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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过去,黎明初现,经过夜雨的冲刷,整个平原似乎变得更加开阔了,空气中有一种透亮的感觉。
凌轩和吴嘉两人连夜起草了大将军敕令。本来吴嘉只想写入两条,即释放所有庄户,为无田者分配土地,凌轩却又提出,应该再加入赋税一律减半,贵族世家一体纳税这两条,而原本贵族是无需纳税的。
吴嘉十分诧异:“大将军,若加上这两条,皇上更加不会恩准了。”
凌轩问他:“莫非吴先生真的以为,不加这两条,我父皇就有可能同意吗?”
吴嘉愣了一下,见凌轩紧盯着自己,心中一跳,便老实答道:“想必不会。”颇有些紧张。
凌轩道:“既然如此,左右我已是要自作主张,既然要做,就做到底,大可不必做一半,留一半,这不也正合先生之意吗?”他既知争端无可避免,便干脆放开手脚,不想再留余地,只是不自觉地对吴嘉还是有些不满。
吴嘉便道:“大将军所言甚是有理。赋税减半这主张不错,以前的税率的确定得太高了,南方五郡虽然富庶,但税制过高,普通百姓还是无法承受,无异于竭泽而渔。其实减半之后,田税还有三成,也足够用了。”
凌轩点头,吴嘉却又道:“可是贵族一体纳税这条,属下以为,却不必马上推行。”
凌轩奇道:“为何?各郡贵族人数虽不多,所占田产却多,他们不一体纳税,可不太公平。”
吴嘉微笑,觉得凌轩很有意思,他好像天生对贵族不满,整军的时候,把几乎所有的贵族将领都开革了。如今刚要自行其事,便马上想到拿贵族开刀。大将军似乎忘了,他自己就出身于最显赫的贵族世家,皇室之家。不过像凌轩这样的心性,怎会是出身皇家呢?吴嘉感到困惑,同时也感到庆幸,凌轩有正统的皇室血统,对大多数对皇权天命十分崇信的普通百姓来说极有号召力。
吴嘉便道:“大将军的想法虽好,但南方五郡的贵族战时多数已经逃走,大将军又敕令释放了他们的庄户,想让他们再回来一体交税可太难了,这样做,只会让朝廷和军中的贵族,更加恼恨大将军,留在南方的贵族也不会心服,没什么好处。不如等到将来时机成熟,再推行不迟。”
凌轩认真听了,点头道:“吴先生,你想得很周到,我是太性急了些。”
吴嘉一笑,又将每一条具体实施的细节一一完善,最后润色了一番词藻,力求简洁明了,才拿给凌轩看,凌轩看了,颇为惊奇,便道:“先生真是大才,以先生的才识应该是位著名的学人,为何会入伍,甘心只当一名小小的参军呢?”
吴嘉道:“属下的这些本事,在大将军看来是学问,在旁人看来,恐怕就是异端邪说,有叛逆的嫌疑。怎敢随便卖弄?当参军只是混口饭吃,若非是遇见大将军,属下恐怕就会在参军的位置上终老一生了。”
凌轩问:“先生现在想要什么位置呢?”
吴嘉微笑道:“属下想要大将军右肩下的位置,至于左肩,大将军一定是想留给柳毅吧,属下就不敢奢望了。”
凌轩失笑,发觉自己得到了一个充满智慧的同路人,这事儿感觉很好,便轻笑道:“就如先生所愿,只盼先生将来不要后悔。”
吴嘉躬身行礼道:“多谢大将军成全,吴嘉今生无悔。”两人相视而笑,芥蒂全无。
凌轩发出敕令之后,并没有马上拔营启程,而是在营中继续起草给震西王的书信和给父皇的奏折。给震西王写信,他一挥而就,但给皇上的奏折,却冥思苦想,无从下笔。吴嘉在旁便道:“大将军,既然写不出来,不如不写。”
凌轩奇道:“怎可不写?”
