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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关闭的市场重新开张,龙华城这坐昔日的商贸重镇在被大渝军收回后重新恢复了秩序。杀戮流下的血迹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阳光灿烂地照耀着这这座雄健的城市,街市上人潮熙来攘往,一片繁华安乐之态。
城市中心的广场处尤为热闹,人多、车多,马匹多,当然地,各路前来叫卖的小贩也就格外多。这处广场曾经是平民的禁地,贵族专用的游乐场所,彩石铺成的道路,四周植满了婆娑的月桂树和柑桔树,精美的亭榭点缀其间,充满了贵族式的华丽光彩。
但如今的南方贵族却已不复存在了,一场血的洗礼过后,南方贵族的权力和财富被剥夺得一干二净,先是永兴人毫无仁慈可言的暴力,接着是大将军文词优美却毫不留情的敕令,在短短的两年内,曾经强霸四方的贵族田庄转瞬间烟消云散,除了极少数家势颓废的世家子弟,贵族在南方几乎成了回忆中的往事!
“大将军擅自更改先皇的律令,求陛下严惩大将军专擅之罪!”
“大将军公开纵容那些叛逆的奴才,不但恢复他们的自由,还让他们瓜分我们的田产财富。土地和财富都是先皇和陛下赐给臣下们的,现在却落入了这群贱奴手里,求陛下为臣下们作主啊!”
在远离南方的东京,朝堂上,几个月来,孝康帝几乎每天都会听到类似这样的哀告和请求,他虽然表面上仍能保持作为一国之君的冷静,但心中的恼怒却一日深似一日。“严惩大将军?”如果可能的话,孝康帝很愿意满足这些人的愿望,但是皇帝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没有这样的能力。
为了应付群臣的议论,孝康帝在震西王回京前后,曾连下三道圣旨调凌轩回京,但每一次都被凌轩用“前线战事吃紧”这个相同的理由回绝了。虽然每一次钦差使臣回京报告时,都强调说凌轩的确在忙于备战,准备迎接敌方的重兵,凌轩对皇帝的钦使也礼数周到,没有丝毫不敬。
但在孝康帝看来,那个远在南方的儿子已经打定主意要叛逆到底了。他心中早已冷漠地给自己这个不孝子判了死刑,不过孝康帝不是一个无能的皇帝,虽然心中早有主见,但除了震西王,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真实的想法。群臣看到他几次都异常平静地接受了凌轩抗旨的理由。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作为帝君,孝康帝的驭人之术堪称典范。在又一次收到凌轩的捷报,得知东蒙大军已经被击退的消息后,孝康帝在伏案赞叹之余,传旨以金银、御酒犒赏前线将士,全军将领各晋一级,大将军凌轩加封英武大将军、勇毅皇子。凌轩的母亲柳才人也因教子有功,晋封为三品贵人。
劳军的钦差刚刚捧着嘉奖的圣旨离开,孝康帝起身走进了大殿的内室 “小人黑鹰参见陛下!”
“小人铁鹰参见陛下!”
“小人秃鹰参见陛下!”
“小人血鹰参见陛下!”
暗淡的光线下,四名身穿黑色长衣的男子一一向座上的孝康帝叩行君臣大礼。孝康帝检视着毕恭毕敬跪在眼前的四个男人,良久问道:“震西王招你们前来,交给你们办的事情,你们办得如何了?”
血鹰代表四人回答道:“回禀陛下,小人们已准备停当,只等王爷喻令。不过王爷一直都说时机还未成熟!”
孝康帝冷笑道:“时机现在已经到了。只看你们是否有足够的胆量。”
血鹰道:“小人们自从追随王爷,经历过千难万险,还没被什么事吓住过。恳请陛下降旨,就算是地域火窖,小人们也敢一闯。”
孝康帝长吁了口气,满意地点头道:“合你们四人之力,足以胜过百万雄师。朕得你们相助,乃朕之幸也。事成之后,朕有重赏!”
四人齐声道:“陛下厚恩,小人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答万一!”
孝康帝道:“血鹰!”
“小人在!”
“朕命你即日前往南方军中,刺杀一个人!其它三鹰为你副手!”
