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将属之争

 

  为了使鲍鸿这小子早一点上当,司马恭整顿军马,提前出发了。

  临行前我很是担忧:他手头只有一千人,抄到对方后路,万一被发觉有诈,鲍鸿必会倾军去攻,以绝后顾之忧。我与司马恭嘀嘀咕咕地议了半天,这才让他上路。

  另两队由许翼、高敬率领。两队各步甲一千人,骑卒一千人,弓箭手一千人,混编起来,亦不知战力如何。

  诱敌的鲍秉最后出发。整个大队都已明了此次的战略部署,戏称“逃命之谋”,务在使敌轻率冒进,或者是被后路放一把火逼迫过来,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我虽一直想着从前在北军中侯衙门鲍鸿犯的笑话,但仍警惕自己,万万不能轻敌。我知其背景,亦是有名的将领,又得何进等看重,曾多次率军镇压起义,还参加过五原、朔方等边地的战役。也许就是我烧了几把火,才会令他这次不顾一切地要与我决战罢。嘿嘿,我也真是的,一把火就烧掉了长水校尉,第二把火便烧了他屁股,这小子还能不愤怒吗?

  宋威、童猛留守峄醴,立下军令状保城池不失。我与卢横带兵潜出山下,顺着密林往西南进发。

  渭水源出鸟鼠山,东流横贯右扶风千里之境,于渭口入河。其为河水最大支流,日后马超与曹操在渭水争雄,将有多幕好戏上场。当然,这事现在暂时还只有我与小清知道,就像摸彩券却早知道一等奖号码似的,既兴奋又无趣。

  北岸,鲍鸿的大军背水结寨,大军呈“品”字形,各为支点,相互支援。当晚,我登山俯瞰其营。惊讶道:“没想到这屯骑校尉马屁拍不好,用兵倒有些长处。看他这副架势,我还担心司马恭会着了他的道呢!”

  卢横皱眉道:“此人素有诡计,听说跟故中常侍候览还沾亲带故,所以才有今天的地位!”

  我长叹起来,“这全是朝廷昏庸所致啊!明明是个人才,非要和宦官结亲,才可稳保其身,以为重用。若想独善其身于浊流之中,真是难上加难!”

  卢横点头道:“将军所说,一点也不错。属下的师长,乃是涿郡卢子干,即尚书卢植也。光和初,家师因日蚀密奏圣上八事,用良、原禁、御疠、备寇、修礼、遵尧、御下、散利,但不为所用,反而得罪了宦官。去岁家师被拜北中郎将,率北军五校士,连破冀州黄巾张角部,斩首万余人,且将其逼至广宗,欲围歼其部。可小黄门左丰借察视军情之名索贿,遭拒回京后诬陷家师以致圣上以槛车征。唉,可叹家师一心报国,却受宦官们如此挟制,真是可悲可泣啊!”

  “哦?原来你从师于卢植,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海内名士啊。你跟他学什么呢?”

  卢横赧颜躬身道:“属下从学《五经》,然而未有成果,而致师门蒙羞。请将军不必再问了!”

  我哈哈一笑,道:“哪有什么东西是一学就会的,你能得拜卢植为师,也不枉你用功了一回。对了,家师现在何如?我在京师数月,然而却从未拜谒过他!”

  卢横脸上露出伤感之色,道:“我也本欲进京谒师,后来这心思就渐渐淡了。想我师傅如此英杰,怎会有我这样不成器的门生?家师虽险遭不测,但终于还是脱险了。这主要因为皇甫嵩将军平定黄巾后,盛赞家师之用兵,称得胜全赖其计谋。所以家师又得以官复尚书!”

  我心里有些不解,更有些诧异,想卢横平日里沉默寡言,可一谈到师父便口若悬河、恭恭敬敬,让人想不明白这年头师徒是何等关系,难道比上下级关系还更加牢固吗?而且,今年我被皇甫嵩搞成那样,卢横不是不知道,可依然爱屋及乌地言必称其“将军”,似乎还有意报恩哩!

