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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明皇末路

 

  登基为帝这些年来,除了对几个阁臣之外,从未有过如此的恩礼客气。两个大臣又是心慰,又是心酸。刘宗周擦去眼角泪水,向皇帝道:“皇上,今日事已至此,北京诚不可保。臣等此来,求乞皇上趁着这几天天气不好,敌骑行动困难的机会,打开外城城门突围,往奔太原。太原四面环山,地势险要,又有督师臣袁崇焕等人经营几年,诚可以为暂安之处。请皇上以天下宗庙为重,弃守京师,急奔太原!”

  左中允李明睿亦跟着道:“诚然!昔日唐高祖以太原一隅之地起兵反隋,一战而下关中,遂定唐鼎。今陛下有天下之望,祖宗三百年德福庇佑,加之甘肃、宁夏等地虽有流贼为患,却仍然有很多地方是明朝所统,还有总兵吴三桂、唐通等人驻兵通州,日夜担心陛下安危。若是陛下出奔,趁着大雪过后敌人骑兵不亦追击,以内操和京营护卫,陛下以亲近禁卫先行,纵是被敌人追击,陛下亦可保安然无事。待到了太原,大明天下尚有机会反复。”

  说到此处,两人一起跪下,同声泣道:“伏愿陛下效仿昔日越王勾贱事,不以一城一地为要,务必保重,率清直大臣突围!”

  崇祯听了两人话语,亦是动心。人尚有一线生机之时,哪愿就死。只是他视帝王尊严为第一要务,并不愿意苟且偷生,被后人嘲笑。历史上他有很多机会逃奔南方,最少可以保得江南半壁,却是屡次放弃机会,终是因不肯放下架子,怕被人嘲笑的原故。

  犹豫半响,方始答道:“朕亦知两位先生苦心,言之以乎亦是有据。然则国亡君死,以殉宗庙,这才是正道。若是朕仓皇出奔,半路被擒,徒为后人笑耳!”

  刘宗周亢声道:“臣以为皇上必定可以安全出京!自月中有雪,这些时日来各处都是大雪不停,这两天虽然雪霁初晴,然而臣夜观天象,这几天必定还有大雪降临。天冷地滑,敌骑亦很难追击!请皇上痛下决心,失此良机,再欲出奔亦无机会!”

  “虽然如此,此等事不使阁臣知道,亦是不妥。”

  皇帝把明朝由阁臣与闻决断大事的传统搬将出来,就是刘宗周亦不能再说。当下由太监传旨,将首辅周廷儒次辅温体仁等人一并召入。由刘宗周二人详加解释,皇帝开口询问阁臣意见。

  他们等着阁臣拿出意见来,谁料此时众阁臣都知道明朝灭亡在即,都正是自寻打算的时候。谁愿意在这冰天雪地里伺候皇帝出奔,一个不好,就是自已先当了替死鬼。就是侥幸逃脱,亦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于是一个个天聋地哑,并不做声。崇祯挨个讯问,便都答道:“但凭陛下做主,臣并无意见。”

  崇祯长叹口气,知道阁臣不愿意行此事,因温言向刘李二人道:“今日事已至此,唯有谨从天命,不必再言其他。”

  又道:“太子与永王定王要紧,若是当真有机会,尔等可至众郧臣家中,想办法带着太子与永王定王出奔,如果能够逃脱,也是明朝幸事。”

  他摆手命众臣退下,自已在太监们的簇拥下返回内廷。刘宗周等人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几欲落泪。因知道事不可为,恨恨的向周温等大学士瞪了几眼,忙急步出宫而去。刘宗周打定主意,一定不能让太子落入敌手。回到家中,聚集了一些族人家丁,执刀带枪,他本人换上青衣小帽,骑着健骡,一起到成国公朱纯臣府外叫门,入得内里,才知道朱纯臣并不在府,还在德胜门附近守城。刘宗周也不顾朱府上下白眼,自顾自带同了几十人宿卫府中,就在太子居处之外安坐守护。

  崇祯六年十二月三十日,正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京城虽然危急,崇祯却仍然带着后宫各嫔妃一起饮宴,祭祀祖先。一早之时,他如痴人说梦一般的颁布了一生中最后的一份罪已诏书。把天下大乱的责任全部推在臣下身上,又向百姓解释征饷加派的不得已。在通篇呓语之后,他并不期盼满夷能够退兵,但希望满城官兵看到这份诏书,能够痛哭感悟,奋力守城。到了申时末刻,冬天天短,眼见就要天黑。突然在外城传来嘈杂纷乱之声。崇祯大急之下,忙传来太监迅问。一直等了一刻功夫,才有一个负责传讯的小太监奔来禀报道:“启奏皇爷,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打开了彰仪门投降,城门守兵四处溃散,贼兵已入外城!”