这个命令着实离奇,身为一国之君,用行刺这种手段来制裁一个臣下,已经够令人匪夷所思了。更何况行刺者还需在二十万大军的严密监控中完成使命。不过孝康帝发出这道命令的口吻却很平常,仿佛已做惯了这种事。而接到指令的血鹰也丝毫不觉惊奇。
“小人遵旨!小人即刻动身,赶赴南方,请问陛下,是否要带回那人的首级?”
“不必了!”孝康帝冰冷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震西王可曾告诉你们,朕要你们刺杀何人?”
血鹰道:“还请陛下明示!”
孝康帝略微思忖了一会儿,将一直握在手中的一方白绢掷下龙位,血鹰跪行几步,拾起白绢,看到绢上血红的一行字,不由全身一抖,犹豫半晌,拜伏在地,低声道:“陛下,小人斗胆,想请问陛下一事!”
“朕知道你想问什么!”孝康帝道:“你想问朕,为何要下旨刺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血鹰不敢抬头,道:“陛下圣明!”
孝康帝道:“理由有二,一是他屡屡抗旨,背逆于朕,早已该死了!二嘛,他根本不是朕的儿子,他贱民的血脉玷污了皇家高贵的血统,他更该死!”
也许是孝康帝的声音带了太多的寒气,血鹰和其他三人一起打了个冷战,“去做吧!”孝康帝挥了挥手,四个人悄无声息地跪拜而退。
天色逐渐黯淡,内室中也变得越来越昏暗,孝康帝斜靠在龙塌上,紧闭双眼,若有所思。忽然,他睁开双眼,目光幽深地扫视着入口处:“四弟,你来了吗?”
震西王无声地走了进来,向孝康帝躬身行礼问安,道:“皇兄,血鹰他们已经出发了!”
孝康帝点头道:“做得好!”
震西王迟疑了很久,问道:“皇兄,请恕臣弟冒昧,皇兄真的已认定凌轩不是您的儿子吗?”
孝康帝露出讥讽的笑容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若是朕的亲生儿子,你想朕将皇位拱手让给他吗?与其让给他,朕倒情愿让给你!我的好四弟!”
震西王脸色惨变,发出连串的咳嗽,仿佛气喘不过来一般,孝康帝冷笑道:“是他负朕在先,却怪不得朕心狠手辣,不念父子之情,再过几日,他就会变成一堆焦炭,四弟,叛臣逆子,难道不该得此下场吗?”他发出哧哧的怪笑道:“四弟,你又为朕立了一件大功。”
震西王全身发抖,脸色煞白,不等孝康帝再说,发疯般地冲出了殿外!
蔚蓝色的天空被晚霞染成了绚丽的金黄色,远处山峦的积雪反射着落日的光芒,给冬季的大地投射着五彩的颜色。
一队队的旅人或骑马,或步行匆匆忙忙地从四面城外宽阔的大道上赶来。龙华城的日渐繁华,吸引了来自大陆各地的商人聚集于此。城中热闹的商业气氛丝毫看不出战乱的阴影。街市行人众多,百姓们相互调笑,神情轻松愉快,小摊小贩的叫卖之声,不觉于耳。
三个年轻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着,其中一个身穿武士服,腰配宝剑,肩背弯弓,却扎着一条绣工精美的丝绒头巾,穿了一双同样做工精致的绒布鞋,怎么看都不像是勇敢的战士,他的目光四处寻觅着,对任何匆匆行过身边的女子都不放过。与他并肩而行的另一个青年身穿长袍,表情闲逸。在两人的身后,还有一个年龄略大的壮汉,佯装若无其事之态,但锐利的眼神却始终对四周保持着警惕。
三个人又逛了一阵,便穿过热闹的人群,走进路边的一座酒楼中。此楼名曰:“会仙楼”,掌勺的大厨烧得一手好菜,其中一味:“丽江醋金鱼”,更是誉满龙华,无人不赞。因而生意兴隆,每天都汇聚着来自各地的商客旅人。
三人一进门,只见大厅和二楼都已坐满了客人,跑堂的小二来来往往,美味佳肴的热气在四处弥漫。侧座上还有不少等候进餐的食客。
长袍的青年微皱了眉头,犹豫着是否要换一家酒楼进餐,带绣花丝巾的青年人制止了他,笑嘻嘻地招呼了一个小二过来道:“古老弟,能给我们三个人找个座吗?”
