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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历三年八月十五日,满月之夜,帝国夜空出现了千年罕见的奇观。
大彗星从西方来,火红的尾巴扫过帝国夜空,朝着月亮飞去,人们仰望穹苍,惊讶的发现满天星辰似乎都追随它而去,淹没了中秋的满月。
彗星击中满月,周围的云层被染成绯红色,夜幕变成了血海,流星一颗接一颗爆发、陨灭,星球在结束生命的刹那释放出了所有的光和热,毁灭之光仿佛一朵朵眩目的白花,盛开在血色的帏幔前。
被彗星击中的满月顿时失去光辉,苍白黯淡,宛若一块圆形的石头,彗星离开了月球,朝着东方飞去,火红的尾巴燃烧了地平线。懵懂的雄鸡们齐声啼鸣,庆祝不合时宜的黎明,乌鸦张开眼睛,旋即又闭上,它们笃信那凄厉的红霞是回光返照的黄昏,而非提前到来的明天。
银河·朱里奥也在这个夜晚目睹了天变。他在汪洋血海般的夜幕中嗅到了杀戮的气息,他看到帝都上空三颗最亮的流星依次陨落了。
朱里奥从中预感到了不祥的意味,就在他还为之冥思苦想的时候,同样看到这不祥之兆的皇帝已经得出了答案。
“陛下,流星陨落,这是不祥之兆啊。”宰相萧红泪忧虑的说。
“三颗流星,就意味着三个该死之人,大牢里可还有待斩的囚犯?拉出三个来杀掉冲喜便是。”
“滥杀无辜有违天理,还望陛下三思。”
萧红泪刚从玄武回来,一时间还不能适应皇帝的新作风,她以为自己还像过去那样有资格左右皇帝,然而皇帝却冷冰冰的答道:“朕就是天,朕觉得妥当就是天经地义。咦!艾尔、明典、贝隆,他们三个犯了什么罪,怎会关在死牢里?”翻阅着死囚名册,皇帝诧异的问。
“禀告陛下,三位大人有谋反之嫌,陛下定了他们死罪,所以关在大牢里。”
刑部长官武思勉在拘捕易水寒一役受了重伤,刑部事务便一直由格兰特代理。
他见陛下询问死囚,还以为要放三元老出狱,便试探着问:“三位大人在牢里吃足了苦头,陛下是不是该放他们出来了……”
“放他们出来?笑话!”皇帝勃然色变,把那名册摔在龙案上厉声道:“三个大逆不道的反贼,朕要杀他们的头!”
格兰特吓傻了,支支吾吾的说:“陛下不是说关他们几天略施薄惩,等气消了,就放三位大人出来么?”
皇帝气势汹汹的道:“朕说过这话?你没记错?”
格兰特硬着头皮道:“臣不敢造谣,陛下的确说过。”
萧红泪也道:“陛下当日的确说过不会追究三元老的罪,满朝文武都有听见。”
皇帝冷冷一笑,质问萧红泪道:“朕说这话时你也听见了?”
萧红泪一楞,答道:“臣当时还在玄武,并没有亲耳听见,可是别人都这样说,臣也就……”
“别人都那样说你就信了?朕明明没说过的话,没下过的旨,是不是只要你们都说有了,就可以代替朕的金口玉言,就可以代替朕的旨意?”皇帝冷笑着站了起来,厉声道:“今天朕就不信邪了!好啊,你们都说朕要赦免那三个老贼,朕就偏要杀他们的头!”
萧红泪、格兰特倒吸了口冷气,慌忙跪倒求她开恩。
皇帝固执的说:“放了倒容易,朕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诚心悔改?万一还想造反,倒费朕的事。”皇帝虽然拥有关于三元老的完整记忆,可是在感情上,却并不觉得他们与其他陌生的囚犯有何分别。
萧红泪、格兰特连声替他们担保,苦劝了半晌,皇帝总算回心转意:“既然是你们求情,那就下不为例吧。叫他们去写悔过书,从刑部大牢门前一步一叩首到皇宫,在宫门前诵读悔过书,若是朕觉得他们的确诚心悔过,就赦免他们。”
两人听了,相视苦笑,不约而同的叹起气来。
皇帝饶有兴致的望着他们,忽然笑道:“你们两个眉来眼去,是不是在调情?”
萧红泪又羞又窘,面色如土,慌忙磕头谢罪。
格兰特语无伦次的说:“陛下明鉴,是臣冒犯了萧大人,臣罪该万死,不干萧大人的事!”
皇帝哈哈大笑,亲手扶他们起身,柔声道:“朕喜欢你们眉来眼去,你们是朕的左膀右臂、是朕的金童玉女,你们都是朕的好孩子,你们应该结婚,生上一群小金童、小玉女,世世代代做朕的奴才。”
萧红泪、格兰特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皇帝手搭在两人肩上,放声笑道:“朕喜欢你们,朕要你们永远效忠!”
萧红泪低声道:“臣也喜欢陛下,臣生生世世都是陛下的奴婢,绝无二心。”
皇帝满意的一笑,目光转向格兰特。
格兰特一咬牙,退后三步,跪在皇帝脚下,沉声道:“陛下君临帝都之日,臣就已经发誓效忠无错殿下,自古一仆不侍二主,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并不生气,微笑道:“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朕不怪你。无错,出来跟你的家臣说句话吧。”
话音方落,屏风背后闪出一个雍容俊逸的紫衫少年。
上前拉着他的手,情真意切的道:“格兰特大哥,你我都是陛下的臣仆,往后同心同德效忠陛下才是,往事不要再提了。”
这些年格兰特被派去百灵操练海军,直到不久前帝国放弃了渡海作战的计画后,才回京复职,自从帝都沦陷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与无错重逢,一时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见他点了头,无错欣然笑道:“陛下,格兰特将军有大才干,该委以重任才是。”
皇帝浅浅一笑道:“你先前哭着喊着要见他,现在见了,又哭着喊着给他求美差,朕上了你的当,现在后悔啦,偏要让他赋闲。”
无错笑道:“陛下召将军回来,自然早有安排,都怪我多嘴,自讨没趣。”
皇帝白了他一眼,捧着轻罗小扇遮了玉容,懒懒的打了个哈欠,道:“朕不高兴动脑筋,你就帮我写一道委任状,随便给他安排什么职务都好,想来你也不会亏待自家人。朕累了,都下去吧。”
三人相视一笑,躬身退下。
临到殿门前,又听见皇帝说:“别忘了关照那三个老不死,朕要他们生,他们便生,朕要他们死,任他功劳盖世也定斩不饶!”
