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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大治江南

 

  张慎言与郑瑄虽是明朝文官大员,却并不是朝局中某一党的成员,如若不然,也不会沦落至南京闲曹任上了。此时听张伟痛斥党争,两人深受其苦,顿时都点头赞道:“汉王此见甚是!大明的党争为祸甚烈,比之唐季有过之而不无及。若是咱们这里也分这党那党的,只怕于国事无益。”

  话虽说的光明磊落,实则现在的江南官员系统,早就分做三四派。什么从龙闽党、粤党、新附党等等,其间又依地域,或是性格学术,又多分小党小派。其中以闽党势力最强,以吴遂仲为首;东林党次之,因在江南有莫大势力,黄尊素等人又是朝中大员,再加上东林党徒在江南原本就是清流代表,百姓官员中名声甚是响亮,是以竟能与张伟自台湾带来的闽人文官集团相抗。至于何斌陈永华等人,因与张伟关系太过密切,却因如此,极是害怕结党招忌,除了何斌在财税等部有些旧属下听用外,平素在家时竟是一人不见,一语不听,决不肯结党乱政。陈永华崖岸高峻,又是都察院判,平时官儿们躲他还来不及,哪敢上门去自寻难看?是以除此二人,朝中没有结党自重的,也只有几个洁身自爱,甚惜羽毛的重臣大员了。

  张伟虽知结党不妥,却知在自已驭下手段下,暂且无忧。待将来有了条件,正好可令这些人依着政治见解,或是利益驱动下公然立党,或许可使得党派良性竟争安然出现于此时的中国,到也是好事一桩。

  是以见这张慎言与郑瑄劝他大力弹压,严禁官员结党一事,张伟反又回转头来,向二人道:“欧阳修说小人结党祸害国家,君子却又是另一种做法。东汉末年的党人,岂不是一心为国?此事还在于人君引导,一意禁绝党争,一则有人则有党,二则也伤了仁人君子的心。”

  又道:“虽是如此,给事中与都察院这样身负朝廷重责,督查官员,匡扶君主,杜绝错漏的朝廷要员们,却是绝然不能结党!陷入党争,善政不得而行,陋习不能更改,官员有错而不弹劾,一意只相助着党人,这如何得了!我意废给事中,复御史台,专司审核朝廷的诏书旨意,内阁的诸项政务举措,亦需报御史台备案查核,有违法不当、行止失措的,御史台可封回、弹劾该管的大臣;都察院有官员失职、乱政、或是对官员处置不当的,御史台亦可对该院官员进行评议审核处置。”

  待他说完,底下三人都觉这是恢复以前的台谏各一的制度,仔细一想,却又与唐宋制度略有不同。因都问道:“若是御史台处断不明,或是因私废公,岂不是与眼下一样?”

  张伟得意道:“不然。御史台不设主官,设评议会。御史可多选贤良方正的官员充任,亦要充实精通各种杂学的人才。人数可设为百人,百人中分门别类,对门应对各部,遇事则群商而行,众公议而行事。他们又不需要行政,不怕办事拖沓,只需对朝廷政务拾阙补遗就是。是以遇着大事可召集全数御史,各依见解陈说之后,御史们再行决断,依公议结果,再向朝廷和内阁报备。如此这般,又能防止君主和阁臣们乱政,又防止一两个人被党争和私欲左右,岂不更好?”

  吴遂仲等人沉思片刻,虽觉张伟所说的“杂学”人士充任御史不妥。到是比这现在强上许多,因都道:“汉王思虑,臣等不及。如此这般,一可以朝政不被人左右,令太阿倒持;又可以使人评议朝臣们的政务,匡扶人君的错失,当真是良法善政。”

  吴遂仲本是台北官学内的医官,对杂学云云从无偏见。此时听了张伟的决断,脑中略转,已是有了成算,微笑道:“户部可选取精于算,通贸易的闻达之士充任御史,专司审核户部、税、海关等部的政务;刑部与大理寺、都察院,可选于刑名律令上通晓的官员充任,其余各部,亦都依此而行,则天下事不因某人某党而坏,汉王的想法,当真是绝妙之极!”