  当然,我什么也不会表露出来。我还笑着表扬了他几句,便很快下山,开始紧张地研究起对敌之策来。

  ※※    ※※    ※※

  八月丁卯夜,鲍秉鼓勇三军,率先挑起战争。

  我仍在第一线观察处留意敌军动向。鲍秉疾出精骑分击敌营两胁,像两把尖刀掩护主力突击鲍鸿中军,气势汹汹,根本就没有诱敌姿态。我见鲍鸿忙而不乱,并未分兵出营,而是两翼派少部死守,中军稳如泰山。

  鲍秉也不是好欺负的,一见势头不对,立马把中路变成佯攻,两翼精骑更加加重了分量,意欲一举击溃鲍鸿右翼五千人马。

  鲍鸿也看出我们不是装装样子而已。子时,左翼扶风都尉李立军直捣鲍秉军后,意在围魏救赵,抢出右翼残军。但鲍秉的目标不光是李相如的人马,而是早有预谋,瞄准了屯扎西首的敌军粮仓。原本,鲍鸿粮草为三郡接济,然而畿辅边章韩遂尚未铲平,而凉州大部落于贼手,这下粮草重担,便落在不该担此使命的益州刺史身上。邰俭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送一阵、停一阵。鲍鸿的粮仓,因此而显得格外重要,必须屯驻于大营内部。

  在军议之上,已有多人指出鲍鸿军的弱点:一曰军心不稳,二曰良莠不齐。李相如部,为其军中最弱一支。鲍秉先行攻他,即使引不来敌人,也能尽量接近和摧毁其粮草,如果鲍鸿连粮草也救不了,此仗不打也已经输了。

  因此,李立军的行动,丝毫不出我们的意料之外。鲍秉装出应对不及的架势,开始慌慌张张地放火烧粮——当然不多时便被扑灭,被不小心捅了一刀的鲍鸿像只受伤的野兽般,嗷嗷出击。李立军差点绕至鲍秉后路,将其堵在河沿与山丘之间的狭小地带,而子时之末,鲍秉军已差不多大败,奋力抵挡着近万追兵的攻击,一面向峄醴方向撤来。

  “将军,鲍秉危矣,请允属下接应!”

  我沉思良久,摇了摇头,“不行,你的部众是最精锐的,必须在两军相持之际方能出动。此时一出,鲍鸿必不敢追,那时我们的计划就全泡汤了!”

  卢横急道:“那,鲍司马……”

  “小清,你去照顾他。这笨蛋早一点撤下来,就不会有那么多事。非要烧粮?谁教他的!”

  清儿微笑着去了。我眺望西南,皱着眉头道:“司马恭的人怎么还没出现,现在这里打得热火朝天,万一鲍鸿真灭了鲍秉一部,他就不会追上来咬人了!”

  隔了片刻,只见鲍秉与小清并骑往复冲杀,救出大部。而敌军此时似乎士气已弱,李相如缩了回去,而适才冲得最凶的李立军也整肃队形,好像要往回撤一般。

  我焦急地望着天际,司马恭军毫无踪影,不禁思绪百转,脱口道:“不行,现在得改变方略了!命令许翼、高敬两军,从左、右翼冲突敌阵,你率轻骑与鲍秉部烧其粮屯,动作一定要快,得手后立刻诈败。我想鲍鸿怎么会那么精明,原来症结全在他西侧的粮仓,所以未敢妄动。如果我们趁他未予考虑成熟之际,一举烧光他的粮,他一定会绝望来攻……如此便有希望获胜了!”

  卢横脸上现出佩服的神色,先令百名甲士保护将军,这才翻身上马,领兵悄悄下坡。

  我大叫道:“来人,着甲骑待命!”

  哨卒连忙去传达军令。丑时刚过,便见东西两面,尽是撩天火炬,高敬、许翼出击了!一时,鲍鸿大营内,呐喊声声,鼓点角号不断。李立与李相如军左,鲍鸿军右,分路出击。

  现在完全变成了混战局面。也许鲍鸿是个将才,但也无法在此境地想出更为恰当的办法,只能以优势兵力与我展开对攻。但此时,敌阵正前方也杀声大起,卢横与鲍秉军狂风一般冲回来,速度之猛,似乎训练时亦难见到。

  小清此时单骑返回,见我满面紧张的样子,笑道:“你怎么忽然改变主意,不要埋伏了呢?”

  我“哼”了一声,微有不悦地道:“敌军粮仓的事情,从来也没有人报告我。要不然,说不定我们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全歼敌军。现在只能一方面苦战,另一方面使诈了,真是该死之至!”

