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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宾满面春风地迎出来,迎接快乐园的副总经理金应光。
金应光今年三十二岁,岁月的无情和创业的艰辛把他年轻的脸染上黑黄的疲惫之色,但他魁梧的身躯却足以扫尽任何对他精力方面的疑问。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是快乐园的主人,是赵天城手下的头号人物。所以刘则云和孟繁虽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在社会地位上是与自己相等的。金应光并没同王耀宾寒喧,对他来说,王耀宾不过是个小兔崽子。根本不配同他这种人说话。所以他的脸色并不好看。萧重紧跟在金应光的身后,他注视着王耀宾含笑的表情慢慢消失,换上失望、尴尬与愤怒。萧重开心急了,得意的光芒洋溢在他脸上的每一根神经中。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金应光那样的气派,所以很友好地跟王耀宾点头示意。得到王耀宾不自然的回报后,他随着金应光走进了南山酒店——南山集团的势力中心。
辉煌的灯光照着乳白色的石膏吊棚,也照耀着人们脚下紫色的大理石地面,欢声笑语冲斥着屋中每一个角落。金应光走到刘则云和孟繁面前尽过义务,便带着萧重来到一张短桌边舒适的沙发圆靠中坐下。萧重为他递上一支万宝路香烟,并为他点燃。
金应光默然的脸上闪过几丝笑意,他喜欢这个年轻的副手。萧重聪明、肯干,并很有几分眼力,多多少少为他分担了些工作。金应光把嘴里的烟吐出去:“萧重,厅里来的这些人,你认识几个?”
萧重知道这是金哥在提拔他了:“经理,我认识的人不多。我看到侯深的手下蒋继忠,刘楠的严彪,还有郭军。”
金应光点点头:“你为什么先提蒋继忠?”
“我觉得侯深的实力在刘楠之上。”萧重不好意思的笑笑,“侯深手下的迟金豹、宋宏、李丰都是些了不起的干将。而刘楠手底下虽然有二三十号人,但我觉得数得出的只有杨光了,这个严彪也不如蒋继宾。”
“西角那张桌边的那个年轻人你认识么?”
“不,经理。”
“你该认识他,他叫毛展,是珍翔电器公司家电部的经理。”
“珍翔电器?是何凤的人?”
“对,他是八珍的表哥。”
“我没听说过他。”
金应光点点头:“何凤的买卖大多在省外,跑长途可不是一般的人能跑的,这年头那条路上没个把土匪?你今后注意点八珍的人。如果让我来说,我到觉得八珍那伙人并不比南三儿差多少。何况,八珍一向不在省里犯事。聪明人。”
萧重在自己坐的子上认真地观察毛展。毛展看上去很年轻,长着圆而和善的脸。毛展身边坐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大汉,一丝不苟地为他添茶点烟。
萧重正在观察这个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一阵轻风却从他身边滑过,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她梳着齐齐的男孩运动头,一双纤纤的弯眉,眉下一对带笑的大眼,略有些高的鼻梁显出她的傲气。润潮的双唇虽没摸什么口红,却也不乏血色。一件大开领卡腰身的天蓝色短大衣使她一米六八的身材看起来十分顺眼。萧重死死地盯住满面春风迎向她的王耀宾,恨不得一口把王耀宾吞下肚去。
王耀宾的全身都散发出光荣的气息,因为他察觉到屋中的每一个年轻人都用贪婪的目光盯住这个特意来参加自己生日宴会的女孩。她是他的同学,从他们第一次相识到现在,他从没放弃过对她的攻势,甚至因此跟金鹏展势同水火。这是她第一次答应他的邀请。王耀宾比在座的人多了解一点:她父亲不是少将就是中将,手握兵权,住扎在东南的一个要塞,省里高层人士经常出入她家那栋独立的,有卫兵把守的小洋楼。
刘则云金应光等老成持重的人都叹出一口气,因为蒋继忠、严彪、郭军等年轻人丝毫不掩饰内心的活动,他们的目光都痴痴迷迷,满脸的望眼欲穿。
王耀宾本来想同这个女孩来一个如醉如痴的热烈拥抱,他伸出的双手却被那女孩冰冷的双眼冻结。他只好很不情愿地同她握了一下手:“铁菲,你来了?”
