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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进大将军府。
高高的府门,雕栏画栋的牌阁,无一不显示出富贵征兆,两只极示身份的石兽,左右盘踞,向所有来往之人虎视眈眈。两边着色土墙,似无边际一般往远处伸去,府院内只见古木横绕,盘枝错节,虽是冬季,却仍能感到它们旺盛的生命力。
门碑是名臣蔡邕蔡伯喈手书的“大将军府”四字,镌金凸铸,极是费工。据说蔡邕谪徙朔方,遇赦得还,这才能够被何进请到。现其人遭宦人通缉,流亡吴会,不知所终,看来第二次党锢之祸以来,他仍是不幸之身。
蔡邕的书法可谓精湛老到之极。观之笔墨,顿时忆起史上灵帝熹平四年,其与杨赐、张驯、韩说等官员奏求正定《六经》文字的事情,其自书丹于碑,镌刻立于太学门外,时观者云集,水泄不通,因车马阻市而令行人却步。由此可见其书法造诣它深。
因得苟攸的表章引荐,终于在临皇帝寿诞前一天能够和何进会面了。通报过后,将军府掾蒙寅亲来接引,十名家丁分列府门两侧,煞有介事。
“请颜将军!”
我自恃有小清在暗处保护,毫无畏惧,只是处处都有些新鲜好奇的感觉罢了。进了府中,便是一阵眼花缭乱——只见满庭奇花异草,珍石彩矶,琉璃鲜艳,照壁深深。回廊两侧,翠竹藤萝,随风轻摆,听在耳里,直如曼妙动听的仙乐,不禁暗自叹服这老屠懂得享受!道:“大将军倒是选了个好地方。有这等人间天上的住处,凡愚之辈,恐怕都要羡慕死了。”
蒙寅道:“这片原是前朝西安乡侯刘旄府邸,因无子嗣,死后国除,圣上这才改赐了大将军。原来的地方太小,重新翻建足足用了三个月,才得今日规模。因来此不久,所以还未尽拓荒土,似这片竹林,大将军便很想伐了造个露台,因府库嫌紧,才迟迟没有动工。”
我立刻想讥讽何进没有品味,可哪里敢说,口中还大赞其匠心独运。走到回廊深处,又穿过一片槐林,这才看见何进新增设的众多建筑,宛如宫殿一般,略显拥挤,密密麻麻地,造得七零八落,每一处都是大同小异,累累赘赘,还没往里走,就感到必要迷路无疑。
蒙寅笑道:“大将军新设十二部厅堂,分为东西南三处院落,南院为将军起居书房,东西两处为接见大小官员、议论朝政之所。大将军和张司空正在西厅叙话,颜将军请随我来。”
我拱手道:“有劳。”心想:何进摆什么鸟阔气!一看就知道是个没文化没水平的二胡,处处繁奢富贵地跟别人斗面子,真是典型的暴发户!
左转右转,蒙寅见我惊诧的样子,面色愈发得意。其实我只是奇怪何进如此残酷剥削百姓,怎么还没人把他干掉。
这些宫墙深禁,花苑曲廊,镂窗铭柱的建筑,是花费了多少民工血汗才造得出来!在这生产力低下,建筑方法落后的汉末,达官们极尽奢靡地盖出来这等巨宅,也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了。
何府共二百四十多间房,九处大院,五处河塘。城外还有良田’万顷,豪宅百多处,地地道道属于大地主阶级。蒙寅请我稍待,便进西厅通报去了。我一个人站在厅前广阔的空地上,反而觉得前所未有的冷静与舒畅。
隔了片刻,蒙寅出来,恭敬地道:“有请颜将军。”
我不禁在心里哼了一声,慢慢地走上台阶,随着他开门的动作,跨人厅内。我虽知何进确是位极人臣、傲慢挑剔之辈,但心里仍不自觉地臭骂他八辈子祖宗。老子出道以来,比他能耐大多的人也见过不少了,从没一个像他这样跟老子摆谱的。
厅里顿时暖和了许多,两边有丫鬟过来帮我除了披风。
随后我便看见正中一面巨大的山水屏风,前面虎皮榻上端坐一人,面色冷横,胡须暴绽,两只眼睛也凶神恶煞,不用说正是大将军何进。虽是冬天,两膀棉衫仍高高翻起,露出粗壮多毛的手臂——这自然是他老本行引发的后遗症了。
右首侧榻,却是司徒张温,微微朝我一哂,便斜眼看向它处。我颇觉压抑,跪行大礼,作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道:“参见大将军!”