当天晚上,格兰特把皇帝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三元老。
一听说要写悔过书,三个老人露出了不同的表情,贝隆愁眉苦脸,明典冷笑不语,艾尔压根儿不理这档事,只顾拉着格兰特追问易水寒的处境,听说皇帝已经赦免了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陛下不杀易水寒,就是自掘坟墓了。”
三元老各怀心事,在狱卒的押送下回到牢房,当天晚上,明典就咬舌自尽了。
就在这天晚上,来探望父亲的朱里奥,在牢房外看到了明典家人来收拾尸首,一卷芦席裹着年近古稀的老人,一家人含泪与他擦身而过。
动乱时代熬过来了,战乱年代闯过来了,如今到了太平盛世,老人却活不下去了。
朱里奥默默凝望着明典家人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黑色的苍凉。他尾随着明典的家人离开大牢,看着他们远远离开了才敢哭出声来,后来,他又跟着他们去买了丧服,披麻带孝的返回了大牢。
父子俩见面后抱头痛哭,贝隆泣声问道:“小畜生!你知道你爹活不成了,来送终吗?”
朱里奥哭着说:“爹,孩儿披麻带孝,不仅为了您老人家,也是为自己预备后事。”
贝隆听了又惊又怒,大骂他不知好歹。
朱里奥含泪道:“当初孩儿因为编写星图、历法得罪了旧主,本想一死明志,可爹爹却劝我不可轻生,孩儿听了您老人家的话,这才有今日,为何爹爹现在反而看不穿了呢?”
贝隆久久无语,长叹一声,老泪纵横,终于写了悔过书。
明典自尽全节,艾尔·科波拉也拒写“悔过书”。
皇帝亲自探监,质问他为何不肯悔改,艾尔·科波拉神色自若,说道:“臣本无错,如何悔改?犯了错不思悔改的是陛下您。”
皇帝勃然大怒,下令处死艾尔·科波拉。
艾尔·科波拉是三朝元老,历任将军、宰相、元帅,德高望重,知交遍天下,杀了他就是自毁帝国半壁江山,若是让朝中大臣知晓,必又群起求情,皇帝不想听他们说教,要连夜处死艾尔·科波拉,刑部诸吏都不敢当差,只有格兰特毛遂自荐,愿意担任监斩官。
“天亮前务必把首级送到皇宫。”皇帝警告他:“若是出了纰漏,朕不但要砍你的头,也要砍萧红泪的头!”
这话彻底粉碎了格兰特的计画。每次他想成为英雄的时候,无情的命运总是把他变成一个身不由己的小人,他本想舍生取义放走艾尔将军,可是现在却不得不弄假成真。
格兰特只好去找无错求情,他知道皇帝一向对无错另眼看待。
“艾尔·科波拉死有余辜!”
这就是春江无错的回答。
少年得志的孔雀郡王、帝国元帅警告格兰特:“艾尔·科波拉先为陛下背叛了我父亲,如今又背叛了陛下,不管他有多大的功劳,终归是个可耻的叛徒!”
这句话有如一瓢冷水当头淋下,浇灭了格兰特心中最后一线希望,望着这冷酷的少年,他心中充满了苦涩的绝望。
“终归是个可耻的叛徒……我不也是个可耻的叛徒吗?”
在新·雅兰斯,他背叛了摄政王,成了春江水月和贝伽族的朋友;在肃清动乱的战争里,他背叛了友谊,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结义兄弟;在帝都沦陷的那一天,他背叛了孔雀帝国,成了新主子的奴才;如今,他又要背叛自己的正义感,亲手杀死一个无罪的人。
前往刑场的路上,格兰特发现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圆圈,他一次又一次的跟宿命进行搏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成为欲望与暴力的傀儡、帮凶,现在,他的人生又一次轮回了,在这清冷的刑场上,他要杀死帝国最伟大的军人,成为人世间最可耻的刽子手。
行刑前,格兰特问艾尔还有什么心愿,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一定帮他完成。
艾尔笑道:“给我拿把椅子来吧。”
“椅子?”
