良久，九嫣看了砺夜一眼，开口道：“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芹儿还有那个小宛青去哪里了？”
青禹……汤小蛾心中仿佛被刺了一下。他缓缓说：“她逃出去了吧。那时守卫之蝶都毁了，应该没有人拦得住她……芹儿吗……我不知道。”他眉头皱了一下。
九嫣刻薄地说：“哼，逃出去……我看多半也死在什么不知名的地方了。”她冷冷转身，如黑色蝙蝠的长袍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再不回头，“你要走就走吧。”
见她就这样走了，汤小蛾对楞在一边的砺夜说：“芹儿不见了？”
砺夜慢慢地点了点头，一脸凝重。
汤小蛾苦笑了一声，驱使苍泠兽降落在地上。
砺夜也缓缓落下，却听汤小蛾说：“砺夜，芹儿应该不是我们的人……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她，也许回自己的地方去了吧……”
砺夜脸色变得惨白。
汤小蛾摇头：“你果然是有感觉的……接受事实吧……”
砺夜无法答话，嘴唇动了两下。他干涩地说：“我明白……你也多保重。”他平静下来，思索了半晌，在怀里摸出一个镶了珍珠的袋子，里面是碎金银，还有零碎铜币，一古脑塞给小蛾。“外面……用得到的。不过这袋子原本是芹儿常用的，我留下了。”
“嗯，谢了。”汤小蛾伸手抚摸着苍泠兽，一时神思飘得很远。突然，苍泠兽拉拉他的手，指指自己的脖子。
汤小蛾皱眉一看，想了想，问：“红石坠子呢？”苍闪烁的小眼睛凝视着他。
半晌，汤小蛾明白了……长叹了一口气，他不愿再待在这个太多回忆的地方，翻身坐上苍泠兽的背，轻轻一拍它，苍长啸一声，冲天而起。越飞越高，向峡谷上的深紫天空飞去，终于越过山峰消失不见。
砺夜仰望他心灰意冷离去的背影，一时怔怔地站在湖边，良久。
正午的日头，明晃晃地透过稀疏的树叶洒到地上。阳光的温度，晒得人发暖，却又没有到灼痛的地步。大人们还是在屋里和荫凉处休息。河边两丈多高的平台上，长着一棵大树，就像是常年被风吹斜了般，浓浓展开一大片绿荫。偶有细碎的光斑洒落在地上，晃来晃去，惹得两三个小孩子跳着去踩。
穿粗麻连衣裙的小女孩，光着脚丫，从河岸上啪嗒啪嗒地一路跑来，在石地上踩出一溜湿漉漉的脚印。她跑到大树下，也和那几个孩子一起去玩地上的光斑。
“小淙的裙子都破了！”一个男孩子嘲笑她，指着她布裙上面的磨损。
“她爸爸死了！她家没有布，粮食都没有！”另一个吐着舌头。
叫小淙的女孩子停下脚步，小脸变得苍白，吶吶地说：“不要乱讲，爸爸在外面，只是没有回来而已。”
“反正你妈妈只喜欢你弟弟！哇咧——”
小淙眼眶一红，“别乱说！”
“嗷——脸上被你妈妈打了吧？好难看！”两个男孩子做鬼脸，往树上爬去，还不忘笑她：“小淙的耳朵那么短，什么都不会！”
小淙摸摸自己尖尖的耳朵，忍不住要哭。一转身看见缙伯负手从河堤上缓缓踱着步子过来，便委屈地跑去。
“缙爷爷，他们说……”
缙伯摇摇头，“小淙，别理他们。”他咳嗽了两声，“御水术的初级，你学得已经很快了，像你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另外的小孩一直有些怕不爱说话的缙伯，加之他们和缙伯不如小淙亲近，都讪讪地在树上远望着。
缙伯最近都有心事，视线越过小淙，自顾自凝视着河面。
小淙细如蚊蚋的声音说着：“缙爷爷老是不高兴。自从那个姐姐没有来过之后，就一直这样。”
缙伯一楞，失笑起来。她说的是芹儿？
他摇摇头：“哪有，小淙不要多管闲事。”
小女孩拔了根细草在嘴里咬个不停，含糊地说：“那个姐姐，还有她的大黑蛇，小淙很喜欢，希望他们以后还会来……”
