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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狱中明臣

 

  到得崇祯四年十月,汉军刘国轩等部攻克武昌,荆州,偏师克江西南昌、长沙,俘获湖北巡抚等文武官员数百人。明宗室吉王、湘王、岷王、谷王、宁王、楚王等亲王尽被被逮,其余藩王数十,亦同时被执。因得了张伟命令,只是又囚于原王府之内,不准外出。因此前农民军杀害过蜀王,清兵杀过德王,施琅所部汉军逼迫鲁王自杀。坐镇穷城,无计可失,眼见农民军与汉军势大难制的杨嗣昌急病而死。汉军轻骑入襄阳城内,于城外追住出城而逃的襄王全家,囚于王府之内。

  自此,湖北、江西、江苏、安徽、浙江等省全数归汉军所有。汉军主力听令由襄阳入江,由水路直奔江西南昌,将由江西入湖南境,湖南一下,将于左良玉会师,然后以优势兵力攻闽,结束南方战事。

  前线打的火热,张伟坐居南京城内遥控指挥,除了军事之外,每日接见明朝前来投诚的官员,便是一宗要事。自汉军占据江浙之后,主力连克名城要镇,眼见大事已成,原本还犹疑不决的明朝各级官员纷纷弃明投汉。张伟又连番下令,除了必要的府县官以外,明朝的各总兵镇将,巡按、粮漕总督、巡抚、总督等大员要员,必须奔赴南京,以俟甄别后再行任用。官声尚佳的,由张伟亲自接见,善加抚慰后,或于南京闲居,或是送往台湾先行办事。至于武将,游击以上皆送往台湾,严加管束。

  便在张伟东征西讨,全力征伐稳固江南之际。在北京城绵衣诏狱之中,一间局促的小屋之内,有五六人身着囚衣,围着一张破桌盘膝而坐。房内一灯如豆,只见那破桌上摆着一些肉酒之类。此时方是初秋,天尚不热,那锡酒壶却已是浸在热水之中温着,房内一股股酒香飘将出来,和着肉香,到是分外能引动人的馋虫。

  “元素兄,请用,请用!不必和我客气,咱们也算是相与一场,我给几位先生先占个地儿,到了那边,也好有个照应。”

  绵衣卫与东厂一同掌管的南所、北所监狱统称为诏狱。与刑部狱不同,此处乃是皇帝直接下诏,由厂卫缉拿抓捕,投入狱中关押拷问,乃称诏狱。自明朝立国以来,皇帝经常以中旨任命官吏,抓人拿问,不经过三法司的正常程序,为当时的士大夫所非议。

  熊文灿自从接受张伟贿赂的事发,便被绵衣旗校逮拿至京,投入诏狱。还好他为官多年,北京家财被抄,却是狡兔三窟,仍有不少资财可以使费。再加上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他的家人在外为他打点奔忙,大笔的银子塞到了东厂太监和绵衣卫大大小小的官儿们手中。是以虽然入狱坐牢,却也未曾吃苦。象他这样的大员,不比那些曾经冤死狱中的寻常小官儿,皇帝一日不发落,就随时有起复再出的机会,甚至更上一层,入内阁为相,亦是难说。

  他入北所诏狱之中,却是与前兵部尚书王洽、户部尚书候洵、蓟辽总督袁崇焕、山西巡抚傅宗龙,再有就是刚刚入狱不久的前三边总督卢象升,他便与这几人关在一处。这些人的都是朝廷大臣,皇帝腹心。以明朝旧制,原本很难得有这么多高官显宦入狱坐牢,若是死罪,早便处死。不然,必定剥职还乡了事。只有崇祯年间,因对大臣失望,手段越来越狠,杀人关人越来越多。终崇祯一生,杀首辅二人,总督七人,巡抚十一人,一则是天下局面崩坏,二则也是他对整个文官集团失望,总想以杀人来求治世。只是此人志大才疏,连杀人也不得其法,贪官污吏没有杀过几个,无能大臣比比皆是,却偏生忠臣良将,到让他杀过贬过不少。

