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乱世佳人

 

  “大灰,过来!”两位嫣然如画的美人儿掀帘出舱,身后随着一个秀气的小使女——刘光世的锦上添花,俱恢复女儿身的楚月与三相公在阳光下明媚照人,就近的船工与十八铜卫俱看得眼一花,几疑天仙下凡。

  大灰见了女主人,便忘了男主人,摇着尾巴迎上去。他正掬一杯清茶,与沙都卫坐在官船二层的敞棚中下象棋。这时代的象棋又称大小象戏,已非常接近后世,赵构小儿尤爱,皇帝喜欢的东西,臣民们当然热中,他亦上手,有中学时的基础,棋艺不算太差,连赢沙都卫七八盘。

  两人的赌注可不小,一盘二十两银子,沙都卫的脸都输得绿了,两个女孩出现得正是时候,他就势推盘而罢,将所赢连同自己的本钱足足十几个大元宝都送于沙都卫,他乃有心收买对方作为宫中的眼线。沙都卫倒是直人,胀红着脸也没作势,便揽在怀中,谢一声识趣离开。

  “楚姑娘已大好,可喜可贺!”一上来就试探自己哩,为这迟早要来的碰头,他早有思想准备,起身迎向面色白里透红、已恢复大半的可人儿,一副欣欣然之态,脑筋转得也够快,指着大灰装痴卖傻:“大灰?哦——既然楚姑娘乐意,以后就叫它大灰吧。”

  可惜大灰不会说话,否则定会戳穿他的谎言。

  谁也没想到秦相公这一趟的被挟持,竟会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他们一行乘于新任泰州知州张荣缴获的大船,载满战利品与刘光世的赠品,返回行在述职。虽没完成赵官家交代的要务,却另有大斩获,他与挞懒达成的秘密协议初步印证了“以战求和”的效果。

  他自要费一番口舌向张荣、刘光世等解释原因:与挞懒旧识,晓以利害,并附加诱人的物质条件……尚能自圆其说,金人好货是出名的,每次南侵均以敛财掠物为第一位。张荣方知他乃当朝参政——南归的秦桧,不由大为钦佩。

  只因他身为朝官,密旨出行,民间无闻,捷报上亦不便体现。后世史学家考证:缩头湖一役,剿杀金军近万人,挞懒部在并未大伤元气的情况下,尽弃淮南之占领地,宋金东线战场整整息兵三年,为大宋赢得宝贵的喘息时机,得以专心于西线战事、弥平内寇及巩固后方,其原因众说纷纭,遂成历史之迷。此役乃南宋立国之空前大捷,尤胜岳飞建康之战,张荣以功归编刘光世部,任忠勇军统制、兼泰州知州,其部属立功将士四千零二十九人也进官受赏,缩头湖后因此改名得胜湖。

  一路来,他刻意避开在舱内养伤的楚月,倒是三相公不时出来走动,对他的态度仍介乎警惕与怀疑之间,亦有所改善,毕竟说服挞懒退兵乃一件不可抹杀之功。十八铜卫皆对凭空冒出的两个小美人惊奇,他与沙都卫、高益恭统一口径,只说是义军孝敬的,自有陈矩帮忙掩饰。缩头湖一役后,大功臣胖哥的地位日趋上升,又一官半职也不要,众皆叹服,令张荣愈发器重,无论大小事皆放手于其,隐然军中的第二把手。他与陈矩无机会再作长谈,然而在这大宋东南门户的枢纽上算是伏下一枚重要棋子。

  楚月的双眸落在他脸上,似乎要看透他:“姐姐,我想跟秦大人单独聊聊。”三相公会意点头,瞪他一眼,便逗着大灰往另一边去。他与可人儿心有灵犀地行到下风口,伤势初愈的楚月显出我见犹怜的娇弱,他涌起阵阵疼惜,为自己的狠心拒认而自责。

  楚月轻轻倚住船舷,纤手掠起鬓角的青丝,垂视清澈的河水,柔声道:“执事,你要咱家怎样谢你?”

  他心尖儿一颤,几乎要投降了,楚月晶目一闪:“明日你骗得我好苦!”