  张慎言却道:“虽是如此,到底还是要多选声家清白,风骨硬挺的读书人充任其间,否则,商人重利、刑名之人多半奸狡,若是混杂其中,左右他人,只怕反失了汉王原意了。”

  张伟点头道:“这是自然,只要充任御史的,一定要事前严加审明身家,每年再行清算。为任时一不得结交朝臣,二不许行生意、置田、入股等事,一旦有违,则剥其官职,严责其罪!”

  商议至此时,总算是尘埃落地。吴应箕官位尚且不保,更休提其驳还诏书所引发的朝局动荡。那些东林党人原本卯足了劲,准备在张伟逼迫吴应箕时一起抗争,一则使张伟再立新后,二则诏显东林力量,以此掌控全局。黄尊素等人虽是正人,奈何东林党此时已是良莠不齐,比若钱谦益当年谋官不成,此时却又复为礼部侍郎,做官的心正是热切,自然想东林党的势力越发壮大,以他在东林内部的身份地位,再加上那些原本的大佬年岁已在,党首之位非他莫属,得利之后他自然也会水涨船高,身居高位了。

  待张伟断然将给事中一职裁撤,又得了闽党及各内阁重臣的支持,便是黄尊素等人听说御史台之复设,亦是颔首微笑,连声赞同,其余心怀不轨,正欲兴风做浪的党人,哪里还敢再行多事?

  此事一了,还不待众人回过头来。张伟又下令裁撤大理寺、光禄寺、少府、钦天监、太医院、行人司、太常寺、太仆寺等原明朝的诸多衙门。一时间数千名官员丢官罢职,天下为之骚动。大理寺原本是专门平复审议刑部案件所设,后来多与都察院和刑部坐审要案,实则是虚设无用。自有御史台和都察院加强职能,又有靖安部专司补盗,破案,刑部只审不执,大理寺已是无用。那行人司专司帝王出行礼仪仗卫,太医院供奉的太医只是医不死人,救命却也是想也别想,钦天监算不出历法,还需请传教士来相帮方可。一定江南,张伟便想裁撤这些无用的闲曹,使这些冗官冗员无可寄生。但为了稳定大局,却也只得暂且留着。此番尽数裁了,心里大畅之余,却也是头疼这些个官员的安置。若是尽数驱赶回乡,只怕立成遗老遗少,在乡里成为施政的阻力。若是重新安插,却又失了裁减冗官,节省用度的原意。思来想去,不得其法。到是陈永华偶入,与张伟汇报抄拿贪墨官员一事时,见他正是为难之际,却是出了个主意。张伟一听之下,甚觉有理,因下令道:裁撤衙门的官员,吏部可甄别人选,将那确有才干的留用,安排至需用衙门,甚或下调地方也可,着该部好生实行,勿使贤才流落。其余各官,可令其至各处新设官学任教,由官府依着原俸给银,命伊好生教学,为国家培养英材可也。

  他原本就要大兴官学,在江南各地增设学校,培养人才,不使国家政务全数落入科举考出的官员之手。这些裁撤下来的官员,有儒学、医学、算学等各种人才,让他们做事不成,教些初学的学子却也不难。如此这般,又解决了安插官员的头疼之事,又一下子得了这么多的教师,当真是一举两得。

  这一些举措动静甚大,汉军每日里在当地靖安司及都察院官员的指引之下,抄拿贪污官员,当真是日以继夜,片刻不停。再加上裁撤在京各衙门,地方各冗员,一时间江南谣言四起,民心不安。好在此时北方的皇太极和崇祯都是头疼自家事,哪有闲心来管他。乱上一阵,纵是被抄官员们对张伟恨之入骨,看了装备精良,如狼似虎的汉军士卒,也只得叹一口气,卷着铺盖滚蛋了事。好在张伟和汉军要钱不要命,抄了家产后到是不需坐牢,不用杀头,比之当年明太祖捉贪官剥皮揎草,却又是仁慈的多了。

