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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凤翔镇

 

  就在这个初秋萧瑟的雨夜,李剑南如一片孤零零的落叶,飘然坠到了凤翔节度使崔度府邸的后院墙角。

  躲过两路后院兵的巡逻,接近了崔度的卧室,然而,卧室是一模一样的两间,不知道崔度住的是哪一间,李剑南暗想这崔度做了大官,定是怕人刺杀,就摆这么个迷魂阵。李剑南仔细倾听,两个卧房都无声无息,正欲到右边的一间看看,左边的卧房内此时映出了桔红的烛光,李剑南轻手轻脚半蹲着来到左边卧房的窗下,听得房内有人轻声吟道:“‘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李剑南一闻此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转过身,缓缓贴着墙坐到地上,瞪大的双眼望着无边无际的雨丝,恍惚中又听到房内低低吟道:“‘无心妙语偏多解,有意痴言正少缘’……‘无心妙语偏多解,有意痴言正少缘’……”李剑南再无一点怀疑迟疑,起身转身,双手一用力,已将那扇阻隔在自己和吟诗之人间的窗棂整个卸了下来——二人四目相对,连天地间的雨声都似乎为之一凝——接着是李剑南手中的窗棂和屋内的一本书同时落地的声音——屋内方才吟诗之人已两步奔至窗前,投入李剑南怀中,背部起伏,咬着李剑南胸前的衣服,压抑着口中的呜咽之声,李剑南隔着窗子将她纤细的身子抱出窗外,箍得紧紧的,象是怕她凭空消失,用鼻子和嘴不断摩挲她头顶的头发,眼中泪如雨,凉凉地滴在她的发上、脖颈上……怀里真的是她……真的是她……不是那个‘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的梦里的她,而是和自己有婚嫁之约,娇羞地被自己强吻过,还记得自己一联为她所作的残诗的她——二公主随儿……随儿抬起娑婆的泪眼,仍是哽咽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李剑南想都未想,就将双唇又印在了那令他日夜魂牵梦绕的如初绽花瓣般芬芳的小嘴上……此时无声……随儿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轻轻扭了扭腰,李剑南恋恋不舍地放松了些她的身子,随儿向左右看了看,蹲身将地上的窗棂抱起,轻轻摆在窗框内,看了一眼右边的卧房,然后拉起李剑南的手,轻轻开了自己卧房的门。

  李剑南痴痴的双眼须臾不肯离开随儿有些苍白憔悴的脸,随儿的双手也在李剑南的脸上一寸寸滑过,二人都没有开口,似乎谁一开口说话,这梦幻般的相遇就会瞬间烟消云散。随儿眼色朦胧:“剑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知道了怎么还会来找我?”李剑南握住她的双腕,又伸出右手好奇地摸了摸随儿浓浓的挽起来垂在左边的那个坠马髻,道:“随儿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梳的那个双环髻……不过这个单的也很漂亮……”随儿倏然抽过手,有些手忙脚乱地将自己的发髻打开,然后将一头长发分成两绺,各环成一个圈,以红丝系住,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梳坠马髻……虽然我已经不是那个小女孩子了……”李剑南含笑道:“在我眼中,还是那个机灵顽皮的随儿小公主……你还没跳过舞给我看呢……”随儿偏头,眼光看着蜡烛,道:“会有机会的……”李剑南这才记起此行的目的,问:“随儿你怎么在这里?你见过崔度了么?我这次来是向他讨救兵的!”随儿一愣,期期艾艾道:“崔——你难道不知道——我和——他早已经……”“——早已经见过面了!”门一开,一身长袍便服的崔度面带微笑出现在门口,随儿慌忙抽出被李剑南握着的双手,迎上前去,问:“崔——你怎么来了?”崔度暗中用左手的两根手指在随儿的手背上轻扣了一下,眼睛却看着李剑南,呵呵笑道:“你们又是拆窗户又是抱头痛哭,我睡得再死也被吵醒了!打扰二位故友重逢,只因崔某也想进来掺和一下,毕竟遇到一个十多年前长安的老朋友不容易,是吧,贝吉多杰?”