缙伯的眉头被她说得更加皱紧，他干脆负手往家里走去。小淙怯怯地吐出草杆，也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刚走进自己的小菜园，缙伯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他脸上出现了一丝惊讶和激动，连忙顺手关上竹门，快步往屋里走去。小淙落后几步，小手攀在满是藤蔓的竹架子上面，细长的两腿荡来荡去，一脸落寞。
缙伯还未走进屋，门便吱呀一声开了。深紫色的袍子在屋檐落下的阴影之中显出沉重的黑色。那人踏出一步在门外，微眯着眼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
缙伯快步走上前，沙哑的声音急切地吐出仿佛松了口气的话：“洛琛大人，你终于回来了。”
洛琛“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眼光扫过挂在竹篱上的小淙，并未放在心里。
他从人界回来，在伊水崆山的神殿里，被苏阴那几句软中带刺的话堵得慌，一路跋涉过来，更是千言万语已闷得无从说起。他明白苏阴是瞧不起自己的想法的，那女人，天下人在她眼里莫不都是傻瓜？
外面的阳光太盛，让习惯了沉默和黑暗的他觉得刺眼起来。左眉上的细长伤疤，也被空气的热度灼得微微发痛。洛琛返身入屋，向缙伯招了招手。后者便也进来，小心关了门。
小淙无聊极了，偷偷撕下一片豌豆叶子，去刮瓢虫的肚皮。紧紧抿起的小嘴里，吐出细声细气的抱怨：“紫衣服的大人又来了，缙爷爷就不理小淙了……”
屋里缙伯泡了些粗茶，伺候洛琛喝。洛琛对茶挑剔，但不忍拂他的意，便抿了两口。放下碗，大致说了在人界的事情。
记得洛琛当初在红牙从獠族手中买到一块流传在外的铃水晶，却被汤小蛾横空插手夺走。
那一次的碰面，那个黑衣清秀的少年彻底让他震惊。
那与王一模一样的容颜让他抛下手边的事情，不顾离朱的猜疑，立刻动身去了人界。
物是人非，时过境迁，然而还是终于让他肯定，这少年是那个人的儿子，那个自己不顾一切发誓要追随他光芒的人，那个成为自己信仰的人，魔族的王。
如今，汤小蛾被九嫣带来魔界如此之久了，他们都一直未发现。九嫣那女人，心里想的什么、做的什么，他们也无法猜透。洛琛断断续续，将自己所知道的都和缙伯讲了。在伊水神殿里被苏阴奚落的一段，他不愿多提，便草草带过。
说罢，两人都感慨良多。
缙伯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堆在眼角处了，想了半天，开口向洛琛道：“洛大人去人界原来是为了这等事。以我这老骨头说，大人不必为了猜测九嫣的动机而烦恼。”
洛琛“哦”了一声，等待他的进一步说明。
缙伯叹了声，犹豫一下才说道：“依我说，九嫣带他回来，怕是没有什么复杂的动机。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她有什么做法。这世界她不想要，往昔的盛世她也没有兴趣，这么久了，她就安于待在那峡谷里，守着长眠的王，她只怕是不求什么的。”
洛琛沉吟，仍然不十分理解，“可是，她为何带那少年回来，还要悉心教导呢？”
缙伯无可奈何地摇头：“洛大人，你还是不懂女人啊。女人……”他苍老地笑了笑，“有时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心里深处的执念或者非常私人的理由哪！”
“这样么……”洛琛终于露出半丝开怀，说道：“缙伯仿佛很了解女人啊。”
“年轻时么……”两人玩笑了几句。
只怕她，对那少年也是有着理不清的复杂感情吧，洛琛想着，特别是那少年的母亲，九嫣曾经是如此恨那个无辜的人类女子……
他伸手去端茶碗，却发现刚才只顾说话，水已凉了。
缙伯连忙要给他斟满，他摇摇手阻止了。
“屋里闷着，出去走走吧。这里都是普通村人，无妨。”