  这熊文灿被皇帝爱重,以福建巡抚及两广总督而挂兵部尚书衔,总督九省军务,镇襄阳对付农民军,虽无大成效,却也将张献忠逼入四川一隅,不得施展。正在得意的当儿,却被踢爆收入贿赂,放纵张伟一事。崇祯大怒之下,立时将他投入诏狱。因怜他尚有几分才干,何况明朝官员贪污受贿比比皆是,熊文灿的罪过到也不算什么。再加上熊家到处托人活动,郧臣贵戚中亦有不少为他说话求情。若是张伟不反,再关上一段时间,没准就会被放出起复。只可惜张伟杀高起潜起兵,旬月间攻克南京,又分兵四出,现下江南除了福建、广西、云贵,尽已都落入他手。崇祯急怒之间,自然要寻人泄恨。丁启睿到是识趣,早早儿便吞金自尽,溜之大吉;杨嗣昌据称是急病而死,其子扶灵而回,朝野上下却是盛传其为自杀而死。这两人是当面统兵的督师大臣,他们一死,皇帝自是无法可想。于是这熊文灿不但不能免死,连自尽的优待亦是取消,日前诏旨下来,命即刻推到西市处斩,以明正典刑。

  候洵东林党人,王洽官声极好,洁身自爱;袁崇焕更是明朝难得的能臣干吏,傅宗龙亦是清吏能臣。这四人若是在外,哪肯与这一年搜刮几十万银的贪吏结交?只是关在这诏狱之中,这几人都是大臣,每日还能放放风,在这诏狱天井中踱上几圈,每日抬头低头的,都需见上几十面,当真是避无可避。时间久了,几人到也熟识,于是不论平素里如何,在这里面到也是交情日厚,平日里说话谈笑,到也不嫌寂寞。

  待诏旨一下,熊文灿即将被拖去砍头,因早已买通了狱卒,便从外面送入酒菜,在看押他的牢房之内,请了袁崇焕等人饮宴。至于第二天一早的断头饭,那是断然不能请别人同吃的。原本诏狱之中,哪能如此随意?不过一则狱卒受了银钱,二则熊文灿虽然已是死货,其余的几位却是仍然不能随意开罪。自张伟攻下南方数省之后,袁崇焕起复之说,突然甚嚣尘上。皇帝决意调关宁兵入内,迅速剿平流贼,然后由四川相机进剿。在失去南方,大明岌岌可危的情形下,这种传言到也不能全然不信。如若此言不虚,则袁崇焕出狱之后,地位还在当年之上,这些小小狱吏,如何敢开罪于他。

  “熊大人,不是我说你,你也忒过大胆了!身为国家封疆,该当尽忠职守,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且不说,你手也伸的太长,胆子也示免太大!”

  卢象升因见傅宗龙喋喋不休,只顾指斥,忙劝道:“文灿兄明早上路,他早已知过,你又何必多说。咱们只需饮酒高乐,同为狱友,亦是难得的缘分。”

  “建斗你说的是,人死万事了,又何必太过苛责。”

  这候恂是东林前辈,他一张口,其余后学末进自然也不好再说。当下袁崇焕先饮,其余各人亦都饮了一杯。

  这几人都是曾位列封疆的大人物,生生死死见的多了。虽与这熊文灿同押数月,内心到底还是不大看的起他。此时皇帝要拿他明正典刑,各人虽不能说声畅快,到也觉得他死的不冤。只是见他神色萎顿,脸色惨然,却又难免有些凄然。

  袁崇焕被押最久,堪称这几人中的老狱友了,这几年来被推出斩头的方面大员也曾见过几个,到是处变不惊,心中波澜不起。因见各人都有些郁闷之意,便向候恂笑道:“听说大公子朝宗已中了举人,即将来京大比?这只当真是了不得,年方十五,就有如此成就。恕我说句唐突的话,只怕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亦未可知呢。”

  他说的是候恂的大得意事,候恂心中一喜,立时面露得色。将眼前诸人忘却,夸耀道:“我这长子到也还省事,自小便喜读书。还算得上有几分悟性,五岁开读,前两年便要入痒考试,还是我压了下来。太早得意,怕伤仲永。那些小时聪慧,大时了了的例子史不绝书,我又何必让儿子争这些虚名。”

  说到此处,神色却又一黯,叹道:“只是现下时局如此,天下纷扰混乱,小儿就是进京应考,又能如何呢!恨我身为朝廷大员,却偏生无德无能,不能为今上分扰。当年女真人入寇,孙大学士统领勤王二十余万兵马与敌交战。我身为户部尚书,竟不能有所裨益,却是糜饷浪费,因而入罪入狱,到也不冤了我。”