吴嘉道:“大将军既已写信给震西王,以震西王的睿智,自然知道大将军的苦衷,他必然上奏,说大将军是经他同意才明发敕令,就算皇上不准,下旨责问,王爷也必然会为大将军开脱。大将军何必为难自己,硬要亲自上奏折呢?”
凌轩听他说的直白,愣了片刻,感觉心中十分不舒服,但也知道吴嘉说的有理。
只听吴嘉又道:“其实前次田老将军的事情,若是大将军请震西王爷出面,或许结果也就不同。”
凌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道:“吴先生,和你谈话比冲锋陷阵更使人疲累。”长舒口气,扔下手中笔,倒觉得如释重负。
“是吗?属下倒觉得和大将军谈话,令人神清气爽,精神倍增呢。”吴嘉含笑回答。
凌轩摇了摇头,察觉到吴嘉的态度与往日相比有微妙的变化,他还有些不适应,不过却明白必须适应。
大渝军终于到达龙华城下,龙华城是南方名城,气候宜人,四季如春,有“南疆明珠”的美誉。可惜一场血腥屠杀,破坏了祥和之气。现在大渝军在城下,似乎还可以看见城墙上干涸的血迹。
龙华城的城墙坚固厚实,城内粮草充足。由于地处南方,水源充足,绕城还有护城河护卫。城内原本驻扎了大约十万永兴兵将,由后军都督叶杰统领,不过谢非在丽江岸边伏击大渝军失败,损失了三万多兵马。现在龙华城内只有六万多兵将了。
见识过凌轩所率大渝军的勇猛之后,叶杰不打算再与之正面冲突了。他下令紧闭城门,死守城池,等待从国内派来的援军。其实求援的信息早在得到叶子丹兵败的消息时就已经发出,只是不知道为何叶谋全回国之后,迟迟没有音信,也没有援兵的消息,叶杰每想到这里就有些心慌意乱。
高城不易攻取,当初在东京,凌轩以临时拼凑的两万散兵就可以对抗十五万大军的进攻。如今凌轩手中虽有十几万大军,但是要攻下由六万多精兵守卫的龙华,可也不太容易。
不过凌轩不着急,他命大军在龙华城下驻扎,开始例行公事般不紧不慢地攻城。攻城的大渝部队似乎得到了命令,感觉到危险或者困难就赶快撤退。连续五六天的攻城之战,大渝军连城头也没爬上去过一次。只是城内永兴兵浪费了不少滚木、巨石。双方日出而战,日落收兵,攻防都有些漫不经心。
这日大渝军照例经过一天毫无成果的攻击,收兵回营,凌轩的一个亲兵匆匆赶过来,向凌轩耳语了几句,凌轩微笑点头。
当夜,一队大渝兵悄悄出营,脚上和马蹄上都裹了厚厚的棉布,无声无息地掠过龙华城的边界,向龙昌郡方向进军。这情景却被早已隐身在一旁的永兴探马发觉。
叶杰听了探马的回报,沉吟了半天,对一旁的谢非道:“看来你的细作所言倒是实情,那凌轩进攻龙华是假,他要取龙昌郡才是真的。他明知龙昌守军不多,故意佯攻龙华,然后派骑兵奇袭龙昌,取下龙昌后,截断了我援军的来路,就可将我们困死在龙华城里。他的心机可真够毒的。”
谢非道:“依都督看,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叶杰道:“你的细作不是说,大渝军的粮草将尽,运粮车今夜将到,我们去烧了他们的粮车,没有了粮草,看他们还退不退兵?”叶杰觉得很得意。
夜更深了,月光照着一队押运粮草的牛马大队蜿蜒在林间大道上,前方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大军营地的灯火。领头的将军兴奋地对身后的兵士大声喊道:“前面几里就是大营了,今夜交了差事,我带你们去痛饮几杯。
身后的兵士们乐呵呵地答道:“好啊,赶了这么几天路,总算是到了。”
埋伏在丛林中的叶杰和谢非互相点头示意,叶杰一声令下,丛林中的永兴兵一起猛扑向道上的粮队。
迎接他们的却不是想象中惊慌,而是一阵密集的箭雨。所有的粮车内都出现了张弓搭箭的大渝箭手。紧接着他们听到密集的马蹄声,那些本来应该前往龙昌的骑兵,显然又改变了行军的方向。
“叶都督,闻名已久,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随着一声轻叱,叶杰面前出现了一个英挺的身影,骏马长枪,正和传说中的一样。
叶杰微愣了一下,刚刚举刀欲砍,惊骇地发现对手的长枪已经深入自己的胸腹。“原来你就是凌轩”叶杰倒地之前,说了这最后一句话。
凌轩收回长枪,忽然感觉脑后起了一阵微风,直觉地闪避之后回头,他看见邓梁正准备把刀辟向一个瘦长的黑影。
“别伤他”凌轩大喝一声。邓梁惊诧地抬头看了看凌轩,便收了长刀,对凌轩行了一礼。调转马头,自去看岳至勇和谢非的争斗,打算随时上前相助。
瘦长的男人扑到在地,听到凌轩问他:“王克,你为什么这么做?”
