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珠楼主小说全集TXT格式-青城十九侠

2024-12-26 11:11| 发布者: njhnzc| 查看: 15| 评论: 0

摘要: 青城十九侠第 一 回白雪丽阳春 奇峰由地平涌起  青芒摇冷月 故人自天外飞来 话说灌县宣化门外,有一座永宁桥,是竹子和粗麻索做的。这桥横跨江上,长有二三十丈。桥下急流汹涌,奔腾澎湃。每当春天水涨,波涛电 ...
 青城十九侠

第 一 回
白雪丽阳春 奇峰由地平涌起  青芒摇冷月 故人自天外飞来
 
话说灌县宣化门外,有一座永宁桥,是竹子和粗麻索做的。这桥横跨江上,长有二三十丈。桥下急流汹涌,奔腾澎湃。每当春天水涨,波涛电射,宛如轰雷喧豗。人行桥上,摇摇欲坠。不由你不惊心动魄,目眩神昏。及至一过对岸,前行不远,便是环山堰,修竹干霄,青林蔽日。衬上溪流索绕,绿波潺潺,越显得水木清华,风景幽胜。
  离堰半里,有一小村,名叫裘家厂坝。全村并无外姓,只得百十户人家,倒拥有一二百顷山田果园。袭氏世代都以耕读传家,房数也不算多,彼时灌县民风又极淳厚,所以全族甚为殷富。
  近村口头一家,是裘姓的么房(川语:幺房即最小一房)。房主人名叫裘友仁,妻子甄氏。乃祖曾为前明显宦,明末大乱殉节。他父亲裘继忠,因为自己是书香华裔,世受先朝余恩,明亡以后,立誓不做异族官吏,只在家中料理田亩,隐居不仕,丰衣足食,倒也悠闲。只是妻子老不生育,直到晚年,亲友苦劝,才纳了一个妾,第二年生下友仁。
  过了四五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名叫芷仙。友仁七岁,继忠夫妻相次病故。友仁兄妹,全靠生母守节抚孤,经营家业,友仁长到十六岁上,刚刚娶妻不久,他生母也因病逝世。
  且喜甄氏娘家是个大姓,人又贤惠,帮助丈夫料理家务,对芷仙也极友爱。友仁虽秉先人遗训,不求闻达,却是酷好读书,闲来也教教妹子。
  他有一表弟,名叫罗鹭,是成都人,比友仁小一岁,比芷仙大四岁。从小生得玉雪可爱,聪敏过人。他家原是宦裔,与裘家守着一样的戒条。他父亲在成都经商。小时随了母亲到裘家探亲,友仁的父母很喜爱他。因彼此同心,便由双方父母作主,与芷仙订了婚约。罗鹭平时和友仁更是莫逆,时常你来我去,一住就是一月两月,谁也舍不得离开。那时芷仙也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美丽端淑,亲上攀亲,好上结好,一个得配这般英俊夫婿,一个得着这般如花似玉的淑女为妻,哪有个不高兴之理。偏偏先前因为彼此都未成年,自难合卺。后来又值两家都遭大故,四川礼教观念至重,居父母之丧,哪能谈到婚姻二字。谁知就这几年耽误,便使劳燕分飞,鸳鸯折翼,两人都几乎身败名裂。虽说前缘注定,也令人见了代他们难堪呢。
  原来罗鹭生具异禀,胆力过人。虽和友仁一样,也读读书,不废书香世业,他却别有一番见地。常说:“读书除了会做人外,便是猎取功名。我们既不做亡国大夫,猎取功名当然无望。却眼看着许多无告之民,受贪官污吏宰割。我们无权无勇,单凭一肚子书,也奈何人家不得,只好干看着生气,岂是圣贤己饥己溺的道理?那么我们功名不说,连想做人也做不成了。再要轮到自己头上,岂是读书可了的?何如学些武艺,既可除暴安良,又可防卫自己,常将一腔热血,泪洒孤穷,多么痛快呢!”因为他心中常怀着这种尚武任侠的观念,十五六岁起,便到处留心,随时物色奇人异士。直到父母死后,自己又是独子,连姊妹通没一个。拥有极大家财,又有父亲留下的可靠老人经管。每日闲着无事,不是到灌县去访友仁,便在家中广延宾客,结交豪士。末后居然被他物色到两个有名武师,早晚用起功来。连友仁那里,有时因久别想念,都是着人去请,而不似以前自己亲身造访了。
  至于他那位青梅竹马的爱侣聘妻裘芷仙,虽因少年血气未定,也未始没有室家之想。
  但一则父丧未除;二则那两位武师都说内家功夫,要练童子功才能扎下根底,最好是终身不娶,否则也等练成再完婚。最使他为难的便是这一件事。一则自己没有弟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二则不娶既太对不起友仁兄妹,自己也委实难于割舍,只好和两武师明说,妻是万万不能不娶的,只须等到功夫练成以后。
  他本有天生神力,又经高人指点,虽只三年工夫,已练成一身惊人本领。又因好客仗义,挥手千金,更得了一个侠士雅号。越使他兴高采烈,慨然以朱家、郭解自命。
  友仁人最本分,和他感情虽然是莫逆,主意却甚相反,觉得他闹的不成样子。又听了他管理家业的老人说,少东用钱如泥沙,近来已年有亏耗,尤其侠士之名一出,官府已经加以注意。虽仗着乡绅世家,支援不少,终非善法。越发代他着急。想来想去,只有赶紧将妹子嫁出去,早一点收束他的身心,省得早晚闹出事来。好容易盼得他服满。
  友仁年纪不大,倒也的知人情世故。知道人在迷途,只有从侧面想法,但只良言相劝,是无用的。先是故意好几月不往成都去。到了他服满之日,一面命妻子将利害婉告芷仙,劝她不可过事拘泥;一面借着田里丰收,收拾了一间精舍,请他前来赏花饮酒,盘桓些日。
  罗鹭正因心上人两年未见一面;友仁又和自己情投意合,从未用迂腐的话劝过自己。
  良友久隔,本就异常思念,这次也许是请来商量吉期。好在眼前武功已练得很有样子,不必需人指点,到他那里,闲时也是一样用功。一接信,兴高采烈地赶了来见面。
  友仁只推说乡里事忙,少去看望,更不谈催他完姻之事。二人叙完阔别,罗鹭照例请见表嫂。友仁答道:“内人同舍妹,昨日因为长房二姊要出阁,接去帮做嫁衣了。就在村后不远,已着人送信,少时便会回来的。”罗鹭闻言,不禁心里一动,脸上微红,竟泥刺刺不往下再说。见友仁还睁着双眼,觑定他的脸上,似要等他答话,得遮饰道:
  “表嫂帮助你照管这一大片家业,你又专好读书种花,真能干呢。”友仁道:“你莫说,倒真也亏她呢。”
  话犹未了,一个长年进来回道:“大娘请得小姐回来了。”罗鹭闻言,便偷偷举目往外望去,半晌不见人影,耳边似闻莲步细碎之声自厅侧甬道由近而远。正觉有些怅惘,又听友仁对长年道:“你去对大娘说,表少爷爱吃她做的渣渣咸菜和血豆腐,把肥腊肉也多切些蒸起。(上三种食物,为蜀中民间常食名产。乡间中人之家,每值秋末以后,直至次年夏季,均有大宗预备,客来即飨。物以外购为羞。)再挑些水豆腐,把豆花点好,就出来见客。”长年领命自去。
  罗鹭暗忖:“芷仙近年老远着自己,一见就躲,令人心里头闷气。其实这也难怪,一个女孩家,习俗缚人,见了未过门的丈夫,哪有随便谈笑的胆子,不怕人家羞么?又不比小的时候。看今日神气,她再和上次一样害羞,恐怕又见不成,连明日后日也未必有望。这一次又算是白来了。”正在沉吟逻想,友仁忽道:“你看我真笨,天离吃晚饭还早呢,既约你来赏花,倒叫你陪我闷坐。快随我到后面竹园看菊花去。”罗鹭本有一肚子话和友仁谈笑,不知怎的,觉得没有兴致。闻言极为愿意,便随了友仁,往后园走去。
  这里原是走熟了的。罗鹭暗想:“从这厅走过圆长甬道,出门经假山后一片竹林里面,便是他夫妻的卧房。房后有三间竹楼,以前芷仙曾在那里消夏。如今凉秋九月了,不知今天还在那楼里住不?”边想边走。刚出甬道,即从一间小书房后面绕进园去。斜阳影里,只见丹枫照眼,满园秋色。一片十亩大小的菊畦里,数百种各色菊花,在秋风寒露中争妍斗艳。再衬着四围的绿松,又有奇石森列,真是景物清丽,令人目旷心怡。
  二人沿着菊畦,指点黄英,载品载笑。正行之间,猛见路旁坡上花畦里似乎动了两动。友仁忽于此时告便先走。罗鹭疑是什么野兔之类窜入,怕践踏了名种。刚将身往坡上一纵,倏见畦心一片菊花丛中,有一两朵极鲜艳的大花朵长了起来,不禁心里怦地一动。待要回身退去,略一寻思,重又立定。脱口说道:“表嫂表妹,怎的在此?”原来那往上长起的,并不是什么菊花,恰是友仁的妻子甄氏和芷仙二人,甄氏只是荆钗布裙,手里拿着一把长竹花剪。芷仙想是归家不久,便随着嫂子匆匆走到花畦,华妆犹未卸完。
  因怕泥污了衣服,两只长袖挽齐时间,露出一双又白又嫩新藕一般的皓腕。一手提着一个竹皮编成的花兜。里面已放有十几朵碗大的白菊花。云裳锦衣,朱唇粉面,站在万花丛中,夕阳影里,越显得玉肤如雪,洁比凝脂,花光人面,掩映流辉,神采照人,艳绝尘世。
  芷仙先时虽经甄氏一再劝说,如见未婚夫婿,不要忸怩害羞,并没料到甄氏暗使促狭,骗她同往花畦剪菊。起初听见友仁和罗鹭笑语之声,便有些心头着慌,打算回去。
  甄氏悄说:“现时要避已来不及,你出去正好遇上。他们在下面必看不到坡上,也不会往这里来。不如将身微俯,暂时隐过,等他二人走后,我们再走。”芷仙无法,只得依了。待花缝中望见友仁引了罗鹭,逐渐走近坡前,芳心中已经焦急。刚幸友仁转身,猜罗鹭也势必跟去,谁知甄氏早打了主意,故意装作失足,往前一滑。芷仙素来忠厚,没有机心,见嫂子要跌,连忙用手去扶。甄氏就势将她一拉,芷仙一个冷不防,不由随了她同时站起。偏偏罗鹭又误会坡上花畦里有了野兔,将身往前一纵,恰好碰头对面。就在彼此微一怔神之间,把芷仙羞了个满脸红霞,心头乱跳。也不顾丰草碍足,丢下花篮,折转身躯,一路抖着长袖,便往坡后边慌不迭地退避下去。罗鹭才得看清来人面貌,果然见面就躲,好不又爱又惜。更怕她脚小滑跌,又不便出声相阻,反而呆在那里。
  友仁解手回来,看见这等情形,暗自心中好笑。这时甄氏已从菊畦中款步走了出来,与罗鹭见礼。友仁故意埋怨她道:“罗弟远来,你怎么不到厨下招呼,却领着妹子在此剪这菊花则甚?”甄氏道:“这才稀奇,事情还用你说吗?我看豆花还没有开锅,天也还早,叫伙房(川语:厨子。)添了几截饷肠(即四川腊肠),又切了些截截菜、泡海椒,回房等锅开。见妹子正卸妆,想起那年表弟在这儿吃菊花锅子,说有清香。想做,怕一个人忙不过来,也没容妹子把妆卸完,就拖了她走。万想不到天都快黑啦,你们还会到园里来。妹子脸皮嫩,看等一下好埋怨我哩。”说罢,也不俟友仁答话,转身对罗鹭道:“大表弟好久不上我家来,你哥哥想你得很,这回须要多住些日子。我正想做完吃的,再换衣服,出来谈天,不想在这里遇上。好在不是外人,老嫂子也不怕大表弟笑话。你还同你哥哥到书房去,我到灶房铺排完了再来。”说罢,若嗔若喜地对友仁将嘴皮动了动,转身便往路旁竹径后走去。
  友仁道:“你嫂子当家过日子,门门都好,就是嘴碎一点。你看我只问她一句话,她倒唠唠叨叨了一大串。”罗鹭道:“友哥一天抱死书本,同我一样不事生产,却没有可靠的人管理。若非嫂子贤慧能干,有这片家业,倒麻烦死人哩。”
  友仁只笑了笑。见天色渐暮,夕阳已薄崦嵫。园后青城山,被天半余霞蒸起一片紫色。暮鸦阵阵,噪晚归巢。秋风生凉,花畦中的万千朵寒葩,明一片暗一片,随风摇曳,已不似先时一望云锦。知离开饭时间将近,便邀罗鹭往前面书房落座。
  罗鹭见适才友仁夫妻伉俪深情流露颜色,想起自身之事,不觉有感于中。暗想:
  “满服授室,原是时候。自己素来豁达,又和友仁情逾昆仲,何况已经聘定,不比临时央媒,本不是不可启齿。无奈这两年练武功时,常和同道诸友谈及婚事,总说自己不好女色,只慕英侠,可惜自己终鲜兄弟。若非先人遗嘱,嗣续为重,对于妻子,简直可有可无。人闻此言,都道自己业已聘有艳妻,故作矫情之语。今日来此便议婚娶,虽友仁长厚,向不说人,岂不被那同道笑话?”想了想,又想起:“成都刘家的那位老年姑母,平时主张自己早日完婚最力,每见必谈,恨不能在服中便要举办才好。自己因嫌老年人唠叨,都不愿意常去走动。此次回转成都,何不借请安问候为名,前去看望?那时不用开口,她必强着自己完姻。既可对那些同道装作者人之命,被迫无奈;还可免去向友仁夫妻当面开口,省得心上爱妻觌面蓬山,令人难堪。只要正式成了夫妻,怕你不由我轻怜密爱,那时看你还往哪里去躲?”想到这里,脸上一喜,几乎笑出声来。
  友仁先见罗鹭进屋后只管沉吟,忽颦忽喜,心中已瞧出了几分。仍是装作不知,故问:“何事面有喜色?”罗鹭闻言,越觉脸上发烧。一会,见长年端进灯来,摆好三副杯筷,知道芷仙不会出来同席。虽然近五六年都是如此,惟独今朝倍觉惘然。
  长年摆好杯盘菜肴,甄氏也随着进来,重叙寒暄,三人一同落座。至亲至好,原不容套。甄氏素来健谈,学问又极渊博,主客欢洽,谈笑风生。虽然罗鹭眼中尚缺一人,还不显寂寞。
  酒阑,长年端上菊花锅子。友仁又问:“妹子吃饭不曾?”甄氏道:“这位姑太大,还能短了她吃的?我一进房去,便搡(排揎之意)了我好几句。是我给她赔了好几句礼,才把她逗喜欢。单给她挑了两样素常爱吃的,看她端起饭碗,才走来的。不然,这顿饭会这么晚?说真话,因她爱讲过节,我有时心疼起来,恨不能她永不嫁人,留她在家里过一辈子;有时恨起来,巴不得她早些出了门,等有客来,我好轻省一些。”友仁一手把杯,一手拈着一片血豆腐,正往口里送,闻言答道:“你老舍不得她出门,看到几时是好?”罗鹭听他夫妻问答到芷仙身上,也不做声,只管盘算回转成都如何进行。友仁夫妻只略谈了几句,便不再说。又问了罗鹭练武情形。大家都酒足饭饱,长年撤了残肴。
  甄氏命人去泡了一壶上好普洱茶,才行与罗鹭道了简慢入内。
  书房原是专为罗鹭收拾出来的一间精舍,布置甚为雅洁。席散以后,甄氏又打发长年端了两盘糖食果子出来。友仁也不再进去,便与罗鹭剪烛夜话,品茗谈心。到了此时,才丢开旁的,互道别后之事。二人直谈到鱼更三跃,方行同榻卧去。
  次日醒来,甄氏早就备好了早点,一人一碗醪糟(即江米酒)打荷包蛋。吃完,商量要往青城山去。甄氏进房来说道:“天已不早,过一会就吃晌午,略歇一会,到山的近处聚仙桥、天师洞一带,观赏完了枫叶,我连给你们做的蛋皮卷(形如北地春卷。以鸡子和面为皮,以肉绒加笋、菌、韭黄之类,炒熟为馅,再入油炸。外嫩黄而内香软,不似北地春卷枯焦无味也。)下稀饭,都没端出来。这时去游山,什么时候吃饭呢?”
  二人闻言,看看日头,果然业已近午,算计今日游山,也难深入。再过三日,便是重九。索性在家中吃了晌午,归途到长生宫去寻友仁一个方外之交,吃他一顿晚斋,回家来消夜。等重九那一天,再往第一峰去登高。计议已定。一会,吃完午饭,便与甄氏作别,往青城山走去。
  那山原在裘家花圃的后面,登临甚便。转过房后,便是一条山路小径。友仁虽是文人,因为自幼山居,走惯了的,并不怕劳。好在山中道士,有的是熟人,用人食饮,一概不带,一同空手偕行。绕过环山堰,走向入山正路。一路上尽是些参天修竹,凌霜未凋,泉声松涛,交相应和。衬着秋阳犹暖,晴空一碧,越觉身在画图,应接不暇。走没多时,便到了长生宫。门前小道士认得友仁是师父好友,便要请进。友仁问知他师父邵凌虚正做午课,便不惊动,说声回来必去看访,仍同罗鹭前行。
  约有二里多路,走人环青峡,苍崖削立,峭壁排云,甚是雄秀。寻着峡径,盘旋上升。到了半山平处,走没几步,忽见前面一座小桥石阑上,卧着一个身躯矮瘦穷老头儿。
  那桥横跨在两山中断处,是两块二尺来宽、六七尺长的青石板搭成,石阑宽才半尺。倚视绝壑千寻,下临无地,天风冷冷,吹人欲堕。胆小一点的人,都不敢低头下视。那老者偏卧那窄石阑上,稍一不小心,怕不被风吹落下去,粉身碎骨。
  二人一见,甚是惊异。先疑是老头有甚难过,特意喝醉了来此寻死。见他业已睡着,恐怕骤然一喊,将他惊落。直到身临切近,罗鹭一手拉着老头肩膀,然后低声唤道:
  “老人家醒来,这里大险,不是睡处。”喊了有十多声,那老头倏地醒转,将臂一挣。
  那力量竟重有好几百斤,若非罗鹭天生神力,又早有防备,几乎连老头带他自己都落到绝壑下面。罗鹭不由吃了一惊,忙把老头拖下桥阑。正要发话,那老头已指着罗鹭忿忿说道:“我老人家多吃了两杯早酒,身上发烧。走遍青城山,好容易才找到这般凉快地方睡一回觉。有你多鸟事,把我吵醒则甚?”言还未了,噗的一声,朝着罗鹭淋淋漓漓呕了一大滩。幸而罗鹭身法甚快,闻见老头酒气熏人,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已防他要呕吐。虽然避让得快,没有弄污了一身,脸和手臂上已微微沾着一点余滴,兀自觉得疼痛非凡,仿佛和碎石子打在身上一般。
  罗鹭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因为老头是个醉人,不犯和他计较。便向他解释道:“哪个爱管你睡不睡?只是你睁开眼看看,这石阑多窄,下面又是千百丈深沟。这里风大,不说你不小心,要被风刮下去,还有你的命吗?我们喊醒你,原是好意,你怎么倒埋怨起人来?”老头怒道:“我一年吃醉了,也不知来此睡多少好觉。偏偏今天背时,遇见你们这两个不识货的毛娃娃。这是你家的山?我偏爱在这儿睡,你们别管。”说罢,又往石阑上躺了下去。
  罗鹭吃了他一顿辱骂,不由也生了气,便道:“好!我看你偌大年纪,竟会不知好歹,说你不听,由你去。睹你少时睡熟了,不被风吹下去才怪。你做鬼见阎王,莫说我们见死不救。”一边说着,赌气转身就走。那老者本已躺下,闻言却不依起来,赶过桥去,拉着罗鹭嚷骂道:“你这小狗东西,我老人家好容易今天骗吃了个酒足饭饱,来此睡觉乘凉。被你一打岔,将我闹醒,酒食都吐出来了。肚子一空,睡就没有刚才香。我老人家还没找你赔还我肚里的酒食,你倒骂我不得好死。你这小狗东西巴不得我死了,好承受我的家当。今天赔还我适才那一顿酒食便罢,要不依我,我不送你们忤逆才怪。”
  一路说着许多无礼之言,两只又瘦又白的手却拉紧罗鹭衣领,死也不放。
  罗鹭见老头胡闹歪缠,年纪看去虽老,也不知为何身体竟那样灵巧。脚底又似乎虚飘飘的,并不见有多大力气。自己在练成了一身内外功夫,竟会被他跑来一把抓住,怎么分解也分解不开。气得几乎想给他吃点苦头,用内功中大擒拿法将他两手掰开。后来一想:“这种老无赖,胜之不武,反让外人知道笑话。”只得强忍气喝道:“老头儿,你再不放手,就要吃苦了。”老头仍是满不理会,索性大嚷大骂起来。友仁从旁连连劝解,丝毫无效。老头反说:“似你这等书呆子废物,只会种花抱婆娘,我老人家不屑于理你呢。”罗鹭几番想要动粗,都勉强忍住。
  后来友仁见闹得太不像话,又恐罗鹭气急生事,听出老头口气是要讹诈,只得认作活见鬼,便笑问老头道:“你要我们赔你酒食,原物实在没法归还,折给你钱行不行呢?”那老头闻言,容色少和,答道:“要说赔我钱,我还不愿意,不过也可将就,但是须要他亲自拿出来。你也没有钱,就有我也不屑于要。”
  其实友仁因为山中羽流多半熟人,游山不比出外,用钱不着,身上真的还是分文俱无。
  罗鹭虽带着一些散碎银子,少爷脾气,服软不眼硬,吃老头讹诈了去,委实不愿。
  无奈老头实在难惹,沾上便不放手,除了将他打倒,实无解法。但自己在负义侠之名,恃强欺凌老弱,不问理由如何,终非雅道。想了想,对老头道:“钱我便与你,只是似你这般行为,下次再向别人如此,犯在我的手内,难讨公道。我们游山,不犯与你怄气,也没带什么零钱;这块银子,你拿去好好作一生理,省得靠赖骗营生。”说罢,往囊内掏出一块二两多重的银子。罗鹭还要往下说时,老头见了银子,立刻放手,面带喜容,一把抢过,说道:“老人家是警戒你一次,赏你脸呢。你本来心里老想和我动手,但你那点儿鬼画桃符(川语:骂人本领有限。)还不晓得行不行呢。”说罢,连头也不回,竟往桥那边走去。罗鹭听了,自是生气。经友仁连劝带拉,他为人素来豁达,走没多远,便已丢开。
  一路指点烟岚,说说笑笑,不觉过了老捕坪。前面再转过一座高崖,便离天师洞不远了。那崖壁立路侧,面对一片广原。原上生着一片茂林,郁郁森森,枝柯繁密。虽是九秋天气,因为上暖泉甘,树叶黄落甚少。浓荫覆盖中,不时看见一丛丛丹枫红叶点缀其间。从高处望下去,宛似摊着一幅锦茵绣褥,华艳非凡。再加上天风伶冷,泉声潺潺,崇山峻岭,凝紫堆青,云清天高,碧空无际,越发令人心旷神怡,万虑皆忘。罗鹭不住口地直赞有趣。友仁道:“这里算得什么?崖那边红叶茂林,一片丹霞,还要美得多呢。”
  罗鹭正要随了友仁举步,忽听来路天空中有一种奇异微妙之声由远而近。抬头一看,日光耀眼,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仿佛见有一线光华,细如游丝,比箭还疾,直往崖脚那片茂林之中投去。定睛一看,不禁“暖呀”一声,舍了友仁,从崖旁慌不迭用力将脚一点,一个长龙入海,往下穿去。到了下面,连纵带跃,步履如飞,直往林中跑去。友仁不解何意,不禁惊疑。隔有好一会,罗鹭才从林里闷闷不乐地跑了上来。友仁问是何故,罗鹭道:“再也休提。我成年到头访求剑仙侠客一类的异人,这两三年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精神。虽物色到几个有名的武师,真正飞行绝迹的异人却未碰上一个。好容易今天遇上,又被我自己糊涂,当面错过,岂不是平生一件恨事?”
  友仁听他说得没头没脑,还是不懂,便问:“我们一路问来,只见着一个讹钱的老头儿,哪碰见什么异人?莫非适才你跳到那树林里,就是去找异人的么?”罗鹭自怨自艾地答道:“你哪知道,那位老人家便是一个飞行绝迹的异人,只怪我适才瞎了眼。他装疯装呆地试我,我竟会不知道,还当他是个老骗子。你想,那位老人家看上去已是年将半百,身子那样瘦弱,竟敢醉卧在悬崖石阑之上,当然不是平常之人。这一层我见不透,且不说了。单说我自幼酷好练武,虽是不得门径,也着实有点根底。自从先父一亡故,这几年得遇名师,练成一身内家功夫。虽不敢说铁皮铜筋,刀枪不入,寻常兵刃暗器不打中我的要害,也伤不了我。怎么会被这位老人家呕吐出来的几粒残饭,打得脸上生疼?我竟蒙了头,只顾生些闲气,却把这旷世难逢的良机忽略过去,真正可惜,该死!
  直到未后,听见天空响声来得异样,颇与前些日在成都听人说那剑仙御气飞行的破空之声相似。连忙留神追踪赶去,已不及了。”
  友仁见罗鹭满脸懊悔,不住垂头丧气,便劝慰他道:“即便空中响声果是剑仙一流,你又没有看清,焉知便是那位老人家呢,凡事俱有前定,真是仙缘,迟早总会遇上,何须气急到这般田地?”言还未了,罗鹭答道:“你说得真轻巧,有那么容易的事?起初我见他许多无理取闹,太已不近人情,心想异人奇士往往故作疯狂,游戏三昧,未始没有动物色之念。及至留神观察,竟看不出一丝过人地方。总算还能忍耐,没有恃强凌弱,闹下笑话。同他分手走出老远,我不知怎的,尽自心动回望。到了这坪上,从高望下,还隐约看见他一些影子。就只一转顾问,便听破空之声。循影注视,已在林中现身,不是他是谁?还有一位瘦长的异人,手里似乎拿着一丛丛未见过的花草,正从林中出迎。
  连忙赶下,只是一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闪,便不见了。我跪在地下哀求了一阵,始终没有看见,知道飞行己远,才上来的。”
  友仁闻言,也觉可惜。又劝慰道:“大表弟不须后悔。你想他如不想见你,头一次你既错过,要是看不起你,第二次何必再显形迹?像我才是无缘的人,先前连我的钱他都不要。后来我不随你纵下崖去,固然无此本领胆力,上下相隔大远,为何只你一个看见光华和他本人?我除了微闻声息,什么影子也没看见,可见这位仙人是事出有心,早晚总还要给你机会。那时再不留心错过了,才算绝望呢。”罗鹭仍是闷闷不乐,推说身子不快,连红叶也懒得看,急干要回去。青城本是友仁常游之所,此来专为陪客,只得由他。二人仍由原路回转,罗鹭还存万一希望,逐处留神,哪有老头影子。
  直到长生宫坡前,才碰见两个道士,俱与友仁相熟,互相见礼,知宫中观主邵凌虚闻得友仁游山,已治素斋相陪。友仁连未休歇,也觉力乏;道士盛情,不可不扰。道士坚邀进门,邵凌虚也得信出迎。罗鹭见那邵凌虚面目清癯,颇有道气,不是平常羽流。
  暗想:“青城为道书上有名洞天福地,异人尽多方外之交,也许得知一点踪迹。反正回去也没事,不过因友仁不惯满山乱跑,又恐友仁在侧,异人不肯出见,打算将他送回家后,独自再来寻访。就朝道士打听,也是办法。”便不坚持,一同随入。
  长生宫原是昔日李雄、范长生隐居修道之所,历代多是有道行的羽流做观主,流传的仙迹很多。这邵凌虚,出身世宦,看破世情出家。虽不是什么高人异士,人极风雅,尤其精干星相六王之学。友仁坚欲访他,一则多日不见,歇脚叙阔;二则他精干占卜,年前曾托他起了一卦,说应在至亲骨肉身上,就在这三年之内,主有绝大灾厄。心想:
  “自家本分,不会有事。妹夫罗鹭好勇斗狠,喜管闲事,莫非应在他的身上?”难得罗鹭到来,成心想请他看看相貌,断断休咎。
  落座叙完寒暄,友仁略道来意。邵凌虚便笑道:“令亲身具仙骨,气字清奇。若照他人看来,二目净若澄波,而藏锋蓄煞,兰台紫府隐现赤纹,天庭高露,三峰耸秀。虽说得天独厚,祖上根基非比寻常,然而过清无浊,威棱内蓄,有正煞而无正权。仿佛群林蔽野,一木独秀;危峰砥柱,独峙中流。世上千年华盖,能有几株?龙门奇石,能有几个?早晚还不是被大风狂澜摧残净尽。可惜一副大贵的骨架,反被一身至清至奇之气掩盖成了贫薄。主于幼遭孤露,弱冠以后,不但富贵难期,更无顺心适意之时。纵不致流转沟壑,也必蹭蹬终身。贫道却不赞同这般说法。自以为造物生人,必有所为;英灵毓秀之气所钟,决非偶然。若不任他发泄,何必给他这种秉赋?以令亲之相,置之富贵中人,诚非所宜。恕我言直,似这等清奇孤高骨相,如能抛弃外物,投身方外,虽然英煞暗藏,不能成佛成仙,也必可以成为像空空、精精一流的剑仙侠客。机缘遇合,据我看来,目前已在发动,恐不会远了。”
  友仁听了,知他素来相得灵准,暗暗吃惊。罗鹭闻言,却正合心意。刚想发问,邵凌虚又对友仁道:“若照目前来说,施主是至福人。三十年后,你二位比较,却难说了。
  实对二位说,贫道数十年来,阅人何止千百,似这位这种至清至奇相貌,只在去年冬大雪黄昏时节,见到过一个。那人是个老者,体形极为瘦小。彼时山顶雪封,漫说是人,连野兽也难飞渡,我却见他从捕坪悬崖上缓步下来。匆匆一面,无缘攀谈,仅在后呼唤,道路又滑,身腿不健,未曾追上。我见他至少已有半仙之分,比这位又强得多了。”
  罗鹭闻言,连忙细问身貌,果与刚才所见老头衣着身容俱都一样,只是邵凌虚未曾见过第二面,问不出所以然来。心中闷闷的,猜定异人住在山里,越发动了向往之心。
  这时一意访仙,几乎连心上爱妻也置诸九霄云外。
  山中饭早,吃完斋,天还未黑。友仁见罗鹭满脸愁思,恐人魔道,便和邵凌虚告辞回家。临行悄问:“亲人有灾,是否罗鹭?”邵凌虚道:“照前卦象看,仿佛应兆的人于至优绝危险之中,还有旷世奇逢。出死人生,先危后乐,好似属于阴人。罗施主终难免遁迹方外,却是无大凶险。”这一番话,把友仁闹了个心神不定。便疑心甄氏有了两月天癸不至,莫非产期中有甚乱子?万也没想到未出阁的妹子身上。
  回家以后,两郎舅各有各的心事,候到吃完消夜,略谈了谈,便即就卧。第二日一早,友仁醒来,不见罗鹭,忙唤长年来问。回说:“天还未亮,表少爷就叫门出去,说上青城山寻邵道士算卦,中饭后准回来,不要派人去找。”友仁连忙着人到长生宫去问,说是昨日走后,并未去过。知是昨天的道儿,怕他遇见异人,真个出家,好不焦急。饭后正要着人遍山寻找,罗鹭已经回来。问出并未遇见老头,略为放心。
  由此,罗鹭住在友仁家中,也不言去,也不提起亲事,没早没晚往山里跑。有时友仁劝得急了,有一次竟借故回转成都,说去三五天,办完事就回来。谁知他却裹粮入山,连去数日,直到回来,才得知道。转眼残年快到,大雪封山。罗鹭虽有本领,也无法攀登,才行暂时中止,打算告别回去。
  以前的事,友仁始终未向甄氏提起。反是甄氏听下人传说,又见亲事越等越没信,问起友仁,好生埋怨,说:“早知你这般呆法,还不如我来呢。只因你想等妹夫自家开口求说,差点没弄出事来。”当下也不等罗鹭说出告辞的话,先备下一桌丰盛酒席。席间,仗着生花妙舌,把罗鹭父母的遗命和成家立业的做人大义,隐隐约约点了个透,却没表示有催娶之意。罗鹭一连游山数日,并无佳遇,已渐有些灰心。经这一席话,猛想起青梅竹马之情和来时初意。大丈夫焉能负一孤女子?何况多年爱侣,岂忍令其丫角终老?不禁重起家室之想。聪明人一点便透。饭后,老着脸,和友仁说了心事,仍用来时打的主意:回成都去,使姑母开口主婚。连日期都商量好,趁着正月里,友仁夫妇带了芷仙给他姑母拜六十整寿,就便在成都办理喜事。此时便算定局。罗鹭因还要回家准备,第二日告辞动身。友仁夫妻,也不再留,总算少了一场心事。
  嫁妆早已安排妥当。因为当兄嫂的友爱,又是富家,刻意求工,连年也未安逸过,添了这样,又是那样。芷仙虽恼着嫂子老拿自己取笑,芳心中也自感激欢喜。
  因为正月甘七是长亲六十整寿,二月初二是吉期,需要期前赶去才来得及。所以忙过了十五,兄嫂妹子带了几名长年丫鬟,一行十余人,径往成都进发。嫁妆有的在成都早已备就寄存,有的也早都送去。大家欢天喜地,坐船动身,沿江东去。到达离成都还有三十多里路的周板场,上岸换轿,抄田岸中小路捷径,往西门城内走去。
  这时上元才过,孟春时节,虽没什么花草,偏巧前一天下了一场大雪。成都气候温和,雪存不住,道路非常泥泞难走,可是树枝桠上的残雪犹未消融净尽,到处都是一树树的银花,琼枝堆艳,分外显得华美。有时轿子走过矮树底下。轿顶绊着树枝,便洒了人一脸的雪水,陡地一凉,兀自觉得添了几丝寒意。
  友仁心里埋怨轿夫,不该舍了石板大路不走,只顾贪走一些近路,却去抄行这种野外田垄。路上这么滑,要跌了芷仙怎好?正在寻思之际,忽见迎面田岸上走来一个道人,穿着打扮,好似哪里见过。及至道人挨肩过去,才想清晨在河坝上岸时节,曾见这道人向着自己的坐船探头探脑。挠夫子说他已跟了十多里地,鬼头鬼脑,不是好人。骂了他几句,他也没理,只冷笑了两声走开。当时因见这道人生相古怪凶恶,多看了他两眼。
  随后友仁忙着招呼家人们上轿,不多一会便动了身。这条路自己昔日走过,并没岔道,怎会从对面走来?不禁心中一动。
  友仁坐的轿子原是头一乘,芷仙第二,甄氏第三,第四乘是两个陪嫁的丫鬟合坐。
  余下便是些长年挑着行李,跟在后面。川俗淳厚,除友仁要看沿路风景,挑起轿帘外,所有妇女照例是轿帘低垂,外人再也看不见轿中人的面目。那道人刚从友仁轿前过去,忽听后面长年吆喝起来,同时又听空中“嗡”的响了一下。友仁连忙探头轿外,喊过长年询问。那长年道:“适才一阵风刮过,不知怎的,上轿的时节,抬轿的搭扣没扣好,大娘、大小姐和春兰她们的轿帘都被风刮了起来。偏巧那鬼道士走来,竟往大娘、小姐的轿里面探头去看。我们见他不老成,骂着要打他,才吓得他往田里踩着稀泥跑了。我们怪抬轿的不小心,他们还死不认账呢。”友仁闻言忙攀扶手,探出头去,往回路上四下里细看,只有远处场坝上有两三匹黄牛在那里晒太阳。正是乡下吃早饭的时候,虽然到处都有茅舍炊烟,并无人影,哪里还有道人踪迹。问道人逃走的方向,更是一望无际的水田。纵有秧针,才出水面一两寸,有人也无处躲藏。
  若在平时,友仁一脑子都是孔孟之书,哪信什么邪魔外道。自从在青城山遇见那个怪老头儿,又听罗鹭平日说起剑仙异人,那般活灵活现,只有数月光景,已然改了观念。
  因知风尘中尽多异人,自己虽无目的,不由也要随处留心。友仁暗想:“这两次又遇见那个道人,尚可说他是土著,另有捷径或者腿快,又从前面赶回。惟独这阵风来得奇怪。
  自己在前面,漫说不曾觉有风,连轿门几串穗子都是迎面飘拂,不曾胡乱摆动。帘钩纵不牢固,也不能后面三乘轿子的帘儿同时被风刮起,那道人又有那种可疑行径。”不禁骇怪起来。仗着一行人多,虽不害怕,总觉心神不安,如有大祸将至。当时恐启家人惊疑,也未深说。只命长年招呼,将甄氏轿子移作第一乘,芷仙第二,自己改在第三。吩咐:“到了多加酒钱,快走。”
  成都轿夫,本来出名的又稳又快。一听客人加了酒钱,自是卖力,一个个格外打起精神,往前飞走。虽然道路泥泞,禁不住熟能生巧。友仁在轿中,望见前面两乘轿子平如顺水轻舟,贴在轿夫肩膀上,纹丝也不动地直向两旁雪枝底下穿行过去。只听泥脚板踏在泥水上叭叭响成一片,与轿夫呼喝之声相应,两旁尺许来长轿围上的红绿穗子迎着微风,一齐向后飘拂,身子稳得和腾云一般。
  没有半盏茶时,已跑出了几里地,眼看再转过一两个田岸,便是进城大路。虽喜快到地头,不知怎的,友仁还是觉得心神不宁。正不解今日是何缘故,无事发烦。忽听后面銮铃响动,蹄声得得,耳旁又听喊声大起,不由大吃一惊。还未及将头伸出轿门去看,一骑快马,已从斜刺里飞一般往轿前冲来。定睛一看,不禁高兴起来。同时来人已先时出声招呼。
  原来马上坐着一个英俊少年,正是友仁好友而兼至亲的小孟尝罗鹭。因为算计姑母寿期将近,友仁全家快来,按照习俗,妻子尚未过门,本不应亲身前去迎接。一则男家并无多人主持,再则自己和友仁,又是总角莫逆之交,素来天性豁达,连友仁家中都是一住几月,哪还在乎这个。更加平日一班好友因他婚礼在即,老拿前言嘲笑,索性老了脸皮,亲来迎接,以免友仁不常大举出门的累赘,好帮着下船时照料。这两日他都约了那两个教他武艺的名师申纯、任中虎和一些下人,算计船到时刻,往河干迎候。他却没料到友仁因成都亲友大多,罗鹭平素又不拘小节,不比在青城是个山居,自己素来恬淡,除年节外,不与外人往来,凡事还是本着俗礼,省人背后议论。知他必在当午船到时候来接,特地多给挠夫子酒钱,头天多赶了一站多路。次日未明开船,天亮就到。打算将妻、妹送到秦家之后,再去拜望罗鹭。
  罗鹭午前到了河干,闻得清早到得有船,行李甚多,一打听正是友仁全家。仗着马快,沿路赶了下来,申、任二人在前,罗鹭在后。刚刚放完一辔头,按马缓行,耳旁猛听路侧丛树林里有人说道:“我出现得快了一步,那女孩同那一伙人虽然免难,毕竟还是被牛鼻子跑了。”又听一人道:“那厮恶贯满盈,不久终伏天诛。我们还是找白矮子去吧。”罗鹭刚觉那头一个说话声音非常耳熟,要想回马去看,前面申、任二武师已将缰绳一提,放开辔头,跑了下去。罗鹭的马恋群,不等罗鹭抖缰,一声长嘶,也自跟踪往前飞跑。毕竟心中惦记接人,被马一跑,未暇深思。仿佛耳际还听得天空似风筝般很细微地嗡嗡响了两声。当时只顾放马扬鞭,追赶前骑,均未在意。
  直到会见友仁,一心叙阔,随即丢开,将申、任二人招呼上前,分别引见之后,挨着友仁轿子,且谈且走。不觉过完田岸,前面便入土路。友仁忽然惊呼道:“大表弟你看,天上是个什么?”罗鹭抬头往上一看,只见一片灰云,宛如一座百十丈的高峰,扑面飞来。仿佛很快。正在相顾惊异,耳旁猛听申纯惊叫道:“祸事到了,前面的人还不停轿下来逃命?”言还未了,那座奇怪的云峰已疾如奔马一般卷到,忽然飞沙走石,狂风大作,天日无光,昏暗暗伸手不辨五指。只吓得人喊马嘶,乱作一片。罗鹭和两个武师那般本领,竟会抢不上前头去。只勉强翻身下马,伏在地上,彼此不能相顾。还算好,那风云来得也快,去的也急,没有半盏茶时,便即过去。依旧日暖风清,晴天一碧。眼看那座怪云峰在日光下滚滚飞驰,转眼往天边飞去。
  这时几乘轿子大多连人跌翻,轿顶也被风揭去,行李也吹得四散零乱。风势略定,罗鹭见第二乘轿子倒在路旁,两名轿夫一个还在抱着轿杆挣扎,一个伏在地上连动也不动。心中惦记着芷仙,不知可曾受伤,首先一箭步纵上前去。定睛一看,不由“嗳呀”
  一声。原来轿中芷仙,竟然被风刮得不知去向。这一惊非同小可。
  友仁先也从轿中跌出,总算还不曾受伤。因为变起非常,本已吓得面无人色。再听罗鹭在芷仙轿前失声惊叫,料知出了事故。悬着心跑将过来一看,越发吓得体似筛糠,又惊又痛。还算罗鹭稍微镇静,连同两武师遍处寻找。除甄氏那乘轿子的轿夫有些经验,因见风大难支,不等招呼便即停轿,与友仁两个人侥幸没有受伤外,余人虽然大半跌得皮青脸肿,肉破血流,俱还在场,只不见了芷仙一人。友仁夫妇与罗鹭,两个是骨肉义重,一个是比翼情深,又是伤心,又是着急。先疑芷仙是被怪风刮出轿去,不知吹向何方。即率同了两武师与手下健仆,乘着快马,往四下里搜寻,差不多把附近一二十里地面全都踏遍,全无踪影。在自忧伤肠断,一筹莫展。
  那姓申的武师,当年原是绿林侠盗,外号人称无翼神燕,生平见多识广。见友仁两郎舅焦急,便劝慰道:“我看那旋风来得太奇,裘小姐如被风刮去,决非二三十里以内所能寻到下落。现在轿仰人翻,还有好些受伤的人和女眷们,裘兄文弱,无济干事。莫如命轿夫将轿子收拾收拾,派两名家人,护送裘兄夫妇行李,寻了住处。同时命家人在附近查看;我二人和罗贤弟骑着快马,顺着风行之路往前搜寻打探,或者还有万一之想。
  否则裘小姐一个文弱女子,即使不曾受伤,孤身在远处坠落,也有不便。”友仁一听,事已至此,虽然伤心,也是无法,只能尽人力,以听天命罢了。夫妻二人向着罗鹭等三人,忍泪含悲,道了重托,告别往城中走去。好在轿夫虽有两个受重伤的,还空着一乘轿子,这时业已喘息过来,早将残毁之处扎好。罗鹭吩咐先抬到自己家中。又命两个下人跟去,开发轿钱医伤等费。送走了友仁夫妇。同了两个武师,略商前途会合地点,快马加鞭,分头跑了下去。
  可怜罗鹭既是伤心,又觉对不起友仁夫妇。如在服满以前定好吉期,去年迎娶,恩爱夫妻早成连理,哪会遇上这样天外飞来的横祸?一路上心似油煎,用尽目力。一边向人打听,又加重托:如有人能寻见芷仙,不问人是死是活,不惜万金重谢,连看带跑,逢人遍告。直寻到黄昏时分,同武师分而复合者几次,直跑了有一二百里路程,人虽不困,却已马乏难行。罗鹭更是从早到晚,只在路上讨了一些水喝。然而始终哪有分毫朕兆,前一段路上所问的人,还说也曾见有那座云峰从天空飞过,只是越飞越高,转眼不见,风也并不甚大。十里以外问人,简直连那怪云都无人看见,天已昏黑,无可奈何,两武师再三劝慰,才垂头丧气,骑马赶回。叫开城门到家,业已三更向尽。
  友仁夫妻也是粒米未沾,哭得两目皆肿。一见罗鹭等空身回来,知是绝望,越发大放悲声。罗鹭对景伤情,又是一番伤心肠断。自此劝慰了好一阵,才行止泪。
  罗鹭重又将二武师和许多门客请至后面商议,俱都无甚善策。就中只有一个新来的食客,名叫尤璜,年纪最轻,到才不过两月,见家人纷纷议论,先是沉吟不语,忽然起立说道:“裘兄来时,路上可曾见什么异兆么?”友仁道:“一路之上,倒也平安,起岸以后,不知如何,总觉心神不甚宁静,不久便遇这场大祸了。”说着说着,猛又想那古怪道人,便将前事说了。尤璜闻言,吃惊道:“照此说来,恐怕令妹难得生还了。”
  众人正要根问何故,那申武师忽然抢着说道:“尤兄言之有理,裘兄令妹必为妖人摄去无疑。起初,我见那云峰来得古怪,因为昔年曾在边荒之区遇见好几次大旋风,将山中沙石都卷成了一根风柱,拔术扬尘,人畜遇上,皆无生理,先也疑是什么飓风之类。
  后见那风来快去速,那么大风力,并无砂石击人,又疑不类。因为急于找人,未及向裘兄细问。如今一听这道人行径,猛想起舍妹那年才只五岁,同了小弟,还有保姆出游,先也是遇见一怪老婆子,对保姆说,要将舍妹度上山去,被保姆和小弟将她骂走。第二日,先父带了舍妹在门前闲立,又遇那怪老婆子。舍妹方和先父指说昨日之事,忽然一阵旋风,将舍妹刮去。日光底下,也见那风头像一座小山,疾如奔马飞走。先父连用家传珠弩去射,均无效果。至今不知舍妹死活存亡。与裘兄令妹情形,正是大同小异。恐怕暂不能寻回呢。”
  尤璜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妖人猖獗,我们只能束手任其宰割了?”申武师道:
  “若论真实武功,我等纵然不行,尚可代约能人相助。这种飞行绝迹的妖人,除了剑侠飞仙,谁还是他敌手?不过裘兄与罗贤弟也无须悲伤,凡事皆有命定,人力也不可以不尽,吉凶祸福,正难逆料。依弟之见,明日一早,再着十来个干练家人,携了盘川,分头由附近各县村镇往前寻找,多出酬赏,寻找裘小姐的下落。如真不见,便是被妖人摄去,只好认命的了。”
  友仁夫妇与罗鹭想了想,只此一法,明知报官无用,也不报官。互相又劝慰了一阵,略进了一些饮食,便即散了家人。挑了十多名干仆,吩咐妥当,分别就卧,有事在心,哪能睡着,天还未大明,便即起身。罗鹭不必说,连友仁也带了两名同来长年,跟着出城寻找。
  这时,罗鹭的姑母秦家同许多亲友,俱都得到了凶信,赶来问讯。罗鹭、友仁已走,由甄氏出见,说了经过。恐骇人耳目,只隐起道人一节不提,众人已经骇怪万分。亲属戚友,俱在盛时,自然不能坐视,派人的派人,亲往的亲往,也纷纷帮着寻找不迭。
  似这样接连乱了有一个多月,休说芷仙下落,连丝毫影子俱无。吉期自是耽误,连秦家办寿,一半为了想借这个催娶侄媳,因为出了这场祸事,也都冷淡下来。
  两月之后,友仁、罗鹭虽然还在寻访,已知凶多吉少,在自痛哭悲悼,也无济于事。
  尤其罗鹭,自发生事变那天起,好似变了个人一般。日常总是神魂颠倒,若有绝大的心事。素来那般好客的行径,一概收拾干净。除了友仁夫妇和两位武师还略为周旋外,对谁都冷淡起来,每日只和那尤璜形影不离,同出同进。有时竟两人关起门来谈天,一谈便是一夜。次日天还没亮,又一同出去,一去就是好几天不回家。友仁夫妇只道他为了寻找芷仙,优伤太过,也曾劝解过几次,罗鹭只微笑不答。
  看看春去夏来,不觉四月初边。芷仙固是鸿飞冥冥,无处寻踪;罗鹭的性情举止,也越来越觉乖僻古怪。他虽是生长在富贵膏梁之家,却是秉赋聪明,长于知人,善别贤愚美恶,并非一味滥交。凡是投奔他的,交情不论新旧,只要有一技之长,无不尽情延纳。慕名延聘的,更不必说。若来人是拿他当秧子的,他便用善言打发,酌赠金钱,使其知难而退,决不容留。所以门客众多,并无好人混迹,声势浩大,从未惹出事端。不过来人既是些有名武师,江湖豪侠,自视多半甚高。起初主人礼貌殷勤,自然有如归之乐。及见出了事变,主人忽然对大家落寞起来,先还原谅他心神受了刺激,不去见怪。
  后来日子一多,便以为他是重色轻友,一向好友,纯是以金钱来盗买虚声,渐渐就看他不起。持重一点的,念在素常解推延揽之情,还想再住些时,伺便劝勉;那性情较为粗豪的,早已相继求去。有的竟连川资也不屑于要,来了个不辞而别。
  罗鹭见门客纷纷辞去,凡当面告别的,虽不挽留,总还赠送极丰厚的程仪;对那不辞而别的人,只微微笑一笑,毫无惜别之容。闹得未走的人个个短气灰心,不久也都相率告辞。罗鹭仍照例送了川资,打发上路。走到后来,仅剩那两位武师,因与罗鹭情兼师友,不忍就此一走。劝勉了好多次,罗鹭总是唯唯否否。每日仍和尤璜在一起,悲喜无常,和疯人一般。那申武师看出是尤璜作祟,越看越不服气。这日,竟当着罗鹭,要和尤璜较量。尤璜答应晚上三更后,在后面竹园里奉陪。申武师见罗鹭并不拦劝,好生不快,准备晚上将尤璜痛打一顿,也来个不辞而别。订好了约,拂袖而去。
  罗鹭同尤璜在书房内又密谈了一阵。晚饭前走到后面,看了友仁夫妇,忽然扑地下拜。友仁夫妇大惊,间他何故如此。罗鹭只用言语支吾,并未说出所以然来。接着又传见老管家郑诚,略问了问家事。与友仁夫妇同吃了晚饭,直谈到三更将尽,才行道了安置走去。
  这时,已是四月初旬天气。甄氏来时,身怀有孕,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芷仙既然归还无望,哪能将小孩养在亲戚家里?恐再住下去,不便回家,路上动了胎气。又加出门数月,家中无人照管。因当晚罗鹭面有喜色,有说有笑,不似平时愁眉不展,夫妻同声微露告辞之意。罗鹭听说,连道:“好,好。”只劝友仁夫妇再住两日。友仁夫妇当时并未在意。
  次早起来,友仁夫妇忽见老管家郑诚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口里直喊:“这怎么办?”说着,手中递过一封书信。友仁认出是罗鹭亲笔写给自己的信,心中已是一跳。
  看完之后,不禁大吃一惊。便问事由何起。
  郑诚喘息略定,说道:“昨日申、任两位武师,曾约那姓尤的比武。少老爷当时并未拦阻,后同姓尤的谈了一会,便关起门来写信。我等因少老爷和众武师时常抡刀动枪惯了的,反正是比着玩,又没出过乱子,统没在意。要是大自日里,还想看个热闹。半夜三更,大家都累乏了,少老爷又在事前招呼不要人去,也就乐得早些去睡了。”
  “今早起来,我侄儿幺毛来和我说,他昨晚曾去后园偷看来着。见少老爷同那姓尤的先在亭子里点了两支烛在等候。三更过去,两位武师各拿一个包袱和兵器,气冲冲走来,见面便要和那姓尤的动手。是少老爷拦住,请到亭里,朝着两位武师便跪了下去,磕了好几个头,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又从亭桌底下,取出两包日前和我要去的金条,亲手送给两位武师。谈谈说说,武也不比了,反都和姓尤的亲热起来。一到四更,少老爷便说声:“我一切都安排好,是时候了,我二人先送一程吧。”两位武师略让了让,便一同跳出墙去。我侄儿等了一会,便回来睡了。
  “少老爷常吩咐下人,不等呼唤,不要到书房去伺候。起身又没定时。我侄儿睡了晚觉,起来已是不早,还没有见少老爷起身。想起申、任两位武师是少老爷用重礼托人聘来学习武艺,平时待他二位甚是恭敬,为何人家要走,却不开门送出,竟去跳墙?少老爷除了用钱,从不间我家务,昨日又间得那般仔细,心中奇怪。拼着担些不是,打算问个明白。见少老爷房门紧闭,房门倒插,门内无人,桌上摆着两封信。拨开门进去一看,一封是给裘老爷的,一封是给我的。上面写着少老爷业已看破世情,决意弃家寻访异人,修道报仇。将家业交裘老爷与我分别照管,岁时修理坟莹,多做功德。一二十年之内,如其在外不死,必定还要回家一次,那时再定立嗣之事。有人间起,只说今日一早同友出游,去寻裘姑小姐生死下落。现在打算命人出去寻找,自己又不敢作主,来听裘老爷吩咐。”
  给友仁的信,与给郑诚的信大同小异。不过除托友仁督率郑诚料理家业,岁时修墓祭扫外,还再三说:此行不遇异人不归。芷仙失踪,乃是妖人所害。追本穷源,还是自己所误。既无以对芷仙,又无以对友仁。纵不能身入仙门,死活也要寻着剑侠一类的异人,去找妖人报仇。自己和同去之人,俱是日行数百里的脚程,万不可命人追赶。自己暂时不归,如一声张,反启外人惊疑等等。
  友仁和甄氏一商量,知道罗鹭之志已决,无可挽回,只好依他为是。眼看郑诚含泪出去,想起芷仙,又是一场悲痛。便照罗鹭信中之言,和郑诚商量布置了一番。吩咐如有纠葛,或者罗鹭回来,急速往青城送信。又住了几日,看无甚事,才与郑诚作别。
  夫妻回转青城山麓后,甄氏足月不产。友仁十分着急,几次求神问卦,都是吉兆。
  长生宫道士邵凌虚,也说决无妨碍。友仁因芷仙失踪,罗鹭弃家修道,前言一一应验,才略放一些宽心。
  直到当年除夕,甄氏日里料理年事,未免稍劳。友仁劝她不听,说这十几个月都不生养,看她今天偏生下来。夫妻本是说笑,谁知到了夜间,果然发动。好在自足月起,稳婆和戚族中有经验的老人早请好在家里,连过年也未放走。一切俱都顺手,当晚子正,竟生下一个男孩。甄氏生时,也未多受痛苦。
  这男孩虽怀有十几个月,身子并不显长大,却生得像个小瘦猴一般。只是啼声洪亮,一双眼睛尤其黑大圆光,的的流转,看人丝毫不畏惧。因是头生,夫妻二人自然十分喜爱。三朝满月,照例热闹过去。大年三十晚上子时,已交正月初一,便取了个乳名,叫做元儿。
  光阴迅速,转眼不觉过了五年。这元儿虽是身躯瘦小,却是异常结实,永没生过什么病痛。又加上天生就绝顶聪明,无论什么,大人一教就会。小小年纪,应对宾客,居然中节,宛若成人。友仁夫妻自是钟爱已极。这时长生宫观主邵凌虚云游在外,已是数年未归。友仁见儿子聪明,渐渐教他认字读书。课子调妻,倒也享受一些天伦之乐。
  当元儿刚生下时,依了友仁,因为邵凌虚命相惊人,原想请他算算元儿终身休咎。
  甄氏却说:“邵凌虚是张破嘴,说祸不说福。他说妹夫、妹子有灾,俱都应验。我们虽然年轻,刚生头一个儿子,既不想做异族的官,只把书理读通,守着这份田产,保着耕读世业,也就罢了。难道安分克己,还有什么风波不成?你找他算,算好便好;算不好,心里头无端多一个疙瘩。俗语说:‘怕鬼有鬼。’那才糟呢。你们读书人,偏爱这些婆婆妈妈的。”
  友仁闻言,虽然不便违忤爱妻意旨,不知怎的,总觉这孩子有些与别人异样:第一,从不爱吃荤;第二是刚学会走路,便喜欢强着家中长年带了他往山里跑;尤其是喜静怕热闹。左近亲邻家的小孩,见面休说一起玩耍,连理都不爱理。平时同了大人走到山麓幽僻之处,独个儿坐在山石上面,仰天望云,常带着沉思神气,动不动就坐到夕阳衔山,大人几番催迫,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友仁因当初罗鹭就是幼时爱武好道,才有后来弃家学道之事,这孩子竟比他还要变本加厉,如何不起疑虑?先想求教邵凌虚,被甄氏拦住。
  后来邵凌虚一走,便成了心事,横亘胸中,也未对甄氏说起。
  这年又是八月天气。头一天中秋佳节,夫妻儿子三人,照例欢欢喜喜过完了节。第二日觉着余兴未尽,又命伙房备了几样可口酒菜,准备晚间对月痛饮。
  到了黄昏月上,友仁夫妻携了元儿同到后园。长年早在土坡凉亭外面石桌上摆好杯著酒肴。夫妻儿子三人一同落座。甄氏一面给友仁斟酒夹菜,一面又拉着元儿小手,问他前两日所读的书。
  友仁见坡下菊畦中黄英初孕,绿叶纷披,在月光下随风招展起伏,宛如一片绿波中,隐现着几十点金星。仰头往上一看,明月当空,冰轮如镜,碧空万里,净无纤尘。遥望青城山色,一片青碧,宛若翠屏。有时崖腰山半,急然涌起一团团的青云,又将山容映变成了深紫,凝辉幻彩,闪烁有光。移时轻云离山升起,先还成团成絮,及至被山风一吹,又变作一条一缕的轻绢素纨,缓缓飘扬。山容也跟着云儿的升沉,改换它的装扮。
  再加上秋风不寒,只有凉意袭人襟袂,心胸旷爽。越显佳景难逢,月明似水,风物幽丽,清绝人间。
  友仁夫妻酒量本好。元儿年幼,虽不许他多饮,却偏要陪着父母夜酌,几番催促,都不肯睡。直至鱼更三跃,友仁酒在心头,又想起芷仙为妖风刮走,多半化为异物,骨肉情怀,不由凄然泪下,甄氏不住含泪相劝才罢。
  元儿见父母伤感,倚在甄氏怀中,不住追问当时细情同芷仙刮走的方向。甄氏道:
  “你娘娘(川语称姑母为娘娘。)失踪的事,与你不是说一回了,只管追问则甚?好容易才将你爹劝住,莫不成又招惹他的伤心?”元儿道:“妈你不知道。自从娘娘被风刮走,这多年来,从没断过打听寻访。活着有人,死了有尸,哪有几年工夫,都没个影的?
  姑爹也没个音信,长年他们都说是被妖怪害了,一定不差。我只盼望长大,想个法儿,杀了那妖怪,才称我心呢。”甄氏道:“呆孩子,青天白日,哪里来的鬼怪?出事那天,差点没把我吓死。你姑爹一身武艺,还有那些好武师帮忙,都没有办法。要真是妖怪,怎么打得过?还不被它吃了?少说疯话,你再不睡,我同你爹要去睡了,看你一个人还玩不玩?”
  元儿迟疑了一会,答道:“我还小呢。”说完这句,索性又一头扎到友仁怀里,涎着脸,仰面说道:“爹,妈又催我去睡呢,你看这月儿多么乖,山儿云儿多么好。反正过年就要给我请老师读书了,让我多玩一会吧。”友仁见元儿倚在他怀中,仰着脸,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撒着娇儿,盼望自己回答,不由又爱又怜,哪还忍拂他的意思。
  便抚弄着他头上的柔发,说道:“你这倒好,我叫你睡,你便去磨你妈;妈妈催你睡,你又来磨我。你看天都多晚了,这不能比六七月里,由你性儿。看着了夜凉,岂不教你妈担心?好乖乖,孝顺儿子,还是叫兰香领你先睡去吧。”
  元儿原已磨了好几回,一见这次无效,不由扫了兴儿。鼓着一张小嘴,站起身来,要走不走的。又拿眼望着甄氏,似想乞怜,许他再玩一会。甄氏更是心软,早一把将元儿拉到怀里,说道:“乖儿子,莫气,妈妈再许你玩一会。还是妈好说话不是?偏去求爹。也没见你两父子,夏天乘凉不说,这都过中秋了,还爱跟月亮打亲家。赌你们到冬天也这样,才算能干。”元儿闻言,便喜得笑了。友仁也笑道:“看你妈这样惯得没样子,明年请了老师,叫你难受呢。”甄氏道:“倒是你惯是我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要早去睡,他不也早睡了么?自己不睡,拖着我陪你,儿子自然跟着学样,还怪人呢。”
  友仁未及答话,元儿抢道:“妈,这月亮比昨晚还圆得好,又没多云彩。天是青的,月是白的,又大又圆又亮,多好看。就是爹早睡,我也要叫兰香陪我玩的。”友仁拍手笑道:“如何?他定要鼓住(川语:挟持之意。)你,这该不怪我吧?”甄氏未及反唇相讥,忽然一阵凉风吹过,微觉身上平添了一些寒意。见丫头兰香在亭中酒炉旁假寐正酣。喊了两声没喊应,便起身对元儿略正面容说道:“天真不早了,既答应你玩一会,待我给你父子再去取一件衣添上,略坐片刻,连你爹也该去睡了。
  说罢,往前走还没有两步,元儿忽然高叫道:“妈,快看那大流星。”同时友仁夫妻也听得天空中似有一种极细微清脆的异声,顺着元儿手指处往空中一望,只见一溜青光,在碧天明月之下,直往地面泻落。初发现时,已比寻常流星大有十倍。后来越往下落,越觉长大。疾如电闪星驰,夹着一阵破空之声,似往三人立身所在坠落。方在惊疑,还未及退身走避,一转眼间,那道青光竟如长虹电射,直往三人面前飞到。立时觉得冷气森森,毛发皆竖,寒光照处,须眉皆碧。
  友仁夫妻自经大变,已成惊弓之鸟,只吓得魂悸心惊。双双不顾别的,欲待伸手拉了元儿逃跑时,惊慌骇乱中,竟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往后一退,又忘了背后石栏,叭的一声,夫妻双双同时跌进亭去。耳旁猛听一声断喝道:“大胆妖怪,看我打你!”昏督中仿佛听出是元儿的声音。双双睁眼一看,才知手中拉的不是元儿,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双双战战兢兢强挣起来,便往亭外跑去。一眼看到元儿已被那妖怪抱在怀里,两只小手不住在妖怪头上乱打,双双口里喊得一声:“儿呀!”便不顾命地扑上前去。还未近前,友仁首先“嗳呀”一声,重又翻身栽倒。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二 回
三千里侠客走风尘  百丈坪神童歼异兽
 
话说友仁夫妇看见月光之下飞来一个妖怪,吓得连跌带滚,逃进亭去。猛觉得爱子元儿还在外面,急得连命也不要,双双强挣着爬起,重又跑出亭外去救元儿。友仁在前,一眼看出那妖怪有些面熟。定睛一看,不由又惊又喜,大叫一声,跑上前去。慌乱中顾了上面,没顾下面,被路侧树根一绊,重又翻身栽倒。甄氏一见丈夫跌倒,越发吓得心胆皆裂。正要拼命抢上前去,妖怪竟已抱着元儿,一转步便到了友仁面前,将友仁扶起,口里直喊:“大哥莫怪,是我。”
  友仁听妖怪口音,越知没有认错。惊魂乍定,才要开口,甄氏已张抖着双手,口里乱喊着救命,扑上前来,将友仁抱住。猛一眼又看到元儿还在妖怪怀里,两只小手只在妖怪头上乱打乱抓,甄氏又舍了友仁,向妖怪扑去。友仁此时心里已然明白大半,只苦干事出意外,惊慌骇顾之余,累得气喘吁吁,一手拉着甄氏,直喊:“你,你……”兀自说不出话来。还算那妖怪比较聪明,见甄氏上前,口里道声:“大嫂,莫怕,是我。”
  便先将手一放,松了元儿。甄氏连忙抢着抱起,回身就跑。甄氏的脚本极纤小,怀中又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慌忙中哪里行走得动。再被友仁一拉,几乎栽倒。
  夫妻二人正乱作一堆,好容易友仁才结结巴巴他说道:“你,你不要怕,这是罗妹夫大弟回来了。”甄氏已是急得哭着直喊:“菩萨救命!”友仁连说几句,才得听清。
  奓着胆子回头一看,果然容貌相似。再回过身去定睛一看,不是罗鹭是谁?惊喜交集,两腿一软,一个支持不住,便跌坐下去。友仁连忙上前将甄氏扶起,坐在石栏上面。又上前拉着罗鹭两手,一再细认了认,不由喜出望外,立刻觉得千言万语,齐上心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说得一声:“你是几时来的?”便即呆住。
  还是罗鹭先开口道:“大哥、大嫂休要惊疑。小弟从师学道,侥幸有些进境。因奉师命,来此办一件事儿。只因剑术尚未炼到炉火纯青,空中飞行不能隐秘形迹。日里防人耳目,恐于大哥有碍,为期又促,特于深夜前来。只留一日,明晚便须回山复命。以为此时大哥必然就卧,原想从后园落下,再往卧房叩门相见。不想大哥、大嫂清兴,在此赏月。久别重逢,一时高兴心急,忘了顾忌,直落下来,累得大哥大嫂受惊,真正鲁莽该死。这孩子想是大哥佳儿。适才大哥、大嫂见小弟出其不意飞来,全吓得惊慌失措。
  转是他小小年纪,不但不怕,听大哥一喊妖怪,反迎上前来,打了小弟一石块。小弟见他舍身救亲,一喜欢,将他抱起。他又在小弟头上乱打,专挖小弟的双眼。年纪轻轻,却是一把神力,天生手疾眼快。幸而小弟修道数年,如换个本领差的大人,怕不被他挖瞎?小弟留神看他根骨,师父所言果然一丝不差。将来成就,比小弟又强得多了。”
  甄氏喘息方定,才上前与罗鹭见礼。元儿在旁侍立,一听来人是弃家入山的姑父,喜得心花大开,早不等招呼,走上前来,喊了一声:“姑爹。”便跪下去叩头。罗鹭见他此时却彬彬有礼,越发心喜,一把将他抱到膝上,不住口地夸赞。
  甄氏道:“妹夫从天上来,想必是成了仙了。我妹子的生死存亡,可知道一些下落么?”罗鹭叹口气答道:“令妹虽遭妖人摄去,受尽磨折,且喜仙缘遇合,被一位前辈有名女剑仙救去。怜她贞烈无辜,根骨又好,大发鸿慈,收为弟子,度到峨眉派门下,传授道法剑术,其成就还许要在小弟之上呢。”
  友仁夫妻闻言,大喜道:“不想世上真有仙人,真是奇事。舍妹既有仙缘奇遇,现在何处修道?大弟既成仙人,想必时常与她相见,何不请她回来,那怕住些时日再去,使我们见上一面,也好放心呢。”罗鹭道:“成仙二字,谈何容易。就如小弟,也不过托足下乘,略知剑术,像空空、精精一流罢了。若论令妹,峨眉规矩素严,又值正邪各派两不相容,势成水火之际,道未炼成,决不许无故私自离山。小弟也仅知她在峨眉后山地谷仙府凝碧崖大元洞养性修真。休说相见,连仙府也不知有无,哪能前往观光呢?”
  友仁道:“大弟既未与舍妹相见,何以知道她的下落?”罗鹭道:“小弟虽无此仙缘,师父却常与峨眉派中道友来往,绝无差错。此时谈将起来话长,天已不早,小弟只能留此一日,事完即去。昔日为小弟所留精舍,想必无人居住,我们何不到室内,作一竟夜之谈呢?明日对家中人们,可说小弟昨夜在前途赶路,错了路程,到时天已深黑,叩门不应,绕向后园,正遇大哥在此赏月,才得入内,日内还有事他去等语,免招外人物议。”
  言还未了,甄氏笑道:“只顾听妹夫说话,连害怕带喜欢,茶也未奉一杯。你看那蠢丫头,适才那样闹法,她还没醒呢。”友仁道:“自家骨肉至好,拘什礼数。你没听大弟说,不愿外人看出形迹么?丫头睡着正好。你此时再准备饮食,也不为晚。我们就到屋里谈。你先去将丫头唤醒,叫她喊起伙房。索性说大弟赶路才到不久,叫她预备点酒菜消夜,痛饮一回,解解几年来相念之苦。”罗鹭点了点头道:“师父虽未命小弟长素,山居无甚美食,也想尝尝家乡风味,还可以助些谈兴。自家人,也不用客套了。”
  说罢,甄氏进去唤人,友仁便揖客人室。因元儿依依罗鹭时下,说什么也不肯去睡,罗鹭又代他说情,只得由他。甄氏急于要知道别后情况与芷仙被难经过,招呼好丫头、伙房,便往书房走来。大家落座之后,才由罗鹭说起经过。
  原来罗鹭自从芷仙失踪后,怪来怪去,都怪自己不早完婚,才遇上这种无端夭外飞来的横祸。“我虽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要真是遭了天灾,虽说自己误她,还可委之气数;假如真为妖人怪物摄走,在自负为英雄,不能为她报仇,既对不起爱妻,也对不起良友。好歹总得寻出个真实下落才罢。叵耐一连多日,所有人力全都用尽,宛如海底寻针,哪有一丝音信。就连两位有名武师久在江湖,本领阅历俱非等闲,也是束手无策。
  正当悲愁不解之际,有一天,同了许多武师门客,又在商议无有善法,忽然听出尤璜言语有异。那尤璜来日不久,自称是贵阳人,随父游幕河南。自幼爱习武艺,因从河南回家,行至宜沙一带,闻得小孟尝义声,特来拜访。罗鹭虽然仗义轻财,交友却极慎重。来人果有真实本领,性行端正,往往一席班荆,即成至契;如来人无甚专长,人品再低一些,便用好言和银钱打发,决不容留。所以门下那么多宾客,无一人不经过他的详细考察。只有尤璜到时,正值罗鹭青城初回,忙着举办婚事,因见他语言亢爽,容度轩昂,断定他不是寻常人物,一见面便留住宾馆,招呼下人好生款待。原想过一二日,再细盘他的本领来意。偏生老管家郑诚因年纪太大,小主人成家在即,只管把家务事前来絮联。罗鹭不好意思全不过问,只得随他往各处产业、买卖上去看上一看,不由便耽延了几天。再加离家日久,亲友中的应酬甚繁;又值过年,俗事大多;每日还得匀出工夫,练习武艺。
  那尤璜更好似成心避着主人,每日总是随众进退;不然便是单人出游,到晚方归。
  大家宴集谈笑,他总是默坐在旁。罗鹭始终没有机会和他作一次长谈。日子一一多,以为来客无甚出奇,也未放在心上。自从事变一起,渐渐觉出他说话议论,均与常人不同,才留起神来。
  有一次,罗鹭舍了别人,特地约了他,一同出去寻访芷仙下落,连从人也未携带。
  双双刚出了城,尤璜倏地将马缰一拎,往城南跑了下去。罗鹭跟在后面,跑了有十多里路,只见前面土坡上一片大竹林,地方甚是幽僻,尤璜已然下马相候。等罗鹭近前下马,便拉了罗鹭的手,往林中便走。
  罗鹭见他不向有人处寻访打听,却来这与芷仙失踪方向相反的幽僻之处,不解何意。
  一见他伸手来拉,猛想起连日虽看他行径有异,还不知道他的深浅,正好试他一试。手接着手,一用力。因自己学的是内家重手法,恐尤璜万一支持不住,不好意思,只用了三成力。蓄气以待,相机行事,好使彼此不伤面子。手抓在尤璜手上,人家总没在意。
  赶忙又加用八成力量,对方仍是如若无觉。罗鹭不由大吃一惊,暗忖:“申武师常说,自己虽然学艺年浅,因为生具异禀神力,现在已是青出于蓝,胜过了他。平时江湖上闻名拜访的人,在最后一半年中,也颇有几个成名的英雄,还是自居主人,方让给来客一个平手,从未败过。不料今天遇见了劲敌。”少年好胜,立刻起了侥幸之心。
  罗鹭装作往前一移步,就势微翻手腕,中三指捏定尤璜的脉门,暗运内功,将周身力气集中在手指上面,猛一较劲。满以为尤璜决没准备自己会使绝技,纵不失声求饶,也使他半身酸麻一阵。谁知力使上去,也没见尤璜面容有甚变化。自己猛觉拇指和中三指似捏在一件有弹胀力的东西上面,微微震了一震。知道不妙,连忙放手时,一条手臂已是又酸又麻。罗鹭知道这种功夫,便是两位名武师常说的“劲功”,乃当年武当派鼻祖张三丰的嫡传心法。非内外两家功夫俱臻绝顶,不能练成。连两位武师也只听说,失传己久,不想今日遇上。还算存心不狠,给对方留了地步,只使了七八成力量。若将浑身力量用足,回震的力量自必更大,手指不折,多少也得受点内伤。
  正在惊惭,说时迟,那时快,二人交手比劲,只是转瞬间事。尤璜仍和没事人一般,早反手拉了罗鹭,进入林中,择了一块石头,一同坐下。又一抬手,装作去弹罗鹭肩上的尘土,往罗鹭右臂膀微微一拂,罗鹭顿觉酸麻若失,只窘得惭愧到无地自容。
  默坐了有半盏茶时,罗鹭忽然灵机一动,倏地翻转身,便要拜下去。未及开口,尤璜比他还快,早一把像提小猫一般,将罗鹭扶起,按坐石上,说道:“罗兄,这是何意?”罗鹭道:“我自幼爱武,访师交友。从先父母去世,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延聘过多少有名的武师,均无甚过人本领。只申武师一人,内外功俱是上乘,为众公认,我再三要拜他的门,是他执意不肯,只答应做半师半友。承他不弃,尽心传授,最近三年工夫,略得了他一点传授。他却说我再加精习,虽不算盖世无敌,也可在江湖上数一数二,我因好交友,平时颇有成名英雄见访,差不多对申武师均极敬重。来人有时和我动手也未败过,平素颇为自负,今日一见老师本领,我竟差得不可以道里计,才知平日狂谬,有如井底之蛙。天幸得遇老师,务乞俯念微诚,收归门下,感恩不尽。”说罢,又要拜了下去,只是身子被尤璜按住,不能转动。恐他不收,还待哀恳。
  尤璜已笑答道:“罗兄,你错了。你门下多少位武师,虽无甚出奇本领,倒并非江湖误人骗人的打手。即以申武师而论,因看出你秉赋非常,天生神力,自忖不配,留待有缘。虽为生计,受你供养,却执意不肯以师位自尊,这正是他老练高明之处。此次我来访你,原有所为。若见我一点寻常武家本领,便要拜师父从学,岂不辜负了你的美质?
  天下异人正多。你如打算以土豪终老,就你眼前所学,已足纵横一乡,只要眼底漂亮,也轻易无有人来寻你。若是想求深造,出外寻师,似我这一类的人,正不知有多少,你也就不胜其拜了。”
  罗鹭闻言,便将以前心事说了又说:“起初只因芷仙是父母聘定,又是童时爱侣,才貌、德行无一不佳,自己又没三兄四弟,所以才打算完姻、生子之后,再打主意。不想发生这种天外飞来的奇祸,这多日工夫,多半已化为异物,再论娶妻,漫说万难比上芷仙,纵有合适的,也对不住死者。再费一半年工夫,好歹寻出一个准确下落。万一生还,自无话说,否则,惟有作弃家入山之想了。
  尤璜道:“日前尊夫人失踪,照当时情形而论,定是妖人摄去无疑。如不在中途遇救,生还一节,总是无望,即使可能,也非左近数百里以内便能寻觅。实不相瞒,我也是书香后裔,只因自幼爱慕武艺和剑仙侠客一流人物,数年前在成都市上遇见终南山伏龙观的铁面真人吕磊,将我收归门下,带到岷山灵飞寺大师兄何意那里,学艺三年。真人家法素严,初人门的弟子先学会了武功,便须出外济世行道,等到积有功行,德性坚定,才更换道服,传授剑术,正式收为弟于。起初只算挂名。
  “我生母原是侧室,因不容于嫡母,留在重庆乡下料理田业,我父母却在我褪褓之中,奉了祖父母,带了家眷,往山西做官,一去多年,从无音信。后我长大,家中田业已逐渐被族人吞没净尽,只剩几亩薄田,与我生母将就度日。我读书和出外的川资,全是受一个好友资助。及至我在岷山将武艺学成以后,原打算回家奉母,就便给川东客人保镖,便中作些义举,到家不久,我生母便因老病身死。我那好友,又远游未归。人情浇薄,好容易变卖了薄产,办了丧事,出门给人保了两次镖,先还顺手,未免自大了些。
  去年在沙市保一趟贵重药材,路遇独霸川东的侠盗李镇山,同一个会剑术的盗伙将镖劫了去,几乎送命。他成心臊我脸皮,将我打败,挖苦了几句,只向同行客人要了十两银子买路钱,便将药材发还。我伤好后忙去岷山,寻我师兄何意给我报仇,偏偏师兄云游未归,一则师父行踪无定,二是我也有许多不是之处,不敢往终南求助。只好等师兄回山,再作计较。由此,我便倒了旗号,川东立不住脚,只得来在成都,设法谋生。
  “有一天,在望江楼吃茶,无意中听一老年茶客说起我多年寻访没有信息的先父,我便朝他打听。才知先父原在山西做州县,到省不久,便被陕西中丞相调去。全家染疫,病故在米脂县任上,已将近二十年了。他和先父是先后任,所以知道详细。我行完了父执之礼,便求他指点了葬处,打算前去运灵归葬,他虽是个退休官员,并无积蓄,年老家贫,仅足自活,承他指示,已是出于望外,怎能累他?偏我钱又用尽,此去数千里,要运回五六口棺木,没有多的钱怎成?家师教规,又决不准门下弟子偷盗。久闻你有仗义疏财之名,原想奉求,又因所需太巨,无故受人大德,于心难安,正在委决不定。
  “第二日行经碧筠庵外,遇见一个背红葫芦的道士。我一见他行动,即知决非常人,便跟了下去,走到江边无人之处,再三求他留步,上前拜见,说起来历,他果是家师的好友、峨眉派有名剑仙醉道人。他也主张我来寻你,并说曾在路上见你两次,颇称赞你的资质,就嫌你膏梁之气尚重一点。又说你目前面带晦色,主家中人口有非常之变。我和他谈了一番,承他指教了一番,径来投你,我总嫌无功不能受禄,因醉仙师说你目前家人有难,我以为你得罪了人,家中要遭盗劫,所以也不同你出门,专心代你留意防守,却久无动静,不禁心急。那日问起馆童,才知你家中并无亲属,新办婚事尚未过门,正疑要应在新人身上,当日便出了事。明知为妖物摄走,不易生还。一则我新来不久,人微言轻;二则你和新人亲上结亲,又是小时爱侣,劝你必然不听,只得随众敷衍。近日我见你对我注意,今日又特地约我出城,知要盘间我的踪迹,才引你到此说明经过。依我之见,凡事自有天定,不如免抑悲怀,徐图报仇之计。座上诸人,均不足为你之师,莫要自误,才是正理。”
  罗鹭忙道:“尤兄运灵安葬,自有小弟一力承当。”尤璜闻言,连忙下拜称谢。罗鹭谦逊了几句,也不再说别的,便即一同回城。
  罗鹭到家,独自关上门,想了好半天,忽然半夜去叩尤璜的门,决计弃家出游。先随着尤璜去运先灵,便中寻访芷仙下落。等到尤璜先灵归葬以后,再请尤璜引进到铁面真人门下。尤璜知道罗鹭资质还要胜过自己,师父见了必然心喜,拼着担些不是,一口答应,互商了一阵遣散门客之法。罗鹭在暗中命人给两位武师家中各置了些田产,余人除了那负气不辞而别的,也都各有厚赠。因想路上多做义举,将现银都暗交尤璜,去往市上换了金条,依着罗鹭,原想将家财散尽再走。尤璜却主张异日陆续充作善举,可以取用不尽;当时散尽,白便宜了许多不急的亲友,真正穷人却少实惠。
  一切就绪,又寻访了些日,芷仙仍是音无音信,罗鹭才死了心,将家事嘱托友仁和老管家郑诚。正值两武师约到后园比武,到时由罗鹭说明实情,申武师见多识广,在江湖上久闻铁面真的大名,尤璜是他弟子,哪里还肯动手。当下罗鹭又将在郑诚手里要来的金银,分赠给两位武师,以报传授之德。然后一同跳出后园,彼此都依依不舍地分别上路。
  有钱自易办事,没有数月工夫,已将尤璜先灵运回重庆乡下安葬。罗、黄二人先往岷山灵飞观去寻何意,打听铁面真人可在终南。正值何意由终南归来,见面交给尤璜一封铁面真人的遗书。尤璜拜观之后,不禁痛哭起来。
  原来铁面真人所学剑术,乃是旁门。所幸平时教规严正,行为光明,各正派中剑仙均极交厚敬服,所以这次劫数到来,承峨眉山飞雷洞的髯仙李元化与陕西大白山积翠崖的万里飞虹佟元奇竭尽全力相助,炼就婴儿,才得脱壳飞升,免去兵解之厄。铁面真人事前因见尤璜质地甚好,自己成道在即,不愿他误入旁门,所以只教给了一些气功运行根基和暂时防身武艺,托词不肯传授剑术。这两年考查尤璜的功行,尚无大过。已在飞升之前,将他师弟兄三人,分别引进到两位有名剑仙门下。何意和二弟子杨人伟拜的是昆仑派名宿钟先生,业已由铁面真人在日作主,行了拜师之礼。尤璜的新师父,便是那陕西大自山积翠崖的万里飞虹佟元奇。因以前曾收长沙罗九做徒弟,屡犯教规,逐出门墙之后,还是估恶不梭,为非作歹,对收门人有了戒心,虽经真人在日再三求托,尚未应允。真人以为佟元奇是嫌尤璜出身异派,拿不准心志是否坚定,所以不肯收容。飞升时机紧迫,又不便去寻了尤璜前来面求。只留下一封遗书,吩咐尤璜前往太白山,在天池旁先结一茅棚,每日往积翠崖前虔诚跪求,必有效果,一切均照书行事。
  尤璜看毕,悲伤了一阵,暗中寻思:“自身虽然尚无着落,罗鹭弃家相从,受有大恩,也不能只顾自己。何意也说罗鹭心地光明,根基美厚,只须艰苦卓绝,不畏难苦,早晚定有成就。”便把前途委之命数和缘法,决计问明了罗鹭心意,一同前往。尤璜因何意忙着到南川去向钟先生受业,在岷山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作行计。何意赠了些丹药,以备缓急。彼此订了后会,才行分别起身。
  到积翠崖一看,那崖在上天池旁一座孤峰上面,拔地千寻,直撑天半,终年云雾封锁。峰腰以下略辨山容,却是上丰下锐,陡峭非凡,四面更无一些途径,任是猿猱也难攀渡。上半更不知是如何险峻,知难上去。到日,尤璜先同罗鹭捧定真人遗书,望峰跪求了好些时,见云雾还是不开,只得回到中天池,草草搭了个茅棚住下,每日除了到峰前跪求外,便是互相刻苦用功。那太白山甚是高寒,一交七八月便大雪封山,鸟兽绝迹。
  二人事先备办好了充足食粮,山中有的是木柴,倒也不愁什么。只是连求了两三个月,丝毫没有动静。几次冒着奇险,想攀到峰顶上去,不是走错了道,此路不通,便是滑足失手,跌了下来。虽未送命,也好几次带伤不轻,但二人丝毫也不灰心,照旧按日往来。
  有一天,风雪甚盛,起身略进了点饮食御寒,正要冒着风雪,照着走熟的道路,去往积翠峰上,刚了出门,便见上天池绝顶上走下了一个道人。太白山平时虽有道士羽流来往,那都是山麓寺观中的寻常道士,二个所居,在山的高处,地势僻静,轻易不见人迹,何况又是隆冬封山时候,风雪这么大,山石都冻成了冰,冰上又加上了新雪,就是二人都有一身绝顶武功,每日走惯的熟路,走起来也得凝神提气,格外小心,还短不了有堕跌的时候。那道人却走得那般自然,二人不禁心中一动,罗鹭首先疑是佟真人已鉴察真诚,亲自下山援引,正要迎上前去。尤璜已看出道人身后的大红葫芦,心中大喜,恐来人升空飞走,忙在雪中跪倒,高喊:“仙师留步,弟子尤璜参拜。”
  那道人正从积翠崖下来,见雪景甚好,原想略行几步,赏玩一番,再御剑飞行回去。
  起初见下面的二人行走已觉希罕:这般风雪高寒险峻的山路,怎会有常人到此,仔细一看,认出是铁面真人的门徒尤璜,前行不远,又听跪下招呼,便近前唤二人起身说话。
  尤璜先给罗鹭引见道:“这位仙长便是先师好友、成都碧筠庵的醉仙师。”罗鹭闻言,重又拜倒,自报姓名。
  醉道人见罗鹭一身仙骨,秉赋不凡,甚是心喜。等二人说了经过,笑对尤璜道:
  “令师主意错了,佟道友不肯收徒,自有他的难处,强他则甚,如今各派正因劫数,收罗美质,传授衣钵。只要像你二人这般志行坚正,何愁没有名师接引?我也是往积翠崖去寻佟道友,传掌教师兄齐真人之命。到了才知他自助令师成道之后,一直并未回山。
  你二人在用了心血,他目前还未必知道,依我之见,佟道友另有打算,你二人和他无缘。
  我如今指给你们一条明路。日前我在九峰山,见着嵩山二老中朱道友的同门师弟伏魔真人姜庶,谈起各派兴衰。姜庶因当年力主朱道友重创青城派,一语失和,师弟兄多年没通音间。分手以后,姜庶决计要践昔日之言,在九峰山神音洞努力潜修,枯坐十年忽然静中参悟,混去以前私见。正要去和朱道友修好,忽接飞剑传书,朱道友已允他昔日请求。并说以前乃是成心激励,自从别后,还代他收了好几个门人。姜庶越发心喜,赶到青城,负荆请罪。一问细情,才知朱道友本来奉有乃师遗命,自己另有仙缘,不愿为一派之长。又见他道浅气盛,故意激他努力。话说起来甚长,日后自知。当时谈完之后,曾托我便中代他留意物色门人。青城与峨眉,类乎一家,殊途同归。你二人如愿前去,持我书信,定蒙收录,不知你二人愿否?”
  尤璜本想求醉道人转请佟真人收录,一闻此言,知师父在日尚且惟命是从,佟真人当日始终就未允收录,醉道人也说无缘,料知求也无用。有醉道人作主,虽与遗命不符,也可从权行事,料不为罪。连忙同了罗鹭,跪拜称谢。罗鹭原携有笔砚,准备闲时消遣。
  醉道人命取来写好书信,交与二人,又说来时真人曾说有东海之行,此时未必在山,可到明春开山再去不晚。二人重又跪下领命,醉道人已经破空飞去。
  二人跪送之后,每日仍往崖前苦求,冀能见上一面。直到过了年,依旧云封不开,才望崖跪祝了一番,下山往福建九峰山走去。
  到了神音洞,极容易地见了伏魔真人姜庶。因事前已有醉道人先容,又见二人资质根基甚好,当时收录。先传了坐功,不久又传了剑法,二人由此在山中修炼,资质既好,又能勤苦用功,真人甚是心喜。
  直到第三年上,醉道人路过九峰山,二人下去拜访,谈起前因,罗鹭才知聘妻裘芷仙那日失踪,乃是被云南竹山教门下的妖道豹头神牛宪摄去。没有多日,便遇见峨眉三英当中的女剑仙李英琼路过,将牛宪用紫郢剑杀死,同时李英琼也被妖法迷倒。幸遇峨眉派中长老乾坤正气妙一夫人荀兰因与嵩山二老中的矮叟朱梅先后赶到,救了英琼。然后同往妖窟,又救出许多被陷的少年男女,芷仙也在其中,妙一夫人见她根基浑厚,心性贞烈,又因她再四誓死苦求收录,当时赐服灵丹解毒,收归门下,带往峨眉凝碧崖大元洞府之内,与小辈同门在一起修炼剑术去了。(事详拙著《蜀山剑侠传》)谈话中,并说起醉道人那日也在成都,遇见牛宪,知他必在附近害人,待要下手诛擒,已然被他见机躲避。此时忙着一件要事,没有跟踪追寻。正在路旁和矮叟朱梅谈论遇见妖道经过,只说他害怕逃走,不曾回头。没有多时便见一道妖云遁光从远处天空飞逝。一则没料到便是牛宪,又值与五台各异派约期比剑之际,无暇分身。事后听路人喧嚷,裘家被怪风刮走一个将出嫁的少女,方知十有八九是牛宪躲过自己,抽空下手,要追已是不及了。
  罗鹭在侧侍立,闻言恍然大悟。那日迎接芷仙兄妹途中,听路旁有两入说话有异,口音更是耳熟的。原来一个就是醉道人,那另一个口音听去耳熟的,便是青城山所遇见的怪老头子、现在的师伯嵩山二老之一矮叟朱梅。那日原想回头,辨认那两人的面目。
  不该一时粗心,只顾忙着追赶前面两个武师,以致失之交臂,芷仙几乎送了性命。幸而得遇仙缘,芷仙也投身峨眉派门下,总算是因祸得福。想起他哥哥友仁那般友爱,听了不知若何喜欢,苦于剑术尚未修成,未奉师命,不能下山,赶往青城送上一信,在胸中盘桓些时,也就暂时丢开。芷仙既有了真实下落,又听师父说,峨眉剑术冠冕群伦,在正邪各派之上。只要有仙缘能列门墙,成就又速又好。将来大家都是剑仙一流,迟早总能相见。要是自己不如一个女子,岂不笑话?便越发加功奋勉起来。
  如此又过了一年多。这日,真人将罗鹭唤在面前,说道:“论你资质,原可造就。
  不过本门传授须扎根基,由渐而进,不比峨眉派,取舍门人既是十分严谨,而入门以后,为应他本派劫运和光大门户起见,势须速成,以便早日应敌和积修外功,不惜将他们开山祖师的心法传授,使其早熟。这种办法虽有弊端,然而他的门人俱是生有自来,无一凡品,当初既详加考验,所以也不会有贻羞门户之事发生。不过得之大易,终非一般后学所宜。照你这数年苦功和你自己的秉赋,若在峨眉门下,早已飞行绝迹,变化无穷。
  我却不肯使你成就这般容易,异日一个心志不定,陷落旁门,为门户之玷,特意使你循序渐进。且喜如今已有了些根底,再有年余,便可出而问世。论理还不该是遣你下山的时候。因我日前应了东海三仙之约,须往一行;而青城师伯那里,又命我派一门下有功行的弟子,前往听训,你师兄杨诩、陈大真、呼延显三人采药未归。时日将至,我不能分身,特命你代我前往,恭听师伯训海。况且青城金鞭崖你师伯门下,除了纪登外,余下还有几个同门师兄尚未见过。使你前往见上一面,以备你明年剑术炼成,出山积修外功,相遇时,有个照应。事完之后,就便还可以回家祭祖,与裘家也送一个好音,尤璜功行不亚于你,有他尽可留守。你虽然御剑飞行功尚候差一年,飞行时节隐晦一些,便可免惊俗人耳目。我以前与各派无多仇怨。近年你师伯因异途同源之雅和扶正诛邪之故,将异派中人除去不少。正邪本就难于并立,现时仇恨更深,异派中能人尽多,一旦狭路相逢,你能力有限,能避便避,非至万不得已,不可动手和多事。”罗鹭跪领训示,心中自是高兴。真人又唤出尤璜,重又分别嘱咐了几句,径自起身出洞,飞往东海。
  罗鹭别了尤璜,径往青城山进发。到了金鞭崖落下,遇见朱梅的二弟子陶钧。报了姓名,见礼之后,引去拜见朱梅。才知是云南竹山教主因朱梅屡次杀害他的门人,结怨太深,自知朱梅有峨眉派相助,抵敌不过,忍气吞声,召集门人躲在边山之中,苦修十七年,炼成了几件专门污损飞剑和迷人的妖术邪法。派了一个得意门人,名叫万里飞蝗滕莽的,到青城山金鞭崖挑衅,约朱梅明年冬至到南疆黑秽山桐树坪去斗法比剑,决一最后存亡胜负。朱梅素好滑稽玩世,用玄门道法,先将膝莽戏侮了个够,才答应到日准去赴约。又因来人用言语激刺,说朱梅不敢单率门人前往。就是约了峨眉派,倚仗人多,去了也休想有一个生还。朱梅当时对膝莽说:“嵩山二老,从来诛妖除害,不曾要过帮手。”说完将滕莽轰走。膝莽还在得意,以为矮子受激,自夸海口,不请峨眉派相助,自寻死路。他却不知朱梅早有计算,明说嵩山二老,便有九华山的追云叟白谷逸在内,有此一位,何须再约旁人?
  朱梅知道竹山教近多年来,用五云桃花毒瘴炼成的红桃落魂砂厉害,同去门人一上场,飞剑先要污毁,不得不先事预备。除门下弟子纪登、陶钧另有准备外,又命九峰山派一得力门人前来,面授机宜。将预先采就五金之精炼成的十二口飞剑取出,传授了修炼之法,交与罗鹭。吩咐一口与他本人,其余分授扬诩、陈太真。呼延显、尤璜如法修炼。但是各门弟子本来炼就的飞剑,也不准荒了功课。炼成以后,先期在青城聚齐,到时一同前往,也教这一干妖邪知道青城派的厉害。罗鹭见那飞剑长只数寸,青光晶莹,冷气森森,托在手中轻若无物,知是至宝。连忙跪下拜受,收藏身旁。
  朱梅又命将金鞭崖下从东海钓鳌矾移植来的灵草红白辟邪各采两株,一同带回山去,交与师父,连杨、陈、呼延三人奉命采回的灵药,配那辟邪神丹,以作应敌之用。那红白辟邪,叶形如剑,异香袭人,平时深藏土内,一年只出十六次,不遇西日酉时,不会出土长叶开箭。一经三人之手,便减灵气。所以须罗鹭亲自去采,回山面交真人祭炼。
  恰好第三日正是西日,本月又是西月。朱梅见有两三日空闲,知罗鹭业已离家五载,命他就这便中回家扫墓,只不许炫露形迹。另嘱咐了几句友仁家中之事,便命起程。
  罗鹭领命,先驾剑光回转成都,到了无人之处落下,回家一看,老家人郑诚尚还健在。五年光阴,他一个老年得的儿子郑英,已是二十来岁,很能代替乃父经管主人家业。
  罗鹭一走,少了一大耗费。加上郑诚两父子整理,比罗鹭在家时还要富足几倍,郑诚一见主人回来,喜从天降。罗鹭见他忠义,甚为心喜。当时并未深说,先命同去扫墓。见坟地里也是佳城郁郁。松柏森森,益发感激心许。在祖宗父母墓前哭拜了一阵,才回家去。
  罗鹭屏退家人,单留郑诚父子,再三吩咐坐下说话,着实安慰奖谢了一番。又提出二百担谷的田作为他父子的酬劳。郑诚方要开口推谢,并问主人年来踪迹。罗鹭先开口略说大概和芷仙的下落,只隐起已成剑仙之事。并说自己当晚便走,先往青城去见友仁即行回山复命。郑诚哪里肯信,见主人才归又走,全不以室家为念,只管絮叨,说着说着,竟老泪滂沱起来,反是郑英,连使眼色劝住。罗鹭也未觉出郑英用意。罗鹭因芷仙既在峨眉门下,纵然日后得见,至多是一个忘形莫逆之交,未必能圆旧梦。既已出家,要这么多金钱何用?打算将它散去,但日期太促,又不知如何散法,还是托付友仁代办为妙。便吩咐郑诚父子,日后须听表老爷吩咐,将家业随时充作善举。只留下一部分祭田,由他父子代为管理,多余也归他父子享受。说完略进了些饮食,天已近夜,便说急于和友仁相见,趁今宵月色,要连夜赶往青城环山堰去。
  郑诚父子以为罗鹭素信友仁,前去必定留住些日,还可徐行设法挽回。再四劝留不往便问用船用马,好去包雇准备。罗鹭说连年奔走江湖,俱是只身步行,要甚车马?郑诚父子无法,只得亲送出城。见主人连行李俱不带一件,甚是凄然,一直送出城去老远,还不舍分手,一路劝说,把嘴都说干,累得气喘吁吁。经罗鹭再三拦阻,才行止步不送。
  罗鹭大踏步走了下去,正想择一僻处飞起,猛觉身后还有人在跟随。返身追过去一看,正是郑英,因自幼随着学武,脚底甚快,所以两人相去不远。罗鹭问他何故尾随。
  郑英说奉父命,随侍主人同去。罗鹭再三说是无须,未后厉声说:“你父如此年迈,你不护送回家,却来跟我。我去看朋友,又不是去死,却怎地这般不放心?”才将郑英喝退。还恐他再暗中跟随,将气一提,施展陆地飞行本领,转眼跑出去好几里地。估量追赶不上,四顾无人,才驾起剑光,飞往友仁家。
  罗鹭见了友仁夫妻,略谈了一些经过。友仁夫妻自是悲喜交加,惊奇不置。因芷仙虽说有了下落,毕竟罗鹭出自传闻,不曾亲见,仍是有点不甚放心。但是仙凡路隔,有甚法想?空嗟叹了一会子。元儿本有夙根,早在旁听得眉飞色舞,口里不说,心里羡慕到了极处,真个是喜而忘倦,一任友仁夫妻再三催促,哪里再肯去睡。等至伙房端进消夜,用完之后,又谈了一会,天已快明。友仁夫妻因罗鹭久别重逢,又说至迟到了中午,便须往金鞭崖去,等候取了仙草回山传命,无论如何不能停留,只得打多聚一刻是一刻的主意。一面又请罗鹭将来云中路过,好歹时常下来相聚。罗鹭允了,说是只要可能,必定前来看望。
  天明以后,家中用人全数起来。听说夜里来是罗姑爷,都进来请安问好,甄氏等众人出房,便跟出去说了几句,吩咐在午前提早开饭,多备丰盛酒食。
  安排好后,又催元儿去睡道:“你姑父是仙人,腾云驾雾,少不得还要常来的,你一个小孩子,跟着熬些什么,还不睡你的去?”元儿闻言,咕嘟着嘴,倚在友仁面前,也不说话,只管低头寻思。甄氏见他不听,正要上前拉他,罗鹭忙止住道:“大嫂不必和他用强,待我劝他去睡,我此来只顾说话,还忘给见面礼呢。”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瓶子,倒出了三粒丹药,将元儿唤至面前,说道:“当姑父的远来,没什么东西给你,这是我师父炼的乾元脱骨丹,虽无脱胎换骨之妙,常人服了,益智增神,明心见性,强筋固髓,百病不侵,可抵练内家武功的数十年苦修之力,我上山时节,师父曾赐我几粒,已然服了,大见功效。后来我大师兄杨诩,因这药还有起死回生之效,禀奉师命采来灵药,炼了一炉,准备下山济世,积修外功。我无意中要了几粒,一向也不曾服用,我想尘世之物,你家都有,一则身旁未备,二是无甚意思,这三粒丹药,大可助你长命百岁,送给你,权当个见面礼儿吧。”
  元儿闻言,喜出望外,连忙跪下叩头,起身接了。才人手,已经闻着一股子清香,细看了看,先跑向友仁身旁,口里喊道:“这是仙丹,爹爹吃哟。”友仁方要出声推阻,罗鹭却在元儿身后比了个手势。友仁不解是何用意,只得接过咽了。元儿又取出一粒,去敬甄氏。甄氏因药系仙授,吃了可以延年,心疼爱子,便推却道:“你守了一通夜,候着这么好的东西,你快自己吃了长命百岁吧。不曾见你爹这般馋法,分儿子的东西吃。”
  罗鹭道:“神仙最重忠孝。他小小年纪,念不忘亲,大嫂休负了他的孝思。这丹药的确助人祛病延年呢。”甄氏一听这般好法,更不舍得自己吃了。先让儿子。后来又说友仁近年看书多了,常患头痛,要友仁吃。元儿哪里肯依,说:“娘先吃吧,爹爹有病,这儿还有一粒呢。”说着,便猴上身去,强塞在甄氏口内。果然人口清香,顺津而下。
  元儿又剩下一粒,去逼友仁吃。罗鹭拦道:“我因见你听话出神,时露心羡之意,这三粒是灵丹原是准备你父母和你三人的,成心试你一试,果然颇有孝心,这丹无须多服,你父亲之病即日除根,你但服无妨。不过你父母俱怕你熬夜,现在想和我长谈,还不到时候。你心事我已尽知,等你长大,我自会前来看你。快些乖乖去睡,莫使你父母担心。你没听说,神仙最喜忠孝人么?”元儿闻言,果然将丹药咽了,口里直喊:“好香!”又向前叩了个头,并再三嘱咐:“姑父走时,爹娘须要叫我来送。”才恋恋不舍地由甄氏带着走了出去。
  元儿走后,罗鹭对友仁道:“我有一句话恐怕大哥大嫂听了不快,又恐孺子无知听了生心,话到口边,不曾说出。如今元儿已睡,趁大嫂也不在此,还是对大哥说了,省得临时出事伤心。”友仁因罗鹭来时,头几句便赞元儿夙根深厚,又想起元儿平日行径,与别家小孩子不同,早就有点心悬。一闻此言,果然慌了。方要张口,罗鹭忙道:“大哥休急。你怎的这般想不开?一人成道,九祖升天。想小弟纵然苦修百年,限于资禀,至多也不过像古剑侠一流,终久难免兵解,才能成道。我还羡慕元儿的造就比我强得多呢,你怎倒听了愁烦起来?若说后嗣,大哥膝前至少还有二子,何愁无后?去年年终,师父自这里路过回山,对众门人说环山堰下有一个幼童,生具仙根,胜似我等十倍。当时只说是别家之子,前日又听朱师伯说,才知是你的令郎,不禁心喜。昨晚一见,果然仙根深厚。想是府上累世积德之报。事有前定,岂能勉强?不过此子罡气大重,煞纹直贯华盖,一入歧途,便难救药。那灵丹最能培养性灵,所以才给他服了。不然,我和你还论什么世俗礼数。给什么见面礼儿?实不相瞒,连大哥大嫂服那灵丹,也是沾他的光。
  你我交情纵厚,如无仙缘,也爱莫能助呢。据我看,大哥目前正在旺时,十年之内,还要添丁进口,家业增多。过此由盛转衰,必有拂意之事。多行善事,或能幸免。所幸仅受虚惊,无伤大体,仍可晚年纳福。但只元儿必在此时出走,此行必遇仙缘,异日造就难量,你看我现在尚未成道,已能空中游行,来去自如,暂时离别,万勿悲虑。大嫂人甚贤淑,女人家到时自是难过。就是大哥,也是不免愁苦。所以我说在头里,以免伤心难过。现在不可对她母子说,无事生事,反为不美。”
  友仁听了,有罗鹭做榜样,又是日后的事,虽然心惊,素来豁达;又值甄氏进来,不便再说。只是勉仰愁怀,另谈别事。
  到了午时将近,长年端来午饭。三人吃了。罗鹭又嘱咐了一些自己事情,假说要往山中访友,就此别去。友仁哪里肯舍,仗着眼了灵丹,丝毫也不觉累,定要走送一程。
  二人同行,走过长生宫无人之处,罗鹭再三说,迟恐误事受责,两下才行作别。友仁眼看罗鹭将手一扬,一道青光,连身破空而上,从日影里投向山的深处去了。友仁满腹心事,走了回来,见元儿已然醒转,因罗鹭走时没有喊他起送,正气得要哭呢。友仁夫妇劝哄了好一会才罢。
  傍晚,郑诚父子从成都赶来,原想求友仁劝留罗鹭,不料走得这般快法,也是十分难受。友仁便按照别时之言,交代他父子,打发回去不提。
  次年开春,友仁请了一个同族饱学教元儿读书,竟是颖悟非凡,先时认字,过目不忘;后来读书,十行并下。不消三四年工夫,便已青出于蓝,神童之名,驰传远近。可笑他书没有老师读得多,却时常用书理将老师问住,更奇怪的是,从罗鹭走后,一直未来,元儿不但始终未提,连以往那些好道行径全收拾起。友仁见他安心读书,甚是心喜,渐把前事忘却。
  一晃七八年光阴过去,甄氏又连举两男:一名裘信;一名裘隐。友仁除了日常行善事而外,有爱妻偕老,课子力田,又加年丰岁足,内助贤能,宅近名山,登临又便,自是美满。谁知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这年元儿已一十四岁,友仁因守祖父之训,不要儿子去求功名,见他书已读通,也无甚出奇名师可教,便也不再延师,由他随着自己,早晚读书写字,或带着出外玩耍游行。元儿原是好动不好静,而动时又和别人异样的。起初安心读书娱亲,原另存有一番心意。散馆以后,不时随着大人到处跑跑,便又按捺不住起来。恰巧长生宫又来了两个羽士,俱善围棋,与友仁甚是投机,时常也带了元儿前往走动。下棋时节,便由随去的长年和宫中小道士,带了元儿在附近山中游玩。起初倒没甚事。
  元儿原是生具异禀,服了灵丹以后,越发身轻体健,力大无穷,虽然年纪幼小,却是心雄万夫。自从五岁那年,亲眼看见他姑父罗鹭驾着剑光,从天空飞坠,又听了那许多奇异的仙迹,心里羡慕得了不得。再被罗鹭暗点了几句,心想:“此时年纪大小,如求姑父携带,父母必不允准。好在姑父他说还要再来。莫如从明年开蒙起好好读书,引得父母喜欢。等姑父来家,再请他给父母去说情,好歹也和姑父一般,能在云中来往,才称心意。”谁知等了将近七八年,书倒读了个通,罗鹭始终未回,不由盼得着起急来。
  正在失望烦闷之间,那一日友仁夫妻无聊中重提起当年罗鹭在青城山中遇见那怪老头之事:友仁怎样失之交臂,并未看出那是仙人,后来听说,才得知道,自知无缘。虽不定想成仙,很想拜识拜识。几次跑到罗鹭所说的金鞭崖去,只是荒山深处,漫说洞府寺观,灵迹仙草,连个人的影儿都没有。只看见一些兔、灌之类,见人乱逃,才失望回来。
  元儿想起幼时所闻之言,暗骂自己:“真蠢。当年姑父所遇第一个仙人明明近在山中,父亲遇不上乃是无缘。姑父来时,曾夸奖过我,说是他师父说的,只要诚诚心心去求,定能遇上。姑父不来,难道我呆等一辈子?”想到这里,不禁高兴起来,只苦干自己虽能爬山,除非父亲同去,出入皆有家人两三个陪伴,纵然仙人肯见,也见不了。说明了自去,父母决然不肯放心。重又为难起来。偏幸友仁见儿子书已念通,守着先人遗训,不令他求取功名,剩下二子年纪还小,便暂时辞了老师,由他随意自读。因为钟爱过甚,连出门游玩也都带在一起。这一来,总算略为称了元儿的意。也不把心事说出口来,日常只磨着友仁去山中散游。又故意做些览胜登临的诗句,使友仁见了喜欢,好时常带他同去。
  元儿每次到了长生宫,总趁友仁下棋时节,请准友仁,命宫中小道士引他到附近去玩。他原安有深心:一面逐处留心;一面不时还向同去的小道士们打听,可曾有何人见过那样一个穷老头儿、一个问不出就里,第二回又换一个。后来觉出小道士无甚知识,便对友仁说:“近山玩腻了,想走远一点,要请大一点的道爷带了同去。”友仁既是长年施主,道士们又都喜元儿聪明伶俐,先时个个愿讨友仁好,陪他去玩。友仁有时也高起兴来,自己带了同去。有友仁同往还好,如同去的是宫中道士,他总想着仙人不愿见无缘的人,叫人陪往,原是借此遮盖,使父母放心,才一出门不远,便施展他天生的本能,攀萝们葛,捷比猿猴,蹿高纵矮,健步如飞,一转眼便跑没了影儿。那些小道士也都顽皮,虽跟不上,还不心慌,那年长一点的,怕他在前跑迷了路,找不着人;更怕失足跌伤,吓得在后面乱喊乱叫。他恐断了路头,也就闻声赶回,直拿好言央告,回头休对人说。日子一长,有那觉得干系太重的,不是不再同去,便向友仁面前提醒。友仁因他素常同自己一路总是斯斯文文的,说了他两回,也就罢了。过有半年多,元儿满怀热望,通没一丝影子。但他一毫也不灰心,仍是得便照!日行事。
  这时已是次年春暮,元儿已有一十五岁,恰好月底便是友仁父母百年冥寿,设四十九夭道场,僧道两班昼夜诵经超度。青城山是道教发祥之所,山中宫观大半羽流。和尚甚少,只有两三处僧寺,地方也小。友仁夫妻在事前一商议,因为和长生宫道士有多年的交情,又离家近,便决计借他的地方做法事。除本宫道士外,连县城内外各有名的僧道,差不多全请了来。日子一到,裘家同族连同远近亲友,都先后得信赶来,送礼致祭,友仁夫妻自是竭诚款待,另请了几个近亲至戚,帮同料理。定了数十乘山轿,准备接送。
  又收拾出许多屋子,款待那远来亲友。甄氏带两个幼于和一些女眷,日里去长生宫跪拜焚香,晚来仍回家住。友仁父子便长住在长生宫内。由三月初头上开始,正日子在第四七的第四天。三七刚做完,便忙起来。直忙过了四七,客才散去。同县同村的戚友,也都各自辞归,等未天来拜圆满。除友仁父子夫妻外,只剩两位管账的戚友和甄氏一个娘家侄子叫做甄济的,友仁夫妻方觉轻松了一些。
  虽然这次举动是一个从俗的礼节,也含有人子追远之心。起初几日,元儿见父母镇日愀然,孝思甚隆,不由激动天性,每日跟着大人跪送宾客,只有内心哀戚,并无他念。
  及至正日一过,友仁要在静室中独跪奉经;甄氏一身兼顾两地,忙得不可开交。只闲了元儿一人,除早晚跪拜外,都无甚事。偏那甄济一向随宦在外,人才十八九岁,初回不久,原想等佛事完逛山的。元儿因他会武,见的事多,独和他说得来。
  这日因看父亲上供时跪哭,心里发酸。吃斋时节,甄济无心中说了来意,一句话将元儿提醒。晴想:“如今家人都忙,趁此时抽空出寻仙人,学那飞行本领。”当下便以识途老马自命,鼓动甄济去和甄氏说了。甄氏一则内侄初来,怕委屈了他;二则见爱子连日都带愁苦之容,怕闷坏了他:立时答应。因甄济带有一个家人,便不再派人跟随,只嘱咐不要去远,早去早回,元儿口里答应,行至半路,说游山带仆,有伤雅道。甄济原非纨绔一流,闻言便命家人在半路相候,自己同了元儿前进。
  元儿仗着甄济不识路,成心按照平日打听得来的路径,往金鞭崖走去。甄济见元儿在前领路,上下如飞,峻崖峭扳,一跃便过,好生惊异以为他也习过武,故意卖弄。便不肯示弱,也将本领施展出来,紧紧跟随。元儿仍恐仙人不肯见他,总是推托路记不真,前行查看,先跑出去二三十步,看不出前面有何异状,才回身招呼。从来游山,哪有这日任性,心中好不痛快。仗着都是快腿,从早饭后出门,由辰刻到未初,不觉到了众人所说的金鞭崖上。细一考察,与友仁所说的林木位置,一些不差,只是仙人却无影子。
  以为仙人洞府,必在僻静之处,仍在东寻西找。
  甄济见一路上美景甚多,元儿都不流连,只说还有更好的所在。谁知累了一身大汗,却跑到这儿一个略生杂树、形势险恶的峭崖上来,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后来见他神志专一,不住东张西望,若有期待,看他必有所为,再三盘问。元儿被逼无法,只得略为说了实话。甄济笑道:“表弟,你真是在叫神童了。你想这里虽然崖险壁峻,却是景物枯燥,好的林泉都无一处,下面涧沟中尽是些泥浆积潦,污浊不堪,哪一点像仙灵窟宅?
  罗表舅所说的金鞭崖,不是哄你,必是另有地方,我也随着家父遍历云贵,走过不少山路,又听教师们说起,漫说仙人,就连高人隐士所居之处,大半也水木清华,岩壑幽美。
  似这种连我们也不肯流连的地方,仙人怎肯在此居住?若说这里形势险恶,地界僻远,是个毒虫猛兽潜伏之地,倒还像些。”
  元儿闻言,不禁恍然若失。可是仍未十分死心,以为彼时年方幼小,又未明说出心事来,罗鹭何必说那假话?及至全崖都差不多找遍,并无大的洞穴。又经甄济再三劝解,才行快快回走。因为来时专注崖上,来路一面崖下尚未寻找,回时暗中留神。
  甄济正边说边走之间,忽听元儿失声叫道:“洞在这里了!”回来一看,原来半崖藤树交蔽中,有一块丈许高的大石,形态甚奇,孤倚壁间。壁上苔绣中,竟隐隐看出有“金鞭崖”三个大字。再看元儿,已从那块石根际一个两三尺大小的石孔中钻了进去。
  探头一看,里面黑洞洞的,猛闻一股子奇腥刺鼻。心中一惊,连忙一把拉住元儿,喊声:
  “表弟还不出来,要寻死么?”同时元儿也闻见腥味刺鼻难耐,钻了出来。
  甄济道:“你怎么胡钻乱钻?这里头要是什么毒蛇的洞,哪还有你的命在?你没闻见腥气么?”元儿道:“你不知道,我最能黑地里看东西。适才我往石孔里一看,那洞竟深大得紧,后来还想再进一步,被你一喊,我也闻到腥气,人受不住,才作罢。退出来时,无意中一推这块石头,竟是活的,稍用点力,便可推倒。我怕压了你,没有推。”
  言还未完,甄济便说:“这里不是好地方,手边又没拿着兵器,快走的好。”元儿执意不肯,定要看看洞的真形,方才死心。
  正争执间,元儿倏地一低头,又往石孔里钻去。甄济一把未抓住,连忙赶过,伸手往孔中去扯时,猛听元儿高喝道:“表哥快躲开,这石头要倒下了。”那块怪石虽然附在崖旁,并未生根。要估石重,少说也有千斤,先还不信元儿有那么大力量。就在这一转念间,忽听头上藤断,嚓嚓作响,那石上半截已经摇动。知道不好,连忙纵过一旁,抓紧壁上藤根。身才立定,那块大石已经离壁飞起,直往下面涧沟中滚了下去。接着便听山崩地裂一声大震,眼前砂石尘土飞扬,残枝断干满空飞舞,山谷回音震耳欲聋,半晌方绝。元儿早从石后跳了出来。甄济见元儿虽然淘气,竟有这等神力,不由又惊又爱。
  连忙拉着手,一同往洞中看时,天光只照进得数丈。元儿目力最好,也看不见底。拾了一块石头,丢将过去一探,石到尽头壁上撞了一下,一会又听扑通一声,仿佛落在水里的声音。
  元儿还想冒险钻进探看,当不住那股奇腥夹着生土气,刺脑欲晕;甄济又说内中定有毒蛇大蟒潜伏:才行作罢。走在路上,还不住的心头作恶欲呕。这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甄济重又追问前情,元儿不便再为隐瞒,便将细情说了。
  二人且谈且走,忽见前面一高峰阻路。记得来时,途径不曾有此。定睛一辨日影,才知说话疏忽走岔了道,多绕了好多里地。因见那峰拔地孤立,直矗天半,四外大小峰峦都似朝它拱揖,极具形胜。耳旁又听松风泉瀑之声聒耳,估量上面景致一定不差。拼着时光还早,足可赶得回去,两人都是童心正盛,便不愿绕回原路,索性登峰一望,再行披蓁历莽,觅路回去。那峰深藏山腹,有山挡住,外面的人看不见,从来人迹罕到,连个樵径都无。仗着体健身轻,攀援到了峰顶一看,上面只有不足十亩方圆地面,满是奇石怪松。因在山顶,松都不高,株株盘纤磅礴,曲屈轮园,苍鳞铁皮,虬枝龙干,夭矫攫拏,似欲临风飞去。再往峰下低头一看,三面俱是崇冈拱卫。另一面半山悬着匹练般一道瀑布,宛如玉龙飞坠,下临无地。松涛泉响。交相应和,再迎着劈面天风一吹,顿觉宇宙皆宽,心神俱爽,把适才烦闷一齐打消。二人择地坐下,领略佳景,互相赞不绝口。
  盘桓了一阵,商议明日还须再来,才作归计。往去路一看,到处都是峭岩绝坂,似无途径。二人也未放在心上,仍旧攀援下去。山中生路,甚是难走。各自奋力赶行。连越过了几处深谷崖壑,一路乱窜,始终没有归入正路,仿佛越走越远似的。甄济道:
  “看今日神气,我们要留在山里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下峰时节,绕回原路走呢。”元儿道:“我们只记准来时方向,一直前进,莫非还走不出山去,怕它怎的?”
  正说之间,又上了一一个峰头,白日忽被云遮。二人都觉有些口渴,附近又不见溪泉。正待举步下峰寻觅,忽见前面树林中飘起一缕炊烟。元儿喜道:“我们快到家了。
  你看那不是近山脚人家在煮饭么?只要找到那里,便可照正路走了。”甄济也甚高兴,各自放开脚程,往前奔去。
  谁知高处望前,似近却远。又翻越了好些冈岭,才见前面现出一片石山坪,其平若砥。一面倚着高山大壑。尽头处满是桂李花林,残英未卸,红白相间,趁着斜阳,犹自娇艳。峰头所见炊烟,便自林中飘出。坪旁还横着一条小溪,溪底尽石,水流潺潺,白石粼粼,一清到底。二人正在烦渴,奔到溪边,用手捧起,连饮好几口。觉着舒服清爽,才一起走向林中觅路。
  入林一看,里面凉阴阴的。一所石土相间砌成的房子端端正正,安置在林中一片平地上面,屋前围着一列短短的篱笆。四围除了原有桃李树之外,屋后还种着数百竿修竹。
  虽是山中土房,却是纸窗茅棚,别有幽意,青林白石,不染纤尘。只是除了这一所孤零零房予以外,休说左邻右舍,静得通没有一点声息。再看那炊烟来处,并非人家煮饭。
  原来竹篱之内,是一个宽约亩许的庭院。一边畦里种着些野花,一边畦里种着些春韭。
  隙地上有一个黄泥炉子,上面安着一把瓦壶。炉中烧的也不知是什么树枝,那青烟兀自飞扬半天。壶中不知煮的什么,壶嘴上突突直冒白气,屋中的人,却不见出来。
  二人急于问路,在前唤了两声,不见答应。见那篱笆高低齐胸,探头往里一望,恰好纸窗半开,斜阳的光,从林隙照向窗内。花影迷离中,元儿眼尖,早见屋里头榻上坐着一人。便对甄济道:“你看这人好没道理,我们这般喊,通没理一声。我们索性进去问来。”说着,拉了甄济,便从篱笆门内走进。
  刚刚走到窗下,便听一个极细微的声音说道:“二位说话,我已听见。无奈身患大病,声音不济,有什么事,请二位进来少坐一坐,等我二个儿子回来再说吧。”甄济听那人口音,像个老妇人,不愿进去。便道:“老婆婆,我们是游山走迷了路的,别的不便打搅,只借问一声,哪条路可往长生宫去?”那老婆闻言,似是吃惊道:“二位若是想往长生宫,今日恐怕足力多快,也出不去了。”甄济便说:“来时原是知道迷路,按着日影走的。这里既有人家,想必是个通路,怎会出不去?”元儿又将从金鞭崖归途所经之路说了。
  那老婆于道:“二位好造化。那峰叫做万松尖,由那里往金鞭崖一带,听我大儿子打猎回来说,新近出了许多毒蛇怪蟒,二位并未遇上,总算便宜。你们按着日影走路,要是走熟,原可出去,生人却非迷路不可。路上那些冈峦,叫作螺狮环,走好了,走到我这里来;不然,错走七十三番,再走十天也休想走出山去。因为这山周回千里,二位所走之路,看是寻常,却最曲折难行,又在山的侧背面,游山的人从不到此。山上云多,日光常被云遮,更易迷路。二位想是练过武功,不朝容易路走,误打误撞,来到此地。
  今日天色已晚,还隔着许多峰峦,多是悬崖峭壁,比来路还险十倍,怕没有百十多里的大弯转,才走向来时山路。二位路径又生,纵有本领,也难渡的了。不如少时进了饮食,权留舍间,与小儿们同榻,明天起来回去吧。”
  二人猛想起来时果觉日影的方向稍差,因为别的无路,还特意照直前进,翻越许多危岩幽谷,不想毫厘之差,竟铸大错。料知一夜不归,家中必定着急。就冒险前进,又恐路越走越错,更无办法。再加走了大半天,腹中饥饿起来,只得谢了,就在窗前站立,等这家儿子回来,再作计较。
  元儿闲着无事,见庭院中瓦壶大开,便问煮的是什么东西,可要代她端进。那老婆子以为二人行乏口渴,想要喝水,便道:“二位口渴,屋里有泡好的山茶。壶中煮的是药草,适才二小儿还在此地添火,又不知跑向何方去了。有客来,都无人接待,少时还须说他呢。”甄济接口道:“老人家不用担心,我们来时原也口渴,适才在林外溪涧中见泉水甚好,已然喝够了。”那老婆子闻言,惊问道:“二位喝了那溪中的水么?”二人同声应了。那老婆子便催二人进屋说话。甄济一想:“看神气,左右得扰人家,也该进去见个礼儿。”便拉了元儿进去。
  那老婆子不俟二人说话,便说自己因病不能下床,请元儿代将屋角松燎点起。元儿照她所说,点好了火把。火光影里照见床上面坐的那老婆子,虽生得白发飘萧,却是面容红润,不像老年。倚着墙儿坐在被中,神态甚是安祥,又加适才问答谈吐文雅,不似寻常山民,不由起了敬意。刚要举手为礼,那老婆子早对二人注视了几眼,口里连声道奇。二人便问何故。那老婆子道:“这里叫做百丈坪,前面桃溪上流头有一毒泉,人服了心中顿发烦渴,不出二日必死。二位来此已有片刻,通没一丝迹象,所以奇怪。”甄济闻言,便惊慌起来,忙问:“老人家既知那水有毒,想必有甚法儿解救?”老婆子道:
  “二位不要害怕。那水虽是人口甘凉,毒性甚烈,发作起来也快。人误服下去,决挨不到此刻,便要腹痛倒地。二位还是好端端的,而脸上神采甚好,哪有中毒样子?想必二位得了神佑;再不,那水变了也说不定,要说解救,却难得很。万一少时发作,只好等小儿们回来,再作打算了。”
  二人闻言,将信将疑,也不知道真假。一阵谈说,觉那老婆子不但容度大方,谈吐尤其文雅。再一盘问她的姓名家世,只说姓方,四五年前因丈夫被仇家所害,自知力不能敌,携了两个儿子,避居这山内无人之处,辟了二三十亩山田,以耕田打猎度日。别的却甚含糊,不肯吐实。甄济知她家定有来历,既不肯说,谅有隐情。见元儿听她丈夫被仇家所害,义形于色,只顾不住口地盘问,还说要代她家报仇,满脸稚气,甚是好笑,便悄悄拉了他一把。恰被那老婆子看见,说道:“只顾说话,我还忘了问二位客人贵姓呢。”二人便接口答了。老婆子道:“二位原来不是一家,我心里原说,都是一样英雄气概,裘官人骨格气字又自不同呢。”
  正说之间,忽听屋外有人说道:“妈,你在屋和谁说话?是表姊他们来了么?”同时便听屋外有人拖着东西在地上走的声音。老婆子答道:“你表姊暂时哪里会来?是两位迷了路的小客人在此。快去换衣服:进来相见吧。”接着又问:“你兄弟呢?怎么半日不见家来?看药该添火了吧?”外面那人答道:“二弟因听妈说想吃肥头鱼,乘妈睡着,到隔山海里去捉,在路上碰见我,同回来的。我田里忙完了,也去打了两只斑鸠和三只野兔儿。既有外客,少时熏来陪妈下酒。”
  正说之间,苇帘一启,早蹦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偏巧元儿童心,一听屋外的人是打猎回来,忙着出去观看,走到帘前,刚一迈步,两人脚底都轻,事先没有听见声音,进出的势子都猛,不由撞了一个满怀,元儿神力,把那小孩倒撞出去有三四步远;元儿胸前肋骨吃那小孩撞了一下,也觉生疼。那小孩立定身躯,朝元儿定睛一望,鼻子就唏了一声。老婆子已在床上看见,忙喝:“三毛不得无礼!”那小孩应了一声,走进前来,口里直问:“妈此刻好了么?仙药一吃,过几日就起床的。我先去给妈弄鱼去,看二哥又给我弄糟了。”说着,便往外走,也不答理二人。那老婆子却微怒道:“这两位佳客在此,也不见个礼儿。再在山中住几年,快成野人了。”那小孩就应一声,朝着二人作了个揖,仍往外走。
  元儿适才无心撞了人家,心中过意不去,想对他赔个话儿,已然出房去了。那老婆叹口气道:“山居野人不晓礼节,好叫外人笑话。”甄济连说:“哪里话。”元儿却觉出那小孩力量不小,又见他神气很孝,甚是爱惜。他不肯接谈,想是恼了自己。经此一来,不便再行出去,只管低头寻思。
  不多一会,屋帘又起,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猿臂蜂腰,虎目长眉,丰神挺秀,玉立亭亭。先上前朝他母亲问安,再回身朝二人请教见礼。二人才知这少年名叫方端,适才小孩名叫方环,乃是同胞弟兄。方端尚有个兄长方洁,流落江湖,业已十多年不知踪迹。那方端人既俊爽,情意又甚真挚。虽是初见,十分投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概。当下三人便订了交,称老婆做伯母,重又见礼。老婆子也不推辞,等二人拜罢,使唤方端察看二人可曾中毒。方端闻说饮了溪水,也甚骇异。便道:“那水饮过片刻,眉心可见血经,妈怎不先看?”老婆子道:“我已照过,恐眼力不济,还不放心,你再照来。”方端举火细照,也说不曾中毒,只想不出道理来。
  老婆子又间备饭不曾。方端道:“妈既肯延客人室,定非庸士,孩儿进门时,便去将饭煮好。因三弟抢着做菜,孩儿把兔、鸠放在架上熏烤,便交给了他,今日有鱼,还有出门时煨的鸡菜,想必够了。”老婆子道:“初搬来时,你三弟贪玩,定要带两只鸡到山中来养。这几年工夫,它也给我们添生了不少的鸡和蛋,都陆续吃了。算起来,它也给我们出过大力。如今虽然停了生蛋,你两弟兄要藉口它吃过仙草,吃了补人,杀来我吃,我是不答应的。”方端道:“妈早说过,孩儿那敢,杀的是另一只。”老婆子道:
  “我说的是三毛,他有些牛脾气,你到后屋看看他去,有客在此,看又和上回一样,弄不好,还怕他心里难过,勉强着吃。你对他说,一天到晚,尽给我想吃的,不打正经主意,算的是哪一门的孝道?”说时面带微笑,方端应了。忙和二人告便。
  二人知他家中没有用人,心甚不安,想跟着去帮忙料理,老婆子道:“二位贤侄生长富家,哪干过这种营生?就连小儿们,也只近几年来才会胡乱做些,母子三人将就充饥而已。后面不干净,还是陪我谈天吧。要饿的话,墙洞里还有熟腊肉和锅魁,先点点心吧。”二人连说不饿。甄济情知自己去了,任什不曾做过,无忙可帮。元儿却很想会那方环的面,又和婆子去说。老婆子笑道:“你三弟牛性忒大,不去也罢,少时自会来的。”元儿不好再说。少时元儿觉着腹胀,便告便出房,走至篱外小解了一回。回房时见堂屋后面火光闪闪,鼻中直闻香味。
  走将出去一看,原来这一列房背后还有一片空地,一边角上有两间小房。耳听方氏弟兄正在争论。方端道:“三弟,你平时逞强,今日也遇见能手。人家轻轻将你一撞便跌回来,差点连屋壁都被你撞倒。看你明天见了表姊,还说嘴不?”方环莽声莽气地答道:“那他是乘我没有防备。明日走时,好歹和他比了才算。你总忘不了你那表姊的仇。
  你还是哥哥呢,尽帮外人。”方端又道:“不说你太横些,你没安心撞人家,难道人家来此作客,会安心撞你?适才妈和我示意,说裘兄弟将来要出人头地,着我和他二人订交,甚是看重。人家是客,这须不比表姊,由你气他,你只要敢和人家动手,我告妈去。”方环方不再言语。
  等了顷刻,元儿才放重脚步,走到后房。方端正翻着铁架上的熏斑鸠,见元儿进来,连忙起身招呼。方环装作煎鱼,头也不回。元儿知他有气,因适才已问明年岁,比他大着两个月,便走上前去,深深一揖道:“适才怪我莽撞,三弟莫怪,我赔个礼儿。”方环只得起身还了个揖,说道:“二哥说你力气比我大得多呢。”元儿忙道:“哪里,我自幼被父亲关在书房,从未学武,哪有什么力气?”方环道:“二哥,你只要不告妈生气,我便和他试试。”方端道:“你如比不过,又该发狠,不理人家了。”方环道:
  “输给我不说,赢得我心服,更是我的哥哥了。”说罢,伸过手来,元儿到底读书多年,知道客气,想避已是不及,哪有人家手快,早已摸了个结实。元儿直说:“三弟何必如此计较?自己人争什么输赢?我认输就是了。”说时因自幼不曾和人动武,方环抓得又紧,小孩总怕吃了亏,扫了面皮,好不着急。无心中用力一挣,随手一甩,竟将方环一双比铁还硬的手甩开。
  方端起初因方环力大无穷,竟被元儿撞退,又听甄济谈话中露出习武之意,以为元儿也受过高明传授,正想看他是什么家数,所以事前不加拦阻。及见一交手,元儿便被方环用擒拿手抠住脉门;元儿不但不会招架,脚底虽未看出发浮,却是满脸慌张,手忙脚乱,方端才知他是质美未学。恐受伤不好意思,方要喝住方环,忽见元儿随手一挣一甩,竟将方环的手甩开。低头一看方环的手,因为双方力猛,虎口震破,鲜血直流。这种天生神力,休说方环,连方端也惊异起来。元儿自然更加过意不去,连说:“怎好?”
  一面又凑近前去慰问。
  方环这时已是心服,却不愿见这般婆子气。元儿正去扳他肩膀,被方环将肩一扭,又回时一推,无心中还记着暗运全力,把一个让势,变成了霸王扛鼎,暗藏烘云托月的解数,口中才说了一声:“哥哥,不要紧的,我服你了。”元儿被他闪跌出去好远,几乎跌倒。方氏弟兄俱都呵呵大笑。元儿也自站定回身,方端连道“可惜”。
  元儿便问何故。方端道:“我家世代习武,只家母文武双全,愚兄弟也略识得几个字儿。小弟兄姊妹中,因三弟从小喜爱泅水,九岁时节,在溪里被一条两丈长的乌金鳝王缠住,脱身不得。猛生急智,用嘴咬住鳝王的颈子,在水中挣命,那鳝王通体乌金鳞甲,好不坚强,偏被三弟无心中咬破它的软处。当时只顾弄死恶鳝逃命,拼命一吸血,又在无心中将那鳝王多年结成的丹黄吸入肚内。后来经人发觉,鳝王已死。他一个小身体,除两手和头露在外面,周身俱被恶鳝缠得紧紧。家中人连忙将他打捞上来,已是力尽精疲,奄奄一息。依了家父,当时要将鳝身斩断,救他出来。偏在这时遇见一位高人走过,说那鳝如此长法,恐怕已有丹黄,常人服了,皮肤必然发胀。此时解开,弄巧就许胀破,流血而死。只可借鳝身的束缚力量,过了三日三夜,再行解救,有药调治。幸而时当九月,天气不热,便由那高人将三弟嘴扳开,塞了几粒丹药人口。直到晚间,三弟才醒转回生。浑身疼胀,直哭喊难受三天三夜,才斩断鳝身,救出舍弟,又胀痛了好几天,敷药调治,才行痊愈。由此力大无穷,谁也比不过他。就在那年冬天,先父便被一个妖道所害。因那妖道会飞剑伤人,他还想斩草除根,连我全家害死。幸得家母机警,母子三人含了大仇奇冤,逃避此山。原想命愚弟兄寻访名师,学剑报仇。偏巧家母急气伤心,又在路上连遇大雨山洪,受了寒湿,病卧在床,时发时愈,不能远离。只好奉母养病,报仇之事俟诸异日。你没学过武,却能破去他的解数,岂非天生神力?如遇名师,那还谁是对手?”说罢,弟兄二人,都流下泪来。
  元儿闻言,甚是悲愤。正想和他们说这山中现有仙人,告知以前经过,恰值菜熟饭好。元儿在家,平常早晚连点心要吃五顿。这一顿算消夜虽还是早,要作晚餐却是已过时。本就腹饥,不好出口。甄济也因元儿出外小解,一去不归,找到后面。二人抢着端菜端饭,连家中人等惦记均行忘却。
  小弟兄四人,将饭菜捧到房中。方环安排坐凳,方端拿了个山木造成的几儿放在床前,取碗温了酒,递与他母亲。方向甄、裘二人斟了酒。二人谢了,捧杯一尝,那酒是凉的,又甜又香。甄济忍不住问道:“伯母说全家不履城市已四五年,这动用的家俱连酒食,是怎样运来的?”方端面带悲容,答道:“家母因报仇之事要紧,宗嗣也不能斩,早年原有终老此乡之念。所以先父死后,来时便安排了远计,一切谷粮、稻种、菜籽、鸡雏、杯盘、碗碟和厨下动用的家俱,凡是必需的,无不在事先通盘筹划。又加还有一家离此不远的至戚相助,有无可通。除了林外二十多亩山田是愚兄弟二人开垦的,这房子和木器是愚兄弟胡乱砍了树木同山茅做的而外,余下全是由山外搬运来的。这酒原是家表姊因家母爱饮,从山外带来相赠。又经愚兄弟设法,偷来猴儿一些百花酒,掺在里面,所以觉得香些。如今也存不多了。”
  二人闻言一看,果然他弟兄二人面前不放酒杯,知是留以奉母,再斟时便辞谢了。
  方氏弟兄也不勉强。元儿还想问猴儿酒怎样偷法,因他弟兄二人都忙着给他母亲布菜添酒,孝心甚笃,不便打岔,便住口吃饭。方氏弟兄直将乃母服侍好了,又盛了一碗鸡汤,劝乃母喝下,才行坐下,狼吞虎咽吃起饭来。
  吃完收拾出去,又给二人安排卧处,原有一间空屋,床被均有。元儿执意定要与他弟兄同榻,只得依了。他弟兄各有一榻。只须将被子搬来。一切整理好了,又去院中添了些火,才同到老婆子房中陪话。方老婆子道:“你弟兄四人结交甚好。好在都是先朝遗民,没甚门第之见。只是你二人从小娇养,一夜不归,父母必然盼望。我起得晚,无须见我。此去只不要向外人提最关紧要。天一亮,我着你二哥送回去吧。”
  二人这半晚乐以忘忧,早忘了思家之念,闻言才得想起。便答道:“小侄理会得。
  过到家不久,就要来给伯母请安的。可惜相隔这么远,当日不能回去。真是不便。”
  方环便问元儿家住何处。元儿答是青城山麓环山堰,如今正在长生宫做佛事。方环拍手笑道:“这就妙了。那环山堰我没去过,长生宫我却是轻车熟路,包你个把时辰就到。
  此后可以常去,真快活死人。”二人闻言大喜。方老婆子道:“三毛,你不知仇人厉害,竟敢往人多处跑吗?”
  方环见母亲生气,只得说道:“孩儿本无心出山,那日在前面山脚一条涧中泅水摸鱼,无心发现一个水洞,水面离洞顶才只二尺,外有藤萝隐蔽,人看不见,水又深,一时好奇,泅了进去。先还不敢深入,后来越泅越远,泅进有半里多地。忽见一道石坡,水也到那里为止。洞壁上的石头还有闪光,依稀可以看出石形路径。上了石坡,曲曲折折又走有一里多路,便漆黑了,只得回来。第二天,乘哥哥在田里下种子,妈睡晌午,我带了火石和七八根火把,举在头上,踏水进去。到了黑处点起火,越走越深。那路并不难走,时明时暗。明处都是些透明的石钟乳,如今有些碍头障脚的都被我铲平了。连去五六次,都害怕遇见怪物回来。未一次带了刀剑暗器,下了决心走到底。路本不甚难走,又恐妈唤人心急,一出水,便往石坡下跑了下去。约计没有半个时辰,便到尽头,又遇见有水阻路。说也奇怪,不但那边石坡和这边一样,及到我由水里泅将出去,照样也是在绝涧下面那么一个洞。爬上崖去一看,不远山脚底下,便是长生宫的庙宇。只在闷了前去玩玩,走熟了,有时连火把也懒得带。先时不愿见生人。后来见涧中鱼肥,常去摸鱼。有一次穿鱼的索子被水冲走,上岸寻草穿鱼,无心中遇见一个小道士。我骗他是近山人家小孩。他说他师父爱吃活鱼,时常打发他偷偷摸摸到远处去买,要我卖他。
  我正因妈的酒快要吃完,二哥直怪我不该将表姊得罪走了,害得妈快没酒喝,埋怨得难受。便和他说我妈要吃酒,愿隔几天打了鱼和他换酒。一面我却对二哥说,酒我已藏起好几瓶,妈吃完了,自会拿出来,暗中却拿活鱼和他换酒。回来时,总怕被人看见,想法儿躲开。那厮也蠢,拿鱼至多说话两句便走。妈不放心,好在如今有这两位哥哥,没酒时好和他要的。妈莫生气,三毛儿不再去了。”
  老婆子哼了一声道:“你杀父之仇未报,为我口腹,使你轻身。倘遇仇人,如何是好?从今只好将酒戒了。”说时眼圈便红了起来。方氏弟兄闻言,也是伤心落泪。直到方环跪下哭求认罪,甄、裘二人也帮着说情,方老婆子才息怒,吩咐起来,说道:“你休看我今日初遇你两个哥哥,便露行藏,须知此中实有深意。难怪他两人说,按着日影走的,怎会路差这么远?照此看来,果然尚有捷径。想是天意,使你弟兄们来往亲近。
  只是他二人不识水性,去时尚可,如来,岂非不便?”
  方环道:“三毛已然想过,日前不是哥哥给妈做了一条小船,准备病好之后,坐船在溪里玩吗?那船又小又轻,恰好容得两三人。只要二位哥哥躺在船里,我在水里推到旱地,将船拖起,背了同走。休说二天再来,有我去接,就连此番回去,也不会打湿衣服了。”说罢,又觉才说不去,又去有些不对,忙改口道:“二位哥哥来时,我只在那水洞口等候,不出去便了。”元儿便问道:“那你怎知道我来?”方老婆子道:“你们预先约准了一个时期,叫三毛到时去接就是了。”甄、裘二人越发心喜。一屋五人兴高采烈地又谈了一阵,才行分别就卧。
  元儿和方环同卧一榻,哪里肯睡,一直谈到天光见曙,二人索性也不睡了,回望方端与甄济,先还随着问答,此时业已睡熟。二人不去惊醒他们,只管说个不休,也不说走。天亮以后,方端在梦中仿佛见方母在隔屋咳嗽,才从床上跃起。方环也听见隔屋中有了响动。弟兄二人慌不迭地跑出,将院中药端了过去。
  元儿才把甄济唤醒。甄济恐姑父母悬念,催着元儿快走。因知方家不曾用有下人,刚要到厨房去取水净脸,方环已端了一盆凉水和一些锅魁、腊肉进来。二人洗罢,便要过去向方母辞别,方环道:“家母刚用完药,不到中午,不能起身。已命小弟速送两位哥哥回去,留下家兄服侍了。”二人只得罢了。匆匆吃了些锅魁,饮了些山泉,便托方环致意,与方母请安辞谢。弟兄三人带了松燎、火石,一同出门。
  出了树林,不走原路,由百丈坪下坡,走不到半里,便见前面是一个高崖,崖前一片枣树,约有三四百株,枣林一角,隐隐似有一所茅舍。方环指着那茅舍说道:“那枣林深处溪岸上,便是我表姊的家。我还有个表弟,生着一把子蛮力,与我很说得来。也是和他姊姊不大对,又怕又恨。可惜他昨日出山去了,家中只我姑父一人,下次来再见吧。他家比我家还来早好多年。此处山深路险,人迹不到。除我两家,这多年只昨日遇见你两个,也真是奇逢了。”
  说着说着,不觉走到崖下,路势也甚险峻。好在二人都是身轻力健,略一攀跃,便从岩隙穿过。耳闻水声潺潺,一条碧流横亘路侧,绿波粼粼,清澈见底,其深约在丈许。
  方环便叫二人止步,刚道得一声:“我给哥哥取小船去。”七八丈高的岩壁,一路攀援纵跃,早和猿猱一般,晃眼工夫爬了上去。二人在下面,见他钻入一个岩穴里去。不多一会,现身出来,喊了声:“二位哥哥接住。”便将一条小舟从穴中拉出,用一根草绳缒了下来。
  二人看那舟乃整根山木凿空所制,大有两抱,长有丈许,外方内圆,两头溜尖。虽然不假漆饰,形式甚是古朴耐用。用手一抬,也有百十来斤轻重,刚要往溪中拉去,眼前人影一晃,手中微微一震,方环已从崖上跃人舟中,真个比燕还轻,一些声响皆无。
  二人好生钦佩,夸赞不置。方环道:“二位哥哥莫夸奖,我这算什么?家母昨晚说,甄大哥还差些,若论天资,三哥生就仙骨,将来怕不是剑仙一流人物?比我表姊还强得多呢。只不过目前未遇名师,无人传授罢了。”说罢,三人已将小舟反抬人水内。
  方环请二人坐定,说声:“献丑。”先将上下衣服脱去,放入舟内。推舟离岸,然后将身往水中一顺,两手推着舟的后沿,两足踹水,乱流而行,其疾若驶。二人见舟中除了坐卧之处,还有两柄木桨,便要方环上来同划,无须在水里费力。方环笑道:“这半里多水路还可,若到水洞,怎么划呢?还是这样走要快得多。”说罢,索性头往水中钻去,两手抓着舟底预置的木桩,推行起来,比前更快。那水底尽是白沙,又是一清到底。二人见方环赤着全身,在水中游行,真像一条大人鱼一般。
  方环探头出水,换气不过两三次,已然离水洞不远。那里水面更阔,流急波怒,溪声如雷。两边危岩低覆,形势愈险。方环忽然将舟推向一处岩凹,用舟中的草绳系在石上。将那些藤蔓拉开,现出水洞。解了草绳,请二人点好火把卧下,推舟进入水洞。初入内时,那洞顶离水面只有二尺,越入内越高,一会又低压下来,最低之处离舟不过数寸。二人执着火把,将身朝外,以防火烟呛人。火光中见洞顶、洞壁满生绿苔,碧鲜鲜又肥又厚。行有半个时辰,洞顶忽高,人可站立,便到了石坡根际。三人将舟拉了上去,抬着行走,约有两三里路,果然到处都是光闪闪的钟乳,依稀可辨景物。逐渐由明转暗,又人水道,二次将舟入水推行。
  天地生物,真是奇怪。这条水道,不但经行之路与头一个水洞相似,竟连沿途景物,路之远近,也一般无二。二人连声称奇,指点谈说,不觉行离洞口不远,方环首先一个猛子穿出洞去,探头一看,四外无人,才将小舟引出。寻了适当地方系住,与二人话别,彼此都是依依不舍。
  二人本想请方环到长生宫去游玩一番,方环道:“论理,原该与伯父伯母请安,无奈仇家厉害,怕露形迹,宫中小道士又有几个认得我的,恐家母知道责怪。等三哥做完佛事回家,我们也多来往过几次,那时再伺便登门拜望好了。家母病好尚须时日,此船暂时无用,我便将它留在水洞以内,以便迎接两位哥哥前往。至于时间,我每隔一日的上午辰已之间,必来一次。两位哥哥能去更好,不能去,不过空跑一次,譬如和小道士换酒,也不妨事。昨晚托买的东西和好酒,请即代我买好,以便明日我来取。自己弟兄,不客套了。”元儿最是难舍,后来实在出于利害,才恋恋而别。方环送二人离舟上岸,守着母训,自己并不上去,就此分手。二人目送了方环推舟人了水洞,才行觅路往长生宫走去。
  二人一夜游山未归,友仁早想起当年罗鹭预言,知道急也无用,只派人跟踪寻找。
  却急坏了甄氏一人,因是娘家侄儿带去,老家人不曾跟随。喊来埋怨一顿,将家中用人全数打发去往山中寻找。又怪友仁当晚为何不往家中送信;夫妻二人正在着急分说,宫外小道士早看见二人手拉手地走了回来,连忙飞跑入内送信。这一来,简直如天上掉下个明珠一般。甄氏一面命人将去人追回,一面自己首先赶了出来,一见二人,喜喜欢欢无恙回转,先把甄济数说了几句。又骂元儿不该贪玩,使父母担忧。这一夜迷路山中,想必吃了许多苦处。只管盘问不休。元儿当着外人不便分说,略为告罪,随口答了几句,一同入内见了友仁。
  等人静后,元儿悄悄说了一个大概,只隐起水洞行舟一节,说是山中迷路,多亏一家隐居的逸民留宿殷勤,今日又送了回来。友仁夫妻自是感激。再一听是先朝逸民之子,与甄济、元儿订了金兰之谊,越发高兴。元儿见父母心喜,便说答应人家明日前去答拜受人之惠,还应送些礼物。友仁也想认识这家,只为佛事尚未做完,听元儿说送礼,忙命人去备办。元儿说是无须,自己已然间过口气,知他需用之物,只须交钱,仍由自己与甄济去备办。甄氏便给二人取了十两银子,吩咐不够再拿。
  二人出来,带人到了城内,除美酒外,余下多是方环所说山中缺用之物,用了不过四两多银子。甄氏以为荒山穷途,蒙人接引,无殊救命之恩,恨不得礼还要送得重些,又去家中,寻了些布帛糖果,交与二人明日带去。因为第一天迷路,特派两个精干长年跟随。元儿再三不肯,说:“那家隐居多年,最怕生人走漏风声。相隔既近,明日他还亲自来接,决无一失。”执意不要人跟。甄氏还不放心,又去问过甄济,竟与元儿所说一般。知他素来老成谨慎,只好作罢。友仁料那家必有隐情,便不再问。甄氏因家中有事,必须回去,再三嘱咐,二人如去,当晚必须回转,以免悬念。元儿口中唯唯,却想和方氏弟兄多盘桓些时。等晚间甄氏走后,便和友仁说明,去了如果时晚,便住一宵。
  友仁这才料出不在近处,仔细盘问。元儿仗着父亲素日放任,总可商量,只得把细情说了。友仁溺爱元儿,便答应代他二人隐瞒。只吩咐明早前去,至迟后日午前必须回转,当天能回更好。
  正商量得好好的,甄济忽得家中急报,说乃母有病甚重,催他连夜回家。甄济大吃一惊,只得别了友仁父子,连夜进城。甄氏也得了信,次日一早赶去看望。
  甄济一走,元儿自是略觉扫兴。友仁因他拿许多布帛东西,不带从人,恐有不便,元儿还是力辞,友仁也强不过他,只得命将所有礼物,装入一个竹篮之内带好。到了辰刻,乘宫中和尚道士哮经之际,偷偷捧了竹篮,走向宫外昨日来路的山崖上面。且喜家中长年俱都忙于照料经堂,无人知晓。元儿四顾无人,两手举起竹篮,连跑带纵,下崖到了涧边,见水流汤汤,人舟未见。正以为来早了些,忽见水洞口壁上藤蔓分处,一舟穿出。舟尾起伏之间,哗啦一声,方环从水里赤条条跃人舟内,持起双桨,拨水如飞,顷刻到了面前。元儿心中大喜,一面招呼,一面忙把竹篮递将下去。
  方环将元儿接人舟中,说一声:“三哥,我们到了里面再谈吧。”说罢,站在船头,将身往水里一顺,早又分波而入。两手推定舟尾,踏浪穿波,直人水洞。复翻身将洞口藤蔓掩好。元儿将松燎点起,两手扶舟,探头水面,与方环两人一问一答,且行且谈,感情越发深厚。不多时到中段旱洞,二人出水,抬舟而行。走完旱洞,再由水路推行,言笑晏晏,哪觉路长。已到水洞出口。方环将舟藏好,抢了竹篮扛在肩上,直奔百丈坪家中走去。
  到了方家一看,天才交午,方母服药安眠,尚未起身。方端正在院中扫地浇花,见方环接得元儿同来,心中甚喜。又见带了不少东西,打开竹篮一看,除甄氏送的布帛、糖果、熏腊而外,无一不是山中需用之物。便笑对方环道:“你前晚方和二弟三弟订交,便向人家要这许多东西,真太不客气了。”方环咕嘟着嘴答道:“我们既是自家弟兄,情同骨肉,分甚彼此?我这里要用,又无处去买。三哥是便家,要些何妨、你以前怎么时常向表姊要来着?莫不成她是女的,还比我弟兄们亲些?从今后有了三哥,不愁缺东少西,也省得你说我将表姊气走,闹得没法。”
  方端闻言,脸上一红,也不再理方环,只问甄济为何不来。元儿说了缘故,俱都代他愁烦。因知元儿、甄济也许要来,弟兄二人从昨晚便煮了些腊野味,又杀了只肥鸡熏闷着,准备来了款待。方母未醒,三人也不进屋,就在院中石上坐定,谈了一会。
  午时过去,方氏弟兄闻得方母咳声,忙走进去,服侍好了,方环出来招呼元儿进去。
  元儿拜见之后,方母唤近前去,拉着手说道:“你生长富家,难为你点点年纪,令尊令堂竟放心你一人自来,又送我母子这些礼物。山中无可奉赠,等回时捎些野味回去略表微意,代我母子向令尊令堂道谢吧。”元儿将来时恳求父亲不要带人的话说了,以便晚了自己还可住一宵,明日再走。方母含笑命方端记着,少时饭后,可由方环陪了元儿玩耍,命他往后山打些山鸡野味与元儿带去。元儿知父母都爱吃嫩山鸡,如果推辞,下次反不好送他母子东西,连忙称谢,说自己也愿同去打猎。方母道:“那里山势险峻,人迹不到,惯出毒蛇猛兽。便是三毛,我也不准他去,你只和兄弟玩吧。这里你是初来,也还新鲜。想打猎也有,不过没有肥的山鸡罢了。”元儿只得应了。
  方端走进后房,端了午饭进来。方母照例饭前须饮二杯。兄弟三人陪着吃饱,方端收拾了出去。略谈片刻,方母要倚壁打坐,元儿便随方环走出,方端早已带了兵刃暗器出来,招呼方环到时早回,不要走远,径往后山猎雉去了。方环也进屋去拿了一柄长剑、一把护手刀、一袋弩箭和一根钓鱼的竿子出来,问元儿想怎样玩。元儿意在打猎。方环便将兵刃分了,领元儿出了树林,径往东方悬崖上走去。
  走有两里多路,元儿忍不住问道:“我们都走出来,休说伯母无人服侍,山中想必不少野兽,伯母又在病中,不能下床,你那点子篱笆门,要惊吓了她老人家怎好?”方环笑道:“你莫小看我母亲。这是她老人家中了阴寒,不能下地。就这样,多厉害的野兽,也不值她老人家一动手呢。还记得初搬来时,有一天哥哥找表姊去了。我看天下雪,去捡干柴。天也是这般时候,她老人家正在打坐,不知从哪里来了两只老虎。大的一只,吊睛白额,怕不比老黄牛还大。业已撞破窗户,到了屋内床前。吃她老人家迎面一掌,活生生将大虎的头击碎,死在地上。后面一只吼了一声,才得进了窗户,又吃她老人家端起床前袖箭,将虎眼双双打瞎。正巧我听见虎啸赶回,将它弄死。虎肉直吃了好多天才完,差点没将我吃病好几天。她老人家只是下半身不能转动,若论本领,我哥哥也只不过学会了一半呢。这一打坐,要到黄昏以前,才能做完功课。我弟兄有时在家,也无事做,如有察觉,自会醒的。”元儿闻言,好不惊羡钦佩。
  行行说说,不觉又翻了两个山坡,转过几处丛林密菁。休说豺狼虎豹,连个猫兔之类都未遇上。方环诧异道:“这黄桶树一带,虎豹虽不常见,林菁中狼鹿灌兔之类甚多,怎的今日安心打它,倒不出来?”说罢,找了一阵,实是没有。算计方母虽还不到醒的时候,毕竟家中无人,有些挂念,只得扫兴地抄近路回走。
  行近百丈坪只有半箭多地,方环忽党内急,打算择地大解,请元儿先行一步,自己自会追上。元儿原想在路侧等他,方环执意不愿,元儿便一人往回路上走了下去。经行之处,恰巧是东西横亘的岭脊,山高林密,岔路甚多,生人本易迷路。别时方环忘了说明途径,元儿独自一人走上岭脊。回望方环,已两手按住肚子,往傍崖林中跑去。再往岭脊这面一看,百丈坪就在眼前。日光已成斜照,到处云烟苍莽,野花怒放,泉响松涛,清脆娱耳。
  元儿心里一开,便学甄济前日纵跃之法,信步往下面纵去,接连几次,便到岭下。
  穿过一片桃林,又有清溪阻路,水面甚宽。元儿估量纵不过去,便沿着溪边行走,打算择地越过。谁知越绕越远,溪面更宽,对溪形势也变成一片峭壁,过去也难以攀援。方环又不见追来,恐人歧路,只得再往回走。那溪原有好几处支流,去时不曾留心,无心中又将回路走错。见一处溪流甚窄,虽是急流汹涌,相隔不过数尺,好生后悔:适才怎未看见?白走好些路。便退身蓄势,跑至溪边,一跃而过。纵往高处一看,脚底一片枣林,正是那日方环所说姑父家中,才知绕行已远。还算好,认准方向,不愁走迷。猜方环已然到家,恐他悬念,急匆匆纵了下来,放步往枣林之中便跑。
  方环姑父的家,原在枣林深处。林中除了枣树外,还杂生着几株桃杏棒栗之类的果树,开花结实,衬着一片枣花,含蕊飘香,间以红紫,景物甚是清丽。元儿一心只想穿出枣林,过了百丈坪,好回方家,一切俱无心观赏。正在急行之间,耳旁似听枣林一角有一种怪声低啸,接着便是密林骚动之音。因枣林快要走完,转过前面高崖,便是百丈坪,心急赶路,也未在意那是什么怪声。
  就在元儿将出林的当儿,忽然一个东西从头上打下,元儿忙中没有留神,正打在肩头上面,叭的一下,骨碌碌滚落地面。元儿吃惊止步,往上一看,自己是在一株大桃树下,打自己的是一个碗大桃子,跌在山石上面,业已皮开浆流。以为桃熟自落,无心中打了自己一下。见那树上的桃子青红相间,又肥又大,又直跑了一路,口渴思饮,想就便爬上树去,采十个八个,带回去与方家母子同吃。刚一停顿,忽听树枝微微响了两下,又从树抄坠下两个大肥桃来。元儿手疾眼快,一伸两手,双双接着。一看,那桃红肥欲绽,清香扑鼻,越发口馋。微擦了擦,顺手拿在嘴边咬了一口,真是浆多汁甜,顺着口边直流甜水,越发不舍。
  元儿见那一只桃上还带着一点断枝,附着两片小青叶,似像人用刀削断一般,并非果熟自落,心中微诧。待要往树上爬时,耳旁又听嗖嗖连声,桃枝、桃叶及碗大桃实纷纷无故自落。匆促中也未细想坠落原因,只怕跌碎了可惜,挥动两只小手,也跟着乱接,接了来,便放在地上。那桃一共落了四五十个,元儿双手哪里接得许多。临完一数,被自己完整接着没有落地的,先后共只接了二十来个。余下二三十个,全都跌得稀烂,个个肥大鲜红。元儿心虽惊异,只是四顾无人,树上又无甚东西,始终不知那桃是怎么落下的。心想:“这好比天赠我一般,省我费力,且不管它。…见桃大手小,拿不了许多,便将长衣脱下,将桃兜起。
  前走没有几步,便听侧面不远树顶上有人莽声莽气他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吃了我家的桃,连谢都不道一声么?”说话声中,早有一条黑影从相隔丈许远近的一株枣树阴中飞向身旁,把元儿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生得虎头虎脑,浓眉狮鼻,阔口大耳,短发披肩,两只眼睛又大又黑。赤着上身,露着一身肉,两臂虬筋显露。右手拿着一个又似弓又似弩的东西,笑嘻嘻站在当地。
  元儿毕竟聪明过人。起初因这小孩突如其来,变出非常,忙放桃包,一面后退,手中腰刀早已跃跃欲试。及至看清来人,猛想起方环所说那家姑表亲戚,这里又并无别的人家,料是方环的表弟。因那小孩奇特,先不明问,笑答道:“这桃是从树上坠落下来,我见可惜才捡的。纵是你家树,我又没动手去采,难道有甚过错?”那小孩好似被元儿这几句话间住,略停了停,答道:“树上落的,有那么便宜的事?你叫它再落一个我看。”一面说,一面手往腰间挂的一个小布囊内摸了摸,并未摸出什么。话刚说完,也不俟元儿答言,倏地将身往树上纵去,行动真比猴子还快,似在树上寻找什么。眨眼工夫,又跳下来,对元儿道:“你看那桃不落不是?我叫它再落给你看。”说罢,手举弩弓,将手一抬,耳听嗖的一声,树枝微一闪动,又有一个碗大的桃坠将下来。元儿才知起初桃子是这孩子用弩弓所射,越发惊奇,便对他道:“你不用弩弓打给我看,我还只当桃熟自落呢。既是你打的,我也不要找你便宜,还了你吧。”那小孩闻言,黑脸一红,微怒道:“我不是那小气人。别的不说,你既拿着弓刀,必然会些武术,我们两个人比上一回,赢了我,不但送你桃子,还拜你为师;输了,也请你吃桃。你看好吗?”说完,放下弓弩,将身一纵,到了林外,脚分丁字,左手护肋,右臂剑指冲天,摆了一个招式,点首直喊:“快来!”元儿哪会武艺,不禁着忙,可又不愿认输,虽猜出他是方家表亲,因方氏弟兄再三嘱咐,不愿人前头显露形迹,不先将人间明,不便说出。想了想,答道:
  “我比你大两岁,又拿着刀,你是一双空手,这事不大公道。你回去拿了兵器来,我们再比吧。”
  元儿此言原有两种用意:那孩子如便是枣林深处那一家,只须把话说明,便可免去相打;如见他所行路径不对,好在就隔着一个广坪,离方家不远,仗着腿快,跑回去约了方环再来,也省吃亏。谁知那小孩却是粗中有细,说道:“你是不愿和我动手,想溜么?比武难道定要兵器?大家用手不是一样?”说完,见元儿迟疑,一不耐烦,又纵回来。一伸手,刚要夺去元儿的刀,立逼着动手,忽然失声叫道:“你这把刀不是方三哥的么,怎会到你手内?来时又不是那条路。你要是杨老贼家的,今日须不放你过去。”
  说罢,两手一分,大有一言不合,便要上前之意。
  元儿闻言,如释重负,忙答道:“你是方二哥的表弟么?我叫裘元,与你方二哥、三哥是八拜之交,异姓兄弟。今日你三哥接我来玩,去那边打猎,回来我同他分手,走迷了路,绕道枣林,与你相遇。自己人比甚武?我们快同到方家去玩吧。”那小孩将信将疑地答道:“那我怎未听说过你?去就去,如真是我三哥好友,也就是我的哥哥;如说诳话,莫说他,就我一个,也将你劈了。我替你拿着桃子,这就走。”
  元儿正要答言,忽然一阵大风吹来,道旁树林似潮涌一般,上下左右乱动乱摇,呼呼作响,鼻孔中还闻见一股子膻气。刚说得一声:“好大风!”猛听那小孩道:“裘哥哥留神,这风不似寻常的风,定有老虎跟来。”元儿正在惶顾之间,又听小孩大喝道:
  “怪物来了,还不快躲!”言还未了,将身一纵,早往路侧高崖纵了上去。
  元儿闻言大惊,四外一看,并没什么。但心中究竟情虚,一手拾起桃包弓弩,正要跟纵上崖。身刚立起,猛觉眼前两股红光一亮,接着便听一声初人林时所闻的怪啸,只是要响亮得多。那桃树便喀嚓一声断了下来。元儿抬头一看,离身不过两丈,桃树枣树间蹿出一只怪兽,高约五尺,身长足有一丈开外,通身金黄。眼射红光,有饭碗大小。
  一张血盆般大嘴,凶牙外露,口角喷烟吐沫。正从林中向自己头顶扑来,身挨处,合抱一株桃树,被它凭空折断。真是奇形怪相,凶恶无与伦比。只吓得元儿毛发皆竖,冷汗直流。惊慌忙乱中,哪敢细看怪物形相,一时情急,连忙闪身躲过,同时用手中桃包弓弩迎头打去。
  那个怪物扑了个空,怒发如雷,二次又向元儿扑来,元儿虽有异禀,天生身轻力大,并未学过武艺,全仗灵机应变。身一立定,刚想往百丈坪那边逃去,怪物已疾如旋风,二次纵来,离地约有两三丈高。元儿如往前纵,说不定便许落在怪物的两只小木桶粗细的钢爪之下。危急之顷,忽生急智,反迎着怪物纵出去,居然逃了性命。
  那怪物二次落空,正要纵起,忽然崖上飞来几块大石头,全打中怪物头上,蹦起多高。怪物通似没有察觉,依旧追扑元儿。那崖上发下来的大石头也打个不休。未后一块石头。正打在怪物的一只红眼之上,虽未将它打瞎,想是负痛情急,怪啸一声,匍匐当地,伸起一只又大又粗的前爪,去揉那只受伤的眼睛。血盆大嘴腥涎四流,直冒黄烟。
  把一条七八尺长怪蟒一般的大尾,叭叭把地打得山响。
  元儿昏头转向,竟然忘了逃走。这时势子一缓,才得隐身一块大石后面,偷偷往前一看,方看清怪物侧面身形,除长大和初见时一般外,身上的毛竟和金针一般,耀日生光。头上却是根毛俱无,长着不少半尺大小的癫包,鼓凸凸一头皆满。还有一双红睛火眼,也是凸出,直射凶光。最奇怪的是,除前后四条像小树干一般的粗腿外,还生着两排尺许长的密密短爪,不住自由伸缩,看去甚是锐利。这种怪物,漫说《山海经》所不载,平时也未听人说起。
  元儿正在喘息害怕,崖上又飞下一块石头,发处正当元儿身后,这一下又将怪物另一只眼打中。想是这次更重了些,惹得怪物性起,山呜谷应地怪啸了一声。立起身来,昂头四外一看,不知怎的,竟会发觉元儿存身所在,便又扑来。吓得元儿心胆皆裂。幸而藏处侧面是一个石凹,宽有数尺,长有丈许。这会工夫,元儿已知怪物来势,哪敢起身纵逃,顺着石凹往侧纵去,恰好已到百丈坪上,耳听嚓嚓之声,藏身处一块六七尺高厚的山石,已被怪物钢爪抓裂粉碎,那怪物误认打它双目之石是元儿所发,如何肯舍,又是一声怪啸,追上坪来。这坪更是一坦平阳,并无藏身之处。
  元儿随着那怪物纵没两个照面,猛想起:“自己与方氏弟兄是生死之交,这里邻近方家,要是方氏兄弟未归,病母在床,自己逃入林中,岂非引虎人室?”又一想:“事有命定。这东西也只力大凶猛,纵跳得高,并不似常闻人说的妖怪厉害,想必是山中猛兽。适才自己几次从它肚腹下穿过,看见小腹上生着一条比身还长的东西,和驴马的鞭一样。落地时节,腹旁两列小脚便齐往当中,将那东西包拢,跳起时才得张开。自己虽手持一把快刀,无奈不会武艺,不敢近身,看适才那么大石块打在它眼上,休说打死,瞎都未瞎。万一刀再砍不进去,岂非白送性命?只它腹下之物软绵绵的,护持又紧,想必是个致命所在。如此凶猛怪兽,早晚自己力乏,被它咬吃,何如与它拼个死中求活?
  等它扑来,遇上机会,给它一刀试试。”
  元儿主意一定,不由胆力顿壮,雄心陡起。右手紧持刀把,定睛留神,静等机会,又纵跳有几个照面。明明好几次俱可下手,不是下手时矜持误事,失之交臂,便是迟速不合错过。眼看日薄崎峪,瞑色将至,那怪物一双火眼反倒越发明亮,闪闪放光;自己却累了个汗流泱背,焦急万分。元儿正在着急,那怪物又在面前不远纵起。元儿把心一横,大喝一声:“死活便是你吧!”将身往怪物近腹冲去。就乘怪物身悬空中,刚要打自己头上蹿过之际,强镇心神,将身往起一纵,觑准怪物腹下那条累赘长鞭,举着腰刀挥去。猛听怪物震天价一声怒吼,手中腰刀已被怪物钢爪抓住。心里一惊,手一松,身子往下一坠。知道性命难保,喊一声:“我命休矣!”坠地时节,耳旁似听方氏弟兄大喊之声,人已晕死过去。要知元儿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三 回
斩蟆狮 初结火仙猿  阻山洪 再谒铜冠叟
 