  何斌却是不理会这些,他与张伟一样睁大双眼,盯着这些被抄拿的官员们。只是张伟盯着他们是防着造反起事,他却是盯着白花花的银子漫天价向他飞来,当真是笑的合不拢嘴。只是这些银子多半左手进,右手出,每日里等着批银拿钱的汉军将军们不绝于途,户部正堂滴水檐下,成日都是那些吹牛说笑,乘凉等着传见的汉军负责招兵的将军们。只待押银的户部司官们一到,立时就是蜂拥而上,拼了命的打点,陪笑脸,说好话,只盼着何斌早日接见,批下银来,便可以立时回去招兵募勇,加以训练。

  他们虽急,何斌却是不能痛快给钱。总是将所需银两一算再算,压缩至无可再压,方才肉痛之极的批将下来。在雷州新开的铁矿用银,在南京新设的火器局工厂,他却是一点不省。因知造枪造炮的精度和数量关系到汉军乃至整个江南的生死存亡,却是一点怠慢不得。

  如此,沸沸扬扬闹腾了两月有余。抄拿家产的汉军一个个都成了抄家老手。都知事前不动声色,然后突至其人宅前,翻墙而入,将一家老小齐集一房。然后径自四处抄捡,金银分做一处、珍玩古董字画归为一处、地契房前并商行入股契约之类又是一处,抄拿完毕后,方又宣示罪状,给那些贪官留有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具,然后驱逐出门。被如此抄过的那些贪官污吏们,当真是欲哭无泪,抄家过后,就差赤条条被撵出门去。虽然还可勉强生活,只是都享受惯了,却哪能受的了贫苦生活?

  于是每日里奏报犯官自尽,甚或是图谋不轨的表章源源不断,由内阁转至张伟案前。

  因炎夏难耐,南京宫室地势低洼,更是溽热难耐。张伟耐不住热,便索性由乾清宫搬至御园内的重华宫里居住。他近来关注汉军扩军及台湾火器局迁来部份工匠,充实南京火器局诸事。又时刻担心辽东局势,寻常政务都有内阁处理,他到也落得清闲。

  只是抄家充实国库一事,江南儒林已略有微词。再加上犯官们声连一气,近来颇有些不稳迹象。他无奈之下,也只得多加注意,唯恐有那不知死的铤而走险。

  用手指弹弹表章,张伟一阵苦笑,扭头向着在一旁侍候的柳如是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群混蛋,当真是要钱不要命!”

  见柳如是不明所以,张伟便将那内阁呈进的表章递将给她,自已端起冰镇酸梅汤,大口喝了几口。

  柳如是略看几眼,只觉心中一阵犯恶,立时扔还给张伟,嗔道:“这种事情,叫我看来做什么!”

  张伟笑道:“这有甚么?为夫的手上也算是沾满鲜血了,难道还怕什么阴私报应不成?为大事者不拘小节,什么都不敢,我只怕现下还是郑一官手下的小海盗。”

  他弯腰将掉落在地上的表章捡起,顺手在柳如是脸上拧了一把,笑道:“若真是那样,哪能娶得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娘子呢。”

  柳如是先是被他逗的一乐,待听得他的夸赞之辞,却垂首低头,道:“你近来够 烦难的了。册立的事,先缓缓再说吧。”

  “这些事,你不必管!”

  见柳如是垂首低头,张伟心中不忍,便在她身边坐下。温言道:“你道这些老夫子们是当真和你过不去么?或许有些人是当真如此,不过多半是和我过不去。又不敢在国家大政上公然抗拒,只得寻了这些小事,来磨我的火性!当年嘉靖皇帝、万历皇帝,不都是如此么?你只管放宽心,何斌他们,还有汉军的将军们早就上书给我,劝我早定后宫,以安人心!”

