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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了一小块的圆月,在淡黑色的云中静静地悬浮着。
偶尔的风影把寥落的秋枝吹得摇晃。
一道比流云还暗,比风声还轻的影子,从图书馆升起,以极快的速度在学院的上空无声掠过。
爸爸……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池月泠拖着受伤的身体,心急地往家赶,她秀美的眉毛拧在一起,心烦地想着等会和爸爸解释晚归的理由。不行……身上又受了伤,绝对不能被爸爸发现。
希望爸爸已经先睡了,自己偷偷开门进去最好;如果他还没睡呢……只好把他弄昏,让他好好睡一觉……
她本来可以直接从窗进房的,可是还是艰难地落在大门口,在身上的口袋里摸着钥匙……血一滴一滴从背后的伤口落在地上,在暗夜中也更加鲜艳夺目。
糟了,钥匙不见了!她翻遍口袋,没有钥匙的影子。
倒楣,肯定是打斗的时候,落在结界里了!不知那两个讨厌鬼被压成灰没有……池月泠狠狠地踢了墙壁一脚。
她歇了口气,确定屋里没有动静,就像轻烟般从门缝里飘了进去。
没有灯,家里一片黑暗,池月泠疲惫不堪的身体楞在客厅里。平常温暖的家,现在竟透着一种不正常的冰冷感,她环视房间,没有什么异样啊,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对呢?
突然袭来的恐慌感,让她忘记自己满身血污的样子大叫起来:“爸爸!爸爸!”池月泠冲进爸爸的卧室,没人;冲进厨房,已经冷透的饭菜摆在桌子上,根本没有动过。
她回到客厅拉开灯,四处翻找,爸爸的钥匙不在!他出去了……
奇怪,这么晚了还要加班吗?
她正楞在屋里,忽然只听到“啊!”一声高分贝的尖叫从背后响起。她吓得回头。
钱妈妈胖胖的身躯塞满了楼梯间,正对着池家门口的一滩血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叫声。
“啊!啊!啊!天啊!!”钱大妈再看见开门出来的池月泠满身的血污,音调更加提高起来。
池月泠脸色一沉,好死不死的,这时候冒出来做什么,要是闹醒邻居怎么办?
可惜已经晚了,虽然这楼的隔音效果很好,但门对门还是免不了被吵到。
“怎么了?”对门刚调来不久的何先生惺忪地探个头出来,身后隐约有电视的喧闹声。
“池老师家怕是遇到坏人了!”钱妈妈已经指着池月泠大声嚷起来,“今天月泠说要帮我守图书馆,我看这么晚了还没来还钥匙就下来看看,结果你看你看!天啊!这么多血是怎么回事?!”
看样子是脱不了身了。自己伤得这么重,不知道能不能勉强给他们做洗脑这样耗体力的事情……池月泠自己并没发现,原来她脸上单纯天真的表情不知怎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年龄不相称的阴沉。
是结界的那场打斗,让她现在隐隐有些陷入着魔的状态,她又受了伤……身体叫嚣着想要恢复……
何老师也是离婚后,单身带了个儿子独居。这时,那五岁的小儿子也跑出来,看到血就哇哇地吓哭了。
不行,越来越乱了!先把他们弄昏再说。池月泠下了个决定。
看到两个大人惊恐地看着自己,她低头抓住门框,害怕地说:“我……我不知道……何叔叔,钱妈妈……呜……我爸爸他……”
“什么!!真的出事了!”两个大人眼睛瞪圆了。不疑有他,钱妈妈胆子大,率先走进屋,何叔叔也跟了进去,刚走进去,突然觉得身子无法动弹,全部栽倒在地上。
池月泠抓着被吓呆了的小男孩,冷冷地关了门。
“月……月泠……你……”钱妈妈迟钝地努力想搞清楚状况。
“鬼……鬼啊……”何先生抖得像个筛子,他眼尖地发现池月泠的伤极重,而且眼神根本不像人类,“你……你吃了池老师……啊……啊……啊……要吃我们……”
池月泠一听,眼中闪过怒意。我什么也没做!她一生气,本就失血过多的身体竟晃了晃,一时间头昏目眩。
吃……吃了池老师?钱妈妈全身肉吓得一抖,“啊?不……不会吧……我刚才还来找了池老师……他在的啊……他……”
“我爸爸本来在家里?!他现在去哪里了?”池月泠站立不稳,把勒昏的小孩往地上一扔,一把抓住钱妈妈。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钱妈妈怕归怕,还是回答,“我叫他去图书馆找你了……月泠,你……”
图书馆??图书馆?!池月泠如被雷劈。她居然叫爸爸去图书馆……
池月泠觉得心里越来越寒,她突然忆起从结界中出来的那一刻自己依稀听到爸爸的声音,还以为是幻觉,难道是真的?是爸爸去找自己吗?