  李剑南冷眼打量着崔度,这个在曲江池比武时与自己惺惺相惜却又在之后的宫廷政变中投靠奸宦背后捅了自己一枪,令自己险些丧命、令政变功败垂成的故人,现在仍是英姿飒爽风采依旧,所多的是一丝只有手握大权才能带来的霸气。李剑南冷笑了一声,道:“好个‘十多年前长安的老朋友’,没想到我李某逃到了吐蕃你也这么关心,是不是还想抓我去朝廷请赏啊?”崔度哈哈大笑,道:“即使抓了你,也不能给大唐的皇帝,想卖个好价钱,要找吐蕃的两个赞普,再么我猜吐蕃的大相论恐热也会对你这大刺客很感兴趣!”李剑南的手指在穿云剑的剑鞘上一弹,嘿嘿道:“只怕,凭你的六神枪和凤翔的区区几万兵马,还没有生擒我的可能!”随儿隔到他们中间,跺脚道:“你们啊,十几年没见面,一见面就吵架,哪里有一点故友重逢的样子嘛!”李剑南哼道:“或者我根本不该来,当年就贪生怕死认贼作父,现在好不容易换来了荣华富贵,又如何敢冒险攻打吐蕃!”崔度勃然大怒,拔出佩剑指着李剑南道:“你血口喷人!!我崔珙奏为大唐、为皇上,忍辱负重忠心耿耿,天日可鉴!难道你以为大唐就你李进士一个忠臣良将么!!”随儿怒目瞪着崔度,斥道:“收起来!”崔度怏怏还剑入鞘,仍对李剑南怒目而视,随儿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好所在,我们三个长安故友有缘雨夜重逢,本公主提议,到前厅摆一桌酒筵,大家边吃边叙旧如何啊?”李剑南和崔度同时气哼哼地偏过头不出声,随儿看着二人,又好气又好笑,偷着点了崔度腰一下,崔度叹了口气,嘟囔着道:“剑南兄,这边请!”随儿又走上前去,双手拉坐在床上的李剑南的右臂,李剑南只好就势起身。

  崔度、李剑南在桌上对面而坐,互相瞪着,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对满桌的美味佳肴看都不看一眼,对旁边以手拄腮的随儿看都不看一眼,随儿终于忍不住了,双手拍着桌子道:“闷死了闷死了,你们不比剑又比起酒来了,一会儿都喝醉了谁陪我说话啊!”二人同时将杯子往桌子上一蹾,同时抄起银箸,互相瞪着,也不看挟起的是什么菜,只放到嘴里大嚼。随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捂住肚子前仰后合,差点就滑落椅子掉到桌子底下,二人嘴里塞得满满的,诧然停口,一起看着随儿,随儿有气无力地挣扎着坐回椅子,闭着眼睛道:“你们两个啊,都可爱死了,从曲江池一见面就开始比,你们再这么比下去,我都不想再说出那个秘密了呢……”李剑南伸长脖子,艰难地将口中的一大堆食物噎下,问:“什么秘密?”随儿眼睛眯成一条缝,斜向李剑南,道:“崔将军之所以投靠仇士良,和你一样,是为了我父皇。只是,连我父皇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李剑南不可置信地看着随儿,道:“这怎么可能!你是说崔度他也是我们的人??”

  崔度咳了一声,道:“多亏李兄肯配合我演那出苦肉计,不然也骗不过仇士良那老狐狸。多谢!”李剑南干笑一声,道:“‘苦肉计’?崔兄那一枪,如果不是我闪得快些,内力强些,运气好些,恐怕已经没命听你这声‘谢’字了吧!”随儿歪头盯着崔度,问:“你伤剑南那一枪很重么?”李剑南恨恨道:“我在临来之前也以为我可以忘掉那一枪,但一见这小子,我才发现那一枪仍然是刻骨铭心隐隐作痛,恐怕终生难忘!”崔度面上一红,支吾道:“其实也不是很重吧,他后来还那么能打……如果不重一些,仇士良一定会看穿的……”随儿望着李剑南,正色道:“我替崔将军向剑南你赔礼道歉!崔度那样做的确是有苦衷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当年父皇靠郑注、李训二人谋划铲除势大根深的奸宦,却不肯多听我这个女儿的建言,一意孤行、冒险行事。此事如成功,当然好,如果不成功,就难免会逼得仇士良一干人等撕破脸皮,直接谋权篡位,毁了我李家的千年基业!郑注、李训方面有你,成事的把握有六成,但我让崔度投靠仇士良,纵然你们事败,也有可能保我父皇平安、只要江山还姓李,就不会一败涂地……”