“我戎马一生,没能够在战场上倒下,是最大的幸事,也是最大的不幸。人生百年难免一死,我没死在战场上,现在也不愿意倒在刑场上。”
格兰特听了,怆然落泪,忙亲自给他搬来一把椅子。
艾尔安然入座,笑道:“动手吧。”
魁梧的刽子手走来了,他蒙着黑巾,赤膊上身,锋利的鬼头刀在月光下泛着青光。
刽子手提着刀走到艾尔·科波拉面前,举起刀,迟疑的退了一步,放下刀,端起那碗本是给死囚准备的烈酒,一饮而尽。
刽子手摔了碗,掂了掂大刀,大喝一声,大步走上前来。
艾尔·科波拉为他煞有介事的表演感到好笑,饶有兴致的望着刽子手,安慰道:“别紧张,年轻人,我只是个糟老头,死了也不会索你的命。”
刽子手懊恼的举起刀,又放下,含含糊糊的嘟囔着什么,赤裸的上身浮起了一层汗珠。他说他害怕老将军的眼神,这个杀了二十年人、砍了不下上千颗脑袋的资深刽子手不敢动手了。
艾尔失笑道:“将死之人有什么好怕?我闭上眼睛就是。”
艾尔闭上眼睛,可是刽子手还是不敢动手,说只要一举刀,头上就冒冷汗,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想必是有神鬼在庇护将军英灵,不让他行刑。
格兰特又叫人去找其他刽子手,说只要行刑,就有重赏,可是其他刽子手也同样失去了勇气。他们以杀人为职业,对神鬼之说笃信不疑,再重的赏也打动不了他们的心。
格兰特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跪在艾尔面前,磕了三个响头,道一声:“得罪!”拔剑便要行刑。抬眼看到艾尔将军从容镇定的面庞,不由得心虚气短,不寒而栗,直好绕到他背后……
无力的丢下染血的宝剑,格兰特神情恍惚,步履蹒跚,剧烈的恶心感突如其来,他跪倒在刑场上,吐得泪流满面。
他以为自己将要持续的吐下去,直到吐出血,吐出五脏六腑,把自我厌弃的肮脏内在呕吐出来,涂抹在锈黄色的草地上,只余下一张皮囊,承载着灵魂,飘到不染尘垢的天空。
艾尔被押上刑场的时候,年轻俊美的贵族少年也来到天牢。
“我要见一个叫大瘟皇的犯人。”
“殿下,这个犯人并不在刑部。”书记官翻开名册,指给他看:“三年前他就被送去命运塔中。”
乌鸦领光复后,大瘟皇就被押解回京,关在大神庙命运塔中敲钟。之后不久便发生了内战,一直也没人来理会他们,久而久之,就被遗忘在这处污秽、阴暗的角落中了。
两鬓斑白、步履蹒跚的大瘟皇走上钟楼,吃力的敲响了大铁钟。
像往常那样,他坐在冰冷的天台上,倾听宏亮的钟声袅袅飘向子夜星空下沉睡的都市,只有在这钟声里,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生活的意义,当钟声渐渐远去,这个历经沉浮的老人,知道自己的一生就这样随着钟声去了。
少年踏着钟声走上天台。
“你……你是?”
大瘟皇擦着昏花眼睛,怔忡的望着那个俊逸的年轻人,他在他身上找到了熟悉的影子,可是那锋利如刀的气质却又显得如此陌生,在老人数百年的记忆里,除了那个一剑斩杀天狗的春江水月,世上再也没人能够发出如此可怕的剑气。
而在无错眼中,大瘟皇也几乎成了陌生人。这位魔道巨擘已经不复当年的神采,蓬头垢面,两眼呆滞无神,已经认不出他是谁了。
无错来到大瘟皇跟前,望着他的眼睛说:“老先生,您不记得我了?我是春江无错呀。”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你是那个小太子?”
“是啊,当年在碧落黄泉之楼阁,您曾经救过我,我今天就是来报恩的。”说罢,无错挥剑斩断了大瘟皇的脚镣,带他回了王府。叫人为他沐浴更衣,又取来美酒精馔,让他享用。
大瘟皇一言不发,埋头猛吃。吃完之后,就坐在那里,呆呆看着无错。
无错笑道:“老先生,有什么要求请尽管说,我一定尽力而为。要是想家了,我们就去百灵,坐最大、最好的船,送您回昆仑。”
大瘟皇听了“昆仑”二字,嘴角突然抽动起来,眼中噙着混浊的泪花,摇头道:“没脸回去了。”长年不说话,他的嗓音干涩沙哑。
无错欣然笑道:“不回去最好,就住在我家里吧。那年在碧落黄泉之楼阁,您说是昆仑御剑通天门第三十三代传人,还说想收我为弟子。现在可还有这个念头?”
大瘟皇苦笑道:“老夫现在武功尽失,哪里还敢妄为人师?小王爷天资聪颖骨骼清奇,只要有明师指点练剑,必能获得极大的成就。可惜我离开昆仑很久了,不然引荐你进我师门,一定会学成一身天下无双的本领。”凄然一叹,英雄气短。
无错笑道:“先生太谦虚了。要是不嫌我笨,就干脆收我做弟子,往后也有个亲人服侍、照料。至于先生的武功,我自有办法帮你恢复。”在大瘟皇肩上一拍,一道金光挟带剑精力量注入大瘟皇体内,沿着周身经脉穿行了一遭,打通了当年被小迦切断的穴道。
大瘟皇略一行功,惊讶的发现,不但全身功力恢复,封闭的经脉也全被打通,功力更上了一层楼,不由得感激涕零,当下跪拜谢恩。
无错忙上前扶住,笑道:“您是老师,该我行礼才是。”果真要给大瘟皇磕头。
大瘟皇赧然道:“老朽哪里敢当小王爷的老师?如蒙不弃,愿意终生为奴,服侍左右。一点微末剑技,只要小王爷愿意垂询,老奴绝不敢藏私。”
无错劝他不过,只好点头应允,从此跟着大瘟皇修习昆仑仙剑之道。他本是剑精转世,进步自然一日千里,没过多久,大瘟皇已经远不是他的对手了。
无错自己也觉得进步神速,从前有所感悟、但又说不清道理的心法,如今只要大瘟皇略加解说,都可触一通百,特别是小时候倾城传授给他的武道法门,现在也都有了新的理解,回头一看,才发现倾城确是无与伦比的天才,仰慕之余,也兴起了竞争之心。
这一日在花园练罢了剑,无错无意间领悟了一处武学玄机,兴奋之余,禁不住仰天长啸,意气风发的想:“除了陛下,帝国恐怕没人能够与我一争长短了。”
想到皇帝,无错心中充满了柔情。
“当瓦尔基丽雅女神降落在高高的桅杆,海风为我热烈欢呼,迎接死亡之吻印上勇者的唇,即便走进坟墓,也将永远拒绝亲人怜悯的声音,哭泣的眼泪使我的创口流血,祝福的微笑则化做满怀玫瑰。”
十八岁的春江无错默颂这首歌谣,在他心中,皇帝与“女武神”形象重迭了。
多年以前那个傍晚,倾城第一次吟唱了这首壮美的诗歌,从此以后,战斗女神的形象就成为他灵魂的拯救者,是他克服天生懦弱、获取勇气的泉源;而现在,当他发现偶像活生生出现在面前时,除了崇拜,情愫也暗暗滋生。
可是他又很清楚,这种念头是非常肮脏、邪恶的,只是想一想就对不起倾城,但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情不自禁……
“若是倾城还在,不晓得与我相比,孰强孰弱。”猛然觉悟到自己竟然隐隐有了跟倾城竞争的想法,不由得心中一凛。
正魂不守舍的时候,忽听见楼上有人击掌叫好:“多日不见,殿下进步如斯神速,真叫人刮目相看。”
无错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衣男子傲然卓立于殿角飞檐之上,竟是阔别多年的北条龙之介。
分别多年,龙之介还是那样潇洒俊朗,对无错也是一样的亲切,反而是无错,有些莫名的尴尬,龙之介一心叙旧,无错却只有几句干巴巴的客套话。彼此之间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对话也就陷入了尴尬的沈默。
龙之介问起无瑕。
略一踌躇,无错道:“姐姐已经不在帝都了。”
龙之介奇道:“不在帝都,那又是去了哪里?”