  说罢一笑,坐将回去,又道:“可惜咱们的孩儿是个女孩儿,不然不但册你为正妃,还要立他为世子。”

  “这些事我并不在意,只盼着你能多清闲些,就比什么都强了。”

  张伟见她神色,已知她在这后宫寂寞,自已越来越忙,陪她甚少。这宫里又不比当年在台湾之时,还可以随意进出,关防和物议甚严,她现下的身份,再加上一帮人正盯着立她为妃一事不放,这么些烦忧事情压在心头,是以有些郁郁寡欢。

  将那奏报南昌官员全家自焚,以抗抄家的表章放下。又将桌上的表章尽数归列一堆,向殿内侍候的翰林侍读学士黄宗羲令道:“这些我已看过,送回内阁,依他们所议就是。”

  沉吟一下,又道:“那些个犯官们寻死,着谕内阁不必理会。该抄拿的仍是抄拿,若是秘密结社,阴谋不轨的,随机处断,不必来奏报给我了。”

  黄宗羲听得他吩咐,将那一堆表章卷上一卷,向张伟和柳如是施了一礼,径自匆匆去了。

  见他远去,张伟又示意那史官今日无事,令他退下。殿内再无旁人,张伟便向柳如是笑道:“如是,你想必是闷的久了,是以心里不乐。咱们不如微服而行,我带你去散散心去!”

  柳如是听得他要带自已出游,心中立时大乐,便待答应。转念一想,又道:“你不理政务了么?大臣们听说咱们只管出去玩乐,准定又得怪罪于我了,是以,我还是在宫里不出去的好。”

  她诸般都好,只是这思前虑后,诸多顾忌的性子,却让张伟很是不喜。耐住性子,向她道:“你若不去,可枉费了我的心了。咱们微服出去,不过游玩半天,我也舒散一下,总闷在这宫里,我可要憋屈死啦。”

  两人终于换了衣袍,张伟重新穿上青衣,头上束着四方平定巾,只是一个寻常儒生的打扮。心中觉得自在喜乐,高兴的只欲大叫。再看到柳如是亦是寻常妇人打扮,虽仍是俏丽异常,却也是显的轻松快意。两人心中都是大乐,张伟连声吩咐侍卫:“莫要跟的太紧,不要做出这如临大敌模样。南京城内尚且如此,待我出去游历,你们该当如何?若是被人发觉了,我要重重的责罚!”

  一群侍卫自然答应,却仍是不敢离的太远,只是做出不相干模样。至于别人是否能看出这几十名壮汉是否在护卫眼前的车轿,那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张伟将柳如是扶入车轿,命两个妇人入内坐了,后面又随行一辆,照顾起居。自已骑上马去,腰扶佩剑,得意洋洋令道:“往鸡鸣寺!”

  这鸡鸣寺乃是南京城内的古刹,最是有名不过。柳如是小时却是随着妈妈来过几遭,只是随喜上香,哪能尽观各处的风光景致。此时随着张伟前来,两人携手并行,在寺内各处闲逛,好在因此时天热,寺内虽是阴凉,寻常百姓哪有能力乘车而来,走在路上热也热死了。是以此时寺内空旷无人,到正适合这二人闲逛游乐。

  寺内和尚虽见这两人是寻常打扮,身后却是跟随了诸多护卫,便知道这两人身份不同凡俗。因奔来几个知客僧人,小心翼翼跟随于两人身后,随时讲解奉承。张柳二人初时还觉碍眼,待见那僧人到也知趣,不和他们说话,便跟在身后不语。待略一询问,便将这寺内各处古迹名胜详细解说,一桩桩一件娓娓道来,却也令他二人大长见识。这僧人侍候各处来的达官贵人多了,张伟又无甚架子,侍候起来更是得心应手,一个个马屁拍的山响,当真是令他们心花怒放。

  两人在寺内随喜一番,张伟见柳如是欢喜,却也高兴。两人最后到得大雄宝殿,随兴拈香默祝。张伟见她神色虔诚,在佛前跪坐良久,方才起身。

  因向她笑道:“我知你在求什么,可是求佛祖再赐给咱们一个孩儿,而且要是个男孩?”