  分明又在试探自己,他强忍着身子没震,把心一横:“郡主说笑了,怎把我当作那小子?大将军待桧恩重如山,岂是那小子可比!难道桧就救不得大将军么?那小子就是想救也没这本事?哈,难道郡主怀疑我的脸是假的,可来摸摸看,像易容么?”女真姑娘的豪爽立显,楚月当真伸出玉手,抚上他的脸。好一幕动人的情景:一个美丽少女痴对着一个老男人,双手还捧起那张老脸端详,透出温情的无比滑稽!楚月的大胆举动令那些铜卫们又羡慕又窃笑:都说秦相公不好女色,原来是做样子的,见着这么个小美女,就老牛吃嫩草哩。

  楚月一双深情的眼睛牢牢地捉住他的视线,这秦桧于她有种天然的亲近,这种感觉只有明日才能给她的,可是这脸皮真不像假的呢……

  那香软的玉手摸在脸上,十分的舒服,他愈发吃不消,这等温柔攻势下迟早要败下阵来,忙干咳一声:“郡主摸够了没有,桧也是个男人哩,不怕那小子吃醋?”“楚月失态了,爹爹情形怎样,知道我在这么?”楚月掩饰不住面上的失望,失落地放下手。暗吁口气,他忙谈挞懒,除了那秘密协议,舍不得再有其他隐瞒:大将军情形还好,也知道她在这。

  其实他开始并不打算告诉挞懒的,生怕其逼他交还女儿,直到老头子要他找到楚月,并不可相负,等于默认了他女婿的身份,他方将告之,那一刻内心狂喜莫名,只觉这才是谈判的最大收获。

  楚月边听边抹泪,显然在想念父兄族人,他也几乎心碎:可人儿为了自己而放弃荣华富贵,伶仃孑然,不知受了多少苦与委屈,亏欠她实在太多太多,但自己真能给她幸福么,他也丝毫没底,不由冒出一句矛盾的肺腑之言:“郡主跟着那小子会有幸福么?不如回大将军身边吧!”

  楚月似被勾起了回忆,珠泪犹挂粉腮,如痴如醉道:“只要他能守在我身边,看着我年华老去,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哩……”

  他也一时醉了,这是他对她说过的情话,可人儿竟牢记在心,他几乎要将她搂在怀里,蓦地一声娇斥过来:“奸贼,竟敢欺负俺妹妹!”

  自那日后楚月再没找过他,然而,爱人在自己可保护的咫尺之内,他有种难言的幸福,真希望一直持续下去。每日里吩咐厨房做好东西给两个女孩送去,特别是楚月,为解她的思乡之苦,他绞尽脑汁地想象着“打糕穆丹条条”的做法,并亲自指挥厨娘去做,结合后世的食历,又特别加了糖与鸡蛋,在失败了十几次后,终于端出第一盘黄灿灿、方方长的点心,其时香飘舱内外,铜卫们俱被吸引过来,一个个口水直流问:是什么点心?

  “萨其玛!”他随口回答,众人皆露出闻所未闻的神情,他方反应过来,这好吃的劳什子大概还没诞生哩,白胖的厨娘先尝了第一口,即惊喜叫道:“好一个‘萨其玛’!”

  看着小使女端回的空盘子,他知道自己的辛力总算没有白费,又生出时空错位的异感:总不成这萨其玛也是自己发明出来的?

  离行在越来越近,无形中感到王氏存在和朝廷争斗的沉重压力,他原本轻松的心逐渐沉甸起来,思道:不知高益恭安排好没有?为了防止王氏不明内情而生出事端,他令高益恭提前回府通报。

  他与挞懒的秘密协议中有一个他最不情愿的条件——放回达凯,义军方面很有异议,还是张荣、陈矩识大体,一个战俘自比不上一方水土的平安,便由高益恭出面,“偷偷”放了达凯。

  他的一个重要条件挞懒没有答应——植脸解药,挞懒只给他一块玉牌,道王氏、高益恭见后会全力配合他的,他不知道这配合的尺度有多宽,是不是王婆娘与高益恭以后可以听自己吩咐了,复笑自己太异想天开:挞懒自然不会下此命令,须知王氏与高益恭正是钳制他的一大手段。

  大半月不见,行在又繁华了许多,为不引注意,他们乘夜入城。依两个女孩之意,一到越州便要见明日的,他忙解释自己朝务积繁,总要先处理一番,而那密处十分曲折,亦需要时间安排妥当,才能成行。

  蒙混过后,他本欲将她俩带回秦府,谁知三相公不买帐,直说自己有去处,携楚月同往。他心道你一个江湖女子,有何好去处,这里又是天子脚下,要闯出什么祸来,自己也不一定保护得了,不免低声争持一番,但她俩可不是俘虏,用强不得,踌躇再三,他方对迎接的高益恭使个眼色,其会意点头,方无奈上轿。那大灰恋恋不舍地咬着楚月的衣角,他内心何尝不如此。外围的十八铜卫只以为秦相公惧内,将新收的两个小美人安排在别处,皆面含笑意。