假如他踏进了结界,会被藤蔓绞死!就算逃过,现在结界也崩塌了……
不要……不要……
看到地上的人惊恐的样子,她狂乱的心中涌出一股恨意。是你们害了爸爸!你们居然叫他去图书馆……她被心慌和害怕弄得暴躁起来……偏执的念头啃噬着她的理智,停不下来。
都怪你们,都怪你们……
“救命……”看到她眼中妖异的杀气,再迟钝的人也懂得危险,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没入人类血肉的声音,钝而滞重,地上两大一小的躯体,喉咙被纤细的手活生生捏碎,死不瞑目。
池月泠呆呆地看着手上的血。杀人了……几乎没有杀过人的手……还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钱妈……被自己杀死了。她听得到体内深处压抑许久对血的渴望,罢了,如果没有爸爸,自己再做个人类,又有什么意思呢……
爸爸,你不要死……
“爸爸……”池月泠浑身一颤,滑落在客厅的地上哭起来,全身抖个不停。一颗沾了血的橘子糖从她的口袋里落出来,滚到钱妈的尸体旁边……
爸爸!爸爸!千万不要!你绝对不可以死!其他人都可以死,你不可以不在!
她一咬牙,抓过那个小男孩,颤抖地把手放在他的头骨上,小孩尚鲜的生灵化做一团黄光,从手中被吸进池月泠的身体。她闭目,把这灵气运导至背上,伤口的血渐渐止住了。
爸爸,原谅我……我还不能倒下,我必须救你……
她跌撞到房间,从床上揪出红蜘蛛。“走!小红……我们去找爸爸……”
红蜘蛛拼命舞动着,一只脚扯着她的衣服,一只脚紧紧钩着床单,其他六只脚对着小主人的背上指指画画,像是在说你受伤了。
“没事的,小红,听话。”
红蜘蛛不依,死死拉着床单不放手,比划着,不准主人离开。
“小红……”池月泠狂乱地蹲下来,“我是很痛,我还吃了人,可是我们得快去,爸爸有危险了啊!都是我害的……他……他或许已经……”
红蜘蛛气得六脚在床单上狠狠乱画,嘶嘶地叫着。
池月泠猛然抬头,“你闭嘴!他就是我爸爸!一直是,现在也是,永远都是!永远不会变!”
红蜘蛛不屑地喷了口气,朝床单上发泄般地吐了一口。
“我不许你乱说话!”池月泠不由分说用力把它从床单上扯下来,把门锁了往外跑去。
黄妍最先清醒过来。
暗灰的天空透着微光,失血过多,全身都软绵绵的,她勉力坐起来慢慢调息。体力有些恢复了之后,她才仔细看看四周,月亮蒙了层黑纱,死气沉沉地挂在天空,她正在一片宽阔的屋顶上,身边横趴着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不知死活,再远一点,两个身影坐靠在楼顶边缘的栏杆上,依稀是汤小蛾和一个女孩子。
这是哪里?对了,冲出结界后,他们五个人被强大的反冲力震飞,居然幸运地到了屋顶上。不知是这城里的哪栋大楼?幸好大家都活着……
“曜……封曜!”黄妍看见不远处的人影,连忙过去。封曜呼吸平稳地睡着,脸色苍白。
一定累坏了……黄妍心疼地伸手抚摸他的面容,只有在这样的时候,这个男人才是她的吧……说不爱他,骗谁呢……
小妍,要是每个女人都像你一样洒脱就好了。
我洒脱吗?这么多年了,但其实还是挂念着他。在他面前的自己都是洒脱的,什么都无所谓,轻佻调情的样子,是不想让他有愧疚或是牵挂。这个男人,是要自由自在飞的。
手腕一紧,被封曜抓住,他睁开眼睛,哪里是睡着的样子,全是坏坏的笑意。
“好哇你……装睡!”黄妍收起伤感,眼波一转,狠狠地捶他。
“这是什么?”正准备控诉黄妍对自己英俊脸孔的非礼,封曜觉得手上感觉不对。血,黄妍的手腕上有一道伤口,半凝的血染满整个手掌。
他心疼地抓过来,“哪个天杀的干的?”突然回想起当时的情况,他气得大叫,“你这个笨蛋!!你居然给我你自己的血!”