何进待我磕头之后,才冷冷道:“免礼,抬起头来。”
我勉强昂首,脸上表情酸涩,想挤出点笑来也免谈。何进突地嘿嘿一阵阴笑,道:“姓颜的,你胆子不小啊!私募军卒,偷袭京畿,重创朝官,斩杀大汉栋梁,你想被诛九族吗?!”
我心想他这个下马威若是换了一般人身上,恐怕尿也得吓下来了,亏得遇到老夫。微笑道:“大将军息怒。在下正是为着此事而来,将军且容我辩解一二。”
何进不知是不是看见我的笑容动了怒气,火透了般叫道:“你还有什么辩的?你造反作乱,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
张温忙站起来制止,四壁此时已拥出多名军卒,手执长戟,乱哄哄地冲了上来。我突地哈哈大笑,道:“且住!大将军不容我发一言而想陷我于不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举必为千古耻笑,将军声名狼藉,也是迟早的事情。”
张温已拉住何进,闻说此言,更是眉头紧皱,附耳和他秘密嘀咕几句。何进露出狐疑的表情来,轻轻挥手。那些军卒不知其用意,齐都拿戟戳着我身体,作势欲杀,情势当真是千钧一发!
我心里大叫小清快来救我,却又明白若此时一动手,他日即使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了:暗伏刺客,图谋险恶,光这一条罪名就够我上绞刑台。霎时间虽努力装作凛然之态,仍是冷汗湿透重衣,只觉脸颊上的汗水一滴滴往脖子里渗去,狼狈已极。
.何进冷哼一声,道:“鼠辈妄言,你说我哪一句讲得不是实话?你造反之日,皇帝便严令缉汝,现在你肯来自投罗网,当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我不屑地道:“我要知何将军如此做法,杀了我也不会来的!”
何进大怒,一掌拍翻几台,道:“你敢对我这样说话!你不信我立刻会杀了你?”
“将军有权有势,杀一个默默无名之辈,何足挂齿?我颜鹰自起事之日,经历大小数百仗,浴血沙场,斩首万余,一刀一枪才拼到今天这个地位,唉,却没想到自我降了大汉以来,虽日日准备忠心为国,却不料整日只在唇枪舌剑上厮斗。大将军信小人,却不相信君子之言,那便杀了我罢。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何进愣住,张温也极是震惊地望定我,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了片刻,大叫:“好!”起身道:“这两句话说得真是漂亮。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吟诵得滚瓜烂熟,自然地放缓了口气,“若你真是一心为国、谁又可为难阁下呢?大将军乃至性明理之人,你说出道理,他自会相信你的。”
我听他口气突然婉转,知道那几句意气风发的话打动了他的心,现在明摆着是要我给何进一个台阶下。忙跪倒在地,叩头道:“何将军请恕在下冒犯之罪。我颜鹰是个‘粗人’,不懂说话,只懂打仗,但是进了京畿以来,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我施展才能的地方,是以才如此委屈。”见他面色稍霁,便急忙从赴河内募兵以来的事情节选着讲了出来,自是我如何如何忠心,却如何如何倒霉,朝内那些人又是如何如何逼迫,我怎么又不得已跟三部都尉打仗等等,当然,我自不会讲那些大捞外快以及和宦官紧密团结的种种丑事。
何进听了,挥手斥退长戟手,面色将信将疑,“那你跟张让、赵忠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竟然拿何良朵胁迫我,难道是有意挑起事端?”
我心里早有对策,缓缓道:“张、赵之辈只不过看中我能征惯战,身份却又低微,便想利用我罢了。何将军素在京畿,也应知道此辈最需拉拢掌兵官员,而边戍将军们臣服皇命,剩下的便大都制于将军之手,他们没胆拉拢将军,只好培植些低级武职:像城门、虎贲、射声等等,现在恐怕都已是他们的人了。”
何进哼哼道:“这我怎会不知?张让、赵忠权势已经够大,还要抢我的权,真是痴心妄想!张大人,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啊。”
张温摇头道:“何将军不可不慎之。此事不光是他所说的那样,令弟河南尹何苗近来与张让等人也是过从甚密,我有几次看见他往常侍府行去……”
何进跳了起来,叫道:“此事我怎么不知?”两手乱舞,怒骂了一句,“张让想打我兄弟的主意!这不知好歹的小子到底干了什么!”
张温奇道:“这事何将军竟会不知?”摇了摇头,“当心祸由亲出。张让攥紧了圣上,谁都怕他三分,若其威力齐加,可就更让人害怕了。大将军位高于公,权势惊人,却也该时时防着此辈。梁冀只手遮天,药杀少主,势力无人可及,也是说倒就倒,顷刻间便落为灰烬了。”
何进脸上肌肉难看地牵动着,忽地把头扭过来看着我,狠狠道:“你为我做事,我就不咎前罪了!若是让我发现你偷偷为宦官做事,小心你项上的人头!”