  小清为我的将领们担忧,劝道:“司马恭他们恐怕忽略了这一个情况,要不然肯定早向你报告了。也不能完全怪他们,你没见鲍秉强突粮屯吗?这说明他早知那里是鲍鸿军的弱点,故而才采取攻击之势的!”

  我神色稍霁,道:“什么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道人家有几万几千几百几十个人,那有屁用。关键要知其优点,知其弱点,这才能百战不殆。司马恭这小子怎么还不来,敌人这么强悍,简直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他再不来,这仗死的人就会很多了!”

  突地,一旁几名军校大声喊起来,“大人您看!司马长史的人!”

  我极目远望,漆黑的夜里,只见西南面大片的平原上,闪耀着繁星般的无数光斑。如果不是得到确切报告,连我也怀疑那儿是不是有一支庞大的部队!长龙似的队伍加之光影重叠的景象,顿令激战中的我军沸腾起来,齐声呼叫,而敌军则又惊又慌,不敢加以正视。

  司马恭的队伍还在几十里之外,行动得不急不缓,气势逼人。此边,在混乱之中的卢横与鲍秉军终于抓住战机,奋力突入粮仓,点燃了致胜的一把火。

  “粮屯烧起来了!”“粮屯烧起来了!”

  四下的军卒一起狂叫,给予敌人心理上惨重的打击。鲍鸿的部众不久便开始混乱,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进攻,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

  丑时末,我见鲍鸿正军已完全放弃向粮仓移动的企图。而左右两翼残敌也开始一起向鲍秉部发动攻击。我知道鲍鸿已准备全军突击正面,率大部攻击被其误认为“防守薄弱”的峄醴城。

  我令军卒立刻飞马通报许翼、高敬,与鲍秉等合为一处,且战且退。一面备甲上马,准备率铁甲骑兵进行反扑。

  “来人,通知司马长史,加速往援,敌人已经杀向峄醴了!”

  火光中,鲍秉、卢横军完全阻挡不住敌军的攻击,几致溃败。许翼、高敬只有率军奋力追赶,与敌军并排截杀,形成了十分奇怪的场面:我军又像是在逃,又像是在追,而敌人拉开步伐,像疯了似的往东北方向杀去。

  小清皱了皱眉,轻声道,“敌人走得太快,要不要命令峄醴城甲骑先行迎击?”

  我笑道:“好戏还在后头,别慌!现在鲍鸿是狗急跳墙,而且击溃了卢横、鲍秉,士气正旺,若是甲骑先出,人单力薄,就算冲垮了他们也不一定能给予重创。我们先回去,甭管他!”

  宋威、童猛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城上久候多时。

  “贼军已到前山,此时不出甲骑,恐怕他们就会冲上来了!”

  我白了他们一眼,道:“你们身为将领,就要有点将领的样子,急乎乎的,让底下人看了也不舒服。峄醴城这样坚固,就是要他们打上来的,懂吗?给我准备矢石擂木,先杀杀敌军的锐气!”

  两人垂手躬身,“遵命!”看我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连忙疾步去了。

  小清见状笑道:“你这个将军好威风。其实也该让他们自己多考虑问题,要有自己的主见嘛。现在这些人都快变成你的应声虫啦!若是你不在,那他们还有得活吗?”

  “人家怕的就是我颜鹰嘛!”我开玩笑道,不过心里也有点戚戚然:她说得对呀!我会打仗那是我的本事,可我手下,竟然都是这类武夫。若是多点荀攸这些人,我也可不必事必躬亲了,还能更展我内政的才华嘛。

  仔细地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许多:我自羌地“出生”,无钱无粮,又依靠杨速、李升、郭阜、丁六这些贫民打天下,自然是对他们这些人情有独钟。司马恭等人又何尝不是行伍出身的下级贫民呢?寒族阶级多勇将,而士族多智士。

  若想称雄于乱世,光收集某一类的人是没用的,只有察纳百家,多招贤明,才能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不过一转念又想:这天下原本就不是我颜某人的,何必自作多情去争呢?不如让给曹操他们,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罢。

  天刚蒙蒙亮,鲍鸿的军队已自山下杀来。我登上画阁,俯察敌情。只见两条山道之上,无数鼓木擂石像雨点般砸下,敌军前锋部队大乱,死伤无数。而宋威率领弩弓队,在城上放箭,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很快敌军便遭重创。

  我哈哈大笑,指挥甲骑出城。远处,鲍秉、卢横、许翼、高敬的部队往山前杀来,司马恭居后侧接应,合围之势已然形成。

  “为杨速兄弟报仇,杀光汉军!”我提剑大叫。

  甲骑队亦奋声大喊,“杀光汉军,杀光汉军!”