  崔度道:“我杀京兆少尹罗立言,是因为他在宫门进攻不力,正欲败逃;我伤剑南兄,是因为我隐约知道有个厉害角色始终跟随在仇士良左右——后来知道就是风雅天尊——我那一枪总比风雅天尊的‘先天无形剑气’轻……”李剑南半真半假地拱拱手,道:“那我谢过崔兄救命之恩。”崔度尴尬地塞进嘴里一口菜,大嚼。公主拍拍手,道:“好了好了,误会解除,大家可以冰释前嫌了吧!”李剑南断然摇头,道:“国恨是没了,还有家仇呢!我们三人的凉州之约也该了结了!”崔度红潮上脸,胸口微微起伏,一击桌子道:“正是!我可是等了整整十二年了!是该有个了结了!”李剑南哼道:“怎么你跟我一样等了十二年啊。”崔度道:“我当然要等到见到你,跟你在公平的条件下比,这样赢了,随儿才认可!”随儿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能不能聊点别的啊听得我好郁闷哦!”二人不再言语,随儿道:“剑南,何不讲讲你在吐蕃这十几年的经历,一定精彩好听。”崔度接口道:“我代李兄说吧,李兄先是出家做了和尚,然后和大师洪辩到了吐蕃逻些王宫,又策划了一次政变,导致吐蕃大相钵阐布、赞普赤祖德赞被杀。之后又到逻些,在众目睽睽之下射杀吐蕃赞普达玛,在全逻些城吐蕃精兵的围追堵截之下悠然逃脱。之后又单枪匹马,在黄河岸边力拒入侵河东的三族六万联军,致使吐蕃大相论恐热大败而逃,基本是这样吧李兄?”

  李剑南频频点头,悠然道:“虽小有出入略显夸张,倒还大致如此。”崔度隔桌拱手,肃然道:“李兄所作所为,真惊天地泣鬼神,不愧为大唐进士、大好男儿,崔某相形见绌!”李剑南摆手道:“崔兄过谦,崔兄也为了大唐,强忍一身傲气满腔热血,对仇士良百般逢迎委曲求全,相比李某所为,这更难办到,况且凭崔兄才智枪法,处在我的位置和时机时,做得一定不比我差,这是我的真心话,不然你崔度也不配和我做夺凉州争公主的对手!”二人四目相对,眼中重有了当年御前比武时那一瞬的惺惺相惜。随儿伸手在他们视线中间晃了晃,嘻嘻笑道:“两个大男人,互相含情脉脉,肉麻不肉麻啊……”二人哈哈大笑。李剑南道:“不瞒崔兄说,这次我是从沙州赶来,求崔兄夹击吐蕃!”接着李剑南将自己到吐蕃后的行踪作为和沙州义军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只是有意无意淡化了和属卢王妃之情,只说是洪辩大师说动了她用计,对自己和梅朵的师徒之情,也是轻轻带过。饶是如此,也听得随儿和崔度二人跟着眉飞色舞,不断追问细节,跟着拍手叫好。不觉雨已停了,窗外微明,桌上的美味佳肴已成残羹冷炙,三人却依旧谈兴甚浓毫无倦意。崔度道:“剑南你可以说来得正巧,公主这次就是来传皇上密诏,让我出兵夺回吐蕃所占大唐州县的!”随儿道:“是啊是啊,何况剑南你又那么熟悉吐蕃风土人情兵力地形,有你相助,事半功倍!”李剑南大喜过望。崔度站起,道:“如今仇士良死后被削爵抄家,宫中宦官已不敢如先前那般嚣张,新帝登基,励精图治,正是我与李兄报效国家大展宏图之机!”李剑南也站起,问:“崔兄打算何时出兵?”崔度一笑,道:“如兄所愿,越快越好,我今日就命令凤翔兵将点卯集结!”李剑南道:“好啊,我就给崔兄做个副将,崔兄不会嫌弃吧?”崔度歪头,道:“副将?那当然不行!”李剑南皱眉,崔度露齿一笑,道:“你也是货真价实先帝所封的堂堂凉州节度使,怎么可屈尊在我之下,要做,怎么也得做主将啊,更何况你又在吐蕃带兵打仗多年,咱们就各领一万精兵,兵分两路,攻城略地,杀它个措手不及人仰马翻,如何?”李剑南伸出右手,崔度也伸手右手,二人双手紧紧扣在一起,晃了两晃。