  他捶胸顿足,意致嚎啕,众人一时慌了手脚,只得上前劝慰。就是熊文灿这将死之人,都不免上前安慰几句。袁崇焕却默然不语,不肯发声。他个性蛮强,小节上很不在意,大节上却是半分不让。这候恂虽是东林党首,清流首领,为人也是谦和友善,深为士林称道。只是身为户部尚书,对国家财赋无半分贡献,当年孙承宗领兵抗击后金,近在畿辅的二十多万大军竟然领不到饷。后来战事平息,皇帝派人去户部一查,一面是发不出饷,一面却又浪费无度,一怒之下,方将候恂下狱。况且这候恂甚好龙阳,他在户部尚书任上,曾经出而督师,正好遇到了抢劫军饷被剥了官职的左良玉,左良玉虽是辽人,却是面目姣好,于是当夜被候公传入营中:“命之行酒”,也就是陪着候大人睡了一夜。后来左良玉被候恂保举,重为军官,凭着后庭花一路飞黄腾达,这又是后话了。

  袁崇焕虽是广东人,当地男风甚炽,他却极是厌恶。明朝军中不能携带家眷,军中龙阳之风甚重,袁督师却始终不肯寻些清秀小厮来出火,到也当真是个异类。这候恂在狱中耐不住寂寞,与几个有同好的在狱中勾七搭八,袁崇焕见了甚是不喜,虽面情上敬重他是儒林前辈,心中却一直甚是鄙夷。

  各人乱了一气,那候恂被人一劝,又想起这是熊文灿的“好日子”,终强忍下来,六名朝廷大员,儒林前辈就这么挤在小屋之内推怀换盏,饮起酒来。那熊文灿原本一心只想着明早要挨刀,哪有心思理会别的事。此时喝上几巡,却是捺不住好奇心,向袁崇焕问道:“元素兄,听说圣上要起复你,重新督师蓟辽大军,先去平灭了流贼,尔后由川入湖,与张伟决一死战!”

  他又惶然四顾,因见左右无人,又道:“听说江北大军无人统领,周廷儒先是自请督师,待圣意充准,他却又百般推诿,不敢领命。圣上大怒,现下又是着急,又苦无人选。张伟那边的水师厉害,谁肯去江北自寻死路?”

  说完,又在自已嘴上轻轻一打,苦笑道:“我却还有什么好怕的,左右就是将死的人了!诸位仁兄,若是有起复的一天,弟在此先发一言:与清议和,剿贼,与张伟划江而守。若是不然,朝廷决然撑不过三年。”

  袁崇焕初时默然不语,待听到熊文灿此话,乃击节赞道:“这话说的很是!国家失江南财赋之地,北方已是糜烂不堪。若是还锐意进取,只怕跨的更快。若是抱残守缺,示敌以弱,涮新吏治徐图更改,恐怕还有一丝生机。若是不然……”

  这屋里各人,除候恂之外,哪一个不是明末英杰,都是掐尖儿的人才。袁崇焕虽然话中有未尽之意,各人却是明了,以崇祯皇帝的性格脾气,只怕一天都等不得,更别说示敌以弱,甚至与敌求和了。

  “嘿。张志华当日助辽东粮饷,又曾趁皇太极入关之际偷袭辽东,我只道他虽然是跋扈,却仍有忠义之心,却不想是我看错了他!”

  袁崇焕虽是感慨,实则对明朝及崇祯帝早就失去信心,只是眼前这些人难保将来不被放出,与各人又没有什么深交,交心的话却是不肯多说。只是又向着熊文灿慨然道:“起复我的事,只怕是空穴来风多些。圣上对我与关宁驻军的关系很是忌惮,怎会以我来带兵出战?就是圣上愿意如此,难道辽东那边,就会眼睁睁看着关宁兵调走而全无动静?”