  霎时,风头甚劲的“猛甲骑兵”像蝎子般涌出城池,冲向敌阵,鲍鸿军如遭雷击般,时而可隐约听见惨死前军卒绝望的叫喊声。他们畏惧甲骑,如惧猛虎一般。当然他们有害怕的道理,因为前大谷都尉,打败过黄巾军以及曾经向孔露求过婚的著名将军温衡便是折在甲骑之手。后来李文侯大军在泥阳之北,竟也经不住甲骑的一轮冲击而败北,这一切都有理由让屯骑校尉鲍鸿的军卒们苦恼。

  甲骑队震耳欲聋的叫喊与厮杀声,以及齐整不可阻挡的气概,几乎在片刻之间就占据了优势。鲍鸿军闻听到四面楚歌,焉能不失色丧胆?激战了只半个时辰,就被歼大部。

  太阳升到峄醴城最高处之时,甲骑收兵返回。辰时,司马恭等赶到都衙报告,称已全歼敌军。鲍鸿、李相如只带着百余残骑往东南方向逃去,扶风都尉李立被击毙。

  “哼,朝廷又损失了一堆人马。下一回,该轮到谁了呢?”

  鲍秉等正挥拳誓师,众军狂呼乱叫,欢乐的情绪达到鼎沸。司马恭闻听我的话语,忙接上道:“将军可以放心,我想短时间内,无人再敢犯我峄醴!”

  我勉强笑了两声,心里道:短时间,不是永远。我颜鹰沦落到这个地步,难道就是个软柿子,谁都可以捏的吗?不行,我得招人,我得用贤,我要发展得稍微像个样子,莫像现在,连护卫自己的“领地”都勉勉强强。

  也许杨速过世后,我才能更加警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光凭我一个人的智力是不够的,我也许能一胜再胜,但最终会败掉。而且会败得很惨。也许所有的胜利加起来,也抵不上一次败绩。现在我失去了杨速、新儿,下一次可能会失去所有亲人,所有朋友,甚至清儿。

  我应该用什么人?用谁呢?

  ※※    ※※    ※※

  当别人都在庆祝胜利的时候,谁都没注意到我悄悄地躲回房去。当天正午的庆功宴,我推病没有参加。

  小清猜想到我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病”了,在丝儿、露儿求见遭拒之后,她推门进来。

  我是时斜倚榻上,甚是焦躁:算起来,除了我之外,高敬恐怕是军队里智商最高的人吧!可是他,还有许翼,跟我有多远的距离呢?我不是想找另外一个自身的替代品,但至少他要有观测时事的才能、明了局势的洞察力。是我的智囊和帮手。就像上一次进京,若是有两三个智士出谋画策,我就不至于派遣高敬率兵东行,或者不至于在洛阳败得那么惨,至少不会丧弟失侄。

  小清蹑步走来,轻轻坐在榻边。“你怎么了,丝儿、露儿都放心不下,所以叫我来看看!”

  我转头仰望着她,“你的话很对呀!我把手下都变成了一帮呆子。我的确应该发挥他们的能动性才行,而且另一方面也该招贤用能,不能光培养武夫!”

  小清一怔,笑道:“你在想这事啊!我还以为你真的生病了。上次你病那么久,我真被吓怕了,现在草木皆兵的,心好乱呢!”

  我伸掌与她相握,用两只手合住她的柔荑,轻轻抚摸,“每次我有问题的时候,你都会这样温柔地对我。是不是你一出生就注定是我的好老婆?清儿,我好爱你,如果我们还有来世,我要和你再结成夫妻!”

  她的眼波流转,嗔道:“不许你说这种话。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要陪着你一辈子,永世也不跟你分开!”

  “你相信命运吗?”我微微有些黯然地问道,而她,似乎很生气的样子摇摇头,仿佛在告诉我:你说什么呀!别再这样说了。

  “我很傻是吧?不过我还是担心,万一哪天我离你而去了,那该是多么悲惨的事情。我有责任保护你,保护丝儿、露儿,还有司马恭他们的。现在杨速和新儿已经遭到不测,我不想再让你们有丝毫闪失。我要组建自己的将领队伍,不光是勇力如卢横般,还要有智谋,就像荀攸那样!”