无错眉头微蹙,只说:“不知道。”
龙之介看出他不愿意说实话,叹了口气,起身告辞,无错也不挽留,送他出了摘星阁。临别时,龙之介想带无错离开帝都,去凤凰城跟易水寒、无心团圆,无错自然不肯,借口推托说暂时不能离开帝都城,将来还有见面的机会,不必急于一时。
龙之介看穿了他的心意,语重心长的叮嘱道:“万事小心,不要轻信小人,万万不可一时冲动做出欠思量的事,将来后悔也来不及了。”
无错敷衍着答应了,心里却不当回事。暗自冷笑:“当我是小孩子么?这个也要你教!”
见他不以为然,龙之介知道再多说也没用,叹了口气,飞身离开开屏园。
龙之介重返帝都,是为了寻找春江无瑕。
当初他带着魔族军队离开帝都城,曾引起了倾城等人无数猜疑,他们不知道他到底站在哪一方,都以为战争最吃紧的关头,龙之介和他的魔族军队一定会出现在战场上,可是他们失算了,直到最后,龙之介也没有回来。
魔女谬斯并不关心人类的战争,她交给龙之介的是另一种性质的任务--救人。几年来,龙之介总是扮演学者守护神的角色。
帝国内战时期,他和他的军队奔走在朱雀洲每一个角落,在战火中救助学者、术士,把他们送到魔域避难,后来帝国开始扩张,白虎洲、玄武洲依次卷入战火,龙之介也就随之东奔西走,四处打探著名学者的下落,不管人家是否乐意,都半恳求半强迫的带回魔域来工作。
龙之介并不清楚这工作的意义,他曾问谬斯,假如魔域需要学者,完全可以重金礼聘,为什么要用这种乘人之危的方式?
谬斯告诉他,若非策画一场大战,那些死脑筋、硬骨头的学者绝不肯帮助她,对这些真正有学问的人,威胁、利诱不如谎言有效。想让他们同意参加“净化Ⅳ”计画,除非让他们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消灭暴君、伸张正义。
一听是为了净化,龙之介顿时反感起来,不愿意再助纣为虐,除非必要,都不会再回魔域。
几年来四处游历,路见不平就行侠仗义,利用魔域的人力、财力,替百姓做了无数好事,他是想替魔域和自己抵消一些罪孽,并不以侠义自矜,而在人们的传颂中,“风之子”却成了万人敬仰的游侠。
历年来云游天下,龙之介也遇到了不少好女孩,对他芳心默许的大有人在,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心中始终只有无瑕一人的倩影。
这一日到了鸵鸟城,故地重游,不免感慨良多,正闲逛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赶了几步,果然一个白衣少女走在前头,身材、举止,酷似春江无瑕,顿时心跳加速。
见那少女走进了一家药店,忙追了进去,在她肩上一拍。那女子吃惊的回过头来,相貌酷似无瑕,神态间却多了三分温柔,原来是春江无心。
“阿介!”无心惊讶得合不拢嘴。
“二公主,三年没见,你可憔悴多了。”龙之介笑着说。
无心叹了口气,垂下头去,低声道:“憔悴算得了什么,能活着再见到你,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在深秋的晚霞里,她的叹息里充满了沧桑,仿佛一片枯黄的树叶,落在龙之介心间,激起了他的同情。
忙问她怎会流落到这里,易水寒是否也在鸵鸟城。易水寒与无心的遭遇,已经成了帝国百姓口中的传奇,龙之介这次去凤凰城,原本想顺路拜访他们,没想到竟在这里邂逅了。
正说着话,药店老板把帐单递了过来。
无心翻出了青布手帕,一枚一枚的数着钱,显然不够,就又摘下了一枚金耳坠。
龙之介抬眼一看,另一只耳坠也不在了,想必是已经典当了。不由得心中一痛,忙替她付了钱,包好药材,笑道:“边走边谈吧。”
无心赧然一笑,说出一家客栈,又告诉他说易水寒跟她在一起,前几日病得不轻,现在已经好多了。
龙之介听了,暗自摇头叹息,他知道那客栈是出了名的贫民窟,离这里至少有三个钟头的路程,无心竟然走着来买药,可见是穷困到了极点。于是就在自己落脚的客栈又租了两间上房,雇了一辆马车,跟无心一起去接易水寒。
路上无心告诉龙之介,那一日她跟易水寒逃离帝都,一路上多次遇险,多亏易水寒以重伤之身竭力保护自己,总算有惊无险,战战兢兢的逃到青鸟城。
易水寒伤势发作,一连昏迷了三天三夜,多亏无心精心伺候,总算出现了转机,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易水寒刚刚苏醒,客栈老板就来催帐,连日开销算下来,已经欠了不少钱。
无心自小生长在皇宫里,从没受过饥寒之苦,出门在外才知道生活艰难,没有钱真是寸步难行。无奈之下,只好去街上寻了一家当铺,当了一根紫凤钗,勉强渡过了难关。
哪知前脚刚到客栈,当铺老板就引着巡捕追上门来,原来那根紫凤钗刻有皇家纹章,被人一眼看穿了,拿住她盘查身分。
无心开始不肯说,后来巡捕头威胁道:“你这首饰分明是从皇宫里得来,要是不肯老实交代,就定个盗窃国宝的罪名,不单杀头,还要剥光了衣服游街。”
无心一个弱女子,被人一吓就慌了神,老老实实的交代了身分。
巡捕头本以为是抓了个女贼,不料竟是大名鼎鼎的逃犯,不由得大喜过望。当下勒令无心带路,亲自去抓易水寒。
那巡捕头知道易水寒厉害,不敢冒险,就对无心说:“只要你把易水寒骗出来,就是带罪立功,不会再为难你。”
无心宁死不肯,那人就把她拽到客栈天井正中,绑在一棵老梧桐树上,高声喊道:“易水寒,你再不出来,老子就杀了这娘们儿!”