那人正是王克,凌轩听从了吴嘉的主张,发下大将军敕令,释放所有庄户。对王克、杨铮两人也既往不咎,让他们自行离去。不料两人都说要投军,尤其那王克更是百般哀求。
凌轩便让王克作了自己的亲兵。王克前后侍奉,十分殷勤,但凌轩几次见他背转身去时,眼中露出狠毒的光芒,联想他妻子被人霸占,知他多半另有图谋,果然不出所料,不久就发现他私下与永兴的探子暗中联络。
“老天爷会让你们这些贵族老爷不得好死的!”王克咒骂道,他的脸孔扭曲着,在月光的映照下,十分狰狞。
凌轩摇了摇头,耳边听到岳至勇发出胜利的欢叫,估计多半已经成功取了谢非的性命。“王克,你去吧。”
王克愣住了:“你不杀我?”
凌轩道:“我不杀你,你好好留着性命,去找你真正的仇人报仇吧。”说罢,不再理会王克,飞马上前大声下令道:“传令全军,连夜攻城,明日一早,我要踏进龙华城。”
大渝军紧随在永兴败兵之后冲向龙华城,兵士们在月色中如潮般冲击四门,再不顾忌可能的危险。失去了统领的龙华城迅速地崩溃,黎明将至的时候,剩余的永兴残兵丢弃了龙华城,朝远方败退。
红日高照,艳阳当头,凌轩率领大军,准备入城了。
“大将军,千万不可进城。”王克和杨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忽然隔着重重护卫,远远地冲着凌轩大喊。
“大胆刁民,大将军饶你们性命,你们还敢在此捣乱!”有将领大声呵斥。
凌轩正要催马进城,听到骚乱,转头道:“带他们过来吧。”
“是”有人将王克和杨铮带到他马前,凌轩问:“为何说不能入城?”
王克道:“大将军,可记得那日丽江上的炸药?那样的炸药一共有两颗,用去一颗,还剩一颗,就在龙华城内,永兴人败逃,必然在城内安放炸药,恐怕大将军率军入城不久,炸药就会爆炸。”
凌轩一惊:“那该如何?”
王克道:“小民对这炸药颇为熟悉,待小民进城,寻得那东西,掐去引信,大将军就可放心入城了。”
这可能是个陷阱,也许本没有炸药,等王克和杨铮入城之后,反而就有了。不过凌轩望着王克那张瘦削略显阴沉的长脸,道:“有劳你了。”下令全军暂停进城。
王克和杨铮在过了一个多辰后,在城头挥手示意可以进城了。他们果然找到了那炸药藏身所在。
凌轩望着摆在面前的那银灰色,泛着死光的巨大的圆球,心里有些后怕。他看着身旁的吴嘉道:“吴先生,你说得很对。”他本来虽然心里赞同释放庄户一说,但却多半出于对弱小者的怜悯,现在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关要。“一纸敕令,抵得上百万大军”
“若非大将军宽容,王克也不会说出这秘密。”吴嘉并不居功,他兴味十足地探究着凌轩的面容,一心盘算着如何拉着凌轩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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