  柳如是脸色一红,嗔道:“偏你话多,仔细教人听了笑话。”

  张伟无所谓一笑,答道:“这些和尚见的还少么,哪一个年青妇人,到这里不求神拜佛,要么求子,要么也求官人飞黄腾达,要么就是阖家平安。左右不过是这些,难道还能求出花来不成。”

  见那几个和尚到也知趣,亦步亦趋随到此处,却也并不上来啰嗦。张伟便召手叫来一个,向他笑道:“各位大师辛苦半日,生受在下了。一会命人给香油钱,给贵寺修缮山门之用。”

  也不理会他们的如潮奉承之辞,携了柳如是便待出寺。站在殿外高处,却突见寺东偏院处纷纷扰扰,数百人喧闹不休。他与柳如是一直在正殿四周游逛,此时方见,不免诧异。因向那几个僧人问道:“那边是怎么回事,这佛门清静地,如何这般闹腾?”

  那为首僧人听他动问,却先不答,只向四周略看几眼,见左右无人,方才答道:“那些人,都是咱们大明的藩王!”

  张伟眼角一跳,答道:“竟是如此!那他们在此地,又是为何?”

  那僧人微微一笑,答道:“这是汉王殿下的恩典了。这些藩王都是有罪之人,汉王只是抄没了他们的浮财,没收了土地王宫,命他们于咱们鸡鸣寺内暂居,来日再行安排。”

  他双的合什,念了一声佛号,又道:“鼎革之际,不杀前朝的宗室,只是如此处置,这已是大恩德一件啦!”

  “听说那汉王也是建文后人,太祖苗裔。以次起兵靖难,到也不算鼎革。”

  那和尚往张伟脸上略扫几眼,见他神色如常,不似说笑,原本不欲答话,却是喉咙一阵发痒,忍不住又道:“这位施主,这不过是前人撒土,迷后人的眼罢了。听说汉王从海外归来不假,可是建文帝一事究属无稽之谈,汉王不过是伪托罢了。嘿,咱们可不管谁家坐了龙庭,只要汉王能保得江南太平,都一样!”

  张伟听他说完,心中一阵愉悦,却又故意挑刺道:“这话更是不对。且不说汉王假充建文后人不对,现下他既然已冒认明朝宗室,那么如此苛待宗亲,有违圣人之教。”

  他挥手向那边喧闹处一指,又道:“大和尚你看,这些宗室的亲王郡王,以前是何等的尊荣富贵,现下落魄成这模样,看来真令人感伤。汉王何其忍心也!”

  和尚此刻却是不再随他所说,冷笑道:“这位施主,您或许身居富贵人家,不知道这些藩王们的手段!贫僧出家之前,到也是寻常百姓。居于襄阳城内,到是经常能在城里见识众亲王郡王们的手段。国朝两百多年,被王爷们苦害了多少百姓,抢掠了多少良家女子,兼并了多少肥土膏土,多少百姓被害的家破人亡。那个时候,可有谁为他们感伤呢?”

  这和尚虽是言辞无理,张伟到也不以为忤。因微微一笑,命侍卫放下百两银子做香油钱,带着柳如是往那寺东偏院一观。

  到了那处,却也并不近前,只离了一箭之地旁观。但见一个个原王府中人喧闹搬运,将张伟开恩留给的一些财物搬入院内。因人数太多,每个亲王尚能得几间屋子,与一家大小同住。那些等闲的郡王也有一家得一间房的,也有几家同住的。一个个怨声不绝,却只是不敢开口辱骂张伟。

  柳如是看的心中不忍,她妇人女子,看到这些细皮嫩肉的亲王郡王们亲手搬运那些箱柜等沉重物件,寺中和尚在一旁看着,只是冷言冷语,竟无一人上前帮忙。有一年老郡王失手打破一件瓷瓶,显然是贵重之物,当下瘫坐在地,失声痛哭。那些和尚不但不上前相劝,却是一个个嘻嘻哈哈,笑声不绝。因向张伟劝道:“他们虽是有罪之人,到底曾是国家亲藩,如此对待,传了出去甚是不妥。不如召一些人来,帮帮他们。”

  张伟却已命人悄然传了那负责监管的小官儿来,正欲问话,听到柳如是开口相劝,张伟便道:“你到底是心软,你可知道,这些王爷哪一个不是两手染血,残害百姓!统江南的百姓,你问一问,对这些王爷们可愿生食其肉以泄心中怨恨?”