铁菲张开两片红唇,露出雪白的牙齿:“生日快乐。”
王耀宾点点头:“谢谢。”他把她让到里面的一张桌子边,请她坐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毛展就着身边人手中的火机点燃香烟,他眨眨眼:“那毛头小子是谁?”
“他叫王耀宾。”
毛展从鼻子中哼出一声:“这么大的场面都是为他准备的?刘则云真是喝多了。那个女孩是谁?”
“不清楚,经理。”
“不清楚就去问问么。”毛展站起身,仔细整理一下自己的大衣,想走过去,这时他发现严彪已经先他一步了。
严彪端着两杯啤酒,用脚踢开一张子在铁菲面前坐下去:“小妹妹,喝啤酒?”他边说边把一杯酒放在桌上。
铁菲轻蔑地盯着他:“你这人真粗,一点礼貌都不懂。”
“哈哈!礼貌?你到这种地方来找礼貌?你知道我是谁么?”
“你是严彪。”毛展慢慢地拉开一张子坐下去,“这种地方为什么没有礼貌?这么漂亮的小姐当然要呆在文明人当中。”
严彪注视着他:“毛展,你很嚣张啊。我是不懂礼貌,但这个城市里提起我的名号来,大家怎么也得说出一句:‘干将’。你哪?没有凤姐罩着你,有谁能听说过你?你在这座城市中干过什么?什么都没干!我是一刀一枪拼起来的,不是花言巧语的花花公子。”
毛展慢慢地伸出手,取过严彪面前的那杯酒:“你想知道我是不是干将?要不要我马上告诉你?”毛展从容地把杯中酒有节奏地干了下去,再把空杯放回严彪面前,“严彪,你算个屁?离开这里,不然我就用你的血把酒杯斟满。”
严彪瞪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吹牛没用。”
“是不是吹牛你可以式式。”
“什么事谈得这么投机啊?”孟繁笑着走过来,这群年轻人热血上头可是不管不顾的,万一失了合,到最后顶多是给他孟哥斟酒了事。总不能把八珍的表哥给砍了吧?孟繁就是瞧不起这些年轻人争强斗狠,可也拿他们没办法。
严彪和毛展都站起来跟他寒喧。孟繁拍一下手,一个服务员走过来:“来,三杯啤酒,一听可乐,快。小姐芳名?”
铁菲笑了:“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演戏哪?一个舞马长枪的,一个阴损毒辣的,一个老奸巨滑的。整我?”铁菲并不怕他们,她到希望事情闹的越大越好,如果不是王耀宾说今晚所有的城市流氓都会来,她才不会理什么王耀宾。
孟繁哈哈一笑:“小妹妹,怎么会呢?今天来这里的都是我的朋友,不论年龄、身份。只要来到我这里,就绝不会有麻烦。是么?严老弟,毛老弟?”
“孟哥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定了。”毛展皮笑肉不笑地端起刚上来得酒,“过不了两天,这南山集团可就是你说了算了。”
孟繁决定或早或晚,他一定要让这个叫毛展的小王八蛋知道自己的厉害。他好像没听到毛展这句话一样又问一遍:“小姐芳名?”
“你一定要知道?”
“闺名不能外扬么?”
“我怕吓到你。”
孟繁似乎更好奇了,因为这年头让他害怕的事不多了:“原来小姐也是个名人。”
“我没什么名气,但我哥很有名。”
“你哥哥是谁?”
“我叫铁菲,你说我哥哥该是谁?”
“姓铁的名人?”严彪哈哈一笑,“这个城市里哪有……”他收住口,因为孟繁和毛展都用很奇怪的目光望着他。
三个人沉默了很久,还是孟繁开口了:“您是说,您是五哥的妹妹?”
毛展豁地站起身:“不可能!五哥哪里有什么妹妹?”