缙伯给他开了门，说道：“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千万得和你说。芹儿已经许久没来了，只是砺夜来这里胡乱采买过食物和用品。”接着又略提了一下那天见到天空中的蓝光和紫云。
洛琛一楞，半晌说：“出事了。”
“芹儿久不出现，加上那天太阳峡谷中的异常蓝光，必是出了什么意外。而空中那道浅紫的螺旋状云彩，像是一道轨迹直指西边的水玉洞穴，多半是离朱干了什么好事。”缙伯如此推测着。
洛琛听了说道：“听起来像是空间投影的法术。”
是了，自己去人界之前，在离朱那里见到封曜，假如要在太阳峡谷里打开一个可供空间投影的缺口，只有封曜才能做到。那么，即使离朱藉此以幻像进入了峡谷，她又能做些什么呢，那道蓝光又是怎么回事？
缙伯和他三言两语交换了各自所知，点头说道：“洛大人别忘记了，即使离朱他们选定的时间是九嫣静修之时，那谷中不是还有大人遇到过的那个少年吗？所以离朱和他之间，必定见了面。不过之后的事情，我也想不明白了。”
两人一边走出屋子，洛琛摇头，“出事是一定的，但不知是什么事。我只想再见见那个少年，才能决定我的心意。我已经不想再和离朱联手下去了。”
缙伯听他这样说，不禁失笑，“那大人莫非想和那个少年联手？取得峡谷中的黄泉印……”
小淙见他们走过来了，一骨碌从竹篱笆上翻下来，快手快脚拉开竹门。
只听洛琛对缙伯说：“不……我在想，我是不是该退出所有的事情了……”不过，在这之前，或许该和那少年谈谈。
洛琛正不知如何启齿，小淙已经跑了过来，直扑进缙伯怀里。
“缙爷爷！有外人来村子里了！是很好看的哥哥，可是有好大好大一只怪兽！”她原本脸色很差的小脸因为激动而有些红扑扑的。
这个小村落只有些许人家，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小孩子们没有见过世面，最爱对偶尔见到的外来人和稀奇古怪事物大惊小怪。
洛琛一听，快步往村中走去。
小淙看看他们两个，细细的辫子随着头的晃动左右摇摆。她拉着缙伯往外跑，“走呀，缙爷爷，小淙带你去看。”
缙伯的家离河边很近，和其他人家隔了一个坝子相对。那些人家的后面，便是村口，胡乱压平的泥土地面，几座小山坡，蜿蜒往北便是重迭的山峦峡谷。
还未到村口，洛琛便听到一声轻吼。疾风声中，一只巨大的苍泠兽从前面几户人家的草屋后面骤然升空，几米长的肉翅展开，盘旋着拔升到村子的上空。
他想起了什么，步子急急剎住。
缙伯也是一楞，被小淙拉着快步朝村口跑去，给洛琛丢下一句话，“我去看看。”
绕过大树和屋舍，眼前豁然开朗的是一片平地。村人们聚集在一处，正围着个黑衣少年。
听见缙伯的脚步声，那少年转目看来。浅黄的头发，墨玉般的眼眸，即使周围很多人，他的眼神也仿佛在无人之境。那是一种让人感到锐利的清秀和漠然。
视线在缙伯身上停留了一下，缓缓投向他身后的紫衣人。仿佛没有预见到这里还有这样的人在，少年犹豫了一下，招手让苍泠兽落下地来。
苍泠兽不是凶猛的妖兽，而是上级魔族的坐骑。虽然力量强大，但几乎不主动伤人。这里的村人没见过世面，自然也更少了敬畏之心。只见苍泠兽的背上居然爬了好几个小孩子，正尖叫着又跳又闹。落下地了，还赖在上面不愿下来。
洛琛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正站在不远处大树的阴影之下，脸容映得不甚清楚。而洛琛却看得真切，那个少年，就是他！在红牙带走铃水晶的少年。他左眉跳动了两下，一时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几个村妇正拿着食物往苍泠兽的背上放，一边微笑着和冷漠的少年搭话。少年不怎么开口，却仍然礼貌地道谢。苍泠兽很懂事地任几个调皮小鬼又拍又打，眼睛里却委屈得要死。