  校场上,整整齐齐列着盔明甲亮装备齐整斗志高昂的一万唐兵,崔度道:“剑南兄可还满意?”李剑南点头道:“军容齐整,崔兄练兵有方!”崔度道:“这些家伙也是平时骄横惯了的,一般人还真震不住他们,但李兄你在大唐可是一直名头响亮,当年咱们曲江池比武、你参与铲除奸宦、前不久又从吐蕃赶到河东力阻论恐热进犯,都是大唐军兵津津乐道的,这一万兵将听说我把他们教给你亲自指挥,可是比跟我都高兴呢。”李剑南笑道:“崔兄说笑了,虽承蒙崔兄信任,但这些弟兄我毕竟还不熟,崔兄是否派两员副将给我?”崔度道:“那是自然,人,我早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而且这两个人,都是你的老相识。”说罢拍了两下掌,校场后转出二人,一个眉眼细长削瘦挺拔,一个黑脸矮墩墩,李剑南惊喜地叫道:“沈戍边!董威!”二人显然没想到李剑南还认得自己并能叫出自己的名字,都是一抱拳,道:“李大哥好!”崔度脸一沉,道:“这里是军队,要叫‘李将军’!”二人马上改口道:“李将军好。”李剑南道:“二位将军好,有二位将军相助,我如虎添翼!”崔度道:“我们这次起兵,进击吐蕃,你攻原州,我攻秦州,二军呼应,必要时可互相救援。”李剑南精神一振,道:“好啊,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带着大唐的勇士们和吐蕃兵打一架了!”

  公主随儿既不跟着崔度,也不陪着李剑南,而是负责二人军需供给调配。虽然二人未明言这次也是“比试”,但暗暗已经较着劲儿,也十分关心对方动态,不断派人打探友军动向,这方有人向李剑南报告:崔将军势如破竹,亲斩三将,得了石门、驿藏两关;那边有人向崔度报告:李将军夜袭木峡关,活捉守将。战胜后劝降原是唐将后裔的特胜关守将。二人听罢奏报,都是冷哼一声。随即又过了几日,这方的人对李剑南报告:崔将军巧设伏兵,在六盘关山坳生擒了守关番将及生俘二千守军;那边有人向崔度报告:李将军一人杀石峡关主将副将四人并身先士卒第一个登上石峡城楼,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得了石峡关。后方的公主随儿自然也得到了前方的战报,不禁摇头苦笑,暗想:“这二人,崔度取石门、驿藏是力敌;李剑南夺木峡、特胜是智取。等到崔度打六盘关时改成了李剑南的智取,李剑南攻石峡关时袭用了崔度的力敌,真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也该着吐蕃倒霉,碰到这么两个唐朝大将,真是怎么打怎么败,再这么下去,秦州、原州被攻陷,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了……”随儿这次是亲自给李剑南押送的一批粮草,这李剑南实在行军太快了,在哪一关都没耽搁三天以上,导致她这后勤补给要追着前面的大军,李剑南大军,已先到了原州了吧,给他送完这批粮草,就该去给崔度送了,那时,崔度也该到了秦州了……