我忙磕头道:“多谢大将军开恩。不过我倒是另有主张,张让、赵忠可以收买将军的人,为什么我们不能刺探他们的机密呢?将军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我无以为报,只得临险贴近张、赵身边,给将军当好耳目罢了。”
张温颔首道:“此计甚妙。何将军莫再犹豫,干脆假装送个人情,给张让、赵忠他们做好人去。明日圣上寿诞,让张让之辈引介颜鹰,但还要装作不太情愿的样子,那宦官们便会更加对他另眼相看,以为重用了。嘿,谁又知道,将军早有预测,是派他去刺探的呢?·”
何进缓缓露出满意之色,呵呵笑道:“匹夫张让,我怎会让你这小儿得逞!”着人给我看坐,奉茶,又命人取烫炉置于身边。沉吟道:“真如你所说,那蹇硕、吕强之辈矫诏动兵,乃欺君大罪。以前的事情,我们也就不用再深责了。不过我那保荐的都尉此时何在呢……”
我笑道:“大将军的人我已连夜着人请回京畿,今晚便可到达将军府了。望将军宽恕我冒犯尊亲之过。何都尉自被我困住以来,起居饮食,一向是由我贴身随侍亲自照料的,决不敢有半点失敬之处。”
何进哈哈大笑,“原来你早料到会有今天!倒真是个聪明人。”当下留我在府中吃了饭,又畅谈了很长时间,这才送我出门。府掾蒙寅见我出来时其主对我的脸色大好,也赶忙赔着小心,再不敢用来时那般口吻和我说话了。
回到别院,方沐浴更衣,准备睡上一觉时,却发现小清老早在房中候着了,笑眯眯地过来,帮我宽衣解带。还以为她是表示“歉意”哪,假意皱眉道:“你刚刚怎么能忍住不动手的?不是说好了,你一直跟着我到何进府上的吗?”
小清诧异地笑道:“出什么手?我可没跟着你,我自己还有好多事情要办哪。刚刚我才带小圆从营中回来,把那些.钱物都登记好了,还顺道把荀攸写好的表章带了回来。你看,他写得好不好。”
我睁大了眼睛瞧她,心想:她没有跟来?!那我真的差一点就没命了呢……我的生命,难道是那堆该死的钱可以相比的吗?
缓缓点头,抽了口气,自己都觉得脸色很难看。小清见我神色有异,忙问出了什么事,我加重语气道:“原来你根本没跟来,你恐怕不晓得,那情景多么危险!我差点就没命了!”添枝加叶地把那件事说了出来。
小清呆住;半晌突地咬住下唇,很苦恼地皱紧了眉头,“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对不起,颜鹰,我……”我不知道你会有危险。”
我忽感心乱,长叹了一口气,道:“算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反正我现在还活着,一切都好商量。”
话还没说完,小清已哭着扑进我的怀里,道:“夫君一定要原谅我!我不应该私自离开你身边,害得你差一点死掉。我真是不应该……”
我手足无措地道:“没事,没事。别……这样。我不会怪你的,清儿,清儿!你别哭嘛,你一哭我会难过。”
小清只是摇着头,哀哀地哭,她浑身颤抖,泣道:“你真的没受伤?真的没有吗?呜,他们……若真动了你一根指头,我会杀光所有的人,为夫君报仇!”
我柔声道:“哪能用得着我的好清儿?有你这句话,今天我就是真的死了,也会开心得很……”
小清突地伸出软软的手掌,捂住我的嘴,惊惧地道:“别说死!我不准你死!我要你永远活着,永远陪着清儿……你答应我,答应我!”
我见她这样激动,不禁胸口一窒,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轻轻一吻,“行了,别这样嘛——我答应你,永远陪着清儿,永远不离开她!我发誓会爱她一辈子!”
又笑了笑道:“你千万别再自责了,我可是福星高照,哪那么容易就完的?”
小清眼圈一红,黯然地道:“以后你走到哪儿,我就会跟到哪儿。我再也不能让心爱的人受到任何伤害,我不可以失去你的!”
我抱她人怀,道:“你也是我的最爱。答应我一定要保持冷静,往后会发生的事情多着呢,若我真受了伤,你也千万不要到处报复,知道不?”