  扶风都尉部众全灭,李立身死的消息,一定会震动朝野。更何况屯骑校尉鲍鸿也几至如此,与陇西太守李相如像死狗一般狂奔逃命,面子尽失。

  待剿灭了这股敌军几天后,我才得到京师里来的消息,称原高敬的部下投降,供出我的“藏身之处”,而张温等正欲借征讨韩遂、边章之机,顺带着消灭我们,故而不顾众官驳议之辞,执意寻战。

  此次消灭的扶风都尉李立部,乃朝廷直辖的精锐部队。东汉中央政府的直属部队主要有三支:一日黎阳营,由幽、冀、并三州步骑为主力,屯驻魏郡黎阳,为司隶部东方屏障。二日长安营,又称京兆虎牙都尉部(陈林现任长官),驻守长安。另一个就是扶风都尉部,也称雍营,驻雍,负责辅卫陵园。这两支乃司隶部西面的主要防备力量,这次被调出参战的李立部被全歼,可想而知对朝廷的打击有多大。

  以后会派谁呢?也许陈林也会被派出来打我。

  我知道自己有点杞人忧天。不过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如果诏命一下陈林谨遵,那我们就得兄弟相残,好好较量一番(多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如果他犹豫抗旨,必然要弃官潜逃,那样皆大欢喜,我也可多一个精明的手下。不过要防他诈降,企图打入我军内部,因为我对他的感情较重,可能会犯军事上的低级错误……

  ※※    ※※    ※※

  七八月之间,逃难来吴岳山的百姓越来越多。据说韩遂、边章在“清理”凉州、畿辅,而车骑将军张温挂帅讨贼,快有一场大规模的战役开始了。我一面加紧训练士卒、招兵买马,一面布栅设城,以防止敌军小部不断在村邑处骚扰。

  八月末九月初,正当我昼夜不休地指挥军民沿山谷外侧筑城之时,东西方向分别有两封重要信件送达。

  东面的那一封以三公起首,乃司空杨赐会同太尉张延、司徒崔烈联名上奏朝廷,免去加诸于我的重重责难与诬陷,而且大肆鼓吹我的丰功伟绩,以及大骂刘焉等辈无耻滥言。

  信件乃岳丈大人手迹,不过我可以想见,这封信一定不是出自他的本意。这样文过饰非的言辞,非何进、袁隗之流无可企及。会不会是张让他们干的呢?

  西首的信件是北宫伯玉会同韩遂、边章、李文候等欲贿赂我,让我与之“遥相呼应”,就算以一支疑兵斜出西京也是好的。信中许下种种诺言,并声称如能攻下长安,必以我为军帅,称帝西隅。

  这两封信一起到达,倒让我失笑起来。到底我是回朝当官呢,还是去韩遂那边做草寇?事实上这两种选择似乎没什么两样,成者王败者寇嘛,若是我攻下洛阳,建立帝制,改革世风,也许后代的人会记得我颜氏王朝呢。

  丝儿看了杨赐的信,却焦急起来:她以为父亲重为三公,又写下这种被逼无奈的文章,肯定是受到了某方面的胁迫。她尤其害怕以大将军和张温为首的集团对其父加以迫害,所以恳求我想想办法。当然,杨赐也是我的岳父嘛,不能不慎重行事呀!

  当天,从京畿来的使者便将我的回信飞骑送走。我在信中声称自己忠于朝廷,忠于汉室,乃为避免自己成替罪羊而不得不失责奔命。可是要我再回朝廷复命,那是不可能的:属将高敬被囚,兄弟杨速身死,我再复受任,也不能安心,所以只有“荒老于渭河之滨,安步于峄醴之谷”,为一世外隐者。此外,我也不加掩饰地提起鲍鸿此事,“旧属裨将,焉能撼动山石?”警告某些人不要再矫诏违命、倒行逆施。对于杨赐,则大行婿侄之礼,问寒问暖,并声称若其遭到危急,当挥军东向以策万全。

  这是我第一次对朝廷写出这样“张狂”的文字。当然,还有几封信分别发与张让、何进、袁隗。对张让自然是大加奉承祈拜,隐隐露出我“坐镇西方”,为其呼应的意思。对何进、袁隗,则是一面威胁,一面讥讽,要他们“回头是岸!”