  卢象升刚被逮至诏狱不久,外面情形到是略知一二,因向袁崇焕笑道:“此事到要归到那张伟头上。说来好笑,他将皇太极的两个后宫嫔妃掠至台湾,关了一年之后,又与皇太极交易还了回去。这本是暗地里交易,谁料张伟得了人家的钱财马匹,竟又将那两个妃子的画像用木刻雕版印了,从辽西和辽东四处散发。他寻的是西洋画师,当真是画的维妙维肖,令人一看便知。那女真人和蒙古人与咱们不同,后宫嫔妃也不是居于深宫不出,认识的人不在少数,这么一闹,全辽东都知道大汗的女人被人抢了去,然后大汗又想法儿赎了回来。这么一闹,立时是全辽轰动,皇太极脸面全失。原本张伟袭辽过后,他便威信大失,好不容易进关一次,抢了些财物,把脸面补了回来。这么着一闹,大家都说他连女人也保不住,又说那两个后妃不肯死节,在台湾不定怎样被人羞辱。当真是污言秽语,什么流言都传了出来。道是张伟夜夜苼歌,夜御二女;又是将此二女充入汉军营中,凡汉军士卒有份尝鲜。”说到此处,各人脸上都是神情古怪,均在猜想张伟到底有没有在这两个嫔妃身上占足便宜。

  卢象升因大笑道:“此事做的当真是阴损之极,也亏这张伟想的出来!那皇太极初时尚不理会,怎料传言越来越凶,那辽东女真各亲王贝勒,八旗将士都觉脸面无光。女真人初时也并不在意女人失贞,他们蛮夷之人,兄终弟及,甚至子纳父妾都可,又怎会在意两个女人失节的小事。只是皇太极贵为大汗,又称了皇帝,他的女人被人如此羞辱,辽西各处的汉人都拿来取乐说笑,这女真是骄傲蛮横,视汉人为草芥,又怎能受此折辱?是以辽东暗流涌动,对皇太极护着两妃大是不满。又听说那宸妃原本就体弱,经此事一激,早就香消玉殒。皇太极对她甚是宠爱,心疼之下方寸大乱,身体亦大不如前。现下的辽东,竟不知谁人当家做主了!”

  房内诸人多半都在与清兵交战时吃过亏,深知辽东满人的战力横强,不可力敌。便是袁崇焕身为蓟辽大帅时,亦是早有明言,道是明军不可与八旗野战,只能坚城大炮而拒之,然后以城池堡垒徐徐图之。

  此时听了卢象升将辽东情势一说,各人均是眉开眼笑,兴奋不已。辽东之所以势大难制,不过是因为女真部落被努儿哈赤拧成一团,若是因皇太极病故引发女真内乱,那么以一团散沙的辽东诸部,明朝又有何惧?

  那王洽笑道:“若是能收复辽东,对流贼剿抚并用,以整个北方之力,再有南方士民并不会当真归顺张伟那反贼,以十万逆军,如何能抗大明数十万精兵?他水师再强,无法兼顾千多里长的战线;他步军虽强,却是人少,大明分数进袭,张伟必定将顾此失彼;若再有南方士绅兴义兵扰乱其后方,凭着十万兵马,能治的住十余省的南方?他现在一下子拿了这么多的省份,其实是以蛇吞象,没有几年功夫想消化战果,那是想也休想。”

  这王洽曾为兵部尚书,对兵事也曾认真揣摩研习,此时只寥寥数语,却将整个江南局势勾勒出来。若崇祯果真能不焦不躁,急剿农民军,与满清议和,调结大兵四处奔袭南方,派人潜入南方,联络当地大臣士绅,在后方给张伟捣乱,那么实行精兵强兵之策的张伟必然顾此失彼,南方无法治平,则两边必定会陷入胶着状态。拖的久了,胜负自然难料。

  袁崇焕却不似这几人那般兴奋,且不说辽东现下尚未大乱,便是乱将起来,以努尔哈赤数十年经营之后,十余万八旗战力之强,明军仍不可急图辽东。除非是八旗当真内乱,已然自相拼杀起来。而且没得到确实情报之前,他稳妥起见,却是宁信其无,不信其有。况且明朝失财赋之地,虽现在户部尚有存银,詹事府等处还有库粮敷用,只是左右不过一年,库银存银必然告罄。到那时别说剿贼灭辽,能稳着现下的这些明军不反回京师,就算是阿迷陀佛了。

  因笑道:“编列行伍,修缮甲兵,这不过是表面功夫。若是想重振朝纲,中兴大明,非得修明政治,抚慰黎民不可。张伟那边困难,咱们这边难处更大。”看一眼众人神色,又道:“好在国朝近三百年天下,天下归心,正统仍是大明。只要大家振做起来,天下事亦不是到了不可为的地步。