  崇祯闻言,登时如丧考妣,呆坐御椅中不能自已。半响之后,猛然跳起,尖声大叫道:“敲景阳钟,并群臣入卫!”

  仓皇凄凉的钟声急促响起,整个皇城都可听闻。然而崇祯直等了半个时辰,却是一个大臣也没有等到。而王德化等亲信太监,亦是踪影不见。崇祯愤恨之极,几欲吐血。亲自骑了御宛中的御马,提三眼枪,带了几百个小太监往成国公府,欲知外城情形。待到了成国公府门之外,朱纯臣一则害怕皇帝加害,二则怕皇帝在此会连累自已,竟然闭门不纳。崇祯命人叫骂,又命太监们砸门,里面却是一点动静也无。那刘宗周居于后院,对此事竟是不得而知。

  崇祯无奈之下,只得又急忙往皇宫返回,待入得午门之后,众太监亦是四散而逃,只有十几人还跟在身边。听得外城喊杀声不停,局势已是大乱,崇祯如若颠狂,立命周后自杀,又手刃田妃,袁妃,长平公主、昭仁公主亦是被他杀死。到了半夜,他将这些事情处置完毕,在衣袖上写了两行字:一行称:“因失江山,无面目见祖宗,不敢终于正寝。”另一行称:“百官俱赴东宫行在。” 如此做作之后,他带着王承恩奔向景山,上吊而死。明朝天下,自此而亡。

  崇祯死后第二天,皇太极骑在马上,手执弓箭率铁骑自德胜门昂然而入。一路上百姓都在路边跪迎,明军降军和诸太监大臣亦都跪于承天门外,等着伺候这位新主子。当是之时,八旗兵勇武之名声动天下,有着“女真满万不可敌”之盛名。此时十几万八旗精兵衣甲鲜明,弓马强悍,随着皇太极这位英主一起入城,阖城百姓官员但觉这些夷人兵锋向处并无敌手,与其争战多年从无胜绩,此时人家攻破京师,只怕天下亦是垂手可得。各人凛然而跪,都做出一副恭顺的奴才模样,并没有人敢稍加反抗。

  待皇太极入承天门,过端门、午门,太和门,直入太和大殿之上,眼看着号称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盛大宫室,站在太和殿这个当时北京最高的建筑之上,半个京城尽在眼中。自其父努儿哈赤以来,女真人辛苦征战数十年,终在今日攻破明人京师,逼死了明朝皇帝,使得明朝大臣尽皆匍匐跪拜在女真人的脚下,当真是百感交集,各种念头纷沓而来,令这位雄强睿智的女真大汗和满清皇帝不能自恃。

  他见礼亲王代善手按宝剑,背负弓箭站在自已身旁,因笑道:“大哥!当年父汗听得明朝一个千总过寿,还自称下官,称他为老爷,百般恭谨奉承。又在李成梁的府上甘为贱役,如同奴仆。终于得到他的扶持,成为建洲的诸申之主。等攻掠沈阳辽阳等地时,咱们女真大兵过六万人,女真满万不可敌,何况六万?”

  代善见他志得意满,胖胖的脸上红光满面,肥大的双手不自禁的搓来搓去。知道是因为站在这雄伟瑰丽之极的宫殿之上,心情激荡的原故。他也很是激动,不入京师,哪能见识到如此的伟大宫殿?盛京的宫室也号称皇宫,其实还不如明朝的六部衙门轩敞高大,站在这太和大殿的殿门之前,眺望远方,眼见着外城内四处是八旗辫子兵四处布防,整个京师已然落入了女真人手中,却又如何能不激动?