话说元儿在百丈坪乘怪物一个前扑之势,手举腰刀,从它腹下纵过,去斩那条长鞭。
  刀刚挥过,好似不甚吃阻,也不知斩中了没有。耳旁只听那怪兽惊天动地般怪吼一声,同时手中刀已被那怪物腹旁密排的短爪抓住。心中一惊,眼里一花,昏瞀中恐被怪物落下压住,拼命仍往怪物尾后蹿去。身一着地,便已精疲胆落,晕死过去。
  过有一会,耳畔似闻人哭喊之声,才回醒过来。用目四顾,身子却卧在方家小榻之上。房中火已掌起,面前站定方端、方环和那拾桃时所见的小孩,还有一个身着葛中野服的长须老者,俱在拍手称庆。就中方环一双眼睛变得红肿肿的,好似哭过神气。回忆前事,如同做了一场噩梦。待要起身,兀自觉得周身疼痛。
  那方环见他一醒,早又凑近榻前,见他想起,忙拦阻道:“你和那怪兽厮拼,都怪我们来迟了一步,害得你周身力气用尽,差点把命送掉。如今刚给你灌了姑父的灵药,须要养息半日。且莫要动,待我给你引见完了,再说适才险状吧。”说罢,指着旁坐的长须老者说道:“这是我姑父铜冠叟,他对人是不说真名姓的。姓我倒晓得,和我表弟一样。名字却只我哥哥知道,他也不说。”元儿见老者朝他含笑点头,连忙也点头还礼。
  方环又指那小孩道:“他叫司明。我弟兄送他一个外号,叫做火眼仙猿。年纪虽小,力气却大。又受姑父传授,打得一手好飞刀弩。他说适才不该用话冒撞了你,又佩服你天生神力大胆,要和你赔个礼儿。请你不要怪他,和他也交个朋友。”说到这里,正待回身向司明招手,司明也不俟说完,挨了过来,莽声莽气他说道:“裘哥哥,适才是我不好。”说罢,便跪了下去。元儿连说:“岂有此理!”想伸手下床去扶,又被方环按住,说道:“表弟从来是这脾气,他也从来未服过人,你由他吧。”元儿无法,口里不住道歉。司明拜罢起身,便往元儿身前走来,两人都伸出手来握住。元儿也请他坐在床边,要加问答。
  那长须老者见元儿这时又是这般温文尔雅,越发心喜。便对司明道:“你哥哥才醒,莫要多烦扰他。他定想知适才斩兽之事,我同三毛都说不清楚,还是端儿从头说吧。三毛可给你母亲报个信,省她不放心。这未剂药,再停半个时辰吃。你裘哥哥内外无伤,只用力过度,神散身软,明早就可痊愈。你如不愿回去,在此同睡亦可,只莫贪玩不眠。
  我明早再来,先回去了。”元儿闻言,忙着在榻点头称谢。
  铜冠叟还未出门,方环被他提醒,想起母亲还在惦念,早忙着跑了出去。方端又吩咐将煮就的粥代端进来。方环应了,先往母亲房中,因相隔甚近,其母已然略知事情的大概。便吩咐方环,仍去服侍病人吃了东西,等睡时再来。方环领命,到后房将稀饭、锅魁连菜一齐端进来。除方母一人早经方环服侍,用过饮食外,余人都担心元儿,哪有心肠顾吃。元儿一醒,又见热腾腾的饮食,不由都想起饿来。方氏兄弟和司明见状,连话也顾不得多讲,把一张大竹几移向床前,扶起元儿,一面抢着喂他,一面各人自吃,吃得十分热闹,吃完,收拾出去。方氏弟兄又去服侍方母安睡好了,将元儿未剂药取开水化了,与他服下,房中松燎添旺,这才由方端畅谈经过。
  原来那兽并非怪物,它名唤蟆狮,专食毒蛇大蟒,口喷毒烟,能生嚼金铁,浑身上下刀砍不入。只有两个致命所在:一处是那腹下长鞭;一处是咽喉里面的小舌。非遇极怒发威,阔口大张之际,不能看见小舌;即使看见,如非惯打暗器,百发百中,而胆子又极大,敢于拼死的人,也难打中。否则平常发威,虽然张口,但是两排利齿长大周密,任你手段高明,休想打得进它口去。乍看腹下长鞭,伤它似易,偏又有腹侧两排短足利爪保护。非俟它跳起空中,冒着奇险,用刀纵起去削,不能侥幸万一。这种异兽长大凶猛,而且心性极灵,浑身上下无处不善运用,任何野兽遇上必死,谁有胆量近它?
  元儿当时情势,也经有好几次危机一发,差点被那怪蟒一般的尾巴扫上,打成肉泥,全仗身小心灵,才得免难。元儿未次决定用刀去削怪物腹下长鞭,因为那东西是软绵绵的,脆弱已极,腰刀又快,故一挥两段。怪物一护痛,两排密爪短足自然伸开,恰巧将元儿手中刀抓住。又是那么一声怪吼。元儿惊慌迷乱中,以为遭了怪物毒手,用尽平生之力,蹿出去晕倒在地。怪物当时也知道中了暗算,只是收不住势。正待落下,回身寻仇,正值方氏兄弟赶到。
  原来方环解手回来,久候元儿不至,忙和方母说了,受了几句责怪。“元儿路径不熟,岂能令他独行?还不快些去找他回来。”方环闻言,忙从家中跑出寻找。自己平常抄惯近路,百忙中忘了元儿尚是初来,一入歧途,越绕越远。先由原路迎找前去,直寻到分手的地点,哪有丝毫踪影。算计元儿不会再走向去路,又跑回来,上了岭脊。往四外一看,仍是不见。暗忖:“元儿虽力大,却未练过武艺。这山前又出过虎,莫要被虎吃了?”想到这里,方环心中一着急,便乱了主意,只管在分手附近的几条岔道上来回乱纵乱跑。有时也沿溪寻找,只没料到元儿会越溪走向枣林那面,绕了那么大一个弯转。
  所幸一路之上,并未发现什么血迹。又以为是迷路走人深壑密林之中,只是路径大多了,不知从哪路寻找才好,耽误了好一会。正在着急,二次又走向岭脊上面,遇见方端提着几个野鸡,口里唱着山歌走来。连忙迎上前去,告知元儿失踪之事。
  方端先也埋怨他一顿,说道:“你出来已有好一会,别是从旁的路回了家吧?”方环答道:“不会,他如回家,母亲必然告诉我出来寻他之事,他在家中决呆不住,纵不来此寻找,也必在林外那一块高崖上观望。我几次留神,山高处回望,百丈坪虽有一半被岩石林木遮住,无论他出进,没有不见之理。”方端又问:“既是如此,别的岔路你可曾寻过?”方环答道:“都寻过了。”方端冷笑道:“你素来粗心浮气,只怕还有遗漏。如非有奇特事情发生,他决不会走失。你想前日他和甄大哥初次迷路,尚知辨别日影,寻路出山。这岭脊离我家虽然还隔着几里路,但是那百丈坪和那片树林都远远可以望见,怎会迷路?不过天下事也正难说,到底他年轻路生,莫要出了别的差错?这条原路,如知道走时,早到了家,在这里找,有什么用?趁天还未黑,且随我再另行找一找试试。”
  方端说罢,略一端详形势,拖了方环,顺着溪流走了下去。凡遇一条歧路小径,便问方环可曾找过,方环俱都点首。未后找到元儿越溪而过的这条路上,一问方环,说是因为路太不对,又有溪隔住,所以没找。方端道:“我说你粗心不是?有溪阻住,他不会跳过去么?”说时,走向溪边,忽然惊叫说。“这不是两个小鞋印?分明打此纵过,这里土软,他跳时不会提气,用力大重,留下痕迹。天已黄昏,恐母亲唤人,你快从这里跳过去,由枣林绕到百丈坪,我猜他多半遇着姑父,留住问话,耽误些时。我仍从原路赶回,就便分头寻找。”说罢,弟兄俩忙即分手。
  方端路近,自然先到,将近百丈坪,便闻怪兽啸声从百丈坪那面传来。心里一惊,脚下加劲,接连几纵,便到坪上。果见元儿和一只从未见过的凶猛怪兽拼死相持。一着急,忙放下手中提的野鸡,分持兵刃暗器,便要上前。忽听耳旁一声:“甥儿且慢。”
  回头一看,正是司氏父子,忙问何故。铜冠叟道:“我正睡着觉,忽被怪兽啸声惊醒。
  隔一会儿,明儿跑回,说有你一个朋友,正和一个怪物争斗。他连用暗器石头,都打那怪物要害,却全无用处,所以催我快来救援,赶到一看,这怪物固是猛恶非凡,那孩子更是天生异禀,根基极厚,据我观察,决不会命丧怪兽爪下。只是这东西浑身胜过坚钢,兵刃不入。我一口离朱剑,又被你表姊带出山去,我们都奈何它不得。那孩子原可仗着身体灵巧,纵跳逃走,他却只管一味恋战,手中腰刀始终未释,定有用意。我见他胆子绝大,而且沉着机智,胜如成人,想必看出那怪物的致命所在,遇机下手。此时我等如若上去,势必破了他的计策,大家无益有损。不如权且停手,暗作准备。果真危迫,拼我老命不要,这么好一个孩子,我也要救他出险。适才明儿几次要上前,俱被我拦住。
  你只端准你的毒药连珠弩,听我吩咐好了。”方端虽知铜冠叟久经大敌,博古通今,本领高强,料事如神,但是眼看元儿连番涉险,也是焦急万分。又见天色向暮,元儿神态不支,怪兽二目红光闪闪,凶威愈盛,便力劝铜冠叟早些出马。
  方环也从枣林绕上坪来,一眼看见元儿危急之状,连活都未顾得说,大喊一声,往前便纵。铜冠叟一把未拉住,刚道得一声:“要糟!”正值怪兽未次朝着元儿头上,向方端、方环、司氏父子这一面扑来。尚未落地,忽然张开大口,一声怪吼。铜冠叟眼快,早看见元儿从怪兽身下纵过时将手往上微扬,手里腰刀撩处,六七尺长的一段东西落向地面。铜冠叟心中大喜,忙喊:“快将暗器朝那怪物口中打去。”言还未了,自己手中连珠镖首先发出。接着方端的药箭和司明的飞弩,也各像飞蝗骤雨一般,齐向怪物口内打去。只有方环不曾听见,跑到离怪兽还有两丈来远的地方,才见那怪兽已然落地。原来它连中多少致命重伤,早已疼晕,一眼看见对面跑来一个小孩,二次怪啸一声,作势便扑。方环身临切近,哪知厉害,一横手中剑,来个白虹射日式,还待朝那怪物迎面刺去。忽然眼前黑影一晃,说道:“三儿不要命么?”身子立时被人夹住,悬空跃出去有七八丈远近落下,一看,正是表姑父。
  原来铜冠叟见怪兽二次作势欲起,知道这是拼死奋斗,厉害非常。见方环正当它的前面,丝毫不知危机就在顷刻,喊声:“不好!”将足一垫,一个黄鹄摩云的招式,将身飞落场中。就地下刚夹起方环,那怪兽已然狂吼一声,离地纵起。铜冠叟见势不妙,忽生急智,因左手正夹着方环,便将右手长剑趁怪物张口之际,脱手往它咽喉掷去。同时暗运真力,一提劲,右脚横踹住左腿弯,借劲使劲,往斜刺里一个风卷残花招式,横纵出去。落地一看,那怪兽已然内外伤毒一齐发作,痛晕跌地,不能再起。只在山地上伸开四脚,贴地奋力爬行,只听山石上一片沙沙之音随着响动。知它死在顷刻,余威仍不可侮。恐它万一缓醒伤人,禁住大家不许上前,且自救人要紧。
  方环一落地,首先看到元儿晕死在地。也顾不得再杀怪兽,忙跑上前去,用手一摸,虽然胸际犹温,鼻息已断。心中一酸,目中便流下泪来。一路连哭带喊,人也不叫,抱起他往家中飞跑。方母闻得哭声,心里一惊,正待喊问,方环已将元儿抱进屋来,哭着略说经过。方母惊急非凡,忙命掌起松燎,放在床上,仔细抚看。刚说得一声:“人还有救,还不快去请你姑父!”铜冠叟已同方端、司明走进屋来,笑道:“我还不知两位贤表侄新交下这么一个很基绝厚的好友。”说时见方环哭泣,便道:“三毛莫哭,你的朋友如死,我拿老命赔他。此子不但秉赋绝佳,而且极有肝胆,他明可逃到这里,他却不走。固然为了除害,一半还是为了怕伤好友病母,真是难得。这床窄小,不便医治,还是抬到表侄房中去吧。”
  铜冠叟说着,早从身上取出两丸丹药,撬开元儿牙关,塞了进去,又命方端对了一碗阴阳水灌下。说是此乃惊悸过甚,神力两衰,有此灵药,至多两个时辰,必然回醒。
  然后将元儿抱往方氏弟兄房中。又命司明跑回家去,取了些草药,浓浓煎了一碗,准备少时灌服。然后详说那怪兽的来历。
  铜冠叟走后一会,元儿服药之后,体力渐复。大家都聚坐床上,畅谈一切。直到子夜过去,方端因明早有事,元儿大难之后须要养息,再三催促,才行各自就卧。方端自睡一个小榻。方环与司明推说照料,定要与元儿同榻。三人睡在枕上,仍是喁喁不休,过了些时,也相次睡着。
  次早,元儿醒来一看,旭日当窗,铜冠叟正在榻前唤醒司明,方氏弟兄业已起身出去,连忙下地叩谢。司明也已醒转起来。铜冠叟扶起元儿看了看,又按了按脉,笑道:
  “你已和好人一样了。若非秉赋过人,哪有好得这般快法?昨晚我因怪兽蟆狮是个公的,那母的虽然力量身体较为弱小,但没有腹下那条长鞭,不易伤它要害,恐它寻来报仇害人。又知公蟆双眼,连那头上癫包,俱都藏有明珠,昨晚因忙着救护贤侄,以为此地没有外人,那东西身如坚钢,刀砍不入,足迹所至,百兽闻风远避,当时没顾得取出。清早一看,不但那东西两只怪眼被人摘去,连头皮也被人揭开,将癞包内明珠取走。此事大已蹊跷,不得不根究踪迹。后来无心中在枣林内发现那公蟆的足印,便一直寻到近便崖下一个深洞旁边。那洞外原有一块大石封闭,好似新近才被人推倒。最奇怪的是还有一只母蟆,业已被人用剑腰斩,也是将双眼和明珠一齐取走。我算计那人,即非剑仙一流,所持宝剑也是干将、莫邪一类之宝。其人本领必然胜过我们,除非他自寻上门来,要想寻他,定然难遇,只得走将回来。一问两个表侄,知道昨晚你们同榻谈至深夜,并无动静。看来这位高人定是无心来此,特意除害,并无敌视之念,才略放心。昨日我见贤侄一点武艺不会,竟有那般天生神力胆智。即以你的相貌骨格而论,也是我辈中人。
  既是遗民之裔,不图猎取功名,何不学习一点防身本领?往小里说,也可免受人欺侮。”
  元儿昨夜已从方氏弟兄口中,得知铜冠叟早年威镇江湖,文武兼全,多才多艺,本就向往非凡。一闻此言,看出铜冠叟大有垂青之意,正是求之不得。忙下跪叩请道:
  “小侄自幼慕道爱武,因为生在书香之家,年纪又小,未得物色名师。即以此次与方二哥们相遇而论,也因与表兄约好,同往金鞭崖寻求仙师,归途误走百丈坪,才得订交的。”底下正要说拜师的话,铜冠叟已将他拉起,惊诧道:“你小小年纪,竟能一日之内往金鞭崖走个来回么?”
  元儿便讲出自己小时怎样遇着姑父罗鹭从天上飞回,说起姑母裘芷仙如何失踪,如何得遇仙缘。自己一心慕道,想往金鞭崖叩求朱真人收为弟子。用尽心力打听,好容易知了路径,才约了甄济同去,谁知却是一个枯燥险恶的荒崖。又在附近一带寻探了许多洞穴,俱都黑暗卑湿,不像仙人洞府。未后在那崖下将一块大石推倒,发现那里虽有一个很大的洞,但是又黑又污秽,腥臭异常,闻了几乎晕倒。因甄济拦阻,未敢深入,扫兴而归。看来不是姑父罗鹭未说实话,便是自己心意不诚,打算日内还要独身前往。
  铜冠叟闻言,将元儿当日来去路径和那崖的形势细问了问,哈哈笑道:“如此说来,那块大石是你推倒的了。有此神力,真是可喜。惜乎你去的所在,并非金鞭崖,白受了许多辛苦。还算你们运气好,没有深入崖洞,惊醒那一对怪兽,送了两条小命,真是便宜。”元儿忙问就里。
  铜冠叟道:“你说的那崖,名叫近便崖。因为崖那边当初有一座药王庙,朝山还愿的人很多。如从正路走,要远三里多路。从崖后走小路近些,才取了这么个名字。日子一久,有那不知道的人,便讹成金鞭崖了。真的金鞭崖原有,但还远在深山从无人迹之所,常人无从知道。就到崖前,也无法上去。连我隐居此山近二十年,方在近来到过一次。自知年老力衰,无此仙缘,仅仅在崖下与一好友相见,并未上去。
  “你所杀的那怪兽螟狮,乃是洪荒遗种。虽然深山大泽中偶然还有发现,但是其种将灭,轻易无人见过,知道的人也少。这东西凶恶非凡,其寿极长,专以毒蛇大蟒为粮。
  这青城山尽头一面,便是雪山。那里有一深洞,据说可通邓崃寒荒未辟的穷山恶水之中。
  这一对蟆狮,定从那一边窜来,遇见高人,当时想因青城常产毒蛇,一时收扑不尽,欲借它们天赋本能,将蛇吞吃。又恐它们出来害人,才将它们禁闭在石洞之中,外面用一块大石堵住,只留了一个蟒蛇可以出入的小口。却被你无心中将它推倒,几乎闹了乱子。
  这东西乃是蟒蛇一类东西极大的克星,它身上本带着一种诱蛇的气味。每当饥饿之时,公蟆便将肚腹朝天,躺卧在地,竖起腹下长鞭,射出许多腥涎,口里乱叫。那附近蛇蟒闻声嗅味,全部拼命奔来,纷纷向它那条长鞭缠去。只一挨它肚皮,便被它腹旁两排短脚上的钢爪抓住,裂成两半死去。那母蟆早在旁边守候,便将死的蟒蛇抓去享用。第二条上来,公蟆又如法炮制。无论多大多厉害的毒蛇大蟒,只一来到,自会乖乖送死,休想逃跑。这东西因为惯吃毒物,天生奇禀,浑身除了两个致命所在,刀枪不入。那条长鞭放出来的毒涎,更是人一沾上,不送命,也烂透了骨。你一个不知武事的小孩,居然将它弄死,岂非天助?
  “你姑父说的那位仙长,乃是当年有名剑仙,嵩山二老之一,名叫矮叟朱梅。已有三四十年,不曾听江湖上人说他踪迹。只我一人新近知他在青城山金鞭崖隐居,如今功行已届圆满。他门下弟子,名唤纪登,与我有些渊源。年前无心在此山中相遇,谈起他师父正助师弟创立青城宗派。既然垂青于你,日后定有仙缘遇八口。
  “不过你年尚幼小,父母在堂,即使朱青人现时肯收你为徒,你父母也决不肯舍。
  你虽有天资,不会武功,那金鞭崖也上不去。我虽年迈,对于内家入门功夫,颇知一二。
  只因年轻时误入歧途,自误良机。目前虽未钟残漏尽,至多略享修龄,断无奢望。这种内家功夫,连我亲生之子均未传授。你如愿学,从今日回家时起,先教你一些初步功夫。
  以后每隔三五日,背人来此一次,住上一天半天,依次传授。虽不能助你成为剑仙一流人物,也可有益身心,防身御敌,为未来扎下一些根基。”
  说罢,元儿早已喜不自胜,重又跪倒,行了拜师之礼。方氏兄弟和司明俱代元儿高兴。当下铜冠叟恐时候久了,元儿父母悬念,便在饭前传授了元儿一些入门功夫。元儿聪明过人,一学便会。铜冠叟也觉眼力不差,喜形于色。又携了元儿同往方母房中。方母已得方环报信,知悉收徒之事。便对铜冠叟叹了口气道:“皇天不负苦心人。你两个表侄和明儿虽非下驷,到底还令人放心不下。青儿稍高他们一筹,将来终无把握。不想无心中得遇此子,前日一见,便知不凡,却没料到真个是金精良玉,温璞流辉。异日之事,说不定便假手于他呢。”铜冠叟点了点头,神色也甚凄然。
  元儿虽不知二人言中深意,已料定于他母于报仇之事有关,贸然插口道:“伯母善保病体,不要忧思。我弟兄数人虽然相见没有多日,情胜骨肉。异日只要小侄能力所及,百死不辞。”方母强开笑颜道:“多谢贤侄高义,此时还谈不到。饭后早些回去,以免父母悬念,下次再来不便。你二哥给令尊令堂打了些野味,山居无物奉赠,聊表寸心。
  回去休提昨日遇险之事。可惜你杀的那只怪兽,不但两眼是个异宝,头上还藏有许多明珠,好端端被人捡了便宜,不然你带去孝敬令尊令堂多好。”
  方环突然接口道:“适才我拾到五粒珠子,也不知好不好。因为三哥拜师,又到娘房里来,大家谈话,没顾得说呢。”说罢,取出一个桑皮纸包,包中果有五粒大如龙眼的珠子,看去是银白色,光头并不甚亮。铜冠叟连忙接过,走向屋角暗处,看了看,问方环从何处得来。方环道:“我给娘端药去,耳听篱笆上似乎响了一下,过去一看,便见地下有这个纸包。拾起来出门四外一找,一个人影子都无,打开一看,里面是这五粒珠子。以前常见表姊从外面带回家来的比这个要小得多,却比它晶莹好看。原以为是表弟玩的,偷偷一问,他却说没有这东西,也未见表姊有过。正想和大家说,便到这屋来了。”铜冠叟闻言,吃惊道:“你们休小看此珠,白日看去,无甚光彩,如到夜里,功效就大了。适才我往暗处照了一照,虽不敢断定是昨日怪兽身上之物,也是五粒价值巨万的奇珍异宝。你们拿到暗处一看,便知分晓。”屋里这四个小弟兄,俱是年幼喜事,各人拿了一粒,走向屋角黑暗处去看,只见那珠上光华照在黑的地方,竟如电也似亮;越往明处,越无光彩。果然是夜明宝珠,俱都惊喜非凡。
  铜冠叟又问了问方环得珠的情形,说道:“此珠定是那挖去公蟆双眼,又在近便崖斩去母蟆的这位高人所为。想是见我们出死人生,白累了会子,特地送来,赠与裘元的。
  他暂时既不便说涉险之事,回家时,说不得只好掠人之美,说这里赠与他父母的了。”
  元儿忙拦说:“老师,这五粒珠子,如都赠与家父家母,却不敢收。一则是环弟拾来的,那位高人又未露面,怎能说是赠我一人?二则我弟兄数人要有都有,岂能一人独得?这事万万不能从命。”铜冠叟闻言,沉吟了一下,笑道:“这东西虽然很值钱,于我们避地隐名之人却无用处。不过此珠果如我之所料,异日奔走江湖,行至深山穷谷之中,不但辟邪,还可照路,大有便利。你既如此义气,恰巧你们小弟兄也是五人,各可分得一粒。你的大盟兄甄济,我未见过,不知他的天资如何,料比不上你,也和他们差不多。
  我这里留下三粒,分与两表侄和明儿。一粒与你,回家呈与父母看过,如转给你,无须固执,做一锦囊,贴肉藏好。甄济一粒,交你带去便了。”元儿方才谢了接过。
  方母在榻上,正从方端手中取过一粒细玩,闻言,忽然失口说了一个“青”字。铜冠叟摇了摇头,便即止住。唤过元儿道:“你那甄大哥,那日我曾亲见。目前年纪尚幼,异日成就和心地,俱不如你。这种奇珍异宝,须有福德方能长享。你年纪不大,已然读书明理。你二人既常在一处,须随时规过劝善,免他将来走错了路,也不在你们弟兄一场。”元儿连声遵命。
  各人得了一粒,俱都喜不释手,惟独元儿却恐忘了传授,将两粒珠子藏人怀内,便向铜冠叟一再请问。方母见了,越发赞叹不止。铜冠叟道:“虎父无犬子。你既如此至诚向上,索性多成全你。此番回去,可相机暗禀令尊,请他背人来此一见,我当对他切实劝导。如能常和我在一处,按期归省,以你天资,成就更速,并且还免去你父母许多顾忌和悬念。只来时行踪,务要严密罢了。”元儿闻言大喜。方环、司明,因知照此办法,日后便可和元儿常聚,喜得连嘴都闭不拢来。方环又对元儿道:“你真造化,我活这么大,也未听见姑父收过徒弟,这真是开天辟地第一遭呢。你只要把他老人家一身本领学会,就不当剑仙,也差不多了。那些好处,等你下次来了,我再和你慢慢他说。”
  大家谈笑正欢,方母道:“你们还不去端饭,回家晚了,招呼下次老伯母不准来呢。”方氏弟兄连忙应声出去准备酒饭。元儿仍向铜冠叟殷殷请教。
  不多一会,方端进来。司明帮着将桌椅搬到方母榻前。接着方环也捧了杯筷进来,铜冠叟朝榻对坐,小兄弟四人分坐两旁。虽是山肴野蔬,倒也置办得甚为丰腆适口。一阵吃喝说笑,不觉酒足饭饱。
  元儿知方母要歇午,便起身拜辞,方母含笑点了点头,吩咐回家代为问候父母,道谢送的礼物。元儿略答谢了几句。候到方氏弟兄端药与方母服下,服侍睡下,才随了铜冠叟一同出门,还要到铜冠叟家中拜望之后再走。铜冠叟道:“你师母已亡故十多年,只有你师姊,现在远游未归,家中无人,无须拘此常礼。下次来再去吧。”元儿执意不肯。方环、司明更是巴不得元儿多留一会,齐声道:“让三哥认认门头也好。”铜冠叟道:“既是一定要去,昨晚所斩怪兽,如今还在百丈坪上,顺路看了再去吧。”元儿也想再看看那怪兽的形象,便随着走去。
  到了坪上一看,那怪兽螟狮躺在地上,连头带尾,少说也有两丈开外。两只怪眼连前额,俱已被人挖去。四只树干粗细的大腿,连那腹侧两排短爪,都比坚钢还硬。通身金黄。一张血盆大口,獠牙森列。一条长尾上满生细鳞,其形若蟒。落地处有两三丈地面的山石,被怪兽铜爪抓裂了两道尺许深沟。那血迹东一摊,西一摊,甚是狼藉腥秽。
  再看斩下来那条蟒鞭,还横在相距十来丈的地上,形若驴肾,但比驴肾长大有好多倍。
  通体满生三棱软刺,平时诱擒蛇蟒,全仗此物。只一挨上,那些软刺立时竖胀,刺孔中喷出毒涎,蟒蛇便软瘫在蟆狮肚腹上面,任它两排短爪抓裂吞食,真是厉害。
  看完之后,铜冠叟又将怪兽情形说了一遍。虽然事已过去,元儿想起来,也觉心惊不已。便问铜冠叟:“现在天气渐热,这般庞大腥秽之物,不曾想个法儿处置?”铜冠叟道:“怪兽身上宝珠虽被高人取去,还有许多有用之物。今晨因为追寻母螟踪迹,后来急于看你,无暇及此。等你走后,我自有安排。天已不早,快到我家坐一会就走吧。”
  当下一行五人,穿入枣林,往铜冠叟家中走去。快要到达,司明忽然“呀”的一声,拔步往来路便跑。元儿忙问何事。司明只说:“你到家等我,去去就来。”步履如飞,转瞬跑没了影。
  元儿到了铜冠叟门外一看,坐落在枣林深处一块小方坪上。门前有一道人工掘成的小溪,引来旁崖的山泉,水声淙淙,绕屋而流。时当初夏,枣树业已开花,一片金黄,清香透鼻。高干参天,浓荫蔽日,枝叶丛中时闻山禽鸣声,人耳清脆。有时腾扑飞向别枝,树上枣花受了颤动,便似金粟飘空,纷纷下坠。静中之动,越显天趣。那房子虽只几间茅舍,却是纸窗竹榻,净无纤尘。案上琴书,壁悬宝剑,比方氏弟兄家中还要幽静闲雅得多,令人到此直有出尘离世之想。
  元儿一进门,便推铜冠叟居中坐定,重行谒师之礼。铜冠叟含笑受了。元儿又要去拜谒师母灵位。铜冠叟见他心诚礼敬,只得领他同到后面当中堂屋行礼。元儿朝上叩罢起来,往案上一看,神龛内供着几座大小神主牌位,头上有红绫包住,字看不全。只左首有一小牌位,下面写着“孝女青璜,孝男明奉祀”等字。便问道:“这青璜,想是师姊的大名了?”铜冠叟道:“我家的事,谈起来话也大长,早晚须对你说。青璜正是你的师姊。我因你去世师母对她异常钟爱,不免娇惯了些。如今和野马一般,时常在外间跑。虽说她已有防身本领,品性也还坚定,终是我一桩心事。这次出门最久,还不知何时回来呢。左侧便是她的卧室,你也不妨进去看看。”
  方端闻言,首先上前,揭起竹帘,大家一同进去。一看,靠壁是一张竹床,又短又窄。梁上悬着许多大小铁弹,离地数尺,高低不一。窗前口上也横着一张古琴同几十卷道书。壁上满悬兵刃暗器之类。另外还有两个蒲团,一个香炉,别的一无所有。铜冠叟道:“你师姊性情好高骛远,资质却不如你。这便是她日常用功所在。梁上悬的大小铁弹,乃是炼气之用。等你从我学过几月以后,便可传授与你。今先使你看个大概。”
  说时,方端正站在那面琴前发呆,忽然看到琴下露出一些纸角,抽出一看,失惊道:
  “姑父请看,这不是表姊的书信?”铜冠叟接过一看,便揣入袖内,叹道:“这孩子也忒任性了。既思念我,怎么自己不回家一次,却叫别人带什么信?”方端忍不住问道:
  “表姊信上可说几时回来么?”铜冠叟道:“她因三毛一句戏言,立誓不学成剑仙不再回家。这信是她托一位姓石的结义同门姊妹路过此地带了来的。说她离家以后,受了许多艰险。如今因那姓石的同门姊妹接引,拜在武当派教祖半边老尼门下学习剑术,要等学成之后才回来呢。我因她从小随我学武,不该中途见异思迁,路略走偏了些。此次出走,别无所虑,只愁她好胜心切,误入歧途。不料她居然能受尽艰苦,投身武当门下。
  半边老尼这人,闻名已久,无缘得见。即以她这位姓石的同门而论,已经有飞行绝迹的本领。她如从此随师潜修,必有成就。有志竟成,也难为她。此后我只打明儿一人的主意,无须顾虑到她了。”方端闻言,似惊似喜,两手只管在琴侧摸抚,几番欲言又止。
  铜冠叟也沉吟了俄顷,忽然说道:“她那姓石同门既然来此,怎不见我?虽是个剑仙一流,她固不应如此自傲,我也不致连点影子都不觉察。你看看琴下面有无别的东西?”方端伸手一摸,果然摸出一张三寸大小的红柬帖来,上印着“缥缈儿”三字,旁边又写着两行簪花小楷,刚健之中杂以妩媚。大意说:愚侄女石明珠,受令爱青璜师妹之托,路过投书。适值老伯他出,室无一人,又以师命在身,不便延候,致疏拜谒。半月之后,归途经此,必当再来拜见。有无手谕衣物,请即备置,以便来取。
  正看之间,室外一阵脚步声,司明赤着上身,用衣兜着几十个肥桃,跑进房来。未及说话,方环已先抢着说道:“表姊来信了,她不久就成剑仙了。”司明不信,方要开口,铜冠叟已唤他近前,问他这半日可曾收拾这间屋子。司明答道:“姊姊走后,每日都照常收拾。只昨晚、今早俱未回家,空了一日。”又问:“可是姊姊真有信来?”铜冠叟便将前言说了。这才断定寄书人是昨晚斩兽以后到此,并非登门不见。
  略坐了坐,便命方环送元儿回家。元儿当下叩别了铜冠叟,司明将桃另用竹筐装好,小兄弟四人同往乘舟之所,除方端有心事在怀,无精打采外,余人都是十几岁的小孩,一路说笑欢跃,早到了地头。方端等元儿下舟,便将昨晚打来的十几只肥山鸡、二十斤黄精,连同昨晚斩兽弄污了的衣衫俱已洗净叠好,一并交给元儿。司明执意要送,首先提了那筐桃,纵人舟内。方端因家中无人,只得独自作别回去。
  元儿上了小舟,仍是方环在水里推行,由水洞那条路,直达长生宫后峭壁之下。彼此殷殷订了后会之约,才行分手。
  元儿眼望方、司二人推舟入洞后,才将长衫穿好,携了带来之物,往长生宫内跑去。
  见了友仁,问起母亲,才知甄氏今早进城探病未回,尚不知自己昨晚留宿山中之事,甚为心喜。便将前事一一说了,只隐起遇险一节。由此每隔一二日,必往百丈坪从铜冠叟学习武艺。甄氏因家务事忙,娘家又有病人,须常去探望;元儿多是早去晚归,很少在百丈坪过夜:因此始终不知就里,倒也相安无事。
  光阴易过,转眼法事做完。元儿一回家,不似以前住在宫里,甄氏以为有友仁照看,不疑有他。但元儿要想整日在外,哪里能够。虽有友仁护庇,至多借往长生宫为名,由友仁自在宫中下棋闲谈,元儿却偷偷往百丈坪去,终久不是长法。偏甄氏生长富贵人家,所见珍奇甚多,心又极细。见那粒珠子每值阴雨晦冥,越觉光华四射,太已希奇,不像山居之人所有。屡次盘问来历,元儿终未实说,但毕竟纸里包不住火。
  元儿回家这些日,曾随父母,带了两个兄弟,进城去探望甄济母亲的病。俱值甄济母亲病势沉重,甄济衣不解带,昼夜服侍,始终没顾得细谈,连那粒珠子也无暇交与。
  这日甄氏又命元儿随同进城探病,恰巧甄济母亲的病忽有转机,虽未复原,已能起坐,随意饮食。大家自是高兴。元儿抽空使个眼色,将甄济唤出,交了那粒珠子,悄悄说知经过。话刚说完,便有丫头来唤二人到屋去吃点心。匆匆之间,忘了嘱咐甄济,珠的来历未告父母,当下告辞回去。
  隔了十数日,甄济母亲将息痊愈,母子二人携了礼物,到环山堰回望道谢。恰巧元儿又随友仁去长生宫,没有在家。甄氏便带了元儿的兄弟裘信、裘隐,接了出去。这时天气已过端阳,蜀地炎热。甄氏见甄济穿一件长衣,叫他脱去凉快。甄济回说不热。甄氏偶因取物,无心中挨近甄济身旁,猛觉凉阴阴的,与元儿在家时挨近相似,先还未想到甄济也有了那么一粒宝珠,故意站定试了试:只要离甄济三五步内,便觉清凉透体;稍一隔远,依旧烦热。心疑元儿和甄济交好,将珠赠与。甄氏虽是贤能,到底女人家心窄,未免暗怪元儿,不该把这般价值连城的东西轻易送人。因拿不定是与否,便用言语探问道:“怎么侄儿身上也这般阴凉,连挨近的人都不觉热?”甄济母亲抢着答道:
  “我们才进门,还忘了向妹子、外甥道谢。那日我在病中,外甥竟送给你侄儿那般贵重的珠子。听说外甥也有那么一颗。说是在山里头打野兽得来的,差点没把小命送掉。以前从没听外甥学过武,不比你侄儿,从小就爱拿刀动枪的。不想倒有这么大本事,真叫人心疼死呢。今儿他不在家,想必又到山里头去,从那异人学武去了吧?”
  甄氏闻言,不禁吃了一惊。表面上仍故作镇静道:“一粒珠子,自家人也值得道甚谢来?不过元儿近来被他父亲惯得简直不成样子。那天他到山里去,和人家道谢指路留宿之情,一夜没回来。第二日便带这两粒珠子,指手画脚,和我说那珠的来历,我当时正和父亲拌嘴,见那珠日里通没一丝光彩,又因他一夜未归,骂了两句,懒得听他神说鬼说。晚来才知那珠有些异样。法事做完,又忙庄稼,嫂子又在病中,几个岔打过去,没顾得细问。今见侄儿身上生凉,才得想起。他和侄儿说那珠子怎生得的么?”
  甄济初归不久,哪里知道元儿因乃母钟爱,素常胆又极小,不敢告诉细情。甄氏的话又说得极像,一时不假思索,从元儿误走百丈坪,结交方氏弟兄说起,以及二次送礼,答谢方家,自己因母病不能前往,元儿一人独去,与方环同出打猎,二次迷路,枣林巧遇火仙猿司明,独力斗怪兽,几乎送了性命,急中生智,巧斩蟆狮腹下长鞭,晕死在地,多蒙铜冠叟用药相救,五小弟兄再结盟,失珠得珠,每人分得一粒等情节,一一说出。
  甄氏最爱元儿,以前许他携礼入山,只说理应报答方家留宿之德,以为有两个下人跟去,所以放心,万没料到友仁会如此纵容,由他一人任性,独入深山,遇见恶兽,差点送了性命。勉强沉着气把话听完,早已心疼得乱跳。又听元儿至今还不断往山中学艺,既未明言,分明与友仁串一气,借着往长生宫为由,瞒哄自己。常听长年说起,山中近来常闹豺虎。元儿一人独去,固然是万不放心;友仁手无缚鸡之力,同去也是白饶。再遇前事,哪还了得:不由急出一身冷汗。于是匆匆站起,走出屋外,悄悄唤一名长年去往长生宫,说家中有客,还有要事,速将友仁父子请回。长年去后,恐甄济所言还有未尽之处,尽管捏紧了心,仍在不住盘问。好笑甄济的母亲因丈夫儿子都是好武,甄济又常往山中打些野兽回家,听惯看惯,不以元儿为异,只管还拿元儿天生神力,胆大心细等语来做赞语。甄氏哪里听得进去,一心只盼友仁父子回来,仿佛当日便会和上次一样遇险似的。
  移时,长年归报说:友仁父子正由宫中道士陪往紫藤坳观赏新出现的瀑布,行时留话,说今晚便留宿观内,命宫中小道士到了黄昏与家中送信,要明日午饭后才行回家。
  甄氏闻言,又急又气。因友仁父子留宿宫中,是做法事以来未有的创举。更恐友仁纵容元儿,不定又出什么花样,哪里放心得下,一迭连声,仍命长年再去长生宫,问明道士路径,去追他父子回来。万一找寻不见,便沿路迎候,务必今晚回家,不准留宿宫内。
  甄济先见甄氏头一次听完了话,出房去了一会回来,虽然照旧谈话,脸上神色有异,还未疑到元儿身上。及见长年回报与甄氏问答,才知自己说漏了嘴,好生后悔,已是无及。偏偏这日元儿又没想到甄济母子会来,因几次请友仁去见铜冠叟,未得其便,特意想好了这么一个主意:对家中假说父子同住长生宫下棋;又给宫中道士留好了话,说想往山中夜游,恐归晚家人不放心,到黄昏时分着人与家中送信,就说当晚留宿宫中,要次日午后回去。交代好后,父子二人绕路到了崖下溪边。方环、司明早在水洞口外延颈相候,见友仁父子同来,益发心喜。因恐人知,接上船去,推入水洞深处,方行拜见。
  不多时,便到了铜冠叟家内,友仁与铜冠叟竟是一见如故。
  这里宾主谈笑正欢,那里甄氏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好容易盼到裘信从外笑嘻嘻跑进房来,说长年回家来了。忙问:“你爹爹、哥哥呢?”
  裘信回道:“没见回来。”连忙赶出屋外一问,说是山中既寻不着下落,再三盘问宫中道士,方将友仁父子入山夜游之事说出。这一惊非同小可。
  这半日工夫,甄济已问出甄氏心事,再三譬解说:“元儿虽然年幼,天生异禀,神力绝伦。以前不曾学武,尚能将那么厉害的怪兽除去;此时拜了高人为师,更不用说,寻常虎豹岂能伤他一些皮发?”
  甄氏猛又想起当年罗鹭从天上飞回,曾夸元儿生有仙骨厚根。日前无心中与友仁重提旧话,露出罗鹭行时嘱咐之言,说元儿要在近年内走失。越发见机思危,心忧肠断。
  无奈那日百丈坪,虽然甄济走过一次,但两头是水,中隔重岭峻崖,洞穴重重,非方氏弟兄掉舟接引,不能飞渡。天已昏黑,有什法子可想?
  这其间还苦了甄济母子。只说至亲骨肉,平素长幼情感都好,来此多盘桓两日,以遣抱病侍疾时愁烦。不想一句话说漏了嘴,害的人家这等着急担忧。少时回来,母子夫妻还要失和,岂非无趣?又不便说走,干陪着甄氏着了一天的急,连饭和消夜俱未吃好。
  还算甄济因方氏弟兄奉母避祸深山,恐因张扬惹出乱子,再四劝慰说:“山中夜游,定是虚言。此时不归,必在百丈坪留宿,决保无虑。等天一亮,侄儿便往水洞溪头探看。”甄氏空急无法,只得应了。先将裘信、裘隐安置,命人与甄济设好卧具,姑嫂二人同榻,一夜不曾合眼。
  天明起床,一问甄济,说是表少爷天才刚亮,便起身往长生宫寻主人去了。甄氏因甄济再三嘱咐,不可大惊小怪,何况他去比长年稳妥,事已至此,也只得由他。
  俟到午后,友仁父子才与甄济同回。甄氏当着人也不发作,只朝他父子冷笑了笑,友仁早得甄济报信,尚不觉怎样。只苦了元儿,惟恐因此断了去路,除一路埋怨甄济多口外,心里只急得打鼓。
  到了晚间,甄氏先背人把友仁埋怨了一个够。然后把元儿遇险得珠来由告知。友仁对甄氏本来就有三分敬畏,再一听说元儿涉险细情,也未免吃了一惊,便不再替元儿庇护。甄氏也不深责元儿,只不许再行私自出外,连与友仁同行,都在禁止之列。元儿天性极厚,从小就怕父母生气,自是不敢执拗。
  过了两日,甄济母子告辞回去。元儿每日除用功解闷外,无法可想。友仁天性迂缓,也未想到自己前往,只恐元儿闷出病来,几番代他说情。甄氏记准罗鹭行时之言,任凭他父子怎样求说,只拿定了主意不肯。
  过有月余,天气越发炎热起来。有一天晚问,元儿弟兄三人。随着父母在后园月亮地下纳凉。到了半夜,甄氏带了裘信、裘隐先去安睡,只剩友仁父子。因嫌天气炎热,命人摆了两架竹床在凉亭里面,点好艾条,又将井里浸的瓜果取了些来。随意坐卧,且吃且谈,准备在园中过夜。
  谈来谈去,又谈到百丈坪与方氏弟兄订交之事。元儿因铜冠叟所传内功尚未学全,那日回来,原定第三日再去,事隔月余,不但未去,连个信息都无法通。方环、司明必定每日都在水洞悬望,好生过意不去。又守着铜冠叟之戒,如因事不能前往,不可改令外人代去,谈起来甚是焦急。友仁见他急得可怜,猛然想起道:“我真呆了。你母亲不许你往山里去,须禁不了我。你那师父,是个遁世高人,和我甚是投机,我也想再见见他。你莫着急,明日我代你去一趟。一则看望他们;二则就便说你为难,请他在驾来我家传你武艺。既省你母担忧,又可称你心愿,岂不是好?”元儿闻言,深悔以前在自焦急,不曾想起,见父亲如此体贴钟爱,又是高兴,又是感激,便趴在友仁肩上,不住说长道短,要友仁明早就去见方司等人。
  友仁道:“我自你姑母被风刮去,姑父出家,后来你姑父回家说起经过,便觉浮生若梦。只因自己是个钝根,只能在家中享些庸福。你姑父原说你秉赋甚好,又说你近年内便要离家出去。依你母亲,有你姑母失踪前事,父母爱子,恨不能时时刻刻看定了你,以免有甚闪失。我的心思,却与她不同。因为当年你姑母失踪,事前何尝能想得到?纵然想得到,又有什么法子防备?我也是一样不愿你小小年纪,便和我离开,无如天下事均有前定,岂是人力所能勉强?现在自然盼你无事,好好在家。万一出了事故,父子分离,也只好听天由命。所以我平时想起,并不似你母亲着急。果真能和你姑父一般修成剑仙,空中来去,也是好事。我因性子与武艺不近,一向不曾问你。那日你师父说你天生神力,进境极快。这会天也凉快,可去亭外空地上打一回我看看,到底如何?”
  元儿笑道:“爹爹没学过武,所以这般说法。据师父说,真正内家功夫,不是为打出来给人看的、儿子倒有一些蛮力,小时读书,又没和人动过武,自己也不知道。自从拜师以后,偶然试试,亭外那一块假山石,倒也举得起来。要看儿子练内功,只有提气上升与运气击物两种功夫稍为可看。至于引火归元,吐故纳新,调和二气,返虚入浑,有的尚未学成。有学成的,也看不出来。现在我先做那提运功夫,然后再举那山石,与爹爹看。”友仁对于武家内功,固是茫然无知。但亭外那块山石,高有八尺,粗有三尺,虽然孔窍甚多,少说也有千斤以上。元儿练武,总共只三个多月,不信他便能举起。连说:“那石太重,只做那两样气功吧。”
  元儿笑道:“无妨。”说罢,跳出亭外,从花畦里取了一柄花锄,请友仁走出亭外,两手握紧,横伸出去。自己在相隔一丈五六远近,盘膝坐下,垂帘内视,将气调纯。约有半盏茶时,元儿倏地微睁二目,小肚腹一凹,从丹田之内运起一口罡气,直朝友仁所持那柄花锄喷去。友仁便觉手中似有一股子大力撞来,将那花锄直荡开去,差点脱手,心中奇怪。二次将锄拿定,吩咐再吹试试。月光底下,只见元儿鼓着小嘴,微一张动。
  这次不似方才如持幡当风,把握不住,只觉手上微微一震,叭的一声,一柄七八寸长的木锄头无故折成两段,坠落地上。
  友仁方在惊异,元儿已笑嘻嘻跑了过来,接过锄把,扔开一边,口里说道:“爹爹,你看这个。”说罢,两脚并拢,笔直站在当地,两手垂直。然后运用气功,手心向上,缓缓往上,平端齐腰。倏地一提真气,将手一翻,往下一按,平空离地拔起有丈许高下,快要下落,忽将右脚踹在左膝弯上,借劲使力一蹦,又加高了数尺。这次动作甚快。两脚各踹膝弯,接连交换,晃眼纵有三丈高下,友仁惟恐纵得太高了,下来跌伤,在下面直喊。元儿刚答得一声:“不要紧。”便如风飘落叶般轻轻落地。
  友仁又惊又爱,便问:“这都是你师父教的么?”元儿道:“先时运气击物和平地上提气拔起,都是师父所教,说那是学习飞剑入门功夫,学时甚难。倒是未一下踹膝升空,乃是方三弟所教,名为海鹤钻云。看是还要高些,其实只要懂得提气,用自身的垫力借劲使劲,并不甚难。这种功夫练到极高时,也能飞越城关,高跃十丈。可是要比师父传的内功,深浅就差多了。”一边说,两手伸向那块山石下面。友仁方要阻拦,元儿已是“咦”的一声,将那千斤大石平举起来。
  友仁终恐元儿恃强震伤,忙喝放下时,忽听园外有人喝彩。元儿一听耳音甚熟。连忙将石放下,回身注视。只见一条黑影,比箭还疾,从院墙篱笆上直奔亭前飞来。月光下认出来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穿着一身黑的短装,赤足草鞋,手中还提着一包山果。
  先向友仁翻身拜倒,然后才与元儿相见。友仁见是熟人,转惊为喜。正待寒暄,司明急匆匆说道:“这里可有外人?我有要紧话说,说完就走。”元儿答道:“我里没有外人,家中人已睡尽。有一个侍候丫头,也在那边房里打盹。我们到亭子里去坐下说吧。”
  说罢,父子二人邀了司明入亭。刚一坐下,司明便道:“三哥你这多日没去,我们踪迹忽被仇人发现,二哥、四哥全家都搬走了。爹爹和我,因为要等姊姊的朋友缥缈儿石明珠给姊姊带信捎东西,迟了一日,明早天一亮便动身。是我舍不得你,和爹爹说明,连夜赶来,通知你一声。这包水果,是日里采来送你的。里面还有爹爹给你一封信,看了便可明白。”说罢,解开包裹,将信取出,交与元儿。友仁因司明口急,话又说得没头没脑,便挨坐在元儿身后,就着亭栏月光,一同观看。
  原来铜冠叟自那日送别友仁父子后,多日不见元儿再去。本想到环山堰来探看,偏巧接了成都一个至好的信,说有要事约去商量,耽搁了些日,将事办完才回。一问元儿仍然未来,方氏弟兄与司明俱甚情急。无奈方母不许方氏弟兄出见外人,又不知元儿家住何所。方环、司明每日空自掉舟在水洞迎候,始终未曾接着一回。铜冠叟一听,因那日初见友仁,脸上晦色甚重,恐是出了事故。
  第二日下午,铜冠叟到环山堰一打听,裘家并未出事,略觉放心。本想挨至深夜无人之际,来与友仁父子相见,并问不去原因。此时天气尚早,意欲就便到村镇上去小酌几杯。在酒肆中无心遇见一个背大红葫芦的道人,饮完了酒没钱,要拿那葫芦作抵,正与肆主商量。铜冠叟久走江湖,看出那道人异样,立刻代他会了酒账。道人谢也未谢,拿起葫芦就走,铜冠叟越看出他形迹可疑,无心小酌,忙跟在道人身后,追人青城山。
  走到会仙桥过去,见那道人走入一个岩洞里面,口里自言自语他说道:“要知对头人踪迹,藏在这洞里面,便可听得清楚。”追将进去一看,竟是一个死岩洞。再找道人,已然不知去向。心中纳闷,正要走出,忽听外面有人说话。
  铜冠叟人本机警,猛想起道人之言,连忙缩住了脚。侧耳一听,来人正是方家的两个死对头:一个叫做飞蝗童子蒋炎,昔日曾经见过一两回,虽未交手,却知他本领高强,心辣手狠,还有一个姓冯。二人俱是奉了他师父——云南边疆白花山红心洞妖道狮面天王秦黎之命,寻找方氏一家。因为那年秦黎的情妇巧燕儿部素桃在贵州采花,被方氏弟兄的父亲——贵州黔灵山水云村主慈金刚方直,乘她与人赤身行淫之际,连用九个铁莲打中她上中下三眼五穴,登时身死。秦黎得信,便命人与方直下书约会,以报此仇。
  方直当时激于义愤,并不知淫妇来历。后来听人说秦黎妖法飞剑均甚厉害,悔已无及,自知难以幸免。如要弃了家业逃走,不但一世英名丧尽,而且秦黎门下余党甚多,滇黔川湘俱有他的道观巢穴,早晚被他探出踪迹,全家都难活命;反不如与他定约相拼。
  便先将妻子安顿深山隐僻之处,然后约请会剑术的能人相助。侥幸获胜固好,即或身死,亦可保全家小,等儿子长大,设法报仇。
  他与铜冠叟既是至亲,又是同门好友。知道他以前原学过剑术,并且还是天台正宗。
  只可惜师父草衣上人中道兵解,剑术惧未学成,仅通一些门径。又知他近多年舍了江湖生涯,携了子女,隐居青城山百丈坪,地势极为幽僻,除自己带了次子方端去过两次外,这些年来从未见过外人足迹,大可托妻寄子。还恐他事前知道了信,同仇敌忾,赶来相助,不但于事无补,说不定连他一齐饶上。便与妻子铁掌麻姑张氏一再熟商,最后实迫于不得已,仍是采用前策。
  夫妻抱头位别,正要带了二子逃避,谁知敌人方面本想杀死方直全家,因为夏间下了拜村的书信,方直订约却在冬天。虽然照江湖上规矩,不好不允,却看出方直拖延时日,不是约人,便想弃家逃走,早暗地派了党羽,探听消息,全村出口,细罗密布。方直知道请人相助,敌人虽不肯示弱,出来拦阻,妻子逃走的踪迹一露,必被他跟寻伤害。
  二子虽然年幼,已学会不少武艺,性情刚烈,不能在事前说出实话。一见危机四伏,忧急如焚。还算张氏机警,教方直只管约人。同时故作镇定,用巧言哄骗二子,假说要到百丈坪探望铜冠叟,方直不允,夫妻连日吵了好几次嘴,自己一负气,决计背了丈夫,带了二子前往,问他二人愿去不愿。
  方氏弟兄事亲至孝,不过方直教子过于严厉。张氏因长子方洁就因学武受打不过,才行出走,对二、三两子未免要慈爱些。弟兄二人见母亲要离家远出,不免觉着郁闷。
  然而方端与铜冠叟的女儿司青璜原是青梅竹马之交,一别几年,后随方直到百丈坪相见,见青璜越发出落得美似天仙,文武全才,对于方端,更是含情脉脉,相印以心。铜冠叟又器重方端,颇有相攸之意。今一听母亲命去,自是高兴。方环童心正盛,久闻百丈坪山谷幽静,水木清华,久欲问津,也喜出望外。再加母亲素常独断独行惯了的,几乎言出法随,谁也违抗不得,想在家伴父也办不到。可怜弟兄二人哪知此去,父子便成生离死别。每日只顾盘算行期,一些也未想到惨祸就在眼前。见母亲老不说走,不时与父亲含泪说话,还以为被父亲执意拦阻,变计不走,所以生气,眼看秋去冬来,仍无走信。
  方端毕竟此时已有十四五岁,见连日父亲来客甚多。也有到了不走,住在家内的;也有来了匆匆去而复转的。多半是面生之人,纵有极熟父执到来,不但父亲不准出见,母亲也同样禁止,连前厅均不让去。时常总命随侍在侧,关防至严,仿佛有什么机密,不愿他弟兄知道似的。而母亲又时常背人弹泪;父亲而带忧容,强为欢笑。应客之余,便加紧严督自己学习武功。连那素来不肯轻易传授的,都在百忙中抽空详细指点。诸般俱觉可疑,还未及向父母请问。
  有一天晚上,方直夫妻忽然闭门谈了大半夜,装作争吵,方直负气,走向前边。张氏两眼含泪,唤他弟兄二人进去,手上已携有两个包裹。旧事重提之外,又大骂方直:
  “不念夫妻情义,听信一群狐朋狗友,又过中年还要纳妾。人已讨在外面两年,家人还瞒在鼓里。亏他有脸,还托许多人来和我说,要将小婆娘接回家来。适才和我吵了一架出去,打算用众朋友的情面逼我应允。与其日后生气,不如现在让他,今晚便从房后翻山往百丈坪去。你弟兄须是我养的,莫不成叫别人做娘?哪个不随我走,便不是我的儿子。事要机密,被你没出息的老子知道追回,有众朋友在场,不便不允,那我便要活活气死。房后这条山路,中隔高崖大溪,只有我的飞索能渡,他必追赶不上,你们索性连兵刃暗器,一切手边应用之物,一齐带去。在外住上几年,等你们那没出息的老子悔悟,再行回来。”这一番假做作,果然将方端哄信,以为父母真个反目。还想婉劝,但说未两句,张氏便大发雷霆,连哭带骂。弟兄二人见母亲动了真气,不敢再说,只得暂时顺从,随了同走。别时父子连面都未见。
  这条山路,原是张氏见出口都被敌人派了暗探,恐知道了踪迹,连日想尽方法探寻出来的。所经之处,都是乌道蚕丛,悬崖绝涧。仗着母子三人俱是身有绝技,飞越尚不甚难。一直绕出贵州地界,除在小村镇上添办干粮外,仍还不肯行走正路。荒山密菁中,冒着风雪严寒,夜宿晓征,不知受了多少颠连辛苦。
  这时弟兄二人已看出母亲形迹不对,几番盘问,方母俱不肯说。快到青城这一晚,住在一个岩洞里面,当夜大雨骤降,山洪暴发。方母上了些年纪,一路受尽饥寒困顿,痛夫惜子,满腹悲苦,哪禁得再受水劫。仗着母子俱是会家,只在水里泅行了半夜,未曾丧命。方母却中了山水寒毒,得了瘫疾。所幸已离百丈坪只百余里远近,弟兄二人,一个挑了行李兵刃,一个背了老母,好容易挨到百丈坪。正遇司青璜在外行猎,一见母子三人狼狈情形,大吃一惊,连忙接到家里。
  方母见了铜冠叟,才当众哭诉经过。弟兄二人方知实情,凶多吉少。不久便闻得了凶信,痛不欲生。既有病母在床,又当颠沛流离之日,敌强我弱,相差悬远,除立志报仇外,有何法可想?由此,便随铜冠叟在青城隐居练武。不提。
  方氏母子三人走后,方直约的人也到齐,届期秦黎带了党羽同来,一番江湖上应有交代之后,相继出场动手。方直虽也约有几个精通剑术之人,仍敌不住秦黎妖法。先时互有伤亡逃遁,结局却是方直死在秦黎飞剑之下。
  方直死后,秦黎寻方直家眷,不知去向。秦黎因听一个同党说起,方环饮过鳝王生血,力举千斤,资禀出奇;还有张氏、方端均非弱者,越发想寻到除害。当时放火抢掠了一场,传语门人党羽,到处打听方氏母子踪迹,至今已有数年之久。
  那飞蝗童子蒋炎,原是奉了秦黎之命,往青城金鞭崖盗取仙草,因矮叟朱梅厉害,不敢轻易下手。来了已有月余,每日只在近崖一带潜伏,静盼朱梅离山他去,以便冒险偷盗。
  这日蒋炎无心遇见那姓冯的同党,说是新近遇见昆仑派钟真人的得意弟子老少年霍人玉,谈起近来积了一些外功。最得意的是从雪山赶来一对食蛇怪兽蟆狮。先是以毒攻毒,借它将本山许多毒蛇大蟒诱来,吞吃殆尽。然后再用飞剑将它杀死。中间那只公蟆不知被谁推倒封洞大石,放逃出来。幸而发觉还早,便将母蚊先行杀死,取了它头上宝珠和双眼。再一寻找公蟆,却在一个极幽僻的山谷之中广坪上面,发现它业已被人杀死,细一追根,才看出那林里还有一所人家隐居,由一个老妇人带着几个孩子,而公蟆便被内中一个孩子所杀。霍人玉因自己当时急于回山,已将公蟆双目和宝珠一齐取出,后来一想,这对蟆狮虽是自己在雪山发现赶来,那家几个孩子,个个资质俱好,斩蟆也是以命相拼,颇非容易,因见他老少共是五人,便取了五粒宝珠相赠,才行走去。那姓冯的一问那老少相貌身量,颇似漏网的方氏母子。因蒋炎在此山中采药,特意赶来告知。
  蒋炎一听,小孩怎会多出两个?便命那姓冯的同党照老少年霍人玉所说路径,先去探看准了,回来商议。事前说好,如真是方家母于,这里邻近强敌,须防他另有能手相助,只可不动声色前往行刺,切莫事先打草惊蛇。二人商量妥当,约在铜冠叟潜伏岩下相见。
  不久,姓冯的归报说:“那家虽看不出准是方家母子,也定是个江湖上能人的家眷。
  我在房上伏听了好一会,没有听出一些情形与方家关联。倒仿佛听见那老妇对一个小孩说道:‘你三哥不来,也许到金鞭崖去见朱真人去了。’我一听,恐那老妇是峨眉、青城门下党羽,防她觉察,便回来了。”蒋炎沉吟了一会,仍命那姓冯的明日再去探看,装作走迷了路,向他家小孩口中打听,如有不合,也不可因他年幼,便即动手。说完,二人分手,各自破空飞去。
  铜冠叟闻言,早吓出一身冷汗。且喜自己踪迹未被发现。虽然仇敌因青城山是矮叟朱梅的仙府,对于形迹可疑之人,如查不清来历,还不致骤然间便下毒手,但是事情既已启了敌人的疑心,早晚必被看破。又恐司明与方环二人粗心大意,不知仇人的来意,无心中把话说漏;或因看出来人形迹可疑,动起手来,方家立刻便有灭门惨祸。心中忧急,也不顾等到晚间寻友仁父子,施展轻身功夫,飞也似地赶回百丈坪去,先向方家报警。
  到了一看,司明也在那里,方母得信,甚是忧急。依了司明的意思,恨不得和敌人拼个死活。铜冠叟本恐两个小孩明日见那姓冯的言语失检,露了马脚。这一知道敌人真意,越恐现于词色,容易被人看破。正待呵斥,忽听方环道:“姑父休怪明弟。和敌人斗,我们不会飞剑,固然是打他不过。难道不会等他来时,拿话哄他?他定把我们当作小孩子,不会防备。我们几个人给他一个冷不防,用你老人家当年毒药暗器将他打死,岂不是好?”方母道:“疯孩子,你只知当时暗算人家,休说事太危险,一不得手,便有灭门之祸;即便侥幸成功,还有好些比他厉害的在后头呢。”
  铜冠叟听她母子说话,只不做声,沉吟了半晌,忽然拍手道:“我们除用环儿这条暗算敌人的主意,还真没有第二个好方法呢。”方母吃惊问故。铜冠叟道:“事要深思。
  对敌既不可能,畏祸重迁,走得越快,越显情虚,难免随后追寻。真是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环儿的主意虽冒一点险,倒用得着,昨日我见敌人功力火候驳而不纯,并无真实本领。驭空飞行,全凭妖术遁法。他那飞剑,未必便能出神入化。那来听消息的一个,更为低次。自问虽非敌手,也可周旋片刻。而仇敌又那般畏惧金鞭崖的朱真人,这就有文章可做了。环儿常去的水洞甚是隐秘,中间还有一截旱洞。为今之计,可命端儿随侍你往水洞暂避个一天半天。明日那厮来时,我和环儿、明儿如此如彼,不愁那厮不入我的圈套。得了手,固可稍为泄忿;纵然当时被他看破,有我老少三人,一面和他对敌,一面将各人的暗器同时发出,也不怕他不受重伤。如被他见机逃走,连我老少三人也往水洞里暂避些日,再觅安身保命之所,也来得及。只要一成功,不但报一个小仇,还可使那蒋炎知难而退,不敢再来侵犯。我们却乘此时,从从容容将家移往金鞭崖邻近隐居,托我那位当年好友,代求朱真人庇护。万一邀得朱真人见怜,将他们小弟兄数人收一个去做徒孙,岂不更妙?否则匆匆逃避,此地离金鞭崖数百里,山路险峻,你又是个病体,岂能一日之内赶到?万一被敌人发觉追上,母子全家性命休矣!除了金鞭崖,又无乐土,事已到此地步,只好试它一试了。”方母闻言,含泪点头。便命方环到时务须谨慎,照计行事,不可丝毫大意。
  当下计议停妥。连夜将手边应用衣物食品打了包裹,先行乘天未明前运往水洞,方母也由方氏弟兄抬了运往水洞,安顿好后,方环才出洞回家,与铜冠叟父子准备应敌。
  三人先在家内打坐养神。候至东方有了曙色,小弟兄二人先将隔夜饭吃了一个饱。
  照着预定计策,跑往百丈坪盘石上面,装作纳凉闲话,静候敌人到来。这时天光甫有明意,一轮早日被远山挡住,四外山容黯淡,晓雾沉沉,清露未唏,苔肥石润。月儿还远挂林梢,被雾一蒙,仿佛笼了一层轻绢,时浓时淡,越显得景物幽静,云烟苍莽。渐渐日高风起,云雾尽开,山容又变成浓紫。石缝野花怒放,映着朝阳,舒芳吐艳。
  二人虽年幼,俱有绝好天资,又经过高人指教,本非俗物。先因急等敌人不来,未免烦闷。这时坐卧泉石之间,耳听娇乌调情,鼻端时闻妙香,遥天一碧,晨风送爽,顿觉机趣活泼,心怀旷朗,高兴得喊好不置,言笑晏晏,不觉到了辰已之交。
  正谈得起劲,忽见百丈坪对面山沟树林之中,似有人影晃动。二人同时将手一指,彼此会意。各自先端详了一下地势,仍然故作不知,谈笑自如。过有顿饭时分,那人已渐渐走离石坪不远,忽然穿人枣林之中不见,方环、司明坐卧之处,如从下面往上望,本难发现。这时敌人欲前又却,分明早在远处望见二人坐谈,想从别处绕上坪来偷听。
  方环便照铜冠叟预拟对答,一面与司明对谈,一面又暗中却用目留神敌人所绕行的路径。没有多时,果见丛树隙后黄光一闪,似往坪后飞来。知快来到,拿眼一看司明。
  司明便故意问道:“金鞭崖离这里有好几百里路,你又不似姑父会驾着剑光飞行,是怎生当日回来的?可曾教你什么本领?”方环道:“我生下地方两岁,爹爹便往金鞭崖,拜在朱仙师门下学习飞剑,这多年只回过两次家。我因我妈思念成疾,哥哥去接几次,爹爹都不肯回来,昨天正在这里当天跪求妈病早好,遇见一位矮道爷,他说他姓朱,能带我到金鞭崖去见爹爹。我问他怎样带法,他用手将我一抱,身子便起在空中,没有多一会,便到了爹爹那里。才知他便是天下闻名的剑仙、嵩山二老之一的矮叟朱师祖。因怜我孝心,不但使我得见爹爹,还要收我作他的徒孙。我因为怕妈担心,要回家。师祖说,我爹爹因近来有一个人思盗崖上仙草,不能离山回家,便命大师伯纪登送我回来。
  还给了我妈一粒仙丹,说是等过几日我妈病好了,那时已将盗草的人捉住,定命爹爹回来接我。”
  二人照这样编说的谎,只管一问一答。那石坪后面暗伏的敌人,早已听了个真而又真。他哪知人家早有防备,以为此间居人并非仇敌眷属。无奈同党班辈较尊,性情又暴,还想再听一会,或许能得一些线索。谁知方、司二人说完这几句与朱梅有关之后,忽又乱扯到连日怎生玩耍淘气之事,越听越觉无味。总还想打听个水落石出,决计绕回坪下,再作迷路游山,向这两个小孩口中打听。
  他这里才一走,方、司二人耳目最灵,听坪后面微微响了一下,知他业已离开,必要绕道坪下,去而复转,偷偷用目在林隙中一看,果然又是一道黄光,往来路方面闪了过去,方环便和司明比了个手势,仍任他横卧磐石上面,将暗器藏在身后。自己跳下石来,站在旁边,将带来的一大把大山枣从兜中取出,左手拿着,且说且吃。右手伸人怀中,将适才装好毒药的三棱藏风弩紧握手内。
  那弩筒形如莲蓬而细,长才二寸一分,中有十八孔,暗藏机簧弩箭,可以连珠发放,专打敌人双目和周身要穴,见血即死,乃是方家独门传授。方环因为年轻手小,所以暗藏怀内。要是大人,可以握在手中,与人动手,随意使用,不使敌人看破,最是狠毒难防。乃父死于非命,也许所用暗器过毒之报。平时方母谆谆告诫,从不许方氏弟兄使用。
  今日因为大仇当前,特意还将毒药喂饱,人若被打中,哪里还有幸理,也是活该来人恶贯满盈,致被两个小孩暗算,这且留为后叙。
  那来人名唤飞天野狸冯舞,原是当年滇东大盗杨人贵的死党。自从杨人贵在二十年前被人乱剑分尸后,便投在秦黎门下,这次奉了他师兄飞蝗童子蒋炎之命,前来探寻方氏母子踪迹。适才在坪后听了方、司二人诈话,因不知昨日岩洞盗草之言被偷听了去,竟然信以为真。那孩子又有父亲在矮臾朱梅门下,如何还敢招惹。若就此归报,也不致丧命;连蒋炎也会闻言知难而退,同保首领。偏偏冯舞因蒋炎性如烈火,凶暴非常,一时多虑,已知不是仇敌眷属,还想打听一些金鞭崖仙草虚实,回去讨蒋炎的好,岂非恶贯满盈,自投罗网?
  那冯舞借着遁光,绕向来路僻静之处落下。然后装作游山迷路之人,往百丈坪走去。
  自己还以为用心周密,却不料一切行动,俱已看在方环、司明眼里。见他走来,仍是各自吃枣说笑,如同未见。冯舞走近二人面前,忍不住向方环道:“小兄弟,可知这里是个什么所在么?”方环道:“这里是百丈坪,你问它做甚?”冯舞道:“我是贵州采买山药客人,昨日进的山。晚间遇见一群野狼,我的应用衣物全都失去。当时只顾乱跑,走迷了路,绕了多少山环也走不出去。如今又饥又渴,小兄弟既住家在这里,想必知道路径。我一则间问路,二则在这儿歇歇腿,求点饮食。”说着便想在挨近方环身旁一块磐石上坐了下去。
  司明性子最急,来了还未到时,心里已经怦怦乱跳,这时见他鬼话连篇,方环还不住与他对答,万分忍耐不住,不由咳了一声。冯舞也是久经大敌之人,闻声注视。见对面石上躺卧着的那个小孩虽然年幼,臂上虬筋盘绕,生相奇特,正瞪着一双红眼,注定自己,似要发出火来,不禁心里动得一动。方环原想用活稳住敌人,再行下手。一听身后司明在打招呼,敌人脸上又现出惊疑之容,深恐司明沉不住气,冒昧出手。心中一急,忙将左手的枣递将过去,说道:“客人迷路饥渴,且请先吃几个山枣再说吧。”递时,故意将手一松,落了两个在地上。右手早捏紧三棱藏风弩,准备作用。冯舞身量本高,正用目注视司明,心里寻思之际,忽见头一个小孩含笑递过一把鲜红肥大的山枣来,情不由己,伸手便接了。又见落了两个在地上,刚一分神,猛见小孩右手上仿佛还握着一个圆竹筒儿,未得看清何物,便觉两眼一黑,立时痛彻心肺。心知中了小孩暗算,大喝一声,待将飞剑放出,猛地又觉口鼻耳眼酸麻奇痛,连被暗器打中,头颈上似被一个铁箍紧紧套着,登时一阵神志昏迷,疼晕过去。
  原来石上司明早已跃跃欲试,一见方环手在怀中一动,便慌不迭地将身后藏的竹叶手箭往敌人脸上要穴发出。正赶敌人双眼被方环打瞎,见血攻心,破了真气,所以一箭也未虚发,全都打中。冯舞又一张嘴,嘴里更是连中三箭。今日二人弩箭俱用毒药喂饱,中的又是要害,任是本领多大也禁受不住。与此同时,敌人身后埋伏的铜冠叟,一见二人将暗器发出,俱都打中要害,料他虽有飞剑,也难施为。便将手中长剑一丢,飞纵过来,一伸铁腕,将敌人头颅紧紧箍住。运足神力一拗,咔嚓一声,冯舞头颈立被拗断,死在地下。忙搜身上法宝囊内,除了一柄长才数寸的晶莹小剑和一些丹药外,还另带有百十两金银。才知敌人只能用法术催动飞剑出去伤人,不能身剑合一,所以死得这般容易。
  大功告成,老小三人甚是心喜。铜冠叟忙取长剑将冯舞的头砍下,收了他的剑、药、金银。从怀中取出当年用的化骨散,弹了些在敌人腔子里。吩咐方环、司明,抬往远方僻静之处,任他过了三个时辰,自化黄水。
  铜冠叟提了人头,正要暗往昨日相遇敌人的岩洞走去,忽听头上破空之声。日光之下,只见隐现一道青光,星驰电掣般正往百丈坪这一面飞来。猜是敌人来了帮手,不禁大吃一惊。变起仓猝,形迹定然被人发现,无法逃避。忙命小弟兄二人速速觅地逃躲,自己豁出老命不要,挺身上前,以免同归于尽。偏偏司明与方环俱是初出犊儿不怕虎,天性又厚,哪肯让铜冠叟孤身冒险。各人拿着暗器,注定天空青光,准备下来便打,执意不走。气得铜冠叟连连顿足喝叱。
  老少三人正在争持,来人已经从空飞坠。方环、司明不间青红皂白,各举弩箭,连珠般发将出去。铜冠叟已看出所料不对,连忙喝止时,二人适才所剩弩箭业已发完。同时对面青光敛处,现出一个白衣女子,直往铜冠叟面前走来,说道:“老先生可是此地隐居的铜冠叟么?”铜冠叟先见青光临近,已看出光华纯而不杂,与昨日所见不类。及至现身,又是一个道装少女。再一听她说话神情,更知是友非敌。连忙答道:“老朽正是铜冠叟。道友贵号是何称呼?相访有何见教?”那女子闻言,连忙捡袄下拜道:“侄女石明珠,与令爱青璜,同在家师半边师大门下。前两月曾受青璜师妹之托,与老伯送信,正值老伯外出,便留下寸柬。原说半月再来,带取青璜师妹的衣物并老伯的书信。
  不料在雪山玄冰凹发生事故,迟至今日始来,致劳老伯久待,还望原有。”
  铜冠叟闻言,早忙着谦谢还礼,答道:“老朽隐居此间,久已不与世人相通往还。
  得知舍亲大仇、狮面天王秦黎派了两个门人前来杀害全家,先着一人来此探听详情。
  老朽自知不是来人敌手,安排小计,侥幸将仇人除去了一个。还有一个,现在会仙桥后西面岩洞之下,约在今晚听死的仇人前去送信。此入名唤飞蝗童子蒋炎,剑术更比死的一个厉害,不能再用前计。意欲假借矮叟朱真人威名,将此人头带往岩洞悬挂,以寒贼胆,使其知难而退。同时借此时机,以便使舍亲同了老朽全家移居金鞭崖附近,托庇朱真人字下。正要起程,小儿与舍表侄年幼无知,只说来人是仇敌党羽,情急冒犯,还望贤侄女不要见怪。”说罢,便命方环、司明二人上前谢罪见礼,又邀石明珠往家中款叙。
  石明珠早从司青璜口中得知方、秦两家结仇底细,秦黎恶名又是久著于外。便答道:
  “自己人无须再拘形迹。侄女离山已久,急于回去复命。此来本拟见了老伯,取了衣物书信,然后顺路往金鞭崖与岷山朝天岭万松观两处,代家师问候两位前辈真人,顺便求取些药草。既然这里发生此事,老伯持了敌人首级,前往会仙桥岩洞悬挂,万一半途相遇敌人,岂不被他看破?莫如侄女暂时缓取青璜师妹衣物,人头亦交侄女带去。如遇蒋炎,就便将他除去;不遇,便照计行事,也省老伯一番跋涉。再者敌人既知这里踪迹,恐怕还有余党,不止蒋炎一人。侄女索性待事办完之后,先往金鞭崖朝天岭两处,归途再绕回来。一则还可代老伯向朱真人先容;二则防那敌人党羽来犯,有个后援。衣物书信归时再取。老伯尊意如何?”
  铜冠叟闻言,真是喜出望外。便将人头交与石明珠,请她挂时用人血在壁上写字,警告敌人速离此山。又商量了几句,决计今日起,命方氏弟兄先奉病母移居,留下自己断后,并待石明珠回家一晤,携取青璜衣物书信。一切商妥,石明珠便拜别了老少三人,一道青光,破空飞去。
  方环、司明等石明珠去后,再一找寻各人所发的弩箭。除适才打冯舞的那几根业已由铜冠叟从人头上拔出外,打石明珠的惧都成为粉碎,暗自惊心,越发坚了二人学剑之念。不提。
  因缥缈儿石明珠这一来耽误,未及移动敌人尸首,黄水业已流淌了一地。虽有石明珠去寻敌人,到底是移去了好。铜冠叟便命方环速往水洞给方母、方端送信,准备连夜用门板抬了方母迁移。自己同了司明,各提敌人手足,健步如飞,送到僻静山谷内,任其自化。
  到了晚间,不见敌人动静,俱猜石明珠已将蒋炎除去。直到交了三更,铜冠叟才命方氏弟兄将方母接出水洞,收拾应用之物。用布和竹竿做了软的山兜,抬着方母,连夜抄山僻小道,往金鞭崖附近移居。
  上路时节,小弟兄三人俱因元儿一去不来,十分想念。恐他不知移居之事,再来无从找寻。铜冠叟因要等缥缈儿石明珠回信,再加金鞭崖附近岩洞虽多,方母全家新去,事属草创,到达以后,还须命方氏弟兄陆续搬运百丈坪的东西。自己也因安土重迁,一切均须妥为筹划,布置迁移,要多耽搁几日。又爱元儿天资,以前既是矮叟朱梅垂青于他,如今移居金鞭崖,近水楼台,正好命他禀明乃父,择日前往一试,倘若仙缘遇合,岂非绝妙?
  当下铜冠叟送别方氏母子去后,略将两家应行带去的粗细物件均行归拢一起,以便日后携带。然后回转枣林茅舍,与友仁父子写了一封长函。第二日晚间,命司明赶到环山堰友仁家中,背人面交。司明早已等得心急,问明了环山堰的路径,拔步便走。仍由水洞掉舟穿行,至长生宫后崖下上岸,直往友仁家中走去,到时已是深夜,司明究竟是初来,又是背人行事,好容易找到友仁花园外面,探头一看,里面静悄悄的,猜他父子已睡。不知卧室所在,不禁着急。刚打算纵进园去,再打主意,猛听到假山石后一个亭子外面有两人说话之声。定睛一看,正是元儿举着一块太湖山石,在和友仁对答。心中一喜,不由脱口喝了一声采。同时脚底下一用劲,早已身不由己地一个飞燕投怀,直往亭前纵去。与友仁父子相见,匆匆说了几句话,将铜冠叟书信取出。
  友仁父子看完书信,大略知道了一些底细。信上更有元儿天资至好,仙缘难得,不可误却良机;如友仁准他前往一试,请先约定时日,等方、司两家俱都迁移完后,当派方环、司明来接之言。友仁自会铜冠叟,越发醒悟,对元儿学剑投师之事,本极赞同,无如甄氏护犊心盛,把元儿爱如珍宝。前月多往百丈坪走了几次,发觉以后,背人闹了好些天,并且从此不准元儿出外。要叫他独往深山,从师学剑,自己素常惧内,作不了主。又见元儿满脸情急神气,司明又急于讨了回信要走,为难了一阵,只得姑且答应。
  对铜冠叟的盛意十分感谢。不过金鞭崖不比百丈坪,相隔大远。元儿此去,如果仙缘遇合,蒙朱真人收留,回家想必甚难,还须与他母亲一商,始能决定。请铜冠叟到了金鞭崖安家之后,可派司明和方环来此一行。元儿如能同去,自己说不定也要随往,借此再与铜冠叟谈谈。
  元儿知道父亲为难,闻言并不作声,只顾低头沉思。司明却以为元儿绝无不去之理,甚是高兴,当下起身告辞。友仁父子挽留不住,只得开了后园门,送将出去。分手时节,元儿再三叮嘱,不论如何,务须约了方环再来一晤。司明连连点头,将手一举,便往园后山坡上跑去,只见月光之下,一条黑影,不住纵跳翻飞,渐渐影子由大而小,顷刻不见。友仁父子才行回房安睡。元儿心中有事,盘算了一通夜,并未合眼。
  第二日,友仁见了甄氏,哪敢谈说昨夜之事。特意绕着弯子道:“元儿爱武如命,好容易遇见高人传授,正在兴头上,忽然被你禁住,连门也不准出,每日长吁短叹,一脸愁容。小孩子家恐怕闷出病来,反而不美。”底下还未说到正题上去,甄氏已是啐了一口,说道:“你借大年纪,竟如此护短,纵容儿子胡来。我家又不焦穿,又不焦吃,既不想功名,又不要去和人打架,学那武艺何用?他姑父还说他就在这年内走失,我们担心还担不完,你还长他的志。要走失山内,或让虎豹伤了,怎好?他要学武,不会给他请个武师,到家中来教?单往深山里跑,你不把他当人,我抚养他这么大,还不舍得呢?”友仁知道甄氏心志坚决,话决说不进去,只得背了甄氏安慰元儿:“既是你母不愿,等过两年大点,再想法。不要愁出病来,使为父担心。”元儿天性素孝,既不敢违逆父母私自离家,又不敢形于颜色,使父母见了烦恼。只有暗自愁苦,干着急,毫无法想。每日只在园内守候司明、方环二人到来一见。
  过有十来天左右,司明来说,方家母子,连他父子二人,俱已移居金鞭崖附近碧浪矶的岩洞以内。那里洞壑幽奇,水秀山青,比了百丈坪还要强胜十倍。只是铜冠叟还未见着矮叟朱梅,小弟兄每日盼元儿前去。方环本要亲来,方母怕他生事,路上被仇人看破行藏。因司明来过一次,仍由他夜中赶来,问元儿主意打定了没有。二人见面时节,只元儿一人在园内。闻言甚是心焦,万般无奈,只得把母亲作梗之事说了。司明一听,把来时一腔热念,化为冰消。若论元儿此时要随司明同走,真是人不知,鬼不觉,一丝也不费力。无如总怕父母生气着急,心中顾忌大多,一任司明再三怂恿,终是不敢。
  司明见劝他不动,只得告辞。行时重又叮嘱道:“我爹一到金鞭崖,要去寻朱真人门下的那位纪老师,出洞走还没有多远,便在路上相遇。爹爹说纪老师也曾谈到了你,可见朱真人对你实在垂青已极。这学剑的事,入门时年纪越轻,根基越易坚固。一到年长,便易为私欲铜蔽。性灵一昧,不是师长不肯收容,便是自己难求深造。这是千载一时的良机,莫要丢掉,后悔无及。须知一人得道,九祖升天。伯父既已心许,只伯母一人不准,暂时为你生一点气,也无大碍。你仔细盘算盘算,我再过个十天半月,定再来接你一次。如再不去,我也未必能再来了。”元儿口中唯唯。送走司明以后,回房去纳头卧倒。暗想:“去则背母,不去又坐失良机。”仍是拿不定主意。
  也是活该友仁家运时衰,元儿仙缘已到。司明去后第三日,元儿正在愁烦,忽听长年人报,说衙门口的裘五叔来有要事求见。友仁出去一问细情,不由吓得浑身冷汗,魄散魂消。
  原来此时文字之狱最盛,一经构陷成罪,往往牵连几族,祸至灭门之惨。甄氏的哥哥、甄济之父名叫甄子祥,虽做的是武官,却是爱才如命,最敬文人。在任时节,曾收容了一位逃亡落魄的文士。那人姓周,也是先朝遗民之后。曾经组织会党,图谋灭清复明。秀才造反,久未成功。事发以后,因各处地方宫都奉有密旨来拿,存身不得,拿着于祥一个姓齐的至好书信,间关千里,望门投止。子祥爱才慕名,又有好友关托,便给他改了名姓,任为记室,以图掩入耳目。谁知这姓周的素常豪纵惯了的,又抱着与清廷誓不两立之志。初至时风声太紧,还肯听劝,连门也不出,镇日以诗酒闲谈遣愁。过有两年,形势较缓,静极思动,还想完成夙愿,不免时常出门走动。
  子祥本极爱重他,又仗自己可以护庇,并未禁止,却因此惹出祸来。不知怎地露了形迹,偏巧还传到了子祥一个同官仇人耳内,立刻给上司来一个密禀,说子祥窝藏钦令要犯,图谋不轨,幸而子祥的上司对他情感尚好,一面派人去查,暗中着人命子祥检点。
  子祥得信,连忙给了丰富川资,放那姓周的急速逃走,省得彼此不便,玉石俱焚;又命儿子甄济急速回家,布置准备万一,自己又设法托入弥缝。事无佐证,上司又偏袒着他,原可无事。不料仇人诚恐打虎不成,日后结怨更深,早已布下罗网。竟打听出那姓周的因遍地荆棘,案情重大,哪里也不敢收容,离开子祥便往深山聚居之所逃去,现用金银买动了一个酋长,在山寨之中存身。当下便又上了一个密禀告发。
  子祥见事不佳,只得称病辞官回里。以为仇人见眼中之钉已去,关系着上司情面,不致再深事追究。等到办完交代,业已事隔数月,俱未出事。子祥万幸可以平安回家,享那田园之乐。那仇人原抱定斩草除根之志,偏巧子祥甫去,袒护他的那个上司又调任广东。新任是个满人,正可藉此讨新上司的好,越发称了心愿。便乘履新之时,屏人告了机密。新任一听,哪里容得,便给仇人全权,带领数百精锐和金银彩缎,直往山寨。
  连势迫带利诱,居然容容易易将那姓周的生擒献上。当时办得十分机密,子祥还在途中,他那里已一面驰驿密奏,一面行文灌县,严拿子祥合家大小。子祥刚一到家,便被县官派人请去扣留,拿出公文与他看了,上镣收禁,所幸甄家是个大族,耳目灵通,县官派人去捉家眷时,甄济正因事出门,得了信息,连夜逃走。
  当时大狱常兴,像这样窝藏叛逆的大案,牵连更众。那裘五是友仁远房叔叔,家道甚寒,在县衙当了一名书办。因为常受友仁周济,知道事情不小,急忙托故告了一天假,跑出城来送信,请友仁早作准备。友仁一听,吓了个魂不附体。立即送了裘五一些银子,请他随时留神打听,并照料子祥夫妻的饮食。送去之后,急忙入内与甄氏商议时,那甄氏业已得了凶信,哭得死去活来。友仁亲族虽多,怎奈志趣不同;友仁又天性疏懒,不大来往。急难相投,无人可靠。况且携带妻子,累赘又多,委实无法可想。
  后来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友仁便向甄氏议道:“一切事有前定。记得那天妹夫回家,曾说我家这几年要走败运,元儿也该在此时走失,我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内兄全家遭难,我等也难坐视。再说拖着一大家人出去避祸,不但事情不易,弄巧祸未避成,反倒遭了意外的非灾,岂不冤枉?至亲骨肉原是休戚相关,何不死里求生,心放镇静?你仍安居家中,料理家业。由我带了金钱,到省中烦人打点。只要能保全令兄一家,哪我们还怕什么,不过吉凶正难逆料,我裘家总得留条根子,二儿、三儿一则年幼,二则也无人可托,说不得只好听天由命。元儿虽也不大,却天生着一把蛮力。那日在后园乘凉,亭子前头那么大一块山石,竟被他举了起来。妹夫当日也曾说,他日后定有仙缘遇合,应在今天,偏巧就出这事。那方、司两家,已派人来接好几次,你都不肯放走。
  现在事情逼成这样子,莫如依了他的志向,派人送他到金鞭崖附近铜冠叟家中安身。一则学习武艺,二则避祸,省得玉石俱焚。”甄氏闻言,想了想,实无善计。只得听了友仁之劝,替元儿收拾好了两个包裹,又给了许多金银,打发上路。
  元儿虽然遂了心愿,但是此别,父母弟兄吉凶难测,先时甚为伤心。后来一想:
  “朱真人是个剑仙,铜冠叟也是一个异人,正好求他们设法援救,还不快去怎的?”因为急于上路,那金鞭崖深山僻远,自己还从司明口中打听出一些方向路径,甄氏所派两名长年,更是茫然,而且行走不如自己之快远甚,带了去既添累赘,又容易被人知道底细,遗留隐患,再三向甄氏陈说利害。甄氏毕竟有些妇人见识,准他前去,已是实逼处此,担心到了极处,哪里还能容他独身前行。
  元儿不便再为违拗,当时从权应允,辞别父母,背人上路。一则想丢开两名护送长年;二则水洞那条路无人接引,也无法通行。一时自作聪明,想起昔日和甄济误走百丈坪那条路径。打算走到半途,用银子买动那两名长年回去,就说自己已然到了地头,既可使乃母放心,自己还可急行快走,方、司两家隐居之所也不致从这两名长年身上泄露。
  主意打定,人山约数十里,元儿便推说前面不远,便是投奔之所。那家乃山中隐士,不兴山外之人来往。叫两名长年放下包裹,取出二十两散碎银子,交代了一套话,吩咐如言向甄氏回报。那两名长年因元儿成心快走,追赶不上,累得气喘吁吁,叫苦不置。一闻此言,既省劳力,又还两面得钱,哪有不愿之理。
  当下元儿接下包裹,眼望二人走远,才行健步如飞,默忆司明所说路径,直往金鞭崖赶去。元儿原以为自己来时饱带干粮,还有一柄家藏的古剑。剑虽不甚锋利,凭自己能力,怪兽螟狮倘且可以除去,何况豺虎,所以放心胆大。水洞之道既然不能行走,又没其他捷径,只得仍照昔日与甄济所行之路。到了百丈坪,何愁不能按那司明所说方向路径,赶往金鞭崖去。又自信力大身轻,平时试走山路,纵跃上下,健步如飞,有什作难。不曾想天下事想时容易,实践则难。姑无论以前走百丈坪是错看日影,误打误撞才得到达。中间山路弯环曲折,如同螺旋,求进反退。即使再碰巧走通,司明又是粗心,所说路径仅止大概,未必准对。数百里的荒山棒莽,深山绝壑,险阻非常,何能到达?
  这都不说,单止那两个包袱,便教元儿为了大难。
  原来甄氏爱子心切,一个包之内包着铺陈、金银、衣服和几十本书,在元儿背着,分量虽然不重,却是又蠢又大。另一个除了一些礼物糖果之外,便是日常动用之物,甄氏仿佛给儿子置办科场中的考具一般,火石灯蜡、刀剪针线,无不毕具。另外还备一套小铜锅灶,怕路上遇不着人烟元儿吃冷的,准备歇路时煮热东西吃。这些东西俱用桑皮纸一一裹好,急需的东西塞放在包袱角上,以便取用。这包袱之外还有一个提篮,装满干粮、腊肉、咸菜之类,绊上又插着一柄长剑,本是护送长年手内提着。二长年去后,元儿一双手拿不了三样东西,便拿来系在包袱外面,人小包袱大,走起路甚是累赘。
  起初元儿满腔勇气,惟恐两名长年不走。刚一拿着上路,虽嫌麻烦,还不觉得。走出去才有十来里地,便感觉到累赘非常。走几步一换手,时而一手一个平举着走,走没多远,便觉手酸。又拿来背在背后,偏那两个包袱俱有三尺长短,背不到一处,只好半提半捧着走。如此走平路还好,等一上山下坡,却又太不方便。走了二十里山路下去,已急得元儿浑身是汗。又不舍将它丢掉,辜负乃母一片慈心。神志一乱,路更不容易走。
  只好一面细辨着日色,一面默忆昔时行程。
  走有半日光景,估计着应该早到地头。不知怎的一来,走向那方氏弟兄所说去百丈坪的螺旋山谷之中,处处都觉所走路径甚对,走了一阵,却又走了回来。还算元儿绝顶聪明,看出情形不妙,将路走迷;又加实实走乏了力,饥渴交加,便择一个有山泉的所在,放下包袱,从提篮中取出于粮、腊肉和小刀、茶杯,先喝了点泉水,然后切腊肉,就干粮饱餐一顿。
  前后一看,只见山岭重叠,峰转路回,形势险恶荒凉,连来路都已辨认不清,同时阳乌西去,倦鸟归林,满天霞绮荡漾碧空,衔山斜日色若血红,在远近丹枫上面,林木山石都变成一。片暗赤,再加林莽蔽天,荒棒塞路,空山寂寂,四无人声,越显景物阴森,凄凉可怖。知道天色不早,前路莫辨,心再微一慌乱,越发不容易走出,索性把心气放得沉稳一些,镇镇静静的,一面辨别残照方向,觅路前进;一面留神,万一走不出去,物色栖身之所。
  元儿明知百丈坪在正百方上,只须照直走去,便可走到,谁知此次竟不似上次。好容易携着两个累赘包袱,手足并用,纵跃攀援到了尽头,不是前横绝涧广壑,难以飞渡;便是峭壁排天,当前陡起,阻住去路。直到天黑,眼看实无法想,才寻了一个岩洞,点起蜡来,走了进去,且喜洞内倒还干燥。元儿本想坐待天明,谁知走了一天极难走的冤枉路,身子困倦到了极处,身一落地,便神思迷糊起来,上眼皮合下眼皮,不住交战,怎么也睁不开。只得把死生祸福委诸天命,哪里还计及山中的蛇虫狼虎,竟然沉沉睡去。
  醒来时闻得满山都是禽声与草际的秋虫互相交奏,入耳清脆。睁眼一看,阳光已射进洞来。便草草取些干粮肉菜吃了,出洞细认方向,寻觅路径。元儿这一觉睡过了头,醒时已是辰已之交的时候,秋阳已上,晨露未唏。满山满谷除了丹枫青松之外,岩隙石根满生野菊,娇黄嫩紫,含苞初绽,临风摇曳不休,别有一番幽趣,虽然地方未换,迥不似昨晚残照荒山,穷途险遇那一种凄凉境界。晨风一吹,胸襟顿爽。
  元儿正要上路,猛想起昨日受两个包袱累赘的苦况。见路旁有一丛粗有茶杯大小的竹竿,忙用宝剑砍断一根,削去枝叶,做成一个挑杠,将包袱一头一个系好。又寻了些山泉喝了,才往前途奔去。先以为昨日被自己大意走迷,难道今日还走不出山去?谁知依旧一样,元儿走到天近黄昏,虽未走回原路,却又岔人别处山环之中。昨日路虽难走,还未遇见过猛兽蛇虫的侵犯。今日却是天还未入黄昏,便听见虎啸猿啼起来。路上又不时发现大兽足爪之印与蛇蟒蜿蜒之痕。任是元儿素来胆于多大,似这样空山吊影,独行蹈蹈,也未免着起慌来。先说昨日不好,今日并欲求能寻一个像昨日安身的岩洞不可得。
  所遇几处洞穴,不是沮伽卑湿,阴秽之气逼人,便是情景险恶,不敢存身。眼看瞑色将收,天已向暮,还未找着落脚之处。
  元儿正在夕阳斜照中顾影仓皇,不知如何才好,忽听侧面岩洞后有二三猛虎咆哮之声。元儿自知势孤,正不知这山中虎豹潜伏多少,哪里敢去惹。方要轻轻悄悄绕避过去,猛听群虎吼声中杂着一个人的哑声呼叱。心想:“那人必正为虎所困,不救不忍;救,又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其事大无把握。”后来一半激于义侠,一半想向那人询问走百丈坪的山路,而且自己苦干势孤,救了那人,正好搭伴。勇气一壮,便将包袱悬在树上,拔了长剑,纵
  走有半里多路,才得到达。果然有四五条大虎,正围着一个身倚危崖,手持长剑的少年,在那里咆哮不已,也不上前,也不退却。那少年一柄剑时舞时停,依着猛虎的来势起落。地上有一条较小的的虎,已然卧在血泊之中,想是被那少年刺死,这时落日残照,正从林隙透射向那少年的脸上,看得逼真。所倚的危崖原极险峭,而且离头丈许高处,有一块危石突出。不知何时纵了一只最大的虎上去,朝着下面不住张牙舞爪,似要得而甘心。那少年好似力尽精疲,惊魂昏悸,只顾防了前面,不知道头上面还伏着这么一个恶兽。
  那虎几次探爪下来,离少年头顶均只数尺,眼看危险万分,恰遇元儿赶到。元儿定睛一看,不由又惊又喜。一时锐身急难,哪顾什么叫危险,大喝一声,一举手中长剑,直往崖前纵去。同时那危石的一只大虎,也许是等得不甚耐烦,狂啸一声往下便扑。元儿因在情急之际,使力大猛,纵有三四丈高,恰与那虎同时擦肩下落,人虎均在空中,使不得力。下面崖前,群虎又在蓄势待扑。就在这虎声怒啸,山鸣谷应,腥风四起,落木萧萧之际,眼看一落地,便膏群虎爪牙,元儿忽然情急智生。不但不作落地逃生之想,反而空中两腿一绷,两臂一屈,无心中使上巧劲,奋起神威。一摆手中长剑,竟直往大虎颈项间,用尽平生之力刺去。
  耳听咔嚓一声,猛觉手中一动一闪,虎口微一酸麻,身已着地。同时那虎倏地价震天一声大吼,狂纵出去,正遇崖前群虎相次扑来,与那大虎迎个正着。二虎相撞,却是绝大猛力,一撞一散,又与后面两虎碰上。那一片群虎咆哮、腾扑、挤撞之声,只震得落木惊飞,尘沙滚滚,半晌方息。那只最大的虎,业已纵跌出十丈以外,瞪着一双虎目,死在地上。
  原来元几天生神力,那一剑用力太猛,剑又是柄旧剑,只一下便横刺入大虎头颈之内。那虎负痛一拗,立时折为两段,也是元儿与那少年命不该绝,大虎纵出去,偏又与那群虎相撞。它们互相撞扑挤跌,势子一缓,二人便行相见。
  那少年正是元儿的表兄甄济,流离逃亡,困在山中已有多日。饥疲悲痛之余,突遇群虎包围。若是别人,早已丧了性命。幸有全身本领,才得支持了半日光景。眼看危机一发,忽听头上虎啸声中,面前林隙中纵起一条黑影,这才看出岩上还有一只大虎扑下,面前群虎又要一拥齐上。刚喊得一声:“我命休矣!”那虎已落在面前。正待拼着命一剑刺去,那虎倏又狂啸一声,往外纵去。跟着落下一人,定睛一看,正是元儿,不由惊喜交集。
  二人虽然相见,因为崖前群虎虽是自相撞扑了一阵,虎威稍懈,势子略缓,并未退去。仍各蹲踞崖前,时而扬爪张牙,发威长啸;时而站起身来,竖起条条长尾,将背一拱一抖,身上五色斑斓的短毛根根直竖,越显肥壮,威猛无匹,做出那欲前又却的神气。
  这时元儿看清除已死去那只最大的和一只最小的外,剩下还有三只,每一只都和黄牛一般大小。后面倚着峻岩,并无退路。眼看天是渐渐黑了下来,太阳业已落了山,一片暮霜沉沉笼罩,只剩碧大云光的反映来辨别眼前景物。天光一黑,那虎的啸声也越来越紧。
  知道大再黑下去,情势愈险。在这极险危难恐怖之中,二人都是一般的心思,想寻逃生之路,什么话都顾不得说。甄济手中还有一柄寒光耀眼的长剑。元儿的剑已在纵身刺虎时,被虎负痛一拗,折成两段。上半段被虎颈带走,只剩下了尺许长的半截断剑在手中。
  万一外面三虎乘黑来袭,如何抵御?
  二人正在无计可施,元儿猛想道:“昔日误人怪兽蟆狮巢穴时,曾将一块很重大的封洞石头推倒。自己和甄济负隅抗险,不敢出去;外面三虎只管作势发威,也蹿不上来,似这般相持下去,黑夜之间,人哪里抵得过虎,这岩凹内有的是大小石块,何不取石击虎?侥幸如能打死两个,只剩一个,就不足畏了;即或不然,能将虎击走得远一些,也好趁势冲出,逃到平旷之处,再与它对敌。总比在这岩凹之内负隅死守,有力难施,要来得强些。”想到这里,一边留神外面,一面对甄济把话说了,甄济饥渴劳顿之余,又被虎困了大半天。已是精力皆敝,自分必死。忽遇元儿这个救星,不啻天外飞来,才得略为喘息。惊魂乍定,心志已昏。一听元儿之言,颇以为然。略一商量,竟去寻摸石块。
  元儿嫌那断剑无用,索性把它丢掉。准备挑那大石,双手捧石击虎。甄济一手持剑,注视外面三虎动作,一手乱摸,也打算积下数十块碗钵大的石头,再行动手;元儿又恐石头不能奏功,专挑选那些大的。
  这时天已深黑,月儿被左近山头挡住,仅仅山角上透出一些清光,下面仍是黑沉沉的。只有那三对虎的眼睛,在暗影中闪动。元儿还看得出那三虎的形象,甄济简直连虎的形象都看不出。偏生岩凹中碎石块虽多,能用的却少,拣了一阵,二人合在一起,才积了不到十块。元儿怕不合用,见岩壁上山石磊剞,突出的甚多,一时发了痴想,打算硬搬了下来使用。然而任是元儿天生神力,这生根的山石,怎能搬得动。费了无穷气力,才弄到手了两块有二尺大小的山石。这两块石头,离地高有数尺,原一同附在岩壁隙缝里一株挺出斜生的短松的根际下面,并非原生之石。再加上元儿力大,无心遇上,一搬便落,树根却现出了有三尺多方圆的洞穴。元儿也未在意,反因取石时纵身攀岩,想起初来时那吊睛白额大虎所盘踞的那块危石,不由心中一动。匆匆又告诉了甄济,准备万一冲逃不出,情势危急,便攀松枝而上,再由松上纵到那块危石之上,以作退身地步。
  二人估量山石不易搬动,徒费气力,便各自捧起一块石头待发。那前面三虎也都纷纷立起,在岩凹外面紧紧绕转不休,咆哮之声震动山谷。二人知道是虎饿思食,只要一个在前扑来,余下两只也必一拥而上,来势猛恶,万难抵御。不如先下手为强,只要打死一个,形势便缓和许多。
  这时月光已由山角转来,正照岩凹,眉发毕现,里外一片清澈。那三只大虫早已腹中饥饿,一经看真,越发磨牙发威,涎沫飞溅,顺虎口直喷白气。二人看见当前一个较大的正向着岩凹蹲身蓄势,一条长尾把地打得山响,就要扑到。连忙一声招呼,端起手中大石,直朝虎头打去。发石时节,二人似闻身后头上有索索之声,因为危机在前,全神注定前面三虎,也未防到后面。满以为此石出手,必定打中。谁知那虎也是灵警非凡。
  二人存了先发制人之心,发石时未免心慌了些。如趁那虎纵身起来,再行迎头打去,虎的头项甚短,转侧不便,扑人是个直劲,双方都是大猛,岂不借它来势,又给发出去的石头添了一两倍的力量?这一打上,怕不脑浆迸裂,死在地上。二人究竟都是年轻,算计不周,这一心慌,几乎送了性命。那一二尺方圆的石头不比寻常暗器,发出时带有一片风声,何等沉重。第一石发出去,那虎正蹲踞地上发威,见石一到,不慌不忙将头往上一抬,伸出两只虎爪,轻轻一拨,便都拨落出去有一两丈远近。
  甄济、元儿原准备一石不中,再发二石。没料到这么沉重蠢大的石头,不能和暗器一样,可以连珠发出。再加第一石没有奏功,已是有些心慌。刚将第二块石头端在手内,站起身来,对面那虎将第一石由虎爪拨落,未容二人取石起身,早狂吼一声,就势两条后爪一撑,直往岩凹之内扑到。同时其余二虎也为那第一次两块石头激怒,纷纷狂啸,随在第一只大虎的后面,飞扑过来。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哪里容人再打别的主意。眼看危机一发,性命难保。甄济已是手忙脚乱,惊魂失措。还算元儿天赋异禀,胆智过人,手中刚端起从岩隙松根上扒下来的那块大石,一见岩凹外面那只大虎迎头扑到,大喝一声,伸出一对赛钢胜铁的小臂膀,奋起神威,用尽平生之力,百忙中也没看清什么地方,直朝那虎身上打去,恰好正打在那虎的前胸。这一迎一撞之势,双方都有过千斤的力量,那虎纵是百兽之王,如何禁受得住。震天价狂吼一声,落下地来,接着又是一片扑腾咆哮之声。
  元儿知势危急,也顾不得看清,也顾不得说话,一手拉了甄济,喊声:“快跑!”
  脚一点,纵身钩住那株松的横枝,首先攀援上去。后面甄济被元儿一句话提醒,也随着元儿攀援而上。一同回身往下一看,岩下一只大虎倒趴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落地时节,又和元儿第一次断剑杀虎的一般,正赶后面两虎扑来,互相猛撞了一下,所以二人才得在这至危奇险之中攀松上岩。
  二人正打算落到松根着足之处,纵到那块危石上去,下面两虎已往二人攀援之松枝上面纵扑上来,还算二人下落稍快了一步,没有被虎爪抓落。刚在松根上落脚,元儿猛觉脚底踹在一根圆软腻滑的东西上面,弹力甚大。当时二人都急于逃命,脚一一点地,早一垫劲,一同飞身纵往危石之上。身才立稳,耳听咔嚓一声,接着又沙沙连声,知那松树已被下面二虎折断。猛一眼看到头顶上还有一块伸出的岩石,形势甚好,离地又高,比原立这块还要稳妥,心中大喜,接连几纵,到了上面,这才回身下视。只见那松树生根处,倏地如飞般抛下乌光油油,两丈多长,粗如盆碗的黑影,直向岩下两虎穿去。再往岩下一看,同样的还有一条,身上闪闪,映月生光,在和两虎盘绞奔逐,已然到了岩凹外面。定睛一看,原来是两条乌鳞大蟒,二人居高临下,看得甚是清切。
  原来那松树根下,正通着一雌一雄两条乌鳞大蟒的巢穴。元儿无心扒去那两块大石,被它从穴中缓缓钻了出来。二人找虎时节,听得身后作响,便是此物。当时急于御虎,没有留意。后来两人纵上松枝,那第一条大蟒刚刚钻出半截身子忽被元儿落地时踏在它的肉冠子上面,本已负痛发怒,欲待寻找仇敌,偏巧二人纵逃甚快。同时那虎正纵上来,将松齐根折断,未免又将大蟒压痛了些。蟒、虎本是仇敌,互相克制。那蟒一见有虎,早将头一摆,随着那株断松蹿了下来,与两虎斗在了一起。第二条大蟒也从穴中窜出,加入拼斗。斗来斗去,追逐到了岩凹外面。二人存身之处虽比下面来得稳妥,无奈头上崖壁峭滑,再难攀援。下面两虎之外,又添了两条比虎还难惹的乌鳞大蟒,真是进退两难。只好在上面静候时机,但盼虎蟒相持,虎能将蟒咬死,虎也成了奄奄一息,方好逃命。
  这一场蟒、虎恶斗,倒也又骇人,又有趣。只见月光之下,烟尘滚滚,砂石惊飞,腥风四起。一方是蹲踞腾扑,张爪磨牙,咆哮如雷,凶威猛恶;一方是蜿蜒腾挪,动作如风,伸舌吐焰,红信粼粼。那蟒见擒不住那虎,只急得口中发出吱吱的怪啸,有时侥幸将虎缠住,那数丈长的蟒身如转风车一般,立时将虎身裹住。正待回头来咬,却不料那虎非常狡猾,原是乘机歇息,等到身上被蟒缠了数匝,也没看清是怎地一来,虎头动处,早钻了出来。然后狂啸一声,扑地纵起好几丈高远,连身折回,重又与蟒斗在一起。
  元儿毕竟童心未退,虽身临危境,看见这种蟒虎恶斗,不但不怕,反直喊好玩。刚在可惜没有看得仔细,另外一蟒一虎又抄了一套文章:先是那虎蹲踞地上,一条长尾巴把地打得叭叭山响,不住狂吼发威。对面那条乌鳞大蟒却把身子盘成一圈,只将上半截身子从中间笔也似直挺起,昂着那一颗有碗大小的蟒头,朝着对面敌人不住张口吞吐红信,吱吱直叫,神态甚是舒徐。双方相持没有半盏茶时,忽然那虎狂啸一声,朝前便扑。
  那蟒更不怠慢,长颈一屈一伸之际,仿佛周身都在颤动。说明迟,那时快,早唰的一声,迎着对面虎扑之势,往上穿起,尾尖着地,身子悬空,和一根笔直乌木相似,蟒头与虎头迎个正着。那虎在空中使不得力,无法躲闪,见蟒迎来,张着血盆大口便咬。那蟒尾身还在地上,可以行动自如,蟒头一偏,早已让开。尾尖在地上一耸,连身蹿起,正与那虎擦身而过。就势身子疾如转轮,一路蜿蜒,早将虎腰连虎的两条后腿一齐围绕了数匝。叭的一声大响,连蟒带虎,一同落地。眼看又和先前那一对一般,蟒将虎缠上好多匝,只剩虎头和两条前腿露在外面,虎身全被蟒身缠没,就待回转蟒头来咬。那虎倏地又是狂啸一声,两条前腿抓着地面,一拱一蹿,又纵脱出去老高老远。
  当这蟒、虎纠缠之际,元儿因存身之处,虎纵不上来,再加自己连毙两虎,觉着不足为虑。那蟒却是行动如飞,什么地方都能蹿到,比虎厉害得多,心中有些胆怯。因而对蟒怀了憎恶,对虎便有了好感。头一次见虎被蟒缠住,心里头已起了惊慌,惟恐虎为蟒伤。第二次一见蟒将虎缠得更紧,既代虎危,复为自身打算,早掇起两块碗大石头,擎在手内,直朝蟒头打去。甄济见元儿事太作得鲁莽,想拦没拦往,手一拉,反将元儿的准头,闹歪了些,一下打在蟒的头颈骨上,正赶那虎又蹿出重围,元儿情不自禁地脱口喊了一声:“好!”下面先那一对蟒、虎已经纠缠到了一堆。
  这第二个被元儿用石打中的那条大蟒,费了半天气力,没有将虎擒住,已经凶威怒发,又被元儿石头打中,一负痛,再听得人声,便昂起头来往上一看,吱吱叫了两声,便舍了那虎,往岩前蹿来。二人存身之处虽是险要,并无隐蔽,月光之下看得逼真。甄济见蟒朝上看,口中吱吱乱叫,红信吞吐,身子往岩前移动,便知不好,元儿也着了忙,手上又无兵刃,只有剩的一块石头,并还找不出第二块。上既无路,下则去死更速。
  二人正在焦急,那蟒早如一条黑匹练一般飞起。月光照处,细鳞闪闪,乌光油油,直往岩上穿来,转眼便到二人眼前。甄济手持长剑,准备来时与它拼死。元儿一见情势危急万分,慌不迭地将手中石块直朝蟒头打去。心一乱,便少了准头,打在蟒脊上面,没有打中要害。那蟒越加负痛发威,来势更急。眼看危机顷刻,谁知那蟒上有两三丈高下,忽然吱的一声,连头带身,似乌绫飞舞,旋转而下,来得快,退得更速,二人因为急于应付当前切身危难,全神贯注那蟒,别的一切俱未看清,见蟒忽然掉身退去,心中不解,连忙定睛往下一看,不由转忧为喜。
  原来那蟒蹿上崖时,与它对敌的大虎,也喘息过来,见有可乘之机,如何容得,早将四足一纵,便到岩前,未容那蟒再往上穿,张开虎口,一口将蟒尾紧紧咬住。蟒因负痛,回头一见是虎,蟒尾巴被紧紧咬住,不顾得再吃生人,连忙回身应敌。偏那蟒鳞又坚,蟒皮又韧,虎的来势与力俱都猛烈非常,一口咬下去,虽然穿鳞透皮,急切间,却拔不出来,又咬不断。蟒的尾尖只管在虎口内搅得生疼,虎一负痛,便乱扯;蟒更是负痛,也乱神乱卷,两下里都乱做一堆。不一会,蟒身又将虎缠住,虎口被蟒尾陷住,张不开来,这番却脱身不得。所幸蟒痛极心慌,尾又被虎咬住,缠时无法圈住虎的两条前腿,虎爪一路乱抓,那蟒越加痛极,急切间咬不着虎的要害,也是一口将虎的后股紧紧咬住不放。
  且不说这一蟒一虎拼死相持,再说先前那一蟒一虎。那蟒是条公的,比较小,有七八尺。先也是与虎想持,双方斗得力倦,一个盘着,一个蹲着,发一阵威再斗。当适才那条母的被虎咬住蟒尾时,双方正斗得热闹,不知怎么一来,虎身又被蟒缠住,这次却是两头相对,错了往常的地位。那虎见蟒头在前,蹿了过去,昂头便咬,一伸两只前爪,竟将那蟒的头颈抓了个死紧。那蟒被虎制住,便拼命用力,打算将虎箍死。虎一负痛,透不过气,两爪一松,蟒头便起。那蟒想也是痛晕了头,如不回头来咬,就这一阵用力紧束,也是有胜无败;偏是急于报仇,这一回头去咬虎头,恰好横着,方能绕过。那虎松了仇敌,本已愤怒到了极点,一看来咬,猛地虎口一张,双方都是又急又快,被虎口在蟒的七寸子上咬个正着。双方都不肯放,谁也张不开口,只听虎鼻中一片呜呜之声,两虎两蟒分作两对,纠缠做了两堆,在月光底下,带着砂石翻滚不休。
  这一场恶斗,只看得元儿、甄济目定神呆,惊喜交集。直到斗转参横,东方现了鱼肚色,见下面二蟒二虎纠缠越紧,势子却由缓而慢,渐渐不能转动,才行觅路纵下一看,一蟒一虎已经气绝。一个口中红信吐出多长,身子紧束虎身,目光若定;一个瞪着一双虎目,虎口咬紧蟒的头颈不放,虎虎若生。虽俱死去,依然猛恶可怖。又见另外一对,蟒身被虎咬紧,脱身不得,下半身鳞皮被虎抓得稀烂。那虎虽被蟒咬,毒发身死,口仍不开,虎毛打落了一地。那蟒口虽还是紧咬虎腿未放,身子却在动弹,并未死去,一见人来,一阵屈伸,似要脱身追来。
  甄济吓了一跳,连忙退步按剑时,元儿道:“那虎将它尾巴咬住,身上缠了许多圈,就是活,你还怕它怎的?师父说大蟒身上常有珠子,你把宝剑借我,就势杀了它,取出来带走。”说罢,不俟甄济答言,抢过剑,便往蟒前走去。甄济忙喊:“不可造次。”
  拔脚追去,见那蟒见了元儿还待挣扎,早被元儿举着那柄吹毛折铁的长剑向蟒头一挥,立刻一股鲜血冒起多高,蟒身落在地上,蟒头连口仍咬附在虎腿上面。才知那蟒也是一时情急,蟒牙嵌入虎骨,一样拔不出来,所以逃走不脱。元儿举剑一路乱砍,连蟒头砍了个稀碎,哪有珠子,口中直喊丧气。恐那蟒再活回来,也给它找补了几剑,才和甄济一同上路。
  那虎大小共是五只:最小的一只,一起头便被甄济用剑刺死;最大的一只,被元儿断剑刺死;另一只被元儿用石头打死;剩下两只,俱与两条乌鳞大蟒同归于尽。二人无心之中除了七害,人也累得力尽精疲,饥渴交加。甄济比元儿还要来得疲敝,几乎走路都要元儿搀扶。
  二人先到元儿放包袱的所在,取出干粮,饱餐了一顿。元儿又取来山泉,一同痛饮个够。吃饱喝足,才略觉精神好了一些,这才互说入山之事。
  元儿的事已然表过不提。那甄济为人,本有心计。乃父被陷那日,在街上遇见衙中熟人报警,虽然自己侥幸避开,却听说父母全家俱被拿去下监,不久就要押解到省中去。
  当时痛不欲生,本想凭着自己本领,劫监救出父母。一则孤掌难鸣;一则事一不成,案情愈更重大,反倒全家都没有了活路。自己新归不久,亲族父执俱都不甚相熟;再说案关叛逆,谁敢出头?只有姑父裘友仁是个至亲骨肉,人也热诚任侠,无奈他平素从不与官场中人往还,找也无用,弄巧还连累了他。思来想去,徒自悲痛了一夜。正无法想,又闻风声甚紧,官府正在到处搜查自己下落,越发惊慌,欲知甄济作何打算,且看下回分解。 

第 四 回
栖迟古洞 半夜得奇珍  轸念良朋 穿晶历绝险
 
话说甄济不敢在城里多延,怕贻祸好友。他藏身所在,原是一个小时同窗至好的家内。虽是个寻常耕读之家,没什力量,家道还算富有,人也义气。便和那友人商量,借一笔钱,到了晚间,先冒险前去探监,安置安置,再行逃走,出去设法。那友人觉事太行险,劝他不住,只得给他备了些金银。又给收拾了一个小行囊,准备探完了监,迅速出城去。
  到了二更过去,甄济施展轻身功夫,到了监内,对禁卒一番威吓利诱,居然容容易易见着他的父母。因是关系叛逆的重犯,又加是新卸任的官吏,除枷锁较重,防卫周密外,倒还未受什么大罪。一见儿子冒险探监,俱都大吃一惊。甄济因出入这般容易,又想起劫监之事,便和他父母说了。甄济的父亲一听,越发忧急,再三告诫:此事万不可行。虽说自己案情重大,并非没有生路,同寅和京里头,俱都有人可托。若是劫监,反倒弄假成真,不但自家有灭门之祸,还要株连九族亲友。若行此事,老夫妻便要双双碰死。并说:“事发时已买通禁卒,托亲信的人四出求救。你只要逃了出去,保全自身,准备万一事若不济,替甄氏门中留一线香火,便是孝子。”
  甄济跪着哭求了一阵,见若再固执,父母立时要寻短见,万般无奈,只得忍泪吞声,拜别出来,又将带来金银,给了十分之八与禁卒,再三叮嘱,好好照应,不许走漏风声;不然宝剑无情,定要取他性命。那禁卒自是乐得应许。甄济还不放心,又怕本官为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径直飞入内衙,持剑威吓知县。说事情非他发动,不能怪他。只是一要好好待承,二不许株连甄家亲友;并要他善为弥缝,向上司呈复。
  那县官姓杨,名文善,人本忠厚,本就不愿多所株连。再经这一吓,哪里还敢生事招祸。不但没有牵丝扳藤去兴大狱,反倒在搜查党羽的呈复中说:甄某在外服官多年,家中戚友根本就少,几乎不通往来。此次刚一辞官回家,就奉密令,将他全家拿来收监。
  细查并无党羽,只有一子,游学在外未归。”不知去向。请求通令一体缉拿归案等等。
  就此遮盖过去。所以甄家亲友,连友仁那等至亲,县中俱未派人去过问,这且不说。
  那甄济离了县衙,连夜逃出城去。本想去见友仁一面,再作计较,猛想起:“那日元儿曾说,那方氏弟兄的姑父铜冠叟是个异人。自己与方氏弟兄虽是初交,却有同盟结拜之雅,何不径找他去?不但可以避祸,还可求他设法,想条妙计,搭救父母,岂不是好?”想到这里,甄济见天已大亮,怕被外人看破,露了形迹,两下俱有不妥,索性连友仁也不见,径往百丈坪找方氏弟兄,去求铜冠叟。主意打定,便避开环山堰友仁的家,直往长生宫后悬崖之下奔去。
  元儿自那夜火眼仙猿司明送信之后,还未与甄济见过,所以甄济并不知方、司两家由百丈坪移居金鞭崖之事,以为方氏弟兄每日还在水洞掉舟相侯。及至到崖下溪边,候到日中,仍无方氏弟兄踪影,心中好生焦急。此时人踪更多,不便往友仁家去。略吃了几口干粮,想了想,竟和元儿入山时打了一样的主意:也是想照昔日误走百丈坪那条路走。以为昔日一半是玩山,今日是赶路,算计不消三两个时辰,便可赶到。
  谁知他比元儿所遭遇的还苦。一过近便崖,就迷了路,走人螺旋山谷之内,越绕越远,越走越糊涂。一连走了三日三夜,始终没有找着路径。连想出山走回友仁家去,都不能够。这还不算,带的干粮,因为行时匆忙,只图省便,仅敷一天多用,万没想到要在山中奔驰数日。头一天因为动身时晚,走至天黑,虽然觉出路径越走越不对,心中还不甚着慌,乘月又寻了一阵,便找了个山洞宿了。第二日晚间,仍未找到百丈坪,眼看食粮仅够一顿,才着起急来。因要留着最后充饥,不敢再吃,勉强寻些山果吃了。当夜仍寻岩洞宿下。
  如此辛苦饥疲,在山中乱窜,好容易支持到第四日。早起走到一处山环,连山果都无从寻找,只得把最后一顿干粮也下了肚。走到未申之交,方觉饥疲交加,忽然遇见那只被他用剑刺死的小虎。刚将虎刺死,便被那四只大虎闻得小虎啸声追来,将他包围。
  先前那只小虎已难对付,何况又来了四只大的。四顾无处逃生,只得负岩而立,人虎相持。到了黄昏,才遇元儿赶来,将他救出,人已精疲力竭,不能转动。
  二人见面,吃喝完了,说完经过。重劳之后,估量今晚不能再走。甄济只带着一个小包,内装两件换洗衣服和一些散碎银两,围在腰问,打虎时并未失去。便分拿了元儿一个包袱,乘着月夜去寻住所,走出不远,无心中竟将那虎的巢穴寻到。虽然五虎俱毙,仍恐还有余虎回来,无奈除此之外,别的岩洞俱污秽卑湿,不能住人,只有这个洞穴又干燥又宽大。元儿终究胆大,便将包内火石油蜡取出点好,将洞角虎毛兽骨拨开,铺好行囊。又去搬来了几块大石,将洞堵好,一同就卧。元儿年轻贪睡,甄济更是死中逃生,极劳累之余,一旦安安稳稳睡在地上,觉着舒服到了极点,一倒头便已睡着。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辰已之交才醒转来,且喜一夜无事。元儿取出于粮、腊肉饱餐一顿,又汲些山泉喝了。正待准备寻路前进,甄济忽然失惊道:“昨晚听你说,方,司两家已远离开百丈坪,移居金鞭崖了,即使今日我们能找到百丈坪,照司明所说路走,这数百里未曾走过的山路,也非一日半日所能走到。你又在途中耽搁了两天,再添上我,这点干粮如何够吃?山中又无处购买,不比前山宫观庙宇到处都是,随地均不愁吃。我这几天已然吃足了苦头,这却怎好?”元儿道:“管它呢,我们自有天保佑。犹之乎你昨日被虎包围,怎会遇上我来?又会平空钻出两条乌鳞大蟒,代我们解围呢?”一句话将甄济提醒,猛笑道:“眼面前有顶好的粮食,我却忘了。”元儿也想起道:“你不是说那死虎么?只恐被蟒咬过,吃了有毒。不然,那日在方二哥家吃那烤虎肉,倒怪香的。”甄济道:“那蟒咬死的只是后两只,不是还有三只么?这一想起,不但虎肉够我们用的,连日我都觉着山中寒凉难受,那虎皮岂不也可用么?天已不早,我们快走,招呼给别的野兽吃了去。”说罢,二入便兴高采烈地往昨日杀虎之处奔去。
  好在相隔不远,一会便已找到。那虎、蟒仍是死缠着躺在地上,并无野兽动过。二人只甄济有柄长剑,元儿的剑半没虎口,断的半截也不知遗落何所,因是顽铁,也懒得去找。便由甄济将那先死的三只虎皮剥下,拣那嫩的脊肉取下好几大块,却没法拿走。
  甄济想了一想,见路侧生着一片竹林,便去砍了一根茶杯粗细的竹竿,削去枝梢。将两人包袱并成一个,匀出一根麻绳,将虎皮三张捆成一卷。又割了些山藤,将肉穿起,连包袱一齐分悬在竹竿两头,挑起上路。
  这时已是中午时分。走没多远,忽见前面两峰对峙,中现一条峡谷。二人登高一望,除了那条峡谷和来路外,俱是峰峦杂音,丛莽密菁。再不便是峋岩壁削,无可攀援。明知路径越走越不对,但是对的既已寻不出,看日影只有那峡谷还算是走百丈坪的方向,只好试一走着再说。
  二人替换着挑着担子,一路走,一路商量。但遇着可以立脚的高处,元儿便放了担子,纵身上去眺望。满心以为从高可以望下,只要能望见百丈坪一些附近的景物,立时便可以到达。却不知前两日错走螺旋谷,已然早岔过了去百丈坪的路径。再一进这峡谷,更是越走越岔远了。
  二人入谷以后,见两峰岩壁上全是藤蔓古树,虽是深秋天气,因蜀中气候湿暖,依旧是一片肥绿,映得衣拎面目都似染了翠色。地却是个淡红沙地,寸草不生,时有丈许高沙堆阻路。二人连越过了好几处沙堆,忽然不见地下日影,天色好似阴沉沉晦暗起来。
  抬头一看,才知谷径正走到窄处,两面危崖峭壁,排云障日,只能看见一线青天,时有白云在顶上片片飞过,阳光已照不到地面,所以天色阴暗。路虽还直,只是数里以外的尽头处,隐隐似有数十丈高一个石笋将路拦住。空山寂寂,说话走路,衬着那谷音应和,入耳清脆,越显景物幽闷,使人无欢。
  渐行渐近,果然前面有一个小峰将路塞住,形势又是上丰下锐,无法攀越。走了好些时候,走的却是一个死谷。甄济气得将担子往地上一放,不禁喊得一声:“背时!”
  元儿终不死心,早已往那小峰跟前奔去。一到,便钻向峰的后面。不一会探头出来,欢呼道:“路有了,宽大着呢。大哥快来。”
  甄济闻言,连忙挑担奔去。到了峰前一看,那峰并非原生,乃是山的一角,不知何年何月经了地震,从山顶折断下来,倒插在地上。虽将山谷的口堵死,还算侧面有一个缺口,约有三尺方圆。钻将过去一看,阳光满眼,豁然开朗。外面虽然依然两面是山,中间却有一条极平旷的大道,也是沙地,没生草木。到处都生着一丛一丛的竹子,高的才两三丈,粗只寸许,根根秀拔,迎风摇曳。二人先一辨认日色和时间,仿佛岔走了一些。元儿又跑到侧山顶上望了一望,哪里有百丈坪的影子。下来彼此一谈,反正走错,索性发一发狠,给它来个错到底,就照这条路的方向走。即使人找不着,难道还走不出这山去?本山又是道家发祥之地,前山固是宫观林立,便是后山隐僻之处,也常有高人结茅隐居,只要遇上一个,便有法想。
  因为走了半日,俱觉腹饥体乏,元儿便去捡了些枯柴要烤虎肉就锅魁吃。甄济道:
  “肉多粮少,不知何时走到。我前两日先遇上野兽,不知打来吃,几乎饿死。我们还是多吃肉,少吃锅魁吧。”
  元儿带的干粮,原有炒米、锅魁两种,另外还有四匣糖食糕饼和三篓兜兜咸菜,几块瘦腊肉巴,两块生腊猪腿。因有这许多东西,所以包袱又大又累赘。除了腊肉巴和炒米外,连锅魁等,十之八九是元儿因为铜冠叟爱吃此物,司青璜走后无人会作,特意命家中伙房加工做了,带去孝敬师父的。余者如布帛等,也是送方、司两家的礼物。昨今二日打开时节,甄济只看见许多大包小包儿,听元儿说是送人的礼物,也没细问,因此屡以食粮为虑。
  元儿笑道:“大哥莫发愁。论说我吃的东西,还算走时母亲给我多带有好几倍,直到包袱、考篮都装不下了为止。走这几天工夫,我的一份也就剩不多了。可是那些送人的东西,倒有一多半是吃的。若不是万分不得已,我也不愿动。早上一说到粮食,就忙着去割虎肉,也没顾得谈这些。真要是没得吃的话,难道看着吃的去饿死?这十几个锅魁,加上虎肉,还够我俩人吃好几顿。再走十天,就算什么东西都吃完了,我们再煮生腊肉来吃,也还够四五顿呢。不想母亲连锅和针线刀剪都逼我带着,真是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当时我虽不敢强,心里着实嫌带这些零碎麻烦。幸而我初走得累赘时,因是母亲亲手料理;不舍得随便丢弃。如今吃的已然用上,说不定别的也许用得着。样样都齐全,你还怕什么?”甄济闻言,才放了心。
  元儿又将所带之物详细说了。一面说,一面火已生好,便用小刀将虎肉切成薄片,用剑尖叉好,在火上烤熟,配上锅魁,胡乱吃起来。元儿嫌口淡,又取出了些熟腊肉巴和兜兜咸菜来。两人越吃越香,吃了一个大饱,才行收拾上路。
  二人只早餐饮过了一顿山泉。人谷之时,山麓曾有小溪,因为不渴,所以未饮。这半日工夫,经行谷中,虽未见水,因不思饮,也未留意。这饿后大嚼,所吃的东西像虎肉、锅魁、辣咸菜,无一不是干燥逗渴之物,还未吃完,便觉口中有些发干。先是因为二人连日走到那里,都遇见溪涧泉瀑,并不着急,以为走到路上,前面自会遇着。谁知走了个把时辰,两山林木虽是茂密,泉源却无一个。再加上蜀中天暖,秋阳犹烈,又从幽谷阴凉地里走出来,走入阳光之下,身一发热,口里更干,真是奇渴难耐。只急得元儿在前面一会蹦上这面山崖,一会蹦向那面高岗,到处寻找溪涧泉源,总寻不见。一会又奔回来,挑了担子,由甄济前面去找。二人是越着急越出汗,口里似要冒出烟来,渐渐有些头晕心烦。比起昨日身临绝险,饥疲交加,还要难过。幸而俱是天生美质,若换旁人,早已不能行动。似这样支持到了黄昏月上,始终未见一滴水。总算太阳下去,山中气候早晚悬殊,一不再热,还略好些。
  二人俱是年轻大意,渴极寻水,只顾前赶,不顾别的。路径越错越远,毫不觉得,也未算计走有多少里数。未后乘月赶路到了一处,见两山渐往中间挤拢,不过形势不与午间走的峡谷相似。两山都是上尖下广。一轮皓魄渐近中天,月朗星稀,清风徐来,云雾上升,银光四射。衬以竹石幽奇,峰峦雄秀,越显得清景如绘,美绝人间。
  二人正苦烦渴,甄济走在前面,忽闻远远泉音淙淙。因为起初盼水大切,有时听见松涛竹韵,也疑泉声。及至找到,只见老松吟风,翠竹凌云,水却没有涓滴。这次以为又是听错,渐渐越听越真,好似就在面前不远。连后面元儿也都听到,赶奔上来,急问甄济:“可曾听见水响?”甄济答道:“听是有点听见,只不知能找到不能。”元儿急道:“你真糊涂,听得这么真,还怕找不到?我猜这水定离我们不远。这副担子就放在这里,先找到了水,喝够了,再回来拿。”甄济道:“里面尽是吃的,要遇见野兽来吃了去,才糟呢。你如挑不动,我们把东西都聚在中间,抬着走吧。”元儿道:“这半天工夫,连个狼、兔通没遇见,偏这会有野兽?我不是挑不动,只是压得和你一样,有点肩疼,又加渴得心烦。既怕丢了,还是挑了走吧,这点点东西,还用人抬?”
  二人水虽尚未到口,这一有了希望,不由精神大振。口里只管问答,脚底下却走得飞快。元儿还催甄济先走,甄济却说:“我们俱在患难之中,应该有福同享。现在水声越近,知在前面无疑。反正也要到了同饮,何必忙这一时?”元儿道:“我却不像你这般迂法。如这会不该我挑,我便赶向前面先去喝去。”甄济闻言,便要接过来挑,让元儿赶到前面寻水先饮。元儿却又不肯,答道:“只一点点东西,却累你分挑一半。到底水还没看见一滴呢,哪能就定了准?你要和我同饮也可,你倒是先到前边去看清楚呀,难道谁还说你偷嘴先饮?”
  二人正在说笑,元儿倏地欢叫一声道:“在这里了!”说着忙将担子往山麓一放,一纵步便往山坡上跑去。甄济随元儿跑处一看,离地两三丈山脚腰处,横着一条白线,月光之下,仿佛一条银蛇闪动。不由喜出望外,也随着一垫步,往上纵去。元儿已在地上捧了两下,因水大薄,没有捧起。站起身来,顺着那条银线,往高处便跑。
  原来那道银线正是从前面流来数寸粗细的一道山泉,流行之处,正是横生在山腰上一根二尺来宽的天然石埂,当中又微微有点凹。水虽急而不多,蜿蜒曲折,环山而流,近看真和一条细长银蛇一般。那水只有三四寸宽,那石埂凹处只有寸许来深。
  元儿究竟是生长富厚之家,本嫌地上浅水不干净。捧了两下,没捧起,觉水很凉,知道近处必有泉瀑,便站起身来,顺水流处的源头跑去。没跑二里,便见半山坡上有一峭壁当前。忽闻琤琮轰隆之声,宛如敲金击玉,洋洋盈耳。一股粗有碗口的水柱,从离地数尺高的岩壁缝中激迸出来,斜射到离壁丈许远近的一个石糟里面。那石糟是长圆形,想是日受急湍冲射而成。最深处的是槽心,才只二三尺,哪里存得住大量的水。那水一经射落槽中,便激溅上来,再落到槽外地上,顺山形化作无数道大小匹练银蛇,往四下流去。元儿先前所见,便是股最细的。石槽大小数尺,四面水气蒸腾,广有丈许。围着一圈,都是溅玉喷珠,星花飞溅,低昂如一。水气中那股山泉被月光一照,宛如半条银龙,笼以轻绡雾毅。那轰轰发发的瀑吼,水珠击石的碎响,与那草际里潺潺幽咽的繁声融成一片,又宛如黄钟大吕之中,杂以签簧细乐。真是又好看,又好听。再加上寒泉清冷,人未近前,已有凉意;被水气一侵,不必牛饮而甘,已经减了一大半烦渴。
  元儿耳听泉簌,目贪佳景,只喜得手舞足蹈,站在水雾外面不住叫好,也忘了此来则甚。一会甄济赶到,见元儿还未动手,便道:“你怎还不取水喝,莫非还等我么?”
  元儿笑嘻嘻道:“哪个等你?这水太好了。”说罢,将手伸人雾里,水未够着,两袖已经透湿。甄济道,“这样哪里吃得到嘴?”元儿又要往那发源的壁下去接。甄济又道:
  “水势这样急,那里还是不行,白把衣服溅湿。流在地下的又不干净。这边来吧。”说罢,挑了一处溅出水气外面的几股尺许高,时低时昂的细泉,用手抄起,先洗了洗手。
  再两手合拢,捧起来饮。元儿也如法施为,直喊:“真好!。
  水又甜又凉,二人饮未几口,上半身已是透湿。元儿又嫌不尽兴,一赌气站起身来,打算回去取东西来盛。猛一眼看到身后山坡上有一大洞,正对那发水的岩壁。洞前还有一块岩石突出,形如平台。连忙止步,将身纵了上去。看了一看,高叫道:“今晚我们有好地方住了。”说罢,也不俟甄济答言,飞身而下,往来路便跑。
  甄济见元儿浑然一片天真烂漫,再加上天生异禀奇资,不由又爱又羡。知他去取行囊,必想在洞中住宿。看也没看清,便定主意,万一藏有虫蟒野兽,岂非祸事?便将身畔火种取出,寻了些枯枝点燃,一手拔出宝剑。到了洞前一看,果然形势奇秀非常。见洞口甚宽,入洞一看,不但宽大平坦,石壁洁净,里面还有一个洞口。洞内却是一间经过人工布置的石室,还有两张石床,石几、丹灶俱全,更是喜出望外。
  甄济看完出洞,远望元儿挑着担子奔来,一到面前,便高声问道:“我见你持火从洞中出来,适才没顾得细看,洞里干净么?”甄济笑道:“也没见你这样火爆脾气。看也没看清,知道里面有虫蟒野兽藏着没有?也不商量一下就忙。告诉你说,你进去看了,还更要把你喜欢坏了。”元儿忙放下担子,便要往洞前石上纵去。甄济笑答道:“忙什么?现在肚子有点饿,我们趁月色,先弄吃的下肚。边吃边说,吃完再看去,也还不迟。”说时刚要去拉元儿,元儿已纵到那石台上去,正捡起甄济那束残余的枯枝,要取火种来点。忽然朝下高叫道:“大哥快来,你听这是什么响?”
  甄济侧耳一听,只觉那水声贴耳。先并未听出什么,以为元儿在上面听见什么虫子的鸣声。纵身上去,问在哪里。元儿手指前面近处说道:“你看那又是什么,这样亮法?”甄济向元儿手指处一看,只见相隔约有二里之外,两山之中,有一道横的白线,似向前移动,渐渐由短而长。一会又似往回退,但转眼之间,又伸出好多。一则适才在下面,因为离山泉太近,为泉声所乱;二则那白线也越来越近,耳中也听得一片轰轰发发之声,恍如万马千军杀至,山鸣谷应,甚是惊人。同时那白东西已不能称它为线,月光下看去,简直如一条雪白色的匹练拉长开来一般。
  正在惊疑,猜不出那白的是什么东西,元儿忽然失声道:“莫不前面是条大河吧?”
  甄济闻言,再仔细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失色道:“前面出蛟,山洪来了,这可怎好?”
  一言未了,那白东西已经卷到二人脚下不远,前面潮头高有数丈,澎湃奔腾,声如雷轰,波翻浪滚,汹涌激荡。近山麓一带的林木石块挨着一点,便被急浪卷了去,随着浪花四散飞舞。转眼之间,水势便长有十多丈上下。二人安身之处已在半山腰上;就是那股山泉,也离下面约有数十百丈高下,所以还不至于妨事。只是来去的路都被洪水所淹,进退两难。幸而未在中途遇上,要是像往常一般,在山麓岩洞过夜,如果碰到,连做鬼都不知怎么做的。
  元儿先还当作奇观,只顾观看。及见转眼之间,平地水深十数丈。波澜壮阔,声势滔天,又一想到来去的路都为水断,才着起急来。想到下面行囊,忙着去取时,忽听甄济在下面喊:“元弟快接着,风雨立刻就来,还得预备火呢。”原来甄济看出山洪发蛟,深恐行囊被水冲走或淹湿,早拔步纵身下去。好在东西不多,相隔又不甚高,一件件从竹竿上取下来,往上便丢。元儿一一接着,顷刻便完。甄济忙纵身上来,说道:…快把东西送人洞去。趁月光未隐,多拾松枝,不管它枯不枯。我用剑砍,你便用手拾,越多越好。”一路说,早将东西送入洞内,又忙着去砍拾松枝。二人都是力大手快,不一会,便拾了不少。
  这时狂风大起,水啸如雷,连对面说话都得大声。二人还想再多拾点时,忽见月色一暗,抬头一看,月亮已然隐人乌云之中,依稀只见一些月影。甄济不及说话,拉了元儿往洞中便跑。刚一进洞,元儿一脚正踹在一堆松枝上面,正要拿脚踢开,倏地一道电闪,在脑后亮了一亮。接着便是轰隆一声,一个震天价的大霹雳,打将下来,震得那座山地都似在那里摇晃,那大雨便似冰雹一般打下。二人连忙拔开洞口松枝,跑人洞去。
  取出火种,拣了几枝枯而易燃的先行点好拿着。
  元儿一见外洞,已是心喜;再到里面看见那间石室,更是喜得连当前忧危全部忘却。
  请甄济拿着火把,在石床上打开包袱和提篮,先将烛取出点好,然后将行囊铺在床上。
  又将吃食和应用的锅取出,说道:“今晚雷雨,少时必定天凉。且弄点热水,泡碗炒米下干粮,省得干巴巴的。”甄济闻言,也自高兴,端了那小锅便走。说道:“这取水的事,你却不行,你生火吧。”元儿将火生着,甄济才一手端锅,一手夹了衣服,赤着上半身进来,身上并未怎样沾湿。
  元儿听外面雷声仍是紧一阵,慢一阵,轰隆轰隆打个不休,雨势想必甚大。便问:
  “接点雨水,怎去了这一会?”甄济道:“你哪知道,这雨水哪里能吃?吃下去,包你生病。我仍接的山泉。适才因见那雨偏东,这洞外岩石恰好是个屏蔽。况且这头一阵雨大而不密,几点洒过便完。倒是天黑看不见,须等有电光闪过,才能辨路往下跳,偏巧阵雨已止。我反正脱了衣服去的,索性跑到泉水头上,顺手抄了一满锅,依然借电光照路回来。刚到洞前,大雨便倾盆而下。我那年随家父在贵州山里打山人,也遇见过一次出蛟,却比今日要小得多,所以看得出一些势子。那次水却是蛟一出过便退,不知这次怎样了。”
  元儿随手将锅接过,坐在火上,笑道:“先时我们想一点水都没有,如今到处是水,又恨它了。幸喜还有这么好一座山洞,不然才糟了呢。”甄济一面穿衣,一面随口答道:
  “洞倒是好,只是门户大敞。遇上天黑雷雨,又无法搬石堵门。睡时可不能都睡熟呢。”
  正说之间,元儿嫌那松枝太长,正拔出甄济的宝剑劈砍,偶一回身,猛一眼看见一个似人非人,浑身漆黑,长着一对绿黝黝眼睛的东西,当门而立,伸着两支毛臂,似要进来攫人而噬。黑影中看去,无殊鬼魅,分外怕人,不由大吃一惊。因为甄济就站在那东西的前侧不远,元儿口里喝得一声:“大哥快过我这里来!…身子早已如飞纵将过去,朝那东西当胸一剑。当时用力太猛,觉得扑哧一声,似已穿胸透过身中。只听那东西负痛呱的一声惨叫,挣脱宝剑,如飞逃去,接着便听洞外崖下似有重东西叭的响了一下。
  甄济虽只看见一点后影,没有看清面目,也不禁吓了一跳。黑暗之中,哪敢出外观看,只得剑不离手,二人替换饮食,在室内戒备罢了。
  甄济终恐一个不留神睡着。想了半天,见那两个石床和那石几均可移动,床如竖起来,正好将门堵上。等了一会,始终不见那东西来,二人吃完之后,便合力将床移了一架过来,将石室的门堵好,上面再放上那口小锅。估量那石床足有干斤以上,又是方形,虎豹也弄它不倒。万一有警,也可闻得锅声惊醒。室中松枝尚多,无须到室外再取。将火添旺,烛也不熄。一人持剑守夜,轮流安睡。
  先是甄济睡了一阵,醒来见室中昏黑,叫了两声元弟,不见答应。心内一惊,连忙起身摸着火石、毛纸,点燃一看,见元儿坐在石几上面,业已靠壁睡着。一手拿着宝剑,一手拿着一根松枝,俱都垂在地上。石灶上蜡泪成堆,炉火无温,全都熄灭。正想呼唤,元儿也同时惊醒,见室中有一点火星影子移动,刚喝得一声,甄济已出声答应。元儿道:
  “大哥你不去睡,却在黑暗中摸索,我差点没拿你当了鬼怪。这炉火是几时熄的?”甄济笑道:“你守的好夜,几时熄的,还来问我?适才叫你先睡,你却非让我不可。我睡了,你也睡着。这般粗心大意,连喊你都喊不醒。幸喜没动静。”说时,见手上火纸将熄,便取了一根松柴点上。
  元儿笑答道:“我记得也守了好些时,见你睡得太香,想是连日太累,不忍心喊。
  连添了三次炉和两支烛,未一次又添火时,不知怎地一迷糊,就睡着了。这石洞真奇怪,也不觉冷,只是肚子有点饿呢。”甄济道:“照你这一说,莫不是外边天已大亮了吧?”
  元儿道:“对了,我带的这烛,俱是从成都买来的上等心芯坚烛,在家夜读时节,一支要点好几个时辰。我又睡了一会。这洞里昏黑,我们把石床搬开看看。”甄济道:“你先不忙,把火烛都生好点燃再说,知道外面有什么东西伏着没有?”
  当下二人一齐动手,将石床轻轻搬开,站上去探头出去一看,外面并无动静,洞口已露天光:才将石床放向一边,一同走了出去。未达洞口,便听涛呜浪吼,响成一片。
  出洞一看,山下面的水已齐山腰,浊浪如沸,黄流翻腾。石壁上那一股飞瀑,山洪暴发之后,分外宽大。天上阴云密布,细雨霏霏,遥山匿影,远帕云低,左近林木都被烟笼雾约。倒是近山一片,经昨晚大雨冲刷之后,越显得沙明石净,壁润苔青,景物清华,别有一翻幽趣。
  二人见水势未退,去路已阻,小雨还下个不住,天上没有日光,也辨不出时光、方向。知道一时半时不能起身。正在焦急,猛一眼看到脚底石地凹处聚着一汪血水,想起昨晚怪物。元儿记得昨晚一剑仿佛当胸刺过,跟踪到了岩下一看,哪有怪物影子。后来找到近水坡旁沙凹里,同样也有一汪水,猜是那东西负伤落水,也未在意。恐雨湿衣,又觉饥渴,便同回洞内,取了个锅,抄了一锅水。
  甄济凡事虑后,看目前形势,前途茫茫,恐多费了应用之物。取水煮好之后,便对元儿道:“山柴取之不尽,虽说经雨湿些,好在昨儿所取甚多,足敷数日之用,不妨整日点旺。那烛要防缓急,只可点此一支,不可多用。虎肉不能经久,暂时还是拿它充饥吧。”
  元儿先就开水将余剩的炒米泡来吃了。然后取了一块虎肉,到水中洗净。因嫌肉淡,打开了一篓兜兜咸菜,将虎肉一切,放人锅内,一同煮熟。锅小煮不得许多,又切些在火上烤。二人受过方氏弟兄传授,所携虎肉全是极肥嫩之处,少时便都烂熟。吃完煮的,再吃烤的。又将昨晚取出来还未吃完的锅魁,泡在肉汤内来吃,那锅魁连经数日,非常坚实,经这咸菜虎肉汤一泡,立时酥透。再加上汤,既鲜而不腻。汤中咸菜又脆,又带点辣味。真是其美无穷,直吃得一点余沥都无才罢。
  元儿笑道:“往常在家里,吃鸡汤泡锅魁,哪有这等好吃?这都是那咸菜的功劳。
  那锅魁也还有几十个,搁得久,大硬了,也不好送人,今晚仍照样吃吧。”甄济道:
  “照你这么说,不再打走的主意了?”元儿笑道:“你不说一半天走不成吗?这般好的地方,如非寻师学剑,各有正事,要像往常和父亲游山一样,我真舍不得走呢。此去如蒙朱真人收到门下,不知金鞭崖风景比这里如何?我如万一学成剑术,和我姑父一样,非到这里来隐居修道不可。只可惜没个名儿,我们何不代它起一个?口里也好有个说头。”甄济道:“看此洞设备齐全,所有石床、石几、丹灶、药灶无不温润如玉,以前定有世外高人在此修真养性,岂能没有一个洞名?不过我们不知道罢了。”
  元儿道:“它有它的,我们起我们的,这还怕什么雷同不成?依我想,这洞背倚危崖,下临峡水,又有飞泉映带成趣,可称三绝。”话未说完,甄济便抢说道:“绝字不好。况且那峡谷之水,原是山洪暴发,莫看水大,说收就收,干得点滴俱无。再说浊流滔滔,也不配称一绝。若在那飞泉上想主意命名,倒还有个意思。”
  元儿道:“单从飞泉着想,不能概括此洞形胜。我看峡水虽是浑浊,倒也壮观,不可不给它留个好名字。你既嫌洞名三绝不好,莫如我们将几处风景,挨一挨二都给它们起个名字,岂不是妙?记得昨日我们原是渴得心烦,到了泉水底下,水还没到口,便觉身心爽快,遍体清凉。那有飞泉的石坡,就叫它作涤烦坡好么?”甄济叫好道:“这名字倒想得好,仿佛十志图里也有这么一个名字,且不管它。那坡既名涤烦,那飞泉像半截银龙,笼上薄绢,就叫它做玉龙瀑如何?”元儿道:“玉龙瀑倒像,也恐与别处重复。
  我们昨日到来,已是夕阳在山,饥渴疲乏之极,忽得佳山佳水,洞前那片岩石就叫夕佳岩如何?”甄济道:“古诗原有‘山气日夕佳,飞乌相与还’之句。这名字真起得好,也从未听见过,想来不致与人重复,倒是这洞要想个好名字,才相称呢。”元儿闻言,也不作声,坐在石床上只管俯首沉思。忽然跳起身来,笑道:“有了,这洞恰好面北,就叫它作延羲洞吧。”甄济道:“语意双关,好倒是好,自居羲皇上人,未免自大了些。
  那峡谷数十里远近并无树木,可见山洪时常暴发,起落无定。大漠有无定河,这里有无定峡,倒也不差。现在名字俱已想好,以此为定,不必再费心思。长安虽好,不是久居之地。肚子已然喂饱,还得设法算计出路才是。”
  说罢,二人携手同出洞外。见细雨虽止,风势却大,狂风怒啸,浊浪翻飞。远近林木丛莽,被风吹得似波涛一般起伏摇舞。山禽不鸣,走兽潜踪。天阴得快要低到头上,又没有日色,也不知道时间早晚。耳触目遇,尽是凄凉幽暗景色。元儿涉世未深,虽然也有许多心思愁肠,想一会也就放过。甄济却是身遭大变,父母存亡未卜,前路茫茫,连日历尽忧危,又遇上这种萧条景色,益发触动悲怀,心酸不能自己。元儿见他双目含泪,明知是惦记他父母吉凶祸福,但是每一劝慰,越发勾动他的心怀。只得故意用话岔开道:“我们现在为山供所阻,不能上路。这山顶上面,昨日天黑风雨,没顾得上去,趁此雨住,何不上去看看?也许能绕走过去呢。”
  甄济因昨天看过日影,又在最高之处观察过,那山形斜弯,与去路相反,除由水面上越过对面的峭壁高崖,或者能寻出一条路外,要由这山顶上绕上前路,实难办到。峡谷水面又阔又深,二人都不会水。即使伐木横渡过去,对面的崖壁那般峭拔,也难攀援。
  如溯峡而上,纵然像山人一般,能在水中行使独木之舟,那种逆流急浪,也决难驾木前进。甄济救亲心切,明知事太重大,未必有济,总恨不能早早见着铜冠叟,求问个决定,才得死心。偏偏一入山,便把路走错,又为水困。就算找到百丈坪,还不知由那里到金鞭崖,要遇多少阻难。正在愁思无计,听元儿一说,心想:“反正路已走错,此时被水隔断,不能动身,上去看看也可。”当下二人便一同往上面走去。
  这山下半截是个斜坡,越往上越难走。雨后路径又滑,沙中蓄水,时常将足陷在里面。上走还未及三分之二,忽然山顶云生,烟岚四合,雾气沉沉,渐渐对面看不清人的眉目。恐为云雾所困,只得败兴回来。并坐在洞前岩石上,互相劝勉,谈了一阵。山云始终未开,峡谷中的洪水反倒涨大了些。二人无计可施。坐有好些时,直到二次腹饥,回洞弄完饮食,天才真黑了下来。这一晚照旧用石床堵门,轮流安睡。
  由此困居洞内,不觉数日。二人接连想了许多主意,俱行不通。部水又始终未退,风雨时发时止,天气终日阴晦。连元儿也厌烦起来,甄济更不必说。且喜吃的东西还带得多,洞中又温暖如春,不愁饥寒,否则哪堪设想。最后一日,元儿因听甄济之劝,珍惜蜡烛,不敢多点。白日不必说,就是夜间,也不过将炉中的火添得旺些。二人目力本好,尤以元儿为最。每日在暗处,不觉视为故常,渐渐不点火,也能依稀辨得出洞中景物。
  也是合该元儿有这一番奇遇。那洞内石榻原是两块长方大青石,有两三面是经人工削成,一大一小。先时元儿和甄济轮流在小石榻上睡眠,用大的一块移来封闭洞口。自第一日遇怪后,始终没有发现别的怪异。三四天过去,甄济见元儿贪睡,每次醒来,他总是在炉旁石几上睡熟。轮到自己守时,也往往不能守到终局,竟自睡去,同在天明时醒转居多。既几晚没有动静,头一晚的怪。物,想必已负伤死在水里。从第五晚上起,二人一商量,反正谁也守不了夜,不如改在石榻上同睡,省得白受辛苦,劳逸不均。
  过了两天,又嫌那大石榻大重,移起来费劲,便改用那小的。当晚二人便睡在大石榻上,将那小的石榻移去封闭洞穴。睡到半夜,元儿独自醒转。虽不知洞外天亮了未,心里还想再睡片时。偏在这时想起心事:“此次舅父母家中遭事,父亲因是至亲骨肉,恐怕连累,将自己打发出门,往金鞭崖投师,学习武艺。虽然当年姑父回家,只不过说家运今年该应中落,自己也在此时内离家,并无别的凶险,到底父亲免不了许多牵累。
  如今自己困守荒山,两头无差,也不知父亲的事办得怎样?舅父母可有生还之望?自己何日才能到达金鞭崖?倘若司明这几日又去探望,母亲问知自己尚未与他父子相见,岂不急死?”
  思潮起伏,越想越烦,便坐了起来。见甄济睡得正香,也没惊动他。想取点锅中剩水解渴。刚刚走到灶前,猛见灶那边放小石榻的洞壁角里,有一团淡微微的白影。元儿心中奇怪,便将宝剑拔出刺了一下,锵的一声,其音清脆。白影仍然未动。先还疑是剑刺石上之音,便又刺到别处。谁知剑尖到处,火星飞溅,声音却哑得多。又用剑往有白影处拨了两下,除声音与别处不同外,空洞洞并无一物,也就不去管它。回到灶旁去寻水时,才想起那口小铜锅,睡时已放在堵门的小石榻顶上。方要纵身去取,忽听地地两声,音虽微细,听得极真,仿佛从那壁角间有白影处发出。心中一动,决计查看个水落石出。
  元儿忙往大石榻前摸着火石纸头,点燃了一根松柴。往那白影处一照,依然是一面洞壁,只那有白影处,有一个长圆形的细圈。洞壁是灰白色的,独那里石色温润,白腻如玉,仿佛用一块玉石嵌进去似的。拿剑尖一敲,音声也与别处不同。元儿一时动了童心,想将那块玉石取出看看。叵耐玉石的周围与石相接处,只有一圈线细的缝,剑尖都伸不进去。便去取了一根烛来点上,放在地下,将剑往石旁洞石试刺了两刺,剑本锋利,石落如粉,那玉却是其坚异常,连裂纹都没有。想起甄济曾说剑是家传,能断玉切铁,越猜是块好玉无疑。再往石缝一看,已显出嵌放痕迹。便用剑尖照那长圆圈周围刺了一阵,刺成了比手指还宽,深有寸许的缝隙。
  刚住了手,甄济已经惊醒,见元儿点起蜡烛,伏身地上,便问在作什么。元儿已放下剑,将两手伸入缝中,捏住那块玉石的外面一头,随口刚答得一声:“大哥快起来。”
  两手用足力量往外一拉,随着沙之声,那玉竟整个从壁中滑出。捧起一看,竞是一块长形扁圆的白玉,映在元儿脸上,闪闪放光。
  甄济连忙跳起,将烛取在手内一照,见那玉长有一尺七八,围有五六寸宽厚,一头平扁,一头略尖,形如半截断玉簪。通体没有微暇,只当中腰齐整整有一丝裂缝,像是两半接棒之处。元儿便请甄济将烛放在榻上,一人握定一头,用力一扯,立时分成两截。
  元儿猛一眼看到自己拿的这未一头,中间插着两柄剑形之物。连忙取出一看,果然是一鞘双柄,长有一尺二三寸的两口宝剑,剑鞘非金非石,形式古朴。喜得元儿心里怦怦直跳。
  元儿再将剑柄捏定,往外一拔,锵的一声,立时室中打了一道电闪。银光照处,满洞生辉,一口寒芒射目,冷气森人的宝剑,已然到了手内。只喜得元儿心花怒放。随着,剑上发出来的光华,在室中乱射乱闪。同时甄济也在元儿手内,将另一口拔出。这一柄剑光竟是青的,照得人须眉皆碧。心中大喜。
  二人连话都说不出口,互相交替把玩,俱都爱不忍释。又各将那藏剑的两截玉石细看。甄济拿的那一截,空无一物。元儿所持半截,里面还有一片长方形小玉佩,上面刻有几行八分小字。就剑光一照,乃是“聚萤铸雪,寒光耀目。宝之宝之,元为有德”四句铭语。另有“大明崇桢三年正月谷旦,青城七灵修士天残子将游玄都,留赠有缘人”
  一行十余字。书法古茂渊淳,像是用刀在玉石上写的一般。那两口剑柄上,也分刻着“聚萤”、“铸雪”四字。
  二人把玩了一会,元儿忽然笑着说道:“大哥,我的一口宝剑太不中用,那日刺虎,只一下,就断了。正愁没兵器用,如今难得寻见这么好的两口宝剑,就给了我吧。”甄济闻言,略顿了顿,答道:“这剑本是你寻着的,又是一鞘双剑,分拆不开,当然归你才对。夭时想已不早,我们搬开石床,出洞看看天色,做完吃的再说。我想那玉牌上所刻的天残子,必是一个世外高人,仙侠之流。既留有这一对宝剑,说不定还有别的宝物在这洞内。索性再细找它一找,如再有仙缘遇合,岂不更妙?”
  元儿闻言,越发兴高采烈,当下将剑还鞘,佩在身旁。同将石床移开,因为还想细寻有无别的宝物,也不移还原处。匆匆出洞一看,天才刚亮不久,凡日耽搁,那虎肉所剩无多。二人把它洗净,加些咸菜煮熟之后,甄济去取锅魁来泡时,忽然发现食粮除两包糖食外,只够一日之用。洞外天色仍是连阴不开,崖下山洪依然未退。别的事小,这食粮一绝,附近一带连个野兔都没有,如何是好?见元儿坐在灶旁,只管把玩那两口宝剑,拔出来,插进去,满脸尽是笑容。听说食粮将绝,也只随口应了一声,好似没有放在心上。甄济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甄济先将锅魁拆散,下在锅内,然后说道:“元弟,我们食粮将尽,来日可难了。
  虽说还有些生腊肉巴,前路尚还辽远。这水一直不退,雨还时常在下。吃完了饭,我们须及早打个主意才好呢。”元儿仰首答道:“饭后我们先将这两间石室细细搜它一下。
  今早有雾无雨,到了午后,也许太阳出来。山顶云雾一开,我们便出去寻找野兽。只要打着一只鹿儿,便够吃好几天的。我不信这么大一座山峰,连一点野东西都没有?”甄济道:“你自幼在家中,少在山野中行走,哪里知道野兽这东西,有起来,便一群一堆,多得很;没有起来,且难遇见呢。我们这几日,除了山顶因为有云未得上去,余下哪里没有走到?这里都被水围住,几曾见过一个兽蹄鸟迹?你总说天无绝人之路,可如此终非善法。少时云雾如少一些,我们的生机也只限定在上半截山顶了。”
  说罢,各自吃饱,除蜡烛外,又点起两支火把,先将内外两间石室细细搜寻了一个遍,什么也未寻到。甄济固是满怀失望,无儿也党歉然。只得一同出洞,见日光虽已出来,山顶上云雾不但未退,反倒降低。到了山腰,元儿方说上去不成。甄济道:“我想难得今日天晴,这云倒低了起来,说不定云一降低,上面反倒是清明的。这半截山路,已然走过几遍,我还记得,如今逼到这地步,只好穿云而上。估计过了那段走过的路程,上面云雾如还密时,那我们再留神退将下来,也不妨事。”元儿闻言,拍手称善。
  当下二人便各将宝剑拔出,甄济又削了一根竹竿探路,从云雾中往山顶走了上去。
  二人拿着兵刃,原为防备虫蛇暗中侵袭,谁知才一走入云雾之中,猛见元儿手上剑光照处,竟能辨出眼前路径。甄济便将自己宝剑还鞘,将元儿另一口剑要了过来,凭着这一青一白照路前进。
  越往上云雾越稀,顷刻之间,居然走出云外。眼望上面,虽然险峻,竟是一片清明,山花如笑,岚光似染,还未到达山顶,已觉秀润清腴,气朗天清,把连日遭逢阴霾之气为之一法。只是鸟类绝迹,依然见不着一点影子。及至到了山顶上一看,这山竟是一个狭长的孤岭,周围约有二十余里,四外俱被白云拦腰截断,看不见下面景物。
  二人终不死心,便顺着山脊往前寻找。走有四五里,忽见岭脊下面云烟聚散中,隐现一座峰头。峰顶高与岭齐,近峰腰处,三面凌空笔立,一面与岭相连,有半里路长宽一道斜坡。坡上青草蒙茸,虽在深秋,甚是丰肥。二人行近峰前,正对着那峰观望。元儿忽然一眼看到丰草之中似有个白的东西在那里闪动。定睛一看,正是一只白免,便和甄济说了。甄济闻言便道:“此山既有生物,决不只一个两个,我们切莫惊跑了它。”
  当下二人便轻脚轻手,分头掩了过去。
  元儿走的是正面,甄济却是绕走到了峰上,再返身来堵。元儿先到,离那白兔只有丈许远近。那兔原是野生,从没见过生人,先并不知害怕。睁着一双红眼,依然嚼吃青草,也未逃避;原可手到擒来。偏偏元儿性急,见那兔甚驯,两脚一使劲,便向那兔扑去,忘了手中的剑未曾还鞘。捉时又想生擒,落地时节微一迟疑,那兔被剑上光华映着日光一闪,吃了一惊,回转身便往峰上逃去。元儿一手捉空,连忙跟踪追赶。迎头正遇甄济对面堵来,伸手便捉。那兔两面受敌,走投无路,倏地横身往悬崖下面纵去。这时崖下的云忽然散去。二人赶到崖前一看,崖壁如削,不下百十丈,崖腰满生藤蔓,下临洪波。那兔正落在离崖数丈高下的一盘藤上,上下不得,不住口地悲呜。
  依了元儿,原想舍了那兔,另外寻找。甄济却说:“这是个彩头,捉了回去,也好换口味。”说时便想援藤下去擒捉。元儿因见那兔陷身藤上,不住悲呜,不但没有杀害之心,反动了恻隐之意。这几天工夫,已看出甄济脾气,知他下去,那兔必难活命,劝说也是无效。打算自己下去,将那兔擒了上来,然后假作失手,再将它放走。便和甄济说了,将剑还鞘,两手援藤而下。身还未到藤上,便见那兔悲鸣跳跃,在那盘藤上乱窜,元儿越加心中不忍。刚一落脚,那兔又顺着藤根往下纵去。元儿觉着脚踏实地,定睛一看,存身之处乃是一块大约半亩的崖石,藤萝虬结,苔薛丛生。方以为那兔坠入崖下洪波,必难活命,耳边忽闻兔鸣。将身蹲下,手扳藤蔓探头往下细看。只见离石丈许高下,也有一块突出的磐石,比上面这块石头还要大些。那兔好似受了伤,正在且爬且叫。
  元儿心想:“这样崖腰间的两块危石,那兔坠在那里,上下都难,岂不活活饿死?”
  一看身侧有一根粗如人臂的古藤,发根之处正在下面石缝之中,便援着那藤缒了下去。
  见石壁上藤蔓盘生,中间现有一个洞穴。再找那兔,已然不见,猜是逃入洞内。他安心将那兔救走,便拔出宝剑,往洞中走进。那洞又深又大。元儿没走几步,忽听甄济在上面高声呼唤。回身时,猛见洞角黑影里有一发光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正是那日在百丈坪斩蟆狮以前看见火眼仙猿司明用来打桃的暗器,不但形式一样,还有司家的独门暗记。
  心中奇怪,忙喊:“大哥,快下来,看看这个东西。”甄济在上答道:“那兔既然跑掉,元弟就上来吧,只管在下面留连则甚?”元儿便将下面危石之上有一洞穴,在里面拾着司明飞弩之事说了。
  甄济闻说,便叫元儿稍候一会。先从上面拾了一些干树枝掷了下去,然后也学元儿的样,援藤缒落。要过元儿所拾的暗器仔细一看,便道:“这东西一点铁锈都无,分明遗留不久。洞穴外面危壁如削,藤蔓丛生,上下俱有怪石遮掩,不到近前,人不能见,来此的人,决非无因飞至。我们人山以来,一连这么多日子,总是闷在鼓里乱走。如今又被水困住,说不定误打误撞,成了巧遇,也许这里就离他们住处不远了呢。”元儿连赞有理。
  这一来,平空有了指望,好似山穷水尽之际,忽遇柳晴花明,俱都心中大喜,哪里还顾得到那兔死活。一路端详地势,决定先往洞中一探,走不通时,再往附近一带寻找。
  两人将折来的树枝点燃,用一手拿着,另一手拿着宝剑,往洞中走去。里面石路倒还平坦,只不时闻见腥味和大鸟身上落下来的毛羽。走到十来丈深处,忽听呼呼风声,火光影里,似有一团大有车轮的黑影从对面扑来。甄济一见不好,忙喊:“元弟留神!”那团黑影已从元儿头顶上飞过。只听呱的一声怪啸,直往洞外飞去。二人手中火把已被那东西带起的一阵怪风扑灭。元儿方说那东西飞临头上,被自己手起一剑,仿佛砍落了一样东西,正在点火观察时,忽听洞的深处怪风又起,黑影里似有两点火星随风又至。二人不敢怠慢,只得用剑在头上乱挥乱舞。眨眼之间,那东西二次又从二人头上飞过,剑光照处,似是一只大乌。
  待了一会,不见动静,这才打了火石,点燃树枝一照。那头一个被元儿砍落的,乃是尺多长半只鸟脚,爪长七八寸,粗如人指,其坚如铁。拿在洞石上一击,立成粉碎。
  幸而宝剑锋利,闪避又急,否则人如被它抓上,怕不穿胸透骨。二人见了俱都骇然,越发不敢大意。
  又往前走有四五丈远近,才见洞壁侧面有一个丈许宽的凹处,鸟兽皮毛堆积,厚有尺许,知是怪鸟的巢穴。甄济因洞中已有这种绝大怪鸟潜伏,便知定然无人通过。司明的暗器也决非自己遗失,想是用它打那怪乌,从远处带来,不由有些失望。前进无益,主张回去,在附近一带寻找。元儿因百丈坪两处来去相通,以为这里也是如此,不肯死心,还要看个水落石出。甄济强他不过,只得一同前进。走没几步,前面便有无数钟乳,上下丛生,碍头碍脚,越前进越密,后来宛如屏障,挡住去路。元儿便用剑一路乱砍,虽然随手而折,可是去了一层又一层,正不知多厚多深。这才相信这洞亘古以来无人通行。又经不住甄济再三劝阻,只得出洞,往回路走。
  刚一出洞,便见一条尺许白影往上升起。定睛一看,正是适才追的那只兔子。心想:
  “适才见它已然跌伤,走起来那样费劲,怎么一会工夫,丈多高的危崖,竟能纵了上去?”正在寻思,忽见在缝隙的藤蔓中有一片半开荷叶,心中生着三朵从没见过的野花,颜色朱红。有两朵花心上各生着一粒碧绿的莲子,红绿相映,鲜艳夺目。因为忙着上去探寻司明的下落,也未告诉甄济,略过一过目,便援藤而上。
  这时天已不早,二人将周围附近全都找遍,也没见一丝迹兆。眼看落日衔山,瞑色四合,只得回转延蠢洞,准备明日一早再来。且喜飞雾早已收尽,天气晴朗;虽未寻见司明,总算有了一线指望。回洞吃完一餐,乘着月色,又在洞外夕佳岩上,商量明日探寻的步数,互相拿着那只鸟爪把玩了一回,也未看出那怪鸟的来历。直坐到将近半夜,方行回洞安眠。
  次日一早起来,出洞一看,崖前水势虽然未退,天气却甚晴朗,山顶上连一点云雾都没有。秋阳照耀,曳紫索青,像用颜色染了一般,实是风清气爽,景物宜人。二人见天好,心中一喜,也无暇浏览山色,匆匆弄了点吃的,便往山顶上跑。
  这一日之间,差不多寻找了好几处地方,岩洞、涧河。山峦、幽谷寻遍,除昨日拾的那件暗器外,终没找出一点的痕迹。直到下午,又绕回昨日追兔所在。甄济料定昨日所拾暗器是司明用它打鸟,被鸟带来的,人绝不在近处,苦寻无用。元儿道:“这山顶地方,我们还未走完,岂能断定就绝望呢?水不退,我们左右离不了此山,无路可走,闲着也是闲着,碰巧寻出点因由,岂不是好?”甄济因今日又是失望,不但人,索性连昨日所见白兔都没有影,粮食将完,不由又急又烦。元儿本还想到下面洞中一探,见甄济闷闷不乐,只得回去。
  由此一连四五日,天气都异常晴美,只是水未退。二人的食粮虽经再三搏节,也只剩了一小块生腊肉和一包糖食了。眼看无法,甄济见洞下洪波中时起水泡,仿佛有鱼,猛想起了条生路,只苦干没有钓具。便削了一根木叉,折了两根竹竿。从包袱绳上抽下两根麻来,搓成了线。又把元儿的针要来,用火烤了弄弯,做了钩子。去往崖边垂钓。
  元儿一心想寻司明,不耐烦做这些琐碎事情,便和甄济说了,由他自己垂钓,自己仍往山顶寻找。甄济因他帮不了忙,时常在旁高声说话,反容易把鱼惊走,便嘱咐道:
  “这般好山,鸟兽极少,必有原因,来的一晚,又曾遇到那么一个怪物。虽然以后没有发现,说不定有什么厉害东西盘踞。去时务要小心,天色一近黄昏,急速回来。”
  元儿应了,便带了那双剑,直往山顶跑去。因为自幼把仙人爱居山洞的传说藏在心里,有了先人之见。日前发现那藏有怪乌的大洞,没有穷根究底,终放不下,一上山便往那孤峰跑去。行近峰前崖壁,正要攀藤而下,忽见崖壁下面蹿起数十团黑白影子。定睛一看,乃是七八只兔儿,有黑有白。忙伸手去捉时;那兔俱都行动如飞,身子如凌空一般,一蹿就是十几丈高远,转眼都没了影子,迥不似初见时那般神气。元儿那快身手,竟未赶上,心中奇怪。心想:“野兔看过多次,哪有这般快法?莫非这些都是仙兔?”
  想了想,便往下面降落。
  刚落到第二层磐石上面,猛见藤蔓中又蹿起一只兔,口中含定一个红紫色的东西,见了生人,一声惊叫,两脚一起,往上便纵。元儿一把未捞着,被它纵了上去。那红紫色的东西,却从那兔的口中落下。低头一看,乃是一个果子,业已跌破,香气四溢。元儿见那果形甚奇特,虽不知名,看去甚为眼熟。拾起一看,那果外面红紫,形如多半截葫芦。破口之处,流出比玉还白的浆液,清香扑鼻。元儿把果皮撕开,肉瓤却是碧色,与荔枝相似。中心包着一粒椭圆形比火还红的核。用舌一舔那浆,味极甜香。试一嚼吃,立觉齿颊留芳,心胸开爽。知道近处必然还有,忙从藤蔓中寻找。猛见半片碧绿鲜肥的莲叶,正中心还留着一只同样的红紫色果子,正是那日首次探洞出来时所见的异果,只是旱的颜色略变了些。元儿当时因为甄济催促,忙着回延羲洞,只心中动了一动。回去商议寻找司明,也忘了说起。不料这果子却这等好吃。当时便采摘下来。果子刚一到手,那包果子的半片莲叶忽然自行脱落。脱落处还有一痕莲芽,仿佛要随着那落的一片继续生长似的。又见莲叶一脱,那异草只剩了数寸长一根秃茎。
  元儿本想将那枚异果带回夕佳崖,与甄济两人分吃。不知怎的,一时口馋,忍不住轻轻咬了一口。这一枚原是主果,味更清腴,皮微一破,那汁水便流了出来。元儿恐汁顺嘴流去,再轻轻一吸,便吃了个满口,立觉尝着一种说不出的清香甜美之味。心想:
  “也许旁处还有,索性吃了它吧。”当下连皮带肉,吃了个净尽,只剩下先后两枚果核。
  那果核比铁还坚,含在口内,满口生香。不舍丢弃,把一枚仍含在口内,一枚藏在怀中。
  再往藤蔓中细一寻找,不但没再见,而且只这一会儿工夫,连先见那株也都枯死。元儿见寻不着,方后悔适才不该口馋,偏了甄济。
  元儿因为前日探洞,曾见两只大怪鸟,有火也被扑灭,心想:“不如将双剑俱都拔出,既可借它照路,防起身来,也多一层力量。”便将双剑拔出,持在手内,一路留神戒备,往洞中进发。走有半里之遥,元儿忽然觉着洞中景物似比前日来时容易看清,精神也觉异常充沛,越发体健身轻。先不知巧食灵果,目力大长,还以为是剑上的光华所致。后来越走越看得清,迥与前日不类。试把双剑隐在背后,又将剑试一还匣,均是一样,这才奇怪起来。仍还是想不到异果功效,反以为洞中必有仙人,怜念自己向道心诚,特地放出光明,好让自己前进。
  先时元儿还留神防备那两只大怪鸟,恐在暗中为它所伤。此念一生,便抱了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主见,越走越觉有望,高兴得连那怪乌也未放在心上。也是元儿时来运转,两只怪鸟俱早飞出,一直过了日前所经鸟巢之下,走入乱石钟乳之中,并未遇上。否则那两只怪鸟并非寻常之物,乃是蛮荒中有名的恶物三爪神鸟,不但生得异常高大,而且铁爪钢喙,疾如飘风,其力足以生裂虎豹。山民奉为神明,常按节候,以牛羊生人献祭。
  真是猛恶无比,无论人兽禽鱼,在它饿时遇上,极少生还。所幸此鸟虽然喜居暗处,目光锐利,却是能看远而不能看近;不到它饿时,决不贪杀;再加飞起来是一股于直劲,总是雌雄一对同飞,人只愁伤不了它,只要内中有一个被人或伤或死,必逃飞出去千百里方罢。元儿、甄济初进洞时,正遇这一对恶乌飞起,因为飞行甚低,洞中又从来无有生物,未被它们看见,反被元儿在无心中砍去内中的一只钢爪。立时照例狂叫,往远处飞逃,所以二人不曾受伤。这且不说。
  元儿过了鸟巢不远,前面钟乳石上下左右,挺身垂坠,到处都是。一会便到了那日所走的尽头处。元儿见石钟乳虽像洞壁一样,将去路挡住,但是夹层中仍有缝隙,总算还有法可想。“若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想见仙人,不吃点苦哪行?便将双剑紧握手内,朝对面钟乳中心乱刺。刺断下来成块成截的石钟乳,便往空隙中投去,以免碍手碍足。于是用双剑齐挥,且开且走。宝剑虽然锋利,先时走起来也甚困难。因为那些石钟乳大小厚薄不一,剑锋一过,碎晶碎乳纷飞四溅,全都是极尖锐的碴子,头脸碰上去,固要破皮出血,撞在身上,疼也不轻。脚底下到处都是断笋残乳,密列若齿,脚踹上去生疼。
  元儿仗着毅力聪明,处处留神,在这刀山剑树钟乳层中,开通了有里许远近。忽然钟乳由厚而薄,由密而稀,和进洞前所见神气相似。知离对面出口不远,心中甚喜。再走几步,居然通到一片空地。上下钟乳虽然还有,却是错落丛生。有的像一片樱珞…自顶下垂。有的像瑶晶玉柱,挺生路侧。千状百态,根根透明,被青白两道剑光照耀在上面,幻成无穷异彩。
  元儿见钟乳缝隙越来越宽,人可在其中绕行穿过,无须费力开行,正在高兴。猛见前面一片玄色钟乳晶壁阻住去路,似已到了尽头。试拿双剑向晶壁刺去,连穿通有三四尺,俱未透过。取那刺下来的钟乳碎块一看,依然是白色透明,壁间望去却是玄色。知那洞壁异常之厚,万难穿过,不由坐在地下,眼望着那片晶壁,发起愁来。
  歇了一会,暗想:“这壁既是钟乳结成,还是不算到了尽头。已然费了无穷心力,头脸手足刺破了好些处,如不把这座晶壁穿通,如何对得住自己?”想了想,一鼓劲,站起身来,走向壁间,举剑便砍。那晶壁虽坚而脆,元儿开了一路,已有经验。先用剑照三尺方圆围着刺了几下,将钟乳震裂。然后再拿剑把钟乳砍成数寸大小的晶块,拨落下来,随手往后扔去。费有个把时辰,仅开通了丈多深一个深孔,仍未将那晶壁穿透。
  元儿浑身衣服俱被碎晶划破。
  算计天已不早,恐甄济在夕佳岩悬念,回去絮贴。又不甘就此罢手,一着急,一剑朝壁间刺去,一个用力太猛,锵的一声,手中剑几乎连柄没入,震得上下钟乳纷纷坠落。
  元儿觉着手上一痛,拔剑出来一看,鲜血淋漓,业已为破晶所伤。而这一剑,又仿佛剑尖没有碰在实地。于是忽然觉得有了一条生路,岂肯放过。匆匆将手在衣襟上擦了一擦,刚要再举剑往壁上刺去,试它一试,猛有一股凉风吹向脸上。细一观察,竟从那剑孔中吹出。猜是无心中一剑,将那晶壁穿透,立时精神大振,疼痛全忘。两手举剑,往壁间一阵用力乱刺乱拔,一片狰狰踪踪之声,衬着洞中回音,竟似山摇地动一般。元儿也没有在意。谁知刺得力乏,略一停手,忽闻洞壁里面有人说话之声。知将到达,与仙人相见,越更心喜。恰好壁间已刺有二三尺长方形的一圈裂缝,试拿手用力往前一推,竟然有些活动。这时后面的碎晶石乳已经响成一片,元儿只顾前面,丝毫未做理会。见壁间那块碎晶可以往前移动,便将双剑还鞘,两手用尽平生之力,往上推去。只听咔嚓连声,竟然随手推去有尺许进深。
  元儿正在高兴,竟觉那整块晶壁也在随着摇动,身后轰隆之声大作。心中奇怪,回身往后一看,只见一丈七八尺厚的晶壁,业已裂成大缝,四散奔坠。虽看不出洞壁外面情形如何,那响的声音大得出奇。知道形势不好,猛地灵机一动,脚底下一使劲,两手用足平生之力,按定那块推进去的碎晶,往前推去。人刚随晶而过,便听山崩地裂一声大震,连人带那块碎晶,全都坠落在晶壁那一边,一下子被震晕过去。
  等到元儿缓醒过来,觉着周身疼痛非常。低头一看,双剑仍在手内,剑鞘也在背后佩着,并未失落,衣服鞋袜却全都破碎。对面晶壁连同洞顶全都倒塌,只存身这处有两丈方圆尚还完好,余者尽是砂砾石块,四散堆积。幸而那面晶壁是往来路上倒,那洞壁又非全部倒塌,元儿落地之处,恰巧是未塌所在。否则,元儿纵不被那面若干万斤的晶壁压成肉泥,也被那些震塌下来的大石块砸得脑浆迸裂,死于非命了。
  元儿惊魂乍定,暗自寻思:“适才穿过晶壁时,曾见前后左右全都炸裂,摇摇欲坠。
  当时仗着一时灵机,不顾受伤,蹿将过来。耳边仿佛听见天崩地裂一声大震,晶壁想必就在那时炸裂。看神气,连这后洞也都波及,虽未全数倒塌,去路还不至于绝望,但是来路已断,再要回去,恐怕比来时还要难上十倍。算计天时必然不早,时间既不允许,再说力已用尽,怎能照样开路回去?”不由着急起来。
  元儿愁烦了一阵,猛想起:“洞壁未倒塌以前,自己正在用剑猛力冲刺之际,曾听洞壁这一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不多一会,洞壁便已倒塌,自己震晕过去,想必也有些时候,怎么未见仙人接引,反倒连人声也听不见一点?”想着想着,心中好生忧虑。但事已至此,后退无路,只得前进再说。
  元儿一脑子满想着前进必能遇见仙人,连身上疼也不顾,竟然站起身来,寻路前进。
  洞这面虽说石钟乳不见再有,可是洞塌石崩,到处都是阻碍,走起来也颇费事。遇有砂石较多之处,仍须用剑砍刺,用力搬拨。身上又尽是伤,腹内更是饥渴交加。走有一里多路,忽然洞径越来越小,渐渐只容一人侧身而过,幸而元儿身材矮小。走过半里多路,已无倒塌痕迹,洞壁完整,还能通过。正愁洞径不通外面,猛见地下有数十点大小白光闪动。定睛往前后上下一看,前面不远,已然无路,那白光乃是从洞顶缺口树枝叶上漏下来的月光。这时洞径越显低窄,从上到下,高不到两丈,两面洞壁相去只有尺许,湿润润地满生苔薛。
  元儿也是实在力乏,纵了一下,觉着浑身酸疼,便将背贴洞壁,双足抵住对墙,倒换着一步一移地移了上去。虽然勉强到了上面,委实力竭神疲,一蹲身便坐在那株遮洞的树根下面。用目四外一望,这洞的出口,便是各株古树根旁的一个二尺大小的空穴,丛草密茂,矮树低蒙。加上洞外边的地形是一个位置在一片千寻危岩下面的一个小山坡,古木千寻,阴森森的。只有初月斜照,从密叶中夺缝而入,把一丝丝的光影漏向下面。
  空山寂寂,但听水流淙淙,越显得气象阴森,景物幽僻。
  再往对面一看,坡崖下有数十丈是一个阔有十来丈的深涧。涧那边的危崖更峭更陡,从上到下,直到水际,何止百丈,连一块突出的石埂都没有。只半中腰有一凹进去的所在,约有丈许深广,生着那日探前洞回夕佳岩时,在洞外藤蔓里所见的奇花,以及来时在洞中所吃的异果,共有三株,比先前所见莲叶还要肥大。当中一株莲叶已半开,叶的正中心还结了三枚果子。余外两株:一株开着三朵那日所见的奇花;一株莲叶紧含,尚未开放。元儿猛地心中一动。暗想:“自己目力虽比平常人强些,并不能暗中视物如同白昼。怎么相隔这么远的花草,对崖又是背阴,自己会看得这般清楚?”猛又想起:
  “自从在洞外从兔口中夺吃了那两个异果,当时便觉口鼻清香,一身爽快。到了洞中,不借剑光,也能视物。先还当是仙人放着光明接引,自从洞壁倒塌,寻路出来,连个人影也未见着,只目力却大加长进,莫非是那异果的缘故?”
  想到这里,记得还有两枚果核,因见它红得爱人;又香又甜,含了一枚在口内。跌晕起来,便即忘记,也不知是否吞入腹内。再摸怀中所藏那一粒,也不知遗失在什么所在。心想:“此果既有明目的好处,如今人迹不见,自己又渴又饿,又无什么可吃之物,何不先按铜冠叟所传坐功运一会气,歇一会?等精力稍复,纵过对崖,将那形如莲叶奇花中的异果采来吃了,先解解饥,再寻仙人的踪迹与出路。”
  主意打好,看了看身上,尽是些磕碰擦破的零伤,虽然有点疼痛,且喜没有伤筋动骨,便也不去管它。走出林外,寻了一小块空旷之地,先练习了一阵子内功,又去大解了一回,精神才好了一些。只是腹饥不已。若在平日,纵到对崖并非难事。一则迭经险难,累了一天;二则对崖峻峭,只有那一点凹处,下临百十丈深渊,鸣泉怒涌,浪花飞溅,看上去未免有些胆怯。欲前又退了有好几次,后来委实饿得难受,除对崖那莲叶中所生的几枚异果,别无可食的了。元儿只得择准与对崖高低合适的起步之所,蓄好势子,两腿一蹲,两臂弯回来往腰间一踹,将气提起。准备身体往上一拔,就势双足往上蹬,踹向后面岩石,按一个鱼跃龙门之势,纵过身去,猛听远处一声断喝道:“大胆小妖,敢来盗朱真人的仙草!”言还未了,便听耳际风生,飘飘然几件暗器连环打来。
  这时元儿身子业已离地,纵起有丈许高下,两脚也二次收起,正待踹向后面岩石。
  闻声不免大吃一惊,心一慌,一只左脚向后踹虚,双足力量不均,失了平衡。可是身子业已向前纵起,下面就是那百十丈深的山涧,若是坠落下去,纵不粉身碎骨,也被急流卷走,难逃活命。幸而元儿心灵身敏,足一踹虚,便知不好,百忙奇险中,忽然急中生智:连忙用尽平生之力,将周身力量聚向左肩,就势往下一压。再使一个怀中抱月,风飐残花,翻滚而下。耳旁似听丁丁丁响了好几声,身已落地。
  元儿虽然仗着一时机警,没有坠入山涧之中,可是降落地是一个又陡又滑的斜坡,落地时只顾保命,心中并无丝毫把握,哪顾得到下面落脚所在,身于又是凌空横转而下,一落下便是半个身子着地,再也收不住势于,竟顺斜坡滚了下去。那斜坡距离元儿起步之所,只有一丈多远,两丈来长的斜路,没有几滚便到尽头。坡陡路滑,怎么也挣扎不起。快要坠入涧中时,好容易被尽头处一块凸出的石头挡了一挡,略得回转一点身子。
  一时情急,刚拼命用力将身子翻转,待要伸手去抓那地上的草根,就势好往上纵爬,猛觉腰背上被硬的东西搁了一下,一阵奇痛。心中一慌,手一乱,一把未抓住草根,身子已到尽头。元儿口里刚喊得一声:“我命完了!”便径直往涧中坠去。疼痛昏迷中,自知必死无疑。就这一转念间,身子仿佛又觉被什么东西挡住,颠了几颠,就此吓晕过去。
  待有一会,又觉着身子似被人用东西束住,时高时低,腾空行走,顷刻之间到了地头。睁眼一看,身子已在一个岩洞里边的石榻上面。面前站定一人,正拿火点壁上的松燎,背影看去甚熟。方要出声询问,那人已经旋转身来,要伸手去取石桌上的东西。再定睛一认,不由喜从天降,高叫一声:“师父!”便要纵下床去。那人连忙近前按住,说道:“你此时身上尽是浮伤,不可说话动作,以劳神思。待我拿安神定痛的药与你吃了,再敷了伤药,进点饮食,再细谈吧。”
  正说之间,从外面气急败坏地又纵进一个小孩,一入洞,便往石榻前扑来,哑声哑气,结结巴巴,只说不出来。先那人又道:“明儿不可扰你哥哥神思。你给我取那生肌灵玉膏来与他敷了,再给你方二哥家送个信,也省得他们悬念。调治好了,明儿一早,我还得赶往环山堰一行。他此来又不会再走,多少话说不完,这一时忙甚?”那小孩闻言,便飞也似往后洞跑去。一会,取了一个玉瓶出来,交与那人。一同走至石床面前,先给元儿服了安神止痛的药,又将身上衣服全部撕去,轻轻揭了下来,用温水略洗了洗,然后擦上生肌膏药,盖好了被。那小孩才忙着往外走去。
  原来这一老一少,正是铜冠叟父子。元儿初见面时,喜出望外,想要坐起,原是一股子猛劲。及至被铜冠叟一拦,才想起身上受了不少的伤,觉着全身都酸痛非凡。再加饥疲交加,力已用尽,连想说话都提不上气来。暗想:“仙人虽未寻见,居然与司家父子不期而遇,总算如愿以偿,何必忙在一时?”便听了铜冠叟的嘱咐,安心静养。见了司明,心中又是一喜。本想张口,又被铜冠叟一拦,也就罢了。
  元儿服药当时还不觉怎样,那生肌灵玉膏一擦上去,便觉遍体生凉。疼痛一止,更觉腹饥难耐。忍不住开口道:“师父,我饿极了。”铜冠叟闻言,便道:“我正想你须吃点东西才好。现成的只剩一点冷饭了,水还有热的,泡一碗吃吧。”说罢,便到后洞炉火上取了开水,泡了一碗冷饭,取了点咸菜,一一齐端至床前。仍嘱元儿不要起立,就在枕边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
  可怜元儿小小年纪,这半月工夫,受尽险阻艰难。离家以后,除炒米外,从没吃过一餐米饭,又值饥渴之际,吃起来格外香甜,顷刻吃光。又对铜冠叟道:“师父,我还要吃,没饱。”铜冠叟道:“能吃更好,只是冷饭就剩了这些。方家就在左近,等你兄弟回来,煮稀饭你吃吧。”元儿答道:“稀饭吃不饱,我还是要吃饭。”
  铜冠叟见元儿一脸稚气,纯然一片天真,不禁又爱又怜,用手摸了摸他的额角。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人声喧哗,洞口木棚启处,一只老虎首先纵将进来,后面跟定两个小孩,齐声乱嚷。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五 回
骇浪失同舟 铁砚峰前逢鬼老  狂飚起匝地 金鞭崖畔遇妖禽
 