我吻了吻她小巧的鼻子,小清略有些害羞地缩头,道:
“夫君的话,我还能不听吗?不过清儿下次再也不敢了,夫君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于是前嫌尽释。缠绵了一会儿,我这才打定主意赶紧往张让府一趟,明日朝堂之上乃全局转折之点,若不统一“口供”,以后将会很麻烦。
肖易得报,在我到府之后立刻赶来,施足了上下级的礼数,这才道:“小人不知总管驾临,未及远迎,望请总管大人恕罪。”
“不客气。”我手一抬,“我赶来见张大人的……”
肖易忙神色一凛,道:“尊上正要人宫,总管是不是有紧急的事情?”
我点点头,紧几步走在前头,肖易随后跟来,道:“尊上不知总管住处,已欲召会多次,却不知……”
“我会跟他讲的,你有事先去吧。”
肖易见我匆匆地走在前头,脚步一缓,笑道:“那就不打扰总管了。张大人现下还在后堂,正好可与总管见面。”
张让正试穿着他的新宫服。五名丫鬟前后服侍他穿戴、梳理,张让看了看面前两名丫鬟举着的大铜镜,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人!卑职叩见大人,愿大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一张嘴便是忍不住两句烈性马屁,张让见到我,嘴笑得都合不拢了,“颜鹰,我就知道是你!快快,叫人给你换件好看的衣服,随我到宫里去面圣罢。我正发愁到处找不到你人呢”。
我惊奇道:“张大人进宫,也要卑职作陪吗?莫非大人想今天……”
张让尖笑道:“你这人,明明为你办事,偏就脑筋不灵光了。明日便是正诞,圣上诸务烦琐,哪里脱得开身忙你的事。不如现在由我和赵常侍等带你人宫见圣上。他要一高兴起来,天大的事情都能解决的。”便急急传人去拿适合我身材的宫服。
隔得片刻,还未及请教完宫内礼仪诸事,几名丫鬟便取衣返来,先跪倒施礼,这才温婉地帮我换上新装。我见铜镜内自己肥肥大大,便成了一只黑色企鹅,还戴了一顶镶玉的高帽,不禁皱眉道:“是不是一定要穿这样的衣服?大人,我感觉自己丑得像只狗熊。”
张让不禁莞尔一笑,掩嘴道:“别逗人笑了,快随我进宫罢。赵常侍约好了申时等我的,你这一打扮,费了不少时辰,却还是怪模怪样的。”
我苦笑着点头,心道:灵帝玩心甚重,若见了我这么只企鹅,岂能轻易放过?但愿他不要玩得太过火。心头只盼小清有些心灵感应,一路随侍左右,不然竖着进去,横着出来,那就糟糕透顶了。
赵忠在太掖门候了小半个时辰了。宫尉盛铠披舆,威风凛凛地矗立在寒风中的皇宫门口,墙高而着色,厚重稳实,据称东汉明帝、章帝时期,都特意加修过宫苑围墙,又因近城廓醴泉喷涌之故,令宫墙出西,直把泉眼一带都围人皇城,这才满意。皇家威慑力巨大,谁敢说半个不字呢?
张让自和赵忠笑道:“颜鹰来得晚了,因而耽搁。赵哥执意要与小弟同人宫禁,不知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赵忠道:“皇帝昨晚连御二女,却杀了旧宠董美人。这董美人争风吃醋,撕破了天子圣褥,倒还死有余辜,但她乃是孝仁的侄女,董太后怎肯罢休呢?皇上今早神不守舍,已传令厚葬美人。但听说永乐宫仍是十分气恼,定要皇帝认错赔礼呢。”
张让“呀”了一声,道:“莫非是圣上传诏你我,要我们出谋划策吗?”
赵忠道:“正是。我等你半天,就为了跟你一块儿进去。皇上若叫我一个人去南宫嘉德殿见太后,我可就惨了。”
张让也是神色不属,甚觉两头难做人。皇帝为什么偏偏要杀董太后的侄女?该死的,杀别人就是一千两千也无所谓嘛,怎么能动董美人?!我见赵忠眼珠滴溜溜一转,忽地凝视到我头上,不由得大叫不妙。果然,只听他笑道:“我倒想起一事。颜鹰你可是聪明的人,你可来得正好,若是将此事化去,皇帝一喜,不要说你是羌寇之首了,就算是黄巾之首,也照赦不误。”
张让亦是高兴地道:“哎呀,我倒把他忘了。这里便有个智囊,我们便不用担惊受怕的了。颜鹰,你快想想,该怎么办呀?”