  说罢,不再理会,因向那小官儿问道:“这些都是哪几家亲王、藩王,我两个月前便下的手令,怎么到今日方才将他们尽数取来?”

  那小官儿得知眼前这位便是汉王,正在发呆,听得张伟问话,连忙答道:“回汉王,现下这里有襄王、荆王、准王、吉王、湘王、辽王、岷王、楚王等八家亲王,其余郡王五十四家。因汉王您的手令,各亲王郡王只准带家小离城,侍卫太监并不准随行,这些王爷们拼命抗令,各地执行的官吏们都是费了老大的劲。因怕他们自杀身死,有碍汉王清誉,是以并不敢太过用强。拖了许久,这才一家家的汇齐了,押送到南京。先是在汉军军营内看着,因多有不便,陈院判便命将他们押至鸡鸣寺内,待将来废王宅大院筑成,再行迁入。”

  江南的诸亲王,除了潞王、桂王等几名亲王郡王因声名还好,被张伟勒命捐银以助国用之外,又收回皇庄,一并降为公爵了事。其余诸亲王自然没有这般好运,全数家财尽皆被抄,仅是襄王一府,便抄出近两百万两的金银珠宝,古董珍玩,再有土地商行之类,也是尽数没收。这些王爷们尊荣惯了,连吐口痰都是金痰孟伺候,哪能受得了如此,是以百般设法抗拒,只是人家刀枪在手,他们早就被困于王府之内,连原本侍候的王府侍卫和太监宫娥都早被放出,除了汉军留下的一些杂役之外,身边连个商议的人都寻不出来。若想自杀,时刻都有人盯着看守,别说刀子毒酒之类,就是绳子也没有一根。哭闹吵嚷之后,到底胳膊扭不过大腿,还是被强行抄没了家产,连一个太监也没有留下,全家老小被执入南京城内。

  张伟看着这群灰头土脸的王爷,心中冷笑,心道:“还亏是落在我的手里。落在张献忠、李自成的手里,一个个都将你们披皮熬油呢,还有如此好命在此抱怨!”

  因向那官儿命道:“严加看守,内不得出,外不得进,若有疏漏,我定不饶你。”

  说罢,自与柳如是出得寺外,又四处游逛一番,方才兴尽而回。

  就在张伟携着柳如是在南京城内闲逛之时,位于盛京城外原努尔哈赤的福陵东侧,皇太极只带了十几个侍卫,前来给自已的爱妃宸妃上香扫墓。

  宸妃自去年从台湾返回辽东之初,因皇太极延请良医,百般保养调理;再有她回到皇太极身边后心情大好,原本孱弱之极的身体竟一天天好将起来。皇太极看在眼里,心中很是欢喜。每日不离宸妃左右,竟将国事和后宫的其余嫔妃尽数抛在一边,全不理会。

  当时博尔吉特氏的正宫皇后已薨,庄妃与宸妃乃是姑侄,又是从台湾患难同归,虽然心中亦是泛酸,到也罢了。其余嫔妃,再有盛京城内的亲王贝勒,心中却极是不满。待台湾的木刻印涮的西洋油画一到,这盛京城内再有宫禁内外立时就是一场轩然大波。皇太极虽是极力隐瞒,哪里抵的过有心人故意泄露,宸妃得知此事之后,病情急转而下,不过几天功夫,便已是奄奄一息。

  此时皇太极蹲坐于宸妃墓前,看着坟茔上一株株碧绿的小草,心中凄苦之极。他只与这宸妃有着真正的夫妻感情,其余嫔妃十余人,或是政治而娶,或是只为了生理需求,哪有这宸妃才是真正帖心之人,是真懂他的贤内助。

  他双目红肿,已是痛哭过一场。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早已过去,现下缠绕在心头的,只是无法割舍的思念。虽然由浓转淡,却更是历久弥新,无法释怀了。