话说元儿与铜冠叟正在问答之际,忽听外面笑语及脚步奔腾之声。木棚门启处,先蹿进小黄牛大小般一只猛虎。后面跟定二人。内中一个,早一纵步到了那虎前头,迎额一掌,喝声:“畜生,还不滚开一边,乱跳些什么?”那虎便乖乖地连身扭转,慢腾腾走向壁间,蹲卧下来,动也不动,看去甚是驯善,和家养的牲畜一般。元儿见那喝虎的少年,并不认得。刚回眼看他身后跑来的那一个,同时棚门又启,跑进两个人来,一个喊着三弟,一个喊着三哥。连先进来的两个,俱都先后往榻前奔来。除那喝虎少年尚系初见外,先后来的三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和方氏弟兄。
  方环一照面,便惊问道:“三哥,你怎么眼都红了?”元儿一见他们,心花怒放,还未答言,方端便给那喝虎少年与元儿引见道:“这是我们新结拜的大哥雷迅。这便是我弟兄们常说的三弟裘元。”又同向铜冠叟见了一礼。然后围在元儿石榻前面,或坐或立,准备互谈别后之事。铜冠叟见他们小弟兄见面非常亲热,也甚高兴,便对司明道:
  “你哥哥腹中饥饿,你快给他先煮些粥吃。这时天已半夜,多煮一点,大家同吃热闹。
  粥煮好后,再来谈天吧。”说罢,司明忙着走去。
  铜冠叟又对元儿道:“适才按你头上,并未发热,脉象也毫无一丝病状。除背上被剑匣磕伤一点外,只是神乏了一些,足可放心。你母亲尚在家中挂念,天明我便代你前往送一音信。你喝粥时,我再给你服一点药。服后一会,明早便可以复元。你已大劳了一天,暂时还是少说话为宜,先只听他们说与你听吧。我到你方伯母家里去,问两句话就来。我走时,你还得亲笔写一封平安家报呢。”元儿忙在枕上叩谢。
  铜冠叟走后一会,司明将粥放在火上,也来加入,一同谈起经过。
  原来元儿走后第五日,铜冠叟因往城中采办应用盐茶等物,闻听人说甄家被祸,甄济逃走之事。甄济的父母已于昨日起解,押往省城。因为甄济之父委身异族,不愿管此闲事。知道裘家是甄家至亲,恐有牵累,当夜赶往裘家去打探。友仁父子俱都不在,只有甄氏一人,带了元儿两个兄弟,含着悲泪,在后园中向天位告,求神佛保甄家和友仁父子平安。铜冠叟并未露面,从甄氏母子对话中,得知友仁辇金人省营救,元儿投奔金鞭崖中避祸之事,不由大吃一惊。心想:“方氏弟兄与司明俱因元儿不曾再去,睽隔太远,来去至少一日一夜,不似以前从水洞通行方便,久已不来迎接。元儿小小年纪,独行荒山,如何能够到达?据甄氏所说,两个护送长年回报说,小主人三日前业已安抵自己家中,自己却未见着,分明是个谎话。”先恐两个长年乘危起了坏心,又想元儿异禀奇资,得天独厚,不似夭折之象。身上又未带有多的金银;裘家待人忠厚,适才各处探听,并无异状,觉出不像。后来猜定元儿必从司明口中得了一点途径,知道山遥路远,那两个长年行走不快,反为累赘,特意设词将他们打发回去,自己独行。既可走得快些,还省得家中悬念,较为近情。不过金鞭崖偏处青城后山,回环纤远,路多螺形,尽是鸟道蚕丛,无人引导,非迷路不可。再加深山密菁中惯出毒蛇猛兽,危险大多。
  铜冠叟对于元儿虽只数月师徒,爱之不啻亲生子女。越想越担心,便连夜往山中追寻下去。寻了二日,杏无踪影。知元儿聪明绝顶,恐他又和上次误走百丈坪一样,已然到达。赶回金鞭崖一看,几曾来过?越发着起急来。尤其这几个小弟兄听了,个个忧惊。
  当下商定:留下方端侍奉方母,由铜冠叟、司明、方环和新结义的雷迅四人分头寻找。
  连找数日,仍是无迹可寻。铜冠叟未始不曾想到元儿杀虎除蟒往夕佳岩那一条路,偏偏寻到时,那一带峡谷全被山洪淹没,四面洪水,无法飞渡。除此之外,一老三少四个人,差不多把全山一齐跨遍,始终没找着一点影子。
  四个人商量削木为舟,往峡中寻找。忽然遇见矮叟朱梅的大弟子长人纪登,说元儿并未被害,不久还有奇遇,自会寻到金鞭崖来。还交付铜冠叟一封柬帖,吩咐元儿到后三日开看,照此行事。铜冠叟知道朱梅既始终垂青元儿,决无妨害,老少四人立时转忧为喜。一面命小弟兄三人回转家中,等候元儿回来;一面自己又往友仁家中,探看波及与否。
  到了一看,友仁未回,却有急促信来,说省中营谋甚是得手,只甄氏因元儿到了金鞭崖,久无音信,几次派人往寻,都找不见路,在那里着急。铜冠叟因友仁不在,又不便用假信安慰。回来之后,每日与众小弟兄们悬念不已。
  这晚父于业已安眠,司明半夜里到洞外大解,解完起身,猛听身侧不远树林中有步履之声。回头一看,树林前面有一个小人,头上乱发披拂,身上衣服东一条西一块地随风飘舞,两眼红光闪动流转。赶巧那时月被浮云所蒙,又是远望不真。平时见惯元儿锦衣花帽,如今这般奇形怪状,万也不料是他。知道这里除自己人外,并无人迹到此,定是什么精灵作怪。恐怕出声惊走,悄悄回洞,取了兵刃暗器,便即走出。幸而铜冠叟也醒转,一见司明夜里拿着兵刃暗器出外,忙问作甚。司明也不答言,摇了摇手,往外便跑。
  铜冠叟知有事故,连忙追出一看,正赶元儿将要纵起,司明大喝一声,顺手就要将三连珠甩镖打出。铜冠叟毕竟沉着老练,又不似司明一起首就看见元儿那一双碧眼,有了先人之见。看那小孩背影身法,心中一动。司明手已扬起,拦阻不及,忙用手掌将司明的手往上一推,口里骂声:“瞎眼蠢东西,那是你的三哥。”一言未了,元儿身已纵起,收不住势子,滚落崖下。还算铜冠叟手疾眼快,司明的镖全打元儿身旁飞过,落在山石上面,元儿落处正当一盘老藤蔓之上,将他托住。本未受伤,偏是滚至崖边,急于逃命,翻身太忙,用力过猛,吃身背宝剑匣在肋骨上磕了一下,又在惊惶疲敝饥渴之余,立时疼晕过去。
  铜冠叟以为元儿已然落水,忙和司明赶去,将元儿从藤上救起。看到无儿身后双剑形式奇古,便知不是寻常之物。当时因见元儿周身血污,二目紧闭,料知受伤不轻。顾不得再细看,忙解下身披的一件布擎,将元儿包起,抱回岩洞以内。将剑解下,放过一旁。将上下衣解开一看,虽然遍体鳞伤,但除了脊骨间有一处硬伤较重外,且喜没有伤筋动骨,才放了心。正待敷药调治,元儿已经醒转。
  再说那雷迅的父亲雷春,本是当年名震西蜀的川东大侠。晚年退隐在离金鞭崖五十余里一个山坳里面,地名叫且退谷,是雷春自己起的。父子二人在那深山穷谷之中耕读习武,不问外事,只有几个徒弟随着。雷迅幼修父业,家学渊源,虽然年纪不到二十岁,内外武功俱甚精熟。
  雷春得子甚晚,生雷迅时,他年纪已是六十开外。生子不久,便即退隐,平时钟爱,自不必说。那时谷中豺虎甚多。当雷迅四五岁时,最喜欢往山上爬,不肯在家里呆着。
  雷春不放心,总派一个名叫刘义的徒弟跟随看护。却没想到那刘义是一个北方五省的大盗,因吃了能手的亏,立志报仇,想学雷家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含有深心来的。
  刘义在雷春门下已近六年,屡次听出师父口气,那七步劈空掌学成以后,善于暗中致人死命,太已毒辣,漫说门人,连自己爱子长大,非把心术看得透了又透,宁可使它失传,也决不传授。刘义一听口气甚紧,本想就此辞去,又觉无颜回归故里。暗想:
  “自己和仇人年纪都不到三十,听老头子语气,对于爱子仍有传授之意,豁出去再苦守十年,等雷迅长大,得了传授时,再向他转学。不学成,宁可死在山里,也不回去。”
  想到这里,把心一横,表面上仍照往常,装作十分至诚勤谨,对于雷迅更是爱护得无微不至。
  雷春何等老练,起初也未始不是老眼无花,疑他是有为而来。刘义虽看出师父神气,因自己过度殷勤,反倒招来冷淡,仍是拿定主意,专一交欢雷迅。毕竟小孩子易哄,雷迅又生性好动,爱往外跑,势须有人跟随照看,每次出门,总是指名要随刘师哥同去。
  雷春舐犊情殷,只得依顺着他。一来二去,成了习惯,雷迅对刘义几乎寸步不离。雷春既看不出刘义有何劣迹,入门时节;又是一个可靠朋友荐来,再加爱子同他亲热的原故,先时疑心,渐渐冰释,反倒加了青眼。其实刘义已得师父垂青,只须照此做下去,守到师弟长大,纵不说明了苦心,面请师父传授,以雷迅对他那样亲热,也可间接地学了去,偏他心急求速起来。
  雷迅从五岁起,便由雷春教授,跟着几个同门师弟兄一起习武。每日做完功课,照例众同门随着雷春种地府花,刘义便带了雷迅满山游玩。过了两年多,刘义报仇与思家之心与日俱盛,又见雷春传授儿子并无偏私,仍和众同门一样,那七步劈空掌将来能否传授,一点也看不透,更觉失望难耐,不由想了一条毒计。他先是将雷迅越带越往远走,专门找那猛兽多的所在跑去。这时雷春对他已是放心到了极处,有时见他二人回来晚了,至多问上两句。只说是雷迅贪玩,毫没料到刘义有什么心计。
  也是刘义以前在绿林中作孽大多,该遭恶报。他这般处心积虑,以为不露形迹,却引起了两个同门师兄弟的疑心。这两个人:一个名叫冲霄鹤王元度,是雷春一个远亲后辈,从小就跟随在一起;一个叫小火龙蔡冲,是雷春的徒孙,乃父蔡胜为仇人所杀,雷春替他报了父仇,将他扶养成人,留在身边学艺。这二人因是总角之交,感情最厚。先见雷春快要归隐,相随入山的人尽是共过患难生死,情如父子的门徒,怎还随便经人一说,收这么一个不知来历的徒弟?心中好生不以为然,无奈雷春素来对人严厉果断,不听人劝,当时未敢深说。及至到了山里,渐渐看出刘义武功虽非本门,手底下确实不弱,越猜他此来事出有因。未后见他简直学了乳媪仆妇行为,专以哄取小孩欢心为事,简直不似大丈夫所为,疑虑更甚。一则师父宠信,二则查不出他一丝弊病,也奈何他不得。
  二人背地商议,以为雷春早年江湖上树敌大多,猜刘义是个仇家,变了姓名,来此寻仇。
  也许见老的伤不了,要伤小的,以绝雷氏香烟泄恨。见他带了小孩越走越远,便轮流着暗地跟在他的后面。刘义却一丝也不觉察。
  这日恰好是个除夕。山中虽无甚年景,但因雷春手下门人众多,知道老师隐居之所的也着实有几个,每届年节和老师生日,照例不是本人来,便是派亲近子侄等前来送礼拜贺,所以到时候总要热闹两天。除夕的前一晚,又下了一晚大雪,直到除夕那天午后才住。且退谷原本山清水秀,岩谷幽奇。雷春隐居这几年工夫,又大加了一番人工添补。
  居所前后及水旁崖脚,单梅花一项,就移植栽种了好凡百株。大雪之后,纷纷开放,寒葩竞艳,玉雪靠香,益发助人高兴。
  这日雷春带了爱子雷迅和七个门人,收拾完了晚间年饭,便站在屋外赏雪评梅,说道:“连日收了许多处礼,只有两个近在成都的得意门人,今年怎地未送年货?想是为雪所阻。”忽见前面谷口琼林玉树柯枝之下,有四个壮士打扮的汉子,抬着食盒礼品,健步奔来。到了雷春面前,放下挑担,扑地翻身拜倒,递上礼单和书信。雷春一看,正是生平得意门徒、成都蜀威镖局镖头藏金刚萧巡派人给老师送来的年礼和叩年的书信。
  信上写着自己在年前应了一次贵重药材皮货的买卖,不但酬丰顺手,还交了两个好朋友。
  知道老师爱吃雪山黄羊,特地带回两只,养得肥肥的。一只熏腊了,给老师正月里下酒;另一只烧烤。连同一些年糕、糖果、好酒,皮货以及分送山中七位同门与小师弟的礼物,做了四担,着四名得力手下,赶除夕前送到,请老师和众同门笑纳。自己因镖局过年太忙,等过了正月初五,方能亲来拜年等语。
  雷春揭开礼盒一看,尽都是自己素常喜吃得用之物,比较往年又重得多,越发高兴。
  掀髯微笑,对众人道:“老夫自信眼力不差,门下有十个弟子,从没有一个败类。你们的萧师兄跟我多年,保了二十年西路的镖,打着我门下的旗号,从未丢过一次脸。难得他还有一番孝心,每逢年节、生日,事多忙,除非保镖在外,总是先礼后人,先后来到。
  礼不希罕,难得他偏记得起我的僻好,真不在我用心教他一场呢。”
  说时,一眼望见抬礼的四名镖局下手,个个英气勃勃,俱都穿着一色青棉衣短装,对襟密扣,斗大竹笠上满堆雪花,顺额际直冒热气,垂手侍立在侧,态度甚是恭谨。雷春忙说道:“我只顾看礼物,也忘了待承你们,你们想必都有家,这般风雪岁暮,为给我送礼,今晚竟不能同家人吃团圆饭,叫人怎生过意?来来来,不必等到晚上,就将送来这只烤羊,好酒,连我山中自做的熏腊野味取些出来,把前面梅花林中那磐石上的雪扫净,我们老少师徒痛饮一回。吃完之后,天如还早,我教给你们两手防身本领,作为酬劳你四人这一次的辛苦如何?”
  说罢,随侍左右的门人早争先恐后,纷纷布置起来。来的四人,见今年老头子分外高兴,知道往常想求他露两手都不敢张嘴,今天难得自动答应传授高技,怎不喜出望外,连忙拜倒,叩谢师祖恩典。
  不一会,设备完全,各人端了木板凳,围着梅林磐石坐定,大家都知道老头子饮酒高兴时节,讨厌拘束,于是个个开怀畅饮,不拘形迹。雷春饮到八成光景,倏地脱去皮袍,长啸一声,纵起好几丈高,落到磐石前头一块平地上面,拿脚在雪块上画成一个二尺方圆的圈于。口中说道:“我打起来,由慢而快,好使你们记清我的步数。这脚印只须纵、横、斜、顺,每样七个,要打一百六十八手,纵身抬腿,共一百一十二次。不许多一个脚印,不许少一个脚印,也不许将脚印踩乱,打完这一套拳,须要个个分明。入山这几年工夫,我这还是头一次呢。看你们各人的造化,能记多少是多少,我门下这么多弟子,还没一人能学全呢。你们学一点,各人去参详变化,也将就够用的了。”说罢,便打将起来。
  这一套拳,是雷家独门传授,雷春纵横一世,未遇敌手的六四七大乘万胜拳。除王元度、蔡冲跟随年久,见雷春打完几次全套外,其余随隐山中的几个同门,最多的也只见过一次全的,看过大半套的居多。可是限于天资,谁也没学够一半。
  至于刘义,更是从未见过。起初见雷春动作和往常传授差不甚多,故不以为奇。谁知头一个二十八手以后,便见一步紧似一步,变化也越来越多,神妙不可方物。只见一个人影蹿高纵矮,拳打脚踢,掌劈指点,上下翻飞,真是疾如闪电飞星,哪里还记清招数。这才暗暗惊奇,果然名下无虚。
  约有半个时辰,拳才打完,雷春神色自若地回到席间。刘义偷眼往圈中一看,果然是齐齐整整四七二十八个脚印。每个脚尖印都像一朵开足的花,尽都朝外,正中心四个脚印,交叉成一个十字,通体似用笔画的花,也无如此整齐,层次分明。更令人惊异的是,那一块雪地,约有三尺多深,而圈内二十八个脚印,一律深只寸许。可见轻功已臻化境,不禁暗自吐了吐舌头。
  刘义正在追忆那些微妙身法解数,忽听雷春道:“我料你们也只知得一鳞半爪,我索性作个整人情。你四人挨次下去,将你各人本领施展出来,我再给你们略为指教。”
  四人越更心喜,起身拜谢,依次下去打了一套。雷春也一一指教了一番。天已近黑,才回房去,围炉坐谈,消夜度岁。次日再写回书,打发四人回去。
  王元度、蔡冲和众门人俱不明白老头子今日为何这等高兴,连看家本事全使出来,彼此均以目会意,不敢则声。吃完消夜,大家正谈得热闹,准备守岁到天亮,祭完神,打发人走后再睡。蔡冲忽见雷迅先玩得高高兴兴的,忽然歪枕两手,抱着竹烘炉,脚踏在火盆边上打盹,先以为小孩瞌睡多,没有在意。偶因给雷春斟茶,走过雷迅脸歪的一面,岁烛光照处,见他小脸上微涡初平,仿佛笑容甫敛神气。再往他对面一看,正站着刘义,一只手刚从脸上放下。见蔡冲望他,又装作抓痒,往脸上抚摸,神态甚不自然。
  猛想起适才日里礼物刚送到时,曾见他和雷迅附耳低语,雷迅先时面有难色,后来又将头连点,心想:“莫非这厮想趁新年,人不留神时闹鬼?”正这么想,忽听雷春道:
  “迅儿既想睡,刘义可以搀他到屋去。我们几人谈到天亮吧。”又见刘义走时,经过蔡冲面前,雷迅两眼有偷着望人神气。暗想:“小孩俱喜热闹,新年底下,师祖和诸同门特为他制了许多素常心爱的花炮玩物,他都不似往年喜欢摆弄,却装出想睡神气。刘义神态又鬼鬼祟祟的,也和他往日不同。老师一世英名,老年归隐,只此一子,莫要坏在他手里。”
  蔡冲心里虽这么想,一丝也未现于词色。趁刘义搀扶雷迅进屋之时,装着倒茶,故意在他身后跟去。刘义作贼胆虚,听见身后脚步,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蔡冲越发看出他形迹可疑,仍作不知,自倒自的茶。那卧房本与众人守岁的一间前槛通连,相隔不远。
  蔡冲倒完了茶,便择了隔墙的一把椅子坐下,因室内人多,笑语喧哗,虽听不出隔室人说话,却已听出雷迅进屋,并不曾睡着。恐被刘义出来看见起疑,便自走过一旁。见王元度朝他努嘴,知他也早留了意。便互相乘人不见,打了个手势,准备当晚定要观看一个水落石出。只要雷迅随刘义一走,便即悄悄跟去。
  待了一会,刘义出来对雷春说,师弟已然睡熟,自己因为昨日忙着收拾年景,熬了一夜,清早又被师弟拉去山顶看雪,人有些发困,意欲和师父告假,回房打个盹,天亮再起来祭神。雷春点了点头,刘义便往外面走去。可笑蔡、王两人既已看出雷迅是装睡,刘义举动可疑,又在大家热闹欢聚之时去睡,就应跟踪探看才是。谁知两人竟以为雷、刘二人必是预先商妥,先把觉睡好,等大亮众人俱疲去睡,再行生事,又因一心只注定在雷迅身上,见他既未与刘义同去,便无妨害;所以仍各陪着老头子说笑。
  过有个把时辰,雷春命王元度去取一点吃的东西出来添果盒。偏巧装糖果的立柜紧挨雷迅所居的卧室。玩度取了食物,回身时节,猛觉身上吹来一股冷风。偏头一看,雷迅室内靠外面的两扇窗户已然大开。当窗桌案上点的两支大岁烛,一支已然熄灭,案上烛泪成堆;未灭的一支,上半截烛大半融化,烛油一根根挂将下来,空出多长的烛芯,火苗冒起多高,火头被风吹得不住腾腾摇曳。王元度暗骂刘义粗心,连窗也忘了关,岂不把师弟冻着?走进去直往窗前,把窗关上,插好了销。无心中往身后床上一望,只见被枕零乱,哪有雷迅人影,不由大吃一惊。匆匆把被撩开,仍不见人,连忙纵将出来,急叫道:“师弟不见了,大家快找!”
  雷春一问,王元度便把自己见隔室窗户大开,人内关窗,床上不见师弟之事说了,蔡冲不俟王元度把话说完,首先往外奔去。余人也相次出去追寻。雷春因往常曾见过雷迅夜里由后窗户出去小解,不甚着急。王元度便将自己和蔡冲平日的疑惑和今晚所见说出。又说:“看桌上残烛神气,分明窗开已久。如说师弟小解,怎去多时?定是刘义闹鬼。”雷春道:“老夫不曾亏他,他师兄弟情如手足,怎会有此事,其时出寻的人已各回报,近处一带,不见师弟影迹,刘义也不在房内,床上枕被并未移动。蔡冲断定刘义闹鬼,带了两人踏雪往山中追寻去了。
  雷春闻言,两道寿眉一皱,想了想,说道:“这几年来,我生平仇人业部死亡尽绝。
  收这个刘义时,一则老友情面难却;二则那晚又值大醉之后,乘着酒兴答应。事后问他的来历,他虽不肯实说,拿话支吾,可是他的行藏,怎能瞒得了我?不久我便查知他是北方五省有名的独脚大盗、绰号夜行雕、名叫韦护手下的刘鹏九。因劫镖遇见马氏双秀中的金刀马远,栽了大筋斗。气愤不出,散了手下,改名刘义,百计千方,拜在我的门下,想学我雷家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我看出了他的行径,起初原也不肯传授。后来他见老夫不传,知道老夫只此一子,资质也着实不差,便一心转到他师弟身上,殷勤爱护,无微不至。以为老夫纵不传徒,岂不传子?意欲熬到他师弟长大,学了七步劈空掌,再去求他转授。日久竟将我也打动,念他为了学艺,下这样十年苦心;再加他以前虽然身在绿林,并无过分罪恶;这十年来,在我门下,更是始终勤谨。所以日里乘着酒兴,将我生平绝技一齐施展出来,那七步劈空拳便暗藏在内。他处心积虑学这掌法,岂有见而不悟之理?我好心指点于他,他又和我十年师徒之情,素无仇怨,万不致暗地害我儿。
  必是你小师弟淘气,缠着他,乘雪夜往山中去玩,也未可知。他二人既是情如手足,迅儿虽然年幼,颇有几分蛮力,山中虎豹也伤不了他,你们不必担心,少时自会回来。如有差池,这样大雪深夜,也难寻找。”
  雷春规矩素严,正经说话时,向不准人插嘴答白。王元度知事在紧急,老师只管像背书一般说那些无用的废话,站在旁边又气又急。好容易等老头子把话说完,正要张嘴,忽见雷春对着前面窗户哈哈一声怪笑道:“这冷的天,你还不进来,只管站在外面则甚?”雷春笑时,声震屋瓦,二目电射,满脸飞霜。门人中已有多年不见这般神气,俱都吓了一跳。
  这时门帘启处,早纵进一人,扑地翻身跪倒。众人一看,来者正是刘义,俱都惊疑不置。只听雷春喝问道:“迅儿与蔡冲他们今在何处?快起业说,事已做了,没的再做这妇人女子行径,叫我看了生气。”声如洪钟,神威凛然。吓得刘义战战兢兢,站起身来略一定神,倏地大声答道:“小师弟现在后山无恙。弟子早已来此,未见蔡冲他们。”
  雷春把脸沉道:“你这蠢才,日里枉费了老夫气力,你却不曾学会。情急无赖,想借此要挟我么?”刘义面带愧容道:“弟子愚蠢,日里用尽心思,只因贪多,记了还不到十分二三。小师弟自愿到后山玩耍,弟子急于学艺,先行回来。只求老师开恩,不敢说别的。”说罢,又跪倒在地。
  雷春道:“你这蠢才,我怜你一片苦心,破格传授。你纵今日不曾学会,早晚自有悟透之时。你偏使出这下流方法。你不曾想,我雷春纵横一世,几曾向人低头来?莫不曾老来为了一个黄口孺子的死活,受小辈的挟制?天幸你资质不够,没有学成,少我许多隐患。念在十年师徒之情,不要你命,但此地已容你这败类不得。给你留点情面,过了初五,急速滚开。想学那七步劈空掌,再也休想!”
  刘义闻言,立即起身,和声答道:“弟子纵然不肖,老师也须念在多年扶携师弟,胜于保姆之劳。难道就因此逐出门墙,不稍加一点怜念么?”
  雷春冷笑道:“我门中人,首重心术。你既爱护你师弟,为甚还忍心在这岁寒深夜,风雪荒山,把他骗去,藏起为质?幸是此子虽然贪玩,却能受老夫教训,身带防身之物。
  听你所言,现在仅止被你拘禁,未曾被害。纵有虎狼,不足为害。若换常人子弟,纵然不死,岂不也被你吓坏?实对你说,你今日此举,我早料到,我只此一子,岂不留意?
  因见你两年中,有好几次可以下手,你仍好好带了他回来,并未看出含有恶意,以为一时多疑,这才疏于防范。今日并念你苦心,传你绝技,你却无福消受。凡你二人所去之地,我已尽知,不过因迅儿不识好歹,特意使他受点委屈;否则,我早去寻他回来了。
  你以此挟制,岂非梦想?”刘义一闻此言,知已绝望,倏地脸上微一狞笑,站起身来,厉声说道:“老师既然执意不肯开恩,弟子也无须在此。后会有期,弟子去也。”说罢,奔向门前,揭去门帘,便往外蹿去。
  王元度一见刘义神色不对,料他定有诡谋。刚喝一声:“刘义,你敢在师父面前放肆,往哪里走?”正想追将出去时,雷春伸手一拦,大声说道:“宁可他不仁,不可我们不义,随他去吧。你师弟如今定在黑狗岩一带的险峻岩窝里被困。这业障不听父言,让他吃一点苦头也好。我此时满腔高兴,都被这两个业障扫尽,神倦想睡,意欲到后房打一个盹。你们不准吵我,也不准走开。等到天明,你们再来将我唤醒,一同去将业障救回便了。”说罢径往后室走去了。
  元度和众门人一听雷迅被刘义困住,蔡冲等三个同门一去不归,眼前和刘义已破了脸,纵然雷迅学会一些武功,到底是个小孩,决非刘义对手。明知刘义挟嫌怀恨,难免不行前加害,师父又不是不知道下落,却这般大意,不早早派人,或亲去将他救了回来。
  荒山雪夜,又加上一个强敌,倘有失闪,怎生了得?不过大家俱都慑于雷春平时威严,言出如山,从来不能违背,谁也不敢有所主张。
  待有半盏茶时,王元度心中焦急,实忍耐不住,便悄声对众人道:“老师一世英名,只此一条根。他老人家平素虽然料事如神,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事关系太大。我们多年师徒,情如父子,不能坐观成败。拼着受点不是,就挨一场打,只要不闹出乱子,也是心甘。这又不是违了家法戒条,要立时处死,还是早到黑狗岩将师弟救回为是。”众人一听,俱都点头称善。当下便留了一个同门和镖行来的四人在外屋守候,余人俱跟了王元度同去。
  这时天虽未明,一则雪光映照,可以辨路;二则众人久居此山,路径多半熟悉。王元度更是同了蔡冲跟踪刘义身后,暗中查探不止一日。一出门,先顺路奔刘义卧室一看,室中无人,墙上兵刃暗器都已不见。知道出来晚了一步,迟更无及。各人一打招呼,脚底下一按劲,施展出登萍渡水,踏雪行花的轻身功夫,一路翻山越岭,往黑狗岩奔去。
  那黑狗岩在后山深处,地势奇险,岩窝洞穴到处都是。刘义时常背人带了雷迅前往,一去总是多半日。王元度本就疑心雷迅困在那里,又听雷春一说,越发深信不疑。大家脚程甚速,只顾往前奔走,临快到达,天色业已微明。王元度忽然想起一事,唤住众人道:“这条路一边峭壁,一边绝涧,尽是鸟道窄径,除此无路可通。雪住已久,如刘义挟了小师弟打此经过,怎地一路行来,不曾看见雪中有甚脚印?莫非那厮藏人之所不在黑狗岩,师父料错了:我们白走许多冤枉路,还误了事,怎生是好?”
  一句话把众人提醒,细一留神,那雪果是随着地形高下,一律齐平,哪有一点迹兆。
  虽知这刘义还有两个去处,只是时间耽搁已久,再赶回去,已是无及。因离黑狗岩仅有半里之遥,先疑刘义别有秘径可通,还存万一之想。及至到了黑狗岩,大家分散开来,口里高唤雷迅的名字,四外穷搜,把附近一带岩窝洞穴,差不多全都找遍,不但没有一点迹兆,连蔡冲、刘义等人也一个不见踪影,这才绝望,于是由王元度领路,又另往别处寻找。
  这时朝墩已上,雪光刺目。丘谷山岩,都如玉砌,遍地都是琪树银花。除了众人踏雪之声外,静荡荡的,远近都没一个人影。王元度一路登高查看,往回走有一半,刚要折向旁路,远望且退谷中冒起一股浓烟,烟光中火星飞舞,知道有人放火。一转眼间,从谷口里跑出一人,纵跃如飞,正往出山那条路上奔去,身形步法颇似刘义,众人益发忿恨。恰好所行之路,一头通着且退谷,另一头正通出口,与刘义经行之路有一交岔,正可赶上前去堵截。王元度忙率众人加紧脚程抄路追去。赶到两路交岔处一看,雪中没有足迹,知这边路程较近,已赶到刘义前面。一个暗号,便分散埋伏开来。
  待不多一会,果见一人用左手托着一条右臂,急忙忙地奔来。定睛一看,正是刘义。
  众人大喝一声,一拥齐上。那刘义见有埋伏,竟一点也不抵抗,口中喝道:“老头子已放了我,你们还拦我则甚?”王元度骂道:“你这狗贼!师父待你不薄,你陷害小师弟,要挟师父,又放火烧村,好谋已然败露,还想逃走,哪里能够?我只问你:师弟现在何处?可曾被害?快说出来,免我们将你千刀万剐。”刘义冷笑道:“雷春老儿在自负川中大侠,竟这般不仁不信。我为学艺情切,举动虽然过分了些,他不念多年师徒之情,用重手法害了我一生,已非丈夫所为;明明亲口放我出山,任凭异日学了本领,寻他报仇,却在暗地埋伏你们这群小辈,真是一个不仁而无耻的懦夫。你老爷身受重伤,单手敌不过人多,要杀要剐听便。”说罢目露凶光,双眉一扬,站在当地,不住冷笑。
  众人见他口出不逊,正要动手,忽刘义来路上飞也似跑来一人,双手直摆,口里连喊“不要动手,放他过去。”众人一看,来人正是蔡冲。转眼近前,指着刘义说道:
  “这厮因师父将他逐出门墙,怀恨在心,意欲赶往后山暗害小师弟。不料师父已然早赶在他前面,拿着真赃实犯。擒回家去,本要将他处死,因小师弟再三给他讲情,师父才开恩,将他放走。知众位往黑狗岩,归途难免遇上,特地命我赶来传话,放他逃走。大家正等你们回去拜年呢。”
  刘义闻言,狞笑道:“我只说老匹夫没有信义,想回去当面骂他一场,原来还是你们这群小辈替他丢脸。你们如不留难,你刘老爷要走了。”说罢,两脚一点,一个拔地穿云的招数,便往圈子外纵去。王元度方在惊顾,觉着身子被人一推,猛听蔡冲喝道:
  “好狗贼!”接着便是锵啷啷连声,空中火星四射,四五样暗器便滚落雪地山石之间,又听刘义在远处喝道:“便宜你们这群小辈,后会有期,老爷去也!”
  原来蔡冲与王元度等说话时,见刘义目光乱转,左手暗摸镖囊,料知不怀好意。话才说完,刘义将身纵起,猛地回手,就是连珠三镖,幸而蔡冲早有防备,没等他扬手,已将镖取出。守着来时雷春不准伤人之戒,也用连珠手法,朝刘义来镖打去,同时用手推了王元度一下。两下里六镖,只头一镖彼此落空,余下全是双镖相撞,坠落一边。等众人发觉,各取出暗器时,刘义已然跑远。依了众人,还要追赶,俱被蔡冲拦住。众人不敢违抗师命,再加雷迅无恙,只得忿忿而回。
  路上王元度向蔡冲间起细情。蔡冲道:“师父因你们不听他吩咐,私往黑狗岩,正不愿意呢。话说起来太长,到家再说吧。”众人闻言,便如飞往且退谷跑去。到了一看,火已熄灭,仅仅烧了一个草垛。室中年宴业已摆好,静等人到齐后人席。众人先到堂屋敬了神和师祖,然后与雷春及众同门分别拜完了年,一同落座。
  王元度四下一看,众同门都在,只不见雷迅。再一偷看雷春,竟是满脸春风,似和没事人一般。因为素日规矩严肃,雷春不发话,门人不敢交头接耳。正在纳闷,忽听雷春道:“迅儿怎么去了这一会,还未过来?他昨晚闯了祸,还是这等顽皮,你们把下手那一张座位撤去,来了不准他人席。”
  言还未了,门外一阵脚步跑动。门帘起处,雷迅缓步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直近雷春面前,恭恭敬敬递上,说道:“儿子因那小虎性野,恐又闯祸,刚给它打桩,换了索子。忽听身后有人咳嗽,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癫老头,还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新衣,也不知他从哪里来的,来时竟没听见一点响动。刚一见面,便指着儿子对那年轻人说:‘你只要赢得了这孩子,雷老头便能看我的情面收你,儿子同他两个没说几句话,便打起来,打了一会,也没分出高下。他便叫大家停手,给了儿子一封书信。说那年轻人名叫李衡,是西川八怪中的第二怪黑手李甫疆的遗腹子,托那癫老头带到此地,来拜爹爹的门、所有事情都在信上。还叫李衡送给儿子一口极好的短剑,算是给小师弟的见面礼。儿子恐他是爹爹当年的朋友,问他姓名来历,他只说:“你回去见了你父亲,自会知道,说完身一纵,纵起老高,再一看,已在远处树枝上,跟雀鸟一样,穿枝飞树,转眼就没影了。儿子一则没有还送人家的东西,二则知道爹爹已说不再收徒弟的了,没敢接他那口剑。如今人在外面等着呢,看爹爹准不准他进来?”
  雷春先听雷迅说起来人是个癫老头,两道寿眉先便一扬。及至听完雷迅那一番话,把信拆开,看了又看。众人猜不透来人是谁。心想:“老头子也决不会再收徒弟。”谁知道雷春沉吟了一会,便唤王元度和蔡冲道:“你二人一个给那李衡找个地方住,一个给他拿点吃的,仍照往年新来的人一样,办完再回来吃年酒,我等着你们。”
  王、蔡二人一听,知道这一来,那李衡就算是有了一多半的指望。刚闹完刘义这一段,又轻易收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徒弟,与老头子人山时所言大是不符。那引进的人虽未听说过,估量必是个非常人物。不敢怠慢,连忙应声出去,一看,离开竹篱三丈多远近的雪地上,站定一个华服少年,生得猿臂蜂腰,义容俊美,英气勃勃。看他站处,便知受过名人指点,暗自点了点头。
  那李衡一见二人走出,便扑地将身拜倒。二人还礼相搀。通了姓名之后,蔡冲说了雷春的意思。李衡好似早知道这里入门规矩,满脸喜容,随了蔡冲便走。蔡冲领他到刘义所住那一间房内安置,王元度也给他把酒食送来。略为客套两句,便即出来,回到席间复命。雷迅因是临时有事,也未处罚,一同就座。大家先给师父敬了公酒。三杯过去,雷春道:“今日新年,你们只管开怀畅饮,随意谈笑玩乐,不必再和往日一样了。”因为昨晚刘义诓走雷迅,大家都分散不在一处,不知底细,巴不得老头子把这每年正月初一年宴上照例的几句话说过去,好随意说笑。等雷春把话说完,各自起立,躬身道了一声:“徒儿们放肆。”这才互说昨晚之事。原来昨晚半夜里,蔡冲、王元度先后各带了两三个同门走后,雷春在里屋安睡。外屋只有镖行四个伙计和雷春两个徒弟在那里围炉坐谈,准备到了天明,好去唤醒雷春。那两个徒弟,一名周琼,一名鲍毕,俱在雷春门下多年。本领虽然了得,人却极其忠厚,同是实心眼,只知以师命是从,不敢违背。虽然一样痛恨刘义,担心着小师弟的安危,因师父虽睡,已有蔡、王等人跟踪前去救援,料刘义纵包藏祸心,双拳难敌四手,只要适才进屋时没有下手伤害,当无凶险,所以一直也没有离开外屋。四个镖行伙计,虽有一两个觉出事有蹊跷,一则新年,知道师祖雷春家法素严,言出如山;二则能力有限,更是不肯轻举妄动。
  六人坐了好一会,天虽未明,耳听鸡树中的雄鸡已在报晓。鲍毕便道:“各位师兄弟未回,不知找着小师弟没有。师父原说天明唤他,如今鸡已叫了,我去将他老人家唤醒吧。”说罢,起身走向内室门口。探头往里一看,见窗户紧闭,室内哪有一个人影。
  鲍毕忙唤众人入内看时,猛听远处传来虎啸之声,山谷震动,好似还不止一只。荒山虎啸,原是常事,众人也不做理会。方在猜想师父行踪,又听虎的啸声由多变少,由大变小。一会,好似只剩了一只急啸不已,声音却越来越近,看看来到屋外。因昨晚出了事变,各人兵刃暗器全部佩带身旁。一听那虎已近屋前,周琼道:“这虎送上门来,大新年里,正好吃那烤虎肉。”说罢,伸手拉刀,往外便纵。众人随后跟出。才出屋外,便见篱门外面,晓色寒星之下,飞来两大一小三团黑影。只听一声断喝道:“绑了!”便见从第一团黑影里扔出一人。周琼在前,早已扑上前去,将那人按倒捆上。众人听出那首先说话的人,正是师父雷春。纷纷上前一看,果是雷春同了蔡冲、雷迅。被捆的人,便是那刘义。方要说话,前面又飞也似飞来两人,乃是第一次随着蔡冲去追刘义的同门。
  蔡冲手上还抱着一条比狗略大一点的小虎。
  众人随了雷春父子同进屋中。雷春刚一坐定,便对刘义喝道:“我从未传你绝技,也是看透你心术不正,恐贻门户之羞。平时相待,并无厚薄,何以要对我儿下此毒手?
  实对你说,我未曾归隐以前,本山一草一木全部踏遍,您怎能瞒得了我?起初我因你形迹可疑,几次暗中观察,见你总不下手,还当作误怪好人,念你一片虔诚,昨日一时高兴,将我生平艺业当众施展。谁知你坏到极处,蠢也到了极处,此来在用许多心机,竟会懵懂一时。本来若不存下坏心,当时虽然不能领悟,日后仍可求我指点。偏你行此阴毒险恶之计,我一时酒后高兴,被你瞒过,还以为你真和往日一样,领了迅儿前去安睡。
  后来蔡冲看出你心怀不善,查看后屋窗户大开,我便将你今晚诡计猜透一多半。算计你藏陷迅儿的地方,定是你事先独自踹探好了,到时再乘人不备,诓他同往。平时你二人同去之地,乃是存心掩人耳目,以备到时故布疑阵。
  “我因本山地理虽熟,究竟地方大大,雪夜荒山,难于遍找,先还断不定你将迅儿藏在什么所在,以为总离不了黑狗岩、古坳洞、云窝子三处。夜来想起:迅儿几次向我求说,想擒来一只小虎,养熟了当坐骑。他虽年幼,人并不蠢,生来又有几斤蛮力,又肯用心学艺。你除了将他暗中害死,或用一个未经人去过的岩洞作陷阱,定然困他不易。
  必借擒虎为名,投其所好;否则,这般岁暮风寒,大家热闹团聚之时,也诓他不去。因此我又想起:每值迅儿练拳之时,我总留心在旁看着,前一个月间,你却好几次不在侧。
  有一次迅儿练完了功课,到处寻你,直到晚间,你才回来,手里却拿着两个大柑子。无心中说出因追一只小虎,追到黑狗岩,看见柑子树还未凋零,枝上留余两个柑子,所以带了回来与他吃等语。你虽未说出你去的地方,我却知道青城是天下灵山之一,仙境不少。邻近这且退谷的只有一个蛇盘湾。那里草木常青,有四时不谢之花,一年数熟之果,奇花异草,遍地都是,四时气候温暖如春,端的是个仙域胜境。只是谷径盘纤回环,形势高峻险恶,又惯出毒蟒怪兽,虫看丛生。我虽动念移居,但避地之人,仍不断有外间至好、旧日门人到来看望,因它地势奇险,虫蟒大多,迅儿年幼淘气,诸多不便,才行作罢。而那黑狗岩风景虽好,时际隆冬,哪有常青之果?虽说你所言不实,当时因旁的事岔开,也就忘却。及至想起,便料定你藏迅儿,十有八九是在那里,但是老夫一世英名所在,一击不中,便成贻笑。情知你情急学艺,不致将他先行害死;定是隐藏好了,回来要挟。估量蔡冲发觉追去,已有不少时候,说不定你潜身外面,偷听我的意旨。
  “当时你如知愧悔,在外面听了我那一番言语,急速退了回去,将迅儿接回。好在蔡冲并未寻着你所去之处,正好推在迅儿身上,说他磨着你前去擒捉小虎,准备新年养了玩耍,岂非一些不着痕迹,仍可作未来的打算?你却拿定主意为恶,竟敢进来要挟。
  不曾想我纵横一世,天下知名,岂能为了一个孺子,跌翻在一个鼠辈手里?本想将你拿住,按家法治罪,再去寻找迅儿。因你此时虽因情急学艺,出此下策,并无害死迅儿形迹,又是送上门来,拿你决不甘服。故此欲擒先纵,任你将恶迹败露,再行处死。可笑你既料出我想到后屋安睡是个诈语,何以你去蛇盘湾途中,我念在多年师徒和平日照看迅儿之情,几次三番在暗中揭去你的头巾,扯你的衣服,未后又绊了你一交,你也不觉得?我这一时心慈,只跟在你的身后,以为迅儿不过被你藏在隐秘之处,你只不要他命,我也不要你命。不曾想你却使那等毒手,早下诡计,若非老夫手快,给你一劈空拳,将你右臂打折,迅儿焉有命在?今日天网恢恢,你还有什么遗言,快说出来,我要行家法清理门户了。”
  那刘义身受重伤,被雷春绑得像馄饨一般,横在地下。知道雷春疾恶如仇,今日真赃实犯被他拿到,害的又是他的老年独子,怎能求活?闻言一语不发,只吓得拿眼望着雷迅,满脸乞哀之容。
  那雷迅平日和刘义最好。只因素常大胆好奇,见堂屋挂着师祖虎僧多难上人的神像旁边,伏着一只老虎,问起雷春,知道那老虎只有三条半腿,乃是师祖多难上人的一个得力坐骑。一时动了好奇之想,几次和雷春说,想捉一只小虎来,养大了当坐骑。谁知雷春道:“你只要有伏虎的力量,便等长大一些,自己去捉来养。我没有闲空干这些事,叫众徒儿们,暗中笑我溺爱。”雷迅便记在心里,私下和刘义商量,决计捉只小虎回来玩玩。刘义正好将计就计。偏巧除夕这日触动心思,暗想:“今晚难得大雪之后,老头子又这般高兴,大家都在过年快活。此时行事,必可出其不意,无人警觉。”便用话激雷迅道:“日前发现后山乳虎、小虎甚多,雪后捉虎,最为容易。正好半夜里去捉来,大年初一拜年后牵出来,叫众师兄们惊奇。只问你敢不敢?”小孩原本好胜心切,立时哄信。便照刘义所说装睡,然后一个从窗户出去,一个由前面走,到外面会齐。
  刘义还恐人发现雪中脚印,本应出门往西,却故意折往东南古捕坳那一面。背着雷迅,先走出里许地,再倒退回来,从一个山洞中穿出,照择好的僻径,往蛇盘湾飞奔而去。雷迅也颇机警,见他这般行径,所走又是从未走过的险路,便问刘义何故如此走法。
  但到底信赖太深,又为小虎所动,因此俱被刘义支吾过去。后来越走路越奇险无比,连刘义都几乎失足坠落。加上一路行来,积雪由多而少,由少而无,天又昏黑,只凭满天繁星,哪能看得见路。刘义便将预带火把点上,放下雷迅同行。雷迅从火把中看刘义面带狞笑,迥非平时神气,刚在疑虑,已快到达。行经一个峻岩之间,下临绝涧,岩凹壁削,盘径只有尺许,人难并肩,稍一失足,便有性命之忧。
  刘义本打算将雷迅骗人一个奇险的岩洞中,将他禁闭起来,再独自回去,要挟雷春。
  从一个缺口转身去不远,便是那座准备陷入的岩洞。刘义说虎在前边不远,正要带了雷迅走了进去,忽闻前面涧底有虎啸之声。雷迅生长荒山,惯闻虎啸,听出是只乳虎,不禁疑虑全丢,高兴地道:“师兄,那不是小虎?快去捉呀。”刘义闻言,哄他道:“那虎窝在涧底,不好捉。前面岩洞中有的是小虎,大虎已被我前日打死,所以非常好捉,为什么舍易求难?”雷迅执意不肯。说定要前去看看,能当场就捉了去多好。刘义知他性拗,因孤羊已然人阱,不怕他飞上天去,又想留一点后手,只得忍怒带他同到前边去看。
  走没多远,便到虎啸的涧边。折了一束枯枝,点燃了,扔下涧去照一照,果然是只狗大般乳虎。不知何时坠将下去,却未落底,被离岩七八丈一盘老藤托住,上不上,下不下,正在悲啸。黑夜之间,不知涧有多深。火把坠下去,约有好一会,才投入黑暗之中熄灭。故始终也未看出涧底是何情形。最巧的是那藤的根,有四五条俱都丛生盘纠在岩口石缝之中,虎虽上不来,人下去却非难事。
  雷迅一见是条小虎,早喜得直叫道:“师兄,就是这个吧。”刘义闻言,暗想:
  “我平日和这孩子过手,虽然他不是自己之敌,也非易与,少时一定费事。莫如将计就计,诓他下去,将他陷住,岂不比关在岩洞之内还要省事得多?”当下刘义便对雷迅道,“这里离虎穴甚近,小虎在涧中这般叫法,却没听见应声,说不定大虎被我打死,小的饿不过,出来寻食,俱都落在山涧之中,就剩这一只被藤托住,也未可知。这虎已成了网中之鱼,只要有人下去,便可手到擒来,只是这涧深不见底,又在夜间;这藤虽粗,想必年久,枯朽易断,一只小虎,已颇有一些斤两,我这身子蠢重,怎经得住?如由小师弟你下去,一则恐你胆小害怕,二则更怕那虎反口咬你,我也不甚放心,莫如还是同往岩洞中去,仔细看看,有便捉了回家,没有改日再找,省得涉险。”
  雷迅年幼,素不吃激,不俟刘义把话说完,抢答道:“师兄,你太看轻我了。虽说这涧又深又险,却有这么多老藤可以攀援,再者,这又不是大虎,和狗也差不了多少。
  你说的话对,岩洞的虎没有应声,想必俱都误落山涧,去了也是白去。下面这只小虎只是乱叫,身子却不敢转动,捉起来必定容易。我这就下去,将它捉了上来,看看我胆子是小是大。”刘义假劝了几句无效,便对雷迅道:“其实小师弟身轻,下去倒也无妨。
  只是下边黑暗异常,就这样下去,如何能行?且不要忙,由我给你准备妥当,再下去不迟。”说罢,将手中火把照着,拾了许多柴,扎成一个又长又大的火把,又从身畔取出一长一短两个索子,用一根长的将火把拦腰系好,点燃了两头,择了附近一株突出涧外的老松枝挂好,缒将下去,照的涧中通明。
  那小虎原是失足坠涧,落在藤上,业已饿了两天。这时一见火光,益发悲啸不已。
  雷迅不知刘义是恐少时雷春非先见儿子生还,不肯传艺,不敢使雷迅先有差池,所以这般布置。喜得直说:“师兄主意想得妙!”便要忙着下去。刘义又将短的一根索子打了个如意圈,递给雷迅,吩咐:“援藤到了下面,未近虎身,先用这索圈将虎套住,以防它见人惊跳。套好,再将绳往上试拉一拉。受擒固好,如不受擒,见势不佳,急速松手,你便往藤上一跳,免得连人被它带了下去。等将虎擒住,我自会放下一条长绳,将人虎次第吊上来。”
  雷迅把话一听完,立时依言行事。刚援着藤缒下去不到两丈,便听上面咔嚓连声,仿佛藤断。因他所攀之藤依然坚固,没有动静,急于得虎,也未在意。及至将虎用索圈套好试了试,那虎竟好似知道雷迅救它出险,只管昂头向上哀鸣,一动也不动。雷迅益发高兴,一面继续往下滑,一面说道:“小虎儿,不要怕,不要动,乖乖等我救你回去,给你肉吃。”说没两遍,身子已落藤上。容容易易,将那小虎捆好。拿脚试了试,甚是结实,就是再添几人也经得住。雷迅方暗笑刘义才真胆小,忽听上面枝叶沙沙拂动之声。
  抬头一看,只见陆续飞下几条数丈长的黑影。先还以为是上面扔下来系人的长索。顺手一抓,一连好几根,俱都是断了的老藤蔓,由上而下,带着许多枝叶,直落山涧。落一根,脚底宽有数丈的藤盘便往下沉落一些。未次脚底藤盘一松一歪,几乎连人带虎坠落下去。幸而那些藤蔓虽是纠结丛生,俱都是数百年以上老物,粗逾人臂,只要不把最末后的根由上面砍断,下面的人再分匀出两边轻重,一时还不至妨事。
  雷迅见藤盘往左一偏,大有翻转之势,忙伸手援着下来时那根老藤,连身往上一提,就势折向虎的右侧,用足往下一落,才得定匀两边轻重。那藤盘虽未折翻,还兀自晃了两晃。不由吓得高声叫道:“师兄,快把索子放下来,将我与虎吊上去,这藤都快断完了。”言还未了,猛听刘义在上面说道:“小师弟,你莫害怕,这藤断不断在我呢。”
  雷迅人本聪明,只因信赖刘义过深,致受其愚。一听口气不对,猛想起老父在前一二年告诫之言,知道不妙,那藤已不可靠。立时舍了得虎之心,一面暗中摸索岩缝落脚和攀附之处,一面向上喊道:“刘师兄,我父子与你无仇无怨,我和你更是情如手足,你说此言,意欲何为?若是戏言还可,若是心怀不善,你用诡计害一幼童,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刘义答道:“师弟休要错会了意,我并无害你之心。还是我平日和你说的那句话:
  只因费尽心血,想学你家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师父执意不教,万般无奈,行此拙计。
  知道师父跟前只你一子,才趁这大年三十晚上,将你诓到这里。本想将你关在岩洞之中,是你执意要捉这藤上的小虎,我便将计就计,趁你下去时,将所有藤根全都砍断,扔落涧中。只留你附身的一根。折断后,又用索绑好,打了一个活结。你不上来没事,你如仍想援藤而上,援到离崖不远,那结自开,你必坠落涧中,死无葬身之地。请念我一番不得已的苦心,你且耐心等我一会,由我去禀明了师父。只要师父答应传我七步劈空掌,我自会前来接你回去;否则,说不得我和你只好同归于尽了。”说吧,只听一阵急行脚步之声,往来路而去。
  雷迅知道老父刚直性情,最恨刘义这种卑鄙狠毒行为。原本只要有耐心,还可以情相动,这一来,刘义必然绝望。自己平日和刘义厮守太熟、情感大好,还不觉得。一旦起了恶感,不由想起同了刘义打猎时,见他下手斩尽杀绝,不留余地的狠辣行径。暗忖:
  “这厮挟制不了老父,当时如被擒住,这里从无人迹来过,刘义又必不肯招出实话,怎生寻着自己?纵不葬身涧底,就饿也要饿死。如被刘义逃来,更难活命。如若冒险,自己援藤而上,刘义所言绝非虚语,上到中途,藤一断,准死无疑。如等人来救出,又觉丢脸。眼看大绳上悬的火把火光渐灭,火要一灭,上去岂不更难?”这时,那只小虎仍是一味昂头往上啸个不住。雷迅四顾幽谷,身系危崖,衬着绝壑回音,涧下面又是黑洞洞的,深不见底,更觉景物凄厉,令人心悸。
  雷迅望着那支撑危局的一根孤藤,正在发愁,忽然急中生智,暗道:“这藤盘原是好多根老藤蔓结成,其重何止千斤?这根孤藤如撑持不住,适才业已堕落下去;如其不断,也不在我一个小孩的重量。怎会砍断了,又用索系住,打了活结,人上去便断,人不上去便不断?自己过信刘义,不要被他吓住,中了他的道儿。现趁火把未灭,何不冒险上去,试它一试?即便坠将下来,只要手不松藤,仍可落到藤盘上面;就是落到涧底,也不至于便死。总比这样不死不活,不上不下好些。”雷迅想到这里,便回头对那小虎道:“小老虎,你不要怕,我只要能上得去,便会设法救你。你先在此等一会吧。”一面说,一面又将那捆虎的绳索解去,以备万一连藤一齐坠落时,好各自听天由命。
  那虎见索一解,益发悲鸣起来。但是情势险恶,雷迅也顾不了许多。他先用两手一攀藤,竟似越扯越坚,仿佛上面有人拉住一般。上有四五丈高,那藤并无动静,依旧结实。心中暗喜:“再上不多远,便可脱险。”鼓起勇气,只两手替换了几把,便又上去一截。那崖侧悬挂的那一束火把,原是些枯柴枯枝扎成,中间一截枝叶甚多,燃到那里,枯叶着火,忽然大盛起来。火光照处,近崖口一片,照得分外明显。雷迅眼看快要到达上面,猛听离头四五尺远近有嘘嘘的声响。定睛一看,不由吓了一身冷汗。
  原来那藤根尽头,正盘系着一条七身独尾、似蛇非蛇的怪物。这东西名为七修,原是蛇类,乃独藏深山中一种极毒的恶虫。大的长有一两丈。虽说七身,只当中一个是头,形如鸭嘴而长,顶有凤冠,赤红如火。口中毒牙密布,咬人必死。余下六身,比当中一身略长,乃是它的六根独足,满生寸许长的倒刺。无论人兽遇上它,只要被它搭住一点,便即六身齐上,将人兽裹住,不嚼吃完了不放。所幸这东西六身后面有一条形如蝌蚪的扁圆尾巴,走起来当中一首高昂,六身弯曲点地,翘尾而行,非常迟缓。人要杀它,最好避开正面,用索圈先套上它的尾巴,系在树石之上,再行下手。这东西最护其尾,一经被人套住,只知往前挣脱,不知后退。前面无论什么人物树石藤蔓,只一抓住,至死也是不放。因为有这一两样短处,这东西出产又极少,非极卑湿污秽之地不居,所以受害人少。雷迅有一次随了刘义出游,遇见过一条,亲眼看见它将一只小牛大小的花豹缠了嚼吃。见了人来,又要追赶,幸得刘义知道克制之法,将它弄死。所以知道这东西其毒无比。
  雷迅在火光中虽未望见那根孤藤断了没有,但是这条毒虫像六条长蛇一般,将藤缠了个结实。因为尾巴被人系住,正在忿怒已极,嘘嘘乱叫。藤下面有人援了上来,以为便是仇人。那七根蛇一般的长身,早沙沙连响,舒展开了两三根,抛带子一般,飞舞着朝雷迅抛来。雷迅知道这东西只要被它一搭上,便难活命。想上去,只有手援的这一根孤藤,两旁俱是满生苔斑的削壁,其滑如油,无可着手。一经看出那东西在藤上盘踞,已明白刘义所说活结的用意,虽知道上去之望已绝,心中还不甘愿,想将身旁暗器取出试试。刚一转念工夫,那东西已将身子伸了开来。雷迅喊声:“不好!”手一松,连翻倒手而下。下来两把,耳听叭叭两声,那东西两条长身已将近身藤根搭住不放,距离雷迅退处不过三尺,真是奇险异常。
  雷迅下有多半截,惊魂乍定。一手援藤,匀出一手,取出身藏暗器家传雪花六出连珠甩刀,打算再援上去一些,用飞刀将七身独尾的毒虫杀死。虽说毒虫抓附之处准有毒涎,人不能近,到底可少去一险。偏在这时,崖侧悬的那一大束火把快要熄灭。危崖绝壑,余烬星飞,四外黑沉沉宛如地狱,奇木怪石都如鬼状。下面小虎悲啸不已,衬着山谷回音,异常凄厉。上面又有沾人即死的毒虫盘踞,稍一不慎,便要命绝孤藤,葬身无地,好不惊心骇目。
  雷迅见火把将熄,喊声:“不好!”忙将飞刀含在口内,双手连攀,二次援了上去。
  约计距离毒虫只有丈许,不敢再上。一手仍抓紧藤身,从口内取了飞刀。抬头一看,微光暗影中,只看出那怪虫放红蓝光的双目,口里嘘嘘乱叫,似已发觉人来,身子又在那里舞动。雷迅看不甚清,飞刀又只有六把,恐怕打错了地方,只得觑准怪虫放光的双目打去。但头一下心慌,不知打在怪物身上何处。第二把打出手去,仿佛见红蓝光闪了一闪,那怪虫便厉声卿卿惨叫起来。只见几条黑影同时舞动,藤上也起了咔嚓折断之声。
  他正要将余下四把飞刀连珠甩出,猛听一阵轻微脚步之声,沿岩边来路上跑来。崖侧悬的那束火把,也因烧至中腰,将悬的索子烧断,带着一些残烬坠了下去。黑暗之中,上面还有两三丈危崖障蔽。因猜不出来人是敌是友,猛地心中一动,便停了手,紧抓孤藤,一声不出。不一会,那脚步声已到了崖口。只听见寨寨饵饵响了几下,便有一圈黑影发出嘘嘘之声,带着许多长条,从头上飞落下来。雷迅知是那怪虫被来人丢落,身一沾上,便没了命。忙将身一转,手攀孤藤,贴紧岩壁。
  也是雷迅命不该绝。那怪虫落下时,原因尾上绳索被人断去,双目又被雷迅在暗中用刀打瞎了一只,急于抓住下面仇人,负痛拼命往下一蹿。恰巧雷迅一翻身,藤一转动,将附崖一根半截枯目藤支了出去,被怪虫抓个正紧。那怪虫七修身有丈多长,共六条身子,少说也数十斤,一根枯枝,哪里经得住。那危崖又是上突下凹,怪虫下纵势疾,平素游行又极蠢笨,那枯枝被它抓住,七身乱动,悬空一摆,立时坠入涧底,不闻声息。
  雷迅方庆脱去一险,便听上面呼唤,“师弟在下面么?”雷迅听出是刘义的声音,那敢还言,仍紧抓孤藤,动也不动。上面唤了两声,不见答应,忽然火光一亮,接着便听有人倒地。另一人喝道:“你这叛师恶徒,此时还有何话说?”雷迅听出是父亲雷春的声音,不由大喜,朝上高声道:“爹爹,儿子在这里呢。”雷春喝道:“你这不择贤愚的小畜生!这藤还未断,你不了援上来,在下面叫喊则甚?”说罢,火扇子又一亮。
  雷迅道:“那藤近根半截被毒虫七修抓过,有毒,上不去。崖侧有一根悬火把的索子,请爹爹取了来,吊儿子上去吧。”说吧,便听刘义悲号了一声,知道刘义又吃了老父一下苦头。忙喊:“爹爹,休弄死他,带回家去问他一问,儿子同他有什么仇,为何要下这般毒手?”言还未了,便听雷春脚步之声往岩侧走去。那小虎还在下面悲鸣不已。
  雷迅因老父一来,已是心花大放,胆壮起来,不由又想起那条小虎。暗想:“如自己先上去,再救那虎,一则不好救;二则老父盛怒之下,小虎惹祸根苗,也未必肯。丢了不救,不但不舍,也不忍心。”趁着雷春取索之时,竟援藤下去,落到藤盘上,将小虎的四脚捆好。那虎见雷迅捆它,竟似通得人性,驯得像猫一般,一任雷迅动手,反倒停了啸声,雷迅越发心喜。
  雷春在上取了那条长索,放至尽头,还没见雷迅答话。低头问:“接到了没有?”
  雷迅答道:“没有,想必还差一截。”雷春先闻小虎啸声,已知就里。及听雷迅答话,比前又低下得多,知道定是为了那只小虎。雷春虽是英雄,毕竟烈士暮年,只此一个佳儿,舐犊情深,不但不怪,反怜他受了一夜大惊奇险,不得不勉询其意。便装怒喝道:
  “小业障,生死关头,还忘不了顽皮。这索不够长,幸而我来时早有防备,百宝囊中带有钩连套索。你先将那小虎带上来,黑夜之间,留神那东西犯了野性,抓伤了你。”
  雷迅闻言,知心事被老父看破,听语气已然应允,越发喜极忘形,竟忘了那藤盘上的几株藤根俱已被人砍断,轻轻一拉,就会失了平衡。雷迅首次解去虎缚时,就差一点没将藤盘倒翻,总算心灵机警,才得平住。后来急于出险,援藤上去,下面藤盘本已有些倾倒,又吃那毒虫七修往下一落,雷迅危急中一翻身,躲向孤藤后面,恰巧无心中又将藤盘平住。及至二次将虎捆好,因得了雷春允准,心里头一高兴,忘了存身的藤盘虽大,并不稳固。刚将虎套好,喊的一声,“爹爹拉吧。”雷春便将索往上一提。虎爪本抓在藤上,又加分量比雷迅沉重,就这一带一拉之势,那藤盘整个翻了转来,同时藤上便起了折断之声。雷春手快,崖口突出,黑暗中望不到下面;又因藤上有毒,吊索虽放下去,人却移开有丈多远近。听雷迅下面一喊,以为下面一切准备停妥,双手微一倒换,便将小虎提起丈许多高,往侧面荡了开去。
  雷迅在藤盘上觉着脚底下一沉,虎已离藤而起,直从头上飞过。那藤盘通体大有数丈,雷迅这时稍一停顿,纵不坠落涧底,也被小虎带起的那半面藤盘扣压过来,打落下去,死无葬身之所,雷迅一见不好,也不及出声唤人,忽然急中生智,仗着家传身手,握紧双拳,将气一提,先就尚未翻的藤盘上用力一垫。又使有脚搭左脚,借劲伸劲,往上纵有数尺。上纵时,这用力一垫,那藤翻得自是更快,只听咔嚓连声,雷迅这里纵起,那半面藤盘也急如转风车一般,快要翻与身齐。雷迅就势在空中一个鲤鱼打挺,横转身来,拳紧双脚,平着身子,一面提气,一面用劲往藤盘上一踹。这一踹一蹦,都是势猛力大。就这一踹一蹦之劲,雷迅早已斜着往上飞去。
  毕竟雷春年老英雄,手快耳聪,早就料到雷迅定先将虎救上。因人虎同在一起,孤崖绝壁,黑夜之间,吊索又非直上直下,惟恐悠荡起来,将人撞倒,所以一上手,便拉起有丈许高。雷迅才刚离藤,猛听虎啸中藤上有咔嚓之声,便知不妙。雷春见那藤盘已向右侧荡去,忙将手劲稳住,往回一带。雷迅纵起时,恰好那虎在藤上悠了回来,两下里撞个正着。若非雷迅天生神力,心灵手快,就这一撞,也是一样禁受不起。
  雷迅身在奇惊绝险中,只知死里逃生,往藤上的方向扑去。藤下面其黑如漆,哪里还分得清眼前景物。身在空中,耳旁只闻小虎啸声不住,却无处可抓,刚暗道一声:
  “我命休矣!”猛见对面两点星光,带着一阵风声飞来,猜是小虎的双眼。心想:“反正除此已无活路。”说时迟,那时快,两下里业已撞在一起,将左臂撞得生疼,耳听虎啸更急。哪敢怠慢,就势两手一捞,那索原是上面有吊索系着,雷迅却是身子悬空,不上不下,被虎一撞,势子一顿,几乎撞落。幸而出手快,落下时不顾生死,上半身往前一扑,总算两手抓紧虎爪。命在呼吸之间,也顾不得手肩疼痛,只顾拼命抓紧不放。连小虎腿腕的皮都几乎被雷迅抓穿,疼的那虎越发吼啸起来。
  雷春在上面已听出藤盘翻转之声,方喊:“我儿休矣!”猛觉手上一沉,加了些分两,心才略宽,还不知雷迅下面涉险,当是人虎齐上,只是先轻后重,不知他使甚法儿,先吊住了虎,再跟着上人。但心终不放,连喊数声:“迅儿!……”雷迅惊魂乍定,略缓了缓,才答道:“爹爹快拉,孩儿在吊索上呢。”雷春闻言大慰,手里一紧,不消一会,便将雷迅连人连虎拉到崖上。雷迅先时受惊,倒不怎样。反是这出险时,用力过度,上来便觉支持不住。喊了声:“爹爹。”便坐在山石上面,喘息不止。
  雷春打开火扇子一看,见他面上苍白,知道惊吓太过,舐犊情深,不由又怜又恨。
  口里骂了声:“好一个狠毒的畜生!将我儿害得这样。”说罢,一举足,便要往左侧走去。雷迅火光中看出老父神色不善,知他又要去收拾刘义。自己上来后,累得还没有顾到看清他在那里,恐一下将他打死。忙喊:“爹爹不要下狠手,儿子还有话说。”一面回身往左侧一看,见刘义一手托着一条臂膀,正蹲在身后不远,不言不动,黑绰绰的,看不清脸色,估量被雷春点了哑穴。倒是雷迅年轻,才一脱险,仇恨全消,反想起他往日交好之情,动了恻隐。口里喊着,跟着立起身来,奔了过去拦劝。
  雷春本打算责骂雷迅一顿,这时见他上来的神气,哪里还忍开口。当时恨不得把刘义碎尸万段。刚走过去,被爱子一拦,听出声都带颤,越发不忍拂他的意思,便住手答道:“他处心积虑,恨不能使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怎还替他求情?”雷迅气竭神疲,当时也说不出理来,只说:“儿子要看看他的脸,还想带他回家,再请爹爹发落。”雷春怒道:“你自去看来,”说罢,雷迅讨过火扇子,打开一照,见刘义满脸上俱是痛苦乞哀之容,越发心中不忍。转身对雷春道:“爹爹,请你饶了他吧。”雷春不由怒骂道:
  “你还说,连你也是该打。”雷迅素畏老父严正,吓得不敢出声,只拿眼望望刘义,伸手拉着雷春的手,仰头说道:“爹爹,儿子错了。”雷春摸他小手冰冷,想起他小小年纪,今晚九死一生,不由心里一酸,说道:“依你,带他回去处死,与门户中做个榜样也好,你受了许多苦,我抱你回去吧。”雷迅道:“儿子这时已缓过气来了。这里还有一人一虎呢,爹爹押着刘义,由儿子拉了虎走吧。”雷春道:“这般野性的东西,还能乖乖由你带走:你可过来,趴在我背上,我自有法子。”雷迅不敢违拗,只得过来,一纵身,趴在雷春背上。
  雷春左手夹起刘义,右手提起了那只小虎,步履如飞,往且退谷跑去。一路上,雷迅便将涉险经过一一说出,雷春自是痛惜非常。快要到达不远,忽闻虎声四起。雷春道:
  “这想必是小虎啸声引来,都是你给我招惹得麻烦,此处离家不远,你且下来,待我上前打虎。”这时天已快亮,眼望平原高崖之间,正有三人与七八只大虫相持,己然打伤了两只,其它却兀自不退。
  雷春略一端详地势,先将小虎挂在树上,然后择一隐僻之处,放下刘义,命雷迅切勿上前。将身一纵,迎了上去,恰好一只最大的吊睛白额大虎迎面扑来。雷春让过虎头,脚一点,纵起丈许高下,一个顺手擒羊的招数,抓住那虎的项皮,刚得落地,又有一只半大不小的黄虎蹿到面前。雷春头一低,偏身让过来势,左手捞住虎腿,大喝一声,一手一虎,便往虎群中抡圆了打去。那虎虽然厉害,哪经得起这般神威神勇,顷刻之间,俱都负伤逃散。雷春手中两虎,也已奄奄一息。雷春喝道:“去吧,省得留下你,我儿又抢吃虎肉停食。”说罢,顺手一扔,将它们各扔出去四五丈远。一只小的,已是被雷春舞得天晕,趴伏在地,不能转动,那只大的,也是凶威全灭,和带病垂死的母猪一样,缓缓往林中逃去。
  这打虎的三人,正是蔡冲同了先去的两个同门。也因跟踪雪中脚印,追赶刘义,中途失了足迹,只得赶到古捕坪,把刘义平时和雷迅常去的隐僻之所全都找遍,也没见人,不得已折回来,想改道搜寻,不想误入岩洞虎穴,惊动群虎,斗将起来。一见师父亲自到来,忙即上前相见。雷春略说了两句经过,便去将雷迅、刘义寻来,放下树上挂的小虎。蔡冲等见雷迅无恙,刘义被擒,自是心喜,连忙帮同将人、虎一齐带回。
  回到家中,雷春先解了刘义的哑穴,命人绑起,才同众人入内落座。雷春本想将刘义处死,清理门户。雷迅一见刘义满脸乞哀之容,心中老大不忍。便走近前去,跪在雷春面前,口中直说:“爹爹念在他相随多年,饶了他的狗命吧。”雷春明知这人一放出去,便是后患。一则爱子生还,气已渐消;二则刘义行为虽然可恶,但平时看待雷迅,随众服役,也不无劳苦,只因学艺心切,一时忍耐不住,起了毒意,究非挟嫌图报者可比;三则新年初一早上便出这般惨事,也是无趣。自己已是洗手多年的人,凡事但有命定,怕他异日为害何来?当下便对刘义道:“你这业障,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却对我儿子下此毒手。本当将你杀死,但我已洗手多年,不愿再伤生害命。宁可你不义,不愿我不仁,我今饶尔这条狗命。此去如能洗心改过,及早回头,自会转祸为福,否则,我见得人多,料你早晚难逃报应。如有本领,只管来此寻仇,为善为恶,任凭于你。蔡冲将他放了绑索,由他去吧。”众人虽然不服,知道师父言出如山,不能改悔,只得将刘义放了。
  刘义忍痛爬起,重向雷春跪下道:“弟子身受掌伤,右臂已废,怎能为人?弟子一时愚昧,罪该万死,蒙师父开恩,才免一死。如今王元度他们在外未归,此去恐怕狭路相逢,必难容让。还望师父大发鸿慈,贴点灵药,给弟子右臂医治复原,再派一位师兄护送弟子出山。此后有生之日;皆感大恩,必定悔过为善,痛改前非。”说罢,叩头不止。
  雷春掀髯微笑道:“你这厮太已梦想了。我对人从不愿下毒手。我因见你恶行未彰,才跟在你的身后,原想一则跟寻我儿,二则看你天良到底丧尽没有。你如到了那里,依!
  日将我儿好好放回,足见你真是学艺心切,并无歹意,我岂止不对你下此毒手,还许告诫一番,临别赠言,传我掌法。后来跟到崖边,见你将一幼童陷身在危崖孤藤之上,已然恨你非人类所为。你索性迁怒于他,想弄断孤藤,使他死无葬身之所。那时事在危急,我才不得已,用那七步劈空掌断了你的右臂,饶你不死,已是万分便宜。漫说我那掌法轻易不用,打上便无解救;纵有解救,岂肯依你?你如怀恨,有本领,只管寻我父子,别的休想。如怕遇上王元度,他也和蔡冲一样,受你之愚,你由正路出谷,并不同路,怕他何来?他们见我饶你,已是心中不服,如再命他们护送,虽奉我命,不敢违拗,万一走在路上,你二人言语失和,争斗起来,他们宁愿向我领责,代我除此败类,岂非又是你的祸事?我和你师徒之义已绝,给你留点记号,使你触景生悔也好,毋须多言,速行为妙。”
  刘义知一条右臂已然绝望,心中终恐王元度等心直手快,路遇不便。因随雷春多年,深知性情,倏地立起身说道:“要是师徒义尽,我也毋须多说。我也不知甚改悔,善我者为善,恶我者为恶。断臂之仇,终究必报,多则十年,少则五载,还须来此请教。今日你留我命,异日我也不杀你的儿子。如免后患,请快杀我,决不皱眉。”言还未了,雷春双目一瞪,厉声喝道:“无知业障,还敢狂言!暂留你十年活命,十年不来,自有我门中人去寻你,今既放你逃生,哪个敢拦阻,我也断他一条臂膀。倒要看你这仇是如何报法?”
  刘义闻言,不再答话,狞笑一声,捧着一条断臂,便往外奔去。众人好生气愤,也都莫可如何。正在互询别后之事,忽见窗户通红。蔡冲奔出一看,见是猪圈旁草垛失火。
  原来因为那只小虎擒到家时,雷迅知道那虎在崖下困的时候已久,必定腹饥已极,因为忙着审问刘义,便托一个同门名叫徐进的解了虎绑,将颈项系住,牵往厨下,叫管厨的人给它一点吃食。那管厨人名叫王和,做得一手好菜,孤身一人,跟随雷春已有多年,也会一身好武艺。雷春入山归隐时节,原定山中饮食耕作,都由自己和众门人亲自料理,不带佣人。王和不舍旧主,执意定要跟来。雷春见他诚恳,便带了来,命他掌管大家伙食,也和众门人一般待遇。王和性最贪杯,三十晚上办完了经手的事,喝了个酪酊大醉,回转厨下,便自醉倒。睡梦中被徐进唤醒,见带来一只小虎。徐进人本粗豪,忙着要到前面去看审问刘义,匆匆交代完了便走。王和夙酒未醒,勉强起身,给了那虎大半只生鹿腿,迷迷糊糊地,牵往猪圈以内。见天色已明,便自回来,管理初一朝宴,也没想虎猪怎能同在一起。那小虎原本饿极,吃完鹿腿,意还未足,一眼看见圈内还有肥猪,一发威,纵起便扑。那些猪原都伏卧在地,小虎一进圈,有那醒的先已吓跑。那几个卧倒的,这时也都吓醒转得,往外乱窜。恰巧草垛旁昨晚所点的天香不曾熄灭,被猪带起余火,拱入草垛之中,一会儿工夫便燃烧起来。幸而相离水源甚近,草垛孤立,不近房屋。众人身手矫捷,人多手快,没有多少时候,便即扑灭。
  雷迅听说火是小虎引起,连忙跳将出去。雷春猛地想起王元度等尚在外面,归来如见谷中火起,必然疑是刘义所放。双方所走的路虽然分歧,但是刘义所走之路,谷径低下,难免不被王元度等在高处望见追去。忙命人喊来蔡冲说:“今早无风,火不难灭。
  可速带两人,顺谷口绕过去,将王元度等寻回。我等着火灭之后,团拜吃酒,如遇到刘义,谁也不许拦阻,由他自去。”蔡冲领命追出,果然在谷口遇见王元度等正和刘义争持,便传了师命,将刘义放走,一同回来,火已全熄。
  雷迅出去,原是安顿那虎,又给它寻了许多食物,打好桩子。那虎见了雷迅,竟和见了亲人一般,甚是驯善。雷迅安排妥当,便遇见那癫头花子和那少年,所以耽误了些时候。雷春因他事非无故,也未处罚,仍命随坐,众人见师父吩咐不要拘束,一个个眉飞色舞,互说昨夜今朝之事。听到雷迅那些涉险经过,小小年纪,这般胆智,越发赞不绝口。说是将门虎子,不在师父一生行侠仗义,有此佳儿。雷春听了,也是心喜。
  师徒欢叙,直到过午未申之交,众人才行同声请师父安歇,晚问再行作乐。雷春又留那镖行四人明早再走,自去安歇。各人熬了一夜,又在酒醉之后,都去分别午睡。雷迅逗了一会小虎,也觉有了倦意,回房去睡到傍晚,才随众起来。晚间仍是聚饮谈笑为乐。不提。
  第二日,雷春才打发镖行四人回去。由此,雷迅去了一个刘义,却添了一只小虎。
  每日功课完毕,便以驯虎为戏。不消两年,已训练得将虎通解人意,随便指挥。渐后放了索子,那虎也不他去,几变为家畜了。
  那姓李的少年,乃本书一个主要人物,日后自有交代。
  光阴易过,转眼便是数年。雷迅本领自是与年俱长。雷春入山时节,年已七十。虽说天赋、本领俱都高出常人,但是八九十岁的衰翁,终久不似少年时代英勇。自知来日苦短,便把平生绝技,一齐传与雷迅和蔡、王、李等几个得意门人。这时门下弟子,艺成出山的已然不少,只有蔡、王二人和老伙房王和相随。
  起初雷春以为刘义为人极狠,自从一去,又不闻音信,算计他必在别处苦心学艺,学成前来报仇。惟恐自己年老赶不上,除将七步劈空掌传授雷、蔡、王、李四人外,又把刘义仇家始未根由和异日狭路相逢怎生对待,再三嘱咐。及至过了七八年,仍未听人说起,大家渐渐忘却。
  雷迅每日无事,便骑着那虎出游。有一天追赶一只逃鹿,追至金鞭崖附近,遇见方氏兄弟,一谈之下,甚为投机。一来二去,便结了异姓兄弟,两下里时常常交往,情胜骨肉。雷迅不似方氏弟兄,出门有许多顾忌,一来常住上好几日,才行别去。雷春见了方氏弟兄的资禀,非常期许。儿子交了这样的小友,自然很是心喜,于是也时常传授他弟兄二人武艺。又屡次想和铜冠叟相见,俱值铜冠叟他去。而铜冠叟久闻雷春当年盛名,也是未得其便。二人彼此钦佩,已非一日。
  雷迅和方氏弟兄往还没有多日,方环便引介了司明,又将昔与甄济、元儿结拜之事告知。并说元儿天生神力,如何英勇,及怎么独诛异兽、巧得宝珠等情。
  从古惺惺惜惺惺,雷迅早把元儿存在心里。这日又独自骑虎来访,与方氏弟兄、司明三人,白日在山中打了许多野兽,晚问畅谈到夜半。司明被铜冠叟唤去,雷迅便住在方氏弟兄家内。小弟兄三人安置了方母,抵足同眠,正为元儿失踪之事忧疑。忽见司明急奔进来,见了三人,喜叫道:“裘哥哥来了,差点没被我看错,用暗器将他打死。身上受了好些伤,你们还不快起来看看去?”言还未了,方环首先从石榻上跳起,披了衣服,下床就要往外跑。方端道:“你先别忙,母亲一人在家,也须商量商量,留一个人看家呀?”方环正要答言,方母已经惊醒,听说元儿寻到,十分心喜,便在隔室出声,唤方氏弟兄进去,说道:“你元弟本非夭折之象,寻到乃是意中之事。只是你们好久不曾见面,他又受了伤,理应前去看望。我近日服药,已能下床转动。相隔不远,只要把洞门堵上,同去无妨。”方氏弟兄应了出来。说与雷迅同去,因那虎业已长大,虽说养驯,放在生人家中到底不便,便一同带了前去。
  三人见了元儿,方氏弟兄自是悲喜交集。大家引见之后,元儿忽然失声叫了一声。
  方端问是何故,元儿道:“我那两口宝剑呢?”铜冠叟正在隔壁调药,闻言出来说道:
  “适才你坠崖时,背肋骨上所受之伤,便是被那剑磕了一下。我虽知是件宝物,因为忙于救你,还未及细看,已然替你收藏好了。”元儿答道:“剑还尚在其次,如今甄大哥还在山洞那边,我原是用这两口剑攻穿洞中晶壁,钻了过来。记得走有一整天,曲曲弯弯,高高下下,也不知有多少路程。他一个人困在那里,吃的已然完了。四面大水,又没有野兽可打。洞中晶壁业已坍塌,恐原路已过不去,还望恩师想个主意,救他一救。”
  铜冠叟道:“你伤势尚未痊愈,此时操心,徒自劳神,无济于事。你说能用剑穿了过来想必能去。否则,造一个木筏,顺水源渡了过去,也能将他救出。”说时,司明已将宝剑取来,拔出与大家观看,俱都赞叹不置。
  一会,大家吃完了消夜,元儿又敷了伤药,仍然互谈别后经过,彼此问长问短,谁也不舍离开。元儿除肋骨一处硬伤外,余处俱是些浮皮鳞伤。只因整日劳累,备受苦难惊扰,气力用尽,晕了过去。及至服了铜冠叟的药,加以地头到达,好友重逢,仙山咫尺,不久便可称心如愿,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由心花顿放,痛苦若失,哪还觉得疲倦。
  还是铜冠叟说,元儿仍须静养,逼着众人去睡,才行依依而别。
  第二日一早,方端、雷迅还因元儿伤重,不肯前来惊动。方环哪还睡得着,天一亮,就借故溜了出来。见司明独自在外劈柴,一间元儿,才知尚在安卧。又得知铜冠叟已下山。
  原来铜冠叟因恐元儿父母挂念,昨晚遣散众人,收拾了收拾,便将元儿应用之药取出,交派司明,吩咐到时应用。并说:“昨晚之言,乃是安慰元儿。甄济被困的夕佳岩,山路险恶,相隔辽远。元儿攻穿洞中晶壁过来,不但是少年无知,行险侥幸,万死逃生,乃是便宜,可一而不可再;而且洞壁已塌,碎晶、砂砾,钟乳堆塞,除非五丁开山,人力岂能通过?甄济不是愚人,纵因水困,不能寻求出路,两三天内决饿不死。凡事均有命定,否则元儿怎能死里逃生?那夕佳岩离百丈坪并不甚远,他二人原是不明路径,误走螺旋谷,以致迷失。友仁夫妻近日挂念爱子,无有音信,必定寝食难安,不如由我先去环山堰报个平安。一则使友仁夫妻安心;二则可以顺路取回那条小舟,到甄济陷身之所,相机将他救出,岂非一举两便?此时不许惊醒元儿,由他安卧。”说罢,连夜走去。
  方环听司明说罢,觉出铜冠叟对甄济甚是淡然,也不知是何原故。心念元儿,入内一看,见元儿尚在酣眠未醒,知他昨日饱受险难劳累,不忍惊动。自己也是一晚未睡,便在他枕侧随便躺下,不多一会,便也沉沉睡去。
  二人睡得正香,忽听外面有了呼喝之声。元儿首先惊醒,一听是司明在外面哑声哑气的呼喝。一看方环,睡在身旁,推他两下,没推醒。因司明呼声甚紧,疑心出了事故,便一回手,取了石榻里面的双剑,纵下地来。同时方环也已醒转,见元儿赤身下地,刚说得一声:“你身上伤还未愈,留神冒了风。”元儿匆匆答道:“你听明弟在岩洞外面那么急喊,还不去看看去?”说罢,不俟方环答言,往外便纵。方环也听出司明喊声有异,似在和人争斗,连忙纵身下榻。一眼看见墙上挂着司明用的一根铁矛,顺手拿起,也跟着纵将出去。
  元儿首先到达外面,耳听风声呼呼,见司明手持一柄单刀,正与离头数尺高的一只大鸟在那里苦斗。定睛一看,正是那日在洞中所遇的那只怪鸟。再看司明上身穿的一件短褂撕成了两片,乌毛撒了一地,业已斗得气竭声嘶,纵跳散漫。那怪鸟横开双翼,大有一丈七八,红喙蓝睛,兽头红羽,利爪如铁,比起那日在黑暗中所见更为凶猛,兀自追逐司明不舍,就这一转眼工夫,司明已有两次几乎濒于危境。元儿一着急,也不顾身上伤处疼痛,吼叫一声,拔出双剑,丢了剑匣,一个黄鸽冲霄,纵了上去,迎着那怪鸟,当胸便刺。
  司明原是洞外劈完了柴,正遇方端。雷迅走来,一同入内。一看元儿酣卧未醒,方环也在枕侧熟睡,正要出声呼唤,方端拦道:“环弟一夜未睡,清早就跑来了,我怕他将元弟吵醒,才赶了来,唤他回去,早饭后再来。元弟伤尚未愈,他也一夜未睡。难得他二人俱已睡熟,且莫唤醒,由他二人睡够,起来就在这里一同吃饭。母亲已起,很想看看元弟。我和雷大哥回去,服侍母亲吃完了饭,再回来接他们吧。”司明答道:“爹爹走了,他二人又睡熟,我无事做。把大哥的虎借我骑骑,我去打只肥鹿来,少时我们好在山涧旁吃烤鹿肉,款待元哥。”说罢,三人走了出来。雷迅唤过洞外伏卧的老虎,嘱咐了几句,将虎交给司明,便随了方端回去。司明掩好洞门,骑了那虎,径去擒鹿。
  那虎原已训练得深通人性,司明。方环时常骑着满山游玩。司明骑着虎,往那素常有鹿的地方跑去。走没多远,便遇见三只肥鹿在林中啃草,一见虎来,骇得分头如飞跑去。司明撒手一镖,没打着。连忙跳下虎背,命虎去追。自己却往来路上逃走的另一只追去,不觉追离金鞭崖只有里许多地。那鹿时时骇顾,穿山越岭,纵步如飞,终未追上。
  司明生长深山,熟悉群兽之性,知道鹿性多疑,无论逃走多远,仍要奔回。又加与虎背道而驰,虎仍没有擒鹿回转。便学雷迅平时唤虎的声音,喊了两声,虎仍未回,于是将身藏于暗处,一手持刀,一手持镖,静等那逃鹿回来,打个现成,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六 回
碧桧林惊逢锦带蛟  红菱磴初谒银须斐
 
话说司明等了不多一会,远远望见先逃走的那只鹿,似弹丸脱手一般,拼命从原路奔回,转眼到了面前,司明更不怠慢,往林外一纵身,朝鹿头出其不意,迎头就是一刀。
  那鹿也甚机警,一见又有敌人,猛地将头一低,那刀砍在角上,将一支长有三尺、叉枝纷出的鹿角整个砍落下来,却未伤着鹿身。那鹿受了一惊,拨头又往来路奔去。司明左手扬处,一镖正打在鹿的胯上。那鹿带了镖,便往前逃走。司明见一刀一镖,虽未打中要害,那鹿受伤以后,已不似先前迅捷,如何肯舍,顺手拾起地下鹿角,拔步便追。
  眼看追离所居岩洞不远,忽听风声呼呼,空中怪声大作。抬头一看,正是那日和方环在岩后追逐野兔时所遇的那种怪乌,知道这东西厉害非凡。那日二人合力与怪鸟斗了半天,各人身藏暗器俱已用尽,正在危急之际,忽然空中一道白虹飞过,才将怪鸟惊走。
  后来铜冠叟知道,再三警戒,说那鸟专吃毒蟒猛兽,击石如粉,性喜复仇,千万不可轻敌,便已存了戒心,不想今日又在这里遇上,因吃过苦头,不敢造次,忙将身往岩石后面一躲。
  就这一转念工夫,只见那只逃鹿因逃得正紧,迎头遇见那只怪鸟疾如翻风飞来,知道不妙,转身想逃,哪里能够。仓惶骇顾之间,那鸟已阔翼横空,自天下投。那鹿情急奔命,将头一低,昂着半边独角,便向怪鸟撞去。这一来,无殊鸡卵敌石。怪乌一声怪啸,理也不理,一双钢爪,一只抓紧鹿头,一只抓紧鹿背,全都深陷入皮肉里面。两爪一分,那鹿哟哟两声怪叫,立时骨分肉裂,血花飞舞,死于就地。怪鸟钢爪起处,血淋淋一副鹿肝肠,早到了怪鸟嘴中,只听咀嚼有声,转眼到了肚里。
  司明见怪鸟这般凶恶,正在暗中戒备,想等它飞走,再行出来。谁知那只怪鸟正为日前吃了方环、司明的苦头,前来报仇,吃了鹿脏腑,一望仇人不在,飞身起来寻找。
  怪鸟不但目光敏锐,而且机灵异常,飞起不过数丈,一眼看见司明藏身石后。便在空中盘旋了两转,倏地翻身束翼,直往司明藏处投去。司明原也恐惺鸟飞高,看出形迹,故将身紧贴岩石,不敢探出头望。猛听头上风声,知道不好,忙将身往侧纵开,便听嚓的一声。回头一看,适才藏身处的一块岩石碎裂如粉,火星飞溅,怪鸟已经飞来。知道躲已无用,只得仗刀且逃且斗。斗来斗去,斗到洞前石坪之上,经了好几次奇危绝险,俱从怪鸟铁喙钢爪下逃出活命。那怪鸟身上也受了好几刀,越发忿怒欲搏。
  这时司明暗器业已用尽,正在危急之间。最后一次刚刚避开怪鸟双爪,纵出去两丈远近,脚才立定,怪鸟又飞扑上来。司明听见脑后风声,百忙奇险中,忘了怪鸟惯于直飞直扑,不善侧转。一时情急,忘了往旁纵开,不敢回头,径往前面纵去。耳听风声越近脑后,刚喊得一声:“我命休矣!”正值元儿赤身飞出,一见司明危机顷刻,怪鸟的一双钢爪飞离司明头上不过数尺,一时情急,大喝一声,纵起两丈多高,一摆手中双剑,直朝怪鸟当胸刺去。那怪乌来势原本异常迅疾,眼看仇人就要膏它爪牙,不料日光之下,两道光华疾如电闪一般飞来。想是知道宝剑厉害,忙将两翼一张,往上飞起。因是出于不意,饶是飞腾敏捷,也禁不住元几天生神勇,噗的一声,鸟脯上早被元儿右手的剑刺进半尺多深,鲜血如泉,随着剑光直射下来。
  那鸟受伤护痛,越想逃避,斜着左翼,往上便起。同时一片左翼直往元儿头上扫过,离头也只二尺光景。因为身体太大,乌翼更宽,带起的风力非常之大。元儿原是不顾命般纵起,力大势猛,没有退路,急速之中,仿佛剑尖刺人鸟身。就在这身子悬空,欲落未下之际,猛觉一阵急风扫来,眼前漆黑。知道不好,撤回右手剑,护着面门,左手剑不问青红皂白,高举着往上一撩。耳听咔嚓咔嚓连声,接着又是呱的一声怪叫,无数条黑影似乱箭一般从头顶上打下来。元儿心内一惊,手中双剑一阵乱舞。就在这时,黑影已从元儿头上闪过,身子也已落地。日光照处,彩影纷纷,撒了一天五色碎羽。再看空中,那只怪鸟业已穿云而逝。
  原来那怪鸟本是个通灵之物,看出元儿剑光厉害,急于逃遁。无奈直飞势疾,只得侧翼翻翔。谁知被元儿左手剑往上一撩,那片右翼梢正齐剑尖迎刃而过,元儿这两口宝剑乃是异宝奇珍,漫说怪鸟身上的羽毛,就是精钢坚玉,遇上也是一挥齐断。还算怪鸟机灵,飞翔得快,元儿又为它声势所惊,没顾得看清下手,上下相去又差,否则那片右翼怕不被整个削断下来。
  怪鸟连受元儿两剑,正负痛昂首,冲霄直上,又遇方环赶出洞来,一眼看到司明身在危境,元儿赤身纵起,俱都压在怪鸟黑影底下。只是日前吃过怪鸟苦头,不敢像元儿一般冒昧上前。一着急。”右手兵刃,左手暗器,全都用足周身力量,朝怪鸟当胸打去,一一打个正着。那怪鸟不顾寻仇,负伤逃走,转眼没人云际不见。
  司明初时自知必死,忽遇救星,惊魂乍定,回身一看,从怪鸟身上削落下来的碎羽正在纷纷落下,鸟已飞逝。元儿赤着身子,手中双剑还在乱挥乱舞。彩毛纷飞,映着日光,甚是好看。猛想起元儿伤势尚未痊愈,为救自己,赤身当风与怪鸟拼命,不由感激万分,口里喊着:“哥哥!”如飞跑了上去。元儿同时也看出怪乌逃走,便收住势子。
  司明跑上前去,一把抱住,说道:“哥哥,该用药啦。”方环也赶了过来,正要说话,忽听一声虎啸。回头一看,石坪下面正是方端、雷迅,一个跨虎,一个步行,飞也似奔来到了面前,见元儿手持双剑,赤身站在当地,地下鲜血淋淋撒了一地的鸟羽和兵刃暗器,早已明白了一多半。方端便道:“元弟伤后用力,外面有风,看伤口着了风不妥,我们家里说去。”
  五个小弟兄到了室中,元儿穿好衣服,一谈经过,才知雷迅随了方端回去服侍方母用完了饭,想起司明借虎前去擒鹿,已有好一会工夫,人、虎均未回转。知道司明素常心粗胆大,作事顾前不顾后,一定又是跑出老远,忘了回来。元儿伤后需人照料,方环也是和司明一样的不解事。两个人一商量,便禀明了方母,前来看望元儿。
  方、司两家所居全是天然岩洞,虽然都在金鞭崖左近,但是司家在山前,正当崖下,方家却在山后,隔着一道崇冈,想去也有二里来路。洞里颇深,不大听得出外面的声息。
  所以前山人鸟相争,打得那般热闹,二人先在洞内服侍方母,一丝也没觉察。刚一出洞,雷迅见自己骑的那只金黄虎,飞也似地从侧面坡下树林之中奔到面前。再望虎的来路,并不见司明影子。暗忖:“这只虎养了多年,已知它的性情。每逢由外回来,见了主人,老远便会叫,今日却怎么噤口无声?”正转念间,猛觉身后衣衫一动。低头一看,那虎正衔着衣角,往回里拉呢。雷迅心刚一动,便听方端道:“大哥,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雷迅侧耳听了听,一阵呼呼之声发自天空,仿佛大风被前山挡住,只听响声,不见草木吹动。
  这时二人正走过崖侧,那虎仍口衔着雷迅身后的衣服不放。雷迅将手扯着衣角,喝道:“畜性,还不松口!”言还未了,猛一抬头,看见前山天空一只怪鸟,正在上下回翔,似要相机凌空下击,下面正是司家所居岩洞外面,不禁咦了一声。方端原知日前司明。方环斗鸟之事,闻声顺雷迅指处一看,喊声:“不好!”拔步便往前山奔去。雷迅因坐下虎快,忙回洞中取了二人兵刃,随后赶来。刚刚赶上方端,递过兵刃,怪鸟已被元儿刺伤,破空遁走。
  大家见面,同回洞中,看了看元儿伤势,一夜工夫,已然结疤,将近痊愈,俱各心喜。五人一齐动手,弄了饭吃,元儿便说甄济尚被困夕佳岩,约了大家前去救援。司明将铜冠叟行时之言说了。元几天生侠肠,固是不忍坐视,恨不能早将甄济接来才好,就连方氏弟兄与雷迅,也觉应该早些下手为是。司明原是好事的人,只因铜冠叟行时再三嘱咐,又顾着照料元儿,不敢妄动。一见众人都一样心思,自是起劲。便对众说道:
  “三哥昨晚逃出来的山洞,今早我无事时,曾亲自去看过,那洞里俱是些水晶沙子。我们须带上掘的家伙,将那沙子掘通,才能过去呢。”方端道:“那洞如尽是石钟乳结成,虽然碎裂,想必不致成粉,万一尽是粉沙淤塞,想要通过,恐怕就办不到了。我们既是异姓手足,人力不可不尽,且到了那里再说吧。”依了众人,俱主张元儿在家静养,由众人将洞掘得有点样儿再去,元儿哪里肯听。
  一行五人,各持锹锄器械火把,只元儿一人持着双剑。元儿到了昨日出洞之所,仍从石隙缝中纵身下去。走到晶壁前面,见晶砂碎石堆积满洞,费了好些气力,才掘通有两三丈。前面又是许多大小长短不等的碎钟乳阻塞去路。方端道:“这片晶壁,听元弟说,足有十几里路深长,两洞相通好几十里。也不知他怎样侥幸过来的,全洞晶壁崩塌,竟未将他压伤。但盼前面俱像这里,只要有整根成块的钟乳晶石,便有空隙可以钻过,虽然行险,还有打通之望。”
  五人一路谈笑动手,有空便钻过去,没有空便用器械兵刃去掘,又打通了有里许多地。司明急道:“我们掘了这半天,共总打通了不到两里路,这要多晚才走到呢?”方端道:“话不是这样说。谁还不知道洞不易通过,只是甄大哥陷在那里,多么困苦艰难,也不能置之不管,看神气,纵能打通,今天也办不到了。”雷迅道:“毕竟老年人算无遗策,说不定我们暗路打通时,他老人家已将人救出来了呢。”
  正说之间,前面忽现一片断晶,高有三丈,插在当地碎砂之上。方环在前,用手轻轻推了一下,便已劈面倒来,震得沙石惊飞,冰尘十丈,手中火把登时熄灭。只呛得五人鼻口都难出气,火也点不起来,耳中只听一阵轰隆崩塌之声。五人只元儿一双火眼能及幽微,余人困在黑暗之中,前后左右都是砂粉堆壅,中夹碎晶钟乳,锋利如刀,俱都蒙头护面,随定元儿手上两柄剑光,不敢妄动。过了半个时辰,方才声止尘息,闹得众人头颈之间俱是灰沙。还算当时奔避得快,没有人受着大伤,讨了便宜。于是各人二次鼓着勇气,点燃火把,重新前进。
  这里本是晶壁最厚最高之处,正当中心,受震时也最猛烈。幸而方环无心中将那片断晶壁推倒,洞顶上面奎积的碎晶沙粉失了支撑,雪也似坠将下来,否则小弟兄五个怕不葬身在内。方端因适才洞壁塌陷,前面险难更多,便命方环,司明退后,擎住火把,由自己和雷迅上前。谁知沙厚异常,又软,掘了下面,上面又倒下来。欲待从上越过,任你有一等轻身功夫,也难驻足。不比先走那一段路,空隙既多,沙堆高不及顶,更有许多钟乳晶块支住。
  五人仍是不肯死心,以为未必前途俱是这般难走。齐心协力掘了半天,各出了一身大汗,费有三个时辰,算计天已傍晚,还没有掘通两丈远近。尤其是越往前,晶沙越多,高达洞顶,其形如粉,中藏无数细砾碎晶。一不留神,便将手足刺伤,实实无法通过,这才绝了指望,又因时光不早,方氏弟兄恐方母醒来,无人服侍,再三劝住元儿,败兴回去。回路上因适才一震之后,洞中晶石有了不少变迁,又经过不少险阻艰难,才得到家。
  元儿随了方氏弟兄,先去拜谒了方母,方母自有一番温慰。小弟兄五人因铜冠叟未回,由司明回去将洞门堵好,取了元儿应用的药,同在方家食宿,日问鹿未打着,虽有一只死鹿,知道鸟爪有毒,不敢乱吃,便在方家随意做了些饮食吃了。大家累了一整天,各带着一些零碎浮伤,服侍方母安歇之后,谈了一些别况,彼此都觉疲乏,便同室分榻而卧。准备明日接回甄济,等铜冠叟回来,见面问明就里。元儿伤势全好,亦须专诚斋戒,到金鞭崖上拜谒矮叟朱真人。
  第二日,天方一亮,元儿首先起身,唤起众人。匆匆做了早饭,饱餐一顿。留下方端服侍方母,完了事再去。又备了许多火把,带了用具,再往通夕佳岩的洞中挖掘。有了昨日前车之鉴,雷迅知道欲速不达,躁进只有危险,决计今日用渐进之法。到了洞中,先将那些壅积的浮沙掘去,通一段是一段,不似昨日一味乱钻。这一来虽然比较稳重,但更费手脚,进行越慢。元儿心中焦急,但是除此之外,又无别法,只得耐心动手。
  一会,方端赶来帮助挖掘,无奈相隔大长,掘了一日,仅仅将昨日那一段长有里许、晶沙碎粉堆积之所开通,前路相隔还是甚远。所幸过去已见残断钟乳晶柱,可以穿行。
  虽然有的地方仍是浮沙堵塞,大都不似先前费手。
  又通出去有二三里远近,洞径虽比来路开通较易,沿途所见断石碎乳却从顶壁飞坠。
  暗洞幽深,炬火摇摇,宛如地狱。稍一不慎,打上便是脑浆迸裂。五人都提着心,耳目手足同时并用,越显劳乏,元儿还在支撑,雷讯、方端已知绝望,算计天又近黑,便劝元儿道:“前面的路,虽然掘起来比较省事,但是顶壁间的晶乳俱已在前日崩裂,稍一受震,便即断落下来,一则危险太大,二则相隔尚远。据我看,再过几天,也未必能通到夕佳岩。有这些工夫,姑父已将甄大哥接了回来,大家白受些累不说,倘或人没接成,死伤了一两个弟兄,岂非反而不美?与其闹出乱子,后悔无及,何如停手等候姑父的回音?我们心已尽到,势所不能,有何法想?”
  元儿人本聪明绝顶,虽觉二人之言有理,只猜不透这些有血性的异姓骨肉都是一样结拜金兰,为什么厚于自己而薄于甄济?连铜冠叟那么古道肝胆的人也是如此,前晚听见甄济父母遭困,流离逃亡,一些也不在意;对于自己父母仅止一点思子忧急,却那样的关心。心中好生不解。
  正在这时,忽见离五人站处不远,适有一根大如横梁的断钟乳,带起磨盘大小的几块山石,从洞顶飞堕,碎晶崩溅,沙石惊飞,声势甚是骇人,五人差点被它打中。前途更有一片轰隆崩塌之声。元儿知道情势太险,再挖下去,难免伤人,这才望着前面叹了口气,含泪随了众人回转。出洞时节,业已月光满山,凉华如水。
  行近方家,方母正在扶杖倚门而望。方氏弟兄忙奔过去,扶了一同人内。晚饭后,元儿暗想:“甄济今日必然绝粮,也不知连日钓着了鱼不曾。”心里忧急,不禁形于颜色,言笑无欢。方母笑道:“这孩子天性真厚,无怪朱真人赏识他。只是你这般担心你甄大哥,如果异地而处,只恐他未必能如此吧?”方端闻言,含笑望了方母一眼,方母便住了口。
  元儿听出话里有因,又不便询问,好生疑惑。正在沉思,忽然一阵微风,风帘一动,烛影摇摇,猛地室中现出一人,哈哈笑道:“我算计你们都在这里,连家都未回,便奔了来。果不出朱真人所料,仙柬所言,竟成真事了。”这人突如其来,除室中诸人见惯外,元儿自服灵药,目力已异寻常,早看出来人正是师父铜冠叟,连忙随众上前见礼。
  见甄济没有同来,心中好生难过。正要开口询问,铜冠叟落座说道:“我因真人命纪兄传愉,知道甄济不是我辈中人,因此对他便淡了许多。所以此行先到元儿家中,见他父母全家俱都安好。谈起甄家之事,因仗友仁备金进省为他打点,官虽无望再做,事已大解。
  “我还未去前一日,友仁在路上遇见他妹夫罗鹭,说起元儿现得剑仙垂青,将来必有成就,此时纵有险难,也是逢凶化吉。再加上我去一说,元儿业已到此,更是放心。
  还送了我两家许多礼物,我懒于携带;又因甄济总算与你们有一拜之情,此时若早导之入正,未始不可匡救,夕佳岩四面水围,多带东西不便,因此酌量取了些食用之物,打了这一个包裹,便往百丈坪寻着那只小船,径去救他出困。
  “谁知到了那里,水已减退,可以步涉而渡,我便疑心他既行将绝粮,看见水势一退,必然觅路出走,未必还在那里。赶到夕佳岩,进洞一看,哪还有人,只留下用炭灰在墙上留的几行未写完的字迹。大意说是被困荒山,绝粮垂钓。元儿忽然捡着明儿用的暗器,执意入洞,探寻出路,劝阻不听。结果将他二人同得的两口宝剑带去,从此一去不归。两次秉火入洞寻觅,洞既幽深奇险,又有怪鸟潜伏,未次行到尽头,归途几为怪鸟所伤。也不知元儿死活存亡。只可惜那两口剑,当时因为元儿年小,不得不屈意相让。
  颇有惋惜失剑之意,对元儿死活并不在意。未后又写当日水忽大减,现往铁砚峰拜谒仙师,元儿如归,可往那里寻找等语。这几行字似是写而未完,忽遇人来,将他引走。临行又恐元儿寻去,留下那么几个字。
  “元儿得剑经过,听前晚你们小弟兄几个闲谈,我已尽知,他却存心想攘为己有。
  元儿如今已和他分开,如还与他同在一起,早晚还不被他明诓巧夺了去:即此一端,我已看出此子心术不正。还有那铁砚峰深藏在青城尽头山岭之中,乃是一干有名邪教盘踞之地。为首一人名唤鬼老单午,手下有十二传宗,三辈门人。善于役使异兽,杀抢淫虐,无恶不作。他既说往铁砚峰去,引他的人必非端士。而且他此番逃窜荒山,原为父母被难,想到百丈坪寻我给他想个好策,他却一心在元儿所得的两口剑上,父母被难一字不提,天性之薄,无以复加。虽然恶行未著,已可断定将来。此后莫说我老头子不愿再见他,就是你们几个小弟兄,此后也不准再认他为骨肉了。”
  黛莸本不同器。众人中,有的尚未与甄济见过,因推元儿之爱,本无情感,自是不在话下。那见过的,如方氏弟兄,当时虽然结拜,不知怎的,总觉对元儿要亲热得多,关心得多;对甄济也不是存心淡薄,仿佛另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自然疏远。再加素常敬服铜冠叟专能观人于微,又有矮叟朱梅预示,闻言不由便把热心冷了下来。
  只有元儿,一则关系着骨肉至亲;二则甄济是他出生后第一个交的朋友,相处较密,加之天性又是极厚,闻言甚是焦急。眼见铜冠叟谈起甄济,须髯开张,满脸严正之容,又不敢劝。从此便把铁砚峰地名记在心里,恨不能得便前往察看个究竟,才称心意。以致后来裘元偷下金鞭崖,大闹铁砚峰,三劝甄济,五剑三童惊鬼老,惹出许多事端,这且留为后叙。
  当日因为甄济失踪,大家也不再作穿洞之想。又把元儿赤身救司明、剑伤怪鸟之事谈了一阵。铜冠叟道:“那怪乌报仇之心最盛,连番吃了大亏,你们又未将它除去,迟早仍会再来寻衅。所幸此地与朱真人所居邻近,如真遇到危急,决不坐视,还令人稍放一点宽心。否则,此鸟飞行迅速,来去无踪,你们怎能防御?如今事已办完,静等元儿伤愈拜山。趁这几日闲工夫,等我想一个好主意,等那鸟二次再来,将它除去;否则,留在世问,终是大患。雷世兄令尊,我久想和他相见,按礼原应我亲自拜庄才是。无奈怪鸟为患,这东西性灵心毒,恐我去后,你们几个小孩子,纵有元儿双剑,也难期必胜。
  意欲请雷世兄明早回去,请令尊带了当年所得西天七圣的九种毒药暗器,驾临此间。一则大家快聚些日;二则令尊神勇,老谋深算,假使毒药时效未过,除害无疑。只是我不前往拜庄,却劳令尊,有些不恭罢了。”
  雷迅躬身答道:“家父久慕鸿名,渴思一见。就是小侄此番到来,也曾说起田亩间秋事一完,山居清暇,如老伯在家,令我急速回转且退谷送信,便即前来拜望。既然老伯连日山中休暇,再好不过。小侄明早骑虎前往,请了家父来吃晌午,还赶得上呢。”
  铜冠叟闻言,哈哈大笑道:“我知贤父子俱都脱略形迹。只是这里草创,侄儿辈不善躬耕,不比你老人家且退谷中百物皆备,山肴野蔬,殊非待客之道,所幸我回来时,友仁老弟送了我两家不少食物,俱是佳味。还有几瓶陈年大曲酒,尚堪一醉。就请令尊早些驾临吧。天已不早,我也回去安歇了。”说罢,又看了看元儿伤口,业已全数结疤,再有三数日便即复原,吩咐司明仍旧到时上药。因见小弟兄们聚首亲热神气,甚是高兴,便命司明随了元儿仍住方家,径自别了方母走去。
  铜冠叟去后,小弟兄们服侍方母安歇,退回各人卧处。方氏弟兄又和司明商量,明日怎样款待雷迅父子,知道雷春也是一个爱吃鹿肉和山鸡的,准备明早天一亮雷迅走后,便去后山一带打猎,雷迅笑道:“你们只顾款待我爹爹,却不要像那日明弟一样,遇见那只怪乌,回头鹿肉未吃成,又受了一场虚惊。”司明道:“那怪鸟也真厉害,我这条小命简直是元哥哥救的,倒也真不可不防呢。”方端笑道:“你这般胆大,居然也有怕的东西了,真是难得。”司明鼓着嘴道:“谁在说怕来,我们死都不怕。不过那东西又大,又飞得快,暗器打上去,跟白打差不多。口里冒烟,眼光又特别的灵,休看你武艺好,遇上也是白饶,弄巧还不如我呢。你问三哥,别的不说,单是那两翼风力多大?只要被它罩上,几乎把人凭空兜起,兵刃怎能近它身?那日元哥哥也不知怎么一个急劲,会伤了它一剑。据我看,它上次受伤逃走,去了些日才来的,这次恐怕不会来得那般快法,又有元哥哥同去,它很怕那双剑,倘若遇上,难道我们四人还斗不过它?”方端道:
  “你且莫夸嘴,还是盼不要遇上,等雷老伯来了,与姑父商量好了,将它除去的好,否则我们又不会飞,遇上终是麻烦。”大家说笑一阵,便各自安歇。
  雷迅离家出游已有数日,急于回去,天未明便即起身。众人也跟着起床,匆匆将隔夜冷饭弄热吃了。送走雷迅之后,又给方母备了早点,堵好洞门,也没通知铜冠叟,各自带了兵刃暗器,径往后山一个暗谷之中奔去。
  那谷名叫红菱瞪,相隔金鞭崖有三数十里。进谷不远,便是一大片森林密莽,有不少珍禽奇兽,地形险秘素无人迹。众人也是发现没有几天,因四处环山,一峰中隐,峰顶凹下,两端翘起,宛如菱角,加上满峰俱是红叶,天生瞪道,下有环峰山谷,便给它取了这个名儿,发现那天,因为天色已晚,不曾向林中深入。本打算第二天去,偏值铜冠叟归去,元儿失踪,大家忙于寻找元儿,没有顾及。及至元儿到来,方环、司明已几次说起,要往谷中行猎。一则忙于接回甄济;二则方端因狭谷形势太险,野兽不怕,丛林密莽之中,难保不有毒虫大蟒之类潜伏。故主张结伴同往,不许方、司二人冒险深入,所以一直未去。
  元儿早听方环说起谷中景致和许多奇奇怪怪的走兽飞禽,心中跃跃欲动。随众起身时节,因为方端想在饭前赶回,走得甚早,一切齐备出门时,天还没有大亮,晨光熹微,山谷隐现。深草里的寒虫还在一递一声此应彼和,汇为繁响,景物甚是幽静。四人绕过金鞭崖,翻越两道山梁,一轮红日才从东方涌现,阳光照处,宿雾渐渐消失。四外大小山峦,全都褪去身上轻绢,现出本来面目。头上碧湛湛的青天,更没一丝云影。只有几粒大小晨星低悬在碧空中,一闪一闪地放光,越显得天朗气清,心神开爽。
  四人俱是身轻矫捷,一路谈笑争逐,不消多时,已走出三十余里路程,忽然前面紫蟑排天,挡住去路,峭壁迎人,势欲飞压。近壁之处,矮树杂出,丛草怒生,当风如潮,起伏不住,高可及人。元儿以为路径走错,忽见司明在前,方环在司明身后,略一转折,径直往丛草里面奔去。一时兴起,连忙纵步,越过方端。仔细一看,二人所行之路。地面丛草已被人预先割去,开通出一条尺多宽的窄径。再看方、司二人,也行近崖壁尽头,仍是一个整的石壁,看不出通行之路,暗想:“这样高削的绝壁,难道说人还能翻越过去?”方在转念前进,猛听方环惊叫道:“大哥快来,你看这洞是谁堵死的?”说时元儿、方端也相次赶到,仔细一看,见那崖壁通体浑成,石色红紫斑斓,苔痕如绣,只有近根脚离地尺许的一处石色有异,周围是一圈不整齐的裂痕;仿佛那里原有一个六七尺长、二尺来宽、上丰下锐、三角形的石罅,又从别处照样移来一块石头,将它堵塞似的,石隙缝中还有削过的痕迹。
  方端诧异道:“那日明弟追扑一只大墨金蝴蝶,到此不见。后来从蝴蝶逃处,发现崖壁上有这么一个裂孔,跟踪进去,蝴蝶虽未寻见,却寻到那好景致。因想再来,特地将草割去,开了一条小路。怎的地点一丝不差,这通红菱瞪的裂孔却被人堵死?而且这块山石,少说也有千百斤,地下却没有踏重痕迹,石形又和裂孔一般,如非堵死的人照样削成安上,哪有这般合适?千斤之石,这人随意舞动,本领可想。那日我见红菱瞪中峰景致虽好,峰下那片森林密莽和三面危崖,形势却是幽暗危险,天又快黑,当时就恐有山精毒蛇之类潜伏,不许大家深入。后来明弟他们几次要来,我俱踌躇。因为元弟失踪,大家焦急,也忘了告知姑父,今日又有这般奇事,分明谷中藏有异人,看神气是不愿我们入谷扰乱。久闻姑父说,深山幽谷,惯出怪异,我等年幼,知识又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人不说别的,单他这股子神力,我等已非对手,如果怀有恶意,遇上时怎地应付?否则便是谷中藏有厉害毒物,这里离金鞭崖不远,朱真人知道我等上次前来,恐日后误蹈危机,所以用法力将裂孔填好,果真是这样,更去不得。依我看,莫如回去禀明姑父,商量妥当,下次再来的好。”
  司明、方环素来好事,上次没有深入,已非所愿,闻言便反驳道:“你说的话不通。
  如说这块石头是原来天生的,自然是句瞎话。如说堵孔的人含有恶意,那日我等送上门来,岂非现成,何必贼走关门,反启人疑?至于朱真人爱惜我们,怕我们犯险,不会和上次预防甄大哥变心一样,预先赐一封仙柬么?如说有什么毒物潜伏,既知道,就应该为世除害。这里离家只有三十多里,早晚遇上,仍然是祸,怕它也不是事,莫如将此石头弄开,到谷中去察看个水落石出。只要大家留一点神,打了鹿就回家,不见得就会有什么危险。”元儿本来好奇,又看出那石是由外塞进去的,更疑心谷里面藏有什么灵药异宝之类,也在一旁怂恿。方端一不拗众,又经三个小弟兄再三劝说,也活了心。只吩咐此去遇事谨慎,稍有不妙,立刻知难而退。三个小孩自是满口答应。
  当下商量,先将那塞孔的大石去掉。方环、司明各持刀剑掘了一阵,谁知石质甚坚,嵌得严丝合缝,不能动伤分毫。方端看出有异;方要出声拦阻,元儿已将聚萤、铸雪两口宝剑拔出,朝石旁缝隙里砍去。青白两道虹光闪了几闪,那石应手而裂,俱都成了碎块。只得也帮着动手。四人俱是心灵手快,顷刻之间,已将崖孔掘通。司明欢呼了一声,首先纵了进去,元儿见那崖孔甚厚,走有两三丈才见天光。出孔一看,果然灵秀幽静,别是一个天地。走下去约有三四里地,便入谷中,谷径纤回曲折,峻崖围拥。当中一峰,高有百丈,随着崖势,晦明变化,石形诡异,不可名状。
  四人一路攀援纵跃,到达峰顶。见此峰东南北三面俱是山环,只西面是一片大森林,黑压压一望无际,那些树俱是千年古木,高干参天,笔也似直。树顶浓荫密罩,枝叶繁茂,一株挤着一株,密排怒生在那里,气象甚是苍郁雄伟。
  方环对元儿道:“入林不远,藏有一个低崖,崖侧有一大深潭。梅花鹿和山鸡甚多,常在那里游息。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禽鸟,生着五色毛羽,好看极了,我们捉几个回家去养着多好。”方端道:“今日我见山外堵得那块石头,你和明弟也颇有几斤蛮力,连砍数下,俱未动损分毫。虽然经元弟宝剑砍开,毕竟来得古怪。这里如有怪异,为世除害固所应该,但是我等俱有老亲在堂,岂可轻易涉险?此时我越想越觉不对,依我看,我们急速下去,走到以前去过的地方,得了彩头便走,想那用石堵孔的人,见石被我们毁去,未必甘休,等午间雷大哥接了雷老伯赶回,和姑父大家商量好了,分出人来埋伏在外面,看清那堵孔的是个什么样人物,再作计较。此时仍以悄悄前往,不可深入为是。
  否则我们只顾在此耽延,今日有客来,不比往常出猎。如过时不归,一则母亲与姑父俱要担心,二则雷老伯父来了也无人接待。”元儿闻言,首先称是。司明、方环虽然不愿,因方端说得有理,便都默然认可。
  四人且说且行,不觉已到峰下,走入森林以内。初进去时还见天光,越往前走,树木越密,虽在深秋,因为地暖,依然一片浓荫,暗沉沉映得人眉发皆碧,共走了有半里之遥,忽然林木渐稀,时有枯木古干扑卧地上,树身也不时发现有擦伤抓裂之痕。远望前面,密林中似有野兽来往。又走几步,遥闻啸声。司明断定那是虎啸,说前面不远便是水塘,肥鹿甚多,大家轻轻掩过去,不要和上次一样将它惊走。
  言还未了,方端一眼瞥见一只高大的梅花鹿,顶带长角,正从身侧大树后面丛草里惊起。知树木大多,鹿角碍事,容易擒到,心中大喜。抖手就是一镖,正打在鹿的后腿上面。那鹿原是在树隙里一片浅草地上伏卧,骤闻人声惊起,又吃了一镖,越发骇得没命一般,低着头从林缝中飞窜过去。四人当然不舍,随在鹿后紧紧追赶,沿途林木虽密,偏那鹿生息此间,地形大熟,只管绕着林木飞驰。因有密林遮蔽,暗器不易发出手去,追不多远,便近水塘。眼看前面逃鹿绕过水塘侧那片草原,往对面密林中跑去,经行之处正是一株高有十多丈的参天古桧下面。那鹿刚起步前窜,倏地连身往树林间四足乱登,哟哟直叫。
  司明方要追将过去,方端目光到处,大吃一惊,猛地一把将他抓住。同时元儿也看见树梢上盘踞之物,便将后面追的方环拉住,一同躲在树后。司明刚问何故,方端忙一伸手将他口堵住。附耳低声道:“呆子,你看树上那是什么东西?我们还不快走!”司明抬头定睛一看,原来树巅上盘着一条似蛇非蛇,又宽又扁的怪物。因为全身盘绕在大树上面,看不出有多长,但估计单单从树梢到地,已有十丈左右,那东西周身梅花斑纹,与鹿皮颜色相似,形如锦带。一头被鹿背遮住,看不甚清,不知是头是尾。另一头,仓猝间也不知藏在何处。只见它身体宽有二尺,厚只两三寸。舒卷之间,甚是敏捷,那鹿已被它卷了上去。
  四人知道厉害,正打算往回路溜走,猛地又听一声怪啸,耳音甚熟,细一寻找,竟是日前所遇怪鸟。方环知那鸟目光敏锐,凶猛非凡,连忙悄声止住三人不要乱动,以防被它警觉。正在附耳低言,猛地忽听对面怪物所盘树身乱动,枝叶纷飞。百忙中偷眼往外一看,只见对面绿树荫里露出两三点龙眼大小的星光,那怪物的一个怪头却从死鹿腹际昂将起来。接着便听叭的一声,死鹿落地。这时四人方看清适才卷起逃鹿的是怪物的尾巴,其形状只尾根尽头处像一把大蒲扇,别的花纹宽扁均与身体一样。那个头却怪得出奇,比身体还扁还阔。颈间有一大包隆起。因为头薄,那三只怪眼好似三朵星火镶在嘴唇上面,闪闪发光。怪物的身体已疾如流水般绕住树干,一阵旋转将下半身仍绕紧树身不放,上半身却蟠屈在树的空权里,不时毒信吞吐,缩颈翘首,向着外面天空,似在等候敌人前来争斗神气。
  就这一转眼工夫,怪乌已飞临怪物头上,先不下击,只管在空中盘飞,回旋不已。
  那怪物却瞪着怪眼,随着怪鸟飞处旋转,一瞬也不瞬。相持不多一会,怪鸟想是相持得有些不耐,倏地一声怪啸,就从水塘侧那片草地的上空,束紧双翼,陨石飞星般直击下来,眼看飞离怪物头顶只有丈许。猛见怪物似长虹贯日般,呼的一声张开大嘴,红舌如焰,连身飞起,朝怪鸟迎去。那怪乌想是识得厉害,竟然不敢挨它。猛地又是一声怪啸,头昂处,两翼微一舒展之间,朝着怪物的头上斜飞而过,两下里相去仅止三尺左右,彼此都扑了个空。怪乌飞势太猛,树木太高,耳听枝断柯折之声,树梢被它钢翎横扫之处,便折落了一大片,随着两翼风力,满空飞舞,半晌方才缓缓降落。
  这时四人暗中不但看清那怪物身首虽扁,那张嘴张开来竟和门板相似,大得出奇。
  并且还看出那怪乌除了原来一双钢爪之外,肚腹之间还生着一只怪爪与人手相似,长与爪齐,大有三尺,可以随意屈伸。
  这一场纷扰过去,怪鸟在空中盘旋了一阵,二次又复横空下击,那怪物也照旧抵挡。
  话不重叙,怪鸟连番下击,经过四五次没有得利,好似暴怒起来,口里怪叫越急。未后见钢爪伤不了怪物,竟在飞起时节,将挨近怪物左右的树木乱抓。有那低的便被它连根拔起,高的也吃它抓了个稀烂粉碎,仅剩树身和一些残枝断干。不消片时,除怪物盘锯的一株参天老桧因有怪物保护,没有多大伤损,近梢繁枝却也被它扫断不少。这一来,双方争斗越看得明显。
  方氏弟兄和司明、元儿见了这般凶恶声势,吓得哪敢妄动。怪物形象虽然可怕,看上去还有些迟蠢,并看出它没有树身缠住作凭藉,不能飞跃,那怪鸟却是大半尝过厉害,知道它目光敏锐,越飞得高远,越能明察秋毫。尤其这次所见,比上次所见要大得多,腹下又多添那么一只怪爪,四人藏身之处本甚隐秘,万一往回路逃走,被它发现,舍了怪物,径来追人,如何抵御?元儿虽有双剑,但是前次赤身去救司明,原因一时情急拼命,虽然侥幸伤了怪鸟一剑,将它惊走,当时几乎连身都被它双翼兜起,事后追思,甚是胆寒。加上方端再三劝阻,也就不敢自恃。大家都是一心想让怪物将怪鸟缠住,姑无论是否两败俱伤,到底便于逃走。偏偏相持了个把时辰,除左近树林遭殃,丝毫未分出什么胜负。四人俱恐家中父母师父惦念,正在焦急之际,见那怪鸟忽然得了机会。
  原来那怪鸟因屡击不中,已经情急,恰巧这一次是想避开怪物正面,转翼侧击,不想怪物目光也是锐利非常。见怪鸟斜飞下投,长身旋转屈伸之间,便似匹练抛空般迎射上去,两下里来势均疾。怪鸟恐被它长嘴咬住,翼稍一侧,拼命向前斜飞上去。因为飞得较低,竟被侧面的树干阻住。怪鸟本不长于退飞,何况下面还有强敌,离身仅只数尺,一着急,奋起神力,怪叫一声,便冲了过去。只听咔嚓连声,怪物左侧的几株大树,上半截全被它铁翼扫断,怪物盘踞之所越显孤立。怪鸟虽得逃走,左翼钢翎也折落了不少。
  怪鸟情性原本凶猛,小挫之后,越加暴烈,飞出去没多高远,便即飞回。这时怪物附近谙大树全部零落倒断,大有四面受敌之势,怪鸟照先前在空中盘旋了两次,倏地两翼一收,又从正面下击。
  四人方暗笑怪鸟专攻怪物的前面,未免太蠢,谁知怪鸟却早打好主意。它飞临怪物头上两丈多高,等到怪物上半截长身子正在一屈一伸,蓄势待发之际,并不再往下落,仍照先前一击不中,凌空逃走,往前飞去。这次怪鸟飞行较高,怪物即便往上冲起,相去也有丈许。因为每次都是这般方式来去,怪物以为怪鸟怕它,疏于防范。略为作势往上起了起,见怪鸟又从头上飞过,便又缩了下来,不做理会。就这一眨眼的工夫,没料到怪鸟预存机诈,并不往上斜飞。它一飞过怪物的头顶,众人方听风声呼呼,天际又起了一阵极细微的破空声浪。未及转头注视,那怪乌已经如鱼鹰投水般,猛地二次一束两翼,头朝下,尾朝上,直往怪物盘踞的树后投射下去,三爪齐舒,将怪物下半截扁身子抓个正着。
  怪物骤不及防,那仗以用武的上半身,叠帛也似盘屈在树枝空处,身子又是奇扁,一时转折不便,中了怪鸟暗算。因为疼痛,像儿啼般怪啸了一声,便将上半身转电也似直往树后绕去,张开又长又阔的大口,朝着怪鸟便咬。怪乌虽然得胜,无奈来势大猛,只图伤敌,没有想到退路。怪物下半身虽然被它扑住,三只鸟爪全都陷入木内甚深,不易拔出。加上头下尾上,更是费劲。眼看怪物回身来咬,一着急,便用尽力气,拼命想要挣脱。两翼直扇,三只钢爪不住一分一挺,只扇得左近林木风涌如潮,扇上一点便都断折。那株参天古树受了这半日的震撼伤残,已是不支,哪再禁得起这般的神力鼓荡,不消两三次折腾,只听咔嚓两声过去,怪乌的三只钢爪竟然裂木而出,那株怪物盘踞高有一二十丈的老桧树,受不住这样绝大的暴力震撼,也同时倒了下来。怪鸟钢爪本来锋利若刀,加上三只都抓在怪物下半身上,脱身时节被它用力一挣一分,当中一只钢爪已将怪物的脊骨抓裂。再被左右双爪往下一分,爪尖便在怪物身上往横里划过,立时将其裂成两段,仅剩下爪隙里一些残皮肉藕断丝连般挂住。那又大又粗的树身倒了下来,恰巧压在怪物身上,一任怪物多么厉害,也是禁受不了。它骤负奇痛,往前一挣,立时断处中分,疼得怪物不住怪叫。下半截身子还盘绕在断树上面,上半截身于已是失去了凭依,暴怒之下,当时一个前挣猛劲,就势张开血盆一般大口,连身向怪鸟,穿了上去。
  那怪乌先时钢爪入木,陷在树身上面,及见怪物回身,张口来咬,一时情急拼命,使了猛力,才得脱离危险。偏偏身躯上下倒置,不便飞翔;前面又是断木如排,阻障甚多。刚飞窜出去三丈远近,头部便撞在断木上面。断木虽被它撞断了几根,那鸟头究竟不如腹下钢爪厉害,头脑先已受了大伤。疼痛昏眩中,侥幸可以昂着起飞。那怪物恨它入骨,必欲拼个死活,加上一股子急劲,也同时在后面斜穿上来。眼见怪鸟只要被怪物又长又宽的嘴咬上,双方都难保活命。
  在这怪乌、怪物两败俱伤之际,那天半破空之声已是越来越近。但方端、元儿等四人目睹恶斗奇观,都注意双方的最后胜负,通没注意别处,当怪物上身大半截凭空从断树空里窜出去时,那下半截身子失了主体,已和散帛坠地似地掉了下来。这时最前面的怪乌铁羽横飞,恰似两片墨云,夹着当中一团灰雾,疾逾奔马,钊飞疾转;那怪物又似彩练抛空,长虹贯日,电驶星投。那怪鸟吃断树一阻一顿,未免飞翔略缓,没有怪物来势迅疾。它们眼看首尾相衔,越来越近,相去咫尺,就要拼命。
  四人正盼怪物将怪鸟咬住,两败俱伤,不但可以乘机逃走,弄巧还可代人世间除去两个大害。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四人英眸凝注,瞬息之间,倏见一道半青不白的光华,恍如日陨中天,银河泻地一般,从横侧面碧霄中直往怪鸟怪物的空当里斜穿下来,先迎着怪物只一绕,狂风中犹如两段黄练舒卷抛落,怪物立即身首异处。怪鸟也忽然似被什么东西阻住,两翼只管尽力招展,却不能往前飞行一步。四人忽见前面又生巨变,大吃一惊,定睛往怪鸟腹下一看,只见那道青白光华敛处,现出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白衣,面红如火,头梳抓髻,道童打扮的人,一双手已抓紧在怪鸟腹中间那对怪爪上面。
  那怪乌原本性野非常,身虽被人擒住,哪里甘服,翼爪铁喙同时动作。一面拼命飞挣腾扑不已,一面施展钢喙钢爪,不住抓啄。恼得那道童性起,厉声大喝道:“不知死活的孽畜!好意救了你的命,却这般不识好歹,竟敢和我倔强。”说罢,手扬处,似有青自光华闪了一下,那怪鸟便乖乖地敛了双翼,随着那红脸道童落下。那道童说话声如霹雳,震得山谷都起回音。
  四小兄弟见道童一来,怪乌、怪物一死一擒,哪知什么厉害轻重,元儿和方环首先异口同声说了一句:“这定是位剑仙无疑,我们快去见见。”一边说,一边往前面就跑。
  司明也忙跟着追了上去。方端最为精细,因那道童比大人还高,装束却不伦不类,落地时节更看出他浓眉如漆,相貌凶恶,心中正犯踌躇。见三人相次追出,一把未把方环拉住,暗道:“不好!”寻机一动,便不随他三人前进,仍在藏处偷看动静。
  那道童原是路过,先并不知四人藏在林后隐处。身一落地,刚取出一瓶药物,倒了些在死怪物的身上,猛听对面有人说话。接着便见三个幼童奔来,不但个个相貌清奇,资禀高厚,而且为首一人还一手持着一柄短剑,日光下寒芒耀彩,流光四射,确是两口极好的异宝奇珍。再往来人脚底下一看,除头一个持双剑的童子步履身轻异乎寻常,仿佛练过几天内功外,余者资质虽佳,只不过武功有些根底,并未受过高明传授。猛地心中一动,不禁喜出望外。暗想:“今日无心中收伏了一只异鸟,又遇上这两口仙剑,真是奇逢良遇,不可错过。”
  当下道童不俟三人走近,便迎上前喝道:“无知顽童,那条三眼锦带蛟虽已被我用飞剑斩去,但是这东西奇毒无比,你们不可上前,招呼挨上,连肉都烂尽。”一面装作好意说话,一面又接近元儿下手。猛听左侧灌木丛中有一人老声老气地骂道:“你这不识羞的鬼崽子,得了便宜不走,还想在我老头子跟前假装风魔,骗小孩子的东西。叫你知道我老头子的厉害。”言还未了,早黑糊糊飞起一片东西,朝那道童脸上打去。
  那道童忽听有人答话,便猜是这三个小孩子的师长,暗想:“这孩子点点年纪,却有这种奇珍在手,他的师长必非常人。且莫管他,就近先将剑抢了过来,顺手时便连小孩也一齐抢走;否则,也可见机而退。”想到这里,紧步上前,一手仍紧擎着那只怪鸟,另一只手便往元儿胸前点去。准备将元儿点住,抢了双剑再说。却不料元儿虽因一时看见道童剑斩怪蛟,手擒怪乌,起了敬羡之心。及至见他飞奔近前,忽听旁边灌木内另有人出声相骂,那道童面容骤变,满脸凶恶之容,目光只注视在自己两口剑上,便已有了戒心。又见他手指一起,似要朝自己胸前点到,越发知道不妙。刚脚底一垫劲,往后纵退开去,那片黑影已经打到道童脸上。
  那道童一心只顾注意元儿手中双剑,以为手到必得。不曾想到答话的人不但手比他快,而且本领惊人,一大片东西发出来,竟会一丝声响皆无。刚觉眼前一黑,想躲避已经不及,只听叭的一声,打了个满脸花,两眼难睁。热辣辣并不怎样疼痛,只觉得奇臭刺鼻。他张口想骂,恍似迎面又来了股软劲,打中脸上的那一摊东西,又无端塞了个满嘴,其味咸苦,腥臊异常。只气得暴怒如雷,恨不能立时和仇人拼个你死我活。一面张口乱吐,一面忙伸左手往脸上乱抓。刚刚睁开两眼,还未及看清敌人打来的是些什么污秽之物,猛觉心里一阵恶心,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连适才人口秽物和日里所吃的酒肉,全都倾肠倒肚呕吐出来,同时手上还抓着一把又粘又腻的东西。忍不住定睛一看,也不知是什么野兽虫蛇拉的稀粪,颜色紫灰灰,其臭直不可形容。刚顺手往地下一甩,猛地又觉口里奇臭,其中秽物似未吐尽,心里一犯恶心,二次又呕吐起来。
  偏偏那只怪鸟也来凑趣。这东西性本猛烈异常,起初被擒就不住打算挣脱,只因被道童禁法制住,不能飞遁。及至道童中了暗算,怪鸟不耐奇臭,等道童二次呕吐时节,忽觉禁法在无形中失了效用,哪里还肯怠慢,竟然展开铁羽,望空便飞。
  道童在气急败坏之际,猛觉手中擎的怪鸟用力一挣,便往横里展开。知道禁法已被人在暗中破去,只是到手之物,还不肯舍。百忙中不及行法,强忍呕吐,使足力气,想将怪鸟抓住。那怪鸟力大绝伦,起初一则为他飞剑斩蛟威势所震,二则又受了禁法困制,乖乖服从,单凭人力如何能行。就在道童惊慌失措之际,那一双数丈长的阔翼已是横展开来,同时那比刀还利的铁喙,也向道童手上猛啄。道童心里一惊,刚暗道一声:“不好!”怪鸟的一双钢爪又跟着抓到。总算道童也是久经大敌,起初不过骤中暗算,满脸口眼鼻俱是污秽填塞,奇臭熏人,急怒攻心,神志昏乱。这时已觉出万分不妙,还是对付仇敌要紧,不敢再加坚持。忙将手一松,就势将身一矮,往后一退,原打算避开怪乌一双钢爪。谁知那怪鸟虽是只求逃走,本无伤他之心,不知怎的,飞起时节忽然左翼低斜,往下打来。道童以为怪乌既脱手掌,必然朝前高飞,铁喙、钢爪俱已避过,万没料到会受对方仇敌操纵,有此一着。二次想躲,已经不及,被怪鸟翼梢扫在右肩上,几乎打了个骨断臂折,一下子跌倒在地。
  如是稍有灵机的人,仇敌还未见面,就连番吃了许多大苦,就该三十六着,走为上策才是,他偏执迷不悟,忍着奇痛,纵起身来往对面一看,只见那只怪鸟仍在前面,离地约有数尺,双翼只管招展扑腾,却似被什么禁法制住,不能往前飞行一步。再仔细往怪乌腹下一看,才看出地下还站着一个浑身穿白的矮胖粗短红脸老头。那老头穿着一身白衣,除脚底下穿的一双多耳黄麻鞋外,白眉白发,皓首如银,一双大眼又明又亮,凹鼻阔口,短袖外露出两只又胖又白又粗的手臂。一手也和自己先时一样,擎着那只三爪神乌腹下的钢爪;另一手却拿着一段一分为二的树干,上面还附着些用来打得自己满脸开花,奇臭难闻,似粪非粪的秽物。一领白道袍长只及膝,露出两段胖藕也似的短腿。
  浑身上下,除那一双精光四射,乌黑如漆的眼睛和那一张其红如火的脸外,竟是无一不白。正站在那里举着那半片木干,指着自己直乐呢。
  那道童横行多年,几曾吃过这般大亏,本想寻见敌人拼个死活才罢。及至一见了老头这般古怪容貌,猛地想起近年传说当年与神驼乙休、怪叫花穷神凌浑同辈,同时号称“海内三奇”的那个异人的形状,正与此人相类,知道厉害,不禁胆寒起来。由于适才苦头吃得大大,见来势不善,虽然略为加了点仔细,不敢骤然出手,但仗着平时没和敌人有甚仇隙,仍还弄不明白,不肯就此罢手。便喝问道:“我路过此地,斩去毒蛟,与世人除害,与你并无仇怨,你为何对我暗算?用污秽之物伤人,是什么道理?”
  老头笑骂道:“不知死的孽畜,你师徒作恶多端,不久便要伏诛遭报,还敢在我这里胡闹?那锦带蛟虽然毒重,因我在此,从未出山伤人。我原想制服了它,替我防止俗人侵扰,这东西本也难得驯化,今日劫鹿吞吃,已动杀机,你无心杀了它,就是将这鸟儿捉去,准备为你爪牙,也不算是冒犯我老人家。偏偏你贪心不足,打算用百练聚毒散将这锦带蛟的毒水化炼,凝成精液,带回山去害人,已该万死,而且竟敢在我冷翠林前,想劫走我老朋友矮叟朱梅记名末代弟子的聚萤、铸雪两口仙剑。岂能便宜了你?你适才吃的便是那蛟拉的粪,其毒非常,这还是念你无知误犯,再在此逗留迟延不走,惹得我老头子生了气,便叫你死也死得难过。”
  那道童闻言,越知适才所料不差,益发心惊。知道此人心辣手狠,疾恶如仇,再不见机,决难讨好;加上心中奇秽未消,受毒已重,急于回山医治。便忿忿问道:“欺凌后辈,不算汉子。看你形状,听你说话,以及这里地名,你莫非便是银发叟么?”老头笑骂道:“你这孽畜,居然倒有一点眼力。既知是我,先时又何必自作强项,我迟早寻你老鬼算账,快些逃命去吧。”说罢将手一扬,便有千百道银丝飞起。那道童疑是老头动手,骇得胆落魂飞,径直破空逃去。
  四人眼看那千百银丝飞入林际,朝着那锦带蛟尸身旁边一阵乱转,只见砂石惊飞,银光如雨,霎时间便成了一个深坑。银发叟先将银丝招回,对那怪鸟道:“孽畜还不下去,帮点忙去!”那怪鸟此时真也听话,飞过去爪喙齐施,一阵扒抓,顷刻问连锦带蛟和死鹿,大树干,俱都埋人士内,地也填平。然后依旧飞回,这番却不栖在银发叟的手上,竟在近侧一个矮树桩上落下,剔毛弄翎,圆睁着一双精光四射的怪眼,顾盼生姿,端的神骏非凡。
  这时元儿等三个小孩俱都看得呆了,也忘了上前见礼。只有方端一人躲在适才隐身的树后,因看出那斩锦带蛟的道童有异,始终没有出来,先时很代元儿等三人捏一把冷汗,不住心中默祝仙佛保佑,及至银发叟一出现,便分出了两下来意善恶以及人的邪正,再一提起和矮叟朱梅是老朋友,越知不是外人,心便放了一大半,等银发叟惊走道童之后,方端首先奔上前去,跪在地下见礼道:“弟子等年幼无知,误入仙山,若非仙长相救,几遭不测。望乞宣示法名,以便终身敬仰。”言还未了,元儿、方环、司明三人也被方端提醒,奔将过来,跟着跪倒行礼。
  银发叟先命众人起来,笑指着司明说道:“两次都是你这孩子领头来到此地,几乎连小命送掉。第一次你们来,我不在家,守山老猿说你们只到林外转了一转,便即回去。
  我知你们二次定然还来,这里野兽厉害还在其次,毒虫怪蟒甚多,遇上便难活命,那守山老猿并不能帮你们制伏。我近月来想补积一点功果,又时常出门闲游,恐你们小小年纪,误蹈危机,好心好意弄一块石头,将出路封闭,你们偏将它毁了去。你们虽不认得我,我却常听朱矮子说起你们的来历,他还说内中有一红紫眼珠小孩,新近得了铸雪、聚萤两口双剑,是他将来收山弟子,名叫裘元。今日一见,果然矮子眼力不差。那蛟原被我封闭穴内,被老猿无心中将它放了出来。我追寻到此,见蛟鸟恶斗,只不伤害你们,我还想多看一会热闹。谁知鬼老的大徒弟神目童子邱槐从山外路过,闻见腥风,跟踪到此。他因峨眉门下有儿只仙禽,心中不服,看上那只三爪神鸟。原想将锦带蛟斩了,将三爪神鸟带回铁砚峰去,用法教练好了,寻李英琼、秦紫玲,石生等人拼个高低。我见恶蛟已被他代我斩去,总算除了人间一害,三爪神鸟虽然被他擒去,也算是酬了他一时之劳。反正这东西终究不是峨眉门下神雕、神鹫、神鹗的对手。”
  说到这里,猛听那三爪神鸟在树上朝着银发叟叫了两声,银发叟回头笑骂道:“你这畜生,大似有不忿之状。”银发叟又接着往下说道:“我料邱槐造不出多大的反,本想由他带去就带去。谁知这业障竟识得锦带蛟两腮中所藏的毒汁,连软脊管中毒髓俱都其毒无比。他师徒原精炼毒之法,专门搜寻各种恶蟒毒液,炼成之后拿去害人。当时生心在蛟身上,洒了消形敛毒的药粉,想将蛟身化去,收采毒液,即此我已万难容忍。他同时又看出元儿手中两口仙剑是个异宝奇珍,起了贪心,想将剑夺到了手,再如得便,连你们三个小孩也一齐摄回山去。漫说朱矮子曾经再三托我,说裘元是他将来传授衣钵之人,正经入门拜师学道,须在五年之后,这五年中要在外积修那十万外功,要遇不少险难魔劫,请我和诸同辈道友便中相助,不能坐视;就是外人,我也不能任三个天真未凿的小孩断送在恶人手内。本不难用飞剑将这业障斩首,终念他虽然无心为善,却有斩蛟之功,暂时仅给他吃了一点苦头,饶了他的狗命。虽然便宜他暂活些日子,他师徒恶贯将盈,早晚仍是难逃显戮。不过这业障一双鬼眼最毒不过,所炼妖法和剑术,已尽得旁门真传。你们三人既被他见过,异日相遇,难免不遭毒手。即使现在就去寻求剑仙,炼了飞剑,二三年内也敌他不过。”
  言还未了,四人忽同时福至心灵,二次重又跪下,各自报名,口称弟子,哀求收录仙师门下,传授道法。银发叟笑道:“你们还是起来,有话好商量。我和朱矮子一样,最不愿人朝我跪拜。”四人听银发叟有了允意,个个心喜,不禁欣然起立,恭听训示,银发叟又道:“裘元是朱矮子心爱徒弟,我不能收。日前老猿禀报,只说是几个会武艺幼童误入此山。我当是近山猎人之子,没有在意。今日方知你三人资质虽不如裘元,也还不差。方端与我无缘,却是不能收录;方环、司明颇似我少年时情性。我正因以前几个徒弟相继失足,迟我多年功果。你二人既然诚心拜我为师,可回去各自禀明了父母。
  等我明日出山访友回来之后,即着守山老猿持我柬帖,前去相召便了。”
  四人中,元儿已得矮叟传偷,允许人门,不过是目睹灵奇,随众求拜,一见不准,尚不在意。惟因银发叟单不收录方端,漫说方端以为是自己资质大差,仙缘浅薄,心中愧恨,无地自容,便是三人也都出乎意料之外,个个代他难过,再三苦求不已,银发叟只是不允。方端在小弟兄当中最识大体,通明事故,天性尤极纯厚。一见仙人执意不允,想起亲仇未报,好容易遇见万世难逢的仙缘,却和矮叟朱梅一样:仙灵咫尺,一任他每日背人跪在岩前苦苦哀求,终无复命。不禁伤心落下泪来。
  司明最是莽直,见了这般情况,便拉着银发叟的胖手说道:“我方二哥又孝母亲,又比我们规矩懂事,师父怎地偏心不收?若异日遇见那鬼道童,不把他害了么?”银发叟也不理他,径用手抚着方端的背说道:“哪个神仙不爱孝节烈之事?我不收你,并非你一人资质不济,独无仙缘。一则我与你无此一段缘法;二则我在人间不久,入门弟子从奉到我柬帖那日起,便须来此随我修炼,至少两三年内须要抛去万缘,不能私自出山一步。你老母在堂,如你弟兄二人同时离家,我纵允许,问你能否?听朱矮于说,你急报父仇,曾在金鞭崖下昼夜背人焚香跪求,已有多日。几次为你至诚感动,打算破格收录,令你拜在他师弟的门下,也因你心志不能专一,暂时有些碍难,才行中止。你早晚仍是此道中人,不过晚成罢了,伤心则甚?至于异日业障为害,因你适才机警,未随他们三个出来,不曾被他看见,也无足虑。”
  方端闻言,恍然大悟,跪谢道:“弟子父仇未报,自忖资质驽下,难列门墙。一时情急悲感,竟忘了老母衰病。此时随师入山,自无人服侍奉养。如非恩师指点愚蒙,几乎成了千古罪人。”银发叟笑道:“自来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似你这般天性笃厚,已是仙佛中人,早晚自有机缘就你。此时天已近午,你们应该及早回去。我那守山老猿身材高大,生相狰狞,此时先让你们见上一见,以免日后送书柬去时,乍见惊疑。”
  说罢,嘬口一声长啸,其音悠扬,响震林樾,半晌方止。尾音甫歇,先是远处林梢起了一阵细碎之声,由远而近。不一会,前面树梢动处,一个老猿纵将下来,奔近银发叟面前,便即跪倒,似人言非人言地叫了几声,众人也听不出说些什么。只见它生得凹鼻凸嘴,火眼白发,浑身苍绿,身高约有丈许,两只长臂直垂到了地面,爪利如钩,果然狞恶非常。老猿叩罢,便即起身侍立,目不旁瞬,望着银发叟,态甚恭谨。银发叟指着四人说道:“你先送他们出了山口,便即回来,我还有事命你去做。以后见了他们,有用你去处,须要听话。回时还将出口处用石堵好,以免外人进来。”老猿闻言,回首望着四人,一双火眼光芒四射,滴滴溜直转。方端忙叫方环等三人与老猿见了礼。
  银发叟道:“你们原为狩鹿而来,只是我这里的众生,只要不为恶过甚,俱由它自在生息。你们如还要时,出了山中,可着这老猿代你们打算。”说罢,也不容众人还言,将足一点,一片白光闪过,恰似新年放的花炮,撒了一天银雨,晃眼不知去向。只有老猿还垂着两条长臂,站在旁边。
  方端知道银发叟已去,忙命三人跪下朝天谢送,叩头起来,老猿已经晃着一双长臂,走向前去领路。方环同元儿道:“明弟因为害过一回眼,姑父用了点草药治疗,虽然医好,却变了一双红眼,我们才给他起了这火眼仙猿的外号,不想今天倒遇见真的火眼猴子了。”说时,方端恐老猿听了不愿意,便朝方环使了个眼色,叫他噤声。那老猿回头望了方环一眼,仍自前行,四人均未在意。
  走没多远,司明忽然想起心事,想向老猿要一只小猿,养在家里。知方端听了必要拦阻,暗中拉了元儿一把,故意落后,悄声和元儿商量道:“这老猿这般高大,子孙想必不少。我想和它商量,要一只小猴到家中养着,你看怎样?”无儿拦道:“此事万使不得,休说读了仙猴,并且你已在仙师门下,不久要入山学道,要它何用?方二哥知道必不愿意,还是不提的好。”司明道:“我正想方三哥出家,有方二哥侍奉老母。我爹爹虽说身体强健,但是膝前只我一个,我姊姊又不在家,我去之后,早晚做饭服侍,洗衣烧火,谁人代我去做?我想这仙猿既是通灵,它的子孙也必是个仙种,只要它肯来,便可和人一样使唤,这有多好。你可千万别和方二哥说。”
  元儿虽觉不妥,但是又觉司明所说也是人子一番孝心,拦又不好,不拦也不好,正在迟疑,司明已经冒冒失失跑向前面。后面三人对于老猿全存着一番敬意,相隔约有三丈多远,随着前进。一见司明抢走向前,挽着老猿手腕,连说带比。方端恐他又去生事,连忙追上前去时,司明话已说完,拉了老猿一只毛手,相井同行。这时正行经一个上下相差约数丈的危崖,老猿竟伸手抱起司明纵了下去,神态甚是亲密。此次回路,老猿原是抄的一条捷径,纵跃攀援,本甚难走。等到方瑞等三人赶到,老猿已从下面回纵上来,比着手势要抱三人。方端探头往下一看,正是来时经行的那座孤峰的下面,不但危崖耸立,底下还隔着一条宽约两丈的绝涧。再看司明,已被老猿抱着纵向涧对岸,拍手相招。
  这般险的形势,任是三人平素身轻力大,也不敢轻易尝试,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一任老猿主持。老猿先蹲下身子,方端趴在背上,抱持着它的头颈。然后一手抱起方环,一手托起元儿,随便一跃,恍似飞将军从天而下,直朝崖下涧的对面纵去。三人被老猿背抱着,只觉两耳风生,和腾云一般,转瞬间已落在对面涧岸,一点声息都无,足踏实地。
  喜得方环、元儿、司明等三人拍手跳跃。不住称赞。方端心才放下,当着老猿,不便询问司明所说何话。见老猿神气平善,估量司明未曾把话说错,也就放开一边。
  再走不多一会,已出山口。老猿朝四人连比了几个手势,意思是叫四人暂候片刻。
  四人站定以后,老猿一声长啸,飞身树上,只见一个白苍相间的影子疾如穿梭般在山前一片丛树梢上闪了几闪,便即不见。四人想起适才险状和此番奇遇,俱都惊喜交集,只有司明想起老父无人作伴,高兴了一会,又发起愁来。
  四人闲着无事,因银发叟和四人分手时,曾命老猿回山时节,将洞口堵好,正商量代老猿照样去运石头。忽闻虎啸连声,山风突起,震得林木摇晃,沙石腾飞。元儿方喊得一声:“有虎!”手拔双剑,便要迎上前去。猛听方环、司明齐声喊道:“雷大哥,不要怕,是自己人,快到这里来。”元儿朝前一看,果是雷迅,骑在虎背上,忘命一般跑来,手里暗器如连珠似的,直朝后面发去。身后追的正是适才走去的老猿,一手夹着一只大梅花鹿,一手伸出,连接雷迅的暗器,纵跃如飞,已快要追到雷迅的身后。四人恐有失误,连忙一同抢上前去。刚刚放过雷迅,老猿已经追到面前,立定,指着雷迅,不住比手画脚。方端便喊过雷迅,说道:“这是我等拜兄雷迅,想必适才彼此不知,有甚误会之处,望乞猿仙看在我四人份上,恕他不知之罪吧。”老猿闻言点了点头。方端又叫雷迅与老猿见礼。
  雷迅依言行礼之后,便对四人道:“我与家父早就到了你们家,见过司老伯和伯母。
  伯母知道你四人是往红菱磴打鹿,午前必归,谁知等到过午不见到。我看出伯母似乎有些担心。还是司老伯说你四人脸上连日俱带喜气,决无凶险。我知谷中险恶,终不放心,请三位老人家且饮且候,便骑虎出来,追寻你们踪迹。走没多远,在那边山角遇见这位猿仙,正擒一只肥鹿,待要夹起。是我不知,想捡便宜,动手没两下,便被它将我一柄双刃鲤鱼锏夺去,折为两段。我看出不妙,幸而见机得快,骑上虎便逃。连发许多暗器,俱被猿仙接去,正在害怕,不想却是一家。我昨晚才与贤弟等分手,几时和这位猿仙相熟,怎我竟不知道?”方端道:“说起来话长,母亲、姑父俱已等急,我们回家再说吧。”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 七 回
成孝道子职托灵猿  赌放邪腐心哀旧雨
 