“不确定那人的身分,不能乱杀人。”心中一暖,黄妍捏住他哇哇大叫的嘴,“曜,这是我的原则,我们先救活他。”
“我看他差不多也快死了,如果你真的想救的话。”
凉凉的话语突然从后方传来。
两人一起回头。汤小蛾不知什么时候醒的,脸色十分苍白。
“阿澜姐,好久不见了。”
“真是的……”黄妍笑了笑,“我现在不叫阿澜了,叫我黄妍吧。”
什么嘛,哪里要死了?身上的伤都是被藤蔓绞伤的,没有什么大问题;口鼻中的血应是结界塌陷时所致,还有救,黄妍松了口气。
“只是昏迷着……普通人类居然这样折腾下来还没死。”
“对对,臭蛾子,你故意夸大事实,打断我和小妍亲热……”封曜话没说完,耳朵就被狠狠揪了一下。
汤小蛾气定神闲地摇头,“一定有其他原因,不然张雯丽在我的保护下,没道理仍然伤得比他重。”
黄妍不理痛得乱叫的封曜,蹲下来仔细看了看,“除非只是不小心闯进结界外缘……伤害就小得多。可是,一般人应该是连外缘都闯不进来的啊……除非和结界者有什么关系……”
汤小蛾对着天空吐了口气,有些感慨地说:“答对了,他是学校的老师,他的女儿,正是那个结界的设立者。”
“你是说……我们要找的原魔印确实在某个妖怪手上,而那个妖怪是个小女孩,而且还是这个男人的女儿?”这不合逻辑嘛。
“地嵘说的没错,原来当年Y县,就是因为她……”
黄妍沉思着,“想要做人类,后来就几乎销声匿迹了。”
“有没有搞错?!”封曜跳过来一把将池老师拎起,“看!货真价实的人类!怎么可能生出妖怪小孩。”
“你不要拎断了!”黄妍拍掉他的手,“当然有可能了,调个包不就行了。”
“嗯,应该是这样的。”汤小蛾淡淡地说,“真正的女儿,早就死了吧!”
原来的那个死了……这样的一对父女,是幸还是不幸呢?
“好可怜……”细细的抽气声响起。
“你醒了?”汤小蛾冷静的表情仍泄漏了一丝紧张。
他低头探上张雯丽的额头,还是很凉。“把衣服穿好。”
他命令,准备伸过手去帮她拉好。
张雯丽才发现自己靠在汤小蛾身边,身上披着他的风衣。她心中一甜,但突如其来的记忆,让她一个机灵,她浑身震了一下,反射性地躲开他的手。
汤小蛾的手停在半空,眼神复杂,终于他淡淡地收回手,在地上无意识地轻叩着。
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幕反复出现在脑海里,如今身在这屋顶上,却仿佛变得不真实了。我为什么还活着……张雯丽垂下睫毛遮住自己无神的眼睛,有些木然地低下头,觉得心中有个地方已经成灰了。
汤小蛾转头看她的表情,想说什么终又忍住。她的脸上还是没有血色,原本红润的唇现在是青白的,原来老是闪着志在必得的明亮眼神,现在散漫无光。
他薄唇微微抿着,一时沉默,他明白她在想什么。
手心里干涸的血迹,告诉他不久前的生死一线并不是个梦,现在确确实实逃离了危险,他也同样感到不真实。
他仍然有些心惊迷惑于那最后关头自己的感觉,那细微的疼痛和沮丧……是怎样的呢?然而她是不会知道了。不知道也好,毕竟,自己也没有理清楚啊……
封曜漫不经心的眼里闪过一丝锐利,他把汤小蛾拖起来,“走,哥儿们两个去那边!”