  文案司马王据在我的授意下,起草了第二封书信。对于边章、韩遂,我们不必要得罪,当然也不能助纣为虐,干出不符民意之事。信一开篇,便大讲天命人道,声称汉室虽衰败无能,但还未失天数(此乃迷信之语)。然后紧接着讲汝等如此所为,岂不是自甘堕落,而名声在黄巾贼之右乎?若想称王称霸,只须割据雍凉可矣,何必惹狼烟四处,自掘坟墓?当然,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想管你们的事,你们也别来骚扰我的境地。若是你们觊觎峄醴,就莫怪我颜鹰不讲人情了。

  王据颇显担忧地道:“凉羌之贼十余万众,大人以这种口气行文,恐怕不太妥当吧?”

  我老气横秋地道:“有什么不妥的,须知过度谨慎就是胆怯的表示。我颜鹰纵横中原,所向披靡,他要攻我,也得先想想后果。现在我摆出一副不干预的架势,韩遂如此精明之人,必定理会我的用心。不但不会计较我的口气,说不定还会前来贺谢呢!”

  情况正与我所料相同。三天后,峄醴城下忙忙碌碌起来,许多人在搬运韩遂军所赠礼物。其中有牛、羊、肉、酒,还有百余匹绢布。另外,还送来了三十余名西域歌舞姬以及十名容色姣好的婢女。

  押送物资的为首大将又是饶当人吉尔胡。他前次偷偷从渝麋城溜回,带了假情报以致凉州军损兵折将,却还能得此重用,我真怀疑是不是韩遂手下无人可用了。当然,见了“老朋友”大家都表现得十分聪明,有的打招呼问候,有的笑眯眯地点头,我也迎上去道:“原来斡提克亲自来了!来来来,这次你别再溜了,一定要好好在峄醴住几天!”吉尔胡脸色一红,拱手道:“怎敢劳神鹰将军的大驾。听族人们说,校尉和赐支、神海族友好,我等都十分欢喜。此次受韩遂将军之命,给校尉大人送来美女和好酒,希望我们也能友好往来!”

  我连声欢笑,“当然,当然。斡提克亲来峄醴,这样小小的要求,我又怎会不答应呢?请回去以后告诉韩将军,我们以后要多亲近亲近!”

  酒宴之上,吉尔胡趁着酒兴,又一次提出要我们与北宫伯玉组成反汉联盟。不过我深知他只是前来试探军情的,当下只言私交,不论公事,请他在峄醴城住了一晚。

  次日,我命令司马长史率三军操练,与吉尔胡亲登画阁观看。

  高敬、鲍秉率领的甲骑尤是突出,全军进退自如,操演了十多余阵势,烟尘飞扬,杀声震天。司马恭与卢横领步甲与铁甲卫队,亦是驰骋精练,不可阻挡。还有弩弓军、轻步骑与三军支援队,俱极为出色。特别是表演下来,三军齐声呐喊“参见颜将军”,令吉尔胡额头见汗、脸色铁青。

  “斡提克回去之后,着实禀报就是。我颜鹰是个信人,只要你们不犯我境,我们愿意与汝等友好往来。不过若你们挑起事端,我也不是轻易就范的庸才!”

  吉尔胡唯唯诺诺,道:“校尉大人多虑了。韩将军一向敬佩校尉,而羌人中无人不晓神鹰将军大名,校尉如同展翅翱翔的猛兽,令人敬畏!”

  我哈哈大笑,对他客气的话感到好笑。当年,我给自己起“猛禽”为字,搞得人心惶惶,都以为我是怪物呢。谦虚了几句,命人备好鼓吹,也回赠了韩遂一些金银器皿、宝石玉珠之类的东西,一路风光地把吉尔胡送出城外。

  操练士卒完毕,长史司马恭前来复命,脸上却略显忧郁,“将军把军力之重,一应机密泄露给羌人知道,难道不怕他们摸清虚实,来犯我境吗?”

  我笑笑,“兵不厌诈嘛。这吉尔胡可不是笨蛋,上次他偷偷溜走就说明这小子精明能干,要不然他早就不得重用了。现在韩遂又派他来,就是要他将功补过,而这家伙在我手上吃了亏,还敢再胡言乱语吗?他巴不得我跟凉州军友好,这样大家都别打仗,他的前途就有保障。否则,只怕他、报告我军实力之时,也得打个颤,不晓得是真是假!”