  他蹲的久了,只觉两脚发麻,虽欲起身,竟一时站立不起。还是随侍而来的冷僧机与索尼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起的急了,皇太极只觉得脑子一阵发晕,竟致头昏眼花。立直身体,略一定神,却觉得鼻端一阵发热,已是鼻血长流。

  侍卫们连忙上前,递上布绢让他擦拭干净。皇太极心中一阵焦躁,向着索尼与冷僧机苦笑道:“这两个月,这鼻血流的越发的多。头老是眩晕,间或心悸。朕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啦。”

  梅勒章京冷僧机乃是传统的八旗武人,做战勇战,身先士卒。却是不惯奉承说话,只时见皇太极眉宇间郁郁之色甚重,说话也很是无精打彩,心中着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向那索尼猛使眼色,指望这个内院启心郎能够化解皇帝心中的郁结。

  索尼也是心中着急,却知道此时等闲言语都无法触动皇太极,短短一瞬间心里已是转个七八个念头,那额头上早就是大滴的汗珠滚落下来。

  待扶着皇太极略走几步,脑中如电光火石般的一闪,竟突然得了一个好主意。因向皇太极款款言道:“皇上,您可得保重身体。听说那张伟最近正在江南大兴土木,招兵买马,修建驰道。看样子,他是准备和咱们大干一场啦!”

  皇太极亦是得了消息,这些都是冒险在辽东做皮货人参生意的商人透露。虽不准确,张伟加强军队,修建大路以备调动士卒,这却是瞒不了人的。

  此时听索尼一说,他便思索道:“他此时大举募兵,决不是为了北方的明国军队。他的十几万军队,战力确是非凡。当年袭辽,咱们侥幸得脱性命的旗兵早就有言在先,张伟汉军的火力甚猛,打起仗来也能拼命!北方虽然还有几十万明军,不是他的对手!”

  说到此时,他已是精神大振,甩脱索尼与冷僧机搀扶他的双手,负手大步而行,边走边向两人笑道:“这小子,当年来辽东时,我竟是小瞧了他!明国的人,大半是一副君子模样。有本事的,更是鼻孔朝天,傲气逼人。那没本事的,才是一副小人嘴脸。那个张伟,当年在辽东时,满嘴的银子金子,我虽觉得他不是凡品,到也没有觉得怎样。嘿,现如今,他竟成了我第一大敌。”

  索尼向前急趋几句,随着皇太极的话头皱眉道:“当日我与佟养性去台湾时,看到的治政、商贸、官府百姓,都是一派兴盛模样。张伟治台,不过六七年光景就弄出那么大的局面。行军打仗,都是谋定而后动,以狮博兔似的凶猛,勿要一击必中,决不行险。”

  皇太极闻言,扭头向他赞道:“索尼的见识不错,别的也罢了。这张伟如何打仗兴军,你算是看出来了。我这几年,将张伟平台灭郑,征明伐倭的战事都精研过一番,他打仗确是如此。多半是依仗兵精炮利,或是人数占优,或是火器犀利,平平实实而战,稳重向前,甚少犯错。不过,也没有什么奇计妙思。”

  见冷僧机若有所思,面露轻视之色,皇太极又道:“别以为人家不通战略,实则他这样的打法,是最好不过。他治理有长才,急略非所长。那么扬长避短,以强击弱,这是容易的事?你明知他这么平实推来,可你非挡不可,必挡不住,这就是本事!”

  他纵声大笑,引领着众人翻身上马,用马鞭指着大凌河方向大声道:“走吧。咱们去把大凌河攻下来,然后我亲自领兵,越兴安岭直攻林丹汗那狗头,打跨了他,就可以直入北京,占了北方,咱们和张伟那小子一较雄长吧!”

  十几人骑马急驰,过盛京城下,汇集了由大凌河前线返回的上三旗精兵之后,一路向前,再不停歇。

  历来八旗出兵做战,时间久了战事不息,则以各旗轮换回防休整,以恢复战力。剩下的各旗兵,也基本上能保证围城或是阻敌之用。皇太极围大凌河,原以为必定是一夕而下,那张春不过是少府卿,从未经历过边事战争,城内不过几千辽东兵马,班军早就溃于城外,只需攻上几次,还不是手到擒来?