严彪也点头:“是啊,丫头,你是不是吃错药了?就算你再漂亮十倍,冒充五哥的妹妹也会被人撕碎了喂狗。”
铁菲瞪着严彪:“如果我真是他妹妹,他会不会因为这句话把你撕碎了喂狗?”
严彪张张嘴,什么也没有说。毛展在一边嘿嘿地笑起来:“肯定会的,我可以用一万元来打赌。”
“他会不会因为打赌的事把你也撕了?”铁菲转过脸来盯着毛展问。
铁翼干咳一声,又熟练地把一口浓痰吐到一棵树下的乱草中:“我送张羽,你们走吧。”
安润杰点点头:“正好,你们还顺路。”
在静静的黑夜中,铁翼依旧可以清晰地看到白欣及田素眼中划过几许亮光。但他连理都不理,只是把那只黄得发白的旧书包甩到肩上转身就走。张羽在他身后对每一个人都说声“再见”回头时才发现铁翼已走出十多米远,于是张羽跑着追了过去:“喂!铁翼。”
铁翼没有回身等她,他觉得有些累。一只猫从他面前的石路上飞窜而过,铁翼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运动裤的兜里,握住他心爱的那只印度短匕的手柄。张羽伸手拉住他的衣襟:“喂,你这人真是的,怎么也不跟大家打声招呼?”
“我?明天见不着他们么?”
“哈!咒我死呀?”
铁翼回过头笑了,他发现张羽很聪明。在他的记忆中,漂亮的女孩子中聪明的并不多:“没有,我只是觉得大家都累了,还是早点回家的好。”
“你冷么?”
“不,我不冷。”铁翼并不奇怪张羽为什么会问出这句话,现在已经是十一月末,他却还穿着那套藏兰色破了边的运动服。而张羽已经换上一件草绿色的呢子的大衣。
张羽跟在铁翼身后默默地走,一阵风迎面吹来,张羽觉得胫下没有大衣遮挡的部分有些许的凉意。她不由抬起头看着铁翼半蜷缩的背影。我真傻,张羽在心中责怪自己,他也许买不起换季的衣服。怎么能问这种话?他一定很不高兴了,这不是他的错。张羽在心中叹出一口气,这个世界上,必竟还是有穷人存在的。两个人沉默了很久。
“你怎么不说话?”铁翼转过脸问她。铁翼的目光温柔,嘴角边飞扬着开朗的笑。
张羽冲口而出:“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怪我。”
“什么意思?”铁翼停住脚,怔在哪儿。
张羽望着他的上衣:“我、我……”铁翼释然:“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没怪你。要知道,从小到大我很少参加集体活动,今天跟大家在一起觉得很开心,但开心得过了头,体力跟不上。”
再起步,张羽发现自己处在同铁翼并肩的位置。铁翼抬起头,注视着天空中闪烁的星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张羽伸出舌头拌个鬼脸,把双手背在身后:“你怎么知道?”
“我们每次交谈时你都显得特别小心。”
“是啊,你不奇怪么?每天按时到校,放学就回家,除了身边的人之外不同其他人接触。只知道学习学习再学习。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是全班最奇怪的两个人之一?”
铁翼笑了,他也觉得自己满怪的:“两个?还有谁?”
“当然是安润杰。你俩正好相反,他呢。似乎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认识他。其实,嘻嘻。”张羽不再说下去。
“嘻嘻什么?”
“我不告诉你。”张羽嘟起一双朱丹轻点般的芳唇调皮地望着他。
铁翼突然想起一句话:让我的手挽你的肩拥抱你无尽的轻柔,吻午后亮丽的花间,你亮丽的唇。铁翼四下看看,是黑天,于是就没敢吻张羽的唇。
“你跟、你跟田素,很好是么?”
“不是,问这干么?”
“我看你不是愿意跟别人生气的那种人,可你跟她总是吵得很凶。几乎天天都吵。我想这没什么,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要好就好贝,不用背着别人。但我劝你不要总跟她呕气,女孩子哪,都希望男孩子多关心点自己。我看的出,田素一定是个很温柔,很体贴的女孩子。只是被你们男生宠坏了,而且……你干么站着不走?”张羽发现铁翼呆磕磕地站在电线杆子底下傻傻地望着自己。
“你以为我和田素怎样?”