  眼前的诸人都是明朝覆灭时支撑大局的精英,各人如何能不知就里。只是明朝建国两百多年,正统观念早就深入人心,是以现下虽然朝廷危殆,各人都别无他想,一心一意为皇帝谋划。所以凡有一线之明,无不欢欣鼓舞。

  待到半夜时分,狱卒入内,将各人送回自已所居的牢房之内。各人见那熊文灿脸色惨白,和衣而卧,有心劝慰,却一想人家明早就要人头落地,却也劝慰不来。只得讪讪一笑,各自向熊文灿略一拱手,立时做鸟兽散。

  第二日凌晨,自有负责行刑的监斩官派人前来提了熊文灿出去。其余各大员的监室与熊文灿的所隔不远,各人听到熊文灿脚底铁链哗哗一阵乱响,又听他大笑道:“诸位老先生,我先走一步。文灿罪有应得,有负圣爱重,还盼诸位能脱此牢狱,重新为圣人解劳分忧才是。”

  铁链声渐渐远去,熊文灿因张伟而被显戮于市,临死之际却是这般做态,到也令各人好生相敬。其后不过数日,却有中旨至这北所诏狱之中,命袁崇焕即刻至平台召见,上意复命他为宣大总督。

  这诏旨却是好生奇怪,袁崇焕心中诧异,心道:“复我的职,左右不过是因辽东局势缓和,命我领着绵州、宁远并山海关各路总兵,入关剿贼。却又为何命我为宣大总督,宣大的精兵要么屯于江北,要么在洪享九的属下,正在陕川交界追剿高迎祥、李自成,却命我去做这空头总督做甚?”

  他自是不知,命他复出带兵,乃是因局势太过紧张。内阁诸大学士并朝中清流皆向皇帝进言,道是袁崇焕当日事体不明,几年下来,并未发现其人与辽东当真有勾结事。现下情势紧张,朝廷危在旦夕,却把关宁铁骑放在关外闲置无用,这当真是亲者痛,仇者快。再者宁远绵州的军队和汉军虽都是自已屯垦,到底每年还需用朝廷的几十万饷银,哪有军队拿钱不打仗的道理?只需把袁崇焕放将出来带兵,这一切难题自然迎刃而解。以关宁兵敢于正面硬撼八旗兵的战力,只需调五六万骑兵入关,飞奔陕甘,那几十万贼兵还不是一击就溃!

  崇祯虽然对袁崇焕极不信任,却也是拗不过众意。但把袁崇焕放回关宁,却又担心他成为第二个张伟。那辽东祖大寿、祖大乐、赵率教、吴襄等人,都对袁崇焕极是忠心。祖大寿因为袁崇焕愤而退兵,不顾京师安危,赵率教更是袁崇焕的心腹爱将。当日他们为袁崇焕不顾皇帝死活,那么今日此时,为了袁崇焕而反叛又有何不可?思来想去,便先令袁崇焕以宣大总督,尔后以袁崇焕的名义将关宁兵调入剿贼。如此,袁崇焕不回辽东,而关宁兵调入关内,又能收剿贼之效,又可不担心袁崇焕领兵做反。这般安排,自然是可保万事无虞,崇祯到也很费了一番心机。

  “臣以为,中旨轻出有违祖制,亦非圣主应所为,臣期期不敢奉诏。”

  袁崇焕不知帝意,却也不敢轻易应承。好在皇帝急切之间,没有通过六阁会推,乃是以中旨任命,到正好给他推辞不应的理由。明朝阁臣及方面大臣任命,甚至小到州府县官,都需经过内阁六部会推,然后将名单呈上,由皇帝勾选。比如当日温体仁与黄道周一齐入选阁臣名单,皇帝喜欢温而不喜黄,便选了温为阁臣。而之前的名单,却不应由皇帝决定。由皇帝直接自内廷下诏旨任命的官员,称做中旨官,或是墨敕斜封,为正经任命的士大夫所不齿。对中旨,阁臣和六部的给事中都有封驳之权。不过明朝皇权独大,阁臣和部臣都仰皇帝鼻息行事,哪敢动辄封还圣旨。终明一世,不过是弘光朝时任命官员的中旨被封还过几次,还是因他荒淫无道,在大臣中全无威信所致。