我苦恼地抓抓头,心道:老子又不是万事通,怎会什么事都知道该怎么办。这种皇族间叽叽喳喳不痛不痒的矛盾,调解又不好调解……叹道:“张大人、赵大人,恕卑职愚昧,这件事又没头绪,怎么想法子?不如我们一起去见皇帝,到时候见机行事就是了。”
张让失望地看了看我,道:“那也只好如此了,赵哥,若是真传我们去嘉德殿,便跟圣上说,我们每个再捐五百万钱罢!我可不想触了老太后的霉头,她下手可是厉害,前次郭胜被太后命禁卫狠狠鞭了一顿,抽断了数根柳条哪。”
赵忠脸上的肥肉一哆嗦,道:“每次皇帝派去伪常侍们,不是挨打就是被杀。这次恐怕我们两个也难逃此劫。
唉,走罢。再拖得久些,说不定皇帝也要发火,那时更是两头倒霉。”
于是乎我被夹在中间,跟着两个絮絮叨叨的太监往后宫走去,心里颇感怪异。没想到我英雄一世,竟在太监手中如此安分守己,乖乖地见其眼色行事,现在又像个跟屁虫似的,真想大哭小叫一场!如能离开这鬼地方,再不见这些鸟人,老子定然感谢上天赐福,每日都念他千儿八百声“阿门。”
章德前殿。
张让等径入殿中,叫我在廊下稍候,我心想: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样子……反正他也活不了几年了,就算是我们永别之前的会面罢,有了历史的教训,我可得趁着此时未见兵戎之机,速备军卒马匹,囤积钱粮,以防日后的不测。灵帝这厮,若稍微像样一些,也不会生出那么多事端,至少不要搞卖官制度,不要残酷苛剥百姓,激起民愤。或是勿用阉人为政,同样可延缓不少矛盾。现在他倒只顾自己享乐,只顾自己狂搞美女,连黄巾起义也没带给他多少警示,可见其昏庸败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凝神于殿前殿后规模宏大、气势雄伟的建筑群,不禁有一种低迷沉浑的感觉涌出,以至于情不自禁地想起“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词句来。所有的苍凉古风仿佛在此时此刻,随着冬季的寒气一起袭来,令人感慨不绝。
殿内一小黄门走出,垂手躬身道:“陛下有命,传金城颜鹰进见。”
我忙道“有稽”,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慢慢随他跨进高大的门庭。只见殿内铺设华贵的绒毯,两只青铜侍女捧桃香炉立在木阶之前,殿上坐着一人,见不太清面目——想来自是皇帝无疑。我趋步走近阶前数尺之处,跪拜行大礼,道:
“草民颜鹰叩见天子,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上传来轻薄的一笑,却是女子之声。只听有人呢声道:“圣上,他的嘴巴可真是甜呢。什么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就是张常侍、赵常侍也想不出这么顺的句子。”
我不敢抬头,却听见张让的声音传来,道:“许娘娘的话,说到臣心里去了。圣上,这颜鹰除了能说会道,还颇有些聪明伶俐的劲头,不如圣上让他去办了那事情罢,包管太后不会再生圣上的气了。”
.我肚里大骂老混蛋、老没蛋,却听那女子笑道:“真是好主意,圣上,你就准了张常侍的奏罢。”腻声撒娇不止。
我心里对皇帝的神圣印象立刻降为冰点,心想这鸟人比我差多了,,给我提鞋都不配。隔了片刻,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爱妃还笑得出来,皇太后正逼命我杀你呢。你叫我怎么去跟她说。”
我脖子偷偷一抬,却见殿上坐着两人,站着两人。皇帝坐在榻上,而那女子却坐在他腿上,不堪人目地扭动着,“哎呀圣上,你可要救救臣妾!妾可不想死在那老婆子手上。圣上——”娇声纠缠,“你最疼妾了,这次若不救妾,臣妾就会没命,以后也不能再陪圣上了”。
灵帝赶忙赔笑,“朕怎么舍得好乖乖死呢?小美人,朕说过你没事,你就会没事的。张让!”
张让哈着腰,“臣在,”又媚笑着问道:“圣上想好了吗?”
灵帝道:“太后非要把董女送来,朕就是不想要她。你和赵忠去一趟嘉德殿,告诉那老婆子,朕想杀谁就杀谁,她管不着。”
张让和赵忠不禁腿一软,跪了下来,拉住皇帝的袍子,哭道:“圣上万万不可呀!我们这么二去说,太后必定大怒,我们的性命就完了。望圣上开恩,另选高明。我们可不想送死啊。”
灵帝骂道:“没用的东西!传个话都不敢。”怒冲冲地,“你叫什么?”