  李剑南见了随儿,自是喜不自禁,亲自迎入帐内,屏退左右后,马上将随儿揽入怀中,低头就去找她的香唇,随儿躲闪着,口中道:“你干嘛啊李将军,我一来你就非礼我!”李剑南揽得更紧,嬉笑道:“是随儿太香了。”随儿双手贴在李剑南脸颊上,命令道:“闭上眼睛。”李剑南听话地闭上,只感到双唇一阵湿热,李剑南正欲回吻,头已被随儿的双手移开,李剑南奇怪地张开眼,随儿迷濛的双眼深深望着李剑南,颤声道:“剑南以后你真不能再这样了,我也不能再和你这样搂搂抱抱,这对崔度太不公平……”李剑南眼中神色一黯,松开随儿,道:“你说得有理,毕竟我还没有正式娶你过门,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在崔度前面拿下凉州!”随儿欲言又止,终于叹息了一声,转身出帐去了。李剑南一个人呆立在那里,心中一阵怅惘。

  李剑南打算先穿过前面的一大片森林,入夜前找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安营扎寨,几里地外,就是原州了。李剑南憋着劲决意要在崔度拿下秦州之前先拿下原州。一抬头,见远处树木上一大群飞鸟在树顶盘旋,偶一落下,便再飞起,鸣叫不已。李剑南叫过沈戍边,问:“董威的队伍到那里了么?”沈戍边顺着李剑南手指的方向眺望,道:“肯定没有,估计至少离那里还差一里。”李剑南道:“你仔细看那里的一大群鸟。”沈戍边又看了看,却看不出什么门道,道:“这些鸟很普通啊,一点都不漂亮。”李剑南笑道:“你的老师教过你的《孙子兵法》‘行军’篇有云:‘众树动者,来也;众草多障者,疑也;鸟起者,伏也。’那里的山鸟盘旋在巢边却不敢下落,定然是下面埋伏了人马,在等我们进包围圈,看来原州守将有所准备了。”沈戍边急道:“那我赶紧让董二哥撤回来!”李剑南一摆手,道:“不急,我们正好将计就计,我就怕他们缩在原州不出来,只要出来就好办,你迅速派两千人马,在此山的左右山脚轻装包抄过去,一听山上动手,马上左右合围,加上山上董威的三千兵马,够他们玩儿的了,原州也不过几千兵马,除了守城的,这次打埋伏的绝对超不过三千人,放心打吧!”沈戍边道:“李将军好计,您就瞧好儿吧,看末将的!”李剑南命后面的五千余人原地待命,自己也下了马,倚在一株大树上,似睡非睡地等待喊杀声的响起。喊杀声响起,李剑南眼睛也没睁地听着,听着听着,李剑南忽然一睁眼,再一听,喊杀声并不是在山顶董威部先响起来的,而是右路从山脚去包抄吐蕃伏兵的那一千人处,李剑南心想,一定是沈戍边想抢功,先发起了进攻,或者不慎和埋伏的敌人遭遇,不过问题也不大,董威他们听到声音,会去接应他的。李剑南重又坐下,继续眯着眼睛听。山上果然也响起了喊杀声,却不如想象中激烈,李剑南暗道:“或许山上并没有多少伏兵,那山上加上右路包抄的,也有四千人,足够应付了。”

  又再听了一会儿,发现在右侧半山腰处,喊杀声震天,并没有如预想中因敌人被消灭而逐渐减弱,李剑南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是他打了这么多仗以来从未有过的,李剑南正欲派探马去察看,就见远处跑过两个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唐兵,一见到李剑南就哭喊道:“不好了李帅,我们沈将军的右路军被伏兵包围,董将军在救援过程中遇到一道天堑,强渡过程中死伤惨重!!”李剑南一激灵,跃起,纵身上马,道:“马上派三千兵按原路去救援沈将军的右路军,救人为主,不可恋战!令左路一千兵原路返回此处待命。”李剑南一催马,上山。