  因笑答道:“当年萨尔浒一战,皇上你亲自率一旗兵,如也柙猛虎一般,先以弓箭对付明军的火器,又以重骑突入敌阵中,那杜威的三万人,一个也没有走脱。血流成河,死尸遍地!眼前的这个如画江山,是咱们兄弟和父汗拼死得来,当真不易!父汗当年闲时,常与我诸兄弟提起入京朝觐时北京宫室的豪华壮丽,今天能昂首挺胸站在这太和宝殿之前,阿玛能够知道,一定欢喜的紧!”

  其余的众亲王贝勒虽然有的也是兄弟辈,却大多比这两人小了许多。比如多尔衮与多铎、阿济格三人,虽然是代善与皇太极的弟弟,当年征伐辽东诸战,却是未能跟随左右。此时听得这两人互相奉承,三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心中不服。多铎忍不住道:“父汗奠基,兄皇开拓!若不是皇上征伐辽阳、宁绵,咱们想入关来,也非易事。”

  他虽然大赞皇太极的功劳,却也是指出入关之事自已三兄弟亦有大功在内。皇太极自然知道其意,此时正是高兴,却也并不计较。只看他一眼,便微笑道:“既然入了关来,就得好生做下去!明朝已亡,皇帝都自杀死了,大半江山落入了张伟手中,并不足以为患了。”

  说起这个话头,不免想起了强敌张伟。此番他留着几千强兵守住了旅顺,又有诸多小船在江中挡住敌人入江之路,再有三万精骑四处巡护。他事先交待,并不以一城一地得失为要,务必要以打击敌人为重,三万八旗精锐,再有一万多汉军步卒留守,辅以火炮在紧要港口和要害,也可算是万无一失。汉军若想从辽东登陆上岸容易,想从容进袭,就是大不易之事了。

  皇太极现下虽不甚担心,只是那辽东地界地广人稀,海港河道甚多,虽是布下重兵防御,却保不准汉军会从何处进袭。

  想起此事,心中一阵烦忙,原本布满喜气的脸不免阴沉下来。这大殿平台上原本笑闹欢腾的众亲王贝勒,八旗大将们一见皇帝如此,便也都噤口不言,只等着他说话。

  其余各人到也罢了,内大臣索尼曾经亲赴台湾,略知汉军底细和张伟的治政能力。每常想到当年在台湾的兴盛景象就觉得不寒而粟,他因见皇太极提起这个话头,忙接口道:“皇上说的没错,明朝是不足为虑,已然灭亡。就是有些残部,也根本不值得满洲大军一扫。只是汉人的天下多半已落入那张伟的手中,此人一代枭雄之才,做事很有开创之风,又非拘泥古板之人。依我看……”

  他虽然号称满人中的才学之士,其实也不过就看过些四书五经,识得些汉字,论起真正的底子,也就是一本《三国演义》,此时想要有些典雅帖切的比喻,竟然想不出来。因咬一咬牙,接着道:“依我看,他就是个曹操!”

  女真人最重英雄,却不似汉人那样从大义角度轻视曹操,此时各人听得索尼如此比喻,不禁哗然。梅勒章京冷僧机先道:“索尼,你也太瞧的起这个张某人了!他不过就趁着咱们辽东空虚偷袭得逞,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罢了。济尔哈郎固守不出,让他们的火炮打的不能抬头;李永芳蠢材一个,一万多汉兵被人家包了饺子。只可惜鳌拜,这个混人轻兵冒进,糊里糊涂送了性命!咱们满人的巴图鲁不光是得勇,还得有谋。怎么不轻骑侦察,然后进击?这么冒失,害人害已!”

  这冷僧机与二等总兵谭泰当日奉命把守辽阳,并没有及时赶到救援沈阳。虽然他们并没有什么错失,皇太极也没有责怪,两人却视当年之事为很大的耻辱。此时冷僧机当先发难,谭泰自然急忙附事,亦道:“汉人有个鸟用!当初在宽甸迎击南蛮子的要是咱们一万多八旗骑兵,野战之时就是不能得胜,也不致全师覆没,被人家一路攻到沈阳,弄的城内势单力孤,这才被张伟占了大便宜!”