正忙得团团转的小二见到青年人,忙不迭地点头道:“柳爷说什么话呢?掌柜的吩咐过,别人来了没座位,柳爷什么时候来,会仙楼的雅座都给您留着,您几位请跟我来吧!”
三个人跟着殷勤的小二走上二楼左侧一处独立的包房内。不等三人点菜,圆餐桌上迅速地摆上了几道凉菜,和一壶烫好的桂花酒。
“大哥,这会仙楼的掌柜不会是个女的吧?”身着文人长袍的大将军满腹狐疑,忍不住出声问道。
柳毅颇有些洋洋自得道:“猜对了!”
凌轩不禁莞尔,而一向严谨的强弩将军方劲则忍不住大笑起来,道:“柳兄,你今生欠下这许多风流债,来生可怎么还啊?”
柳毅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管来生是与非?方兄,你也太多虑了!”
凌轩笑道:“大哥,小弟是担心你会现世报哦!”
柳毅不以为然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被女人报应有什么好担心呢?”
三人一起大笑,恰在此时,跑堂的小二送来了热菜,除了“丽江醋金鱼”,还有十来道精心烹饪的菜肴,满满登登摆满了餐桌。
方劲不由哧笑道:“这位老板娘可真是多情啊!”
柳毅道:“若论多情,她肯定比不上凯丽那丫头!”
凌轩默然吃了一口鲜美的醋鱼,没对柳毅的话做任何反应。柳毅叹了口气,转换了话题道:“信使们的消息说,皇上下旨加封你为勇毅皇子,劳军的钦差估计明后两天就要到了”
“如果父皇的钦差能顺便带来军饷,我会更加感激父皇的恩典!”凌轩淡淡地回答。
方劲道:“或许停发军饷粮草并非皇上的本意。”
“方兄,你真是个君子!”柳毅明快地下了断言。
东蒙人退军不久,凌轩将前线的军务交给了岳至勇,和柳毅、吴嘉等人一起回到了龙华,与从福顺归来的方劲会和。这是个与军事毫无关系的举动,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钱!
本来在一个月前,东蒙大军撤出大渝的同时,宁南和永兴的军队也相继撤军。永兴人甚至放弃了凤仙郡,直接退到了两国的边界伊南关据守。据探马的消息回报,叶谋全伤势恶化,随时有性命之忧,叶凌和叶奇两位王子为了争夺王位继承权,正在各施手段,争取统军将领的支持,永兴军中群龙无首,乱成一团。而宁南王见东蒙和永兴都遭遇了麻烦,加上对这两个盟友心存疑忌,在永兴退兵之前,就早早下令大军班师回自己的国家。
在这种情况下,大渝军如果乘胜追击,剿灭永兴残余的军事力量,兑现诺言为罗斯人收复伊南山,甚至直捣永兴人的王都燕城,都是有可能的。但也恰恰在这种时候,大渝军遇到了最大的困难—没钱了,不得不放弃了继续进军的念头。
在此之前,吴嘉曾被授予全权处理,掌管南方的财政。虽然吴嘉的正式职位仍然只是个参军,但是众将私下里都称他为“总宪”,因为他现在的职权相当于南方的宰相,地位比所有的将军都更重要。他不但要负责大军的后援保障,还要处理南方六郡的政务。所有的大将军令和重要的公文也都由他负责起草,真是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了。
虽然未经皇帝授权,但是吴嘉在凌轩的默许下,以最高的效率完成了南方各郡府的重组,任命了各郡的文职首脑,此外除了各郡府原有的职能外,他还在每一郡独立特设了军务处,负责征调粮草、筹措军饷,以保证大军后顾无忧。不过南方毕竟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乱,元气大伤,民众流离,大量田园荒芜,吴嘉和他在各郡的下属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各府郡也仅仅够维持收支平衡而已。
由于战况惨烈,钱粮支出压力巨大。供应大军的粮食还能勉强支撑,但军饷缺额却是越来越大。普通兵士已经有三个月只领到了半数的军饷。“只靠报国的热情是无法打仗的!”即使是凌轩也深深明白这个道理。当敌人的大军压境的时候,兵士们或许不会过多去计较钱财收入,但当苦战迎来胜利之后,他们理所应当得到奖赏。
但凌轩非但没有多余的钱财可以赏赐这些拼死御敌的勇士,连下个月应发的军饷都可能无钱支付。甚至可能面临断粮的窘境!