连喊了三遍,不见有人答话,巡捕头高喊道:“先砍她一只骼膊!”
无心两眼一闭,牙关紧咬。忽听身后狂风大作,一团方圆丈许的金光当头罩了下来,恍若一口金闪闪的大钟,把她围在当中。
那群巡捕不知死之将至,往无心身上一扑,顿时犹如飞蛾撞上了烛火、苍蝇碰上了电网,瞬间灰飞烟灭。
巡捕头见状失声惊叫,抽刀当头劈下。刀光落在金光上,激起圈圈涟漪,无心只觉得身子震颤,金光猛然收缩起来,薄薄的贴在她皮肤上,仿佛镀了一层金箔。单刀顺势砍在头上,只听“嗡”的一声,金光突然暴涨开来,顿时弹飞了单刀。
巡捕头惨叫一声,倒飞出去,手腕被“护法金刚罩”
震得粉碎,成了软塌塌的橡皮条,忍痛四顾,只见天井内血肉横飞、尸横遍地,带来的巡捕一个也不剩,全成了剑下鬼。
尸骸堆里卓立着黑衣男子,肩上横着漆黑的巨剑,面具下的眸子恍若冰冷的黑曜石,杀气凛冽。
易水寒冷冷的问:“谁带你来这儿的?”
“是当铺老板!”
“叫他进来。”
“呃……是、是!”巡捕头连滚带爬的冲到门前,呼喊当铺老板的名字。
那老板还以为要给赏钱,喜滋滋的跑了进来,进门抬眼看见易水寒,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找死!”巨剑雷霆也似的追了上来,将他劈成两半。
巡捕头心知自己也难活命,转身就跑。
易水寒挥剑横扫,巡捕头的两条腿被剑脊拍中,化作碎粉,顿时昏死过去。危机一解,支撑易水寒战斗的那口气也消散了,身子一晃倒在无心怀里。
“易大哥,你醒醒啊!都怪我……都是我害了你。”
无心抱着他掩面痛哭起来。
易水寒勉力睁开眼睛,凄然一笑,柔声道:“别哭了,好姑娘……只要我还活着,绝不会再让你受人欺负。”
无心听了他的话,苍白的脸颊上现出了红晕,可是哭得却更厉害了,断断续续的说:“要是……我已经被人欺负了……你又如何?”
易水寒目光一冷,厉声道:“我要他不得好死!”
无心摇头哭道:“就算他不得好死,我又能得到什么?明珠蒙垢已成事实,除了一死了之,再也没办法寻回清白了。”
易水寒仿佛突然间明白了一切,楞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明珠蒙垢怕什么?我可以把她擦干净。”说着颤巍巍的抬起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无心呆呆望着他,眼神出奇的虔诚,忽然破涕为笑,笑了又哭,哭了又笑,口中喃喃道:“易大哥,谢谢你……易大哥,谢谢你……”翻来覆去,说个不停。
易水寒怕她伤了心智,忙拍打她脸颊,急声道:“无心,无心,快醒醒!”
无心抱着他的手,娇羞的道:“我没有发疯,只是太高兴了。”
易水寒奇道:“高兴为什么还哭?”
“我怕自己现在是作梦,一睁开眼,全都变成假的了。”
易水寒听了,更感心酸,抱着她柔声道:“就是作梦,我也会一直保护你。”
无心又哭了起来,摇头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根本不值得你这样……”
易水寒摘下面具,对她说:“你不是要帮我治好这道伤疤么?”那冷酷的面庞因缺少光照略显苍白,一道伤疤从眉心直到嘴角,蜈蚣般的扭曲着。
无心一楞,猛然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誓言,颤巍巍的小手蒙在易水寒的脸上,默默祈祷:“神啊,假如您仍未抛弃您的女儿,就听听我的心愿吧……”
一团柔和的白光从她手中扩散开来,吉祥天女神的慈悲力量终于完全觉醒,无心再次睁开眼时,那道狰狞的伤疤已经消失了,易水寒刚毅英俊的面庞呈现在她面前,幸福迎面而来,身心仿佛全被冲击成了碎片,只有灵魂仍浸泡在欢喜的海洋中羞涩的颤栗着……
易水寒又要戴面具,无心却抢了来,娇憨的说:“这是我的了!当初约好了的,治好伤疤,面具就送给我。”
易水寒吻吻她的脸颊,笑道:“喜欢就送给你,不过,漂亮姑娘戴面具,岂非太吃亏?”