  谁知祖大寿等人来援,将宁远副将何国纲留在城内,收集整编兵马,拼死抵敌,城头早有先期运来的十几门红衣大炮,一遇攻城便拼命轰击,八旗兵野战无甚损伤,攻城时猛攻不下,到是死伤惨重。因不想在这大凌河城下损失过大,宁远亦已顺利拿下,锦州也围的水桶也似。明廷虽是着急,但赵率教早就领兵到了川陕,纵是回援也于事无补。江北兵马并不敢大股回调,守江必守准,明军占了准北之地还能防着汉军直入山东、畿辅,若是防御空虚,无兵可守,只怕不能收复南京,连北京亦不能保。权衡利弊之下,崇祯也只好祈求上苍保佑,那祖大寿等人能在关内多拖一段时间了。

  急不能下,皇太极又需养精蓄锐,准备远赴草原攻伐察哈尔部蒙古。无奈之下,只得令满州八旗轮休,蒙古和汉军八旗分别围住锦州和大凌河,待满州八旗歇息过来,往攻坚城。满汉八旗再行休整。

  待皇太极赶到大凌河城下,早有留守的满蒙汉八旗将佐们迎了上来。请安问好之后,早有昂帮章京佟养性上前奏道:“皇上,咱们仿制的红衣大炮四十门,已经着人运来前线,就等着您下令之后,就可轰击城池了。”

  皇太极听了大喜,向佟养性赞道:“这真是再好不过!以前只有汉人们有大炮,倚着坚城利炮挡住咱们满人的铁骑,现下咱们也有了炮,却待看如何!”

  一时间汉军炮手们得了命令,将四十门仿欧式的红衣大炮推上前来,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不远处的大凌河城。校准、填药、装弹之后,便依次开火射击。城头明军实料不到满人竟然也有大炮,虽然第一拨射的准头不足,大半缠丸都落在城下,或是直飞过去,给城头明军造成的损伤委不足道。但城下的满人齐声欢呼,欢喜大叫;城头的明军惊慌失措,胆寒不已。几次炮击过后,城内的明军士气直挫,败局已然不可挽回。

  皇太极心中欣喜若狂,他对明军自然是不屑一顾,对张伟的汉军却甚是忌惮。他自诩满人的骑射不会比汉军的火枪兵差,甚至在机动性的勇猛还有过之,但汉军动辄是数以百计的火炮上前,对敌军进行覆盖性的射击,却一直是他心中的梦魇。虽然在臣子面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但经常在梦中梦到八旗骑兵被汉军炮火压制,成片的骑兵没有冲到敌前,便被火炮轰上天去。惊醒之后,虽是苦恼万分,却也是全无办法。

  直到此时,眼见已方也铸成了几十门火炮,只需全收关内辽土,重用懂得铸炮的汉人,再修好那些俘来有明朝大炮,那么八旗也可以拥有成建制的炮兵,到时候,还有何惧?他不知道汉军的火炮早经改良,比之佟养性所铸之炮射程更远,更准,火药威力也更加的大。是以心中踌躇满志,只觉天下再无敌手。

  将指挥炮兵的佟养性叫了回来,皇太极向他笑道:“昂邦章京辛苦,朕心甚慰!命尔为固山贝子,授给精奇尼哈哈番世职!”

  佟养性此时须发皆白,已然是花甲老人,自身的功名利禄早已不放心上。他是辽东开原人,努儿哈赤初起兵时,便已跟随左右。初授三等副将,后升至二等总兵,又娶了格格,成为额附。整个家族利益早与满人联在一起,李永芳死后,他受命总理辽东汉人事物,成为八旗正蓝旗的旗主。自张伟攻辽之后,满人甚重火炮,比当日受挫宁远城下更是急迫。他是汉人首领,便在历年俘获和投诚的汉人中寻找能铸炮的好手,日夜不停的试铸研发,终于在今时此地成功。授他为贝子到也罢了,到是给了精奇尼哈哈番的世职,委实令这个自忖时日不多的老头欣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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