  董威心急如焚,一边催促手下在深不见底的宽宽的天堑上架云梯,云梯已被敌军点燃了几架,而自己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对面沈戍边的手下正在被几倍于自己的对手团团围住惨遭屠戮,而自己这边攻过去的有限的几个援兵,也被躲在崖后的吐蕃兵或射杀或砍杀……忽然肩膀被人一拍,董威回头,正是李剑南,李剑南道:“云梯不能浪费在这里,否则正中原州守将下怀。”董威急道:“可是,沈十弟还被困在那面!!”李剑南道:“从这里救援,徒增死伤,留二百人在这里佯攻,余下的人,跟我撤回山脚,从山脚处进攻!”董威急道:“我们该冲下山,从后面冲击吐蕃!”李剑南向黑黢黢的山下瞄了一眼,道:“山下一定有更多埋伏的兵马在等着我们,他们意不在沈戍边这一千人,而是你这三千、甚至是我那五千……好一招‘围城打援’、好大的胃口!这恐怕不是小小的原州守将策划得了的!”董威跺脚道:“这可如何是好!”李剑南道:“先去右侧山脚看看。”

  李剑南带着董威,来到右侧山脚,发现自己派去营救沈戍边的那三千人苦苦进攻却难以前进,带兵的将官过来禀报:“前面尽是敌人的强弓硬弩,边上是悬崖,必经的一片开阔地上亮如白昼,欲穿过时难免被躲在暗处的敌军箭手射伤,且那片空地上满是铁蒺藜和陷阱。”李剑南亲自过去观看,果然,地上已布满唐兵和马匹的尸身,李剑南一阵心痛,挥手道:“停止进攻!”空地上顿时为之一静,只有那边空地上高高燃着的牛油火把,还在风中猎猎作响。李剑南一提马,踏上空地,扬声道:“我是唐军元帅李剑南,请对面主帅前来答话!”过了一小会儿,对面也驰出一人一马,只见此人,鎏金凤翅狮子盔,九吞八乍黄金甲,胯下千里银河一点红,手提三股烈焰托天叉,李剑南心头一惊:来人竟是有吐蕃第一名将之称的尚延心!无怪埋伏做得如此阴沉。李剑南拱手道:“延心将军请了!”尚延心显然对李剑南一眼认出自己颇为讶异,愣了一下,答道:“李将军请了!大唐与吐蕃,已会盟休战,李将军和崔将军缘何毁约来攻占我吐蕃城池?”李剑南朗声道:“‘吐蕃城池’?我只知,秦、原、乐三州及石门、驿藏、特胜、石峡、萧关、木峡、六盘等关,还有河湟、甚至你父亲驻守的鄯州,原来都是我大唐国土,现在我们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又何须与你吐蕃商议!”尚延心冷笑一声,道:“连你们的大唐皇帝都在盟约中承认这些城池归我们吐蕃所有了,你是个几品几级的官?就不怕胡乱挑起两国纷争,最后落得个无功有过,人头落地的下场么?当年你们大唐名将浑瑊、李晟、马燧,哪个不是栽在了会盟的事情上?我们只要遣使进谏你们宣宗皇帝,不怕他不代我们收拾你们,我劝你还是及早退兵为妙!”李剑南笑道:“遣使?现在谁是你们吐蕃的国君啊?欧松?永丹?论恐热?还是你父亲尚婢婢?”尚延心微怒道:“我吐蕃国君之事不必李将军操心,素闻将军剑法超群,延心早想领教!”李剑南一笑,道:“会给你机会领教的,但不是今天,今天我要撤兵了。”尚延心哈哈大笑,道:“撤兵?是逃窜吧!而且你被围困的这一千多人就不要了?这可是你的子弟兵啊!”李剑南叹气道:“我是很想要这一千人,可我更在乎剩下的几千人,我不能让没被包围的这些士兵白白送死!”尚延心悠然道:“如果李将军答应到此为止不再攻打吐蕃,我可以马上将被包围的这一千人送还给你们!”李剑南断然摇头,道:“就算我同意,被你围住的那一千个兄弟也不会同意!另外延心将军,你发现一件事没有?”尚延心一愣,道:“什么事?”李剑南回首,拿过一个士兵手中的火把,举在半空,道:“刚才起风了,而且,风是吹向你那边的,我说话时一直在等风更大一些……”尚延心一呆,李剑南身子后弓,将手中的火把抛射出去,将尚延心头顶高高的牛油火把击落,一起掉在了树枝上,树枝燃起,又滚落到草地上,草地燃起。秋高气爽,干柴烈火。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尚延心回马就逃,躲在树下的弓弩手们也纷纷后退,几个躲闪不及的已被大火裹住,嘶喊不已,李剑南一举剑,道:“冲过去,能救几个兄弟就救几个,救完马上撤回!”说罢一马当先,贴着山根冲过空地。此时吐蕃兵在逃,被困的沈戍边部在向外冲,李剑南在火海中边打边寻找沈戍边,却见沈戍边正徒步在独力和十余个蕃兵缠斗,李剑南大喝一声,从马上跃下,一剑一个将这些番兵刺倒,拦腰抱起已重伤的沈戍边,纵身上马,望着继续向火海中冲杀救援和试图从火海中冲出的几百被困沈戍边部下,含泪大喝一声:“全部撤退!”然后飞马越过遍地是火的草地,骑着被烧伤的战马,穿着烟熏火燎的衣服,屏住呼吸,一口气退回到那片空地上。