  那传旨太监眼见袁崇焕公然抗旨不接,却是惊的下巴也掉将下来,将圣旨略卷一卷,立时飞马回宫禀报崇祯。

  “当真该死!”自接到南京陷落消息后,崇祯早就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此时不但南京,便是江南大半已然陷落,使得原本便急躁的他又加多了几分神经质。这种病症却正是朱氏皇族的家族遗传,自朱元璋到朱棣,后世明皇多曾患此病症。好在他性格甚是坚韧,面对重重打击仍是矢志不悔,只是对中兴大明的希望,却连自已也无甚信心了。

  他赤红着脸,想着袁崇焕的可恶之处,恨不能立时下旨将他处死。只是又知道此事断然行不得,因嘶哑着嗓子,盯着那传旨太监恶狠狠道:“你去,传喻给吏部并内阁知道,命他们把袁崇焕的任命票拟出来,明发下去。”

  那太监立时飞奔去了。只苦了留在崇祯身边的太监,各人见皇帝两眼遍布血丝,想起中午有一近侍太监在殿前踱步,声音略大了些,便被崇祯下令着实狠打,一直到打死了方罢休。此时皇帝盛怒,若是一个不小心,便要屁股开花。

  却见崇祯凝神细思,在乾清宫大殿中负手而行,各亲随太监急忙将大殿中挡路的物什尽皆挪去,以防跘住崇祯去路。只听得耳中不住传来崇祯脚踩殿内金砖发出来的囊囊声,诸太监踮着脚尖跟随其后,却是头不敢抬,眼不敢斜,便是喘气亦不敢大声。

  过了半响,只见那崇祯猛然顿足,指着一名太监令道:“你去,至北所诏狱,将卢象升与袁崇焕一并带来。”

  又命道:“将户部尚书传来,一并至平台召见!”

  他踱回御座,提起笔来欲再批一些奏折。却见一封封奏折要么是流贼为患,地方官求兵剿贼;要么就是旱灾水患,竟无一处消停的地方。自从张伟袭占了南京,南北漕运大半已决,荆襄未失之际,还从南面紧急运送粮草至京,虽是路上多耗费了些,却也总好过落入人手。待此时南方已失陷大半,此刻最困扰崇祯的难题,便是粮饷银钱从何处来,若是不能维持现下北方数十万驻军的粮饷,只怕明朝已是覆亡在即。

  “皇爷……皇爷?”崇祯正在烦心,却听见耳边有如苍蝇般的说话声嗡嗡做响,瞪着血红的双眼扭头一看,却见是东厂提督太监王德化躬身站在身侧。

  “什么事?!”

  “回皇爷,东厂的番子们连日来在街市中四处走访查探,京师中到还安稳。百姓们都说圣明天子在位,张伟贼逆竟敢逆天做反,将来必被殄灭。”

  崇祯却是不能尽信,他一向多疑,总怀疑东厂和绵衣卫勾结起来欺骗于他。只是这王德化与绵衣卫使报上来的消息却总是相同,不由他不信。此时心情烦躁,便向那王德化喝道:“胡说,不要妄言!张伟占了东南半壁,京师中难道没有谣言,百官也都心如磐石?你快些如实道来,若有欺虚,朕绝不轻饶!”

  王德化身为厂臣,这瞒上欺下的勾当早就干的得心应手,此时崇祯虽是脸上做色,王德化就知道他亦不过是虚言恐吓,指望自已害怕,吐露实言。只是这实言虽有,他却是半句也不能多说:整个北京城内早就人怕惶惶,物价飞涨,斗米竟有卖到百钱的。当此之时,老家在南方的官吏纷纷写信回家,打听消息。待听到张伟及汉军行事,俨然已有新朝气象,各官都是首鼠两端,打定了明朝一亡便即投诚的主意。虽然此时尚没有官员南逃一事,算来待南方局势一稳,而北方若是混乱依旧,强弱之势倒转,这些个龌龊官儿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如同后来李自成攻入北京,除了有限几个官儿自杀殉国,所有的文官百官皆降。被李自成关在天安门外,整日不得饮食,各官却都是精神奕奕,等着任命。那大学士魏德藻被关在刘宗敏府内小房间里,他很是不满,对着外面的人喊道:“如要用我,不拘什么官,用了就是。何必把人关着,是何道理!”