无心眼中闪着动人的光彩,柔声道:“才不吃亏,我只给你一个人看……”
离开客栈后,两人成了惊弓之鸟,一路马不停蹄的逃到鸵鸟城,找了家最偏僻的客栈住下。
那客栈后院住人,前厅兼车马店,无心听车夫闲谈,才晓得无错已经成了孔雀郡王,水月也已经下令不再追杀他们,虽然感到很惊讶,却也不再记挂无错,一颗心全放在了易水寒身上。
自从那一日初试用吉祥天女神之力治愈了易水寒脸上的刀疤后,无心对自己特异的疗伤能力有了新的认识,一心一意的替易水寒治伤,连帝都城血战时被亮剑斩断的手臂,也完好无损的接上了。
自从那日在青鸟城勉强出手,易水寒旧伤复发,又加上劳累过度,浑身伤口一起迸发,几乎是一路血淋淋的撑到了鸵鸟城,刚一躺下就吐了三大口淤血,紫黑色的血块里,竟有一团团小蛇蠕动。
无心拿竹竿一拨,那些小蛇便游动起来,仔细一看,八、九个脑袋长在同一根脖子上,共用同一个身体。
无心认出来是九头毒龙的幼虫,当年妖剑客武思勉伤了倾城的骼膊,也是在伤口里长出了妖蛇,易水寒喝了混有蛇毒的酒,那虫卵就寄生在胃里,慢慢孵化,现在已经长出了脑袋,很快就会咬破胃袋,吞噬内脏。到了那时,易水寒就是铁打的也保不住性命了。
事不宜迟,无心忙找来一盆清水,扶着易水寒坐起来,含泪道:“易大哥,待会儿觉得恶心,就往这盆里吐,千万别忍着啊。”见他点了头,便径自割破手指,把血浆挤进了清水中。
易水寒嗅到血腥味,先觉得恶心反胃,忽然又嗅到了一股说不出的甜香,刺得脑髓发痒,顿时呕吐起来,大团大团的血块落进盆里,散开,游出密密麻麻的小蛇,贪婪的吞食血水。
原来无心曾从倾城那里得知,九头毒龙最喜甜食,身边找不到蜜糖,只好用自己的血代替。她本是吉祥天女转世,乃是天竺众神搅乳海时,从醍醐中诞生的女神,周身流淌的血液都是醍醐的精华,比蜜糖更甜。
易水寒吐得昏天黑地,无心连换了三盆水,才算吐净了蛇卵。易水寒排净了毒虫,精神大为好转,在无心的服侍下喝了碗热粥,昏昏睡去。
无心怕毒虫还有残余,就写了个排毒驱邪的方子,叫老板去抓药。可是老板却说附近没有药店,只有进城。
无心没钱雇车,就把进城的路牢牢记在心里,用一方鸭蛋青的手帕包了头发,扮成仆妇,步行进城买药,刚到药店就遇见了龙之介,他乡遇故知,自然喜出望外,连声追问龙之介这些年的境遇。
龙之介笑道:“我的事先不忙说,等见了易将军再谈,叶子、老雷、小蓝他们还好吗?自打三年前离开帝都,就再也没见他们了。”
无心便把帝都沦陷、雷烽柯蓝不告而别、倾城与水月决裂回了昆仑……等等往事叙述了一遍,龙之介听了,不由得长吁短叹,感伤无限。
好好的兄弟姐妹如今天各一方,想要重新聚首,恐怕很难了。略一犹豫,又问无瑕是否还在凤凰城。
无心摇头叹道:“姐姐早就回了帝都,你去凤凰城岂非缘木求鱼?待会儿见了易大哥,你自去帝都便是,不用再陪我们。”
龙之介脸一红,尴尬的说:“不急、不急,我还不一定去帝都呢。”
无心笑道:“还是尽快去吧,早一日见到她,她就少做一日孽。”说着话,马车到了客栈。
两人下车进屋,易水寒见了龙之介,又是一番惊喜。
自从凤凰城一别,短短四年,物是人非,恍若隔世,说起彼此境遇,都万分感慨。
这一叙旧,易水寒和无心才知道,龙之介当年是受了谬斯的指派,为平衡帝国两派力量进入帝都,后来又为了特殊任务离开帝都,导致险些跟雷烽、柯蓝反目成仇。
这些年来,他四片大陆跑了一遍,凡是在天文、数术方面有成就的学者、法师,几乎被他搜罗殆尽,全部送到魔域,由帝国方面派来的首席工程师银河·朱里奥和魔域方面的总工程师梵志领导,展开一项耗资惊人的秘密研究。
他曾经看过一份机密图纸,魔女谬斯似乎想在魔域制造类似“天国曼陀罗”的建筑,可是规模还要庞大得多。
这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净化Ⅳ,进一步的资讯,谬斯始终不肯透露。
根据她一贯的手段推断,净化Ⅳ肯定是个空前绝后的大阴谋,也许全人类都会被卷入这场灾难之中。
龙之介又问她无瑕、无错近况如何,无心一一转告,又说:“听人家讲,姐姐在帝都闹得很不成样子,也不知道春江水月脑子里想的些什么,千方百计的愚弄无错,封他当了什么孔雀郡王,真气死人了!”