小淙拉着缙伯，羡慕地给他解释：“这个哥哥本来在天上飞，后来落下来，问阿妈她们有没有食物。还给了好些铜币！可是阿妈不准小淙去坐……”她涨红了脸，紧紧拉住缙伯的袖子。
缙伯随口答应着她，一起走到少年面前。缙伯心中隐隐有数，脸上却声色不动，开口搭话说：“少年人，你从哪里来啊？”
这里地处偏僻，基本上就是芹儿会来采买峡谷中平常的食物，所以缙伯这样问着。
没想到少年冷笑了一下，也不回答，径自翻身上了苍泠兽的背。“苍，走吧。”
苍泠兽不怀好意地对着缙伯吐出鲜红的大舌头，呼啸一声往空中飞去，引得几个小孩拼命尖叫。
“拦住他！”洛琛踏出树荫，沉声喝道。
缙伯犹豫了一下，他并不会御风术，只得在地上着急。“洛琛大人，是他吗？”说着他一掌把小淙推到她母亲那里，但苍泠兽已然腾空，来不及了。
周遭的村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都楞楞地望着天空，只有不明事的小孩的尖叫声还持续不停。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深紫的影子已经掠到半空，拦截在苍泠兽的面前，迫使它去势一顿。
少年冷冷地看向挡住自己的紫衣人，面无表情地开口：“让开。”
“你不记得我吗？”洛琛沉稳地说，“那日在红牙，我们还有事情未了结呢！”
“不记得。”少年平淡地说，“让开吧。”
苍泠兽一声低吼，猛然拔高几丈，想要越过洛琛飞走。然而洛琛毕竟也是上级魔族，如影相随，更有一股巨大的阻力让苍不能向前。它不高兴地打转，几乎要被激起怒气。但嗅到洛琛身上不是一般人的气息，苍也警惕地调整姿势，准备迎战。
“汤小蛾！”洛琛终于叫出他的名字，“我知道你，你也别装作不认识我了。请你留下来，我想和你谈谈。”
他心中奇怪，对方不可能认不出他。而且，苍泠兽想要飞走的方向，并不是太阳峡谷，而是相反的方向。在红牙见过这少年的出手，洛琛暗自警惕，自己也毫无把握能否留得住他。
汤小蛾清寒的眸子看了他一眼。
“我不是你想找的人。”
“你是的。我只是想和你谈谈而已。”洛琛尽量让语气不那么激动。
少年露出一丝疲惫和厌倦，却不想和人动武。
半晌，缓缓开口说：“谈什么？在哪里谈？”
“这样吧。”洛琛环顾四周，向河对面掠去，“请和我来。”
苍泠兽见汤小蛾没有太反对的意思，便喷着气，悻悻地跟着飞了过去。
小淙仰头看着他们在高高的空中掠过，她细细的脖子仰得发酸，还是舍不得松开眼光。直到汤小蛾和洛琛来到河水上方，她挣脱母亲想要跑去看，却被缙伯捉住了。
“缙爷爷，我想过去看。”小淙怯怯地说。
“不行！可能会有危险。”缙伯安抚着村人，还要提防不许小淙乱跑，实在是头痛。
可是村里的人们对缙伯也开始不信任起来。这个许久之前来这里的外乡人，虽然一直在村里安分生活，还为大家做了不少好事，可是，村子这么小，好些事情也瞒不过人去。
以往村里人胆子小，不愿惹是非也就罢了，此时不知到底来了些什么人，会不会威胁到他们平静的生活，人们的脸上都满是疑惑和防备，还有不甚明显的责备。
缙伯不由地叹了口气。小淙的母亲拢拢黄乱的头发，欲言又止。她家是受缙伯帮忙最多的，此时大家都站得离缙伯远远的，见小淙还巴着他不放，女人实在是不好开口，只是皱眉望去。
“就这里吧。”汤小蛾示意苍停下。
河水并不急，水流的中间露出一些石面，细微的浪花打在石头上又卷着往下流旋去。洛琛也只好落在其中一块石头上。河面有风，他的紫衣被吹得猎猎作响。
汤小蛾仍然在苍泠兽的背上，也一起落下来。“说吧。”
洛琛想要开门见山，却不知从何说起，“我已知道你是谁了。”
“我是谁？”少年反问，微微一笑。
“你不知道么？”洛琛说，“九嫣把你从人界带来，就是因为你是他的儿子。”他斟酌着词句，“可是，九嫣并不想给你这个世界……只有我们，才是真正在完成着你父亲的愿望。”