我抬头一看,皇帝的“龙指”正对着我的鼻子,笑道:
“草民颜鹰。”
灵帝不禁愣了,突地一拍龙案,展颜道:“不错。朕看你倒是蛮大胆的,听说你还敢进攻京师,好在你降了,不然连朕都要吓坏了。好罢,这次你替他们跑一趟,若是你能让太后不再计较这件事,朕就恕你无罪。”
我张口无言,看着他那张蜡黄蜡黄,透出淡淡筋色的脸孔,发黑的眼袋,分明就是个酒色之徒,大呼“丧气”!心想:若如张让、赵忠所说,我去了哪还有性命回来?况且董后现在又正在气头上,三句话不投机,立马把我剁成肉糊,可惨透了哩!摇摇头,哀声道:“圣上既有命,我颜鹰赴汤蹈火,也不敢皱个眉头,不过请圣上准草民之奏,我若是不幸被太后处死,请将我的尸首葬于京师,我颜鹰活着是圣上的人,死了,是圣上的鬼,日日夜夜,都会守护着圣上平安的。”言罢,一抹眼角,不禁黯然神伤。
张让、赵忠皆是面露异色。灵帝动容道:“好!这几句话朕便看出你是个大忠臣,来人,赐酒!”
我谢过皇恩,隔了半晌,才见一个低头哈腰,行色奇怪的人从侧殿端上酒来,躬身奉上。我大感震悸,因为我立时发觉,这人居然是我老婆!我相信自己不可能走眼,因为若一个人连自己老婆都认不出来,那这个人肯定不正常。我颜鹰却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男人,她虽然化了妆,又不敢露脸,但仅从走路的姿势上,我已确定无疑!真……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混进来的。
张让等却丝毫没觉有异,灵帝笑道:“我现在封你为暴室丞,你自去点拨门尉,面见太后,若你机敏有成,我便赏你黄金百两,美女十名,如何?”
我见小清微微一挤眼,退出殿去,心中豪气顿生,也不管他封的什么怪名字,笑道:“圣上请放心,搞定太后的事,包在草民身上。他奶奶的,许娘娘与诸位常侍也请安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不是我颜鹰夸口,甭说一个太后,就是十七八个太后……”
口沫横飞之中,我已弯腰兴冲冲地退出殿去。剩下一拨子人奇怪地互相对视着,仿佛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的情绪变化突然会那么大。刚刚还愁眉苦脸,而现在简直可称是眉飞色舞一般。
我赶上小清,见左右无人,便猛把她抱在怀里,狠狠先亲了一口,“我的心肝,你怎么会端着酒进殿的?我差点要吓出心脏病呢”。
小清格格一笑,道:“我今天可一直跟着你哦,到时候不会再说我丢下你不管了吧。”
我喜得连连吻她,道:“当然不会。现在我怎么感谢夫人都是不够的,我原本想,这次肯定完蛋了,老太后那儿就是棺材铺,我去了还不跟个死人没什么两样。好在你来了,我讲不过她,你就赶快把我拽出宫去,快马加鞭,离开这是非之地,老子只好回头再想办法去救小妹和银子了。”
小清“噗”地一笑:“没那么严重罢!凭夫君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有什么女人不中计呢。上一次杨丝……”
我立刻装作急色的样子,小清躲开了笑道:“别嘛,我不说好了。你快去办正事罢,放心好了,我会一直跟着你,保护你的。”
我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心想:老子行事,向来只求实效,什么办法好就干什么,当然不能排除“美男计”这一招。不过退一万步讲,我颜鹰堂堂七尺须眉,想找三妻四妾还不容易!可我只爱你一个人,只关心你的一辈子——当然我不是说杨丝不可爱,但我见了她,只有打打屁的份儿,互相开开玩笑、逗逗乐儿,怕是已到了极限,对你才不一样——我真心实意愿意跟你过一辈子,你居然还用这些话刺激我!什么时候我对你虚情假意过?什么时候我跟另外的女人上过床?
恨恨而去。一小黄门从章德殿侧转出,躬身唤道:“颜大人,嘉德殿从这边走。圣上怕大人路途生疏,特叫小人领路。”
我应了一声,随他走出殿外,往南宫行去。这人十分有礼,遇到转弯或岔路便在前停步弯腰接引,一边毕恭毕敬地道:“颜大人,小的令狐豫,曾下过御诏。大人还记得吗?”