  话说这时老猿已将手弯中所夹的死梅花鹿放下,只一纵身,便己纵向峭壁上面。略一攀援,耳听咔嚓两声,山石裂断之声,老猿已从离地高有数十丈的峭壁半腰飞身下来。
  手里捧着与出口大小相仿的一块石头,走向洞中比了比,有的地方还略大了些。元儿方要拔剑相助,老猿已伸出一双比铁还坚的前掌,向石角上劈去,掌到处石便纷裂,真是比刀还快。只几下,便与山口相合,就堵了进去。老猿端着那一块重有千百斤的大石,如弄泥丸一般,宛转随心,无不应手。众人看了,俱觉骇然。司明道:“猿仙,你还没回去,便把洞堵死,少时怎样回去呢。”方环等道:“你真呆子,它比我们么?你没见猿仙一纵就是数十丈高,那么大石头随它舞弄,这一个小洞还拦得了它?”司明方要争论,老猿已作了个手势,意思叫众人先走。雷迅便将死鹿搭在虎背上,随从步行,五人走没几步,回望猿仙,并未跟来,却又向丛林中蹿去,以为它是送到此间为止,因为没有向它谢别,甚是歉然。
  五人且行且谈,脚底自是加快。行近金鞭崖不远,忽闻后面猿啸。回头一看,正是老猿,两条长臂捧着许多暗器和雷迅用的那两截断剑,飞也似地追来。到了众人面前,交给雷迅。除锏已断外,所发暗器一些也不短少。雷迅接过谢了。再一同刚刚转过山角,便见雷春和铜冠叟正从门外转背往崖洞内走进。方端猜二老不甚放心,出门睫望,连忙高声喊道:“雷老伯、姑父,我们回来了。”方环、司明,元儿三人也跟着高声呼唤,一面忙着飞奔过去。
  铜冠叟、雷春闻声回望,见是小弟兄五个同时平安回来,心中甚喜。刚要应声,猛一眼看到五人身后不远,还有一个身高一丈开外,长臂垂地,似猿非猿的怪物正待退去,不禁大吃一惊。雷春首先喝道:“迅儿,快留神后面的东西。”言还未了,那怪物已经旋转身子,攀树穿枝,沿岩纵壁,晃眼转过山脚。五人闻声回头,原来是那只护送的老猿业已走远,只望见了一个后影。方环、司明口里喊着:“猿仙留步。”拔步追过去,转过山脚一看,哪里有丝毫踪迹。当时只顾和铜冠叟答话,第二次又未及送别。司明更因想了一路心事,想请老猿代他向师父陈说,不想去得这么快,好生后悔。
  及至回到洞前,方端已将老猿来历和二老说了个大概。又同小弟兄依次与二老行完了礼。再同人洞内见了方母。方端因大家都在腹饥,三老又急于知道细情,小弟兄三个口齿不清,便命方环,司明将虎背回来的死鹿拿往溪边开剥。元儿问明了烤肉家伙的藏处,也跟着帮忙取出,洗涤调理,准备鹿肉洗回,好烤来吃。只雷迅一人,因斩蛟之时不曾在场,留他听自己说那涉险之事。三个小弟兄各去做事。
  方端一面先就着桌上用残酒肴,与三位老人家敬上,口里便细说经过。三老俱想不到这几个小孩,半日工夫经了若许奇险。虽然事已过去,也代他们捏着一把冷汗,索性连酒菜也不想用,只催方端快说。直说到银发叟收方环、司明为徒,又派仙猿护送回来,路遇雷迅,几乎又出变故,仙猿二次护送到金鞭崖,离家不足半里,不辞而别为止。方端说完,雷迅又将骑虎去寻众人,路遇仙猿,因夺鹿几乎发生误会之事补叙一遍,才罢。
  这一席话,只听得三老惊喜交集。
  雷迅则因自己不该回家,耽误了一宵,误了仙缘。一面代方环、司明二人心喜艳羡;一面又悔恨自己无福,把千载良机失之交臂,只管呆呆出神。
  铜冠叟本常为司明不肯用功学武着急,一听说司明竟蒙仙人垂青,收归门下,好不喜出望外。
  方母也因方环拜了仙师,将来可以指望他手刃仇敌,与亡夫报仇,心喜之中,又藏着几分伤感,竟流下泪来,方端一见大惊,以为方母不舍爱子远离,及至问出真意,才放了心。铜冠叟也帮着劝慰了一阵,方端见方母有了喜容,才与雷迅同去相助方环等三人料理一切。
  一会工夫,将火盆升起,铁丝架子安好,折了大把松枝,又切了两大盘鹿肉,正要端进洞来,方母忙道:“今日雷兄嘉客新到,天又不冷,这几个小孩子都能吃,要吃好一会,如在洞里吃,弄得满洞烟味,还没有外边爽亮。难得这两天洞外红蕊正当鲜艳,我的顽躯也较前健朗,何不连这残肴都挪在洞外老松下那块磐石上面,去吃喝个尽兴?”
  雷春、铜冠叟闻言,俱都抚掌称善。
  其时元儿正在侧洗烤肉叉子,一听此言,连忙奔出洞去,说与洞外四人知道。小弟兄一听,正合心意,忙将大松下磐石打扫干净。分别进洞,将残肴杯著全数搬出,又给三位老人搬了三块石凳,铺上被褥。将火盆铁丝架连鹿肉各都安好。然手扶了方母,请出铜冠叟与雷春,围着磐石坐定,人多手快,没有半盏茶时,全都妥当,先给三老各烤了些鹿肉,斟满了酒,小弟兄五个才各自拣大块,蘸了佐料,连酒带烤肉吃喝起来。
  这半日工夫,五人连惊带累,个个饿得腹内直叫。酒落欢肠,菜归饿肚,一路说笑吃喝,个个快乐非常。就连三老先时虽已吃喝了些,终因小弟兄们一出不归,难免事不关心,关心者乱,口里虽说着无碍,终是思念,没有吃喝得舒服。忽见全数平安回来,还带了意想不到的喜信,加上那鹿脯又嫩又香,故俱比往常要多用了些。不过半个时辰工夫,一只大鹿肉的脊脯,便被吃得和风卷残云一般,已是所剩无几。
  方环将隔夜炖好一大钵山鸡,连汤端上,与方母盛了小半碗饭泡好,布了些铜冠叟由山外带来的兜兜咸菜。方环、司明也替铜冠叟、雷春二人添了饭。小弟兄们鹿肉、锅魁已都吃饱,哪里还吞吃得下,只略为喝了点鸡汤。伺候二老吃好,方端便命小弟兄们帮同撤去残肴杯著。自又去取了些云南女儿茶,在瓦壶内略煮了煮,端上来分别斟了。
  雷春笑对铜冠叟道:“山居之乐,一至于此。小弟在家虽然常有门人走动欢会,可惜只生犬子一人,哪有这般闹热。如非他们不久分别,小弟又是安土不便重迁,加之这里土地太少,难养多人的话,恨不能连小弟的家也搬了来,学二位一样,与岩上仙人比邻而居了。”方母道:“我和司兄流离逃亡,虽然衣食不愁,哪比雷兄早就高隐,与世无争,与人无隙?雷兄虽以拢亩自给,不过略问农事,不劳躬耕,凡百用物,俱有门人孝敬。春秋佳日,随意留连,避暑却寒,尽都胜事。无殊尘外神仙,享尽人间清福。先夫在日,若早学雷兄一般,急流勇退,又何致命丧妖人之手,不得善终呢!”铜冠叟见方母又提起心事,忙用言语岔开。方母闻言知旨,也不愿嘉客新来,使人无欢,便也强为欢笑,不再提起。
  方端将诸事收拾停当,大家又帮着将晚菜弄好。想起还剩有一些鹿脯和四条鹿腿。
  值元儿办完事走来,正要唤了元儿相助,将那鹿的两条后腿腌腊做年货;两条前腿,一条仍准备明日烤来吃,一条半红烧,半白煮,当菜用。却听铜冠叟唤二人暂且停手,去将雷迅、司明、方环全部唤来,有话吩咐。
  方端。元儿并肩走后,铜冠叟对雷春道:“端儿不但精细老成,而且天性纯孝,方兄可谓有子,自不必说。我近日常说他们小弟兄几个,除甄济不计外,若论天资,自以元儿为魁。除了他,论哪样都数令郎和端儿。不知怎的,这位银发叟仙人偏看中了环儿和犬子,真令人意想不到。起初因朱真人只垂青元儿一人,我也不便向纪道兄强求。以为小弟兄们若是生来质地不够,便罢,如有遇合,第一得让端儿,谁知他偏无份。我想决无是理,许是大器晚成,也说不定。令郎当时不在场,暂且不说。你看他见小弟兄几个,除令郎外,忽然都有了奇遇,只他向隅,他却一丝也不在意,反以奉母为乐,即此已是难得。若我是个仙人,这等好子弟,便决不放过。其实方仁嫂病体初愈,也真离他不得。环儿有兄侍母,一旦遇见仙缘,加上父仇在身,心喜原是应该。小弟只生有一儿一女,小女早就出家学剑,也还情有可原。只是犬子见我膝前无人,我虽不用他侍奉,他岂能毫不挂心?你看他只有心喜,一句话也没得和我说。适才小弟闻信,原颇高兴,这一来又担心他异日无所成就呢。”
  正说之间,无儿等也随了方端走进。铜冠叟道:“适才雷迅贤侄往红菱硷去寻你们的踪迹时,我与雷兄久等不归,正在悬念。忽见纪道兄从金鞭崖走来,言说朱真人本意,想命元儿拜师之后积修外功,五年后再行传授本门心法。不料昨日朱真人接了峨眉掌教乾坤正气妙一真人的飞剑传书,约请朱真人冬至节前去往峨眉后山凝碧仙府大元洞内,相助练那两仪微尘阵法,以备峨眉与晓月禅师、华山、五台诸异派三次斗法之用。此阵共分生、死、幻、灭、晦、明六门,有无穷妙用。除峨眉掌教主持全阵外,每一门上俱有一位道行高深的前辈真人主持。另外还请有九华追云叟白谷逸、滇西大雪山青螺峪怪叫花穷神凌浑、东海玄真子、黄山餐霞大师,连同峨眉本门两位仙长,共是六人,要练三年零三个月之久。如今峨眉众弟子俱都奉命在外积修外功。朱真人因元凡是异日传授衣钵的末代弟子,此去又为时甚久,虽然有那铸雪、聚萤两口宝剑,终因不谙剑术,一旦见了峨眉门下,有些相形见绌,又恐他行道时节遇见厉害敌人,不是对手。特加殊恩,命元儿三日后到金鞭崖上拜师,略传剑术。等朱真人走后,再随纪、陶二位练习一年本领,即下山积修外功。一俟功行圆满,并无过错,那时再传本门心法等语。我与雷兄送纪道兄走后,便遇你小弟兄几个回转,一时忙着饮食,无暇说起。我想元儿天资心地自不必说,不过此番仙缘,不劳而获,此去金鞭崖,务要敬谨修持,不可丝毫大意,以免有犯教规。元儿去后,除端儿与雷贤侄外,环儿、明儿大约不久也须前往红菱瞪拜师,此别俱非十天半月,你们弟兄五人拜盟一场,情同骨肉。你三人俱蒙仙师青眼,独有端儿与雷贤侄向隅,你三人异日如有成就,遇见良机,务须将他二人引进,方是正理。”
  言还未了,司明忽然含泪向前,跪下说道:“孩儿情愿随侍爹爹,不去红菱瞪投师了。”铜冠叟惊间何故,司明便将适才心意说出。铜冠叟才知适才错疑了他,便笑说道:
  “你这痴儿,也大把仙缘看得轻了。为父在江湖上在自纵横半生,都道我飞行绝迹,也未遇到仙缘。就连你雷伯父也算上,以他那样惊人本领,真正出入青冥的飞仙剑侠,也未遇见过一次。你表舅仅遇见一个异派妖人,便送了性命。我求了多少年,也仅只遇见你姊姊的师姊缥缈儿石明珠和那日岩前所遇,死在百丈坪的那两个妖入罢了。自从金鞭崖下遇见你纪伯父,得知朱真人在崖上修炼,因知仙缘遇合极难,不可强求,元儿一人独得朱真人垂青,己觉侥幸,并不敢代你们也妄自希冀。不想一日之间,你和环儿俱有遇合,真是做梦也不曾想到。此去拜银发叟为师,学成之后,不恃将来环儿报那杀父之仇,无须假手外人,连你也可希冀成就,岂非万分之幸,你怎倒不愿起来?至于我虽然上了年纪,身体尚健,无须有人服侍。我正想和你雷伯父商量,连我两家俱移居在且退谷去。一则谷中温和,不比这里气候高寒;二则你三人一经拜师之后,不是在山中学艺,便是下山积修外功,不能时常相见。这样既省得寂寞,又免往来不便。常言说得好:
  ‘一人得道,九祖升天。’你如不去,便是不孝。”
  司明方要答言,猛听见元儿道:“猿仙来了。”众人回头一看,果然是猿仙从后山脚飞奔而来,肩上还骑着一个白毛小猿。三老已然知它是银发叟洞中守山灵猿,连忙立起。众小弟兄已迎上前去,一会工夫,陪着它到了跟前。
  分别见礼之后,猿仙便把肩上小猿放下,朝着司明连叫带比。司明知适才路上,求猿仙借个小猿来服侍父亲,已获允准,好不心喜。忙问:“猿仙可是将小猿相借?”猿仙点了点头。铜冠叟知猿猴多爱饮酒,便命方端将月前带回来的好大曲酒取几瓶来。方端将酒取到,猿仙接过,嘴对瓶口吸了几下,犹自点头咂舌,似甚香甜。转眼喝完一瓶,向铜冠叟举掌点头,叫了几声,意思是在称谢。铜冠叟正想托它代向银发叟致意,猿仙已将余剩的几瓶酒夹在腋下,朝小猿叫了几声,又朝众人举手,长啸一声,脚不沾尘,如飞而去。
  众小弟兄随后追赶,晃眼工夫转过山脚,哪里还有影子。回看那小猿,却未跟去,紧随在铜冠叟身侧,神情甚是驯善。方环满心想问何时入山,也未及问,铜冠叟虽听司明向猿仙询问,仍是不明就里。猿仙走后,才听司明说了经过。未及还言,雷春先已答道:“司贤侄孝思不匾,连猿仙也受感动,真是难得。自古只闻妇代子职,还没有见请猿仙来代子职的呢,这真是一个佳话了。”那小猿本站在铜冠叟身后,闻言便自走开。
  司明也跟着赶了过去。
  方母先见猿仙生相甚是高大凶恶,这小猿身体却长得和方端不相上下,浑身尽是白毛,腰间还围着一片鹿皮,臂也不长。细看面貌,也和人相似,不类猿猴。胸前隆起,腰肢甚是窈窕。除了通体长着长毛外,竟有七八分像人,及至见她听了雷春那一番无心的话,便已避过一旁,大有害羞神态。走得虽快,上身笔直,也不似猿猴跳纵行路。心中奇怪,当时也未说破。
  铜冠叟正向雷春谦谢,见司明随了小猿跑去,便笑说道:“雷兄还夸奖他,你看他连话俱未听完,便已走开。也是小弟平时惯了他,连个规矩都不懂。环儿去给我将他唤了回来,还有话吩咐呢。”方环见那小猿到来,也甚高兴,闻言拉了元儿一同追去。寻到一看,那小猿正和司明手拉手,并坐在一棵老树根上,各拿着一个碧绿的野果在吃呢。
  元儿方喊一声:“明弟,师父叫你呢。”那小猿也站起身来,朝司明说道:“师父叫你呢。”虽是学着元儿说话,其音娇婉,人耳清脆,宛如少女,不禁惊异。司明见二人寻来,也已闻声站起,欢呼道:“她还会说人话呢,我们快对爹爹说去。”那小猿也学司明说了一句:“我们快对爹爹说去。”元儿方环见她学人说话,随口而出,虽甚惊喜,并未疑到别的。那小猿随着三人到了三老面前,先朝铜冠叟叫了一声:“爹爹。”司、雷二老方在惊异,方母早已留心,闻声站起身来,朝小猿浑身上下定睛看了又看,猛地失惊“咦”了一声。铜冠叟也猛地灵机一动:“她是人么?”方母道:“一点也不差。”
  又朝小猿道:“你和我们都是一样,快随我们到里面穿衣服去。”说罢,拉了小猿,往岩洞中便走。方端。方环要上前搀扶,方母说道:“无须,你们不要进去。”那小猿已伸出手,扶着方母往洞中走去。
  雷春问道:“这莫非是秦时毛女的故事么?”铜冠叟道:“谁说不是?我见她与常猿有异,只因心目中印着她是猿仙的子孙,没有想到别处,适才听她一吐人言,简直和人说话一般。可惜我们不通猿仙的言语,不知她的来历。”雷春道:“我看此女一片天真,定是自幼生长山中,被猴抚养,多食灵药,才长出这一身长毛。她这等聪明,什么话一学便会,不消多日,定可问出根底,猿仙送她到此,必然还有别的深意呢。”铜冠叟点了点头。
  司明正要说话,小猿已经穿了衣服,随了方母出来。只一双脚太大,连方端的鞋都穿不下,仍是赤着。还未近前,方母便笑对司、雷二老说道:“此女真个通灵,善解人意。就这一会工夫,人话已学会了好些。只消几天,便可问她的来历了。我看她眉目清秀,身上的毛长而柔细,必是自出娘胎,便被人遗弃在深山穷谷之中,为猿仙所遇,带去抚养长大。因为吃了兽乳,成人后与猿仙在一处饮食,吃的又尽是山中果实芝草黄精之类,所以成了这般形状。以后和我们在一处久了,如肯常食烟火熟物,许能恢复人形,也说不定。”司、雷二老闻言,点了点头。
  再看那小猿,头上乱发已经方母整理,身上穿了衣服,简直换了一个样儿,除那满脸长白毛外,侧背面看去,竟然与人无异。这时亭亭静立,垂手侍侧,听见众人谈笑问答,也不学嘴,只管凝神谛听,俯首沉思,若有所悟。不时又注定司明,看上几眼,仿佛对司明一人特别在意似的。
  铜冠叟越看她,越觉出乍看虽然是个毛人,看久了,竟是其秀在骨,浑然一片天真。
  额际茸毛披拂中隐藏着的那一双剪水双瞳,尤其黑白分明,精华朗润。五官也极端正。
  只可惜为满身长毛所掩,有如明珠未昭,美玉在璞,难邀俗眼一顾罢了。正在惊奇之间,见她睁着一双秀目,又在注视司明,猛地心中一动,不禁“嗳”了一声。雷春见铜冠叟忽然失色惊讶,忙问何故。又听铜冠叟轻轻道了个“罢”字,面容也跟着转变过来,众人俱都不解。
  雷春还要再问时,忽听铜冠叟对方母道:“这都是明儿一时愚孝,惹出来的事。她既非猿仙一类,早晚如代明儿服劳,自是不便。此后教化一切,相劳之处正多呢。”方母先也未悟出铜冠叟心意,闻言猛地触动灵机,眼望司明,朝铜冠叟含笑点了点头。
  雷春这才恍然大悟,自然不便再问,便对方母道:“司兄意解甚为高旷,小弟非常佩服。以小弟看来,猿仙既命此女来代子职,也不可负其厚意。同居一屋,既嫌不便,适才司兄又说这里高寒,冷热气候相差甚多。好在三位贤侄俱都各有旷世仙缘,此别至少数年。这里虽说仙邻咫尺,也只是可望而不可及,无甚意思,我们既年华老大,自知不能再从赤松子游,也该享一点晚年舒服才是。且退谷中景致虽无这里幽静清奇,经小弟多年苦心经营,倒也食用不缺。闷来时有花可种,有山可看,林石云水,样样凑趣。
  况且地势深藏乱山环谷之中,外人也不易发现。那里闲房甚多,何不就今日之聚,便作定局?待二位令高足贤郎入山之后,一同移居舍间,彼此都有个照应,又解了岑寂,岂非两全其美?”
  铜冠叟道:“小弟适才便有此意,承蒙不弃,再好不过。彼此新交至好,无须客气,能假我两家三问茅屋足矣。”雷春道:“舍间因以前门人从居者多,房舍尽有,能与小弟同居一处更妙。且待方仁嫂与司兄看了再定如何?”方母道:“雷兄高义,万分感谢。
  小儿日前曾和迅世兄商议,要向雷兄学那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以后同居一处,正好求教了。”雷春道:“小令郎不久已是剑仙一流,小弟哪一点微未小技,何足一顾?端世兄要学,以他那般品端性厚,岂有吝惜之理?倒是此女既非仙猿一类,应该给她取个姓名,也好称谓才是。”
  铜冠叟道:“适才已曾想过,因想等她几日熟通人言,看她知道自己家世不知道,再行与她定名。雷兄这一提议,我倒想起,明儿原是向猿仙借一子孙来陪伴我;她又是猿仙送来,虽未必便是猿仙之女,必然有些关联。莫如将‘猿’字犬旁不用,暂时作为她是姓袁,以示不忘她本来面目。取名一层,我想人为万物之灵,她的出身又不出人猿之间,暂时就叫她作灵姑何如?”雷春、方母俱都抚掌称善不置。
  这时这些小弟兄们见了灵姑,俱都觉着新奇。方端、雷迅毕竟年长一些,早看出三老对于灵姑的一番深意。偏偏那灵姑天真烂漫,憨不知羞;事前又是受了猿仙之命而来,只管侍立在侧,有一眼无一眼地看着司明。司明却是只觉灵姑来得凑趣,小孩子心里又感激,又喜欢。见灵姑老看他,仿佛对他比别人亲热得多,心里一高兴,也憨憨地老看着灵姑。
  雷迅看在眼里,几番要笑出声来。未后忍不住,悄对方端道:“明弟外号火眼仙猿,今番快要名副其实了。”方端老成知礼,听了还不怎样。元儿何等聪明,早因三老说话吞吐不尽,有些奇怪。雷迅说时,正站在他的身后,正好听见,一眼看到司明和灵姑对看神气,猛然大悟。想起灵姑周身长而又白的毛,再看司明騃呆呆的神气,不由噗哧一笑。招得雷迅再也忍不住,又因老父严厉,笑又不敢,不笑又忍不住,拼命用牙咬住下唇,不敢出声。元儿见他窘状,本来想笑,又见铜冠叟因他笑了一声,正拿眼望他,心里一害怕,也是和雷迅一样,不敢出声,拼命用牙去咬那下唇皮。
  这时只方环和司明蒙在鼓里。先是站在磐石前,听三老问答,都出了神,偶一闻声回视,见雷迅、元儿互咬下唇,挺直身体站在那里,脸皮不住使劲,状甚丑怪。便不约而同地骞将过去,想问什么原因。二人见司明挨将过来,更是难忍难耐,口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哧哧之声,神态越发可笑。方端一见不好,忙以稍高一点声说道:“天快黑了,姑父吩咐已完,我们去腌熏那两条鹿腿去吧,雷老伯来了,晚间还要痛饮一回呢。”说罢,领了头就走。
  这时小弟兄们各人有各人的话想说想问,便都跟去。离三老坐处走了几步,便撒腿跑了下去。到了一块站定,元儿、雷迅再也忍耐不住,便哈哈大笑起来。方端恐元儿泄露机关,司明平时有些骏气,以后和灵姑难处,不等方环、司明询问,忙向雷迅、元儿使了个眼色道:“灵姑本是山野生长,穿上人衣,自然不称,我恐大哥、元弟笑出声来,一则当着长辈狂笑失仪,二则又恐恼了灵姑,才借故退了下来。天已不早,我们动手收拾晚饭吧。”司明一听元儿、雷迅是笑灵姑脸上有毛难看,心里老大不服,鼓着嘴问道:
  “这有什么好笑?你们看她脸上有毛难看,我还觉着她更有趣呢,别的猴子哪有那么灵?
  我真爱她极了。”司明憨头憨脑,这几句话一出口,休说雷迅、司明,连方端也招得绷不住劲,笑将起来。司明一睹气,连元儿也不理,拉了方环便走。他二人始终也不明白元儿等三人为什么发笑。等他二人走远,元儿等三人又笑将起来。彼此嘱咐,谁也不许向方环、司明说破,各自前去做事不提。
  三老见五小弟兄走后,灵姑也要跟去,方母拦住道:“今日你先不要做事,我们还有话问你呢。”灵姑也真听话,闻言便即止步。方母知雷迅、元儿看出原委,一面唤住灵姑,一面想起唤回方端嘱咐,以防小孩子家有口无心胡说。才喊了一声,小弟兄们已然走远,未曾听见。铜冠叟明白方母意思,便道:“端儿提头退去,他识得大体,无须我等嘱咐,由他们各自办事吧。”
  方母想了想,点头答道:“端儿自他父亲死后,全家母子三人,一个衰病,一个幼弱无知,又在仇家势盛,奔走逃亡之际,仰事俯蓄,全仗他一个小孩子家支撑。虽有司兄照应,这些年来也着实难为了他。环儿去不去我倒不怎样,假使银发叟老仙连端儿也一齐垂青,我还是真有些舍不得呢。”雷春道:“我看端世兄资质、德行。聪明,除裘世兄外,他们三人全都弗及,早晚定成大器。也许仙人暂时相弃,说不定是为顾全他的孝道呢。”
  铜冠叟道:“聪明人最难得的是行事浑厚,端儿即兼有之,前途决不会错。适才本打算嘱咐元儿上山拜师之事,被猿仙带了灵姑前来,将话岔开,也没和他说完。别的好办,这金鞭崖四面陡空,下临绝壑,似一支金鞭倒插地上,除了飞仙剑侠,连小弟平时自负学有轻身功夫,也难飞上,这上去一层,倒难得紧呢。”雷春一听崖势如此奇险,见满天霞绮,斜日犹未西沉,便想绕到后崖看看,顺便代元儿踩踩道,有无别的捷径可以攀升上去。方母自从移居金鞭崖下,病好以后,至多只在小弟兄三人出门樵猎未归时,行至洞外,倚门闲眺,从未远行。闻言乘着酒后余兴,也要同去。当下雷春与铜冠叟在前,灵姑便去搀扶着方母,顺山涧往崖后绕去。
  那道绕崖的涧深有千尺,如带盘绕。宽的地方有数十丈,最近处相隔也有十来丈宽阔。常人到此,休说攀升那崖,便是这道又阔又深的山涧也难飞渡。绕走约有四里多路,才到了崖后。一眼望见对崖上洞穴甚多,壁间满生着许多薛萝香草,古藤异花,红石苍苔,相间如绣。正要前行,后面众小弟兄也追踪赶来。再走没有多远,便是一座排天削壁,将去路阻住。
  铜冠叟道:“我们因家在那边,所以管那边叫前崖,其实这里方是崖的正面呢,我们是由东绕来,如从西走,不但对崖难以飞渡,便是崖这边的形势也是其险万分,有的地方竟要提气贴壁而行,方能勉强过去。朱真人所种的几株仙草,便在那崖的下半截。
  听说以前这前崖原有一根天生的神石梁可通对崖,直到崖顶宫观门前,后来被朱真人将它移去,从此仙凡路隔,不许常人间径了。”
  雷春还要从回路绕向西南,看个全豹。铜冠叟因方母新愈不久,路太险,便命方端、方环先陪了方母回去。灵姑仍旧抢着搀扶方母而行。
  雷春父子,铜冠叟父子师徒一行五人,往西绕行没有多远,便到元儿那日受伤坠崖之所。雷春见前面不远,涧路越窄。岸这边的崖渐渐向前斜伸,仍朝对面拱揖。漫说人行不能并肩,若非武功精纯,善于提气轻身的人,简直休想过去。
  五人正要鱼贯前进,忽见对面崖凹中飞出一团浓雾,雾中隐现一个赤身少年,手里捧着元儿那日所见的仙草,正待破空飞起。元儿一见,方失声惊叫道:“那不是像甄大哥么、怎得到此?”一言未了,猛听铜冠叟大喝道:“大胆妖孽!擅敢来此盗取仙草。”
  说时,手起处,十二片连珠月牙甩镖早随声而出,直朝雾中人影打去。众人因是游山玩景,除铜冠叟这随身不离的十二片月牙甩镖外,俱未带着兵刃暗器,听铜冠叟这一喊,匆匆中都打不出主意。毕竟雷春是个会家,一听那是盗草妖人,随手往石崖上一抓,便抓裂下来许多碎石砂砾,运足硬功,也向烟雾中人影打去。这时,雾中人影业已升高。
  司、雷二老所发的暗器、石块俱是力沉势疾,百发百中,何等厉害,谁知一沾烟雾外层,便即坠地。眼看那雾中人影在空中微一旋转,便疾如飘风,在夕阳影里往西北方向飞驶而去。
  铜冠叟知朱真人仙草业已被妖人盗走,追赶不上。再往对面崖孔中一看,仙草生根所在,浮土零乱,陷有一个数尺方圆的深穴。穴旁倒着一个乱发纠盘,面相凶丑,赤足草履,身着戏衣,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妖人,业已被腰斩成了两截,鲜血流了一地。
  那洞正当西照,阳光斜射进去,看得分外清楚。
  众人见仙草被妖人盗走,却无人追敌,俱猜不出是何缘故。司、雷二老正打算飞身过去观看,崖顶一道白光匹练般射下来,直达对面崖洞之中。光敛处,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只见他一到,便将那妖人尸首提起,掷人仙草生根的穴内。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白玉瓶儿,倒了些粉末下去。再取身旁剑鞘,将浮土,石块一齐弄好,用脚踏了踏,便要往上飞起。
  铜冠叟认出少年是那日与纪登在崖前闲话,从崖顶上喊走纪登的小孟尝陶钧,也是矮叟朱真的门下。见他做完了事要走,忙高声喊道:“陶兄暂留贵步。适才我们曾见一驾雾妖人,将朱真人仙草盗走……”还要往下说时,陶钧已接口道:“适才妖人,便是铁砚峰鬼老所派来的,共是两个:一是他役遣的生魂;一是他门下弟子程庆。只那生魂,家师因他受妖法所制,事出无知,没有伤他。程庆已被真人飞剑所斩。因家师不久要赴峨眉,应妙一真人之约,仙草已于前日移植。生魂盗去的乃是赝本,另有一种妙用,此时不便细说。裘师弟大后日上山拜师最好,到时自有能人接引他上崖,无须愁虑艰险。
  现奉家师之命,另有他事要办,再行相见。”说完,依旧一道光华,直飞崖顶而去。
  元儿见陶钧剑术如此精奇,好不欲羡。暗忖:“自己将来不知可否练到这般地步?”
  陶钧去后,方环、灵姑也已送了方母赶来。这时已是日薄崦嵫,瞑烟四合,铜冠叟因山路大险,天黑难行,晚餐时候又到,提议回去,明早再陪了雷春游赏。当下,大家循着原路回转。
  元儿到了洞中,见方端正在整理饭食,将他拉过一旁,告知适才之事,说起那生魂竟与甄济形态相似,只可惜被烟雾笼罩,没有看得十分仔细。因与陶钧初见,长者在前,未敢动问。前日师父到夕佳崖去接,曾见他的题壁,有去铁砚峰之言;陶钧又说那生魂是受了铁砚峰妖人鬼老的役使,看起来一定凶多吉少,甚是忧虑。方端为人情长,闻言也甚难过。元儿心念甄济的吉凶祸福,连饭也未曾吃好。他这里情切友声,却未想到甄济心已大变,正在一心图谋他的铸雪、聚萤双剑,日后生出许多事来,这且不提。
  原来甄济自从那日在夕佳岩与元儿分手之后,独个儿坐在岩前大石上垂钓。心想:
  “食粮已绝,水势仍然未退,元儿一些也不着急,却想在那幽暗昏沉的古洞中寻找出路,岂非在那里做梦?”又想起:“两口双剑偏生被他得去,剑又是双的,不能分开,自己年长为兄,又不好意思跟他硬要。”越想越烦,小鱼始终没钓上一尾来,正在烦闷之间,猛又想起:“水老不退,何时是了?元儿那两口剑砍石如粉,崖上有的是大木,何不砍下两根,削成独木舟,撑也撑它出去,干困了这么多时候,竟未想到这一层。”见天已快黑,元儿还没有回来。甄济越想越烦,由烦又想起元儿性情执拗,不听话的可憎。恰巧腹中饥饿,一赌气,把剩的一些饼饵取将出来,就着山泉吃了个饱,仅留了少许,给元儿晚餐。准备明日再打主意,暂将当晚度过去。
  吃完已是黄昏月上,仍没有见元儿回转。甄济虽然天性凉薄,顾己不顾人,毕竟与元儿是中表至戚,又同在患难之中,不由起了疑虑。趁着月色还好,便往崖顶上去找寻元儿下落。上到半山,天光还是好好的,眼看离崖顶只有半里之遥,忽然起了云雾,一片溟濛,哪里还分得出道路。甄济喊着元儿的名字,高叫了几十声,没有回音。知道上面这条异路异常险峻,就到崖顶,再往元儿去的山洞,更是其险异常。有月光照着行走,还得留神,这样云雾昏沉如何敢轻易涉险。又想那日洞中所遇的怪鸟何等厉害,元儿平时也颇精细,此时不归,凶多吉少。如在洞中遇险,自己赶去,岂不又饶上一个?况且山路云封,也委实无法再上。少时下面再起了云雾,岂不连自己归路也都阻断?那时上下两难,反而不美。
  甄济想了想,仍以回去为是,当下急忙寻路下山。下没多远,果然云起,心里还暗自庆幸,却不想他只因一时私心过重,不特误了大好前途,还将一生葬送。假使当时甄济情切友声,念在元儿是骨肉之亲,又有同盟厚谊,甘冒危险,死活都要寻找元儿的踪迹下落,当时元儿正在洞的深处,用双剑开路,晶壁也没有倒塌,前洞路已开通,正好遇上,或是二人通力合作,同达金鞭崖;或是将他劝回。也不致闹得日后误入旁门,身败名裂了。这也是甄济为人机诈寡情,命中注定,且不提他。
  甄济到了夕佳岩前,心中仍存着万一之想,盼元儿回来。直等到月斜参横,崖顶云雾越来越密,终无动静,这才绝了望。回洞后,一夜也未睡着,早起将昨晚留给元儿的一些余粮匆匆吃完,出洞见日光满山,拔步往山巅便跑。一路察看形迹,高喊元儿的名字,循着那日所去路径,寻到所遇怪鸟的古洞。先还恐洞中有甚怪异,不敢进去。后来一想,自己独困荒山,形影相吊,在这绝粮之际,多有一人作伴,到底比较好些,倘或元儿仅止受伤,不曾身死,困在洞中,正在待救之际,如不入内救援,良心上也大说不过去。踌躇了一会,决计入洞探个下落。
  当下甄济用剑砍了许多枯枝,用细藤扎成火把,取出身带火石点燃,取出佩剑,纵到洞前崖石之上,先往下崖深壑里仔细一看,仍是看不出一些迹兆,试探着进洞一看,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俱无。知道荒山古洞多产精灵,还不敢出声呼喊,以防惊动。
  及至又走有里许多路,行经元儿那日斩落怪鸟铁爪之处,仍无动静。前行不远,洞中渐亮,不用火光也能辩物。再走一节,便见四外晶乳纷列,折断零落,到处皆是,时有钟乳坠地之声,古洞回音,甚是清脆。仔细一看,有许多晶乳俱是兵刃砍断,又看出地下脚印,知是元儿所为。虽然事太冒险,也颇佩服他小小年纪,胆气过人。从钟乳中循着脚印,穿行了一阵,看出洞中不似有甚精灵盘踞,这才多着胆子,喊了一声:“元弟!”
  这时洞中腰业已坍塌,壁间晶乳大半震裂。这一喊不要紧,那些砍断还连的晶乳受了回音震荡,到处纷纷断落,尘沙飞扬,铿锵哗啦,响成一片,余音往复激荡,半晌方止。甄济如非身手矫捷,有好几次差点被碎晶打中,甄济不由大吃一惊,忙择了一处空旷地方站定,哪敢妄动。心里暗骂元儿胆大妄为,闹到这般结果。但也不敢再喊,因地下脚印和晶林中剑痕时常出现,算计元儿踪迹必在洞的深处,只得再往前走。走没有多远,地上脚印忽断,又见晶砂如粉,杂着许多碎晶乳,将去路填没,地面上不时发现很深的裂纹,也看不出那洞坍塌的日子。心想:“如本已坍塌,元儿必到此遇阻而回;如是新塌,必葬身其中无疑。”想起素日共同患难之情,不由也有些心酸。
  甄济最后委实无法前进,暗自祝祷道:“元弟呀,元弟!只因你不听我良言相劝,执意要来洞中探道,如今也不知你生死和下落,倘若你死在此地,我的心力业已尽到,休怪我心大狠,不来管你。”一面寻思,便往回路行走,心想:“洞中食粮,连饼饵俱都吃完了。昨晚吃时没饮热水,晚间还直翻心,还直翻胃,今日并此而无之,仅剩一些糖果。再寻不着吃的,恐怕要以草根树皮度日了。”且行且思,快出洞外,猛想起:
  “那日曾见几只兔子,虽可惜被元儿放走,但兔窟必在左近,何不寻它一寻?只要寻到,又可苟延残喘。”人在急难之中,一有生机,立时精神一振,忙着出洞,纵向崖上,去找兔窟。草根树隙全都寻遍,连兔毛也未见到一根,人已是饥疲交加,万般无奈,只得寻路下山。沿路掘了许多草根嫩芽,准备拿回去,用水洗净煮了,将就度过一顿再说。
  下山时,无心中发现一条好的山径。顺径走到山腰,猛一眼看到草际里伏卧着一个似猿非猿的黑东西,满身泥泞,似在伏地熟睡。甄济也是饥不择食,不问青红皂白,纵上去,手起剑落,噗哧一声,扎了个对穿。那东西却连一动也未动,鼻间忽闻奇腥刺脑。
  翻过那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一个周身黑毛,似人非人,似猿非猿的怪物尸首,胸间烂了一个窟窿,头脸俱被蚊蚁侵蚀,腐烂污秽,臭不可闻。甄济这才恍然大悟:第一晚宿夕佳岩洞,半夜里元儿所斩的怪物,便是这个东西。怪物尸体一发现,算计这东西必不止一个。想是巢穴邻近,又为水所阻,往洞中避雨,吃了元儿一剑,负伤坠崖,逃到此地,伤重身死。甄济肉未吃成,臭得直恶心。只得将拾来的草根嫩芽,带回洞中,洗净煮熟,勉强吃了。
  第二日一早,甄济即起身,用剑砍断了一根树木,削去枝叶。又折一枝竹竿当篙。
  重新掘了些草根嫩芽,饱餐一顿。本想当时坐了独木舟就走,无心中一翻元儿行囊,看看有甚可带之物,一眼看到许多纸笔。心想留几行字,作一纪念,偏偏寻不到墨。一赌气,索性连笔也不用,拾起一块枯炭,将自己如何被困荒山,以及日久绝粮,元儿深洞失踪,遍寻不遇之事,一一写在洞壁上面。写还没有一半,猛听脑后风生,未及回头注视,一条带毛的黑影已从颈后直伸过来。立时眼前一黑,颈间一阵紧痛,便已失了知觉,晕死过去。等到缓醒转来,耳听啁啾之声吵个不已,四肢到处作痛。睁眼一看,手脚已被敌人用细藤绑紧,身子卧在崖前一块大石上面。面前坐卧蹲踞,围着十多个浑身黑爪,枭面蓝睛,手如鸟爪,似人非人的怪物,形状与昨日所见怪尸一般无二。为首一个,正指着自己啁啾乱叫。鼻端又闻一股奇臭,倒转脸一看,昨日所见那具怪尸,已被这些同类抬了下来,放在离身不远的地上。知道这伙怪物一定疑心那怪物是被自己所杀,前来报仇。自己落在怪物手内,双方又言语不通,没法分解,必遭怪物的爪牙所害无疑。
  正在心惊胆寒,忽然一阵狂风从西北方吹来,立时愁云漠漠,阴雾沉沉,满山林木声如涛涌。风沙中望见前面不远,站着为首的一个怪物,离地约数尺远近,张开一张血也似红的怪嘴,蓝眼夹夹,伸开两只鸟爪,正在作势向自己扑来。甄济把眼睛一闭,喊得一声:“我命休矣!”满以为转眼之间,身落怪物口中,任其咀嚼。猛又听狂风中有一种极清脆的破空之声自天而下,接着便听怪物悲啸奔驰之声,纷纷骚动,没有片刻工夫,风息声止,群噪悉停,身上却未受什么新的痛苦。微睁眼皮一看,面前那些身长黑毛的怪物全都聚齐在一株大树下面,树侧站定一个身材甚长,头梳双髻的道装童子,手里拿着一根形如怪虫的长鞭,不时往那些怪物身上打去。那些怪物好似对那道童怕到极处,个个跪伏在地,一任道童随便乱抽乱打,休说不敢妄动,连大气都不敢出。甄济一看,知道自己已有了生路,随即高喊:“仙长救命!”那道童任他号叫乞哀,也不做理会,仍然打那怪物。打了有半盏茶时,才算兴尽。用那条蟒鞭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圈子,口里喝得一声:“孽畜!”那些怪物便乖乖爬起来,怄偻俯身往圈中走去,互相挤作一堆,吓得浑身乱抖。
  道童将怪物都赶进圈去,才缓缓往甄济身前走来,只管朝甄济上下打量,也不解绑。
  甄济见那道童生得又瘦又高,两颧突出,鹰鼻浓眉之间生着一双三角怪眼,看上去形态甚是凶恶,一望而知其决非善类,偏偏一则求生心切,二则见那道童有伏怪之能,不但没有厌恶,反倒一心崇拜,把仙长叫了个不绝口。
  那道童望着甄济,待了一会,忽然狞笑了一声,走近身来,用手一指,甄济身上所绑的细藤便即寸断落地。甄济起立,重又跪倒,谢了救命之恩,并求援助脱困,道童指着那具怪尸问道:“这东西是你刺死的么?”甄济不知道童心意如何,便将经过实说了。
  那道童听说元儿要去金鞭崖投奔矮叟朱梅,脸上顿起惊诧之容,便问元儿如何走的。甄济见道童面色不佳,忽然灵机一动,隐起元儿探洞一节不说,顺口编了一套谎话。假说那日因为绝粮,命元儿上山打兔,看他行至半山,忽见一道光华闪过,后来便不见他回转等语。
  道童闻言,便问:“我意欲带你往铁砚峰去见教祖,可愿去么?”甄济已看出那道童不似常人,不敢违拗,忙答:“愿去。如蒙引进收录,尤为心感。”道童听甄济愿随自己同去,方才有了喜容。甄济心中始终舍不下元儿所得的双剑,猜元儿如若葬身洞中,那剑必也埋藏洞中,只是再说实话,前言不符,又恐道童生心夺去,只好暂时作罢。更恐元儿万一未死,不知自己去处,便说自己还要往洞中去取所用的一口宝剑。
  甄济回到洞中,用木炭写了自己得遇异人接引,要往铁砚峰去,元儿如回来见字,可往那里寻找等语,还未写完,猛想起铁砚峰这个地名甚生,不知在哪座名山之内,即便元儿来此,见了题壁,也难于寻访,忙取了宝剑纵下崖去,想问时,那十几个怪物已然不知去向,道童正等得不甚耐烦,一见甄济下来,未容他张口,便一手紧握甄济臂膀,喊一声:“起!”直往来路上飞去。
  甄济在空中惊喜交集,耳听呼呼风声,周身云雾包围,一会工夫,身落平地。睁眼一看,只见丛岭杂沓,峰回路转,山石灰黑,寸草不生。真是个穷山恶水,雾惨风凄,无殊地狱变相。情知不是善地,但是身已至此,有何法想,只得跟那道童往山环中走去。
  道童捧着蟒鞭在前引路,上下峻崖峭壁,如履平地,如非甄济自幼学会轻身功夫,哪里追赶得上,就这样拼命随着纵跃,还累了个吁吁气喘,汗流侠背。有时更见毒蟒、恶蝎、守宫、蜇蝎之类,大者十丈,小者亦丈许,盘踞路隅。见了人来,牙吻开张,蟠旋伸缩,似要攫人而噬。
  甄济见道童见了这般恶毒之物不做理会,便也不敢招惹。手按剑柄,防前顾后,吊胆提心地走有多远,还不见到达,又不敢问道童。觉体力有些支持不住,忽见前面有一块平地,虽有数十株松杉杨桧,大都枝叶凋零,老干搓讶,死气沉沉,了无生意。天又昏暗得快要压到头上,越显鬼气森森,疹人毛发,又见树下面黑沉沉一片不住起伏,到了一看,正是适才夕佳岩所遇的那些似人非人的怪物,数目却多了好几倍,树上面也似有什么东西盘绕,枝叶不住颤动,抬头往上一看,瞥见是些奇形怪状的长蛇大蟒。因为树色地色俱都成了一片灰黑,四外云雾笼罩,不见天日,所以先时没有看清。那些怪物蛇蟒好似惧怕那道童无比,只要他长鞭微一抡动,便都吓得浑身乱颤,吱哇怪叫。甄济见道童如此威风,不由又歆羡起来,精神为之一壮。跟着道童走完那片平冈,两面危崖忽地排矢般插起,上面半截暗云包没,看不见顶,两崖中间,现出一条恶径。
  道童到此忽然止步,回望甄济未曾落后,又无胆怯神气,一张死人脸上不由略露了一丝笑容。说道:“你还不错。待我与你回禀教祖,看你的造化,听候传呼吧。只是有一句话须嘱咐你:我们这里法令最严,平时只听教祖一人之命,违拗不得,道未成时,不准妄自行动,见了什么事物,更不准随便发问,你可晓得?”甄济连忙行礼,谢了指教。那道童也不再理他,先往谷中叩伏,默念了几句,忽听谷中有了一种吹竹之声,甚是凄厉,道童闻声,便自走进。
  甄济见道童走后,四顾无人,阴霆弥漫下,到处都是毒蛇魔怪的影子,不由害怕起来。灵机一动,也学道童跳在谷口,朝内默祝:“弟子千里求道,一片虔诚,望乞收录,宁死不二。”叩祝方毕,忽然一阵阴风吹到前面,偷眼望上一望,面前不远站定一个怪状道人,面黑如漆,口红如火,头上乱发披拂,腮下疏落落生着几根山羊须,身却瘦小非常。披着一件黑色道袍,长可及地。甄济断定来人定是此中首要,连忙叩头不止。方想请问名姓,猛再一偷瞧,已然不知去向,只见一阵阴风往谷中深处卷去。
  甄济方惊疑,吹竹之声又起,待了好大一会,不见道童出来。心想:“那竹声似在传呼,适才道童正是听了吹竹之声走进,行时也有且听传呼之言。可惜不曾问明,径自擅入又恐犯了此地规矩。”好生为难。又想:“常闻仙人所居,大都水秀山明,云霞围绕。适才一路所见,定是仙人试探我道心坚定与否,我只要见怪不怪,凡事如无闻无见,且冒险跪行进去,休要错过机会。”想到这里,便一步一拜地往谷中走进。入谷以后,路倒不甚难走,只是觉得地皮是个软的。
  甄济此时已是心坚意定,不到黄河心不甘,一切俱都置之度外。拜行了一阵,快到尽头,忽见一个高大的崖洞,不敢再行妄进。正在跪伏思忖,猛地眼前一黑。偷眼一看,洞的两旁平空现出许多高身量的童子,俊丑各别,胖瘦不一,衣服五颜六色也不一致,装束却和先见道童一般。甄济哪敢说话,只吓得叩头如捣蒜,口里直喊:“仙师怜念愚诚。”说没两句,先前道童忽从洞中走出,说道:“师弟们各归原位,教祖已准他进洞参见了。”说罢,把蟒鞭往甄济身后一挥,便命甄济起立,随了入洞。甄济听得身后怪声大作,起身时节猛一转眼回顾,吓了个亡魂皆冒,原来先前只顾前进,却不料身后面跟了无数的青蛇怪蟒,个个馋吻流涎,红信似火一般地吞吐,与己相隔仅止数尺,正往谷中退去。
  洞里面看上去甚是幽黑昏暗,甄济随了道童走进去约有两三丈远近,才有了一点昏惨惨,绿阴阴的亮光。偷偷用目往四下一看,洞壁间到处都是些骷髅鬼怪之类,凶恶狰狞,备诸异状,惊惶骇疑之间,也看不出是真是幻。再加上洞中阴风时起,那些魅影越显生动,个个都似在飞舞攫拿。这种可怖的景象,一任甄济素常胆大,置身其中,前途吉凶尚难逆料,也不由他不心寒胆战。
  再进数十步,便到尽头。道童首先朝壁跪下,俯伏默叩。甄济忙也将身跪倒在道童身后,猛觉眼前一花,略定了定神,定睛一看,已然换了一个境界。洞中雪亮,到处通明,八根钟乳并排立在当地,上面雕着好些大蛇,柱前设着一个水晶宝座,座上面铺着一张虎皮。全洞面积大有亩许,地上也铺着一张大毛毡,将全洞都铺满,花纹如绣,五色斑斓,也不知是用什么兽皮织成,那引进的道童已然不知何往。
  甄济再偷偷地四壁一望,见壁间有不少洞穴,深穴看不见中有何物。每一个浅穴中都伏有一个美貌女子,个个都是粉弯雪股,玉面朱唇,媚目流波,神情如活,俯仰坐卧,姿态不一;燕瘦环肥,极妍尽态。虽然容光妖艳,却是不言不动,仿佛是泥塑木雕的一般。甄济方在罗刹域中经过,忽地身逢绝艳,几疑身在梦中。先时心中害怕,只偷偷看了两眼。后来见洞中空无一人,壁间美女虽似死的,出世以来,几曾见过这种色相,不由又偷看了好几眼,越看越似活的,越看越爱,不由看了个淋漓尽致。看到妙处,渐渐目移神荡,不能自制。若非还想起身居危境,有些顾虑,恨不能上前一一加以抚摸,仔细观察,到底是死的活的,才称心意。甄济正在心旌摇摇,猛想起:“道童引了自己,连遇许多可惊可骇,奇危绝怖的境界,到了此地,忽然不见,莫非仙人成心相试,一切皆是幻景?稍有不慎,便堕地狱。”就这一转念间,立时欲念冰消,跪在地上,再也不敢抬头仰视。
  待了一会,忽闻吹竹之声起自四壁,算计又有幻景,索性把眼闭上,打定主意不去理会,免得见了生欲,其心又乱。正在胡思乱想,吹竹之声方止,四壁细乐大作,音声委婉,一股子媚香随着微风送到,接着便听地毡上有了细碎之声,随着乐声高下起落,若有节拍,有时那细碎的脚步声响过面前,便有一股温滑柔腻的肉香送到鼻间,闻的令人起一种说不出的意境。似这样两三次过去,甄济再也忍耐不住,微微睁眼一看,面前竟有无数根玉腿在那里盘旋往来,粉腻脂香,柔肌颤动,不必再睹全身,已经令人魂消魄荡。情不自禁将头一抬,果然这些玉腿俱是适才所见壁间的裸体美女,正如纺车般随着乐声飞舞。起初仅当她们是木形泥偶,已然心动神摇,忽然见这等活色生香,怎能禁受。
第 八 回
身陷魔宫 鬼声魅影  魂销艳舞 玉软香温
 
话说甄济正看得意马心猿,眼花缭乱,偏偏当中有两三个相貌最出色、姿态最柔媚的美女,每次舞到甄济面前,若有意若无意的,不是流眸送媚,桃靥呈娇;便是粉腿高跨,暖香隐渡。有时竟从甄济头上飞过,红桃肥绽,宝蛤珠含。最难堪的是妙态方呈,一瞥即逝;方在回味,忽又飞来。顾此失彼,无可捉摸,令人心痒难熬,百脉偾张。再加上淫乐助兴,不消顷刻,便已骨髓酥融,神魂若丧。
  甄济一意贪恋玩赏,死生祸福早置度外。昏惘迷乱中正待爬起,向那美女扑去,忽听一声鸟鸣般的怪啸,乐声顿止。那些美女也似惊鸿飞逝般朝壁间飞去,归了原位。八根晶柱前的宝座上面现出未人谷前学着道童叩祝时所见那个身着黑袍奇形怪状的道人。
  这才想起自己此来为了何事,倘若适才心意为祖师察觉,哪还了得?不由吓了个通体汗流,战兢兢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一般,哀求祖师宽恕,怜念收容。道人哈哈大笑道:
  “我已看了你好些时了。你的资质虽可,若论心性,还不配作我门中弟子。所幸你先天尚可,只须少受熏陶,仍可成器,姑且收录,以观后效。只是我门中规章素严,少时自有人指示给你。须知我这里不讲情面,言出法随,丝毫通融不得。还有凡入我门中弟子,人人都先行立功自效。你现在道术毫无根底,本难立功,给你三月的限,看你自己的机缘吧。”甄济闻言,喜出望外,连忙叩谢道:“弟子蒙仙师不弃下材,收列门墙,恩同再造,自知资禀驾下,难有成就。此后惟有屏绝万缘,勤谨自勉,努力前修,以报鸿恩于万一罢了。”道人狞笑道:“你这话说错了,我问问你:你一心虔诚拜我为师,可知我的来历和本门教宗么?”甄济惶恐答道:“弟子愚昧,实是不测高深,不敢妄言,望乞恩师指示。”道人道:“三十二天释道两家,正邪各派,仙佛共有七十六等。上等真仙能有几人修到?不论释道两家,俱以求无欲为大道根基,其实‘无欲,二字,根本难通。试问:想成仙成佛,是不是欲?若论真正虚空寂灭,何必有我?只须乘它归尽,到时一切还之太虚,何必学仙学佛?可见己若存在,便当有欲,求仙求佛,不过是所欲者大而已。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全由天赋,我既秉有,便当享受。再以本身道法本领抵御百敌,以防忌害,由我放量享受。只要道精力足,一样长生。岂不比成真正仙佛还有趣味?本门所奉玄阴教宗,乃我手创,全主为己。虽不奖劝为恶,却绝对不许违意为善,然而如出诸自己所乐为,亦非全属不许。人性本恶,以我自身能力去求自身享受,这才叫作率性而行,方是本门宗旨。故我门下虽多本性中人,却没一个伪君子。声色嗜好,这里全有,俱是我和门下弟子以道法获得,依各人道力本领高下,公平享受。明知遭许多异派中人之忌,但我道法高妙,也奈何我不得。适才见你本质虽还不差,但所中人世习毒不浅。如非你见了美色,忘却顾忌,现出本来面目,门外那许多毒蛇大蟒,你早已膏了它们口腹了。此后务须记着:我这里除了令发必行外,只要你能力所及,凡有所好,只管凭你心意取到此间,一同享受。如有隐蔽,固是罪在不赦;就是有所知闻而不禀报,犯了也决不轻恕。还有本门专以采补,来求长生,每人每年均须分头出外访求炉鼎。适才你所见美女,均系选之人间。除我自用者外,平时总有百十名左右。少时由你师兄先传了你初步采炼法术,三日之后,便可随你意思选择。虽然好者你任取,却不准认为己有。等三月内你建了外功,传了本门心法,不消三年,便可出门行道,为所欲为了。
  甄济此时已是色欲蒙心,虽然听出道人是个左道旁门中的妖人,竟为邪说所动。闻言不但不知忧惧,反以为真仙只是听说,从无人见过。像道人门下这般道法精妙,随便在空中飞行,出入青冥,顷刻千里,何等神奇。这种百年难遇的仙缘,就是在洞中苦修个十年八年,受尽辛劳,只要能炼到那等地步,也所心甘。何况并不吃苦,只要服从师长,遵守本门规矩,不但几天之内便有绝色美女陪伴枕席,而且日后更可为所欲为。不似平日耳闻学仙求佛,要受三灾八难,千辛万苦,处处规行矩步,一丝也错乱不得。像适才所见那种绝色美女,俱是生平罕见的尤物。只求能有一个到手,真正消魂片刻,便不在虚生一世,何况永远随意享受。不禁心花怒放,喜形于色。
  这道人便是本书有名左道旁门中的首要——鬼老,平素无恶不作,专以收罗天资聪敏,生具恶根的人为徒,以便同恶相济,增厚势力。
  适才在夕佳岩引进甄济的瘦长道童,真名叫作程庆,外号鬼影子,是鬼老门下一个最心爱的徒弟。起初并未安甚好心,因为路过夕佳岩,看见下面有数十个狗猩擒着一个少年,正待嚼吃,知是本山豢养之物,别处没有,便下去观察就里。一问为首的一个,才知它们是出来寻找同伴,发现那死狗猩,以为是甄济所杀,故此将他擒了,准备裂体嚼吃,给死猩报仇。因并非私逃,才停鞭不打。
  那狗猩是藏边雪山中的特产,生相和人相差不远,猛恶异常,惟又灵警无比。鬼老将那一带狗猩全用法术收伏,训练好了,利用它们天生的本能,四出采取各种媚药灵丹的材料。夕佳岩天生一种媚药,名为子母还阳草。这药草每年只中元到重阳这一二月内,每值大雷雨后出现。
  其中一个雄狗猩,每年一过七月半,便奉命在夕佳岩前守候,守了好些日子,也没有大雷雨。元儿、甄济到达那天,恰值雷雨交加。这东西凭着一双夜猫眼,照往日产草之处前去察看。因这草一见阳光便即入土隐去,不被太阳照过又不合用,当时看准了出芽的所在,准备明早天明阳光未出前,再去守候采取,回山复命。当晚因雷雨大大,想往延羲洞中避雨,一眼看见洞内火光,又有生人气味,刚往里一探头,便吃元儿一剑刺中要害。拼命挣扎,逃到半山,便即伤重身死。
  狗猩生性最淫,全有配偶,难得奉命出外,雌的本就时常乘机抽空赶来聚会。也是活该甄济倒霉,发现死猩之时,如将它掘土掩埋,本可无事。如不将它拨动,有深草遮盖,借大一座山,也不致被它同类当时就发现。第二日独木舟制好一走,何致身人旁门,异日作恶大多,身遭惨祸?甄济前脚一走,那雌的也从别处赶来,一到便即寻着。此时甄济还未人洞,拿着那柄家传长剑,正在削砍树技。雌猩见有生人,断定雄猩是甄济所害。雄的已死他手,恐独力难支,连夜奔回铁砚峰去,招来许多同类,连夜赶往夕佳岩,为雄猩报仇。为首一个,因受鬼老多年训练,已能人言,并能说上几句,正擒了甄济,半人言半兽语地喝问,怎生将它同类害死?
  甄济惊慌昏骇中,还未及听清,鬼影子程庆已经持了蟒鞭赶到。一听本山狗猩被人杀死,不禁大怒,本想纵任这伙狗猩将甄济裂吃报仇。因听甄济千真人、万仙长地苦苦哀求,偶然定睛往甄济脸上一看,见他虽然风尘困顿,却是丰神朗润,犹是童身,资禀更是不差,鬼老门下无分长幼,全是道童打扮。程庆也是门人中数得上的人物,一见不是凡器,不禁心中一动,暗想:“此人师父或许用得他着。”
  程庆初意只不过将他带回山去与鬼老去取生魂,祭炼法宝,并无引进入门之想。谁知到了铁砚峰,跪在谷口一默祝,鬼老便用吹竹传声,叫他进去。随后亲自出来,一见便有了凡分赏识。由谷口到洞中这一段路,到处都有蛇蟒怪物往来,虽说不奉命不敢伤人,生人到此,总要胆落魂飞。甄济居然通过,胆力已经入选。只是当他见了美色时,鬼老看出他临时忽然警觉,可见他先天善根尚厚,容易弃邪归正,先还有些不满。及至看他到了后来终忍不住,再一听了那一套邪说,索性什么顾忌都置之九霄云外,这才认为确是邪数中良材。当下便命甄济起身侍侧。
  鬼老手一指处,吹竹之声又起。那引进甄济入门的那个瘦长道童便即现身,跪在宝座前面。鬼老指着道童,对甄济道:“这是你师兄程庆。同门师兄尚有数十人,此时可以无须相见。你可先随他去,安排了修道之处,他自会对你说一切规章和我的名姓来历。
  此三月中,如有用你之处,自会唤你到此。平时无事,可随他学那初步采补之法便了。”
  甄济闻言,忙又拜谢。程庆也便领命起身。甄济刚向程庆见礼,称了师兄,鬼老忽从座中隐去。
  甄济拜师之后,程庆对他便大大换了词色。先道了贺,又领他到一间石室中去安置,然后遵照鬼老吩咐一一转告。甄济天分聪明,一点便透,一学便会,不消数日,那初步邪法已然学会。休说甄济得意,连程庆也甚心喜。
  这日程庆果然领了两个女子前来陪寝。甄济一看,内中一个最妖艳的,正是初来时所见赤身美女之一;另一个穿一身华眼,虽然一样美貌,却面带痴呆,随着别人摆弄。
  偷偷一问程庆,才知赤身的一个已然日久同化,此来并非供甄济采补,竟是含有教导之意。那面带痴呆的美女,乃是一个大官之女,新来不久,受了法术禁制,等用过多日,才能恢复本来。
  当晚甄济左拥右抱,按照程庆所传,如法炮制。那赤身美女名唤月娇,更不时加以指点,真个乐极忘形,死心塌地。休说父母吉凶生死置之度外,就是再让他去做大罗金仙,也不愿去了。
  甄济尽情淫乐了一阵,到了子夜过去,忽然内洞和往日一样,又起了吹竹之声。月娇附耳低语道:“祖师爷升座传呼,我等不论新人旧人,俱要前去伺候。这里的人我虽然大半都交接过,不知怎的,我却格外爱你。明晚不知是否仍派我来,如换别人,你须紧记我言。少说话,多快活。我的话虽然无关紧要,也不可告诉别人。这里规章奇特,招呼犯了,无法求免。且看你我机缘如何,你能否奋志学道,那时再说吧。”说完,匆匆领了同来女子自去。
  二女去后,甄济事后回味,对于那华服美女还不怎样,惟觉那月娇,不但妖艳明媚,资禀浓粹,而且荡逸飞扬,饶有奇趣,真是人间尤物。若非她几次指点自己悬崖勒马,几乎失了真阳。只是她如此淫荡,为何言语又那般真挚?真情也随时流露,颦睐之间,隐含幽怨?屡次欲言又止,仿佛有许多话想说,不便出口似的。行时之言,更明明隐有机密。如说是奉命试探自己,却又不似。好生令人不解。自己系初来,根基未固,言行上稍出差错,便不得了。甄济决计拿定主意,跟着程庆,早晚用功时用功,行乐时行乐,诸事格外谨慎,不问旁人怎样,想必不致有甚弊害。
  甄济又想起:“适才月娇所说,每日子夜一过,后洞便开无遮大会,所有洞中美女无不齐集。每一女子,先由鬼老赐了灵丹,然后令其与各门弟子,互相赤身追逐嬉戏。
  鬼老并不亲身行淫,只在众女心荡神摇之际,暗中摄取真阴。除月娇这一班十六名美女,曾经多年选择训练,通晓道法,能时常奉命出外,挹彼注兹,不致亏损外,许多新来根基浅薄的少女,纵有鬼老灵丹续命,更番休息,至多也不过一年光景,便即骨髓枯竭,脱阴而死。照她这等说法,可见洞中美女尚多。遇一月娇,已觉销魂,只不知将来自己也能和程庆等同门一样,参与这种极乐大会不能?”这时的甄济陷溺已深,连日听见鬼洞魔窟中许多惨事怪状,不但毫无警惕之心,反倒觉着自己虽然升堂,未能入室,羡慕别人艳事,认为是人天奇福,一心盼望将来也有如此享受,方称心意。
  甄济胡思乱想了一阵,不由昏然入睡,醒来见程庆正站在石榻前面,说道:“你真聪明,那月娇最得师父宠爱,她从不轻许任何人,今日居然向师父说你许多好话,岂非难得?”甄济小心敷衍了几句,程庆又传了他一些初步邪法,便自走去。
  过了一会,甄济正在用功,程庆忽又跑来说道:“你如今有好机会了,可敢去么?”
  甄济道:“小弟蒙恩师收录,尚无寸功,但有使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程庆道:
  “本门弟子共分两等,幼入师门,真阳未破,可以免去兵解者,为第一等。真阳亏损,全凭采补成道者,为第二等。我幼年原是黔灵山中人家一个弃儿,蒙师父收养,在门人中位居第三,本可肉身成道。偏巧自不小心,也是我自欠把握,受了本门一个淫妇蛊惑,道成以后,又将真阳失去。当时本想将淫妇杀了报仇,一则她是师父爱宠;二则此妇心机诡诈,虽然不与我们同班雁列,现在已算是本门中得用的人,教规对于男女情欲完全无禁,淫妇虽是存心报复,无奈师父平时原奖许她,准其凭着容成玉女之术,来考验众弟子的修持。她坏了我的道基,只算是奉命而行,不算违背教规。她又异常机警,始终不上我的圈套。今日方想好一条主意,偏我兵解之期已到。
  “师父知道青城山金鞭崖有一种仙草,大是有用。无奈崖上有嵩山二老中的矮叟朱梅在彼修炼,此人是一个驰名已久的剑仙,非常厉害。师父想命我应那兵解劫数,就便将仙草盗回。只是我一人前去,恐怕独力难支,因知朱矮子素常假道学,有许多古怪脾气,号称不杀无名小辈;而我们同道中未著的人,门下弟子只你一人可以同往。偏巧你入门未久,法术尚未炼成,与我同去固可,如果到了金鞭崖,我出了差错,你独自回来,却是万难。由我请准师父,由师父给你设驱魂法坛,命我将你生魂带去。我如失足,定将仙草交付给你,由你持了逃回。那时师父已然知道失事,只须他行使禁法,你我生魂也会分别回转。不过去时须要镇静。如果我的肉身被敌人飞剑所伤,不可害怕。逃时须要迅速,更不可忘了那草,这是你入门第一功,如果失草,师父必然怪罪,担承不起,至于我的肉身,虽为敌人所毁,只须生魂逃回,七天以后,仗着师父妙法,便可凝聚成形,以后再寻良机,寻找上好庐舍,比起前身还好得多呢。”
  甄济闻言,忙即口称:“遵命。”程庆道:“此时你的生魂尚未炼得凝固,恐禁受不起天风。等师父过了今晚子时,行法之后,我自会前来领你同去。现在时候还早,且自静心安坐用功,少时人来,只顾快活,一切有我作主便了。”说罢,便自走去。
  程庆方走不多一会,甄济暗自寻思:“昔日常听元儿提起,他姑父罗鹭曾说青城山金鞭崖有一位剑仙,名叫朱真人。说他身有仙骨,对他甚是垂青。自己还陪了元儿去过,仙人未寻到,误走百丈坪,若非遇见方家弟兄,黑夜荒山,几乎迷途难归。当时只说当初罗鹭吃元儿纠缠不清,拿话哄着他玩,并无其事,因元儿心热,也未跟他说破,不想果有其地其人,还种有仙草,这个姓朱的本领道法如何,虽不知道,看师父师兄这般谨慎行事,想必也甚厉害,自己一些本领道法俱未学会,随了前去,冒此大险,不知有无凶险?”
  甄济正在胡思乱想,忽见月娇领了昨晚同来的华服女子,跑将进来大声说道:“今日本不该我到此,偏巧同她来的那位姊姊,来时路遇一位同门,寻她说两句话,所以我替她先将此女带来,陪你作乐。”说时,用手连指那同来女子的胸前,不时往外观望,神色甚是仓惶。甄济料知有异,随月娇手指处一看,那同来女子的胸前微微露出一点纸角。又见月娇朝他点首,情知有异,连忙扯将出来,刚要展看,便听外面远远有一女子笑语之声,月娇忙又将手朝他连摆。甄济会意,忙将那黄纸条藏过一旁,仍装出与那同来的女子宽衣解带时,那月娇已不等人来,身子一晃,一道黑烟过处,人影由浓而淡,转眼不知去向。
  月娇身才隐去,忽又跑进一个赤身美女,见甄济正和那女子解去中小衣,好似有些诧异,便问道:“我奉祖师之命,带了此女前来指点你采补之术,路上有些小事耽搁。
  此女原在门外等候,她已失了知觉,无人率领,怎得到此?是谁领来?”说时杏眼含苯,一双明眸威棱毕露。甄济何等机警,闻言便知月娇来时无人知晓,事情不能明说。故作不知答道:“她独自到此,我以为恩师只命她一人前来呢。仙姊芳名,可能见告么?”
  那赤身女子闻言,好似有些将信将疑,略为沉思,答道:“我名小玉,她身上禁法未去,必有人领来;一人到此,定然不会。不过你初来不久,同辈中与你并无相好之人。就有人代我领了她来,这顷刻之间有甚意思?再者,看你形迹,又有些不像,这是什么原故?”甄济又饰词答道:“实不瞒仙姊说,昨日我和此女交接,也颇有些怜爱。适才做完了功课,偶然探头门外,见她两眼发直,往我门外缓缓行走,我便冒昧将她抱进房来,正解衣服,仙姊便到了。”小玉闻言,方才转了脸色,答道:“这还有点像。我说她怎能独自到此呢?亏你不羞,爱上这等死美人,还不肯实话实说呢。”
  甄济见小玉虽不似月娇真情款款,如论容貌风骚,倒也伯仲之间,此时见她媚眼流波,身如凝玉,站在当前,不禁心旌大动,不俟她把话说完,早扑了上前,说道:“没有活美人,只好拿死美人解解意罢了,如今有了仙姊,还理她则甚?”小玉本是奉命而来,当下又指点了一番邪术,直等吹竹声起,才领了那女子走去。甄济当时虽然得趣,只是有小玉一比,越发看出月娇确是有几分相爱真心。
  小玉一走后,甄济知道为时不久,便要真魂出游,不敢怠慢,忙将那张纸条取出观看,上面仅寥寥写着几行字,字体异常草率。大意是:本门不禁人为恶,除了不许叛师背祖而外,就是自己同门师兄弟,只要于本身有利,也一样可以当作牺牲。程庆因自身失了真阳,须要应劫兵解,此去金鞭崖必无幸免之理。他请准鬼老带甄济同往,虽非完全恶意,但也含有许多作用,不可不预知防备。自己因爱甄济,恐他新来,不知正教中人飞剑厉害,特地背人写了纸条示警。如随程庆到了金鞭崖,那里必有敌人看守埋伏。
  下手之时,无论如何,不可代程庆盗草,以防他别有脱身诡计。等程庆盗了仙草,交付过来,急速升空逃走,丝毫大意不得。程庆如命将他劫后尸身取回,更不可听他的话。
  再如命将什么东西带回出山来,当时固不能拗他,等他一死,急速将它丢去,以免敌人后面跟踪追赶,无法脱身。月娇本人到时如能设词下山,必在中途接应。只要能依她纸条上所说,那朱梅号称不杀无辜和积恶未著之人,决无妨碍。看完纸条,可将它嚼碎,吃在肚里,以免为人发觉,彼此都有不便等语。
  甄济见她词意甚是恳挚,料是真心关爱,又惊又喜。便牢牢记在心里,将纸条扯碎吃了,静候程庆前来相召,到时相机行事。
  子夜一过,后洞淫乐又起。待有个把时辰,方见程庆走来说道:“是时候了,快随我见师父去,到了听命行事,不可害怕。”说罢,领了甄济同到初来拜师的大石室内。
  这时乐舞已停,鬼老正在当中水晶宝座上坐定。面前设着数十面黑长幡,幡脚火焰飞扬。
  黑焰腾腾。幡围中心竖着一张大令牌,牌下放着七根铁钉。甄济哪知用意,见了鬼老,忙即将身跪倒,叩头之后,鬼老把袍袖一挥。程庆便领甄济走到幡围之中令牌前面,命甄济脱了上下衣服,背靠令牌立定,将地下长钉取在手内,甄济看出是要把自己肉身钉在牌上,虽然害怕,情知无法避免,当下倒把心一横,脸上反装出坦然神气。刚偷看鬼老似在微微点头,猛见程庆一声大喝,命门上早着了一掌,当时甄济觉着神志一昏,转眼便已清醒过来。睁眼一看。身子已不在原处,脚底下好似虚飘飘的,再往长幡围中一看,令牌上钉着一人,正是自己模样,方在惊疑,耳听程庆喊一声:“起!”脚已离地,被一团浓雾簇拥着,随了程庆往洞外飞去。
  行了一阵,黑烟中望见夕阳业已偏西。甄济暗忖:“昨夜行法时不过寅初,记得被程庆拍昏过去,也好似晃眼之间,怎么一会工夫,已经是次日下午?”正在寻思,忽见前面高崖排天,云烟苍莽,转瞬近前。程庆猛地将烟雾往下一沉,直往崖上半的一个洞凹中里飞去。落地一看,洞凹果生着一株不知名的仙草,异香奇卉,静影沉沉,并无一人防守。程庆更不怠慢,只一伸手,便将那株草连根拔起,甄济刚刚顺手接过,忽见仙草生根之处,似有一道金光一闪。就在这一转瞬间,猛地又听程庆大喝道:“快带了我这东西逃走,我已中了矮鬼暗算了。”说时,程庆早递过一件软绵绵的东西。甄济二次方接过手,程庆已连身被那金光罩住,一面死命挣扎,想逃出来,一面在光围中往外连连挥手,似催甄济快逃。
  甄济本不知怎样逃去,眼看程庆身上烟雾越来越稀,金光势盛,情知危险万分,再如不走,程庆为金光所害,自己也逃不回去。一着急,便不问青红皂白,奋力往上一跃,居然凌空跃起,还未飞过山头,又听对崖人声呐喊,仿佛还有元儿呼唤之声。百忙中偷眼一看,对崖站定老少数人,竟有元儿在内,齐喊有贼盗取朱真人仙草,甄济哪敢迟延,由烟雾拥着,一直往上。虽然可以随意腾空,只是不如先时飞升迅速,惟恐后面金光追来,好容易升入云空,逃出有数里之遥。暗忖:“程庆虽然被陷,自己仙草已得,入门第一功已然建立,前途成就可期。”好不心喜,只是飞行这般迟缓,何时方可逃回山去?
  月娇也不知会来接应不会?甄济想到这里,猛又想道:“月娇暗中传字,再三嘱咐,程庆死后,千万不可替他带什么东西回山。适才程庆递给自己一个圆东西,软绵绵的,不知何物,一时也不知听谁的话好。”甄济正在且行且想,忽听后面有了破空之声。回头一看,云空中一道青黄光华疾如飞星,正从来路上朝自己追来。猜是敌人追到,又想起月娇纸条之言,如给程庆带东西,必为所累,难以脱身。说时迟,那时快,青黄光华已追离身后不远,甄济天性本来凉薄,有甚程庆在念,危急之际,脱身要紧,便照月娇所嘱,将程庆交的东西往下面丢去。那东西只鹅卵大小,黄晶晶通体透明,拿在手中又轻又软,并无什么分两,谁知才一出手,身子立时轻有百倍,被黑烟拥着,飞云也似直往回路逃去。心中大喜、再一回首,后面青黄光华追赶不上,已经隐去。这一来,甄济才对月娇起了信任。且喜手中仙草仍在,回山有了交代,别的且不去管它,后半截路飞行迅速,月娇也未前来接应。及至快到铁砚峰不远,忽见一道青黄光华由侧面飞来。心刚一惊,打算转身逃避,那光华已经迎面飞近,定睛一看,光烟中拥着一个美女,正是月娇,却穿着一身黑衣道装,这时朝着甄济含笑点了点头。晃眼之间,闪入侧面云中隐去。
  甄济惊魂乍定,仍旧前行,不一会到了铁砚峰谷口。方想落下,学初来时程庆在谷口叩祝求见,猛觉身于被甚力量吸住,不由自主般直往谷中飞去,转瞬飞到鬼老行法的室中,见鬼老正瞑目端坐在水晶宝座之上,两旁还侍立着几个身着黑衣的门人,俱都垂手合睛,态甚恭敬。甄济生魂捧着仙草,一落地,刚要跪倒献上,左侧上手一个身材高大,面红如火的道童,一手把仙草接了过去。甄济未及开言,猛见鬼老怪目圆睁,指着甄济大喝一声,左掌扬处,满室烟雾飞扬。甄济便觉被一股气拥着到了长幡围中,神志一昏;耳听叮叮几声,便即醒转。一看地下落着九根长钉,身子却好端端地站在当地,再看手脚被钉之处,并无丝毫伤损。那盗来的一束仙草,已不知被那道童拿向何处。甄济以为是大功告成,师父必然心喜。及至偷眼往鬼老脸上一看,却是满面狞恶之容,正和旁侧侍立的两个门人说话,声音甚低,好似发怒神气。甄济站在令牌下前,不曾奉命,也不知上前跪见的好,不上前的好。
  待了一会,那上手侍立的红面道童从外走进,这一会工夫,好似受了什么伤痛,面容愁苦,神气委顿,迥不似先前接草时强悍。见了鬼老,低声问答几句,便走近甄济面前,喊了声:“师弟,且随我来。”说罢,领了甄济,径往外走,另引到一间石室之内,说道:“师父已然准你入门,命我每日传授你道法,你的生魂受了师父的法术禁制,我适才也遭了敌人暗算,均须修养些日。这里便是你修道之所,且随我在这里安逸几天再说吧。”
  甄济一问姓名,才知这道童名叫余繁,是鬼老得意门人之一。这人比起程庆却要和气得多,两人谈了一阵,谈得甚是投机,甄济忍不住问道:“小弟奉命将仙草盗回,只可恨程师兄为敌人困住,不知生死吉凶。去时他曾对我说,该有一次兵解,不知他可能仍回此地么?”余繁闻言,冷笑答道:“这个该死的东西!如不是他献殷勤,在师父面前买好,去盗什么鬼草,我还不致差一点送了命呢。本门虽准人便宜行事,但是同门相处,终有情分。只他一人一意孤行,专门损人利己。这次却遭了报应,生魂早被朱矮子所斩。他所炼的元丹,竟不及叫你带回,想必也被朱矮子消灭了。要想如他的愿,借体还生,哪里能够。他如不一心好强,不去应劫,终身躲在这铁砚峰鬼影谷里,有师父庇护,一样可以苟延岁月。他既想长生之道,自己又不争气,把握不住,失了真阳,由第一等仙人变作了中下之辈。眼看不如己者将来修为皆出己上,心不甘服,才去禀明师父,存心找上人家门去应那兵解,拼着受些辛苦艰难,以便日后出入头地。他这次弄巧成拙,却便宜你补了他的位置。不过你初次人门,虽说盗草立了苦功,但那草乃是朱矮子妖法幻化,并非真正仙草。师父凭你这点微劳,便准收录,实是莫大殊恩。此后你务须好好修持,最好在短时期中孝敬师父一点入门礼物,方无欠缺。”
  甄济惶恐道:“小弟一个凡夫,家中虽有资产,尘世之物也不堪奉献。况且人门才几日,道法未成,也无法谋取。还望师兄指教,力所能及,无不惟命。”余繁道:“哪个要你亲身谋取?师父所爱,除了奇珍异宝,便是炉鼎。只要你说出所在,我便能伴你同去将她摄来,助你献上,也算我们师兄弟一场,人世希见宝物,谅你难知,难道你未人山前,就未遇什么绝色秀女么?”
  甄济闻言,想起元儿那口宝剑,猛地心中一动,忙答道:“小弟亲友之中,实无什么绝色秀女。宝物倒看过一件,只不知合用与否。”余繁便问:“今在何处?”甄济道:
  “这宝物乃是一对极稀有的宝剑,一鞘双剑,藏在石壁玉匣之内。剑上有字,名为聚萤、铸雪。小弟不知此剑来历,也不知师父看得中否。如若看中,此剑现在金鞭崖我一个表弟手内,或者可以设法取来。”言还未了,余繁便失惊道:“本门宝剑,大半百炼精钢同五金之精,经师父法术炼成。只是并无一口现成的仙家至宝。所以遇见别派中的敌人,往往比剑时敌他不过,非行法取胜不可。适才听你说,这剑名为聚萤、铸雪,乃是当年许真君炼魔之宝。后来闻说被峨眉派中长老得去,久无下落,怎会到了你表弟手内?而且他又在金鞭崖居住,如与朱矮子有甚瓜葛,只恐取之不易吧?”
  甄济便将元儿在夕佳岩延萎洞阻水得剑之事一一说了。未后说:“以前虽听元儿说朱矮子对他垂青,以为是他胡说,自从他探洞失落以后,今日往金鞭崖盗草,回时无心中看见他在下面,与几个老头、小孩在一起,呼唤我的名字,当时急于逃走,便行回转。
  因别日无多,见时又在崖的对面,想来他必寻着了铜冠叟与方氏弟兄,尚未见着朱矮子,也未可知。”
  余繁闻言,沉吟了一会,又问甄济所见那老少几个的形态。然后说道:“闻说朱矮子师弟打算开创青城派,他自己已是不再收徒。那老少几个,虽听口气与朱矮子相熟,因为当时只管呐喊,并不曾放出飞剑追你,也许是金鞭崖附近隐居之人。好在你适才盗草乃是生魂前去,周身有法雾围拥,看不甚清,他们认得,也只在疑似之间,你只须装作夕佳岩被困逃出,因想念你表弟,前去寻找。与他见面之后,暂时先不露出声色,相机行事,得了便走。我再在暗中相助,定可如愿。不过那老少几个的本领,不知深浅,你如无退身之法,万一失事,岂非不值?依我之见,去是可以去,等过几日你精神复原,我先教你遁法和禁制之术,练成后再行前去。即使遇见能手,只要遇事机警一些,稍有不妙,立时可以遁走。到时再有我同去接应,便万无一失了。”
  甄济只顾说得高兴,那么机灵的人,竟会把延羲洞题壁之事忘了个干净。二人越谈越高兴,甄济也越学越坏。依了余繁,甄济元神刚受禁制,当晚原可歇息。怎耐甄济初尝甜头,非常贪恋,等到余繁招了群女前来作乐,活色生香,亲自目睹,再加双方都是惯家,动静姿态俱是见所未见,更觉心头奇痒。只是余繁虽说和自己投机,究属初见,而应陪侍自己的美女并未自来,想必没有奉命,眼看人家左拥右抱,此就彼推,也不敢公然商量,分羹一杯,一时好不难过。真是欲看不舍,看又难堪。
  正在无计抓挠,余繁早已看出,便笑对他道:“师弟,你如此着相,留神将来也如程师兄一般,闹得身败道毁咧。你看她们美貌么?你再仔细看看。”甄济原在那里品评余繁招来的那两个美女的容貌与月娇、小玉二人的高低。闻言刚忸怩着想着答话,不知怎的,眼睛一花,见余繁怀中拥抱的哪里是什么美女,竟是头秃齿脱。皮黄肌瘦、脸上皱纹如鳞的老太婆。又见旁侧榻上横陈的一个,竟是一具枯骨。因为当前春色刚还在目,方以为是余繁使甚障眼法儿,忽见余繁长笑一声,一手提起怀中抱的老妇,一手提着榻上那具枯骨,向室外抛去。刚一落地,便见门外肉光一晃,也没看清仍是本来面目没有,只听娇喘微微,夹着一阵莲步细碎之声,往后洞走去。
  甄济还在遐想,余繁却正颜厉色,走近身前,说道:“你当她们都是可爱可亲的东西么?对你实说,除新来的炉鼎外,所有你初来时在师父宝座前所见的那些赤身美女,除月娇一人年纪较轻外,余者若非师父法术禁制,丹药驻颜,纵不都成了泵中枯骨,少说点也都成了老太婆了。你适才所见,以为我弄甚幻术,实告诉你说,那才是真正原形呢,我们摄来这些炉鼎,真正取乐时甚少,大都是作那采补之用。你如此贪恋,早晚必如程师兄一样,遇见厉害能手,劳形摇精,丧神失阳,把前功都付于流水了。同门诸师兄弟,只我一人比他们和平公道。我起初并非本教中人,只因一事失足,被师长逐出门墙,因恐飞剑斩首,不得已,经一道友引进,托庇在师父门下。自己入了旁门,说不得,只好自行其是。但我从不纵欲放恣,任性而行。本门中人,连师父俱在内,将来免不了一场大灾劫,前途难料。我因见你资禀甚佳,恶根也甚重,在本门中固为良材,在外却是各异派将来的公敌。恐你把握不住,坏了道基,所以对你特别关照。
  你须记着:本门仇敌甚多,看师父之意,大是对你垂青,至少二三年间,必派你下山行道。如遇见敌派中人,虽然厉害,还有脱身之策;惟独赤身教主鸠盘婆,自己也是左道旁门,不知怎的,自从和滇西毒龙尊者反目后,信了两个心爱女徒之言,与峨眉、青城两派打成一气,专与各异教为难。这老家伙不但心肠狠毒非常,而且法术通玄,真有鬼神不测之机。她门下弟子全是女的,个个精通太阴锁阳魔法,并能指物代身,不须本人,便可摄采敌人真精。遇上者,少有幸免之理。所幸她门人俱炼有一粒罗刹舍利,两眉中间现出豆大一粒黄点,一望而知,只须留神,便可避免。她们多不喜和人对面交手,遇上时,大半是用驯阳坐功朝你打坐,任你施为,她只不理,差一点的道法飞剑也伤不了她。只要你七情一动,心神略微散荡,便即中了道儿。这等魔女,不和你为敌则已;一旦为敌,不制你死,决不放手。她如用坐功制你不了,立时解衣露体,赤身倒立,用地魔舞蹈邪法摄你心志,心志一丧,仍是为她所算。你将来难免相遇,自问降得了她,那是最妙不过,生擒回山,便是奇功一件;否则,乘她还未施展邪法,急速逃走,也可免祸。
  “本来这些话,此时还不到嘱咐时候,只因你不久要往青城山金鞭崖去取那聚萤、铸雪双剑,朱矮子飞剑厉害,我虽前去,仅能暗中接应,不能露面;那老家伙又太精灵,专收拾本门中新来的弟子,信息异常灵通,好似我们这里收一门人,他立时便可知觉一般。以前在他门人手里,已然坏了好几个,俱是新来不足三年,初次下山,便即遇上。
  虽然你到此日子更浅,敌人未必知道,到底不可不作万一打算。省得出事之后,师父空自生气,暂时仍是奈何他不得,人死了算是白死,岂非不值?”
  甄济闻言,一一记在心里,再三称谢,多承师兄指示不置。
  过了五天,陪侍甄济的女子才照旧前来,舆他一起淫乐。只是月娇自从那日盗草归来,在谷口匆匆一见之后,始终不见回山。打听她的同伴,俱说奉命下山,不知付往。
  甄济想念了两次,也就罢了。仗着勤敏,无一样不是一学便会。余繁见了,也甚心喜,静等甄济遁法炼成,便赴金鞭崖去取元儿的双剑。却想不到他这里妖法尚未炼得来去自如,元儿、方环、司明三人业已各拜了仙师了。
  原来元儿等小弟兄数人随了司、雷二老回转崖洞,谈起适才妖人盗草之事。别人因烟雾笼罩,没有看清妖人长相。因元凡是双慧眼,说烟中妖人极似甄济。二老断定甄济既受妖人役遣,必已入了左道下流,好生叹惜。晚餐后互相坐谈了一阵,大家分别在洞中安睡。
  次日清早,铜冠叟起来一看,小猿灵姑已将火备好,煮了开水,端了进来,另外又采了许多山果献上。铜冠叟见她如此明慧,善解人意,暗忖:“得媳若此,也还不差,只是容貌为长毛所掩,显着丑陋,不知将来能脱去不能。”回望司明,尚在榻侧草荐上熟睡。正要过去将他唤醒,方环忽从隔洞跑来,叫了一声:“姑父。”便转脸向灵姑道:
  “你昨晚陪我娘在里屋睡,半夜里还在说话,是几时起的?怎么我们起来,事都给做好了?”灵姑闻言,只是微笑不答,说时雷迅从外走进,石榻上的雷春、司明也被惊醒。
  小弟兄三个先向二老请了安,洗漱之后,方环便请二老过那边去吃早点。
  大家一见面,方母指着灵姑,笑对铜冠叟道:“此女真个聪明,昨日我见她看端儿做饭甚是留心,只说她初经人事,看了好玩,不想今早起来,火已升起,水也煮开,地下打扫得干干净净。我看将来明儿走后,由她服劳奉侍,较明儿还要强得多呢。”铜冠叟笑着点了点头。
  三老自在室中谈笑,仍由方端指挥众人,先做好了早点,再去料理午饭。因再有两天,元儿、方端、司明三人便须入山拜师,司、方两家经昨晚二次商议之后,已决定移居且退谷雷春家中。一切什物用具,俱要在三小弟兄未走以前先行移去,人多手众,比较省事一些。当日饭后重又商量,定准第二日早点后,开始搬家。当日无话。
  第二日一早就开始迁移,并布置且退谷中的新居。雷春自己因为是主人,本想回去,铜冠叟再三留住说:“这两天崖前红叶正鲜,有世兄回去便可料理,索性留在这里玩上两日,到未一天同走。”雷春只得应了。当下众小弟兄只留下司明与灵姑在家服侍三老,余人俱随雷迅挑了东西往且退谷去。好在重东西有那只驯虎驮带,众小弟兄脚程又快。
  到了谷中,择好房舍,雷迅便请方氏弟兄、元儿去用酒饭,另派别人代他们陈设。饭后赶回金鞭崖,又搬运了一次,因谷中有的是稼具,除原有的石榻、石几无须移动外,余者仅留下一副行灶同随身的细软东西,还有少许米粮酒肉,静等第三日亲送元儿上山,由元儿带走;司明、方环也由仙猿接去;再行正式移居。
  无儿上山在即,早已斋戒沐浴,虔心诚意地等待日期到来。临行前,又给家中父母写了一封长函,托铜冠叟便中带去。第三日天还未明,便即起身。雷迅和方氏弟兄也相继起来,将方母给他准备的一个大包袱重新代他收拾一下。司明也从隔洞跑过来,说二老随后就到。小弟兄们临歧握别,自是十分依恋,一面帮同整理早餐,一面谈个不休。
  不多一会,二老过来,方端又去服侍方母起身。大家用罢早餐,元儿便佩了双剑,含泪向三老叩辞。三老也有一番劝勉,老少数人共送元儿到了崖下。元儿先望崖叩拜,再与小弟兄们互道珍重,订了后会。见朝阳升起,岚光欲染,丹枫碧岑,山容如绣,四外静荡荡的,接引的人并未到来。
  元儿正要迈步前进,忽见灵姑手持洞中原有的一根长绳,在对面崖腰上现身,朝着元儿招手,适才众人起身时,都忙着送元儿上崖拜师,没人看见灵姑,俱未留意。这时一见,才知她业已前去探路。司明喊得一声:“灵姑,你往哪曳去了?见着崖上的朱真人么?”灵姑含笑摆了摆手。元儿因她是个女子,不肯示弱由她援引,暗中提气,一鼓劲,六七丈阔的山涧,早已一纵而过,灵姑便将长索由崖腰上放了下来。元儿也不去接,大声喊道:“灵姑,你只引我的路就是了。”铜冠叟方喊:“元儿不可如此大意。”元儿已是一路攀萝附葛,手足并用,爬行峻崖危壁之间,转眼已离灵姑不远。
  众人在崖对面,眼望他二人一前一后,相去不过丈许,直往崖顶攀援上去,大家正在称赞元儿身手矫捷,不知怎的,元儿一个失足坠将下来。方氏代他捏着一把冷汗,“哎呀”两字还未出口;只见元儿下有丈许,恰巧抓住灵姑的索头停住。铜冠叟首先高喊:“上面小路太险,快让灵姑相助,以防二次失足。你怎么幼读诗书,父母在堂,竟会忘了临深履薄之戒么?”众人也跟着呐喊。元儿先前失足,已是又惊又羞,本还不愿,禁不住铜冠叟等再三大声督促,勉强接索在手,随了灵姑往顶上猱升上去。一会半崖云起,对崖诸人已望不见元儿影子,仍不肯放心回去。直候了两个时辰,灵姑才从崖腰白云中落下,纵将过来。问起元儿,知灵姑送到崖顶下面,因遵猿仙之嘱,并未上去。知元儿业己平安到达,才行回转。
  恰巧当日下午,猿仙便来传话,命方环、司明当时起程入山。说罢自去,众人挽留不住。铜冠叟因红菱瞪猛兽毒蛇甚多,二人从前并未深入腹地,猿仙又不肯领了同行,打算命灵姑陪往,谁知灵姑也说不去,并说谷中无甚凶险,自己送去,也只能送入谷口不远,连昔日小弟兄们所去之处都不能到。况且此行仙人尚有用意,跟去不便。铜冠叟知是实情,里面必有原因,只得再三嘱咐了二人一阵。除方母因远未去外,余人俱都送到谷外。一看封洞大石已经有人揭开,放在一边。雷春道:“天刚黄昏,听迅儿说,里面奇景甚多,我们同进谷去,送两位贤侄一程如何?”铜冠叟未及答言,灵姑抢答道:
  “听猿仙说,如今这谷不许外人进去呢。”众人只得作罢回去,不提。
  且说元儿同了灵姑攀上金鞭崖,初上时节,好高过甚。上没一半,见上面崖壁越发险峻,壁上苔薛其滑如油,更无着足之处。正在为难,忽听灵姑呼喊之声。抬头一看,灵姑早已飞援上去,站在一个岩石凹处,一手放下长绳,朝着下面点头招呼呢,元儿暗想:“她一个女流之辈既能上去,怎地我便不能?上面路径,看神气也只有眼前这七八丈的削壁,因为附壁藤蔓过细,所以不似初上来时易于攀援。但只要越过这一段,便即有路可寻,何必这一点地方假手于她?”想到这里,只含笑应了一声,舍了长绳不用,运足全身真力,手抓壁间细藤,将气往上一提,径自双手倒援而上。
  元儿资禀本来特异,自从得了铜冠叟的内功传授,每日勤苦用功,已练得身轻如燕。
  一经提气运行,身子便轻了许多,壁藤虽细,颇能支持,本来无事。眼看到达,相离灵姑立处还有六七尺左右,又想起:“那日陶师兄曾说到时有人接引,只说也是一位仙人,谁知却是灵姑,幸亏自己还能上来,没有由她相助,自己这般不避艰险,独上危崖,少时见了师父,面子也好看些。”
  元儿继续往上边攀援,离灵姑所站的岩石越近。再看灵姑,不知何时又跃上有三丈远近。最危险处快要攀越完了,一高兴,气便松懈了些。又加心急求进,见所剩不过三四尺高,以为一跃便可翻身而上,竟忘了命系孤藤,身悬危壁。手再一用力,那细才如指的藤蔓如何支持得起一个强健少年的分量。元儿刚一作势上跃,便觉手中藤蔓似有折断声。心里一慌,力更用得大。未容他翻上那块岩石,咔嚓一声,手中藤蔓便已折断。
  喊了一声:“不好!”想捞左近别的藤蔓未捞着,竟从百十丈高的危壁上悬空往下堕去。
  还算元儿心灵胆大,又是一双慧眼,虽在奇危绝险之中,心神犹能镇定,情知崖势多半上突下削,要想在半腰中寻找攀附之物,已是无望,只有打降落主意。便用右脚搭住左脚,借劲使劲,往上提气,以缓下落之势,免得跌死;就在这危机一发,转瞬之间,下落也不过两丈高,猛见一根索套迎面飞来,此时元儿急于逃生,不暇再计及别的,顺手刚一捞着,便听对崖下面老少诸人纷纷呐喊之声,身子已然停在索上,顺着长索荡到壁间,当是灵姑相助,好不内愧。既承人家援手,又听师父在对崖高声嘱咐,惊魂乍定,周身都是冷汗,哪敢再好强逞能。索性偷懒到底,双手援索,由上面的人拉了上去。
  及至落到可以立足之处,刚刚站定,放了手中长索,松了口气,那索忽然往上一抖,便已收去。看上面已有微斜坡道,勉强可以行走。灵姑却不知跑向何方。心想:“索刚收上去,人即不见,怎跑得这般快法?”再看脚下,已是云雾四合,满山如潮,用尽目力,只辨得出一些人影,迥不似下面景物清明。
  元儿知道众人悬念自己,尚未回去,喊了两声,不见回音。便将身跪倒,重又默祝了一番。然后起身,往上前进。那路看去不似下半截陡峭却甚曲折危险。遍地上满生着刺藤荆棘等,越往上越密,钩衣穿肉,甚碍手脚。元儿提着气,施展轻身功夫,一路蹿高纵矮,左蹦右跳,上下转侧于峻崖危岩之间。又走有半个多时辰,总觉崖顶相去不远,可是总走不到,人却累得全身是汗,暗忖:“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自从夕佳岩被困,独身攻穿晶壁之后,自以为内外功夫都已有了根底,便是司、方二老,也常夸讲,说是单论武功,寻常江湖上人已非敌手。照今日这番跋涉了一番,才知实践起来,这般难法。
  平地练功夫纵有十层,到此也减去一半了。”不由把初上来好高逞能之心减去好多。
  元儿念头刚转,忽见前面荆棘影里有一毛人起落拜跪,定睛一看,正是灵姑,连忙跟踪过去一看,灵姑拜处乃是一块大约亩许的石坪。来路满生荆棘刺藤,左右中三面杂花盛开,丹枫碧树挺生其中,五色相间,围绕崖腰,宛如锦城绣障一般。对崖尽头又是一座削壁,排天拔云而起,离存身之处,高约二三十丈。轻云如带,绕崖往还,依稀可辩崖上边沿的景物,崖壁上犹如青钱匀铺,满生着碧油油的苔薛,更没丝毫缝隙。再看灵姑,还在闭目合掌,望崖跪拜不止。手持的那根长索业已卷成一圈,放在她的身侧地上。元儿记得初上来时,不愿假手于一女子,也没注意到索的形状和颜色。后来失足,全仗那索逃生,明明看清那索是根紫的,怎么此时看去,却是山中黄麻所制?
  元儿方一沉思,已走到灵姑身侧,见她虔敬神气,不禁抬头又往顶上一看。正值一片轻云过处,云隙里望见一个白衣少年,正站在崖边向下注视。转瞬间又为云层遮住,用尽目力,只见人影。知已到达地头,上面便是仙人居处,不由心花怒放,忙也将身跪倒。仙崖虽然咫尺,崖高苔滑,上下平削,正想不出用什么法儿上去。忽见崖壁碧苔之间,似有一条紫痕闪动,正是适才失足时援手的索,索头还结有一尺大小的一个圈儿,才知道适才援救自己脱险的并非灵姑,紫索既在此间垂下,上面又有白衣少年等待,定为自己而设无疑。灵机一动,叩了几个头,便即起身向那根紫索奔去。
  元儿刚刚接索在手,忽听身后响了一下。回头一看,灵姑手中待着一个红色小包,满面喜容,正朝上叩谢呢。见元儿回身看她,便用手连挥,意思是喊元儿援索上去。元儿方要张口问询,只觉手中紫索一动,同时又听灵姑低声连喊:“圈儿。”刚把索圈从头笼下,套向腰间,连话也未顾得和灵姑说,紫索便往上升起,将元儿带了上去。升得甚快,不多一会,便被提升崖顶。面前站定一个白衣少年,正是那日在崖下剑斩妖人的陶钧。元儿忙即将身跪倒。被陶钧一把拉起,说道:“我奉师父之命,在此接引师弟。
  且等拜见师父之后,我们再行礼吧。”
  元儿遵命起立,一看,上面大有数十亩方圆,满崖都是青松翠竹,异草奇花,正中心还有一个两丈多高、宽约二十亩的圆崖拱起。这中心圆崖,上下四面俱生着一种鹅黄色的小花,细草如针,开花如豆,一片平芜,蒙茸密布,不见一些石土之色。有时天风过处,宛如卷起干层金浪,真是瑰丽清奇,无与伦比。
  元儿一心虔敬,随了陶钧,循着圆崖当中的瞪道走了上去,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座石质宫观,观门外又是一个水池,池中仙泉,喷珠溅玉一般从池底涌起,池侧一面设着石桌石凳,桌上摆着一副残棋。一面长松底下设着一个鹤栅,栅内丹顶玄鹤,大小共有囚只,见了主人,兀自剔羽梳翎,飞鸣翔集不已。
  元儿一念至诚,拜师心切,也无心观赏仙崖景物。眼观鼻,鼻观心,随定陶钧,直往圆崖当中的石宫观中走去。行近观前,忽听破空之声从头上高处飞过。观门前三个金光灿烂的大字,只在眼前晃了一晃,也未及看清,便即走入观门。人门不到丈许,便是一座庭院,院中满生着许多奇花异卉,清馨扑鼻。前面陶钩忽然止步,禀道:“小师弟裘元带到。”一言未了,便听一个童声在半空中哈哈笑道:“不行不行,我哪里能收他做徒弟,这小孩大规矩了,将来出去,叫人看见,决不像我朱矮的得意门人,岂不成了笑话?我哪里能收他做徒弟?”元儿本低着头往前走,以为仙师形象必似天人,心中矜持过甚。一听说是不行,立时头上轰的一下,吓得浑身抖战。既未听清下文,也未看清对面师父形象,眼睛一花,几乎晕倒在地。两眼泪珠,不由自主地挂了下来,正在愁急,哪里还敢仰视。猛地又听一人老声老气他说道:“你这老不正经的矮子,对初见面的小孩子也这般吓唬他。你不收,我便带往九华山去,看你五十年后,末代衣钵传授给谁?”
  那话带童音的又答道:“你爱,你就带走,我如非齐道友再三相劝,我正没这番耐心呢。”
  元儿才听出两位仙人是在说笑,心神略定,不禁愉眼往上去看,到底仙人是什么样的仙风道骨。这一看不打紧,如非预知师父矮出了名,几乎疑心所见并不是自己的师父。
  原来院中生着两株不知名的大树,叶大如掌,枝干奇古,高有十丈。左侧一株,两个枝杈上各坐着一个矮老头儿,一个穿的又脏又破;别一个比较生得还要干瘦些,衣服虽也破旧,却是通体干净得多。在两枝相间的一个枯秃树干上,放着一个玉石棋盘,也未听棋子落抨之声,只见二人互相嘲笑应答,目光却俱注视着观外远处,好似甚为留意。再看陶钧和另一个拿着酒壶的瘦长汉子,俱都垂手侍立在大树之下,动也不动,态度恭敬。
  知道内中必有一个是自己的师父朱真人,才想起陶钧给自己通名以后,还忘了行那拜师之礼,忙即将身跪倒,口称:“恩师俯赐收容,感恩不尽。”还未说完,那老声老气的一个便说道:“你师父和我一样,不喜欢这些假礼节,想看,上来,也让你小孩子家看个新鲜玩意。”
  说罢,元儿便觉一股大力量吸到身旁,身子凌空而起,转眼到了树极上面,这才知道对面瘦的一个,是自己师父,却又没理自己,仍是全神贯注前面,因那老声老气的一个将他放坐在侧,虽初见师父,但人在树桠上,不便跪拜。正在惶恐,那老声老气的又道:“你这孩子适才在树下偷瞧,山外景物这般有趣,既已上来,你怎不看?”元儿闻言,随着师父目光所注处往外一看,因为存身绝高之处,休说观外景物人目分明,就是山外的山河市集,田畴城镇,也是一览无遗,元儿生具异禀,自从巧服仙草,已变成了一双通天慧眼,差不多可以穿云透视,何况远地无云雾之处。元儿先看近处,并无什么出奇之状。再往对面西北方极远之处一看,那里是一片绵延不断的雪山,皑皑一白。山腰上站着几个人,因为相隔大远,目光所及,才如豆大,只见蠕蠕转动,看不清装束容貌。空中却有几道数尺长的金光、青光、白光、绿光,闪电一般绞在一处。
  看有一会,忽听那老声老气的老头说道:“老朱,我助你一臂之力吧,也好使你早点收这个好徒弟。”说着将手一扬,一道金光似金蛇一般,带起一阵破空之声,电闪星驰,直往山那方飞去,转眼没人青冥,只剩一丝金痕闪动,及至到达,又和初出手时大小相差无几。元儿知道远处观物都很细小,如以那雪山上的人作比,这几道光华最小的也有尺许粗细,十多丈长短,想不到仙家飞剑竟能大小由心,指挥行使于千百里之外,异日自己如能炼到这等地步,也不在出死人生,受这一番跋涉辛苦。
  元儿正在注视寻思,忽见先前那几道光华原本互相绞结,相持不下,自从未后这道金光一去,顷刻之间,便见金光、白光势盛,其余光华逐渐低弱,又斗了一阵,内中一道灰黄色的光华竟被两道金光绞散,化成许多星雨消灭,紧接着,其余几道光华也都四散飞逃,耳听师父说道:“且饶了这几个业障,我们仍旧下棋吧。”元儿闻言,回视二老同时将手一抬,那两道金光便自离了雪山,往回路飞转,留在雪山上的人们,俱已随了光华逃走。只剩一人,也将空中停留的一道白光敛去。眼看他走过山侧消逝,耳旁又听破空之声,只见两道金光一同飞回,二老各举手一招,便在身旁隐去,二老若无其事,一边一个,坐在树权上下棋。元儿横坐在旁侧树杈上,暗想:“对面便是闻名已久的师父矮叟朱真人。身旁这位仙师,看适才放出飞剑神气,竟与师父本领不相上下,可惜不知他的名字。”
  元儿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满院光华,耀眼难睁,光敛处,现出一个鹑衣鸠首的花子,一落地便哈哈笑道:“佳客到来,还不下来接待,你二人只管下那残棋则甚?看我给你们和了。”说罢,未等二老答言,将手朝上一扬,元儿刚觉一股罡风劈面袭来,便听身侧老头骂道:“你这没长进的老花子,既想创立教宗,就该把你那看家本事传他们,没的使他们出来丢人现眼,吃人家的亏,适才如不是我想先见识见识朱矮子的高徒,将棋怦移上这里来,看见不平,飞剑相助,你那徒弟怕不被魔崽子给活剥了?不谢我们,还来说嘴,无故扰人清兴,真是岂有此理!”说时,也将手朝花子扬了一扬。花子闻言,刚要答话,朱梅抢说道:“你两郎舅,一个半斤,一个八两,来了俱是一般惹厌。看在五姑份上,不与你们一般见识,花子一来,这局棋也没法再下,由它放着,改日再分胜负,且下去喝点本山的猴儿酒吧。”说着,两个老头俱都落在地上。
  元儿也连忙纵了下去,跪在三人面前。刚叩了几个头,朱梅指着那老头和花子说道:
  “这两人一个叫追云叟白谷逸,一个叫怪叫花凌浑,俱都是你师伯,快磕一个头,和陶钧到一边去,我不愿见你这拘谨样儿。”元儿从纪登、陶钧二人脸上恭敬神气中,悟出师父用意,闻言朝白、凌二人各叩了两个头,起身站向陶钧肩下。纪登早往室内取出酒脯,设在当院石桌之上。朱、白、凌三人,相次落座。
  凌浑指着元儿,问朱梅道:“这孩子就是日前齐道友劝你收归门下的那个么?无怪他说好,连我看着都顺眼。我收门人向来凭我自己喜欢,不论资质,都要似齐道友和你们这样选择得严,哪有许多?今日你见我那孽徒一人独斗群魔,还不怎太弱吧?”朱梅道:“赵心源在你门下才只二十年工夫,剑法已深得你的心传,刚才谷逸寻我,要下完嵩山少室那盘残棋。是他要看我新收弟子上山时光景,才将棋枰移向高处。才一上去,便远远望见两个魔崽子双战你的令高徒,正在相持不下。后来又有两个五台余孽路过,趁火打劫。我恨他们倚仗人多,以强凌弱,飞剑出去相助。不多一会,谷逸也将飞剑放出。他们如何能是敌手,不消一会,便将一个魔崽子的飞剑绞成粉碎,余下三个见机遁去。我二人解了令徒之围,知他们这群余孽还有几年气运,懒得再费心神去追赶他们。
  正想下完那盘残棋,你就来了。你这花子素常无事不寻人,寻人没好事。我近日已受了齐道友之托,三二日内要赴峨眉凝碧仙府,与众道友商议三次峨眉比剑之事,如有为难之事,切莫再照顾我。”
  怪叫花凌浑道:“你这矮子倒会猜,可惜只猜着了一半,你知道那妖尸谷辰么?他的恶贯快要满盈,不久自会伏诛。我本不愿管他闲事,偏他竟敢惹我。我徒弟魏青在嵩山顶上采药,路遇他师妹凌云风。那是我的侄孙女儿,三人正闲说,被他用妖法摄走,陷入重泉九地之下,准备取他二人的生魂,炼那九地腐仙妖法。论本领,我原可以制伏他。只是这妖尸自被峨眉诸道友连挫锐气,益发诡诈,善于趋避,知他重泉九地共有十八穴,如果一击不中,不把人救出来,这东西又辣又狠,必先下毒手,岂不反误了他二人性命?我凌家子孙无多,我妹子又在开元寺坐化,自是因她前生杀孽大重,尘劫犹未转完。别人尚可,白矮子岂能坐视不理?为此拖他前去相助行事。有我二人同往,纵不除灭妖尸,准可将人救出。我正想去九华寻他,路过此地,看见你二人剑光从那面飞来,知他在此,特来相约。哪个用你则甚?”朱梅笑说:“你当我真不知道你的来意吗?你平时总不服人,这事又早落在齐道友的算中。你既知妖尸恶贯满盈,怎未算出应在你的身上?适才接了齐道友的飞剑传书,说你要来,便是谷逸,也为此事在此等你。可见要作一派宗主,实非易事。像你一意孤行,与人不同,虽然你门人当中不乏能传之士,到底限于天赋,总是事倍功半,费了你无穷心力,比起峨眉门下还是不及咧。”
  凌浑冷笑道:“矮子你少说嘴。我如不是知道峨眉派承长眉真人正统,得天独厚,我也不远走滇西,另立教宗了。齐道友最近在凝碧崖灵翠峰微尘阵中,得了长眉真人帝府天篆兜率真敕,道行高出济辈,何消你说?我虽不才,还会知难而退,不与胜己者抗衡,于正邪请教外另立教宗,传先师铁肩老祖衣钵,还不似贤昆弟这般不知自量,老着脸,创什么青城派,又和峨眉派藕断丝连地挟以自重,那才是既不能号令,又不受命呢,亏你还有脸挖苦人。”朱梅哈哈笑道:“你这穷叫花,这么多年来还是火性未退,本门先师与长眉真人,原属一家,无分彼此,本无须另创立什么门户,只因先师羽化时节,同辈师弟在先师前立下宏愿,要积修十万外功。我因尘缘将了,师弟好意,与齐道友商量,才创这青城一派,同是行道济世,但求尽心,分甚本领高低?你说这话,全是私心自用,无怪你这么多年来终是野狐禅咧。”
  凌浑方要答言,白谷逸道:“照齐道友来书所说,后日方是妖尸授首之期,有这些闲时候,我们三人相聚,正可畅饮矮子的好酒,只管争论则甚?”凌浑也笑道:“我只恨你们这些人专以正统自命,难道别派中就无能人?我本不算什么好手,那神驼乙道友行径也和我差不许多,他也不是道门正宗,如论本领道行,恐怕齐道友也难与他分高下吧?”
  说时,朱梅忽然回首看了元儿一眼,命纪登,陶钧将元儿领往后面,先进了饮食,等到傍晚客去,再听吩咐,元儿又要跪谢,被陶钧拉了他一把,暗使眼色止住,元儿只得随了纪、陶二人同往后院。一看,院中石桌上杯著早已设好。陶钧进屋取了酒食出来,三人重新见礼落座。
  陶钧未从师时,本来好客,有“小孟尝”之称。虽在山中多年,仍是少年时心性,生平又爱英俊灵敏的人,见小师弟袭元小小年纪,武功已炼到了很深地步,再加上胆识气字迥异恒流,休说寻常小孩子,便是上次峨眉开府,凝碧崖大元洞各派老少群仙聚会,所见许多已然炼成飞剑、出入青冥的小辈同门当中,资质胜过他的也无几个,年纪却都比他大得多,目前初来,便是如此,将来成就自不可量,无怪师父、师叔属望甚殷了,惺惺惜惺惺,因此对他又歆羡,又爱惜。除殷勤款待外,陶钧没等朱悔吩咐,已先把入门口诀、坐功起始一一传授,又把元儿身佩双剑取出,给纪登详观。知是异宝,俱都赞不绝口。
  元儿本来聪明绝顶,因为纪登虽是师兄,却与铜冠叟交好,于亲近之中,处处以前辈之礼相待,还有一些拘束。及见陶钧对他甚厚,有问必答,不似纪登沉静,素寡言笑,不由对于陶钧格外要亲热些,也是二人情性相投,一见便成莫逆生死之交。元儿除敬领传授默识于心外,心中老想探听师父为何说笑那般不羁,全无一点尊长庄重之容,以及那姓白的老头与后来穷叫花的来历,只是不敢开口,几次想问,俱在口边缩住。
  陶钩见他口齿迟疑神气,猜出他的心意,便说道:“我们这位恩师人最洒脱,最恨虚伪,你只要率性而行,事事诚心实意,必邀青眼,不过他老人家对于寻常礼节虽然放纵,不计细行,可是大处家规极为严厉,犯者必以飞剑处死,决无宽恕,据我想,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要人自己向上,不须师长督饬,方为上驷之材,我们作为弟子,应体师门厚德,不尚俗礼,内心崇敬,自然诚中形外了。
  至于先来那位白师伯,乃是现在九华山隐居的有名老剑仙追云叟白谷逸。以前与师父齐名,同隐河南嵩山少室,人称‘嵩山二老’,后来移居衡岳,不多年前,又移居九华山峨眉掌教夫人别府锁云洞的,门下弟子只有三人,却是一个胜似一个,内中一个姓岳的,更是本领惊人,将来自会与你相见。
  “后来那位,也是鼎鼎大名的云南派宗主,青螺峪的怪叫花穷神凌浑。这位师伯剑法自成一家,与哪一派都不相同,隐身乞丐,游戏三昧,各异派中妖人遇见他,无不闻名丧胆。
  “这三位老人家俱是多年患难知己之交,每到一起,必要畅饮欢聚,无话不说,凌、白二位更有郎舅至亲之谊,曾为一事反目多年,近十年来才和好的,今日凌师伯未来以前,师父曾接峨眉掌教真人飞剑传书,听说是为了妖尸谷辰之事,师父说凌、白二位今晚便要动身,而师父也留此不久。
  若照我们以前初入门时规矩,均须受过许多劳苦,才能得到师父传授,只你一人,因为师父不能在此久留,今晚夜静,便即传授心法,你这样好的夭资,再加上我和纪师兄从旁指点,又有你自己带来这两口宝剑,不消半年工夫,纵不能身剑合一,也能与异派中的后辈一分强弱了。
  “师父虽然不在本山,无人敢来侵犯,附近风景甚好,尽可在做完功课之后随意游玩。看你年纪虽轻,却极老成,别无可虑。只有观前那两只仙鹤,本是髯仙李元化师伯在仙霞岭收来,赠与师父。这两只畜生,曾受一个异派中妖人豢养多年,颇有灵性,只是旧习未除,专好弄些狡狯,我有两次几乎上了它们的大当。师父走后,少去招惹它们,以免师父不在家,弄出事来,适才传你的口诀,乃是人门功夫,且等晚间师父试了你的道心,再练习吧。”
  元儿闻言,自是又高兴,又感激,一一记在心里。一会吃完,纪登出去约有个把时辰,进来对元儿说道:“凌。白二位师伯说是趁这半夜时光,赶往鼎湖峰约请一位精干地行的道友,已然走去。师父现在前面唤你呢。”元儿忙即应声,随了纪、陶二人往前院走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九 回
承奥诀 三关通窍要  调灵鹤 千里御风行
 
话说元儿到了前院,只朱梅独自一人,仍然科头跣足,坐在院中磐石上面,正在调弄那两只仙鹤呢,急忙跪倒行礼。朱梅吩咐元儿起来,盘了双膝,对面坐定,用手先摸了摸元儿头顶,命元儿闭好双目,不要妄动。元儿已得陶钧预先提示,忙把心志一收,垂帘内视,屏去一切杂念,澄神定虑,静以俟变。刚把鼻息调匀,便觉朱梅的手在脊梁命门各要穴上轻轻按抚了几下,渐觉着一投热气由足底缓缓升了上来,渐升渐速,热也随着增加,霎时布满全身,越久越热得难受。元儿先还觉难忍,未几心灵一静,神仪内莹,猛地又觉头顶命门被人拍了一下,立时觉着一股凉气布满全身,好似一瓢冷水当头泼下一般,奇冷难耐。如是由冷而热,由热而冷者好几次,好容易把冷热都忍了过去,猛地又觉周身疼痒交作,恍似百虫在骨里钻咬,无处抓挠,比起奇冷奇热还要难受数倍。
  知是最紧要的关头,一不能忍,前功尽弃,暗将心神守定元珠,由它难受,一切付之无觉,待有两个多时辰,疼痒忽止,周身骨节又作起响来,响有顿饭光景,才由周身响到脑门。咔的一声,命门间似被斧劈开一般痛了一下,所有响动全都停歇。耳听陶钧唤道:
  “师弟大功告成,还不快些叩谢师父么?”
  元儿睁眼一看,朱梅满面笑容坐在对面,纪、陶二人仍是垂手侍立左右,自己身上已然复了原状,只觉比起适才打坐前要轻灵得多。连忙上前跪倒。朱梅说了句:“孺子可教。”吩咐起立。又将元儿身佩的双剑要去,仔细看了看,说道:“灵柩故物,果不虚名,你有此双剑,得我真传,十年之后,异派飞剑无敌手矣。”说罢,又对元儿道,“你因服过灵药仙草,加上本来异禀仙根,成就必速。我不久后赴峨眉,今日先将本门剑法传你,除我在这里早晚加紧传习外,我走之后,每日可随你两个师兄修炼。等我峨眉归来,再引你去见师叔。本门戒条,只有杀、盗、淫、妄诸条,专重大节,不拘细行,以各人自己勤修为主。用功之外,仅可在山中随意闲游,但在道未成时,不准擅自离开青城,以免遇上能手,替我丢人现眼。尤其这两口宝剑来头很大,是旷世奇珍,要随时备带,早晚用我口诀勤加练习。在身剑未能练到合而为一时,须防外敌巧取强夺,务要小心,不可丝毫大意。”
  元儿敬谨领命。当下由朱梅传了心法口诀,便随陶钧前去安置。元儿因师父不久长行,日常用功甚是勤苦。
  过有十来天,朱梅应乾坤正气妙一真人之约,前赴峨眉,众弟子送至门外。那几只仙鹤也跟着在空中飞翔,直等朱梅走没了影子,才行降落。
  元儿因连日一心用功,不曾出门,金鞭崖的景物尚未仔细观赏。既送朱梅走后,站在崖前往四外一看,远近群山都在足下。云烟浩森,大小峰峦被云包没,只露出一些角尖,像海中岛屿一般时复隐现。真是波澜壮阔,变幻无穷。元儿当着天风,凭凌绝险,对着眼前奇景独自出神,怀想方、司两家,不知可曾移走?忽听身后陶钧道:“师弟初来时,正值师父与白师伯在大树上对弈,放飞剑出去,助凌师伯的弟子赵心源与几个异派中人交手。那雪山离此少说也有三四百里,你却一目了然。后来听师父说,才知师弟在夕佳岩绝顶古洞服了灵药仙草,不但目光看得极远,还能透视云雾。今日云雾浓密,你看今日雪山顶上可有什么异状么?”
  元儿闻言,往雪山那一面看了看,答道:“小弟幼时目力本较常人稍好,自服仙草,虽能透视云中景物,毕竟有些模糊,只能看个大概而已。前日师父说小弟已成天眼,特地开了殊恩,赐小弟上乘超观妙法,说照此练去,三月之后,便能上察青冥,下视无地。
  正在练习,因为日浅,尚无进境。今日雪山那一面云雾更密,依稀之中见一些山峦白影,看不出有何异状。师兄可看出什么没有?”陶钧笑道“愚兄虽列师门一二十年,如论资质,还不及师弟一半,哪能远视数百里之外?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说时,元儿因这数日中,那两只大鹤每值有人谈话,必在侧静立,偏着长颈看人,好似留神谛听神气,便向陶钧道:“师兄,你看这鹤,每次我们说话,它们总在旁不走,莫非懂话么?”陶钧道:“岂但能通人言,这两个东西坏着呢。”说罢,回手就是一掌,正打在内中一只的颈上。那鹤出其不意,挨了一下,偏头朝着陶钧连声长鸣,振翼低飞,往观中逃去。陶钧怒骂道:“你这扁毛畜生,还敢不服么?”说着,便要追去。吓得那另外一只大的也慌不迭地跟了飞逃。
  元儿忙把陶钧拦住,无心中看见先逃那只,翼下有许多红点,比后逃那只也要小些,方要询问,陶钧道:“这两只大鹤,头一只因为曾代妖人守山,翼下面劫砂点子没有退尽,名叫红儿,后一只叫雪儿,还略老实些。这红儿最是好恶,专好捉弄人上它毒当。
  如非师父喜它有些灵性,上次我差点为它坏了道基,恨不能用飞剑杀死,才解气呢。”
  二人尽管问答,纪登只在旁微笑,下发一言,同在崖前闲立了一阵,便都回观用功。
  元儿在观中一住二月有余。铸雪、聚萤两口仙剑虽未练到身剑合一,与陶钩交起手来,指挥运转,无不如意了。
  这日鹤粮将馨,纪登因那鹤好闯乱子,不敢解了它们禁法,仍和初收时一般,由它们自去觅食,便命陶钧下山办粮。陶钩领命走后,元儿因对纪登从来敬畏,不似对陶钧随便,见他正在调神打坐,不敢惊动,独自一人,持了两口双剑,在崖前练习剑法,刚刚练完,忽听空际鹤鸣,抬头一看,正是红儿和雪儿两个,离头约有十丈高下,不往飞鸣盘旋,只不离开山头数里方圆以内,知有师父法术禁制,不能远走。一时闲中无聊,打算调鹤为戏。试把手一招,二鹤居然联翩飞下,落在元儿面前。元儿一高兴,便迎上去,抚弄二鹤身上雪羽。二鹤也紧依元儿身侧,甚是驯良解人,越发喜爱,顿将陶钧前次嘱咐之言忘了个干干净净。调弄了一阵,忽又想起方、司两家移居且退谷,计程不过数十里之遥,可惜这鹤不能飞去;再者,自己目前每日要加紧练习飞剑,剑术未成,不能离开此崖。正好用它传书,也可借此得一点家中父母的信息。
  正在寻思之际,二鹤交颈低鸣了一阵,红儿忽然振翼飞起,元儿以为它又和适才一般,就在当顶盘旋,谁知红儿飞没多高,倏地一束双翼,直往后山腰深草树中投去。红儿才飞去不久,雪儿也跟着飞起,只是不曾下落,仅在红儿落处的上空不住飞鸣,音声悲楚,迥不似先时清越嘹亮。元儿自来此间,从未见二鹤往山下面降落,先时并未留意,后来见上下二鹤一递一声哀鸣不已。自己目力虽能视远,偏偏后山一带丛莽繁茂,遮住目光,只见红儿身上白羽在草树丛中扑腾起落,似与什么野兽之类在那里争斗。雪儿在上空几次飞呜下扑,俱是欲前又却,仿佛有些畏惧之状。
  元儿越看越觉有异,暗忖:“这时已是秋末冬初,各处草木俱已黄落,怎么后山腰这一片地方的草木仍是那般郁郁葱葱的?常听人说,仙鹤好与蛇蟒相斗;凡是毒蛇大蟒盘踞之地,土皮草色俱呈异状,不是寸草不生,便是长得特别茂盛。二鹤这般形状,莫非与什么蛇蟒相持么?”刚想到这里,忽见红儿飞高了些。紧接着草树丛中蹿起一条大蛇,通体红鳞,并不甚粗,却甚细长,下半身还隐在丛树之中,单这上半身已有两丈长短,赤信如火,嗖嗖吞吐,看去甚是凶恶。等红儿一飞高,便自退落,一经飞临切近,重又出现,二鹤只管哀鸣相应,雪儿始终没有飞落,红儿也只虚张声势,不敢骤然下击,元儿再细往那蛇盘踞之处一看,不由又惊又怒,一纵身便往山下跑去。
  原来那蛇几番起落,盘处的草木被躁平,全身现出大半。除上半身不时上蹿,与空中红儿相持外,下半身还缠着一只比红儿稍小的仙鹤,双翼已被那蛇连身束住,只剩一个头颈在外,左右乱摆,鸣声低微,想已去死不远。那蛇每次回身去咬鹤颈,红儿便翩然下击,那蛇见有敌人,只得舍了到口之物,飞身上迎,红儿好似不敢与它力敌,又不舍得那危难中的同伴,只是乘隙取闹,使它不能如愿。这样又是两三次过去,恼得那蛇性起,口里发出吱吱怪声,等红儿未次下击,径自舍了下半身所缠之鹤,长虹射日般往上飞起时,元儿业已赶到,相离一箭之地,元儿更不寻思,将手一扬,右手聚萤仙剑飞将出去。青萤萤一道光华过处,那蛇知道飞剑厉害,想逃已是不及,竟然齐腰斩为两截,下半身坠落丛莽之中,上半身带起一股血泉,蹿出老远,才行落地。
  元儿解了鹤厄,心中欢喜,以为险些被蛇所缠之鹤,定是本观所养那只小的,虽然蛇死脱险,不知能否全活,正在可惜,待要奔将过去察看,忽听空中二鹤连声交呜,丛莽中也有了应声,身子还未近前,那只被束之鹤在地下略一扑腾,已冲霄飞起,飞得又快又高,迥不似曾受重伤神气。眨眼工夫没入云空,不知去向,并未往观中飞回。元儿仍未在意,走到死蛇落处一看,那里草木真是又肥又绿,秀润欲滴,目光到处,丛莽围绕中,隐隐似有一个二尺方圆的洞穴,四围密藤荫翳,下面隐隐有光。猜是毒蛇窟穴,因护穴藤蔓上有刺,不愿下去。回身时节,鼻端微微闻见一股子异香,因为急于回观,看看飞去的是否观中那只,也未细察异香来源,便往回走,这时红儿已然落下,挨近元儿,甚是依恋,大有感恩之态,元儿走没几步,红儿竟拦在前面,伏下身来,伸出长颈,往元儿胯下便钻,意思似要元儿骑它上去。
  从崖上到崖下山阴一带虽有肢陀,不似余下三面尽是千寻峭壁,无可攀援,但是崖危瞪险,窄不容足,后山到山腰相去百数十丈,也有几处极难走的地方。元儿初下来时,一则练了两个多月剑法,身子愈轻;二则情急救鹤,满身勇气;三则下山只要心神不乱,观准垫脚之处,自比上山易些。及至斩完了蛇,往回路走,才看出山势之险。虽然不觉其难,到底没有下时轻快;加上童心未退,常听陶钧说,峨眉同门中,颇有几个驾驭仙禽的女道友,早就有些神往。一见红儿自己伏地,大有愿为坐骑之意,不禁心喜,问道:
  “你见我帮了你的忙,想叫我骑你上去么?”红儿长鸣了一声,将头连点。元儿只图好玩,哪还计及利害,竟然攀着红儿长颈,坐了上去。果然飞翔甚速,展翼凌空,转眼之间已过崖顶,直上青冥。
  元儿见它过崖时不曾降落,不但不以为异,反当红儿感恩心切,想让自己尝尝仙家骑鹤空中飞行滋味。加之有师父法术禁制,或许不过在近空高处盘旋罢了。先时一味高兴,不疑有他,谁知那鹤一经飞过高空云层,竟然掉转头往西南方面飞去,瞬息数十百里,越走越远。猛想起陶钧以前所说,这才着起慌来。元儿虽具异质,到底学剑日浅,尚未练到驭剑飞行地步。如果上下数十丈相隔,还可冒险纵身下去。此时天地相隔,何止万千丈之遥,稍一失足,怕不成为亩粉。自知上了大当,但事已至此,只得两手紧握鹤的翅根,由它背着往前飞走。
  元儿有心想问红儿为何刚解了它的大围,反倒恩将仇报,捉弄自己。偏偏云空高寒,罡风甚劲,劈面直吹,幸是元儿,如换旁人,冻也冻死,哪里张得了口。又想起自己离家别亲,受尽千辛万苦,死里逃生,好容易仙缘遇合,道法尚未炼成,又遇见这种意外变故,看上去,祸多福少,越想越伤心。恨到极处,本不难一剑便将红儿杀死。”无奈自己安危寄在它的背上,除了打算同归于尽外,这东西如此狡恶,还要留神它坏上加坏,得罪不得。只不知师兄明明说它受了禁制,怎地仍能远飞?
  元儿正在提心吊胆,胡思乱想,红儿飞行渐缓,忽然在空中盘旋起来。元儿低头往下一看,只见下面云雾甚密,慧眼透视下去,仿佛是座山谷,树木花草甚是繁茂。一会,身子已随鹤背降人云雾之中,满身都被包没,水气浸在身上冷阴阴的。转眼飞落云层,下面景物看得越发清晰。只见满山满谷都是奇花异草,红紫相间,五色竞秀,恍如锦绣堆成一般,奇丽清幽,平生几曾见过。眼看离地还有十余丈光景,忽见前面靠山一片平原的万花林中,跑出两大三小五只梅花鹿来。接着又听鹤鸣,林中又有两只鹤朝自己迎飞上来,红儿一见对面两只鹤,也跟着长鸣相应。元儿只顾东张西望,猛觉红儿两翼一抖,身子一侧,倒翻过来。元儿因为离地已近,下面风景已好,觉出红儿有似有恶意,失了防范,万不料到红儿不此一着,一个疏神,竟然松手,从鹤背上坠了下来,不禁大吃一惊,忙一使身法,用了个狂花飐地的招数,飘然落地。身刚站稳,正想怒骂红儿几句,就势将它头颈用身上丝绦捆住,再用宝剑威吓,仍由它背了回去。谁知红儿和那林中飞出来的白鹤振翼飞起,冲霄而去。
  元儿方自忧急,忽听有人叱道:“何方胆大顽童,竟敢擅入仙山?难道不怕我虞家姊妹的宝剑厉害么?”音声娇婉,清音入耳,仿佛少女说话,元儿回首一看,从先前那几只梅花鹿后面的花林以内,又跑出一只半大不大的白鹿,上面坐着一个年约十四五的红衣少女,手持一支玉萧,背插单剑,腰间还悬着一个金黄色的葫芦,花光人面,掩映生辉,越显得秀丽如仙,容华盖代。元儿因坐骑已然飞走,不知还会回来不会,而所落的山又不知名,与青城相隔必然甚远,难以回去,本已忧疑万端。再听骑鹿女子责问,益加惶恐,答道:“我名裘元,因在青城骑鹤为戏,不想被它带到此间,抛了弟子飞走,望乞仙姊不要见怪,容我少待片时,等坐骑回来,自会走的。”那红衣少女又叱道:
  “你一个凡夫妄入仙山,见了你二公主,还不下跪求命,竟敢信口强辩。谁是你的仙姊?
  快快跪下,等我审问,饶你不死。”说时,人、鹿已到了元儿面前,那少女睁着一双剪水双瞳,满面娇嗔,瞪着元儿,逼他跪答。
  元儿先时只因鹤已飞走,仙山难回,心中忧急,并非有什别的畏惧,一听少女口出不逊,便也生气答道:“这山又不是你家造出来的,我不过是骑鹤闲飞,偶落此地,暂时歇脚,又没有损坏你家一草一木。好意尊你一声仙姊,为何出口伤人?男儿膝下有黄金,怎能跪你?好男不和女斗,也不和你计较,我偏在此不走,看你把我怎样?”说罢,气得小腮帮子一鼓,将头往侧一偏,装作不爱答理。暗中却在准备,以防不测。那少女闻言笑骂道:“你这红眼小贼,竟敢和你公主挺撞,不和你说明,少时你做鬼,也不知道是怎样死的。这里是万花山长春公主的仙府,何人擅敢到此?你一个无知顽童,俗子凡夫,污了仙境,还敢大胆胡言。看你身带宝剑,好似还不甚坏,不叫你见识见识,你也不知道你二公主的厉害。”一面说,早纵下白鹿,回手一按身后的剑,一道青光,剑已出手。
  元儿这时已想起时当冬初,全山却温煦如春,万花竞放,又有鹿鹤往来,以及少女装束穿戴,在在不似凡境,又自称公主,必有来头,无奈适才气忿头上,话已说满,对方又是少女,不好意思再和人家说软话,更因师父朱梅从不服低,自己纵肯退让,日后传说出去,岂不弱了师父的名望?见少女将剑拔出,势难避免,自己人单势孤,不知当地虚实,还在持重,便对少女道:“我在此等鹤飞回便走,又没招惹你,你我往日并无仇怨,苦苦相逼则甚?再说我这两口仙剑乃仙人传授,非同小可,如今我可让你,要是真个动起手来,那时宝剑无眼,将你误伤,岂不叫你家大人怪我?”那少女骂道:“我便是此山之主,红眼小贼,只管拔出剑来交手。赢得我,连这山都送与了你,再若延迟,不拔出剑来,你姑娘便动手了。”元儿见少女无可理喻,不禁气往上撞,将手一按铸雪剑,宝器出匣,银光射目。
  那少女一见那剑,脸略一惊,更不答话,早一纵身,举手中剑刺将过来,元儿且不还手,也将身纵过,待再劝说几句,不料少女看去盈盈弱质,年纪甚轻,身法却甚轻捷,元儿避纵过去,身刚落地,还未站定,少女的第二剑又已纵身刺来,元儿猛觉脑后寒风,青光晃到,知道厉害,忙使一个仙鹤盘飞的解数,就地一旋,侧纵出去,二次将剑避开,那少女真是疾如飘风,第三剑又元儿身侧刺到,元儿连让三剑过去,因为少女剑法精奇,迅逾飞乌,不禁动了钦佩之心,第三次避开时,纵得甚远,趁少女还未追到之际,忙即回身劝说道:“公主你且住手,说完两句话再打。”少女刚好追到,举剑要刺,闻言停手,问道:“你怯战么?既怕我,就不该说那大话,快快跪下,我便饶你。”
  元儿从小慕道,不喜与妇女相近,又在年幼,更无燕婉之思,先时不过觉着少女美貌,并未细看,及喊少女停手,不过因佩服少女的本领,恐伤了她,想再劝她几句。及至与少女一对面,看清了容貌,不知怎的,竟会有了爱好之心。暗想:“这么好的地方,又有这般本领的好女子,常言说得好:‘不打不相识。’倘若这次红儿不是存心要自己上当,也和上次误走百丈坪得交方、司两家一般,日后骑鹤飞行,常常来往,岂不有趣?”那少女见元儿注视自己,寻思不语,娇嗔道:“你这小贼,鬼眼看人,打又不打,话又不说,要投降,快快跪下,还来得及。”元儿笑道:“都是人,我跪你则甚?就算我跪你一回也不要紧,你也不见得有什便宜,会多长块肉。不过我们打了一阵,彼此还没知道名姓,我将你杀了不说,要是你将我杀了,我做鬼也知道姊姊的名儿,也不冤枉。”
  少女怒骂道:“你这小贼鬼头鬼脑,也配问你公主的名姓么?你就做个糊涂鬼吧,我又不和你结亲。”
  说到这句,元儿闻言一笑,本是见那少女目秀澄波,眉凝远黛,冰肌玉骨,美秀如仙,薄怒轻嗔,越显妩媚,有些神往,并无他意。少女却认为他是故找便宜,自知把话说错,收不回来,立刻把脸一沉,更不再说,劈手一剑,当胸刺来。元儿也不再客气,决计施展近日所学本领,将她制服之后,再与商量,一见剑到,喊一声:“来得好!”
  更不躲闪,把剑一横,使了个项羽横鞭,迎了上去,双方各带起丈许长的青白光芒,碰在一处。耳听锵啷啷虎啸龙吟般响了一声,二人俱知遇到劲敌,各自顾剑,分别纵将开去,剑上余音犹在绕耳。元儿低头一看铸雪剑,依旧银光耀目,玉芒无亏,少女一看自己的剑,却已被元儿的剑砍了一个缺口,不禁勃然大怒,骂道:“红眼贼,竟敢伤我仙剑,你公主不杀你,誓不为人!”说罢,又纵身一剑刺来,元儿急架相还。一个是痛惜至主,动了真怒;一个是天生异质,真仙传授,各把全身本领施展出来,就在这花城锦障之间,虹飞电射般杀将起来。
  元儿与少女彼此斗了一阵,少女虽是自幼得道,毕竟不如朱梅是玄门剑法正宗。再加元儿天资颖悟,苦心参修,虽然日浅,已是心领神会;所用宝剑又是仙遗至宝。少女渐渐有些相形见绌起来,还算元儿小心眼中,一心想和那少女做一个朋友,不肯施展毒手,几次飞剑出手,未下绝情,俱被少女避过。
  少女见势不佳,自己宝剑已然受了微伤,不敢随意抵敌,一味用巧,未免又吃了一点亏。时刻一久,越发手忙脚乱,暗恨姊姊偏在此时出外游玩,让我受这野孩子的气,正在烦恼气忿,猛想起:“这野孩子如此可恶,再打下去,必无幸理。身边现有异宝,何不取出一用?虽然母亲遗命,再三禁止妄用,无奈势已至此,非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也就说不得了。”想到这里,正赶元儿一剑砍来,少女举剑,打算横拦上去,猛又想起敌人宝剑比自己厉害得多,不舍宝剑受伤,心神一乱,迎敌略迟了些,元儿身手何等矫捷,这头一剑原是个虚势,就在少女这欲拦未拦之际,倏地使了个龙蛇盘根的解数,手中宝剑微一翻折,转压在敌人的剑上,就势一缠一绕,运用玄功,把真力都运在自己剑上,往回一扯,大喝一声:“还不撒手,要送死么?”
  少女也甚机警,百忙中见敌人改了招数,方喜无须硬敌,不料敌人的剑能刚能柔,不知怎地一来,竟将自己宝剑缠住,往回一夺,立时觉着虎口震痛,对面敌人剑上白光直逼面前,耀眼生花,再不撒手丢剑,不死必伤,只得豁出,暂时将剑失去,于是暗运玄功,把手一放,朝元儿顺势送去,想借此伤他一剑。元儿哪会上她的当,早已防到,喊声:“来的好!”也不就此借势伤她,运足一口真气,右手朝天一放,一青一自两道光华,恍如二龙盘绞,同时冲空,飞舞而上,离地数十丈才分开。
  少女见元儿既已看出自己借剑伤人之意,却没有收剑,也不还手,反连他本人的剑一齐往空飞去,好生不解。谁想元儿成心卖弄,右手的剑才脱手,左手早同时一按身后,另一口聚莹剑早到了他的手中,一纵步,便向少女纵去。少女手中兵刃已失,见空中二剑分开,正想借此运气捏诀收回,不料元儿又将身后另一口剑拔在手中,捷如飘风般到了面前,少女喊声:“不好!”打算纵避开去时,忽听敌人高喊道:“公主留神,防我铸雪仙剑误伤了你。”少女这时已是恨他到了极处,哪肯理他,一心顾到前面,谁知刚刚纵开立定,伸手去取腰间所佩葫芦时,猛觉眼前白光一亮,敌人空中那宝剑已带起丈许长的白光,银虹也似,疾如闪电,当头飞到,想躲哪里来得及,正在惊心等死,猛地又觉人影一晃,白光忽然不见,定睛一看,敌人笑嘻嘻地站在面前,己将空中飞下来的那口宝剑收去。才知原来他并无害自己之意,只是存心卖弄这一手,再看空中自己那口宝剑,已不知去向,想已落在花丛之内,可是哪好意思去拾。
  少女不由颊满红云,勃然大怒道:“你这红眼小野盗,伤我仙剑,定不与你甘休,有本事的,敢等我片刻再动手么?”元儿见少女宝剑已失,手中空无所有,以为伎俩已穷,哪里知道厉害。又见她秀目圆睁,娇嗔满面,更不愿拂她心意。暗想:“女孩子有甚本领,不是回去喊人报仇,便是再取兵刃前来交手而已。”便答道:“你只要不叫我下跪,由我在此,等鹤飞回便走,你如不打更好,要打时,任你使甚法儿,我都奉陪,等你一会,算得什么?”
  少女气得也不还言,早把腰间葫芦悄悄解下,口中暗诵真言,将葫芦盖对准元儿一扬,口中说道:“红眼小贼,休得逞强,以为你便赢了我么?趁早跪下,念你适才没敢伤我,不但饶你,我还打算留你在此,给我作一山童,否则,少时便叫你知道二公主的厉害。”元儿笑道:“公主的厉害,我已见识过了,别的可依,只我这两条腿,除父母恩师和诸尊长外,向不跪人。公主有甚本领,请施展出来,使我见识见识吧。”少女怒骂道:“好一个不知死活的红眼小贼,死在目前,还敢在你公主的面前花言巧语,你看我用法宝取你狗命。”说罢,便将葫芦盖揭了开来,立时从葫芦口内冒出数十道火焰,直朝元儿飞去。
  元儿到金鞭崖日子虽然不多,平时常听陶钧说起异派中妖人使用邪法异宝行径,俱都记在心里,先时看见少女初从林中骑鹿出来时,腰间系有一个葫芦,本来心中动了一动,及至和少女一动手,见她并无什么出奇本领,时候一久,又起了爱好之意,未后又把少女手中脱剑击飞,越发看轻敌人,忘了机心,正在得意忘形,忽见少女不知何时将腰间的葫芦摘了下来,又听她说完那一番话,知她定要卖弄玄虚,仍未放在心上。一见火焰飞出,朝自己扑来,暗忖:“她本人剑法还和自己一样,不能身剑相合,运用神妙。
  用法宝,想必也不甚高明,定是什么障眼法儿,听师父说,我这两口宝剑,不但普通异派中飞剑非其敌手,就是遇见什么邪法异宝,只要运用本门心法,将双剑连在一起,施展开来,虽不一定将敌人法宝破去,若是防身,也足能应付一二。”想到这时,不但没有逃,反倒迎上前去。
  说时迟,那时快,那火焰已飞到元儿面前,元儿觉着火势奇热,才知不是障眼法儿,心里一惊,忙将双剑舞动;把连日所学全都施展出来,一青一白两道光华,舞了个风雨不透,将身子护住,火焰侵不到身上,无奈那少女因疼爱宝剑为元儿铸雪剑所伤,二次又被击落,觉得出生人世以来,不曾这样扫过面子;又受了一阵冷嘲热讽,越发大动无名,虽并不一定打算把元儿烧死,总算逼得元儿屈膝服输才罢,见元儿剑法厉害,攻不进去,便口诵真言,将葫芦中火焰全数放将出来,将元儿团团围住。
  元儿哪知此火乃是玄门聚炼三百年太阳真火而成之宝。并非寻常妖术邪法,先虽觉着奇热,还可忍耐,后来火势大盛,愈觉的肤炙肉,虽未烧到身上,再延下去,烤也被它烤死,这才知道厉害,但仍拼命强忍,舞动剑光,还想冲出火圈逃去。谁知那火竟是活的,元儿逃到哪里,火也追到哪里,休想逃开一步,耳听少女连声娇叱:“红眼小贼,快快跪下,赔还我的宝剑,我便饶你。”
  元儿此时已由爱转恨,见火势太已厉害,无法逃走,闻言把心一横,怒骂道:“无耻贱婢,我又不是你的小老公,只管让我跪你则甚?小少爷乃青城山金鞭崖矮叟朱真人的门下,并非无名之辈,烧死自会做鬼报仇,要想跪你,简直做梦!”一言未了,忽听空中一个女子声音叱道:“绮妹不得无礼。”元儿只听了这一句,下文还未听清,便觉心里一阵麻热恶心,头晕眼花,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过了好些时候,元儿猛觉心里一凉,才渐渐恢复了知觉,耳边忽闻两三个少女在身旁喂喂细语,声如莺簧,甚是好听,鼻端时闻异香,烦渴全丢,睁眼一看,身子卧在一个长约丈许的软褥之上。面前站定三个女子,最年轻的一个正是适才用火烧自己的少女,年长的两个,看年纪俱十八九岁之间,一个穿紫,一个穿黑,都生得亭亭玉立,容光照人,正含笑向着自己。
  元儿猛忆前事,首先想起身佩双剑,用手一摸,业已不知何时失去。这一来比要了自己的命还要厉害,不由急了一身冷汗。跳起身来脱口便问道:“我的剑呢?”那穿黑衣的女子说道:“你不要着急,剑终是你的,不过你适才为舍妹太阳真火烤伤,幸而我和秦家姊姊来早了一步,没有致命,但是你人一晕倒,双剑不能护身,手面皮肤烧焦了好些,不得不将你身上衣服脱去,以便医治,因此将那双剑暂时解下来,由我收过一旁,等你走时,自会还你。”
  元儿闻言,一摸手脸,并无伤痕,正疑那女子有些说谎,那紫衣女郎道:“师弟休要多疑,适才你委实被虞家二妹真火所伤。所幸这里有长春宫千年万花凉露,灵效非常,才得治愈。彼时你身上衣服已大半化成腐朽,须要脱光调敷,我等俱是女子,不便医治,又恐怕日后朱师伯怪罪,因为这祸既是虞家二妹所惹,只得从权,由她一入将师弟衣服脱光,周身敷满仙露,另取新衣与师弟更换,直到此时,火毒全消,才得缓醒过来,如若不信,师弟旧衣尚在林中,请看身上还是旧日装束么?”元儿闻言,低头一看,果然换了一身极华美的短衣,也不知它是用什么东西织成,穿在身上,非常轻软,这才有了几分相信,因听紫衣女子称他师弟,又有日后怕朱师伯怪罪之言,不禁心中一动,问道:
  “三位姊姊贵姓芳名、因何以同门之谊相称?能见告么?”
  紫衣女子道:“愚姊秦紫玲,与这里长春仙府虞家姊妹乃是世交,只因为愚姊与舍妹寒萼幼遭孤露,隐居在黄山紫玲谷内,轻易不肯出外,后来蒙东海玄真子师伯与追云叟白师伯的指引,拜在峨眉山凝碧崖乾坤正气妙一夫人门下,也只在大无洞内修炼,不奉师命,从不下山,所以一向极少往来,还是前年与众男女同门奉了峨眉掌教真人之命,下山积修外功,在云南碧鸡坊与虞家大妹相遇,结为异姓之好。恰巧去年因事回山,又奉师命与后山家母传渝,谈起与虞家大妹订交之事,才知以前还有很深的世谊。日前复返峨眉,得见朱师伯,说起新收弟于名唤裘元,仙根甚厚,今早在山岭路遇虞家大妹,强邀到此盘桓两日。刚刚到达,正值师弟被火围困,因听师弟之言,想朱师伯门下纪、陶诸位师兄也都见过几次,新收弟子除师弟外更无别人,这才唤虞家二妹急速住手,她姊妹二人乃散仙之女,只因父母业已兵解飞升,仅姊妹二人,长名舜华,幼名南绮,虽与师弟无同门之雅,也颇有许多渊源,总算是自家人,师弟所受火毒虽消,尚须调养一日半日,我们还有许多话说,且请至仙府以内细谈吧。”
  元儿早从陶钧闲谈中闻得秦氏姊妹名声,立时疑念冰消,起身下拜。紫玲连忙还礼,元儿又朝虞氏姊妹行礼。舜华也忙着还礼,南绮却躲过一旁,抿嘴笑道:“起初要肯跪我,何致有这场祸事?偏要前据后恭,却累我……”说到这里,脸上一红,舜华又看了她一眼,便不往下再说。
  元儿也没听清说些什么,终是小孩心性,仍记前隙,见她躲过,便也不再行礼,这时话已讲明,元儿随众起身时节,才把四处景物看了看,见存身之处已非适才对敌之所,地方是一个广约十亩的草坪,一面靠着崇山秀岭,奇石云飞,石隙里挂着一条瀑布,细若珠帘,水烟溟檬,相去卧处不到两丈,下临溪流,泉声淙淙,如奏签簧;碧纹涟漪,清波粼粼,溪中生着一种极似牡丹,大若盆碗的异花,黑绿黄紫,三色相间,衬着翠茎朱叶,越觉艳丽无伦。又见左侧一面,俱是碧悟苍松,时有玄鹤白鹿往来翔集,苍松拔地,绿荫浓匝,清捐眉宇。另一面去路,却是一望花城,灿若锦云。再一回顾卧处,也非软榻绣墩,乃是无量数叶细若秧,花细如豆的奇卉聚生而成,无怪乎躺在上面又香又软。元儿置身这种丽景仙都,几疑已在天上,非复人间。
  元儿一面随着三女往万花丛里穿行,一面不住东瞧西望。虞氏姊妹原本在前引导,南绮偶一回顾,见元儿呆看神气,悄对舜华道:“这孩子在做了朱真人的弟子,却这般的不开眼。要住在我家,还叫他快活疯呢。”舜华闻言,忙叫:“噤声。”元儿已然听了个逼真,暗想:“先前自己原因这地方好,想和她交朋友,日后常来常往,如今果然打成了相识。长春仙府中景致必然更好,真能在此住上几日,倒是快事。”
  元儿正想之间,猛想起自己爱如性命的两口宝剑:“听大的一个说,已然代我收好,等到别时交还。看神气,她们救我时节,并未回家,小的一个,宝剑、葫芦俱在身旁,怎么单单不见自己的两口宝剑?”不禁又踌躇起来,见紫玲满面笑容,只朝前走,又不好意思老间,以免显出自己小气,但怎么想,也想不出二女当时不将宝剑交还的用意。
  再一想到虞甫绮的剑,曾为铸雪剑所伤,但她却并无赔偿之言,这一想,立时心里一惊,愁容满面,只顾低着头,满腹忧疑,连那生平从来未见的奇景,都无心肠再作观赏。
  走有顿饭光景,忽见前面碧荫参天,半山以下悉被云封。方以为路径已断,不是飞越云峰,便须转过危崖,另寻幽径,忽听南绮在前娇笑道:“到家了,快随我们走进开眼吧。”说罢,径往云中钻去,元儿方知云中藏有门户,自恃慧目,定睛往云中一看,竟是一片白茫茫,看不见别的东西。方诧云厚,猛觉眼前白光一亮,那么多而厚的白云忽然全都不见,当前两面削壁之间现出一条夹谷,宽仅丈许,南绮站在谷口,左手拖着一个薄如轻绢的袋儿,右手招向众人,笑吟吟请客人内。
  元儿随在紫玲肩后人谷一看,两边危壁直上青天,中通一线,时有轻云飞过。苔痕绣合,紫石平铺,前行半里,走到尽头,微一转折,便听飞瀑怒鸣之声,空谷回音汇为繁响,温馨细细,因风吹送。再仔细往前一看,立觉眼花缭乱,心旷神怡,喜极忘形,顿忘忧虑,不由得连声夸起好来,后来元儿所到之处,景物的富丽清奇,又与适才一路所见迥不相同,一片十来里方圆的平地,周围俱是高崖峻壁,上面挂着许多大小瀑布,恍若数十百条玉龙当空飞舞而下。瀑布尽头是一条三丈多宽的碧涧,犹如玉带索回,恰好将那片平地围住,平地当中,却矗起一座比四崖较矮的奇峰,上面满生着许多古木奇树,随着山形的高下,建了许多楼台殿阁,玉槛瑶阶,雕梁画栋,隐现于苍松翠柏之间,山下面尽是花田,万花竞放,各有畦睦。再加上花间蛱蝶大如车轮,彩羽翩蹑,往来不息;珍禽翠羽,飞鸣穿翔于青树繁荫之下,便是蓬莱仙境,也不过如此。
  众人一路穿花拂蕊,行近涧边,元儿才看出还有一道短桥横越水面,离水不过尺许,又见鸳鸯对对,白羽双双,无数水禽自在泅泳,衬着桥上的朱栏曲槛,平空又添了几许诗情画意,元儿见了,不住连声称赞,南绮见他这样,益发笑不可抑。舜华忍不住笑骂道:“二妹年纪也不小啦,还是这般淘气,当着秦家大姊,只管闹这些障眼法儿则甚?”
  说罢,将手一挥,所有壁间飞瀑、峡蝶。仙禽俱都化为乌有,红桥下面只飘浮着数十片各色大小花瓣,哪有什么白鹅、鸳鸯在水中游泳,鸣涛泉吼之声也都沉寂,只静静荡荡一座仙山楼阁,矗立在四山花田中。南绮娇嗔道:“大姊只是惹厌,呆子被火烧了一场,让他开开心也好,干你甚事,却要你来扫人兴致?”说罢,不俟答言,将身一纵,便从花田上面飞越而过,直往峰上跑去。
  元儿方在发怔,舜华对紫玲道:“舍妹只因先父母钟爱,太已骄纵惯了,平日不肯下苦虔修,直到如今,剑法尚未练好,论年纪也不小了,却专一好弄这些狡侩,幸是姊姊到此,裘道友又非外人,否则岂不令人见笑?”紫玲道:“灵心慧思,却也亏她,如非身临切近,看见桥下那些水禽,连我也几乎被她瞒过。只说贤姊妹无事时从别处收罗来驯养的呢。”舜华道:“看舍妹今日如此癫狂,道心已起微波。正如姊姊适才之言,恐她所说要口不应心了。”紫玲道:“情缘前定,无法摆脱,以掌教真人和凌、白二位前辈来比,一样也是神仙眷属。至多不过修为难些,再迟一世飞升罢了。”
  元儿也不明她二人所说之言。心想:“出来已久,有秦紫玲在,红儿纵不飞来,也不愁回转不了仙山。此处虽好,只可日后来往,暂时不宜久停,到了仙府稍坐一坐,便即告辞,宝剑早到手一刻,也好放心。”且行且思,不觉随着二女到了峰下。
  舜华揖客上山,迎面先是一座白玉牌坊,上面刻着“长春仙阙”四个朱红篆字。过牌坊,便是一列随着山势屈折的玉石瞪道。缘瞪而上,行约数十级,忽听头上南绮曼声唤道:“姊姊,我不愿外人到我屋里去。今且慢待秦家姊姊,先请在这翠微亭内用茶吧。”元儿抬头一看,离头三丈许,一块危石凌虚飞出,上面盖着一个八角亭子,白玉为栏,珊瑚为柱,鱼鳞翠瓦,端的富而非凡,这片刻工夫,南绮已卸去红裳,换了一身雾毅冰纨,立在亭内,倚栏相唤呢。
  舜华闻言,答道:“这里暂坐清谈也好。”说罢,便领了紫玲、元儿上去。南绮迎将出来,同入亭内。那亭靠外一面,放着一张水晶长案,案上有两个形式奇古的玉盘,早堆满了许多不知名的各色珍果,案前只放着两个锦墩。亭外一角,放着一个紫泥火炉,上面架着一个茶鼎,古色古香,非金非玉,茶烟袅袅,炉火正旺。
  南绮请紫玲和元儿坐在两个绣墩上,舜华倚栏相陪,自己却只管忙进忙出,先从亭角晶橱内取出四个白玉茶盏,用一红盘托了,走向亭外火炉前面。玉手一指,茶鼎四股碧泉随手溢起,分注盏内,约满八分,便即止住,南绮托人亭内,分放在宾主面前,又去橱内捧了一盘饼饵出来敬客,不住劝饮劝吃。
  元儿见那茶色绿阴阴的,盛在玉杯以内,清馨之气扑鼻。知是仙茶,也不客气,端起便喝,立觉齿颊腾芳,身心清快,那些果饵多不知名,其味之佳,自不必说,再举目四望,居高临下,仙景无边,真不愧“长春”二字。
  元儿观赏食饮了一阵,见紫玲老不说走,只管和舜华殷勤话旧,剩自己和南绮二人默默相对。这时相离更近,越觉她秀目流波,冰肌映雪,巧笑轻颦,仪态万方。又承她款待殷勤,意密情柔,不由前嫌冰释,益发加了爱好之心,欲去不舍,不说去;又惦记着那两口宝剑,尚无下落。
  元儿呆坐了一会,忽然想起一个主意,红着一张脸问南绮道:“适才小弟无知,误伤仙姊宝剑。幸亏大仙姊与秦师姊赶来,仙姊手下留情,否则小弟早已被火化成灰烬了。”南绮闻言,微嗔道:“都是你那劳什子剑,把我母亲给我留作终身备用的宝物无端残缺了一柄。如非看在朱真人和秦家姊姊面上,我饶你才怪呢。”元儿故作惊讶道:
  “听仙姊之言,莫非仙姊的剑也是双的么?”南绮道:“谁说不是、我那双剑,一名朱虹,一名青吴。只因雄剑被侍儿夜香借了去助她男人往大湖斩蛟,久假不归,才采了本山紫玉,另配剑匣,若非剑失了群,何致有此伤残?适才秦家姊姊说,朱真人能将此剑重铸还原,并且胜似原剑,异日回山,你须代我跪求,不要忘了。”元儿连忙满口应允,因探出她没有要自己赔剑之意,不禁心上一宽,喜形于色。
  旁坐舜华早听出言中之意,悄对紫玲道:“那是人家心爱之物,朝夕要用,还是另留一件别的东西吧。”元儿只顾和南绮说话,并未留意听真。南绮闻言,却回头恶狠狠瞪了舜华一眼,说道:“我不管你们,我自有我的主意。”舜华又对紫玲使了个眼色。
  紫玲便对元儿道:“虞家二姊的青吴剑为师弟所伤,很不肯与师弟甘休。是我一力担承,由师弟将青吴剑带回青城,等朱师伯回山时节,转求朱师伯化炼还原。又恐你幼不更事,过后大意,那时见朱师伯稍有不愿,不敢力请,意欲将师弟双剑留下一口为质。适才虞家大姊看出你爱惜那剑如同性命,不愿强人所难,和我商议,说师弟除那铸雪、聚萤双剑外,还有一粒宝珠,意欲暂时将那珠留此为质,不知师弟愿否?”
  元儿闻言,倏一回顾,见南绮面带微嗔,直朝紫玲摇首示意,不解何故,深怕南绮又想留自己的宝剑,吃了一惊,连忙应道:“小弟年幼无知,误伤二仙姊的宝剑,罪该万死,双剑因奉师命,每日早晚练习,不能离身,但求二位仙姊赏还,宝珠乃玩物,情愿奉赠二仙姊,少赎前愈。”言还未了,南绮抢答道:“谁希罕你那宝珠?我只要还我的原物,要什么东西为质,谁还怕你食言不成?”元儿见她玉容生霞,似含薄愠,好生过意不去,忙道:“仙姊宝剑尚要留用,暂时也无庸带去。家师回山尚需时日,届时小弟如能自来,自不必说;否则由仙姊请人带至青城,小弟甘受家师重责,也必将此事办到。那珠虽非至宝,据师兄们说,也是千年精怪真元炼成之宝,不但光能照夜,如经修炼成功,颇有用处。小弟留供仙姊清玩,不过略表寸心,还望笑纳,心感不尽。”一面说,便伸手往怀里去取。
  南绮见他诚惶诚恐神气,不由笑道:“没见你年纪轻轻,说话却这般酸溜溜的,真是可笑,你全身衣履都是我们家姑爷的,所有东西都被大姊打劫了去,还摸个什么?”
  元儿一摸怀中,果然无有,方要开言,南绮道:“呆东西,你的剑和珠子都在大姊法宝囊中呢,还不去向她讨将回来?”舜华接口道:“裘道友外客新来,二妹说话不可如此顽皮。”说罢,一伸手从腰间法宝囊内取出双剑和元儿在百丈坪斩妖后所得的那粒宝珠,递将过来。元儿接过谢了,佩好双剑,因为玉几光滑,恐落地上,便亲手将那粒宝珠朝对面南绮递去。南绮红着脸用手一推。元儿见南绮玉指纤纤,又白又嫩,挨在手上,觉着柔腻凉滑,令人有说不出的一种快感,不禁心中怦地一跳。二人只管推让,侧坐的舜华、紫玲只微笑看着南绮,也不说话,南绮一眼看到舜华神气,脸上越红,怒对元儿道:
  “你再执意送我,我要恼了。”元儿手刚一收,紫玲忙对元儿道:“宝珠交我,二妹此时不好意思,由虞家大姊代存便了。”南绮闻言,噘着一张樱桃小口道:“你们收你们的,与我有什么相干?”舜花也不理她,竟从紫玲手上将珠接过,藏入法囊内。
  元儿剑已到手,一块石头落地,想起出来业已多时,便即起身告辞。紫玲道:“我此时尚不能就送师弟回去,师弟坐骑未归,何妨暂候?”元儿道:“小弟此次误入仙山,只因受了仙鹤红儿捉弄,两位师兄均不知道。恐发觉之后,寻找焦急,意欲先归,日后得便,再行专诚来此,向二位师姊请教。听陶师兄说,秦师姊弥尘幡能随心所欲,顷刻千里,还望赐送回山,感谢不尽。”紫玲道:“师伯门下,除陶师弟入门没有多年,道行尚不算深处,像纪师兄已是深参玄门妙谛,初见师弟无端失踪,难免惊诧,只一寻那鹤不见,定能算出八九,晚归无妨,这长春仙府,虽是异派散仙所居,乃道家有名胜地,如无仙缘,休想到此,师弟来此不易。何不随了虞家二妹将全景游览一番?那时我己与虞家大姊把话说完,仙禽如再不归,定送师弟回山如何?”元儿闻言,见南绮一双明眸正望着自己,颇有挽留之意,不禁心中一动,暗忖:“久闻秦紫玲乃峨眉门下数一数二的人物,难得在此相遇,又承她解危之德,不便违拗。”只得应了,南绮早已起立相候。
  当下元儿由南绮在前引路,往峰后走去。转过峰背一看,半峰腰上有一片不到百亩方圆的平地,靠峰建有一个大客厅,金庭玉柱,奇丽庄严,厅前一个大牡丹台,繁花盛开,五色缤纷,灿如锦绣。台旁奇石大小森列,地下满是碧茸茸的细草,弥望平芜,比起前山万花竞艳,又是一番境界。走向草坪尽头,隔着四围群山平望出去,下面云涛浩瀚,杏然无涯,极目所之,茫茫一白,心中奇怪:“地势既是这般高峻,必然罡风凛冽,怎地到处都是微风细细,温暖如春?”
  元儿正要询问,南绮已择了一块山石,邀他一同并肩坐下,说道:“你看这景致好么?”元儿笑道:“好极了,闻得峨眉山凝碧崖山景无边,不知比起这里如何?”南绮道:“这里本是一个高峰,全经人力所成,虽比不上凝碧仙府经群仙多回布置兴修,生来的洞天福地,但也是先父母百年心血惨淡经营而成呢。”元儿道:“适才云涛都在下面,穷小弟月力,不见边际,山高必寒,怎的气候这般温和?难道这也是伯父母法力所致么?”
  南绮笑道:“你晓得些什么?凡是高山,必然奇冷,纵有法力,岂能长使天际罡风化为淑气?只缘此山离地已然过了三万七千九百五十一丈,高出天外,将与灵空天域接界,受不着寒云罡钊的侵袭,所以四时气候全是这等温和。当初这山原是万座雪山中的一个主峰,自地三千丈以上,不但终年寒冰积雪,云雾封锁,亘古无人敢上;便是寻常正邪各派异人过此,也以为是一个穷阴凝闭,万年积雪荒寒之地,不加留意。只因为先父好奇,百余年前同了先母因避仇敌侵害,打算寻一安全稳秘所在潜修正果,行经此山,见一白皑皑孤峰刺天,忽发奇想,欲穷其源,虽有一身道法,仍然受了许多辛苦,才得攀登绝顶,百年之间,不知费了许多心力,才有今日这般光景,此地一瓦一柱,一花一草,无不是从各地仙山胜域取借移植而来,直到羽化方才停了添修。这里没有黑夜,星光半在足下,再待一会,便可看见,那你还要惊奇呢。”
  元儿闻言,才知此山之高,业已上出穹苍,超越罡风以上。无怪乎来时由青城最高峰顶起身,那鹤还一个劲往上飞行,先时尚觉罡风劲凛,彻骨生寒,后来只顾担惊害怕,并未觉冷,只说今日天空风小,谁知升空已逾万丈了。
  正在惊喜寻思,南绮忽又正色说道:“适才我连我修道燕息的地方都不让你进去,连秦家姊姊一齐请在翠微亭上小坐,等你要走,我却肯答应她们陪你游玩全山,你可知道我的用意么?”元儿自从遇见南绮,一直看她都是浅笑轻颦,天真烂漫。即是在敌对时候,纵然娇声叫骂,薄怒轻嗔,反而越显妩媚。似这样秀目含威,冷若冰雪,正言厉色的神气,尚是初见,知她必有缘故,不禁惶恐答道:“小弟不知,想是仙姊因小弟凡骨俗体,恐污仙山楼阁罢了。”
  甫绮道:“你如今道虽未成,如论禀赋,你比我姊妹且强多呢。实告你说吧,先父母飞升时节,原是地仙。超劫飞升之时,曾由静中参悟,说我姊妹俱有尘缘未了。我们全家所习虽非左道旁门,也非玄门正宗,往好的一面说,或者能修到散仙地位,稍一不慎,便即堕落轮回。
  “因秦家姊姊的母亲宝相夫人与先母有极深渊源,道行法力也高出好多,只是多年不通音讯,便留了一个锦囊,内有三封遗偈,外注日月,命大姊到时前往黄山紫玲谷拜见,求她照应。谁知先父只算出一些我姊妹异日因果,不曾算出宝相夫人业已遭劫多年。
  大姊到了紫玲谷,先是谷顶有仙云封锁,不得入内。随后听一前辈道友说起,才知宝相夫人应劫之后,元神现在东海日受风雷磨炼,她两个女儿紫玲、寒萼,已蒙玄真子接引,拜在峨眉门下。秦家姊妹得了正果,比起宝相夫人在世,以旁门法力相助还要强些。这原是可喜之事,无奈峨眉教规素严,仙府庄重,异派外人岂敢擅入,于是又候了多年,才与秦家姊妹在途中不期而遇,她说我姊妹性行修洁,情愿力任其难,日后遇着良机,一定设法引进峨眉门下,我和大姊当然喜出望外。
  “及至拆开第二封遗偈一看,大姊和我的尘缘竞是三生注定,无法避免。气极了,我和大姊说决计大家拿定心志,始终不渝,死也不能嫁人,过没多日,大姊便遇见了一个冤孽,与她强订了终身之约,我正笑她心志不坚,不料今日偏偏遇见你。也是我无端多事,如果打头不理睬你,等你坐骑飞回,由你自去,哪有这种祸事?偏生我因此山冰雪围绕,高出天外,向无人迹,你又是骑鹤飞来,一时好强,想试试你的深浅,原无恶意,打一场解个闷儿。及至宝剑被你一伤,方始动了真气,后越打越输,不得已,才用真火烧你。
  “正当这时,大姊与秦家姊姊忽然来到,先只拿话吓我,说你是矮叟朱真人的第一心爱门徒,如有差池,我姊妹二人便要被他飞剑斩首,万劫不复。等到我将你全身衣服脱换,调治火伤之后,秦家姊妹才告诉我她的来意:她竟是奉了一位前辈师伯秘命而来,说我和你情缘早已注定,在未禀明朱真人以前,先由秦家姊妹代为作主,换剑为聘。后来又看出你爱剑如命,才把那粒珠子当作聘礼。我先时很是生气,后来细想,秦家姊妹说我姊妹虽然无罪,先父母未改行潜修以前积过甚多,因果循环,如想参修正果,非应在你身上不可;否则,日后也非和先父母一般化解不可。因此想起先父母化解时,灾厄重重,成败系于一发,我姊妹跪拜哭求七天七夜,泪尽继之以血,幸而还有几位道行高超的正教道友相助,才得脱体飞升,幸兔于难,稍差一点,便即形神消逝。至今想起前事,不寒而栗。秦姊姊人极慈厚,事情与她何干?如不为我们,何苦大老远地赶来再三劝说?思来想去,无计可施,只好约你到这无人之处,从长计议,我姊妹二人俱有三番灾劫未了。据秦家大姊说,如我不允了此尘缘,你便不会时常与我姊妹往还,日后应劫之时,纵使关心,也不在一处,未来危机无法避免。我适才见你人甚忠诚,我意欲求你成全,结一脱略形迹的至友,将来彼此扶持,无事时互相切磋砥硕,使我遂志免劫,争这一口气,不知你意如何?”
  元儿闻言,吃惊道:“二位仙姊乃天上神仙,小弟从师未久,休说道行浅薄,不足为助;即使异日仗师门恩德,略通玄妙,可以为二位仙姊略竭绵力,济困扶危,也是修道人的本分,怎便敢以婚姻相挟?小弟虽是浊骨凡胎,自从幼年便即一心慕道,矢志虔诚,自拜恩师,得闻要旨,益发立志奋勉,誓参上乘功果,从未想到室家上面,除却家师不会以此相强外,便是这父母之命,也决不会遵从的,至于彼此常共往还一层,自从初入仙山,便即心醉胜境,如蒙二位仙姊不弃,适才所驾仙鹤可以任意乘游,定于暇时前来拜望。倘有相须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仙姊但放宽心便了。”
  南绮闻言,大喜道:“听你所言,足见是个至诚君子,你剑法尚未练到身剑合一地步,又是朱真人心爱弟于,骑鹤凌空,千里漫游,一旦遇上异派中人,大是不妥,如果再来,无须骑鹤涉险,我小时候最受先母钟爱,遗留给我的宝物甚多,内中有一梯云链,千里如户庭,瞬息而至,少时取来,连同用法传授于你,此去青城不过千百里,以后如想至此,只须依法行使,顷刻之间便可相晤,还不患仇敌侵犯,岂不是好?再有你口口声声仙姊长,仙姊短的,听去实是俗气,看年纪,我比你痴长几岁,以后我便叫你元弟,你便叫我作南姊,朋友情分还要亲热一些,你看如何?”元儿见她谈吐豪爽,志行高洁,一些也无世俗儿女之态,不由敬爱交加,甚是喜欢。南绮见元儿如此,甚是喜欢,随又说道:“此间并无昼夜,只有在此久居之人能分晨夕。你来此已有两天一夜,本想让你看了星出才去。因此时下方正是日中时候,如俟星出,又须耽误一夜,我因感你至情厚意,那法宝之外,想另送一样礼物与你,这东西藏在万丈寒冰之内,取时极为费手,我向来想到就做,还是请你先行回山,一则免去同门悬念,二则我好前去办事。等你再来,即可相赠。也好赶在朱真人未回以前早日服用,增长道力,现在先随我去取那宝物吧。”
  说罢,领了元儿起身,同往前屋。
  此时南绮心愿得遂,对于元儿已是毫无芥蒂,径直往山巅楼阁之内走去。亭上紫玲见南绮与元儿并肩同行,喁喁低语,显出十分亲密神气,笑对舜华道:“凡事自有运数,前缘决难摆脱,你看南妹,适才在林中听我劝说时,何等固执;这时与裘师弟不过同处了片刻,竟已彼此钟情了。”舜华道:“这个大姊也许是料错了。二妹自幼受先母钟爱,不但意志坚定,对于自己将来的成就尤其关心,休说室家之念从未索怀,但能求到正果,不惜受尽险阻艰难,如今已是日夕苦修,怎肯再受尘缘孽累、适才我曾见她脸上时愁时喜,满脸心事,必是听见姊姊说异日避劫成道均仗此人,不结婚姻之好,彼此情感不亲,难望其身任其难。因两方都要顾到,才背人与裘道友从长计议,裘道友仙根深厚,禀赋聪明,性极纯厚,人又正直,必无逻想,听舍妹一阵委婉恳求,抛去尘缘,结得密友,自无不允之理,若说就此降心相从,恐未必呢。”
  紫玲道:“前缘注定,怎能摆脱?舍妹寒萼初嫁司徒平时,何尝不有前约,舍妹人极好强,司徒道友更是循谨之士,后来被天灵子妖法困制,转眼化为灰烬,骨消神逝。
  由怜生爱,由爱生魔,终于在生死关头之际失去真元,破了法体,虽说教祖法力无边,将来未必便受兵解,但肉体飞升,终是无份的,我原也与司徒道友有缘,本是二女同夫,效那英皇故事,总算心尚坚定,如今家母已然免难脱劫,还未为这尘孽所累,虽说比起舍妹侥幸,但是居安思危,仍未就此放心,必其无虑,何况南妹初遇裘师弟时,已种情根,适才见她语言动作,顾盼之间,无处不是深情流露,不克自制呢。”
  且不说紫玲与舜华二人在亭中谈论,只说元儿随了南绮,径入二女修道之室,所过楼阁庭院,无一处所在不是玉柱瑶阶,琼楼翠字,华贵到了万分,及至走人南绮起居之所一看,丹炉药鼎,古色古香;珠帘冰案,莹洁无比,加上温香细细,馥郁清馨;珠光宝气,自迷五彩,真令人有置身帝阈仙宫之感。元儿纵目观赏,只觉应接不暇,南绮也不让座,只令元儿略候片刻,径自叱开一面玉壁,走了进去。元儿方惊顾问,南绮已从壁间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两副色如珊瑚,大有寸许见方,长约三尺的玉链,交给元儿一副道:“当初父母初上此山时,因为要冒着罡风霜雪,超越天险才能到达,不比你来时是由阳和之地飞出云空,当时受了无数艰险苦痛,卜居不久,为了上下方便,炼成此宝,共是阴阳两副,先母化解以前,因我年纪大幼,道行法力不如大姊远甚,便把所有法宝大半赐我,此宝却是专为异日出游,遇见灾难逃生之用,虽然逃时须有一定地方,不比秦家姊姊的弥尘幡,心神所注,瞬息千里,电逝钊疾,无远弗届,如遇急难临身,也有许多妙处。你将此宝拿一副去,我修道室中也存一副,用时照我传的口诀法术,将此宝掷向空中,立时化成一道朱虹,你腾身而上,无须动转,一阴一阳气机相感,如磁引针,无论多远,自会将你在片时之内送到此间,你如今身剑尚未合一,有了此宝,只要想来,便即如法施为,既省遥空跋涉之劳,又免受那异派能人侵害,彼此还可常共往还,岂非三全其美?”
  元儿闻言大喜,忙要下拜称谢,南绮忙伸玉手相扶,笑道:“我们初见面时,你如肯跪我,我的宝剑也不会受伤,你也不致差点被火烧死。那时你偏执意不肯,如今不叫你跪,你倒几次三番要跪了,真是讨厌。”元儿这时与南绮形迹无拘,情感密切,被她这一拉,青葱柔荑,拊手如玉,只觉冰滑嫩软。令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快之感,再加她浅笑嫣然,瓠犀微露;盈盈秋水,容光照人,爱好已极,不觉痴了,笑望着南绮,只说不出一句话来,南绮笑推他道:“你呆想些什么,莫非提起前事,还恨我么?”元儿猛然惊觉道:“仙姊待我如此厚德,正不知怎样报答,感激尚且不及,岂有见恨之理?”
  南绮道:“哪个要甚报答?只求你口能应心,勿忘适才在后山之约,就足感盛情了。”
  元儿急得发誓道:“我如食言背信,叫我……”话未说完,被南绮伸手将口捂住道:
  “我信你就是,赌咒则甚?”元儿猛觉一片软玉贴向口间,温香透鼻,不禁心头怦地跳了两跳,当时只好停嘴。
  南绮也收了手,让元几手持梯云链坐在云床边沿,然后说道:“你拿的那一副是副阴的,主静不主动,少时我再将这阳的一副换还给你,如今我先跑向远处试给你看。”
  说罢将身一纵飞出室去。元儿紧持那链,在室内待有半盏茶时,忽见链的一头红光焰焰,似火信一般吞吐,转瞬工夫,焰头冒起,倏地光华强盛,竟向门外射去,就在这一晃之间,满室红光腾耀,一亮一收之际,南绮已亭亭玉立,站在床前,笑对元儿道:“我飞行不快,没跑多远,仅只越过外山便即回来,你那阴链上冒起光焰,我正在那里行法,你看回来得快么?”元儿自是心喜,赞不绝口。
  南绮道:“此宝一经使用,阴阳二气交相感应,阴链必去迎接,连为一体。初起身和到达时虽是光华照耀,宛如朱虹,一经起身,身子便随光华同时隐去,无相无色,外人怎能追觅形迹呢?”说罢,又细心传了来去口诀和用法,又令元儿就在空中练习熟了,才将阳链交给元儿道:“此宝用法,你已学会,去时须我行法相送。且至亭内与大姊她们作别,索性我们做亲密些,日后却不让她们料中。”
  元儿自幼不喜与女子相近,自从初见南绮,便不由自主,起了爱好之心。及至打成相识,嫌隙冰消,越发水乳无猜,宛然两好,一任甫绮耳鬓厮磨,玉手相携,怎样摆弄他,无不唯命是从。也并非存心和南绮亲近,竟是自然而然地变了亲密神态。
  当下与南绮并肩携手,同往前山亭内,紫玲见状,固是早在意中应有的文章;舜华见了,却甚惊异。怕当着元儿羞了南绮,俱做出毫不介意神气,南绮却大大方方他说道:
  “我和元弟业已成了好友,此后因要时常往还,恐云路辽远,来去不便,特将母亲遗留给我的梯云链赠他,传了用法,如今因要送他回去,来与二位姊姊作别,秦家姊姊想还要盘桓些时,可有甚话对他说吗?”紫玲笑道:“你二人结为终身之友,我使命已完,哪有甚别的话说?那鹤想已飞回青城,你送他归去吧。”南绮听出紫玲头两句话中深意,也不答言,转对元儿道:“我这就送你回山,大后日午夜下方月圆,天宇云净。正好后山顶上一观星流奇景,你早将功课做完,来此吃好东西,不要忘却。”
  元儿应了,便和紫玲舜华行礼作别,随定南绮走出亭外。南绮又道:“青城我未去过,不识路途。你想必认得,你手持宝链升起时,须要留神看着下面景物,如果到达,照我所传降落之法,一经施为,便化红光落地。只要来去过两次,就走熟了。”说完,正要行法起身。紫玲忙拦住,唤道:“二妹且慢,裘师弟乘鹤来时,事出仓猝,难免慌张,梯云链又系初用,不如你借了我的弥尘幡亲送他去。此幡经家母毕生心血所萃,灵妙非常,行时只须我略施小技,便能准在金鞭崖上降落,就便你也认认裘师弟修道之所,来去一遭,也不过顷刻工夫,岂不省事?”甫绮闻言,欢喜道:“我正想送他,无奈道行浅薄,不能飞行绝迹,这梯云链须要分用,这里无人主持,又不愿麻烦大姊,如承借用宝幡,再妙不过。”
  南绮说罢,向紫玲借了弥尘幡,由紫玲传了来去之法,喊一声:“起!”立时一幢五色彩云,拥着南绮、元儿二人,电射星流,直往青城方面飞去,千里云空,顷刻即至。
  二人除因云幢飞行迅速,稍觉头晕心跳外,并无别的不便,一会便落在金鞭崖上。南绮笑道:“这宝幡比起我的梯云链,真强多了。”元儿还想邀她入观少坐片刻再走,忽听纪、陶二人谈话之声,正由观中出来,南绮不愿再见生人,道声:“观星之约不要忘了。”说罢,一展弥尘幡,云幢倏地飞起,转眼没入遥空,不知去向。
  元儿还在呆望,猛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陶钧,不禁脸上一红。再看纪登也在旁边,连忙分别见礼,正要叙说经过,纪登正色道:“你私自离山,本属犯规,你刚走不久,我便得白师伯派周淳师弟传谕,业已尽知底细,那仙鹤红儿,也因那日白师伯初来,见它延颈哀鸣乞怜,存心和师父取笑,暗中破了他的禁法。命它送你往长春仙府,了此一段前因。虽然你为鹤所愚,事出非常,不由本心;又有白师伯之命,许你日后与虞氏二女自在来去,但是师门恩重,教规至严,须知仙缘旷世难逢,千万不可耽乐丧志,有误道基才好。”元儿闻言,好生惶恐,拜领训示之后,纪登也自走去。
  元儿和陶钩本是随便惯了的,纪登一走,便过去拉了陶钩,同在观前山石之上坐下,将经过的情形一一说出,问陶钧自己有什么不对之处,师父回来可要怪罪,后日观星之约可能前往。陶钧笑对元儿道:“昔日我曾对你说莫理红儿,如今果然受了它的捉弄。
  幸是此事早有前缘注定,咎不在你;又有白师伯为你作主,不然的话,师父纵能谅你事非出于本心,那去的所在如是一个邪魔异教的巢穴,你此时还想回来么?就拿现在说,师父原对你属望甚殷,异日飞升时节,欲以衣钵相传,有了这场因果,如果身心收摄得住,不为情欲所扰,纵有牵缠,无关大体;稍不留意,一落欲网,轻则阻滞前修,重则身败名裂。你生具仙根仙骨,本如波澄空霁,清明朗澈,平空着了这点尘滓,虽说秉赋深厚,也着实不可大意呢。”
  元儿闻言,越发惊虑,低头想了想,答道:“二位师兄所说之言,极是正理,但是此事实非小弟本怀,便是南绮,也深明大义,决不肯以尘缘而误仙业,小弟敬她也是为此,不过小弟年幼道浅,凡事终归仔细些的好,后日已然答应她赴那观星之约,未便失信于一女子,到时意欲请师兄与小弟同去,见面之后,朝她说明小弟苦衷,日后不再前往,以免万一如何?”
  陶钧道:“师弟意思虽好,听大师兄说,那虞家姊妹之母原与秦紫玲师姊的母亲宝相夫人同类,平日修为,比起当年宝相夫人却好得多,因此临劫得免,化解飞升。所生二女,也极本分,白师伯一意主持,必有深意在内,于你也未必无益,修道人本应从诸般魔劫苦难中挣扎出来,才能成功,休说白师伯之命,不便违拗;此女一心上进,意厚情深,也未忍相负,知难畏怯,反显克己功夫太弱;因而气馁,也非所宜,我不过叫你平日警惕自爱,到了紧要关头特加留意,以免误却上乘功果,并非劝你不与此女往还,要真是前生孽累,紫玲师姊与你也算有同门之谊,何致从中撮合呢?前辈师长中,夫妇成道的并有多人。刘樊合籍,葛鲍双修,缘虽前定,修为还仗自己,因已种就,岂能以避面了之?而且师弟此时,飞剑尚未练到与身合一,不久便要提前下山积修外功,得此佳侣,大可资为臂助,可虑的并非现在,我不过提醒你一声罢了。至于我,因自己资质比你不如,日后成就有限,近奉师命在山潜修,无事不能外出,虞氏二女素昭生平,怎能作那不速之客?你到时将功课做完,只管前去,闻得那里异果奇花甚多,均为尘世所无,如能带些回来,见识见识,足感盛情了。”
  元儿虽然经了这一番火灾,反倒因祸得福;服用了许多仙露,并未受着伤害,还结交了这么一个美如天仙的密友,自是满怀高兴,及受纪登告诫,方在警惕,未后被陶钧这一解说,不由又活了心,可见情之一字,其力至大,前缘一经注定,任是什么样的英雄豪杰,也是纠结不开,日后元儿与南绮虽然成了连理,始终极力庇护,几乎误了上乘功果,此是后话,暂且不言。
  元儿因在外耽误了两天功课,与陶钧谈了一阵,便去自己修道室中打坐,元儿仙根深厚,又肯奋力前进,用功时节依旧能屏除万念,仍有自制之力。虽知功课才一做完,便想起南绮,放她不下,仿佛心里头老似丢了一样东西似的,情魔一起,外邪便随以俱来,危机已动,元儿丝毫未觉,一心只盼到了后日,前赴观星之约。
  第二日做完早功,正与陶钧在室中闲谈,忽听院中群鹤交呜,音声激越,陶钧听出有异,忙拉元儿一同纵身出去察看,仙鹤中的红儿,倏地朝着二人长鸣了两声,将头点了两下,振翼往观外飞去,其意仿佛要二人也跟踪同往神气。陶钧越发诧异,正待随着飞出,元儿骂道:“这孽畜和那日捉弄我神情相似,想是又要弄甚玄虚,师兄不要理它。”话还未了,猛又听红儿在观外哀鸣,音转凄楚,陶钧一听,喊声:“不好!”一纵剑光,便即连身飞出,元儿也跟出一看,陶钧业已飞在空中,正在巡视,先见四外并无异状,再看红几,业已趴倒在地上,双翼不住飞扑,只飞不起来,近前一看,周身并无丝毫伤痕。元儿便骂道:“你这孽畜,那日我差点没被你害死,今天你又闹什么鬼呢?”正说之间,猛见红儿一双鹤眼中含着两点清泪,望着自己,似有乞怜之状,双翼扑势渐缓,全身发颤,气息奄奄,宛如待毙神气,大是不妙。这才惊异起来,问道:
  “你受了别人暗算了么?”红儿点了点头。
  元儿还要问时,陶钧已经飞下,先从怀中取了一粒丹药,刚塞向红儿口内,一道光华闪过,纪登忽从观中飞出。一见红儿神气,再往上下四外一看,问陶钧道:“妖人逃走了么?你可曾和他交手?”陶钧道:“小弟先因鹤鸣,听出有警,出来略迟了一步,红儿业已先出,受了暗算,并没有看见妖人踪影。这厮此来必有所为,暂时虽然逃走,只恐还要再来呢。师兄这时正在祭炼那十二口蕉叶剑,怎生警觉?”纪登道:“我正对剑吐纳运行,一心专注剑上,本不知观外有警。忽见玉儿飞入丹房,先是连声悲鸣,后来又衔我的衣角,你二人又未入室,猜是观前出了变故,才出来观察,妖人见你出现,便即逃避,逃得又那般快法,必无什么真实本领,未曾交手而去,再来自在意中,红儿所受的伤,与铁砚峰鬼老门下所用的五阴手相类,鬼老既是派这种无能之辈前来送死,决非行刺报仇,也许又是暗盗本山仙草。这些仙鹤俱通灵性,见有妖人,便即长鸣示警。
  妖人痛恨红儿它们看破行藏,所以逃时,乘你尚未追出,下此毒手,红儿怎比得上李英琼师妹的神雕佛奴,当然禁受不住,妖人如此大胆可恶,待我将师父行时所传之法施展出来,引他入网便了,裘师弟道浅,暂时不要独自在观前闲眺。红儿服了师父灵丹,虽然要受两天罪,仍可复原,并无大碍,行法之后,我还要炼那仙剑,大家一同进观去吧。”
  三人谈话时,观内群鹤已经相次飞出,元儿见红儿受伤可怜,正要去扶,群鹤已由玉儿为首,飞向元儿身旁,各伸长喙将红儿衔起,往观内飞去。
  三人到了观内,纪登自往丹室行法,元儿笑对陶钧道:“这些仙鹤虽然平时淘气,一旦遇事,倒还急难相顾呢。”陶钧道:“这东西个个俱有灵性,不比常鹤,只红儿以前最爱无事惹乱子,我因上了它两次当,恨它不过,才请准师父,将它们用法术禁制。
  后来它几番朝我长鸣哀求,我都不允代它说情,自从日前被白师伯暗中破了禁法,它将你送往长春仙府回来,接着周淳师兄传了白师伯仙谕,才知它野性已驯,痛改前非,不似以前胡闹了,适才它见妖人逃走,冒险跟出,想引我去追,不料却中了一下五阴手,听大师兄之言。”恐还有几日罪受呢。”
  元儿近前一看,红儿神气虽似稍好,还是周身抖战不止,泪眼望着元儿,仍有乞救之状。元儿怜问道:“看你神气,莫非我还能救你么?”红儿果然又将头连点。陶钧醒悟道:“闻得长春仙府灵药仙草甚多,红儿去过,必知医治之法,只是禽言难通,你明日赴约回来时,可问虞家姊妹,必然知晓,如有,可就便带些回来。”
  元儿方在答应,忽见后观中飞起一片金光红霞,转瞬之间,将全观一齐笼罩,倏又不见。陶钧道:“大师兄已将法术施展,妖人如敢妄进,定难逃走了。”元儿便问陶钩道:“大师兄所炼蕉叶剑,作何用处?”陶钧道:“那剑乃是师父异日成道时分给门人炼魔之用,已然炼了多年,这次因往峨眉赴约,才命大师兄代炼。大师兄相随师父多年,论道行虽未尽得师父所传,在现时峨眉、青城的小辈同门中,已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只缘以前有一件事违背了师父意旨,犯了教规,当时几乎将他逐出门墙。后经苦求和前辈师长说情,还算师父特开宏恩,宽恕了他,可本门衣钵已不堪承受了。休看师父平时性情和易,不拘礼教,可是一犯教规,处罚却异常之严,现在正打算异日飞升,将本门道统付托给你,像我自知根基大薄,还在努力虔修,希冀万一;你生具如此异禀,如果功亏一贯,岂非太已可惜、所以我再三劝你,也是为此,大师兄说你如无虞家女子相助,异日阻难更多;有她帮助目前得力不少,可是日后又有许多障碍。此事利害相乘,全仗你自己相机应付,心有主宰便了,本山业已行法封锁,妖人伺侧,你不出观,不会受他暗算,明日走时,我亲自送你动身。你那梯云链,只一使用,疾如流星,中途也无法侵害,到了长春仙府赴约之后,急速归来,休要错过每日功课,那怕每日一往,好在来去迅速,也不妨事。”
  元儿道:“小弟近日时生恐惧,年幼道浅,惟恐误蹈危机,还望师兄随时提醒才好。”陶钧道:“这个自然,我二人说话这么久,怎么妖人全无动静?他既为盗草而来,难道就此罢休么?”说罢,又略谈了一会,直到做晚课时,也无什么朕兆,纪登有事在身,并未出来。二人俱猜妖人知难而退,并不在意,各自回屋用功。
  到了第三日,元儿做完晚课,去向纪登请命,往长春府赴约。同陶钩到了纪登丹房外面,见房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字条。大意说自己一心炼剑,不能外出。妖人未入罗网,必然还在左近窥伺。等剑炼成,方能出观搜查。吩咐元儿去时,务要小心等语。二人正看之间,忽听室中琤琮铿锵,声如鸣玉。陶钧喜道:“师兄的十二口蕉叶剑,不久就快炼成了。天已不早,莫要负了人家之约,我送你出观去吧。”元儿道:“师兄说妖人还在观外左近窥伺,何不在这院中动身,出观则甚?岂不给妖人看明出入之路么?”
  陶钧道:“师父仙法异常神妙,这时全观业已封锁,除大师兄外,只我还能出入。你那梯云链不到观外,怎能行使?我们正愁鱼儿不肯上钩,如能引他进来,再好不过,怕他何来?你此番前去,医鹤之事不要忘却。”元儿应了。
  二人走过鹤栅时,月光底下看见群鹤正围住红儿,见二人走来,俱都延颈哀鸣。红儿状虽稍好,依旧浑身抖战不休。元儿笑道:“你忍一会吧,我给你讨药去了。”当下随了陶钧行去,开了正面封锁,同出观外。元儿便向陶钧作别,订了归时。取出梯云链,照南绮所传用法施为,脚一顿处,一片红光直往万花山长春仙府飞去。
  这时天净无云,月明如水。左近大小峰峦更静荡荡地矗立在月光之下,映蓝凝紫,分外幽清,陶钧细查妖人踪迹,并无动静,只有元儿起身时节,满天红霞闪过。暗想:
  “旁门法宝,终是驳而不纯。”也未在意,径自回转观中,仍将全观封锁。等到次早辰已之交,再行到观外去,迎候元儿。不提。
  且说元儿行法之后,只觉红光一闪,身便腾空飞起,回顾茫茫,什么都无闻无见,好似被一种力量拥着,飞驶极速。约有半个时辰光景,红光又是一亮,脚便踏了实地。
  刚觉出有些头晕,忽听一个少女娇笑道:“怎挨到此时才来?真把人都等急了。”元儿定神一看,正是日前初遇南绮的山麓,南绮穿着一身仙女打扮的装束,云鬟低亚,铅华不施,霞据紫裳,冰肌掩映,嫣然浅笑,似喜还嗔,越显得仪态万方,比起初见时还增几许美妙。
  元儿喊了一声:“南绮!”方要叙礼,南绮已伸素手相搀道:“你来不巧,秦家姊姊已于今早因事赶往莽苍山重牛岭,连大姊也跟了同去,只剩下我一人看家。特为你来,我已忙了一日,不想等到这般时候。我先还有气,当你不来呢。”元儿笑道:“前约已订,哪能不来?只因今日功课略有进境,坐功时候较久,故此来迟,还望南绮不要见怪。”南绮道:“用功正经,怎能怪你?秦家大姊走时,还说你不久剑法练成,便要下山积修外功,到时须我相助同行,常在一处。以后便借你这一点因缘,可入正教门下。
  可见来日方长,相聚正多。只是我素常惯于性急,又是一人寂寞,盼你早来罢了。现在离观星还早,你将梯云链收起,我们一同步行上去吧。”二人一路说笑,穿花披叶,往长春仙府走去。
  到了谷口,南绮收了白云,引元儿人内,重用法宝将谷口封锁。同上中峰,走过峰腰亭侧。南绮笑道:“我和你如今成了自家入,不请在那里坐了。那日你只到后山,别处都还未去。姊姊修道的地方深藏峰腹,是个奇景,外人从未去过。恰好今日她不在家,请你先去开开眼如何?”元儿一见南绮,说不出的心喜,任她领向游行,反倒没有话说,只把头点了点。说时,正走向一面崖壁。那壁温润如玉,比镜还平,中心四外俱有一道丈许长的细线,微露门户痕迹。南绮将手轻推了一下,隐闻一阵鸣王之声,门便开启,现出一座极似人工凿成的洞穴。里面甚是宽大,四壁通明,静无纤尘。
  入门两丈远近,有一座碧玉牌坊,横写着“灵空别府”四个朱文篆字。除当中宽约丈许,长有三丈的一条直路,地面石色和外壁相似外,两旁俱是形如方形的花田。田中并无泥土,却是翠绿色的。每方花田,大仅数尺,俱种着一种从未见过的奇花。大的约有尺许周围,小的仅有酒杯般大。花的颜色不下数十百种,朵朵挺生,亭亭静植。加上朱黄金叶,越显光华潋滟,彩气缤纷。
  元儿见花田之中并无寸土,花根却似和花田长成一片,不禁惊奇。南绮笑道:“你这呆子,还是仙人的高徒呢,连这花都不认得。这座峰腹乃是一块万年美玉,先父母在时,用大法力,就着原来形势开辟,掘成了一座瑶宫仙府。这花便是玉的精英所结,道家所谓天府琪花,便是指此。因为它万载长青,全山花木四时不调,所以这里叫作长春仙府。其中最大的花朵,少说也开有千年以上呢。今日要往后山观星,这花你既喜爱,可惜采时不易,现时没工夫在此留连,改日你来,再愉愉采一朵送你吧。”
  说时,已快走到尽头,前面脚底忽然现出一个宽约亩许的地洞,数十级白玉台阶直达洞底,隐隐望见下面光华闪耀。元儿随了南绮下去一看,洞底比上面还要宽大得多。
  到处都是五色晶壁,隔成了十多个大小玉室。室内外陈设用具,无不华美奇丽,人世间习见的珍物也不在少。当中一室,室顶嵌着一个玉球,光华四射,到处通明,照眼生辉。
  南绮先领元儿游遍各室,最后领入舜华修道之所。只见丹炉药灶,冰案云床,俱与峰上南绮所居之室相似。只室当中丹炉前面,设着一个极大玉坪,为别处所无。南绮指着那玉坪道:“这坪下面便是火眼,全仗这块玉母盖住,移动不得;如一移动,全洞都毁了。”接着又把许多炼就的奇珍异宝,取出与元儿观赏,详说运用之法。元儿看一件,爱一件,直如到了山阴道上,大有应接不暇之势。
  二人在洞底谈笑观赏了一阵,南绮算计时已不早,才带了元儿前往后山观星。玉桌上早堆满了许多奇珍异果,美酒佳肴,二人且谈且饮,静俟星出。元儿猛想起仙鹤红儿受伤之事,便问南绮道:“那日引我来的那只仙鹤,昨日为五阴手所伤,服了师父灵丹,虽然保得生命,至今尚未痊愈。那鹤深通灵性,长鸣示意,陶师兄说那鹤曾来此地,这里有它的同类,必知有甚仙草丹药,可以救它脱难。命我向南姊要些,并将仙果带些回去,还忘了说呢。”
  南绮道:“听大姊说,当初先父母开辟仙府,不惜多年辛苦,曾往普天下名山胜域,采了许多奇花异果,移植此间。加上本山地灵气旺,名产又多,据说十有八九俱合修道人炼丹之用。大概除了峨眉凝碧崖外,天下名山所产的灵药仙草,哪里也没有这里生得又多又好。只借先父母化解时,因为自己出身旁门,连经劫难不说,最后道成之日还恐身遭不测,功败垂成,怕我姊妹重蹈覆辙,不愿再行贻误,因此在临升之日,将日夕锻炼最得意的一部道书和修行日录,一齐用三昧真火化去。彼时先母想起那日录上除记着平生善恶和一切奇门法术外,还有本山许多灵药仙草的来历用处,俱都载在上面,不传给我们,日后怎知得晓?但是书和日录全被真火烧化,当时又因忙于御劫飞升,想再口传,已传不了许多。仅由先母略说几句最宝贵最难得的灵物,时辰业已到来。适才你所见的长春花,便是其中之一。先父说我们如不因先天这点恶根迷却本性,胡作非为,日后必成正果,做父母的,正不必为此操这一时之心。先母也就没有往下再说。所以本山许多灵药仙草,我姊妹二人有好多不知来历用处。
  “只知有一种可做左道旁门用来迷人的媚药,叫三阳含阴草的,其毒无比。先父在日,屡次要将它除尽根株。先母因为此草已然绝种,只本山火穴阳毒之气尚盛,才生了这么一些,那花又极好看,再三拦阻,留此异卉,以显造物之奇。好在用途坏处,却曾告诫过我姊妹,也不怕将来误用。别的花都是常开,独这花每月朔日子时才开那么一个时辰。谢时一入土便不见踪影。再有半月,你便可以看到了。
  “至于可以起死回生,解毒去邪的,我只知道有一种朱果,乃是先父从莽苍山玉灵岩移植来的。此果也是灵玉精英所生,因为玉灵岩有一块万年温玉,才产此宝。现时那块温玉已为峨眉门下女弟子三英二云中的李英琼、周轻云在倒翻玉灵岩,紫郢、青索双剑合壁同斩妖尸谷辰时夺回山去,朱果产处便绝了种。不知凝碧仙府还有没有。这里原有两株,也只一株存活。只惜不是原生之地,果结无多,现在仅有六七个。是大姊在采时分给我,没舍得吃完,仍留存在枝头上面。你回时,带四个去:一个救仙鹤,一个给你,那两个送你那两个师兄便了。”
  元儿原听陶钧说起过李英琼得道时巧服朱果之事,一听南绮之言,好不心喜。正在称谢,忽听南绮道:“星群现了,还不快看!”元儿忙看上面碧空,仍是一无纤尘。先是东方遥空沉沉一碧中,隐隐有光华闪动。俄顷之间,逐渐由少而多,现出许多大小星光,渐渐弥漫开来。猛觉眼前一亮,再一抬头,四外天空都是。星的形式颜色俱不一样,并不似下方所见。正圆的绝少,带角的最多。也有尖的,也有方的,也有长圆形的,也有像长方块的,也有奇长带尾的,也有扁的。奇形怪状,茫彩横天,寒光凛凛,百色皆备。大的长有数十丈,最小的也如盆碗大小。
  最有趣的是,每一颗主星之侧,必有几个客星,四周俱是成千累万的星群密布,满天繁星,看去不知多少万万那般密法。只要定睛细看,却又是高低错落,间隔分明。有动的,有静的。每一主星之外,那些小星俱不似主星老实,行动甚快,像万蜂进巢一般,绕着主星上下飞动,异常迅疾。偶然两颗小星飞转太快,避让不开,便似金玉相撞,立时光华分散,带着流光箭芒和破空之声,直往下方坠去,星数既多,东也撞破几个,西也撞破几个,最多时直似银雨流天,美观已极。
  当中另有一条星群,并无主星,其长经天,尽是一些酒杯大的小星,又多又密,有短有长,纷纷乱闪,电驰钊转。时常整十整百,一群一群地下落,如同正月里放的花炮一般。落只管落得那般多法,那条星群却不见减少,更是好看无比。
  元儿满心想看那天河所在,却是没有,便问南绮。南绮笑道:“呆子,哪有什么牛郎织女?下方所见的那道号称银河的白气,就是这条长的星群啊。”说时,正值数十个斗大流星,从斜刺里往二人坐处飞来,掠山而过,看去甚低。元儿以为伸手可摸,忙把宝剑拔出,站起身来便想去撩。谁知剑刚拔出,纵身一跃十余丈,那星已从头上飞过,撩了一个空。
  南绮笑不可抑道:“你这呆子,都快成人了,还和我小时候一样,想捉个星儿回家,当灯点着玩呢。你看那星都够得到么?告诉你说,这些星最低的,也离你有数千万丈,那些破碎的陨星落在地上,最小的也怕没有几十万斤,你惹得起么?适才那几十个星,你如挨得着时,这山都被它撞成粉碎了,你还在生着一双慧眼呢,连多少高低远近都看不出。这里虽说高出云空,与天接界,但是要和这些星比远近,最近的也有万里,内中那几粒小的主星,相隔更远,俱和下方一般,另有天地,也有山川人物,只是生相气候不同罢了。如想去时,就算你现在己能身剑合一,从这里起身,驾了飞剑遁光赶去,也得走上二三百年才走到呢。”
  元儿道:“听南姊之言,令人顿开茅塞。我也不是看不出高下,只因我这两口剑俱是仙家至宝,现在虽还没炼到出神入化,运用由心,相隔百十丈远近的东西,亦能应手而得。起初见那星从远处飞来,以为相差不过百余丈,一时好奇,想撩一下试试,不想却这般高法。”
  南绮道:“听秦家姊姊说,你在未上金鞭崖拜师以前,误眼仙草,变成了一双慧眼,已能透视云雾,目力本异寻常。我不过和你取笑罢了。大姊随秦家姐姐这次一出门,须有好些时才得回来,我不愿到青城山去找你。以前所用一名婢女,现在奉了白水法师之命,随她丈夫去办一件事。只剩我一人在家,每日做一点功课,又都是旁门道法,甚是闷气。好在你有了我的梯云链,来去方便。天天来,怕师兄们见怪,最好隔日来一回好哩。”元儿道:“陶师兄说,小弟再有三四月工夫,便可炼到身剑合一地步。那时师父必有法渝,命我下山行道,说不定南姐便和我同时下山,常在一起,那时聚首岂不长些?
  这次一回山,我更要加功勤习,以便早日将剑炼成。隔日来此,恐怕分了心,耽误功课。
  还是等炼成之后,再时常聚首的好。”南绮嗔道:“你只重剑不重人,我不和你好了。”
  元儿慌道:“我并非只重剑不重人,我只是向远久处着想罢了。你也常说归入正教,须由我身上而起。既是永久伴侣,图这暂时则甚?南姊一人在山中寂寞,我回去和师兄说明,也不限定隔日一来,只要功课做完,一有空便来如何?”南绮闻言,方始转了喜容。
  二人只管谈笑,不觉斗转参横,天空星群逐渐减少,也看不出是怎么隐去的。元儿好生奇怪,便问南绮是何原故。南绮道:“呆子,这地也是一个星,依照一定方向行去,不过我们不觉得罢了。这时下方想已将近天明,群星都朝原来方向行去。并非星群来去无踪,乃是我们这所在渐渐走向反的一面,与它背道而驰,怎能看见呢?你没见那道最长的星群,你们叫作天河的,已离我们更远了么?”元儿暗运目光,定睛往天空中注视,果然有许多星群渐渐与山头相隔越远,相次隐去。默揣天地运行之道,若有所悟,不由出起神来。
  待了一会,南绮笑道:“星都快隐完了,喜欢看,下次月圆时再来。且到我房中去,将你那青城派的人门口诀传给我吧。”元儿却未料到南绮有此请求,不禁吃了一惊:师门心法,不奉师命,怎好私相授受,欲待不允,一则南绮情深义重,说不出口;二则自己听从惯了的,见她睁着一双妙目看着自己,等待回话,露出满脸渴望神气,又不忍加以坚拒。想了想,只得借词推托道:“小弟年幼,人门日浅,所学仅是初步功夫。南姊得道多年,学它何用?且等师父回山,定给南姊引进,传授仙法,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南绮闻言,冷笑道:“你哄哪个?当我是三岁孩子吗?谁不知道峨眉、青城两家异派同源,最要紧的便是初步功夫。只要根基扎得稳固,再传了师门心法,以后自己苦志潜修,不必有人从旁指点,一样能炼到出入青冥,飞行绝迹地步。你适才也说,再有数月,便能炼到身剑合一。陶师兄并说下山积修外功时节,还要我同行相助。此时不肯传我,到时怎生同去?明明看我不起,没有真情实意,不肯以秘法相传,说这些支吾之言则甚?那日你重剑不重人,一柄宝剑都不肯暂留在此,因你需它朝夕修炼,情还可恕。
  这入门口诀传了我,于我有益,于你无损,也是这等吝借,真叫人寒心透了。我原因先父母遗命,诚恐异日误人歧途,除几件防身法宝和一些养静修身的功夫外,所有旁门左道的坐功法术全都不学。满想机缘一到,立时归入正教门下,寻求仙业。自从日前见了你,觉着你不但根行深厚,人更正直诚笃,又能屏却俗缘,全我心志,当时高兴已极。
  虽是假夫妻,倒比真的还要情深义重。自喜前途明但,终身有托,却不料你竟这般情薄,真令人寒心透了。”
  元儿见南绮说时娇嗔满面,眼睛红润,大有伤心欲位之势,不禁着起慌来,忙接口道:“南姊千万不要生气,小弟还有话讲。”一言未了,南绮已是含怒站起身来,说了一声:“谁还再信你的鬼话?”径往前山走去。元儿连忙跟在后面,口中不住央告。直跟到那日南绮起坐室中,南绮自向云床上坐定,玉颊霞生,低着云鬓,目望旁处,一理也不理元儿。
  元儿好生过意不去,怎么劝解也是无效。最后想了想,万般无奈,只得说道:“小弟并非薄情寡义,实因家师教规至严,师门心法不敢私相授受。南姊说我重剑不重人,我也无从分辩。好在这铸雪、聚萤两口仙剑并非家师传授,自入青城以来,原打算将这两口剑炼到同一功用。既是南姊这般说法,小弟拼着师父责骂一顿,将此剑赠送于南姊一口,以赎前葱,且明心迹如何?”南绮仍微愠道:“你愿将剑送我,让我消气,也好。
  那么你便拿来,看你舍得么?”元儿见她渐有喜意,高兴道:“实不瞒甫姊,此时除教小弟去犯师父教规外,漫说是一口剑,为了南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着,一道银虹闪处,一口铸雪剑业已出匣,双手捧递过去。
  南绮接过,仔细看了看,赞道:“果然是件仙家至宝,无怪你把它那般珍奇。有此一着,足可看出你对我的情意。双剑联壁,岂可失群?剑仍还你。既说为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还是传我人门口诀吧。”元儿又慌道:“南姊怎这般固执?小弟对南姊情逾骨肉,日后受点罪责,原无什么。不过师门难违,师父性情特异,万一与授同科,岂不反倒害了南姊?”南绮见元儿急得满头是汗,不禁失声笑道:“我试着你玩的。你看这是什么?”说着,早从怀中取出一封柬贴,递与元儿。
  元儿接过一看,乃是紫玲所留。大意是说:二人婚姻,已与追云叟白师伯和朱师伯说了。朱师伯起初原无允意,后来又经峨眉掌教乾坤正气妙一真人再三向朱师伯说:一则前缘注定,不可强违:二则是异日有许多要事,均须元儿夫妇身任其难。朱师伯如允此一段姻缘,将来元儿身应三劫之时,定亲自赶往,助他夫妇脱难。朱师泊起初原因想到异日道成飞升,元儿道浅,难御灾劫,故意托词不允,经妙一真人一语道破,便也没有话说。当下由白师伯派自己至长春仙府传谕,就便考察虞氏二女性行,便宜行事。自己那日到了万花山,代二人解围之后,细察虞家姊妹虽在旁门,俱都根基深厚,品端行洁,甚是高兴。因知南绮父母遗留法宝虽多,本身道行尚浅,元儿不久剑一炼成,朱师伯便会飞剑传书,命他下山积修外功,南绮到时必须同去,如不能和元儿一样驾着飞剑遁光飞行,岂非不便?特此留书给二人,命元儿传授甫绮坐功口诀。南绮平时坐功已有根底,稍一改正,勤加修炼,便可与元儿并驾齐驱,仅止所用之剑稍弱而已。虽然朱师伯在凝碧仙府炼宝事忙,不曾亲命,有了白师伯和妙一真人法偷,也是一样,只管传授无妨。
  元儿看完,料知无有差错,不由心花大放,喜道:“既有此柬,南姊不早取出给我看,却教小弟作难了好一会。”甫绮笑道,“不是这样,我怎能试出你的心迹?师门心法,不可妄传外人,我岂不知?气的只是你说假话罢了。”元儿因时已不早,还要赶回山去做早课,便催南绮早些学习。南绮笑道:“你总是忙,你此时教完了我回去,反正也赶不上,何如传了我,就在这里一同做完早课,到了午后再行回去,岂不大家都好?
  我已承秦姊姊指点过了,不过峨眉、青城派坐功微有不同之处,你只要和我一说,就明白了。”元儿原也不舍回去,因恐过时受纪登数说,不好意思。见南绮坚不放行,心想有秦紫玲书信为凭,便也不再言语。将自己所学一一传给南绮之后,随着一同用起功来。
  二人做完早课,天才近午。南绮又领了他到处游玩,直到未申之交,二人均觉不便再留,才殷勤订了后会。由南绮采五个朱果,先逼着元儿吃了两个,将余下三个塞入元儿怀内,又将紫玲的信与他带好。然后施展梯云链,送他上路。
  元儿飞抵青城,见脚下红光尽在金鞭崖上回翔冲突,却似冻蝇钻窗纸一般飞不进去。
  正在惊疑,忽然一道光华闪过,脚底红光敛处,人已落在观中。陶钧正站面前,笑道:
  “你怎到了这时候才来?我从早上便在观外去等你,直到正午,纪师兄因飞剑将成,用千里传声,唤我进去相助。我知观已封锁,你如来时仍用梯云链,必难降落,我又不能分身。正在着急,纪师兄炉火纯青,功行将要圆满。我正要出去,便见你在观顶盘旋。
  幸而此宝另有人在远处施展,不能由你心意;否则你如道力稍高,定然任意降落,一中师父仙法埋伏,轻则被擒,重则受伤,岂非冤枉?”
  元儿便将前事说了。又问纪登提过自己没有,自己过时不归,可曾知道。陶钧笑道:
  “你还当我不说,他便不知道么?你适才刚一走,我便接了师父的飞剑传书,说起你与虞南绮订婚之事。命纪师兄将那十二口飞剑炼成之后,每隔三日,传你一回剑法。不特准你婚事,并令你随时将纪师兄所传转授南绮。此后由你自在来往,三四月后,即可下山积修外功。除纪师兄一人在山中留守外,连我也要下山,不过去的方向不同罢了。”
  元儿闻言,益发喜出望外,便和陶钧去见纪登。
  进了丹房一看,纪登正坐在一座丹炉前面,两眼望着炉内,一瞬也不瞬。炉中的火苗已现纯青,不时涌起一朵朵莲花,由少而多。约有半个时辰过去,十二朵青莲随十二道火焰一齐升起,俱有三尺多高下,低昂如一,亭亭静植,动也不动。同时炉中便起了金玉交鸣之声,琤琤琮琮响个不住。又有顿饭光景,纪登猛地睁开寒光炯炯的双目,口一张,一道白气喷向炉中。只玱玱连声,炉中青莲光焰敛处,十二口明如电、洁如雪的短剑,整整插在那里,剑锋俱都出匣,约有寸许,纪登先下位,向着丹炉叩拜了一阵,将剑取在手上。一一仔细看过还匣,收入一个铁匣以内,用咒封固。封了丹炉。然后与二人相见。
  纪登问陶钧道:“适才飞剑传书之事,给裘师弟说了么?”陶钧答道:“说了。”
  纪登便对元儿道:“我入门五十年,师父才准我下山积修外功。你到此还没多少时日,三四月后便奉命下山。固是师父见你根赋特厚,降此殊恩,一半也因为你有虞南绮相助之故。否则师父自成道以来,从未受过挫折,门下后辈出去也没给本门丢过大脸,你道行尚浅,岂有如此容易受命?自明日起,我便传你身剑合一之法。仗着你那两口剑俱是仙家奇珍,你又如此颖悟用功,两月工夫,便可练成。下山之后,虞南绮的法宝甚多,寻常异派,当非敌手,在此期中,我每传授你一次,你学会以后,便去教给南绮,以便分头用功。不过你二人年纪大轻,阅历更是没有,日后下山,遇事固须审慎;如遇异派敌人,更要度德量力,以免做错吃亏,给师门丢脸。我连日勤于炼剑,将全观封锁,没顾得查看那日妖人踪迹。据我观察,那妖人法力甚浅。既敢来此,必然奉了师命,不是为了本山仙草,便是另有所图,仍须防他再来才是。曾闻陶师弟说,你以前有一结义弟兄,那日鬼老派了两个门下来此盗草,内中有一生魂,被他遁去。此时你正站在崖前,看去似他,想来此人必已投入鬼老门下。异日无心相遇,务要留神。鬼老门中,有许多极恶毒的妖法,一个骤不及防,吃他暗算,悔之晚矣!”
  元儿躬身应了。因为适才纪登正在一心注视宝剑,不敢插话,见纪登诸事已毕,才将怀中朱果取出献上。陶钧笑道:“闻得长春仙府奇花异果甚多,怎么我开一次口,才带这么一点来?我们这位将来的师弟妹,也太吝啬了。”元儿闻言,暗悔观星时节,石桌上异果甚多,怎忘了带些回来?正觉不好意思,纪登道:“你怎贪心不足?这朱果产自玉灵岩,自从李英琼、周轻云剑斩妖尸,已然绝种,我还不知长春仙府也植得有。此果服了,不但返老还童,还可生灵益智,增长道力,功效并不在千年首乌之下。这是多大人情,怎的看轻了它?你我各服一个,还剩一个,想是元弟的,怎不在生源之所当时摘服,却带了回来同服则甚?”元儿道:“小弟已然吃了两个,这一个是救红儿的,因为要先见师兄,还没顾得给呢。”陶钩笑道:“这个不用再操心,红儿连服师父灵丹,今午走过鹤栅去看,已然痊愈,只神态还有些委顿,日内定可复原。还是你吃了吧。”
  纪登道:“既允了它,岂可失信?此果如给有灵性的异类服了,比人还见功效。裘师弟此番奇缘,多仗红儿,仍然给它,以酬劳苦吧。”元儿领命,便同陶钧到前院鹤栅,去寻红儿,与它吃那朱果。
  那红儿原与雪儿相依相偎在一起,见元几手持朱果走来,便舍了雪儿,一声长鸣,振翼飞起,迎上前来。元儿手中朱果一抛,被它一口衔住飞开。雪儿见红儿得了朱果,也飞鸣追去,似想向红儿抢夺。红儿见雪儿赶来,忙伸长颈,吞入腹内。雪儿没抢到口,便啄了红儿一下。红儿也回身反啄,二鹤竞争斗起来。陶钧、元儿俱恐两伤,连声喝止。
  二鹤各自昂首长呜,仿佛互诉委曲。元儿笑道:“你看那日红儿中了妖人暗算,雪儿何等悲愤。适才还见它们那般俯傍亲热。竟为了这一个朱果争斗起来,可见畜类终不比人,纵有灵性,也是不知礼让。”陶钧道:“灵药难求。你不知嫦娥偷药,后羿也和她拼命么?何况这是两只公鹤。红儿终是强横,只顾自己,也不念雪儿这两天看护它的情义。
  就分点给雪儿,又有何妨?”说罢,雪儿益发向着陶钧长鸣不已,颇有理直气壮之慨。
  二人觉着甚是可笑,互相调了一阵鹤,各自回屋用功不提。
  第二日课前,纪登传了元儿练剑之法。元儿自服朱果,灵智大增,除功夫略欠纯外,一学便能通晓。由此每隔三日,便往长春府去教南绮。好在有那梯云链,来去又快又便利,千里云程,无殊康庄。二人本有夙缘,过从一久,情感益密。
  自从舜华随了秦紫玲走后,一直没有回来。南绮一人独在山中,与鹿鹤为侣。起初舜华也常出门,南绮寂寞惯了,并不觉得。及和元儿订交以后,不知怎的,格外感到索居无聊之苦。二人相聚之时固然极乐,每到分别之时,总是难受万分,恨不得元儿常在一处聚首才好。偏生元儿向道心坚,难与南绮情同两好,对于自己的功课,丝毫也不敢松懈。常劝南绮:“如今已奉师命,不久一同下山行道。异日禀知父母师尊,正了名分,虽然事前彼此约定,不似世俗儿女有那燕婉之私,但是地老天荒,久无穷尽,正如鲍葛双修,同注长生,并传千秋佳话一样,何必只图这暂时聚首,耽误功行呢?”南绮也不是不能理会此意,无奈元儿一不在侧,便觉惘然,如有所失。幸而做功课时尚能放开。
  等到功课做完,心无所寄,依然一样。于是由情生魔,由乐生悲,几乎送了元儿性命。
  当元儿第二次往长春仙府时,已有妖人日夕在旁窥伺。只因元儿与陶钧交厚,每值起行,总有陶钧在侧相送,再加梯云链来去迅速,妖人一直无法下手。偏巧元儿第三月上便将剑炼成,不但能发能收,居然能够驭气飞行,只是不能飞远,同时南绮的剑也炼得和他相差不了多少。二人自是高兴。
  这日元儿又往万花山,南绮因自己飞剑相差仅止一点,便留元儿不要回去,且住两日,同在一处练习。元儿自是不肯。南绮本爱闹个小性,见元儿剑已炼成,还是那般固执,不由生起气来。未后越说越僵,竟将梯云链强要了走。
  元儿自近两日将剑炼成之后,本想作一次长路飞行,试试自己道力如何。因陶钧劝阻,说是此时御剑飞行,近处还可,如往远处,漫说有时遇见强烈罡风,禁受不住;再如飞行起来,有那剑光和破空之声,容易招惹异派仇敌。虽然日后下山行道,终是难免相遇,现在本基未固,能避免时,还以慎重为是。元儿又想起自己剑遁法不如梯云链快,去迟了,南绮又要絮叨。好在不满一月便可下山,任意所如,无须忙在一时,也就作罢。
  及至梯云链被南绮索还,出言又极强硬,意思好似说:你剑已炼成,要走只管走。用我的法宝则甚?明明藐视自己耐不了罡风,不能远走高飞。心里一赌气,决计到了时候,不用她的梯云链,偷空一走。以前骑鹤尚能飞来,这时剑已炼成,正可一试,免得被一女子看轻自己。
  元儿主意打定,也不说破,仍然言笑如常。南绮哪知元儿心意,只当他不会走,也就回嗔作喜,依旧亲热。一同做完功课,互相炼了一次飞剑,元儿便问南绮:“那日你所说的凉露,做好也未?”那凉露乃是南绮近日无聊,因元儿酒量有限,又爱吃甜,便采集本山各种花上的露珠,再和各种仙果的汁水掺匀,照酿酒之法制成,取名叫作万花凉露。一盏山泉,只消滴上两滴,饮到口中,便觉甘芳满颊,凉沁心脾。原准备二人飞剑炼成,一同下山时,带在路上饮用。这时南绮听元儿问起,以为思饮,笑答道:“没见你这人说话,总是出尔反尔。那日我采露时,你直拦我。说修道人在外云游,山行野宿,饥食粗粮,渴饮泉水。这次出门积修外功,原为多历辛苦,怎还带上这样美好的东西?累赘不必说,也太费事,有这闲心用点功多好。你说了,还没等到十天,露还没酿成,前日先给你尝了那么一点,今儿就想吃起来,怎又不怕我麻烦费事了哩?”元儿道:
  “以前南姊正在动手,我怕你费事分心,才那么说。如今已然制就,事已费了。本是为我,就乐得享受了。”
  南绮喜道:“今儿早起,那露的香色比那日更好了。因等你来,没舍得尝新,原想等你到了同饮。谁知一到便和我顶嘴,你若本提,我也懒得拿出来。这东西,我先后费了半月工夫,方只收集得两玉瓶。我嫌瓶不好带,又寻出了两个葫芦,盛了一个,另一个用来盛山泉。余下凉露藏在家中,等功成回山之时再用。省得人间烦热尘嚣,怎能不备一些清凉东西带去?告诉你说,你有我做一路,要享福多呢,还尽这般不知好歹。你拿这晶杯到下面去盛溪泉,我到后山给你取露去。”说罢,兴冲冲往后便走。
  元儿见她嫣然一笑,薄怒悉蠲,软语柔声,深情款款,不觉心移志夺,竟有些不忍再和她赌气,拿着两只晶杯,正在发呆出神。忽见前面南绮回眸笑道:“你怎还不走,莫非你练的飞剑,这么点路还嫌远么?”一句话又将元儿提醒。暗想:“听师兄传师父之谕,说南绮是自己的终身仙侣,日后借助于她之处甚多。她平日性情娇惯,说一不二,近来相处日久,更是大小事都得从她。此女虽较自己年长,却也丝毫不通世故,憨然一片天真,凡事任性而行,不论轻重。日后出山,不比在山中修道,应变处事稍一失当,便成大错。照这样迁就下去,她的性情势必越发骄恣,万一在外闯出祸来,岂不误了功果?适才她将梯云链强索了去,所说之言明明看轻自己。大丈夫岂能受一女子挟制?还是暂时狠心,丢她一回,压她的盛气为是。”
  元儿想到这里,再看前面峰角衣袂闪处,南绮已然转过峰后。便将手中晶杯放下,用手指醮了点水,在玉案上写了几句。大意说:“自己和她天长地久,远行在即,功课要紧,明知天风凛冽,也要御剑飞行回去,请她宽恕,不要生气。词句虽然委婉,隐隐也寓箴规之意。匆匆写毕,恐南绮回来,看出追赶,竟然运用玄功,驾剑光往青城山方面飞去。
  事也甚巧。南绮制藏花露的所在,原在后峰侧面仙厨之内。如照平日,南绮惟恐与元儿不能多聚,遇上有事,或取什么东西,不是拉了元儿同往,便是忙着赶回,元儿想走,如何能够。偏生今日因梯云链已然不在元儿手内,新练飞剑不能远行,自己用强将他留住,虽然称了心意,可是当时元儿脸上神色颇不好看,知他着恼,未免歉然。一听要饮花露,面带笑容,正好借此与他消气。好在人已留住,有三二日欢聚,便不忙在顷刻。到了仙厨,南绮从百丈地穴寒泉中将盛凉露的玉瓶吊起。揭开瓶封一看,颜色碧绿,一阵奇香立时布满全室。南绮为讨元儿喜欢,益发刻意求工,将元儿喜吃的果脯装了一大盘,又去采了一枚朱果藏在怀中。一手端盘,一手持着玉瓶,兴冲冲走向前山。这一耽搁,元儿业已飞出老远。
  南绮满心高兴地回向原处,见元儿不在室中,万没想到他会负气私行。先还以为汲取溪泉未回,后又疑他和往日一般在花田中赏花。正待凭栏相唤,忽然一眼看见案上有许多水印,娇嗔道:“看这个人罗,等我这一会都等得不耐烦,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无缘无故拿水在案上乱画。”说时,顺手一拂,等到看清是字时,元儿所留的数行别语已然抹去了一半。连忙纵身飞出,口中连唤元弟,一直追出谷口。
  到了前山一看,碧霄万里,鸿飞冥冥,哪里还有丝毫踪影。南绮知道元儿飞行已远,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暗恨自己日前不该图元儿来去方便,恐他有时不约而至,恰值自己不在前山相候,劳他久等,无法入谷,便将人谷口禁法传授了他,以致被他逃走。
  早知他也如此固执,更不该任性强将梯云链索回,招他烦恼。不久就要一同下山,何必忙在一时?他日前剑法虽已练成,陶师兄说火候仍然未到,难御高空罡煞之气,远行更是气力不济。这般长路,低飞还可,偏偏本山又高出云空。又听说前回青城山去的妖人还在左近窥伺。他没有梯云链,不能直达,罡风高寒,冻坏了他,固是于心不安;万一遇见敌派妖人,欺他道行浅薄,中途加以侵害,如何得了?
  南绮只管自怨自艾,越想越放心不下。后来暗想:“自己和他一同练剑,除剑不如他外,功候相差不了多少;单论别的道行本领,俱比他强;再加带着护身法宝,也比他能耐高寒。他如今动身,还没多时,行至途中,气力不济,必定被迫降落。正好追上前去,舆他赔个小心,一同回来,如其不肯,再将梯云链送他,岂非两全?”南绮主意打定,决计追赶。无奈事出仓猝,有许多法宝俱未带在身旁,只得又赶回仙府,匆匆取了几件法宝。将那面阴链放在修道室内,用法术镇好。带了阳链,准备万一出事,也可急速逃了回来。又将谷口封锁。然后运用玄功,驾剑光往前途进发。这一来不由又耽误了些时候,若再迟须臾,元儿便无幸理。这且不提。
  元儿刚起身时,心中还惦记着南绮,恐她知道烦恼,怪自己薄情。转瞬飞离万花山境,渐渐往下降去。此时顺风飞行,凭虚御空,大地茫茫,白云片片,成团成絮扑面飞来。上览苍字,下观山河,只见晴空万里,高旻无极。峰峦起伏,川流如带,素青绕白,气象万干。先时并不觉得疲乏高寒,因为初试飞行,目光所至,无远弗届;不比用梯云链来去,周身一团光雾,什么也看不见。因此高兴到了极点,连爱侣娇嗔全都忘怀。及至越降越低,飞行愈远,渐渐觉着罡风凛冽,有了寒意。仗着生具仙根仙骨,多服灵药,并不怎样难禁,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以为自己剑法已成,从此上下青冥,飞行绝迹,更无须假借人力,多么称心适意。
  又飞了一阵,风向忽转。元儿猛觉出高寒还可禁受,只是风的压力绝大,虽然照旧飞驶,却觉有些力不济起来。算计前途还远,照这样下去,一口气怎能飞到,这才着起慌来,方悔不听陶钧之言,不该和南绮赌气。心里一乱,元神微散了散,那两口宝剑又非凡物,竟有些驾驶不住。知道再勉强支持,倘有闪失,如何是好?只得沉心敛神,稳住势子,缓缓往下降落。打算觅地少息,养一养心神,将气调,再行飞走。
  元儿落地一看,乃是挨近雪山的一座荒山,看去甚是眼熟,也不管它。还算平常机警,知道自己势孤力薄,恐遇恶人,特地择了一个僻静所在,打坐调神。因为勉强飞了很远,元气略有损耗,起初心神颇难调匀。过有一会,好容易才将气机调纯,运用自如。
  心想久在这里,终不是事,决计谨慎前进。至多中途多歇两次,好歹也在当日回转。于是二次又复准备起飞。那降落的所在,距离青城路径还有三分之二,元儿不过飞行了一小半。如在此时往万花山回路走,并无须经过前山,不过受上南绮两句埋怨,不会遇险。
  偏生元儿性情高做。以前未动身时,还恐南绮生气,有些不忍。既已起行,又留了字,再中途回去,岂不益发让南绮轻看自己?这时虽还未知前山伏有妖人,危机密迩,一触即发,却也料知前途遥远,艰难甚多。不过势成骑虎,羞于反顾罢了。此时如果南绮追及,也可无事,偏生所用的剑不如元儿聚萤、铸雪比较容易驾驭,加之力量稍弱,飞行自缓,所以元儿歇息之时,未曾追上。也是元儿该有这场大难,以致阴错阳差,全不凑巧。
  元儿因为头次飞行猛速,几乎吃了大亏,二次起飞时节,便不敢再为大意,只将玄功运用,贴着峰腹往前行进。行不多远,忽见一峰刺天,阻住去路。峰上赤石嶙峋,寸草不长,形势甚是险恶。元儿有了戒心,不愿再升往高处,去冒那凛冽的天风。见那峰虽高,并不甚大,便打算绕将过去,再行前进。飞行迅速,刚一绕到峰的前面,竟是丛林密莽,甚是繁茂,迥不似那一面山峦光秃秃神气,不禁往下多看了两眼,一路浏览前行。忽闻水声潺潺,低头一看,脚底峰脚下现出一条深溪,水流汹涌,激石怒鸣,因为山势雄险,回音震荡,恍如万马千军,奔腾驰骤一般。
  眼看飞过,猛听下面有人呼唤。定睛仔细一看,先见溪旁磐石后有一黑影,闪了一下不见。磐石上站定一个黑衣少年,正往空中招手,连呼元弟不置。元儿看出是甄济,至亲至好,异地重逢,一时高兴,顿忘机心,把纪、陶二人的叮嘱全都付诸九霄云外,忙按剑光降落下去,先握手欢呼了一阵,甄济便邀元儿坐下,谈别后之事。
  元儿坐定,刚要开言,猛想起适才听见甄济呼唤时,还见有一人往磐石下面隐去,及至下来,见那磐石孤立溪侧,除甄济外,并无第二人。便顺口笑问道:“你还有一个同伴呢?何不请出相见?”说时,又往石后看了一眼。甄济本怀着满腹鬼胎,因见元儿已能御剑飞行,道行法术必已不弱,再听他这一问,疑是行迹已被他在空中窥破,不禁愣了一下,仓猝问答不出话来。元儿也甚机警,只因一时情感所动,忘了危险。先见甄济穿着那般怪的装束,面容苍白,目光冷淡,虽然随着自己欢呼,并不显出怎样亲热。
  适才那黑影本未看清,自己只是无心一问,见甄济那般变脸变色,回答不出,心里一犯疑,这才想起纪、陶二人之言。
  元儿刚刚有了戒心,准备借故飞去,忽见甄济狞笑道:“我孤身一人,出死人生,苟活在此,哪有什同伴?你如今拜在矮叟朱梅门下,飞剑业已练成,仙福不小。可还记得当初结拜之盟,将老大哥也携带携带么?”甄济原是一时忸怩,答话不出。又摸不清元儿的深浅,适才和同类所商诡计,不知用哪一条好,存心拿话试探。元儿却听出他说话不伦不类,迥非自己弟兄语气,更明白了一大半。暗忖:“你如不在鬼老门下,我与你久别初见,怎知我青城学剑之事?不过自己和他既是至戚,又是同门至友,已然相遇,他人歧途,倘如劝得他转,改邪归正,将来小弟兄几个俱得正果,也不在当初结拜一场。”主意打定,决计先说破他,再行苦口劝诫。
  当下元儿正色道:“大哥,你我份属至亲,又是同盟结拜弟兄。那日你我被困荒山,夕佳岩绝粮,眼看饿死。是小弟无心中拾着明弟所用的暗器,断定方、司两家必在近处,死中求活,冒了大险,去探古洞。走到尽头,为晶壁钟乳所阻,不得过去。后来仗着双剑,虽从九死一生中攻穿数里路长的晶壁,到了那面,洞顶却忽然坍塌。身受鳞伤不说,还几乎被明弟暗器所伤,坠崖惨死。幸得铜冠叟恩师用药救治,才得活命,与诸位弟兄见面。不久我便上了金鞭崖,拜在朱仙师门下。未拜师以前,寻你两次。一次同了众位弟兄,重开来时故径,为晶沙所阻,不能过去。第二次恩师制了独木舟,前往夕佳岩,在洞壁上见你留字,才知你已拜在鬼老门下。有一次你的生魂同一妖人到金鞭崖盗朱仙师的仙草,我在下面连喊不应,在自代你着急。想舅父母膝前只你一个独子,前听恩师说,虽仗爹爹进省,用巨金营救,得免罪刑,但闻你出去,每日思念,已然成病。你如入了左道旁门,异日有什么差池,岂不更叫二老伤心?拜盟时节原约同共祸福。如今小弟入门未久,已然练到身剑合一地步,不久便要下山行道。其余诸位弟兄,除方二哥在家奉母外,明弟、环弟俱已同拜仙师。只大哥一人尚在迷途,岂不可惜?以前无门可入,现在总算有了门径。务望大哥急速回头,同登彼岸,随小弟往金鞭崖暂住。等仙师回来,哪怕小弟为了大哥多受责罚,也要将大哥引进在仙师门下。那时弟兄们不但可以常聚,还可同参正果,岂不是好?”
  说时,愉看甄济那一张灰沉沉的脸时喜时愁,知道有动于衷,良心还未丧尽,还想再说几句沉痛的话去打动他,忽听磐石后面起了吹竹之声。回顾并无人影,方疑是虫舅的鸣声。忽见甄济面容陡然一变,对元儿冷冷地说道:“我此时心里很乱,别的话少时再说。适才我见你飞行时所用剑光有青有白,可也是朱梅给你的么?”元儿听他又喊自己师父的名字,简直不似有甚悔意,好生不悦。盛气之下,冲口答道:“仙师炼的十二口仙剑,准备要诛鬼老和他的党羽,还没到给我的时候。这便是我在夕佳岩延羲洞中所得到的那两口短剑。小弟不但已练到身剑合一,还能诛斩妖人于数十里之外,由我心意指挥了。”
  甄济闻言,方要答话,元儿忽觉脑后微微有一股阴风吹来,心里一动。忙即回身一看,又似有一个黑影,在石后一闪即逝,和适才空中所见仿佛。元儿先前对于甄济,本已起了疑虑,只因为同盟之交,情切友谊,不忍见其长此堕落下去,闹得身败名裂,永堕轮回,所以再三苦口相劝。及至发觉黑影二次隐现,想起适才问甄济可有同伴,他是那般言词闪烁,形迹可疑,更知必有诡诈,当时本想驾起剑光飞去。暗忖:“自己不久便要下山积修外功,日后在外不知要遇见多少异派能手,怎么初次见人就胆怯起来?佛道两家俱重度人,如度化得恶人归善,更抵得许多外功。难得对方又是至亲至友,初人旁门,恶行未著,焉能一劝不理,即如路人?纵然他那同伴埋伏在侧,有甚不利自己的举动,但见那躲躲藏藏不敢出面神气,也未必是个能手。自己原会护身法术,只须暗中戒备,多加小心,即使有甚不测,再用飞剑遁走,也来得及,怕他何来?”
  元儿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便朝石后喝道:“这厮休要鬼头鬼脑,你当我还没有看见你么?只管出来相见,我定看在甄大哥面上,不用飞剑斩你便了。”说罢不见应声。忽听甄济道:“我并无甚同伴,你怎这般多疑?适才我听你说,你现在所用飞剑,便是那日你在延羲洞壁中所得之物。我记得是一匣双剑,甚是晶莹锋利。如今经你用法术练过,想必更为神妙。我们至好弟兄,何不取出与我见识见识,也不在结拜一场。”
  元儿这时对于甄济已是逐处留心,一听他要看自己所用双剑,又拿结拜情谊来说,想起铜冠叟那日所见题壁之言,断定他不怀好意,怎肯上他的当,可是心中还不忍就此舍去。
  正在想话回答,忽听吹竹之声又起,甄济脸上神色益发显得难看,目光闪烁,不住朝自己身侧注视,仿佛有人在暗中操纵他一般。猛一回头,又见黑影一闪,连忙将身距离远些,以防暗算。
  起初元儿说了几句诈话,不见人出,还在疑信半参。及见这许多异状,料知甄济陷溺已深,必更有恶党在侧暗中监察,一时半时万难悔悟。敌暗我明,处境甚险,万一有甚变故发生,一个抵敌不住,便要束手待毙,想来想去。还以暂时退去为是,免得遭人毒手。
  元儿主意打好,便答道:“我那双剑的妙用,适才我在空中下降时,你不见过了么?
  这双剑已与我练得与身相合,大哥要看,就这么没甚看头,且待我试演一回,与大哥解解闷,再下来作长谈如何?”说罢也不俟甄济答言,径自运用玄功,双肩摇处,一青一白两道剑光连身飞起,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对甄济高叫道:“大哥,你看玄门正宗的剑法高妙么?你还是急速悔语,早脱迷津的好。小弟且在青城山金鞭崖相候,相见有日,恕小弟少陪了。”
  说罢,正要高飞,忽见下面甄济猛然颜色一变,怒骂道:“小贼竟敢哄我,快将那剑还我,饶你不死!”一面说,一面双手一扬,便有两股黑烟往上飞起。元儿见他原形毕现,幸而抽身得早,那黑烟来势比起自己剑光来势迟缓些,尽可避免,便不愿再招惹他。正想催动剑光赶回青城,忽听来路上起了一阵破空之声。刚待回头,猛觉眼前千万道黑丝飞来,鼻间也闻着一股子奇腥恶臭。连忙运用剑光护身时,身上已沾了一点,立时头昏眼花,神志一迷,往下坠去。昏惘中觉着身才着地,倏地又凌空飞起,不一会,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元儿醒转一看,已卧在南绮修道室内床榻之上。南绮正坐在床前,握住自己一只右手,满脸俱是悲愁苦痛之容。神志初清,先疑是在梦中。刚想坐起,南绮忙用手按住道:“我见你不辞而去,恐途中出事,连忙追去。偏追你迟了一步,等到快要追及,你已为妖法所伤。我远远望见你从空中下坠,一时情急,也没顾到利害轻重,飞身迎上前去便抢。就在这时,空中忽有一道金霞闪过。那伤你的一个妖人,本从你坠落之处追下,竟然怪啸了一声,不知去向。你的身子也将达地面。我恐跌伤了你,刚刚一把将你抱住,没料到下面磐石旁还有妖人的同党,正往你落处奔来。见我将你救去,竟乘我不备,朝我一扬手。我立时觉得浑身冷战,又酸又麻,知道中了暗算。所幸心神未乱,去时带了梯云链,早就留好退路。一见情势危险,连忙将你抱紧,行使用法,飞身便起。我又气那厮不过,起身时节,百忙中匀出手来,给了那厮一火云梭,也不知打中了没有。等到回至仙府,我已支持不住,一落地,便与你同时晕跌在地,只是心中还算明白。
  “起初我本不知妖人用的是五阴手,不知解法,甚是着急。后来想起我周身难过,与你那日所说红儿鹤仙受伤情形相似。恰好给你取万花凉露时,为讨你喜欢,采了一只朱果带在身旁,勉强取出,吃了一半。想起你还未苏醒,当时你又面如金纸,牙关紧闭,东西吃不进口。看你受伤可怜,又是伤心,又是恨你,只得挣扎起身,将你扶卧榻上,用玉簪先将你嘴拨开,将剩下那半只朱果弄碎了,与你送进口去,又喂了你几粒丹药。
  待了一会,我除身上有些酸麻外,比起先时果然要好得多,渐渐行动自如,才跑出去又采了两个朱果,取了些仙露。与你分吃之后,见你朱果人口,虽然已能自然下咽,人仍未曾醒转。心想:你年纪虽轻,根赋比我还厚,如所中妖法与我一样,怎的会比我要重得多?心中奇怪。见你老不好,急得实无法想,便把我母亲给我留下的许多法宝,只要有驱邪破祟灵效的,都用来试了试。未后用这少阳离火扇轻轻给你扇了一下,才将你身上邪气驱退。但你仍不曾回生,法宝业已试尽,正在心焦,你却醒了。这柄扇儿,乃纯阳离火之精英所萃,专能驱除邪毒。照此看来,你中的乃是一种迷魂邪术,并非五阴手之类了。我曾见你在空中盘旋不去,才引得妖人上来害你,想是看下面景致,路遇的了。”
  元儿闻言,才知是南绮深情追赶,方得救了自己胜命。适才强留,也是好意,不该负气不辞而别,几乎身遭毒手。一摸身后,双剑仍在匣中,并未被妖人夺去。不由又感又愧,便忸怩着把前事说了。南绮气他不过,本想着实埋怨他几句,见他所受委屈,又觉不忍出口。故意问道:“你耽误了这么多时候,你的二位师兄必在金鞭崖上悬望。真是我任性不好,害你生气受苦。你如觉着复原,又不想在此调养,梯云链在此,拿了走吧。省得少时私自逃席,又去吃苦。”元儿见甫绮已然转了面容,炯炯星眸注定自己,若喜若嗔,隐含幽怨。一时愧感交集,无话可说,忸怩着把南绮拉着自己的那一只手就势拉将过来,捂在自己的脸上,说道:“好姊姊,你还怪我吗?”
  南绮没有留神,吃他陡地一拉,身子往前一扑,人未十分复原,本也觉着懒倦,便顺着势子卧倒,与元儿同睡在一个枕上。见元儿仍用自己的手捂脸,便夺过羞他道:
  “自己做事对不起人,却拿我手给你遮羞,连我都怪臊的,到底现在走不了呢?”说罢,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元儿这时与南绮并肩共枕,益更亲密。见她云鬟低亚,肌理莹洁,真个丽质仙根,其秀入骨。加以香息微闻,春纤在握,又值患难之后,哪不令人爱而忘死。就算身已复原,康健如常,也不忍拂她意思,径自归去。何况全身委惫,暂时实难行动呢。便笑答道:“姊姊只要不怪我,我便不走。”南绮笑道:“这就奇了,走不走,其权在你,怕我怪则甚?这不是多余么?再说我与你虽是名头夫妻,也得顺着你一点才是呀。”元儿见她又暗点前事,便央告道:“好姊姊,我认错就是,你不要再提了,我下床给你负荆请罪如何?”
  南绮听他不走,已是心喜,随话答话,并不存心。见他惶急,益发生怜,忙又拦住道:“我随便一说,并非故意讥嘲。论起来,我也有不是之处。你为长久打算,不在一时,道理原对。也是知道明走我必不肯,又不愿我遇事任性,才不辞而别,怎能怪你?
  我天生这般喜聚不喜散的脾气,现已几乎惹出大祸,还是不舍你走。我想你在此调养,比在青城总要强些。上次听你说,除功夫未纯外,剑法已尽得纪师兄所传,并不是非回山用功不可。只是你此次出来,计算时刻,下方已是两天一夜。来时未和二位师兄说明,也不知你受伤之事。少时待我用你口气,代你修下一封书札,由本山仙鹤送去。说明你回山之时,想练习长路飞行,路遇妖人,受了重伤,如今虽然救转,还得养息多日。请那位纪师兄允准,俟人复原,我二人把飞剑一同练成,再回金鞭崖向纪师兄请命如何?”
  元儿此时对于南绮已是无不惟命,便点了点头。喜得南绮也不再理会身上酸痛尚未痊愈,径自纵起,将书信依言写就,与元儿看过。走向室外,曼声长啸了两次。不消顷刻,便有一只白鹤展翼飞来,降落前面。南绮嘱咐了几句,那鹤将信衔好,径直冲霄飞去。南绮依然回房,坐向榻侧,陪着元儿谈了一阵。又去将那万花凉露取来,与他服用。
  二人喂喂情话,恩好无间,虽然没有燕婉之私,却也你怜我爱,柔情款款,其乐无极。
  过有几个时辰,二人连服许多灵药仙果,南绮固然全好,元儿除精神稍弱外,已能离榻起坐,行动自如。二人正站在窗前并肩闲眺,待鹤归来,忽见一道青光从谷口飞将进来。南绮刚欢呼了一声:“大姊回来了!”那青光已然穿窗而入,到了二人面前落下,现出一个青衣少女,正是舜华。南绮、元儿忙即见礼。刚要开口述说经过,舜华先说道:
  “我同紫玲姊姊一同下山,走了好些地方。昨日游到黄山,谒了餐霞大师。路上又遇一位名叫廉红药的道友,紫玲姊姊因旧居不远,便邀往紫玲谷闲坐。廉道友说起她日前从岷山经过,看见下面一个极危峻的山谷之中宝气上腾,直薄云际,看出谷中藏有宝物。
  及至降下寻找,宝气忽然隐去,只有一片五彩毒雾弥漫谷间,好似有甚极恶毒的妖物在那里盘踞。因为起初在甘肃铁鹰嘴吃过大亏,见毒气太浓,未敢招惹,打算找了帮手,再行前往查看。紫玲姊姊一听,因大家都是奉着师命,出外积修外功,左右无甚一定要事,便约了大家同去。
  “刚刚飞近青城山境,便见元弟的师兄陶钧和青螺峪怪叫花凌真人的门下陆地金龙魏青,同驾剑光往万花山寻你。紫玲姊姊看出是自己人,忙赶上前去相见。大家降落一谈,才知昨日神尼优昙大师路过黑蟒山赤水岭,看见一个矮叟朱真人的年幼弟子,正为鬼老门下妖法所伤。行法的一个,已为大师飞剑斩断了一臂逃走。下面还有一个鬼老的门徒,想是人门未久,无甚本领,并未看出同党断臂逃走,正在仰面向天,准备害那受伤落下的敌人。大师当时本要降落下去相救,谁知就在此时,又飞落一个少女,所用剑光也是朱真人家数,一到便径去抢救那受伤降落之人。大师暗忖:“朱真人怎会收有女徒?”默运灵机一算,才知因果,这一男一女便是你和元弟。大师因那下面妖人道行甚浅,不比断臂逃走那一个已得鬼老心传,你一人足能应付。仅在元弟落地时,略提了一把,以免震伤内脏,故没有降落,谁知那小妖人竟学会了鬼老的五阴手,乘你抢救元弟之时,给了你一下。大师见他如此可恶,想用飞剑将他除去,再行解救你和元弟时,你已用梯云链,抱了元弟,飞了回来。大师见你虽为五阴手所伤,仍能使用法宝救人,知无妨碍。再一细看那厮,虽然妖气满身,恶迹还未大著;加以原来秉赋尚好,异日如能悔悟,并非没有自新之路;又吃你临飞起时,打了他一下火云梭,险些中了要害,已然受伤不轻,足可示做。便不愿再开杀戒,径自飞走。
  “大师飞没有多远,便遇见陶道友前往峨眉领训,当下唤住,告知此事。陶道友原是奉了纪道友之命,前往峨眉凝碧崖大元洞,呈验那十二蕉叶仙剑。当时拜别大师,到了峨眉呈剑之后,并向朱真人陈说元弟飞剑已成;你虽然剑光稍弱,也已差不多,再练些日,便能运用纯熟。并说路遇伏昙大师,得知元弟为鬼老门下妖法所伤,被你救回山去等事。请示二人痊愈以后,是否要朱真人回去后,再行领命下山。朱真人闻言甚喜,说自己还有些时日耽搁,不但准元弟在一月之内自行下山,还因你剑法不如元弟,特降殊恩,准元弟从今以后便与你同在我们这里修炼。直到月终,再行同赴青城,与纪、陶二位辞别,一同下山积修外功。那时必有后命,用飞剑传书,转由纪道友告知元弟。
  “陶道友领命出来,遇见魏道友来取还九天元阳尺,回转青螺峪。陶道友和他,以及还有一位也在凌真人门下名唤俞允中的,俱是旧交至好,许久没有相见,陶道友想借往我们这里传命之便,顺路绕道青螺峪去,探望俞道友叙阔。便邀道友先同往金鞭崖见了纪师兄,然后一同起身,打算到了万花山见你之后,再行转赴青螺峪,偏巧又和我们在云中相遇。紫玲姊姊因魏道友带的那柄九天元阳尺乃天府至宝,妙用无穷,再三相劝纪、陶二位同去岷山除怪寻宝。又恐你二人尚未痊愈,命我代传真人口谕,并带了两粒上次凝碧仙府群仙所炼的灵丹,舆你二人服用。你二人之事,我已尽知,如无甚别的话说,我还有事相托紫玲姊姊,此时赶去,或者他们也刚得手呢。”
  南绮笑道:“话倒没有什么。我因不久下山,你何时回来呢?”舜华刚道得一声:
  “至多半月之后,这家不愁没人看的。”说罢,一道青光起处,已往谷口外飞去。
  舜华刚走,那送信仙鹤也便飞回,口中衔了纪登的回信,大意与舜华所言相同,南绮拍手欢喜道:“单大姊说,还怕你不信,这总是你纪师兄亲笔写的吧。”元儿也是欢喜非常,连说:“哪有不信之理?”二人在阶下一同遥叩,谢了师恩。由此每日同在一处练习,加紧用功,静候到日奉命下山不提。
  且说元儿和南绮在长春仙府努力练剑,闲来时便往后山顶上观星群出现,饮露餐花,戏泉斗果。加以情深患难,无嫌无猜,其乐真有胜于画眉,连日月全都忘却。只等到了时日,舜华回山,便即起行往青城去向纪登拜辞请命。
  光阴易过,不觉过了一月,舜华仍是信音沓无。二人也不知到了日期,只是悬念而已。这日元儿与南绮练完了剑,觉出已能运用纯熟,随意所之,甚是心喜,并肩携手,正在山亭闲话。南绮忽然一眼望到谷口外光华乱闪,喊声:“有人!”便飞身出去。元儿跟着,飞往谷口外一看,正是陶钧,已为封谷烟云围着,一道剑光护住全身,似电驰星飞一般乱闪乱窜。元儿忙喊:“南绮,快快收法,陶师兄来了。”南绮连忙收了法术。
  陶钧也将剑光收去,与二人相见,元儿引见过了南绮,便即拉了陶钧的手一同入内。到了山亭落座,南绮便去搬了酒果出来,殷勤相劝。
  陶钧笑对元儿道:“你还没成仙,就在这洞天福地享受清福。本门连师叔那一面算起,同门许多师兄弟,谁能比得上你?你真是第一个福人了。”元儿笑答道:“日前听舜华姊姊说,她在中途与师兄相遇,说师兄同一位姓魏的道友往青螺峪去访友,为秦紫玲师姊约往岷山除妖。今日到此,可是从青螺峪回转么?”
  陶钧道:“你真是在做梦呢,今天都是几时了,我还刚从青螺峪回来?我自和秦师姊岷山除了毒蛇,秦、廉二位各得了一样宝物,便分了手。我和魏师兄径往青螺峪,见了凌师伯,交还九天元阳尺,只住了一日,便即回山。那害你的妖人已打听出来,正是你的表兄甄济和一个同党,因各已受重伤,也未再敢往青城窥伺。我和纪师兄在山中候了一月,你一直未归。今晨接到着师父从峨眉来的飞剑传书,着你与师弟妹即日下山。
  先回青城,读了恩师法渝,辞别纪师兄后,先往滇黔一带行道。师叔门下还有几位师弟,也在那里办一件事,见面自知。静等明年奉了师父法谕,那时方可回山,随了师父同赴妖人之约。纪师兄说你今日必归。我因你无音信,恐忘了日期,误了师父之命,特地赶来,催你回去,就便观光长春仙景。不料你果然还没准备起行,我如不来,岂不误却?”
  元儿闻言,惶恐道:“我们因与舜华姊姊约定,等她归来,便是行期;这里昼夜常明,也不知日月,所以忘却。既有师命,我们就即刻回转青城吧。”甫绮笑道:“师父有命,自然应该就走,这家交给谁呢?大姊真气人,一出去,便不想回来。为今之计,只好我把谷口封锁,由它自去吧。”
  言还未了,忽见一片彩云从谷口飞来,落下两个女子:一个正是舜华;一个穿着全身红衣,背插双剑,身容美秀,英姿飒爽,却不认得。舜华分别见礼。又给引见道:
  “这便是日前所说的那位廉红药姊姊。我昨日见已到了月终,正想赶回,紫玲姊姊偏邀我到青城山红菱瞪去,代餐霞大师办一件事。廉姊姊又要我绕道,伴往巫山神女峰去,取些应用东西,准备同我到此游玩。所以来迟了一步。”甫绮抢道:“大姊回来正好,我们已奉了朱真人之命,即日就要往青城山金鞭崖去拜别纪师兄,领命下山行道。陶师兄也是为此而来。如无甚事,我去后面取了应用法宝,就动身了。”舜华道:“我不久也要下山去寻紫玲姊姊,她已答应将我引进到玉清大师门下。邱氏夫妻事也办完,我已命他二人再隔半月来此,代我们看守门户。你们不可误了大事,只管先走吧。”南绮道:
  “这丫头回来,千万叫她把借我的那口剑给留下。”
  说罢,匆匆飞回修道室内,将法宝藏入囊内,把其他应用之物也打了一个包裹,便飞回亭中。元儿听舜华说起归途曾往红菱蹬一行,猛想起方环、司明二人在彼。因舜华、红药俱和陶钧叙阔,不便插嘴询问;及至南绮取了宝物回转亭内,陶钧便催速行,始终也未得问。便和南绮随了陶钧,向舜华、红药作别,同驾剑光直往青城山飞去,这次飞行不比上次,元儿和南绮功力业已大进,凭凌大虚,迎着罡风前进,丝毫也不觉力乏寒冷,自是心喜非常。便是陶钩,见二人小小年纪,为时无多,居然练到这等地步,也是赞羡不置。
  过有两三个时辰,落到金鞭崖上,纪登已含笑在观前相候,元儿忙和南绮上前叩拜。
  见礼之后,同入观中,纪登取出朱梅法谕,二人先遥遥叩祝了一番,然后起立恭聆训示。
  书上所说,前已表过。只元儿因离家日久,思念父母,此次下山,意欲先往环山堰去省亲二老。再往且退谷去拜见以前恩师铜冠叟、方母和方端、雷迅等人,然后起身入滇。
  间纪登可能允准。纪登道:“师父法偷,原命你五月夜前赶到云南省城,别的事可便宜行事。思亲归省,原是正理,只管先行前走,遇便我代你禀明师父便了。”元儿连声称谢。又由纪登给了数十粒灵丹,带在身旁,重与南绮向纪、陶二人辞别,出了观门,径往青城山麓环山堰飞去。