  满人一向瞧不起汉人,此语一出,其余的各亲王贝勒和八旗大臣自然随身附合,一起痛骂李永芳无能,丧失辱国,连累了沈阳驻军。

  皇太极心里未尝不是觉得此话有理,那李永芳无能之辈,若不是最早投降,哪轮的到他做统兵大将。只是扭头一看,不但祖大寿、吴襄、刘良臣、张存仁等新附汉军面色不悦,就是马光远等十几年前就投顺的汉将也是脸色难看,面带薄怒。满人制度此时尚没有经过根本性的改变,各旗都自有旗主,打仗时由各旗主从牛录中征召士卒出征,常备的摆牙喇精兵都有各亲王贝勒统领,除了上三旗外,五旗中各有势力,虽然听凭皇帝下令征战,其实各有系统,并不真正心服皇太极一系。到是这些汉军因为是卖身投靠,只唯皇命是从,到是真正的忠义不二。不象各旗旗主,兴军打仗只是为了抢掠钱财子女,哪里管什么天下大业。

  他轻咳一声,向众人道:“不必多说。咱们大清讲的是满汉一家,汉人也有英雄豪杰,满人不可轻视。到是议议,咱们现下成功突入北京,下一步该怎么走法?”

  莽古尔泰自当年阿敏叛后,很是老实谨慎了一阵。此次攻入关内,他的部下首先打败吴三桂与唐通的联军,他自已身先士卒,冲杀在前,很是立了汗马功劳。原本以为依着个例,必然是可获得大笔金银和汉人奴隶,谁料此次皇太极一不准杀戮,二不准各人私分,全数入官,说是要以为大军和政府开支所用。他一肚皮的不满,却只是不敢发作,此时得着机会,便闷声道:“依我看,不如把明朝府藏和宫藏的宝贝金银都收拾干净,把京师附近的汉人百姓都带回关内。一把火烧了这个紫禁城,咱们回盛京老家,过逍遥日子最好!”

  皇太极盯着他眼,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当初入关之前,就说了此次入关是为了得到明朝的天下,你现在说的这话,难道要背弃前约?”

  “我不敢!皇上你是当家之人,自然你说了算。只是明朝太大,汉人人口众多,要是无能之辈也罢了,那个张伟还是有些才干能力,咱们此次入关虽然有十几万人,满洲八旗不过八万,张伟的汉军好几十万,还有什么厢军,新投降的几十万明军,咱们就是打胜了,要有多少八旗子弟丢掉性命?父汗当年起兵,只求得到明朝的奴尔干都司治地,就是知足,皇上今天志向如此远大,却未必是满洲人的福份!”

  他瞥一眼皇太极的神色,又嘟囔道:“自然,大事是皇上你拿主意,我只听命就是了。”

  代善因觉气氛尴尬,不似适才那么融洽,忙出来圆场道:“这怕什么。咱们八旗精兵甲于天下,我没有和那个南蛮子交过手,料想不过是凭着火炮犀利,打了咱们一个不提防。现下既然入关,总得交一交手,才知道下一步该当如何。以咱们满人的勇名,难道不打一打就退?那可丢不起这个人。”

  皇太极知道这个长兄一向支持自已,此时出来说话亦是相帮之意。却不料他语不及义,当真是胡说八道一通。当下只觉得哭笑不得,对他却又不能训斥,正要说话,却又听代善次子硕托道:“打仗总得要钱粮,钱咱们有,粮食却并不宽裕。还有马匹要用的草料,也很是吃紧。现在不过占了十几个州府,一百个县不到,凭着北方的这点供奉,难!所以依我看来,趁着大胜余威,一开了春就向南进击,以咱们的武力,以战养战最好!”

  此话说的很是有理,乃是入关前皇太极与各亲王贝勒商议妥帖的定策。满清起事之初,原本不过是希图辽东一地,后来明军屡战屡败,胃口始开,攻下沈阳等地后,又希图辽西,等在宁远等地吃了大亏,才知道明朝也不可轻辱,就是大炮一项,满人拼尽全力铸成那么几门,明军每败必失,却是很快就能补充,国力高下一较便知端底。所以满清直到皇太极奋然建国称帝,八旗上下却并没有一统全国的决心和企图。只有皇太极本人一直深谋远虑,并不以在关外称雄而自足。他并不了解明朝国内的实际情形,虽然知道有农民起义,却苦于联络不上。只是每次入关抢劫,一路上却并没有明军敢当阻挡,两千八旗兵就能横行山东,押送十几万汉人逍遥自在的回到关外,而拔除了宁绵等钉子之后,畿辅山东等地虚实尽知,八旗各亲王贝勒的野心和胃口方被提将起来,经过皇太极的鼓励劝说,才在明军尽撤关内之时趁虚而入,企图灭亡明朝后得到整个汉人的江山。