汤小蛾淡淡打断他：“你说重点吧。我可还没承认我是什么人的儿子。”他说出这句话，不顾心里的微微一涩。
“什么？”洛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汤小蛾看着这个满眼执着的人，突然有说出来的欲望，“我和师……九嫣，还有你说的那个人，都没有关系。我什么都不是，也不再是太阳峡谷的人了。”他摇摇头，“我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我没有兴趣。”
洛琛心念电转，“你不再是那里的人了？那你要去哪里？”他极想说服这少年加入他们。忽见苍泠兽展翅欲飞，洛琛急忙叫道：“等等，你真的没有兴趣吗？”
“该说的我都说了。”汤小蛾冷冷地回答，“你的谈话毫无建设性。”
河水突然变速了，水幕哗地一声从几面升起，将他包围其中。洛琛紫袍飘动，右手一招，水幕开始旋转起来，他决意试探到底，“别走！你听我说，你难道不想重建昔日的辉煌吗？难道不想让这个世界回到原来的和谐与秩序吗？”
汤小蛾冷眼看他，“我说了，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
水幕加快了速度旋转，洛琛沉声说：“那日在红牙，你的力量实在让我惊讶，你假如就这样自甘沉沦，太可惜了。”现在汤小蛾的手中没有冰鳞鳗，洛琛自认可以和他一搏。
这样的水幕根本不算什么，连苍都不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汤小蛾从峡谷出来之后，一直心情低落，其实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和苍在高山顶上发了两天的呆，一下山来却遇见这个紫衣男人，汤小蛾只想破了这个水幕，便可以耳根清净地离去。这男人的一席话，让他心中更加落寞起来，为何每个人都只知道谈“他”？
心念一动，暗红之火却没有如预料般的闪现。汤小蛾却只觉得气息一炽，眼前一红，一股极灼烫的气流从左手心爆发出来，烧向他自己的全身。
他只来得及看见血红的飞蛾印记触目惊心地浮现在手心，剧烈的昏厥感和疼痛，让他几乎要从苍的背上跌落下去。
洛琛正凝神以对，却见汤小蛾一脸痛苦之色。苍泠兽也心慌地嘶吼起来，用肉翅奋力一击。无数晶莹的水花爆裂开来，一人一兽被冲向水幕顶端。法术的互相作用力，让汤小蛾终于忍不住痛地叫出声。
洛琛大惊，急忙收手，飘身向苍泠兽追去。
只见汤小蛾紧紧靠苍泠兽，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右手狠狠掐住左手腕。他的手心，妖异血红的印记仿佛要滴出血来。
元神的封印……洛琛楞楞地看着那个封印。这种法术他知道，是将人的部分元神封印在铃水晶里。
被封印的人，即使受重伤也不会死，还可以透过铃水晶获取暂时的强大力量，但是被封之人的生死和力量，都受施印者的控制。换句话说，就是傀儡！
能对这少年这样做的……只有九嫣。
他们果然决裂了？
洛琛一挥手，水幕像失去支撑一般落回河里。他大声对汤小蛾说：“你不要用力，心里什么都不要想！”
缙伯站在远处，一脸担忧。
“什么都不要想……”
这句话传来之时，汤小蛾只觉眼前全是血红的幻影，但他一想要反击，便剧痛钻心。听到洛琛的大喊，他一个机伶，猛然睁开眼睛，任凭自己完全靠在苍的身上，等那剧痛慢慢退去了。
周围的一切都好遥远。
“师父……你要让我成为一个废人吗……”汤小蛾将脸埋在苍的耳朵旁边，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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