第 十 回
下仙山 初逢伏蟒  入古刹 巧获奇书
 
  话说元儿的父亲友仁,自从营救甄济的父母,田产耗去大半,仗着妻子甄氏持家勤俭,依然不失素封之家。读书课子,倒也安闲。友仁想起元儿自从打发他出走,只有铜冠叟来过一次信,说人已到达金鞭崖,寄寓方氏兄弟家中,不久便要上崖去拜仙师,以后便断了音信。还有内侄甄济,也是避祸出走,一去不归。甄氏每日想道:“此子有一身本领,虽不致死于虎狼之口,但是他父母事已平息,全家均往云南,投庇在旧上司字下,以免再有牵连。甄济在外,不会不知道一点信息,怎地也没有回来探听?”友仁更大是不解。又想他和方氏兄弟原有同盟之谊,许和元儿都在一处学习武功,也说不定。
  友仁几次想打发人去至金鞭崖探望元儿与甄济下落,又因铜冠叟来时,谈起那里山高路险,猛兽毒蛇甚多,常人不能到达,去了休想生还,也就止了念头。
  这日友仁夫妻对坐谈话,又提起元儿无音信之事,正在思子情殷,忽然老长年裘老二飞跑进来报道:“元少爷回来了,还同了一个体面小姑娘。”言还未了,友仁已听得门外喊:“爹爹!”果是元儿同了一个容颜极美,平常人家装束的少女。元儿进来,放下手中包裹,先向友仁夫妻跪下行礼。喜得甄氏心花怒放,忙将二人搀起。也不暇细问经过,先喊长年:“快些打水与少爷小姐们洗面,叫伙房安排吃的,晚饭煮腊肉豆花。
  并派人到学里去把小少爷们接来,说他哥哥回来了。”一面又把南绮拉到怀中,看了又看,向元儿道:“你这姊妹也是方家的么?怎会一个人同你来此?”元儿见旁边丫头佣妇咸集,不便明言,便支吾道:“儿子和南姊走了许多路,缓缓气,少时人静再说吧。”
  友仁见他红着一张脸,吞吞吐吐,便把丫鬟仆妇们支了出去。
  元儿见房中无有外人,重又跪下,请了罪。然后起立,从入山遭险、为山虎所困绝粮说起,直说到万花山订婚,奉命下山。因见南绮云裳仙据,恐惊外人耳目,下山时,特地飞向城市中将自己那粒宝珠当了数十两银子,买了一身常人衣服,与南姊更换。又一同飞向近县,雇了轿子回来,向父母请安禀告,与南绮正了名分,然后一同出外行道。
  只瞒起甄济为好人引诱,入了邪道一层,以免甄氏闻之伤心。
  友仁虽是礼法旧家,知道元儿身具仙根,与常人两样;又是仙人主持婚事;再加南绮端庄淑雅,美如天仙,知非尘世中人。佳儿得此佳媳,喜欢都喜欢不过,哪有丝毫责怪之理。当下便由友仁传语全家,说南绮是个诗书世家的孤女,幼失父母,寄养方家,由方母与老师为媒,因方母有病,山中不便置办,元儿又未告父母,特命随了元儿回来,禀命完婚等语。友仁乡居多年,与戚友素少往还,又是存心不事铺张,故喜讯传出去,只有一些左近的乡族邻里来贺,人并不多,除惊新娘大美外,俱都不疑有他。当下便由友仁夫妇为他二人择吉合卺。
  元儿原打算回家禀明父母,正了名分,少住即去,偏有这许多俗礼纠缠,少不得还要耽搁些时日。后来一想,自己久违定省,此去一别,至少又须一年半载才得归省,正好借此承欢几日,也就不再置念。
  转是南绮虽然生自仙家,红尘尚是初到,见了人世上许多物事,俱觉新奇。又加甄氏爱怜体贴,胜逾亲生。两个兄弟天资也都不恶,因听母亲说新嫂嫂是仙人下凡,南绮又天真烂漫,常用法术变幻,逗引小兄弟们取乐,因此一下学便纠缠不清,甚显亲热。
  虽循俗礼,在未拜堂以前,不与元儿相见,倒也不觉难耐。
  依了甄氏,爱子初归,又有这么天仙一般的美媳,恨不能把吉期拖得远些,多留些日子,才称心如意。还是友仁知道玄门教规素严,恐耽延日久,误了师命,强主持着将吉期提早,择定月中。等二人完婚,过了满月,再借元儿送媳妇归宁为名,出外行道。
  元儿在邻县当去的一粒宝珠,也着人去赎了回来。元儿结婚那日,自有一番应有文章,全家只说是一双两好,谁也料不到二人仍是名色夫妻,始终同床异梦。
  光阴易逝,转眼满月。友仁因元儿此次出外积修外功,少不得要力行善事;还有路上用的盘川,也须带富足些。便和甄氏商量,将家中积年存备的一些余金,命人换了金条,与元儿带在身旁备用。甄氏心疼爱子,还要和上次出门一般,要他带些路菜起身。
  友仁笑道:“他们已能和罗妹夫一样上下青天,飞行绝迹的了。此去山行野宿,随处皆可安身。那金银如非带去做好事,都无用处。元儿背人和我说,离家百里,行囊便须丢却,要带好些东西去,不过形式而已。还带这些累赘东西则甚?你没见元儿还不怎显,新媳妇吃我家的酒饭,只沾一沾唇应景么?”
  说时,元儿见南绮站在甄氏身侧,抿着嘴直笑,猛想起父母虽因那年服了罗姑丈所赠灵丹,从无病痛,毕竟渐入暮年。也朝峨眉默祝,取了几粒灵丹,与友仁夫妇服了。
  又因回来那日,南绮曾将带来的万花凉露取了几滴,和了山泉,遍饮父母弟兄。个个赞不绝口,说是服后口中甘芳,心清神爽,要将那一葫芦万花凉露全都留给父母。甄氏知是元儿夫妇长途中的饮料,执意不肯,小夫妻再三劝说,才勉强留了半葫芦。这临歧话别,老少个个依恋,又耽误了大半天,才行分手。
  元儿、南绮拜别出门,先坐家中备的小轿走向邻县后,便借词改坐船走,打发掉轿夫。走向无人之处,将行李抛弃。仍带了来时包裹和应用的东西,同驾剑光,先往贵州省城飞去。照朱梅飞剑传谕,二人到了滇黔交界,便须降下,和寻常客旅一般,往省城走去,时时考查民间不平之事,无故不再御剑飞行。二人在家中已将道路方向间好,飞行了一阵,快达贵州省境。只见下面山岭雄秀,绵亘不断,除有时发现一些深山里的山人外,往往数百里不见人烟。元儿恐赶过了路,打算择一个靠近城镇的隐僻之所降下,再行问路前进。且行且想,一眼看到前面长岭前横,甚是险峻。岭这面童山光秃,尺树不生。岭脊那面似有一缕缕炊烟复起,由似断还连的岭脊凹处袅袅上升,摇曳天空,随着微风飘荡。忙招呼南绮,径往岭脊凹处降下。
  落地一看,荒山寂寂,四无人踪,两头俱是峭壁,排天直起。偶一说话,回音反应,半晌不绝,真是幽静已极。二人便往前面有炊烟的所在走去。谁知那岭凹在天空看去不大,下来前行却是很远,走了十余里路,才得越过。刚刚走到岭那一面,忽见丛莽茂密,山花怒放,迥与来路不同,宛然另一世界。加上时当春暮。到处都是称李夭桃,竞艳争妍;古木森森,碧荫如幕;岩高山转,径险峰回。越显雄奇清丽,风景非常。
  二人见林莽郁葱,花荫匝地,除了有时遇上一些天生的石路外,连个樵径都无,不似有甚人家居住神气,再望前途,炊烟已沓,更无寻处。元儿奇怪道,“适才明见炊烟上升晴空,就在近处,怎地到此,人家不见,连炊烟都没有了?”南绮道:“你看错了,莫是云吧?”元儿道:“我自服灵药以后,目力比先前要好得多。何况自幼生长乡间,见惯了的,怎连炊烟和云都分不出来?”南绮道:“万花山有时也煮熟东西,只是用那地火,炊烟原不曾见过。还是那日在你家,同了二弟在后园坡上看花,见伙房中的烟囱有白烟袅袅升起,才得亲见”,也不过高出房顶丈许,随风散去。适才我们在空中,离地差不多有好几百丈。就这山凹低处,也有数十丈高下。看那烟就在我们前面足下飘扬,聚而不散,一点点热气,怎会飞得那般高呢?后来落下,走入山凹,被高崖一挡,就看不见了。听姊姊常说,深山大泽,实有龙蛇,山行如有异状,必有怪物潜伏。看那烟来得奇特,我们莫要大意呢。”
  无儿闻言,忽然醒悟。细揣那烟,果与寻常炊烟不同;而且已是过午,不是山民做饭时候。只因忘了自己身在高处,也把那烟当作平处看,所以认错。便答道:“这次我们奉命下山,原是为世除害,如遇见有甚妖物异类,正可拿它试剑除害,怕它何来?”
  南绮道:“上次紫玲姊姊嘱咐我说,我二人异日下山,险难正多,逐处都要留神。你本领能有多大?不过练了两口好剑罢了。骤遇厉害妖物,如事先没有防备,不等你下手,先吃了大亏,谁来解救?若和你上次遇见妖人一样,那才糟呢。”
  元儿闻言,脸上一红。因为发觉前面有了妖迹,便停了寻觅人家之想。一路端详适才所见白烟升处,留心往前找去。南绮又断定那白烟升处离此不远,如再驾剑光升空观察,恐将妖物惊觉,仍主张步行探寻。走约里许,终无动静。细查左近草木,也无异状。
  刚想走向高处一看,忽闻流水之声。行处是个斜坡,并无溪涧,照水响处找去,才知发自路侧丛莽之中。甫绮拔出剑来,拨开灌木一看,原来是一条极窄的水沟,宽才尺许。
  但泉水滚滚,其流甚疾,飞珠溅沫,触石有声。用剑一探甚深,又折下一根丈许长的树枝往下一试,仍不到底。正在试水深浅,忽然手中一松,那树枝竟齐水淹处断去,沉底不起,以为偶然如此,再拔了两根长竹一探,不特其深莫测,仍是一入水,转眼便断。
  知是毒水,心中一动。
  南绮便叫元儿也将剑拔出,削去两旁丛莽一看,那水源竟发自右侧面高崖之上,顺着崖坡下流,一条水沟也不知多长,笔也似直。仗着宝剑锋利非常,挨着那多年野生的灌木密菁,如摧枯拉朽一般,不消多时,便将那条水沟两面的草木削去,开出一条二尺多宽的夹水小道。下流落底之处,二人并未查看,只管循着水源往上开辟。由下往上约有里许之遥,路也越发险峨。又走了半箭多地,才到了尽头之处。前面的危崖忽然凹了进去,其深约有十丈。怪石底处,摇摇欲坠,隐隐闻得地底怪啸之声。到此已是寸草不生。走将进去一看,那条又深又窄的水沟,直达崖凹深处。靠壁中间现出一个深穴,那水便从穴中箭射一般冲出,仍是一条沟道,凹中景象甚是阴森。
  二人看了一阵,看不出所以然来。元儿见那水穴甚大,偶想起身带宝珠,可以烛幽照暗。试取出来,侧身探头进去,用珠往里一照,只见那洞穴外观险恶,里面却是宽大平坦。光影中那股奇水,竟和一根银箭相似,在地面上闪动。别的也无异状。元儿一时动了好奇之想,打算进洞看看那水源究从何处发出,怎会有腐木消石之力,便和南绮商量。南绮也和元儿同样心理。为防万一有甚变故,各将应用法宝、飞剑准备停当,仍用珠光照路,从侧面飞身而入。谁知那洞竟深得异常,连元儿那般好的目力,都看不到底。
  冷气侵入,胜于寒钊。
  正行之间,元儿见前面毛茸茸一团。再往前看,便不见那条水影。猜是水源快尽,心里一急,便加紧往前飞走,眼看达到,猛又见那水沟尽处的黑影中有水雾腾起。方在辨视,忽听身后“咦”了一声,一道光华,直朝那黑影飞去。元儿见南绮忽然越过自己,运用玄功,飞剑上前,料知出了事故,忙即催动剑光,随后赶去。这时黑影中的白雾越发浓厚,珠光照处,元儿也同时看出有异,不由大吃一惊。二人因那黑影中的怪物生相奇恶,又大又长,不敢稍为怠慢,俱都不问青红皂白,两道剑光,一先一后,相次发出手去。那怪物想已睡熟半日,为二人声息惊醒。刚得睁眼,两道剑光接着飞来,拦身一绕,不但没有等它张口喷毒,连吼都未吼出声来,只鼻子里嗡了一下,当时了账。
  原来南绮经历虽少,毕竟要细心些。她紧随元儿身后,正行之间,忽然一眼望到前面那团黑影中所发出来的白气,竟和适才洞外所见的炊烟一样,情知有异。再定睛一看,烟气笼绕中,还隐隐有两三点碗大的绿光闪动。那沟中毒水,也是这怪物在那里作祟。
  因元儿在前还未发觉,恐有失误,决计先下手为强。身临已近,也顾不得招呼元儿,脱口“咦”了一声,飞身过去,就是一剑。
  那怪物原名九眼神蟒,大约长有十围,形象极怪:有头无颈,没有五官,只在前胸上生着九个碗大的眼睛,却兼备耳目之用。食物之时,全凭九眼吸力。无论什么野兽虫豸,多恶毒的东西,只要它目光能及,便被它吸住,沾在眼上,不消多时,便化成浓血,全都到了它的肚内。这怪物又没后窍,吃东西有进无出。除九眼外,还有一个肚脐,长而不圆,约有尺许,终年长开,流出毒水。这水所经之处的草木皆有了毒,人服必死,没有救法。所幸这怪物虽然贪狠恶毒,却是上下左右一团。只在肚腹以下生着十八个小足,托着这么一个庞大的身体,臃肿非常,行动却极迟缓。其性又爱贪睡,除当正子午时外出吞吸日精月华外,永远伏在阴暗之地,眠而不醒。目光所见又短,不比别的怪物灵敏。醒时非九眼齐开,不能行动。哪还经得起元儿、南绮二人的双剑同发,所以死得那般容易。
  不过这九眼神蟒乃是两个,一雌一雄。二人所斩是个雄蟒。还有一个雌蟒,在这洞底地穴之内。适才二人人洞时,所闻地底啸声,便是此物。因为正产生小蟒,没有外出。
  二人只搜完了后洞,以为怪物只有一个,业已杀死。一时疏忽,未曾想到入洞时所闻地底怪啸,以致留下异日祸根。虽然是个大错,可是雌蟒如也同在地上,照怪物素习,雌雄同居,必定相隔数丈,互相喷毒为乐,一个被杀,另一个必然警觉,二人能否平安脱险,不为所伤,尚属难定呢。这且不言。
  元儿、南绮剑斩妖物之后,闻见奇腥刺脑,头目昏眩,知道其毒非凡,不敢近前。
  又恐洞里面还有余怪,便绕着飞越过去。前进不远,四壁钟乳渐多,映着手上珠光,宛如珠缨锦屏,甚是美观,却不再见妖踪。越走洞道越窄,连前计算,已行有三四十里。
  忽见前面隐隐有光,飞近前去一看,业已到了出口之所。洞口约可通人,奇石掩覆,蛛网尘封。洞外也是危崖高耸,草木密茂。遥望左近,一片参天古树,林荫中隐隐见有红墙掩映,仿佛庙宇。
  依了元儿,因为洞中怪物奇毒无比,虽已身死,倘有人误入洞内,为余毒所中,岂不送命?还有那条水沟,既能腐石消木,其毒可知。那水到怪物身前便止,想是怪物所喷,也不能留着害人。想回转前洞,将洞口用石堵死,再将那条水沟一齐填没。南绮一则不愿再闻嗅怪物那股子奇腥之味;二则因那水沟又长又深,一时半时怎填得满?估量这里数百里不见人烟,因为隐僻,路又奇危绝险,决不会有人由此经过,再加水沟深藏丛草灌木之中,现时虽被二人开出一条小径,不是预知寻觅,日久草长,又复遮蔽,更难发现。何况怪物已死,毒源已绝,行即干涸,怎会害人,何必多费这一番冤枉气力?
  元儿闻了,只得作罢。因后洞这一方面地势比较平坦,元儿仍恐有人误人洞内,中了妖毒,见洞顶上突出一块很大的危石,正好用来封洞。便将剑光飞起,绕着那石只一转,一块重有万斤,大约数丈的危石便倒塌下来,恰巧落在洞门凹处,嵌得紧紧的,将洞口封住。这一来,又在无心中将那条雌蟒的出口断去一面。
  元儿仔细看了看,见人兽都难走近,才放了心。前望那片树林,甚是郁葱,既已发现庙墙,想来左近必有人家。便和南绮略为整顿衣履,弹了弹身上尘土,便往树林中有庙墙那一面走去。入林一看,树上落叶淤积尺许,看神气纵有庙宇,也是荒山坍废的古刹,未必有人。正觉有些失望,忽听南绮娇唤:“元弟慢走,这不是有人打此经过,留下的脚印么?”元儿侧脸往地下一看,果然积叶上有一行很深的足印,其长约有二尺,宽约五寸,比起常人足迹大过一倍还多。这时经行之处,乃是一片梧桐树下,碧干亭亭,参天直立数十丈。每树相隔较稀,又无繁枝密桠。那积年落下的桐叶,饱受雨淋日晒,都已污蚀成泥,匀铺地面。见那些脚印个个足趾分明,二人心中诧异:“明明是人的足印,怎会大得出奇?”
  循着足印走了一段,不但树的距离越稀,更发现路旁有好些广约亩许的深穴。地上时见残须断梗,穴旁浮土环拱,起成了一圈浮堆,附近林木也都歪向四面。二人看出穴中原有树木,被人连根拔起。普通树木只上下同时生长,上面树干枝叶有多大,下面的根须也一样有多长多大。而这些树木之根俱在地底,盘行纠结,一旦拔断,挨近的林木俱受了影响。二人见那些树木最小的也有合抱,如被风吹折,不会连根拔起,也不会只断一株。如是人物所为,神力还不必说,单那身量就大得出奇了。
  二人惊讶了一阵,元儿猛想起前在青城学剑,无事时常强着陶钧叙说峨眉山一辈剑仙的轶闻奇迹。有一天曾谈及三英中的李英琼初得紫郢剑,在莽芬山遇见两个巨人,如非当时机警,险些为妖吞吃之事。这么大足印,说不定也是山魈、夜叉一类。便和南绮说了。二人知虽又蹈危境,毕竟因那足印入土那般深法,可见这东西纵使力大无穷,也只能在地上行走。李英琼遇见巨人时,尚未人门,只凭身轻灵巧,尚能连斩双魈;自己已将飞剑练成,除它岂非更易,便放了心。一路留神观察,循着足印前进。
  又走约有三数里,忽见大涧前横,宽有十余丈,那足印并未过涧。于是低着头行走。
  及至走下半里路去,又见一根天生的大石梁横跨两岸,足印也到此为止。越过石梁一看,仍是无有。试沿涧往回路一寻,见这面林木稀疏,积叶极少,看不甚清。走了几步,遇见一小段泥潦,足印又才出现。知道这东西过涧,须要绕道由那石梁行走,连这十余丈的涧面都不能飞渡,其蠢笨可知。
  这面没有密林,目光易察,二人便沿涧飞行。转眼工夫,绕过一座低崖,忽见前面现出一片广坪,坪上现出适才所见的那座庙宇。该庙虽然僻处荒山,年代久远,墙粉殿瓦大半调残剥落,庙墙殿字却是好好的,一些也没有坍塌。庙前还森列着两行一般大小粗细的桐树,土石平洁,绿荫如幕,并无残枝腐叶,仿佛常有人在这里打扫一般。最奇怪的是广坪下面,顺着山坡开有许多田亩,其形如八卦,高高下下,大大小小,层次分明,错落有致。田里除了麦、豆之类外,还种着水稻和数十亩山麻。元儿心想:“看这神气,庙中既住有人,邻近两处妖穴,怎地不怕侵害?那大人足印到了坪上,便即不见,分明这里又是妖怪常来之所。”越想越觉奇怪,便和南绮信步往庙前走去。
  刚到庙门,地下忽见一摊鲜血,血迹斑斑,又有大只足印在内。便猜来迟了一步,庙中居人已为山魈所害。不由义愤填胸,一拉南绮,便往庙中飞去,进了庙门一看,门前有两尊神像,金漆业已剥落。过了头门,便是一个大天井。当中人行道路用石板砌成,宽约一丈,长有十丈,直通大殿。路形是个十字,通着两旁的配殿。正路两旁也种着两排桐树,翠盖森森,浓荫匝地。殿字虽然古老破旧,却甚高大庄严,地上洁净得连一片落叶都没有。再往殿中一看,殿门已不知何在。神案上五供俱无,神像多半残落,又不似庙中住有僧人模样。二人见殿字甚多,也不知供何神像。连喊几声,无人答应,便往后殿行去。二层殿落内,树木、天井俱和头层相差无几,只是后殿门窗户墙及神像俱都撤去,只剩一座殿的骨架,与亭子相似。里面有一个极大石灶,上面放着一口大锅,见边沿上还铸有年代,却是宋时行军之物。锅底中还有一些麦粥,因那锅周围大有丈许,就这点附着锅底的残粥,犹敷十数人之食。用手一探,灶火仍温,仿佛此中人进食未久。
  灶旁还有一条丈许长的青石案,陈设着许多厨中应用之物,柱上干兽肉累累下垂。这些东西,无一样不比常人所用大出好几倍。除此之外,一边横着一个神案,铺着一床麻制的被和一个竹枕;另一边横着一块长及三丈、宽有八尺的青石,甚是平滑。石上空无所有,只靠里一头,有一块二尺多宽、四尺多长的玉石。余者还有一些农具。形式古拙,大小不一。再穿出后殿,便是庙墙,却始终未见人元儿诧异道:“这口锅,比起长春宫道士用来煮饭的那口,还大出几倍。如果盛满,少说也够百十人吃的。就以锅中残粥而论,庙中的人也不在少,难道都给山魈吃尽了么?”南绮笑道:“这些用具,都比你家所用要大得多,莫便是那大人所用吧?”元儿道:“我先也想到,但听陶师兄说,山魈鬼怪专一杀生血食。就说荒山寻不着人吃,山里有的是野兽,它也不会有这种闲心种地煮饭吃,和人一样呀,这事奇怪,总该查看个水落石出才走。适才前面两配殿没进去看,只在院中喊了几声。也许殿中人正在午睡,懒得答理我们,且去看来。”说罢便起步回走。
  南绮见那大石上面横着一块玉,湿润莹滑,白腻如脂,走过时无意中用手一托,觉着甚轻。因为元儿心急催走,当时也未在意,匆匆放下,便随了出来。走到前殿外十字路口,正要侧向两旁配殿,猛一眼看见庙门外广坪之下有一团绿影起落了两下,便即隐去。元儿目光敏税,看出绿影中似藏着一个人面,但因坪下尽是山田,地势较低,没有看真。忙用手一拉南绮,同往庙外广坪上飞去。等到临近,先将飞剑收起,以免将怪物惊走。
  元儿正待掩将过去,忽闻坪下有人曼声呼唤,喊的是“阿莽”两字,音声娇婉,颇似女子。先还以为这般荒山,哪有女子,疑是妖物幻象。见坪尽头恰巧生着几株古松,便同走过去,隐身松后,往下一看,果然是一个女子,身材比常人高出一半。头上顶着一个桐树织成的斗笠,大如车轮。赤着上身,胸前双乳鼓蓬蓬的。下身穿着一条用麻制成的似裙非裙的短圆筒子,脚也赤着。田垄上放着两副一大一小的石桶,小的面圆也有三尺,各有一根比碗还粗的树干搁着。那女子正在田里插秧。体格虽大,却是面目美秀,周身玉也似白。行动更是矫健非常。不时翘首向前,曼呼“阿莽”。
  这山田种水稻,除非高处有水可以汲引。这里虽有水源,却在悬崖深涧之中。元儿见那些稻田中的水多半满满的,正在猜想这水的来头,南绮道:“这女子一点妖气都没有,明明是山中山人。我们下去,朝她打听怪物的踪迹吧,只管在这里窥探则甚?”元儿猛一抬头,忽然惊道:“南姊快看,那不是大人来了?”南绮顺元儿手指处一看,果然从山坡下面转过一人,下半身被坡脚挡住,单那上身,自腰以上已长有两丈开外。一手提着一个黄牛般大小业已洗剥干净的野兽,一手抱了一大捆枯枝,晃悠悠的,似要择路往坡上走来。元儿因为怪物走得不快,把他看轻,等他快上坡,才想起那女子尚在田中,莫为怪物所害。待要飞身下去救护时,那女子业已从田中站起身来,口里喊着“阿莽”,迎上前去。那大人应道:“你叫我去洗野牛,又没到山外去玩耍,紧喊我做啥子?”一口蜀中土音,声如洪钟,震得四山都起了回声。
  二人见大人已上坡与那女子站在一起,其长足有三丈四五,两人一比,愈显大得骇人。方要说话,南绮忙拦道:“呆子,这两个决不是什么妖怪,你莫忙去,且看他们做些什么。”言还未了,又听那女子答道:“我这两天心里老动,怕和去年一样,又遇祸事,你一离开我,便害怕蛇来咬我。都是今年多种了十几方田,做不完,人便累了。”
  大人答道:“我每次出去,只在你的近处,一喊就回来。适才你喊我时,我正在洗虎肉,见你一个人在这里,旁边又没什么,才来得慢了些。哪能老像上回一样害你吃苦,你怕什么?当初种这几亩稻田,我就说多啦,我们有蛇肉兽肉添补着吃,用不着种这么多。
  你偏不信,说是今年要给我讨婆娘,怕人家来了,吃不惯野东西。我再三拦你,说我这个样儿,谁能嫁我?你偏说地麻雀有饿老鹤,难道世上人材高大的只我们两个?再三不听。你一天到黑,做这样,弄那样,有的是兽皮不穿,又还要抽那烂麻丝,已够忙啦,又添种了这么些田,果然累了不是?你且躲开,待我来替你做了吧?”那女子笑说道:
  “你种什么?旱田都种不了,还种这水田,怕不把秧都踏扁了。我因你去了好一会,一个人有些心慌,哪个怕累呀?倒是那边田里的水不够,你挑水去把它灌满了吧。放水时,手脚轻些,慢慢地倒,看又把那些秧给冲倒了。做水桶时,我说我力气比你差大多,我的一副给我做小些,你还是做那么大。不装水时,挑着都把肩头压得生疼。看你给我挑一辈子水,也不再想别的了。”
  大人也不答话,径往那旁田垄上,把那一副重逾千斤的大石桶,用树干一头一个轻轻挑起,放在肩上,往坡下走去。走没多远,那女子又唤道:“阿莽回来,你看你做事,总是没得后手。那虎肉洗得干干净净的,就搁在田坎上么?春天来了,蛇虫又多,弄脏了,看你少时怎吃?”大人似乎不耐,回头答道:“你总是这么罗嗦,一会要做这样,一会又要做那样。挑了水回来再拿怕什么?把我吼冒了火,看我打你。”那女子闻言并无惧色,反怒道:“阿莽,你要打哪个?我给你打。”说罢,从田中纵起,拔步追去。
  那大人哈哈一笑,挑了水桶,迈开大步便逃,一晃眼下了坡,转过崖脚,没了影子。那女子也敛了假怒,仍旧转回田中去了。
  元儿、南绮俱看出这二人乃是天生异质,并非怪物。先以为是一双夫妇,后来一听说话神气,却又不像。越看越有趣,不由动了好奇之心,便不下去,仍在树后潜伏,等他挑水回来。那女子做完田里的事,少不得走回庙中,再迎上前与他们相见,问个明白。
  一会工夫,那大人挑着两个大石桶,盛着满满的水,从坡下飞跑而回。走到那需水的田岸上,放了下来,一手抓着一个桶沿,顺着田边轻轻侧倒,将水放入田中。随又回身,往山下跑去。不消半个时辰,已接连十几个来回,将那七八亩先时还差着尺许的水稻田灌得满当当的。
  二人算计那桶连水挑起,少说也有二千余斤,那大人却是行若无事,运步如飞。算他挑来挑去,总计所挑的重量,已达数万斤之多,却一毫没有吃力之色。这种天生神力,着实惊人,那大人每挑回来一次,必与那女子说上几句,词色之间甚是亲爱和睦,也不再提起要打之言。
  未一次放完了水,往坡下走时,那女子又唤道:“阿莽,今天的水果然放得好,没有冲伤我的秧子。都这样心放细些,我便欢喜了。田中水已足用,不用再倒。只再挑一次,用一桶给瓜田喂喂,剩一桶挑回家去,今日便够用了。回来时候,可绕到涧那边采些野笋来,晚上我做锅魁,煮腊鸡,取出桂花酒,与你打牙祭消夜。”那大人听有酒吃,连声喊好,如飞而去。大人走后,女子一阵高兴,便曼声高唱起山歌来。
  这一男一女,都是生具异禀。女的寻常说话,还不似那男的说话那般洪亮。及至情发乎中,脱口一唱,那歌声真如凤鸣高冈,龙啸碧海一般,余韵悠长,衬着空山回响,半晌不绝。二人只觉歌声震耳,恍然黄钟大吕之声,只是好听,也没听出是什么词句。
  二人听了一会,大人仍未回来。忽见一团团一片片的白云,从女子存身的稻田侧面一座峰角卷将过来。南绮刚道得一声:“哪里来的这阵旋风?”那女子身穿的一件麻布统筒已被风吹的鼓蓬蓬的,头上长发也都吹乱。但仍是一面分秧,迎风浩歌,且作且歌,通未觉察。转眼工夫。忽又从峰脚下跑过一群群的猴子,忘命一般顺着田岸四散奔逃,仿佛后面有人追赶模样。有一个跑得大急,往前窜过了头,正掉在那女子附近的水田里面。女子迈步上前,一把捞起,丢向岸上,骂了声:“该死的猴儿,今儿前山又不放粮,乱跑些什么?连我唱两句,都来讨厌。”
  元儿、南绮二人见那些猴子见树都不往上攀援,只管沿着田岸飞跑,不禁奇怪。顺着来处一看,峰脚山麓是被邻近的一座危崖挡住,只见树干摇动,枝叶飞舞,如狂潮起伏,却未看到什么东西。从峰脚起,直达坡下田问,这一条路上看去风势那般大法。二人存身的石坪上面,一样也有草木,却仅微微摇动,风力甚小。南绮越看越疑,方在寻思,那田岸间的女子扔开了那只失足落水的猴子,虽然歌声停住,并未在意,也似嫌那风大,嘴里自言自语地嘟哝了几句。因田里的秧还有一束未分好,伸手略理了理头上乱发,正待重返原处,刚一举步,忽然哑嘶了一声,拨转身,慌不择路,连纵带跌,亡命一般往坪口跑来。
  这时坪上的南绮目光专注峰脚那一面,见那阵旋风已然吹过峰脚,树摇渐止,不似先前骚乱,方以为事出偶然,忽听元儿大喝一声,飞下坪去,转脸一看,首先看到那女子已连连纵越了好几处田岸,浑身上下都被泥水沾满。一条弓形怪蛇,长约两丈开外,蛇首蛇尾俱都上翘,尾尖上竖着一个大如拷栳、颜色鲜红、形如灵芝的肉菌,昂着一颗比碗还大的头,尖口开张,红信吞吐,露出上下四根极犀利的白牙,身上乌鳞映日生光,蜿蜒如飞,从那女子身后追来,两下里相隔也只两丈远近。那女子想是吓得心慌神乱,竟舍了正路不走,反去纵越田岸。一个用力过猛。又落在稻田之中,双足陷入泥内,行动益发不便。等到奋力纵起,那条怪蛇就在这瞬息工夫,已轻轻巧巧,疾如电转风驰,顺着田岸游移过来,正迎着那女子的去路。“吱吱”一声怪叫,身子一弓,便要扑上前去。
  说时迟,那时快,当此危机系于一发之际,南绮早已飞身而下,剑光过处,一颗昂起的蛇头立时挥为两段。那蛇蓄势大强,虽然被斩,那蛇头竟被激起数丈多高,才行落地。那截无头蛇身,仍带着余势往前窜出,从那女子身上越过约有十多丈远,尾尖肉菌始终上昂。方一停止,倏地连身疾转,盘作一堆,恰好将那尾尖上的鲜红肉菌端端正正拥在中间。远看宛似一团乌金,上面插着一朵鲜红灵芝,甚是美观。南绮见死蛇仍能行动,疑是双头,连运飞剑,一阵乱砍,霎时之间,血肉分飞,弄成一堆稀烂。
  那女子正在亡命奔逃之间,忽见怪蛇拦向迎面,以前吃过苦头,惊弓之鸟,不由吓了个胆落魂飞。再想拔步回身逃走,已是四肢无力,动转不得。一时情急,拼命一挣,方喊出“阿莽”二字,猛见一道光华自天直下,耀眼生花,那蛇头忽然飞起,从对面扑来。慌忙惊窜中,又被脚底石头一绊跌倒。刚一卧地,便闻一阵奇腥,那蛇已然窜向身上,立时吓晕过去。南绮却看得清楚,见那女子虽未受伤,却未爬起,一定吓晕过去。
  当时忙着救人,也没顾到元儿何往。急忙上前将那女子扶起,唤了两声,不见答应,又给她口中塞了一粒丹药。
  待了不多一会,女子醒转一看,身旁站定一个美如天仙的少女,不由脱口问道:
  “蛇呢?”南绮答道:“你莫害怕,蛇已被我杀了。”女子再往侧面一看,那蛇已化成了一堆血肉,不由喜出望外,翻身跪倒。刚要叩谢,猛想起她的同伴,又曼声唤了声“阿莽”。正要说话,南绮忽听元儿在坡下面呼喊之声,飞剑光华隐隐闪动,才想起元儿适才分明首先看出有了怪物,怎未先救那女子?这会工夫,也没见他露面?心中一着急,也不再和那女子答话,径直驾剑光直往坡下飞去。
  到了坡下一看,元几手指两道剑光,与一条浑身土色,有水桶粗细,一双红眼火光四射,头生丽角,长约十余丈的大蟒,正在相持不下。那大蟒口吐一圈碧荧荧的光华,元儿的剑光被它阻住,兀自不得近身。那大人却站在一块危石之上,四圈环绕着许多长长短短各式各样的怪蛇,个个红信焰焰,身子盘做一堆,昂头怒视。间或吱的一声,便有一条朝大人窜去。大人手无寸铁,脸已急涨通红,仗着身子还算敏捷,又力大无穷,那蛇纵上去,吃他伸手捞住,一扯便成两段,随手扔开,死蛇一段段地散落了一地。四围群蛇已激怒得个个昂首鸣啸,似要一拥齐上。
  南绮一见情势危急,料知元儿虽未得胜,还不要紧,便将剑光一指,直朝大人身前飞去。这时群蛇刚刚同时连声窜起,那大人一双手哪里应付得了那成百以上的毒蛇,刚刚抓着一条最大的,未及扔开,身体己被那蛇疾如雷转般绕住,施展不开。只一迟顿,其余群蛇也都纷纷飞上身来。正在危急之际,恰好南绮剑光飞至,光剑飞绕中,腥血四溅,群蛇俱都身首异处,断落地上。只被大人捉住颈部的那一条,下半身虽被飞剑斩断,上半身仍紧束大人的臂腰不放,双目怒视毒吻开张,并未身死,大人一见又来了一个使用光华的女神,将群蛇杀死,心中大喜,奋起神威,猛地一声狂吼,恰如青天打下一个霹雳,声震山岳。吼声过处,那条粗如菜碗的大蟒竟被他齐颈拉断,再举臂连绕,蛇身便已脱落。
  大入解围之后,见那条怪蟒还在与先来的那个神人拼斗,就地下拾起两块大石,便要奔上前去相助。南绮细寻余蛇业已斩尽,回看元儿,仍未得胜。正暗怪元儿为何不分出剑光斩蛇,刚要回剑相助,忽见大人拾石奔去。知道那条大蟒所吐丹元既能敌住元儿飞剑,必定通灵成精,凡人怎可近身?‘忙喊:“此蟒厉害,不可前去。”并飞出剑光时,大人手中大石已然发出,直朝那蟒打去。那蟒虽然厉害,毕竟石大力沉,全神又注着前面的两道剑光,不及躲闪。及至挨了一下,不禁激怒发威,将身只一屈一伸,忽然暴胀粗大起来,猛地下半身竖起,直朝大人打去。同时南绮的剑光也已飞到,恰好迎个正着,一绕便成两段。蟒尾一断,横飞过去,就这一击余威,那挨近的一排大树,竟被它齐根打断了七八株,枝叶纷飞如雨,大人差一点没被打中。
  南绮也不暇再顾大人,见蟒虽只剩上半身,仍然未死,剑斩之处也未流血。想是疼痛已极,口中哑声怪叫,半截身子不住发颤。转眼工夫,身于忽又暴缩做一堆,只将头昂起,怒睁火眼,与人相持。南绮剑光飞近前去,竟被那团碧荧荧的光华吸住,收回尚可,想分开来去伤它,却是不能。这才知道蟒的丹元厉害,元儿双剑不能分开之故。适才如非出其不意,那下半截蟒身正伸开时,也未必能够斩断。
  南绮正在寻思,忽听身后有巨物倒地之声,接着又听喊了两声“阿莽”。回头一看,大人业已倒卧地上,坡田中所救的那个女子正在扶持呼唤,口中直说:“你的眼睛怎么了?”一句话把南绮提醒,暗骂了一声:“该死的孽畜!”随手从法宝囊内取出七根火龙须准备发出去打那大蟒双眼。后来一想:“这火龙须乃母亲当年所炼防身至宝,虽然厉害,因那大蟒丹元能吸飞剑,恐难奏功。”便朝元儿使了个眼色道:“这东西有数千年道行,既已斩去半身,我们就饶了它吧。”元儿闻言,不知何意,便答道:“这般毒恶之物,还留它害人则甚?”一言未了,南绮微嗔道:“蠢东西,你不饶它,就这么和它相持一世么?你不会把飞剑收回,由我来对付它?”元儿方才醒悟南绮要另用法宝致它死命,恐他飞剑也被丹元吸住,故意退去,以便奏功。
  二人刚将飞剑缓缓往回里收,谁知那蟒竟是异常通灵,就在二人问答之间,已知敌人有了巧计。一任二人剑光退去,只将那团碧光放出,离身丈许以内,并不追赶,二人见大蟒不来上当,只气得南绮直骂:“孽畜,我不杀你,誓不为人!”回看大人,已被那女同伴扶了回去。身带法宝虽多,急切问只想不出使用之策。
  两下里又相持了一会,忽听坡上连哭带喊,纵下一人。回头一看,正是适才救的女子,手中拿着一个三叉树枝,上面绷着一个颜色红紫,大有丈许,形如鱼网的软兜,一路哭喊着:“你害我兄弟,我和你拼了!”南绮适才见女子初遇一条怪蛇,已吓得胆落魂飞。这蟒又大过好几倍,如此厉害,万没料到她忽然这般勇猛,敢于上前拼命。就在这一怔神之际。那女子已然掠身飞越而过。南绮喊声:“不好!”忙也将身纵起,上去救护。见那女子纵临蟒前。身在空中,还未落地,相隔那蟒约有两丈高远,猛将手中树干一伸,树杈上那个兜囊恰好把那团碧荧荧的光华捞个正着。那树权也吃元儿的飞剑挨着一点,折成粉碎,兜囊断将下来。同时南绮飞行迅速,也已赶到,看得逼真,见那团绿光竟被那女子兜囊收去,不禁又惊又喜。因那女子相距大蟒不足两丈,南绮恐防有失,仍和先前一样救人要紧,当下一运玄功,一把抓着那女子膀臂,横飞出去。身刚落地,耳听一声惨啸过处,回头一看,那大蟒已被元儿两道剑光飞绕过去,斩成数段。
  元儿起初本就知道那团碧光是件奇宝,却没奈它何。谁知竟被那女于用一个兜囊网去,飞剑没有了阻隔,才得奏功。一时好生奇怪,见那大蟒一死,兜囊扔在地上,隐隐闪放碧光,便跑将过去,拿那半截干权,翻转过来。见那光华已变成一粒碗大珠子,碧光虽然依旧晶莹,已不似先前那般芒彩万道,大有丈许了。再看那兜囊,非丝非麻,触手粘腻,纹孔又细又亮,只看不出是何物所制。
  刚把珠拾起,便听南绮呼唤。过去一看,那女子正跪在地上哭喊救命。一问原因,才知适才大人手捕群蛇,业已中毒。后来拼命用石击蟒,吃蟒尾一断,横飞过来,躲避不及,微微沾着一点,又受了伤,便再也支持不住,倒于就地。那女子扶持了一会工夫,毒气发作,浑身乌黑疼痛,两眼通红。大人一面挣命,一面挣扎着对那女子说:“今日所来一男一女,手能放光,诛蛇如同割草,定是仙人,千万前去留住。能救我更好,不能,务必也请二人暂留一时,等我死后,你好跟了同去,以免孤身一人,独居山中,又为毒蟒所害。”
  那女子原是大人的姊姊,自幼相依为命,闻言心如刀割,连忙跑出求救。因适才扶救大人时,见二人剑光为大蟒碧光所阻,不能近身,猛地灵机一动,想起平日用来网斑鸠和山鸡的兜囊,现正放在庙门后面,好久不曾使用。这东西刀都砍不断,何不拿去试试?出门时顺手抄起,一路哭喊,跑下坡去。一见那蟒盘做一堆,正朝那团碧光喷气,想起杀弟之仇,义愤填胸,也忘了和南绮招呼,奋不顾身,纵上前去,举兜便网。
  这姊弟二人除了天生异禀,身长力大外,并不会甚法术。那个兜囊原本就在庙内,自从大人姊弟避难来此,无心中在后殿发现,不知是何物所制,甚是坚韧。起初不知有何用处,后来大人的姊姊看见林中斑鸠、野鸡甚多,只捉不到手,无心中拿它去一试,却是一网一个准。无论飞得多快多高的禽鸟,休说还兜住鸟身,只一照着鸟的影于,便即入网。这才时常使用。有一次闲着无事,嫌那绷兜囊的树干不直,形式不佳,特地用粗竹和藤子做成网圈和柄,打算将它重新绷过。谁知大人那么大神力,怎么撕也撕不下来。大人之姊恐连树权折断,又揭它不下,反而没了用,才行止住。那兜囊又腥又腻,大人网未撕掉,手却整臭了好几个月。从此便行搁开,不想今日无心巧用。
  南绮知那兜囊必是一件奇物,能将大蟒元丹克制。便嘱咐那女子:“树干虽断,这兜囊切莫弃掉。你兄弟中了蛇毒无妨,我二人俱带有仙丹,可以救他回生。快些起来,随我前往。”那女子闻言,好不心喜,连忙爬起,拾了那网兜,飞跑向前引路。元儿、南绮恐去迟了,大人又多受痛苦,便驾遁光赶去。
  飞行迅速,到了后殿落下一看,大人正卧在那条石案上面,已是人事不省。二人忙将丹药取出,拨开牙关,塞了进去。一会,女子赶到,见大人这般情状,不由又放声大哭起来。南绮连说:“你兄弟已服了丹药,少时便会毒退醒转。如今还要用药敷治中毒之处。他心里明白,你这一哭,反害他难受。”那女子闻言,又朝二人叩头。元儿连说:
  “你再跪哭时,我们便走了。”那女子只得满脸凄惶,含泪起立。南绮又研了几粒丹药,与大人伤处敷上。吩咐大家走开,莫去扰他。便同了元儿,去向殿外石阶之上坐定。那女子便去拿了许多食物果子要二人吃,二人随意接了些,这才互谈经过。
  原来元儿正向田里女子呆看,忽见狂风中靠峰那面坡沿上,出现两团碗大火光,地皮也似在那里颤动。定睛一看,竟是一条灰土色大蟒,行得极快,正向那女子立处潜袭过去。这一惊非同小可,也不及招呼南绮,便飞身下去。那蟒原是此山蛇王,其毒无比,竟识得元儿飞剑厉害,不再追人,掉头往坡下便走。元儿哪里容得,也跟纵追下。谁知那蟒王原为报那杀子之仇而来,另一条怪蛇在前引路,已从另一条路窜向坡上,直扑那女子。余下的蛇还有一二百条,见蛇王退走,也都追随退去。那蛇刚退绕到前坡,元儿已经追到。蛇王知难逃走,这才返身迎敌。元儿先将那聚萤剑放起,被蛇王吐出丹元敌住。再分铸雪剑去斩时,蛇王只喷了一口气,碧光忽然胀大,恰好护住全身。这蛇王的丹元,因为常食本山所产一种灵草,与别的怪物所炼不同,竟能将剑吸住。口中吱吱连叫,那些随从怪蛇俱都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大人回转。群蛇原找他寻仇,便包围上去。大人忙跳向一个石桩上,先将一对水桶舞了个风雨不透,本难近身。无奈那桶太重,竹藤麻合制的桶索虽然结实,哪里禁得起他神力一抡,咔嚓一声,同时折断。大人没了兵器,只得用手来搏。因恐乃姊遇上,始终没有出声。虽然弄死了好些条,蛇数大多,兀自不退。后来竟蓄势发威,一拥齐上。若非南绮赶来将群蛇杀死,早已丧了性命。因为那蟒退得太急,元儿追得也快,南绮刚听元儿呼喊,便一眼看到那条怪蛇正在追赶那女子。二人俱是各顾一面,直到事后谈起,才知究竟。
  正谈之间,那女子忽然惊喜交集走来,说他兄弟两眼业以睁开,虽然还是赤红如火,身上疼痛渐轻,已能低声说话。问二人可还要再服甚药。南绮答道:“无须,你只嘱吩他闭目静养,不要劳神,自会逐渐痊好。你只可安慰他几句,便到这里来,一则免扰你兄弟,二则还有话问你。”那女于连忙应了,立刻到大人榻前转了一转即来。
  南绮方拉她坐下,元儿便问道:“你生得这么高大,已经少有。你兄弟更是大得出奇,和古来的方弼、方相一般。莫非生来如此的么?”那女子未及答言,南绮回眸微嗔道:“人长得大,有什么稀奇?我们忙了半日,连人家姓名还未得知呢,这也忙不及的问。我还有话要问哩,不要打我的岔。”元儿知他想问那网兜的来历,便笑了笑,不再说话。
  那女子道:“我姊弟二人姓狄,起初原是贵阳读书人家子女。只因明亡之后,家道中落,我父亲无法,只得贩了些货物,在寨里贩卖。那年我母亲忽然有了身孕,可怜怀了两年零四个月,才一胎生下我姊弟两个。因为生下来骨格太大,我母亲禁受不了痛苦,流血过多,当时死去。由此我姊弟二人一天长似一天、到四五岁上,已长得和寻常大人一般高大。闹得那些山人都说我姊弟是妖怪投胎,不但不买货物,还要弄死我们。我父亲被迫无法,仗着多年做山人生意有点积蓄,便携了我姊弟逃出山寨,置办了些农具、种籽和猪牛之类,逃在这山中居住。彼时我姊弟虽然长大,因为外人不知是只有五六岁,还可到远方集镇上置办些用的东西。谁知上天故意捉弄人,在七岁上,又错吃了几个毒果,两天两夜工夫,身体暴长起来,不消几年,直长到现在这般模样才止。从此一出山去,人见了,具当是山精野怪。不是吓得纷纷逃散,便是拿着弓弩,准备陷阱埋伏,要将我们置于死地。我父亲又再三告诫,不准还手伤人。只好终年藏在山里,不敢出世。
  一切应用东西,俱由我父亲亲去置办。我姊弟恐他为野兽毒蛇所伤,每次去时,总在暗中护送,到将近有人之处,才行止步。等他办了东西,接了同回。
  “这一年行到中途,偏遇山上发水。我父亲虽仗我姊弟身长力大,从逆水中救了回来,当夜就受了寒,一病不起。临终遗命,如无大力量人援引,无论如何,不准出山,以防受人暗害。我们就在本山葬埋了他老人家后,由此相依为命,益发守着遗言,不敢出去。好在这里各种米麻菜果,我们都种得有,又有天生岩盐,连佐料都现成。又因山外人十分可恶,便也息了出山之想。起初原有一对牛,十来对猪,还有七八个牛犊子。
  前年春天忽然牛猪日渐减少。说是虎狼所害,却又明明关在庙内,好端端地怎会不见?
  可是无论怎么防备,每隔一夜,定少去一两个。隔了三四天,最后一次少了两个还不说,竟是全数死去,一个不留,身上又无伤痕。我兄弟以为是怪物所害,天天守候它的踪迹,却又没有发现。剩下那些死猪死牛,也不见再丢失。我剥了一只,见浑身黑紫,恐怕有毒,只得扔在山涧之内。
  “我兄弟因牛绝了种,耕田须靠人力。他吃的毒果又比我多,身子比我更大,手脚太重,无法相助,自是又气又急。偏巧这日他在山窝中捉回来两只小虎,大虎已被打死,打算将小虎养驯了,给我解闷。想给小虎弄些肉吃,一转身,又去擒捉野兽。找了好一会,没找见。忽从高处远远望见前山下有许多山人,赶着一群牛羊在走。忙奔回来和我说,要拿父亲余下的几十两银子,赶向前去,仗着路过山人没见过他,假装山神,将山人吓走,放下银子,和他换两条牛回来,助我种田。我恐他为山人毒箭所伤,再三拦阻。
  后来他见我生了气,才闷闷而止。可是他心并未死,第二日竟偷偷带了银子,假说心烦,打猎解闷,留我一人在田里,二次偷往前山,打算遇上那群有牛的山人,赶下去和他相换。
  “我等他半日不回来,正在心焦,那对小虎却吼个不住。吼了一会,竟引来了两条大毒蛇,一到便将那两只小虎吞去,又来追我,幸而那蛇还不算粗,各吞了一只小虎,把颈塞住,我也还逃得快,没有被它咬伤。追来追去,眼看就要被它缠住,正在危急之间,恰值我兄弟所求不遂,无精打彩走了回来。将近坡前,闻得我拼命急喊,连忙赶回。
  因为手里没有家伙,随手扳断两根石笋,只一下,便将一条蛇头打得稀烂。另一条饶是逃走得快,也被他赶上前,一石笋打出去,正打在那蛇尾上,蛇尾被他打扁,鲜血飞溅。
  那蛇却像射箭一般,窜向对岸。等到我兄弟绕路过去一寻,哪里还有踪迹,只在一个岩凹中发现许多猪牛皮骨。这才知道以前失去的猪牛,是被蛇吞去,益发恨到极处。我又常听父亲说,打蛇务要打死,否则三年之后,必来寻人报仇。时刻都在提防,不许我兄弟远离。
  “今日他去挑水,我正在田里唱歌,忽见坡下面窜上一条大蟒,眼里直冒火光。我一害怕,刚一转身逃走,忽见一道光华在头上闪了一下,从侧边又窜上一条大蛇。我一看,正是前年逃走的那条,颜色大小一般无二,只尾巴上被石打烂的地方长起一团鲜红肉菌。我以前原吃过它的苦头,何况它今天又带了一条比它还大几倍的毒蟒前来报仇呢,一着急,也忘了喊我兄弟。蛇在侧面,蟒在后边,我只得拼命往坡上逃走。不想又被石头绊了一跤,那蛇业已窜上身来咬我。多亏女仙飞出宝光,从天落下,才得活命。人才稍为清醒,又想起还有那条大蟒,不知盘在什么地方。见女仙已往坡下飞去,心里一害怕,跟着赶来。一看,我兄弟早被一群毒蛇所围。他因恐我知道赶来,同受其害,所以始终没有出声。我去时群蛇虽为宝光所杀,又因他胆大心粗,不顾自己受伤,上前用石打蟒,已被蟒尾扫跌在地,不能起立,我见他两眼其红如火,浑身抖颤,知道受毒已深。
  只得勉强扶他起立,倚在我的肩上,好容易扶到了家,便即倒在石床之上。我正悲痛心急,没有主意,幸而他当时人还清醒,挣扎着说话,叫我来求二位仙入,这才把我提醒。
  因恨那大蟒入骨,手边又没可用兵器,想起那兜裹平时有些奇怪,随手抄起赶到坡下。
  见那蟒仍然靠它口吐的光,将二仙宝光敌住,仍未身死,一时情急,纵上去用兜囊一罩,便将那团绿光网住。还没看清,便被女仙将我救开,那蟒也被二仙所杀了。”
  南绮接口道:“你莫满口女仙男仙的,我们都不爱听这称呼。他姓裘,我姓虞,我们都是道家门下,你只叫我们一声道友便了。别的事全知道,不用说。我只问你那兜囊,从哪里得到手的,这般神妙?”那女于便将兜囊原在庙中殿里,还有一口大铁锅,俱不知何人所遗,以及那日拿它网鸟,只照着影子,便一网一个准等语,说了一遍。二人还是没有问出头绪。再拿起那网兜仔细一看,始终看没出是何物所制。用鼻微闻,果然有一般奇腥之味刺鼻。
  那女子见二人不时把玩,知道心爱此物,便说受了大恩,无以为报,如不嫌弃,情愿相送。元儿笑对南绮道:“你有那许多法宝,还要这腥臭东西则甚?”南绮道:“你知道些什么?你那两口宝剑,乃仙家至宝,剑法又出自师门心法,何等厉害。那蟒虽是长大凶恶,并不是一个变化通灵的怪物,怎么所吐丹元,能将我两个的飞剑全都吸住:
  当时它将全身盘作一堆,在它丹元发出来的碧光照护之下,法宝休想近身。我原想故作退去,引它来追,偏你不解我意,被它看破。万不料这么一个看去不甚出奇的兜囊,会将它那丹元收去,定是一个专收怪物丹元,具有生克妙用的异宝。他姊弟二人僻处空山,又和毒蟒恶蛇结下深仇,难保不有余孽,等我们走后乘隙来犯。有此兜囊,他二人正可借以防身。我们拿着,自是于理不合。不过这东西如此神奇,仅是一时凑巧用上,始终不知来历,不明用法,真是憾事呢。”
  那女子见二人看了一阵,仍是不要,心里着急,正要开口,忽听大人阿莽在那里大声呻吟。连忙跑将进去一看,见他身上肿处越发消退,看去已有了生机,但是复原还早。
  因为朦胧中听见殿外三人说话,喊乃姊去问二位仙人说些什么。那女子便把前事一说,阿莽闻言,皱眉蹙额,似在想一件已往之事。
  过有一会,元儿、南绮进来看视。南绮见他病势仍重,心想:“他人既如此长大,服药少了,恐难奏效。”便又向元儿要了几粒丹药,与他服用。刚走到他头前,猛一眼看见他所枕的那块玉石,莹洁晶明,宝光外映,不禁心里一动。便问乃姊道:“他睡的这块玉石,莫非也是庙中原有的么?”
  一言甫毕,阿莽猛在石条上叫道:“我想起来了。”三人忙问想起什么,这般着急。
  阿莽道:“适才我听姊姊说,二位仙人间我兜囊来历。好似前十几天,也有人间过,只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如今又听女仙间这块石枕头,竟与那人所问大致相同,才把我提醒。原来那日追一豹子,追进峰那边乱山丛里一条谷中。那地方又窄又险,走我一人,还是勉强。因为谷口外倒了一片崖,才现出来,所以都是这多年没去过的地方。往日我捉虎豹,只须跑大步追上前去,一把捞住后腿尾巴,往山石上一甩便死。这只豹子身子不大,跑起来却比箭还快。我懒得追进,它又回头追我。恼得我性起,一心非捉回来不可。谁知走到尽头,忽见右面崖壁已然走完,现出一片平地溪涧,满山遍野俱是梅花,那豹却钻人左侧崖洞之中。那洞比这殿略高,弯着腰也走得进。”
  “刚刚赶到,还未进去,忽从洞内出来一个小老头,穿着半截黄色衣服,腰束藤条,光脚板,穿草鞋。我守着爹爹遗命,怕把他吓坏:正要回身:谁知他却不怕我生得长大,反吓我说:那豹子是他家养的,我如伤它,便要我抵命,神气恶狠狠的。我因为他生的瘦小,一把就会把它捏死,不愿和他一般见识。便对他说道:“豹子是你家养,我先不认得。好在它生得浑身乌黑,遍体黄星,与别的豹子不同、容易认出。既承你招呼,下回相遇,我不弄死它就是。”说完,我又要走。他又把我喊住,忽然改成满脸笑容,说是想不到我性情这样好,留我坐一会,与他谈谈。我想山中素无生人,那老头虽然神气可厌,难得他不怕我,日后多一个人解闷也好,便坐下问他有何话说。他才鬼头鬼脑,笑嘻嘻地对我说:前两天已看见我,我正在网鸟,他最爱那个兜囊。后来无心中走到庙里,又看我床上这块玉石。只要我肯,多少钱或宝贝都和我换。我因姊姊最喜吃鸠和野鸡、雪雁,这些东西不比野兽,飞得甚高,我只有网兜才捉得到。这块玉石,睡起来冬暖夏凉,钱和宝贝有甚用处?所以执意不肯。这才明白,起初他故意用豹逗我生气,和他打架,打了再装死来吓我,好要这两样东西。谁知我不和他呕气,便改为和气。他见改为和气,仍然无用,便留我吃点东西。我知除我姊姊,世上没有好人,恐他害我;又恐在外时久,姊姊担心,不肯吃他东西,便走了回来。走出好远,还听他在咕哝,说我面带晦色,此时不肯,日后悔之无及。回来见姊姊正睡晌午醒来,一直忘了说。这玉石原也是庙中之物,二位恩人、仙人如爱,只管拿走便了。”
  南绮闻言,便猜那谷中怪叟定知兜囊来历,说不定那蟒也是受其驱遣。便间阿莽去时怎样走法。事隔兼旬,阿莽只去过一次,也说不甚清。南绮一则因那女子乃弟未愈,再三跪求好了再走;二则又想会会那谷中怪叟是人是怪,如是左道旁门,便将他杀了,为世除害。索性好人做到底,便答应留下不走。阿莽姊弟原商量好了一个主意,闻言好不喜出望外。
  南绮已知大人名叫阿莽,便问那女子叫甚名字。女子道:“我叫胜男,我兄弟叫勿暴,阿莽乃是乳名。”说时;见天色傍晚,便把油灯掌起,要给二人安排食宿,便问:
  “喝酒么?吃荤还是吃素?”元儿道:“荤素倒不拘什么,都可将就。我这南姊姊带得有些万花凉露,我也还有一点于粮,你只给我们取点干净山泉来足矣。”南绮道:“人家有病人在床,恶蛇虽诛,难保不会有余孽,要山泉不会自己去取?这般时候,却教她出去。”胜男连说:“无妨,这泉水就在这殿侧大石上面,又甜又凉,只取不多罢了,要拿来吃,大约还够。”说着,早从架上取了一个木瓢,往外就跑。
  二人因适才在田时还听胜男叫阿莽挑两桶水回家去用,却不想水源近在咫尺,不知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便跟踪出去。见侧面庙墙空着一个两三丈宽的缺口,墙外果有一块挺立的奇石,上丰下锐,高有数丈,围仅数尺。上面生着许多大小孔窍,因风作响,声如鸣玉。那泉水便从石顶一个小窍中涓涓流下,宛如一根银线,随风摇曳。水落处,有一个盆大水坑,水深只两三寸。胜男拿着木瓢,接有半盏茶时,还未接满。元儿见那水自石中流出,量虽不多,长年不歇,觉着新奇。试将瓢接过一尝,竟是甘芳满颊,凉滑无比。想叫大家吃些,又接了一会,才接了满满一木瓢,仍由胜男要过去,捧着一同回转。
  元儿在前,刚走入墙缺没有几步,忽听殿内阿莽一声怪叫,猜是出了变故,脚一顿,便往殿前飞去。就在这转眼进殿工夫,忽见一条黑影夹着一个东西,迎面飞将出去。元儿目光何等敏锐,早看出是生着一双火眼的怪物,手中拿的正是阿莽枕的那块玉石。又听阿莽急叫,更疑遭了妖物毒手。心里一着急,大喝一声,飞剑早随手而出,光华过处,只听咔嚓铿锵,夹着妖物惨叫之声,坠落下来。后面胜男,关心乃弟忧危,早把木瓢一丢,跑进殿去。一看阿莽右手紧握着一片黑的毛皮,身子已横了过来,伏在石榻之上。
  左手指着门外,气喘吁吁说道:“那石头被抢走了。”胜男见阿莽无恙,心才放下,匆匆将他扶正。拿了油灯,再出殿去一看,殿台阶下宝光闪闪,元儿手捧着一个方匣,正与甫绮同观。宝光照处,地下躺着一个是人非人的怪物,业已齐腰斩断,鲜血流了一地。
  原来元儿一剑成功之后,忽见怪物身旁闪闪放光,连忙上前拾起,未及细看,南绮也已赶到,问道:“妖物杀死了么?”元儿道:“你看这是什么?”南绮低头一看,元儿拿的正是阿莽枕的那块玉石。想是适才剑光发得迅速,妖物不及逃避,便拿盗来玉石去挡,被剑光绕住,连同妖物尸身断成两截。二人见玉石齐中心断处,围着一个长方细线,玉色有异,霞光闪闪,料是藏有宝物。将断处朝下,顺手一倒,微微咝咝的一声,一边一块长方形的碧玉滑将出来,大有七寸,厚有寸许,通体浑成,一丝也未伤残。细看正面,隐隐有四个朱文古篆,从五中透映出来,看不甚清。
  二人只知是一件宝物,俱都不知来历用处。正在参详,猛想起适才听见阿莽怪叫,不知受伤没有,还未走进,胜男已出来说:“阿莽并未受伤。只妖怪来盗那玉石时,被阿莽将妖物身上的皮揪下一片,仍然被它逃脱,故尔狂喊。现在人已渐好。”说时,顺手地扯起妖物尸首,想要提开,忽然惊叫道:“怎这妖物是人变的。”元儿、南绮低头一看,果然是一个赤身男子,上半截尸首上所穿的假皮套,业被胜男揪了下来。细察那人,不过二三十岁。周身虬筋纠结,看去颇似炼过武艺。死后越显相貌狰狞,决非善良之辈。再一回想他逃出去神气,还似会一点飞行法术。他既冒险盗这玉石,定然知道用处。只可惜一剑杀死,无从询问。所披的是一张似猿非猿,黑毛红睛的野兽皮。人死之后,方才所见妖物头上红光便即不见。二人也未端详,便由元儿相助胜男,将两半截尸首连同兽皮,一齐扔入山涧之中。胜男又将两块断玉取来合在一处,与阿莽当枕头。又匆匆弄了些吃的。
  元儿重到墙缺外面接了一木瓢泉水,由南绮取出玉瓶,滴了些万花凉露在内,四人各饮了些。阿莽服后,觉着心头清凉,烦恶更减,便自沉沉睡去。胜男见南绮始终拿着那两块碧玉,只管沉吟不语,知她心爱,执意要甫绮收下。南绮知道这类宝物,如在常人手内,不但保存不住,弄巧反招来祸事,便应允,不再谦谢。
  一会夜深,二人原想在两旁配殿之中安歇,让胜男好自安睡。胜男一则恐二人走去,二则今晚连出祸变,已成惊弓之鸟;阿莽命虽可保,二目红如火,并未复原,万一半夜里又有变动,虽说二人闻声即至,终是同在一处好些。再三哀恳,要二人在她自己床上安歇,不要离开。二人情不可却,只得应允。
  胜男等二人打坐入定以后,又去煮了半锅粥,准备阿莽饿了好吃。把一切应办之事全都收拾清楚,然后走向阿莽榻前,寻出几张兽皮,席地而卧。直到天明,且喜未生变故。一问阿莽,虽觉好些,仍未复原。元儿、南绮暗忖:“所带灵丹,原有起死回生之功,怎的先后与他服用了十多粒,收效甚缓?这蛇毒竟厉害到如此?”只得又给了两粒,与他服下。因昨日许过胜男姊弟,阿莽如不复原,决不他去,看神气得过两日,便也不作行计。
  这时胜男正理早餐,想弄丰盛一点,只顾忙进忙出。元儿闲着无事,想往附近一带峰谷中闲游一番。南绮仍拿着昨晚所得两块碧玉,正在仔细观察那个朱文古篆,看究竟玉里面还藏有别的宝物没有。元儿唤了两声,又说:“你如不去,我要独自走了。”南绮看出了神,并未答理。元儿一赌气,便往庙外走去。南绮与元儿原是闹嘴惯了的,元儿去时,南绮心中正盘算着那玉中透出来的古篆文;又因昨日连出事变,恐难保没有余孽到来寻仇,两人不便同时离开;便由他自去,没有答理。直到胜男弄好酒饭,来请进食,元儿去了己有两上多时辰,尚未回转。南绮也未在意,随便用了点酒果。因胜男姊弟昨晚连夸那万花凉露好得无比,与阿莽病体尤为相宜,又取出玉瓶,命胜男取来山泉,滴了些在内。
  分饮之后不多一会,阿莽忽要行动,胜男要在旁服侍,南绮一个人便走出殿来。平时和元儿在一起跬步不离,一旦分手之大半日工夫,先时一心专注那两块碧玉,用志不分,还不觉得,这时未免孤寂。正在无聊,猛然一看日影,已是未申之交,不由心中一动。暗想:“元儿如往远处,必要回来拖了自己同行。他飞行也颇迅速,怎在近处游览,去了这么久的时候不见回转?这里妖物蛇蟒甚多,莫非又出了什么事故?人孤势单,那还了得?”
  南绮想到这里,一着急,便不暇再顾别的,朝着殿内匆匆说了句:“我去寻人,少时就回,决不远走,你姊弟不要多心。”说罢,飞身而上。到了天空,先不前进,四处仔细一看,空山寂寂,峰峦起伏,毫无异状。山的周围又大,一时也观察不到。算计元儿必不往回路那一面游玩,便随意往前面飞去。以为元儿如在下面,看见自己飞行剑光,必要跟踪追来。谁知飞行了一阵,已经快出山境,仍无元儿踪迹。益发着了慌,忙从侧面绕转,飞了有百十里路。
  正在着急,下面两崖浓荫之中,现出一条形势极为险恶的谷径。因为崇冈累累,危崖杂沓,那座山谷潜隐其中,如非身临谷顶,留神下视,决看不出。想起昨日阿莽所谈的谷中怪叟形迹诡奇,元儿还许是为了自己心爱那两块碧玉,因谷中怪叟也曾垂涎,想不让自己先晓得,径去询问究竟,好教自己喜欢,单凭两口飞剑,却又不是人家对手,被陷在彼也说不定。阿莽曾说谷径尽头,襟山带水,景物幽旷,便循着谷径飞去,南绮越看下面,越像阿莽所说,及至见两旁危崖忽然合连一起,无路可通,才知百忙中走错了方向。谷口石封,定是妖人所为。连忙又往回飞,且喜径还不长,顷刻之间,已然飞回原处。看准方向,前进约有十余里,渐渐看出前面一边崖势忽止,有了空旷所在,知将到达,恐惊敌人耳目,便收了剑光,落向谷中,贴地低飞,悄悄前进。没有多远,果然到了阿莽所说之处。
  这地方除来的一面外,一面是危崖刺天,一面是崇冈蔽日。冈上面一条大瀑布,从百十丈高处石踪里,白龙也似倒挂下来,落入冈麓无底绝壑之中。那么粗大的瀑布,只听得见上半截哗哗之声,落到底下反不闻什么声息,离岸千百丈间,只是烟雾腾腾,其深可想。还有一面是一个不大的草坪,杂花生树,红紫相间。那大瀑布从中间斜坡上又分了一条小流,到此汇成一条清溪,水碧山青,益发相映成趣。这面景物如此清丽,对面的危崖却极险峭,阿莽所说那怪叟住的石洞,更深在岩凹数十丈以内,望去阴森幽黑,加上奇石狰狞,欲飞欲舞,危崖壁立,如坠如倾,两下一对照,简直无殊鬼域。
  南绮见怪洞深黑,不见一人,到底不能断定元儿是否来此,不敢冒昧径入,在洞外徘徊有半盏茶时。暗忖:“自己与元儿奉命行道,凡百苦难,均非所计。那怪叟知道碧玉来历,人地又那样诡秘,已入宝山,岂可轻回?反正得查着个下落再说。”南绮刚往岩凹中走不几步,忽然一眼瞥见一块怪石后面,像茅草团似地动了一动。定睛一看,那东西并非茅草,乃是一颗人头,已从怪石后面徐徐拱起,头上乱发如蓬,脸上胡须纠结,不见口鼻,只露出两个乌光四射,亮晶晶的眼睛,渐渐现出全身,正是阿莽所说的怪叟。
  见了人来,理也不理,一晃眼间,便坐向怪石前面。
  南绮情知不是易与,不由吃了一惊。急忙暗中准备,决定和他先礼后兵。便问道:
  “请问道长,可曾见有一个青衣少年到这里来过么?”那怪叟先仔细端详了南绮一阵,然后怪声怪气地答道:“你是那胡蛮子的妹子么?你来得正好。这可恶的东西,我昨日指点了他的明路,又借法宝与他,是他自愿效劳,往蛇王寺去盗那大人的一块玉石和一面万年金蛛结成的金丝网。我曾和他说,玉中奇书,非我不能取出,叫他得了,务必来此,他却一去不来。那大人虽有些蛮力,并不会丝毫道法,照情理,决然擒他不住,不过事也难料。他如非被擒遇害,便是卖了我,盗宝之后,昧良逃走。那玉中的奇书,我只想看一看,助我脱难,并不要它。他如不来,休怪我日后无情,心狠手辣。”说罢,不住狞笑,大有得而甘心之意。
  南绮闻言,知他把自己错当作了昨晚盗玉妖贼的妹子,正好将机就计,便答道:
  “你说那玉中奇书,可是两块寸许厚的碧玉,上有四个朱文古篆的么?”怪叟闻言,惊讶道:“那藏书玉石,经过仙法封锁,非仙家干莫至宝,不能开取。他那口剑,无非顽铁炼成,怎得取出?”南绮心念元儿下落,忙又抢回道:“这且不说。我只问你,昨日他走之后,直到今日,可有别人来过?”怪叟怒道:“我先也未见过他,昨日还是头一次,因追一野豹到此。我见他还有用,拿话引他,他不服,和我动手,被我用木石禁形法禁住。是他再三哀求,说家有老母妹子,叔父胡高非常凶暴,情愿拜我为师,我才饶恕了他。是他自告奋勇前去,几时再见有人来过?如今玉网既都被他得去,必然欺我暂时不能离开,仍在前山恶鬼峡居住,不曾逃走。你来了正可代他为质,那网还不打紧,那玉中奇书如不送来与我一看,你也休想回去。”说罢,嘴皮乱动,似在行法。
  南绮一想,先下手为强。便大喝道:“不知死活的鬼老头,哪个是那妖贼妹子?他昨晚盗玉,已为我飞剑所斩。快把那玉中奇书与蛛网的来历用处说将出来,饶你不死。”
  言还未了,肩摇处,剑光直朝怪叟飞去。那怪叟一见,大吃一惊,忙停了念咒,手一指,先飞起一团黄光将剑光挡住。口中喝道:“那女子且慢动手,如惹翻了我,休想活命。
  胡蛮子既被你所杀,那两块玉石想必也到了你的手中。我实不要,如能与我一看,不但解了我的大难,还助你得一部仙家奇书,岂非两全其美,彼此有益么?”
  南绮觉着这怪叟所发黄光颇有力量,便减了一半勇气。暗想:“这怪叟形迹诡异,莫要斗他不过,上了他的当。既已知道玉中所藏的是部奇书,至多日后我去求师父,也不愁取它不出,何必忙在一时?”便将那剑光收回,设词答道:“我同来还有一位道友,投宿在大人庙内。昨晚剑斩妖贼之后,我那同伴的飞剑无心中连妖人所盗玉石一齐斩断。
  虽见碧玉朱文内映,并不知它的来历,随后揣人他法宝囊内。今早他独自出游,便没回转,此玉并未在我的身上。你既居此多年,想必知道这里还有什么旁门左道。你如能告诉我地方,我将同伴寻到以后,与你看看何妨?不过你既不要,又看它则甚?也必对我说明,才能允你。”
  这时怪叟也和南绮同时将黄光收去,闻言答道:“你哪知我的来历?适才见你颇似旁门中人,又错把你当作胡蛮的妹子。后来见你放出来的剑光,却是嵩山二老中朱矮于的传授。这两个矮子俱都不收女弟子,想必另有渊源。我看在矮子份上,才不愿与你一般见识。我的姓名遭遇,说也惭愧,异日如见朱矮子,你提起此事,他自会对你说。胡蛮有一妹子,名唤三娥,受他恶叔鬼脸子胡高传授,学了一身旁门法术,还有几件厉害法宝。胡高此时已然云游在外。你那同伴必是误走恶鬼峡,被此女用迷神法术困住。我今指你明路前去寻找,如遇胡三娥,她飞剑非你敌手,下手越快越妙,可急速将她杀死。
  此女极淫,你那同伴必被她困入千寻峡谷之内。寻到之后,急速来此。将两块碧玉交我,我便代你将玉中奇书取出,只看一眼,仍然还你。你勿错会我意,我实因受了师门法术禁闭,在此受罪多年,急于脱身。急病乱投医,又不愿违了师父戒约,逼迫不会法木的庸人。偏那大人阿莽有宝不知,又和我无缘,不肯听我的话,我无奈他何。这合沙仙长的两部奇书,在蛇王庙内大人阿莽手里,日后必有外人知道夺去,我出困更是无期。我的行动,只能在这块供我坐卧隐身的石头数十丈左近,不能他去,无从寻人帮我的忙。
  行法,开了谷径,幻化虎豹,引那胡蛮到此,势逼利诱,制服得他为我效力。不想遇见你们,从旁得去。那书上有我解禁之法,你救了同伴,如与我看上一眼,不但你们得了至宝奇书,日后我随时相助,终不忘报;否则我灾厄终有满时,必不与你甘休。来否在你,快去救人,休被淫魔毁了真光,悔之晚矣。”
  南绮闻言,将信将疑。因为这怪叟说元儿正在危境,不禁心慌,匆匆问明路径,说了一声:“果如道长之言,必不违命。”便自起身,照他所说方向往恶鬼峡飞去。剑光迅速,顷刻之间,便即到达。一看,那恶鬼峡藏在两座崇山之间,四外都是高崖峻壁围着,又有藤莽封蔽,终年不见天日。地势卑湿,到处都是毒岚恶瘴,彩雾蒸郁,映日生辉。崖壁丛草之间,虫蛇乱窜,见人昂首追噬。果是个极险恶的所在。
  南绮觑定一处空隙,直下千寻。峡底虽然阴晦森森,地面却大,到处满长着极鲜艳的花卉。因为到处山崖都由下往上收拢,许多大小瀑布俱是凭空直落,又没有风吹动,宛如数十根晶柱银条笔直下垂。南绮一路留神搜索前进,眼看峡径将完,除形势险恶阴晦外,并无人迹。正在焦急,忽见尽头处似有天光斜照。探头一看,上面好似一个大有亩许的天窗,四周圆壁上满生着藤萝异卉,翠叶丹茎,交相盘结,紫花朱实,累累下垂。
  那形势也是越往下越显宽大,地底比所行峡径还要深下百余丈。暗想:“怪叟曾说,人如被困,必被淫女胡三娥深藏在千寻谷底。”细看谷底前左右三面,水石花树,尽有奇景,人仍未见一个。因脚下一面有藤蔓遮住,看不甚清,对面无可着足,自己业已深入,索性飞身下去,看个仔细。下时因三面景色俱已看过,只剩脚底下这一面,便照这面飞落。
  离底还有一半,刚刚去了藤蔓遮蔽,便看出下面一片灿如云锦的花树林中有人影闪动。那地方已离天窗老远,天光照不下去,也不知哪里来的光亮,竟比上面光明得多。
  再降下十余丈,看得越真。那人影竟是个赤身美女,雪肤花貌,掩映生辉,坐在一株繁花盛开的大树下石榻上面。身侧原有两个赤身壮男正在指着前面,媚声媚气说话。再定睛往他所指之处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更不寻思,将剑光往下一沉,急如流星,往下飞去。原来南绮所见之处,乃是一片花林中的空地。一团彩雾,千丝万线裹住一人,隐隐见有两道光华闪动,认出是元儿的聚萤、铸雪两口仙剑,知定是元儿被困在内。心里一着急,便直朝那女子飞去。
  那女子困住元儿,用尽方法,元儿只是不肯投降。又唤来两名面首,做了许多丑态,元儿仍不为动。那女子正是怪叟所说的胡蛮之妹、胡高之侄女胡三娥。见元儿这般倔强,那两口飞剑又非常厉害,虽然将他困住,却没有擒到手内,任性摆布。三娥本来淫凶狠毒,见势迫欲诱,敌人全不为动,一时性起,刚要另施邪法取元儿性命,夺那两口宝剑,正在全神贯注前面,准备下手之际,忽听头上破空之声。三娥也是如临大敌,知道有人暗算,更不敢怠慢,连头也未抬,一点步便飞出去数十丈远近。这才回头一看,见一个绝色少女,驾着一道青光,有如闪电一般,从空中直朝自己坐处飞来。方想起两个面首,因为逃避匆忙,忘了携带同行时,耳听一声惨叫,青光过处,内中一个最心爱的面首业已身首异处。方在悲痛愤恨,那青光更不稍停,只一转,又朝自己飞来。三娥看出那女子所用剑光与适才被困少男同一家数,而且一见面就动手,知是同党。又加心爱的人身遭惨死,不由恨怒交集,把牙一错,先从身系紫囊内取出一物,直朝对面打去。
  南绮记着怪叟之言,知三娥妖法厉害,本想出其不意将她杀死。不想敌人甚是机警,一闻破空之声,连头也未敢抬,径直纵避开去。只剑光扫处,杀死了一个无用的臭男子。
  擒贼擒王,也懒得再杀那一个。又见三娥有了准备,须留后手,便立定身,一指剑光追将过去。眼看飞到,忽见敌人将手一扬,飞起一团粉红色的光华,将飞剑敌住。同时敌人又回手身后,去掏取宝物。南绮知她邪法异宝甚多,元儿业已被困,一个闪失两人便要同归于尽。因此不敢怠慢,忙把身佩葫芦取在手里,揭开顶盖,施展用法,将葫芦口朝外一甩,立刻便有青红紫橙黄绿蓝七色混合的数十个透明的彩弹,各带着许多缕彩丝飞将出来,直朝三娥打去。
  三娥以为南绮也和那先来的童男一般,除飞剑厉害外,别无本领,正在放心施展邪法。不想敌人忽从身后取出一个朱红葫芦,只一抖,便有数十道彩烟夹着彩弹,疾如星飞打到,知道厉害。同时自己所用一面宝幡,也从法宝囊中取出,百忙中便举幡连展,立时黑雾腾涌,满以为可将敌人法宝污秽,再取敌人性命。谁知南绮葫芦中彩弹乃聚太阳真火炼成,不怕邪污。自从火烧元儿,几乎铸成大错之后,经紫玲、舜华再三告诫,说南绮不久出山,无暇聚炼,用一次便少一次,须留备紧急,加以用时还有许多顾忌,千万不可轻用。今日也是元儿被困,一时情急,迫而出此,便不假思索,尽量发将出来,比起上次还要厉害得多,三娥的幡如何抵敌得了。
  说时迟,那时快,那数十个彩弹挨着黑烟,立时叭叭连声,纷纷爆散开来。接着轰的一声,化成一团亩许大小的火云,将三娥全身罩住。三娥看出不妙,想要脱身,已是不能。那柄幡早已烧掉,先放出去的一柄飞剑也被甫绮剑光绞断。本人虽然运用玄功拼命支持,当时没被火烧死,身上已被火烤伤了许多处,再迟片刻,便要化为灰尘。三娥明知这峡谷底下与别处不同,尽是地火窟穴,因为危机已迫,万般无奈,只得用旁门地行遁法,往下钻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瘴雨蛮烟 双侣无心遭恶蛊  红桃绿柳 一行有命遇神医
 
话说南绮见胡三娥钻人谷底,如不用火穷追,原可无事。一则不知谷中就里,二则恨她入骨,见火云中三娥忽化一道黑烟,往地下钻去,知她冲不出火层,想用地行道法脱生。骂一声:“不知死的贱婢,还待逃向哪里!”将手一指,那团火云得缝便入,也跟着三娥的黑影往地下钻去。还算南绮虽然追敌情切,在这危机一发之际,仍然两面兼顾:一面指火去烧三娥,一面早飞向元儿被困之所。也想不出什么破法,先用飞剑去破那包围元儿的五色氛层,却冲不进去,一着急,想起适才敌人放出来的黑烟一遇火便化成淡烟消散,何不试它一试?便将手一指前面,将追敌的火云分出一股,飞向五色氛层之中。果然见效,火一到,便闻见一股奇腥之气,咝的一声燃烧起来。接着一道光华闪过,元儿连人带剑飞将出来。
  二人见面,惊喜交集。还未说话,南绮因三娥已是万无生理,适才下来时还见有一敌人的同党,不知躲向何处,斩草须要除根,这般淫孽留他则甚?正在四下观望,忽听地层隆隆之声四起,四外山崖地面都似有点动摇。元儿道:“南姊,这地要震了,莫又是那鬼丫头闹什么虚玄吧?”南绮侧耳微一静听,这时地下轰隆之声越大,这才想起所放真火有许多顾忌,不宜在峡谷深处发放,如将地火勾动,一发不可收拾,不由大吃一惊。再环顾四处形势,忙喊:“元弟快先逃上去,待我来收那火。”元儿刚在张皇欲起,南绮已听出地下有了炸音,喊声:“不好!”忙把葫芦口朝下,手掐收诀,准备将火收回。谁知这峡谷底下本是千万年前一座火山的出口,地下潜蓄的火势甚是强烈。那葫芦口的太阳真火并非南绮亲手炼成,只不过承着先人传授,寻常用时,尚是能发能收,这次追敌心切,深入地底,敌人虽难免死,可是那太阳真火已将地火勾动,连成一片,本在地下磅傅排荡,就要喷涌而出。如果见机即时遁走,发还稍缓,偏又不舍丢弃,这一收不打紧,一股火云刚从地面上升起,还未出尽,紧接着红云后面又夹着一股青烟,粗约数尺,冒将起来。
  南绮一见那烟,益发知道不妙,忙驾遁光,往上飞起,往天窗上面穿去。就这瞬息之间,身刚飞近天窗,还未出口,猛听震天价一声巨响,山鸣谷啸,震耳欲聋。昏眩中刚觉着身上奇热,手上似被什么东西扯住,连身下坠。猛地虎口一痛,手中葫芦再也把握不住,直往下面坠去。这才身子一轻,急不暇择,往上飞去。身刚出口,那座天窗四周的危岩已经震塌下来。且喜元儿事先闻警,早已逃出,在空中相候。低头一看,下面岩石纷纷崩炸,陷成许多穴口。数十股烈焰大小不一,从穴中腾腾勃勃,冲霄直上。山石爆烈之音,响成一片。山石经着烈火,都被烧成溶液,往低处滚流下去。顷刻之间,数十个大穴经强烈火势震烧之后,纷纷坍塌,渐渐由多而少,聚集到了一处,化成一股粗约数十丈,高齐天半的冲天火柱。满天空都是红云弥漫,黑烟飞扬,火势越发强大。
  地底更轰隆不休,全山都有震动之势。
  南绮猛想起大人阿莽兄妹尚在蛇王庙中,倘若地震蔓延,如何是好?再加火势大大,二人虽驾遁光飞身空中,往下巡视,离火早远在十里之外,仍觉的体炙肤,奇热难耐。
  明知凭自己能力无法消灭,错已铸成,悔之无及,只得回转。二人彼此一打招呼,便往蛇王庙飞去。行至中途,南绮偶然回望,弥天红焰中似见有两三道黄光从斜刺里往恶鬼峡火地里飞去。因为忙着回庙去救护阿莽兄妹,那黄光转眼没人火云之中,也未来得及喊元儿去看。
  蛇王庙相隔不过二十来里,及至快要到达,眼看下面近山田处似在波动。知是地震,越发担心,忙催剑光前进。忽听头上隐隐有破空之声,抬头一看,一道青光其长经天,高出二人头上约数十百丈,带着慧星般的芒尾,星飞电驶,正从空中横越过去,甚是迅速。二人俱以为是本山隐居的异人,因为火山炸裂,存不住身,不是赶去救援,便是觅地迁居。
  一路寻思,不觉到达庙前,果然地已有些震动。飞身后殿一看,石榻依然,哪里还有阿莽兄妹踪迹。心中惊讶,四外细寻,并无丝毫可疑之兆。大铁锅中还煮着大半锅米饭,蒸有睫腊,殿中丝毫不现零乱痕迹,连适才阿莽的便溺都已收拾干净。二人先以为是胜男见火起地震,恐怕波及,扶了阿莽觅地躲藏。他兄妹对自己感恩依恋,又曾答应阿莽未愈以前决不他去,看那灶火犹温,分明离此不久,断定他们必要回来。四处飞身寻找不见,只得回到殿中石榻上坐定等候。
  二人互谈经过,才知元儿果是把阿莽之言记在心里,因南绮心爱那玉,想去寻见那怪叟,问个就里,谁知照阿莽所说的方向路径,并未寻到。正要改道寻觅,忽见远远飞来一道粉红色的光华,直向身侧里许的山坳之中落下。一时动了好奇之念,飞身过去一看,粉红光华已是不见。细看山坳里还隐着一条夹缝,藤蔓纠结。从空隙里望下去,绿森森望不到底。暗忖:“这两面危崖上窄下宽,中通一线,颇与阿莽所说谷径相似,莫非下面便是怪叟所居不成?”
  元儿正在迟疑欲下,鼻中闻见一股异香吹来,接着便听身后有人哧的笑了一声。回头一看,面前站定一个女子,容色甚是妖艳,媚眼流波,含笑说道:“这里惯出豺狼虎豹,毒蛇怪蟒,你年纪轻轻的,跑到这里来作甚么?”元儿见那女子神情举止荡逸飞扬,穿着又那般华丽,估量不是个好人家女于。便正色答道:“我在此闲游,关你什事?快些住嘴,免得自讨无趣。”那女子闻言,微嗔道:“我好心好意问你,你却出口伤人。
  什么叫不关我事?我名胡三娥,这底下恶鬼峡便是我家。你贼头贼脑在此窥探,意欲何为?”说完抿口微笑,似喜还嗔地又递了一个媚眼。
  元儿见闻本浅,先并未想到别的,及闻女子道出:“恶鬼峡”三字,不由心中一动。
  暗想:“下面如此险巇阴森,好人怎会居住在此?这女子形迹诡异,说不定便是山精狐鬼一派,岂可轻易放过?”想到这里,猛喝道:“你到底是什么妖邪?快快说出实话,饶你不死;否则,小爷飞剑定要取你狗命了。三娥勃然大怒道:“瞎眼小贼!你姑娘见你长得伶俐,才和你说话,竟敢放肆,口出不逊,快快跪下,随我一同下去,有你好处;不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罢手一扬,便有一道黄光随手飞起,直取元儿。元儿疑心一动,早有防备。一见女子剑光飞来,也将铸雪、聚萤双剑先后放出手去。这两口仙剑,三娥如何能敌得住,才一交接,便觉不支。转瞬之间,黄光被元儿一青一白两道光华绕住,只一绞,便成粉碎,化成万点黄星,映着日光,纷纷坠落如雨。
  三娥先见元儿飞剑厉害,忙往回撤,已是不能,便知不妙,打了退身诱敌之策。见黄光刚一绞碎,早慌不迭地化成粉红色光华,直往峡谷底下遁去,元儿初生犊子不怕虎,见三娥逃走,以为伎俩已穷。既看出是妖邪一流,如何肯舍,便紧跟追踪下去。三娥见他追来,心中大喜。她那循法本极迅速,却故意使元儿可望而不可及,以便引他入阱。
  元儿追了一阵,见前面粉红光华飞至尽头,忽然不见。到了一看,危崖四合,仅有一亩许大小的天窗,比起上面峡谷,还要深广得多。知是妖邪的巢穴,略一端详,便飞身而下。
  元儿见到处都是繁花异卉,水木清华,景物甚是幽丽。正在四处寻觅妖踪,忽听前面花林中有男女笑语之声。飞进林中一看,适才所见妖女业已换了装束,周身衣履全行脱光,身上只裹着一领薄如蝉翼的粉红纱片,坐在花丛中一块平齐圆滑的大石上面。一个赤身精壮男子,正捧着她一只脚在那里捏弄。粉弯雪股,柔乳丰肌,宛然如现。再衬着石旁的落英缤纷,花光人面,相映生辉,娇滴滴越显妖艳。三娥见元儿飞进林来,丝毫也没做理会,笑嘻嘻地对那少男说道:“我说的雏儿便是他,你看好么?”元儿少不更事,见了这般形状,一些也没有戒备,大喝一声,便将剑光飞出手去。眼看飞到,三娥忽从石上纵起,周身仍是粉红光华围绕,往花林深处走进。元儿不知是诱敌之计,只管追逐不舍,转眼工夫,追到一片樱花林内。正行之间,三娥猛然转身,朝着元儿一指,立时便有数千百道彩丝从那樱林上面飞将下来,将元儿浑身罩住。元儿忙运飞剑去斩时,竟斩不断。忽闻一股异香透鼻,便觉心迷意荡。知道中了埋伏,情势危急,只得运用玄功,将身剑合而为一。身虽护住,未被彩丝缠绕,可是四面俱被彩丝密密层层包围,用尽心力,休想冲突得出。元儿耳听敌人不住口劝他降顺。未后又唤来两个壮男,做出许多淫荡之态。元儿只管按定心神,勉力支持,不去理睬。过了好一会,惹得三娥性起,正要运用邪法,将彩丝收聚,取元儿性命,恰值南绮寻来,方得脱险。
  谈了一阵,南绮埋怨元儿道:“我那太阳真火葫芦,当年母亲费了多少心力,才得炼成。今日为寻你,才遇见那妖婢,勾动地底真火,将它毁去。自从奉命下山,寸功未立,反闯了这样大祸,不知要伤害多少生灵。都是你乱跑,才惹出来的乱子。”
  元儿正要答言,猛一眼望到窗格外面苍字澄鲜,星稀月朗,风景如画。仅遥天空际有一两朵云,暗霞微映,迥不似先前火云乱飞,满天都赤神气。不禁“咦”了一声。南绮便问何事惊讶。元儿道:“你看这天,先时那般乌烟瘴气,如今却这样皎洁,地也不震了,莫非火熄了吗?”南绮闻言,也觉奇怪。暗忖:“恶鬼峡谷底,明明是一个地火的窟穴,不发动则已,这一发动,又有太阳真火助它威势,正不知何年何月,那火才得宣泄完尽,怎熄得这般快法?”当下同了元儿走出殿外,飞身上空,往适才来路上去看。
  恶鬼峡火山方面,休说不见烈焰飞扬,连一点火星俱无。如非月光底下远望过去,还看得出适才崩陷的火穴和震倒烧残的山岩林木,几疑适才火发地震是在梦中。越想越觉那火熄得古怪。依了元儿,便要前去察看。南绮因回庙时节,中途曾见两三道黄光往恶鬼峡飞去,随后又有一道极长的青光当顶飞逝,这两起事儿,如与火熄有关,那人既有灭火之能,本领必出己上。看路数又非一家,如是妖人一党,岂非送入虎口?又惦记着阿莽兄妹回来,便止住元儿,不可轻往。
  这一夜,二人只顾闲谈等人,竟会忘了谷中怪叟之托。直到天明,二人连番在庙前后周围数十里,把隐僻之所全都搜遍,始终没见阿莽兄妹影子,渐渐绝望。互一商议,阿莽吃了许多灵丹,性命业已保住,日久自会痊愈。现在也并没发觉他兄妹被害痕迹,如是另有藏处,地震止后必要回庙探看。一夜不归,说不定被别的能人救走,也未可知。
  且喜火山已熄,祸变不致越闹越大。自己前途有事,留此无益。决计先行起程,异日如有机缘,再行绕道来此一探。
  主意打定,二人略进饮食,准备起身。值此晴日丽空,水田平芜,风景依然如昨,人已不知何在。元儿还不怎样,南绮却想起胜男天性纯厚,对于自己更是感恩依恋,大有相从之意,不料一日夜工夫,遭此巨变,存亡莫卜,好生惋惜。行时也没和元儿说话,便即飞行前进。直到飞出山外,将近有人烟之处,才行落下,仍用步行,往前面乡村之中走去。寻人一间,乃黔蜀交界一个极隐僻的所在,地名叫做榴花寨。居民多半山民,汉人甚少。寨在山麓之半,一面临着大江,风景甚是雄秀。虽是个不知名的小地方,因为泉甘土肥,到处鸡犬桑麻,看上去颇有富饶之象。
  二人觉着没事可做,打算稍停即行,略问一问前往贵阳省城的途径。见沿途野景甚好,便在江边择了一家干净茶棚落座。随意要了两碗酒、一碗炒豆渣、一碟腊肉、一碟椒麻豆,对着前面大江,且说且饮。南绮嫌那酒味太浓,又滴了些万花凉露在内。饮食了一阵,元儿总觉这次下山是奉命积修外功,理应扶弱锄强,多行善举才是。虽和南绮饮酒谈笑,却不住留神四外观察,巴不得有甚不平之事发生,好上前下手。
  那江边茶棚共有四五家,俱是江边居住人家的副业,带卖酒和热菜。每家都有一些茶客,只二人饮酒这家没有一个客人,虽是乡村野铺,地方却极清洁。不但白木桌上没有丝毫油腻污秽,棚中石地都似洗过一般,净无纤尘。棚内只有一个垂髻幼女,相貌丑到无以复加,不过往来执役倒甚勤谨,衣着也是旧而整洁。有时添酒,便往屋中去取,始终不见一个大人出来。二人除觉出这里人民爱干净外,并未在意。元儿偶一眼望到隔邻茶棚内那些本地茶座,都朝自己这面指点谈说。一见元儿侧脸去看,便即止住,神态颇为可疑。还以为自己和南绮虽换了乡间装束,到底乍到眼生,语言行动总有不类,难免有遭人谈说之处,也未理睬。
  正当这时,元儿忽听南绮说道:“你只管呆看些什么?还不早些吃喝完了走路。”
  元儿闻言,便回过脸来,猛一眼又看到茶棚外江边半截断石栏上坐定一个老头,身旁放着一个三尺来长,二尺来高的杂货箱子,正在朝着自己呆看,颇似走山寨的汉客。元儿忽然心里一动,正想唤他进来同吃一杯,那卖茶的垂髻丑女已飞也似跑将出去,骂道:
  “你这老不死的东西,去年坐在这家门前歇汗,我姊姊见你年老,给你一碗茶吃,你却卖弄玄虚,将我们的人引走,一去不来,害我姊姊时常想起就哭。后来才知道是你老鬼做的烂事。依我性子,怕不把你打死,才称心意。你却一口赖了不认账,又说只要我姊姊心坚,那人自会回来。姊姊见你露出口风,可怜她那么性情高做的人,竟跪下来求你。
  也不知你乱说些什么,从此我姊姊气得连门都不出一步。今天好容易来了一个客,你又闯见鬼一样,到我家门口装疯。快些给我滚开便罢,如若不走,我便把你丢在江里去。”
  那老头闻言,并不动怒,只笑嘻嘻他说道:“聂三姑娘,你莫生气,我歇一歇自会走的。”
  丑女还要怒骂,元儿已走了出来,止住她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欺侮老人?快休如此。”说罢,又朝那老头道:“老人家,想是走得累了,莫与年轻人沤气。随我到茶棚里去吃两杯酒,解解乏吧。”丑女一听元儿要邀他为人座之宾,不禁慌道:“客人,万要不得。这老鬼专破人好事,便是你给钱,我们也不卖给他的。”元儿见那老头生得慈眉善目,又是汉人,丑女之言决不可靠。便发话道:“你做的是卖茶酒生意,只要给你钱,管我请谁饮食?我也不与你计较,你不卖,我们向别家吃去。”说时,南绮见两下争执,也走了出来。元儿说着,早从怀中取了两块散碎银子,交与丑女。丑女不接道:
  “要走只管走,看你到得了家才怪。谁还希罕你的钱?”元儿只当气话,也不理她,将银子扔在地上,便去提老头的货箱。
  老头先本打算道谢拦阻,及见两下里口角,事已闹僵,略一低头寻思,也不作客气,跟了元儿便走。走到隔邻那家茶棚门首,元儿、南绮便揖客人内。老头刚说了句:“前边有好地方,莫在这里。”言还未了,茶棚主人早跑出来,拦道:“你们上别处去,我们这里不卖给你们。”一面拦住元儿,一面却朝着老头行礼,悄悄说了声:“四幺公夜里小心些。”神气非常古怪。元儿、南绮见茶棚主人既与老头相熟,见面又那等恭敬亲热,却不解他为何不让人进去。想张口动问,见老头连使眼色,只得赌气前走。到第三家茶棚,未及上前,老头已抢上一步说:“他这里也不卖外人,我们别处吃去。”果然话刚说完,棚主是一个半老妇人,已跑了出来,先朝老头行礼,口里直说:“么公真体恤人,过天我给你老人家赔礼去。”
  南绮见两家茶棚阻客情形,已看出是适才和丑女拌嘴的缘故。暗忖:“这里的人倒真爱群,恼了一个,众人都不理你。不过两家棚主既和老头那等熟识亲密,为何也不接待?脸上又带着忧愁之色?其中必有缘故。”不由动了好奇之想。
  元儿本先打算稍呆一会即走,经这一来,既已说出请那老头一顿,又渐渐觉出别家不纳,是怕得罪那丑女。再想起适才众人交头接耳和丑女行时词色,诸多可疑,也想问个水落石出。走到第未一家,也和前两家一般神气。几次想问,俱被老头拦住。当下由老头指路,往山环中走去。
  元儿细看那老头,年纪有六七十岁的人,脚底下却甚轻健。又见当地的人见了他,俱都纷纷行礼,知道不是常人。暗忖:“打他身上也许问出点事来。”便息了起身之想。
  跟着走有十来里路,渐渐断了人烟,到处都是深林密菁,路更难走。忍不住正想问时,老头已引了二人从深林中穿出。林外是一片广约数十顷的湖荡,湖当中有一个三五亩方圆的沙洲。湖水涟漪,因风微荡,清澈可以见底。那沙洲孤峙湖心,其平如砥,上面种着许多树木花果。一片浓荫翠幕中隐现着一所竹篱茅舍,幽静中另有一种清丽之趣,令人见了尘虑都蠲。
  元儿对南绮说:“你看边山里竟有这般好所在,真想不到。”一言未了,业已行近湖边。那老头忽然嘬口一声长啸,声音并不洪大,却是又亮又长,颇为悦耳。啸声甫住,便见洲上绿荫中飞起一大群白乌,雪羽翩跹,凌波飞翔,约有三五百个。一会工夫,飞到老头面前,老头便伸手去接。有的翔集老头的两肩,有的榕在老头的手上,不住飞鸣欢翔,音声清脆,与老头啸声相似。那鸟与鹰差不多大小,都生就雪也似白的毛羽,红眼碧睛,铁爪钢喙,神骏非常。元儿。南绮俱赞有趣。忽又听远远传来打桨之声,抬头往前面一看,洲旁滨水的一片疏林乱石后面,一个赤着半身的小孩架着一只扁舟,手持双桨,正朝岸前驶来。
  二人目力原异导常,见那小孩年纪虽轻,身上毛茸茸,长得那般怪眉怪目,身手却是矫捷非常,两条臂膀运桨如飞,一起一落之间,那小舟便像箭一般穿出老远。转眼靠岸,跳将上来,向老头叫了声:“外公。”老头忙指元儿和南绮道:“这两位尊客俱是好人,快上前见过。”那小孩朝二人看了看,拱了拱手,侍立在旁,不发一言。二人见那小孩周身黄毛,凹鼻突眼,又瘦又于,甚是丑陋。那两片桨却是铁的,看去少说也有百十斤重。方要向他言语,老头道:“前面小洲便是寒舍。此子乃老汉外孙,幼遭孤露,与老汉在此贩卖些零星药物,相依为命。不想今日一时多事,在聂家门前小憩,惹出这场是非。凭着老汉目力,知道二位不是常人。一则想请二位到此盘桓一二日,就便查看中毒也未;二则略贡刍莞,以为预防之计,想不致推辞的了。”元儿方要答言,老头也揖客登舟。
  元儿、南绮见了这等好所在,本打算一游。再一听老头之言,越知内中有了文章,互相点头示意,便相随登舟,那木箱已由小孩接了过去,放在船头。拿起双桨,便要往前划去。南绮见那小孩屡拿眼看元儿,好似意存藐视,一时兴起,便笑道:“这沉重的铁桨,你划来划去,不嫌累吗?我帮你一下好么?”那小孩闻言,看了甫绮一眼,也不作声,把铁桨往船头上一放,径自站起。老头早看出小孩有些看不起来人文弱,正要呵斥,南绮已笑道:“我却用不惯这个破铜烂铁呢。”说罢,将身朝着船尾,一口气喷将出去,然后默运玄功,将手一招,立时便有一股极强劲的风向船尾吹来。那船不摇自动,冲波前进,疾如奔马,只听船头汨旧打浪之声,不消顷刻,便到了沙洲前面。那些随舟飞翔的白鸟反倒落后。
  那老头本精干风鉴,早年也是个成了名的武师。起初见二人小小年纪,漫游南疆,虽然改了乡农子弟装束,气字终非凡品。再一细看二人举止,不但丰神超秀,英姿飒爽,是生平从未见过的骨相;而且二人的那一双眼睛俱是寒光炯炯,芒采射人。只以为二人受过高人传授,内外武功俱臻极顶。老头恐怕二人中了聂氏姊妹的道儿,但因自己以前与之有过嫌隙,虽有本地两个有力量的酋长相助,毕竟聂氏姊妹也非易与,还是不宜把仇结得大深。当时不便进去,正想主意警告,元儿已走了出来。同时他的心事也被那丑女看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把二人带了回来,察明受害与否,再行看事行事。当时心中虽然赞羡,仍未免以识途老马自命,一任元儿代他提着木箱,连客套话都没一句。
  及见南绮呼风吹舟,才知来人乃是剑仙一流,自己还是看走了眼,好生内愧不已。又不便改倨为恭,只得倚老卖老到底。见他外孙失声惊诧,忙用眼色止住,仍如无觉。到底元儿、南绮俱都敬老怜贫,南绮更是一时高兴,逗那小孩玩,并非意在炫露,又看出老头是个隐士高人,始终词色谦敬,老头心才略安。
  登岸不远,穿过两行垂柳,便是老头居处。竹舍三间,环以短篱。篱外柳荫中辟地亩许,一半种花,一半种菜。环着竹舍,俱是古柳高槐石榴桃李红杏之类。花树杂生,红紫相间。一片绿荫翠幕中,点缀着数百只雪羽灵禽,飞鸣跳跃,愈觉娱耳赏心,乐事无穷。再进屋一看,三间两明一暗,纸窗木几,净无纤尘;茗棋琴书,位置井然。当壁一个大石榻,略陈枕席。另外还有一个药灶,大才径尺,可是灶上那口熬药的锅却大出好几倍。
  大家落座之后,老头首先要元儿伸出手来,让他诊脉,又看了看元儿的舌头。未了,对南绮也是如此。当时间他,却又不说,只管凝神注视。约有顿饭光景,忽把眉头一皱,说道:“二位三两天内如果走出此寨,性命休矣!”二人闻言。不由大吃一惊。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产神婴 古洞诛恶蟒  警异兽 绝壁采朱兰
 