  对着贼兵况且如此,更何况伪托靖难,又是明朝大臣的张伟呢!

  只是这些话却不能拿出来与崇祯说,一来徒惹他生气,讨不了半分好儿;二来这主儿一向多疑,你报喜不报忧他疑你,你报忧不报喜他一样疑你。报喜不报忧至多引得他怀疑不信,报过几次忧给他听,只怕皇帝一怒起来,自已却是小命不保。

  是以口不关风,低眉顺眼的向着崇祯道:“皇爷,您自御极登基以来,励精图治,辛苦以求治世,普天下百姓谁不知道?现下就是有小小挫折,也不过是前朝积重难返,怪不到皇爷。所以百姓都心向朝廷,对李自成张伟等逆贼无不痛恨,恨不得剥皮吃肉呢,又怎会有什么异样心思。京师之内有三大营,又有厂卫,就是有些人想以身试法,咱们又岂会容他?”

  他这番话说的正是崇祯痒处,此人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李自成都打到居庸关时,他还不肯南迁,而是指望臣子劝他“亲征南京”,而大臣也不肯担上放弃北京的责任,所以到最后不但是他,连太子也死在了北京。若是当日南逃,江南半壁未必不能保,只是性格使然罢了。

  因将王德化喝退,命乾清宫太监服侍更衣,他要往平台召见阁臣并袁崇焕,卢象升。

  这平台召见原是明朝朝会的一种,皇帝需定期在此召见大臣,问询国策。与大朝不同,此处是建极殿后的左后门之上,比之大朝或是乾清宫召对,要显的轻松随和,便于臣下畅所欲言。只是明朝皇帝多半怠政,除了孝宗之外,甚少有坚持朝会的,更别提平台召对了。崇祯即位以来,在勤政这一点上,其父祖兄长都是远远不及,只是他能力太差,管的越多,错的便越多罢了。

  袁崇焕与卢象升早已带到,因是罪臣,尚不得与阁臣及被召来的部院大臣同列。两人便跪于甬道左侧,待崇祯匆忙赶到,见两人跪在地上,只是冷眼一瞥,却已是急步走过。

  此次召对,各人都知是皇帝心急江南漕运财赋断绝,户部虽有些存底,也最多撑到年底,待来年开春,只怕就是打不完的饥荒。户部尚书毕自严早就上了几个奏折,一者向皇帝报备,免得将来坐腊,二来也是情形严重之极,若不早些设法,只怕不待人家攻来,北京这边自已就乱成一团了。

  待皇帝升上御坐,温言命众阁臣与部臣起身侍立。见各人都不说话,崇祯低头想了一回,命道:“令袁崇焕与卢象升近前来,朕有话说。”

  因见袁崇焕被关了几年,成日的不见天日,脸色到是比之当年召对时白上许多。崇祯却是先不与他说话,只象卢象升温言道:“前番兵败,朕怪罪于你。后来细想,那贼兵呼啸于海上,动辄来回千里,官兵追剿不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丁启睿畏罪而死,虽是有罪,却也是因朕太过苛求的原故。是以将你放出,令你重为蓟辽总督,待边兵入内,你可领兵剿贼,莫负朕恩才是。”

  他这番话极是难得,以他的性格,居然肯向臣下认错,当真是奇事一桩。四周侍立的大臣尽是张大嘴巴,难掩吃惊神色。需知崇祯一直以为自已不是亡国之君,而是臣下无用,文臣贪污,武将怕死之故。他最后一次下罪已诏,就把所有的文武大臣并郧臣贵戚骂了个遍。明朝官员固然大多数该骂,可是其中也有些忠臣良将,却也被他当成奸臣一般对待。更为可笑的是,明朝难得的几个人才,却也正是死在本国皇帝手上。

  卢象升大为感动,当即跪下叩头涕泣道:“臣,以负罪待戮之身,竟得陛下信重,重以命以腹心,敢不竭诚效力,以死报陛下圣恩之万一?”

  崇祯微微一笑,只是眼中波光闪烁,却不知在做何想。袁崇焕跪伏于地,只觉后背冰凉。皇帝任命卢象升为蓟辽总督,明显就是用来掣肘自已。帝疑至此,又夫复何言。

  “袁崇焕,命尔为宣大总督,统领关宁兵入陕剿贼,你是待罪之身,需克勤克谨,戮力杀贼,方能一洗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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