  想法和实力都已齐备,只是在失去范文程等汉人智囊之后,又没有洪承畴这样的降官以为耳目。自皇太极以下,各亲王贝勒对这场灭国战争如何打,该打怎么进行却殊无定算。祖大寿等辽东降将虽然归顺,其实并不真正心服,与佟养性等早降的汉官绝然不同,指望他们引路,却是不成。

  想到此处,皇太极只觉得忧心如焚,他以平复天下为志愿,又很相信自已旗下将士的勇力,然而身为一个很杰出的政治家,他自然知道平定天下光有勇力决然不成,没有汉人士大夫的支持,只怕非得灰溜溜的退回关外不可。

  只是此人一向坚毅不拔,并不以小小困难为念。费尽心力解决了后方难题,又花费两三年的时间囤积粮草,铸造火炮,无非不过是看出以张伟的才干魄力,若是不趁着他立足不稳,实力还不够强之时就痛加打击,最少也要占据北方,与其形成隔江对峙之势,如若不然,以他的治政能力,汉军实力的膨胀加强,难道容他成功的灭掉明朝,统一全国,然后再轻轻松松的踏中关外,收复辽东都司么?每常想到当年在凤凰楼内,张伟一脸微笑,向他说道:“打败八旗,非得汉人出一不出英主,如同当年成祖一般率大军亲征,以五十万军挥戈以向,大汗能抵挡么?女真满万不可敌,也得看对手是谁。中原汉人王朝实力远大女真人之上,大汗想以一隅之地,十万精兵以抗么?只怕灭族之祸不远矣。”

  他暗中摇头,心道:“你休想如此!不管各亲王贝勒怎么样,旗下的各旗主牛录怎么想,我一定要与你交一交手,看看沈阳一役之后,你的军队强横成什么样子!”

  “礼亲王,请你带领旗兵和蒙古诸王公、台吉,驻守城外。城内由两白旗和天助军驻守。原本的明军降军,也到城外,派了咱们的人去收编整顿。至于粮食,城内府藏还有不少,近期内可以支持。城外驻军每天到城内来搬运粮草食用就是。”

  代善瞠目道:“天寒地冻的,咱们各旗上下正想着进城避寒,为什么好好的房子不住,要住在城外?”

  他因担心一惯对汉人凶残好杀的旗兵并不能真正的守住纪律,不在城内乱抢乱杀,寒了明朝降官降将的心,所以如此安排。

  只是这个理由却并不能直说,因沉吟道:“大哥,我每常和你说的话,你忘了么?”

  见代善不解,他又道:“不少亲王贝勒反对入关,甚至当年父法亦有疑虑,都是因当年大金灭辽,占据了中国北方,谁知后来腐化之极,王公子弟尽成膏粱,士卒都不能骑射。潼关一战,五十万女真子弟被十几万蒙古人打败,横尸百里。大家都说,当年完颜阿骨打何等英雄,一万人击败三十万辽军,后世子孙那般无能,还不是汉人酒色和衣饰给害的!所以虽然进盛京,占据不少汉人城池,却只有汉人依着我们的例,剃头穿箭衣,不能蓄发,穿宽袍。如今咱们进了关内,更要小心,万一旗下人都住在城里,时间久了染上了南蛮子的阴柔懦弱气质,不就是要亡族了么?”

  他这一番话却正是女真人最担心之事,昔日努儿哈赤建国号为大金,就是以金国的后裔自诩。现下皇太极因怕刺激汉人,改为大清,其实并不能改变满人与女真同族的现实。稍有些见识的八旗贵胄都很担心当年金国被蒙古灭族之事重演,所以对汉人的生活习惯和衣饰头发很是排斥,唯恐女真子弟堕落腐化,那可真是糟糕之极。

  此时各王公贝勒听了皇太极一说,各人均道:“皇上深谋远虑,当真是睿断英明!”

  代善亦道:“这话很是,不但咱们要住在城外,还要命令城内所有的汉人剃发易服,都依着我们满人的规矩才是!”