话说元儿、南绮听老头说他二人如离榴花寨境,性命难保,忙惊问何故。老头道:
  “这里山人只有曾、聂两性。曾姓族人最多,老汉曾经救过他们酋长曾河的性命。加上老汉以医药杂货为业,俱合他们的用处,连沙洲前这点小产业,也是众山人合力赠送的,本来极为相安。那聂家族人虽然极少,却很有几个厉害的人物,并且都是女子。最厉害的,便是适才茶棚中丑女的两个姊姊,一名玉花,一名榴花,不但武艺出众,而且邪术惊人。这里人大半养着一种恶蛊,专害路过汉客。玉花姊妹又是神月山没罗寨天蚕仙娘的义女,她那蛊放出来,又胜过别人十倍。起初对于老汉无恩无怨,见了面也和众人一样行礼,叫我一声幺公。只因前年这地方来了一个汉客,乃前明忠臣、从福王在广西殉节的瞿式耜的幼子瞿商。因避网罗,逃隐南疆,也和老汉一样,以贩卖杂货为生,与老汉在石吁县城内曾有一面之缘。
  “那日来此采办药材,歇脚在聂氏姊妹茶棚之内。他久走南疆,原也看得出,凡是门庭整洁,没有丝毫尘土的人家,主人一定养有恶蛊。也是他一时少年气盛,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又学会许多破解之法,见茶棚里两个女子公然与过客挑战,在茶棚上斜插着两股对尖银钗,便走进去讨茶吃。不料聂家姊妹所放的蛊受过天蚕娘传授,非比寻常。
  所以别人养蛊,俱都掩掩藏藏;惟独她们,不但毫无隐讳,而且棚插银钗,耳戴藤环,便是蛊王的标记。休说久走南疆的人一望而知,便是本地山民也不敢走进去一步。这等狂傲,本地山人也个个恨她,只是怕她如虎,奈何她不得罢了。
  “其实玉花姊妹虽然养着许多恶蛊,学会许多邪法,却是情有可原。一则她们因为父母双亡,人单势薄,自己眼界又高,不愿嫁与同类,有此便可防身;再则她们的本心,只为择婚,门口明摆着有蛊王的标记,即有上门的人,也是愿者上钩,并不勉强。再若是来人不中她们的意,只要不将她们惹翻,也从不轻易加害。因此算起来,受害的人没几个。
  “瞿商一进去,先就说了几句行话。聂氏姊妹当他是明知故犯,爱慕自己的姿色本领,有为而来。见他本人既英武,相貌又好,当时便中了意,益发殷勤款待。正打算探他的口气,姊妹当中要哪一个。谁知瞿商本是去和她们开玩笑,并无室家之想,只管得理不让人,和她姊妹一再取笑。玉花爱她最甚,还不怎样着恼;榴花却早惹翻,不但饮食之中给下了蛊,还用一种邪法禁住他,他如不归顺,定遭惨死。可笑瞿商少不更事,仗着自己带有解药,学会破法,以为白臊了一阵皮,不会怎样。吃完给了些酒茶钱,又说了几句便宜话,才行扬长走去。这时除那个名叫叉儿的丑女还在忍怒照应外,五花、榴花业已发怒,进了屋子。因为后来瞿商的话太刻毒,行时榴花已转爱为仇,恶气难消,连起初想他归顺玉花之心全部收起,准备他一离开寨子百里之外,便将禁法和恶蛊一齐发动,使他发狂惨死。
  “还算玉花情重,再三和妹子说好话,追到棚外,给了他一道符篆,说道:‘论你行为,死不足惜。不过你究竟是汉人,不知我们山人的忌讳,稍为学了两三句三字经,便在人前卖弄,死了也真冤枉。这符和酒茶钱你都拿去,一出榴花寨,你如遇见凶险,可将此符烧了,和水吞下,急奔回来,还可活命。’瞿商哪知利害好歹,不但把那道保命神符扔在地下,还辱骂了几句才走。
  “我当时正在他棚外石栏上歇脚,他们这些事早看在眼里,不过老汉深知山人忌讳,不便进去招恨结怨。正等他出来,再背着聂氏姊妹,赶上前去指点明路。一见瞿商出来时,背上现了蛊影,才知中毒太深,纵有解救能人,也是远水不救近火。心中虽代他焦急,因为杀身之祸,由于他本人自取,难怪别人。既是无能为力,何必去犯这浑水,徒树强敌?正打算避开他,省得见面招呼,忽又见玉花追出棚来,赠他灵符。方以为他有了一线生机,他偏恃强任性,辱骂不要。气得玉花将脚一跺,拨转身便走了回去。
  “当时休说他的对头敌人,便连老汉也恨他少年轻薄狂妄,无心再去救他。也是他命不该绝。那符被他扔在地下,玉花气极回身,没有去捡,被老汉拾起。知道那符可以脱难,终念他是忠臣之后,虽然一时无知,误蹈危机,平时尚没听人说过他有什么错处,见天已黄昏,左近无人,便追上前去,将他唤住。说明厉害,又给他指了征验。他历试破法解药,俱都无效,才着了慌,求我相助。我便对他说:‘如要二女为妻,事极容易,只须将那神符火化,服了以后,掉头便走,急速回去,跪在二女面前,再三苦求,说什么,听什么,无不惟命是从。以后只要不背叛她们,另行改娶,不但你身可以无恙,你便有时看她们不顺心,再打她骂她,二女俱都非常恭顺,不会反抗,伤你半根毫发。他却执意不愿屈膝丑女之前,除回去登门跪求外,别的如有生路,皆可依从,否则宁死不辱。
  “我见他颇有志节,便给他出了主意,引他去求一位异人。这人是竹龙山中一位隐居的渔父,名叫无名钓叟。我先只知他专破恶蛊,医道如神,曾从他学过几年医。他对老汉,并不以师长自居,相待甚厚,极为莫逆。当时我并不知他尚有别的惊人的本领。
  那时瞿商情势甚是危急,不但身背后己隐现着恶蛊的影子,连头上也隐隐蟠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金蚕。他自己往溪涧中一照,便看得清清楚楚。况且聂氏姊妹的邪法又甚厉害,吞符之后,如往回路走还可,若改道另往别处求救,不过当夜子时,百里之内尚可苟延残喘,否则简直没有万一之想。救人须要救彻,老汉于是舍命陪他前去。
  “那竹龙山离此约有二百多里程途。他照老汉所说,先取了碗凉水,将符焚化,吞向腹内。立时随了老汉起身,往竹龙山跑去。起初不见有什么响动,刚走出百里之外,便听身后呼呼风起,恶蛊怪叫之声吱吱大作。总算未交子时,腹中恶蛊同所施禁法还未发作。在这存亡顷刻之间,我二人吓得连头也不敢回,忘命一般在前飞逃。脚步后面风声和怪叫越来越近,天又昏黑,路更崎岖,时辰也快到了,活的希望甚少。正逃之间,瞿商猛觉头背俱被许多钢爪抓住,心里一害怕,脚底被石头一绊,便即跌倒在地。已经过了限定的地界和时间,性命在呼吸之间,哪还经得起这么一下。老汉跑在他前面,闻声回视,料他必无生理。正待想法先保住自己,日后再去为他报仇,眼看千钧危机系于一发,忽然来了救星。也没看出怎样,只见几条比火还红的长线,比电还疾,射向我二人身后,便有两条三尺多长金碧光乱闪的金蚕恶蛊,仿佛吞钩钓鱼一般,吃那红线钩起,直往红线来路上飞去。接着一片红光一闪,那无名钓叟已出现在我二人的面前,将瞿商扶了起来。
  “我二人随无名叟到了他的家中,问他怎会来得这般巧法。才知他不但医道通神,还会法术。练有三口飞剑,能取人首级于百里之外。这日本也不知我们遭难之事,因为新从都匀去看望一个故人之子,还在那里耽搁了些日,也是我二人五行有救,不前不后,偏赶他那一晚回来,不想无心中救了我们。
  “那南疆七十二种恶蛊中,以金蚕蛊最为厉害,飞起来带着风雨之声。有时养蛊人家放它出来,在野外遇见,望过去好似一串金星,甚是好看。知道的人必须赶紧噤声藏躲,否则被它迎头追来,脑子和双眼便被它吸了去。不过如非养蛊人与人寻仇,以及一年一度恶蛊降生之日,须放它出来打野觅食外,愈是恶毒的蛊,愈不肯轻易放它出来。
  这晚无名钓叟所擒的三条金蚕恶蛊,俱长有三尺多,通体金黄色,透明如晶,蚕头百足,形如蜈蚣,胸前两只金钳锋利己极。那时我二人如被它抓上,焉有命在?在事后想起,还是不寒而栗。
  “老汉便劝钓叟,这样害人的恶蛊既擒到手,还不快运用飞剑,将它杀死,为世除害。那无名钓叟先是不置可否。等到问明结仇经过,才说聂氏姊妹的为人他所深知,又是天蚕娘的义女,这事起因,原怪瞿商不好。不过,她也做得太狠毒些。一则,异日有用天蚕娘之处,此时须留一点香火情面。二则,南疆少女多炼恶蛊,本意多属防身自卫。
  聂氏姊妹所炼之蛊,共是六条,俱用本人心血祭炼过,与性命相连。这三条金蛊如果当时杀死,说不定便要了她姊妹二人性命。她们平日并未妄害无辜,只是未免过分。三则,瞿商腹内所中蛊毒已深,非法力可解,纵有灵药,不是一日半日可以除根。如今她姊妹禁法一破,恶蛊遭擒,必已知道遇见克星,惊惶万状。如将恶蛊制死,她姊妹七个化身才伤三个,内中只要有一人活着,一狠心,豁出性命报复,仍可制瞿商的死命。她知恶蛊未死,必不敢妄动取祸。且先把瞿商的性命保住,他才可以运用灵药缓缓收功。
  “那瞿商祸变余生,忽然福至心灵,谢完救命之恩,定要拜在无名钓叟门下为徒。
  我初遇无名钓叟时,也曾有拜师之念,他却执意不允。瞿商想是和他有缘,只一说便即答应。拜完师后,才把他真实姓名说出。他本名叫作邱扬,乃峨眉派小一辈剑仙神眼邱林的叔父。当时叔侄二人一同出外访师学剑,先投在南疆有名异派剑仙麻老僧门下。后来麻老僧兵解,邱林改投峨眉。他因承袭乃师衣钵真传,不忍改投他人,立誓要为本门发扬光大,为异派中人放一异彩。偏偏所学终是旁门,除他一人正派外,余人都是为非作歹。没有多年,许多同门大都因为作了恶事,不是恶劫,便是伏诛。只剩了他一个,在自气恼,也无用处。于是自称无名钓叟,隐居竹龙山。每遇见好根器的子弟,总是给他指引明路,往别处投师,自己从不收徒。收瞿商的原因,乃是他自己近来鉴于这多年洁身自好,内外功行俱将圆满,超劫出世之期将近,才想给师门留一条根脉。选一个好的门人,将本门所有邪法异术足以贻祸将来的一概收起,只传吐纳功夫、本门的剑术和安身立命之学,以备承授自己衣钵。瞿商虽然年纪已有二十五六,但是宿根深厚,人也义侠正直,又是忠臣之后,所以一见就看中了意。老汉自代他师徒喜欢。
  “在竹龙山住了三五日,老汉便即回家,以为人不知,鬼不觉,聂氏姊妹不会怪到我头上。谁知那玉花心爱瞿商到了极点,以为中途必被迫逃回,婚姻定然有望。及至等到子正过去,不但瞿商没有被迫逃回,忽然心神一动,见蛊神坛上的七根本命灯有三盏灭而复燃,光焰锐减。猜是出了变故,不由心里害了怕。榴花忙又抢着一收禁法,竟无响应。再一收那放出去的三条金蚕,不收还可,一收,那灭而复燃的三盏蛊神本命灯,越发光焰摇摇欲灭。这才知道不但遇见能手,将所有的邪法破去,连那三条金蛊也都作了笼鸟网鱼:生死在人掌握。因为那三条金蚕的生死关系二女自身安危,哪里还敢作害人之想。欲待登门去求人家宽放,一则不愿输那口气;二则对方法力甚大,简直无从寻踪。所以只是提心吊胆,焦急如焚。
  “偏偏玉花又甚情痴,到了这般地步,仍是恋着瞿商。暗忖:‘瞿商并非惯家,行时明明见他将符扔去。自己当时气急,忘了收回。后来再去寻,也未寻见。这符并非平常纸片,如无人取,不会被风吹起,前半夜没有动静,明明仍仗那符出的境。否则恶蛊中途必然发动,哪有这等平安?’先还疑心,以为他走出不远,又害了怕,回来将符拾去。后来方想起瞿商行时决绝神气,哪有自行回来之理?必另有人看出破绽,拾了符前去相救。然后又遇见能人,破了法术,擒去恶蛊,始合情理。否则瞿商一出门便遇能人,祸事早就发作,不会等到半夜才有惊兆。玉花思来想去,放蛊行法之时,茶棚中并无外人,只她自己追着送符出去,曾看见一个老头影子,在石栏前闪了一下。素常恃强,料定外人不敢来管闲事,也没注意看那人面目是否相熟。及至喊来丑女叉儿一问,她却早已看清是老汉我。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透,便带了丑女叉儿前来寻我,威吓利诱,无所不至。未后,竟跪下哭求起来。老汉见她虽是山女,却甚贞烈,相貌操持,无一不好,娶了她,也不为辱没。便答应代她勉为其难。她才欢然走去。第三日,我又到竹龙山,先向无名钓叟一谈,才知他当初不弄死金蛊,也是有此心意。反是瞿商却另有私意,执意不肯。
  “原来瞿商的父亲瞿式耜是钱牧斋的门生。牧斋妾柳如是,自牧斋死去,便即殉夫。
  遗有一个孤女,名唤琴言,才只三龄,寄养在他表叔家中。那表叔姓翁,宦游四川,琴言自然随往任所。瞿商自父死后,当道追寻式耜遗族,当时年尚幼弱,全仗一个义仆瞿忠带了小主人,辗转逃亡了好几年,来到四川。因与翁家为世交至好,望门投止,当时琴言已有十三岁,比瞿商小不了两岁。那姓翁的先还不错,为瞿商改了姓名,留他住在后衙,对人说是他表侄。因恐走漏风声,长年不许出门。又与琴言在一处读书,时常见面,两小无猜,两三年间便定了终身之约。便是姓翁的,也有为表侄女相攸之意。后来老翁忽然续弦,有一宠妾扶了正,不但对琴言日加欺侮,而且对瞿商更是包藏祸心,屡次怂恿乃夫出首。琴言知道老翁虽然不肯,日久恐瞿商遭了毒手,私将多年积下的花粉钱和首饰赠他逃走。
  “谁知瞿商还未起身,这一晚正值中秋月明,琴言供完瓜果,独自对月沉吟,使用”
  厂头连催她睡不应。第二日早起,后门未开,竟会失了踪迹。只庭心供桌上留着一个纸条,说已为云南碧鸡山未生大师度去修道。那妾却咬定是与瞿商有私,被他藏起,每日吵闹不休。老翁无法,既惧内宠,又恐闹将出去惹祸,去唤瞿商进来,用银子打发他走。
  瞿商业因琴言不知去向,当日忧急成病,卧床不起。老翁便给了些银子,命原来义仆瞿忠扶了他,另觅存身之处。瞿忠含泪,领了小主人出走。瞿商行时,得知未生大师留字,定要瞿忠雇了舟轿,往云南碧鸡山去寻琴言下落,否则宁愿投水而死。可怜瞿忠一路服侍,到处延医,刚将瞿商的病调理好,便因年老不堪久劳,中了伤寒之症,死在途中。
  瞿商恸哭了一场,将他觅地埋葬以后,独自仍往云南进发。
  “到了云南,除碧鸡山不说,所有五百里滇池周围的山峰岩洞全都搜遍,哪有丝毫迹兆。盘川逐渐用尽,眼看落在乞讨之中。多蒙云南一位姓潘的侠士收留回去,学武三年,有了一身本领。心中终是苦想琴言,便辞师出来寻访。偏巧又遇见一个精于星算的道人,算出未生大师现在云南南疆之中行道,他年必可重逢。他也和我一样,改作贩货售药的汉客,一半寻人,一半为谋衣食。直寻了好些年,始终没有影子,可是仍不灰心。
  他既如此坚定,怎肯悔了前约,去娶山女?
  “当无名钓叟和他一说,他便跪下,哭诉所苦。无名钓叟和未生大师有些渊源,当时并未说破,只夸奖了他两句,便命我转告玉花,三条金蚕,再隔些日一定放回;婚事已然无望。老汉回来和玉花一说,当时只见她脸上颜色惨变,忽然吐了一口鲜血。我劝她天下美男子甚多,何必如此相恋。她说瞿商同他取闹,无心中碰了她的乳房,虽然看出无心,可是照甫疆习俗,就非嫁此人不可,否则这人便是生死仇敌。如果瞿商要她做妾,也所心甘。否则早晚狭路相逢,必与他同归于尽。
  “过了月余,三条金蚕果然给她放回。玉花本不愿伤瞿商性命,我救了他,并不怎样怪我。榴花先虽对我仇视,因那金蚕是由我给说开放回,又经玉花一劝,也就罢了。
  惟独那丑女叉儿,自幼父母双亡,全仗玉花恩养。玉花自从婚事不谐,便跑到天蚕娘那里,哭求为她设法。天蚕娘一听是无名老叟所为,不敢招惹,并未答应。玉花回家,一气成疾,病了一年。虽然痊愈,由此伤心闭门不出。叉儿见玉花如此,便迁怒在老汉的身上,见了总是怒目相视。
  “老汉已有好久没打她门前经过,今日无心中又在那里歇脚,忽见有人在内饮食。
  她那里虽然镇年开着茶棚,饮食俱备自用,除诚心相访外,从无人敢公然为入座之宾,因此未免心中诧异。及至一看二位品貌根骨,迥非常人,心疑是有为而来,正在窥察,叉儿便出来和我争执。我听她行时之言可疑,她们近年的蛊又炼得越发厉害,说不定已下了毒手,才将二位引来老汉家中。适才据老汉诊看,二位身旁必然藏有辟邪奇珍,所以恶蛊不敢近身。但脉象那等急促,只恐在饮食之中下了蛊毒,因二位精通道法,暂时纵然发作不快,至多三日,也必病倒。不知此时可觉得有点心烦吗?”
  一句话把元儿、南绮提醒,果然觉着微微有些心慌烦恶。南绮首先大怒道:“我们乃过路客,与她素无仇怨,为何暗中害人?我们一时失察,中了蛊毒,如非携有仙师灵丹,要是真个发作,死得岂不冤枉?不将贱婢杀死,不独此恨难消,日后更不知要害死多少人的性命。”老头忙问:“尊师何人?”元儿便将矮叟朱梅说出。老头拍手笑道:
  “如此说来,更不是外人了。老汉是纪光,朱真人门下大弟子长人纪登便是老汉之侄。
  自从幼年分手,多年不通音信,直到七年前在贵阳才和他路遇,老汉已然衰迈,他还是少年的神气。一问他,才知已拜在朱真人门下。二位有此仙人为师,不致危及生命。不过玉花近来死守瞿商,不会再恋旁人,此事必是榴花所为。听无名钓叟说,她们这蛊毒甚是厉害,纵有仙家灵丹,仅能保住性命。如不用解药将它打下,颇难除根,时常仍是要在腹中作怪,疼痛不宁。既然灵丹现成,何不趁它未发作时服了下去,早些见功,岂不甚好?”
  元儿、南绮这时腹中仅只微有烦恶,并不甚重,本未在意。因纪光是纪登之叔,算是长辈,再三相劝,便取出灵丹,各自服了一粒,双方重新叙礼落座之后,依了南绮,当时便要去寻榴花、丑女算账。
  纪光道:“聂氏毒蛊,能解破者甚少。便是此地山寨酋长,也都没奈何她。她平时虽不生事,早已目中无人。瞿商那一回事,榴花并未受到切身痛苦。今日她对二位下蛊,不是蹈乃姊覆辙,看中了裘道友,便是二位身旁带有宝物,被她识破,起了贪心,行此毒计。丑女叉儿眼见二位与老汉同行,必疑到老汉又引二位绕道去往竹龙山求救。这里去竹龙山只有一条极险巇的窄径,名唤桐凤岭乌牛峡,乃是必由之路。我们行了半日,不见榴花追来。在她想来,只要老汉不往竹龙山求救,无论躲向何方,足可无虑。她必先往那要口上拦堵,暗用邪法下了埋伏,我等插翅也难飞过。等候过今日晚上子时,如不见老汉与二位经过,再跟踪到此,与我们为难。
  “老汉早料到她们有此一着,明知闯不过去,仗着无名钓叟防她姊妹寻仇,赠有信香。只要在相隔八百里之内将香点起,他即前来救援。因此索性领了二位来到寒舍,问明一切详情,再行相机处置。据老汉推测,今晚一过子时,她如不见动静,必定背了当初她父母与酋长曾河的盟约,潜入此山,暗算我们。老汉虽然不能飞行绝迹,却也略知奇门遁甲,生克妙用。目前只近黄昏,我们一见如故,又是自家人,正可盘桓些时,以逸待劳。等晚饭后,老汉按阴阳生死,略布阵法,等她前来,看是如何。如阵法为她所破,二位上前动手不迟。事若不济,再将无名钓叟信香焚起,自信必无败理。二位乃朱真人高足,飞剑道法定非寻常。老汉并非意存轻视,故加拦阻,实缘此女不但惯使邪法,诡计多端;且这里山人素极爱群,颇重信义。见二位未曾中毒,寻上门去,仿佛衅自我开,老汉日后便难在此立足。她父母在日,原与当地酋长立过盟约:不得擅入适才来的山口。不如由她自来,既可层层防卫,更可操必胜之券。擒到手后,尽可随意处治。岂不是好?”元儿、南绮投鼠忌器,只得允了。
  谈了一会,纪光便命那小孩捧出晚饭,山肴野蔬,倒也丰盛。饮食中间,方谈起那小孩的来历。
  原来纪光自从明亡以后,便独身携了年才十三岁的女儿淑均,隐居南疆之中。仗着父女二人俱会武功,懂得医道,体健身轻,不以跋涉为苦,不时往来川湘滇黔一带,贩些货物药材,附带与山人治病,以供衣食之需。当时意思,因为自己颇得山人信仰,只打算积些银钱,等女儿长大,物色一个好女婿。那湖心沙洲地势隐僻,当时尚未被他发现,每来多半寄居在酋长曾河家里。到第二年上,因为当地山人感他治病之德,便给他在山口里盖了一所倚崖而居的竹屋。于是以此为家,一住年余,父女出入总在一起,倒也相安无事。
  偏巧这一年纪光接着湘南一个至友的急促函邀,说有要事相商。起身时节,偏巧瘟疫流行,山人留他医治,不让他父女起身。同时邀他的那个湘南至友,又是他生死患难之交,事情重大,关系着身家性命,不容不去。众山人又那般环哭跪求。没奈何,只得把女儿纪淑均留在那里,独自一人前往。及至事毕回家,疫势已止,淑均却不知去向。
  曾河正带了许多山人,到山中寻找踪迹。这一急非同小可,忙问原因。才知自己走后没有几天,淑均曾带了两个山人往山深处采药,一去不回。曾河派人一寻,只寻到那两个同去山人的尸首。伤处全在头上,似被一种不常见野兽的利爪裂脑而死。接连搜寻了多少天,都没发现一丝迹兆。
  纪光生平仅此一个相依为命的爱女,自然不肯罢手,活着要入,死了也要寻着她的尸骨,好查出被什么东西所害,为她报仇。便挑了数十名力大身轻,长于纵跃的山人,带了刀枪毒箭,亲自又往山中搜寻。那山面积甚大。纪光穷搜乱找了两天,无意中寻到离湖约有两里多路之处,忽然发现淑均入山时所用的暗器。再找到湖畔,又寻到淑均所用的一根长矛和一口腰刀,所有暗器也零落遗散在地上,血迹尸身仍然不见。才知淑均被那野兽追逼,一路抗拒,将所有兵刃暗器全都用完,始行遇害。后一想:“那野兽虽连伤两个同去的山人,身上并无咬啮之痕。淑均如果遇害,尸骨和野兽的巢穴定在近处。”因那东西厉害,不敢大意,便命众山人加紧防备,把毒箭搭在弦上,随时备发。
  谁知围着那湖寻了一日,除了湖心沙洲因河水太深没有去外,所有附近一带全都寻到,人兽都不见影子。
  到了傍晚时分,纪光正准备将四面散开的山人召集起来,进些饮食,连夜搜寻,忽听林椒响动,音声疾骤,由远而近。觉出有异,不顾得再喊众人,忙将身往一块危石后面一缩,看看来的是什么东西。身刚藏好,只瞬息工夫,那东西已到面前。纪光一看,乃是一个浑身黄毛,龙眼金睛,爪若钢钩,似猿非猿的怪物。两臂夹着许多野生果实,一路穿枝跳叶,带起呼呼风声,眨眼已从危石下面一闪过去。纪光一看,便看出淑均和两个山人定是为这东西所害。无奈那东西穿越起来疾如电射,未容纪光动手,已被它纵到湖旁,只听一声极凄厉的长啸过处,已离岸百尺,纵向波心。身子依旧人立,并不沉下去泅泳,恰似点水蜻蜓一般,在水波上连纵几纵,便到了沙洲之上,没入密林深处。
  那些散开的山人,有几个站在远处看见的,俱都害怕起来,跑了来告知纪光。纪光知道山人素畏神鬼,见了这种怪异之物,定要疑鬼。恐怕惑乱人心,未曾动手,先自心惊,自己益发势孤力弱。连忙唤齐众人,造了一番言语,说那东西是个猴类,只是力大身轻,并无足虑,只要众人心齐,自有除它之法;否则日久天长,被它跑向山外,所有的人全得被它抓死。众山人一则畏惧曾河的规条,私自丢下纪光回去,必受刑罚;二则想起纪光平时许多好处,当时虽然异口同声,愿效死力,心中兀自提心吊胆。纪光看出众人有些内怯,知道不足仗恃。反正自己爱女一死,痛心已极,决计舍了命,与怪物拼个死活。便命众山人:怪物来时,无须上前,只往四下里埋伏,用毒箭射它致命所在。
  分配好后,各自匆匆进了些饮食,重又散开,寻觅适当地方藏好。纪光算计那危石居高临下,好似那怪物常经之路。便命山人在石下掘了一个陷阱,上面用藤草盖好,铺上浮土。又拨四个山人,准备干柴火种备用。自己仍藏身石后,等怪物出来相机行事。
  这一等直等到半夜,仍未见怪物出来。这时月明如昼,湖中波平若镜,空山寂寂,呼吸可闻。有时湖心里游鱼在水皮微一腾跃,扑通一声,旋起一个大水圈,银光闪闪,往四周大了开去。听在耳里,越显幽静。纪光暗忖:“这般好地方,却被怪物盘踞。即使今晚侥天之幸,将怪物除去,爱女已然玉碎珠沉,只剩自己一人形影相吊,有何生趣?”
  纪光正愁恨交集,忽然有一阵狂风吹过,倾刻之间,四山云起,弥漫天空。一会风止,云却未收,月光全被遮住。四外黑沉沉,只剩湖中一片水光的白影。纪光身侧一个山人因候久无聊,径将身旁火石取出,击火吸烟。纪光看见,忙将他止住。话还没说几句,便听前面湖中水面上有了响动。定睛一看,一条黑影和两点似红似绿的星光,正从水面上飞来。只是天色阴黑,看不甚清。正在暗中叫苦,那黑影已飞上湖岸。因为身临切近,纪光又有内外武功根底,目力本强,黑影一立定,便看出是日里所说的怪物。尤其那一双怪眼,黑暗中比起日里还要光亮,看去更为清晰。纪光先从为自己伏处是怪物必经之地,只一近前,便可下手。谁知怪物一到岸上,便停了脚步,睁着那双时红时绿的变幻不定的怪眼,在湖岸边往来盘桓,不住东张西望。有时又把前爪放下行走,好似寻找什么东西一般,只不往危石下面走来。似这样走跳了一会,纪光猛想起:“适才山人才一取火吸烟。怪物便即出现,定是那点火光将它引来。”湖岸离纪光和众山人存身埋伏之处,相隔尚有四五十丈,一个打草惊蛇,一击不中,说不定便有多少人要遭它毒手。再拿火去引它入阱,又恐有了响动,将它惊觉。
  这时那些埋伏的山人,也都看见怪物纵跃如飞,行动矫捷之状,个个胆寒,手中弓箭虽然上好了弦,谁也不敢首先发难。纪光正在委决不下,离纪光不远有一个埋伏山人,不知怎地看出了神,手一松,一技毒箭早朝怪物身侧飞去,并未射中怪物,恰巧正射在怪物身侧的石上,射得火星飞溅,那枝毒箭也因反激之势坠落湖中。说也真巧,箭射出时,恰值怪物转身向湖之际,刚一闻声回首,山石上火星溅处,箭已落水。怪物见石上冒火,便飞扑过去,一看没有东西,又在附近寻找,并未被它发觉箭从何处发来。否则纪光等人,至少也得死伤几个。纪光见山人失手,发了空箭,好生提心吊胆。及见怪物围着山石寻找,越猜是在找那点火光。
  又相持了一会,怪物好似寻得有些烦躁,不时朝着湖心河洲昂首怪啸。纪光暗忖:
  “怪物不入埋伏,终难下手,事非行险不可。”便乘怪物回向湖心长啸,轻轻从身畔取出火石,打了火,点燃一袋装得极满的旱烟,解了一根带子系住,从危石上面绽了下去。
  那怪物啸声凄厉而长,纪光一切动作,均为怪声所掩。等到他缒好了火,怪物见沙洲上面没有回音,又回身寻找。这次神态益发暴怒,正在乱蹦乱跳,忽然一眼看到危石上面的火光,长啸一声,一两纵,便到危石之下。怪物身长力大,来势又猛,一下纵到浮土上面,扑通一声,便坠下阱去。
  那陷阱原是众山人悬着心,仓猝掘成,只有丈许方圆,两丈高下。原定计策,只想略缓怪物之势,以便下手,并不一定打算将它困住。纪光早就屏气凝神等待,见怪物一落阱,口里一声暗号,满想众山人乱箭齐发,加上火攻,不愁怪物不死。谁知怪物纵跳咆哮了许多时候,众山人个个心惊胆寒,又在黑暗之中,箭虽发出去,却少了准头,一箭也未伤怪物要害。那怪物何等精灵,身已落陷阱,又听有人呐喊,便知中了道儿。狂吼一声,从阱中直纵起来。纪光身旁准备放火的四个山人,吓得手忙脚乱,连火也未点燃,将整束成抱的枯藤乱草往危石下面一抛,拨转身,忘命一般四散奔逃。那浮土下面原是些藤蔓草枝之类,怪物落势本疾,中心虽被踏穿了一个大洞,四外浮土藤草全被激荡起来,再加纵上来的势子更疾,那些浮土藤草正照定怪物迎头落下。怪物骤不及防,反因上下过于轻捷,吃了大亏。口张处,先闹了一嘴的土。同时满头满脸,俱被藤草浮土弥漫纠缠。急得它暴怒如雷,哑着怪声连连吼叫,正要顺势往危石上面纵去,寻找敌人。
  纪光见怪物落阱,就在众山人零乱发箭之际,还未容自己下手,怪物已带着阱中藤土,像半截黑塔也似从阱中往上纵起。知道这东西如从阱中逃出,自己性命一定难保。
  事已至此,除了与它拼个你死我活,决难逃免。就在这端着弩弓,毒镖待放在当儿,忽地眼前一亮,空中一道电闪。同时那怪物身子也纵起七八丈高下,刚与纪光存身的危石平头。电光影里,照见怪物满头满身藤蔓交缠,一面上纵,一面两只前爪正向上乱抓乱扯,怪口开张,不住乱吐。一眼看见石上站得有人,吼一声,便要抓将过来。
  纪光知道危机瞬息,性命系于一发,哪敢丝毫怠慢。左手连珠毒药弩,右手毒药梭镖,早分向怪物口眼一个要穴打去。那怪物捷如飞鸟,力能生裂虎豹,而且目光敏锐,性又通灵,周身除口耳眼等处要害外,刀枪不入。若在平时,就是万箭齐发,也休想伤它一根毫毛。这时一则天时人事,般般凑巧;二则自从出世以来,不曾吃过苦头,一旦连遭失利,身上又中了山人数十箭,虽未伤着皮肉,山人箭劲力猛,多少总觉着有些疼痛。怪物本就急怒攻心,再加上闹了一口的土,急于喷出,不住张口乱吐;头上又纠缠了许多藤蔓,虽然力大,应手而折,可是藕断丝连,一时撕扯不清。骤见敌人,更是急欲得而甘心。闹了个手忙足乱,顾此失彼,在在授人以隙。纪光弩箭先发,怪物刚用前爪一挡,口里已中了一毒药梭镖。一着急,纪光第二枝连珠毒弩又射中了一只右眼。立时痛彻心肺,狂吼一声,举起前爪便向纪光抓去。倏地一个震天价响的霹雳从天空中打将下来,怪物重伤之下,猛地吃了一惊。加上纵得过高,势子已成强弩之末。纪光终是脚踏实地,易于闪躲。一见怪物抓来,也不知究竟打中它的要害没有,存亡顷刻,到底有些惜命,不敢再发手中暗器,忙将身往后一纵,响雷业已打下。
  怪物一把抓了个空,人未抓着,正抓在危石尖上。身上奇痛,又被雷一震,立时神志昏乱,忘了身子尚在悬空,不就势攀石而上,反用力抓住危石,往怀中一扳。咔的一声,一块二尺来宽,三尺多长的危石尖端,竟被怪物用力半腰扳折,连身带石坠落下去。
  这时四外山人全都逃散净尽。雷声过处,大雨倾盆而下。纪光难定怪物死活,不敢凭石下看。又知逃起来,决没怪物跑得迅速。因此一脱利爪,见怪物落下阱去,首先照着相反方向,择了一个适当地点藏躲。准备万一怪物跟踪寻来,凭着手中兵刃暗器,与它挤个你死我活。
  待了一会,只见电光闪闪,雨势越大。雷雨声中,隐隐听得怪物在危石下面狂吼怪叫,腾扑不休,响成一片,始终未见上来。纪光估量出怪物不死,至少总受了一两处重伤。所用弩镖,俱是南疆秘制,百草毒药炼成,只一见血,任是多么厉害的野兽,也不出一个时辰之内必死。纪光惊魂乍定,想起爱女惨死之苦,不禁悲喜交集。
  又过有半个时辰左右,雨势渐止,不听怪物声息。纪光心想:“这类猛恶之物,如非身死,或伤势过重,纵不寻来,决没这般平静。”这才轻脚轻手走向危石前面一探,见下面陷阱只剩一些杂乱的藤草,用尽目力观看,也不见怪物踪迹。试拿一块石头丢了下去,只听扑通一声,仿佛积了许少雨水,却不见有什反应。这时雨势忽止,一轮明月渐渐从密云层里涌现出来。新雨之后,照得四外林泉竹石宛如初沐。新瀑流泉遍处都是,月光下幻成无数大银蛇,由高往下蜿蜒着,直往湖中驶去。真是风景如绘,清绝人间。
  直到这月光现后,才看见湖岸边上爬伏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试探着近前一看,果是怪物尸首。见它业已死去些时,上半截尸首浸在湖中。猜是受伤之后,想逃回巢穴,到了湖岸,才毒发力竭而死。
  纪光恨到极处,把怪物尸首拖上岸来,拔出身畔腰刀便砍。谁知那怪物虽然死去,身了仍如精铁一般,那么快的腰刀,竟会砍它不动。再一查看它那致命之处,一只眼睛还光闪闪地瞪着,另一只眼却剩了一个茶怀大小血淋淋的深洞,里面插着小半枝毒弩。
  想是受伤之后,痛极一拔,将弩箭折断,连着眼睛拔出扔掉。又找到怪物口里还插着一枝毒药梭镖,那镖很长,镖尖业已深插喉际。那粗有寸许的镖头,竟被怪物的牙咬缺。
  怪物如此猛恶,浑身刀箭不入,纪光居然侥幸成功,未遭毒手,镖箭俱都打中它的致命所在,真是幸事。事后回忆,犹有余怖。望着怪物呆立了一阵,因为提心吊胆,悲恨交集,忙了一夜,未免腹饥力乏。左右山人已不知逃往何方。欲待过湖寻找女儿尸首,恐怪物还有同类在沙洲上潜伏;湖水又深,也没法飞越。只得等到天明,再作计较。
  纪光正打算将身上湿衣服脱下吹干,取些干粮果腹,忽听湖心沙洲上有女子的叫喊。
  仔细留神一听,竟是女儿淑均的声音,不禁喜出望外。连忙高喊了几句女儿,竟有回音,夜静空山,听得分外清晰。只是相隔过远,没法问答。这一喜,把饿渴忧劳全都忘却,知道非将众山人找回设法,不能过去,忙即向回路上连喊带寻。幸而那些人并未逃远,俱在附近十里以内的隐僻岩恫之中潜伏,一会工夫便相率找到。纪光把怪物已为自己射死,女儿现在湖心沙洲之上等语一说,山人本是打胜不打败,闻言个个欣喜若狂,随着纪光一窝蜂似跑向湖边。人多手众,山人又多会水,一会工夫,便砍倒一株树木,各用腰刀削去枝叶,做成独木舟,推入湖中,请纪光站在上面,众山人纷纷跳下水去,泅泳着推木前进。
  顷刻到了沙洲上面,再一循声寻找,在一个傍着丈许高土崖的深穴以内,将纪光女儿找着。她身上衣服俱已撕破,两臂被一种极坚硬的荆条捆绑了个结实。怪物还恐她逃走,又在土穴外面堵了一块数千斤重的大石。纪光和众山人费了许多气力,才将她救了出来。父女相见,自免不了抱头大哭一场。纪光见她赤着半身,忙把湿衣脱下一件与她披上,仍由众山人用独木舟渡过湖去,纪光见女儿形容憔悴,委顿不堪,好生痛惜。便命众山人砍了些树枝藤蔓,将各人身畔带的绳索取出,做成网兜,将她抬起。又命几个山人将怪物尸身也抬了回去。到家以后,全山的人俱都轰动,见纪光单人除了这等巨害,益发敬畏不置。
  父女二人到家,等人走后,才谈起遇怪经过。原来那日纪女因配制瘟疫的药草不敷应用,特地带了随身兵刃暗器,往深山谷中采取。那种药草原产在一个山崖绝壁上面,路程相隔约有百余里路,路又极其险峻,当日不能回转。为防万一,还带了两个素有勇名,极其矫捷精悍的山人相随同往,以防遇见成群野兽,一人应付不了。清晨入山,傍午在半途上歇了一会脚,始终也没看见一个野兽。方对同去的山人笑说此行顺遂,正要起行,猛听身后风声呼呼。回头往坡下面一看,离身数十丈外的茂林草中起伏如潮,尘沙滚滚,树折枝断之声响成一片。纪女和山人久住边山,知有大批野兽过山。仗着本领,虽不敢速樱其锋,却也没有害怕。只打算避开正面来势,择一隐僻地方藏起,等这群野兽过完再走。恰巧三人存身的所在,是一个形势险峭的孤峰下面。当时也未及细看地形,一纵身便上峰去,各将身藏在危石后面,探头注视下面动静。
  三人刚藏好,风势越大,那些兽群已从丛草密菁中窜到坡前,纷纷从脚底下经过,亡命一般往坡上跑去。尽是些漳鹿狼兔习见之物,一个个跑起来都是比箭射还疾。只管各不相顾,抢前飞驶,杂沓奔腾之声,震得山谷皆应,却没听出有一个吼叫。三人暗忖:
  “往日野兽过山,都是各自为群,是鹿便都是鹿,是狼便都是狼,从不混合一起。而且此吼彼啸,互相应和,跑起来也没这般迅疾。如是群兽后面有打猎的山人追逐,一则来时没听说起,二则逃的方向只是一面,情景又觉不像。”
  三人正在互相猜疑,忽见群兽来路上似有一个黄影跳跃,时隐时现。因为草树茂密,非跑到近坡一带无草之处,看不清楚。又因为下面群兽奔驰,还在骚乱,耳目应接不暇,也未在意。一晃眼工夫,坡前丛草中先窜出两只又高大又肥的鹿,一出草际,朝着土坡一跃,便是十余丈远近,正要从三人脚底下窜过。内中一个人看见这么高大的肥鹿,忽然起了贪心,想用毒箭射死,剥了皮带回去,卖与汉客。念头一转,弩弓随手发出一箭,正中一鹿股际。心中大喜,知它数百步内毒发必死,少时便可下去寻觅。就在这发箭之际,倏地眼前一道黄影一闪而过。那中箭和未中箭的逃鹿本是比肩疾驰,忽然停步跃起,哟的一,声悲鸣,便已倒在地上。三人定睛往下一看,一个似猴非猴,比入还要高大,长臂利爪,通体黄毛的怪物,不知何时跃到坡上,已将那两个逃鹿一爪一个抓住,扔在地上。那怪物弄死二鹿,长啸一声,又从地上将鹿抱起,举爪朝鹿脑上一抓,一个鹿的脑盖连着五六尺长枝桠也似的大角,竟然被它揭起,接着张开怪嘴,对准鹿脑一吸,一团带着鲜血的鹿脑髓,咕嘟一声,被怪物吸进嘴去。接着,第二只鹿也被它如此处置。
  仿佛吃得甚是鲜美。吃完放下,并不吃肉。
  这时群兽业已逃尽,只剩怪物一个在坡上。纪女和两个山人俱都看出那怪物目光如电,疾逾飞乌,两只前爪比刀剑还要锋利,俱都噤声不敢妄动。满以为再待一会,怪物必要前去追那一群兽,与自己所行方向相背,不足为患。谁知山人先前那一箭却惹出杀身之祸。山人弓劲,如深射入肉,本不易于坠落。但是这一箭只射在那鹿的胯骨上面,箭头没入只有三四米深,经怪物神力擒鹿之时一扔一放,业已活动欲坠。因为隐在胯骨之间,先时怪物并未觉察。偏巧怪物吃完两个鹿脑,意犹未足,又将两鹿抓起,吮吸余沥。不知怎地一甩,那枝毒箭自行松落,铮的一声,坠在山石上面。怪物循声拾起看了一看,又拿在鼻孔间闻了又闻,便昂起头来四处乱看乱嗅。纪女便知情势危急,一面手持兵刃暗器暗中准备,一面寻找逃脱之路。这时才看出那座孤峰上丰下锐,只离地有两三丈高,有一块丈许方圆,石笋般森列的危石突出在外,做了三人存身之所。初上来时因为匆忙,只道便于藏身,不料却是一个不能上下绕越的死地,这时不由心慌起来。怪物行动如飞,下去必为发觉。除了照旧潜伏,候它走去外,更无善策。只得朝二个山人打了个手势,不许妄动,以免一击不中,反无退步。于是各自紧持兵刃暗器,伏在石笋后面,连大气也不敢出。
  待了好一会,忽然怪物怪啸了一声,以后便没了声息。三人试一探看,只见怪物来路上有一点黄影闪动,转眼失踪。死鹿和那只毒箭俱有地上。估量怪物行远,放箭山人便将箭捡起。纪女因为那一箭几乎弄出大乱子,便再三告诫:山中既有了这般凶狠东西,以后不可再去惹事。谁知山人天生愚蠢,才得免祸,贪念复炽,二人俱执意要将那两张鹿皮剥走。纪女劝说不听,也是年幼心粗,以为怪物刚去,不见得就会回转。又想这般凶恶的东西,如不除去,终是本山大患。先时因见怪物爪利若刀,身轻力大,自己藏处形势大恶,诚恐一个弄它不死,弄巧成拙,反受其害。如今身在坡上,可以随意所如;山人毒箭,见血必死。万一怪物再来,只要自己机警一些,三人分别用毒箭射它要害之处,纵被它乘着余力,弄死个把山人,给大众除害也值。纪女想到这里,反悔适才为怪物凶威所慑,没有下手,任它从容自去,大已失策。便任二山人自去剥开那鹿皮,不再阻止。吩咐如怪物回来,不可慌乱,应该用毒箭去射它的要害。
  这时纪女忽觉内急,便在附近择了一个隐僻之处便解。事完,刚将衣衫整好,忽然听山人惊叫之声。情知有变,忙即飞步跑出前面一看,一个山人业已死在山坡脚下,血流满地;另一个山人手持着断了半截的刀把,正从坡上面亡命一般飞纵下来,后面追的便是先前所见的那个怪物,两下里相隔仅止四五丈左右。纪女眼看两个同伴一个惨死,一个危急万分,当时激于义忿,也不暇顾及怪物凶狠,一手擎刀,一手按定毒药弩箭,一声娇叱,照着怪物两只怪眼,接连就是好几箭。谁知那怪物行动迅速,疾如飘风,目力又极敏锐。纪女的箭发出去时,那跑的山人已吃它从后飞纵过来,一爪抓向后脑,立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正要落地吮吸脑髓,一见箭到,另一只长爪往上一伸,那箭竟被它挡落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纪女弩筒内一排十二枝连珠毒药弩,照准怪物身上要害已一齐发出。除打怪物双眼的几枝俱都被它拨落外,余下七八枝,虽然枝枝打中在怪物咽喉等要害之处,可是怪物通未丝毫觉察。它也未来扑,站在坡前,先朝纪女龇着獠牙怪笑了一声,又用爪护住面目,一爪抓起山人尸首,张开大口,对着脑门只一吸,咕嘟一声,和先前那两只逃鹿一般,山人一团脑髓带着鲜血,全被它吸到口中,嘴巴动了两下,便咽入腹内,然后举爪一扔,那重有百多斤的山人尸首,像抛球一般,被它扔出去十余丈高远,坠入山沟之内。接着又是一声怪笑,两臂一伸,摇着两只利爪,向纪女慢慢走来。
  纪女见它生吞人脑这等惨恶之状,吓得神志昏乱,反倒忘了转身逃走,还想再装第二排毒药弩箭。箭刚装好,未及发放,忽见怪物走来,猛地心里一惊,这才想起逃走,连忙回身便跑。论起纪女的武功,虽比两个山人要强得多,但是穿山越岭,纵高跳远,却与二人不相上下,怎地能脱怪物爪牙?本可死得清清白白,无奈孽缘注定。怪物见纪女生得美丽,竟动了淫心,不肯伤她性命,只管追逐不舍,她快也快,她慢也慢。不时一纵二三十丈高下,拦向纪女前面。等到纪女惊恐亡魂,回身逃跑,它又紧紧追赶,口中不时发出极难听的怪笑,两爪连比带舞。
  纪女也不知怪物是何用意。追逐了一阵,渐渐逃到离那湖不远之处。纪女见怪物三面拦堵,保有一面不拦,猜出前面定有怪物巢穴。以为它今日人脑必已吃饱,想将自己逼了回去,留待明日享用。暗忖:“左右是死。这一路追逐,所带两排毒药弩箭俱都发完,现在武器只剩手中一把腰刀,背上斜插着的一技毒矛和三枝家传的梭镖,自己又已逃得身疲力竭。那怪物大概除口鼻耳眼等处外,周身刀箭不入。何不缓了步法,等它追近,先用三镖打它口眼。若再不中,索性迎上前去,朝它口鼻等处,用虚中透实的手法,刺它一下。万一刺中,似这样饱喂毒药的兵刃暗器,只要些微透皮见血,不过一个时辰,定要毒发身死。那时能逃脱更妙,身纵因临切近,怪物行动矫捷,被它抓住,同归于尽,也算为同伴报仇,为世除害,总比白死要强十倍。事已至此,不如死中求活。”
  纪女想到这里,把心一横,胆力便壮了几分。忙把左手空弩筒丢了,将右手兵刃交给左手,探囊取出三枝梭镖,脚步由快而慢,一面跑,一面不时回望。见怪物咧着一张撩牙外露的血嘴,一路欢蹦而来,离身约有三四丈左右。知道危机已迫,怪物只要轻轻一扑,便可抓到自己,不敢再为迟延。跑着跑着,觉着脚底下踏着一根软东西,当时也未细看,一面跑,一面把周身力量全运在右手指上,猛地一回身,仍用连珠手法,两镖打怪物双眼,一镖打怪物张开的怪口,同时发将出去。纪女弩弓学自山人不久,虽也是百发百中,还不如家传救命连环三镖的神奇。以为这次按定心神,死生已置度外,不比先时射箭是情急逃命,心悸神昏,匆迫之中差了准头,自信纵没十成把握,也有八九。
  那怪物虽然身上坚韧,不怕刀箭,到底中到身上,不无痛痒。起初也恐两眼为人射中,甚是留神,及见纪女弃了弩筒,知道射它的东西是从筒中发出,原以为敌人暗器发完,疏了防犯。这三枝梭镖本难一一躲脱,只要中上一镖,便可了账。谁知冤孽逢时,纪女先时所踏的软东西,乃是一条横越山径,有茶杯粗细,两丈长短的大红蛇。身子已差不多过完,只剩一点尾巴,被纪女脚踩上去,一负痛,立时返身掉头,回转来咬。偏生那蛇身子太长,前半截已钻人道旁密菁之中,回旋不易,比平时要迟缓些。纪女回身发镖,正值那怪物跑近蛇前;那蛇也刚刚昂头穿起,一见怪物,以为是它仇敌,张开毒口,红信焰焰,朝怪物颈间便要咬去。三方面俱是不前不后,同时发动,那蛇恰好做了怪物的挡箭牌。怪物此时已是情动美色,专心致志,注定前面逃人。猛地看见这么长大的毒蛇,骤不及防,也甚心惊。连忙将头一偏,伸爪便去抓时,嗖嗖连声响亮,纪女头一镖。竟将大蛇后脑盖打碎,第二、三镖俱擦着蛇身滑过,坠落在山石上面,一镖也未将怪物打中。
  那蛇也真凶恶,头虽然被毒镖打碎,颈子又被怪物利爪抓住,那身子却还似转风车一般接连几绕,便将怪物上半身连一条左臂缠住。缠到未了,那尾巴叭的一声,打在怪物背心上面。这一下何止数十百斤重的力量,直打得怪物野性大发,连声怪啸,又将那条未被蛇缠的右爪抓住蛇的七寸,只一用力扭扯之间,竟活生生地被它扭断,那蛇才真正死去。蛇的势子一松,怪物从蛇环中纵了出来,想是恨怒到了极处,身子脱困,就地下抓起死蛇尾巴,连抖几下没有抖直,又用两只利爪乱抓,往山石上乱甩,激得腥血四溅。约有顿饭光景,才行住手。那蛇竟被它躁蹭成了个稀软脓包,仍和先前弄死人畜一般,朝空中一甩,阳光之下,活似吸水赤虹,箭一般往涧那边射去。
  纪女这三镖只要晚发一步,那毒蛇不中那致命的药镖,穿起时恰巧怪物赶到,两下里必要拼个死活。准都是猛恶非常,不死不止,结果非到两败俱伤不可,岂不可以坐收渔人之利、或者将镖稍为早发些时,打中怪物固妙,即使不中,使其伤重而不死,也有那条毒蛇去向它纠缠不休,何至把一个文武全才的好女子弄到那未悲惨的结局。可见冤孽注定,无可避免。闲言少叙。
  纪女见三镖同时发出,怪物好似并未警觉,心正暗喜。倏地瞥见怪物身前窜起一条红东西,恰好挡在怪物头前,代怪物挨了一镖,接着便听钢镖击在石上之声。那红东西竟是一条朱麟长蛇,已将怪物上身绞住。初意还以为蛇挨一镖未中要害,这种不常见的红蛇,其毒无比,只要把怪物咬上一口,自己便可脱难。及至仔细一看,那蛇虽将怪物缠住,不但没咬着怪物,蛇的七寸反吃怪物抓紧。只见它只管两爪乱抓乱扭,连身往山石上磨擦撞击,一时血肉纷飞,知道蛇必无幸,怪物一脱身,仍然要寻自己晦气。
  纪女刚想就此逃走,猛又想到怪物行动如飞,自己脚程万跑它不过,何况又累了这大半日。仍抱着适才拼死之心,把牙一错,鼓起全身勇气,右手持矛,左手横刀,翻身朝怪物跟前跑去。准备趁怪物与蛇厮并之际,对准怪物要害,刺它一下,只一失手,立刻横刀自刎。主意打好,刚一起步,怪物已从蛇圈中脱身出来。前爪抓住蛇尾抡将起来,一路乱抖乱舞,整块山石挨着便碎。人如被它打上,怕不成为肉泥。不由胆怯气馁,哪里还敢上前。就在这进退两难之际,那怪物倏地将蛇一扔,便朝纪女奔来。知难免死,便也不再作逃走之想,暗将气力运在右臂之上,等怪物近前拼个死活。
  那怪物又是新胜之余,兽性发作,一见纪女立而不退,正合心意。长啸一声,身子一纵,便到了纪女面前,相隔数步远近落下。仍和先前一样,咧着一张怪嘴,垂着长可及地的一双前爪,缓缓走近。纪女见怪物快到,更不怠慢,猛地一声娇叱,双足一点劲,端着右手毒矛,对着怪物口中刺去。原以为怪物老是张着大嘴,只要稍微刺破点皮,便可成功。却未想到怪物前爪连臂长约丈许,那根短矛不过五六尺左右。身刚纵起,矛还未刺到怪物口边,吃怪物两臂一抬,两只前爪伸处,一爪轻巧巧地将矛接住,一爪已向纪女抓到。纪女见势不佳,心中一害怕,昏乱中也忘了用刀自刎,反一刀朝怪物来爪砍去。刀刚砍在怪物爪背上面,耳听咔嚓一声,矛已折断。怪物虽中了一刀,并未怎样。
  自己只觉眼前一花,膀臂间一阵奇痛,怪物狰狞凶恶的面目,相隔自己头脸仅只尺许,不由吓了个胆落魂飞,连惊带痛,立时晕死过去。
  过了一会,纪女觉着身子凌空,臂间似被什么东西抓紧,耳边又听水响。睁眼一看,身子已被怪物擒住,凌空捧起。经行之地乃是一片湖荡,怪物就在那湖面上踏波飞行,并不往下沉溺,脚打得水皮直响。纪女知难活命,暗用气力,想往湖中挣去,让水淹死,也许能落个全尸。偏那怪物十分把细,纪女刚一挺身,便被怪物抓紧双臂,勒骨也似疼痛起来。挣了两次没挣脱,只得听其自然。
  纪女明知必死,渐渐心定胆大起来。定睛看那怪物,除身长力大,爪利如勾,遍身黄毛,生相狞恶外,最奇的是那一双怪眼,眸子一半突出,精光闪烁,时红时绿,滴溜溜乱转,变幻不定。还有那两条臂膀也长得骇人,乍看去颇似那通臂猿猴的一类东西。
  细看胸臂短毛生处,竟隐隐生着一片细密的逆鳞,无怪乎刀箭都不能伤它分毫。正想不出是什么山精野怪,业已抵岸,怪物竟轻轻将纪女放下,喜得大嘴怪笑不止。
  纪女四外一看,存身所在乃是湖中心一座沙洲,四面俱被水围,与陆地隔断。暗忖:
  “此时不急速寻一死法,等待何时?”想到这里,见怪物相隔自己约有丈许,立足处正在湖边,一个冷不防,双足一顿,便往湖中跃去。怪物好似早已防到她要寻死,纪女方才纵起还未落人湖中,便被怪物一爪抓住,依旧捧起,走向沙洲中心离水较远的一片树林之内,轻轻放下。纪女以前目睹怪物生裂人兽头脑惨状,以为这次擒回,必将怪行惹恼,去死愈近,便将双目一闭等死,谁知半晌没有动静。再睁开眼一看,怪物仍站在身前嘻嘻怪笑,目不转睛注定自己,几次欲前又却,看去欢喜非常,大有小儿得饼之乐。
  怪物何等猛恶,这半日工夫,无论人兽毒蛇,都是遇上便死,何以单不伤自己?正在猜疑,猛一眼看到怪物肚腹底下一物翘然,忽然灵机一动。再证以怪物欲笑神气,想到难堪之处,真个比死还要难过。不由急得浑身是汗,两泪夺眶而出。
  纪女正在失魂丧胆,张皇四顾,忽见身侧不远竖着一块崚嶒石笋,高约丈许。还恐怪物察觉,强提着心缓步移近前去。等到距石只有四五尺之隔,倏地将头一低,双足一顿,直往那石上撞去。眼看头离那石仅只尺许,随将双眼一闭,自分这一下必定脑浆迸裂,死于就地,就在死生瞬息一际,忽听叭的一声,臂间一阵剧痛,接着又是叭的一声巨响,身子又被抓住。惊乱中回头一看,怪物已将自己抱住,一张毛脸正向两腮上挨来。
  连怕带急,狂叫一声,便自晕死过去。
  纪女这大半日功夫,本已饱受辛劳惊恐,又当亡命奔驰之余,心力交敝,哪还经得起这么一下,由此便不知人事。过了好一会,才渐渐醒转,觉的浑身上下都在作痛。鼻间还闻着一股膻气。睁眼一看,怪物正趴伏在自己身上,手臂全被压住,动弹不得。怪物的一颗头还只管在自己脸上闻嗅不休。立时急怒攻心,狂叫一声,二次又晕死过去。
  等到纪女再醒转来一看,怪物已不知去向,四外黑沉沉的,用尽目力,只依稀辨出一些景物。那地方仿佛是一个洞穴以内,睡的在是一块大石条上面,还铺有兽皮。全洞大有三四丈,并无门户。纪女想将身挣起寻找出口,昏惘中猛一使劲,才知两手已被怪物用东西捆住。脚跟上面亦捆着一根山藤,藤一端用一块大山石压住。休说挣下石来,连起坐都十分费事。身已被污,先是急愤求一速死,几次用力想将手足的藤挣断,以便起身寻一自尽。偏偏那种南疆中出产的山藤异常柔韧结实,而且怪物事完之后防她寻死,连捆了好几道。纪女虽会武功,当时力已用尽,哪里挣得它断。只急得两泪交流,心如刀割。
  纪女正在情急无计,猛又想起:“老父年迈,隐身南疆,只自己这么一个相依为命的女儿,平日爱如性命,如果归时知道自己失踪之事,怕不急死。势必问明人山根由,前来寻找,怪物那般厉害,遇上岂能免祸?”想到这里,不禁汗流泱背,心胆俱裂。后来勉强镇定心神,沉着气仔细想了想:“自己反正是死,何不稍缓须臾,如果怪物不速下毒手裂脑生吃,索性假意顺从,由它摆布,哄它松了绑索。只要能够过湖,寻着一两枝毒箭毒镖,便可乘它熟睡之际,拼着被它粉身碎骨,照准两只怪眼刺将下去,与它同归于尽,既可报仇,又免老父回山寻来遇祸。”越想越觉有理,便静静盘算,耐心等候。
  过有个把时辰,忽听洞壁外面有大石挪动之声。一会,日光透入,现出一个洞口。
  跟着便是怪物走了进来,两臂上好似捧有许多带着枝叶的东西。纪女才知道这洞门户就在面前,洞并不深。只因怪物出去时用大石堵死,黑暗中看它不出。正在寻思,那怪物已直往身前走来。一到先把两爪所捧之物放在石上,睁着一双怪眼,仔细朝纪女察看。
  见她已醒,好似高兴非常,欢笑了一声,将一颗头低将下来,两爪按定纪女,浑身上下一阵乱嗅乱舔。纪女被它舔到痒处,再也忍耐不住,不禁笑出声来。怪物见纪女发笑,没有像初擒到手时那般死命乱挣,越发心喜,先将纪女脚上捆的山藤除去,那么坚韧的山藤,被怪物的利爪一抓一捏,立时寸断,却又未伤着纪女的皮肤。纪女见了好生骇然,愈知用武不行。因为脚被捆麻,只微伸了几伸,稍为活动点血脉,便即止住。怪物捧起两脚,嗅了一阵,又看了看纪女面色,连手上绑藤也给去掉。纪女也不理它,只将两手连搓带摇,少解麻痒。怪物见她始终没有动,喜欢得乱蹦乱叫,不时仍伸下头来乱闻乱舔。
  似这样骚扰了一阵,忽伸怪爪,从捧来的那一堆枝叶中取了一技,递给纪女。纪女接过一看,乃是十几个批粑,被怪物连枝采来。看见食物,猛想起自己正在饥渴万分,便摘下来吃了七八个。将要吃完,怪物又递过一枝。除批粑外,还有桃杏和许多不知名的山果。纪女才知道怪物通人性,适才出洞竟是为自己去找食物。饱餐了一顿,才吃了十分之二。怪物似嫌她吃得太少,又强着她吃,纪女连连摇头方止。
  吃完之后,以为怪物必然要上身躁蹭。谁知怪物除了不住满身闻舔外,并不似先时那般狂暴。后来竟将纪女抱出洞外,放在石上,口中怪叫,两爪上下四面乱指,意思好似说那里就是它的巢穴。纪女见那洞穴位置在一座泥石混合的矮崖以下,地势极为隐僻。
  这时皓月当空,碧霄澄霁,衬着四外清波浩浩,湖平如镜,花木扶疏,因风凌乱,真个是清景如绘,幽绝人间。若换平日与老父同此登临,岂非快事?不想为了救治山人,力行善事,深入荒山,遭此惨祸。与自己并肩把臂的,却是一个狞恶无比的山精野怪。苍天无知,恨其梦梦,一阵心酸,不由泪流满面。
  怪物倒也情重,见她如此,也着起慌来,不住口叫爪比,意在劝解。纪女恐露破绽,以后难于破解,只得勉抑悲苦,强作笑容。怪物时刻留心,见她不再寻死,说不出的心喜欲狂,想尽方法,作出诸般丑态,以博纪女的笑脸,纪女不示意进洞,它也在身侧陪着,寸步不离,直到月落参横,东方渐晓。纪女先是怕它又动淫邪,乐得挨过一刻是一刻。后来委实体惫难支,便在石上倒下。怪物见她卧倒,便轻轻将她抱起,走入洞去。
  纪女情知难免,强又强不过,只率由它。谁知怪物竟老实起来,将纪女放到石上,自己便伏卧在纪女的脚头,动也未动。纪女困极,一切均听其自然,倒头便自睡着。
  及至一觉醒来,觉着手脚依然作痛。睁眼一看,洞口漆黑,怪物已走。只洞口石缝里有几点漏进来的日光,手脚仍和昨日一般,被怪物用山藤捆了个结实,知道怪物虽不伤害自己,可是防逃防死之心,决非一二日内可解免。欲速不达,只得过些日再说。不过心中奇怪:“自己怎会睡得这般死法?被怪物捆得这么紧,竟一丝也没觉察。”好生不解。
  不一会,纪女便又听洞口移石之声,怪物走进,除和昨日一般携来许多山果外,还夹着一条生鹿腿。到了纪女身前,仿佛比昨日又略松些。一到,先解去她手脚的捆藤,后来闻舔了一阵。取了带来的东西,抱着纪女去至洞外,一面递过山果,一面又指了指那条鹿腿。纪女暗想:“日以山果为食,也难充饥。”见那鹿腿生劈下来未久,十分新鲜,便取向湖边,用水洗剥干净。一摸身上,衣服虽然被怪物昨日裂成条片,幸而兜囊完好,剩有一种火种,也未失去。只是这么大一条鹿腿,没有刀,不能整个吃食。明知刀矛等物俱遗在对岸,只是无法取用。无奈何,只得拾了些干柴,把火点燃,持着鹿腿往火上去烤。那肉太厚,外面已焦,内里未熟,又不能再烤下去。只得停了手,打算冷一会,再试撕着吃。
  那怪物先见纪女烤肉,只在一旁欢跃,也不扰她。及见她把肉烤好后,对肉发呆,竟识得她的心意:走向前来,抓起那条鹿腿,两爪一阵乱扯,俱都撕成一二寸粗细的肉条。纪女见它能解人意,便和它比手势,要那遗落的刀矛镖箭。怪物只是呆笑,意思未置可否。纪女以为它不懂,比了一阵,也就罢了。
  因为一日一夜工夫,纪女只昨晚吃了些果子,腹内空虚,便挑了两条熟而不焦的鹿肉一尝,竟是香美异常。又比手势叫怪物吃。怪物却摇了摇头,只吞吃了几十个山果。
  纪女吃完鹿肉口渴,也跟着吃了些山果。又将余剩没有烧熟的肉条在火上烤透,准备晚间饿了食用。由此起,那怪物便欢欢喜喜地陪伴着她,寸步不离。除不时捧起身子闻舔外,并没有别种淫邪举动。
  直到天近黄昏,纪女将存烤的鹿肉又吃了个饱,怪物忽要纪女进洞。纪女想连鹿肉带回洞去,怪物又将头连摇。纪女恐明早未必有鹿腿带来,仍然拿了。怪物也未强加阻止,只笑了笑,就进了洞。先把纪女闻舔了一阵,忽然连声怪叫,用爪朝石旁抓起一把山藤,便去捆纪女的手脚。纪女自是不愿,忙连说带比,哀声央求。心想:“一次免捆,日后便可乘机下手。”谁知怪物并不理睬。纪女看出怪物不愿伤她,举动甚是留心,便和它强争。正在手舞足动,猛闻一股奇香透脑,面上似有枝叶拂过,立时便不省人事。
  醒来一看,黑洞洞的,手脚已被捆好。知道怪物一时决不肯放松自己,在被污辱。见怪物如此机灵,要是报仇不成,岂不更冤?如就此寻一自尽,又恐老父寻来,遭了毒手,不得不含垢忍苦,以待良机。
  纪女伤心悲哭了一阵,怪物又从外面回来,与上两次一样,把纪女抱出看月。到了洞外一看,不特火已升起,火旁还堆着两条肥鹿腿和日前遇见怪物失去的一把腰刀。才知怪物竟似明白自己的心意,怪不得适才不叫取那残肉。照此下去,不难有机可乘,不禁悲喜交集,便用刀割了些鹿肉烤吃。乘着怪物欢跃高兴之际,纪女又比手,要那失去的镖矛,怪物摇了摇头。及至连比了几次,怪物竟怒啸起来。纪女见不是路,忙即止了手势。暗忖:“这东西如此性灵,看它每次出门那么防备严密,说不定用心业已被它看破。”不禁又愁急起来。当晚怪物虽无别的不利举动,却没有昨日对待纪女亲昵。纪女对月闲坐了一会,示意回洞。怪物仍将她抱了进去。
  纪女心虽忧急,且喜那怪物好似生有特性,自从被擒第一晚受了奸污外,一直没再受过蹂躏。每日都是刻板生活:怪物卧在纪女脚头,总在天未明前出去,交午回来。申西之交叉走,入夜方回。每次出去,必将纪女用山藤捆绑。回来必带许多山果兽肉之类与纪女为粮。似这样过了好些天,纪女在自焦急,无隙可乘。幸而怪物心灵,言语虽然不通,手势比上两次就懂。
  纪女渐渐也听得出啸声用意,因和它一要镖矛,怪物便即怒吼,也就不敢造次。又恐老父寻来遇上,只得和它比手势,劝怪物遇见生人不可伤害。怪物对这个倒似解得,将头连点,方略放心。因每次怪物回洞解绑时,山藤全被掐断,而沙洲上花树虽多,那种山藤却不见有。用时怪物往石旁一捞就是,而且绑时总是闻着一股子异香,即行昏迷,不知人事。因而想查个究竟。
  这一日又值下午怪物出去之时,纪女乖乖地任怪物捆绑,暗中留神,将气屏住细看。
  那土穴不封闭时本来透光,又值斜阳反射之际,看得甚是清楚。果见怪物捆身之际,忽然在石后取出一根长才数寸,生得极紧密的五色小花,朝着自己鼻间扫了一下。猜是那花作怪,忙即装作昏迷,把眼一闭,耳听怪物转身,才眯缝着眼偷偷一看,见怪物已往洞外走去,洞口也未用大石封闭。约有顿饭光景,正想脱身之际,怪物忽又转来,一爪仍拈着一技小花,一爪却抓着一大把去了枝叶的山藤,匆匆塞向长石之后。又朝自己周身闻嗅了一阵,然后纵出洞外,将大石移来堵好洞口,长啸一声而去。
  纪女想起:“那种五色异花,在沙洲后东面生有一大丛。那日自己无心中想采一技闻香,被怪物抢去扔人湖内。原来有迷人的功效。如能在暗中藏起一两枝,乘怪物和自己亲热,一个冷不防给它闻上,至少必有个把时辰昏迷,岂不可以下手?”盘算了一阵,怪物便已回转。同时纪光也领了山人寻到湖边。纪女想采那花,特地强为欢笑,要怪物伴着往沙洲后面深林之中闲走。因怪物寸步不离,刚一走到花的前面,便遭拦阻。恐惹怪物疑心,越不好办,只得暂且忍耐,遇机再行设法。这时天已昏黑,便取些鲁肉饱餐了一顿。
  纪女终是急于报仇脱难,趁着月色,仍邀怪物陪往沙洲后游玩。到了半夜,花未偷采到手,忽然刮起风来,拔木扬尘,势甚猛烈。纪女身旁遗留的火种本来不多,二日前业已用完,每次烤完鹿肉,总将余火留着备用。这时因是一心专注在花上,通未在意。
  不想狂风骤至,等到想起,跑向藏火之处,一些余烬全被大风刮灭吹散,一点火星俱无。
  纪女不由着起急来。正和怪物在比手势,怪物忽朝对湖连指。纪女定睛从藏身的密林中往隔湖岸上一看,竟有一点火星明灭了两下。当时还疑是萤光木火之类,正想和怪物比说,怪物已将她抱起回到洞中,匆匆用山藤将纪女手脚绑好,放在石条上面,出洞用石堵好而去。
  回洞时节,纪女偶一计算被困时日,猛想起:“适才所见,颇似山人吸烟发出来的火光。莫非老父回家,闻得凶信,带了山人寻来?若被怪物发觉,怎生得了?”刚想到这里,怪物业已动手将她捆好,走出洞去。纪女越想越觉所料不差,只急得通体汗流,无计可施。身子在石条上一阵乱挣,滚下地来,滚到洞口。就着石隙往外一看,外面黑洞洞的,那洞又在丛林深处,有草树阻隔月光。只听大风呼号,恍如潮涌,与湖中波浪击石打岸之声响成一片。湖对岸的情景,除有时发现怪物那一对放光的怪眼一闪而过,以及间或从狂风中传来的一两声怪啸外,别的什么都难闻见。提心吊胆在黑暗中过了好一会,忽然雷雨交作,对面景物更难窥察,又是好些时候才止。
  纪女心想:“怪物这次出洞不在预定时间以内,对岸如果是老父带人寻来,两下里决不会遇上;老父如为怪物所伤,怪物必早回洞。一去许久未归,再加上适才所见怪物一双怪眼闪烁往来之状,必与来人在那里争斗驰逐。这半夜工夫,雷雨全住,反听不见一丝声息,难道老父业已看出自己和所带山人俱为怪物所伤,特地往竹龙山桐凤岭请了无名钓叟之类的能人前来除害报仇不成?自己失踪业已多日,老父先见同行山人尸首,必当自己也为怪物裂脑而死。倘如斩了怪物,便行回去,自己即使将被绑山藤磨断,洞口大石也推移不开,岂不活活困死洞内,临死也不能见老父一面?”纪女心里一着急,便哭喊起来。夜深山静,容易及远,果然不久便有了回音,竟听出是老父口音。纪女这时又恐怪物他去,并未伏诛,又是欣喜,又是忧惶,不知怎样才好。直到纪光将她寻见,抬回家内,方哭诉了经过。
  当时纪女便要寻死。纪光因只生此女,自是不舍,再四温言哭劝说:“我年将入暮,只你一女承欢。虽然祸生不测,为怪物所污,至多不嫁人,也就是了。你纵不念自己,难道也不念及为父么?”纪女闻言,才去轻生之念,拼以丫角终老,忍辱偷生。
  山人们经此一来,越发感戴,都把他父女当作亲长看待。纪光除偶然出门行医,代山人贩运应用东西外,倒也相安。谁知三两个月过去,纪女肚子渐渐大起来。起初天癸逾期不至,还只当是上次涉险,受惊受寒所致,又羞于出口。后来纪光看出有异,一诊脉,竟是怀孕,才知纪女与怪物虽只春风一度,已然成胎,一则因是怪种;二则当地山人对于少女贞操虽然不看重,到底心中惭愧。父女商量,决计用药将胎打落。纪光医道原好,打胎却是初次,又是自己女儿,自然格外细心从事。谁知那胎竟非常结实,纪光连用重药,想尽许多方法,一丝也没效果,反令女儿白受了许多苦处。万般无奈,才想起往桐风岭去求当初传授医道与自己,谊兼师友的无名钓叟医治。
  纪光到了那里,把女儿所有遇难经过一说。无名钓叟细间了怪物的声音形象,大惊说:“此乃深山木客一类,名为葛烟。目如闪电,爪若利钩,行动捷于飞鸟,力能生裂狮象,爪能活捉鹰隼,专食生物脑髓和松柏黄精山果之类。因它行动举止像人,喜把人当作同党,并不轻易伤害。一生只交合一次,虽然凶狠异常,对于配偶最是情重。而求偶之期,每年只有一日。在此春情发动前后十余日中,暴烈无比,人兽遇上,均无幸理。
  只要过去那前后十几天,或者将配偶得到,人如遇上,不将它激怒,至多受些罗唣,不致送了性命。以前莽苍山玉灵岩左近曾出过一只,被武当派一位名宿收去,看守洞府,甚是得用。我有制它之法,并能用药化去它先天中遗下的那一点仅有的淫根,使其归入玄门,得归正果。可惜事先不曾知道,被你弄死。此物天性最灵异多疑,满身逆鳞,除七窍要穴外,刀箭不入。这也是它犯了淫孽,活该死在你的手内。天时人事,般般凑巧。
  否则除了仙人飞剑法宝,休说你伤不了它,一旦让它发觉来者是它的仇敌,当时你和同去的人任是逃避得多快,也休想活命。令爱所怀异胎,休说药力难施,就是我能将其打落,于心也是不忍。此于有此异禀,除相貌稍丑外,一切俱胜似常人十倍。依我之见,令爱元气大伤,生子之后恐难永年。你膝下无子,正可留下此子,以娱晚年。将他害死,岂不可惜?你且回去,临产之前,必定难产,到时我自来解救。”
  纪光闻言,只得带了女儿回来。纪女依然恐为人知,哭泣欲死。纪光心怜爱女,只得迁到无人之处隐居,到了生养之后,再作计较。想了想,昔日怪物盘踞的沙洲,不但地势隐秘,而且四面环水,湖光山色,水木清华,端的似仙灵窟宅,人间福地,迁到那里去住,岂非一个绝妙所在、便去和酋长说,湖心沙洲容易藏妖,打算移去坐镇,就便清除余孽,请他派人相助,建两间房舍。酋长闻言大喜,便派了数十名山人,带了用具,随同前往,只一二日工夫,就盖了一所房舍。纸窗竹屋,净几明窗,加上四周的嘉木繁荫,湖风岚影,越显得景物清幽,胜似图画。父女二人督率山人,造了一只小舟,才行遣散回去。闲来无事,便去湖心打桨,洲旁垂钓,养鸟府花,读书习武,倒也怡然自得。
  那里以前是怪物窟宅,纪光父女迁去未久,惟恐还有别的异物前来侵害,除偶然日里荡舟过湖,到山寨中去与山人治病外,从不轻易远离,一直无事可纪。
  那孕竟怀了一年多才行临薛,生时甚是难产。生前三天,无名钓叟到来,纪光延接进去,见纪女腹痛如割,正在挣命。无名钓叟一按脉象,说还有三日才得降生。便给了一粒止痛丹药。又吩咐纪光速将预先找来的几名山妇唤至面前,择出两名强健聪明的,授了方略:将产妇房中打扫干净,除产榻外,所有什物一齐挪走;等后日婴孩一降生,便将产妇抱往隔壁一间静室之内,大家迅速退出室外,将门窗紧闭;等婴儿纵跃力竭,无名钓叟才行人室,去他先天中带来的野性。一切吩咐停妥。
  纪女服药之后,疼痛渐止。纪光才放了心,陪着无名钓叟,出来观赏沙洲风景。无名钓叟看了,说道:“你以前可听人说起过,这里有此湖荡么?”纪光道:“起初因为采药,这一带南疆的山水形胜,差不多足迹殆遍。以前除妖时,忙于救人报仇,还不甚觉察。自从移居到此,越看湖那面的一片山崖泉石,都似曾经来过。依稀还记得起这沙洲四外,只是一片微凹的草坪,花树丛生,左侧崖上还有一道大瀑布,并非湖荡。后又寻到那崖上,虽然崖石大半崩坠,瀑痕犹在,越发猜是前数年采药人人山旧游之地。看这湖面其圆如镜,湖底平坦,沙洲恰在湖的中心,颇似有人开浚,心中奇怪,便问那晚除怪同来的许多山人。竟有好几个说这里以前数年确曾来过,所见瀑布林密,均极相同,并无湖荡。如是人为,何人有此妙法?至今疑团未解。道长动问,敢是看出有异么?”
  无名钓叟笑道:“此物真个神奇,可惜淫孽杀孽大重,落到这般结果。”纪光道:
  “听道长之言,莫非这湖也是怪物葛魍所浚么?”无名钓叟道:“谁说不是?此物身轻如叶,长于踏波飞行,性尤灵异。极喜修治山林,开辟泉石,最爱滨水而居。它必见这里群山环拱,旷字中开,景物幽丽,仗着识得水土之性和天生的灵心利爪,把这草坪上芜杂草树之类全行拔去,将凸出地上的余土堆在中央,积成一座沙洲。然后推倒岩石,引那条瀑布由源头下注,从地底灌人草坪,成此湖荡。又在沙洲上面种了许多奇花异草,嘉木繁荫,以为它的窟穴。不想枉费许多心机,白白送你享受了。”
  说到这里,正行经沙洲后面。无名钓叟了眼看到那一丛备具五色的繁花,便问纪光道:“此花也是原有的么?”纪光移居之后,才听纪女说起,那花闻了令人昏迷不醒,并不知道那花的来历和用处,本想请教,闻言便将花的作用说了。无名钓叟道:“此花乃人间异宝,名为夜明草,又名雪桃,生在川滇黔一带高山绝顶积雪之中。花形如梅,分九片,一枝八十一朵,贴茎而生。虽然闻了使人昏迷,却专治蛊毒,灵效无比。因为产自雪山高寒人迹不到之区,休说是人,产花之处必有冰崖雪屏,鸟兽也难攀援立足。
  而且极为稀见,连我到处留心,也只得到过一株,业已用完。这花还有一样功效:服了轻身、明目、益智、只是服时须要掩鼻屏气,方不为花香迷醉。除了像怪物这种身轻力健,能踏雪飞行的异兽,便是仙人,也还得预先查出产处,才能得到,你休要轻视了它。
  不过这种灵药移植在此,恐难生长。这里奇花异草虽多,独此最为难得,又是这般多法,怪物移来,必有用意,日久自会发现。等令爱产后,可将此花交我带回山去。此物非极寒之区不能久植,我也没有保养之法,只好把它制成解蛊毒的灵药,用来救人罢了。”
  纪光近日正因此花原是终年长开,不知怎的,这一年多工夫竟会无故减少,远不似初来时那般繁茂,先并不甚看重,只当作玩赏的花草而已。一听无名钓叟说得这么珍奇,是解蛊圣药,好生心喜,连忙应了。二人在沙洲上游观谈笑了一阵,义回屋去看了会产妇,谈到夜深,才行安歇。
  两日无话。到了第三日夜晚亥子之交,产妇忽然发动,腹痛如割。纪光因无名钓叟说过,此时药力难施,好在一切均已准备停当,安排就绪,只得任那几名健壮山妇扶持纪女,在室中挣命。可怜纪女疼得通体抖战,面目铁青,所出急汗都如豆大。似这样疼到快交子正,无名钓叟知是时候了,忙命纪光传语,室中山妇千万小心,迅速行事。话刚说完,婴儿已从纪女产门中挣将出来。紧接着,纪女身侧扶持的两个山妇便将纪女捧起,走往隔室。
  那按着婴儿的两个山妇,只觉婴儿异样,也未看清面目手脚。正断了脐带,大家忙乱之际,那婴儿一出娘胎,天生神力随着增长,哪里还按得住,山妇手刚一松,便被他身子一挺,纵将起来,满屋飞跃。山人妇女原极怕鬼怕怪,虽然事先再三交代,因知纪女不夫而孕,所怀乃是神胎,动手时节俱都是提心吊胆,哪里还经得起这么一来,吓得纷纷夺门而逃。婴儿见人逃走,莫名其妙,秉着先天野性,长啸一声,便即跃追上去。
  刚到门口,无名钓叟早在那里相候,手一晃,朝婴儿迎头一按,推人室中,急忙将门关闭。婴儿被关,哪肯老实,立时跳跃起来。那几问屋子,山人建得本来结实,又经无名钓叟指点,窗外面横七竖八钉了许多粗竹。婴儿虽然天禀奇资,毕竟还是初涉人世,纯然一片混沌,虽在门前吃了一掌,始终不曾想到冲门而出,只管在室内蹦跳叫啸,也无人去理他。
  无名钓叟又给产妇眼了些宁神补气的丹药,对纪光道:“婴儿降生,令爱已无危险。
  只是尚须将息数月,才能勉强康复。我不想此子天性竟野到如此。这里四面环水,有我在此,也不愁他跑脱。你已然累了一日一夜,尽可前去安歇。索性等到明晚他饿极之时,我再去收伏他便了。”当下将婴儿交由山妇把守,如冲出室来,即来报信;不可拦他,以防为他所伤。吩咐已毕,仍一同回到纪光房中安歇。
  纪光一面心疼爱女,一面又因无名钓叟说婴儿禀赋特异,虽是怪物的种,总算是自己的外孙,女儿的骨血。女儿现在已誓不适人,只要产后平安,异日此子长大,也可稍解她的寂寞。想了一阵,不特把以前厌恶之心全都冰释,反倒忧喜交集起来。
  纪光满肚皮思潮起伏,哪里还睡得安稳。偷眼一瞧无名钓叟,盘膝端坐在当中榻上,业已人定,鼻间两道白气,笔直也似射出三四尺远近,不住伸缩舒卷。暗忖:“无名钓叟剑术惊人,已有半仙之分。可惜自己相遇大晚,不允收归门下,只在半师半友之间,略得了点养生安命之诀,平时想起来就悔恨无及。当初想令女儿拜他为师,他又说女儿前生孽重,与他无缘,执意不肯。后来遇见怪物,果然应验。他既赞赏新生婴儿资质,不知肯收不肯收?”
  纪光想到这里,侧耳一听,婴儿房中,跳跃叫啸之声已止。打算往女儿房外问一问产后有无痛苦,就便背着无名钓叟,拨开一点窗隙,看看婴儿是何形象。便轻脚轻手走下榻来。回头见无名钓叟鼻间白气越发粗劲,吞吐更疾,猜是人定已深,便往外走去。
  纪光到婴儿室外,天已大明,见防守山妇因熬了一夜,俱都沉沉入睡。贴壁一听,室中静悄悄的,忙将山妇摇醒。先绕过婴儿室外,也不顾甚肮脏,探头往女儿房中一看,只爱女仰卧榻中,室外朝阳正射到她脸上,面容仍然难看,人是早已瘦剩了一把骨头。
  所幸睡状稳熟,没有呻吟之声,略觉放了心。两个山妇,一个伏几而卧,一个正背着身子整理汤药。恐她看见自己,出声招呼,将婴儿惊醒,轻轻退了出来。
  然后走向婴儿窗外一看,除非将窗板下了,将窗纸戳破,否则虽有一两处细缝,却看不清里面。窗板俱被竹皮钉牢,去时又极费事。纪光转身寻来一把小刀,想将窗缝挑大些,以观室中婴儿动静。正用刀轻轻在拨,忽听一种嘘嘘之声,由远处传来,只叫了两声,便即停止。一会又遥闻潮水作响,浪起潮鸣。因为一心在拨那窗缝,以为起了大风,是潮浪击荡之声,并未在意。不多一会,水声又止。这时,窗缝业被纪光拨成一指多宽,并将刀上沾了口唾沫伸进去,将窗纸弄湿挑破,全屋景物,已可一览无遗。一看那婴儿,身长不像初生,约有三四个月大小。只是骨瘦如柴,手足细长,生着半寸来长的指甲,形如兽爪,满身细茸茸的黄毛。面貌虽不似怪物那等丑恶,却也有几分相像之处,看上去颇为结实坚强。想是叫跳了一夜,有些力乏,赤条条拱背环身,脸朝外侧睡在地下。墙壁上木石剥落,尽是指爪痕印。
  纪光刚看得有趣,猛听身后竹篱摇动作响,立时便有一股奇腥之味袭来。纪光觉出有异,偶一回头,不知何时从竹篱外面爬进许多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毒蛇。有的上半身已穿过竹篱,下半身还盘纠在竹篱之上。最前面几十条小的,已蜿蜒着过来,离身只有丈许光景。个个昂头怒视,红信焰焰。最大的几条,竟似有大碗口粗细。不由吓了个眼花缭乱,胆落魂惊,哪里还敢细看,将足一点,往外屋内纵去。脚才落地,想起这蛇既多且毒,断非人力所可驱除。婴儿室门虽然封闭甚固,产妇室中门窗俱是竹苇等物所造,如被蛇冲进去,怎生是好?心里一着急,惊惶忙乱中,也忘了招呼无名钓叟,顺手摘下外屋的腰刀毒弩,拔步便往产妇室内跑去。自来产妇避风,门窗全行关闭。纪光到了一看,大蛇已从外面天井中窜向产房窗前。那两扇窗户吃它们一两撞,便将栅撞断,缓缓探头而入,目同电射,毒口开张,磨牙吐信,腥涎四流。室中两名山妇早吓得失声怪叫,亡命一般夺门逃去。
  纪光这时心疼爱女,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手紧握腰刀,一手端着毒弩,看准那蛇的口睛等处,正待发放。谁知窗外如儿啼一般,呱呱叫了两声,那蛇倏地拨转头,退了出去。纪光知道今日来蛇大多,其怒难犯,见它们自行退走,爱女在侧,投鼠忌器,不敢再去招惹,连忙停手。用刀尖点着窗门,将它关好。然后将室中桌椅移过去抵住。回顾床上爱女并未惊醒,于是不敢远离。因闻蛇叫甚急,就着窗榻上纸破处往外一看,只见大小群蛇业已聚集一处。内中一条朱鳞大蛇,头上生着肉角,白腮三棱,声如儿啼,在数十百条大小群蛇环拱之下,昂然翘举,正面四面顾盼,猜是群蛇之首。因见群蛇久踞不退,迟早是祸,正在焦急。不料那为首朱蛇忽然怪叫了两声,拨转了头,直往房侧土坡下穿去。其余大小群蛇,也都婉蜒抽身,似锦带一般,紧紧随在朱蛇之后。转眼之间,俱都钻人以前怪物所居的洞穴之内,一条也没剩在外面。
  纪光这时才想起,自己忙中大错,眼前放着无名钓叟在此,不去求救,却来与蛇拼命。幸而下手稍慢,否则一击不中,将蛇惹恼,父女二人岂不是要同归于尽?事在危急,再也不暇顾及污秽,正要回身抱起女儿,逃往无名钓叟的室中求救,猛见窗外打一道电闪。再往窗隙外一看,无名钓叟手正抱着那初生的怪婴,已端端正正地盘膝坐在离洞穴两三丈远近的一块大石之上,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注定穴口,面容甚是严肃。纪光知他为了除蛇而来,心中大喜。胆子一壮,便停了手,索性用手中刀将窗格挑破了一个小洞,往外观看。
  纪光起初听见洞中群蛇一片奔腾之声,甚是嚣杂。未后只听呱呱叫了两声,群蛇顿息。忽然洞口一花,数十颗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蛇头同时钻将出来,约有七八尺光景,下半截身子还在洞内,俱都将头向上昂起朝外,环成一个圆圈,如数十根光杆莲蓬相似,定在那里动也不动。再看无名钓叟,仍和适才一样,无甚动作。手上怪儿似已睡熟。
  稍过片刻,无名钓叟忽从大袖内取出一个黑葫芦。不知怎地一来,便将手上婴儿惊醒。那婴儿先天性子极野,醒来见身体被人抱住,立时怪叫了一声,手脚齐施,乱挣乱抓。无名钓叟目光注定前面,只回手摸了两下,婴儿便即老实,不再作声挣扎。
  这里婴儿方始宁静,洞中若干蛇又是一阵子奔腾骚动。接着呱呱两声怪叫过去,从那数十条群蛇圈成的蛇环当中,倏地钻出那条肉角朱鳞的怪蛇。这条想是蛇中之王,群蛇都似在听它号令进止。朱蛇一样是上半身先出来,一颗头却在环中翘举,昂得更高。
  一出现,先昂着那颗怪头,吐着二尺长火焰一般的红信子,往四处一看。一眼望到前面无名钓叟和那手上的怪婴,猛地一声怪叫,其声惨厉,令人心颤,形容不出,比起适才所叫数声还要难听十倍。那怪蛇叫后,三角形的两腮便怒胀起来,立时比斗还大。口里发出咝咝之声,身子不住微微屈伸,身上逆鳞急浪也似颤动。环中群蛇好似有些畏惧,不约而同将头一低,纷纷向外避开,中间空隙越大。那怪蛇的颤动也越来越疾。
  纪光知道那蛇见了生人发怒,就要作势冲出。这般凶毒之物,休说被它咬上,难以活命;便听它那一声怪叫,也觉体麻寒噤,周身毛根直竖。无名钓叟既来除它,为何将婴儿也带了出来。好生不解。打算乘怪蛇全神贯注前面之际,对准它口眼等处,给它射上两毒药弩箭。又因事前没与无名钓叟知会,看无名钓叟神态甚为慎重,恐于事有碍,不敢妄发。
  纪光正踌躇不决,那怪蛇倏地将头向后微缩,再往前一伸,朝着无名钓叟将大口一张,便有数十道颜色灰黄的毒气,比箭还疾喷将出来。哪知这里蓄势喷毒,无名钓叟那边也早有准备,觑准怪蛇之口,双目微一开阖之间,两道白气便射将出来,长约二丈,散布开来,将毒气完全包住。接着举起手中葫芦,将盖揭开,朝着前面那两道白气,怪蛇所喷毒气便似一团云烟,往里飞滚而入,只听一阵阵咝咝之声,一会都收入葫芦之内。
  说时迟,那时快,怪蛇见内丹已失,不禁万分急怒,一声惨叫,连身窜起。无名钓叟已将葫芦盖好,两条白气吸入鼻中,大喝一声:“孽畜劫数已至,还不授首!”说时一道光华从身畔飞出。两下里相隔原不甚远。蛇身并未出尽,正似一道赤虹往前窜起。
  还未下落,无名钓叟的剑光已绕向蛇身,一下将它斩为两截。那下半截蛇身搭落洞口。
  上半截蛇身仍和未死一般,张口吐信,呱呱怪叫,朝无名钓叟冲去。那道光华真也神速,将蛇一斩两段,早又回头追来,朝着断蛇头上又是一绕。先将蛇身直劈两半,然后一阵乱绞,只见光华闪闪,转眼问成了碎段。怪蛇伏诛,洞口群蛇立时一阵大乱,纷纷作势向前逃窜,无名钓叟将剑光一指,便朝群蛇飞去,齐洞口横着一绕,这数十条很毒很粗的恶蛇,蛇头像山石暴崩一般,纷纷断落。蛇群乍见剑光,自是害怕回窜,蛇头被斩,又是一阵乱缩乱挤,那么大一个洞口,立被死蛇残身堵死,蛇头和血肉堆了一地,奇腥之味刺鼻欲呕。
  纪光知道洞中还有不少毒蛇,恐留后患,刚想出声呼喊,无名钓叟已走向窗前说道:
  “纪贤弟,我已见你令爱,适才想已受了虚惊。此时洞中还有余蛇,连这洞外死蛇腥毒,俱须除尽,以后此间便是乐土。婴儿性野,被我用法禁住。先时用他为饵,此时已无用处,可将窗户打开,接抱过去,使他母子先行相见。等我把这里清除完了,再说详情吧。”纪光闻言,忙将窗户打开,接过婴儿。方要称谢,无名钓叟已回向洞口,将手一指,一道光华飞进洞去。只听洞中群蛇惨叫与腾蹿之声乱成一片,约有顿饭时光,骚动方息。
  这时纪女已醒转。见纪光抱着婴儿站在窗前,好生奇怪,忙问:“爹爹,怎的不怕污秽,进房则甚?”纪光正略说前事,忽听窗外无名钓叟呼唤,连忙跑出去问。无名钓叟笑道:“群蛇已被我用飞剑斩尽杀绝,总算替世人除了不少大害。只是先斩的那条蛇王其毒无比,身躯又极庞大,甚难处置:此地四面皆水,无法运走;火化土葬,也是不妥。一旦遗毒,祸患无穷。山人胆子极小,此事难命他们去。你去将锄箕等物取来,我给你口里衔了灵丹,先由我将堵洞蛇尸消尽,你可将这外面的死蛇断体运入洞中。等我用消骨神药化去之后,再连那有蛇毒的石土掘去,填入洞口,就此将洞堵死,以免为害。”
  纪光领命,忙去将应用之物取来。无名钓叟早从身畔取出一个白玉瓶儿,用指甲连挑出了好几次粉红色的药粉,弹向洞口死蛇身上。纪光便帮着用树枝将那些死蛇叉起,塞进洞去。过不多一会,洞口那么多的蛇尸渐渐由大而小,化成奇腥无比的绿水,顺洞口凹处往里流去。最后才收拾到那蛇王的残尸。纪光正一段段搬运之间,忽见死蛇断腮问露出一团肉红东西,细一看,竟是新生婴儿的胎胞,不知何时被蛇吞人口内,还未化尽。记得婴儿生时,无名钓叟曾命人将胎胞丢向昔日怪物所居洞内,莫非群蛇来犯,已有前知?刚要发问,无名钓叟已然笑道:“今日之事,全从婴儿身上引起。少时我进屋,将此子野性化去,再详说吧。”纪光道:“闻得毒蛇大蟒,大都头骨等处藏有宝珠,这么些厉害的大毒蛇,怎的一颗无有?”无名钓叟道:“奇蛇毒蟒大都藏有宝珠。这仅是些寻常毒蛇,年代也不够。那条蛇王虽是奇毒无比,但是条雄的,所炼丹元已被我行法收去,所以没有珠子。经此一来,本山附近百里之内,毒物已然除尽,尽可高枕无忧了。”
  二人随谈随动手,个把时辰过去,所有地上带血肉腥涎的泥土俱都铲起,填人洞内。
  无名钓叟又弹了一些消毒的药,然后用剑光斩断岩石,封了洞口。因湖水被群蛇泅过,难免有毒,又留了数十粒灵丹备用。这才一同回转室中,吩咐将婴儿抱来,看了看,惊问道:“婴儿吃过母乳么?产妇性命休矣!”纪光闻言,连忙走至产房外面去问。
  原来纪女本把怪物恨如切骨,怀胎之时,恨不能把胎儿打掉。被无名钓叟力阻,说所怀乃是异胎,无法打落,更是添了羞忿。产前婴儿在腹内转身,又受了许多痛苦,愈把婴儿恨如切骨。及至降生下来,服了无名钓叟灵药,疼痛渐止,沉沉睡去。醒来时,正值纪光出去收拾污秽,将婴儿交她暂抱。纪女初接过来时心中还是厌恶,随手将婴儿放躺在榻上,连手都懒得抚摸。这时室中山妇全都吓得躲向一边。工夫一大,纪女觉着无聊,偶对婴儿一看,虽然生相奇丑,那一双眸子却是光芒炯炯,灵活非常。试一摸他周身肌肉,竟是比铁还硬。而且刚生婴儿,竟知恋母,见纪女一摸他,便咧着怪嘴,朝着纪女直笑。因为手足被无名钓叟点了穴道,不能动转,只将头往怀中直拱,口里咯呀不绝,迥不似适才在隔室腾跃时怪啸之声那般难听。纪女想起无名钓叟所说许多异处,自己为怪物所污,万不能再适人,此子虽是怪种,到底也是自己骨血。一边想,一边抚视,渐渐转憎为喜,动了母子天性,慈爱起来。一把将婴儿抱过来,卧在自己腕上,只顾逗弄,不禁越来越爱。未后见婴儿老是仰面注视自己,一颗头直往胸前连拱,一时情不自禁,便开了怀,喂婴儿吃乳。产妇初生,才只几个时辰,哪有多少乳汁。乳头才被婴儿咬住,便觉吮吸之力甚大,浑身麻痒,禁受不住。欲待不与,婴儿又求乳甚急,只得强忍着由他吮吸。不多一会,纪光便来抱走。
  无名钓叟看出有异,问知前情,叹道:“令爱前生孽重,我只说人定可以胜天,谁想依然难保,枉费我许多心力了。”纪光惊问其故。无名钓叟道:“令爱全身精血,五分之二耗于怪物,五分之二耗于婴儿,只有五分之一留待自己苟延残息。否则,只要常服我的灵丹,未始不可多活一二十年。如今骨髓俱枯,元阴已竭,纵然多服灵药,也不过是一二年间的事罢了。”纪光闻言,自是悲苦。无名钓叟劝道:“数由前定,哭也无用。我此次事事谨慎,一切均早有防备,却未料到产妇会给婴儿乳吃。且莫愁苦,好在还有些日寿命,许能从死中求活,也说不定。此子如不遇我,自是难料;此番化去他的恶根野性,便是仙佛中人,也算你不幸中之大幸了。”说罢,将婴儿禁法一解,那婴儿便从纪光手中纵起丈许高下,伸出两条比铁还硬鸟爪一般的小手,对准无名钓叟便抓。
  无名钓叟命纪光速去,将应用食物果子取来,一面闪躲。一会食物取到,无名钓叟先取了一枚果子,咬了两口抛掉。等婴儿拾起学样,刚咬一口,又给他劈面抢来吃了。
  然后又将别的食物果子,擎在手内不与。婴儿已是饿急,不由怒发如雷,两条细长手臂像雨点一般朝无名钓叟头脸上抓去。婴儿虽有异禀,怎能挨得上,只急得口中怪啸连连不绝。无名钓叟也不理他,等他跳叫力乏,意欲少息,又用食物上前引逗。约过有两个时辰,婴儿通未停止,渐渐目露凶光,野性大发,口中涎沫乱喷,几次伸出手爪,做出攫拿之势,与怪物在日生裂兽脑时的神气一般无二。无名钓叟知是时候了,便不住抽空去拔扯他身上的黄毛。婴儿又疼又恼,欲罢不能,不由急怒攻心,连身纵起,怪啸一声,口张处,喷出一团半寸方圆的红块。立时两脚一登,四平八稳,由近屋顶处跌将下来。
  纪光上前一看,业已晕死过去。无名钓叟忙从怀中取出一把极锋利的小刀,匆匆将婴儿后脑剖开,从脑门附近割下一块比铁还硬的三角骨头,放入另一个玉盒以内。然后取了一粒丹药,手研成粉,洒在创口。从法宝囊内取出先准备就的生鹿皮与收口的灵膏,将创口贴好。无名钓叟动作甚快,等到一切准备停妥,婴儿已然回醒,睁着两只怪眼,不住东张西望,口边带着一丝微笑。虽然仍旧丑怪,已露出初生婴儿的天真,迥不似先前那般凶悍猛恶之态。无名钓叟给了他些果子食物,婴儿笑嘻嘻接过便啃。人小食量却大,又加生来就长着上下四个门牙,不消一会,便吃了好些。越发欢喜,赖在无名钓叟怀里,只管呀呀学语,甚是依恋。
  无名钓叟便命纪光将婴儿抱了进去,吩咐产妇不可再给乳吃,饿了只可给他饭食果饵之类。因为产妇怀着这种怪胎,精血元气已然耗损大多,他生具异禀神力,再给乳吃,精血更要被他吸尽,纵使华、扁复生,也无能为力了,纪光称谢领命,抱了婴儿进去,依言吩咐,将婴儿暂交山妇抱持,纪光二次出来,无名钓叟才说起除蛇经过。
  原来那头生肉角的朱蛇,名为独角吹蚺,其毒无比。便是惯产异蛇的南疆,也不常见。原是一对,以前被怪物葛魍弄死的,乃是一条母蛇。无名钓叟先听纪光说起纪女曾发毒药镖弩误中大蛇,没有打中怪物之事。因知怪物力大无穷,爪利如刀,差一点的蛇蟒不敢轻樱其锋,怎会斗了好一会,才被怪物弄死?虽觉那蛇不比寻常,也未断定是这独角吹蚺。再加纪光父女移居沙洲前后,并无异兆,也就罢了。
  直到纪女临产前三日,无名钓叟来到纪家,第二日无心中在沙洲上游玩,行经怪物所居的旧洞,看见洞口草色有异,洞外沙土中隐隐有蛇蟠之迹,细一观察,知有奇毒异蛇来过。暗忖:“这里湖荡沙洲俱是怪物新辟不久,听纪光说,平时连个虫舅影子都无,怎的会有这般大而毒的蛇?而且洞口土石,有几处都被蛇口啃碎,痕迹新旧不一。分明来此寻仇不遇,怒到极处,恨而如此,其来并且不止一次。”无名钓叟正在奇怪,猛想起纪女遇怪时,误中大蛇之事,觉得有些暗合。二次又一细问纪光前事,那蛇形状竟似独角吹聪。这东西专爱寻仇,些须忤犯必报,越知所料十有二三不错,当下便留了心。
  晚间入定时,澄神息虑,运合阴阳,按先天易数细一推算,才知雌蛇死后,被怪物扔落山涧,身上带有怪物争斗时遗留的气息。隔了好久,才被雄蛇寻去闻见,雄蛇四出寻找怪物报仇,几次寻到怪物所居的洞内,这东西也颇有灵性,只当怪物未死,不在洞中,所以没有扰害旁人,径自回转。这次怪婴儿一降生,那蛇就在湖荡左近潜伏,它如闻见婴儿从先天中带来怪物的气息,定要跟踪寻来。无论人畜,只要被这种毒蛇吹上一口毒气,准死无疑。
  无名钓叟说了上述经过,接着说道:“当时我恐婴儿受了伤害,所以才吩咐将婴儿室中门窗封闭严紧。我知婴儿将生在半夜,彼时正是天地交泰,毒蛇尚在洞中蟠伏吐纳,来时必在天明以后,特地命你前去安睡,由我一人暗中处置。我本不难迎头用飞剑将它杀死,一则它那毒气如能当它喷时收敛了去,日后颇有用处;二则这蛇又是蛇中之王,远近百里以内的毒蛇听见它的啸声,俱要赶到,这次前来与前几次不同,必定带有许多同类,正好诱它入洞,一网打尽。婴儿胞衣气味最重,我已预先命人等婴儿一降生,便扔在昔日怪物所居的洞内。同时我将本身真气调匀,准备同蛇斗时,将它内丹化成的毒气包住,收人玉瓶之中。
  “那毒气非常厉害,我不知它年份的深浅,一丝也大意不得。我还未十分将气炼凝,正在入定之际,你已然悄悄出去,隔窗偷看婴儿,又私将窗板挑破。如非那蛇闻得胎衣气味比婴儿浓厚,赶寻了去,此时婴儿焉有命在?等我炼好真气,忽听蛇啸之声。再一看你不在榻上,忙出来一看,那蛇已从屋前绕向后洞,那先前拱破产妇室中窗户的一条大蛇刚刚退出。我隔窗看见你父女无恙,才放了心。便隐过一旁,等群蛇蜂拥人洞,才行现身,朝着洞口坐下,引它出来就戮。当初未有湖荡前,那洞原是平原中仅有的一块大石,虽有洞穴,里面全是坚石,并无出路。蛇到里面,只见胎衣,不见仇敌,越发急怒发威,乱咬了一阵,吞下肚去,我在洞外微一引逗,便将它引了出来。先用真气收了它的丹元,然后无分大小,一齐杀死。
  “如今毒蛇已尽,俱化血水。只是那一股奇毒之气闭在洞中,无处宣泄,日后必定生成一种五色彩菌。这东西配治蛊药,以毒攻毒,大有功效。日后发现,不可用手去挨,速往桐凤岭送信,我必亲来采取。令爱除非打得千年灵芝,终难永年。我走时再给她留下数十粒丹药,至多可保五年寿命。婴儿万不可憎他异种。须要好好看待,异日也是我辈中人呢。”
  纪光闻言,含泪称谢,当下便要将婴儿拜在无名钓叟门下。无名钓叟笑道:“若论我为人,却也介乎仙侠之间。可惜当初投师走错了路,误入旁门,所学除行医外,俱非玄门正宗。还算我心术端正,见机又早。当先师遭劫之际,我刚学成剑法,触目心惊。
  想改投正教,又觉不报仇而事仇,有负师门恩义。这才立誓积修外功,力行善事,使各派道友知道旁门之中一样也有正人。但等功行圆满,再行兵解,转这一劫,以求正果。
  如收徒弟,异日便兔不得有了门户之见,将来学成在外,定必生事,反而累我。当初不肯收你,只允传你医道,也是因此。此子有这般奇特的禀赋,异日自有机缘相就。如今刚生下他,我就肯收,也难传授,何必忙在一时呢?”纪光知道无名钓叟性情古怪,不敢再为深说,只得罢了。
  三朝之后,无名钓叟作别走去,纪光挽留不住,只得恭送过湖。回家见纪女伏卧病榻,甚是清瘦,好生痛借。除尽心爱护外,又将无名钓叟留下的丹药按时与她服用。纪光医道本已得了无名钓叟真传,这几日又在百忙中抽空领教,益发精进,每日诊治,纪女病体自是逐渐有了起色。就这样,还是过了百天才能下地。大半年以后,表面上看似复原,细按脉象,真元仍是亏损到了极处。纪光知道爱女决难长寿,心中异常愁苦。还算婴儿灵敏,自生下地以来,身健力大,不需乳食。又经无名钓叟去了脑中恶骨,除性情古怪外,天性最厚,一点点的年纪便知孝顺,还可略慰母怀。纪光给婴儿取了个名字,叫做纪异。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续命无方 二仙怜孝子  返魂有术 九载待灵芝
 
话说光阴易过,转眼便是四五年光景,纪异已长到有八九岁大孩般高矮。只是骨瘦如柴,看身体仿佛极瘦。可是生具异禀,不但纵高跳远,捷逾猿猱,而且身子比燕还轻,竟能飞行林秒,枝柯不动。尤其是一双怪眼炯炯放光,就在黑夜之间,也能辨晰毫芒,目光所及,纤微必睹。一双长臂利爪更穿木裂石,真个是力大无穷,世所仅见。纪光父女见他这般异相,一些也不嫌他丑陋,反倒更加疼爱起来。
  这天纪光父女祖孙同席吃饭,因是夏日,便摆在湖边。恰值日落之际,夕阳光从林荫中斜射到纪女脸上。纪女自从产后起床,一直无恙。纪光每日见惯,也不似前此那般忧不去怀。这时正坐在纪女对面,觉出她颜色不对,仔细一看,肉皮里已无血色,甚是难看。觉得女儿近来眠食如常,并无病状,还以为是阳光映射之故,当时虽有些吃惊,也未出口。及至匆匆吃了饭,纪光叫纪女伸出手来,一按脉,才知一两天工夫,脉息已有了死征。猛想起无名钓叟行时之言,屈指一算,离产子之期正是五年。看神气,至多还有十日寿命。心里一酸,不禁流下泪来。
  纪女本聪明,猜是不妙,便安慰纪光道:“女儿自经大变,恨不速死。只因爹爹膝前服侍无人,又承无名仙长灵药保命,多偷生了这几年,已是多余。更幸此子虽是怪种,颇异常儿,如今业已逐渐长大,虽只五岁,却比大人还强。女儿就算短命,也是前生孽重,食报今生。爹爹有他,不愁没人服侍,女儿虽死九泉也瞑目了。”纪光含泪答道:
  “话不是如此说。无名仙长行时,虽有我儿只有五年寿命之言,并非毫无解救。前年来收蛇菌,我又问过他,也说是时至再看,目前难定。如有可生之路,何忍使你撇我而去呢。”纪女苦笑道:“并非女儿不愿活,只是无名仙长所说那千年灵芝,漫说无处寻觅,纵有也是神灵怪物守护,我你俱是凡人,哪里能得到手?否则像无名仙长所赐灵丹,平素治疗沉疴,何等灵效,女儿吃了这许多,也只保得这五年,别的药还有什么效验?”
  父女二人越说越伤心,说到未后,竟抱头痛哭起来。
  纪异年虽幼小,早已明白事体。见祖父、母亲痛哭,心里悲恸已极。暗中只打主意,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把深含痛泪的怪眼,一翻一翻地望着乃母出神,一句话也不说。
  纪光父女并未在意。父女相对愁思,终是不舍分离。纪光知道除了求无名钓叟,别无方法。但是自己已然被他拒绝过了两次,再说,未必有用。忽然想起孙儿年纪虽幼,比起大人还要矫健得多,又是无名钓叟垂青之人,他如单人前去,或者无名钓叟念在他一番孝思,能给他设个法儿。明知纪女业已神游墟莽,此去毫无把握,但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也不能不作此打算。便和女儿说了。纪女一听桐凤岭相隔那么远,纪异单身前往,到底年纪大幼,难以放心,力持不可。父女二人正在窃窃私语,纪异五官何等灵敏,竟然全听了去。暗忖:“明着说去,母亲必不放走。”便坐在旁边,故意装出要睡神气。纪光父女商量了一阵,仍未决定。见天色已晚,便唤了纪异回房安歇。
  纪异候至午夜,见母亲仍在祖父房中泣话,越发心酸。再也忍耐不住,径将房门倒掩,偷偷越过竹篱,到了湖边。纪异虽不似乃父那般能在水波上踏波飞跳,因为先天遗传,从小就爱狎弄波涛,能在水底游行。这时更恐解船惊动祖父,便将衣服全脱下来,衔在口里,轻轻步入水中。将头昂起,双足一蹬,就在满天星光之下,游鱼也似直往湖的对岸泅去。一会抵岸,且喜衣服未湿,穿好便即上路。此地去桐凤岭只有两条路,纪异曾听纪光说过,小路虽是崎岖,一则要近得多,二则恐乃母赶来追上,便一路翻山越涧,上下峭崖峻坂之间,由小路往桐凤岭那一面赶去。毕竟纪异年幼,平时出猎鸟兽,采取花果,俱在近湖十里以内,不曾出过远门;纪光所说路径方向又只是一个大概,离家不到百余里,便迷了路,走入乱山之中。
  纪异一见没有路径,心中自然焦急。转眼过午,论走的路已超出了几倍,仍然未到。
  出门未带食物,不由腹饥起来。纪异救母心切,仍然飞也似前进,顺手采了些道旁山果充饥。南疆深山,毒草毒果甚多,不知怎的,一个不经意,随手采了一种不知名的毒果,塞人口内。刚咬一口,觉得咸臭无比,连忙吐出,口里已沾了毒汁。再走片刻,渐渐口渴欲焚,心头烦恶,难受已极。想要饮水,附近不但没有一个溪涧,连果子也难寻到。
  越走越干,口里似要冒出火来。
  正在无计可施,忽然一眼望到前面峭壁上有几株红草,其形如兰,又细又长,如锦带一般飘飘下垂。山风动处,兰叶当中现出一个比碗大的柑子,颜色金黄,湛然有光,看去肥大可爱,碧茎朱叶,掩影生辉。纪异当时渴极求解,也没想到柑子怎会长在初夏时分,又长在兰叶中间。见那柑子离地有数十丈高下,背倚危崖,下临绝壑,崖壁除这几枝兰叶处,寸草不生,无可攀附,一次又纵不上去。一时情急,将鞋脱去,施展天生奇能,用那比铁还硬的长指爪,像壁虎一般地爬上去。相隔还有数十丈,便闻到香风透鼻,转眼到达,一看上面崖壁已凹缩进去,成了一片亩许大小的平崖。那柑子生根之所就在崖前,根前石土零乱,仿佛刚才不久有人来此掘过。纪异也不管它,翻身上来,坐在崖边,摘了柑子。刚用手一掰开,那般清香之味真是难以形容。只是与常柑子不同,柑皮去了一层又一层,剥到未了,仅剩弹丸大一个果形,如去壳荔枝,色如碧玉,四周有一圈浅绿色的微晕,鲜艳夺目。纪异见柑子大小,不足解渴,未免有些失望。及至塞人口中,竟是一包汁水,到口融化,满嘴甘腴,芳腾齿颊,把适才烦渴全都解去,立时精神大振。
  再往崖下一看,虽然自己惯于跳高纵远,像这般数十丈高下的危崖,却未凭空跳下去过。因情急贾勇上来,手足已受了一点伤,再用前法下去,不禁为难,跳下去又觉有些胆怯。方在沉思,将下不下之际,猛想起下既为难,何不往上寻路?回头一看,身后靠崖处是一洞穴,穴底仿佛有光。纪异起身钻往洞中,照那发光处走去,两三转后,居然走出洞外,面前又现出一片平崖。奔向崖口,虽然一样是峭壁如削,却是藤蔓纠结,不似那一面寸草不生,而且中途尽多落脚之处。忙攀藤蔓援了下去。还未到达崖底,便听上面铜钟崩裂般连连怪声吼了两声,接着便听叭哒叭哒由远而近,甚是疾骤,震得四山俱起了回响。
  纪异心中惊疑,仰头往上一看,那东西已到了崖口。由下往上望,只看见一个有圆桌面大小的脑袋,颜色碧绿,烂糟糟的,生着不少酒杯大小的眼睛,金光四射。张着血盆大口直喷白雾,正在据崖张望。纪异虽然胆大,毕竟年幼,自从出世以来,几曾见过这般凶恶的怪物。心里一害怕,打算急速下降逃避。不曾想手一慌张,正抓在一根朽藤上,咔嚓一声,将藤拉断。偏巧这一处崖壁是凹进去的,又在忙乱之中,再抓别处已来不及,竟凌空十余丈坠了下去。
  纪异当时觉着身子轻飘飘的,与往常不同,也未在意。落地时,身略一稳,即行站定,一点也没受伤。见手中还抓着半截断藤,忙随手扔去。还以为上下相隔甚高,怪物未必能够追来。谁知起初怪物见至宝被人盗走,愤怒追来,顺着人的脚迹,追到崖口,并未看见纪异。纪异如将身子贴壁隐在崖凹藤蔓之处,怪物目光虽然灵锐,也看不见,略待一会,自会回转。这一慌张落下,反被怪物觉察。铜山东崩,洛钟西应般一声怒吼,震得四山都是嗡嗡之声,震耳欲聋,半晌不绝,怪物吼罢,竟不顾命地从崖上纵下追来。
  纪异经行之处,一边是撑天危蟑,仅有这半壁腰上横着的一条险径,另一面更是一片平滑不能立足的峭壁。中间隔着一条十余丈阔,其深莫测的广壑,云雾沉沉,望不见底。这一条路宽窄不一,宽的虽有数丈方圆,窄的却只有尺许,崎岖峻峨,不比平原之坂,可以奔腾驰逐,这东西更不似平常见惯的野兽,可以和它力搏,来时又是那般先声夺人,吓得纪异连头也不敢回,一个劲往前逃走。怪物脚步沉重,发出叭咻叭哒之声,山摇地动般追来。
  眼看离身越近,路忽分成两条岔道,宽处业已走完,越走越窄。一头是绝地,无路可通;另一头虽然面前一段稍窄,只要越过临壑那一段险径,便是一片盆地。论理原该往活路上逃走,纪异忽然灵机一动。暗忖:“这一面虽然有路可逃,但是怪物行走这般迅速,难免不被它追上。那面虽是死路,可是路极险隘,山石牵确,上下蜿蜒于危壁之间,连像自己这般矫健轻小的身材都不能并肩行走,怪物身躯比两个水牛还大,即使凶狠异常,没有它容身立足之所,它也无奈己何。不如逃向绝路,且避开眼前危机,再作计较。”
  想到这里,便往那条绝路上飞跑下去。约有半里之遥,听到怪物怒啸不绝,只是追逐之声渐远。同时前面的路也将近走完,为峭壁所阻,休说人行,便是猿猱也难攀援。
  这才回头注目一看,那怪物果然吃了身躯太大的亏,盘踞在一段下临危壑,上覆危崖的险路口上,无法过来,头上金光闪烁如星,不住声地怪吼。
  纪异惊魂乍定,方得仔细观察。见那怪物生得身长两丈以内,通体碧色,满生绿绒。
  乍看烂糟糟的,伏处前高后低,看不见后半身。一颗滚圆圆的大头上生有七个眼睛,足有酒杯大小,睁合之间光芒远射。大鼻掀天,宛若仰盂。虽然吼啸连声,嘴却闭住,也不知有多大。腿似不长,脚爪也为绿绒一般的毛团遮住。看去形相甚怪。
  纪异胆力绝壮,先时害怕,全为怪物先声所慑。及至怪物为地形阻住,追不过来,双方对耗了一阵,见怪物也无甚奇特伎俩,胆子不由渐渐大将起来。暗想:“后退无路,前行又为怪物所阻,自己还肩负关系着母亲生死大事,莫非还和它耗上一年不成?”越想越后悔,不该往绝路上逃走,闹得进退两难。几次四面寻找,俱都无可飞越。怪物形象凶恶庞大,手中又无有兵刃,到底有点胆怯,不敢硬闯。
  正自惶急,猛见这一条险径的峭壁上面生满许多石包,大多形如半珠,大小不一。
  心想:“这怪物尽管不退,何不将这壁上的石包扳了下来,去将它打走?”当下随手抓住近处石包,两手用足平生之力一扳,嚓的一声,居然扳了一块海碗大小的石块。纪异心中大喜,忙将那石头放在足旁,又去扳第二块。接连动手,连大带小,约扳有十几块。
  这才挑了一块大的,站起来身来,对准怪物头上打去。耳听像打破鼓一般,噗的一声,打个正着。
  那怪物本已耗得有些不耐烦,经这一下,越将它惹恼。眸的一声怪啸,那口边忽然喷出一团浓雾,顷刻之间散布开来。这里纪异还不知道利害轻重,只管将石连连往云雾之中打个不休。那云雾也越来越密,怪物渐渐全身都被遮没。凭纪异那样的天生神目,也只看得出一些星光在雾中闪动。不多一会,纪异扳下来的那一堆石块业已打完,怪物兀自吼啸不退。再寻石块来打时,云雾已到身前,到处白茫茫,哪里还看得见峭壁上面的石包。好容易发现身后高壁,离地丈许有好几块石头附在上面,想去扳下来。身刚纵起,猛觉云雾中的那些星光离身甚近。纪异微一寻思,知那正是怪物的眼睛。如算距离,至多不过七八尺以内。
  原来怪物四爪本有攀崖附壁之能,纪异的石头有几块正打在它的痒处,激得它口中喷出云雾,侧着身子抓住危壁,似壁虎一般挨将过来。直到近身,纪异才行发觉。纪异石头还未取到手内,怪物鼻息已经听得甚清。心里一着急,不知不觉往上一提劲,竟飞跃起有十来丈高下。那云雾已然弥漫全崖,适才下面所见壁上石包业已跃过,慌乱中伸手向壁间一抓,没有抓住,一个抓空,往下坠去,正落在怪物的头上。只觉足底软绵绵的,立时又觉怪物回头来咬。这一惊非同小可,仗着平素胆大心灵,百忙中还想起只要能越过怪物,便是前面那条险径,可以逃出。忙用力一垫步,从怪物身上飞跃过去。他却不料到处云封,路又险窄,事前没有看准落脚之所,怎能存得住身?一个落空,直往那无底绝壑坠去。
  那绝壑下面尽是极深的污泥,无论是人兽,下去便即没顶而死。纪异虽然失足,神志并未昏乱,还在拼命提着气,准备落底时不致受伤。正在身子轻飘飘地往下坠去,忽听上面一声大喝,接着一道闪电,自空而下,闪了两闪,腰间便被抓住,往上提起。纪异先当是怪物追下,方要挣乱,忽听脑后有人喝道:“异儿,我来救你,不许乱动。”
  耳音甚熟,颇似无名钓叟。及至到了上面一看,立身所在已是高崖顶上,面前站定一人,果是无名钓叟,不禁喜出望外,连忙跪下行礼。
  无名钓叟将他拉起,说道:“这绝壑底下,全是千百年来两崖藤蔓花果落下去积成的污泥,深固难测,毒更无比。这毒气在下面弥漫,离地高约数百丈。我如不来,你纵不中毒送命,为这污泥所陷,也绝无生理,这也是你孝心感动,才使我阴错阳差,赶来此地。你看崖壁上的怪兽还在么?”纪异一心只在乃母安危,一旦与无名钓叟不期而遇,恨不能立时就同了回去,什么都顾不得。闻言也不去看,只哭求:“仙长,快救我娘一命!”无名钓叟见他刚经大险,安危稀奇毫不在念,好生赞叹。
  纪异方在催促,忽听半崖腰有人大声说道:“此子果如道友之言,此时情殷于母,道友可送他回去。我已收服此兽,且待中秋节后,云梦山相聚吧。”说话声音越来越近,一片白光从崖底升起。当中现出一个羽衣星冠的苍须道者,手中抱定一个和家猫大小的野兽,形状与先见怪物一般无二,只是要小得多。晃眼工夫,冲霄直上,没入遥空,不知去向。
  无名钓叟见纪异什么都如不闻不见,惶急之态甚是可怜,便不和他再多说别的话,将他抱起,吩咐:“我这就同你前往,不要害怕。”说罢,将足一顿,驾起遁光,直往纪家飞去,不消多时,便落在湖心沙洲之上。
  纪光父女正在屋外焦急,见无名钓叟果然携了纪异回转,俱都大喜。纪异一落地,又朝无名钓叟跪倒求救。无名钓叟道:“你先莫着急,我既前来,自然是要略尽一些人事。可惜你的缘分不深,灵药精华已被旁人得去。只凭着你这点孝思,乃母可多活两年而已。”说罢,将身后葫芦儿揭开,用手拈出十几枝颜色鲜红的兰叶,对纪光道:“此乃三千年幽岩朱兰,道家奉为异宝。若得兰实服了,可以长生不老,乃是亘古难逢之物。
  待我用玉刀切断,捣成朱泥,和成捂桐子大小的丸药,每日与令爱晨起服上两粒,预计又可保得两三年无恙了。”
  纪光父女闻言,方在拜谢,纪异一听,诧异道:“这兰叶这般难得?适才我遇见怪物的高崖下还生得有一株,与这个一般无二,我还不知它能救母亲。仙长会飞,何不去把它采了来,与母亲做药吃?”无名钓叟闻言,对纪异细看了看,惊道:“这朱兰生在你我见面的一个崖洞外面,地势极为隐僻险峭,猿猴都难攀援,你是如何上去的?”纪异道:“我因途中吃了一个黄颜色的三角野果,当时觉得口里又辣又麻,连忙吐出。随后越走越渴。路上滴水俱无,偏又再寻不见一个好吃的山果。实在渴得难受,无心中看见高崖上有十几枝朱兰叶,风一吹,现出一个大柑子。一时情急,不顾命爬了上去,采到手里,连剥去许多层皮才得到嘴。那柑子和别的柑子样子味道都不同,真是又甜又香,一包水,吃下去,嘴就一点也不渴了。我从未爬过那般高的崖壁,上倒好上,下来时却有些害怕。我才从崖洞中穿寻到了一面有藤蔓地方缒了下去,没到底,便遇见怪物追来。
  如非仙长搭救,命都没有了。”
  无名钓叟笑道:“那千年兰实,竟是你吃了么?我今早到此,你外公、母亲正在着急,要去寻你。我说你仙福甚厚,决然无害,答应代他们去寻。回到桐凤岭一看,你却未到。我又在附近山谷中四处找寻,中途遇见昆仑派道友苍须客程迪,说听他门人归报,盘龙岭绝壁高崖之上,生着一棵朱兰,只是未曾结实,旁有神兽守护。这朱兰生在不见日光的危崖之上,乃天地灵气所钟,三千年始一开花结果。苍须客依言寻到,知道不久便要结实,每日均去看望,准备一结实便行采服,连那神兽一齐收走。谁知今日偏巧发生要事,去得晚些,路上相遇,邀我去看。我因此物举世难得,便随了同去。到了一看,兰实已为人采走。此物精华已失,三日之内便要枯萎,只得各人分取了些兰叶。偶闻神兽啸声,寻到侧面,看你与怪兽正在下面危壁之间相持,我便和苍须客说了你降生的大概。因他要看你能力禀赋,所以迟到你失足坠落之时才行援手。先只说那般高崖,非你力量可达,兰实定是被另一人盗去,不想无心中却便宜了你。那神兽名为火眼碧徐,又名喷云兽,身生多目,能大能小。每遇怒极,必先将云雾喷出,遮护全身,再行前进。
  不但力大无穷,迅捷如飞,而且眼藏毒泪,五尺之内射人必死,真个厉害无比。如今已为苍须客收去看守门户。也是你孝感动天,才有这等仙缘奇遇呢。”
  纪异一听,兰实如给他母亲服了,便可断病除根,延年益寿,好生悔恨,不该吃它,不禁又自怨自艾痛哭起来。无名钓叟劝道:“你莫要悔恨。那千年兰实乃是亘古难遇的天材地宝,一得到手,当时便要吃下去,才能有效,稍过片时,色香味俱败,灵气全失,有何用处?你在先本已误服了山中蟒涎所化的毒果,如非巧服灵药,再过些时,便要烦渴而死。不是你禀赋特异,连那高崖也上不去,即使想要带回,怎能做到?此事关乎运数,不能强求。我因不堪为人师表。承令祖再三相托,打算将你引进苍须客的门下。他见你质地甚好,已然应允。不过他近来正在清理门户,又受了一个多年不见的好友之托,等我和他相见之后,便须前往赴约,有三五年光阴耽搁。再加你母只有这两三年寿命,你祖父也无人服侍。一则成全你的孝道,特地使你晚入门十年,二则算出你还另有一番机缘,须等你遇合之后,中途遇到危难,那时定来度你人山。此后须要好好修持,静待时机,无故不可杀害生灵,以免误却前程要紧。”
  说着,无名钓叟早把那些朱兰捣碎成泥,又取了几粒灵丹研散,和成梧桐子般大小的丸药。吩咐纪女拿去,每日如法服用。纪异虽觉两三年寿限太短,不久即到,心中悲苦,却也无法。私心还想在这两年工夫,朱兰灵芝之类的灵叶也许能够找到,决计等无名钓叟走后,再去满山寻找。因恐祖父、母亲阻拦,心事并未说出。只不住向无名钓叟探听,这些天生灵药是何形状,以免遇上时又失之交臂。无名钓叟怜他至孝,倒也不借尽心指教。因这一来,纪异在十九侠中最称博识,日后同门师弟,先后有好几个人俱得了他的益处。此是后话不提。
  这一次,无名钓叟被纪光父女祖孙三人再四挽留,住了五日,才行别去。在这五天之内,无名钓叟除教纪异一些博物知识外,又把医术秘奥尽量传给纪光,命他随时在南疆之中行医济世,日后终有善果。纪光自是一一记在心里。
  无名钓叟一走,纪异昼夜关心乃母安危。先是推说游玩和打猎、采果之名,在附近一带深崖峻壑之内,寻找无名钓叟所说的种种灵药异宝。渐渐越走越远,不特远近周围数百里全被寻到,便是昔日误走危崖,遇见神兽之所,也去过好些次。仗着服了兰实之后,益发身轻力健,捷逾猿鸟,每去一次,最多的也只当日便来回。日久,纪光父女俱都看出他的行径心思,虽然疼爱逾恒,知他比大人还矫健得多,倒也没甚不放心处。反正不让去,也禁止不了,只得由他。纪异见祖父、母亲除了嘱咐出门时须要带上兵刃暗器,诸事小心外,并未拦阻,自合心意,索性言明了再走。
  光阴易过,转眼一年多的工夫,除常见之物外,无名钓叟所说的各种灵药,一无所获。纪异丝毫不灰心,仍是苦求不休。纪女心疼爱子,知道无名钓叟话已说完,纪异只是徒劳,来日苦短,恨不得母子常聚,不愿离开。纪异事处两难,既不舍得违背母亲,又恐良机坐失。真个是劳心焦思,日无宁处。
  日子就似这般过去,不知不觉间已是两年将近,眼看聚首光阴越短。纪光知道修短有数,虽然伤心,也是无法。纪异年纪又长了两岁,越发知事,比前更加焦急。因近来日里母亲不许出去,便在半夜里起身。仗着那一双天生神目和飞快的脚程,出去穷搜崖涧,到了天明之后才废然而返。一想到伤心处,便背着人痛哭一场。
  这日一看药罐,见余药还多,纪异以为乃母所服的灵药,两年光景才服了不足一半。
  想起无名钓叟所说,三年之内服完药后,如果无继,才算无救之言。照目前存药计算,乃母寿命至少还有两年,心里略宽了些。暗忖:“那年所遇苍须客,看神气似比无名钓叟道行还高。那朱兰叶有一多半被他带去,定然也是和成灵丹,想来还有,如寻到此人苦求,或者有救。只那云梦山不知在哪一方,无从前往。也曾连问祖父几次,那地方肯定在远处,恐自己又要私逃,所以执意不肯说。偏巧日前母亲教读《汉书》,正讲起汉高祖下云梦的一段,才得知道地点是在湖北。若和上次一样偷跑,路太远了,母亲必不放心,明说又不行;不去更是无望。”
  他又盘算了多少天。见母亲虽然照旧服药,时常面带闷苦之容,与往常不同。并且一步也不许离开,心中不解,益加忧心如焚。最后决定,仍是在灵药未服完以前,赶往云梦山去求苍须客解救。即使不遂心愿,那山既是仙灵所居,也许能寻到灵药仙草之类,到底比起只在附近山谷穷搜要多几分指望。便留了一封极恳挚的书信,在半夜里偷偷起身,往湖北云梦山上而去。
  那云梦山,就在云梦泽的附近。山并不算大,可是洞壑幽冥,穷极深秀。纪异虽是灵敏,一则年纪大轻,没有出过门;二则又不懂得外边事故;三则身上未带着盘川。起初在山中奔驰,还能和上次一样,采些山果,饮些山泉,以充饥渴。即便出了山,走入山人的村落,有那知道纪光的人,固不把他当作外人看待;就是不认得纪光的,纪异是连日连夜赶路,单讨一点吃喝,也还办得到。等到一路趱行,出了云贵省界,走人两湖边界,谁知越是热闹的地方,人情越薄。有时不只要不出吃的,连问路都因纪异不明世俗虚套,说话直率,生得又那般丑陋,不讨俗人欢喜,所以不是不理,便是故意捉弄,使他走了许多冤枉的路。他还不敢耽搁,路上至多打一个盹,连睡也未睡好。也不知受了多少饥渴劳顿,好容易才算走到。按他脚程,不过数日可达,却走了大半个月光景。
  虽然侥幸到达,那苍须客所居的洞穴,却无人知道。纪异先在前山寻访,打听了两天,没有头绪。第三日起,也不再打听,一个人满山苦找,又是两日。虽是焦急,还以为乃母手中无名钓叟所赐的灵丹尚未服完,晚些日回去,除了母亲、祖父惦记外,大事无碍。苍须客既在山中居住,已然到了地头,早晚间不愁寻他不着。
  这日走向一个极幽僻的山洞之中,照例先跪倒默祝一番,然后边走边喊。入洞走有半里之遥,渐觉地面平洁,与别处所见洞穴不类。方在猜想莫非苍须客就住在此洞内?
  忽然到了尽头。这种失望的事儿,纪异连日经过甚多,并未怎样在意。正待回转,忽听眸的一声兽吼,听去甚是耳熟。再仔细一听,那声音就在洞壁里面,余响犹然未绝。纪异猛想起这吼声分明和先前在危崖上巧得兰实所遇怪物的吼声一样,后来无名钓叟曾说那东西是个神兽,已为苍须客带回云梦山去看守洞府。这里既听到吼声,必与仙居不远,不禁又生了希望。
  停步回身一看,洞中石壁颇有许多裂痕,试着用力推扳,竟然随手而动。断定仙人必在里面,因防外人入内,特地将人口之处堵死。便择了一块可以扳动的石头,用尽平生之力往外一扳。那一块六七尺大小嵌在壁上的石头,像后面有人推拱一般,沙沙两声,往外直突出来。纪异恐被石压伤,连忙纵开时,咻的一声,石出洞现。未及细看,洞壁后面的一怪物,早跟着冲将出来,浑身碧绒,头上星光闪闪,正是以前所遇的喷云神兽。
  纪异识得它厉害,仓猝中喊声:“不好!”拔步便往洞外逃走。逃出还没多远,后面神兽已然追临切近。洞中路径又黑暗曲折,越靠近洞口,地愈坎坷不平。幸而纪异目光敏锐,如换旁人,就是好好摸索而行,也难免跌倒,何况飞步逃走。纪异一听神兽追声甚紧,心里一慌,恰巧经行之处有许多坑穴,极为险峨,不知怎的一个不留神,踏错了步,脚被石窝陷住=绊,栽倒在地,立觉一阵腥风从头上吹过。刚在害怕,猛一动念:“自己此来所为何事?神兽既在此守洞,这里明明是仙人所居,寻还愁寻不到,怎便逃跑?
  死活也须将它制伏,才能得见仙人。”
  纪异想到这里,勇气大壮,一翻身便即纵起。正待向神兽打去,匆匆回头一看,那神兽并未追来。记得初跌倒时,吹过一阵腥风,莫非那东西已赶到前面?怎的会不伤自己?且不管它,仍往洞的深处赶去。二次赶到尽头一看,不由大失所望。原来那洞壁后面的石壁通体浑成,仅有数丈深广。一层复壁,为神兽藏身之所,已于破壁时逃去。再看被自己扳落石块的外层洞壁,却似人力堆砌而成。先还以为仙人仍藏在其内,故弄狡猾,不见自己。及至面壁呼喊乞哀,号哭跳跃了一阵,仍是一丝影响全无,不禁失望。
  纪异刚一回身,猛地眼睛一花,那神兽不知何时又回来,正蹲伏在头层洞壁外面,头上诸目闪如繁星,对着自己。纪异这时已是情急悲愤,奋不顾身之际,哪还有甚害怕,大喝一声,便朝神兽扑去。那神兽竟不和他对扑,拨转身朝洞外飞逃。纪异见了这般光景,胆力越壮,飞也似拔步便追,不一会,追出洞外,随着神兽身后,一路穿山越涧,往前追赶。追了一阵,追人一个两面危崖的深谷之中,眼看前路越窄,形势越险,已然将到尽头,神兽擦崖而行,渐难容身。所经崖处,两崖藤枝树叶断落如雨。纪异方在心喜神兽走入绝地,那神兽忽然眸的一声怒吼,身上绿绒团团鼓起,平地一跃,往尽头处的崖顶上飞去,数十丈高的峻崖,竟然一跃而过。
  纪异见那峻崖虽然壁立,中间仍有几处危石可以攀附,和起初遇怪物时那座寸草不生、上凸下凹的削壁比较,上去容易一些。又加最近几年服了兰实之后,益发身轻如叶。
  母亲存亡在此一举,既已追到此地,如何肯舍,便也大喝一声,跟着往峻崖上纵去,第一步先纵到离地十余丈的一块崖石上面。第二步又纵高了七八丈。再想往上纵时,那立足之处,比起头一二步要小得多,仅能容足,上面可以攀附的地方又相隔愈高;不比平地上跃,可以作势,须要凌空拔起。正在为难,忽见侧面壁隙里挂着一根山藤,离头只有两三丈远近。纪异恐神兽去远,更不怠慢,双足一点,斜纵过去,一把捞个正着。好在身体轻灵,多年老藤甚为结实,一路攀援,捷逾猿猱,不消片刻,相离崖顶不过数尺,同时已到那山藤生根之所。匆匆舍了山藤,脚踏藤根,一使劲,竟然纵上崖顶。四外一看,那崖顶上光平,约有百亩。再看神兽,已不知跑向何方。心里一急,拔步往前跑去。
  跑到崖口一看,脚底下白云滃莽,其深莫测。
  纪异正待回身,奔向侧旁两面观察,忽闻神兽吼声就在崖底,只因白云蔽目,看它不见。崖壁又是下削,无法下去。一时情急,暗忖:“神兽吼声甚近,想必也和来的一面高下差不多。以前被怪物追逐,从数十丈危崖下跃,听无名钓叟语意,如非壑底有那毒的污泥,并不至于受伤。彼时年纪尚幼,如今又大了两岁,长了许多气力本领,水性更是精通。死生有命,为救母亲,跌死也值。”想到这里,更不再作想索,大喊一声:
  “苍须仙人,可怜可怜我吧!”人随声下,竟不顾命地直往无底深壑之中纵去。立时坠入云中,顿党风生两臂,温雾沾衣,周身都被云包满。下坠之势本速,转眼工夫,业已穿破云层,渐渐望得见下面的景物。纪异原本时时留意,提着气稳往身子,以便到地时不致受伤。一见云雾渐稀,忙往下看,不禁悲喜交集,想喊未曾出口。只觉花明石秀,水木清华,一一呈现目前,身子业已落在一人掌上。等到那人将他从手中放下,慌不迭地抱住那人,双膝跪倒,不住哭求:“仙师救我母亲一命。”
  那人将他扶起,安慰道:“你小小年纪,跋涉山川,经行绝险,为延母命,几次奋不顾身,似你这等纯孝,真是难得。只是你母前生之孽过重,运限已终,除了千年芝仙的血,便是神仙也无能为力。我连日正在封山修道,如非今日白眉老禅师命李道友来此传渝,也难前知。既容你到此,必为你设法。不过你母还有十五六日寿命,那千年肉芝现在峨眉山凝碧崖大元洞内,受峨眉派老幼群仙宝爱,再有十二年便成正果,取它生血医人,谈何容易。如今远水不救近火,要想叫你母不死,势所难能。为今之计,只有拿了白眉老禅师所赐的百年茉莉之根,趁你母元气未尽时,连同残余的几粒灵丹,一同服下。不消片时,人便死去,再由汝祖择一好风水之处埋葬。等到九年之后,你已为母积了许多功德,足可挽盖前葱;同时必与峨眉派发生渊源,再行拜上峨眉,求来芝血,开棺救母,不但起死,还可长生。除此之外,不论仙凡,皆难为力了。这是李宁大师,法号宁一,上前拜过。”
  说话的人,正是纪异连日所寻的苍须客。旁边还坐定一个中年和尚。纪异闻言,一听乃母只有十五六日寿命,不禁又惊又诧又伤心,眼含悲泪,先朝李宁拜礼之后,重又跪问道:“来时我母亲灵丹还有多半罐,预计可服二三年,怎便只有十五六日寿命呢?”
  苍须客道:“这是你母慈爱,见灵药日少一日,恐你伤心,特地行此拙计,用别的草药和成与灵丹相似的丸药。她本人却能鉴别,每日仍拿真的服用。一则免你徒劳之苦;二则药尽即死,事出仓猝,有你祖父在旁,不致再生别的变故。用心可谓良苦,谁知差一点连母于最后一诀都不能呢。”话未说完,纪异一阵急痛攻心,“哇”的一声未哭出来,竟然闭了气,昏死过去。
  李宁道:“此子至性,与小女英琼可相仿佛,无怪连近来不问世事的家恩师都感动了。”说时,苍须客已将纪异扶起,在背心上打了一掌,当时缓醒过来,号陶大哭。苍须客道:“你哭有什么用?我那守洞神兽,因为犯了我的家规,幽闭业已半年。今日接了白眉老禅师法谕,才特地开了封锁,由它将你带到此地。仗着你天生异禀,两次纵跃危崖,身经奇险,以示冥冥中业代汝母一死,以免逆天行事。你将来如果前灵不昧,等汝母复活以后,归到我的门下,如能修好,必成正果。这九年之别,岂能算远?还不听我的话,快办正事!”纪异闻言,如梦初觉,悲切切重又拜倒,请求解救之方。
  苍须客道:“依你脚程,如知路径,回去至多七日可达,你母子二人不可贪图这数日之聚。那灵药多服一粒多一粒的好处,到家以后,禀知汝母和汝祖父,速将所余灵药全数服下。过了三个时辰,再将茉莉花根用酒研服,不消片时,人便死去。切忌放声悲哭。九年之后,求来芝血,自可回生。我本想送你前往,但任你归途跋涉,也无非使你多受辛劳,成全你罢了。昨日白眉老禅师路过此地,见你在前山逢人询问,细算前因后果,除命李禅师来此传谕,另又给你四封柬帖,上面标明月日,到时开看,自有好处。
  老禅师以前也是前辈中最有名的剑客,今归佛门,不久即成正果,飞升西土。你得蒙他垂怜,仙缘不浅。九年之后,我仍在此等你。回去好好照我所说行事。这崖你下得来,却上不去,我仍命守洞神兽送你出去吧。”说罢,喊了一声:“阿良!”便听眸地应了一声。
  纪异循声注视,才看清四外景物。这地方并不甚大,不过里许方圆。四围削壁,拔天直上,形如一个深井。东壁最远,有一道飞瀑如白龙倒挂,下注成一个大潭,珠靠玉屑,烟腾雾涌,隐闻轰雷激荡之声,洪洪不绝。头上白云滃莽,看不见天。地面一律平坦,满种松杉枢捕之类,嘉木繁茂,自成行列。西壁有个高大石洞,洞口磐石一方,大可亩许,上置茗杯,便是苍须客与李宁大师的坐处。
  这时那喷云神兽正从东面树林之内飞奔而至,到了苍须客面前,跪伏在地。苍须客道:“孽兽,今日如非命你接引孝子,至少还得困你二年。还不背他出去!”神兽闻言,又眸的应了一声,便起身走向纪异身旁。苍须客说了归途路径,便命纪异骑了上去。纪异早已归心似箭,叩了两个头,便纵向神兽背上。刚一骑好,那神兽早四蹄展开,跑将起来。纪异下来时是南面崖壁,见它只在地上来回飞跑,并不往南崖上纵,好生奇怪。
  正在焦急,那神兽已越跑越快,突然眸的一声怒吼,就在这山呜谷应,余音荡耳之际,身上绿茸球团团鼓胀,前足一抬,恰如飞鸟钻天一般,直往头上白云之中穿去,到了崖上停住。
  纪异纵将下来,先谢过了神兽,然后认准路径,飞步往回路上跑去。连跑边看,才知来时走了许多的冤枉路。这时纪异真是归心似箭,路上差不多连歇脚饮食的时候都少,睡眠是自然更谈不到。归途路径虽有人指示,不再绕道,日子少了几天,但是所受的辛苦饥渴,比起来时还要胜过许多。纵然天生异禀,小小年纪,经受这多天的磨折劳乏,铁打身体也禁不住。
  及至到家一看,祖父和母亲正在相对悲泣,愁容满面。纪女见他空手回来,不禁有些绝望。且喜爱子无恙,明知必死,反而坦然。先还当是纪异不知自己用假药骗他之事,连忙敛了愁容,装出笑脸,将纪异搂到怀中,刚喊了一声:“幺毛。”纪异自是万分忍耐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纪光父女当他没有寻到云梦山,路上受了委屈回来,正待温言抚慰,纪异已呜咽着一一说了经过。
  原来纪女对于本身虽然达观,不以生死为念,可是上有老父,下有爱子,哪一根痛肠也难割断,不过运数所限,无法罢了。平日因知乃子生有至性,唯恐到时又出变故,才配了些假丹药,好让纪异看了,见药还多,以为母亲离死尚早,一则可以略微宽他一点心,二则免得情急出事。等真药服完,忽然身死,他已无计可施。但是这短短两年多的岁月,光阴真比黄金还贵。来日无多,去日苦短,纪女总恨不能父女母子三人朝夕都不离开来才好。偏生纪异一心想延长乃母寿命,到处找灵药仙草。纪女怜他孝心,既不忍心强加禁止,又想起如非他上次去寻无名钓叟,巧得灵药,自己早已身归黄土。见他如此,或者能有万一之望,只得由他。后来见他穷搜崖涧,终无所获,光阴已过了一年多,母子相聚之日越少,这才不准他再往外跑。
  这日纪异半夜出走,纪女早起看了他所留的书。再一计算余药,仅敷个把月之用。
  云梦山远在湖北,相隔数千里。纪异年幼,不识路径,身上又未带着旅费,不但徒劳无功,不知要受多少艰难辛苦。中途折转还好,要是一味冒险前进,母子便永无相见之期;有无灾祸,更是难料。想要追他回来,他那般快的脚程,怎能追上?万一儿子未寻到,药却用尽,死在路上,连父女也不能永诀,岂不更惨?越想越急,不禁悲从中来,拿着那封书,就往纪光房中跑去。
  刚一出门,便听篱落外纪光与人说话的声音。纪女探头一看,那人乃是无名钓叟,正与纪光对坐谈话哩。这一来真是如获至宝,喜出望外。忙将气一沉,略缓了缓步,先上前拜倒行礼。未及张口,纪光见女儿手中拿着纪异所留的书,又见她张皇神色,已知来意。忙先安慰道:“女儿莫心焦。我今日起得独早,见了异儿留书,一查看,早就走远,追他不上。知你见了定要焦愁。平时我虽有些疑心你所服灵丹怎会还有那么多,因为即使有假,事已至此,问明之后,徒增悲痛,也就罢了。适才正为异儿出走着急,恰值无名仙师驾到说起,才知照日计算,真药所剩无几,我儿寿命已无多日。我正求仙师再发慈悲,代将异儿寻回,你就来了。”
  无名钓叟接口道:“两年以来,异儿这等至性至行,已动了天心,到处都有仙灵默佑。休看他年纪大幼,道途险阻,此行定有所获。适才为令爱起了一卦,主于先凶后吉。
  异儿虽还得些日子才回,苍须道友必能见到。异儿是他异日最心爱的衣钵传人,既允相见,无论如何为难,也不能袖手。只不过对异儿来说,中间略有阻碍而已。过了这一关,令爱不特起死回生,还可得享修龄。我不去把他中途寻回,一则有事他去,二则特意使他多受一点辛苦,成全他的孝道。话己说明,无须再为焦急,也不必去寻他,到时自会回转。”纪女闻言,自是转忧为喜。无名钓叟原是路过,便道看望,坐了一会,又嘱咐了纪光一番话,便自走去。
  经此一来,纪光父女虽然略微宽怀,无奈平时俱把纪异爱如性命,见他小小年纪,孤身千里涉险,怎不心疼。父女二人每从早到晚,盼他早回,真是望眼欲穿。光阴易过,转瞬多日,仍未见他回转。那药所剩无多,服不到几天,无名钓叟之言虽不至误,可是也有多受险难之言,不禁又焦急起来。
  这日父女二人因盼纪异归来,说起前后诸事,越说越伤心,正在伤感,恰值纪异赶回,匆匆互说前事,父女祖孙三人,计议停妥。内中只有纪异一人最是伤心。纪光父女俱认为是绝处逢生,万想不到的事,除了殷殷惜别而外,把连日愁云全都打扫干净,并不怎样悲苦。当下便照苍须客所说行事。
  纪光先将家中现有的食物备了几样可口的菜肴,与女儿饯别。纪女虽然死去九年,仍可还阳。不过在这生离死别之际,谁当着也是有些酸心。这一席别酒,三个人谁也吞吃不下,只把那别绪离情说个不休。勉强终席,天已不早。又备香烛谢了神仙。算计不能再延,才将白眉禅师所赐茉莉仙根,连同余剩灵药,与纪女分别服下。棺木只是两口现成的大缸,早已备好,放置当院掘成的深坑之内。
  约有个把时辰过去,纪女觉得头晕身慵,沉沉欲睡,忙和纪光说了。纪光一按脉象,知是时候,便命纪女盘膝坐在缸中,舌抵上颚,澄心息虚,瞑目入定。又用备就的木棉山麻之类,将身旁围得空隙填满。不消顷刻,纪女鼻间忽然垂下两根玉筋,气息已断,只是全身温暖,神色如生。纪光忙和纪异将另一口大缸扣在上面,将四围浮土陆续埋拢。
  那纪异眼含痛泪,早已伤心到了极处,只因纪光恐纪女将死未死以前,闻到哭声,乱了神思,再三禁止,没敢哭出声来。及至纪女一死,哪还忍耐得住,“哇”的一声没有哭出,重又晕倒在地。慌得纪光忙丢了锹锄,将他抱起。一眼看到脸上,觉着神色有异,试一按脉象,不禁大吃一惊。忙将他抱人房中,照穴道一阵按捏,费了好些手脚,纪异才得缓醒过来。口中喊了一声:“娘!”便号陶大哭起来,强挣着要往院中纵去。
  纪光含泪按住他道:“孙儿不可如此。你母九年之后,仍要重生,全仗你一人修为。你因在路多受山岚恶瘴,大病已成,再不听我的话宽心自爱,倘有差他,不特你母重生绝望,撇下你爷爷老年孤身,何人扶侍呢?快听我的话好好睡倒,不许妄动,等我弄药给你医治才是。”
  纪异闻言,吃了一惊,方不敢强挣,呜咽着说了几句:“孙儿没有甚病,爷爷莫焦急,让孙儿再往院中看上我娘一眼。”随说还想起身时,猛的一阵头晕眼花,两太阳穴直冒金星,又复晕倒榻上,周身火热,人事不知,口口声声只喊着娘不止。纪光见他病症已然发作,不致闷塞在内,略微放了点心。一边爱孙病危,一边爱女身亡,都是一般轻重,哪一边也须顾到。匆匆忍痛含悲,便先到院中将浮土掩好。然后回身进房,仔细观察纪异脉象。
  原来纪异在路上连受风寒瘴毒,饥渴劳顿,又加忧郁过甚,把病都积在里头,全仗体魄强健,支持了这些天。可是身子越强,受病也越比常人厉害,到家时已在渐渐发作。
  因纪女临难之际,纪光通未觉得。纪光适才见他粒米未沾,自己又正一心专注在女儿身上,只当他是舍不得母亲,伤心过甚,不但没有顾到,又强禁他悲哭。纪异连急带痛,胸中那股抑郁不平之气无从发泄,益发把病全逼在里头。后来满腹悲苦,实忍不住,刚一张口,气便闭住。等到纪光将他抱起,看出不妥,病势已现危急之象了。
  纪光仔仔细细诊完了脉,查清病源,开了药方,好在家中百药俱备,便取湖水煎了,连洗带服。这一病直医了八九个月,始行痊愈,把个纪异身上黄毛都脱了一大半,又养息了两三个月,前后约有一年光景,才行复原。纪光每日都用温语劝慰解释,才将悲怀渐渐止住。
  纪异病将好时,见乃母坟头无甚蔽荫,扶病在坟头四外植了许多四季不调的长春树。
  这种长春树,生自南疆深山之中,与别处不同。树秧最易长成,不消半年多,便已碧干亭亭,状如伞盖,叶大如掌,甚是鲜肥可爱,只有一桩坏处,这种树只生在高崖石隙之中,平地移植易生白蚁。纪光祖孙都不知就里,及至移植以后,第一年还好,第二年春天便发现树上有了白蚁。
  这种恶虫并无眼睛,身轻透明,生就一张尖锐的嘴。看似脓包,却是厉害非常,无论多坚硬的东西,只被它一钻便透。往往山中人家房窗户壁,看是好好的,忽然整个坍塌,成了一堆灰沙,便是受了此物之害。而且掌生极速,无法扑灭。有了这东西,不特沙洲那片竹屋要成灰烬,就是地底两口大缸,日久也难免被它钻透。纪女尸骨若为白蚁所毁,纵是大罗神仙,也无法使之还阳。这一来,怎不把纪光祖孙吓倒。忙想方法除灭时,谁知这东西越来越多,饶你早晚不停手,看看将完,一会又复大批出现。纪女尸骨又因地气所关,万不能移。急得纪异昼夜悲泣不止,未后竟在坟上仰天号位,誓以身殉。
  纪光既痛爱女,又怜外孙,正打算往桐凤岭无名钓叟那里求救。也是纪异孝感动天,第三日天将明时,纪异伏坟痛哭之际,忽听树上有飞鸟振翼之声。仗着天生夜眼,抬头一看,见从空中飞落许多白鸟,正在绕树上下飞翔,啄木之声密如串珠,撒豆一般毫不休歇。转眼天明,往树上一看,那鸟生得俱是雪也似白的毛羽,与鹰差不多大。红眼碧睛,铁爪钢喙,神骏非凡,见人甚驯。所啄之物,正是树上的白蚁。加上鉴别之力极强,往往一块好地皮,当它钢爪落处,便抓起一块泥土,底下必是白蚁往下钻的巢穴,内中总有成千成万的白蚁,蚁穴一现,只见鸟喙乱落如雨,顷刻吃个净尽。
  原来这种白鸟,山人名为银燕,乃是白蚁的克星,专以白蚁毒虫之类为粮,集群而居。许多恶鸟见了它,都得远避。这些初生不久的恶虫,哪经得起它一阵啄食,一天过去,荡然无存。
  这些异鸟初来时,纪光已闻声出观。后来看出所掀起的蚁穴差不多都是二三尺深浅,知道恶虫初生,人士未久,干事无害,不由宽心大放。纪异更是喜出望外,把那些异鸟爱如性命,感同恩人,惟恐其食完白蚁走去,仓猝间又想不出代替食物。便和纪光商量,把家藏许多吃的东西全搬出来一试,只要鸟一食,便可作日后准备。谁知那乌性子奇特,纪光祖孙搬出许多东西,连看也不看一眼,只管绕树飞翔,却不领主人的盛情。未后纪异一时情急,无物可取,连盐也抓了两把出来,这回居然有了奇效,盐还未撒在地上,那鸟已向手间啄来,喜得纪异慌不迭地将盐一撒,回身便跑,将家中存盐略留少许,余者全都搬出。群鸟把盐吃得高兴,竟引颈交鸣起来,音声清脆,如同金玉交响,甚是娱耳。由此,这一群十余只银燕,便留在沙洲之上,再不飞去。三两年后,便成了一大群。
  纪异本领日增,除了侍奉外祖,静待乃母复活外,闲中无事,便以调鸟为乐。那些异鸟本来灵慧非常,一教便会,后来竟与纪异成了形影不离,在家还好,每一过湖出游,鸟群便飞起空中,相随同往。纪异嫌那木桨不趁手,纪光又给他打了两条铁的。
  纪光因想给女儿和自己积点功德,以为九年后女儿复活之基,自从纪异痊愈以后,便收拾好了药囊货箱,不时往来云贵川黔南疆之中,以卖货行医为名,济人行善,端的做了不少好事。远近山民,俱称之为么公而不名,无不十分敬爱。
  纪光初出门时,也曾带过两次纪异,原想教他历练,就便可为自己膀臂。谁知纪异生性刚直,爱打不平。在山民区内,因为不识不知,民俗忠厚,又都尊崇纪氏祖孙,还不常有不平之事。一至闹市城镇,或是各族杂居的所在,少不得便有倚官压民,以强凌弱的事儿发生。纪异看在眼里,怎能容让,一见便伸手,伸手便是乱子。纪光虽也是扶弱抑强,甚而还命纪异去代作之时都有;却不是这等明张旗鼓的胡来。见纪异如此作为,不由害了怕。仗着自己地熟望重,又会一身武艺,一个人足可对付;真遇劲敌,再回来喊了纪异前去相助,也还不迟。因此稍生一点的地方,便不再许纪异同往。纪异虽然不愿,一则不敢违命;二则自从闹过白蚁之后,每次出门日子一久,便不甚放心,怕有别的虫豸之类毁伤母墓,每一想到,总恨不能插翅归省。尤其那一群银燕,纪异走到哪里,都飞在空中跟着,万一墓上又有白蚁之祸,那还了得。心中虽想跟着外祖父出去跑,事实上却有许多碍难。再经纪光再三劝说禁止,也就罢了。于是纪光老是独行独往,留下纪异看家守墓。
  纪异闲来无事,除了把纪光所教的经书和武功一一温习苦练外,不是带了一群银燕在湖中打桨为乐,便是上山行猎,下水摸鱼。纪光每次出门,至多不过一二月光景。祖孙二人除了眼巴巴盼着九年之期快到外,日子过得甚是安乐。
  当纪光第一次在江边榴花姊妹茶棚中救人的头一天,纪异因纪光新从远地回家,这次出门只在近处与人送货,至多不过两三天耽搁,想给外祖弄点素常喜吃的好菜,便往附近一座悬崖叫做墨蜂坪的去捉两只活的山鸡。好在沙洲四面环水,人兽俱难飞渡,便将门反扣。带了一把腰刀和两样暗器,也不坐那小船,先把上下衣脱下来,照往常往空中一扔,便有两只为首的大银燕飞过来,用爪抓住。然后口衔着刀和暗器,泅过湖去。
  到了对岸,将手一招,接过银燕所抓的衣服,重新穿在身上。一声长啸,拔步往前跑。
  那两只为首的大银燕便领了那一群雪羽,约数百只,纷纷升起天空,摆成一个大圆阵,随定纪异前进。银光闪闪,映日生辉,衬着朱目碧睛,真是好看已极。
  纪异脚步如飞,不一会,眼看快到墨蜂坪。纪异又是一声长啸,将手朝四外天空一阵乱指,又朝天比画了一个大圆圈。那些异鸟也真灵慧,只听为首二鸟声如驾鸣般吟啸了两声,鸟群立时上升云空,分散成了两个单行,分左右朝前抄去。纪异还未到坪上,那些银燕前端已由分而合,每只相隔丈许,成了一个里许方圆的燕阵,将墨蜂坪那一块地方团团围住。各在空中停着,只将两翼招展,不往前飞。远远望去好似天上星光集成的一圈银虹,煞是奇观。
  纪异自从驯养练好这些异鸟,除有时成心和鸟兽力搏逗弄外,打起野味来,先将燕阵排成,然后随意指挥。那些异鸟便照他吩咐,凭着铁喙钢爪凌空下击,要多要少悉凭意旨,休说像山鸡一类的飞禽,便虎豹豺狼这些猛恶的野兽,也非敌手。可是纪异从不贪多,只要够食用便罢。这次一则想捉两只活山鸡回去,祖孙二人下酒,二则想腌腊些来过冬:故此先将燕阵排成,从空中包围上去,以便挑肥的捉。
  那墨蜂坪僻处万山丛莽之中,乃一块数十亩方圆的平地,地上芳草芋绵,四外崇冈围绕,溪流索带,繁花如锦,掩映生辉,端的是一个好所在。那里不但山鸡甚多,还有一种墨蜂,酿出一种紫蜜,为补阴圣药。以前无人去过,自被纪光祖孙发现,才取了这墨蜂坪的地名。
  近坪一带路虽险峨,纪异仗着身轻力健,穿行树抄,纵跃如飞,不一会已到坪上。
  如照往时,那些山鸡大都三两为群,不是蹲伏地上,便是临流照影,绕着光平的崖石。
  山鸡一见人来,必定惊飞而起。纪异如今懒得亲身捕捉,只须拣定两个肥的,口中长啸,将手一指,空中银燕自会分出一二个追将下来,用鸟爪将它们抓住,甚为省力。可今日坪上山鸡俱不知何往,一只形影俱无。纪异并未在意,便往坪侧一片树林之中搜索。这林中也有一片小空地,尽是细沙,山鸡时常在此孵卵,纪异以为至不济总要遇上几个。
  进入林中一看,地上落英缤纷,卵巢甚多,要寻山鸡,仍是一只没有。正在失望奇怪,忽听那个为首的银燕连声吟啸。知有发现,连忙纵出林来看时,并不见山鸡踪影。两只大银燕已由空中朝自己飞来,转眼落下。纪异将两只精铁也似的臂膀往腰间一叉,两燕便集在上面。
  纪异一见这等形状,照着素来习惯,分明是要自己立时回去,好生不解。忙问道:
  “这里山鸡都逃完了么?怎的那旁林内还有那么多鸡下的蛋?还不快给我找去。”说罢便下号令,长啸一声。两燕只管延颈连呜,意似催他速走,动也不动。纪异性情执固,要做甚事,不成不休。不由怒道:“我不信那么多的山鸡,半个多月工夫,全绝了种。
  今天不捉到几个,无论如何我也不回家。你们还不给我找去!”说罢,将双臂一抖,又是长啸一声,将手四处乱指,意在命空中燕群分散开来,四处找寻。为首两燕这才勉强慢腾腾飞起,飞到高空,朝左侧面飞去。那空中燕群竟不似平日那么听话,不但未跟着飞去,连阵势都一齐散乱,集在一起,背着为首双燕的去路,似在缓缓后退。再看为首双燕,一面缓缓前飞,不时回首长鸣,意似引路,纪异虽是惊诧,丝毫没有觉出今日情形不妙。只回头朝着后退的群燕骂了两句:“偷懒的畜生!”便朝前面双燕跟去。
  那经行之路,是草坪尽处的一角,对面是一座广崖,中隔溪泳,宽可丈许,一纵而过。这墨蜂坪,纪异祖孙虽来过几次,因为东西南三面岩石雄秀,水木清华,俱曾游到,独这靠着北面的一角,只纪光采蜜去过一次。那里不但荒崖谬灌,草木不生,而且崖尽处忽然下落数十丈,中藏一条暗谷,谷中一带虽也花草繁茂,可是目光所及,只能看到入谷十来丈远近。谷里面既极深黑,看似无路,时常还有成千成百的墨蜂飞进。
  那墨蜂与常蜂不同,趸刺长而有钩,有毒甚烈,螫人疼痒交作,多日不愈。纪光因坪上花树间也有蜜可采,知道那谷深处必是蜂王多年老巢,在坪上采蜜还可,一近到谷中,谷中的蜂便成群飞出,追来螫人。这等虫类僻处深山,人不犯它,与人无害,多杀有伤天和;再加蜂群大多,又极爱群,招惹不得;又加谷中死气沉沉,断非善地,曾经再三禁止纪异不可进去。纪异也觉谷中无甚景致,谷口那点花草,坪上尽多,蜂群尤其讨厌难惹,故从未去过,今日也是一时任性,执意非寻到山鸡不可,以致惹出事来。虽然因祸得福,毕竟日后树下一个强敌,纠缠不清。直到两上峨眉,求了玉清大师相助,才解了这场冤债。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纪异快到谷口,那前飞双燕已是越飞越高,没人云中,只剩两个白点,在当空盘旋不进。路太险峻,纪异一路蹿高纵矮,跑高了兴,目光只注到前面,也未留神别的。
  刚一进谷,一眼看见前面谷里有一团黑影闪动,仿佛文彩班斓,先当是什么游兽潜伏在内。纪异目力本强,再进前几步,定睛一看,竟是成千成万的山鸡。每只俱将双翼展开,一只叠一只压作一堆,动也不动。看见人来,意似有些畏惧,互相昂首伸喙,作出飞鸣之状,不知怎的却飞不起来。呜声也甚低微,啾啾不已,密如串珠。纪异暗忖:“寻了这大工夫,通没寻到…只,不料全数聚伏在此。记得这里墨蜂最多,几时改做了山鸡的巢穴,今日一个墨蜂未见?”
  正往前进,距离那一群山鸡只有两丈远近,唾手可得,忽然脖子一凉,从谷顶滴了一点水下来。纪异用手一摸,粘腻腻的。抬头一看,乃是一个大有两丈的蜂房。那墨蜂身上颜色漆黑,所制成的蜂房却是白的。放在暗中,还有些微亮光,亮得很显。心想:
  “这么大蜂巢,那蜜不知有多少。等到捉了山鸡之后,趁着蜂群不在,取些携走,岂不是好?”略一端详高下,取时并不费事,便跑到那一大堆山鸡跟前,觑准两三个又大又肥的,伸手便捉。那些山鸡好似失了飞翔之力,只管将头摇摆惊鸣,一只也不能飞起。
  纪异的双手刚捉住一只,往上一扣,猛觉那山鸡下沉之力甚大,好生奇怪。仔细一看,底下伏着的俱是它的同类,却又无甚牵绊。因为这东西已不能飞逃,反觉多取无甚意思。
  又想要取蜂蜜。便取了身带麻索,一共捉了五只大肥山鸡。除第一只似大力量在下面吸住外,以后几只捉时俱极轻易,纪异也就没放在心上。
  纪异绑好山鸡,意欲命银燕带走,长啸两声,不见双燕飞下。恐峰群回转不好取,只得将五只鸡绑作一堆,提起来走向蜂房之下。拔出背后腰刀,两足一点劲,飞纵起有七八丈高下,对准蜂房一角,一刀砍去。这一段地方两崖合拢,形如覆盂,乃谷中最低最暗之处。那成千鸡群覆翼之下,原伏着一个身受重伤的妖人。纪异当时如果取了山鸡就走,本可无事,偏巧无心中发现那数百年的蜂王巢穴,蜂群虽为妖人弄死得干干净净,一个无存,可是蜂房上设有妖人禁制山鸡的邪法。纪异这一刀不要紧,恰巧砍在紧要所在,将妖人的一块令牌砍断,破了禁法。刀过处,咔嚓一声,一片火光飞溅,纪异不由吓了一跳。脚刚及地,便听叭嗒一声,连蜂房带蜜,砍落了一大块。
  纪异闻得清香扑鼻,知是最上好蜜。方在心喜,忽听身后一声长吁。接着便是呼呼展翼之声,如同潮涌一般。那…大堆成千成百的山鸡,倏地纷纷呜啸,此撞彼挤,直往谷外飞去。顷刻之间,风卷残云,一齐飞尽。纪异见山鸡一齐惊走,飞出谷去,也没细看身后。刚要把刀插入蜂房以内,带回家去,猛又听谷顶岩石有了崩裂之声。恐崖石坠下来压着,忙即纵开。上面两丈大小的一团极大黑影已经坠下,落在地上,瞠的一声巨响,震得山谷俱起回音。紧接着一片白光从谷顶射将下来,黑暗之中骤得光明,立时眼前一亮。
  纪异听得那响声大而发飘,不似岩石。等尘土稍静,近前一看,正是上面悬着的那个大蜂房。因为近根之处被纪异适才连砍带受大震,虽然年代久远,比起寻常蜂巢坚固得多,但怎经得这种天生神力,这一刀恰砍在紧要所在,本身大重,渐渐支持不住,整个坠落下来,底部中心还连着一块岩石。这谷顶本来有一条缝隙可透天光,直达谷底,宽窄大小不一,只蜂房附近的所在最大。偏巧有一面岩石为蜂房所占,日久年深,蜂房越积越大,将透光之处完全填满,余者也都被谷顶老藤蔓草遮,看不见天,所以终年黑暗。蜂房一落,上面天光透下,全谷通明。
  纪异见那蜂房外表如附霜雪,其白无比。成千累万的蜂巢约有拇指大小,只当中一个蜂巢比碗还大。微一挑破,那蜜却像紫玉一般又香又亮。知道外祖看见,必定欣喜异常,乐不可支,正在高兴,那大蜂巢中忽有两点豆大的金光一闪。低头细看,内中竟伏着一个大如碗钵的墨蜂,金光便是蜂的二目所发,趸须如铁,锐同金钩,生相甚是猛恶。
  纪异虽常和毒蛇猛兽厮拼,这等毒恶的大蜂,却是头一回见到,料是蜂王无疑。知道这东西一鸣,则万蜂全集,不是闹着玩的。先还不知蜂王已为妖人弄死,不由吃了一惊,忙将腰刀按着蜂巢出口,又回手取了两枝毒箭,准备隔巢打去时,见那蜂虽然神态如生,却是无甚动作。试拿那毒弩的尖往巢中一拨,连动也不动,才知已死多时。但仍不放心,便用弩箭刺人蜂身,挑将出来,扔过一旁。暗忖:“这块蜂房,如此大法,怎生带走,如分几次搬运,又恐走后为别的野兽毒虫跑来侵蚀作践。”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入古穴 遇怪墨蜂坪  悟前因 泄机青竹简
 