  沈戍边含着泪,一镐一镐,面无表情地刨着被烧得焦黑的坚硬的土地,他的身边,是一排排的,已被烧得惨不忍睹的尸身,这些人,昨天还和他说说笑笑,讲着打前面的那些关是如何容易、过瘾,打下原州后又要如何饮酒庆祝,可是,转瞬间,他们就再也不能说不能动了。李剑南只是默默地在他身后,也挥镐刨坑,不说一句话。沈戍边亲手安葬了第七具尸体之后,将镐头交给身边的士兵,转头向李剑南跪倒,道:“谢李大哥昨日舍身相救之恩!”李剑南也将镐头交与士兵,搀起沈戍边,道:“你和董二哥,是崔度交给我的,如果我不能把你们完整地交还给崔度,我也就没脸见他了……李剑南平生第一次打败仗,就连累了沈兄弟和你的属下,心中实在愧疚万分!”沈戍边摇头道:“李将军千万不可如此说!且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这话,单就此战而言,您能料敌先机,在我部一千人被困后,没有盲目施救落入敌人陷阱,后又能临机应变火烧敌军,虽然我军此战损失千余人,但敌军的损失却在三千以上,此战又怎能说是您打败仗呢?”李剑南闻言依旧神情黯淡,道:“如果不是昨晚突然起风,风向又是吹向尚延心那边,我就要白白损失这一千多人了,幸运不足道,亦难以重复,所以我依然认为此战是败了,如果能选择,就是给我一万吐蕃兵,我也不拿自己的任何一个子弟兵的命去换!”沈戍边泣下,道:“大帅真爱兵如子,戍边等怎敢不拼死效命!!”立刻身边跪倒一片士兵,李剑南也拭了一把泪,道:“大家都站起来!原州就在前面,我们打下原州,杀了尚延心,为死难弟兄报仇!”山谷中立刻回响起所有大唐兵将的呼喊声:“报仇!报仇!报仇!”

  尚延心表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而心里对李剑南的愤恨已至极点,这是他从军为将以来打的唯一一次败仗,而且是在精心策划完全掌控局势后莫名其妙地输了,只因为一阵风,就让在林中高密度布防的一万兵马逃避不及互相践踏和烧死三千有余!而李剑南,既没有从天堑强攻、也没有下山钻进自己的另一个大包围圈、也没有在右山脚死拼救援,不然,至少可以借此役消灭大唐五千兵马,原州之围自解,看来这李剑南果非是泛泛之辈,现在,只好先守住城,另寻良策了。