“我以为你们很般配呀。”
“我和她般配?”铁翼像被踩了尾巴的耗子。
“哈,想骗我?当我是傻子?你们俩不要好的话干么天天拌嘴?犯相么?”
“当然犯相。不过不是跟她,我和她老爹不对付。”
“你和她爸爸不对付?你认识她爸?”
“我不认识。”
“她爸是警察,你怎么会跟她爸有矛盾?不会是,不会是她爸爸把你爸爸,把你爸爸……”张羽说不下去了。
“开玩笑!当然不是,我家老爷子是正经的生意人,跟很多警察都是朋友,他爸爸怎么配抓我爸爸?”
张羽用一种很怀疑的目光望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铁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破烂衣服,不由一笑:“难怪你不信,随你便想吧。我说,你看白欣怎么样?”
“你喜欢白欣?”
铁翼叹了口气:“跟现在的孩子说话真费劲。你上高中了你知不知道?能不能放弃那些初中生们关于早恋的天真看法?别总朦朦胧胧地相信世界上存在着什么感觉,我有正经事要办。”
张羽依旧用很不相信人的目光审视着他:“白欣?不错。但是,你和她不是同一种人。她,你没接触过她你不会知道的。你们今天谈得很投机,那并不意味着什么。现在她对你是有好感,因为你是班级里最奇怪的人,所有的女生都在议论你。谁要是同你、同你关系密切一点,自然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白欣就喜欢别人注意她。可以后呢?用不了一个月你就会后悔。”
“你真这么看?”
“你不信?”
“我信。当然信!”铁翼把一块碎石踢得直飞起来,那粒石子准确地撞在道边的树干上,“我也这么认为。但你知道张羽,她这种性格对她没好处,到最后受害的只有她自己。”
“我看到是你自己想跳下去。”
两个人走到大街上,铁翼看了看手表:七点二十。张羽在他身边惊叹起来:“雷达表?!你疯掉了?”
铁翼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张羽竟然认识雷达表,这玩意在东北很少见:“我疯了还是你疯了?这么大声?”
“你怎么可能有雷达表?”
“我为什么不能有雷达表?”铁翼很后悔没把表换成北方牌的。只是他太喜欢这只表了,“我说,你可别传出去。这是一朋友的,出差怕丢,我帮他带着。”铁翼望向远处,静静的没有车。张羽耸耸肩不再问。
“我有个问题问你。”铁翼考虑怎样开口。
张羽望着他:“你有什么怪问题?别问我白欣会不会甩了你。她可是说甩就甩毫无理由的。去年你没在这儿上学,被她甩的数都数不过来,安润杰就是第一个。”
“没的事情,我要问你,一个女人如果受到一个意外的打击,她会有什么反应?”
张羽皱起眉:“那,那要看是什么样的打击,这打击到底有多大,还有,它来自什么人。”
“哈,听起来够复杂的。比如说,这是个致命的打击,来自一个她绝不可以得罪的人。”
“这么严重?”
“嗯。”
“哭。”
“哭?”铁翼回过头,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哭是什么办法?”
“宽心的办法。你有没有哭过?”
“我?”铁翼放声大笑,并骄傲地挺起自己的胸膛,“当然哭过,很小的时候我摔过一跤,后脑砸出这么大的一个包,我哇哇大哭。”铁翼用手比量着自己的包有多大。
张羽没去看他的手形:“哭过后你有什么感觉?”
“我妈来抱我了。”
“感觉哪?”
铁翼回忆半晌:“没什么感觉,我就是想让我妈抱我。”
“你这人真没出息,哭过后你就没觉得轻松?没有一种满足感?”
“满足?你别逗了,包还是包、痛还是痛,我能有什么满足感?”
一辆公共汽车停在他们面前,铁翼十分礼貌地请张羽先上。
我必须让她连哭都哭不出来。铁翼知道自己在明天或者后天不得不对付一个无辜的女人。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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