“干嘛?”汤小蛾不耐烦。
“过去就知道啦。”臭蛾子,我可是很少和别人称兄道弟的……
黄妍静静地治疗昏迷的池老师,一边若有所思地观察张雯丽。
是个人类,很漂亮,她和小蛾什么关系?两个人看起来有点……她随即又否定,不可能的,两界之间极少有纠葛,特别是小蛾的脾气,可是,他的风衣在这女孩子身上,而且,刚才不小心泄漏的关心……黄妍眼波流转,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她不讨厌人类,可是这女孩为什么看起来一丝生气也无?
张雯丽被盯久了,也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个成熟妩媚的女人,眼光却是澄澈温和的,甚至带了些俏皮,也是妖怪吗?
黄妍友好地问她:“你还好吗?冷不冷?”
张雯丽算是礼貌地摇了下头,又低下头去发呆。
黄妍暗叹了口气,忍不住说:“他……的伤不要紧吧?还好你没事,毕竟人类的恢复能力比较弱……”
张雯丽呆了一下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受伤?我也……”她努力回想,可是记忆就截断在被池月泠重伤的那一刻,后面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黄妍有些惊讶,“你不知道?那个结界塌缩了,当时他紧紧抱着你,右肩不停冒血,如果我们来迟一点,你们就已经成粉末了。”
张雯丽慢慢摇摇头,垂下眼睛,“骗人的……不是这样的。”
停住了手上的动作,黄妍讶异地抬头看她,“什么不是这样的?”
张雯丽咬住唇,像要哭出来,“他根本就不想救我,他……他……”
黄妍楞了半天,不懂她在说什么,一时解释不清,只好安慰道:“你别多想,他是在保护你的,你看,否则你会比这个池老师的样子还惨噢!”
张雯丽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池老师,不自觉地拉紧了风衣。
屋顶的另一边。
“你给我说清楚。你和那个人类到底在干嘛?”封曜臭着脸走来走去。
“有关系吗?”汤小蛾无动于衷。
“当然有关系!你怎么一直和她在一起?”
“机缘巧合。”汤小蛾自嘲地说。
“你右肩的伤那么重,最好把精力都留给自己恢复。”封曜跳回来,“那种只会冒冒失失扯后腿,又花痴的人类,你干嘛一直护着!”
“我哪里护着她了……”汤小蛾不耐。
“少来!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她背上那个伤本来是致命的?现在到了关键时候,你还把精力浪费在这种地方?!”
汤小蛾沉默下来。
“月圆还有两天……你自己不知道你脸色现在惨白成什么样子。”封曜冷静下来,走到他面前,“你不要忘了救青禹……你终究要回魔界去。”
终究要回去的……
四周都静悄悄的,只有清冷的月光,铺在这久未闻人声的屋顶上。
良久。
“我知道……我和她没什么。”汤小蛾突然笑了笑,“缘分吧……等她好些,就送她回去好了。”
“别怪我多事。”封曜伸手拍他。
汤小蛾远远看着张雯丽和黄妍仿佛在谈笑的背影。
就算是朋友一场吧……
——听着!我拿你的性命去赌是因为我有把握救活你!你明白没有?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唉……汤小蛾突然笑了出来,反手也往封曜肩上轻拍了一下。
“怎么了?”