易水寒一笑,说道:“现在皇宫里的女皇已经不是真正的春江水月了。”
无心大惊,忙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易水寒这才把当日在帝都街头,收到尘·小小密信,通知他水月已经离开帝都城的事说了出来。
听他一说,龙之介也想起来,五年前春江水月曾经向魔域订购了一具替身,想必派上了用场。
“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假如皇宫里的春江水月是假的,真的又到哪里去了呢?”无心半信半疑的问。
“尘在信里只说她有要紧事办理,不得不离开帝国,去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
“我怀疑她去了昆仑。”龙之介若有所思的说。
“你是说她去找倾城了?”无心不敢置信。
“未必无此可能。”易水寒厉声道:“她一走了之倒是轻巧,留下个假皇帝害人匪浅!居然如此绝情,连艾尔将军都忍心加害!既然她是假货,易某人就没必要再忠心于帝国了!”
无心沉声道:“阿介,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万万不可告诉别人。”
龙之介一凛,忙点头称是。
分手之际,无瑕拜托龙之介把无错带回凤凰城,龙之介正要去找无瑕,于是分道扬镳,取道东北,直奔帝都。
他心念无瑕,走得甚急,也用不着乘车骑马,专拣夜深人静时启程,御风飞行,不到一天便到了帝都城,当晚就进开屏园来找无瑕姐弟。
不料青鸾轩内人去楼空,于是就去了摘星阁,果然找到无错,略一交谈,便发现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纯朴的少年,深沉了许多,也骄狂了许多。龙之介看在眼里,却不好多说,于是不欢而散。
龙之介四处寻找无瑕,可是找遍了皇宫大内,也不见伊人芳踪,正心烦意乱,忽然感到东南一隅,传来淡淡熟悉的气机,待要端详,却又不见了。以为是幻觉,正想走开,却又心悸难言,于是懵懵懂懂的朝着东南方去了。
过了一排排亭台楼阁,又穿越了御花园,来到一处荒凉的化纸厂。
帝国皇室有珍惜字纸的风俗,每每有用过的废纸,但凡写了字的,都不能够随便丢弃、撕毁,必须放在一个专门的纸篓里,等到积攒的多了,就提到院门外放着,每天早上自有收废纸的人来收去,放在专门的化纸炉里烧掉。
因为消耗纸张甚多,不知道从哪一代皇帝开始,就专门空出一处地方,作为焚烧废纸的场地,其实并非只用来烧纸,其他垃圾也都集中在这里暂放,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处垃圾场。里面挖有阴沟,垃圾多了,就推下阴沟,用水冲到城外。
龙之介循着气机来到阴沟前,低头一看,黑暗的沟渠里似乎有个东西在蠕动,开始以为是大老鼠,丢了颗石子下去,那东西却不逃走,呜呜的哀鸣了一声,缓缓的爬到一边去了,像是一种吃垃圾为生的土狗。
龙之介失望的抬起头来,心想,到底在哪里呢?正茫然不知所措,忽听见沟下传来哀鸣,那怪物仰起脸来望着他,呆呆出神,一团模糊的面庞下端开了个不规则的口子,黑洞洞的,时而伸出火红的舌尖,原来是那怪物的嘴巴。
龙之介厌恶的瞄了它一眼,心想,无瑕素来爱干净,绝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于是就要走。刚一转身,那怪物又哀鸣起来,比之以往加倍的哀婉凄切,倒有几分像女人的哭泣了。
龙之介苦笑着摇摇头,快步离去,走到化纸炉旁,心中一动,再次感受到了气机的召唤,驻足回望,黑洞洞的夜空里挂着寥寥几颗星,东西南北,天各一方。
龙之介记得无瑕曾经说,人们眼下看到的星辰,都是千百万年前发射来的光芒,经历了漫长的旅途,穿越无尽宇宙,落进人们眼中,眼下的璀璨,不过是明日黄花,也许在这漫长的旅程中,那颗星已经陨灭多年了。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堂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龙之介记得,在那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无瑕曾与他携手仰望天空,数星星数到流泪,这首诗就是她念给他的,昨夜星辰依旧闪亮,昨夜的人却不再了,龙之介喟然长叹,在寥落的星空里寄托相思之情。
就在决心离开这伤心之地的时候,阴沟里再次传来哀鸣,这一次竟如此凄厉哀绝,仿佛就在耳际。
龙之介回头一看,那怪物居然爬出了阴沟,拖着肮脏的身躯蠕动到他脚下。只剩下短短一截骨头的四肢上,爬满了水蛭和不知名的蛇虫,浑身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恶臭,它抬起脸来,洞穴似的眼窝里淌出了晶莹的液滴。
它在流泪……龙之介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为何那熟稔的气机会萦绕在一个怪物周围,然而他的心弦却被它的眼泪打动了。
忍着恶臭,龙之介抱起那团烂肉似的怪物,飞离了化纸厂,在一个喷泉前停下脚步,把它丢进水池,洗刷干净。怪物在水里艰难的挣扎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
“乖乖的别动,洗干净了就带你回家。”明知道它听不懂,龙之介还是像哄孩子似的安慰它。不知怎的,面对这只恶心的怪物,他竟生出了难以言喻的柔情。
怪物低声叹息着,柔顺的趴在他臂弯里,任他清洗污垢,摘掉水蛭。
它在水中渐渐现出本来面目,看起来像个女人,但是浑身皮肤溃烂,满是蛆虫,脸比小孩子的涂鸦还可怕,简直像尚未成型便从母亲肚子里强行取出的胎儿。
原来是个畸形胎……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龙之介想帮她解除痛苦,可是心中却又一种古怪的念头阻止他下杀手,不管怎样,她毕竟是个人啊……
目光触及她蠕动的身躯,心脏就剧烈的抽搐、刺痛,一种类似悲伤的感情泛滥开来,不禁潸然落泪。自己都觉得怪异,不明白为什么会因一个怪物难过到如斯地步。有心离开,却又不忍,于是强忍着厌恶,把那怪物拖出水池,脱下外衣裹了个密实,就这样抱着她离开皇宫。
那怪物蜷缩在他怀里,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呜咽,龙之介以为她会说话,但最后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原来是个傻子。
龙之介带怪物回了魔域,想延续她的生命。
美杜莎见他带回来一个鬼怪样的东西,非常厌恶,就说:“除非神仙,谁也救不了她。这种东西留着干什么,死了倒更快活。”
龙之介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神仙”他没法找到,“神器”却曾见过。于是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带着那怪物去了秘密资料室,找到了那个贴着封条的“神器”。
“怎么看都像一口大棺材嘛-”龙之介自言自语的拆开封条。“神器”外形正方,盒盖正中央刻了一个威武的虎头花纹,用漆染成银白色,也不知是何意义。
掀开盒盖后,龙之介不由得吃了一惊,想不到“神器”简陋的外表下,竟有如此精密的内脏--棺材里盛满了各式各样的仪表、插针、胶管,五颜六色的液体在管子、瓶子中散发着流光异彩,一只巨大的头盔摆在正中央,顶端通过钢缆与神器基座相连,内里布满了火柴似的圆头针束,无数根导线相互连接,像是神经丛构成的森林。
龙之介记得“神器”还有一份说明书,果然在箱盖夹层里找到,使用说明很详细,却没有效果说明,天知道会造出什么东西!