话说纪异想了想,决计先将蜂蜜带走,便挥刀朝着蜂房底部砍去。那蜂房甚是坚硬,适才砍第一刀时,刀己缺了口。凭着力猛刀沉,被他一阵乱砍,居然砍到中心。眼看七八尺方圆,尺许厚薄的一块紫蜜就要到手,忽然一刀砍上去,耳听地的一声,光华火星一齐飞溅。接着又听远处金刀触石之声,丁的响了一下,立觉手上一松。低头看时,手中那柄腰刀已然断去半截,脱手飞去。断处齐整,如快刀削物一般。那蜂房三面俱被砍断,只剩着地的小半截。中心露出一点光华射眼,只看不出中有何物。纪异性素倔强,握紧那大半截腰刀,运足神力,朝那放光之处又是一刀砍去。又听玱的一声,声如龙吟,余音犹自不绝。手中腰刀又断去了数寸,飞震出老远,落在前面岩石之上。那光华便长大了些。
  这回势子既猛,刀也略偏,将那放光之处的紫蜜砍裂了一块,才看出那放光的是紫蜜包着的一段形如宝剑的兵刃。那么锋利的腰刀,遇上就断,其利可知。纪异便不再乱砍,只将那柄断腰刀朝着那剑周围一阵砍削,紫蜜纷纷碎落。不一会,从蜂房前面现出半截兵刃来。一看,果是一柄寒芒射目,晶光照人的宝剑,不由喜出望外。
  这时纪异也不再顾惜那蜜,先将蜂房底部用断刀割断,使其全部裂而为二。急匆匆推过一旁,露出剑柄,手握住一拔,竟拔不动。先用手一阵乱摇,觉得有些活动。这才将双足踹在那坚硬如玉的蜜上,两手握定剑柄,运足平生之力,大喝一声,沧琅一片微声,一道寒光已随手而出。纪异一时用力太过,一个收不住劲,倒退出去老远,几乎仰跌地上。甫一站稳,又纵回原处。纵时,身后衣服似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一则纪异动作迅速,二则剑已到手,心花怒放,通没理会。人一到,试举剑朝那上半个蜂房砍了一下。因为爱惜过甚,先还不舍用力,谁知就这轻轻一剑,便一挥到底,通没丝毫阻滞。
  益发爱如珍宝,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纪异刚想用剑将那蜜后面当中附着的一块岩石连那外皮砍断,再分成四块,以便捆在一起,顶在头上带回家去。忽然一阵阴风从身后吹来,吹得周身毛发直竖,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不由吃了一惊。连忙回身一看,从身后适才大群山鸡伏身之处,站起一个披头散发,怪眉怪眼,精赤条条,周身浴血的怪人,手中拿着一个断尾毛的蝇拂,瞪着一双血也似红的双眼,正缓缓朝自己身前走来。这时纪异年已渐长,常听纪光说起江湖上许多异闻奇迹,知道这人决非善类。刚要开口,那怪人已经恶狠狠发话道:“你家真人为了此剑和这墨蜂,受了千辛万苦,却被你这顽童来享现成。念你年幼无知,真人不与你计较,快些将它放下,饶你狗命,否则教你死无葬身之地!”纪异先见怪人,本就有些疑他是妖人一流。一听他口出不逊,如何能够容忍,更回骂道:“你到底是人是怪?
  所说的话,全没一丝一毫准头。这剑藏在蜜中,我也是才得发现。你既说是费了千辛万苦,如何不取?分明见我无心中得到此剑,想半途打劫,却又说我享现成。再絮絮叨叨,休怪我翻脸,将你杀死,这深山荒谷里头,你连冤都没处诉去。”说时,剑指着怪人,大有跃跃欲试之状。
  那怪人原先带着满脸狞恶之容,大有上前伸手神气。及至听出纪异说话的声音与寻常小孩不同,再定睛一看形神骨骼,不禁深为惊异。心中念头一转,立时收住脚步,改了和缓的口吻答道:“我乃赤城散仙七真人便是。此谷乃昔年天玄子戚宁修道之所。只因成道之时诸魔齐来,纷扰了三天两夜,他俱不为所动。直到未一晚上,忽然来了一个千年妖狐,戚宁不知怎的一来,竟然中了她的道儿,走火入魔,将内丹失去。等到清醒时节,妖狐元阳已得,正要走去。戚宁知道中了暗算,当时急怒交加,将一炼魔的宝剑对准妖狐掷去,这一剑只断落了妖狐一只后脚。同时戚宁本身三昧真火也已发动,就此化去。那剑无了主驭,便穿入谷顶上面石壁之中。”
  “后来戚宁的师父涤烦子赶来,见爱徒已死,算出前因后果,留了一块竹简,连同天玄子所遗许多法书、宝物理藏在谷底。简的上面载明这段因果,说戚宁十三劫后,仍要回到此地剑斩妖狐,收回故物。只是事前要受万蜂刺体之苦”以偿前生杀孽,才能得剑成道。因恐此剑为人得去,特用仙法招来一大群墨蜂,筑巢谷顶。日久年深,那蜂蜜越积越厚,竟和玉石一般坚实,休说半截剑柄,连剑的光华俱被遮住。这里地势既极幽僻,又是穷山暗谷,群蜂之中有一王蜂,更是厉害无比,故此四五百年以来,从无一人知道。
  “到我出家学成道法,默参先天易数,才知那天玄子戚宁乃是我的前身,应该到此重得此剑。我知蜂群厉害,有人坏它老巢,势必全数出斗,不死不止,我恐一人势薄,还特地约了一人相助。三日以前来到此地,先寻着了谷中藏珍和那面竹简,去除灭蜂群,取那故剑。谁知我那同伴起了贪心,竟乘我方在行法紧要关头,怀宝逃去。我独自和万千毒蜂斗了三日三夜,直至昨晚,方将蜂王用法术制死。可是我因打坐,运用元神与蜂王交战,不能顾及肉体,身子被那成千累万不怕死的毒蜂螫了个体无完肤。后来虽凭我仙法将蜂王和万千同类一齐处死,已是遍体鳞伤。我知那蜂虿极毒,伤口不可见风,须要先将本身的毒消除净尽,方可用仙丹调治。便将本山许多山鸡拘来,用法术禁住,使它们展开双翼,用前胸覆在我身上,按着顺序,挨次轮流,代我将蜂毒吸去。只惜当时疏于防范,以为地处深山穷谷之中,上下形势如此险峻,决无人敢前来,谁知才收了一半功效,你便赶来。那些山鸡俱受我大力仙法禁制,没有千斤神力,休想拿得它起。”
  “我见生人到来,甚是焦急,看出你志在得鸡,不是存心和我为难,特地松了几只,心中巴不得你得了几个便走。不曾想你又飞刀砍蜜,无心中将我一块令牌砍断,破了我的禁法,群鸡解禁。我已恨你人骨,还念你事出无心,勉强忍住。后来蜂巢坠落,益发贪得无厌,想连蜂巢与我那口仙剑一齐盗走,我这才起身。凭我仙法,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因为我见你虽然年幼妄为,质地却还不差;再者,你原是事出无心:特此网开一面。现有两条活路,由你自己挑选:一条是急速跪到,将剑献还,拜我为师,另有分派,那蜜也给你一半,从此便随我修道,有成仙之望,此条于你最是有益;还有一条,便是将剑献出,我仍卧在原处,你只照我吩咐,拿着我的禁符法牌,前往崖上广坪,朝着那群山鸡栖息之所连扬三次,便即回身去到谷口,将禁符法牌分别埋藏在谷口外面,然后取蜜自去。只在三日之内不准向人提起。我不但不咎既往,日后我自会来寻你,还有别的好处。”
  妖人这一席话,如换旁人,自然上当。无奈纪异生来至孝,起初连遇无名钓叟、苍须客二位仙人,俱因乃母之故,不曾动念相随。此时更是要守乃母藏蜕之所,静候复活期至,便是叫他即刻成仙,也不肯舍此而去。何况妖人神情诡异,素昧生平,口口声声又要他那柄无意中得来的心爱宝剑呢。纪异没等妖人把话说完,便抢答道:“你不用再往下说了。我也无论你是怪是仙,你不惹我,我也不会伤你。这剑和蜜俱是我亲手得来,蜜还可以分你一些,这剑是我心爱之物,如何肯送你?我这几年不能离开此山,既不想成仙,也不想什么好处。只不过我家专好助人行善,你如真是受伤为难,需人相助,我办得到的,还可以帮你一个小忙,别的再休提起。”
  妖人原看出纪异力大身轻,禀赋奇异,自己身受重伤,利器又到了人家手内,所以才软了口风,满想把纪异收归门下,岂不人宝两得。却不料他如此老辣,恫吓软哄皆不为动。不由勃然大怒,正要发作,二次又一动念,勉强抑制,仍装笑脸哄说道:“你这孩子遇见这等旷世仙缘,竟然无福消受。那剑虽是我前生之物,既经你手,难道我能白取你的么?你既非要不可,好在我的剑到时自会飞回,且让你玩上几年也不妨事。那些蜂蜜,索性也一齐归你。只是你拿我的宝剑,须得替我办点事儿,可能应允?”纪异便问:“何事?”妖人答道:“我身受毒蜂所螫,余毒未尽,被你无心中破了禁法。且喜未见日光,只多受一日一夜苦处。我那法牌,还有一面在此。我这里行法,你可拿了此牌去至谷外高崖之上,照先前所说,将那群山鸡为我拘来如何?”
  纪异人本直率,这时忽然福至心灵,看出他说话时虽然装着笑脸,二目隐露凶光;而且先前的话说得那般凶恶,这时却又如此迁就,断定其中有诈。只是适才已然应允相助,不便反悔。想了想,且不接他令牌,说道:“帮你忙倒可以,只是得让我将这些蜂蜜运将出去,然后方能照你所说行事。”妖人见他聪明,也恐有诈,怒声答道:“你如取走不回来呢?”纪异笑道:“你休小看我,我也是仙人苍须客的徒弟,岂能说了不算?
  这里有阳光,你也过不来。再说我要不帮忙,明说出来,谁还怕你不成?我不过因适才那群山鸡飞出时非常纷乱,想将这些蜂蜜先运到崖上,替你办完了事,立时就走,岂不爽利?”
  妖人一听他是昆仑名宿弟子,暗自吃惊。知他倔强,软硬不吃,心中灵慧,适才言中微有漏洞,便被他听出。自己目前畏惧阳光,本想当时行使妖法,又觉事尚有望。万一决裂了,事再不济,更是画虎成犬。好在元气身体复原之后,不患收拾不了他。只得再三强忍怒气,分解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心眼特多,还不放心。我将这面法牌放在地上,我仍回卧原处相候,如何?”
  纪异听他一分辩,越发起疑。因想弄走那蜂蜜,也不说破,笑答道:“这样也好,我不但爱这块蜜,连这蜂巢也要带回家去。反正你不要它,我一运完,就来帮忙。”说时,见妖人已回适才鸡群覆翼之处一个石穴之中卧倒。果然那石穴外面死墨蜂堆成一圈。
  纪异也不再说话,先将中心两块好蜜用剑穿起,挑举起来,跑出谷外,运往崖上。
  见那双燕也跟了回来,曝口长啸,将手一招,便已飞下。纪异道:“你们两个能将它们唤回,将这蜜运回家去么?”双燕闻言,鸣声似允。纪异大喜,一连几剑,将蜜都砍成碗大小块,嘱咐了双燕几句,匆匆回转谷中。见妖人并无动静,又挑了一些好而厚的蜂蜜,连那五只山鸡一齐提出,到了崖上一看,大群银燕已经飞回,将第一次的蜂蜜抓运回去。
  纪异原意,是装着连蜂蜜和巢俱要运走,乘妖人不防,第三次回去,好相机行事。
  及至二次将蜜交与群燕,正待回身,那为首双燕原本通灵,忽然飞近身来,衔住衣角不放。另一个便去将那五只山鸡抓飞过来。情知有异,定睛一看,那五只山鸡已有四只流着黑血,毒发身死。又见双燕衔衣不放,似有阻他入谷之状。纪异便对双燕说道:“我知道他是坏人,不过我将话已说出,不能失信于他,总得有几句活交代。这厮畏惧阳光,手中又没有兵器,我决不会上他的当。你们只管带了蜂蜜飞回家去,等我就是。”说罢,一抖衣,挣脱双燕,三次往谷中走去。
  刚达谷口,便听谷中妖人怒署之声。进谷一看,妖人仍卧原处未动,好似嫌等得时候久了,在那里怒骂,纪异也不理他。这次不再取蜜,猛一纵步上前,将那面法牌拾在手内。身刚站起,便见妖人似要坐起,又连忙纵回原地。心中一动,又改了主意,便用手中剑指着妖人说道:“适才我还忘了问你,那些山鸡替你消毒,你倒好了,它们不知也有害么?”妖人本已忿怒到了极处,闻言不加思索,厉声答道:“这些野鸟原是供人吃的,它们虽然吸了毒,难免一死,但是受了我的仙法超度,转劫便可成人,岂不便宜?
  只有你这呆孩子,遇见这等旷世难逢的仙缘,却将它当面错过。如今我一切都不与你计较,还不快些照所言行事,只管絮叨,惹得你真人发怒,你就悔之无及了。”
  纪异早看出他色厉内在,便端详好了退路,等把话听完,成心沤他道:“你怎地又发狂言?这宝剑和蜂蜜,是我亲手得来,一不偷,二不欠,帮忙是人情,不帮忙是本分。
  再者,我素来不喜多杀生灵。就说这里的山鸡,我有时也喜欢捉两个回去,与我外祖下酒,一则所伤不多,二则我们又无求于它。哪像你这等狠毒,成千累万地全数拘来为你吸毒,救完了你,便全数毒发惨死。这等事,岂是修道人所为?适才我如非看见几只中毒而死的山鸡,几乎上你的大当。如今既已晓得,怎肯助纣为虐?不过我答应了你,不能白说,剩的这些蜂蜜,送你吃就是。你屡次出口伤人,依我脾气,就难饶你。念你身受重伤,我不与病人一般见识。如有本领,只管使来,我要失陪了。”
  说时,谷顶蜂巢旧址已在那里隐隐作响,仿佛风雷之声,只因音声微细,纪异只顾说得高兴,没有留神。那妖人却又是正在气恨头上,再一听出纪异言中有了反悔,益发急怒攻心,暗错钢牙,一心准备忍着当时苦痛,置纪异于死地,也没注意到别的。等到祸变发动,已经无及,所以两人通没丝毫觉察。
  还是纪异顾虑既少,耳目又灵,说到未两句时,已听出谷顶上风雷之声越来越大。
  心中诧异,只疑是妖人弄鬼,手中按剑,足底下早加了劲,准备着退逃之势。论起纪异,平时原是胆大包身,任什么厉害的毒蛇猛兽都不害怕。这次忽然福至心灵,处处都加了防备。一则觉得妖人身带重伤,胜之不武;二则平日常听外祖、母亲谈起江湖上许多怪异之事,到底怪物妖邪是什么样,并未亲眼目睹。这人不过形象生得丑陋,说话凶些,不值与他计较,心中时刻都存退念,毫无斗志。一听谷顶作响,将手中法牌照准妖人一扔,说声:“你这厮不识抬举,我不理你了。”说时,双足一按劲,便往谷口纵去。脚方着地,猛听山崩地裂一声大震,因未见过这等阵仗,不由大吃一惊,哪敢回头细看。
  仗着身轻腿快,更不停留,接连几个纵步,便到了崖上。那轰隆爆炸之声,震得四山都起回音,兀自响个不绝。
  纪异估量相隔已远,一面飞纵逃走,一面惊慌忙乱中偷眼回头一看,妖人并未追来,那座暗谷却已整个震塌。一片红光刚刚闪过,百丈尘中,隐隐约约见有一道黑气从谷底飞起,比箭还疾,直往西方射去,别无动静。
  纪异不知就里,脚底仍在飞奔。跑到崖上坪地,正待跳将下去,往回路逃走,忽闻银燕鸣声。抬头一看,那为首双燕已领了那成千成百的同类,银羽蔽天,摩空而来。到了纪异面前,为首双燕先自落下,飞集纪异两肩之上,衔着纪异衣领便扯。纪异一面跑,一面口里问道:“后面有妖怪追我,你还扯我回去么?”双燕长鸣示意。纪异素来信任这两只为首的大银燕,每次出游,只要听它们飞鸣引导,无不如意而得,因此立时便停了脚步。双燕果然飞起,仍在前率领后面燕群,往那震塌的暗谷之中飞去。
  纪异晴忖:“起初人谷时,双燕曾经表示不愿前去,虽经自己逼了同往,却越飞越高,不敢下落,分明害怕已极,后来果然遇见妖人。及至自己三次人谷,索性衔了衣角拦阻。结果遇见怪人发怒,山谷崩坠之事。这时如何反要自己回身,再人险地?莫非适才大声炸裂,不是妖法,乃是天生地震?那妖人身受重伤,行动迟缓,被这一震,震死了不成?”一路寻思,燕群飞行迅速,已达谷顶上空。为首双燕先长鸣了两声,银燕同声回应,纷纷翩然飞下,直往灰尘影里投去。那暗谷自适才一震之后,纪异来回一跑的工夫,余响渐歇,只激起数十丈烟尘在那里缓缓下落。纪异目力本来极佳,到了一看,尘影中银羽翻飞,剥啄之声汇成一片繁响。那为首双燕却是盘空下视,鸣声不绝,意似在那里监督。纪异见那灰尘甚厚,不能人内,知道这些银燕个个精灵,必有所为,便由它们自去。自己奔跑了一阵,也觉有些力乏,便坐在坪前崖石之上,看它们有何发现。
  约有个把时辰过去,尘沙虽小了些,因为燕群飞逐,仍未完全静止,仅能分别出一些尘影中的景物罢了。纪异见千百银燕,空自在沙石尘影中飞鸣了好一会,毫无所获,正有些儿不耐,忽听空中双燕地然一声长鸣,各把两翼一收,银丸飞坠一般,直往尘沙影里扑去。那千百银燕好似大功告成,纷纷飞鸣而起,一个回旋,排成了一个燕阵,一列双行,两翼招展,留空待发。再往谷底一看,为首双燕各自用爪抓住一件东西,直往纪异身前飞来。转眼之间,为首一个爪上抓着的东西,已然扔落下来,坠在山石上面,当的一声,溅起几尺高的火星。
  纪异见是一个剑鞘,先甚心喜。拾起一看,非金非宝,色黑如漆,乌油油晶莹光洁,式样古拙可爱,拿在手上,轻飘飘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制成。试把适才得的那柄宝剑往里一插,竟然随手而入,真如严丝合缝,大小如一,宝剑的光华也隐隐外露。纪异正愁有剑无匣,那锋利的宝剑,又不能随便插在腰间;常握手内,也是不妥。见这剑柄和剑匣同是一般色泽,连花纹都极相似,知是原匣无疑,心中大喜,只顾高兴把玩,爱不忍释。另一只燕早连着那双爪所抓之物,同时飞落身旁。纪异爱有所专,也未顾得去看。
  直到双燕连声长鸣催行,才想起还有一只银燕,也抓有东西飞回,低头一看,乃是一个有鳞的兜囊。伸手进去一摸,物件甚多,还有两个小瓶,一个书本,并非什么兵刃暗器,一时不知何用。
  纪异见夕阳已薄崦嵫,瞑烟欲收,天色向暮,算计天色已晚,虽说腿快,也还有老远的路程。时当下弦,无月色,归去晚了,恐外祖父寻来,而老年人黑夜攀越荒山险路,终是不便。当时忙于赶回,一手持剑,一手提着革囊,急匆匆径往崖下纵跑回去。因无心得了这么一口好宝剑,好不兴高采烈,不但没有查看妖人是否葬身暗谷之下,连革囊之内所盛何物俱未取出细看。以致一件紧要东西连同妖人尸体,全遗落在暗谷之中,日后被妖人寻了同党中的能手,二次赶回原地,用左道中禁法将真灵复体,除去身上所受伤毒,跟踪寻往纪氏祖孙所居的湖心沙洲之上,拼命为仇,让纪异几乎送了性命,日后还闹出许多事来,皆是纪异年轻疏忽之故。此是后话不提。
  纪异回到湖边,天已昏黑,仍然泅水过去。一看竹屋中灯光点起,一阵阵鸡肉香味扑鼻,知道外祖父回转。进门请安之后,便纵向纪光身旁,拉着手,喜孜孜地把墨蜂坪涉险、得剑、得蜜以及遇见妖人、山谷震塌之事说了一遍。
  纪光闻言,好生惊讶。先要过宝剑,未曾拔出,一看剑的形式和剑匣隐隐透出来的光华,已经连夸好剑。及至手按剑柄,轻轻往外一拔,耳听声如龙吟,跄的一声,屋中立时似打了一道电闪。灯影摇红处,宝剑出匣,寒光耀眼,冷气森森,端的是一件干莫利器,仙家至宝。不由又惊又喜道:“这种至宝,我生平从未见过。无名真人也有两口取人首级于数十里外的飞剑,乃世间稀见之物。在未用之时,我看上去虽说似一泓秋水,寒光耀目,可鉴毫发,但剑的原质和形式也没这般好法。分明是仙家的防身至宝,炼魔利器,怎能落在你的手内?莫不成你说那妖人真是剑的原主么、如果此剑果系那人所有,我虽不会剑术,照着这多年的经历看来,剑犹如此,其人可知决非什么邪魔外道。你要是乘人于危,强取了来,这乱子可就惹得大了。”
  纪异闻言,急道:“公公,你怎么这样说?这剑明明插在石壁之上,外面有蜂王巢穴包住,少说也有千百年。那人连一点都不知道,明明是他想取那墨蜂和蜂王对敌,被万千墨蜂将他螫伤。又用邪法拘了无数的山鸡,去替他吸毒。做那害去千万生命,来救他自己一人的事,及至见禁法被孙儿无心中破去,又得了一口好剑,立时见财起意,恶狠狠当孙儿是小娃娃,连吓带哄。如照无名老祖所说,他这等行为,决不是什么好人。
  漫说山谷倒塌之时,他身带重伤,又不敢见阳光,一定跑不快,压死在内;就是他侥幸逃出来,孙儿也不怕他,这有什么打紧?”
  纪光闻言,抚着纪异的头说道:“你的话也不为没有道理,那人看形迹倒也颇似妖邪一流。只是他既能行使禁法,拘遣山鸡,那么厉害的蜂王和万千同类俱都被他弄死,你一个毫无道行的幼童,岂是他的对手?不过他正在受伤之际,你的行动机警,又值山谷崩塌,几方面都占了便宜,才保得无恙,反祸成福。至于那人是否被山石压死,却说不定,你可曾看见那人尸骨么?”
  纪异因那革囊中摸去无什么出奇物事,上面又附着好些泥土,回时因见外祖回来,心里一喜欢,顺手搁在外屋,并未携进房来。闻言猛地想起,忙答道:“孙儿见山谷一塌,害怕逃走,全是两个老燕儿飞来,引着回身转去,谷中灰尘有好几十丈高,人下不去,二燕便叫它们的子孙同类飞进灰尘之中,找了一会,也未找着什么。灰尘始终未止,不过渐见小些,有没有妖人尸骨,哪里看得见?后来还是它两个飞下去,才得了这个剑鞘和一个皮口袋。孙儿伸手一摸,里面好似有两个瓶子、一本书和一些零星的东西。见天色已晚,恐祖父担心,也没顾得一样样取出细看,便往回跑。想口袋中虽没什么兵刃暗器,多少总有点用处,带回来搁在外屋,还没拿进来与外公看呢。”
  纪光知道那革囊既为灵禽掘出,内中必藏异宝,闻言大吃一惊,忙命取来。纪异遵命将革囊取进屋内。纪光见那革囊形式奇古,柔如丝帛,细鳞密布,乌光闪闪,分明深壑藏蛟之皮所制。即使内中不曾藏有珍物,单这千年蛟皮,已是价值连城的稀世奇珍,连夸好宝贝不置。
  纪光正在把玩赞赏,纪异心急,已将小手伸入囊内一掏,首先把两个瓶取出。还要伸手,纪光说道:“孙儿莫忙。”取过那两瓶一看,俱是一块整的黄玉制成,玉质温润,里外晶明,一大一小。虽有瓶塞,形式通体浑成,并没丝毫缝隙。背着灯光住里一照,那小的瓶,仿佛藏着半瓶像奶一般白的液水;那大瓶之中,却是梧桐子大小的银珠。
  端详了一会,看不出有什么用处,只得放在桌上。纪异又伸手进去,掏出几件东西,除了一个大才七寸五的方形丹炉和一些极香的乌黑木块外,还有一条细如纸稔、长约丈许的金链。纪光俱都莫名其妙。听说有本书在内,想取出来看看,也伸手进去一掏,果然有一本五六寸长的道书,余者尽是些零碎木块,便都取了出来。
  纪光仔细一看那书,乃是抄本,茧纨细密,翠墨如新,每一页俱绘有符篆阵图。字体非篆非籀,一个也不认得,甚难索解。知是以前隐居那暗谷中的主人修炼之物,必定大有来历。翻来翻去,翻向后页,忽发现书中夹着一片蕉叶,上面有竹签划成的数行极细小字。目光刚辨认到第一行,心便怦地一动。正要往下看去,忽听纪异道:“祖父,这些东西,我好像有两样见过,怎一时想不起来?,纪光闻言,越觉与那几行字相合。
  恐蕉叶年久腐碎,不敢用手去触。便把纪异拉近身来道:“你眼力甚好,可看看这蕉叶上面写些什么,快念给我听。”
  纪异就着乃祖手上一看,那蕉叶只如掌大,字却有千数左右。在叶上刺字的人,便是那谷中妖人所说的涤烦子。所载事迹,也与妖人对纪异所说的那一番话有一半相同。
  大意说:
  本人门下有一得意弟子,名叫戚宁。因误犯教规,妄开杀戒,禁闭谷中,苦修多年,已将成道,忽然走火入魔,毁了元体。念在师徒情分,将他火化埋葬以后,除那柄炼魔的宝剑被涤烦子行法拘蜂筑巢掩护外,又将他生前所用法宝、丹炉。异香、灵药之类装人法宝囊内,埋藏谷底,以待他转劫七次之后,再来取用。谷中神蜂厉害非常,取时须先将谷口大石下面藏着的一面护身竹简取出防卫,方保无恙。但是戚宁重返故物以前,必有湖南黑煞教下两个妖人闻风乘隙前来盗宝,盗时必起内证,一个先将竹简盗走,准备等另一个为蜂王螫死,或受了重伤死,再行二次入谷,以便独享其成。这时转世的戚宁是个神童,也当赶到。妖人虽勉强将群蜂害死,本身已受了重伤,决非对手。同时那转世的戚宁,也将谷底宝剑得到手中。宝剑一去,不消半个时辰,涤烦干预先在谷顶上埋伏的神雷必然发动。妖人见势不佳,必在惊乱中藏起躯壳,遁走元神,回山请了同类中的能手,重来谷中复体寻仇。那妖人并非剑仙一流,不过略谙旁门禁制之法,不能借体回生。这时戚宁如见书中蕉叶上所留仙示,务须细心,寻到妖人尸体,用新得仙剑将首级斩下,用火焚化,方可免除后患。否则妖人求来的同类精通祝由科,凡人死后,只要元首未失,肢体无缺,不过三日,均能使他复生;所学黑煞妖术,也比妖人胜强十倍。
  妖人活转痊愈之后,必约了同类,跟踪寻来报仇。时机一失,定为异日之害。
  余者俱是指明革囊中诸物的名称和用途,果有几件异宝在内:一件是那宝瓶中所盛的万年寒玉之精,一件是另一瓶所盛的灵丹,还有一件是那本道书,虽非天府秘芨,却也是学道人入门的基础。
  纪光看到蕉叶第一行字迹,已露出有纪异应得此剑之意。及至听纪异将全页念完,不禁忧喜交集。纪光老谋深算,总觉要除妖人,下手愈速愈妙,最好当时前去。偏巧纪异忙了这一整天,腹中早已饥饿;又是年少气粗,一知就里,越发没把妖人放在心上。
  先说明早前往,纪光不许,才改了晚饭后去。
  祖孙二人将现煮好的山鸡野蔬,连菜带饭一齐盛好,大大吃喝了一顿。纪异因天黑路险,带了宝剑,便要独自起身。如照平日,纪光并不拦阻。这次因有妖人关系,诚恐一个疏忽,定要贻误将来。哪肯让他孤身前去。当下祖孙二人各带兵刃火种,匆匆起身,驾舟过湖,在沉沉夜色之下,一路翻山越涧,纵矮蹿高,同住墨蜂坪跑去。那群银燕,只要纪异一出门,照旧飞起跟着,纪光祖孙还未到达,为首双燕已从暗谷飞回。纪异便问:“你们先去,可曾见有妖人尸首?”双燕摇首连鸣,意似不曾。纪异定要查出个究竟。猛又想起那暗谷既是自己前生修行之所,说不定还藏有别的宝物。便将手一挥,命双燕仍往前飞去,以便率领群燕帮同寻找。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两探妖窟 雷雨窜荒山  载访仙娃 愿言申宿契
 
话说这段山路本来不近,极为险峻难行。纪光脚程虽快,到底不如纪异天生夜眼,纵跃如飞,由亥初走起,直到丑止,才抵墨蜂坪。耳听崖下群燕飞腾鸣叫之声闹成一片。
  跑到崖前一看,暗谷之中甚是昏黑,只见千百银燕的雪羽闪动。纪异还能略辨景物,纪光简直什么都看不见。忙将带去的火种取出,拾了许多枯枝老藤,扎成两个大如人臂的火把,一人持着一个,下崖过坪,同往谷中走去。
  燕群见主人携了火光入谷,俱都纷纷飞起。只剩为首双燕,各站在一块断石笋上,剔羽梳翎,顾盼颇是神骏。纪光见所有震塌的碎石块,大小都差不了多少,俱堆在一处,知是银燕所为。平日虽知此乌灵慧,尚不料爪喙这等锐利多力,好生惊讶。便问妖人伏卧之处。纪异领去一看,地下尽是死墨蜂,污血狼藉。那妖人存身的石穴,业被群燕掘有丈许深浅,穴中爪痕犹新,还有银燕脱落下的毛羽。妖人尸首却不知何往。
  纪光情知晚来一步,出了差错。纪异却不在意,心中还惦记着搜寻别的宝物和那剩下的蜂蜜。拿着火把一阵乱找,不但蜂蜜一些无存,连那死蜂王和蜂巢,俱都不见踪迹。
  找来找去,找到暗谷深处未塌倒的地方。用火一照,灰尘中似有人卧过的痕迹,妖人尸首终未寻到。偶抬头往壁上一看,一片平整的石壁上面,也隐隐现出一个人影,满身血污,形象与日间所见妖人一般无二。不由脱口喊了一声:“在这里了!”纪光闻声,追将过去一看,不由大惊。便问:“妖人可是这等模样?”纪异答称:“正是。”纪光顿足悔恨道:“都是孙儿年幼识浅,当时得了革囊,不曾细看,随后又要吃了晚饭才来。
  这壁上人影,明明是祝由科中能手,来此用挪移禁制之法,将妖人救走。我祖孙二人此后不能安枕了。”纪异道:“那妖人也无什么出奇之处,他如寻仇,自己找死,怕他何来?”纪光笑道:“江湖上异人甚多,孙儿你哪里知道?我虽不会什么法术,这近一二十年来,常与高人会晤,也颇知一点生克,这斯如此狠毒,必须防你再来窥探,说不定留下什么害人东西。这壁上人影,切莫用手去动,且待我仔细寻找一回,便知就里。”
  说罢,祖孙二人重又由里到外再行搜查,并无什么可疑之处。快近妖人卧处,纪光方以为所料不中,纪异目光灵敏,猛一眼看到穴旁一块八九尺高的断石上面,有几根细松枝削成的木钉,钉着一个泥捏的蜜蜂,形象毕肖,神态如生,蜂身犹湿,仿佛捏成不久。木钉竟能钉人石内,觉着稀奇,无心中用手一碰,木钉就坠落地上。正要拾起细看,纪光在前闻声回视,看出蹊跷,刚喊得一声:“孙儿不可妄动!”忽然一阵邪风从谷顶吹来,手中火把顿成碧绿,光焰摇摇欲灭,转眼被邪风吹灭。
  纪光闯荡江湖多年,见多识广,情知不妙。就这惊惶却步之间,猛听嗡的一声悲鸣,接着便听双燕齐声长鸣,展翼飞起,往谷顶冲去。纪异也听出银燕报警,循着怪声,往谷顶一看,只见一团绿茸茸的怪物,大若盆盎的两只怪眼发出白光,口中嗡嗡怪叫,正往下面扑来,同时双燕也迎上前去,与那东西斗在一处。那谷本来幽暗,仅适才被霹雳震塌之处可见星光。偏偏山崖之上又起了云雾,更加昏黑。再加上阴风四起,怪物鸣声凄厉,山石摇摇,似要二次崩裂,越显得形势危急,阴森可怖,纪光连催快走,纪异深恐双燕为怪物所伤,哪里肯退。
  纪异在黑暗中望见那燕和怪物的两团自影与一团绿影互相腾扑不休,就在离地十余丈高下,纠结一起。欲待纵身上去,给那怪物一剑,一则谷太黑暗,地下乱石密积,犀利如刀,二则两下里飞斗迅速,惟恐一个不留神,误伤双燕,反而不美。几番作势欲上,俱都中止。耳听双燕鸣声渐急,知道不是怪物对手。纪异正在焦急,猛一眼看见怪物那双眼睛虽有茶怀大小,光华并不流转,也不能射到远处,死呆呆的,如嵌在头上一般,只管随着飞扑迎拒之势上下起落。不由暗骂自己:“真个蠢才,放着这么好的一个目标竟不会用,在自着急。”想到这里,更不怠慢,脚一点处,早长啸一声,拔地十余丈,朝空纵起,一剑对准放白光的怪物头上挥去。
  那怪物受了妖法禁制,甚是灵活,本难一击便中。偏巧纪光知道妖人既有埋伏,说不定还有别的花样;双燕飞翔迅速,铁爪钢喙,正好借它抵御怪物,抽空逃去,只一走远,双燕自会跟踪飞回,岂不可以免害?一见连催纪异不走,谷黑路险,自己没有那样好的目力,休说不放心纪异一人独留,自己想走也是势所不能。正在惊忧胆寒,也是看出怪物头上放光,猜是它的二目,便将毒药连珠弩取出,觑准白光,一连就是几箭。这时双燕连中毒刺,已是不支,知道主人警觉发动,便飞退下来。怪物正追之际,一见箭到,刚一避过,恰值纪异纵起,当头就是一剑,寒光过处,怪物立时身首两断。
  纪异脚刚落地,猛觉脑后风生,似有东西扑来。仗着目光敏锐,身手矫捷,缩颈藏头,回身举剑一挥。这一下,又砍了个正着,将那东西分成两半。定睛一看,仿佛仍是那团绿影,只是没有头。就在这微一迟疑的当儿,又似有东西打来。纪异喊声:“不好!”忙使剑护住侧面,往外一挡。刚刚挡过右面,左面又有东西打来,耳中又听双燕飞鸣之声甚急,黑暗中也不知怪物有多少。
  纪异正在惊慌,纪光早从纪异的剑光映照处,看出一些破绽,忙喊道:“孙儿留神,这定是妖人邪法,且莫乱砍。你只将我传你的剑法拖展出来,护住全身,往谷外逃出便了。”纪异闻言,便将一口宝剑上下挥动,立时寒光凛凛,遍体生辉,连点水都泼不进。
  只是那些怪物被剑光扫过,虽然裂体分尸,并不落地,渐渐越变越小,也分出头尾身体,俱变成百团的绿影,只管围着纪异飞扑追逐,不休不舍。
  纪光只见剑光闪动,双燕连鸣,看出怪物专攻纪异,情势危急,反正自己不能先退出去,为救爱孙,一时情急,见阴风已止,便摸黑寻了一个壁缝,将火把插了进去,取出火种点燃,同时,手持腰刀准备。一则看看是些什么东西;二则想将妖物引开,以免纪异受伤。及至纪光将火把点起一看,那怪物有的是些血肉块子,有的是些墨绿色的毛团,仍是飞扑纪异一人,仓猝中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变化。却料定怪物已为纪异所斩,因受了妖法禁制,就是将他斩成灰星,仍是追逐不舍,自己上前也是无用。
  纪光正在着急无计,猛叶纪异长啸了两声,复又说道:“公公且莫管我。双燕还在那边叫,不知为何喊它不来,恐怕有鬼,快去帮它们。只须将它们的子孙唤来,不就将这些小的怪物喙完了么?”一句话把纪光提醒,顺着声一找,那双燕正用全力抓紧适才被纪异用剑斩落下来的怪头,在断石下面死挣。纪光连忙赶了过去,从双燕爪缝中,对准怪头一腰刀砍了下去。双燕原本累得力竭,见主人刀下,爪刚一松,怪头立时迎刃迸起。纪光业已看出那怪头形象,明白了大半,如若放起,纪异又遇劲敌,忙就势将刀背一偏,紧紧按住。同时双燕略缓了口气,二次又飞扑下来,各伸双爪,将怪头抓住,按在地下不放。怪头坚硬,不比怪物身躯,纪光先那一刀虽然砍中,并未裂成两半。防它还会分化,不敢再砍。知道这种左道禁法,不将它发动根本所在毁去,即使将它斩成灰屑,一样纠缠不舍。适才纪异碰落的泥蜂,必然与此有关。
  纪光便趁双燕抓住怪头不放之际,舞起一片刀花,护住头面,闯近纪异身侧不远,将他遗落的那根火把抢拾过来,匆匆取火点燃。回向断石下面仔细一寻,那泥蜂还在地上,只是钉蜂的三根松木钉俱被纪异碰落。坐在一旁拾起一看,不但钉尖带血,泥蜂身上三个钉孔也很透明,血痕如新,料是妖人禁法本源。急迫无奈,不问能破与否,径将木钉拾起,对准蜂身钉孔钉去。说也奇怪,头一钉还不怎样灵效,第二钉下去,那些围绕纪异的绿团已威势大减,飞舞缓慢。及至三钉刚一钉完,沙沙连声,火光影里那成千成万的大小绿团忽然全数失了生机,自空坠下,乱落如雨。同时双燕也飞鸣而起,翔集断石之上。地下怪头动也不动。
  纪光祖孙拿火往地下一照,原来那怪物正是日间被妖人害死的那个蜂王。一双怪眼已被人挖去,换了两块白的石卵嵌在里面。禁法一破,光华全失,滚了出来,露出一对鲜血淋淋的眶子,地下尽是蜂身上的残肢断皮,血肉狼藉。蜂身已被纪异宝剑斩成粉碎,还是这等飞扑,活跃如生,祖孙俱暗惊妖法厉害不置。
  依了纪异,妖法己破,不足为害,还想搜寻一回,看看有无别的宝物。纪光终觉这里不是善地,妖人分明重生,为人救走,留此无益有害,祖孙二人还在争执去留,那石上双燕忽然连声长鸣,先自冲霄而起。纪异又听出鸣声示警,才歇了妄想,与纪光各持一根火把照路,匆匆退出。行经谷口,已觉脚底发软,地皮似有摇动下沉之势。好在二人一个练过多年武功,一个天生身轻力健,见势不佳,将气一提,慌不迭地接连几纵,逃出谷来。刚刚纵到坪上,猛听身后轰的一声巨响,回望暗谷,黑沉沉地起了一团烟雾,也不知二次震塌与否。不敢停留,便往回路赶走。
  这一带山径崎岖曲折,本极难行。来时天色原就阴晦有风,二人回走没有多远,那风更是越来越大,两枝火把全都被风吹灭。顷刻之间,雷声殷殷,电光闪闪,倾盆大雨跟着降下。山径奇险,夜黑天阴,又有狂风大雨,纪光纵然练就一身本领。到底上了几岁年纪,不比壮年,哪里行走得了。先时凭着纪异一双神眼,搀扶照应,蹿高纵矮,纪光还可走一节是一节。后来那雨越下越大,使得山洪暴发,与雷鸣风吼之声汇成一片。
  宛如石破天惊,洪涛怒吼;千军万马,金鼓交呜。真是声势骇人,震耳欲聋。再加上沿路岩石不时崩坠,一个不小心,便被压成肉泥。几次遇着奇危绝险,方侥幸避过,倏地雷雨声中,又是震天价一声巨响,前面不远的路上,一座极高危岩忽然倾倒,把路隔断。
  虽然人走得慢了几步,未被压在下面,可是要想越过,却是万难,仅能顺着断崖绕将过去。
  这一带偏都是些绝涧深壑,微一失足,便落无底深壑。低处是大水弥漫,高处是危崖窄径,鸟道羊肠,想要觅地避雨,又恐立处山石崩坠,被它压伤,只得勉强行走。休说纪光,便是纪异,又要留神自己,又要照顾纪光,也有行不得也之叹。起初是受尽艰危,高一脚低一脚地冒险前行,也不知费了多少冤枉气力。后来纪异因闻雨中兽吼,恐暗中穿出来伤人,拔剑出匣,以作预防,不料剑光居然能照见数尺以内。这一来,无异地狱明灯。虽然略微觉得好一些,无奈走过的熟路已被崩崖堵断;绕行之处,都未曾经过,中间还隔着许多广阔溪涧。如在平时白天,纪异本不难越过。这时两岸都为水淹,黑暗中望去,到处都是千百道银蛇一般的水影,乱闪乱窜,怎知哪里是下脚之处?又还要照护着上年纪的外祖父,哪敢丝毫疏忽。及至看出越走越远,猛想起空中燕群可以领路时,抬头一看,这般大的狂风雷雨,那些银燕虽是灵慧,也一样禁受不住,早不知飞避何处,不见一点影子。急得纪异朝天长啸,喊不几声,已吞了两口雨水,忙吐不迭。
  纪光知道这般风雨雷鸣,声势浩大,燕群不说,即使为首双燕仍在空中,也听不见,便将纪异止住。
  又走了两三里路,二人俱是鞋破足穿。纪光渐觉周身寒冷,力已用尽,实难再走。
  恰巧无心中发现路旁有一石洞,便拉住纪异,一同钻了进去。纪异借着剑光一照,地势甚好,除洞壁上面的雨水像瀑布一般倒挂下来,将洞口遮住外,洞中倒还干燥洁净。二人在大雨中行了多时,冷气侵骨,一旦有了栖身之所,便觉温暖如春,喜出望外。那雨兀自下个不止,风雷中不时闻得岩石崩塌之声,甚是惊人。
  二人相依,倚壁而坐,哪敢合眼。身上火种全都湿透,只凭那口宝剑的光芒照着防备。
  好容易耗到天明,雨势才觉渐止。出洞一看,湖山到处尽是飞瀑流泉。被迅雷风雨击倒的断木残枝,被水冲着,夹着泥沙碎石,纷纷由高就下之势,直往低处飞舞而下。
  头上是满天红霞,一轮晓日刚从东方升起,新弄之后,越显光芒万丈,晴辉照眼,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的奇观。二人也不知存身所在离家多远,急于择路回去,哪有心肠仔细赏玩。略一辨别方向,便往回走。走不数十步,纪光便见昨晚攀越藤蔓经行的那条窄径,有一节竟深藏在危崖之下。上面怪石低覆,不可仰立,下面断崖十尺,深不可测。也不知昨晚雷雨狂风中,是怎生过来的。纪光不禁对纪异吐了吐舌头,连称:“好险!”纪异道:“这有什么?昨晚天黑雨大,老怕外祖跌在山沟里。若像今早这般晴天,无论这山路多难走,孙儿也不怕。”说时,已将那窄路走完,来到一个斜坡之下。
  二人见满山流水,千百股银泉同时往下飞注。且行且玩,甚觉有趣。忽听山头上有人高声疾喊道:“老头儿,快躲开,看石头打着你。”言还未了,纪异眼快,已然看见离上面数十丈高处,一团亩许大的黑影疾如奔马,激起数丈高的水花,直朝二人面前飞滚下来。喊声:“不好!”一时急不暇择,一把抱住纪光的腰,用足平生之力,脚一点,平地纵起十余丈高下,直往左侧一块突出的崖石飞跃上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纪异抱起纪光飞纵之间,那从上面崩落下来小山也似的一块大石,恰巧从二人脚底丈许之处滚过,直落溪涧之中。约有半盏茶时,才听见石落深壑,轰的响了一声,余音隆隆,半晌方绝。坠石从脚底滚过时,激溅起千百道水和泥浆,闹得二人满身满脸皆是。
  祖孙二人惊魂乍定,往山头之上一看,见一所矮屋,万竿修重,业被风雨打得七零八落。竹林处立着两个头梳丫角的红裳少女,正指着二人拍手欢笑。纪光心中一动,暗忖:“这种深山穷谷,怎有女子在此?又不是山人打扮。目前正在饥渴迷路,何不向她们讨教一声?”便命纪异随了一同上去问路,就便讨些饮食。纪异素来不喜女人,因为有些饥饿,闻言无奈,只得随了纪光同上。还未走到山头,看出那两个穿红的少女正指着自己窃窃笑语,心中老大不快。如非恐纪光腹饥难忍,自己拼着挨饿,也决不上去。
  仗着脚程迅速,不消片刻,已到山顶。
  二人见那所矮屋只有两间,位置在山头上一块突出的大石之下,外面是人工搭成的屋字,里面是一个很深的洞穴。屋外万竿修篁,虽被昨夜风雨刮得七歪八倒,东断西折,两问矮屋依然稳稳的,看不出一丝残破之象。纪光在前刚要开言,二女已揖客人内。纪光、纪异随定二女到了屋内,年长的一个指着一条长的青石说道:“家师昨晚出外,还未回来,不便请二尊客进洞,就在外屋坐谈吧。”纪光见二女中年大的十六八岁,小的才十二三岁,俱都生得十分秀美,眉目之间英气勃勃,音声清脆,谈吐从容,知非寻常女子。便躬身答道:“在下纪光,这是我孙儿纪异。昨晚入山,为大雷风雨所阻,迷了路径,今日天晴,方得觅路回家。适才如非姑娘大声提醒,险被坠石压伤。此来一为道谢,二为竟夜跋涉,饥渴交加,意欲求赐一些饮食。并请见示姓名,以图后报。”那年小的一个闻言抢答道:“我看你这老头倒是个好人。饮食现成,只是我姊妹的名字向不告诉人,也不要哪个图报。”言还未了,长女微嗔道:“雪妹怎的见人一些礼貌都没有?
  还不快取吃的去。”
  少女走后,长女便对纪氏祖孙说道:“我名吴玖,她乃我的师妹杨映雪,家师大颠上人。昨晚愚姊妹随定家师在此观赏雷雨,忽见一道妖气由西北飞来,直往东南万花坪那一带飞落。接着又有千百成群的银燕跟着飞去。家师素来心慈,因为这些银燕乃是雪山神禽,性最灵慧,这般大的迅雷风雨,数目又那般多法,恐是妖人从雪山顶上摄来,准备祭炼什么邪法,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连忙追去,至今尚未回来。这里名梅坳,乃本山最险僻之处,四外大壑围绕,无路可通。适才我见老先生同令孙行经此间,先以为是家师朋友,来此见访。刚看出不是时,恰巧这半山崖上有一块断石奔坠,恐伤人命,一时不及救援,着了急,出声惊叫。不想令孙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轻身神力,居然避过。
  愚姊妹见人危难,未得效劳,反承道谢,怎敢当呢。”
  说时杨映雪已端了一盘蒸的熟鹅脯、一盘野山芹和许多煨芋、大壶山茶出来,放在石桌上面,请纪光祖孙食用。二人饥渴交加,略一称谢,坐下便吃。纪异见映雪不住拿眼看他,刚要张口,映雪笑问道:“你学了几年功夫了,居然跳得那般高法?”纪光知纪异不喜女子,恐他说话莽撞,便抢答道:“舍孙不过生有几斤蛮力,虽有名师,因为在下孤身一人,独处荒山,无人作陪,并未得过师传,哪有什么真实本领。”映雪答道:
  “适才我见他身轻力大,颇似内功已有根底。只是他脚底却是飘的,纵得快,落得也快,并不能看准地方下落,又不似得过玄门真传。这一说,就难怪了。”吴玖道:“雪妹你有多大本领,也敢批评人?这位小朋友,休看他未得真传,似他这等骨格清奇,神光饱满,资禀之佳,实少比伦。如果遇名师高人指点,不消多年,正不知要高出我们多少倍呢。”纪光闻言,逊谢不置。纪异见映雪言语中有藐视之意,心中好生不服。只是碍着纪光,不便发话,暗自存在心里。
  二人吃饱喝足,便向二女道谢问路,又说了自己的住处。吴玖道:“原来万花坪湖心沙洲,便是老先生隐居之所。前两年曾随家师路过几次,久欲奉访,不想却在此无心相遇。真乃幸会,此地离贵居约有百十里远近。这梅坳孤峙深壑之中,常人本难到此。
  昨晚山侧塌了一座孤蜂,定是那峰倒下来,将壑填满,将二位从昏黑中引渡过来,如今还得退向前路,仍由倒峰脊上渡过,再行绕路回去,才可到达尊居呢。”
  正说之间,忽听空中银燕鸣声。纪异连忙跑出去,抬头一看,正是为首双燕。心中大喜,忙拍手欢笑道:“外祖,燕儿们寻来,不必再打听路了。”说罢,曝口一声长啸,将臂往腰间一叉,双燕翩然而下,飞集在纪异双臂之上,不住拿头在纪异脸上挨擦,口中低呜不已,神态甚是亲密。吴玖、映雪也相继出来,见了双燕,赞不绝口。
  映雪更是欢喜异常,便问纪异道:“这两个燕儿,是你喂熟的么?怎的这般驯善?”
  纪异没好气答道:“这有什么稀罕,我家里多着呢。”映雪喜道:“这燕儿真是可爱。
  你既有很多,如肯送我两只,包管有你的好处,你可愿么?”纪光知那些银燕善知人意,最听纪异的话,见纪异词色不愿,忙插话说:“姑娘如喜此乌,我回家之后,命小孙挑取两只神骏一点的,送上就是。”吴玖拦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此乌心灵,善于择主,你使它离群索居,岂所甘愿?老先生虽然盛意,还以壁谢为是。”映雪忿道:“我正因此鸟灵慧,能知择主,我才心爱索讨,你当我是要强逼它来此么?卧前峨眉门人弟子,有好几位俱养有仙禽灵兽,听师父说,异日青城姜师伯门下十九弟子当中,也有两位养有这类仙禽神虎的。我们养两只,打什么紧?”纪光劝道:“二位姑娘不必争论。此鸟寒舍养有甚多,得蒙留养仙山,正是它的缘分,决无不愿之理。只借这两只略大一点,小孙豢养时久,又是燕群之首,和愚祖孙出力不少,不便相赠。往日小孙出门,燕群千百相随,飞满空中。偏巧昨日风雨中失散,今日以不曾寻来,否则当时便可相奉。愚祖孙暂且告别回去,明早先着小孙将两只燕儿送来。等到今师回山,再同小孙斋戒沐浴,前来拜望吧。”
  纪异素来孝顺,见纪光如此说,不便再说违抗的话。暗忖:“这些燕儿,我与它们情同骨肉,爱如性命,便是我叫它们在此,也未必能够,何况我还恨你。现在祖父之命不能违抗,到了明日,我送燕儿来时,却暗中嘱咐,叫它们一落此女之手,便即飞回,看你有什法想。那时我再拿话激她,看她本领如何。如是不行,我念在今日吃了她一顿,她又是个女流之辈,好男不和女斗,也不伤她,只羞辱这丫头几句,出出今天小看我的闷气。”
  纪异只管胡思乱想,纪光已向二女辞谢起程。当下祖孙二人便照着二女所指说的途径走去。绕了老远,走了不少险道,好容易才寻着归路。经这一整夜的惊恐劳顿,风雨饥寒,总算还未生病。及至到了湖边,纪异连声长啸,只是双燕在空中飞鸣应和,不见燕群来迎,以为是昨晚被雷雨所伤,狂风吹散。双燕鸣声又不甚哀楚,好生不解。纪光想起二女之言,却料是昨晚受了妖人之害。心中虽是痛借,因为是乃孙最爱之物,恐他忧急,也没说破。匆匆过湖,到了沙洲之上,船一拢岸,纪异先往燕栖的树林之中奔去。
  抬头一看,那千百银燕俱是好好地栖息在树上,瞑目缩颈而眠。仔细一点数目,并不短少,只是不飞不鸣罢了,这才放了心。骂这些燕儿道:“这般娇嫩,昨夜稍微受了点风吹雨打,便没精打采的装死,我给你们拿盐去,看是吃与不吃?”如在往日,纪异每早起床出院,一说拿盐,群燕定要纷纷飞呜翔集,取悦主人。这时纪异骂了两句,竟都头也未抬,只把两只眼睛眨了两下,重又闭上。纪异看出不妙,忙朝外喊道:“外祖快来,这些燕儿全都病了,快想法医它们吧。”
  说时,纪光也已走到,先见满树银羽,群燕俱在,暗喜所料不中。及听纪异这等说法,心里一惊。猛一眼又看到屋外一角,有好几面黑旗上画着白骨骷髅和符咒一般的字样,散置地上,有的折断,有的烧焦,不是原有之物,情知有变,不暇答言,忙往屋中跑去,进门便见一个长才七八寸,周身血迹,满画符篆的泥人,头已粉碎,连同两半截素帛散在门旁桌上。破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纪光取到手中一看,大意说:留纸人往日经过此地,见湖心沙洲竹屋幽林,知非俗土。昨晚迅雷风雨,山头闲眺,偶见妖气飞过,后随千百银燕。恐妖人多害灵禽,便即跟踪追来,才知妖人下落之处正是此地。想是与屋主有仇,一到便用极恶毒妖法,想将主人全数置于死地,恰值燕群赶回,见有外人侵犯,由两个为首的银燕率领,与妖人拼命恶斗,因为来势猛烈,千百成群,妖人先时骤不及防,颇为吃亏。后来妖人激怒,咬破舌尖,行使妖法。除为首两燕见机逃去外,其余银燕俱被打伤甚重,妖人正要拘役群燕生灵,以备回山祭炼魔法之际,留纸人正好赶到,破了妖人邪法,将他逐走。只惜缓了一步,千百只银燕中了妖法,业已堪堪待死。
  见为首双燕不住哀鸣求救,因此动了恻隐,取出灵药,逐个解救医喂,直到天明,方始毕事,将群燕一一救转。只是元气大伤,还得养些日,任其栖息树抄,不得劳顿,才可复原。妖人虽然逃去,日后终必重来。屋主返家,可至后山梅坳一带相访,当有指示预防之法。
  书未写着“大颠”二字。纪光看完,递与纪异看了。说道:“幸是昨晚为雷雨所阻,未遭妖人毒手。此事多亏大颠上人仗义相助,适才又蒙那两位姑娘饮食款待。我们受她师徒三人恩礼,无以为报,难得杨姑娘要那银燕,我看你却不甚愿意,实是不对。我也知你素不喜女子,她那几句说话得也太直,使你不高兴;那银燕又是你心爱之物,不舍送她。你明日前去送燕,那燕素来听你的话,你定要弄些花巧,等你转身,便即飞回,往常我俱由你,此事万万不可。那杨姑娘是仙人门下,定有惊人本领。必是看出你的根基虽好,所学还差,见你年幼,所以说话不作客套,并非存心轻慢。你如再不晓事,大亏虽不致吃,定然闹个无趣。须知千百银燕俱是她师所救,纵然送她几只,也是应该。
  这些灵禽,只要你不从中作梗,去受仙人豢养,决无不愿之理。起初原打算只命你一人前去,如今受了人家大恩,我不能不去叩谢。明早你可挑上两只大而雄健的,恭恭敬敬随我奉往,拜山送燕,千万不可再像今日这等神气。再违我命,我就不喜欢你了。”
  纪异不是不明理,也知燕群是大颠上人所救,送两只与她门徒,理所应该。偏与杨映雪原有一番因果,当时心中虽去了芥蒂,及至次日见了映雪,微一交谈,不知怎的,仍是气不打一处来,以致闹出许多事故。直到后来,杨映雪约同吕灵姑瑶宫盗灵药,两番救纪异,才得化嫌释怨,成了同门至好。不提。
  到了第二日一早,纪光草草进了点饮食,带了纪异,便往梅坳走去。那些银燕,十九尚未复原。只有为首双燕,带了纪异挑出的两只小燕,在空中随行。一路无话。
  行近梅坳一看,前晚倒塌的断峰已然移去。纪光知是大颠上人所为,好生骇然。这四面绝壑围绕孤峰,最近处相隔也有二三十丈,纪异尚可奋力跃过,纪光简直是无法飞渡。二人正顺着绝壑绕行,忽听对面有一女子高呼道:“你们送燕来了么?家师出去了。
  峰背后有一处相隔更近些,我在那里设有索桥,快到那处去,我好接引你们过来。”纪光、纪异见是杨映雪,便照她所说,奔往峰后。果然有一个所在,一块奇石从峰腰突出,其大可容千人。石边挺生着几根石笋,两岸相隔只有十六七丈远近。那杨映雪已在石上相候,身前盘着一堆麻索。见二人行近,喊一声:“接着。”手扬处,那盘麻索便平空飞出,像箭一般直往二人存身的对崖射来。二人用手一捞,觉出颇有分量,再一看绳头上并无什么重的东西。纪光见这般头轻尾重的东西,竟能随手笔直发出,如非内功练到绝顶,纵有千斤神力,也难办到。越知不但大颠上人是仙侠一流人物,连二女也非常人。
  正悄悄嘱咐纪异言语举止放恭敬些,杨映雪已在对崖说道:“你们可将此索系在那株大黄桶树上面,看能从索上渡过不能?如果不能,我再过来背你们。”
  纪异先听大颠上人不在家,心里便不愿过去。只因纪光来时再三嘱咐,银燕尚在空中,不曾交与。见纪光已然前走,甚是诚敬,不便说“回家”二字。这时一听映雪又说出这等轻视人的话来,心中气忿,想要还她几句,当着纪光又不敢。便一声不发,将索头系住。心想:“相隔才这一点远,谁希罕你帮忙?我偏要跳过去给你看看。”纪异一面寻思,一面暗中早将气力运足,走向崖边,两足尖一挺劲,竟然飞身纵过。心中正在得意,还未张口,映雪已看出他心意,微嗔道:“你这两跳,昨日我又不是没有见过。
  你还当这飞索是为你设的么?看你年岁也不算小啦,怎连一点规矩都没有?还不快纵回去,将你外祖渡了过来。”纪异闻言,猛想起只顾自己逞能,一时疏忽,忘了先背送外祖,白白被她嘲笑,自然无言可答,不禁把一张黑脸羞得通红,只得转身重又纵了回来,要背纪光过去。
  纪光见他仍是倔强,不听来时嘱咐,未免也有些生气。瞪了他一眼道:“你那么矮小,不比昨日是个急劲,仗着你身轻,纵得它过。须知这飞索渡人,快有快法,慢有慢法,非内功有了极深根底不行。快走似难实易,慢走似易实难,手上得持有东西。你虽常练道家吐纳功夫,一则为日尚浅,二则门径不同,既未习练,仅仗力大身轻,如何能背得我过,这么大山风,难道我这么大年岁,陪你跳崖么?你如不信,也无须背我,你试空身一人走一回试试看。”
  纪异自信从小就能穿枝踏叶,纵跃如飞,哪里肯服,便单身往索上走去。起初提着满身勇气,走得飞快,还不怎觉难。及至离崖三四丈,忽然一阵大风吹来,一个不留神,身子往旁一偏,竟往侧面壑底翻落下去,再想稳住脚步,已然不能。还算他身子矫健,落时两脚交叉,钩着长索,身子往上一挺,双手将索握住,身子被风吹得晃了好几晃,才行停止。纪光知他平日轻灵敏捷,虽难稳渡,却不至于出错,到此也代他暗捏冷汗。
  便高叫道:“孙儿,你已输了,就是过去,也不算了。不必站起来,仍照你平时穿跃树枝之法回来吧。”纪异仍不甘服,还想立起试试。好容易才得稳住身形,站在索上,起初不大留心,还可凭着那股子勇气,走得远些。这一格外留神,惟恐二次失足,反倒更难走远,不是偏东,便是偏西。再加山风时来,无法使左右轻重匀称,依旧手忙足乱,翻落下去。不过事前多加一分防备,没有第一次惊惶而已。纪异见实不能立起飞渡,才知天分是天分,学问是学问,没有练过,仅凭天资,终是不行。又听映雪笑声不绝,真是悔恨气恼。没奈何,只得遵照纪光所说,攀索回到原处。
  纪光已折了一枝长竹竿,持在手内。低声说道:“孙儿,下次万万不可如此自恃。
  其实这飞索渡人,如有凭借,毫无难处。我虽不如你的天资禀赋远甚,到底练过数十年武功,且待我走给你看。少时你仍纵过去便了。”说罢,将长竹竿往两臂一斜,端平捧起,径往索上纵去。走十几步,缓一缓,将气匀住,又走。有时遇见大风,人便停住,与风相战,身子竟歪斜在向风来的那一边,却不翻倒,像粘在索上似的。这样时停时进,时缓时速,点水蜻蜓一般,转眼到了对崖。纪异也跟着纵身越过。
  纪光先向映雪行礼,述了来意,便命纪异将空中银燕招下。映雪接在手中,见这银燕动也不动,好似喂养熟了的,好生高兴。说道:“家师昨早回来,言说前晚追赶妖人,在万花坪旧址湖心沙洲一所竹屋之内破了邪法,救了许多银燕,代屋主将妖人逐走。吴师姊又谈起你二人遇险路过之事,才知你们便是那沙洲主人。这里原是家师修道之所,自从移居莽苍山大熊岭后,每年只有春秋两季来往两个月。去年冬天,收进一个女弟子,名叫吕灵姑,是个孝女。家师对她十分怜爱,老恐她一人在山中孤单,这两次来了,均未住多日,总是略微指点便走。昨晚你们如来,还可相遇,今日已回大熊岭去了。行时留话,说你们这几天必来看望,命我转告,你那沙洲上产有一种蛇菌,大是有用。只是如今还未生出,须等明春大雷雨后才有。到时请你务必留下几个,用盐水泡起。明春家师回山,亲自去取。你送我这两只燕儿,倒真灵巧。再经我一训练,明年今日你们再来看时,便两个样儿了。只不知它们离了群,养在我这里,心中愿不?”说时,那两个小燕竟似懂得人意,不住曼声长鸣,拿头在映雪掌上挨擦。映雪见状,越发爱极。纪光应了留菌之事,又把银燕的好恶和喜盐如命一一说了。
  纪异见小燕依恋映雪,心中好生不快。正想朝乃祖示意别去,忽听山角后面有两个女子说笑之声。映雪一听,丢下二人,口中唤一声:“是玉姊来了么。”便往山角后跑去。一会工夫,从山角转出两个女子,一个便是那日所见的吴玖,另一个白衣如雪,背插双剑,生得身长玉立,英姿飒爽,却是初见。吴玖一见纪光带了纪异在前恭候,便抢步上前,答礼道:“承蒙在顾,又赠愚姊妹灵禽,足见盛意。家师离山他去,雪妹想已告知。这位乃武当派名宿半边大师门下弟子女昆仑石玉珠姊姊。那日老先生驾临,因时太仓猝,又未奉有家师之命,不敢多留。今日并无外人,同往洞中小坐叙谈如何?”纪光自是愿意。纪异也动了好奇之想,便将回意打消。
  祖孙二人向石玉珠见礼通诚之后,便由映雪在前领路,往前山洞府之中走去。那日纪光祖孙惊恐饥疲之余,来去匆匆,虽觉山势奇秀,并未识得庐山真面目。这时事过心闲,又是由后山转到前山,一路留意观赏领略,方看出山的妙处,真个是雄深险峻,秀丽清奇,兼而有之。
  走了一半路程,快到前山,按理,那日所见矮屋和洞府位置在山顶之上,原应折向高处才对,而且已然望见左侧山顶便是洞府。不料映雪忽然领了众人向右侧一条通往下面的窄径走去。那窄径藏在茂林嘉木之中,不到近前,简直看不出有路。人行其中,映得眉发皆青。再加上细草蒙茸,秋葩竞艳,草气花香,沁人心脾。越显幽绝。
  绕行有里许之遥,越走地势越低。纪异看出与洞府有点背道而驰,忍不住道:“适才若往上走便是山洞,却引我们到此则甚?”纪光方以目示意,前面映雪已然听见,回身笑嗔道:“你这孩子,懂得什么?前日你们所见,乃是后洞,平时我们练气观星之所。
  这里才是正门户呢。你嫌远,我们抄点近路吧。”说时,又引了众人从一个危崖夹壁之中穿行过去。那夹壁曲曲弯弯,长有百丈,两边危壁如削,仅露一线天光。最窄之处,人不能井肩而行,甚是幽暗。
  夹壁走完,豁然开朗,面前现出一片极大的山坳,三面清水围着一片平地。到处都是千百年以上的老梅花树,有的雄根虎踞,繁枝怒发;有的老干龙伸,铁柯虬舞;有的轮园盘郁,磅礴屈伸,自成异态;有的疏影横斜,清丽绝伦。俱都疏疏密密,散置其间,千形百状,图画难描。如在花时,这一片香雪,更不知还有多少妙处。纪光到此,方知梅坳得名之由。
  另一面却是一座危崖,大小奇石恍如飞来,高低错落,附崖挺出。上面建了好些亭台楼阁,式样奇古。又就着崖形,凿了许多蹬道飞桥,盘绕其上,以相通连。正当中是一座高大洞府,上有碧苔拼成的“香雪洞天”四个古篆。崖底下,一边一个丈许高的大洞,里面碧水涟漪,其深无际。左洞乃是溪流发源之所,水从洞口夺门而出,绕溪而流,直投右洞。水声汤汤,清泉潺潺,泉韵山光,相映成趣,令人耳目皆清,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
  纪光祖孙正在四面赏玩,映雪已走向当中大洞下面石级之上,揖客入洞。纪光不说,便是纪异从小生长荒山,也曾见过不少洞穴,以为里面未必还胜外面。谁知到了洞中一看,竟是珠缨金珞,晶屏玉障,不但合洞通明,亮如白昼,而且玉床碧几,不染纤尘。
  尤其石室修整,门户井然,到处光华灿烂,目迷五色。纪异越看越爱,暗忖:“修道人竟有这些好处。他年母亲复生,自己去师父苍须客的洞府之中,不知能否和这里一样?
  可惜洞中主人是个女的,否则时常来此玩玩多好。”
  纪异只顾寻思,不觉随了众人走向吴、杨二女修道室中,见陈设愈加精美。吴玖请众落座,说道:“此洞乃前百十年前家师修道常居之所。家师曾说,当时道尚未成,喜事好胜,把这座洞府布置得和仙宫相似。除洞前三千珠老梅外,余者连洞泉溪水,尽出人为。真个是匠心独运,巧夺天工。后来道成,深觉此事无聊,实非修道人居处参修之所,便要将此洞封闭。经愚姊妹再三求说,才未废弃。近年移居莽苍山大熊岭,苦修未完功果,将此洞赐与愚姊妹居住,只石师姊和二三相知女道友来过。因家师不许招纳外人,今日尚是第一次呢。”纪光闻言,忙起立称谢。
  吴玖还要往下说时,映雪已将手中两只小燕放在玉几之上,走向隔室,捧了一大盘异果、一大盘腊脯与一瓶子酒出来敬客,二女俱都殷勤劝用。纪异见那些果子有好几种都未曾见过,吃到口中,甘美非常。那些腊脯名色繁多,虽然一样香味扑鼻,因为自己家中臃腊之物甚多,便不甚在意。只管取那果子吃个不休,一些也不作客套。
  女昆仑石玉珠一见纪异,本就喜欢他资禀过人。见他爱吃那果子,笑道:“昨日我往凝碧崖,访看秦家姊妹不遇,得见李英琼、余英男二位道友。畅聚了半日,才知峨眉自从掌教真人开辟五府以后,除各派仙人所赠的各种奇花异卉不算,长幼两辈同门,到处搜求瑶草琪花、仙木异果移植在内。近两年不知从哪里又移植了二十四株琼木朱果,行时承李道友赠了十枚。此果颇有轻身延年之功,本想给舍妹等带去尝新。行经此间,承玖姊相招款留,又与纪老先生贤祖孙相遇。今日之会,总算前缘,待我每位奉送一枚,略表微意如何?”说罢,从怀中取出四枚朱果,分给四人。
  纪异见那朱果红得爱人,还未到手,便已闻见一股子清香。看形式、香味以及皮色上的光泽,均颇与前数年求仙涉险,在危崖绝壁上所得那枚千年兰实相类,知道果是仙果,暗忖:“母亲还有几年便可回生,再吃这样好的仙果,定然大有益处。自己吃了,岂不可惜?祖父又学会收藏灵药,无论相隔多年,俱仍新鲜。何不收藏起来,孝敬母亲?”想到这里,不忍进口,略闻了闻,趁大家说笑之际,藏人袋中。恰被映雪看在眼里,笑对他道:“这里果子要吃尽有,却不许往家里带呢。”
  纪异本来拙于口舌,又厌恶映雪,重拿出来既非所愿,仓猝之间,又说不出理由来。
  只气愤愤地答道:“这朱果是石姑娘给我的,我给母亲带回家去留着,与你何干?你恐我多吃你的果子,我这就不吃,明日我也去采些来还你便了。”纪光见他说话僵硬,不禁着急;石玉珠、吴玖却见他认了真,满脸稚气,又怜他的孝思,三人俱要发言。映雪先抢着答道:“你这孩子太不晓事。你打量我请客不诚,怕你吃多了么?这朱果乃天材地宝,千百年才一开花结果,不采不落,可在树上延至百年之久。乃天地间的灵物,服了可以长生。二十年前,才被峨眉门下李英琼道友在莽苍山发现,又为妖尸谷辰倒转玉灵岩所毁。近年峨眉诸位长老方从海外仙山觅到了十二株,移植在凝碧崖。想是恰值结果之期,树上朱果没有采尽,石道友才得了几个。凡人得此,真乃旷世仙缘。我见你贪食果子,石道友给你仙果,却拿来藏起,恐你不知轻重,好意提醒,你却出言侮慢。休说我给你吃这些果子,俱是家师月前带来,大半尘世间稀有之物;便连这几块腊脯和那一瓶子赛玉酿,也非寻常之物。你从何处去采来相偿?”言还未了,吴玖见纪异已羞得面红颈粗,十分窘状,忙喝映雪道:“雪妹便是这等稚气,你自家说话不庄重,却和他一个小孩子争长论短。你虽无心取笑,他却有意地听。师父行时所言前生那段因果,还须你自己化解,难道竟忘怀了么?”映雪忿然道:“各凭道法,胜者为强。要叫我不论人儿,俱都低首下心服输,宁遭劫报,也是不能。”说罢,拂袖而去。
  纪光先见纪异出语无状,好生惶愧,只是插不下嘴去。这时正待道歉,映雪业已忿忿走去,老大不是意思。只得向吴玖赔话道:“小孙年幼无知,开罪杨仙姑,少时回去,定加责罚。还望代为劝解才好。”吴玖道:“雪妹幼遭孤露,家师见她身世可怜,未免宽容了些。再加年幼道浅,遇事有些任性。令孙纵有稍许失言之处,其咎也是由于雪妹自取,无须理她。令孙藏果怀母,足见孝思,我索性成全于他。这里有两粒仙丹,乃是家师所炼,有起死长生之功。可与令孙拿了回去,以备他母亲服用。我起初令雪妹延宾,原想因家师行时一番言语,借今日之聚,捐弃前嫌。适才见他二人俱是蕴积太深,终是未能化解,想是一切注定。好在虽有波折,终于无碍。此番回去,须嘱令孙,此地不可再来,以免再生嫌隙,反而不美。石姊姊见访,尚有他事相商,请老先生带了令孙回去吧。”女昆仑石玉珠也接口道:“令孙我也听人说过,孝行实是可嘉。这朱果还可分给他一枚,就此一并携回吧。”纪光见主人大有逐客之意,只得率了纪异,起身道谢告辞。
  吴玖便领二人,由那日所见山顶矮屋的后洞口内出去。纪光在归途暗思:“吴玖所说之言,暗含深意。纪异不过是年幼无知,一时失礼,对于映雪,并无多大嫌隙,怎便说出不能化解的话来?并且又拒绝二次前去。”越想越不得其解。再见纪异神色,二目暗露凶光,虽然无心中得了灵药仙果,并掩不住心内忿恨。益发诧异,便不再深说。祖孙二人,各有各的心事,连一句话也未说,俱都闷闷地走回家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银燕盘空 幽壑森森逢禁侣  铁链曳地 清琴泠泠喜知音
 
话说祖孙二人回家之后,一晃半年多。纪光因吴玖的话说得郑重,恐去了不利,再三告诫,不许纪异往梅坳去。起初纪异虽厌恶映雪,有寻衅比斗之心,一则因外祖坚嘱,二则回想吴玖、石玉珠赠送仙果灵药,恩德深重,映雪只奚落抢自过两次,纵然可恶,也应看在吴、石二人面上,况非深仇大恨,何必这般耿耿在怀?再加上梅坳地势僻远,又非常去之地,不易走到。他与映雪本是紫云旧侣,原有一番因果,虽有时想起前隙,不无气忿,因有这两三则原故,总是欲行辄止,日子一多,就逐渐淡忘了。
  这日也是合该有事。纪光又应山人之聘,往远道行医,去了已好几天,没有回来。
  纪异一人在家,清晨起身做完了早课,忽然心情烦躁,不知如何才好。他秉着先天遗性,最喜花果。想起墨蜂坪那一带行猎之区,业有两三个月未去。现值春夏之交,正是花开季节,何不前去采集这些来移植在这沙洲之上?就便遇见什么肥美的山禽野兽,也好打它一两只回家下酒,岂不是好?
  纪异想到这里,便即起身。因为今日出猎,不似往日贪多;再加上半年多工夫,燕群益发听话,着实训练出几对灵慧的银燕来;用几个随去,尽可足用,燕群无须全数带了同往。这时凡是大而灵慧的银燕,都是由纪异起了名字。除为首的双燕大白、二白照例随身不离外,又挑了丹顶、玄儿、铁翅子三只最矫健的银燕带去,其余燕群全都留守。
  这五只银燕,大白、二白领袖群燕,自不必说。另三只燕儿,也是个个猛烈灵警。尤以玄儿最为厉害刁猾,专与猛兽虫豸之类为难,只要遇上,从不轻易放过,每出门一次,从不空回。身体也与别的银燕不同,栖息之时,看去仍是一身雪羽,其白如银;一飞起来,两肋下便露出一团乌油油发光的黑毛。其势疾如星流,迅速非常。目力更敏锐到黑夜凭空能辨针芥的地步。纪异最是喜它,几乎驾于双白之上。
  当下纪异带了这五只银燕走向湖边,去了衣履,交与双白先行飞过去,自己赤身踏水而渡。其余燕群仍然跟着飞送,直到纪异上了对岸,再三喝止,五燕也跟着连声齐鸣,不许同往,燕群才行振羽飞回。纪异匆匆穿好衣履,忙即施展本能,如飞前进,不消多时,便行近墨蜂坪。那坪自经前番谷陷峰塌,大雷雨后,平空又添了好些景致。加以连阴新雾,瀑肥溪涨,水声淙淙,与满山松涛交奏,花木繁茂,山花乱开,妍紫嫣红,争奇斗艳,令人到此,耳目清娱,涤烦蠲虑,心神为之一爽。纪异穿山渡涧,且行且玩,美景当前,虽觉心中减了许多烦躁,但那些野花俱是常见之物,不堪移植回去。除去鸾鸣翠鸟等中看中听不中吃的细禽,仅有时遇见几只野禽,并无可吃的野味。独个儿玩了一阵,忽又无聊起来。纪异正打不出什么好的主意,忽然一阵微风吹过,从坪后崖那边传来一片铿锵之音,空中回响,逸韵悠然,甚是清泠悦耳。纪异生长南疆,虽从乃祖读书时节,得知琴瑟形式,并未亲眼见过。暗忖:“墨蜂坪除相去还有数十里山路的梅坳外,从未见过人迹,怎的有此?”越觉好听,便循声走去。那声音因风吹送,若断若续,仿佛在前面不远,可是纪异下坪之后,连越过了好几处危崖绝涧,仍未到达。计算路程,竟走出了三十余里,正是走向梅坳那条路上。已然相隔不远,刚以为是吴、杨二女所为,及至留神静心一听,那声音又发自身后来路,才知走过了头。忙即回身再找时,那声音竟是忽前忽后,忽近忽远,不可捉摸。听去明明只在近处,只是找它不到。
  纪异性拗,凡事但一起头,不办到决不罢休,哪里肯舍。又找了一阵找不到,猛想起现放着善于搜寻的银燕,如何不用?忙即曝一声长啸,手挥处两臂往外一伸,五只银燕立即连翩飞下,落在上面候命。纪异喝道:“你们这几个笨东西,只会跟着我在空中乱飞乱转则甚,这声音是在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你们在天上看底下容易,倒底是人是鬼?
  藏在何处?还不快给我找去。”纪异先疑五燕在空中盘旋不下,是帮着自己寻找鸟兽花草,不知自己来回奔跑,为的是那铿锵之声,所以没有往那发声之处找。只要喊下来一嘱咐,怕不立时寻到。谁知今日大出意料之外,纪异把话说完,五燕只互相低鸣了几声,竟是一动也不动。纪异恐五燕还没听懂,又喝道:“笨东西,你们听呀,这声音铿铿锵锵,比山人弹那大月弦子还好听得多呢。我们找到人家,跟他们领教,学上一学。回去仿做一个,我每日弄给你们听多好。”说罢,大白、二白便朝着纪异长鸣了两声,接着便用口衔着纪异的衣袖连扯。
  纪异原知鸟意,看出是要他回去。惊问道:“你们不代我找,却还要我回去,莫非又和上次一样,那发声音的不是好人么?”大白、二白摇了摇头。纪异不由性起道:
  “你们既不让我去,又说不是妖人。我此去不过看看是什么东西,至多学他样仿做,教否随意,并不勉强,又无招惹之处,难道有什么祸事?”
  正说之间,大自、二白还在紧扯衣袖不放,玄儿倏地长啸,竟然冲霄直上。丹顶、铁翅子、大自、二白也依次飞鸣而起。五只银燕在高空呜和相应,只是回旋不下。纪异听那铿锵之声,突然如万珠齐落玉盘,隐似杂有金铁之音,越发比前好听。见五燕尽自围着当头数百丈方圆地方盘空飞鸣,不见飞落,心中有些不耐。正要高声呼叱,其中玄儿忽将双翼一收,急如弹九飞坠,流星下驰,直往北面山凹之中投去。大白、二白跟在后面。眼看三燕一前两后,将要落地,大白、二白忽又同声长啸,振翼高鸣,凌云直上。
  纪异一心想寻那声音来源,别的均未暇计及。一见玄儿飞落,知已寻到地方,不问三七二十一,连忙飞步跟踪追去。那北面山凹,两面高崖,中藏广壑,壑底云气溟檬,其深无际。崖壁中间横着几条羊肠野径,素无人踪。全崖壁上满生丛草藤蔓,野花如绣,红紫相间,地势异常险峻。因为僻处墨蜂坪北面山后,相隔稍远,又无路径,乌兽俱不往那一带去。只在暗谷未崩倒以前,纪异同纪光去过一次,也仅在崖顶登眺,从未下去。
  今日追寻琴声,无心中行近此地,始终没想到琴声发自壑底。及至纪异追到一看,玄儿已然不见,那铿锵之声竟发自壑中。身临切近,益发洋洋盈耳,听得越真。方在侧耳搜寻,忽听狰的一声,音声顿止。只剩壑底回音,余韵瞬息消歇。危崖大壑静荡荡的,草花繁茂,苍藤虬结,荒径荆棒,亘古无有人踪,更无余响遗痕可以寻觅。纪异深悔自己来迟一步。暗骂:“玄儿忒也着急,既然领我到来,怎不等我一等?如今不知飞落何方,教我乱找。”
  纪异正在四处留神观望玄儿踪迹,猛听有两个说话声音发自脚底,仿佛相隔甚深,好似在那里争论。一个道:“一只鸟儿,有什稀罕。它自来送死,又非我等造孽,管它呢?姊姊偏发什么慈悲,差点闯出大乱子来。这东西如果和当年一样野性发作,我们一个制它不住,被它逃走,他年师父回来,怎生交代?”另一个道:“师妹还是这等心狠。
  我这多年幽壑潜修,功行大进,岂是昔比?如觉制不住它时,还敢如此大意么?如今它吃我用定法制住,业已睡去。倒是这只可爱的灵鸟,险些被它吸人腹内,又受惊,又受了点毒。我看此乌必非无因而至,医好之后,放它出去,如是有人豢养,又恐招了外人来给我生事,岂非讨厌?”先一个答道:“我们这天琴壑,多少年来从无人踪。此鸟就算有人豢养,也是常人。我们如不愿留它,可命洞奴喷云将洞封锁,难道还怕它硬闯进来不成?”
  纪异还未听出那只几膏怪吻的鸟便是银燕玄儿,正觉希奇,猛听玄儿也在地底微微哀呜了两声,不由大吃一惊。忙将丛草用剑扫削,去查那声音的来源。又听先说话的那一个女子,低低说道:“姊姊,上面有人。”说完,便没了声息。纪异明明听出那说话声音出自地底,只是脚下石土深厚,草深没膝,再也找不着一丝影响。更不暇再寻那音声所在,也不问地底是人是怪,只关心玄儿安危下落,急得手持宝剑,不住在草丛中乱拨乱砍,恨不能把那片山石攻穿,将玄儿救出,才称心意。似这样胡乱砍削拨刺了一阵,耳听空中四只银燕只管盘空高飞,却哀鸣不下,大有失群丧偶之状,越猜玄儿凶多吉少。
  妖人深藏地底,宝剑虽利,其势难以攻透。
  纪异正在焦急无计,忽然一眼看见身侧不远老树浓荫之下的断草根际隐隐放光。近前寻视,乃是七个碗口大小的深穴直通地底,光华便从下面透出。先原被丛草泥石遮没,这时方得发现。再俯身仔细一看,那穴口距离地底深约百丈。下面乃是一个极广大的山洞,丹炉药灶、石床几案、琴棋书卷,陈列井然,虽无梅坳仙府富丽,却是古意悠然。
  当中还悬着一个磨盘大小的青玉油盆,共有七根稔,分悬在油盆的边沿上,每个火头大如人臂,光焰亭亭,照得合洞通明。地底站着两个布衣修整、略似道家装束的女子,身材也一高一矮,矮的一个相貌生得奇丑,手中拿着一把晶光闪闪的宝剑,正对上面注视。
  不见玄儿踪迹。
  纪异惊诧之余,刚要张口询问,那矮女已在下面喝道:“你是何人?擅窥仙府,敢莫是欺我姊妹飞剑不利么?”言还未了,那年长貌美的一个忙止丑女道:“我看此人颇似山中樵牧之童,迷路经此,有类刘、阮误人天台,师妹不值与他计较。只是恐他出山饶舌,我们索性唤他入洞,与他一点甜头,嘱咐几句,以免传扬出去生事如何?”丑女正要答活,纪异已忍不住答道:“我不是牧童,你们不要胡猜。适才因乐声好听,寻踪不见,我命一只家养的燕儿来找,亲眼见它飞落此地,追来却无踪影。忽闻地底有人说话,听出我那燕儿在此,我才拨草寻找,不想发现洞穴。想彼此素无仇怨,我也不是存心窥探你们踪迹。我不问你是人是怪,只求将燕儿好好还我,立即就去,决不相扰,也不向外人说出半句。还有适才音乐之声,不知你们弄的是什么东西?可惜你们俱是女子,不便求你们教我。如能将那乐器与我看上一眼,使我能回去仿做一个,无事时来玩玩,那就更感谢了。”
  那长女闻言,对丑女道:“原来我救的那只灵鸟,果有主人。此子颇有根器,决非庸流。今日不期而遇,也算有缘。我将灯光掩了,你从前洞去将他接引下来。我有话说。”丑女闻言,便朝上说:“你这人看似聪明,怎连琴音俱听不出?愚姊妹奉有师命,在此潜修已历多年。今日你的燕儿为我守洞神物所伤几死,多亏我姊妹将它救下,但已中了我们洞奴的毒气,暂时不能飞翔。上面穴口过小,相隔又高,你无法下来。我姊妹二人奉有师命,在此潜修,不能擅自离开。你走向崖边壁中间有一块平伸出去的大石,上有藤草掩覆,便是我们的门户。你到了那里,可拉着盘壁老藤,攀援下来,我去那里等候,将你接引入洞,还你燕儿,就便将琴你看。如你胆小力弱,不敢攀援,那只好等燕儿好了相还了。”
  纪异一心想着玄儿忧危,立即应允。正在答话之间,洞中央所悬的那盏长明灯忽然灭去,又听下面丑女连声催走。纪异走时,仿佛听见铁链曳地之声,当时也未注意。匆匆往崖边跑去,探头一看,果见一块危石大有丈许,孤悬崖壁中腰,上下相隔约有四五十丈。从上到下虽有老藤盘结,因为相隔太远,并无一根可以直达石上。所幸崖边突出,崖壁中凹,平跳下去,正好落到石上,中间尚无阻碍。因丑女恐他胆小力弱,下不去,成心卖弄,先向崖下喊道:“你说的地方是这里么?我要下去了。”下面丑女应声道:
  “你这人倒有胆子。正是这块大石,可惜我不能上来帮忙。上面的藤接不到石上,援到梢上,还有七八丈高下。你援到那里,缓一缓气,再松手,扑向旁边那一根,将它抓住,便援下来了。”纪异笑答道:“这点点高矮,哪有这么费事?你躲开,看我跳下来将你撞倒。”说罢,站起身来,提匀了气,觑准下面那块危石,喊一声:“我下来了。”便朝下面危石上纵去。
  丑女先从下面略看出他身相清奇,不过具有异禀,仍是一个质美未学的常人,没料到如此身轻力健,好生欢喜。纪异见那丑女真长得和自己像姊弟一般,再也没有那般相似,也是说不出来的喜欢。不觉脱口叫了一声:“姊姊,我的燕儿呢?”丑女龇牙笑道:
  “我虽比你高不了许多,一定比你年长。我不知是什么缘故,怪喜欢你的,当我兄弟,倒也不错。你姓什么?”纪异道了名姓,丑女便在头前领路。
  纪异随在她的身后,见丑女回身回得异常之快,仿佛还伸手从地下捞起一件东西,微微响了一下。这时洞中漆黑,纪异初来,洞径由高往下,纤回奇险,只管专心辨路,也未怎样留神。一会到了洞底,丑女道:“你先坐下,待我将灯燃起,请姊姊与你相见。”纪异刚刚坐好,忽然眼前一亮,合洞光明。对面石案后坐着适才所见年长的一个女子,手中托着玄儿,正在抚弄。丑女立在身边,满脸含笑道:“这人名叫纪异。姊姊你看事情多么奇怪。”长女回眸瞪了一她一眼道:“你就是这般多嘴,锦囊尚未到开视日期呢。”
  这时三人对面,灯光之下看得甚清。见那长女面如白玉,星眸炯炯,眉间生着一点朱砂红痣,甚是鲜明。上半身青衣短装,下半身被石条案挡住。见了人来,并未起立。
  纪异重又说了来意。长女笑道:“我姊姊二人,以前本不在此修道。只因年轻气盛,误伤许多生命,犯了师门家法,受了重谴,被师父罚在这天琴壑地洞之内,负罪虔修,杜门思过,不履尘世,不见外人,已是好些年了。这琴原是洞中故物,还有两个玉连环、一面铁琵琶,同挂壁间,也不知是哪位前辈高人所遗。每当芳日嘉辰,月白风清之夜,琵琶必定互响,自为应和。因有幽壑回音,声出地下,其声若近若远,无可根寻。天琴壑之得名,便由于此。自我姊妹幽居到此,才得发现。惟恐外人发觉,轻易不曾在日里拨弄。今日做完功课,忽觉无聊,又经师妹三催促,才取将出来,随意抚弄,不想将你引来。我这洞中还有一洞奴,乃是神物,善于喷吐云雾,更会放出毒烟,无论人畜,当之必死。你那燕儿想是奉你之命,寻找琴音到此。据师妹在外所见,你那燕儿共是五只,看神气早就知道这里。想是识得洞奴厉害,只管在空中盘旋不下,飞了好一阵。就中一只竟欺洞奴假睡,突然比箭还快飞将下来。被洞奴张口一喷一吸,几乎吞了下去。幸我发觉得早,才行夺过,忙喂了它一粒丹药,方保住性命。我本不知它志在夺琴,正奇怪它冒着奇险飞来则甚,你已到来说起。要我还鸟、传琴不难,但是我姊妹有一事相烦,不知允否。”
  纪异恨不得急速将玄儿要过,忙问:“何事?”长女闻言,立时脸泛红霞,欲言又止。纪异还要追问时,丑女已代答道:“事并不难,只是有些费时费手。如能应允,方可告知哩。”纪异一则急于得燕,二则和那丑女旧有渊源,一见如故,不由脱口应了。
  二女知他诚实,不会反悔,好生欣喜。长女答道:“既承相助,愚姊妹感德非浅。不过事情只是难料,是否有此巧遇,尚属未定。这燕儿中毒虽深,服了家师灵丹,已无妨碍,一日夜后便可痊愈,定比先时还要神骏。抚琴之法虽可传授,但你并无佳琴,传也无用,我索性传后将琴借你携去。从今以后,你每隔三日便来这里一次,不但指点你抚琴之法,我见你身佩宝剑绝佳,愚姊妹素精此道,你如愿学,也可一并相传。等愚姊妹时机到来,看了家师锦囊,是否相烦,便知道了。”
  说罢,招呼纪异近前,先将玄儿隔案递过。然后命丑女取来一张冰纹古琴,先传了定音之法,再把适才所奏那一段曲传与。纪异绝顶聪明,自是一学便会。这一两个时辰工夫,竟和二女处得如家人骨肉一般,把平日厌恶女子之心打消了个净尽。渐觉天色已晚,携了琴、燕,便与二女订了后会,起身告辞。猛想起还忘了问二女的名姓,重新请问。二女道:“我姊妹负罪避祸,出处、姓名,暂时不愿告知。总算比你年长几岁,不妨以姊弟相称。且等时机到来,再行详说吧。”纪异心直,便不再问。长女便命丑女送出。
  这次是纪异在前,行有数十步,不见丑女跟来。刚待回头去看,那盏长明灯忽又熄灭。隐隐又闻铁链曳地之声响了两下。纪异好生奇怪,随口问是什么响声。丑女拉了他一下,悄声说道:“这里的事甚多,你不许多问。到时用你得着,自会知道。我姊姊外表看似好说话,她脾气比我还要暴躁十倍,轻易不发,发了便不可收拾。被罚在此幽闭多年,也因如此。我本无罪,只因当时代她苦苦求情,愿以身代,才同受责罚,来此苦熬。如果今日所料不差,出困之期当差不远。你时常来此,大有好处。要是胡乱问活,触了我姊姊的忌讳,好便罢,一个不巧,连我也救不了你。”纪异因燕儿得救,又学了古琴,已是心满意足,闻言丝毫不以为忤。便答道:“你和那位姊姊这么大本事,住在洞中又无人管,怎说幽闭多年,不能出困呢?”丑女答道:“才叫你不要问,又问。我师父现在隐居岷山白犀潭底,人虽不在此地,却有通天彻地之能,鬼神莫测之妙。不到他老人家所说日限,我等怎敢擅越雷池一步呢?”
  说时二人业已行近洞口,忽闻身后了零零之声。丑女大惊失色道:“洞奴醒了,时机未到,恐被它追来,误伤了你,大是不便。我去拦它,你快些上去吧。再来时,仍和今日一样,先在上面穴口招呼了我们,再行相见,不可轻易下来。那二个穴口也须代我们用石头堵好。”正说之间,又闻洞底呼呼兽喘。丑女不及再说,一面挥手,催纪异急速攀纵上去;一面早回身去截。因为举动匆忙,返身时节脚底下响了一下。纪异闻声注视,见她脚底竟拖着一条细长链子。丑女已慌不迭地低身拾起,往洞后飞跑下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韩仙子幽壑绾双姝  纪神童深宵惊异兽
 
话说纪异估量那洞奴是个奇怪的猛兽,还想看个仔细时,隐隐听得长女在洞底呼叱之声,接着又丁零零响了一阵,便即不闻声息。仰视天空,四燕飞鸣甚急,日已向暮。
  因为一手抱琴,一手托燕,攀纵不便,连向天长啸了两声,才见大自飞了来,先在离头数十丈处盘飞了两转,大白己舒开双爪,抱琴飞起。共余三燕想是看出无碍,也相继飞落。纪异将玄儿交与二白抱去,手挥处,三燕先自腾空。然后将身纵起十余丈,抓住上面老藤,攀援而上。照丑女所说,将崖下七个孔洞用石块掩覆,连适才用剑砍乱的草树都一一拨弄完好,才行高高兴兴回家。
  当晚纪异胡乱吃了一些东西,便去调弄那张古琴,仗着绝顶聪明,居然入奏。直抚到天明,才行就卧。睡不多时,醒来又抚。一连二日,长女所教的手法业已纯熟。
  趁着纪光未回,纪异便常往天琴壑寻找二女授琴。每次前往,俱照二女嘱咐,先在上面洞穴招呼,然后由丑女在崖腰危石上接引下去。到了洞中,再由长女操琴,尽心传授。似这样接连去了好几次。纪异因为丑女接时,总是拿面向着自己,退后引路;送时又叫自己先行,好像她身后有甚怕人看见的东西,不愿人见似的。纪异想起头一次来此曾闻铁链曳地之声,后来告辞回去,仿佛又见丑女脚下带着一段链子,再加长女和自己相见,不特从未起立,而且总是坐在那青石案后,看不见下半身,丑女又再三叮嘱,如见可疑,不许发问,好生令人不解,渐渐起了好奇之想,打算探查一个明白。可是教琴时,二女只许他在石案前立定传授,稍一绕越,便被止住,老是不得其便。不但二人隐秘不能窥见,竟连号称洞奴的怪兽和那铁链曳地之声,俱似事前藏起,不再闻见。
  纪异年幼喜事,哪里忍耐得住。这一日又到二女洞中,照例传完了琴,便告辞回去。
  长女见他聪明,学未多日,已传了十之三四,一时高兴,要传纪异剑法。因纪异曾说受过名师传授,便命他先将平日所学练习出来,以便指点门路。纪异心想:“今日正好借着舞剑为名,给她一个冷不防,纵向二女身后,倒要看看她是什么缘故。”当下纪异便将无名钓叟所传剑法施展开来,暗偷觑二女,脸上俱带不满之色,心中有些不服,益发卖弄精神,将新得那口仙剑舞了个风雨不透。二女刚赞他所学虽然不高,天资绝美,纪异忽然使了一个解数,两足一点劲,便想往二女后蹿去。身子刚起在空中,猛听耳旁一声娇叱道:“好个不知死活的孩子,要找死么?”纪异知道长女发怒,心刚一慌,眼前倏地一片白影飞来,脚还未曾落地,身子已被人拦腰抓住。正待挣扎,觉着鼻孔中一般腥气袭来,心头一闷,神志便即昏迷,不省人事了。
  过了一阵,纪异略微清醒,仿佛听见二女在那里争论。长女道:“我好心好意教他,他自己找死,怨着谁来?本来再过三天,就可拆开师父锦囊。自从他来到这里,已有半月工夫,并无第二人来此,不是他,还有谁?他偏这等性急。休说洞奴恼他,便是我,如非受了这几年活罪,将气养平了些,似他这等专喜探人隐私,我就不要他命,也得给他一个厉害。我早就料到你性情鲁莽,平时接进送出,容易现出破绽,屡次对他留神,防他近前。今日也是我见他有点鬼聪明,一时高兴,传他剑法,以致闹出事故。锦囊所说不是他还好,如是他时,他不比鸟儿灵敏,禀赋虽好,既未得过仙传,谅必没有服过灵丹仙药,洗髓伐骨,哪能经得起洞奴这口毒气?他虽然年幼,总是个男孩子,怎能和救乌儿一般去救他?师父灵丹服后,至少三日方醒,七日才能复原,岂不错过天地交泰的时辰,误了我们正事?”丑女道:“姊姊不必着急,看他那等禀赋聪明,定是我等救星无疑。姊姊如不救他,转眼三日期满,、又须再等十二年才有出头之望了。”长女道:
  “我此时已不似先前性子急躁,在此养静,有益无损。死活由他,难道叫我屈身丑鬼不成?”丑女争道:“在此静修,原本无碍,但这每日两次磨折,实在难受。只借我道力浅薄,不能救他,否则暂时受多大的委屈,也只一次,有何不可?姊姊不过与他略沾皮肉,他一个孩子,有甚污辱,何必如此固执?”
  纪异闻言,偷偷睁眼一看,自己身卧靠壁石榻之上,别无苦痛。离榻不远站着二女,俱都侧面向着自己。二女因为不知纪异服过千年兰实,当时只被毒气闷晕过去,并未身死。以为他决不会即日醒转,只管在那里谈话,一些也没有注目在榻上,恰被纪异看了个清楚。原来二女脚下均带有镣锁,用一根细长铁链一头系住一个。长女平日坐的青石案后短石柱上有一玉环,铁链便由此穿过,二女行动可以随意长短。这才明白丑女每次接送自己,长女总是坐在那里不动的原故来。心想:“二女曾说因受师父责罚,幽闭在此,纵被锁住,也不打紧,如何这等怕人知道?”想到这里,不由“咦”了一声。
  二女听出纪异醒转,长女先慌不迭地脚一顿,便往青石案后飞去。丑女却往纪异榻前跑来,见纪异睁着一双怪眼,还在东张西望,轻声低喝道:“你不把眼闭上,还要找死么?”纪异闭眼答道:“我都看见了,这有什么打紧?”言还未了,便听青石案后起了丁零丁零之声,长女正在低声呼叱。丑女悄喝道,“你快不要说话,此事非同儿戏,一个不好,连我都要受责,还不住口。”纪异素来敬爱丑女,闻言虽不再说,仍不住偷眼往那发声之处去看。只见长女俯身石柱后面,在那里口说手指,别的一无所见。正在奇怪,丑女已附耳低声道:“你此时吉凶尚未可知,人已中了洞奴喷的毒气。虽仗天赋深厚,当日醒转,复原总还须一二日。如果后日开拆锦囊,你不是解救我们之人,不特洞奴不能容你,我姊姊也未必放得你过。此时你凡事不闻不见为妙。”
  纪异性子倔强,哪里肯服,一用劲,打算挺身坐起。谁知身软如泥,连手都抬不起来。刚有些害怕着急,猛想那口宝剑,不由大声道:“姊姊,我的剑呢?”丑女忙用手捂他嘴时,话已喊出了口。急得丑女顿足低语道:“剑我早替你藏好,谁还要它不成?”
  说时,丁零零之声忽又越响越急。猛听长女喝道:“这东西不听话,奇妹快将师父镇尺取来。”一言甫毕,又听长女“嗳呀”了一声。丑女慌忙从壁间取下一物,赶纵过去,长女业已跌了一跤。这时,从石柱后面纵起一物,纪异未曾看到那东西的形象,先见两点银光在壁间闪了两闪。及至定睛一看,那东西生得只有猫大,周身雪白,目似朱砂,狮鼻阔口,满头银发披拂。顶生三角,乌光明洁,犀利如锥。四条肥壮小腿前高后矮,颇似狮子。如非生相大小,看去倒也凶猛。一出现便伏地作势,待要往榻前扑来。纪异哪知厉害,只听二女腿间铁链乱响,又见丑女手中拿着从壁上摘下来的镇尺,拦在那东西的头前,只管呼叱,却不将尺打下去,那东西瞪着一双朱目,发出两道奇亮的银光,伏身地上,对着丑女作那发威之势,喉间不住发出丁零丁零之声。看去形势颇为紧急,丑女手颤身摇,大有制它不住之势。
  纪异正暗暗好笑:“小猫狗一般的东西,也值得姊妹二人这般大惊小怪?”那长女已从地上狼狈爬起,绕向丑女身后,倏地接过那一柄八九寸长的短尺,抢向前面,怒声叱道:“大胆洞奴,我引人入洞,也是奉有师命,非出于我二人私意。他不过听见铁链声音奇怪,想看个究竟,并非窥探师父的玉匣。你不奉我命,即喷毒伤人,已是欠责,还敢二次侵害他么?”说时,那东西喉间丁零零之声越响越急,猛然呼的一下,身子顿时暴长起来,比水牛还大。想是长女已有防备,早将那柄尺对准它头面按了下去。那东西长得也快,缩得也快,经那尺一按,便即随手暴缩回原来形体,迥不似先前威猛。睁眼望着长女,似有乞怜之态,垂头搭尾,懒洋洋地回身往石柱走去。
  丑女手中尺刚被长女接过,便纵避一旁。纪异见她累得满头是汗,面容铁青,不住望着那东西怒视。及见那东西被长女制住,才往回退走,忽然取了一条软鞭,跑向那东西身旁,没头没脸乱打。口里骂道:“你这不听人话的该死东西,竟敢将姊姊撞倒。还想欺我么?都是这些年师父不在跟前,惯坏了你。再不打你,少不得胆子越来越大,日后出困闯了祸,我们还得为你所累。今日不重责你一顿,此恨难消。”一边说骂,鞭如雨下。起初那东西看去狞恶,这时竟非常驯顺,由丑女一直把它打到石柱后面,长女才行喝止,始终低首贴耳,毫不反抗。
  丑女道:“纪弟中毒,未满一日即行醒转,锦囊所说定无他人。洞奴凶横,这三两日内,姊姊还是用禁法将它制住,以免生事。”长女面带愁容道:“我如非料到此子与我二人有关,岂能如此容让?但是石柱秘宝,关系重大,胜于出困。我二人又须镇日用功,权禁片时还可,镇日禁制,万一在这三天内被仇人知道赶来,乘隙盗取,那还了得?”丑女道:“我等在此防守已有多年,均无变故,怎会在这短短三日内出事?姊姊无须多虑。”长女道:“你哪里知道,天下事往往变生不测。何况目前正逢群仙劫数,正邪各派能手三次峨眉斗剑,期限越来越近;师父在岷山避劫,功行也将圆满,我等出困不久,他老人家便与神驼乙真人重聚,正是要紧时候。再加以前仇家又多,万一疏忽,铸成大错,纵死也不足以抵罪,岂可大意?”
  丑女道:“洞奴不过比我等灵敏,能听于无声,视于无形,稍有动静,老早便能警觉罢了。如果真有厉害敌人前来侵犯,岂是它那一点丹毒和利爪所能阻得住的?依我的话,还是用法术将它禁住为是。等到后日开视锦囊,看是如何,再行定夺,纪弟便留在这里,一则便于调治,二则相助我等脱难,岂不一举两得?”长女想了想,答道:“可恨洞奴天生倔强凶横,除非见了师父法谕,对谁都不肯一丝容让。为期只有三日,禁了它,叫人悬心;不禁,又必乘隙生事。为今之计,只可将它暂行禁住。到我二人做功课时,再将纪弟移往我昔年封闭的石室之内,将它放开,把守洞门便了。”丑女闻言,喜道:“我早想到此。因为内洞壁间石室是姊姊昔年第一次受责之所,休说外人,便是你也多年不曾轻易走进室中,又有你甚多紧要物事在内,怕你不肯,没敢出口。好在纪弟一二日内不能下床行动,洞奴胆子虽大,室里面有师父昔日制它的东西,决不敢轻易进去。如能这样,再妙不过。”
  姊妹二人商议停妥,经此一来,长女对纪异忽然芥蒂全消,行动也不再避讳,殷勤如昔。除给纪异服了两粒丹药外,丑女又取了一些干粮、干果与他吃。说道:“你此时中毒身软,不能行动。我姊妹二人自从幽闭此洞十多年来,不特未准进过人间烟火食物,因有师父法链锁足,至多只能飞到崖边,尚不能二人同往,每日还得受好些活罪。连一枚新鲜山果都吃不到,吃的只有在事前备的干粮、干果。总算藏留得好,没有腐败。这两三日内,你先以此充饥。少时我再将师父赐留的猴儿酒取来你用。三日后拆视锦囊,我姊妹二人如能仗你相助脱难,彼此都好了。”
  纪异屡次用力挣扎,果不能动。想起诸燕尚在空中相候,不敢飞下;又恐乃祖回来,见自己失踪忧急,一时好生愁虑。便和丑女说了,意欲写一封信,命诸燕回家带去。这时长女正在洞的深处有事,不在跟前。丑女不假思索,便答应了。匆匆取来一片薄绢,代纪异写了家书。走到洞外危石之上,照纪异平日呼燕之法,唤了两声,仍是玄儿飞下。
  丑女嘱咐了两句,吩咐诸燕回去看家,第三日再来,然后将绢书与它带回。进洞只对纪异说了,当是寻常,也未告知长女。
  当日无话。将近夜中子时,丑女忽至榻前对纪异道:“现在我姊妹的行藏,大半被你识透,从今以后,无殊家人骨肉。姊姊因见你秉赋异常,料准是我们救星,已不再怪你。不过未满三日,你仍须守我前诫。少时我等做功课受磨折,姊姊必要放开洞奴,防守门户。特地将你移入壁洞石室之内,万一你能行动,如闻外面有甚响动,不可出来,以防洞奴伤你,大家有害。室中之物,也不可以妄自移动。”说罢,便将纪异托起,正要往洞的深处走去。纪异一眼望见自己那口宝剑悬挂壁上,便请丑女给他带上。丑女一面取剑与他佩上,一面微嗔道:“你这口剑,固然是个宝物,放在我们这里,难道还怕丢了?老不放心则甚?”纪异强笑道:“不是不放心,我实是爱它不过。”二人正自问答、长女在青石案前催唤。丑女忙往尽里面石壁之下跑去。到了用手一推,壁上便现出一座石门。当下捧定纪异人内,安放在石榻之上。只嘱咐了一声:“紧记适才之言,放小心些。”便即匆匆走出。
  纪异见那石室甚是宽大,除了一些修道人用的炉鼎用具外,一面壁上满挂着许多整张千奇百怪的猛兽虫蟒的皮骨,另一面却挂着数十个死人的骷髅。室当中也和室外一样,悬着一个贮满清油的灯盘,火光荧荧,配上当前景物,越显得阴森凄厉。暗忖:“长女人极秀气。便是丑女,除了矮丑外,人也是非常和善。怎的这间室内的陈设,却处处带有凶恶气象?”正在越看越觉奇怪,偶一侧转头,看见身后壁上挂着十几件乐器,俱是一向不曾见过的东西。心想取下抚弄,无奈身子动转不得。猛想起:“昔日无名钓叟传授自己运气之法时,曾说那不但是学道入门根基,如有时生了疾病,只须如法静坐,便可将受的风寒暑湿法除净尽。今日中毒不能起坐,左右闲中无事,何不睡在这里,运一回气试试,看是有效没有?”想到这里,便将心一静,收神反视,默运气功,就在榻上卧着,入起定来。
  纪异生具夙根异禀,又服过灵药,虽然中了毒气,并无大害,便是不运气,再过些时,渐渐也会复原。经这一来,自然好得更快,不消半个时辰,气机运行,居然透过了十二重关。睁眼一舒手足,俱能微微动转,心中大喜。又复冥心宁神,再来一次。等到一套气功运完,虽未其病若失,却也觉得差不了许多。
  当他第一次功夫做完,已微闻室外丑女呻吟之声,因为守着前诫,又急于想身体复原,没做理会。及至二次功夫做完,刚刚坐起,忽闻室外不但丑女喘声甚惨,连长女也在那里呻吟不已,好似受着极大苦痛,又恐人知,竭力强忍之状。纪异正准备下榻去看,谁知上半身虽好,两足仍是如死了一般,仅能动弹,不能举步。用尽心力,也是无用。
  一赌气,只得重新卧倒,又去做那第三次功夫。这次心里惦记着外室悲呻,心便不能沉得下去。正在强捺心神,忽又听丑女在室外带哭带笑他说道:“师父也真心狠,幸而这活罪只有两三日便可受完,还可勉强熬过,休说多,如再一年,我便宁被师父飞剑腰斩,也不再受这罪了。”长女悲声道:“奇妹休如此说。一则咎由自取,是我连累了你;二则饱尝苦毒,也未始不是师父想玉我们于成,怨她怎的?如被师父知道,那还了得?”
  丑女忿忿道:“听见我也不怕。”说时,又闻外室起了一阵轻微的异声,二女便不再言语。
  一会,丑女先进室来,看出纪异已能转动,又惊又喜,忙问如何。纪异说了。丑女道:“照你这样,明晚必可复原。只要守着我的话不要乱动,定有你的好处。”纪异悄问适才受甚苦处,如此哀呻。丑女道:“那便是我姊妹每日所受磨折。你明日痊愈,再留一夜,看了师父锦囊,便可相助我二人脱难了。”纪异闻言,义形于色,答道:“为了二位姊姊,休说帮忙,去死也干。只是你们受罪之时,可容我偷偷看上一眼?”丑女想了想,答道:“偷看无妨,但是你明晚已能行动,到时不可出去,以防洞奴还是不听我们劝解,又来伤你,误了我们大事。”纪异笑着应了。
  转眼天明,长女也进来陪他谈话,俱都无关宏旨。傍晚,纪异请丑女出洞去看,不见诸燕飞来,知道纪光未回,家中无事,越发心安,任凭二女安排。无人时,便运用内功法毒炼神。一日无事,又到夜间,病体居然复了原状,行动自如,好生心喜。
  交子以后,纪异又听二女呻吟之声,忍不住走下榻来。探头往外一看,二女各自披发,紧闭二目,背抵背盘膝坐在青石案侧一个大石墩上。面前不远,悬空竖着一面令牌,上绘符篆古篆,闪闪放光,时明时灭。每灭一次,二女必发呻吟之声,面容甚是凄楚,好似有莫大的苦痛,难以禁受一般。再往二女脚下一看,俱都赤着欺霜赛雪的双脚,脚腕上的两个铁环和那根细长链子,好似新从炉中取出,烧得通红,二女均似在那里强自镇定。等到面容稍一平静,令牌便放光明,链子也由红转黑,呻吟即止。可是不多一会,又复常态,悲声继起。而且每隔一次,呻吟之声越发凄厉。到了后来,二女面上热汗都如豆大,不住攒眉蹙额,好似再也忍受不住。这次时候稍久,竟有好半晌没有宁息。忽然轰的一声,石榻旁四面火发,烈焰熊熊,把二女围绕在内。先时火势虽大,离石还有丈许。渐渐越烧越近,快要烧到二女身旁。
  纪异猜是那令牌作怪,如换平时性情,早已纵身出去抢救,将那令牌一剑砍倒。一则因为丑女再三告诫,不许妄动;二则昨日已曾听过二女受苦受难之声,后来见面,人仍是好好的。虽料二女不致被火烧死,终是代她们焦急。眼看火势越盛,二女眉发皆赤,就要烧上身去。纪异正在爱莫能助,心中难受万分,忽见长女秀眉倒竖,挣扎着强呻了一下,猛地将嘴往外一喷,喷出几点鲜红的火星,射向火中,那么强烈的火势立刻熄灭。
  二女面容始渐渐宁静,不再呻吟。
  又待了一会,令牌上大放光明,一片金霞结为异彩。二女才睁开双眼,缓缓起立,带着十分委顿的神气,狼狈地走下石来,跪倒在令牌前面,低声默祝了一番,各举双手蟆拜顶礼。那令牌渐渐降下,往那矮石柱后飘去,晃眼不见。
  长女起身埋怨丑女道:“我们已有好几年未受像今日这等大罪了,那邪火比起以前初受罪罚的各种心刑还要厉害得多。适才人定时,如非我二人近来定力坚定的话,岂不将真元耗散,吃了大亏?后来我实觉难以支持,心身如焚,再也宁静不住。万般无奈,方始冒着大险,运用本身真灵之气将它喷灭,又不知要费我多少天苦修,才能复原。定是你昨日出言怨望,几乎惹出大祸。”丑女抢答道:“姊姊休如此说。就算我出言怨望,应当有罪我受,怎会连累到你?再者我的道行法力均不如你,按说不等你将火喷熄,便受伤害,怎的我也能勉强忍受?我素来性直,有口无心,即使把话说错,师父也能宽容。
  今日之事,依我想,不是你暗中腹诽,惹得师父嗔怪;便是我二人灾难将满,内丹将成,这未两日应有的现象吧?”长女道:“事已过去,无须再说。只剩一天多的期限,务要谨慎些吧。”
  丑女道:“这个自然。纪弟想已复原,你将洞奴制住,让他出来学琴解闷如何?”
  长女点头,曝口一声低啸。先是两点星光,在壁间闪了几闪。接着又听丁零零之声,从洞外走进昨日所见的猛兽洞奴。纪异心想:“这东西不发威时,才只猫大,她们说得那般厉害,难道比起昔日采朱兰时所见怪物还凶么?”正在寻思,二女已然口诵真言,对准洞奴不住用手比划。洞奴先时蹲伏在地,目光射定二女,丁零零的响声发自喉间,密如串珠,好似不服气之状。倏地身子又和昨日一般,暴长起来,作势待向二女扑去。二女大喝道:“你屡次无故闯祸,谁再信你?明日便可出见天日,暂时叫你安静一些,又不伤你一根毫发,还敢不服么?”喝罢,猛将手中戒尺一举。洞奴立时萎缩下去,回复原状,懒洋洋的,除目光依旧炯若寒星外,恍如昏睡过去,不再动弹。丑女便跑过去,将它抱起,走向石柱后放下。然后回头,朝着后壁唤道:“洞奴已收,你出来吧。”
  纪异应声走出,见了二女,各叫一声姊妹,大家落座。长女凄然道:“适才我等受难,你已看见。自从犯了师门教规,滴居受罪,已十多年了。起初数年,神驼乙真人知我等可怜,曾命苦孩儿司徒平往岷山投简,代我二人说情,命归峨眉门下,带罪积功,未获允准。这长年苦痛,虽然因此道行稍进,却也够受。明日方有脱困之机,照乙真人前年传语,期前应有异人来此相助脱难。可是除你以外,直到今日,不见一人。虽猜是你,你又无甚道行,不知怎样解困脱难。只好一切谨慎,听诸天命。且等明晚子时过去,开视师父所留锦囊,方知就里。如有差池,不待多年妄想付诸流水,出困更是遥遥无期了。”
  纪异闻言,义形于色道:“二位姊姊休得忧虑。莫看我没有道行,如论本领,我小时便斗过怪物,前年又在墨蜂坪暗中除去妖人。如今有了这口宝剑,更是什么都不怕。
  只要用得着我,无不尽心尽力,连死了全不在心上的。”长女道:“适才洞奴呼声中,已表示出对你不再仇视。但我总怕它天生野性难驯,又来侵害,这两日除我姊妹人定时怕有异派妖人乘隙盗宝,将它放出守洞外,总将它用法术禁制,以免伤你误事。我自这些年受苦潜修,心甚宁静,今日不知怎的,仿佛有什么不祥之兆,神志老是不宁。奇妹适才之言,使我想起今日几为邪火所伤,许是一个预兆,并非师父见怪呢。”丑女插口道:“姊姊受了这多年的罪,起初因为出困期远,无可奈何,只管苦熬,凡事不去想它,故觉宁贴。现因出困在即,惟恐守了这多年俱无事故,万一就在这一半天中来了对头,盗走师父重宝,岂不功败垂成,万劫不复?由来象由心生,亦由心灭。我看这魔头还是姊姊自己招的。你不去想它,自然无事。我道行法力俱都不如姊姊,自来无甚思虑,所以仍和无事人一般。凭我二人本领,又有洞奴守洞,这地方如此隐僻,多年并无人知,怎会只剩一天就出了事?”长女闻言默然。
  纪异脱口问道:“二位姊姊所说的对头是甚样儿,有甚本领,这样地怕他?”丑女道:“师父当年学道初成,疾恶如仇,只是夫妻二人游戏人间,纵横字内,既不依傍他人门户,也极少与同道交往,一味我行我素,结怨甚多,俱无足虑,虽说师父深隐岷山,现时决不会顾到别的,他们就明知我姊妹在此,也决不敢轻易侵犯。内中只有一个异派妖人的门徒,因他师父师叔为恶大多,死在我师父之手,他立志在青羚峡一千尺寒穴之内发愤苦修。虽然所学不正,本领不济,却是发下重誓,定要乘隙报那当年之仇,这人生相与你我一般丑怪,却比我高得多。不过他只知我师徒在岷山潭底潜修,定然不会知道在这里,否则早就寻上门来暗害了,还等今日?”二女无心谈说,纪异却记在心里。
  暗忖:“这里除她姊妹二人外,并无一个外人,如有便是仇敌。那对头长得又高又丑,更易辨认。明晚他不来便罢,他如来时,我定要会他一会,看看到底有什么大了不得。”
  心里胡想,并未说出。
  当下三人谈了一会,二女又将琴法指点了些,便各分头打坐。又是一日无事。
  到了第二日夜间,二女因为过了当晚,便是出困之期,人定以前再三叮嘱纪异小心,只要熬过于时,便可开视锦囊。当时俱以为纪异无甚法力道行,并未想到用他相助防护。
  纪异却十分自恃,因人已痊愈,二女现在紧要关头,自己不能白受人家好处,少时无事便罢,如有事时,决定拔剑相助。一则显显本领,二则答报人家相待厚意。
  纪异心中虽如此想,表面上并未说出。进了壁洞,算计子时已到,尚未听见二女呻吟之声。正想探头去看,刚到门侧,忽听脚畔丁零零地响了一下,低头一看,正是洞奴。
  纪异虽然胆大,毕竟连日耳闻目睹,颇知洞奴厉害,这般突如其来,不由也吓了一大跳,疑心洞奴要和自己为难。正要伸手拔剑,洞奴似有觉察,往后退了几步。纪异见它神态甚驯,便按剑低问道:“你又要朝我喷毒么?快给我躲开。我如不看在你主人面上,便一剑杀了你。”洞奴睁着一双星光电射的眸子望定纪异,将头连摇,又缓缓地走了过来。
  纪异看出它实无恶意,又对它道:“今晚这般要紧,你不守洞,来此则甚?”说时,洞奴已走近身侧,衔着纪异的衣角,往外便扯。
  纪异本爱洞奴生相好看,再知它不来害人,益发喜它。被这一拉,觉出力量甚大,恐将衣扯破,不觉随了它走出室来。一眼望见二女仍和昨日一样,坐在石墩上面,面前悬着那面法牌已是大放光明,二女面容也丝毫不现苦痛。当时福至心灵,猛地一动,暗忖:“洞奴昨晚守洞回来,何等威武壮大,今日为何恢复原状?二位姊姊说它通灵无比,多远都能听见,又说解困之人是我,它强拖我出来,莫非真有仇人前来暗算,要我相助么?”正在寻思,猛听远远传来一种极尖锐凄厉的啸声。再看洞奴,已是浑身抖颤,口衔衣角,眼看自己,大有乞怜之状。纪异更料出了两三分,恐惊二女,妨她们功课,又听出那啸声越来越近,便不再言语,信步随了洞奴,看它引向何处。洞奴似知纪异晓悟,竟口扯住他的衣角,往那在平常视为禁地的石柱后面跑去。
  到了一看,石柱后空空的,并无一物。只见石地平洁,绘有一个三尺大小的四方细纹,圭角整齐,中间还有不少符篆。正猜不出是何用意,心中奇怪,那外面的啸声已越来越近,相隔洞顶不远。夜静荒山,空谷回音,更觉凄厉非常,令人听了心悸。洞奴神态顿现惶急,突然人立起来,用两只前爪扳着纪异肩头,意思似要他蹲伏下来。
  纪异觉出洞奴这一推力量绝大。刚依它蹲下身于,洞奴又拿口去拱他的剑柄。纪异又把剑拔了出来,洞奴才朝着他将头连点,做出欢跃之状。纪异越看越爱,便伸出左手抚摸了两下。洞奴侧耳听了听,猛地朝柱外跃去,其疾若箭,一跃数十丈,已达洞口,虎伏在一根石笋后面,睁着一双寒光炯炯的眼睛注定洞口,大有待敌而动神气。这时纪异已猜透洞奴心意,是要自己埋伏柱后,助它御敌。便右手紧握剑柄,屏气凝神,静以观变。
  待了不大一会,洞外啸声忽止。纪异耳聪,本异常人,渐渐听得洞顶石崖上有极轻微的兽足扒动石土之声。转眼工夫,便从洞顶小穴中射下四点比豆略大的碧光,满洞闪射。再看洞奴,周身银毛根根直竖,小雪狮于也似,业已掉转身来。接着便见洞顶一团黑影飞坠,石地上轻轻一响,落下一个怪物。那东西生得通体漆黑,乌光滑亮,项生双头,形如野猪,大有二尺。长鬃披拂中隐现着两只碧眼,时睁时闭,闪动不停。四只赤红如血的撩牙露在翻唇之外,又长又锐,看去甚是犀利。前面生着四条精瘦如铁的怪脚,并排立着,爪似钢钩,平铺地上。后腿却只两条,形如牛蹄。长尾倒竖,尾尖乱毛如球。
  身子前高后矮,从头到尾约有九尺长短,却不甚高,形态狞恶已极。一落地,引颈四下略微闻嗅了两下,先朝二女身前那面法牌纵去。
  纪异恐伤二女,刚待出去给它一剑,那怪物前面四只钢爪还未抓到牌上,已似被甚东西撞了一下,跌落地下。二次又待作势欲起,洞奴早从石笋后蹿出,喉间丁零零响了一下,径乘怪物将起未起之际,从斜刺里飞将过去,两只钢爪抓向怪物的怪眼,紧接着便是一口毒气喷向怪物脸上。等到怪物举起四爪来抓,洞奴业已纵出老远,回过身来蹲伏地上,喉间丁零零响个不已。那怪物出其不意,突受侵袭,四只怪眼竟被洞奴一边抓瞎了一只,自是十分暴怒。也将身对着洞奴蹲伏下来,那一条又细又长的尾巴尖上的乱毛如刺猖一般,针也似竖将起来。两下里相持只一晃眼之间,猛地同时飞起。洞奴好似有些怕那怪物,身子始终没有暴长,眼看两下里悬空纵起,就要扑到一处,洞奴竟不敢和它相撞,忽往侧面飞去。那怪物好似预知它要逃避,连头也不回,只将长尾一摆。洞奴飞纵何等神速,竟会着了一下,立时雪白的细毛上便是一片鲜红。
  纪异看出洞奴为怪物尾上硬毛所伤,勃然大怒,不问三七二十一,一按手中宝剑,便往柱外纵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纪异将出未出之际,洞奴、怪物也俱落地回身,又和头一次一样,对面蹲伏。怪物正在颈项伸缩之际,作势欲起。纪异眼尖,适才怪物纵起时,已觉它颈子长而异样,因是侧面,没有看真。这次正当怪物前面,猛然一眼看到怪物那么大两颗怪头,颈上竟和螺旋相似,在项上盘做一团,仅有两寸多粗细。刚觉奇怪,身已纵出。同时怪物和洞奴也是双双纵起。那石柱施有禁法,无论人物,一到柱后,身便隐住。
  那怪物虽是凶猛通灵,因和洞奴有天然生克关系,同是两间奇戾之气所钟,双方相遇,不是我死,便是你亡,比遇见什么大仇敌还要厉害。洞奴原敌它不过,只因相随高人门下修炼多年,本身戾煞之气化去不少,越发灵异机警。预先埋伏隐僻之处,出其不意,将怪物两双怪眼抓瞎了一对,侥幸得了便宜。可是腿股上也着了一下重的。这一来,双方仇恨更深。洞奴知道,再用暗算去伤怪物,已是不能;而且怪物主人就要寻来,事机紧迫。这次纵起,本是虚势,拼着再挨一次,引它人伏,好由纪异相助除它。恰好纪异正当其时飞纵出来。怪物生性凶暴残忍,出世以来,不知伤过多少生物,从未遇见过对头。不想今日吃了这般大亏,万分愤怒之余,算计洞奴怕它身后长尾,睁着两只幸免于瞎的怪眼,正觑定仇敌动静,以便打去。不想洞奴身刚纵起,忽往后一仰,竟然翻身倒落下去。怪物急怒攻心,只顾拼命寻仇,猛然怪啸一声,四只前爪朝前一扑,一个用力太过,竟连忌讳也都忘记,两颗怪头不知不觉朝前一伸,螺旋般的长颈突起尺许,把要害所在显露出来。凑巧纪异纵出,见了怪头,心中一动,顺手使剑一挥。两下里全是一个猛劲。那怪物原未看见柱后埋伏有人,纪异身手何等矫捷,手持又是一口仙剑,等到怪物觉出不妙,想缩劲逃避,已经不及,剑光绕处,血花四溅,两颗怪头连同怪物尸身相继落地。
  纪异方要近看,洞奴忽然身子暴长,比牛还大,上前用口衔起怪物尸首,两只前爪,一爪抓定一颗怪头,飞也似往洞的深处跑去。一会回来,张口将地上血迹舔个净尽。纪异知它决无敌意,见它后腿上尽是怪物刺伤的小洞,血痕在白毛上似胭脂一般,甚是怜借。刚想伸手抚摸,洞奴倏地避开,低头衔了纪异衣角,又往柱后拖去;纪异知还有变。
  见二女端坐石墩之上,面容庄静,似无所觉。便依它照样蹲伏在地,手持宝剑,觑定外面,暗作准备。
  纪异刚站好,便闻崖顶脚步之声时发时止。忽听一人低语道:“那日我在白岳路遇晓月禅师,明明从卦象上占出两个贱婢被老乞婆囚禁在此,应在今晚于时有难,怎地这里并无洞穴?莫非她们藏在山石里面不成?”另一人道:“都是你疏忽。我说双头灵螺新收不久,野性未驯,虽有法术禁制,不到地头,仍是松放不得。你偏说是它耳鼻闻嗅灵敏,已经试过两次,俱是随放随归;它又是老乞婆守洞恶兽丁零的克星,相隔百里之内,便能闻着气味寻去,硬要老早放开。我见它未去锁链时已发野性,不住乱蹦乱挣,这一放开,果然晃眼便跑没了影子。”先一人道:“我原因它耳鼻最灵,放它在前,以便跟踪寻找仇人下落。谁料黑夜之间会遇见牛鼻子,耽延了一会。适才我还听到它的啸声就在这里,说不定已然寻到仇人,与恶兽斗了起来,我看这地方虽无洞穴,真是幽僻。
  上面是平地,出口在此,易被外人看破,两个贱婢本领有限,决无这样大胆。那洞必在前面壑底悬崖半中腰上,我等试寻一寻看。如真找不到,再用法术将神螈唤回,便知就里,好歹今晚也要成功。你看如何?”
  正说之间,忽又听“咦”了一声。一会便听一个道:“果然两个贱婢在此入定。看恶兽丁零不在她们身侧,必在下面隐僻之处,与神螈拼命想持。此时她们全神内视,无法对我们抵敌,正好下去。只是这些洞穴开在明处,毫无掂拦,下面除了老乞婆禁制贱婢的法牌,别无准备,这等大意,好生令人不解。老乞婆诡计多端,说不定这里设有圈套,我们还须放仔细些。”另一人暴怒道:“怕者不来,来者不怕。好容易才寻到,子时一过,又费手脚,本人尚且不惧,何惧两个贱婢?她那紧要之物,惧在石柱后面地下埋藏。你如多疑,我当先下去,杀了贱婢,再从容取她那几件本命东西便了。”说罢,便听一声巨响,上面洞穴碎石纷落。两道黄光闪处,飞下两个道装妖人,一个生得粉面朱唇,鹰鼻鹞眼,身着羽衣星冠,年纪不过二三十岁左右;另一个身材又高又瘦,两臂特长,颔下长须披拂过腹,猴脸黄发,一双三角红眼闪放凶光,形状甚是丑怪。纪异知是二女仇人,必定暗下毒手,暗道声:“不好!”刚要飞身纵出救护,猛觉两腿被束奇紧,力量绝大。低头一看,正是洞奴用两只前爪抱紧自己两腿。适才明明见它跑向柱外,不知何时又回到身旁。只见它将头连摇,意思是不要自己纵出,恐惊敌人。不便出声喝问,强挣了两下无用,又觉不解。就这一迟疑问,两个妖人已然发话。白脸的对那长人道:“这两个贱婢交给我,你去柱后取老乞婆藏的宝物。”长人说道:…忙什么?除了贱婢,同去不迟。”
  言还未了,那白脸的仿佛急于见功似的,一拔腰间宝剑,便往二女坐的石墩前纵去。
  身刚纵到石前令牌侧面,正待下落,忽然身子悬空吊起,手舞足挣,再也上下不得。那长人手扬处,手中宝剑化成一道黄光,朝着二女飞去,眼看飞到临头。忽从二女身旁飞起一片银光,迎着黄光只一绞,那光仍还了原状,当的一声落在地上,那银光也不知去向。急得那白脸的直喊:“丑道友救我,那宝物到手全都归你,决不索酬了。”
  那长人先似打算跟踪上去杀二女,忽见同伴身子悬空,中了人家道儿,面容顿现惊异,立即停步不进。又见黄光被银光破去,更加识得厉害。听见同伴呼救,只朝他看了看,冷笑道:“那日初见,你是何等自负?谁想除了借给我的那只双头神螺外,竟是这等脓包。我知老乞婆心肠狠毒,人如犯她,至少得有一个流血的才肯罢手。论我本领,破她擒你的禁法原不甚难。无奈此法一破,我取宝之后,你必向我讨谢惹厌。两个贱婢已由老乞婆用了金刚护身之法,我等今日已伤她们不得。你借给我的神螈,也未见它有甚实用。少时取走宝物,你是它的旧主人,少不得会寻来将你救走。再不两个贱婢入定回醒,必将你放下拷问,你素精干地遁,一落地便可遁走,何须我救?”
  说着,长人便往柱前走来。因为同伴遭殃,未免也有戒心,一面走,一面手中掐诀,口中喃喃不绝,满身俱是黄光围绕,睁着那双三角怪眼,注视前进。那白脸的见自己被困,长人不但不加援手,反倒出言奚落,又将自己精干遁法说出,好似存心要敌人知道防备,以便置己于死,不由气得破口大骂。
  纪异先见二妖欲刺二女,好生提心吊胆。及见内中一个无端悬空吊起,几乎笑出声来。眼看长人越走越近,快要转到柱后,自己身子被洞奴抱住,不能动转。一着急,正要举剑威吓,忽觉两腿一松,如释重负。这时那长人已快和纪异对面,纪异早就跃跃欲试,身子一活动,就势往上纵起,朝着长人当头一剑砍去。
  柱后那一片地方原有禁法,人由外来,非转过柱后,不能见物。那长人行近柱前,见柱后面空空的,只顾注目观察有无法术埋伏,并未看见纪异。猛觉金刀劈空之声,带着一阵风当头吹到,才知有变,一则纪异身轻力大,动作迅速;二则那长人自从乃师死后苦修多年,练会了不少邪法异宝,更仗着有飞剑护身前进,料无他虞,自恃之心大盛。
  再加变生仓猝,祸起无形,纪异使的又是一口仙剑,虽然不会驾驭飞驰,却比他的飞剑要强得多。等到长人有了觉察,一条黑影挟着一片寒辉,已破光而下。纪异天生神力,来势更猛,这一下竟将长人护身黄光斩断,连肩带臂劈了个正着。长人见眼前一亮,耳中又听玱的一声,愈知来了劲敌。才想起抽身避开,再行迎敌时,已经无及,只觉左臂肩一凉,血花溅处,已被敌人斩落。
  当时长人惊惧交集,一纵遁光,待要冲出洞顶逃走,耳听有人喝骂。百忙中回头一看,那砍伤自己的仇人竟是一个面容奇丑的小孩,手持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正从下面飞纵追来。那剑并未离手,看神气不似有甚道行之人,柱后也不见有甚法术埋伏。分明自己不小心,吃他暗算。自己枉费了许多心力炼成许多法术和法宝,一些未曾施展,万不想会在阴沟中翻船,败在一个小孩手内。差点还送了性命,不由急怒攻心,胆气一壮,一面行法止血止痛,一面伸右手往怀中取宝。待要按落遁光,将仇敌置于死地,猛觉腿上奇痛彻骨,好似被人抓住,往下一沉。低头一看,乃是一只怪兽,其大如狮,已将自己左腿咬住。二次心刚一惊,忽然一股子烟雾从怪兽口鼻间朝上喷来。长人闻得奇腥之中略带一股子香味,知是洞中守洞神兽丁零。只要被它喷上,这股子毒气,便是不死,也得昏迷半日。自己身居险地,如被喷倒,焉能幸免?立时吓了个亡魂皆冒,只顾拼命脱身,连手中法宝也未及施为。急忙运用玄功,施那脱骨卸体之法,一挣一甩之间,半截长腿齐脚腕往下断落。惊悸迷惘中,屏着气息,一纵遁光,冲顶而出,直往归途逃去。
  飞行没有多远,神志逐渐昏迷,再加身受重伤,一个支持不住,就此晕死过去,坠入一个夹谷之中。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挥慧剑 心断七情索  觅沉竹 力诛三脚怪
 
话说纪异见洞奴忽然身躯暴长,纵上去咬住妖人的脚,往下扯落,心中大喜,一纵身形,举剑往上便斫。还没够着,妖人已驾遁光飞走。洞奴只咬落他半截长腿。纪异正要回身去杀同来妖党,二女已经醒转。见悬空禁着一个妖入,面带惊恐,神情甚是狼狈;洞奴又衔着半截人腿过来。喊住纪异一问,纪异说了前事。二女大为惊讶。
  长女道:“果然这厮勾结妖人,前来盗宝行刺。这厮年来苦修,曾炼了不少邪法异宝,加以天生狠毒诡诈,宝物有师父法术封锁,虽未必为他盗去,那两样重要东西,必定被他污秽毁损无疑。我等先还以为纪弟无甚道行法力,想助我等脱困,必要开读师父法谕之后。不料却在事前,会代我等驱除难星,真是万幸。否则洞奴纵然通灵,能预知警兆,引了纪弟暗中埋伏,依仗神柱隐身,出其不意,使敌人身受重创,但是那头神螈,乃世间极稀见的恶兽,凶狠异常,正是洞奴的克星。如在事前为其所伤,妖人何等厉害,纪弟仅凭一口剑,决非其敌。那时不但宝物被盗被污,妖人见同党被陷,我等有师父禁法防卫,近身不得,势必变计,用妖法将此洞崩陷,使我姊妹葬身地底。若非纪弟胆力过人,冒险相助,休说脱困,连我等性命都难保了。”
  丑女道:“我昨日已看出洞奴不再和纪弟作对,你偏不叫它出来,差点误了大事。
  这里还有师父仙法禁制着一个妖人,该是如何发落?或杀或放,快些做了,也该办我们的正事了。”长女忽然满脸堆欢,笑答道:“奇妹,如今仇人受了重伤,又被洞奴喷了一口毒气,逃出不远,必难活命。今日入定,一些苦痛全无,牌上大放光明,分明师父开恩。只须开视法渝,照它行事,便可脱困。已然在此活受了多年,何必在此一时?留下这个妖人,正可拷问他的来意,有无别的余党。你忙些什么?”说罢,回转身笑对那空中悬着的妖人道:“我的话你已听见。你既然来此,我的为人想已知道。此时落在我手,还不实说,要想多吃苦么?”
  那妖人先见同党昧良,好生气愤,不住破口大骂。及见妖人连番受创,只觉称心快意,竟忘了自己处境之险,色欲蒙心,还在暗中赏鉴长女的姿容。直到二女问答,提到了他,才吃了惊。嗣见长女含笑相询,语气虽然不佳,脸上却无恶意,猛的心中一动,顿生诡计。便装着一脸诚实答道:“我名鄢明,在本山太乙庙出家,与仙姑素无嫌隙,也无侵害之意。只因我师弟兄三人,只我道行最低,家师坐化时节,特地将新收异兽双头灵源赐我,以为守庙防身之助。谁知三月前遇着适才逃走的恶道苇丑。他和令师徒有杀师大仇,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令师自往岷山寒潭隐居,将二位仙姑幽闭在这一带山谷之中,惟恐外人侵犯,留有神兽丁零守洞。日前又查知本年今日更是出困之期,意欲乘二位入定之时行刺。只因守洞神兽丁零口喷毒气,中人必死,又能见于无声,听于无形,数十里内俱能听出警兆。恐事先觉察防备,知道双头灵蜕是丁零的克星,再三和我结纳,许在事成之后以重宝相谢,将它借去教练了些日,定在今晚交子,放出神螈,一则探查实在地点;二则好仗着它那一条毒尾将丁零打死,以免到时碍手。谁知今晚一到,我便受仙法禁制。他见我一被困,不但不援救,反加奚落,悔了前言,令我速死。我正恨他切骨,谁知他已遭了恶报,柱后盗宝时,被这位仙童和神兽丁零连使他受了重伤,又中了毒气,纵然拼命逃走,决难活命。我二人并无别的余党。他纵不死,我与他已成仇敌,决不敢再来侵犯。望乞二位仙姑念我修道不易,一时受人愚弄,恩加宽免,饶恕一命。
  不特永感大恩,庙中现有先师遗留千年独活灵草两株,情愿回去取来,献上一株,以赎前愆。”
  言还未了,长女“哈哈”笑道:“不想你如此脓包,这等向人摇尾乞怜,连一丝骨气都没有。也不怕把师门脸面给丢尽?”说到这里,倏地秀眉一竖,手扬处,三点寒星分上中下三处直向鄢明射去。鄢明见长女笑骂,以为当时决不致便下毒手。还想故意把话拖长,说个不休,先将二女稳住,出其不意,等地下敌人只要同时发声说话,便乘机暗使传音迷神邪法,将三人迷倒。操纵她撤了禁法,放下自己,然后杀了丑女、纪异,将长女摄回山去享乐。万没想到长女是多年有名的笑脸罗刹,若对敌人一有笑容,便起杀机。刚见三点寒星一闪,道家三处要穴便被长女的飞针打入,死于非命。
  丑女见妖人身死,面带愁容道:“姊姊你身未出困,又开杀戒。妖人固该杀,怎连他魂魄都不放逃脱呢?”长女怒道:“这厮鬼眼乱转,两手暗中掐诀,定是想乘我不意下那毒手。他却不知师父禁法神奇,被困的人微微举动,便有感应,早已被我看破。敌人的虚实、巢穴已得,留他则甚?”说罢,便命丑女同向法牌跪倒,默祝了几句。那法牌便冉冉往柱后飞去,空中悬的妖人尸首便即落下。
  纪异因此时二女对他已无禁忌,屡次法牌飞向柱后,便即不见,心中奇怪,也不及看长女怎生发付那具妖人尸首,跟着法牌后面一看,光华闪处,那法牌恰好落在柱后地下方圈之中嵌住,仍和画的相似,全没一些走样。正想伸手去摸,忽闻丑女相唤,只得走出,忍不住问道:“二位姊姊就要出困,你们的姓名来历,师父是谁,总可以告诉我了吧?”长女道:“你先莫忙,等一切事儿都弄妥了,再细说。”
  说时洞奴丁零早将那头灵螺的一尸双头,抓衔了来到二女面前。身上伤处,也由丑女取了灵丹给它敷上。长女先从怀中取出一个羊脂玉的小瓶,用指甲挑出少许粉红色药未,弹在死兽腔、项等处。仍由洞奴衔抓了,跑向洞外危石上面,掷落山涧之中。再把妖人尸首也如法弹了些,由洞奴抓出扔掉。然后同了丑女、纪异走向柱后,重新伏地跪祝,地面上所画的方圈立时隆起。二女连忙扶住,往上一捧,咝的一声,地下光华亮处,一块数尺见方、四面如切的整齐玉石便离地而起。适才纪异所见石上画的法牌,也由有迹变作无迹。二女恭恭敬敬将玉石捧开,现出下面地穴,彩光灿烂,照眼生花。
  纪异定睛一看,穴中放有一个锦囊、一柄法尺,另外还立着一个尺许大小、六尺来长的细鱼鳞皮袋。长女放开那块玉石,便纵身下去,先将那皮袋捧了上来,放在原来那块玉石上面,二次回身取了法尺、锦囊出来,与丑女互相交替地捧着锦囊跪拜默祝了一番。然后打开锦囊一看,里面俱是刀剑针叉等宝器,还有一封柬帖,系在三寸来长、金光灿烂的小剑上面。
  丑女又喜又悔道:“当初师父用这条七情索镇心柱将我二人镇在这里,曾说她老人家到时不亲身来放,仍须假手外人。我便猜想此索非慧光剑不能斩断,来人决无这大法力。后见纪弟来到,我们总疑不是他。谁知这柄慧光剑,连我二人飞剑、飞针等法宝俱在锦囊之内。早知如此,那年我二人为七魔所困,差一点走火入魔,坏了道基,依我脾气,早早开视锦囊,取剑断索,先出了困,仍在这里带罪苦修,师父也不见得有那么狠心,用飞剑将我二人杀死,岂不少受许多活罪,九死一生么?”长女冷笑道:“你倒想得好。师父向来说一不二,有那么便宜的事,由你性儿去做?先看看这封法渝,看是如何吧。”纪异偷眼看那简帖上竟写有自己名字,正在惊异,长女已持简朗诵起来。大意说:
  长女杀孽太重,灾劫过多;丑女灾难未满。自己脱体化身,寒潭苦修,多年不能出世。一则不愿二女受外人欺侮,有损师门威望;二则借此略加惩诫,因丑女代长女求情,愿以身代,故此一同降罚,幽闭灵山地穴,使二女得以避劫修道;并可看守法体,以免外人侵害。到日来救之人,名唤纪异,乃丑女同父异母兄弟,同是天赋奇禀,生有自来。
  二女在脱劫前一夜,关系最为重要,心灵稍失镇静,立时邪火内焚,化为灰烬。所幸有这些年勤苦修持,到时当可渡过难关。不过长女杀孽独重,多受苦痛,在所难免。出困之前,必有仇敌妖人前来侵害。此时纪异己来洞中,仗着他心性灵慧,力猛身轻,又有洞奴丁零警悉机微,从旁相助,虽然不会法术,仗着仙遗宝剑,又能临机应变,必可斩妖逐邪,弭祸俄顷。三人开视锦囊之后,纪异虽尚凡人,一则身具仙根仙骨,加以服过兰实灵药,真灵莹澈,具大智慧;又是事外之人,不似二女有那切身利害,二女断缚脱困,还须仗他,方为稳妥。可将慧剑交他,传与运用之法。二女端坐于前,静俟施为,断去缠锁,然后用降魔戒尺击那石柱,便成粉碎,即用余砾填满藏宝地穴。从此便可任意所如了。逃去妖人虽然断了腿臂,命数未终,逃出不远,便即遇救。他为报前仇,炼有两件法宝,势必再来侵害。二女脱困,便即无妨。纪异并非我门中弟子,乃母未重生,仅凭天赋,毫无法力。现在湖心沙洲侍奉祖父,早晚妖人寻去,定遭毒手。二女受他相助脱难之恩,不可不报;再者此仇因二女而结,岂能置身事外,可奉了皮囊重宝,随他往沙洲同住。便中也可出游积修外功,惟逢双日,不准擅离一步。候至纪母重生,纪异仙缘业有遇合。他埋母之处乃本山灵穴,二女可将那皮囊重宝埋在其内。然后将鱼鳞革囊内藏的一面灵符取出,用本身真火焚化,自有妙用,彼时三人方可各适其适。
  三人读完了那封束帖,长女笑对丑女道:“我说如何?你只以前听师父说过慧光剑的妙用,便以为有了它,即能断链出困,可知难呢。”说罢,长女先从锦囊内取出一方薄如蝉翼的白纱,往上掷去。立时便有一片白色轻烟升起,直升洞顶,将洞穴封住,随后又取了几件法宝,乍看俱似小儿用的零星玩物,如小刀、小叉之类。及至一出手,俱都有一溜光华闪过,往崖腰洞口飞去。
  长女布置齐备,对纪异道:“我已在这两个出口用了法宝埋伏,纵使敌人再来,也不怕他了。”当下便将那柄小剑递给纪异看了,传了运用之法。又吩咐道:“少时我将慧剑往起一掷,便有一道数寸长、透明晶莹的寒光悬在空中,形与此剑相似,那便是此剑的精灵。你须即时闭目入定,照我所传运用。等到真气凝炼,剑与心合,觉出它可以随你意思运转,方可睁开眼。那时我姊妹二入都朝你坐定,双足跷起,上身衣服也俱脱掉,少不得还有些许丑态,切莫见笑,以致分心。你只要全神一贯注视那剑,以意运转,使其缓缓下落,将我二人身上链索一一断去,我二人便可脱困了。只是你炼气凝神之时,最易起魔,无论有甚念头,俱要使其宁息,一心只寄托在离头三尺这点神光上面。我三人坐处连同洞外,已有几层法术法宝防御,敌人决走不进。如见有甚稀奇物事,便是魔头,不可理睬,由其自生自灭,方可无害。一个疏忽,轻举妄动,我二人固然身受其害,连你也难幸免。此虽是玄门后天御魔着相之法,不比佛家反虚生明,无碍无着,即不必假手他人,亦无须自斩束缚,说解便解,还大自在,却也不是容易,千万谨慎行事,庶免功亏一篑。”
  纪异这时竟甚虚心,一一静听紧记。坐好后,长女便将那口小剑恭恭敬敬往上一举。
  那剑化成一道数寸长寒光,晶明透澈,升向纪异头顶三尺高下,停住不动。纪异忙将双目垂帘,冥心内视,照长女所传之法人定。初坐时难免不生杂念,几经澄神定虑,仗着夙根深厚,居然炼气归一。等到运转了一周之后,果觉心神与外面悬的那口小剑可以相吸相引。纪异这才睁眼一看,二女不知何时上身衣服已然脱去。一个是玉手蒙脸,只露半身,真个肤如凝脂,胸乳隆起,柔肌玉骨,莹滑光融,美艳到了极处;一个是黄毛遍体,肌若敷漆,瘦骨如铁,根银鳞露,再衬着那一张怪脸,其丑也是到了极处。二女的玉足、泥腿同时双跷,这才看清那一根细链子不但横锁二女足腕之上,竟从腿裤中盘了上去,长蛟也似纠结全身,凡是关节处全都盘有一匝。
  纪异在洞中住了几日,见闻较多,已不似前此轻率,哪敢大意。早以全神去注定那道寒光,以意运转。过有顿饭光景,耳边似闻喊杀之声,杂着猛兽怒吼由远而近。知道无论是听的还是见的,只一分神,便于二女有害。也不管它是幻象,是真事,恐乱心神,一着急,连五官都寄在那口剑上。也是他天生异享,这一来,无形中竟收奇效,不但一时万响俱寂,而且那口剑竟忽然随着他的心意,缓缓往二女脚前降落,纪异早经长女嘱咐,益发不敢怠慢,谨谨慎慎,稳住心神,以意运转着。那道神光飞向长女双脚之间,朝那细铁链上往下沉落,脚上锁链立时断为两截,连一点声响全无。接着,断处便发出五颜六色的火花,顺着长女两腿缠绕处,往裤管中烧去,那细链随烧随尽,毫无痕迹。
  过了一阵,不见动静,细一看,见长女胸臂、雪腕、酥胸、纤腰、玉颈之间,共围有五条锁链:纪异因为这些锁链俱都贴肤绕骨,不比腿间那条有空隙,便于下手,惟恐剑光落下去时伤了她的皮肉,长女事前也未说到这点,好生踌躇。那剑光原停在长女胸前,待下不下,纪异这念头只一动,心神便与那道寒光立即往上升起,回了原处,再也不动。
  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收摄心神,沉住气,二次再以意运转。过了一会,好容易那剑光才有些运转,渐渐往下沉落。
  当下纪异再也不敢起甚杂念,全神贯注在那剑上,先往长女臂腕上择那一根比较不致命的所在落下。这时纪异真是兢兢业业,轻也不敢,重也不敢。他却不知慧光以意运转,自己不起杀心,怎会伤人?剑光才挨在锁链上,便即断落,又冒起五色火光,顺气流走。且喜长女不曾受伤,只胸前起伏不停,这才放心。念头微动,那剑光又似要升起,纪异有这一番经验,便不再有顾虑,只把心神一定,那剑光仍然随意而转,也不再似以前费力,竟随着他的心意往下沉落。顷刻之间,长女身上剩的四条锁链一齐断化净尽。
  胸前也已平息,微微呻吟了一下,一道光华闪过,长女忽然不见。纪异抱定主意,任什么都不再理睬,又将剑光运向丑女脚间,依次把周身六根锁链如法断尽。丑女也是一道光华,不知去向。
  纪异知道二女脱困,大功已成,好生心喜。目注剑光飞悬原处,正想不起应如何发付,忽闻二女互贺笑语及洞奴丁零之声。忍不住回身一看,长女已换了一身华美的装束,云鬓仙裳,满面喜容,与丑女从后洞并肩行来。洞奴丁零早回了原状,不住在二女腿间往来驰逐欢跃,意似庆贺,丁零之声响个不已。夜静空山,幽洞回音,又在大家喜气洋溢之际,越显得清脆悦耳。纪异方要迎上前去称贺,忽然想起那口慧光剑尚悬空际,再回头一看,已无踪迹。刚在惊疑,丑女已舍了长女,首先跑近身来,欢笑道:“呆兄弟,多谢你相助我们脱了困。你事已办完,这剑已为姊姊收去,还只管在这里发呆些什么?”
  说时长女也已走来。纪异见她这时容光焕发,星眸炯炯,云去鬓低垂,笑靥生春。
  再衬着新换的霞裳罗裙,满身光彩,越显得玉立亭亭,仪态万方。刚到跟前,便朝纪异检衽,谢了相助之德。纪异一面躬身还礼,忍不住笑道:“二姊脱困,还是原来打扮。
  大姊这打扮倒像是新姑娘(四川土语:谓新娘为新姑娘)呢。”长女闻言,立时敛了笑容,两道修眉一耸,满脸俱是忧苦之色,回身缓步便往后壁洞室走去。纪异疑心把话说错,好生惶恐,说:“我见大姊打扮好看,说错了话,叫大姊害羞,大姊莫怪我。”
  丑女咧着一张血口,露出白生生的獠牙,“哈哈”大笑道:“弟弟你当她还会害羞么,妖人怪物也不知被她杀了多少,什么怪事没见过?今日落个眼前报,在你面前现出她那从无人见的细皮嫩肉,她还害什么羞呢,师父曾说她世缘未尽,她受了多少年活罪,今天好容易师父开恩,借你的手,把我两个放出来,头一句话说她像新姑娘,正犯了她的心病,所以难过。我就没有这些忌讳,帅父也曾说我在青城七丑之列,一样也是世缘不易解脱,我却个去理会。常言‘人定胜天’,我自有我的主意,管它则甚?再者,我这般丑八怪似的,就算我动了凡心,谁来要我?姊姊自来爱好,又大有名头,各派妖人都称她美魔女辣手仙娘。以前无论在家在外,总是打扮得和月里嫦娥一样。论她的身材容貌,也真不在她打扮,要像我这样,不打扮,人家至多叫我一声丑女。丑丫头,若也和她学,岂不是丑字之下还得添个怪字么?果真如此,遇见妖人,不必和他飞剑相持,就这一副嘴脸,也把他吓跑了。说也稀奇,我不爱打扮,也不怕世缘纠缠,累我功行,她道行法力俱比我高,却常恐世缘牵扰,万一摆脱不了,坏了她的道基,却又偏爱打扮。
  她长得那么美秀,不打扮,已容易叫人爱多看上几眼,再这么一打扮,你想人家放得过她么,岂不是有些自找麻烦?”
  “就拿受这多年罪的起祸根由来说,还不是因为那年峨眉派开府群讪盛会,掌教妙一真人飞剑传柬,请师公神驼乙真人与师父前去赴会。师父正值岷山解体,不能前往,便打发她代师父前去送礼祝贺。没想到她在会上遇见一个散仙的弟子名叫虞重的,只知她美,不知她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老朝她看个不休。她已然怀恨在心,当着许多前辈,又是来宾,不好发作。偏巧冤家路窄,前生业障,又在归途相遇,还同了两个南海散仙骑鲸客的弟子勾显、崔树,不知怎的言语失和,争斗起来,被她用火月叉、西神剑杀死了虞重,断了勾、崔二人手臂。不久三人的师父告到师父那里,彼时恰巧她又约我同往成都,做了一件错事。师父本恨她平日杀心太重,这一来,新罪旧罪一齐发作,才闹到这步田地。自从在此幽闭,从没打扮过一次,以为是换了脾气。准想她爱好天然,生性难改,一出困,便仍是打扮得和天仙相似。你对她只有好处,一句无心戏言,怎会怪你?她本要朝你道谢,收了慧光剑,到室中携取许多带走的东西,只因你这句话触了忌讳,不愿再往下听,走得快一些罢了。”
  言还未了,招得纪异哈哈大笑。长女行至中途,闻得笑声,妙目含苯,瞪了丑女一眼,仍自姗姗走去。纪异方知长女果未见怪。
  纪异又见洞奴丁零只管在丑女脚旁挨挤徘徊,身上伤痕虽然敷了丹药,仍未全好。
  适才看它御敌恶斗时那般威猛雄壮,这时却变得这般玲珑小巧,和养驯了的猫犬相似。
  便问丑女道:“那双头怪物既是它的克星,为何它两个才一照面,便被洞奴抓瞎了它两只眼睛呢?”丑女道:“这两个俱是天生神物。洞奴其名自呼,所以叫作丁零。身子能大能小,除了双头神兽是它克星外,无论多么厉害的猛兽虫豸,遇上时除了它不想伤害,否则决无生理。它不但脚上钢爪能够穿铜裂铁,而且耳目最聪,能听于无声,视于无形,略有些微警兆,便能预先觉察。心性尤为灵巧。修道人如收伏这么一个,用来守洞出行,再好不过。更能吐雾成云,口喷毒气,致人死命。真是厉害非常。”可是那双头螈比它还狠,除了不会喷云放毒而外,别的本领都和它差不多。所有各种怪兽中,独它不怕丁零内丹中发散出来的毒气。如果侥幸生裂了一个丁零,将那团腹中的内丹吞吃了去,不消一昼夜,肋下便生出四片蝙蝠般的翅膀,飞行绝迹,专吃人兽脑髓,更难制死它了。
  它那条尾巴像个毛球,发威时比钢针还硬还锋利的硬毛,便根根竖将起来。每根毛孔里都有极毒的毒水,无论人畜,打上早晚烂死。这两种东西都是天地间最猛恶的异兽。不过先天秉赋各有不同。丁零不能肉食,遇见正人,虽然暴性难改,犹能驯养,使其归善。
  那双头螺却是非脑、血两样不餍所欲,死东西还不吃,终日以杀生害命为能事。除了左道妖邪喜欢养它,遇见正派仙人剑侠,决不使其幸免,为害生灵。最奇怪的是这两种异兽俱不常见,如果有了一对丁零,相隔五千里外必产一对双头螈。母螈和母丁零又都是喜欢水中居住,前半身生相一样,多有鳞甲,后半身似龙非龙,比公的还恶。当初师父收这一对来驯养,颇费了一些事。知道有了它,必产双头螈,后来才知大行山烂泥潭里果产了一对,已为赤身教主鸠盘婆收去,只得作罢。因我姊妹幽闭在此,将这只公的赐给我们作守洞御敌之用,多年无事,今晚方得到它的大助。死的这只双头螺,听妖人口气,并非从鸠盘婆那里转借而来,好生叫人不解。如非丁零相随师父多年,长了道行本领,休说还敢出其不意,抓瞎它一对怪眼,见面时早魂不附体了。就这样还挨了它一尾巴,如无师父留赐的灵药,此时早就烂起,两三天后烂到皮骨无存,露出脏腑而死,焉有命在?
  “这只丁零素来忠心,性又好动,自经师父收伏,永远没离开过姊姊。因为我姊妹遭这十年多的难,是由姊姊所交时常见面的几个男女道友而起,此时这些人俱是昆仑派钟真人放逐出来的门徒,我姊姊被困,它也跟着受了许多年的幽闭,又知我师徒仇敌众多,所以恨忌生人。你初来学琴,虽经我姊妹再三和它说,你也许是锦囊中所说助我们脱困的人,它见你没有道行,并不大相信,但是尚无仇视之心。偏你好奇妄动,总想偷看我们的隐事。你想那石柱后面乃是我们藏放重宝和师父法体的要地,我姊姊因每晚入定受罪,时候往往很久,恐怕出事,曾经叮嘱它,不论何时何人,只要敢去窥探柱后,随它性儿处置。我们虽也见你时常想往石柱后走去,因已止过你几次,俱未想到你会那般固执,不看个明白不休,竟乘学剑之际,往往后纵将过去。本就不喜欢你,这一来更把你当作仇敌看待,如何容得?当然要将你置于死地了。当时连大姊都动了真气,如非我手脚快,赶紧将你从爪牙下抢出,那毒气便是它多年炼就的内丹,一经被它喷上,即行倒地不省人事,再有十个你这样的,也被它抓裂成为粉碎了。后来我姊妹见你秉赋异乎寻常,又有那口宝剑;并且日限已届,更无第二人前来,才断定脱困之人必定是你无疑,便对它又说又吓。它虽首肯,我仍不放心,还恐在我们入定时又和你为难。谁知它听出它的克星将至,情急无计,竟会求救于你呢。这回事,如非样样凑巧,我二人连法宝俱被师父幽闭我们时装入锦囊之内,事前毫无所觉,单凭我三人,真未必是那两个妖人、一个怪兽之敌呢。”
  说时,纪异见丁零旋绕脚下,两只怪眼星光电射,神骏之中,弥觉温驯。如非两次身历其境,几乎不信它会那等凶恶。不由越看越爱,试伸手一抱,它竟向怀中扑来,纪异便将它一把抱起,不住用手去抚摸它身上雪也似白的柔毛,并和丑女对答,却不敢和它对脸,以防又为毒气所中。丑女见纪异躲闪,笑道:“丁零这东西虽是猛恶,却是有恩必报,你早晚必得它的帮助。它那毒气因人而施,不是遇敌发威时不会喷出。这时你就亲它的嘴,也不妨事。”
  纪异正要答话,长女已提了三大麻袋出来。掷向地上,朝丑女微嗔道:“我们就要移居,放着许多东西,也不帮我收拾,却在这里与纪弟谈闲天。还不找那根挑竹去。”
  丑女答道:“我这些年服侍你,也算尽了心吧?偏我姊弟相逢,就不许说几句话?这些东西又不是我的,你走到哪里,都是牵牵缠缠。像我这样子然一身,来去都无牵连多好。
  再说那根挑竹并不是什么宝贝入自从那年挑东西到此,我便将它随手扔入涧底了,想必早已腐烂,还会有么?”
  长女微哂道:“你真是不知轻重贵贱。这些东西虽然多是我的,难道就真没有你一点,再说师父的法体和这些宝物重器呢,莫非也没有你的事,至于说那根竹子,乃是岷山白犀潭底所产的阴沉竹,我费了好些心力挖掘,一共才只得六根,三根孝顺师父,二根送人,就剩这一根,准备他日将它炼成降龙宝杖。因为这东西也是天材地宝,人间稀见之物,而其性又喜阴恶阳,越是放在卑湿阴暗之处越相宜。来的那一天虽是气极,也未舍得将它抛弃,才叫你将它扔落涧底深水之中。你怎的还看不起它?你如不信,这时去取出来看,不但那竹还在原处,比起以前,只恐还要光泽坚固呢,寻常竹子挑这么重的东西,不怕折了么?”
  丑女笑道:“你的东西都是宝贝。照你这样见一样留一样,到哪里去都舍不得丢,总得带着,知道的说你藏有珍奇,准备炼宝,不知道的还当你是搬嫁妆呢。”长女闻言,刚将秀眉一一竖,丑女已吓得回身往洞外便跑,口里央告道:“好姊姊,莫怪我。今天因我刚脱了困,一时喜极忘形,满嘴胡话哩。叫纪弟莫来,我这就替你取那根竹子去。”
  一路说,人已路向洞外。长女也未追赶。
  待了一会,纪异忽觉长女容色骤变,刚想张口问时,先是洞奴口中丁零了一声,猛从自己手中挣脱,弩箭脱弦一般往洞外飞纵出去。接着便听长女一声呼叱,一道光华闪过,往洞外飞去。纪异料是又有变动,连忙拔出宝剑,追出洞去。到了危石之上,并不见二女和洞奴丁零的影子。这时天色正是将明之际,遥望高空微云淡抹,碧天澄净,东方几颗疏星低悬若坠,晨光渐吐,愈显清幽。只是四外静荡荡的,悄没一点声响。因为涧谷深险,两崖尖石犬牙相错,高低交覆,上面天光虽已透下,涧腰又有云气弥漫,从洞口奇石下望壑底,黑沉沉地不见一物。纪异心中纳闷,正在上下左右张望,忽听壑底隐隐传上来呼喝之声,入耳甚是深远,好似二女口音。他耳目本比常人敏锐得多,算计自己都听不清晰,上下相隔至少也有数百丈左右。再加下面云层甚厚,看不出落脚之所,不敢冒昧纵落。伏在石上,朝下面连喊几声,未见答应,索性连二女呼声也都寂然,只剩幽壑回音,嗡嗡不已。
  纪异猛想起:“长女只顾随了洞奴往壑底去,洞中现放有她师父的法体和许多宝物,那都是拿辛苦性命保持下来的重要东西。洞顶上还有七个小洞可以下人,适才长女虽然放了一团光华上去,并说行法将洞封锁,不知有用无用。妖人虽负伤中毒逃走,据说尚未死去,万一逃出,去找两个妖党前来偷盗,岂不被他得个现成?”想到这里,灵机一动,拔脚往洞中便跑。到了一看,革囊麻袋等物仍是好好的,心才放下。
  待未半盏茶时,忽听洞顶有一个小孩口音低语道:“小道友,救我一救。”纪异闻言大惊,按剑往洞顶一看,那一团青滟滟的光华倏又重现,内中裹着一个手足俱带金环。
  约有七八岁大小的幼童。生得粉装玉琢,齿自唇红,和土神庙中所塑的红孩儿相似。穿着雪也似自的短衣短裤,大红兜肚,手中拿着一对小叉。不知怎的,会被洞顶光华裹住,左右挣乱,不能脱身。灯光照处,已吓得泪流满面,浑身抖战不己。纪异生性恶强服善,疾恶心慈。明知深山荒崖,天甫黎明,来人决无善意。不过见他年幼,洞中又未丢什么东西,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只是自己下会解那光华,无法救他。想问明来意,是否妖人所差,准备向二女求情,免他一死。便喝问道:“你是人是怪?可是逃走妖入打发来的?
  快些说出,等两个姊姊到来说情,饶你一条小命;不然,叫你和那妖人、双头螺一般,死了连尸骨都化成脓血,那时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那小孩含泪说道:“我并未奉甚妖人所差。我从小没有父母,我父母在明朝做官,明亡隐居太行山,死在一个恶贼手里。现今仇人还在清朝做大官。我父母死时,写了血书,连我包好,放在山谷之中,多亏被我师父救到离此不远的舞凤崖夹壁潜龙洞中。我一心打算学成飞剑,去报父仇。偏生师父说,因为寻觅不着好剑,只炼了两柄小飞叉与我,而仇人有一妹子也会剑术,并有一口腾蛟剑,我不是她的对手。漫说我年纪还小,剑术仅仅略知门径,就算再过几年,尽得师父真传,如无上等宝剑,也是不准前去,以免给他老人家丢丑。师父自己又因走火入魔,数年之内不能动转。大师兄、二师兄倒有本领,一个要朝夕不离,服侍师父;一个又云游在外,久无音信。我知仇人年老,恐他死去,此仇不报,怎对得起死后的爹娘?每日甚是愁苦。”
  “昨晚丑初时分,刚用完了子午功,忽听洞外夹壁底响了一下,好似有什么东西坠地。出去一看,乃是一个新被人断去一臂一腿的残废道人,已然身死,大师兄摸他胸前尚温。那地方休说空中坠落,便是那夹壁层由上到下,少说也有百十丈,常人苦是失足,岂不跌成粉碎?他却身上并未有别的跌断破裂之处,知非常人,便抬去问师父可能救转。
  师父一看,说他不但受伤,而且中毒。我师父原是有名的天医真人,当时便给他服了一粒新炼成的夺命灵丹,又用法术除去所中的毒气。过了半个时辰,人虽醒转,仍难行动。
  我师兄弟请求师父,将他交给我调养,原是一时无心之善。谁想到了我的房中,他的神志渐渐清醒。我一问他来历,才知因往这里盗宝,报那杀师之仇,致遭此祸。”
  “他那仇人便是四川岷山白犀潭底老剑仙神驼乙休的老婆韩仙子的两个女徒弟,一个叫毕真真;一个叫花奇。二人带着一个神兽,名叫丁零,在此看守她师父的躯壳和许多法宝飞剑。可是这两个女子俱犯了教规,身遭锁禁,每晚子时还要入定,受一次罪。
  他可惜得信太晚,前不久才知道。因为神兽有毒,甚是厉害,还请了一个帮手,借了那同伴一个双头神螺,前来盗宝报仇。他们来到时,毕、花二女俱在入定,下手正是时候,没想到那同伴一下去,先吃了人家埋伏困住。他知有了防备,心想杀害仇人已是不能。
  老仇人躯壳、法宝藏在一根石柱后面,他又预先向高入学会了开取之法,如能盗走,仇便算报了一半。万没料到,眼看成功,一时不留神,会被一个小道友所算,想必那人便是你了。他先被砍断了一条臂膀,当时如驾遁光逃走,也不致那么糟。偏生逃到洞顶,心中气愤不过,想用法宝伤你。又万没想到,守洞神兽并未被双头螺毒尾打死,不知从何处飞来,咬住他的脚腕子,又喷了他一口毒。才知再不逃走,休说活命,连尸骨灵魂都保不住。不顾报仇,自己用解体法断了半条腿,勉强逃出了洞。飞没多远,神志一昏,便落下深谷,不省人事了。”
  “我因想报父仇心切,是人就打听哪里有法宝、仙剑可得。一听这里法宝、仙剑甚多,地方以前又来过两次,只不知下面有这么大的洞和出入的门户。明知事情太险,也不顾了,便再三强他说那上下出入之法。他先时连劝我,说这里不好惹。又有桃花锁魂散,如被擒住,弹上一点,全身化为血水,连神魂都一齐消灭。二位女道友又是心辣手狠,决不轻饶。切莫要自己找死。我正有些害怕,打算到底来是不来,他忽然把脸色一变,不但指明我出入的道路,并说洞顶如果封闭,看不出那七个下来的小洞,他可传我破法,还转劝我机会不可错过,二位女道友必当他已死,不作防备,大可一试。否则仇人灾难已满,少时就要离去,或是返回岷山复命,以后无法再遇了。”
  “我也看出他先劝我不来,倒是好意。随后又劝我来,明明想我万一盗走你们师父的躯壳、宝物,固然可以代他出气;否则我死在此地,师父必不忘杀徒之恨,数年后功行圆满,必寻你们报仇,岂不正合他的心意?我一则因话已说满,面上再下不来;二则实在是起了贪心,想盗得一两件法宝、仙剑,炼成了去杀仇人。也不管他存心怎样,连夜赶来。寻到他所说的地方,照他教的法儿一试,果然出现洞穴。探头往下一看,果有他所说的法宝革囊,只是未见有剑,洞中却没一人。我猜你们必已安歇,或往后洞隐处打坐,因为洞顶已然行法封锁,所以没有防备。见洞的上下四外全没一点可疑之处,满想一纵下来,就可取到手里,逃了回去。谁知青光一闪,便将我裹了个紧,用尽方法不能脱身。”
  “我明知无故侵犯,罪大该死。怎奈我死并不足惜,可怜我父母全家,因不做异族的官,被恶贼陷害,说是著书诽谤,大逆不道,拿进京去一齐杀死。血海冤仇,只留给我一人去报。如若死在这里,怎好见我死去的爹娘兄嫂?我只求你将我暂时放了回去,只一寻着好剑,炼成以后,报了父母之仇,我必束手前来,任凭你将我千刀万剑砍死,皱一皱眉头都不是人。如有虚言,永世不得超生。”说罢,竟痛哭起来。
  纪异见他出语真诚,谈吐伶俐,年纪虽小,却是那般悲壮沉着,不禁恻然道:“听你说得很苦,我倒是极愿放你。无奈我也是新来不久,并不会什么道法。你说的那个花奇是我亲姊,还好商量。你说的那毕姊姊,我也刚知道她的名姓,人长得善良,心肠却狠,笑着脸杀人,神色不动。杀了还弹什么药粉,化成脓血,我们未必准能劝得她听。
  这些都还在其次。那洞奴丁零,平时乖得和小猫一样,却是一发威,见了敌人,比什么都凶恶。又得过毕姊姊的吩咐,只要外人到这来里,随它毒死抓死咬死全不问。你想我以前还和她们是朋友,因为走错一点,都让它喷毒,死过一回,如若见你,怎能容你活着回去,这事只好看你点子高不高了。”
  那小孩先听纪异说,只要说明来历,便给他说情,以为有了生路。一听仍是悬乎,不由心惊胆战,连满腔痛哭都吓了回去。战兢兢说道:“恩人如肯救我一条小命,我虽年幼,师父曾传我不少小法术,知道各家法宝的用法。你不会解法无妨,我知道这困住我的东西定是有相有质之物,并非什么禁法。只问那二位女道友施展此宝时,可曾念什么咒语?如果只是掐诀,我便有脱身之法了。”纪异闻言,暗忖:“这小孩甚是可怜可爱,尝过了二女的厉害,就便放了他,也未必敢于忘恩反噬。”便想了一套话答道:
  “你这小娃娃真呆。我们这洞中到处有法宝埋伏,你竟敢这样大胆,前来盗宝。如非遇见我,看你孝心可怜,要是早来一步,不论遇上二位姊姊和洞奴丁零,都早没了命了。
  你且将放你的法儿说出,看若行得,我便担点不是,将你放走吧。”
  小孩见纪异沉吟不语,好生焦急。听出有了允意,不由惊喜交集,忙即答道:“小道友你如肯放我不难。她洞顶封锁,已为我来时破去。此宝操纵的一头,就悬在那盏青玉油盆的铁链上面。适才我见你从洞外进来时纵得甚高,身子甚是轻灵,你只须纵上去,左手攀着盆沿,链上有几丝极细的五色光华,可用右手捞着,一抖一扯。我这里再用脱身之法,但有点空隙,我便可以脱身下来……”
  说时,纪异已闻得洞奴丁零叫声从洞外壑底传来,恐二女来了不许,忙照小孩所说,脚底下一垫劲,凭空数十丈纵将上去,左手一把攀紧盆沿。再定睛仔细一看,灯盆链上果有几丝细的彩光,时隐时现。先时只见二女取了个网形的东西,化成一片华光,撒向上面,转眼不见。自己目光专注洞顶,又有那么大青玉盆挡住,没有看出。知道小孩所说不错,身微向上一起,用手一捞,入手柔软,和山民新抽出的蚕丝一般。当时纪异也不假思索,就势一抖一扯,刚觉出那东西甚是沾手,一溜青烟飞坠,小孩业已落下地来。
  纪异见小孩脱了险,心方高兴,欲待松手下落,手已被那几根彩丝粘住,身子悬在空中,休想甩脱,才知是上了小孩的当。猛想起下面还有宝物等重要东西,不由又惊又怒,一面手拔宝剑,准备斩断彩丝,一面口中正要喝骂。小孩已在下面说道:“恩人千万不可乱动,休要惊疑。我知二位女道友出洞有事去了,你如不代我暂时受点委屈,二位女道友和守洞神兽回来,性命难保,逼得我无法,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我决不能昧却天良,再盗走这里的法宝革囊,使你受她们的责罚。此宝想是网罗之类,洞顶上面法术为我破去,二位女道友回来,必放你下来。但是她们见你如此,难免生疑。你可说是回洞时看见洞顶光华中裹住一人,持剑纵身去砍,忽然冒了一道青烟,手上却触着几根彩丝,不知怎的,被它粘住。你那口剑仍是神物,千万不可去砍,以免伤了她的法宝。我已在脱身时留了一件师父当年给我的玩意,做了替身。照我的话说,她们定然相信。我受你救命之恩,异日必当图报,你我后会有期。”说罢,又是一道青烟,直朝洞外飞去,晃眼不见。
  纪异见小孩果未动那下面宝物,而且所说话句句至诚,怒气为之一减。想用剑斩断彩丝下来,恐毁了毕真真的法宝,就这样悬着,又恐万一此时有人乘隙入洞,将革囊等重要宝物盗走。只得全神注定洞口,以备不虞。想起小孩那等灵活狡狯,又好气,又好笑。耳听洞奴啸声越来越近,算计二女将回,才略微放了点心。
  待了一会,正在悬念,先是洞奴跃入,一进来向先前小孩落脚之处略一闻嗅,便往洞外纵去。纪异刚喊了一声:“丁零快回来!”二女已同时从洞外走进。丑女花奇在前,手中拿着一根乌黑光亮的竹竿,恰与洞奴撞了个满怀。花奇不知它是寻踪追敌,便一把抱住喝道:“刚回来,又往外跑,还没累够么?”说罢,将洞奴朝着洞中一掷。洞奴落地,又往那放麻袋革裹的地方跑去,围着急走了一转,好似看出洞中无甚损失,这才放了心似的,甚是欢跃。刚一立定,猛朝上连声吼啸,丁零之声响彻四壁。
  这时二女业已近前,听得纪异唤声,抬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长女毕真真忙看宝物法体,并未移动。将手向上一指,纪异觉着手上似揭膏药一般,微微扯了一下,空中彩丝不见,脱身而下。毕真真看出洞顶埋伏的禁法为人破去,光华中还裹着一个怪物,也不暇再问别的,二次将手向洞顶一招,便有一团光华由洞顶飞坠,上面七孔重又现出。
  毕真真定睛一看,跌足道:“可恨壑底孽畜作怪,来晚一步,妖人业已逃走,只留下一个替身在此,怪不得洞奴适才连声催我们回来呢。”说罢,收了法宝,光华敛处,落下一个泥制的刍灵,眉目如画,甚是灵活。毕真真秀眉一耸,手扬处,一团火光,将那刍灵炸成粉碎。纪异好生代那逃走的小孩庆幸,此时如若成擒,焉有命在?
  花奇在旁,便问纪异:“妖人可曾下来?你是怎么上去的?”毕真真含怒道:“事情明摆在这里,还用问么?定是我二人去后,妖人破了上边禁法,乘隙而下,打算偷盗宝物,法体,被我宝网困住。纪弟看见网中有仇人,想砍他一剑,无意中扯动宝网。来的妖人必会七煞代身之法,乘着宝网扯动之际,用一个替身,李代桃僵逃走。也是我一时大意,事前忘了嘱咐纪弟。以为你往壑底取阴沉竹,手到拿来,我又亲身在此,片刻就要起身,还怕谁来?谁知你会和那三足怪赡恶斗,一听丁零急叫示警,便一同忙着赶去接应,耽延了多少时候,几乎闯出大乱子来。”说罢,又问纪异可见妖人形象。纪异虽受小孩嘱咐,因为素来不曾说过诳语,正发愁无法答应,不料毕真真所料竟与小孩之言相似,难关已过,好不心喜。便说:“只见光中有个妖人,并没有看清。刚纵上去,被彩丝粘住,二位姊姊就回来了。”
  毕真真道:“先前妖人受伤逃走不久,又有妖人来此窥伺,这里隐秘已被仇敌窥破,留此无益。我等事已办完,又因取竹,无心中得了三粒稀世奇珍,总算转祸为福。此非善地,不可久延。待我再施挪移之法,索性将上下的洞穴一齐堵死,急速移往纪弟家中去吧。”说罢,便命丑女花奇,用那根细竹挑了革囊麻袋诸物,带了纪异和洞奴丁零,走往洞顶危岩之上相候。由她在洞内行法,封堵人口。
  花、纪二人如言,飞纵上岩。等有顿饭光景,渐听地底起了风雷之声。响了一阵,一道青光由下而上,毕真真现身说道:“两处出入洞穴俱已封好,这崖上原有的七个洞穴也都经我移石禁锢。天幸大功告成,诸事已毕,我们即时移往纪弟家中去吧。”花奇道:“我们和纪弟相处已有多日,如今情同骨肉,还要住到他家中去,连我们的来历姓名全未说及,此时如果他祖父回来,他怎么好引见,那不是笑话么?我们先对他说了,再走如何?”纪异刚想说我已知道,猛又想起那是逃走小孩之言,话到舌边,又复止住,只将嘴皮动了动。花奇刚要问他想说什么,毕真真已道:“到家再说,也是一样,忙些什么?他家我还没去过,看他身健骨轻,你仍挑着东西,我背了他飞走,好让他指路。”
  纪异正说之间,忽听银燕呜声,抬头一看,正是大白、二白等四燕飞来。后面还跟着一只小银燕,颇似前赠梅坳杨映雪的那只。到了三人头上,盘飞了一周,同时一片连鸣。小的那只竟自离群,往梅坳那一面飞去,更知所料不差。纪异见四燕只管高翔,却不下来,知是害怕洞奴,便笑对毕真真道:“姊姊用不着我带领,跟着这四只燕儿走,便到家了。”说罢,指着洞奴,朝天喝道:“你们莫怕,如今都是一家人,它不会再喷毒伤害你们了。你们在前引路,往家里飞吧。”说时,毕真真已将上身微蹲,唤纪异上去。纪异知她要背了自己在空中飞,好生高兴。刚说得一声:“洞奴呢?”花奇道:
  “它会跟着来的。”言还未了,二女已凌空而起,跟着银燕朝前飞去。
  纪异凭虚御风,目视下界,见那山石林泉俱都小了不知多少倍,像微波起伏一般,直往脚底下溜了过去。碧空浩浩,漫无际涯,顿觉神清气爽,眼界大宽。想起异日母亲脱难重生,早晚也是此中之人;自己时常只影荒洲,忽然得了这么两个神仙般的佳客来共晨夕,真是说不出的满心欢喜。再一看那洞奴丁零紧随足下跳跃山原绿野之间,相隔既高,看去越小,再加飞纵极快,真似一条银箭朝前飞射,饶是上面飞行迅速,一点也没有落后。不消片刻,业已飞近湖心。纪异存心卖弄,一声长啸。沙洲上燕群见四燕飞来,又闻得主人呼啸,纷纷振翼飞翔,呜和而起,银羽蔽空,满天一白,迎上前来。这么多灵禽,二女虽学道多年,尚系初见,俱都赞羡不置。俄顷抵家下落,纪光尚未回转。
  那些银燕见了洞奴,仍是害怕,不肯飞落。纪异故意将洞奴抱起,先将为首四燕招下,使知无害。后又连声呼喝,燕群这才渐渐下落翔集。
  纪异看视完了乃母埋骨之所,然后延宾人室。先捧了许多盐出去,喂了燕群。又进来张罗饮食,款待二女。毕真真拦道:“我等此来,还要久居,你无须张罗,同坐谈话吧。”纪异敬完了茶水,一同落座,二女才将姓名来历一一告知,俱和逃走的小孩所说相差不多。花奇又谈出壑底诛怪之事。
  原来那阴沉竹乃天材地宝,千百年才能长成。力能载重,坚逾精钢,溺水不沉。毕真真自从滴禁天琴壑,因此竹性喜阴寒,知道天琴壑内尽是无底淤泥,卑湿污秽之区;又极隐僻,人兽均不能到,便命花奇掷在壑底,准备难满时再行携走。谁知壑底深泥内潜伏着一个怪物,这东西秉着污秽恶毒之气而生,在壑底潜伏已有千年以上。生得似赡非赡,三足无翼,背上有两个透明血红的肉翅膀,却不能飞。两只碧绿眼睛大如海碗。
  足如人手,一前两后,可以人立而走,在污泥中上下游行,甚是迅速。额上两个两寸粗细、三丈长短的软角,满生钩刺。阔口连腮,锐齿密排,神态甚是凶猛。这东西终年在污泥中栖息饮食,不见天日。
  花奇下去时,因为壑底幽暗,那根阴沉竹虽然不会沉陷泥中,毕竟事隔多年,深泥污秽,不易看见。先用两粒灵丹塞着鼻孔,以御壑底秽恶之气。再取一面古铜镜照着飞下,准备一到,拾了竹就上来。谁知那三足怪赡常年无事,性好嬉弄。阴沉竹落下去不久,便被它得了去,日日用前足拿着舞弄,片刻不离。那竹经它这多年的精气浸润,益发加了功用。怪赡颇通灵性,也知此竹是个宝物,日子一久,爱如性命。这日怪赡正拿着竹,将身浸入污泥中假寐,只双角露出在上面。花奇下去四处一找,镜光照处,一眼看到那竹植立前面污泥之中,比起以前还要光泽得多,只是相隔原处已然甚远。当时不假思索,上前便要拔取。手刚挨近,忽然嗖嗖连声,那竹似活的一般,倏地往前弯弯曲曲地游走开去。心中好生奇怪,暗忖:“这东西年深日久,莫非成了精么?”正待赶上前去,竹的四旁忽又泥波高涌,竹往上升。接着竹底两点斗大碧光一闪,还未看清是什么东西,两条黑影已是一高一低,当头打到。
  花奇猝不及防,大吃一惊。忙纵遁光飞避,叭叭连声,那黑影已打在污泥之上,带起无数泥点,飞舞如雨。那两点绿光行动真快,花奇这里刚一避过,它那里已追将过来,二次又是两条鞭影打到。花奇还以为阴沉竹成了精怪,只想收它回去,不想用飞剑将它斩断。及至二次避过长鞭,才看出那长鞭便是怪物额上的软角,阴沉竹却在怪物手里。
  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大喝一声,飞剑迎上前去。那三足赡竟然不畏,见剑光飞到,头摇处,先将软角缩回,睁定那一双怪眼,发出斗大的碧光,注定当头剑光,瞬也不瞬。
  那飞剑眼看飞到怪赡头上,竟吃它目光阻住,不往下落。花奇才知并非易与,算计生在这种污秽阴湿之所的怪物,其毒必重,不得不加一分小心。正想另取别的宝物,那怪物目光想是抵敌剑光不过,倏地身子往下一沉,没入深泥之中。花奇收回剑光一看,哪里还有踪迹。急得连声喝叱,拿着镜光四面寻照,无计可施。
  过了好一会,才见远远泥面略略往上坟起,露出尺许竹尖。花奇这次有了准备,满想飞身上去,先把竹抢到了手,再打除怪主意。身子刚一近前,泥波蜿蜒,一阵乱动,怪物又窜向老远,现身出来,猛朝花奇穿到,挥鞭便打。花奇剑光飞起,怪物仍和上次一样收回软角,用那一双怪眼抵御,斗不多时,又复潜入泥里。花奇在自焦急,奈何它不得。总算怪赡并不知道敌人厉害,毫无躲藏之念,稍一歇息,便即出现。两三次过去,洞奴已听出有警,首先跑出。
  毕真真见花奇去了好一会没有动静,早疑有变。这一来,越发不放心,连忙跟踪同下。一到便看出怪赡内丹藏在目中,定是两粒宝珠,哪肯放手,二人一齐上前夹攻。那怪蟾在劫难逃,始终不知隐藏起来,只管东驰西逐。真真恐它潜入深泥之内,不好诛除,故意使洞奴上前引逗,惹它发怒;暗中施展禁法,将那片泥沼化为坚石,使它无法遁走。
  这才施展辣手,先命花奇飞剑分去它的目光,再乘它全神贯注之际,飞剑、雷火同时施为。怪赡怎能禁受,剑光落处,腰斩成了两截。
  二女先取了阴沉竹,再去取那两粒眼珠时。却非易事,又恐将珠弄毁。只得命洞奴用两只钢爪抓开怪赡眼皮,真真用宝剑顺着眶上筋脉细纹慢割,费了好些手,才将两粒目珠取了出来。两粒都鹅卵大小,碧光荧荧,照得壑底通明,入眼皆青,二女大喜。正要飞身上去,忽见洞奴口中连叫,两只前爪抱定赡头乱抓,知有原故。用剑劈开额骨一看,脑海里还藏有一粒长圆形的红珠,只是光华稍逊。无心中连得奇珍,自是高兴。二女还觉因为取珠,上来晚了,致被妖人逃走,有些可惜。却没料到那粒红珠,日后关系着真真的成败不小。此是后话不提。
  由此二女便在纪异家中暂住,月余无话。二女闲来无事,便和纪异带了洞奴、银燕遍山闲游,始终也未发现妖人踪迹。这日二女和纪异又往附近闲游。花奇笑道:“这座山,哪里我们没有踏遍,有甚意思?日前纪爷爷谈起这里地气温和,不常见雪,就是下雪,也随下随化。听说雪山景致甚好,早就想去看看。今日左右无事,又逢单日,我们何不带了纪弟,往雪山顶上走走?那里黄羊、雪鸡等异味甚多,我已多年不曾到嘴,就便捉些回来,大家下酒岂不有趣?”真真笑道:“没见你在自幽闭多年,还这样思恋烟火。洞奴带去大累赘,道途又远,既要前去,可命它看家,只带上这四只燕儿同往。此时方在辰初,黄昏时便可赶回来了。”花奇鼓掌称善。
  纪异连日抚琴,大有进境,出外总把琴带着,遇有泉石幽胜、水木清华之处,便要抚上一曲。花奇屡阻不听,只得由他。这时又要将真真所赠古琴带去。花奇道:“雪山乃人间奥区灵域,地广数万里,仙凡不到之处甚多,时有怪物、妖人潜伏。我等虽然不怕,你连剑术才只入门,未到精彻地步。你到了好地方,定要抚弄,那些东西闻得琴声,难免来犯,我们又要应敌,又要顾你,岂不麻烦死人?还是交给洞奴带回家去吧。”纪异仍是不舍。姊弟二人正在争论,真真不耐烦道:“你两个出来总要拌嘴。他要带就让他带去,这有什么稀罕?我近日正嫌闷得慌呢,能引逗一些妖物出来,借以解闷,也是好的。纪弟又非平常凡人,我姊妹保他一个,再保不回来,那也就不必再在世上现眼了。”花奇知真真性情特古怪,闻言便不再说。当下便命洞奴、燕群回去看家,三人带了四燕,一同往雪山进发。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飞霜掣电 雪魁伏辜  旨酒佳肴 殃神借洞
 