  “爹爹——”一个眉目俊雅的锦衣少年脆声扑上来抱住他的腿,他目瞪口呆,自己打哪冒出这么大的儿子?而眼前府宅彰显富贵的鸟头门、四铺飞檐、五采文饰……皆是全新翻修,若非那王氏浅笑盈盈地立于大门口,他真以为自己找错了家门。沙都卫指挥着手下将那丰厚的囊橐搬进秦府,他识做地分了大半出去,众铜卫也不客套,个个想家,连杯茶也不喝,各拎走一个大包裹,这一趟外差可肥得冒油,秦相公毫不吝啬,十八铜卫欢天喜地地告辞。

  他满腔疑惑地进厅,这婆娘真本事,多会不见就弄个儿子出来,还养得这么大,莫不是跟哪个奸夫的私生子,一时有点酸溜溜的。王氏仿佛知道他所想,面颊上飞起一团红云,不顾下人们的目光,拉住他的手,低声嗔道:“小冤家想什么……”原来这少年是王氏哥哥王唤(口换日字)庶子,王氏嫂乃郑居中之女,怙贵而妒,逐走一妾,留下此子,备受虐待,王唤(口换日字)不忍,想起他这个妹夫正当权势,惜一直无出,干脆过继给他承宗传代,以示巴结,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隐隐感觉这名目上是为他“秦家”考虑,暗地里只怕是王氏的主意,楚月的回归一定令这婆娘感到威胁,故意弄个继子来绊住他,真是煞费苦心了。不过这少年依稀有自己幼时的影子,乖巧地在一边逗大灰玩,真有点讨人喜欢哩。王氏察言观色,乘机道:“请相公为乖儿起名。”

  他挠挠头,后世男人以“升官发财死老婆”为人生大喜,自己占了两样,只可惜王氏没死,但添个儿子,算是凑齐:“就叫秦三喜吧。”

  哪想到他这般心思,王氏拍手叫好,又提醒:按公公在世所定规矩,应是单名,并按五行序辈,叫秦熺才好。他对此一窍不通,只有依言,这婆娘不愧是个“贤内助”。东窗下,王氏单独为“夫君”洗尘,吃喝半晌,不期然道:“奴家收到大将军密函了。”

  他差点被一口菜噎住,放松已久的脑筋重新绷紧,高益恭是赶在他前面回来的,断无可能与挞懒接触,看来挞懒与王氏还另有秘密联络渠道,他失去胃口,故意脸一板:“那我跟大将军的协议,你也晓得,以后知道怎么做了?”

  “晓得!”王氏难得地低声下气,眼神飘出柔媚:“奴家还顺从得不够么?”其大有“小别胜新婚”的语气勾得他魂儿一荡,这骚婆娘!又暗自庆幸楚月、三相公没跟进府,否则可人儿在侧,他与王氏虚与委蛇,不如坐针毡才怪。

  王氏又狠狠拧了一下他的大腿,似嗔还笑道:“我那两个妹子呢?”

  真真“上了人家就理软”,他无法硬气,老脸一讪,如实说了。王氏面色一正道:“相公做差了,带郡主回来,不怕惹出麻烦么,万一误了正事怎办?”

  最讨厌别人对自己所为指指点点,他心中大恼:“滚你妈个正事,纵使大功告成,若输了可人儿,赢了世界又如何?”

  忽想起方才打赏下人时,翁顺、兴儿都不见,他随口问那两个老亲信跑哪去了?王氏脸色微变,不自然道:“他两个去我娘家办事了。”

  他避开与王氏同房的危险,以连夜赶写奏折为由留在书房里,将自己此趟之行向赵官家详细汇报。

  高益恭直到半夜方回,一副诧异之态,原来三相公带着楚月进了一座守卫森严的坞堡,据高益恭探察,此坞堡原为一豪族所有,后来被官府收购,不知属于何人所用。他也奇怪,难道三相公还有什么神秘背景不成?不过一定是正面的背景,他对三相公有种特别的放心,对楚月也不怎么牵挂了。

  次日早朝,众同僚见面,自一番寒暄,秦参政受上命外差大家都晓得,倒不便相问。朝间议事,不免又谈到两件大事:一是缩头湖大捷而带来的意想不到战果——挞懒退出淮南;一是张俊率各军大破李成,江南肃清匪军,张俊上折对岳飞部赞不绝口,特请朝廷嘉奖。自南渡以来,大宋君臣上下从未有过这刻的阴霾消散,笼罩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