  皇太极一听之下,因笑道:“这事不急。人家刚刚归顺,现下就叫换过服饰,也来不及准备。而且此时以收拢人心要紧,咱们自个儿不学他们就是,汉人越柔懦,对咱们越是有利。”

  又正颜厉色道:“咱们只顾高兴和议事,竟然忘了先去迎还父汗的梓宫!父汗的梓宫自从被张伟掘起,所幸到没有被崇祯焚毁,就放在他们的光禄寺库房,与猪牛羊肉堆放在一处!想起此事,朕就很是气恼。朕已命人将梓宫迎出,请喇嘛和萨满祈福诵经,着人送回关内,重新安葬!”

  此事自然是重要之极,各人自然不能反对。于是自皇太极领头,礼亲王代善紧随其后,各人随同前往奉迎努儿哈赤的棺木,准备在停灵一段时间,开春便送回辽东重新在福陵安葬。

  由皇太极领头,将努尔哈赤梓宫先奉安至乾清宫停灵。这乾清宫乃是明朝列帝死后先行停灵之处,此时停放着一个蛮夷部落首领的尸体,又由着一群喇嘛和萨满弄的乌烟瘴气,弄的原宫中太监和宫女们满天神佛,不知如何是好。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打开承天门有功,仍着署理内宫事宜。满洲贵族们虽然也在盛京内执掌国柄多年,却是游牧民族的习气未改,与享国三百年的明朝皇室自是不能相比,就是与京中钟鸣鼎食的贵戚之家亦是相差甚远。王德化等人虽然畏惧刀斧,毅然投降,却是打心底里瞧不起这些蛮子。这些女真人在宫中如同乡下土佬儿一般,一个个穿着紧身箭衣,脚着布靴,纵是皇太极以大汗之尊,亦是如此。看着他们拿刀弄箭,在宫中自寻穿行探看,王德华领着一帮小太监四处伺候,奈何满人中的贵人太多,一个个不是亲王,就是贝勒,在宫中四处看西洋景,看到金银珠宝古董字画西洋物什,便一个个眼中放光,直欲塞入怀中。

  王大太监自已家产也有百万金,哪里瞧的上这些人的作派,虽然满脸堆笑,唯恐伺候不周,却不免在心中骂道:“什么阿物儿!当真是穷小子走大运,也让他们占了北京城!”

  心里虽然如此想,却是不能透露出一星半点儿。这些女真人个个满脸横肉,孔武有力,虽然皇太极不准杀戮抢劫,亦不准强奸,这几天在宫内却很有些宫女受到强奸。因为都是王公亲贵,皇太极亦不好为这种小事责罚,反而将那些受到侵犯的宫女赏赐给各人使唤。他自已到并无此事,此时虽是壮年,身体自宸妃逝后已是不支,本身嫔妃已是很多,渐渐应付不来,哪有心思搞这些花样?这王德化在宫中多年,服侍过神宗、光宗等四朝皇帝,除了崇祯之外,都是见了女色不要命的主,那光宗病在床上不能行动,却一夜间宠幸李选侍送来的八位美女,继位没有几天就一命呜呼,此时看了这皇太极的作派,到觉得此人果真是个人物,象个做大事的样子。

  他既然投降,自然巴不得新主子得势,自已仍然可以从中大捞特捞,大发其财。待年老不中用时,回到自家府邸享受。身为太监,不但仆从如云,就是晚上暖脚用的小老婆也有十几二十个,做太监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掐尖儿的人物了。

  自太和门而出,便是禁城中最广阔之处,午门内两侧都是朝房,皇太极便歇于此处。这几天王德化小心伺候,把巴结明朝皇帝的那些小意儿都用在了皇太极身上,使得这个蛮夷皇帝很是满意,在禁宫中四处行走,办理公务,都指名要王太监在身边才行。原本依着王德化的身份,就是崇祯亦是称他为伴伴,并不常常要他在身边辛苦,新主子如此重用,王德化得意之余,却也顾不上劳累了。

  想到换了新朝仍然是呼风唤雨,王德化不免得意,嘴角隐隐然露出一丝微笑。眼看这禁宫之中面貌渐渐依旧,那些横冲乱撞的王公贝勒在他向皇太极进言后已然退出宫外自寻居处,他想着新皇如此信重,不免脚下加快几步,往午门左侧的朝房急趋。谁料冬天地滑,他脚步虚浮,差点儿摔倒在地,幸得曹化淳此时亦赶在身后伺候,一把将他扶住。