我停下来看了看他,笑道:“哦!原来是你。”对突然冒出这么个“熟人”甚是高兴,“你不是一直跟随张常侍的吗?怎么突然又回宫里了。”
令狐豫两眼闪光,笑道:“没想到大人还记得小的。我们当黄门的,深受这些个常侍头领的气,他们让我们伺候哪儿,我们就得伺候哪儿。本来张常侍是要小的专司颁诏宣旨的事情,后来蹇硕事发之后,我们几个平素老实的黄门便只得回宫里当听差了……听说颜大人暂为暴室丞,那我等都可在大人手下寻点美差啦。”
我心道:原来你现在也不得意呀,怪不得不像以前那么傲滋滋的了。真是见什么风,做什么草呀。笑道:“这暴室丞是什么官儿,名字好像怪怪的。”
令狐豫低声道:“圣上是要为难大人呢。这暴室其名,乃宫中妇人有疾就此室治之意。另外若皇后、贵人有罪,亦就此室。圣上封大人这么个官,再去见太后,太后面上恐怕不会好看呢。”
我闻盲苦笑道:“老子自顾不暇,烦不了那么多了。
唉,还要交待什么误杀董美人的事,说不定,”我挥掌往他勾着的后颈上作势一砍,“就被太后宰了。”
令狐豫一惊,赶忙轻声道:“大人洪福齐天,决不会有些许闪失。不知大人此次,要不要带一队羽林郎前去。”
我摆摆手,“宫中不比宫外。不是打仗,带这么多人,更会招致杀身之祸。你尽管带路,我自有主张。”随他往前走了一段,心道:董太后派了侄女来媚惑主子,哪知道马屁拍到了马脚上,被灵帝砍了。有什么方法让这恼羞成怒的老太婆不想方设法朝皇帝要回面子呢?
南宫嘉德殿。
内侍禀报进入,令狐豫轻声道:“大人千万当心,太后上了年纪,脾气大得要命。若是她一生气,圣上都害怕,我们这些下人,哪个没被她打过、骂过?大人只要能忍,便会处处顺利。”
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辞了他,径来到殿前飞檐之下肃立。稍顷,内侍踱了出来,道:“太后传暴室丞颜某进见!”
我怒道:“老子叫颜鹰,你敢再叫一声颜某,别怪老子扁你!”作势一挥拳,大踏步闯进殿中。
我大声喊叫果然有效,此刻殿内一干人等,都是大眼瞪小眼地望着我,当中凤舆榻上端坐一女,五十多岁年纪,脸上的皱纹颇多,但身材却保养得不错。狠狠道:“你是什么人?在嘉德殿上大呼小叫,难道是不想要命了吗?”
我躬身施礼,大叫道:“臣下不敢。微臣颜鹰颜猛禽叩见孝仁皇太后,愿永乐宫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站在太后身边诸女竟然一个没笑,我微微抬头,却见董后容色稍霁,道:“皇帝派了你这么个奇怪的人来,到底是何用意?张让、赵忠他们呢,难道他们只敢到何后宫中,不敢到我嘉德殿来吗?”
语词凌厉,不由得让我心下一动,暗想原来张让他们是何进妹子一伙的,难怪不敢面见董太后。历史上由于何后鸩杀王美人一事,弄得灵帝震怒,欲废皇后,而幸得众阉力保得免。但王美人遗子刘协却被董太后收养,每每向灵帝提起立嗣事宜,便弄得何、董二女矛盾大起,直有大打出手之势。现在董后提起何后,明明是向我说“张、赵乃何后之人”,她与何后却是势不两立的。
我脸露微笑,竟为自己只听了对方一句话便能联想到这么多,颇感沾沾自喜。道:“董太后明察,张让、赵忠来不来,似乎没甚关系,倒是微臣来此,却是奉旨想跟太后面谈,恳请太后摒退左右。”
董后皱眉道:“难道皇帝还着你来宣旨?”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颇感无奈,也不知是不是刚刚那几句马屁拍得好,她显得十分顺从,微一挥手,将身边诸女赶了出去。道:
“你姓颜,叫颜鹰?”
我见她惊疑不定的神色,立刻知道怎么回事,笑道:
“董后休要慌张,我虽是颜鹰,但已归顺我朝,现为天子御下暴……小官儿是也。”
我的语气自不能和平常那些唯唯诺诺的奴才们相提并论,几句话一说,董太后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大感兴趣。奇道:“几天前你才出猛甲骑大败温都尉兵马,怎么现在就到宫里来了?”
猛甲骑?真是新名词。我笑道:“微臣自知胜得越多,便越是叛逆,所以才主动请降的。太后的宫里,竟也听说过微臣的故事?”
董后见我得寸进尺地往前行了两步,略略惊觉失态,脸色一沉,转而厉声道:“住嘴!这次皇帝命你来,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是董美人的事?两年前何后鸩杀了王美人,现在又纵容皇帝,亲手杀我侄女。他的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后吗?”