  早朝散,当殿内侍宣秦参政“留身独对”,各大臣皆露出羡慕的眼神,富直柔等对头们不屑而顾,右相范宗尹不免妒疑。原来宋代早朝之后,宰执有时一人或数人单独留下,与皇帝个别讨论朝政,曰“留身独对”,或皇帝指定,或大臣自己要求。皇帝也藉此更详尽听取某一类意见,能被皇帝指定“留身”者,大都是较得信赖,亦是一种恩宠,莫怪范宗尹不悦。

  这独身面上,他倒不觉得是什么美差,与小王八蛋走得太近,伴君如伴虎是一回事,更怕自己控制不住动杀机而失态。

  后殿中,赵构显出少见的开心:“爱卿,刘光世密奏你说挞懒退兵事,朕看你折子中毫不居功,朝中要多几个爱卿这样的大臣,朕就高枕无忧了。至于你与挞懒协议中的条件么,全部照办,由你操持,不过不要太过张扬……”

  他暗喜不已,诚然挞懒故意提了一些赵构会接受的物质要求,他更乘机挟私,增添了不少额外条件,却是为他的不杀大业准备的,赵构既开金口,他便可堂而皇之地操办了。

  赵构复咳嗽一声,屏退内侍宫女,只剩君臣二人——更显对他的宠信,其自御椅起身,上前拉住他的手:“爱卿理寻和氏璧一事已有眉目,朕不胜欣慰,快细细道来!”

  原来这厮竟将那劳什子看得比军国大事还重,他又涌起一阵杀机,终压住这一时的血涌气盛,诚惶诚恐地躬身回禀,他知沙都卫必有上报——其应不是金钱可以收买的汉子,故不敢有所隐瞒——除了楚月的真实身份。赵构忽色迷迷一笑:“爱卿原来要守株待兔,听闻二女貌美如花,可不要监守自盗呵!”

  赵构毫不掩饰的垂涎之意令他一警,这小王八蛋丧失生育能力了,色心依旧不改,要是来个横刀夺爱,他身为臣子只有干瞪眼的份,怎么办?他一面肚中大骂,一面想法断其邪念:三相公不用他担心,她武功高超,大不了一走了之,而楚月就有危险了,她是女真人,武艺又一般,很难逃出大宋地盘的……对了,可人儿是女真郡主哩,小王八蛋不怕激怒大金么?

  他眼珠一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道出楚月的真实身份:“微臣犯了欺君之罪,那楚姑娘乃是挞懒爱女楚月郡主,只因恋上明日而出走,挞懒无计可施,嘱咐微臣要照顾好她,否则……臣只怕她身份一旦泄露,我大宋臣民会与她不利,所以刚刚连陛下也瞒过……”

  扛出挞懒这块牌子,赵构果然软下来,色胆吓破,反而为他开脱:“爱卿做得对,此事一定保密,若楚姑娘有何差错,朕唯你是问……”

  离开后殿,他再也忍不住,咧开嘴无声地狂笑起来,总算抓到小王八蛋的命门了——他第一次感觉到这大宋天子对女真人骨子里的惧意,真是奇怪,一般人在国恨家仇的打击下只会变得坚强,赵构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呢?

  “秦大人何事如此开心?”一个清秀的小宫女出现在面前,是怡儿,“我家长公主有请!”

  襄晋公主由皇帝之女变成皇妹,尊号自然也长一辈,变成长公主了,不用问,又是问明日消息的,一泡尿正憋得紧,不过玉人儿要见他,只好先忍忍了,看来太吃香也不是好事。

  “秦大人,听说明日给你囚起来了?”襄晋公主这回没好脸色了,劈头就问,显然对他上回的“说谎”兴师问罪。咦,这不是他用来蒙骗楚月和三相公的话么?此谎言的知情方只他、沙都卫、高益恭、赵构再加王氏,而受骗方仅两个心爱的女孩,怎么阵营里又增加个公主?

  “奸贼,你敢不承认?”自屏风后转出了三相公,得意地看着他,他顿时转过弯来,当日是三相公救回公主,她俩的关系自然非同一般,那坞堡定是宫中在外的产业,被襄晋公主所用,招待三相公与楚月了。

  襄晋不给他搪塞的时间,飞快说明:“岳姑娘乃为我大宋追缉明日,秦大人休要误会,咱家自会跟皇兄解释,但你为何虚言欺上?”