“没,谢谢你……”
这样的两人,本该殊途的吧……
每个城市都有废弃的角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被遗忘。
这是个废弃的文物市场,曲折仿古的建筑早已残破不堪,充斥着腐烂、黑暗、尘土、蛛网……还有影子。
陶罐的碎片,龟裂的玻璃,转角处的积尘,都还残留着当年迅速衰落的痕迹,而鬼魅们更长年蜷缩在这里。
这里本身就是个不知名的贪婪者,进去的人都消失了……然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此时缓缓的脚步声,就显得令人兴奋。
池月泠一脸憔悴地走进建筑的深处。
她强忍着身上伤口的疼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这样静得诡异的地方,软靴子每踏一步,都发出空洞的回响,地上的灰尘也如烟般散开来,渗进四周忽远忽近,密密麻麻的窃窃私语里。
人……有人来了……叽叽……
不对……不是人……
嫩……女孩子……白白的……咯咯……
好……好久……没有吃……
笨蛋!她不是人……
池月泠杏眼一翻,恶狠狠地向四周看了一眼,突然一脚向角落的一个破瓷器踢去,哗啦脆裂声在这空间里显得越加刺耳。哧的一声,一个笨拙的白影从碎片里落荒而逃。
发火了……快跑……
嘶嘶……
啊!是上次那个!那个和人类生活在一起的……
尖细仓皇的一阵骚动,仿佛有数不清的灰尘和影子四散逃逸。
一群聒噪的低级灵……没大脑又爱叽叽喳喳,看了就想一脚踩死……池月泠把书包往肩上一扔,狠狠踹开门,一阵呛人的灰尘和霉味从幽暗的屋子里弥漫开来。她皱眉等了等,才慢慢走进去。
这是个曾经的仓库,缺角的雕木盒子,撕裂了的屏风,歪斜地倒在一角,灰尘足足有两寸厚。
屏风后面是一团黑暗。
一个裂帛般刺耳难听的声音吞了口唾沫。
你……你……又来干什么?
不,不是说好了,你当你的人类……我们不惹你……
你也不惹我们吗……
这么多年了,这些见不得光的家伙还是这么猥琐。池月泠把书包丢在地上,两颗人头和心脏滚了出来,四周随之充斥着不断的抽气声和吞唾沫声。
啊啊……人……给……给我吃的……
“路上顺便抓的,你帮我做件事,就给你……而且以后也会再补偿你……”池月泠疲惫地说。
一阵刮木头般的笑声响起。嘻嘻……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也终于开始杀人了……你不是以人类自居吗?哈哈……
脸色白了一下,池月泠握紧了拳头。除了爸爸……其他的人类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要你怎样,你就乖乖的,信不信我再把这里铲成平地!”她恼怒地说。
不吭声了,一片平静。
“我要你和你的小喽啰们,从这个城里找出我父亲的下落……无论是死是活!”
见爸爸的时候……我还是一棵树……
他和他的小孩常常来。好羡慕……好羡慕……我也想要这样的爸爸……
“月泠,这叫银杏哦,很漂亮的树……你看,叶子很奇特吧?爸爸给你做书签好不好?”
“……”木然又别扭的,是怀中的小孩。
“我要妈妈!我只要妈妈!”
“月泠,妈妈去很远的地方了……有爸爸在不可以吗?”
“不要!讨厌你!我要妈妈!”
为什么不要呢?那我要可不可以?我要吧……从今以后他就是我的爸爸……
你就去找你的妈妈好了……
为什么人类喜欢穿那么多衣服?一点都不舒服……
崭新而温暖的棉衣被脱下来,丢进小溪里。小小的人影欢快地往山林里钻去,林间有未化的积雪,冰冷的空气让她觉得好舒畅。
“月泠!月泠——”入夜的山上冷得沁骨,裹着厚厚大衣的男人焦急地喊着。
“还没找到吗?池老师,这山上有野兽,很危险啊!”导游也很着急。
“不该带那么小的孩子来玩的,我去山上找找……”
“我不要穿!我不冷!”小孩子扭来扭去。
“胡说!这么冷的天!你的衣服呢?”池老师脱下大衣裹住终于找到的小孩子,自己冷得哆嗦。
“丢了……”奇怪,爸爸冷,为什么不穿呀?我又不冷……
“不准脱!一点都不听话!”池老师背起她,“再坚持一会,爸爸背你下山去!”
“月泠,你爸爸病好些了吗?怎么还在外面玩啊?”
“池老师什么病?”