  司马恭仔细地想了想,笑道:“是呀!我怎么没有领会将军的意思,真是愚钝。那这次跟韩遂绝不会像上次那样了罢?”

  “上次我们还是朝廷委派的征讨军,就算真跟他们签了协议,最终还是要打。这次不同了,我刚刚击败了鲍鸿,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韩遂若是聪明点,就会厚交我们,以减少侧面的压力,他们才好把主要心思放在张温身上啊!”

  司马恭满脸敬色地退下。我忙里偷闲,命人将歌舞姬和婢女送到府中,要亲自分派。

  ※※    ※※    ※※

  原本,太常刘焉、侍中董扶等人送过来的一批舞娘,现在大都“沦落”成颜府和各将领府上的丫鬟。当然,她们的待遇远远超过当朝的规定,我有明文:不得将她们当做物品转让、买卖。不得虐待施暴。如果当事人不满意,可自动离职,而府主不得拦阻。若发现违反规定者,按军纪之大罪严惩。

  对于她们的婚姻,也曾作过规定,亦即男女双方互愿。

  后来渐渐发现只要男方提出,女方很少回绝,不知道是否是封建礼教观念深入人心,所以这一条规定也没能落实到底。

  现任行军长史的鲍秉(自杨速死后,高敬代右参军、铁甲骑统领职。鲍秉从帐前司马升任行军长史、铁甲骑副统领)就在丫鬟中发掘了一位夫人,姓乔,婚后我赠其名曰乔兰,而且命令鲍秉称呼她“兰兰!”

  乔兰曾是孔露的待从丫头,在宫里呆过,因此出落得仪容不俗。孔露的身边,现在还有十余位女婢,要不是我一再请她裁员,恐怕光是她陪嫁过来的一帮子,就够颜府鸡犬不宁了。

  杨丝的贴身丫头仍是杏儿,初到洛阳避于其府时,我还叫她“阿杏姐”,现在被她嘲弄,也是理所应当的。丝儿其他几十名丫头,大都遣散各府去了,司马恭和杨速府中,曾各有十名。现在杨速的那份儿,又全都回来,令我悲哀不已。

  自颜雪走后,杨丝、孔露成了管事的人。我和她们商议谈笑,道:“丝儿可以再增加几个丫头嘛!人太少了,也忙不过来,更何况,你的身子一直也不太好!”

  孔露嘟起嘴插话道:“那人家就不能要吗!”

  我佯怒道:“你都十几个了,还不够吗?你看看丝儿,应该好好向她学习才对,别整天想歪脑筋,动歪点子!”

  杨丝环起孔露的臂膀,笑起来,“相公莫要责备露儿,她只是开开玩笑罢了。其实有杏儿在,我已经过得很舒服了,她一直都伺候我,所以知道我需要什么。露儿就不同啦!她的丫头们都是太后给的,跟随她的时间也短,所以看起来人多,却是忙不过来!”

  露儿笑嘻嘻地道:“还是丝姐关心人家。相公,其实妾也并不很想要的,府中主人本来就少,而清姐又不要丫鬟,所以人手已足够了。现在这一批舞姬丫头,妾看不如送到长史府上去,由他分派!”

  “妙计!”我拍手大笑,若遣司马恭干这事儿,我一定要率领妻儿老小,看他的洋相。 “还是我的露儿聪慧,想出这样整人的主意。不过这些歌舞姬,我看还是留给你吧。你把她们调教调教,将来时常可以参加演出,也给将士们找个乐一乐的机会!”

  露儿作礼道:“遵从夫命。不过妾也有好长时间不跳舞了,怕跳不好反而丢了人!”

  我接过话茬道:“怕什么,有我顶着呢。不如今天就开始,晚上我来看你跳舞,你说好不好呢?”

  丝儿掩起嘴笑,孔露脸现红潮,扭捏道:“相公想什么时候看,我就什么时候跳呗!”