  王德化扭头一瞧,因见是他,便淡淡一笑,夸奖道:“亏得是你,不然老身要狠狠摔这一下,这把老骨头可是生受不起。”

  曹化淳一向党附王德化,虽然提督东厂,却并不敢在他面前拿大,忙笑答道:“宗主爷身负重任,可是闪失不得!若是宗主爷有个意外,可教咱们怎么处呢。”

  “也未必。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自六岁入宫,进内书院读书,三十七岁拜魏安老公公为宗师,开始有出头之日。现下依我看,这宫中也只有你能承我的衣钵。”

  曹化淳只觉得王德化的眼睛在自已身上瞄来瞄去,他只觉得后背心慢慢沁出冷汗来,脚底亦是脚汗涟涟,忙指天誓日道:“宗主爷在一天,咱便伺候一天。宗主爷哪天退了位,咱也回乡下养老去!”

  王德化干笑一声,向他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我只是这么一说,我现下虽然有一把年纪,到也觉得身康体健,离退体且早着呢。”

  说罢哈哈干笑几声,到使得曹化淳尴尬异常,也只得陪笑如仪。他知道这是王德化在敲打自已,防着自已因献城有功,有爬到他头上的妄想,是以要预先敲打一下,这也是宫中老公的常技,不足为奇。曹化淳心中冷笑:“老东西,是龙是蛇,咱们爷俩走着瞧!”

  待到了皇太极居处,虽是禁宫之内,此处却是房陋屋简,正屋之外,只有南北朝向的两个小隔间。皇太极于正屋召对臣工,于小房内歇息批阅文书,很是辛苦。

  几百名皇帝的巴牙喇护卫将这南北朝向的朝房团团围住,严查来住人等。此时北京新定,京师人心并不稳便,皇太极这两天又每天召对明朝的投降将军,都是武人将军,各侍卫和内大臣都是将心提起,并不敢稍加松懈。此时奉命带班的乃是内大臣,梅勒章京萨木什喀把守。见了一群旧明太监迈着碎步逶迤而来,他忍不住皱眉向一班侍卫道:“皇上不知道留着他们做什么,一帮没卵子的汉人,比平常的汉人更坏,更没用!”

  他因是用满语说话,一帮明宫太监却是不能听懂,只觉得这个矮个女真人眼光凶厉,神情狰狞,当真是可怕的紧。正彷徨间,只听到里间传来一声传唤之声,王德化与曹化淳听出是皇太极传召,两人忙挤开把守房门的侍卫,缩头缩脑的钻将进去。

  皇太极却正与管理户部的萨哈廉商谈过冬的粮草军饷一事,这萨哈廉性格沉稳内敛,遇到大事也毫不慌张,又一向忠于皇太极,于是在德格类死于汉军刃下之后,便接管了户部差使。只是他是传统的女真汉子,骑马射箭到还拿手,管理财赋却是不成。汉官们又多半贪污,不可信任,几个忠心不二的又多半死在沈阳一役,这几年下来,亏得在山东畿辅大抢两次,又逼迫朝鲜每年输入大量的粮食,这才勉强唯持。此时八旗旗人入关的有八万人,再有汉军、蒙古、投降的明军,京师投降官员衙差,穷苦百姓需要赈济,这么些事相加起来,使得萨哈廉的头发也白了几根。

  “皇上,我这两天一直盘查明朝的户部太仓藏库,起出的白银约六十万,已经全数用光。咱们从盛京解来的银子还有一百多万,只够这两月的寻常开支所用。万一打起仗来,那可就全完啦。”

  皇太极听得此言,却一时也是没有办法。他忍不住苦笑道:“都说明朝地大物博,国力强盛,疆域是咱们的几十倍,人口几百倍。明朝皇帝又不恤百姓,横征暴敛。怎么国库如洗,弄到这个地步?”

  萨哈廉尚未答话,一旁静坐的豪格咳了一声,笑道:“要是能让孩儿带兵去抢掠一番,几个月的使费就有了。”

  见皇太极并未觉得好笑,他忙敛了笑容,向王德化等人斥道:“阿玛召你们来,是让你们说一下,明朝皇帝的钱都在哪里?”