“上星期的事……这咳嗽怕是医不得了……本来就重,还上山去感了风寒。”
“医生这样说的吗?”
“造孽啊……父女俩相依为命,这又拖个病根……”
两个老师同情地拍拍她,说话着走过去了。她楞楞地听着,脸上沾着草根,是刚才趴在地上抓虫子弄的。风寒……是什么?
回忆是这样温暖又忧伤的事情。
曾经孤独地醒,孤独地生。在爸爸之前,谁会给这样的温暖呢?两个人的世界之外,其他的,都是垃圾……所做的一切,不需要别人来说对与错……
池月泠猛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爸爸,希望你活着。
跑到图书馆的时候已经太迟,周围的一切,都几乎被那场塌缩抽尽了生气,找不到爸爸死去或是活着的痕迹。
冷静下来,或许我只有等待。自己毁坏了自己的结界,我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后天的月圆,不知能否安静地恢复呢?那些人又会不会给我时间恢复呢……
爸爸,你以后会不会怪我瞒你这么多……
我不会原谅破坏我们生活的人……不会原谅他们……
池家门口的血迹,闹得整个小镇鸡飞狗跳。钱妈妈家一时哭声不停,员警来了后,屋里的三条人命死状奇怪,特别是何家的小儿子整个人呈死灰色,像是被活活榨干!
由于这样的死法太离奇了,为了不造成恐慌,小镇政府压住了消息,说是调查正在进行当中。
学校混乱了一阵也就算了,有的学生被家长接回家,但剩下来的人依旧在上课,反正是个混文凭的学校,也没有人真正在意。
池家父女在这城里无亲无故,他们的失踪调查起来还真麻烦,员警把重点放在学校至东郊的那条线,怀疑歹徒(当然是他们假设)是从这条线逃跑的。小镇依旧过着该过的日子。
“唉,唉……受不了这些人类……”封曜一回来就唉声叹气,“我还歹徒呢,不过倒是没办法把姓池的送回去了,要是学校乱起来,我们拿回东西才麻烦呢……”
池老师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仍为这群妖怪还有自家的那种惨状心悸不已。他一天之内受的惊吓太多,已经有些无法思考了。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女儿又去了哪里?自己的两个学生怎么也在这里?
“你从醒过来就那种样子干嘛,我又不会吃了你。”
封曜又唉声叹气地教育池老师,“不是我们这些妖怪不放你走,你自己刚才也被我拎去看了,你一回去肯定就被抓进警察局做为第一嫌疑人,残害学生的变态老师……”
“封曜!你少说几句行不行?”黄妍不胜其烦。
“我要改变他对我们的看法啊!他的伤是谁医好的?命是谁救回来的?哼哼……杀人的又不是我们,而是他的宝贝女儿……”封曜振振有辞。
“月……月泠……”这妖魔刚刚说什么?池老师一震,“你们把我女儿怎么了?”
“她……”黄妍心软,不忍心说明白。
“什么怎么了?”封曜白了他一眼,“你女儿才是妖怪!”他凑到池老师面前,“你女儿杀了人,现在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知道吗?你养这么多年的女儿,根本不是人类!”
“胡……胡说!”池老师涨红了脸,“月泠究竟被……被你们怎么了!我……我不会相信你的,我要见我女儿!”他坚信女儿是被这些妖魔抓走了。
“我们也在找她……”黄妍同情地看着他,“放心吧,她应该不会有事的。”她对这书卷气颇重的男人深为同情。他的女儿……虽然是妖魔,但是应该也很爱她的父亲吧?
不知道曜和小蛾这样做究竟对不对,为了救对自己重要的人,就可以去拆散别人的幸福吗?她就是有这样的疑惑才跟来的……
“小妍,在想什么?叫那小姑娘换件衣服吧。”
“噢……已经换了。”黄妍突然想起什么,“要是这家主人突然回来……”
封曜弹弹手指,随随便便地说:“那,就只能怪他们运气不好了。”
黄妍楞了楞,一时也没什么话反驳。
里间的屋里,张雯丽睁开眼睛,不远处的背影有些模糊。
“醒了?”她听到那个背影在问。
“嗯。”
“运气不错……居然从屋顶下来,就找到这样一间空房。大概是有钱人买下来,也空在这里不用。”汤小蛾远远站在窗边背对着她,“你还好吧?”