  ※※    ※※    ※※

  冬十月庚寅,司空杨赐薨。数日后,京畿快马送来讣告。

  峄醴城上上下下,立刻笼罩在一种悲凄的氛围之中。杨丝闻报几度昏厥,孔露、小清怕她出事,一直守护在房内照应。

  杨赐代张温为司空,不过十数日尔。据称,天子素服,三日不临朝,并赠东园梓器裢服,钱三百万,布五百匹。其表策如下:“故司空临晋侯赐,华岳所挺,九德纯备,三叶宰相,辅国以忠。联昔初载,授道帷幄,遂阶成勋,以陟大猷。师范之功,昭于内外,庶官之务,劳亦勤止。七在卿校,殊位特进,五登衮职,弭难义宁。虽受茅土,未答厥勋,哲人其萎,将谁谘度,朕甚惧焉。礼设殊等,物有服章。今使左中郎将郭仪持节追位特进,赠司空骠骑将军印绶!”

  来人禀报司空丧葬事宜,及其生前所发文公函。我的心头只是感叹:没想到旬月前一别,已留永憾。戚戚故交泪,幽幽长夜泉,此后无相忆,只缘在梦中。

  念及杨赐音容笑貌,不禁黯然伤情。心中不禁又忆起兄弟杨速、小侄女杨新,着实掉了不少的眼泪。

  次日,京畿快马又报传皇帝诏文,顺带送上杨公临逝之前手书与张让文函各一封。

  杨赐情深意切,大有关切之言,要我遵从皇命,莫违天意人心,保善其家等。而皇诏则大发故子之慨,饱蘸“君臣深谊”,并命我“治郡国而理藩隅”,封我为虎骑大将军、吴岳侯,位秩公下。并遣中郎将朱越持节加金印紫绶,以四采示尊隆。并加玄冠、锦绣五色朝服。

  这一着大出我意料之外。但张让书信中写得明白,其言我“摇动天地,震惊海内,素为陛下所重”,指出我军事上的优势和能够对朝廷所具的威胁。从这方面看,灵帝也想拉拢我。另一方面,朝廷也不都是庸人,当然知道正值西线开战之际,若我被韩遂等攥在手里,那么后果不堪设想。趁着杨赐逝世之机,大显亲重之态,无疑是一步好棋。

  我犹疑再三,还是不敢轻易接诏。这“虎骑大将军、吴岳侯、秩中二千石”是那么容易做的吗?我现在无官一身轻,也不必理会什么皇命,一旦变成了汉室将军,那麻烦可就多了。说不定连何进都想在我这里捞点油水。人不能图虚名,这吴岳侯难道不是我自己挣来的吗?他一户食邑都不想给我,只愿意让我当愚公,开发这片荒土地,真是做梦做到家了。

  当然,这些虚名之下,还有条件哩!什么“治郡国、理藩隅”,不但要搞好开垦,甚至还得参与西部边陲的羌族的管理。有时候打仗等事情,还不是立刻命我摆平么?这家伙想得倒挺美呀!

  当然,在灵帝的政府尚未走到穷途末路之时,顽固抗命,自然会引起全国的义愤和鄙薄。而且,如此孤守下去,恐怕对于补给物资、加强军备、增添军力都毫无益处,更可怕的是朝廷把我像黄巾军一样对待,只需几十万大军把峄醴一围,最多几个月就能把我逼降。

  想到这里我也冷汗直冒。看张让信中对我“勉励有加”,知道他又一次点燃了对于我的希望。心道:危险不是天天都有的,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跟皇帝过不去?我击败鲍鸿,自然是大胜,但我到底能有几次这样的胜利呢?

  中郎将朱越道:“圣上待大人恩重如山,从骑督偏将军升任校尉,现在又加虎骑将军名号,为一方重臣,恐怕除大将军和三公外,无人可出大人之右了!”

  我只得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跪倒谢恩,“圣上之宠,颜鹰无以报答。只要朝廷不以微臣脱责之事见怪,我颜鹰虽死亦将为圣上效命!”

  朱越持节将印绶递来,我跪倒拜祈、接过恭敬地系在腰间。心道:老子现在加官进爵,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恐怕他们怕我挥军打到洛阳才是真的,现在普天之下,能对付我颜某的,还真找不出来。起身道:“请朱兄到府上说话。我当盛宴以待!”

  朱越哈哈笑道:“颜大人客气了。在下还真有些话,要跟大人聊聊。只好叨扰了!”

  我心里微微一怔,暗道:果然还没完,不知道灵帝又有什么棘手的事情要我办理,若太不合情理,我也只能装出应和的样子而不予理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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