原因是从这个月开始,出现了大批从北方回归的乡民,在战乱中,这些人逃到了北方,如今南方光复,他们便都穿过梅林峡谷回来了。除了极少数的富户,这些归来的乡民大多携家带口,身无余粮,如果不对他们进行赈济,恐怕马上就会饿死在街头的。不得已,吴嘉命人在各洲县城内设立了粥站,专门为回流的饥饿乡民供应粮食。对此军中其他将领颇有异议:“把本来军用的粮食供给灾民,那可是个无底洞,大军的粮食会被这些源源不绝的灾民吃光的。”
更有人感到疑问:“为何突然出现这么多灾民回归?而且都身无分文?这会不会是什么阴谋呢?”吴嘉自己也有这种疑惑。
但是面对饥饿无助的乡民,不管是肯定不行的。吴嘉继续设立粥站,并且想办法安置这些乡民,但是为了防范,对所有这些人的身份进行了登记,一一统计在册,尽量核实他们的原住地之后,才将他们进行安置。
身份核查的结果,初期回归的乡民大多数的确是因战乱逃离南方,现在回归家园的,但是后来的有些人却是世代生长在北方的民众,之所以离开北方,却是为了逃避北方朝廷的重税,逃避有朝一日交不起税,被迫卖身为庄户的悲惨命运。
“既然南方的庄户都可以被释放,并且获得土地。我们为何不可呢?我们也是大渝人,我们何必一定要呆在这里,我们去南方吧!”靠近梅岭的嘉陵郡,也曾遭受战火的袭扰,但是朝廷该收的各种税费却一丝也不曾减少,眼看无路可走的农夫们便干脆起了南下投奔大将军治下的念头。他们本来身无长物,所以要来也来得干脆。随着南方乡民回流人数减少,这类人的人数却有递增的趋势,最近几日,不只嘉陵,其他各郡也开始有民众涌入。甚至还多了许多从北方豪族田庄中逃亡的庄户。
“小心啊,六弟,如果你不想再与朝廷起嫌隙,赶快下令梅岭峡谷的守军,祥加核查,除了行客商旅,严禁任何不是世居南方的民众再进入南方了。”面对日益增多的灾民,柳毅有些担心。
可是凌轩却摇头道:“我不能这么做,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我大渝的子民,大渝的律法并不禁止民众在国境内迁徙。”
柳毅道:“可是你收留那些从北方逃亡来的庄户,触犯逃奴法,朝廷上下必然会大大恼你!”
逃奴法是针对所有贵族田庄中的家奴和庄户制定的律法,规定对逃离的奴仆庄户,由家主自行处置,但是胆敢收留他们的人家,则要被处以罚银鞭挞甚至斩首之刑,异常严苛!凌轩自然不怕这些,不过收留这些外逃的庄户必然会惹恼朝廷,这是肯定的。
不过凌轩道:“我若不收留他们,送他们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这些逃离的庄户们处境其实可怜!”
“善良不能当饭吃,六弟,至少别再分给这些人粮食了,否则光是这些人,就能把大军的粮食吃光。”柳毅提醒自己的义弟。
“大哥,我们军队的使命就是保护人民,让他们不受战乱的危害。如果担心民众吃了军队的粮食,而让人民饿死,那我们何必要这支军队?”凌轩回答道:“我不但要分给这些人粮食,我还要给他们土地和家园,让他们在南方安居。”
柳毅摇摇头,无奈道:“迟早有一天,你会被你的善心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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