  李剑南在山顶安营扎寨,派兵严密守护附近水源,因昨日之役略挫了锐气,所以并未急于攻城。

  那边探马送来战报:崔将军在秦州城外,与一个吐蕃女将大战几十回合不能胜之,已被迫退兵十里。李剑南张大嘴巴,心中暗想:“‘几十回合不能胜之’??崔度的六神枪?吐蕃有什么女将能和崔度抗衡啊?难道是小梅朵?但当初梅朵的鸳鸯刀在阵前虽然所向披靡,可在自己看来仍觉火候不足,怎么可能抗衡‘上古三大神兵’中号称‘兵中之王’的六神枪呢……”李剑南百思不得其解,但此时非常想见见崔度,问问他被自己的小徒弟打败是什么滋味,想到这里,不由开心大笑,笑着,就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和梅朵在沙场相遇,会是怎样一个情形呢?小梅朵会不会还叫自己“师父哥哥”?会不会还扑进自己怀里撒娇?想着想着,李剑南似乎就又看到了梅朵那双弯月般笑眯眯的眼睛,和她那不知道有多少根的满头的调皮的小辫子……

  又过了两日,李剑南带了三千人马,到原州城外叫阵,尚延心高挂免战牌,李剑南在城外徘徊了一阵,收兵回营,心中不免有些奇怪:这尚延心号称吐蕃第一名将,心高气傲,又刚损失了三千多兵马,怎能咽得下这口气?李剑南不想强攻原州,以免兵将死伤太多。

  回营后,李剑南命在山顶搭起一个高台,以观察城内形势,半天时间,高台搭好,李剑南攀上高台,向原州城眺望,心中一惊,遥遥看见原州城墙内,守城者稀稀拉拉,城内更是萧条,根本不象有大军驻守的样子。李剑南立刻下了高台,叫过沈戍边,问:“崔将军那边可有战报?”沈戍边答道:“那一战之后崔将军再去叫阵,那吐蕃女将就不出来迎战了。”李剑南额上已有了冷汗,继续问道:“公主的押粮队这次应该什么时间来?是不是应该在昨天午时?”沈戍边略一思索,道:“不错,不过现在只晚了一天半,也是常事啊。”李剑南闭目,右手一扶额头,道:“全不对了,现在我怀疑,原州、秦州都变成空城了,而我们刚夺到手的石门、驿藏、特胜、石峡、木峡、六盘等关,可能有一半已经回到了吐蕃军手中,而尚延心和梅朵,可能正在围攻公主……”沈戍边大惊失色,道:“会这样?那我们如何应对??”李剑南睁眼,指着原州城道:“让董威带少许人从正面佯攻原州城,你从后面主攻,如果发现抵抗强烈,或觉得里面的防守兵力超过五千,就撤回营地坚守,否则一定要给我拿下来,如果顺利拿下原州,就马上将大部兵力回撤接应公主和守六关将士,他尚延心夺我的六关,我就夺他的原州城,不然我们连根据地都没有了,不能吐了他放的肥饵,派亲信,去崔度大营,让崔度攻坚秦州城,告诉他我去救公主,让他不必担心!”

  沈戍边仍是半信半疑,问:“如果六关被夺或我们的粮队被袭,应该有人过来禀报吧?”李剑南怒道:“如果有风声露过来,他尚延心就不是吐蕃第一名将!那不是明摆着让我们去打正唱空城计的原州和秦州么?你是不是因为上次开始不相信我的判断了?我说了,原州打不下来就不打,反正我要带一千骑兵去接应公主,就算她没遇袭,也可能遇到什么麻烦了,我去看看不对么!”沈戍边连连摇手道:“李大哥你别发脾气,小弟不是那个意思,小弟这就全部照办!”李剑南也不答话,急匆匆出了帅帐,点起一千骑兵,快马加鞭,向公主来时应走的方向一路搜寻过去……稍晚一些时候,崔度也做出了和李剑南类似的判断,而他做出的决定,也几乎和李剑南相同,只不过他带去救公主的兵比李剑南多了两千、出发比李剑南晚了一个时辰,不过他距离公主更近一些,路程走到一小半的时候,他再也忍受不住身后骑兵的缓慢,不顾身后将官的劝阻,不管前面是否有吐蕃的千军万马,毅然决然,一骑绝尘而去。而此时,李剑南早已不顾后面骑兵能否跟上,马越骑越快。

  秋月高高,两匹战马从不同的方向以相同的速度和目的,冲向想象中可能被围困的那个公主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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