我正色肃容地作揖道:“太后息怒,微臣正是为此而来。张让、赵忠等辈,怕太后怪罪,躲得比兔子还快。皇帝又不给面子,微臣只好代他们来负荆请罪,当替罪羊了。我说了真话,太后若打我、杀我,微臣只有大叹倒霉的份儿。”
董后脸一沉,道:“你不懂说正经话吗?”吁了口气.恼道:“皇帝原来是这么个用意,放心好了,本宫今天必不杀你,只是想让你说真话。你告诉我,皇帝怎么解释此事呢?”
我赶忙道:“董太后,说真话之前,请准微臣说一些心腹的话儿。”
董后哼道:“从没有人敢这样和本宫讲话的,颜鹰,我虽恕你无罪,可你不要老是如此嚣狂,免得本宫生厌,一样叫你来得去不得!”
我心里暗笑,顿感此招管用。人人都需要换一换口味的。刚才若是我不标新立异,仍是恭恭敬敬如走狗一般,包管还没说上两句,便被拖出去杀头了。不禁大感得意:老子是什么人!
笑道:“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这样的贤明主子,真是古今少有,我颜鹰得遇,亦是三生有幸,乃前世修来的福气。”滚滚马屁一拍,这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道:“微臣有本呈奏,太后乃当朝国母,权贵极天,无人可比,又何必画蛇添足、节外生枝地将董家的女子送进宫来呢?后宫之事最是难言,皇帝说不定喜欢,便能封她为皇后,一旦不喜,反而连累全家。就算圣上看着太后的面子,不予追究,毕竟心里不舒服,感到太后慢待了他,处处会跟你作对。说起来当权的毕竟是圣上,所有的事情他说了算数。太后难道不会为自己想想吗?与其为此事大闹一场,让他更加不高兴,不如借机装作委屈请罪的样子,圣上自会觉得自己犯错,此时再恭请他扶植几个董家的人当官为将,不是更加高妙的一招吗?如此一来,太后有了自己的势力,必将一改处处受制于何皇后的局面,再不用担心大权旁落,而自己心有不甘却难以为继了——不是吗?”
孝仁董太后闻言不由得深思起来,沉吟良久,语声又为之大缓,“颜鹰,你的话可真有道理!不过你到底是谁的人?真是皇帝派你来说服我的吗?”
我摇摇头,嘿嘿道:“我就是我,就算圣上真有此意,我仍是按自己的性子说话,决不会强迫自己讲出不该讲的来。此次面见太后,直言顶撞,虽是无礼,但太后也该知微臣乃敬重太后,不想看着太后与圣上的关系闹僵,搞得大家都不好办,这才略作提醒。真正拿主意还是太后您老,微臣这些话,不过抛砖引玉,太后若赞个‘好’字,便是对微臣最大的奖励了。”
董后听着听着,居然露出了一点笑容。我陶醉于自己拍马水准真是百尺竿头,又进了一步。连如此扎手的点子,一样在我滔滔不绝的甜言蜜语下全线崩溃,当真令人爽死。
她微笑道:“你还真懂得讨好本宫。也罢,我就不向皇帝追究这事,便如你所说的那般好了。只是本宫该到何时才向皇帝进言呢?”
我长吁了口气,心道:此番不用狂奔离城了,我的命还算不错。这太后脾气蛮好的,听说打过杀过一大批人……都该杀。愈发恭敬地走上一步,轻声道:“太后不如借替董美人举丧之期进行。那时皇帝必然亲来,见太后素服低泣,又不怪罪于他,必定心软,甚觉对不起太后。是时太后所提之要求,只要以轻徊哀怨的语气低低讲出,皇帝是无所不应的。”
这条计策自然是心理战术了,我料想东汉这时代,恐怕没什么人能想出这样高妙的计策吧?果然,董后睁大了眼,仔细想了半天,喜道:“你……你的话真是妙啊!本宫还从未听说过如此高超的计谋,颜鹰,若事有成,你想封什么官爵?”
我听她已完全被控制,竟对我开始感恩图报了,忙装出不屑之态,淡淡道:“微臣相助太后,只是出于义举,若为此得太后封赏,未免有过谮之嫌,只要太后信任微臣,日后有事,但请吩咐罢。”
董后略有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道:“那你去吧。本宫不敢多留你了,免得皇帝生疑。他封你为暴室丞,必是令你来激我的,是吗?”
我觉得她对灵帝揣摸得蛮透彻,同时也不想瞒她,直言道:“正是。微臣原本也觉性命不保,想多招些人手,或带一队羽林郎。后来觉得冒一次险也无所谓,反正我这性命也是捡来的,不值钱。所以就来了。”
董后不禁“噗”地一笑,命人送我出殿。到宫侍三五成群地出现在殿前之时,她脸上的笑容方才敛去,而又复阴沉沉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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