  王德化急忙上前,堆笑道:“皇上,大军刚刚入城没有几天,又没有问过奴婢们,所以才会为钱烦恼。咱们大明的银钱,一向是内外分明。正经国赋藏于户部的太仓银库,矿冶关榷之税及金花银则运入内承运库。这两年江南用兵,西北流贼用兵,东虏……不,辽东用兵,国库如洗,虽然催科不止,然而十不收一,适才萨贝勒说的几十万两银子,依奴婢所知,若是再迟几天,就要解运出去。朝廷,还欠着半年的官俸哪!”

  “内承运库还有多少库银?”

  “这个奴婢亦是不知,不过内库充实到是实情。自神宗爷以下,各朝皇帝没有拨出,只有收入。论起实际数目,却是谁也不知。”

  皇太极以天纵英才,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明朝皇帝不减赋税,敲骨吸髓般的征收田赋,把全天下弄的流民四起,烽烟处处,却在内库里藏着大笔白银不肯动用,这种蠢到家的行为他无论如何亦是不能知晓其因。只是知道凭空掉下一笔横财,可以用来安抚治下汉人百姓的民心,可以不加征三饷就能在几年内维持政府开支和军费,这岂不是天降横财?”

  于是振衣而起,向着王德化微微笑道:“你很忠心,也很会办事。宫禁在你管制之下没有混乱,朕很高兴。现下就带着朕去内藏库看看!”

  王德化躬身随行在皇太极身后,嘻笑道:“老奴婢此生有幸,能够伺候皇上这样的不世英主,真真是前生修行得来的福气。只盼着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皇上一统天下,纵是死了也可闭眼啦。”

  “嘿,便愿你可以看到。”

  王德化自然不知道皇太极此时心中所思,只兴冲冲在头前带路,引领着众人往内藏库而去。代善等人正在禁宫巡视,听得风声亦是赶来观看热闹。各明朝降官知道此事,却也不免赶来承奉。留在北京的明朝大臣,有小半成功逃脱,在皇太极并不勉强的前提下逃往南方。有大半留居府邸,观看风色,既不出来为官,也不肯毁家逃难。亦有小半无耻之徒,已是投降满清,愿意为新朝效力。此时各人随行,一直到端门之侧,皇太极因知崇祯的尸体正停于此处,心中一动,便特意绕了一圈,到崇祯停灵之处,停步观看。

  他看着装敛崇祯帝尸体的那口普通的红木棺才,心中只觉得怪异非常。又觉得畅快,又觉得有些悲凉,浑不似八旗众王公贝勒那样纯粹的欢喜。崇祯尸体明日便要运出,塞到他哥哥天启的德陵之内,草草安葬了事。这几天来并没有人敢来探看崇祯尸体,到了此时,却有两个和尚因为常得到信佛的周后赏赐,是以此时不顾危险,带着法事家什,前来超度崇祯。

  皇太极看着两个和尚捣鼓法事,却是并不着恼。只回头转身,看向随行的明朝文武官员。因见明朝各官员武将都是鲜衣怒马,从人众多,各人见皇上望来,多半是在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并没有稍露戚色。只有祖大寿等辽东故将,虽然并没有得到崇祯的信重,此时脸上却隐隐露出悲痛神色。

  “祖将军,这是你的旧主,你来祭拜一下!”

  祖大寿于吴襄、张存仁等辽东诸将却都尽皆跟随在此,各人心中正是又悲又气,眼见前皇身后事如此凄惨,各人正自难过,一听得皇太极如此吩咐,一时间却也并不避讳,由着祖大寿带头,各人跳下马来,各自解开箭衣,袒露出左臂,伏拜在地,哀哭叩头。

  皇太极又向着周廷儒等明朝阁臣道:“诸位先生甚得明皇幸重,也来叩头吧。”

  却见得周廷儒与各文官商议一番,方向他回话道:“臣等既然侍奉皇上,已然与故主再无香火之情,咱们就不叩头了。”

  他自以为这一番话很是得体,必能得到皇太极的欢心。却不料听得皇太极向王德化问道:“头戴纱帽的尚不及光头的和尚,这是为何?”

  王德化身为阉人,一向被这些士大夫所轻视,此时逮到机会,不免刻薄道:“回皇上,此等纱帽,原本就是陋品!”

  皇太极仰头大笑,向着面如土色的旧明文臣笑道:“此玩笑耳,诸位切莫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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