张雯丽默默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一场折腾,她只觉得累极了,一会睡,一会醒的。
“我睡了很久?”
“还好。你该抓紧这段时间休息,伤还没完全好。”
张雯丽试着动了动,一觉醒来,现在还是觉得很虚弱,原来那件衣服上虽然全是血,但是身上的伤好像都愈合了,思维终于慢慢接起来了。
“别乱动,还有很严重的疤痕。”汤小蛾回头说,“你还是好好躺着吧!”
张雯丽抬眼看着他,她觉得他变了,但哪里变了也说不上来。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后来是怎么从结界出来的?发生什么事了,多出来的两个人又是谁?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自己没有死?她直楞楞地看着汤小蛾。
汤小蛾眉头深锁,像是有什么心事,几缕浅黄的头发凌乱地落在抿直的唇边,终于,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到底还好吧?从醒来过后,就不怎么说话。”
想想现在真是反过来了,是他的话比较多。
张雯丽深吸一口气,“你也受伤了?要不要紧?”
“……还好。”汤小蛾无所谓地说,仍然靠在窗口,并不过来。
他冷淡的语气,让张雯丽后面的话都吞了回去。
那时,他用自己挡了那片箭雨说:“人类,我还是不该对你心软的。”再后来,池月泠给自己那一击,他那样冷静地看着,完全无动于衷。撕裂的疼痛、死亡的恐惧,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一直没有感情,直到自己陷入无边的黑暗……
醒来就在那屋顶上了,中间还发生了什么全都记不起来。
总之没死,居然没死,他应该是花了相当大的力气救自己吧!这又是为什么呢?既然已经放弃了,为什么又要救?张雯丽甩甩头,不愿意深想了。或许妖魔在想什么,人类是不会明白的吧……是啊,妖魔和人,无法沟通吧……只是心里为什么那么难受呢?
她咬牙说:“我要回家了。”
“……你伤还没好。”
“不关你的事。”她终于还是有了一点赌气的成分。
“为什么?”汤小蛾皱着眉头对她说。
“不为什么。”她冷着脸。
汤小蛾忍不住走过来,左手撑在她的床头,“不要耍脾气。”
“你……你简直莫名其妙!”张雯丽心里一苦,努力翻身起来,用力一掌推开他就要穿鞋,手刚碰到鞋,突然看到掌上一抹鲜红。
她不由抬起头,看到少年右肩的衣服上一片干涸的血迹,而新的鲜红正浸润出来。张雯丽楞了一下,讷讷地说:“你……伤那么重?”
“……还好。”汤小蛾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过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张雯丽突然觉得心中一酸,“你这算什么?是看到我没死,才来补偿吗?”
“你在说什么啊……”他叹息。
“你不是要我死吗?为什么又救我?”
“我没要你死,”汤小蛾咬牙,“那时我……”
“那你回答我啊!你为什么要那样?我是你们所瞧不起的没用的人类!冒冒失失,扯后腿,又花痴!”
“你听到了?他……”
“是!他说的没错,你就该让我死掉!”
“张雯丽!”汤小蛾忍无可忍。
她停了一下,仰起头缓缓地问:“你为什么现在突然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要费尽心血救我?自己还受那么重的伤……”
“……别问。”汤小蛾脸色阴沉。
“那么……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抛下我?”张雯丽喃喃说道,“真的好痛好痛,背后被刺穿的感觉……我记得你的眼神……你回答我啊,为什么要那么做?”她仰头问道,带了一丝希翼。
——我拿你性命去赌是因为我有把握救活你……
——我听不见……
——小蛾,你别忘了,你终要回魔界去……
他紧抿着嘴,吞下所有的话。
如果告诉她会有更多的牵扯吗?自己也不知道,唯一能做的,是不要让事情再纠缠下去了……就这样吧……
张雯丽看他半晌,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你连解释也不愿意吗?只要你解释,无论什么我都会相信的……”都会相信的……她抱着膝盖,呜咽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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