好在还有一份操作笔记,里面详细记载了谬斯这些年使用“神器”的记录,龙之介翻开一看--不但蛇魔人、蛛魔人、豹魔人等魔兽是由神器造出来的,就连刑天战士、十二金钗也不例外,往前翻,在“改造--强化”一栏又找到了罗喉和美杜莎,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名字。
而在第一页,龙之介惊讶的发现了另外一种笔迹,使用古代语言记载道:“一九XX年X月X日,谬斯、美惠姐妹系列制造成功。”
这笔迹很熟悉,转念一想,似乎与从前翻阅过的秘密日记同出一辙,这么说来,笔迹的主人就是阴阳明镜,而谬斯本人也正是通过神器,才由狐狸变成了魔女……
“叽叽-咕噜-”怪物抱着龙之介的脖子,呜咽起来,眼睛闪亮。
“别害怕,乖乖的在里面躺一下,很快就没事了。”
龙之介把她放进神器,按照说明书接通开关,关上箱盖,默默祈祷。
低沉的机械运行声中,神器渐渐变亮,仿佛里面生起了火,龙之介不知道内部发生了什么变化,只好提心吊胆的等待着,过了半个时辰,神器自动停止了运转,箱盖无声无息打开,一只雪白纤手缓缓伸出来,手指修长秀气,皮肤光泽细腻,闪耀着神秘的光辉。
龙之介握住那手掌,冰冷的金属触感使他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用力一拉,一个美丽的裸体少女应声坐起,在他惊愕的目光中站起身来,迈出“神器”。
怪物已经变成了一个银光闪闪、半机械、半人类的少女,身材凹凸分明玲珑有致,若非闪烁着冷冽的机械光泽,倒也颇为诱人。
面貌虽然是金属构成,却也姣好匀称,明眸顾盼,别有风韵。甚至连满头青丝(信号线)也都焕然一新,乌黑闪亮,与银色的胴体构成鲜明对比。
在神器中获得新生的机械少女定定望着龙之介,忽然开口道:“主人,请赐予我姓名。”嗓音也仿佛是少女娇脆与机械的冷硬混合而成,内中竟有一丝莫名其妙的熟稔。
定了定神,龙之介道:“不要叫我主人,救你的是古代文明留下的神器,从今以后,你就叫文明好了。”
又说:“我也不晓得你到底是妖怪、是人类抑或某种魔导机械,不过,只要活下来,不管是什么种族也好。既然你是神器所创造,说不定就是古代女神转世呢。”于是笑道:“那么,你就叫雅典娜·文明!”
“了解,主人!”雅典娜·文明像古代人那样,单手按着心口,向龙之介鞠躬行礼,然后发誓效忠。
“文明,我不是你的主人,叫我阿介就行了。”
“了解,主人!”
“好吧,随你的便,总之,你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无权命令你,你是自由的。”
“明白!雅典娜·文明是自由的,那么,主人,下一个命令是?”
“……好吧,随你怎么叫。先帮我泡杯茶来。”
“对不起,文明不会泡茶。”
“啊?这么简单都不会!那你会什么?”
“文明会洗衣、煮菜、打扫、唱歌跳舞、解数学题、写圣旨……”文明摆着手指数道。
“嗯、嗯,我知道了,没有其他的?比如战斗技能?”
“文明不会战斗,文明想学战斗技能,主人教我好吗?”
“没问题,不过要先学会泡茶。”
“谢谢主人,主人真好!”
“咳咳,文明,你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虽说是机器人,被打坏了我可不会修啊。”
“文明自己会修理,文明要保护主人!”说着,文明单足点地,飞快的旋转起来。
“啊,我知道你擅长芭蕾舞,可以停止了!”话音方落,文明果然停止旋转,出现在龙之介面前的不再是机械美少女,而是一架人形的机械铠甲。这机甲外形酷似古代女神,龙之介叫不上名字,只好傻傻的问:“文明,你变的这是什么?”
“战争女神雅典娜!主人你不知道么?”
“那个……我随便取的名字,雅典娜、维纳斯什么的,我可没见过啊。”
“嘻嘻,文明再变成维纳斯给你看!”
“不用了,这样就很好。”
“进来吧,主人,文明变成机甲保护你。”
“哼,坐在女人身体里,我才不要!”
“主人别孩子气了,进来试试看,很舒服呢。”
“还是变回来吧。穿上出门的衣服,我们一起去找无瑕公主。”
“了解!主人……您刚才说……无瑕公主?”
“对,春江无瑕,我的心上人。”龙之介心想,对机械人就没必要遮遮掩掩了。
“了解。”变回人形的雅典娜·文明幽幽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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