  大帽子扣上来,他暗暗叫苦,怎的冒出这档子事,三个小冤家聚到一起,岂不是火星撞地球,他的头都大了,好在反应够快,作出苦笑状:“长公主恕罪,臣不过秉承上命而已。”

  将责任一股脑推给赵构,好容易挡住两个女孩的七嘴八舌,一头大汗地“逃”出雅竹居,他尿意全消,大概都自身上出了,赶紧又去后殿面上,以跟赵构对好口径,应付襄晋公主的追盘,说谎的滋味真不好受!

  忙完这一切,回到政事堂,已是下午,僚属们俱一番逢迎,独不见上司范宗尹,自觉可以分庭抗礼的他也不去拜谒这个当初保举提拔自己的恩人,便回自己的公事房。大案上积压一堆公文,他随意翻阅,忽冒出两张私函,他倒不奇怪,当上参政以后,他的私函也多起来,多是攀亲附势,他懒得理,都带回给王氏看。

  但这两张不同以往,一张粉色函十分醒目,芳香扑鼻,他好奇拿起,豁然一行娟秀小字:秦三官人亲启,落款玉僧儿。他顿想起那个令黑夜生辉的妙人儿,原来是邀他妙艺坊再叙,谈音论律,上次安然脱身实属侥幸,他当然不敢再去犯险,不过妙人儿青睐总不是坏事。他些微自得地拿起另一张皱皱的红函,一定来自很远的地方,上面墨迹雄浑有力:致参政秦桧书,李纲拜上。

  李纲?他从花丛幻想中醒来,不就是那后世小人书中一力保荐大英雄的老忠臣么,难道是来骂自己这个奸臣的?忐忑不安地启开一看,出乎意料的,却是满纸的盛赞:秦公精忠许国……立大节于宗社倾危之秋……直谅公忠,久孚中外……

  信中尤其赞扬他的“以战求和”之策,李纲认为:和、战、守三策乃是大宋南渡后之国是,目前以“和”为国是,待大定后便可以“战”为国是。其中关于国家治理与天下大势的灼见更在陈矩之上,一个冷静远思的政治家形象跃然纸上,他内心惊叹不已,按李纲的施政策略,大宋短时间内便可迎来中兴。他忙唤下属来问,方知李纲在建炎初年曾入相七十五日,因奸人谗言而罢。他心道,这么一个大忠臣老子可要起用,一定要向赵构重荐。

  次日早朝,他便上奏此事,不料碰了一鼻子灰,赵构驳回道:“士大夫间有言李纲可用者,朕以其人心虽忠义,但志大才疏,用之必亡人之国,故不复用。”

  赵构淡淡数语,却是对他入朝后最重的语气了,惊得他一身冷汗,体会到小王八蛋的喜怒无常。

  王氏得知此事后对他好一顿埋怨,怪他事前不跟其商议,原来李纲在相时,以直言无隐令赵构极度反感,用一句话表达——“李纲孩视朕!”,皇帝的眼里怎容下这样的臣子,而李纲罢相时更发生一件震惊天下之事,太学生陈东聚军民数万伏阙乞留之,而被赵构枭首通衢,以竦天下,违背宋太祖“不杀士大夫”之训,落下恶名至今,这笔帐亦算到李纲头上,他的推荐不是触动赵构隐痛么?

  他才发现自己在政治上还很幼稚,以为捏住赵构的软处就可放手大干,谁知小王八蛋对外脓包,对内毫不手软,他不得不收敛刚刚滋生的自大,老老实实地凡事与王氏商议。

  不过此事也为他赢得忠荐不畏上的美誉,他再揣摩赵构的脾气,推荐成功了一些名士如大儒胡安国等,也包括他眼里的志士杨愿等,当然更没忘记自己的亲党王唤(口换日字)等,毕竟他在朝中根基不深,要想有所作为,必须培植亲信。在王氏的幕后操纵下,他一时间名声鹊起,羽翼渐丰,权倾一时的范系开始逐渐分化。

  都说政治是老人的爱好,其实应该是男人的爱好才是,他沉醉在政治游戏之中,无暇顾及两个女孩,好在有高益恭充当眼线,每日报她俩平安,令他心安理得。直到这日中旬休务,他才暂时得到放松,信步步出政事堂,看着晚霞漫天,方想起有十多天没见她俩了,既想去,又怕去,答应她俩的事还没来得及安排呢,犹豫再三,终抵不住那压抑不住的思念,他决定去看她俩,反正不想回府面对王氏,这婆娘倒也识趣,这些日子没来缠他。

  正要吩咐谦人备轿,却见一顶粉色花轿停在政事堂府门外,轿帘一掀,现出一张脱俗出尘的俏面,妙目流转,清啼一声:“秦三官人的架子真大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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