话说纪异由真真、花奇一边一个夹住臂膀,起身空中,御风而行。这日天气晴朗,不消多时,已望见那座亘古常存、雄奇险峻的大雪山横在前面。飞至午未之交,方行到达。只见下面冈岭杂沓,绵延万里,寒日无光,冷雾沉沉。休说人家,连草木乌鲁都绝迹。又飞行了片时,才达雪山主峰。依了花奇,原想直飞峰顶,寻到惯产雪鸡的冰窟中,捉了雪鸡,再略微观赏雪山景,便即回去。纪异初历胜地,处处都觉神奇,本就如人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再加从小生长南疆和暖之区,几曾见过这般伟大的雪景,恨不能把全山踏遍,才称心意,执意要由峰麓攀行上去。真真便命一同降落。
  花奇道:“姊姊,你只顾依他,可知我们在空中已觉这峰如此大法,如若步行,我们纵比旁人走得快,不怕罡风奇寒,可是要攀越峰顶,至少也得一个整天,中途还须没有耽搁;否则休说当日,便是明后日也回不去,雪鸡更是吃不成了。”真真道:“你总忘不了口腹之欲。我等乘兴即来,兴尽则返。如见天色不早,当时便可回去,下次再来。
  风景好的地方,便多留些时,如觉无甚意思,尽可飞行上去,当真要一步一步爬么?纪弟头回到此,正该随他心意而行,拦他高兴怎的?”说时,那降落之处,恰巧是腰峰上一片二三百丈高的冰雪凝成的峭壁之下,一面是山,一面是极深的冰壑。
  纪异脚踏实地,目睹万山都如银装,雪光耀眼,弥望皆白,只顾东张西望,也不管二女争论。越看越高兴,忽然一时忘形,发了先天野性,从丹田里发出一声长啸,拔步往峰上跑去。二女来时忘了嘱咐,猛听纪异大声吼啸,震得万山都起了回音,花奇忙去止他时,已往峰上如飞跑去。空际雷声震荡,愈来愈盛,轰隆之声四起。暗道一声:
  “不好?”脚一点,飞身追去,手刚拉住纪异的臂膀,耳听真真喝道:“峭壁裂了,你两个还不快往左面空处躲开?”花奇知道危机一瞬,不及说话,忙拉纪异飞起。
  纪异正跑之间,耳听自己才啸一声,万山齐应,觉得有趣。刚想再啸两声,左臂已被花奇抓住。还不知道这一啸闯了大祸,正要回问,忽见前面那座参天峭壁似欲晃动,身子已随花奇凌空往左侧面飞去。刚刚起在空中,那座参天峭壁已然裂断,倒了下来。
  侧面一角,正从花、纪二人脚底擦过,相去不过尺许。避时稍慢一点,那重有数千万斤的坚冰,怕不正压在二人的身上。
  纪异先仍不觉害怕,及至定睛往下一看,那雪峰已齐中腰裂断成了三截。中间一截约有五十多丈长大,最先裂断,往前突飞出去。还未落底,上半截壁尖又紧跟着裂断,正压在中截上面,一撞一压之下,那亘古不化的坚冰纷纷爆散。这一来益发添了威势,无数残冰断雪拥着两片大冰壁,往壑底飞舞凌空而下,爆音如雷,万山响应,令人见了目眩心惊。说时迟,那时快,不消半盏茶时,又听天崩地裂一声大震过处,这两片断壁已直落底。立时便有万丈雪尘涌起,漫天匝地,如雾如烟,再衬着到处都是冰裂峰倒之音,汇为繁喧,比起万马冲锋、海涛怒吼还胜过十倍,更显声势骇人,宇宙奇观。
  二女知道这个乱子闯得大大,这一带的冰山雪壁不知要崩裂多少,不敢再带纪异往底处去,以免变生不测,只得向着峰顶飞去。雪峰高大,向来阴寒,极少见着阳光,况又在这午后未申之交。但是有那雪光反映,在下面看去虽是雾沉沉的,到了峰顶上面却很光明,哪里都看得见。这等罡风酷寒的雪山绝顶,如换常人至此,哪里还能久停,早已鼻血喷溅,坠指裂肤,在死亡途中挣扎了。三人中,两个是修道多年,一个是生具异禀,一些也不畏那罡风凛冽,酷冷逼人之苦。
  花奇一到峰顶,便去峰后避风处寻那雪鸡藏身的冰窟雪洞。真真凭凌绝顶,古意苍茫,尽自凝眉不语,似有所思。只忙坏了一个纪异,在峰顶上不住跑来跑去,东瞧瞧,西看看。这时万山千岭都在脚底,宛如无边银海,雪浪起伏,前后相连,绵延不断。再加上一啸之威犹未消歇,不时看见白岳崩颓,花需腾飞,更好似鲸戏银涛,奇波突坠,益觉相映成趣,伟丽无与伦比。
  纪异正看得有兴,回顾不见花奇,忙即返身寻找。走向峰后一看,花奇俯身峰后峭壁之间,似在寻觅什么东西,便跟踪追下去。花奇摇手低语道:“记得前些年这里雪鸡甚多,怎的今日不见一只?”纪异道:“姊姊莫是记错了地方吧?”花奇道:“地方怎会记错?你看这雪里头不是鸡毛?”纪异低头一看,果然有好些比雪还白的毛羽。猛想起适才雪崩山倒时,还见四燕在空中飞翔,自到了峰顶,四处都曾看过,好似不见四燕影子。心中奇怪,忙一寻视,哪里还有踪迹。便问花奇可见。花奇也答无有。不由着了忙。因峰后只能看一面,不顾得再找雪鸡,回身跑上峰顶,四看无有。见真真对着前面一座刚倒的雪崖注视,上前张口便要问时,真真低喝噤声。
  纪异顺着真真注目处一看,一座奇险的雪崖底下,似有几缕青烟袅袅升起,过有一会,真真低语道:“你那四只银燕,定被这里隐修的人擒去了。看神气好似和我们开玩笑,还不至于伤害。我已在此观察了好些时侯,她无故开衅,必是嫌我们刚才啸声扰了她的清修,特地和我们过不去。我看出她那里防备甚严,不易进去,对头深浅也难测。
  且喜你今日将琴带来,恰巧派上用处。快去峰后将奇妹唤来,我先斗她一斗,看她到底是否厉害。”
  纪异一听银燕被陷,早惊忿交集,刚要回身,花奇已从峰后走上,见面悄向真真道:
  “果不出我所料,惹了事吧?”真真道:“这东西太可恶,既要无故招惹人,又要藏头露尾,躲在洞里,不敢出来。她用的乃是奇门五禽遁法封锁门户,因为对头不似寻常,我虽知破法,却不知里面藏着什么把戏。我们刚刚脱困出来,不能丢脸。少时我如行法引她不出,你可紧紧守护纪弟,由他抚起琴来,我用师父传音入密之法进去。琴音不可停歇,事如不济,也不致中她埋伏。当时制服了她更好,如不能制,索性给她来个绝手,叫她尝尝厉害。”
  说罢,她命纪异面向前坐好,横琴膝下备用;花奇持剑在纪异身后保护,以防不测。
  然后自己随手取了一块拳大的冰雪,略一捏弄,心中默诵几句,对准前面崖下打去。两处相隔只有数里远近,那雪块打将出去,并无异状,飞丸脱弩一般,眼看就要打到崖下。
  忽然一团青烟像开了锅的蒸气一般冒起,将雪块包住,转瞬之间,倏地青烟敛去,雪块爆散开来。说也奇怪,那么小块的冰雪,竟会化成数亩大小的一片雪花,纷飞舞散。真真见状,秀眉一耸,将手朝前一指,那片雪块忽又由散而聚,变成一个小山大的雪块,二次往崖下打落。还未及底,青烟又起,将雪块裹住,缓缓上升。真真又将手一指,那雪块便在青烟环绕中缓缓压下,崖下青烟也不住咕突突往上冒起,雪块重又被托上升。
  似这样三起三落。猛听一声炸雷,夹着一串炸音过处,那雪块立时炸开,化成一片白云似的尘雾。真真见法术被人破去,未及施为,崖下面又冲起一股子火花,只一闪便将雪尘冲散消灭,无影无踪。那青烟火花也都同时敛去,只剩那座危崖,静荡荡地矗立在那里,一丝也未受着损害。
  真真知道遇见劲敌,不由大怒,忙命纪异将琴抚起。纪异近来对于抚琴,虽未尽得真真秘奥,却也深入藩篱,再加雪山顶上天风冷冷,千山万壑都起回音,益发觉得声韵洋洋,音节佳妙。纪异抚时,真真只管禹步念咒,围着纪异画了一个大圆圈,前后左右戟指比画不休。过了一会,琴音正抚到好处,忽然花奇在身后说道:“姊姊要会敌人去了,你千万沉住心神不可停歇。”音还未了,君弦上忽起战音,面前人影一晃,真真不知去向。纪异知真真用了传音入密之法,身随音去,哪敢丝毫怠慢,把全副精神注到琴上,静心屏气抚奏。花奇在纪异身后护法,听那琴中虽是一片杀伐之声,并无衰败景象,知道真真和对头正在交手,并未失利,只是对崖雪影沉沉,外观尚无动静。
  约有半个时辰光景,正在凝神注视,偶一回顾,忽见雪峰侧面相隔十多里外一座较矮的雪山头上,有许多白东西闪动。定睛一看,乃是许多矮人,通体都是白色毛羽包没,微微露出一点面目,动作介乎人与猿猴之间,各持弓矢器械,连跳带跃,其行如飞,正从山顶岩洞中纷纷跑出,其数何止千百。先疑是山中土人,继而一想:“这里乃是大雪山的最高处,拔地数万丈,常人行至山半已难立足,连气都喘不过来,再加冰层积雪大逾峰峦,随时崩坠;罡风酷烈,吹人欲化。土人纵然力健耐寒,但是上面草木不生,绝少食物,冰雪更硬,不宜饮用,怎会有这么多的人寄居在此?再加身体又生得那般矮小,如是山精野怪之类,不应这样多法。”
  越看越觉奇怪,正在狐疑不定,那一群白矮人已从对山跑下,四面八方散开,接着又起一阵尖锐的啸声。再顺啸声一看,对面山腰一个大洞穴中出来一个白人,身材竟比常人还要高大得多。手持两面赤红如火的长幡,就在穴前冰崖上跳跃叫啸,做出许多怪状。音细而长,听去甚是凄厉刺耳,仿佛天阴鬼哭一般。手中长幡连连展动,便有无数火球从幡脚下冒起,满空飞舞,随消随长,越聚越多。好似万盏天灯上下流走,明灭不定,附近冰雪都映成一片殷红,煞是奇观。
  花奇虽知不是好路道,无奈自己要维护纪异,人不来犯,不便招惹。只得忍住,且看闹些什么把戏,等他近前,再作计较。尽自看得有趣,猛想起适才还有千百矮人,定是妖党,下山时节似向主峰四面围来,怎的未见?忙低头四外一看,哪里还有影子。花奇也是久经大敌的人,知道这座主峰上下笔立,远看清楚,近看下面颇多掩蔽。算计那些矮人如果来,必已从峰脚峰后悄悄袭来,不到身临切近,看他不见。自己和纪异存身所在虽有真真法术封锁,无奈看不出对山妖人的深浅,手下这些矮于是人是怪,好生拿不稳。
  正打不出主意,猛听四外万珠迸落般一片轻喧,先从主峰下面翻上来二三百个矮子,各持木刀竹矢之类,一拥而上。这般突如其来,花奇未免吃了一惊。百忙中更恐纪异分了心神,琴音停歇,万一断了真真归路。忙喝道:“纪弟你只抚琴,不要理他,自有我来发付。”言还未了,那些矮人已然奔到面前不远,离身只有三数丈,当头一二十个忽然跌倒,挣扎不起。前面的吃了亏,后面的便有些逡巡,不敢妄进。花奇料知这些东西已为禁法阻住,伎俩有限,方略放了点心。猛听身后又有纷纷倒地之声,回头一看,那些矮人竟分四面袭来,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到处都是,为数约在一千以上。这时相隔既近,花奇方才看清这些矮子虽具人形,俱是一般狰狞可憎。除周身穿戴着白色乌兽毛羽制成的帽兜和短衣套履,看不见发肤外,那一张张怪脸竟似被人早先连皮揭去一层一般:圆眼睛,凹鼻凸唇,白牙暴露;满脸上红烂糟糟,东挂一块肉条,西搭几条肉丝,一些也不平整。
  这些怪人见前锋倒了两排,便有些欲前又却,没有来时大胆。可是个个眼泛凶光,似要攫人而噬。倏地对山啸声又起,那些矮子又好似发了急,异口同声,一片轻微怪啸过处,各把手中竹木制成的弓矢刀矛纷纷脱手,朝花、纪二人打来。
  花奇以为这些东西未成气候,无甚本领;那竹木之物,漫说有法术禁住,打不到身上,就被打准也无妨碍,未免有些托大。纪异虽然手不停抚,却看得清楚。见这么多的小怪人同时来犯,其长还不及三尺,比自己还要生得矮小,在自叫嚣嘈乱,却跳不进圈子里来。又见地下倒了十几个,被真真法术禁制,好容易挣扎爬起,重又跌倒,狼狈得有趣。不由动了童心,一面抚着琴,一面口里喊道:“哪里来这许多矮子?奇姊姊,快代我捉两个活的回去养着玩,教他们代我们烧水煮饭,这有多好。”花奇本极爱这同父异母兄弟,闻言一想,果然不差。暗忖:“这跌倒的一些,已然中了禁法,真真法术厉害,不死必伤。反正这些东西伤不了自己。”便想在圈外矮子群中挑选两个比较生相好一点的,擒了进来,等回时带走。因为双方相隔甚近,伸手便可捞着。再看对山为首妖人,只管尖声尖气地怒啸,并未过来。又有禁法围护,不怕生变。心里一高兴,不假思索,敌人木制弓刀无用,自己动作迅速,一点也未防备。略朝左右一看,一眼选中两个生得最为矮小的矮子,脚一点处,飞出真真所画的圈子外面,伸手便捞。
  谁知那些矮子手脚灵活非凡,竟比她还快,一见有人飞出,各持弓刀乱砍乱射,花奇身上竟连着了好几下。刚觉被砍射处身子微微一麻,一手一个,已将那两个矮人夹颈皮抓住。待要飞回时,猛又觉手抓处奇凉彻骨,浑身抖颤。暗道一声:“不好!”气得顺手用力往峰上一掷,飞起剑光,护身回去。见那些矮子挨着一点剑光,纷纷伤亡倒地。
  暗忖:“这些东西触手奇寒,决非人类,定是山魈木客一流。留他在这里终是有害,不如杀死一些,吓退一些,省得惹厌。”花奇正将剑光放出追杀,觉着刚才那股奇冷之气已然侵入骨里,浑身抖颤起来;而被矮子斫射之处又是麻痒难禁,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盘膝坐地,运用玄功,辟邪驱寒,哪还顾得再杀敌人。刚一坐定,身上越来越冷,上下牙齿震震有声。
  正在难受难熬之际,眼前火花一亮,对山妖人似知纪异护法人已然受伤中邪,忽然飞到。这时花奇人已不支,倒于就地。那妖人长幡上火珠像花炮也似乱发如雨,在外绕行了两周。一见走不进圈子里来,忽然口中叫了两声。那些矮人全都聚集前面,两个一行,鱼贯排好。倏地一声呼啸,第二个便纵上去,登在前一个的肩上,前一个便用两手抓紧他的双足。第三个又登在第二个人的肩上,如法办理。似这般一个接一个,顷刻之间,二三百个矮人搭成了一座人梯,有百十丈高下。为首妖人又叫了一声,那些矮人朝前倒去,变成一座拱圆形的长桥,横卧在真真所画的圈子上面。那妖人转身一纵,正要往桥顶上走去,谁知真真所施禁法凡在十丈方圆高下以内,敌人只一闯入,便受克制,桥的两头近圈子处离地较低,自然中伏。一边十几个矮人一失了知觉,这座长桥如何钩连得住,立时瓦解散塌下来,大半倒入圈子里,挣扎不起。为首妖人飞起,未曾被陷,仍是一味蛮干,口里唁咭咭咭叫嚣不已,显出又情急,又忿怒的神气。手下矮人在他威逼之下,明知上前是死,也不敢不从,二次又将人桥搭起,往前倒去。
  纪异因真真未回,忽然来了许多妖人,先还不以为意。及见花奇倒地,面如死灰,通身抖颤,又不敢停琴救援,不由焦急万状。忽见妖人搭了一座人桥倒下,那为首妖人试探着往桥上走来,意思是打算从当中下来侵犯。万般无奈,正待一手理弦,一手拔剑,准备万一不济,说不得只好暂顾花奇,抱了她逃出重围。猛听叭叭连声,人桥散塌,妖人跌了一地,只有为首妖人未曾落网,才知真真禁法果然神妙非常。心刚略放,妖人二次又搭了一座人桥倒下。暗忖:“妖人真蠢,这圈子里既进不来,凭高下犯,还不是一样的此道不通。”
  纪异一手抚琴,一手紧握宝剑,正想人桥如和上次一样散塌更好,如真是妖人身临切近,给他一剑,不料这次人桥竟未倒塌。定睛一看,那人桥已换了方式,不但比前还要高长出数倍,而且把圆形改作方形,两头桥柱平空直上,离地数十丈突然折转,与一座方门框相似。想是已避出禁法之外,一些也未摇动。相隔既高,纪异又不能舍琴跃起。
  眼看妖人飞身上了桥顶,走到自己头顶,却不往下降落。先朝下面狞笑了两声,然后盘膝坐定,从身旁取出一串灰白色透明晶丸,大如雀卵,全都吞人口内,再朝下喷来。纪异恐被打中,准备用剑去撩时,那晶丸离头十丈左近便即爆裂,化成一片白烟,弥漫四散。一会工夫,越喷越多,将纪异存身周围一丈左右全都包没,成了一座大烟幕。如换别人,早已不敢辨物,纪异原是天生慧眼,早看出妖人脸皮连动了几动,面目益发狰狞。
  一只怪手立时长大了数倍,比血还红,在烟雾掩护之中往下抓来。待了一会,纪异渐渐觉得奇冷难耐,手僵无力,抚琴几不成声,如是妖人邪法。
  正在无计可施之际,忽听空中一声大喝道:“大胆老鬼魅,竟敢在我面前侵害好人么?”语声清脆朗润,却非真真口音。来人刚一喝完,便听得“哇”的一声极凄厉的怪啸。抬头一看,一溜灰白色的火光过处,那座人桥从中自断,却不散落,似剪夹一般往两面分开。转瞬之间,满地叭叭之声与矮人坠地奔逃呼啸嘈杂之声响成一片。只那浓雾白烟尚未消退,雾烟影里渐见一团栲栳大的银光荧荧下沉,四外流走,所到之处,烟消雾散。不消片刻,那么浓厚的烟雾竟消灭了个干干净净。那团银光越显光明,寒芒照处,左近峰峦岩帕都成银色。
  纪异身上奇寒未减,抖着一手抚琴,已是不成节奏。正在咬牙忍受,那团银光忽往右侧飞去。定睛一看,雪崖上站定一个手执拂尘、骨瘦如柴的黑衣道姑。银光已逐渐收小,飞至道姑面前,道姑袍袖一展,便即不见。离她身侧不远,躺着那为首妖人,业已腰斩成了两截。其面容装束虽然诡异,既来解困除妖,当非恶人。
  纪异刚要张口问讯,道姑已先指着妖人发话道:“此乃雪魅,非我不能除他,前些年曾被我禁闭在对面冰窟之内,今日定是乘我云游未归,招来昔日手下孽党,掘通冰窟逃了出来。你们虽有禁法防卫,也挡不住他那千百年炼成的阴毒奇寒之气,我如来迟一步,你二人必遭毒手。你那同伴已中寒毒,尚不甚重。令师何人?如何先前不知抵御,一味抚琴?想是另有用意,相借琴音求援么?”
  纪异觉得道姑语气诚挚,益料是仙人一流。一面仍抚着琴,一面将身微躬,脱口答道:“我名纪异,有一个仙师,尚未去拜。两个姊姊,一个叫毕真真,一个叫花奇,她二人俱是四川岷山白犀潭韩仙子的门徒。今日无事,同来此地游玩,不想对崖有人无故和我们作对。毕姐姐用传音入密仙法前去会她,她走不久,便来了这伙妖怪,我让花姊姊捉两个矮人回去代我们烧火煮饭,人已被她捉到,不知如何又松手丢了。回来便倒在地下,晕死过去。我因毕姐姐行时嘱咐不可停手,以免断了她的归路;她又下有禁法,妖人近不了身:所以不到紧急时,不敢和妖人动手,也不能起身向你道谢。她至今没有回转,不知胜败如何。你有这么大本领,何不到对崖去帮她一帮?她带有灵丹,来了便可将花姊姊救转,那时再一总向你叩谢如何?”
  道姑一听说到韩仙子,便吃了一惊。再一听完纪异之言,匆匆答道:“你那受伤的姊姊,非我雪魂珠不救。只是韩仙子素不喜人解破她传授的禁法,暂时我不便近前。对崖的人并非妖邪,与我甚是相熟,我今日如在家,决无此事。我一到此,便见老魅作怪,只顾驱除,尚未回家,不知还有这些事。且喜不曾冒昧。你也略受寒毒,所幸本质甚好,妨无妨害。我一去,必能好好地同了你的毕姊姊回到此地,无须再抚琴了。”说罢,不俟纪异答言,将身一纵,一道白光往对崖飞去。
  约有顿饭光景,果见真真同了一个红裳少女飞回,那道姑却未同来。近前先收了禁法,向纪异道:“这位乃玄冰凹女殃神郑八姑得意弟子华衍姊姊,入门才只十多年,已深得八姑传授。因见我等在此狂啸,震塌雪峰,心中不服,特意引我前去斗法。正在相持不下,恰值八姑回山,才知你和奇妹受了雪魅侵害,多蒙八姑解围相救。我和华妹打成了相识,甚是投契。你那四只银燕现在洞中吃食。少时我等便要结为异姓姊妹了。”
  纪异已冷得面容铁青,通身抖战,连话都说不出来。勉强站起,与华瑜彼此见了一礼。
  真真一面引见,早把花奇交与华珩抱住。自己收了琴,夹了纪异,同往对崖飞去。
  纪异到了一看,冰壁千切,壁脚直凹进去。里面不但光明如昼,而且到处都是琪花瑶草,斗艳争妍。气候也比外面温和得多,宛然别有天地。八姑正在靠壁石台之侧含笑相迎,见众人来到,便说道:“毕道友,我们下洞去吧。”说时,石台忽然自行移开,现出一座洞穴。八姑师徒揖客入内,里面更四壁通明,冰室雪屏,掩映流光,似入水晶宫殿。
  八姑先请真真、纪异落座,将花奇放在一个玉榻之上。然后将袍袖往上一扬,一团栲栳大的银光飞将起来,悬在室中不动,寒芒四射,映得满室冰墙雪柱俱生异彩。八姑取了两料丹药,塞入纪异、花奇口内。再命华珩托了花奇,真真托了纪异,走到银光之下,将脸朝上。八姑用手朝银光一指,银光中忽似破裂了一般,放出两道直长的光华,大约碗口,分射在二人身上,便见光射处有几缕白烟被光吸起。纪异受毒不深,先觉身上有了暖意,一会工夫由暖到热,布满全身,立时复原痊愈。跳下地来,朝着八姑称谢,连喊好宝贝不置。
  八姑等纪异、花奇先后复原醒转,便收了雪魂珠,引了真真等三人往后洞走进。那后洞比起前洞还要富丽得多,满室珠光宝气,掩映流辉。三人见了,俱都称奇。对真真来说,更是投其所好,赞羡不已。
  八姑一面命毕珩去取佳果仙酿,款待佳客。一面对真真道:“贫道昔年误入歧途,又不肯降心归善,先师遭劫以后,几经奇险,均得幸免。满拟长隐雪山,照着本门心法勤苦修炼,但获长生,于愿已足。谁知中途坐功不慎,走火入魔,幸仗觉察得早,元神未丧,躯壳已死,多亏昔日的同门神尼优昙大师门下的玉罗刹玉清师姊时来看顾,好容易熬到难满,不久即可复原回生,又遭两次魔火之难。如非峨眉门下几位先后进同门代守雪魂珠,优昙大师、玉清师姊两番解救,几乎形神俱灭,万劫不复,自从那年拜在妙一夫人门下,本拟弃此而去,只因这洞中布置俱是贫道昔年苦心经营,并非容易,当时颇为爱好,就此舍去实为可惜,恰巧出困未久,便收了小徒华珩,留作她的修炼之所,刚刚合适。加上这里离青螺峪不远,云南派祖师凌真人与峨眉原是至交,门下知友颇多,又承他赠了贫道一束信香,以备贫道出外云游时,小徒有甚缓急,可以焚香求救。除那年收闭适才所诛的雪魅处,一直至今从未生事。”
  “前些日还想将这冰雪凹留作贫道别居,上月在峨眉听训,面聆掌教师法谕,说自开府以来,仙府石室何止千间,而有好些仍居自己原来洞府。一则听训用功均有不便;二则三次峨眉斗剑,群仙劫数在迩,各异派妖邪处心积虑,专与小辈门人为难,难免不受侵害。自下月初一日起,除时常奉命出外积修外功者外,对小辈的门人悉降殊恩,准其移入仙府,俾得时常躬聆法海,领受仙传。只留下秦紫玲、齐灵云、周轻云所居的海底仙阙紫云宫和九华镇云洞妙一夫人别府等三四处,其余各地洞府可加封闭或赐赠别派中知交。贫道因这里诸般点缀半出人工,赠既不得其人,如加封闭,必然荒废,枉费了当年许多心力。适才听道友说起,令师韩仙子出世尚须时日,道友一时难觅良好的洞府。
  万花坪湖心沙洲密迤族,离世较近。为防妖人报复,暂时寄居则可,长住终非修道人所宜,何况二位道友又奉有令师法体和许多宝物重器。贫道不久便赴峨眉,迁入凝碧仙府。
  今日相晤,总算前缘,如蒙不弃,意欲将这雪窟陋居相赠。两位道友暂时仍遵令师之命,寄寓纪家,只将令师法体重器移藏此问。或隔日来此,或是二位道友轮流往来,出去时有道友和贫道的禁法封锁,决无差池。而贫道苦心经营的旧居得二位在此作主人,也不至于荒废。静候纪道友令堂满劫重生,再照令师所说行事。从此这里长为二位道友修道之所,贫道师徒也可不时过访,重寻旧游,岂非快事?”
  真真生性最喜布置起居服饰,见洞中如此奇丽,歆羡已极,她哪识郑八姑别有一番用意,闻言喜出望外。略一寻思,便即答道:“我等三人误入宝山,得罪华姊姊,八姑乃前辈尊仙,不但不加怪罪;反助我等除妖解难、相待又如此伪谦诚挚,本已问心难安;复承以仙府相赠,越发令人感激无地。不过冰窟仙府全仗八姑仙法,始能有此清奇美丽。
  我等法力有限,只恐异日支持不住,贻笑事小,岂不有负盛情?”
  八姑笑道:“此洞当初只一深穴,所有冰房雪室,均系贫道采取千万载玄冰筑成。
  内外奇花异草,俱都采诸本山亘古以来仙凡难到的奥区,大半秉着冰雪之精英而生。下面有灵丹护根,不便移植,十之三四均可炼为灵药。一则凝碧诸师长颇有相需之处,如无人在此守护培植,难免不为异派中人窃夺,日后无法觅取;二则这里乃大雪山最高处,相离山顶只数十丈,虽然玄冰坚固,冰崖雪峰时常崩裂,受不到影响,可是每当一年一次天地交泰之时,地肺受了绝大震动,地形必起变化。如无人事先行法预防,难免波及,使全洞沉坠倾欹。二位道友在韩仙子门下多年,道法高深,以上两节均优为之,故此谨此奉赠。虽说为人,一半还是为己,道友何必太谦呢?”真真含笑起身谢了。
  这时华珩已从别室取了两大冰盘,一盘盛了许多雪山名产雪莲、紫藕、冰桃、寒实之类的仙果;一盘盛了腊脯、风干雪鸡以及各种人世间常见的干果。另外还有一瓶子寒碧松罗酒。
  花奇久闻八姑得道多年,见了许多风腊肉食,好生奇怪。及一动问,才知华衍是一个富贵人家小姐,随了父母朝佛还愿,行至望川坝,忽遭盗匪之难,匪首爱她美貌,竟欲掳去奸淫,华珩在中途行诈,刺杀匪首,报了亲仇。弱质伶仃,从半夜风雪中逃出。
  逃到天明,后面匪众已然觉察追来。正要跳崖自杀,多亏一群野驴漫山盖地而来,将匪党冲踏成了肉泥,无一幸免。华珩也被野驴撞跌,滑落绝壑之中,眼看粉身碎骨。因她素来爱红,从小就着红衣,加上雪地黑驴成了红白黑三色相映,分外鲜明。恰值八姑往峨眉受业,路过这里,无心中看见,忙施仙法,在一发千钧中将她救起。她质地本来极好,一时福至心灵,向八姑哭诉遭遇,苦求拜师。八姑见她智勇灵慧,处境极惨,不由又怜又爱。只是自己甫蒙玉清大师等援救,复体脱困,拜在峨眉门下不久,怎敢随意收徒?便带了她前往峨眉,暂寄在李英琼门人米鼍、刘裕安二人的洞中,打算托几位先进同门代向妙一夫人恳求开恩收容。妙一夫人说华衍资质虽好,世缘未尽,尚不足与诸弟子齿为雁行。只准八姑收她为徒,在未将剑术学成以前,无庸进见。八姑自是心喜,便将她带回山来,尽心传授。
  冰山雪窟,无论景致多好,也非凝碧仙府之比。八姑早想请求移居仙府,也是为了她一人寂寞,迟迟至今。八姑以前孤寂多年,忽然收了这么好一个弟子,不由怜爱愈恒,因她造诣虽深,毕竟年浅,尚未能尽绝烟火食。除了本山有的果实外,每次出外积修外功,总给她带些食物归来。好在八姑复体之后,虽不常食,也不禁绝烟火,偶尔又喜和爱徒对酌。以前青螺峪破八魔时,那酒只取来款待过峨眉诸小辈同门一次,贮藏颇多,所以洞中各物均备。花奇这才明白。
  真真,花奇有无均可,纪异忙了一日,早已饥饿,也不作客套,一路连吃带喝,口里更赞不绝口。
  花奇忽又想起本山的雪鸡,便问华珩道:“华姊姊,记得小妹前几年来此,峰后雪鸡很多,怎的适才寻不到一只?”华珩道:“这多是那雪魅闹的,几乎被他弄绝了种。
  师父从不许为了口腹之欲无故杀生,这些风腊的野味,俱是那年随了师父扫荡雪魅和他手下的寒魔,从妖窟中得来的。因为洞中气候宜于贮藏,隔了多年,还是不减鲜美。”
  说罢,真真便请八姑允许,与华珩结为姊妹。八姑笑道:“我也不作客套。以前我在旁门,与令师韩仙子原只是道行的高下,未曾叙过尊卑。如今身归正教,在妙一真人门下,令师公神驼乙真人与家师俱是平辈,小徒怎敢妄潜呢?”真真不知怎的,与华珩虽是初见,非常投契。推说师门与峨眉诸尊长只是道友,师公乙真人就素来是长幼两辈各交各的,不论什么辈分尊卑。苦苦向八姑求说,执意非结拜不可。八姑师徒几经逊谢不从,只得依允。当下真真等四人序龄结拜:真真为长,花奇为次,华瑜居三,纪异最小。真真又要向八姑行拜见礼,八姑也以礼相还,哪肯领受,只得罢了。彼此畅谈了一阵,不觉已是第二天的早上。
  那些雪魅、寒魔,原秉雪山阴郁森寒之戾气而生,早经八姑在隔夜里命华衍用药化去。
  纪异因这次纪光出门为日较久,毕真真、花奇二人自从移居沙洲,尚未见过,恐回来不见自己悬念,几次催促起身回去,这才与八姑师徒殷勤订了后会和接受洞府的日期,作别起身。仍由四燕前导,毕、花二女双夹纪异御风飞行,傍午时到了沙洲。纪异忙奔进屋一看,祖父仍未回转。匆匆吃完午饭,一个人跑出山外,向山寨中人一打听,俱说未见。最后走到江边茶棚,遇见一个相熟的山人,笑问纪异:“幺公昨日回家,可曾给你带甚好东西来么?”这才说起昨日黄昏时分,曾见纪光一个人坐在玉花、榴花门前石上歇脚等语。纪异生长南疆,知道玉花家养有恶蛊,外公素不喜她,时常告诫自己,不许在沿江茶棚之中饮食。万没想到外公会和玉花姊妹生了嫌隙,还以为外公贩货行医回来,在山外被山人延去,医甚急症。估量当时已该回去,闻言回头便往家跑。回到沙洲,见着二女一问,仍未回转。纪异因纪光和山人情感极好,到处受人敬爱,虽然孺慕情殷,渴思一见,也未疑他有甚别的。再去寻找,又恐中道相左。
  直到晚间不见回来,毕、花二女细问纪光平日行径,无心中听纪异谈起玉花姊妹为人,却料出有了变故。否则出门日久,就说是在山人家中耽搁,离家这等近法,人不能回,也该着人送个信儿,为甚回来两天,音信毫无?连见他的人也只一个?二女因恐纪异着急,当时并未说破。先问明了玉花姊妹住处,到了半夜,由花奇飞往玉花茶棚之中仔细探查。只听玉花嘤嘤啜泣,一会榴花起来安慰,玉花神态甚是幽怨。除屋中异常整洁外,连纪异所说的恶蛊俱无踪影。直听到二女沉沉睡去,毫无可疑之状,只得回转。
  天已大明,真真正想约了花、纪二人假作饮茶,前往玉花茶棚,当面以言语试探。
  忽听银燕欢呜振羽之声,成群往对湖飞去。纪异喜道:“姊姊,我外公回来了。”说罢,便往洲侧傍湖树荫之下跑去。二女跟出一看,果有一个身背货箱的老者站立隔湖岸上,正在高声相唤呢。纪异已从树荫中驾起一条小舟,舞动铁桨,飞也似地冲波驶去。不消片刻,祖孙二人在百只银羽盘空飞鸣之下,同舟而回。二女忙即上前拜见。纪光在舟中已听纪异说了大概,自己昨日刚闯了祸,方虑异日玉花姊妹知道敌人底细,迁怒为仇,无法应付,不想家中住有两位仙宾,好生心喜。
  纪光正和二女叙话,纪异一眼看见洞奴丁零蹲在近侧,睁着一双炯如寒星的眸子,正对纪光注视。想起它素厌生人,自己以前尚且吃过它的苦头,恐忽然冲起,伤了外公,不由大吃一惊,噫的一声飞纵过去,将丁零抱住不放。口中直喊:“花姊姊快来!”花奇看出他的心意,笑道:“你休害怕。我姊妹业已出困,不比从前,它没有我们的话,不会无故伤人的。如其不然,我们到雪山去,岂不怕外公无意中回来,被它无知侵害,那还了得,敢随便将它留在家么?我早已嘱咐过,如等你这才想起,那就晚了。”纪异闻言,才放了心,松手起立。
  纪光便请二女人室,落座后,互谈以往之事。二女和纪异听到纪光救人一节,俱猜玉花姊妹不肯善罢甘休,必来寻仇,防备了好些日。
  直到半个月光景,有一天晚上,纪异和花奇正在室中谈笑,忽闻银燕飞鸣之声,料是有警。出去一看,两三点金黄色的光华疾如流星,在谷口那一边的云空里闪了一下,便即不见。接着便见大白等四燕为首,领着一群银燕,从隔湖飞回。这晚恰巧真真带了丁零往雪山玄冰凹去会华珩,未在家中。花奇、纪异算计流星过渡,银燕不会鸣叫追逐,疑是玉花弄鬼。因纪光再三叮嘱,只可小心防备,等她来犯再行相机处置,不可寻上门去;又见纪光已然熟睡,恐跟踪追寻,敌人乘虚而入,当时并未追赶。第二日纪光得信,遍查附近,并无可异之状。
  真真回来听二人谈起,觉得玉花不除,终是后患,再三和纪光说要亲自前往,为纪光祖孙除害。纪光力说:“山人使蛊,差不多是家常便饭,虽不说家家都有,总占十之二三。多半是为防身、御敌、复仇之用,无故也不害人。专炼来为恶的,百人中难得遇到一个。你不忤犯他,他决不加害于你。尤其玉花姊妹平常最为安分,此次衅自我开,即使她来复仇,仗二位仙姑之力,将她擒住,也不忍伤她性命。昨晚就算她起心不善,业已知难而退,何必寻上门去,致她于死?”
  真真终不放心,夜晚背了纪异前去探看。见玉花果然绝色天姿,容光照人,加上秀眉颦蹙,若有幽怨,越显楚楚可怜,来时杀机顿减了一半。再一查看她的言语动作,也与花奇上次所见大同小异,并未露出有复仇之意,不忍心速然下手。随后又和花奇夜探了几次,仍是毫无动静。银燕也不再惊鸣。直到真真、花奇移居雪山,按单双月往来两地,始终太太平平,别无一事发生。大家俱以为玉花姊妹不知人是纪光所救,渐渐丢开一旁。
  过了些日,纪光仍旧应聘出外行医,贩货往来,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约有两三年过去,这日无心中又在玉花姊妹茶棚外石上小憩。一眼看到两个外乡少年男女在棚内饮茶,看出榴花又在施展故技,不知元儿、南绮俱受仙传,井非常人。以为本月正该是真真、花奇回来的月份,不借冒险得罪榴花,将元儿、南绮引了回来。
  元儿、南绮听了纪光以上的讲述,方知就里。
  纪异虽与真真、花奇二女处了这么长久的时候,仍是改不了那恶见妇女的天性。先见南绮吹船如飞,略改了点轻视的念头,心里只可惜毕、花二女恰巧不在家中。暗忖:
  “你不要在我面前卖弄,休说我两个姊姊飞行绝迹,出入青冥,你们不是对手;便是我们的神兽丁零在此,你们也惹它不了。”纪异只管胡思乱想,巴不得毕、花二女立时回来,叫来人看看才好。后来听乃祖说起在江边茶棚与丑女榴花公然争执之事,双方又叙出元儿与长人纪登同在矮叟朱真人门下,想起真真以前所说之言,玉花姊妹如知乃祖坏事,必来侵害。一则同仇敌忾,二则矮叟朱真人是青城派鼻祖,前辈有名剑仙,曾听无名钓叟和乃祖说过,元儿既是他的门徒,剑法一定高强,这才对来客起了敬意。
  因为玉花姊妹既然屡次结仇,势必目前就要赶来侵害。纪异先前的意思,因雪山相隔太远,无人能去,欲待势急时往无名钓叟处求救,比较要近得多。后来心想:“雪山玄冰凹,四只大银燕俱曾去过,来往也就不过几个时辰。何不此时就命四燕前往,将毕、花二人请回?”当下他也没和乃祖明说,径自借故走向隔室,匆匆写了一个纸条,到院中用手一招,四燕便即飞落。纪异将纸条绑在大白爪上,悄声说道“你们快往雪山,去把我两个姊姊接了回来。快去!”说罢,眼看四燕冲霄飞起,方行回屋。元儿爱他天真,彼此言谈甚为投契。
  过了一阵,元儿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烦恶,因为不甚厉害,并未向众人说起。约有半个时辰过去,方觉好些。过不多时,又犯,并且较前略微加重。一问南绮,也是如此。
  纪光闻言惊问,二人说是尚能忍受。纪光又仔细看了二人的脉象道:“好一个狠毒的丫头,想是看出二位不是寻常之人,连她本命的恶蛊都施展出来了。幸而二位是仙人门下高徒,根基深厚,又服了灵丹,所以还不十分难耐;若换常人,早已腹痛欲裂了。就这样,她那蛊毒业已深入二位腹内,虽不一定便有大害,只是她那里行法一次,二位这里便要难受一回。如不向她降伏诚虔默祝,除非到了天明,老朽取了后洞毒菌上的朝涎,制成新药与二位服下去,将毒化解,永无休歇,真乃可恶已极。”
  元儿、南绮闻言,发了怒,每人各服了两粒丹药,又要寻上门去。纪光再三拦阻道:
  “我起初以为二位服了丹药,其毒已解。现在一看,才知并未除恨。她又是别有用意,成心使二位时发时止。那蛊毒与她心灵相通,二位这里能否忍受,她那里已知大概。现在于时已过,如不驱遣恶蛊前来,必然另有阴谋。说不定又向她师父金蚕仙娘哭诉,这事就闹大了。好在这围着沙洲十丈方圆以内,早经我布下奇门遁法,事急之际,还可焚香求救。似这样以逸待劳,胜固可喜,败亦有救,岂不是好?即使真的要去,也等到了天明,我将新药制成,将二位所中蛊毒化尽,再去不迟。”元儿、南绮闻言,只得作罢。
  纪异又将从墨蜂坪暗谷蜂巢之内得来的那口宝剑取出来与二人观看。元儿拿在手里,方在赞赏,纪异忽想起近日忙着迎客,还忘了给银燕盐吃,匆匆和二人一说,捧了一大包粗盐粒便跑出去。云儿、南绮对于那些银燕,原本一见就爱,见纪异奔出,推开窗户一看,室外那些嘉木繁枝上面,满都是自羽仙禽栖止。纪异一出去,刚抓起一把雪白的盐粒往上一洒,那些千百成群的银燕声如笙簧,齐声鸣啸,纷纷飞翔起来,就在空中盘旋啄食。落光之下,红星闪闪,银羽翻飞。树头碧荫,如绿波起状,分外显得夜色幽清,景物奇丽,令人目快心怡。
  甫绮正看得出神,不住口地夸好,忽听元儿道:“南姊,你看那是什么?”这时云净天空,月轮高挂,光辉皎洁,照得对岸山石林木清澈如画。南绮顺元儿手指处往前一看,两道红线长约数尺,一前一后,像火蛇一般,正从山口那一面蜿蜒飞来,似要越湖而过,业已飞达湖面之上。猜是玉花姊妹放出的恶蛊,便对元儿道:“这定是山女蛊法,我们还不将她除了?”说罢,二人刚要动手,忽听身后纪光拦道:“此乃玉花姊妹真灵,二位且慢。近沙洲处已下埋伏,她未必能到跟前,等到事真不济,动手不迟。且留着她与二位看个奇景。”二人依言,暂行住手。
  自从这两道红线发现,千百银燕齐回树上,立时万噪俱息。纪异也被纪光唤进屋来,手握宝剑,准备迎敌。除了湖面上千顷碧波被山风吹动,闪起万片金鳞,微有汨汨之声外,四下里都是静荡荡的。眼看那两条红线飞近沙洲,约有十丈远近,先似被什么东西阻住,不得近前。一会又听发出两声极惨厉的惨啸,在空中一阵急掣乱动。眨眼工夫,由少而多,分化成了四五十道,俱是一般长短粗细,纷纷往沙洲这一面分头乱钻,只是钻不进来。那近沙洲的湖面上变幻了无数红影,其线上下飞舞,果然好看已极。
  约有半盏茶时,纪光笑对元儿等三人道:“我起初看她姊妹身世可怜,只打算使其知难而退,她们却执意和我拼命。且容她入伏,取笑一回。”说罢,回手将架上一个满注清水的木盆微微转动了一下,取下了一根木针,转手又复插上。南绮这时才看出纪光竟会五行生克太虚遁法,无怪他适才夸口自负知道门户变动,知道恶蛊入伏无疑。忙回头一看,那数十条红线果又近前数丈,仍是飞舞盘旋,不得上岸。只不过这次与先前不同,仿佛暗中有了门户道路阻隔一般,不容混淆,只管在那里穿梭般循环交织,毫不休歇。过了一会,好似知道上当,发起急来,两种怪啸,一递一声,哀鸣了一阵。不知怎的一来,又由分而合,变为两条,益发窜逐不休。
  大家正看得有趣,忽听身后一声炸响。纪光连忙回身,架上木盆正在晃动,盆沿一物裂断坠地,不由吓了一跳,忙即掐诀行法整理。这里一声响过,同时湖面上也轰的一声,一根水柱平空涌起百十丈高下,立时狂风大作,骇浪横飞。就在这风起涛飞之中,那两条红线竟然冲破埋伏,往空中飞去。南绮知道有人破了埋伏,一个不好,还要伤及行法之人。不及追敌,连忙回身看时,纪光已将木盆上面放置的禁物摆好,然后一一取下,这才放了点心。再看元儿因见敌人逃走,业将剑光放出追去。谁知那红线来时不快,去时却速,只在空中略一掣动,便即隐去。元儿只得将剑光收转。
  纪光出乎意外,变起仓猝,虽然仗着传授高明,应变沉稳,对方当时尚无伤人之心,没有发生祸害,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口里只称:“好险!”元儿尚不明就里,问道:
  “恶蛊无非逃走,没有擒着罢了,何故如此胆小?”南绮笑道:“你在是朱真人门下,会说出这样话来。纪老先生所施埋伏乃是玄门秘传太虚遁法,与昔日诸葛孔明在鱼腹浦所设的八阵图虽是一般运用,却有不同。如遇见对方敌人道力太高,便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使你身受其害。适才敌人已然走人休门,眼看成擒在即,忽然来了他一个厉害党羽。以那人的本领,尽可更进一步将我们的阵法全部破坏,那架上便即散裂,立时湖水倒灌,这座沙洲怕不崩塌淹没。他既与我们为敌,却只将入陷的人救走,并无过分举动,好生令人不解。”
  说时,见纪光满脸焦急之状,正要取火焚香求救。南绮拦道:“来人虽然厉害,不过略精旁门禁法,尚未与他交手。再者老先生禁法已撤,不怕反制,何必如此急急?少时她如来犯,我等抵御不住,求救不迟。”纪光明知破法之人,除玉花姊妹的师父天蚕仙娘外,没有别个。心中忧急,想将无名钓叟请来,好早为防御。闻言虽不知南绮、元儿二人深浅,但是不好不依,只得停手。说道:“玉花姊妹的师父天蚕仙娘,号称南疆蛊仙,厉害无比。人却极讲信义,曲直分明。”
  好些时过去,东方有了鱼肚色,并无动静。纪异道:“外公,我看他们不敢来了。
  天已快亮,等我去往后岸洞内,将菌毒涎取来,和上药,与裘叔叔去了蛊毒吧。”纪光摇头道:“说她不来,却还未必。今年正月,还听无名钓叟说,天蚕仙娘近得妖书,本领迥非昔比,连他本人也未必是她对手。并说她虽是百蛊之王,与人为仇,从不暗中行事。多半避开正午,在黎明后和黄昏以前出现。适才破我奇门埋伏,不做得过分,也许因此之故。这时事难逆料,你且将菌涎取来,治了蛊毒,再打主意。”
  纪异取了一个玉匙,提剑自去。一会工夫,取来菌涎。纪光先取出两丸丹药,请南绮、元儿二人服下。然后从药锅中取了些膏子,抹在布上,剪成四张圆的,请二人贴在前胸和尾脊之上。吩咐盘膝坐定,不要动转。这时二人刚觉腹痛烦恶渐渐发作,比起先前还要厉害一些。及至贴了膏药以后,又觉心腹脊骨等处麻痒,加以疼痛烦恶交作,甚是难耐,便和纪光说了。纪光道:“天蚕仙娘既是玉花姊妹恩师,又是她们的义母,如被她们请动前来,必用妖法加重恶蛊之力。幸是二位受有仙传,多服灵丹;如换旁人,此时纵然苟延喘息,不久仍要腹裂而死。现在我的丹药之力俱以发动,务请忍耐片时,便可化毒除根了。”二人只得强忍。约有半盏茶时,东方渐明,二人觉要方便。纪光大喜道:“恭喜二位,少时便可无恙了。但盼此时不要出事才好。”说罢,忙命纪异领了南绮,自己领了元儿,分别走向隔室,安置好了便盆,即行退出。元儿。南绮到了室中,才一蹲下,便觉两股奇热之气,分由腹、脊等处直灌下来,烧得生疼。顷刻之间,满盆俱是淤血,奇臭无比。解完起身,烦痛麻痒若失。刚刚互相穿好出室,纪光祖孙已在外相候。
  纪光刚说了句:“这就好了。”忽听一个极娇嫩柔脆的女于声音说道:“大胆老鬼,我儿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屡次上门欺人、她们寻你评理,并无恶意,竟敢使用妖法害她们性命。如非义儿通灵求救,岂不葬身你手?本当将你祖孙嚼成粉碎,因榴花儿要个丈夫,晓事的,快教那一对童男女到湖这边来见我,男的与榴花儿成亲,童女嫁给我一个仙童。不但饶你不死,你四人与我成了亲眷,都有好处。如待我亲自动手,悔之晚矣!过一个时辰不过湖这边来,等我亲临,那时死无葬身之地,休怨我狠毒。”说时语声若近若远,又似说话的人就在室内一般。再往湖对岸一看,晨光郎润,林石如沐,并无一丝敌人迹兆。
  元儿初生之犊,无所畏怯。纪异素不服低,听了虽有些惊异,并未放在心上。只纪光一人闻言大惊,二次又把向无名钓叟求救的信香拿起,往药灶中去点。南绮先只在旁冷笑,见纪光慌急神气,一手把香夺过,说道:“老先生休得惊忧。我们起初中毒,只固不知就里。如今鬼蛾伎俩业已看破,这贱婢仅会了一点千里传声之法,便来此卖弄吓人。你求的这位无名钓叟邱杨,虽未见过,他那故去的师父麻老僧,却曾听舜华家姊说起,尽管能在南疆称雄,结果仍死在一个异派无名后辈手里,固然算是应劫兵解,也并无什么出奇之处。我如胜不得这妖女,你再求他不迟。如怕我抵敌不住妖女邪法恶蛊侵害,这里有一件法宝,乃是我长春仙府封山之宝,我将它施展开来,便有一团仙云将这沙洲罩住,休说妖女难以侵入,便是真正神仙,也未必能够冲破。”
  说罢,从身畔取出一个薄如蝉翼、霞光灿烂的袋儿,交与元儿道:“此宝你原懂得用法,你可守在这里,由我一人前去除那妖女。如听我传言报警,你速将此宝放起,再由主人焚香乞援。见我不是妖女对手,便用梯云链遁回。我真个事急,也另有脱身之法,无须顾虑。”元儿哪里肯依,便答道:“我两人原是好歹都在一处,南姊去除妖女,怎留我一人在此?要去都去。”纪异以为说得有理,方在拍手称善,南绮已妙目含苯,怒对元儿道:“这不比我们诛蟒容易,你晓得什么,妖人口出狂言,所会邪法必然不少。
  我一人出战,还可随意施为,进退无碍;你不过仗着那两口仙剑,一个不巧打败,是顾你,还是顾我?况且你在这里紧握梯云链,我如遇险,还多上一条退路,岂不是好?”
  元儿仍是不依,一再婉求。南绮无法,只得接过法宝,对纪光道:“妖人此时不再发话,必在对岸等那时辰到来,我们不降,再行下手,此时还可出其不意。只是令孙虽有一口仙剑,并不会用,不可让他同往。我二人去时,便将尊居封锁,放心勿虑。”说罢,略一准备应用法宝,嘱咐元儿紧随自己动手,多加小心。然后把梯云链交了一副与纪光,传了用法,以备退身之用。纪光情知事情太险,自然力禁纪异不许同行。
  纪异好容易盼到能与敌人交手,一见祖父听南绮之言,再三严嘱不许前往,好生烦恼。满想二人走后,再行溜出,踏波飞越对岸,赶去接应。谁知南绮到了室外,拉了元儿,刚驾遁光飞起空中,便有一片白云飞下,全沙洲都被遮没。几次偷偷向前跳入湖内,竟似被一种绝大的力量阻住,再也不能前进,连对岸景物都看不见,急得只是跳脚。不提。
  且说元儿随定南绮,飞身到了对岸一看,石润苔浓,林花肥艳,穿枝好乌上下飞鸣。
  再加上云静风和,旷字天开,近巇萦青,越显得晨光韶美,景色幽静。哪里寻得见敌人丝毫影于。便对南绮道:“妖女口出狂言,怎的我们过来,她却躲了?”南绮算计敌人定在隔湖相候,此时不见,必有原故。惟恐隐在一旁,中了她的暗算:又恐元儿口无遮拦,被敌人见笑轻视。一面暗中准备应变,一面忙使了个眼色,故使诈语道:“你怎知她未来?我们既是和她为敌,前来驱除,她不到约定时辰,岂能出现?你道行浅薄,少说废话,看我少时擒她便了。”元儿随着南绮四处乱看,仍是不见一些迹兆,还想动问,南绮含苯瞪了他一眼,才行止住。其实南绮心中也未免惊疑,暗忖:“敌人定是隐身近侧,这般说法,为何不见应声出现?若用法术将她惊动,万一真个不在近侧,反倒贻笑示弱。还是不去睬她,且耐满一个时辰,再作计较。”
  南绮想到这里,故示镇静,略一端详地势,打算寻一块适当的山石坐下等待。猛一眼看到身侧危崖上有一块奇石孤悬,上端平坦,日光照在上面,仿佛颜色略黄,与别处有异。心中一动,当时醒悟,深幸站立的地方和适才一番话尚无失检之处。已然发现敌人隐身之所,仍是故作不理,从从容容寻了一块相对山石,拉了元儿,并肩坐定。然后朝着对面冷笑了两声,说道:“你的意思,既把这一个时辰以内留我们思量余地,虽然有些想昏了心,也足见盛情。况你远来是客,只得让你三会。那我也给你一点面子,等过了这一个时辰,再相见吧。”说罢,暗中戒备益严,准备敌人一现身,便给她一个辣手。
  元儿见对面只是一片空地,并无一人,却未想到崖上。知道南绮法术高强,必有所见,屡受苯视,不便再问。只得暗运玄功,把目光注定前面,准备挥剑杀敌。
  时光易过,已是辰已之交。时辰的期限将到,眼看敌人就要出现,事机紧急,南绮益发聚精会神,二目注定前面崖石之上,看那妖女天蚕仙娘怎生出现。说时迟,那时快,南绮正在注视之际,刚见崖石上面有两三个女于人影一晃,还未看清,忽听元儿大喝一声,接着便听一个女子轻喝:“且慢动手,听我一言。”音声娇细,甚是悦耳。南绮忙即回眸一看,面前不远站着一个女子,生得仙姿替月,粉靥羞花,目妙波澄,眉同黛远,一头秀发披拂两肩,纤腰约素,长身玉立,花冠云裳,金霞灿烂。前半衣服短及膝盖,露出雪也似白的双足,细腻柔嫩,粉光致致。后半烟笼雾约,宛若围着一层冰纨轻绢,越显得姿采明艳,容光照人。南绮生长仙乡,同道姊妹中尽多佳丽,竟不曾见过这等绝色,不禁吃了一惊。
  元儿最先发现前面忽然来了一个女子,知是仇敌,忙将聚萤剑飞起。那女子只将长袖一舞,便有一团烟雾笼身。飞剑上前,只在四面飞绕疾转,攻不进去。那女子这才从从容容,娇声发话。元儿方要再使那口铸雪剑助成时,南绮见了这般景象,知道来人不是易与,忙喝:“元弟暂缓动手,且听她说些什么。”暗中留神观察。见那女子站在当地,欲前又却,微微升沉不定,仿佛提偶人似的,举动甚是轻飘。南绮猛想起崖石上面还有几个人出现,再定睛往上一看,崖石上正当中坐定一女,端容正坐。旁边侍立着两个女子,如双生姊妹,生得一般美秀。左侧一个,满脸俱是愁容。各持两柄长叉,身后还插有不少短叉,神态甚是恭谨。三女身后立着一个童儿,粉面朱唇,短衣赤足,生得娃娃也似。手中持着一根两头有刃、似棍非棍的兵器,身后高背着一个比他人还大的竹篓。时闻“唼唼”之声,篓缝中透出丝丝金光,映日生撷。四人形态甚是诡异。尤其那中坐一个,生相装束竟与面前答话的女子一般无二。南绮想了一想,不由恍然大悟,料是妖女用元神幻化感人。恐元儿不察,吃了苦头,忙拉了元儿一把,暗嘱不可妄动。同时早把应用的法宝、飞剑准备停妥。
  只听那女子说道:“起初我听榴花说要嫁你,并说你还同有一个少女,像是你的妻子,但为老鬼破坏引走,求我作主。我本不愿管这闲事。一则因为纪家祖孙两次三番上门欺负我的女儿;二则榴花向我哭诉,非嫁你不可。在茶棚时,义儿已给你们下了蛊。
  后来你们逃至纪家,正在发作之际,却被纪光老鬼破了法术。她气忿不过,强拉了他姊姊玉花,亲自来和老鬼辩理。不想老鬼竟敢用道家奇门遁法,诱她姊妹入伏,不得脱身。
  不但未给我少留一些情面,还打算置诸死地。幸而我知道老鬼近年仗着无名钓叟之力,狐假虎威,专与我们为难,预先嘱咐义儿,到时不归,便发信求救。我做事素来公平,不问明是非,从不轻下毒手。否则适才我须以法制法,你等数人,早不死即伤了,岂能活到现在?我将她姊妹救出,问明情由,知非玉花姊妹之过。我先派我门下九蛊仙童,去寻那无名钓叟算账。然后亲来问罪,榴花又说你不要她,或许那少女是你妻子,故此不肯。要我施展法力,逼男的娶了榴花,女的不管是男的甚人,嫁给我义儿白云仙童。
  我只说你们只是个寻常人家子女,不过生得秀美些罢了。此时一见,才知榴花眼力不差,你二人果有些根器来历,与我义儿、义女为配,正好是天生两双佳偶。适才我因所限时辰未到,不曾现出法身。你二人所说言语和行径,分明不肯悔过降伏,意欲仗着萤火微光,与皓月争辉,岂非梦想?你看你放出来的飞剑,我还未行法,便不能沾我的身,还能胜得过我么?依我相劝,趁早跪下降伏,跟了我儿女回去成亲。由我过湖收拾老鬼。
  以后有无穷受用,还可长生不老。莫要将我招恼了,少时放出天蚕,将尔等嚼成粉碎,那就悔之无及了。”
  那女子不但语言柔婉,声如莺簧,而且说话之际妙目流波,隐含荡意,不住朝元儿逞娇送媚。这原是一种极厉害的邪蛊,一个把握不住,元神便被摄去。幸而元儿夙根深厚,虽觉心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况味,尚能自持,并不为其所动。
  那女子还要往下说时,南绮一面暗中准备那几样应用的法宝,等机缘一到,给她同时发动,好使她措手不及;一面留神观察,见前面妖女只管行使邪术,卖弄风情,口中刺刺不休,那危崖大石上的一个,却是瞑目端坐不动,看出面前女子是天蚕仙娘的元神。
  自己虽是头一次遇见这等妖邪,却常听舜华等同道姊妹说起,无心中早问过抵御之法。
  南绮正想等妖女把话说完,还问她几句,再出其不意,骤然下手。猛一眼看见那面前妖女忽然一个眼风朝自己抛将过来,顿觉心神一荡,不禁大惊。忙按定心神,侧面一看元儿,除脸上神色稍觉有异外,尚未为妖女邪媚所惑。
  天蚕仙娘见邪法不能蛊惑这一对少年男女,心中也甚惊异,益发把很多淫情荡意做个不已。南绮渐觉心旌摇摇,有些难制。又觉元儿先因自己喝止,虽未动手,却是跃跃欲试之态,这时面上神色也有些异样,恐再不动手,中了道儿。倏伸左手,朝元儿背上用力一拍,猛朝俞大喝道:“大胆妖孽,我当你有什么话说,却原来想借此行使邪法害人。你也不想想,我二人俱是青城朱真人门下,岂能为你所惑?”说时,见那妖人丝毫不做理会,身摇处,身上衣服忽然缓缓褪了下来。甫绮见势不佳,不等把话说完,右手一扬,先将飞剑连同七根火龙须朝前飞去。同时左手一拉元儿,喊声:“元弟,还不动手,等待何时!”紧跟着回手一拍,葫芦盖里所藏的太阳真火早化成十数丈红云,夹着无数火弹,疾如奔马飞出。那火却不去烧那妖女,竟朝危崖石上坐定的天蚕仙娘飞去。
  这一着两下里夹攻,果然奏效。
  那妖女先见剑光飞来,还仗着有妖法护身,没有在意。及见南绮发出七根火龙须,变成七道火光,火头如长蛇口中红信,吞吐闪烁不定,知是克星,妖法已然无效。刚刚破脸大骂:“不识抬举的业障!”准备迎敌时,不料南绮法宝层出不穷,又放起一团火星红云,朝自己原身飞去。旁边虽有玉花、榴花、白云童子等三人,俱非烈火之敌,不由吓了个亡魂皆冒,暗悔自己不该小觑敌人,中了暗算。一个曼声长啸,便朝危崖上飞去。饶是逃跑得快,原身已被太阳神火中暗藏的火弹打中了两下。妖女一见情势不佳,玉花姊妹还在飞叉抵御,恐烧了白云童子竹篓内所藏的至宝,身一复体,忍着烧痛,娇喝一声:“速退!”一道黄光闪过,空中金蛇乱窜,一行四人忽然不见。等到南绮、元儿法宝、飞剑、烈火、红云先后赶到,将危崖罩住时,天蚕仙娘等已然负伤逃走,无影无踪。
  南绮收了法宝,见那石上遗留着两个茶杯大小极薄的铜镜,并无光泽。试令元儿坐在当中,将两镜相对一照,身便隐去不见。知是妖女仗着隐身之物,收入法宝囊内。虽然侥幸获胜,自己还是发动迟了一些,未将妖女烧死,终留后患。方在悔恨,忽听银燕飞鸣与破空之声。抬头一看,大白等四只银燕,还有两道光华,正在沙洲之上盘空飞舞,因为下面有了云雾阻隔,不能飞下。知那两道光华是纪家的友人。妖女已去,无处追寻,便同元儿飞向沙洲,收了云障。那两道光华也跟着飞落,现出一美一丑两个女子。方一及地,纪异已纵上前来,欢呼道:“毕姊姊与花姊姊回来了。”又忙着问:“裘叔叔可将天蚕仙娘和玉花姊妹等杀死?”元儿拉了他的手,刚在回答,纪光也赶了过来,忙着将双方引见,彼此各道倾慕,相见恨晚。
  南绮看出妖女厉害,不比寻常,暂时获胜,乃是出于侥幸。况且她既以恶蛊著名,岂能一些没有施展,便即罢休?意欲仍将沙洲用法宝掩护,免得中她暗算。真真闻言,大不为然道:“小小妖魔,有何伎俩?来便送死;不来我们还要寻上门去,除恶务尽。
  这等小心则甚?”纪光祖孙素重二女,见她们回来,自然胆壮。南绮久闻岷山白犀潭韩仙子的威名,听说是她门下得意弟子,料必道法高强,也不便再说。大家欢叙了一阵,纪异见洞奴丁零不曾带来,一问花奇,才知是留在雪山玄冰凹守洞。因毕真真这一拦,只是留神静待妖女二次来犯,并未有别的布置。
  这时正值中午,纪光便去取了些饮食出来,与大家同享。南绮命将坐席设有湖滨空旷之处,以便瞭望。大家言笑晏晏,约有两个时辰过去,已是未未申初,尚未见有动静,俱觉奇怪。元儿道:“南姊太阳真火何等厉害。当初我为仙鹤愚弄,误飞到万花山,得罪南绮姊,舜华大姊如晚来片刻,我还有那两口仙剑护身,尚且要化为灰烬。就那样,尚且仗着舜姊、南姊用许多仙露、灵丹相救,才得重生。现时想起,还在胆寒。何况那天蚕妖女只管用元神卖弄妖法,原身端坐石上,丝毫没有防备,只一受伤,哪里禁受得了?我眼看她中了一火弹,才行遁去,这一下纵不烧死,也带了重伤。就要复仇,也必等痊愈之后才来,哪有这等快法?”
  南绮道:“可惜母亲留给我那太阳真火葫芦,已在恶鬼峡烧死妖妇胡三娥时,被我无心中勾动地火失去,想已炸成灰烟。这葫芦中的太阳真火,乃是当初随侍母亲在长春仙府中,见母亲收炼太阳真火时,偶然见猎心喜,舜姊照母亲所行之法,也收炼了一葫芦送给我,并传了收用之法。原是拿来好玩的,不但功效火力俱没有母亲给我的神妙,而且用一次便要消耗一些,不能全数收回。因你屡向我说此火厉害,看出有些心喜,这次一同下山,想得便传给你,以备万一分开时,你也拿着它去应用,这葫芦比失去的一个又小得多,便随手放在囊内,一直也没有闲工夫来传授。今天见那妖女鬼鬼祟祟,想起这类妖物必定怕火,又恐被她警觉,乘她向我们捣鬼之际,我早暗中准备好了几件法宝,出其不意,给她来一个两下夹攻。如真换了那失去的太阳真火,只一罩住,她师徒不消多时,全成了灰烬,还能任她受了伤从容逃去么?我这火虽然也能将妖邪烧死,但是她只中了一火弹,如有灵效的丹药,痊愈甚快。久候不来,来必不善,莫要小看了她。”元儿笑道:“我先见你发出烈火,还以为这个葫芦和那失去的一个是一样功用呢。
  怪不得这个火发出去。只是一片红云夹着无数火弹,不似那一个有各色彩丝与晶明透亮的彩弹呢。”
  花奇生性好奇,听二人对谈,料南绮、元儿身藏法宝必多,便要请看。南绮因真真、花奇是韩仙子门徒,哪肯人前卖弄,只以谦词婉谢。元儿因花奇虽丑,人却和易,还不怎样;真真言语动作皆有自高自恃之概,心中有些不服,巴不得南绮取出炫耀,也帮着劝说怂恿。南绮仍是执意不肯。元儿见她已然面带娇嗔,只好作罢。
  似这样闲谈,又过有半个时辰,大家谈得正在有兴头上,忽听一个女子声音说道:
  “大胆贼婢,竟敢用魔火暗伤你仙娘。我此时已将无名老鬼困住,本当此时便来取尔等的狗命,只因我的儿女们再三哀求,给你们留点活路。我现在已返仙山,特用千里传音之法先行传谕,少时便施仙法警告你们。如若知道厉害,只须在湖边立一长竿,上面挂上一面白的麻布,再画上一个八卦,我遣出来的蚕神自会回去。然后你二人再行过湖,跪在适才我坐的大石之下。我便饶你二人不死,到了子时,自有人来将你二人带回仙山,与我儿女成亲。老鬼祖孙二人乃起祸根苗,本难宽容,也可免其一死。否则我定驱遣蚕神,大展仙法,将你家所有的人都化为肉泥。你们不要以为先前侥幸,心中自恃,须知我乃甫疆蚕神之祖,要放明白些。”说罢,声响寂然,只是口音没有头一次来得娇婉好听。真真笑道:“这便是那天蚕仙娘么?好一个不识羞的贱婢,明明人在对岸,捣的是什么鬼?你们看我去擒了她来。”说罢,一道光华闪过,往对岸飞去。南绮方要答言,真真已然起身。
  南绮便笑向众人道。:“你们可听出这声音与先前妖女不一样么?”除花奇未听过外,其余三人俱道不一样。南绮笑道:“我看这声音决非本人,许就是她旁边站的那两个小妖女装的。她如此假装,总有原故。毕姊姊说她人在对岸,一点也不差。我们且等她擒来之后,问明再说。”花奇、纪异深知真真习性,只一说独自上前,不愿人帮。又看出甫绮嘴里谦逊,脸上颇有怀疑之态,成心要看看真真那本领。所以俱未跟去。
  大家目光都注定对岸,以观动静。只见那道光华围着那一片山石电闪星驰,盘飞不歇,始终也未见有敌人踪迹。南绮方在腹笑,忽听对岸真真一声娇叱,接着便见那道光华带着一条黑影,飞将回来。南绮才有些佩服,刚说了句:“毕姊姊已将妖女擒来了。”
  一言甫毕,光华敛处,噗的一声,黑影掷落地上。真真现身说道:“这等小妖魔,也配称为蚕神鼻祖。”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柔情似水 山女传音  邪火弥空 仙娘失计
 
话说众人定睛一看,一个浑身黑衣裳的赤足女子,生得容颜美秀,体格苗条。横卧在地面上宛转呻吟,花憔人弱,越显可怜。只管睁着那一双剪水双瞳,望着元儿,大有乞哀之容。南绮气不过,上去踢了她一脚。那女子哪经得起这一下,只疼得玉容无色,清泪珠垂,不禁哀啼起来,声音甚是娇嫩,直觉巫峡猿啼无比凄楚,越发动人怜悯。休说纪光,连真真都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当时将她处死。纪光见南绮兀自玉颊红生,凤目含怒,深知南疆习俗,恐将此女杀死,事情闹大,自己不能在此立足不要紧,爱女回生,必受影响。忙抢上去,拦在那女子前头说道:“诸位不要动怒。这便是聂家的榴花姑娘,诸位仙姑法力无边,也不怕她逃走,且容她起身,问明来意,再行处治如何?”
  说罢,南绮尚未答言,榴花忽然戟指怒骂道:“都是你这老鬼屡次坏人好事。我姊姊玉花,为了那薄情郎,如今已是常年悲苦,生趣毫无。如今又坏了我的事。当我约了玉花姊姊寻你评理时,你如不将我姊妹久困不放,略开一条路,我师父近两年正在修炼天蚕,不能分身,我姊妹因自己给她丢丑,也无颜前去求诉,纵然与你不共戴天,也莫奈你何。偏你得了便宜,还要赶尽杀绝,想置我姊妹于死。幸得三妹义儿刺血焚香求救,恰巧正是师父天蚕成道之日,得信即来,将我姊妹救出。本不能轻饶你的,经我再三苦求,才行应允先礼后兵。用两面灵铜隐住法身,试试你们的目力,及见他二人过湖,先时并未看出,后来也只是心中揣测,故意装模作样。其实灵铜折光,乃是南疆天生异宝。
  只须在天光之下,用两片斜对,便能将身隐去,并非法术。因他二人所指之处不对,引起我们轻敌之心,这才中了暗算。我师娘自成道以来,从未受过挫折。虽然中了一火弹,她有灵药万全回生散,一擦便愈,并无妨害。不过恐我义弟受伤,还有一件事儿未了,只得暂行回山。我知此仇一结,你们万无幸免之理,必在今晚子时放出天蚕,将你们嚼成粉碎。那天蚕数有万千,只要蚕娘不死,水火兵刀俱难伤它。即使燃化成灰,也能复体还原,由大而小,化身千亿。惟有我们自己人略知避免之法。”
  说着,她又指着元儿道:“我因贪恋着与他成为夫妇,二次赶到这里,见你们人多,不敢过来,才在对岸用灵铜隐了身形,假装我师父口气,劝你们投顺,引他二人逃走,再给老鬼祖孙二人也留一条活路。我想他二人纵无知逞强,老鬼在此多年,我师父的法力威名,不会不晓得。谁想我法力稍差,那千里传音之法不能及远,又忘了口音与师娘不似,被你们识破。一则逃避就要现出身形,容易被来人追上;二则痴心,不舍就走。
  正在打算想用什么言语对付,便被来人擒捉。这也是我的劫数,我落你们手内,也不想活。我死之后,你们所受报应定比我还惨十倍。他如能和我稍微亲热亲热,你们虽死,仍能救他一人活命。而且如得应允,我死也甘心。”说罢,泪如泉涌,哀泣不止。
  南绮见她连诉带哭,好似受了多少委曲冤枉。再衬着那样美妙娇柔的容貌身体,直似一技带雨梨花。暗忖:“这山女虽然无耻,竟会这等情痴,叫人看了,又怜又恨。”
  南绮正看着元儿怎么答话,真真早喝道:“几曾见过你这等不知羞耻的贱婢?偏不能顺你心意。此时杀你,反道我倚强欺弱。你不是说那师娘厉害,今晚子时要来吗?且容你再活半日,等我今晚擒到天蚕仙娘师徒,再行一并处死你便了。”
  纪光本恐众人将榴花杀死,事情闹大,益发不可收拾,闻言才略放了点心。暗忖:
  “这几个少年男女虽都是仙人门下,毕竟仍有些气盛。听榴花之言,天蚕仙娘今晚必定大举来犯,万一有个闪失,那还了得?”想了想,事在紧急,从权为是。一面用眼色授意纪异不可多嘴;一面暗将那块信香取在手里,抽空蜇向后屋,放在檀香炉内。少时无名钓叟前来,众人若问,只好撒个谎,说是在众人未回以前点的。等到点燃出来,真真已然有了觉察,便问道:“老先生焚香求救么?听适才贱婢之言,只恐无名钓叟也未必能分身来此呢。”
  纪光闻言,脸上一红,还未及回话,忽听榴花狂呼道:“我已被恶人促住,你千万来不得。我也不愿活了,你快去求仙娘给我报仇。你怎么还不听我的话呀,你千万来不得呀。”说罢,她又朝着真真哭求道:“我姊姊玉花自从那瞿商被老鬼引走,坏了婚姻,终年以泪洗面,苦已受尽。她本来不见生人,不问世事,这次都是我连累了她,早晨差点被火烧死。后来逃了回去,说天下男子十九薄情寡义,既不相爱,何苦勉强学她的样,自寻苦恼?再三劝我死了这条心,不可前来涉险。是我不听,自取其辱。她现在知我被困,要赶来替我一死,如今人在路上,已快来到。她本领虽比我大,也不是你们的对手。
  她今此来原无恶意,无奈你们都是心辣手狠,无情无义,她来正好送死。我连用传音之法,拦她不住。我死不足借,只不愿无故又害了她。我也不希罕你们放我,只求你们快快下手将我杀死,断了我姊姊舍身相代的念头。我就做鬼,也得闭眼。”说时急泪交流,恨不能当时寻一自尽才称心意,偏是身子受了真真的法术禁制,动转不得。
  待不一会,果见对湖岸山道中,飞也似跑来一个山女。到了湖边,高喊了一声:
  “妹娃子,莫伤心,姊姊替你来了。”说罢,一条红线隔湖飞来。到了众人面前落下,现出身形,正是玉花。仍和先前南绮所见的装束一般,只没带着兵器。一见榴花被法术禁倒在地,神情狼狈已极,忍不住一阵心酸,飞扑上去,抱头痛哭道:“妹娃子,我娘死时再三嘱咐我,说你人好,容易受骗,叫我好生照看着你。你如死去,我怎对得住娘呢,汉人多没天良,我自那姓瞿的被老鬼引去,活着也无甚意味。不如由我和他们商量,替你一死,我姊妹两个都好。你如执意不肯,那我只得陪你同死了。”榴花闻言,又哀声哭劝玉花。两人只管哭诉不休,也忘了身当险地,仇敌在侧。
  众人俱不料山女竟有如此至性,见她们这等同胞情深,骨肉义重,不由动容,起了怜悯之心。正不知如何发付才妥,猛见真真倏地秀眉一耸,怒叱道:“两个丫头既然甘为情死,用不着你推我让。待我来打发你们一同上在死城去。”说罢,手指处,一道剑光直往二女头上飞到。榴花原是躺在地上,不能站立。见敌人翻脸,径下毒手,便高声大叫道:“要杀杀我,放我姊姊回去,等她取了法宝兵器前来。”言还未了,玉花一见飞剑临头,只喊得一声:“饶我妹子。”早纵身迎上前去,面无惧色,大有视死如归之概。
  这里元儿、南绮见真真忽然飞剑出手,俱觉心中不忍。猛又听一声:“姊姊且慢。”
  一道寒光带起一条人影,直向真真的飞剑迎去,一看那人正是纪异。这一来把两人提醒,元儿首先飞剑上前,南绮也跟着飞剑出去拦截。只花奇一人在旁憨笑道:“今日两个丫头得活命了。”声甫歇,真真剑光已终撤回,指着玉花姊妹说道:“看你二人虽然无耻,却也有几分义气。我今放你二人回去,叫那天蚕妖女速来纳命。如果过了今晚天明不敢前来,明早我便寻上门去。”
  玉花惊魂乍定,看出禁法已撤,忙扶榴花起立。当时并不逃走,略微定了定神,慷慨说道:“我死活本没放在心上,你休以此吓我。只是你放了我妹子,有些感激罢了。
  我们虽是山人,最重信义,尤其是恩怨二字看得分明。我们不过情爱比你们汉人专一,怎叫没有羞耻?我此来本打的是毁身报仇主意,满想拿话激你们,将我妹子放脱了身。
  等你们一杀我,便中了我的道儿。实不瞒你们说,我家中已设下蛊坛,由我刺了心血,喂了蛊神,交三妹义儿代为主持。我自己带了一身恶蛊前来,早在过湖之际下在水里,不消多时,这沙洲上便到处密布。我只一死,义儿那里便即知晓,蛊神立时发动。这蛊不比平日误服之蛊,一经发动,如影随形,并且不易被人发觉。此乃我仙娘秘传最恶毒的大法,专在人睡眠、人定和不知不觉之际乘隙而动。只要被它钻入骨髓,便是神仙也难得救。我这人此时生趣已绝,原不愿活,怎奈死后妹子不肯独生,只得陪她受些年罪。
  偏偏我们已落你手,又肯轻放,总算于我姊妹有恩,怎能再下此毒手?再者你们俱会法术,我如不死,少时蛊一现形,易为你们觉察,未必能伤着你们。不如仍由我收了去,以报不杀之恩,也省却你们许多手脚。至于传话给仙娘一层,因她今晚子时前后必来报仇无疑,无须前去招呼。况且我姊妹若是行那毁身报仇之计,尚还有话可说,而我姊妹只是一念情痴,背了她来约你们逃避,又为你们所擒,更丢了她的颜面,已然犯了百死难赎之罪。怎敢再去相见?我姊妹一回去便须设法避祸,连夜逃出千三百里外,觅地潜伏,方能活命了。”
  说时,那榴花只管拉着她的手臂,依依哀哭,一言不发。一双泪眼不住向元儿瞟去,好似情热犹炽。众人只顾听玉花说话,元儿倒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又不便喝破,只得拉了纪异,假装取物,走向室内。
  真真却把双目注定玉花,不住冷笑。等她把话说完,正在禹步行法,将所放恶蛊收走之际,猛喝道:“且慢动手。你以为你那恶蛊厉害么?你先站过一旁,我让它先现出形来你看。”玉花闻言,便停了手,面现惊疑之容。真真便请众人稍微退后,说道:
  “昔日随侍家师,曾说生平各异派中能人俱都会过,只未和养蛊的人打过交道。我一时无心中间起恶蛊怎样制法,家师便教我炼了几样法宝,一直未曾用过。今趁妖女未来以前,且拿它试手,看看有效与否。”说罢,便从囊中抓了一把似针非针之物往前掷去,手扬处便有千万道银雨直射湖中。那湖水先似开了锅一般飞珠溶沫,波涛飞涌。
  正在这时,耳边似听玉花失惊,噫了一声。纪异被元儿拉进室去,纪光、花奇俱都面向湖中,不曾在意。只南绮心细,时刻注意玉花举动,见银光飞去湖中波涛飞涌之际,玉花伸手入怀摸索了一下,又用拇指和中指弹向空中。虽不见有什么东西,知是弄鬼无疑。因真真词色甚是自满,只得静以观变,并未给她叫破。
  约有半刻工夫,真真忽大喝一声,将手一招。湖中浪花开处,千万丝银光忽又贴波飞起。每一根银丝上,大都钩着一条赤红晶亮,似蚕非蚕,细才如指,长有三尺的恶虫,朝岸前直驶过来。下映湖波,幻成一片异彩。真真回头向玉花道:“我知此蛊与你生命关联,要死要活,快快说来。”说时心中得意,以为玉花必要哀声求告。谁知玉花答道:
  “此蛊均系化身,死活随你的便。我的本命元神已在你行法时遁走,你虽有法力,也未必能擒得它住。只是我仙娘已派人出来寻我,恐半途撞见不便,尚未离开这里罢了。”
  真真见她神色自如,料是所言不差,方才惊愧。玉花忽然狂叫一声,口吐鲜血,晕倒在地。
  榴花忙伏身看了一看,大哭道:“你们既然放我妹妹,如何又下此毒手,用法宝把她元神禁住?索性连我杀死,也倒痛快。”说罢,抱着玉花尸身痛哭起来,真真好生不解,喝问道:“我既允放你们,岂能失信?她不是说元神已然遁走了么?怎的又会如此?”榴花哭诉道:“你们害了人,还要装模作佯么?她因见你们用法宝去拘金蚕,恐遭毒手,元神本已遁走。不知哪个用甚法儿,又将她元神捉了来。此时如能饶她,放了还好,再过一个时辰,便七窃流血而死了。”说时,哭得甚是凄惨。
  纪光忙问众人可有什么作为,俱答无有,好生惊讶,方疑是无名钓叟暗中前来将她元神收禁,榴花猛一眼看见元儿、纪异自室中走出,手里持着一个网兜,里面隐隐放光,狂喊一声:“你这狠心肠的小鬼,连我也一起杀死了吧。”一面哭说,忽然从地上纵起身来,朝元儿飞扑过去。南绮见她拼命,恐有差池,一纵遁光,追上去拦在前头,迎个正着。喝一声:“休得无礼!”手起一掌,便将榴花打倒在地。榴花还要挣扎上前时,真真已赶过去,一把将她拦住。榴花哪里敌得过真真的神力,急得双足乱蹦,哭喊道:
  “你们还赖,你看我姊姊的元神不是在小鬼的网里面么?”
  这时南绮方才看清元儿手中所持,乃是那面千年金蛛丝结成的网兜,内中网着一条金红色似蚕非蚕的长虫。便问元儿是哪里网来的。元儿道:“我两人去到室中闲谈,纪弟见我们行装上插着这个网兜,无意之间取将下来,问有何用。我便对他说起遇见长人兄妹,怪蟒报仇,吐丹敌剑,全仗此网获胜之事。话还没有说完,纪弟拿着它一舞,忽见金红光华一亮,便网住这么一条怪虫。适才我看那山女说湖中下蛊,少时上岸,到处密布,便猜是那话儿。刚接过来看了看,闻得外面山女哭声,正出来想问个明白,给你们看呢。”众人方才恍然大悟。
  真真笑道:“难怪榴花说我背信食言,杀她姊姊。原来是她自投罗网,这也怪人不得。此网非丝非麻,如此厉害,想是多年蛛精吐丝所结的了。”南绮道:“妹子也不知它的来历用处,只在得它之时,曾听一异派中人说此网乃千年金蛛之丝结成。有一次我和元弟遇一怪蟒,口喷丹元,我二人法宝飞剑俱难伤它,多亏此网网去它的丹元,才行伏诛,想必有些用处。”真真道:“这两个山女倒也同胞情长。但是此网并无收口,为何玉花元神一进去,便难逃出,二位道友可有甚解法么?”南绮道:“此网粘腻坚韧,飞剑难断。遥网空中飞鸟,无论多高,百不失一。也用不着什么收放之法,每次网到禽鸟,只须里面倒转,便可脱落。且看此女命运如何。”.说罢,从元儿手中要过网兜。
  翻过来,一口真气喷去,那网便倒了过来,那蚕已是奄奄一息,兀自粘在网上,半晌方行缓缓脱落,蟠伏在地。
  榴花忙跑过去,口里也不知念甚咒语,又不住连连嘘气。又过有半盏茶时,那蚕才一闪一闪地放着光华,蠕蠕蠢动,往玉花身旁爬行过去。榴花忙又跑向玉花身旁,解开她的衣服,露出欺霜赛雪、嫩生生的酥胸,口里念咒愈急。不消片刻,那蚕爬上身去,蟠在玉肌上面,将头昂起,便有七根细如游丝的红线喷将出来,射人玉花七窍之中。榴花方住口,转悲为喜,伏在玉花耳边喊了两声姊姊。又从怀中取了一块丹药,塞人口内,接着便听玉花呻吟了两声,拉着榴花的手,怯生生坐将起来。
  玉花一睁眼,看见那条本命蚕,刚失惊噫了一声,榴花偷眼看着纪光,忙用土语咭咭呱呱说了几句。纪光听出是那蚕已受了重伤,须借人精血培养,在腹中修养数日,方能复原。这种修炼成形的恶蛊,最耗损人的精血,轻易也不放入腹内。玉花因是死里逃生,榴花怕她难以禁受,意欲代她吞入腹内。正说之间,玉花更不答话,猛将樱桃小口一张,那蚕身子忽然暴缩,好似长蛇入洞一般,咝的一声,径往玉花口中钻去。
  榴花哭道:“姊姊你这样,师父定在路上,我们怎逃得脱呢?就逃出去还不是死么?
  我真害了你了。”说罢,又痛哭起来。玉花虽然醒转,神气甚是委顿。见榴花悲哭,便也流泪说道:“妹儿你莫哭,这都是我两姊妹命苦,才都摊上这等事,说做甚子?我们伎俩已穷,即承人家不杀之恩,总算暂时捡回了两条命。这里不是久待之所,丑媳妇难免不见公婆,这一耽搁,哪里还能逃得脱?师娘想必还能恕我,且等见了面,我再代你苦苦求她,饶你一条活命吧。”榴花哭道:“你难道不知师娘平日的心有多狠么?一个说不好,连你也是难免一死。死倒不怕,要被她拿去祭了天蚕,休说永世不得超生,那么久的苦痛怎能忍受?依我之见,还不如求那薄情小鬼,将我两姊妹用剑杀死,还少受许多罪呢。”
  玉花略一沉吟道:“我两人虽然九死一生,难得幸免。三妹义儿如在此时逃走,还来得及。幸而我来时,指给她好几条路,叫她见机行事。最末一条路,便是如果我过时不回,堂前神灯不灭,便是敌人畏惧师娘,听了我们的话,相约同逃。只一听见我假装命她通灵求救的传音信号,即时收了法坛,带了我二人的神座,速往东北连夜遁走,投奔瞎婆婆那里,安身躲避,我们随后自会寻去。师娘即使听见我们传音,必要等义儿通灵告禀,万不料是缓兵之计,我们正可藉此逃走。这原是行时偶然动念,明知决无这等便宜的事,不过稍作万一计算,不料居然用上。我两人命运难测,义儿当可活命。如今时机紧迫,且等我将她引走,保全一个是一个,再打主意。省得过湖一个不巧,遇上同门姊妹兄弟们,再想支她走,就来不及了。”说罢,披散秀发,两手撑地,倒立急转,口中喃喃不绝。约有片刻工夫,忽然将嘴贴地咭咭呱呱几声,然后与榴花一同向地下偏头贴耳静听。又过有一顿饭光景,方行起来,互相低语了几句,愁眉泪眼地走向真真面前。方要张口道别,真真已抢口说道:“你两个想走哪里去?过湖不远便是个死。你看你们的来路上,那是什么?”
  玉花姊妹起初急于行法传音,使义儿遁走,等到用地听法一听,义儿已在如言办理。
  她们不知义儿另有能人解救,听时适逢其会,还以为义儿机警,动作神速。直听到她收法从容遁去,才放了点心。打算匆匆向真真等告别,过湖冒死逃命,没有注意到别处。
  闻言才往来路上定睛一看,入湖的那一座狭谷,连同其它两面,都远远有金星飞舞。知天蚕仙娘已然下了辣手,行使最恶毒的法术,恰好将这湖洲三面出路全都封锁。若不是怨恨到了极处,不会这等施为。想起前年亲见恶蛊嚼吃生人惨毒之状,不由吓了个心胆皆裂,一同“哎”了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玉花微一定神,眼含痛泪,抱着榴花说道:“看神气,师娘已然怒发难解,我等生望已绝。好在法坛已撤,我们虽死,不会害人。且待我嘱咐他们几句,依你所说,一同死了倒也安心。”
  众人先见她二人抱头痛哭,相依为命的苦态,早就动了怜悯。只因真真在前,又知事情须得由她发落,方免后患,不便开口。及见真真颇有相救之意,自是赞同。尤其南绮童心犹盛。先因榴花不顾羞耻,执意要嫁元儿,本甚厌恶。后见她姊妹同命惨状,渐渐转憎为爱。一听她们要寻自尽,忙拦道:“你们不要惊慌寻死,这位毕仙姑的道法高深,必能救你二人活命。”真真也接口道:“你二人一念情痴,却也可怜,我做好人做到底。你们过湖固然难于幸免,如若在此暂避,还怕怎的?休看天蚕妖女厉害,也未必能是我们对手;即使万一我们敌她不过,也带了你二人同逃。如何?”
  榴花闻言,自是惊喜交集。玉花却慨然道:“我本不愿求活,实因我妹子惨死,无以对我死去的亲娘,不得不荀延残息。起初元神不伤,尚可逃走,此时过湖不远,定遭罗网。适才看出诸位仙姑法力,就以擒我元神的宝网来说,天娘虽然厉害,已难近身。
  明知只有留此不去,或能保全性命。但是以敌为友,从无此理,怎能启齿?这一来方看出你们汉人到底量大。我师娘平日为恶多端,我们每隔三年,便要与她献上一对童男女。
  先还不曾在意,自从前年亲见她用人喂蛊嚼啃惨状,已是惊心动魄。她还嫌我姊妹所养之蛊没有吸过童身之血,不如我们义弟厉害,将来遇见能手,必为门户之羞,屡次催我们害人,实非所愿。加以年贡繁苛,力又不足,既在门下,除死方休,无法摆脱。稍有违犯,便有粉身碎骨之祸,终日愁虑,莫可如何。此番蒙诸位仙姑相救,固是感激。幸得活命,情愿拜在仙姑门下,改邪归正,不知可能允否?”说着,早拉了榴花一同跪下,拜谢不已。
  真真忙拉起道:“只要你二人能改邪归正,不患不得善果。我们自己功行未完,怎能收徒?且等事完之后,遇机给你们引进便了。这半日工夫,你们已饱经忧患险难。桌上现有酒食,可随便饮用一些,到室中歇息歇息,再来相助我们除害吧。”玉花道:
  “仙姑赐我们饮食,自然拜领。如与师娘为敌,休说不是对手,即便知道一些破解之法,她虽为恶,既是我姊妹义母,又是师父,宁死也难奉告,望仙姑宽恕才好。”真真道:
  “这也难怪,随你们自便吧。”玉花姊妹一些也不作客套,就桌上设的酒食用了些。便请纪光指一僻静所在,暂作隐身之用。众人俱不知何意,见隔岸金星飞舞,犹如繁星,渐飞渐近,相隔至多不过一二十里。算计强敌将临,一心观变,准备迎战,也未管她们,径由纪光领她们去讫。
  一会,纪光去了回来,说玉花姊妹神情很是害怕,连引她们走遍各室,都说不能作藏身之用。可是每去一间,必从身上抓一把洒向室内,只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若问她们,便满面惊慌,哀求勿问。自己虽然久居南疆多年,颇知巫蛊之事,也不知是何用意。最后把她们引到那昔日藏纪异胞衣,曾被毒蛇盘踞,现已长满毒菌,潮湿黑暗,叫人无法存身的岩洞以内,才面有欢容,不住称谢地躲了进去。因她们举动诡异,不知她们居心好坏,意欲请大家去往各室查看有无好谋。
  真真笑道:“这两个丫头不但处境可怜,神态也甚光明。她们此时不过畏那妖女过甚,避祸心切,恐毒蛊厉害,我们防御不了,故布疑阵,以为免害之计,决无暗算之心,无须多虑。倒是她们已知我们能力,还要如此惊慌,其中必有原故。她们尚念着母师之情,不肯泄漏机密。闻得凡能通风之处,恶蛊便可侵入,无声无形,常人遇上,非到受了害才行知觉。尤以她本门中人心神相通,受害更甚。妖女到来,我们固然无妨,万一她姊妹二人已投在我们护翼之下,仍是受了侵害,不特这口气不出,岂不叫人笑话?”
  南绮闻言,本想将那彩云仙障放出,去将玉花姊妹存身的岩洞护住。因真真言语动作俱是独断独行,一些也不客气,安心要看看她的本领如何,只留神保住元儿一人,自问绰有余裕,懒得再管闲账,话到口边,又复忍住。
  花奇也是早料出妖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真真道力高强,法宝厉害,素所深知。
  南绮、元儿既和妖女会过,也能应付。但是这里还有纪光、纪异祖孙,到底比平常人强不了许多,小有妨害,便首当其冲。纪异是骨肉之亲,平时情感极厚,比起寻常姊弟要胜得多。既然护他,势不能不管纪光。于是便打算动手之时,由真真、南绮、元儿三人前去应敌,自己保护纪光祖孙。她却未料到南绮存有私心,不到真正有了败意之时,决不认真上前。
  以真真、南绮等四人的能力,合敌妖女本占上风,只缘真真遇事骄敌,目中无人,把四人分成三起,结果虽然获胜,可是出了好些乱子。如非吕灵姑和女昆仑石玉珠赶来解围,纪异必身受重伤,玉花姊妹几乎身遭惨死。真真闹了个没脸,看出南绮先时有些袖手旁观,直到恶蛊伤人,方才出力,分明要看自己的笑话。因此衔恨南绮切骨,成了不解之仇,终于误人误己,坠人情网,阻滞正果,皆缘当时一念之差,侮已无及了。
  这里人各一心,玉花姊妹却在后岩洞中战兢兢地受活罪,俱都放过一旁。
  且说真真因自从以前下山以来,除了犯规受禁外,仗着自己苦心修为和乃师韩仙子所赐法宝、飞剑,一直快心善恶,为所欲为,轻易不曾遇见对手。随师学道之时,偏又在无心中问起各种恶蛊,学了专门克制的法术、法宝,以前就想拿玉花姊妹试手,为纪光所力阻,这一来正可人前施为,智珠在握,可操必胜之券,不觉目中无人。眼看对岸恶蛊如繁星飞舞,万萤起落,仍是谈笑从容。满拟以逸待劳,恶蛊飞来时,一举手间便成飕粉。真真适才虽因玉花姊妹是妖女门下,难免心神相应,略有顾虑,也只口边一说,通没放在心上。
  时光易过,不觉交了子时,对岸恶蛊放出来的星光越来越近。仿佛己离湖边不远。
  元儿早恨不得早些过湖迎敌,俱被南绮以目制止。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忿然道:“妖人要来又不来,只管在我们面前闹鬼。今天早上也是坐在那里,装模作样,吃南姊一团火便即烧跑,有甚了不得的本领?似这样等到几时?难道要等她寻上门来才动手么?”真真笑道:“你哪里知道,这蛊火妖光乃是幻影,看去虽近,相隔却远,因现时月被云遮,光更明显,格外觉得近些。其实她不过是在那里想下辣手的布置,准备大举而来,人还没有动身呢。这等虚张声势,适足示弱。家师曾命我姊妹二人脱困以后多建外功,以赎前愆。这金蚕恶蛊横行南疆,为祸无穷。当初绿袍老祖所炼最为厉害,第一次被极乐真人李静虚在成都碧筠庵大施仙法,诛戮殆尽。第二次他又就当年遗留的一些蚕母重新祭炼,又经三仙二老和峨眉门下几个有名的后辈一同下手,火炼妖幡,才行消灭。闻得当时已然绝种,不知怎的又会在此出现。听家师所说,证以今日所见,这里恶蛊尚非绿袍老妖之比。定是种子不同,功候也必然未到。如不将它除尽,异日又是贻祸无穷。所以非等它全数飞临湖边,才能一网打尽。”
  元儿自问目力迥异寻常,恶蛊妖光虽然时近时远,分明近在对湖岸边,真真却说是相隔甚远。正在心疑,猛听一个幼童的声音接口道:“丫头少说大话,看我亲娘一会就来取你们的狗命!”言还未了,真真知道自己疏忽,敌人业已深入,尚未觉察,不由又惊又怒。早把左手一扬,一团清光皎同明月,疾同电闪,立时飞起,照得沙滩上人物林石清撤如画。接着右手中又是一条梭形的碧光,朝那发声之处打去。众人顺那发声之处一看,一个粉装玉琢的小孩手持长叉,正从室中飞出。想是隐身而来,被真真光华一照,现了身形。南绮、元儿认得是早晨站在天蚕仙娘身后的幼童。真真碧光将要飞到他身前,忽听“哇”的一声长啸,响震林抛,一团金光爆散开来,转瞬消灭,幼童业已不知去向。
  真真见幼童漏网,未免惭愧,正待飞身追去,忽听纪异喊道:“毕姊姊,你看那是什么东西?”
  这时对岸繁星业已全数隐去,天上阴云密布,星月之光全被遮去,四处黑沉沉的,只有湖面上的一片水光在暗影中闪动。仗着众人慧目能以及远,还看得出远近景物。如换常人,十步以外便难见物。众人顺着纪异手指处一看,来路谷口上飞来了一样东西,似蛇非蛇,长有丈许,周身通红,光焰闪闪,正凌空蜿蜒而来,只是飞得甚为迟缓。花奇道:“这般蠢物也来现眼,待我给它一剑。”真真毕竟道力较高,忙拦道:“奇妹且慢。你看这东西如此长大,可看得出它有口目头尾么?”一句话把众人提醒,定睛一看,果然那东西虽然长有丈许,却是无头无尾,通体俱有金碧星光闪动,直似一根能屈能伸的火棍一般。方在注视,那东西将近湖岸,未容众人动手,便即回身,绕着那一片林木缓缓飞翔起来。飞没多远,便从那东西身上流星也似落下三五点星光,色彩甚是奇丽。
  真真到此,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声:“妖女怎敢如此歹毒,今日叫你知道我的厉害。”说罢,左手一扬,一团青光立时升起天空,将湖洲一齐照得明如白昼。右手二指往外一弹,便是一个霹雳,夹着一大团雷火,照准那大蛇一般的妖物打去。声到雷到,迅疾非常,只一下便打个正着,立时震得爆散开来,化为千万点繁星,在对岸飞舞,又和先前所见一样。众人这时方才看清那妖物竟是成千累万的蛊光妖火凝聚而成。经了真真这一霹雳,除将它震散外,好似并未受着什么伤害,只管上下飞跃,疾如流星过渡,风卷残云,顷刻之间布满对岸,都不飞过湖来。真真见一雷不曾奏效,连连把手连弹。
  那拷栳大一团团的雷火,夹着震天价的霹雳,只管打个不住,震得山摇地动,声势甚是浩大。似这样打了有好一会,对岸林木山石尽被震成粉碎,火光四起。可是那些蛊火妖光仍如无觉一般,一雷打过去,看似消灭了些,一会忽又繁盛起来。
  真真满拟先用太乙清光照影之法将恶蛊照住,使其不能逃脱。再行使法力,一网打尽,独建奇功。一见神雷无用,才知不是易与,心中虽未着忙,已不似先时高兴。偶一回头,见南绮正与元儿并肩而立,朝着对岸观望,神甚暇逸。看出是观察自己能力,坐观成败,不禁怒从心起。一发狠,便将满头秀发披散开来,用手攒住发尖,含在口内,咬下寸许长一大把,一口真气朝对岸喷去。喷时在黑影中看去,只略微看见千万缕发亮的乌丝一瞥即逝。及至飞落在萤火丛中,红火光中黑光如雨,分外明显。这一来才见了功效,那千万萤火立时一阵大乱,纷纷窜落,卿卿之声四起。
  真真见法术奏效,方才有些心喜。忽又听对岸一声极清脆的长啸,适才逃去的那个小孩重又出现,身上背着一个大青竹篓。才一照面,便喝道:“叫你在家,偏要跟来。
  如非我赶到,险些断送了娘的天蚕,这不是自找苦吃么?”言还未了,红光乌光飞射中突现出一个赤着上身的妖人。那妖人身材甚是高大,头被一口小缸般的东西套住。下半截浓烟围绕,背朝着湖,看不出是男是女,才一出现,真真头发变成的飞针全部打中在他那白肉背上。同时千万萤火俱都争先恐后飞入小孩身背竹篓之中,转眼收尽。只剩一些受伤未死的恶蛊散落地上,一闪一闪,发着余光,啾啾卿卿,叫个不已。那小孩左手持叉,右手拿着一个革囊,口朝地下冒出一股子彩烟,正待收拾残蛊。
  真真见天蚕仙娘仍还未到,那太乙清光照影之法并不能禁制敌人出入,一个小小妖童这般来去从容,早已又愧又怒,如何容得。左肩摇处,剑光先朝那小孩飞去。接着右手一弹,又是连珠也似的神雷打到。那小孩来时,仗有妖女准备,见了这等声势,却也惊心。先将手中飞叉一掷,化成一溜火光敌住,身形一晃,避开连珠神雷,手中革囊所发出来的彩烟早把残蛊吸收了去。就地一滚,拉了赤身妖人,一声长啸,清光之下只见一条白影往来路上飞去,转眼出了清光所照之处,依旧无影无踪。
  这一次除恶蛊略有受伤以外,敌人并未有甚吃亏之处。尤其是首恶尚未露面,已这等猖獗,虽然真真仙法、异宝尚未尽数施为,敌人不是易与,已可概见。气得真真满腔忿怒,半晌作声不得。
  又过有片刻工夫,已是子未丑初,天蚕仙娘才行来到。这回竟是明张旗鼓而来,声势比起日里要煊赫得多。先是谷口来路上冒起两股数十丈高的银花,满空飞洒。接着便听芦笙、皮鼓吹打之声响了一阵,那两股银花渐渐往前移动。等到转过山角,才现出一队妖人。为首的是两个头戴银箍,耳坠金环,秀发披肩,赤臂赤足的山女,手中各托一架莲花形的提炉,那金花便从炉口内喷射出来。喷出时只有碗口粗细,一过三尺以上,便和正月里的花炮相似,蓬蓬勃勃,直冲霄汉,银雨流天,更无休歇,把山石林木都幻成了一片银色,倒影入湖,奇丽无恃。托炉山女身后,跟着一群彩衣赤足,头挽双髻,形状与画上哪吁装束相似的小童,各持着大小皮鼓、芦笙之类,吹打不停。小童身后是一匹川马,马上坐着才逃去的小孩,仍背着那个青竹篓,手持长叉,一路抖得叉环当啷啷乱响,一团团的火焰围绕全身,上下飞舞。
  小孩身后,方是南绮、元儿日间所会的天蚕仙娘,赤足盘腿,周身烟笼雾罩,坐在一个竹辇之内。那辇是用整株带叶绿竹编成,上有顶篷,左右方格栏杆,只空着正面。
  辇底和船一般平伸出七八尺长短。辇头上一边一个水晶短坛,形式古拙,远远望去,微微有红影闪动。后左右三面俱是绿竹枝叶绕护,翠润欲滴,上面盘伏着许多红黄色的虫蛇,蠕蠕蠢动。辇中心悬着一团银光,正照在天蚕仙娘的面上,越显得颜比桃秋,色同玉秀,芍药笼烟,美艳绝伦。众人大半俱是慧眼,又是光华照耀,看得甚是仔细。
  这时真真已看出来者不善,不似以前自恃,未等敌人到来,早将太乙清光收回,行使师传禁法,又将身旁所带法宝一一准备停妥。直等谷口银花飞起,签鼓交作,妖女大队缓缓行来,暗中虽恨得咬牙切齿,表面仍然不动声色,静待敌人来到湖边,便要给她一个骤不及防,猛然下手。虽未必一举歼灭,也决不致像适才那般任其来去从容。
  她这里只管打着如意算盘,旁边南绮因见银花签鼓一起,纪光便吓得容颜惨变,两手直抖,情知有异。一看真真手中掐诀,全神贯注对湖,不曾留意身后,便踅近纪光身去,悄声问道:“老前辈何事如此惊慌?”纪光低声答道:“此乃妖女发动七恶神蛊,厉害无比,非有绝大深仇,不会如此。这七恶神蛊轻易不能同时发作,发将出来,不能害人,势必害己,轻则所来妖党无一幸免,重则行法之人也要身受其蛊。敌与我已成势不两立,有敌无我,有我无敌。信香已焚,无名钓叟不至,我们生死存亡决于今晚了。”
  南绮听出言中之意,好似不甚信任真真。纪光与别的常人不同,不特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所遇能人甚众,而且对南疆蛊情更是熟悉。真真在此日久,能为不会不知,想是看出难操胜算。闻言不禁也有些惊心,益发注意元儿安危,阻止妄动。自己却在暗中准备,等真真一败,即行出手,免得贻误全局。
  这里真真眼看对面妖人装模作样,慢慢行来,已离湖岸不远,心中虽然忿恨,算计她必定先要驱遣恶蛊,只得耐心等候。那托炉二山女行离湖岸约有半里之遥,便即止步,连同身后持芦笙、皮鼓小童,分两行八字排开,露出天蚕仙娘坐的竹辇。起初众人只看辇动,不见抬辇之人,还以为是行使妖法,凌空而行。辇停后,才看出辇下面有四只磨盘大小的大龟抬着,难怪行得那般迟缓,不禁好笑。
  真真暗骂:“无知妖孽,这般虚张声势,原来只有驱遣虫介毒蛇的本领。适才稍不提防,被小妖逃走,今日如不将你全数诛戮,誓不甘休。”正在悬想,辇停后,天蚕仙娘娇声咦了一声。那骑着白马的妖童早将身后所背竹篓放在辇前,一抖手中长叉,带起满身火焰,红人也似飞马往湖边跑来。大喝道:“纪光老鬼冒犯仙娘,已然罪该万死;还敢邀约一干小鬼放火行凶,藏匿玉花、榴花两个罪女。快快将早晨放火伤人的童男女连同玉花姊妹献出,过湖请罪,还可饶你孙儿一条活命,如若不然,休看你们施展禁法封锁全湖,须知我仙娘所炼天蚕七神厉害,无孔不入,稍一迟延,飞过湖去,叫你们一窝子都遭惨死。”
  言还未了,真真因见来的正是适才漏网的妖童,早已按捺不住,不等话完,忙即发动埋伏,左手一指前面,那妖童存身的一片湖岸倏地裂开一大片,与岸分离,载着妖童,连人带马,疾如云飞,往湖这面驶来。真真更不怠慢,同时左手又复一扬,右手从怀中取出一物,紧接着打将出去。妖童正在口发狂言,得意洋洋,猛觉身子略微一闪,坐下白马忽然长嘶起来。低头一看,存身所在的石上忽然离岸崩裂,晃眼工夫,已驶出十丈远近。知道暗算,欲待逃遁,又舍不得坐下那匹白马。口叫一声:“仙娘快来!”方要策马回头,往来岸纵去,真真的神雷、法宝已接睡而至。
  妖童只听霹雳之声大作,接着又是一片网状的碧云夹着刀一般的无数红白光华迎面飞来,危机一发,转眼便成飓粉,哪里还能顾得了那匹爱马。急中生智,用那柄火焰叉护住头面,身子往后一仰,两只白足一蹬,慌不择地化成一溜火光,斜退着往后遁去。
  逃时雷火飞云均离面门不远,饶他能和先前一样能避过神雷,也避不过飞云中那件异宝,真个生死呼吸相去一线。妖童身才脱险,便听惊天动地连声大震,那匹心爱的灵马连同载马的一片湖岸,早已血肉横飞,泥石粉碎,晃眼沉落湖底,无影无踪。同时真真又从法宝囊内取了许多东西出来,四外往空中乱掷乱洒,手扬处,便有千万点青丝抛向空中,不消片刻,便织成了一张天网,青蒙蒙悬罩当天。算计封锁完密,已将妖蛊全数笼罩,无法逃遁,这才对众说道:“这一干妖孽已被我行法封锁,如今好似网中捞鱼。待我一人过湖,前去诛灭丑类,赶尽杀绝,免留后患。”说罢,一纵遁光,便往对岸飞去。
  真真连施雷火、法宝,只伤了敌人一匹好马,那妖童并未受伤,又复逃去。她这里尽量施为,满天青丝交织如梭,顷刻之间布成密网,敌人方面竟如无觉。妖女端坐辇中,连身都未抬,只管搂着那逃回去的妖童亲嘴抚爱,满口上语,黄莺噪晴也似,咭咭呱呱说个不任。等到真真行法已毕,才从身上取出一物交与妖童,附耳说了几句。妖童跳下身来,转过辇后,便即不见。妖女见真真已然起身飞来,从从容容,将手一摆,身侧立的几名山女便奔过来,各扳住竹辇一拉,那辇上半截立时拆去,像屏风一般拉开来。妖女仍然端坐位上不动,等到真真快要飞临湖岸,才从腰间系的一个紫丝囊内放出一条金光灿烂,状若轻绢的东西,拿在手里,往前一抖,立刻化作一片高约十丈,长约百丈的金丝透明彩樟,横亘面前。
  真真眼看飞到,忽闻一股子奇腥之气,妖女放起一片金丝阻住去路。知道这东西便是金蚕恶蛊吐丝所结,不禁大吃一惊,忙将遁光按住,暗忖:“师父曾说,昔日三仙二老火炼绿袍老祖,不特能吐金丝的金蚕已然绝种,连用来喂蚕的几种毒草也都断绝根株。
  此蚕繁衍极速,所食毒草又须许多人兽虫蛇之血浇溉培养,才能生长。妖女所居虽称南疆,仍算是已服内地,不是瘴岚浓匝洪荒未辟之区。平时所闻,她除了命手下妖童妖女勒索山人贡献珍奇牛羊好作威福外,不喜杀害生灵。即便当时金蚕诛戮未尽,犹是遗孽,照此说来,也无法豢养。并且真正金蚕,看似身形不大,两翼鼓动飞鸣起来,宛如疾风暴雨骤至,往往声震天地。适才所见萤火妖光,先是紧而不散,仿佛一条火蛇,已与师言不类。随后被自己用雷火震散,飞鸣之声并不甚巨,分明是另一种类,怎么这面丝樟却和绿袍老妖炼的恶蛊吐丝所结相同,还未近前,便闻着奇腥之味?这东西如真是恶蛊吐丝所结,那便异常污秽恶毒,倒不可大意呢。”
  就这一停顿寻思之际,妖女已娇声喝道:“贱丫头叫甚名字?今日不将你们一齐杀死,喂我天蚕,誓不为人。那放火暗算仙娘的小狗男女,为何不敢前来?”真真怒喝道:
  “你家仙姑我乃岷山白犀潭韩仙子门下毕真真。无知妖孽,昔日东海三仙、嵩山二老在南疆火炼绿袍老妖,没将尔等这些小丑诛尽,侥幸漏网,不知隐迹改悔,竟敢在此害人。
  我奉师命积修外功,诛除妖孽,今日你大限已至,还敢口出狂言。适才用太阳真火烧你的,便是矮叟朱真人门下弟子,你试问可是对手?如果见机,速将所养的恶蛊交出,将它火化,从此立誓洗心革面,念在你虽妖邪一流,平日恶行未著,还能饶你不死;否则,祸到临头,悔之无及了。”
  妖女先听真真说出姓名来历,也颇动容。及至听到未几句,略一寻思,不禁勃然大怒,喝骂道:“我藤家在这南疆为神,收伏百蛊,已历五世。自从你仙娘得遇仙师,重立规条,炼成天蚕,为我土族延福旺财,不受你们汉人欺负,也不许无故伤人,原是好意立教,几曾与绿袍老祖一党?怎能诬蔑你仙娘是他的漏网余孽?那绿袍老祖是我仙师洞玄仙婆之友,虽是你仙娘的前辈长老,只是他所炼金蚕乃是百毒精魂,经八十一年苦炼之功,化育而成,惯食人兽之血,无恶不作。后为二仙、二老、红发老祖、天灵子等所灭,咎有应得。你仙娘虽受百人供奉,所炼天蚕乃是原生神物,经我修炼养育而成,从不轻易伤人害命。近来连每年春秋大祭,两次打食,如一时寻不到仇敌,都用牲畜替代。这几年你们汉人不问是医生行贩,或是客家寄户,只要不害我土族,一任他山行野宿。除了遇见天灾和土人、毒蛇猛兽外,绝少遇见蚕神蛊仙送了命的,都能安行乐业,所以你们汉人和这九百里方圆的数十种奉我教的子女们往来日多,彼此越发亲密,自问待你汉人不薄。
  “尤其是纪老狗父女祖孙三人,在此寄居已有多年,因他会开些草药方,能贩些汉货,教内外的土族对他是何等敬重,一遇有事,个个争先恐后奉承应役。因为有病求我,有许多规例要纳,不如找他省事,故你仙娘不知还少受了多少香烟供奉。念他境地可怜,又不好意思过分取利,白救人时多,总算为我子女好,俱不计较于他。玉花姊妹自幼族少人单,常受人欺,才行投到我的教下。你仙娘爱她们聪明,收为义女,哪个不看我的情面,对她们格外尊敬?老狗不是不知道来历,竟敢一次两次再三地上门欺人,破人家的婚姻。未了她二人上门辩理,又被用邪法困住,欲待害死。你仙娘得信,赶来兴师问罪,又遣出一对小狗男女,乘我不防,用邪火暗算。未后榴花私犯教规,来引那小狗男女,趁未到以前逃出境去。玉花也跟踪追到。老狗又不是不明白我教下规章和我的脾气,既然擒住,正是一个免死的良机,就该绑了两个贱婢,带了两个小狗男女,送上仙山跪门领罪。你仙娘见自己子女这等不孝,其势难怪外人,必将两个贱婢先正家法,稍微责罚来人,便罢了手,决不致再要他四人狗命。谁知他却鬼蒙了头,反劝两个贱婢叛教。
  你仙娘见两个贱婢说是在家设好了坛,再来仙山随侍同行,准备讨了仇人心血,祭奉坛神。因许久不来,派我儿仙童前来察看,正遇你们这伙业障谈说此事。他算计贱婢必在室中,用本教隐身之法潜藏,必不敢出面见我。仗我教下仙法,入室查看,原想杀死贱婢,以消愤恨。谁知贱婢早料到此,故作隐身,暗用捉影代形之法,只略伤了几根头发。
  仙童虽受了一时蒙骗,却瞒不过我。少时你仙娘必叫两个贱婢身遭恶死,与你们看了,再报此仇。
  “你们原不在劫内,偏偏仙童出来时,听见你们口出狂言,想给你们一点厉害。刚一出声,还未动手,便被你这贱丫头破了他的隐身仙法,并用雷火伤他。真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适才你说这些话,明明见我天丝宝幛,知是绿袍老祖金蚕吐丝所结,心中害怕,却拿三仙二老等人吓我们。连我来历都认不清,还敢逞能。闻得仙师说韩仙子颇有名头,你不是新收毛徒,便是冒名招牌,来此狐假虎威。实告你说,你仙娘已是九死不坏之身。这面天丝宝樟虽非我天蚕所结,却是当年仙师所赐,正是得自绿袍老祖未被极乐童子剑斩半身以前金蚕吐丝所结,比后来重炼金蚕所吐之丝厉害十倍。又经我们洞玄师炼过多年,能大能小。任你法宝飞剑,也奈何你仙娘不得。用此拦你上前,并非俱你,只因你仙娘要将尔等全数诛戮,使我所养各种蚕神蛊仙打个牙祭,不叫一人漏网。现已命我儿仙童持宝行法,片刻之内,叫你们这群业障知你仙娘厉害。适才你用妖法将四外封锁,我也断了你们出路。今日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和你说这么多话,便是为了混乱你的耳目,分你的心神,使你不得觉察,我儿才好下手。”说罢,又复狞笑道:
  “我儿仙童真个乖巧。你那些狗党,已有一个中了我的道儿了,你听见吗?”
  真真原因妖女放出的丝樟厉害,有的法宝不敢妄用。见妖女只管絮絮叨叨说个不休,正好表面上故作问答,暗把韩仙子所传厉害禁法施展出来,制敌人的死命。一经听到妖女所炼天蚕并非金蚕一类,方才快意。正待施为,闻言侧耳一听,身后湖洲上果有纪异喊痛与纪光惊呼之声。才知敌人也和自己一样,先用天丝樟防身阻敌,再借着说话缓兵,下手暗算。自己一时不察,反被她先占了上风,愤怒已极。恰好这时禁法已准备完竣,当下把心一横,怒喝道:“大胆妖孽,休得猖狂,看我飞剑诛你!”言还未毕,左肩摇处,一道光华飞将出去,越过那五色彩幛之上,再往下落,直取妖女。
  天蚕仙娘见剑光飞来,疾如电掣,忙把手一招,面前彩樟如轻云舒卷,飞扬起来,罩向石上。然后仰面指剑笑骂道:“我只在此坐定,暂时不值与你动手,且看你有何伎俩,只管一一施展出来,叫你仙娘见识。”说时,甚是意得志满,以为真真法宝飞剑必怕邪污,决不敢于轻易下落,谁知也有失算之处。真真早知她必使妖樟护身,故作声东击西之计,见丝樟飞起,忙将剑光止住,手扬处又是连珠雷火打将出去。天蚕仙娘未始不知真真要上下夹攻,一见雷火打到,把手一招,那片五色彩樟便像帘幕一般,弯曲着垂了下来,雷火打到上面,立即消灭。天蚕仙娘仗着后有竹屏,前有彩樟,甚是心安,全神只顾注视着当前敌人的动作。却没料到真真机智非常,看出劲敌那片彩丝难以攻破,特意舍近求远,一面手中神雷连珠也似发出;一面早用太乙分神之法,在雷火光中遁出了元神,绕向敌人身后,将乃师韩仙子所传异宝螫极五行珠掷到地下,然后飞神回转。
  天蚕仙娘正在抵御雷火之际,似觉身后微有响动,连忙回头从竹屏孔中看去,仿佛似有五色微光一闪,猜是敌人暗算。心想:“自己原无所畏。门下子女虽然力薄,不是来人对手,但有了这两样法宝护身,也不足为虑。”暗笑敌人在用心机,静等仙童将玉花姊妹擒回,蛊阵排好,便即与敌人交手,一网打尽。正打着如意算盘,真真元神业已遁回。大喝一声:“妖邪贱婢,死在目前,还敢猖狂么?”随说,右手掐着灵诀,往前一指。左手扬处,早有千万丝数寸长短的红光飞起,散布空中,待要下落之状。天蚕仙娘哈哈笑道:“我当你这丫头有何本领,原来力竭智穷,拿一些障眼法儿在你仙娘面前卖弄。任你使尽法宝,只要穿得过我这天丝宝樟,便服你本领高强。”言还未了,忽听地下炸音,轰轰响成一片。暗忖:“这些小狗男女诡计多端,莫非真是韩仙子、矮叟朱梅等得了传授的门人?不要中了她的道儿。”
  天蚕仙娘忙要行法防御时,真真禁法业已发动,存身之处那一片十多丈方圆的地方,四边已起了裂痕。被人占了头筹,仓猝之间无法施为。心还不知真真另有辣手,以为情急无聊,和先前收拾仙童一般,打算将自己陷落地底,反倒放了点心。暗骂:“无知贱婢,这等禁法,只能欺那法力较浅之人。你至多将这块土地陷落,难道我不会飞起身来?
  反正你法宝、飞剑俱都不能近身,索性卖一手,使你见识见识。”方想到这里,那一圈石土已齐着丝幛竹屏的边沿裂开,突的一声,便缓缓往下落去。那些随侍的山女俱都是天蚕仙娘门下,个个都会邪法妖蛊,见状难免惊慌,只因平时规条严厉,不奉命,不敢妄动。想是劫运该当,天蚕仙娘见土往下沉陷,手取一方素帕,正要使用席云之法,将自己和一干手下托起,大祸业已临身。
  真真在对面看得清楚,一见地层裂陷,妖女取出罗帕,待要往下抖去,知道分神之计已成。忙掐灵诀一弹,那一片地土如弹丸脱手,直落无底。天蚕仙娘手中席云帕还未及施展,一见敌人行法迅速,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知道此时用席云帕脱身已经无及,刚发一声号令,吩咐随侍诸子女急速上升。自己也一展妖光,飞身而起。那块地土业已落下一二十丈。天蚕仙娘二次拿着席云帕,正待施为,不料真真的法宝早从后面人士穿将过来,乘着她和一干门下子女仓猝飞起之际,突然发动。只听叭的一声爆音,地底飞起一团银光,才一闪,便爆裂开来,声如地陷,万干银弹上下横飞,震得四外山岳一齐轰轰作响,半晌不歇。那些山女妖童,连同竹屏上许多蟠伏的蛇虫恶蛊,以及那四只抬辇的大龟,俱都炸得断头裂肤,粉身碎骨,残血零肉,飞洒如雨。只有天蚕仙娘一人仗着化身神妙,见机迅速,一见地裂以后,下面还有埋伏,银光乍现,便知中了敌人暗算,顾不得再救门下子女,忙即化身遁起空中,将手一抬,仍用那面天丝宝樟先护住全身,飞出险地。只因一念轻敌,想快心意,眼看带来的手下子女遭此浩劫,自是愤怒填胸,咬牙切齿。总算天蚕童子带着天蚕,偷偷过湖行法,不曾遭到惨祸。七神恶蛊也带在身旁,尚无受伤,还可和敌人拼个死活。
  天蚕仙娘便在烟雾护拥之中,指着真真怒骂道:“狗”广头,下此毒手,少时擒到了你,如叫你好好地死,誓不为人!”真真见妖女仍是漏网,好生可惜。闻言方要回答,天蚕仙娘已恨到极处,顾不得等妖童布完妖阵发动回来,再行下手,好在带来子女死完,自问无须过分防护,打定了拼命主意,早一指那面天丝宝樟,一片轻云淡烟疾如飘风,朝真真飞来。真真知道此物厉害,妖女有它护身,决难诛除。哪知妖女另有诡计,巴不得她离开此樟,才好下手。拼着损却一件法宝,喊一声:“来得好!”从囊内取出七根细才如指,长约数寸的玉尺,往上掷去。一出手便化作七道白光,狰狰几下鸣玉之声,各自交叉,将那天丝樟撑起,落下地来。真真也不管它,接着身剑合一,连同手中雷火,连珠也似朝前飞去。天蚕仙娘势似不支,一晃身形,化作一溜金红色火花,绕湖而逃。
  仓猝中真真不知适才封锁已为敌人暗中污毁,还当妖女在法网笼罩之下,无法往外逃窜,伎俩已穷,又敌不过自己的法宝、飞剑,故此沿湖上空飞逃,遁不出圈子外去,网中之鱼,不久就戮,好生欣喜。耳边虽不时还听到纪异呼痛,心想:“南绮等纵然不帮自己,只作旁观,难道花奇也不知将护?且待除了妖妇,再去救他不迟。”
  真真一面发着雷火加紧追赶,一面暗中行法将四外封锁收紧。双方飞行迅速,转眼工夫已在湖空追了两圈。真真眼看前面妖女越追越近,几次雷火打上身去,并不奏效。
  方在诧异妖女既然不畏雷火,何故逃走?百忙中猛觉封锁并未往中央收拢。抬头仔细一看,适才放出去那万道烟光,已不知何时被人破去,恰似残云断缕,袅荡空中,心中一惊。略停顿间,前面妖火倏地拨头,迎上前来。刚扬手雷火打去,猛又听脑后娇叱道:
  “狗丫头,死在目前,还敢行凶么?”
  真真知道不好,连忙先用飞剑防身时,一片彩烟和先见一样,业已当头罩到,要躲已经无及。还算久经大敌,见机神速,觉出禁网已破,立起戒心。再一听妖女化身从后面袭来,益发知道不妙,连忙收转剑光,刚把身子护住,天丝宝樟业已当头罩到。明知毒樟污秽,飞剑必要受伤,但是实逼处此,纵有一身本领,无用武之地。一看被自己用法宝打落地上的那面毒幛受陷以后,便被妖女收去,才知那毒樟乃是双层,可分可合。
  自己一时大意,中了妖女暗算,在自后悔发急。正打算将剑光放大,使毒网罩不上身来,以便另用法宝,力图脱困,叵耐妖女甚是恶毒,早料到此,又将收去的另一面毒樟放将起来。双层毒幛,益发添了威力,不消一会,飞剑光芒渐有衰退之势。一任真真雷火连发如珠,剑光倏大倏小,上下左右,此冲彼突,那么细如游丝的毒幢,竟紧紧将剑光裹住,烧斩它不断。剑光呈现弱势,更不得不极力运用玄功支持,哪敢忙里偷闲,再有施为。
  天蚕仙娘将真真困住以后,怒骂道:“你这狠心毒肠的狗贱”广头,饶你诡计多端,今日也难逃活命。我且先弄一个榜样儿与你看。”说罢,又高声大喝道:“我儿何在?”
  连喊两次,不见应声,心里一惊。正要开口连喊,猛听对湖一声娇叱道:“烧不死的妖孽,竟敢在此猖獗。你那儿子连他那一篓子妖蚕,俱已被我弄死了,你还喊魂啥子?”
  天蚕仙娘闻言,心还不信,连忙一按灵光,果然天蚕童子和那万千天蚕俱都入了敌人罗网。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平日纵横甫疆,自问无敌,不想一旦遇见能手,所带门下子女十九伤亡,仅剩下这么一个爱于,眼看成功顷刻,竟会人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擒去,真是痛心已极。
  说时迟,那时快,活到人到,南绮已从对湖飞来,手一指,剑光当头飞到。天蚕仙娘忙取出一柄小叉掷向空中,化成一溜红光,敌住剑光。见来的正是日里发火伤人的少女,知道厉害。想了想,只得强忍急怒喝道:“那丫头且慢动手,容你仙娘一言,说完再比斗高下。”南绮喝道:“妖女又要使缓兵之计么?今番不容你了。”说罢,一指剑光,来势愈疾。
  天蚕仙娘怒骂道:“我只投鼠忌器,你当我怕你么?如今我儿被你擒去,你那同伴姊妹也被我用天丝宝樟困住。你如放了我儿,我也放了姓毕的丫头。今日暂且罢休,改日再各报仇怨,拼个你死我活。你看如何?”南绮早见真真被困彩丝之中,不能脱身,心中暗笑。虽颇愿意彼此交换,又恐妖女无信。便喝骂道:“毕仙姑妙法通神,变化无穷,不久便能破除你妖法。你如真个洗心革面,须先将你那个妖网撤去,当天立誓,从此永不出头,痛改前非。我便释放妖童。否则休想。”天蚕仙娘同众人已是仇深如海,所说并非出于真意。闻言越想越恨,不禁把心一横,怒喝道:“我今日和你们拼了!”
  一言甫毕,倏地将头发披散开来,身子一摇,满身都是火烟红光围罩。卿的一声尖锐长啸过处,忽从身上飞起一条红蛇般的东西,直朝南绮穿来。
  南绮估量妖女之伎已穷,将本命东西施展出来。心想:“那怪网兜现在留给元儿护卫家人,不便取用。且放出神火试试,如若无效,再假作败回,将恶蛊诱往沙洲,用网兜收它。”当下手一按葫芦,便把神火放出。天蚕仙娘早接着放起许多恶蛊,有的像虾模,有的像蜈蚣,有的像守宫晰蝎之类,约有七八种之多,个个身带烈焰,金星乱迸。
  最末后将口一张一吐,吐出红光灿烂的一条蚕形恶蛊,初出现长才数寸,迎风暴长,长约丈许。十来条恶蛊同时身上一阵爆响,立即分化开来,其数何止千百,满天空俱是各种毒虫恶蛊,齐声怪叫,张牙舞爪,分作三路,一路向着南绮,一路向着沙洲,一路向着被困的真真,如飞蝗过境般飞涌而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彩雾笼沙洲 群丑弥天喧蛊语  流光照川峡 轻舟两岸渡猿声
 
话说这时南绮的神火已发将出去,一见妖女混入人蛊火妖光之中不知去向,满空俱是蛊火金星,毒虫飞蛇,神火烧将上去,眼看烧化了些,叵耐恶蛊数目大多,分化又快,随消随长,越聚越众。又都不畏死伤,前仆后继,有的竟从神火中越过,直朝自己迎面飞来。若非葫芦在手,防卫得快,立即发火将它烧死,几乎受伤。那扑往真真的一路,已然密集在毒樟之上,只不知真真如何抵御。另一路也将飞达沙洲上空,就待下落,不由大吃一惊,恐元儿等在沙洲上有了差池,不敢恋战,径直舍了真真,一纵遁光,立即飞回。到了一看,已有好些恶蛊飞到。元儿和花奇二人一个手持网兜,和先前一样往空便捞;一个等恶蛊坠落,不等入网,用剑光一绕便即杀死,正在起劲。南绮落地,见那些恶蛊落地以前还长有数尺,一经杀死,便只剩寸许长短。再往天空一看,想是那些恶蛊已知网兜厉害,离地有十丈高下,密密层层,简直断不出有多少数目,恰似一片火云,笼罩当空,将沙洲上石土林木俱映成了红色。
  南绮估量妖女必有好谋,方将身旁宝樟取出准备万一,忽听空中恶蛊卿咕怪叫之声如同潮涌,轰的一声,天塌一般往下压来。南绮见来势凶恶,那网兜虽然神异,到底未经法术炼过,不知妙用。妖女既敢驱蛊群拼命来袭,定有可胜之道。还是先护住了人,再打主意。于是南绮忙将葫芦往上一甩,放出一团烈焰火球,直往空中蛊群烧去。紧接着手扬处,一片五色烟云飞起,将沙洲罩了个严严密密,料无妨碍,才放了心。一问众人,除原受伤的纪异、花奇外入这一次尚未受着伤害。眼望空中,那团烈火飞上去时,虽将恶蛊烧化了许多,转眼便都飞落烟云之上,乱飞乱叫起来,卿咕之声震耳欲聋,甚是浩大。
  约有半盏茶时,南绮看出恶蛊厉害,似这样相持下去,时候一久,万一仙樟为恶蛊损坏,飞了下来,自己和元儿虽有法脱身,岂不害了纪家祖孙的性命?有心想将身带的一件至宝取出一拼,又恐事如不济,白白丧失了一件至宝。而且恶蛊蔽空,本欲乘隙飞下,万不能收回仙樟,再行施为,势必由仙樟下朝上发出,一个弄巧成拙,不但二宝俱丧,还要引火烧身,自取灭亡。好生委决不下。
  南绮正自愁思无计,忽见天空两道光华似闪电掣了两掣。接着便听霹雳般的炸音连珠爆发,与满空中恶蛊怒啸怪叫之声汇成一片。耳听元儿连喊:“南姊快看!”南绮自过湖以来,因为自顾不暇,始终注视当头恶蛊动作,一直没有想到去看真真在困中能否脱脸。及至闻声回头往对湖一看,适才真真被困的所在,不如何时已为百丈清蒙蒙的烟雾层层罩住。雾影中先只见两道白光,一团碧影,带着无数金星,在那万千蛊火妖光丛里飞舞起落,转眼间又多出一道剑光,颇似真真所为。南绮忙问元儿:“那青雾是何时降下来的?”元儿道:“我本想和方才一样,拿网兜网那恶蛊。自你一回来,将仙樟放起,不多一会,便见对湖飞来两道白光,现出两个道装少女。内中一个手里捧着一个尺许大的红盒,一到便从盒里飞出一个浑身碧绿,满带金星,形如蜘蛛,两翼六脚的怪物。
  这时满空恶蛊俱密压压围在毕道姊身外那团彩烟上面,见有人来,刚飞了些上去,立刻炸声大作,从怪物口中喷出十七八个碗大的绿烟球,一晃眼爆散开来,化成绿色浓雾,将对湖罩住了。”
  正数说间,忽又听花奇喊道:“恶蛊怎都要飞去了?”言还未了,对湖那个绿蛛倏地冲雾而出,往沙洲上空飞来。后面紧跟着一个手持红盒的道装女子,仙幛上面群蛊刚刚飞起,两下里迎个正着,众人在下面看得甚是清楚,见那绿蛛只有拷栳般大小,一双碧眼,阔口血唇,满身都是金星,六只长脚,一双小翼,爪利如钩。顶上似系有一根彩线,长约数十丈,一头在那道装女子手里。绿蛛口中怪啸连连,声如炸雷,与蛊群相隔约有十丈左近,怪口张处,又是十七八个绿烟球喷出,晃眼爆散,化成数十丈浓雾,崩雪飞洒一般自天直下,将所有恶蛊全数罩住。顷刻之间,那雾越布越远,与对湖连成一片。除了恶蛊悲鸣怪啸之声外,只见一团碧影,几道光华,在万千蛊火妖光之中往来驰逐,人的面目已难辨出。碧影所到之处,蛊火便似陨星一般纷纷坠灭。
  约有刻许工夫,蛊火渐稀,想是知道厉害,几次三番似要冲突出来。叵耐在雾的中心还可往来飞扑,一经飞到边沿,便似昆虫人网,被雾粘住,停在那里动转不得。再被那团碧影飞将过来一扫,立即消灭无踪。似这样前后经过有个把时辰,适才那么凶恶繁密的满天蛊火,竟然消灭无踪。只剩下一条火龙般的东西,与七八个满身火焰金光,大小长圆不等,颇似妖女初放恶蛊时所见的妖物,在雾影中与那三道光华。一团碧影还在恶斗驰逐。这时绿雾益发浓密,除那火龙敢于上前外,那蜈蚣、蛇、蟆等七八种恶蛊,俱围在那绿蛛的四面,欲前又却。未后一条蛇蛊忽然飞近绿蛛身侧,不知怎的一来,竟被打落下去。接着又将一条蚕形恶蛊打落,带着一溜火焰飞坠。
  元儿见大小恶蛊纷纷伤亡,妖女已如网中之鱼,料来的两个道装少女必是真真好友,打算飞入雾中助战。南绮因不知绿蛛的来历,所喷之雾未必无毒,不但不许元儿妄动,连那仙樟俱不许撤去。元儿无事,见花奇跌坐在地,怀中伏着纪异,还在紧按着他的后背。纪光老泪盈盈,满脸犹带忧色。便问:“这会工夫可好些么?”花奇答道:“他身上疼痛已止,虽比先时好些,仍是有些昏迷。好在毕姊姊已然脱困,妖女灭亡在即。只要她回来,有我师父的劫还丹,想必不妨事吧?”说时,又听纪异呻吟之声。纪光揪然道:“小孙之伤,如非天生异禀,换了常人,早已当时毒发身死。幸得二位灵丹与花姑冒险相救,为他拘住毒血,暂时虽只疼难忍,尚不致死。可是毕仙姑再不将妖女除去,时候一久,这左肩必废无疑了。”
  元儿闻言,回看山石旁被南绮用禁索绑住的妖童紧闭双目,嘴皮兀自不住乱动,怒骂道:“你这不知死的妖孽,到了这时,还敢弄鬼么?”越说越气气,走上去照着妖童腮帮子就是一脚。妖童骤不及防,口里嗞的一声,那白里透红的小嫩脸蛋,竟被元儿踢了个皮破血流,牙齿断落了七八个,纪光见元儿动武,犹存投鼠忌器之心,忙奔过来劝阻,已经无及。再看妖童,已然痛晕过去,口角血流,似有半截数寸长金黄东西颤动,低头一看,乃是一条天蚕蛊。想是衔在口中,欲出不出之际,吃元儿这一脚,被妖童咬成两段。纪光见妖童身上仍藏有蚕蛊,知有恶毒作用,心中大惊,忙看纪异,并无甚别的征兆。方在疑虑,忽闻女子呼救之声从屋后传来,听出是玉花姊妹,喊声:“不好!”
  忙请元儿拿了网兜,速去施救。南绮不甚放心,估量目前无事,便也相偕同往。
  二人到了崖洞中一看,玉花姊妹俱都用几根头发悬身洞顶,地下屈伸着一条天蚕恶蛊,虽然断成两截,那上半截兀自几番作势,往上飞扑,相离玉花脚底不过尺许。元儿有了先前经历,上前举网便扑,一下罩住。再放出聚萤、铸雪双剑,在网中一转,立即粉碎。榴花喜道:“真好宝贝,这狠毒的小鬼,今番死也。”元儿问故。榴花道:“我二人自从知道师娘二次亲来,识破小鬼毒计,冒着大险,到前面送信。回来后仍恐小鬼放我二人不过,难保不在被擒之后,暗将本命蚕神放出,寻我二人晦气,时刻提心吊胆。
  果然他拼着两败俱伤,用了随影搜形之法,驱遣一条恶蛊搜遍沙洲,寻到此地。幸得我姊妹方一觉察,便被诸位将他本命蚕神斩为两截,法力消弱。我二人已然叛教,不敢和它为敌,出洞逃往前面,必被迫上,咬上一口,必死无疑,只得悬身待救。二位恩人再如慢来一步,这东西势必越纵越高,也难幸免。这本命蚕神一经灭亡,妖童此时决难活命了。不过他敢拼死前来,定看师娘势败,不能救他生还,方会出此下策。毕仙姑想已转败为胜了。”
  南绮此时对她姊妹早已转憎为怜,便把外面情势说了。并说妖女迥非适才得胜光景,已成网中之鱼,早晚伏诛,要她同出观看。玉花姊妹还是胆寒,禁不住南绮强劝,便一同出来。行至妖童被困之处,人已不见,只剩下禁索和一堆血肉留在地上。一问花奇,才知元儿、南绮去后,妖童便即回醒,满脸愤恨,咬着残牙,嘴皮刚动了两动,忽然惨叫了两声,身体立时支解破碎,化为一滩血肉了。
  原来天蚕童子先奉妖女之命,带了那一篓天蚕,由竹辇后潜隐身形,偷偷飞往沙洲,摆布毒阵,暗放恶蛊,准备将众人一网打尽。彼时真真刚过湖去,众人俱都注视对湖,谁也没看出妖女暗使声东击西的毒计,绕着远道由后面抄来。纪光虽知蛊情,毕竟还浅,明下手还可看出,似这等无声无形,隐秘险毒的邪法,休说看它不破,就是仍用先天易数,摆设阵法,也防止不了。南绮又因真真一说,未将仙樟展开防护。所以天蚕童子一些没费力,便将恶蛊布散沙洲之上。等阵法布好,前去杀了玉花姊妹,便即发动。
  也是纪光祖孙命不该绝。天蚕童子因为上一次前来被人看破,几乎受伤,来时颇知戒备,除带了随身法宝、飞叉外,还带了妖女的遁符。准备万一看出不济,一面放恶蛊飞回,自己先用本门灵感搜形之法,寻着玉花姊妹,将其害死,以免事急之时,泄漏本门许多禁忌,贻留隐患。及至他到了沙洲,见进行如此顺利,大出意料之外。但以为能人只有真真一个,余人无甚出奇,既然无觉,正好从从容容严密下手。左右方圆数十里均下有封锁,玉花姊妹无论藏在何处,均可按图索骥,不怕她们逃上天去。妖女原嘱他先杀玉花姊妹,他却报仇情急,以为玉花姊妹已成网中之鱼,不足重视,于是闹得一败涂地。
  当他阵法尚未布完,正在暗中行法之际,南绮忽然想起玉花姊妹可怜,适才妖童从室内出来,必是寻她们为难。后来追逐妖童,一忙乱也无人提起,不知受伤也未。回顾元儿手持网兜,面向对湖来回走着,神态甚为无聊,大有英雄无地用武之状。暗忖:
  “那榴花虽然脸厚,却也情痴,如叫元儿前去查看,必称心意。”便对元儿道:“适才妖童想害玉花姊妹,这半天无人去看,你去看看受伤也未?”元儿脸嫩,恐榴花纠缠,不愿前往。南绮童心未退,说了便要做,非叫元儿前去不可。元儿拗她不过,只得答应。
  还未抵后面崖洞,便听路旁树上有一女子喊道:“你身后有蛊,快使你那宝网啊。”
  元儿听出是那两个山女的口音,料无差错,不问青红皂白,举网四面一阵乱摸乱捞。
  网过处,竟有数十点蛊火妖光飞落网内。接着从树梢飞落两个女子,正是玉花姊妹,已吓得芳颜无色,浑身乱抖。悄声低语道:“我师娘已命天蚕童子带了万千天蚕过湖布阵,只有此网可破。快到前面,迟恐众人受了暗算,来不及了。”元儿闻言,喊一声:“我看不见这些妖蛊,你们快随我去指点。”慌不迭一按遁光,便往前边飞去。玉花姊妹也跟着飞起。相隔甚近,转眼到达。一落地,玉花姊妹便悄声说道:“快使你那宝网,顺着众人身后网去,不可出声。此时妖童定在东北方震地上行法,尚未看见我姊妹,正好躲过一旁,免随在你身后累赘。等他来到,我们再指给你去擒他。”说罢,各人咬破中指,弹了两滴鲜血在地上,便往众人身侧一块磐石下钻去。
  南绮见元儿同了二女飞回,满面惊惶,窃窃低语。刚近前去要问。元儿忽然纵起身来,举网往南绮身后一捞。悄喝道:“妖童带了万千恶蛊来此暗下毒手,南姊不可出声,免得妖童惊走。”言还未了,南绮见元儿手起处,已有四五条周身火焰金星的妖蚕入网。
  南绮悄问:“你怎知破法,可是玉花姊妹对你说的?快说出来,我好准备,单擒是无用的。”元儿匆匆略说经过。心想:“纪光有医病之德,这么大年纪,莫要将他伤了。”
  想到这里,一纵身便往纪光身后飞去,一网捞去,又是几条恶蛊入网。紧接着飞到纪异、花奇身前,把网一举。猛听纪异一声怪叫,便即倒地。同时元儿网过处,又网了十来条。
  南绮也已飞到,低喝道:“大家快随我聚到那块磐石旁边,网只一面,恶蛊大多,一则便于防护,二则也可兼顾两个山女。”
  花奇一见有警,就地下抱起受伤的纪异,一同随了南绮往磐石旁飞去。刚一飞到,便听玉花在石下低语道:“天蚕童子已知就里,正遣无数蛊群飞来。可用宝网四处乱舞,最好不使我师娘看出破绽才好。天蚕不能飞近十大以内,决难伤人。但是你们看不见,也是无法。待我冒险,用化身引它前来杀害。你们如见附近有两团茶杯大小的血光出现,可用你们的法宝、飞剑照准当中,分上中下相隔五尺以内发去,必能奏效。”众人依言,由花奇、纪光医治纪异,元儿举网四外乱舞。
  南绮因二女说最好不令妖女看破,早在暗中行使禁法,将湖边一带掩盖。一面端整法索、宝物,静等血光一现,即行下手,刚刚准备妥当,忽见身侧有两团血光一上一下,并往一处,星光电驶,往左侧飞去。刚飞出不远,似被什么东西暗中阻住,倏又折转,变成一左一右平飞回来。南绮更不怠慢,手中法索、宝物、飞剑同时施为,照着预定计策,往两光之中发去。眼看数十道白光纷纷落地,知道法索业已奏效。忙将法宝、飞剑收回,将手一招,白光便从地上滚来。耳听王花道:“妖童已然擒到,昏迷过去。趁他受伤未醒,天蚕无人驾驭,这位仙姑能发神火,只须用火从他身上烧过,人蛊立时便现形了。”
  南绮刚要依言行事,纪光因这回事败了固是尸骨无存,即使大获全胜,也不好办;况加爱孙受伤甚重,一个医治不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到了此时,仍不愿把事闹得太大,弄到无法收拾,伤了这附近千百里内山人的情感,日后不好托足,正在为难,一听南绮要用火攻,连忙拭泪过来,再三拦阻,不到万分破裂,实难两立时,千万不可伤害妖童的性命。南绮见他老泪纵横,神情惶急,知道纪异身受蛊咬,他有些投鼠忌器,应道:“恶妖四处密布,不使现形,隐患甚大。看在老先生份上,暂留妖童活命,等毕道友回来再行法处置便了。”说罢,先对那数十道白光组成的一团空圈施了禁法。然后将葫芦盖揭开,往外一甩,一团火光飞将上去,只绕了两绕,便即收回。火光中一片彩烟冒过,妖童立时现出身形,只胸背衣服被火烧焦,余者并无伤痕,口中微微呻吟,尚未醒转。
  甫绮再回头顺妖童来路一看,那万千天蚕恶蛊似飞蝗一般,成团成阵,在相隔十丈以外飞舞上下。每条俱长有数尺,金星闪闪,妖火焰焰,舞爪张牙,势甚凶恶,因被元儿网兜阻住,不得近前。南绮忙施禁法,暗中将蛊群围住,以免逸去。然后请花奇保着纪光祖孙,自己同了元儿手持网兜,飞身上前凭空便捞,相隔四五丈间,一捞就是一满网。二人再指着剑光飞入网中二绕,立时寸断粉粉。倒将出来,重又如法施为。那么厉害的恶蛊,似这样,不消片刻的工夫,便都化为乌有。
  二人耳听玉花姊妹在石下说道:“天蚕已全数除尽,此刻我师娘正用天丝宝樟将那一位仙姑困住。此宝厉害,专污法宝、飞剑,一被网住,便难脱身,快去接应才好。纪异虽受伤,服了你们丹药,命已保住。只须将他伤处的毒制住,不令化开,少时事完,我姊妹便能想法救他。只要师娘不胜,大家都不妨事。妖童因我泄机,益发恨如切骨,趁他未醒,我姊妹仍回原处暂避,以防他以死相拼。”说罢,只见两条红光隐现着两条人影,向后崖蜿蜒而去。
  南绮再看对湖,真真果为一层五色彩丝罩住,暗自吃惊。心想:“真真如此,自己也未必能够取胜,幸得擒到妖女的爱子,毕竟总算有些可以挟制。”便嘱咐元儿好好防守妖童,自己飞身过湖,会那妖女。
  这其间最难过的,就是花奇一个。因知真真性情古怪,本领高强,又得过师父制蛊的传授,先以为必能获胜。谁知真真过湖,起初还占着上风,后来被那一团彩丝围住,方觉不妙,不消一会,纪异便被恶蛊所咬。花奇和纪异虽然聚首无有多日,一则二人天性俱是极厚,二则又是骨肉之亲,休戚相关,不由心痛已极。慌急中,随定南绮、元儿飞身磐石下面,聚在一处。忙将身带灵丹咬碎了两粒,撬开纪异嘴唇,塞了进去。又照着玉花所说,两手紧紧按住伤处周围,运用真气阻住蛊毒行化全身。自知真真如果真败,自己过湖也是无用。一心只在救护纪异,不特未顾及真真,便是南绮过湖,身侧不远现倒着一个被擒未死的妖童,也还以为元儿既能擒住,有他在侧,想必无碍,未放在心上。
  结果几乎害了玉花姊妹性命。
  南绮刚一过湖,天蚕童子便已醒转,知道功败垂成,身入罗网,皆玉花姊妹泄机所致,气得满口的牙乱错,越想越恨,早打点好了与玉花姊妹拼命的主意。准备天蚕仙娘如能全胜,或将自己救出,固不与这些敌人甘休;如是败了,也决不容玉花姊妹活命。
  表面上装作重伤难支,呻吟不已,暗中却在运用邪法,将本命恶蛊驱遣出来,去害玉花姊妹。那蛊还未飞出,不料被元儿无心一脚,将妖童腮帮子踢碎,那条本命恶蛊恰在嘴里,妖童骤不及防,一护痛,将它咬作两段。两下里原是性命相关,当时妖童虽然疼晕过去,仗着平日修炼功深,一灵未涡,仍照原定主见,化身去寻玉花姊妹的晦气。那本命恶蛊经炼的人心血培养,最为厉害,未出时甚是脆弱,只一出现,便能大能小,变化隐现。玉花姊妹原是此中人,早就防到此着,几经行法抵抗,怎奈妖童自知难活,存了两败俱伤之心。如非南绮一时动念,命元儿前去看视,再等片刻,玉花姊妹力既不敌,又无法逃出求救,势必也将本命蛊放出,与妖童同归于尽了。
  南绮见地下血肉狼藉,甚是污秽,意欲行法将它化去,流入湖内。玉花忙拦道:
  “这个万使不得。蛊虽死去,余毒犹重。便连适才死的那些蛊,也须等事完之后,由我姊妹将余烬收拾在一处,想法封藏,放在深山穷谷幽僻之处,堆埋地底,方免害人;否则日久得着日月雨露滋润化育,其数大多,散布开来,不特纪家不能在此居住,附近数百里的人畜也无有生理了。”南绮闻言大惊,忙命玉花姊妹急速行法集在一处,用瓦坛盛起,事完再去埋藏,免得随风吹散,遗祸无穷。玉花对榴花道:“看神气,师娘纵能逃走,也无能为力了。此时我已悟出因果,索性就这样的做吧。”榴花犹自有些畏怯,迟迟不敢下手。南绮刚要催促,忽听远远一声惨呼。玉花流泪道:“师娘死了。”
  这时天空蛊火业已消灭净尽,只见碧森森的浓雾和海中波涛相似,齐往那绿蛛身边涌去,渐渐四外露出天光。不多一会,碧雾收尽,现出真真和那两个道装女子。托盒的一个早将盒盖揭开,眼看比拷栳还大形如蜘蛛的怪物倏地缩小,飞入盒内。众人见真真脸上似乎蒙着一层油光,等到碧蛛收后,真真和那两个女子俱伸手向脸上一揭,才知三人脸上俱蒙着一层薄如明绢的面网。这一现出原来形貌,南绮首先一看那两个女子,一个着黑衣的不认得,另一个正是乃姊舜华的好友缥缈儿石明珠。不禁大喜,不等近前,便飞身上去迎了下来,接了来人一同飞下。
  南绮手拉着缥缈儿石明珠,正要和众人引见,石明珠忙道:“南妹先不要忙,你们祸患尚未除尽呢。”说时目注玉花姊妹,似有疑异之容。南绮已猜知就里,便道:“石姊姊是说这些妖蛊的劫灰么?”石明珠道:“这些恶蛊虽然伏诛,但是它受过妖女多年心血祭炼,其毒无比。如被风吹散去,得了日月培育,雨露灌润,变化出一种毒虫,虽不似以前通灵厉害,常人遇上,便即遭殃。且其为数甚多,不知化生几千万亿。此时不设法消灭,一旦蔓延,这附近千里以内生灵无瞧类了。这两个山女身上也蒙有这类恶蛊,怎会在此?”言还未了,南绮抢答道:“姊姊放心。这两个山女姓聂,一名玉花,一名榴花,原是妖女的门人义女,被逼来投,如今已改邪归正。她们也说是恶蛊劫灰久必为害,正想法聚在一处,用坛子装好,寻一隐僻处所埋藏呢。”石明珠道:“你将它埋藏地下,年代一久,纵不被人发现,倘如遇见地震山崩,陵谷变迁,仍要飞散为害,终是不妥。幸得带有金蛛在此,除它不难。只是收集这东西,却非她本门的人不易收得干净。
  可命她姊妹二人先助一臂之力,我自有用处。”玉花忙道:“我姊妹劫后余生,此时正如大梦初觉,此事当得效劳。”
  说罢,先在地下画上一个大圈,然后将头发披散,禹步立定,两手连招带舞,行起法来。只见四面八方那些五颜六色的灰星彩光耀日,齐往玉花姊妹所画的圈中飞落,不消顷刻,成了尺许方圆一堆,丈许以内,奇腥刺鼻欲呕,众人俱都掩鼻退避不迭。
  玉花姊妹收蛊之际,众人已分别引见。那手持朱盒的女子,乃黔边卧牛峰苦竹庵郑颠仙的得意门徒吕灵姑,因奉师命,拿了朱盒中的神物金蛛,去往巫山牛肝峡下吸取金船。路遇缥纱儿石明珠,互说师门渊源,结了姊妹,相偕来此驱除恶蛊。
  纪光见爱孙兀自呻吟未醒,知是两位仙人,忙上前伏地求救。吕灵姑忙将他搀起道:
  “我这盒中金蛛食量甚大,令孙所中蛊毒非它不救,但是用它一次,须给它一些吃的。
  难得有这一大堆恶蛊的尸屑,且等她们收集齐了再作计较。”纪光称谢不置。
  一会,玉花姊妹说是蛊已聚齐,并无遗漏。石明珠和灵姑略一商量,从身上取出一叠薄如蝉翼,形似轻纱的面罩,分给众人,吩咐蒙在脸上避毒。众人才往脸上一蒙,便即贴皮粘肉,和生成的一般。石明珠等众人蒙好,又给纪异蒙上一片,将余下的藏人怀中,才请吕灵姑行法施为。灵姑先对玉花姊妹道:“你姊妹身藏有蛊,金蛛出来,大为不便。南疆养蛊的人何止数十万,大都与命相连,诛不胜诛。我也许还要大用你们,不愿将你们所炼之蛊除去。欲教你们暂时避开,偏生这些蛊灰是你们行法聚拢,如由外人将禁法破了,你们也要受伤。说不得只好冒点危险,仍由你们自禁自开。少时见了金蛛不可害怕,有我们在此,决不伤及一根毫发。不过退身要快,只要我的剑光一经飞起,急速抽身,自无妨碍。”玉花姊妹概然应允。灵姑请花奇抱着纪异,相隔那一堆蛊灰十丈远近,寻一块山石坐下。又嘱咐纪光退往远处观看。真真、元儿、南绮。石明珠四人各自准备飞剑法宝,等灵姑一声招呼,速将剑光飞上前去阻住金蛛,以防万一伤了玉花姊妹。
  分配走后,灵姑一手持朱盒,一手掐诀,走向纪异身后。命花奇将手放开,头偏一旁,露出纪异受伤之处。灵姑将手一指盒盖,喝一声:“开!”盖略微升起,飞出适才所见浑身碧绿,满是金点,形似蜘蛛的怪物,大才如拳。一出盒,先在灵姑头上盘飞了两转。灵姑口诵咒语,一指纪异的伤处,那金蛛便落在纪异的背上,一口咬定受伤所在,略一吮撮。伤处原本紫肿,坟起如桃,立时消平下去。灵姑知道毒已被吸尽,忙嘬口一啸。金蛛闻声立即飞起。花奇早有准备,更不怠慢,将口中噙化好的丹药吐在手中,往纪异伤处一按。接着一纵遁光,抱了纪异便向真真等身旁飞去。那金蛛飞起,见灵姑手上并未备有它的食物,再见人已飞走,口里连连怒声怪啸,身子便长大了好几倍,张牙舞爪,待要往下扑去。灵姑早取出一根纤光射目的红针指着金蛛喝道:“前面那一堆,不是你的犒劳么?再向我发威,看我用火灵针刺你。”
  玉花姊妹闻言,忙将禁法一撤,那金蛛径随灵姑手指之处飞去。禁法撤后,那堆蛊灰靠前的一面,被风一吹,刚刚有些荡漾散动。恰值金蛛飞到,相隔十丈以外,便即停飞不动,只把血红怪口一张,箭也似喷射出数十道绿气,将那堆蛊灰罩住。只数十道绿气,化成一条笔直斜长的浓烟,裹住那五颜六色发光的灰星,像雨雪一般,往怪物口里吸去,转眼净尽。玉花姊妹知道这东西是蛊的克星,厉害无比,再一亲见这等凶恶之状,益发有些胆怯。那金蛛一口气将蛊灰吸完,意犹未足,一声怪啸,便朝二女当头扑去。
  二女喊声:“不好!”刚待逃命,灵姑早将剑光发出追来,众人的剑光也相继飞起,阻住金蛛去路。玉花姊妹惊魂乍定,耳听灵姑大喝道:“喂不饱的孽畜,难道今日你还不足意么?”随说,将手中火灵针一扬,针尖上便射出千百点火星,将金蛛裹住。吓得金蛛连声怪叫,电也似往灵姑手中朱盒飞来。灵姑连忙收针,将朱盒一举,盒盖微微升起。
  灵姑等那金蛛飞人盒中,才行合拢朱盒,上前与众人相见真真不意遭此挫败,来救的人又是南绮旧交,老大不是意思。南绮也未做理会。大家一同相率进屋落座。纪异人已醒转,伤愈肿消,只创口有些麻木。石明珠说:“再服一次丹药,便可痊愈。”大患已平,纪光从此可以高枕无忧,自是欣慰。
  众人落座之后,玉花。榴花忽然双双走来,朝着明珠。灵姑。真真、南绮等跪下,含泪说道:“弟子幼丧父母,受人欺凌,一时气忿,投入旁门。虽然不曾居心为恶,却已造孽不少。此番自投罗网,多蒙诸位大仙不杀,又加护卫,才得免死,恩同再造。只是弟子等无心遭此大难,师娘和一干同门、许多后辈俱都遭了大劫,无一幸免。各地养蛊之人甚多,知道此事,必要为仇。弟子等力薄道浅,怎能抵御、现已迷途知返,务恳格外施恩,准许弟子等拜在诸位仙姑门下,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说罢,痛哭起来。
  石明珠道:“你姊妹两个起来,我有话说。”二女仍是哀求收容,坚执不起。石明珠道:“我等俱有师长,正在奉命下山积修外功之际,怎能妄自收徒?如向师长门下引见,又不敢冒昧请求。闻得南疆百十种土人,养蛊之人甚多,一有不合,便用以害人。
  土人任性,大抵无知,不教而诛,固是有伤天和;一一晓谕,非特难服其心,而且费时费事。惟有因势利导,使有一二人为其主宰,订立规章,监制恶行,以期一劳永逸,混绝祸患,乃为上策。适才见你二人资质心地均属不恶,我已再四熟思,意欲令你姊妹继汝师娘,为南疆百蛊掌教之主,仍用你法锄强扶弱,去恶济人,使养蛊之人有所归属,不敢胡作非为,多行恶事。好在你师娘和众同党已伏天诛,未必有人强似你们。只要好自修为,我等当从旁随时相助,料无妨碍。你们之意如何?”
  二女闻言,惊喜交集道:“诸位仙姑不肯收录,弟子等自知愚昧,想是无此仙缘,何敢再三琐读。只是弟子等平日因不肯多杀生灵,虽得师娘真传,同门中炼蛊之人胜过弟子等的有四五个。除已死的天蚕童子等外,内中还有一个最厉害的,名叫火蜈蚣龙驹子,因奉师娘之命,领了七个道法高强的同门,用师娘新炼成的铁翅蜈蚣神蛊和四十九条天蚕蛊,前往竹龙山桐凤岭,去寻无名钓叟的晦气,一则为报师娘当年在八角冲牛眼坝一剑之仇,二则除却这里的救兵。也是无名钓叟合该有难,偏在这两日炼就婴儿,神游三岛,一些未有准备。龙驹子等一到,使用蛊将他困住。虽仗他几个门下弟子拼命支持,也非对手。弟子等来时,他师徒虽还未死,却也危急万分。师娘等一死,他已炼到心灵相通地步,自知不敌,不问已否将无名钓叟师徒害死,必然逃去。因弟子等是起祸根苗,日后定要前来报仇加害。死不足惜,如被此人夺了掌教,他比师娘为人还要狠毒上十倍,那时真贻祸无穷了。”
  吕灵姑接口道:“你说那个龙驹子,可是一个头大颈胖,面赤如火,发似朱砂,身背黑竹筒的矮子么?”榴花道:“正是此人,仙姑怎得相遇?”灵姑微笑道:“不但他一个,他还带有五高两矮,身背竹篓,手执火焰长叉,形容丑怪的七个赤足土著同党,俱都死在我火灵针下了。”纪异忙抢问道:“照此说来,你定是从桐凤岭来的了,但不知无名仙师可被恶蛊所伤了么?”灵姑道:“我们如不打桐凤岭来,还不知你们在此有难呢。其实那无名钓叟也并非真敌妖孽不过,也非不知趋避,只因当婴儿炼成之时,数中该有此一劫。如真个事前毫无准备,不等我们去到,他师徒已早膏恶蛊馋吻了。如今八恶伏诛,他师徒俱都脱难无伤。玉花姊妹继为教主,决无人敢为难,多虑则甚?”石明珠又道:“来日甚长,事固难料,只是我们还可为你二人布置好了再去,目前实无他虑。”说罢,便命玉花姊妹近前、指示机宜,吩咐急速回至天蚕仙娘巢穴,如法施为。
  等到布置已定,召集百人之后,再去暗中相助。玉花姊妹闻言大喜,感激自不必说。忙在地下朝上叩了几个头,匆匆起身而去。
  玉花姊妹领命走后,缥缈儿石明珠和吕灵姑因为要暗助玉花姊妹为百蛊之长,使得养蛊的山人有统率规条,以免恣意妄为,横行无忌,须得留住几日。大家说起来,又都有些师门渊源,虽是初见,颇为投契。真真与南绮有隙,并未形于颜色。故此谈笑甚欢。
  纪光祖孙又去备办了极丰盛的酒食,出来款待。这时又当圆月初上之际,碧空云净,湖水波澄,比起前昨两晚月色还要皎洁清明。众人围坐在湖岸磐石旁边,对月飞筋,越说越高兴。南绮又是喜事好问,大家谈来谈去,渐渐谈到吕灵姑的身世。才知她也是一个先朝逸民之女,老父身遭仇家惨害,身负戴天之仇,尚未得报。如今刚刚学成仙术,此番回山复命,便要去报父仇。众人听到她那凄苦惨但的经历,俱都忿慨不置。
  原来吕灵姑的父亲名叫吕伟,四川华阳人。自幼好武,内外功夫俱臻绝顶,尤其是打得一手好镖和家传的白猿剑法。当明末之际,真称得起威震江湖,天下无敌。因他生就虎臂熊腰,紫面秀眉,专好行侠仗义,赈恤孤穷,不畏强暴,故此人送外号“紫面侠”。当时叙府有一张鸿,也是武艺高强,豪侠正直,与他齐名,江湖上又称他二人为四川双侠。张、吕二人中年以后,因为彼此倾慕,情感投契,便结为异姓兄弟。
  当明亡前数年,官府暴征,税课繁重,豪绅恶吏互相勾结为好,民不聊生。二人屡次路见不平,在川西南一带连杀了好些贪官污吏、恶霸土豪,事情越闹越大。自知都存身不住,回转自己县内,定要贻祸家小。双双避出川东,准备过上几年,事情平息了些,再行回来。先间关到了重庆,再雇上一只木船,由巫峡溯江而下,到了汉阳,再打主意。
  谁想船行到了滟滪堆,那里有好些险滩,照例要请客人赶一截旱路,以免危险。依了张鸿,自己既是精通水性,天气又好,又是下水大船,可不必上去。吕伟却因连日在船上思念爱女灵姑,心中烦闷;再加舟中酒已饮罄,前面不远竹场坝有一著名卖酒人家,以前曾经过,欲待借着起早,绕路买它一醉,顺便带些好酒回船同饮。张鸿也是好酒的人,便依了他。
  这时已当三月春暮,沿江两岸景物原本雄秀,再加上到处都是杂花乱开,红紫芳菲,越显得雄秀之中又添了几分奇丽。二人又是捷如猿猱,力逾虎豹,无险可畏。一时走高了兴,索性吩咐船夫子只管放船前行,无须等候,等兴尽时自会赶上前去。二人除思家外别无甚事,船纵去远,也不愁赶它不上,只管赏景闲游,沿途流连。等到寻着那个酒家,已是日暮猿啼,东山月上了。仗着那开酒店的向幺毛是个熟人,叩门进去。二人素常慷慨好施,义声远播,认得与不认得人,俱都异声尊敬。向幺毛见是他两个,不禁喜逐颜开,接进去,唤出家人店伙,争先恐后地承应。
  二人道了来意,见店外高崖临江,月色甚好,便要么毛将酒菜搬在江边危石之上,准备对月畅饮。荒山野店虽无什么佳看,但是那时还是张献忠之乱以前,蜀中物产殷阜,人民都养有鸡豚,种有新鲜菜蔬。幺毛一面端整酒饭;一面令伙房蒸隔年存放的肥腊肉酿肠、血豆腐等类,做下酒菜;一面又命家人往菜圃里去采嫩豌豆,杀肥母鸡。忙乱了一阵,将酒菜先端上去。吕、张二人高岸飞筋,豪吟赌酒。下面是江流有声,月光皎洁,滚滚银涛一泻千里。再加上野肴园蔬,无不可口,益发兴高采烈,忧虑全忘。迎风赌酒,酒到杯空,不觉饮醉。略吃了些饭食,便命撤去。给了加倍的钱,又买了几瓶好酒,准备少时带回船中去喝。因恋着月色波光,江景幽丽,不舍上路。知道山中人起早,吩咐么毛将酒搁下,自去关门安睡,自己还要多坐一会才走。
  幺毛屡受吕伟施与,哪里肯听,直说:“想见二位还见不到,今日不知是哪阵风吹来,怎舍得离去。已命屋里烧水泡山茶,与二位醒酒解渴。情愿陪着二位谈一整夜。山里人也好长长见识。”吕伟知他虽是乡民,人却不讨厌,又见其意甚诚,便依了他,命他同坐叙谈。幺毛知道二人俱都脱略形迹,告声得罪,便自坐下。吕伟无心中间么毛:
  “近来各地盗贼峰起,川江中行旅商船还有往时多么?”么毛道:“你老人家不提起,我还忘了说呢。自从湖广山陕到处有了流寇,川江中行旅商船,本就一天少似一天,前些日这里出了好几桩怪事呢。”张鸿忙问有甚怪事。
  幺毛道:“川峡中常年阴雾,极少晴朗。只我这里是个山缺口,江面又宽,得见天日。上月有一天,太阳正出得大大的,我下崖去网鱼,先见下流有两只大白木船往上走来,见惯的事,没有在意。晚来收网回家,忽见那木船又随波逐浪漂了下来。春潮正涨,水势正急,没法将它钩住。只见船上人七横八倒,俱已被人杀死,箱柜全都劈开。那船一会工夫便被浪催着,往下流漂去,知是江船遇见水寇。正要回去,忽又见上流头有一个凶神恶煞般的道人,身披八卦,一手持剑,一手拿着一片桨,也没坐船,竟从水波上箭射一般飞来。先以为是妖怪,等到晃眼过去,才看出那道人脚下踏两片木跳板,身上还有血迹。幸亏我网鱼的地方有个崖窟窿,没被他看见,心里吓得直跳。由此每隔几天,常有死尸船只从上流漂来。事后必见那道人踏着木板,顺流而下。却未见他踏水往上流去过。我想那必是个有本领的强盗,在下流头假装搭载。混上客船,等到船到了上流头险僻去处,然后将人全都杀死,再踏木随波往下流去,等候有钱的行舟,再去劫杀。这时已有四五天不见他走过,想必今日傍晚时节定要走过。二位这等英雄,何不将他杀死,也为江中行旅除去一个大害。”
  吕、张二人闻言,甚是忿怒,正要往下盘问,幺毛忽然一眼看向上流,低声疾语道:
  “上流有点黑影,说不定便是他来了,二位快看。”不一会,便离岸下不远,果然是两片木板,上面站定一个道士,身材高大,相貌凶恶,头却不大。额前长有七个核桃大小的疙疽,衬着一张黑脸、浓眉、鹰鼻、暴眼、阔口,愈加显得丑怪狰狞,令人厌恶。道人身上穿着一件大红平金八卦道衣,腰系葫芦兜囊,大约盛的是什么暗器之类。背后插着一口宝剑,空着两手。只见他两腿微微往下一顿,脚底下那两块木板便似脱了弦的弩箭一般,在骇浪奔涛之上,往下流头飞驶出去数十丈远近,眨眨眼就没了影子。
  吕伟正寻思这恶道曾在哪里见过,猛听张鸿道:“原来是他。”吕伟忙问他是何人。
  张鸿道:“这厮名叫毛霸,便是恶道陈惟良的心爱徒弟。大哥可还记得那年成都花会,恶道师徒自道姓名,虏掠孕妇,想探紫河车,炼迷魂散,遇见独霸川东李镇川,路见不平,打将起来。恶道一身妖法,李镇川一时仗义,哪里是他对手。我二人因他虽是绿林中人,平日却喜行侠仗义,正要上前相助,不料从碧筠庵内纵出一个小道姑,一照面便将毛霸打倒。陈惟良正取出法宝要放,忽又从人丛中跑来一个持红葫芦的穷道人。你我分明见他乘李镇川发镖之际,从手上飞出一道白光,刺中陈惟良的要害,陈便死于就地。
  旁观的人齐夸李侠客的神镖,没有把穷道人看在眼里。那穷道人笑了一笑就走。只我二人留神,去追了他一阵,也没追上。回来一打听,说毛霸见师父被人杀死,便朝那小道姑苦苦求命。那小道姑见地方过来,怕惹人命,踢了他一脚,径自回庵。李镇川先是不便上前,见小道姑回了庵,还想杀了他,再去投案。这厮腿快,业已溜走。你说斩草没有除根,小道姑庵中迟早难免生事,还约我多住几日,每晚去至庵前庵后守望,始终未见动静。直到有一晚,遇见一位老前辈,说出庵中人的来头甚大,一百个陈惟良师徒也非对手,用不着我们操心,才行罢手。这才不满十年的事,就忘怀了么?”
  吕伟想了想,答道:“我们快追下去,这斯定在前面劫杀行旅。适才过去时,仿佛还见他回过头来对我们怒目相视,颇似含有恶意。我因他头上七个肉包眼熟,正想是在哪里见过。那年我们虽未及上前,恶道便已伏诛,但已喊出声来,那位穷道人又从我二人身后闪出发的飞剑,说不定这厮把我们当作穷道人一党,记恨前仇。他劫了人回来,还许到此地来寻仇呢。”张鸿闻言,忙道:“大哥之言一些不差,我也曾见他发觉我们在此,目露凶光。与其他来,不如我们迎头赶上,省得老幺他们见了害怕。”说罢,二人匆匆起身,辞别老么,又丢下一锭银子,便施展轻身功夫,步履如飞,顺山路往下流头赶了下去。
  老么拿起银子,还待谦逊几句,见石上的几瓶酒和一些瘦腊肉巴二人尚忘了带去,连忙边追边喊道:“二位爷快请停步,你老买的酒还没有带走呢。”吕伟高声答道:
  “暂存在你那里,我们有事,改日再取吧。”说时脚步未停,未容老么二次开口,人影越来越小,转眼变成两个黑点,疾如星驶,没人丛莽林海之中,依旧是荒崖寂寂,江声浩浩,哪里还看得见一丝踪影。老幺因以前屡受吕伟周济,苦难尽心,好容易盼他到来,本打算强留二人盘桓上一二日,多煮一点腌腊鸡肉,送给二人带往路上食用。不曾想走得这么快,好生后悔自己不该多嘴。当下唤出儿子向三毛,收拾安睡不提。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忧危难 千里走蛮荒  撒凶顽 三峡擒巨寇
 
且说巫峡沿岸除有的地方略有一点船夫子的纤路外,大半俱是陡壁绝巇,危崖峭坂。
  那极险的去处,便是猿猱也难飞渡。二人因自己沿途耽延,舟行下水相隔已远;适才恶道踏波,其行甚疾,必有变故。明知这一带山径崎岖危峻,但是志在救人除害,刻不容缓,仗着一身内外功夫均臻绝顶,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径往下流头追去。走约有数十里远近,行至一处,上面是绝壁参天;无可攀附;三面是江流百丈,滩声如雷,眩目惊心。
  仅半中腰上有一条极窄的天生石块,形如栈道,纤曲盘空,只起头埂路尚宽。吕伟因是生路,又在夜间,恐行至半途石埂中断,折回头来反倒费事;不如攀崖直上,绕道山顶而行,比较稳妥。张鸿性急,说:“看前面石埂甚宽,定是舟人纤路,何必舍近求远?
  况且月色极佳,正照其上,即使万一中断,再行攀萝扪葛而上,也不妨事。万一真个失足,彼此俱都精通水性,难道还怕失事不成?”吕伟也是一心求速,便依了他。谁想前行不过半里之遥,刚转过一处山角,那石埂便窄了起来。渐渐擦壁贴崖,人不能并肩而行。所幸那条石埂绕着峡壁,上下盘旋,还未中断。吕伟怪张鸿说:“这么提气贴壁走路,多么费劲。上面又陡又突,扬头仰望,看不到顶,无法攀援。万一前途路断,纵不致折回原起脚处,也须退回老远,才可攀上崖顶。欲速反缓,有多冤枉?”
  说着说着,张鸿在前,猛觉脚底一软,知道有异,欲待后退,吕伟紧随身后,势必双双一同撞落江中。急中生智,也顾不得细看脚下是什么东西,两腿一拳,往前直纵出去,落在石埂之上,脚踏实地。同时吕伟也觉脚底踏在软处,并非石埂,见张鸿忽然纵起,便跟着纵了过来。二人手挽着手,低头一看,经行之处石埂中断了五六尺,月光底下只见灰蒙蒙的一段东西,嵌在石埂中间,与埂相平,恰好不大不小,接住两头。细一看,颇似一大麻布口袋,包着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手脚俱被麻布包住,看不出真形来。
  张鸿估量这等荒崖断径,定是山魈木客之类的怪物。也没和吕伟商量,忙取一枝镖,从吕伟肩后,照准那怪物身上打去。镖才出手,还未打到,便听哈哈一笑,那怪物急住江中坠落下去。紧跟着从断石埂中间冲出一个怪物,碧目闪光,阔口喷血,似蟒非蟒,粗约水桶,长只四五尺,只有前足,身子齐腰中断,并无尾巴。那镖正中在怪物前额,好似通未觉察。一声儿啼般的怪叫,也往江中坠去。不一会,便见下面江涛飞涌,壁立数十丈,声如雷轰,喧呜不已。又听猿声四起,与之应和。
  二人抬头一看,两岸崖上,也不知哪里来的成千累万的猿猴。有的纵跃崖岭,欢呼跳蹦,有的攀萝钩石,朝着江中长啸,作出奋身欲跳之势,意似与江中怪物助威一般。
  暗忖:“巫峡啼猿甚多,这一路上不见一只,这时怎的这般多法?”再看江心,先落下去的怪物已看不见。惊涛骇浪中,只见半段黑东西张着血盆大口,伸出两只鸟爪般的前足,不时隐现。二人先当是二怪相争,这绝壁洪流,存身之处绝险,如果两败俱伤还好,要是一胜一败,胜者纵了上来,怎生应付?便是这么多猿猴,也惹它不得。二人俱都不敢逗留,略看了看,正要乘它们斗势方酣之际,沿埂走去。见江波渐平,虽仍汹涌,已不似初见时那般猛恶,飞涛中隐隐似有一道白光掣动。二人也不去管它,加紧脚步,不时回头,以防不虞。
  刚走出去半里之遥,二人忽听两岸万猿齐声欢呜。江心波涛高出处,一道长虹般的白光飞涌水面。一个矮老头,一手提着水淋淋的麻袋,一手夹着后落下去的怪物,一出水便往对崖顶上飞去。这时寒光朗朗,照得他须眉毕现。那里忽又现出一个中等身材的红脸道人,迎了上去,说了声:“多谢师兄,将它交与我吧。”声如洪钟,响应山峡。
  两岸猿猴下拜欢啸中,道人早从矮叟手里接过怪物,两道长虹经天,一闪即逝。二人闯荡江湖已有半生,从未见过这般奇景。身在隔岸,无法飞渡,仙人咫尺,无缘一面,好生可惜不置。怪物就擒,仙踪已沓,两岸猿群也已分散,二人便往下流头赶去。见前路渐宽,不时发现朽索断埂,这条石埂果是当年天然纤路。想因年久崩削,越来越窄,又出了怪物,渐渐便荒废了。
  二人走不多远,忽见下流头有几只大小船只,船头俱有多人,篙撑橹摇,奋力逆流冲波而上。浪猛流急,看出甚艰,互相交头接耳,手忙脚乱。船舱中客人更不时探首舱外,询问催促,状甚惶速。川峡中水势猛激,险滩到处都是,上下行舟,大半都是早行夜宿,似这样黑夜行舟,极为少见。看船人来路,条条俱是正经商船,猜知下流头必出了事故。二人正想高声询问,忽又有一只轻载的船撑来,近前一看,正是自己所雇的那只木船,二人便唤停船。偏生那一段水势太急,船夫略一缓手,便被浪打下去老远,无法抛纤。张鸿喝问:“叫你们顺流而行,为何往回路走?”船夫子闻言,不敢高声答话,只把手连摆。吕伟见那船直往后退,船夫子个个累得气喘汗流,知道这般喝问,必定不敢回答,便从岸上往水边纵去。一落地,便喊船上人将纤绳放了过来。船夫子不知二人姓名来历,说水力太大,两个人绝拉不住纤,还在迟疑不肯。恼得张鸿性起,两足一点劲,平空横飞十数丈,直往船头上纵去。落地捧起那一大圈重逾百斤的纤,喊声:“大哥接住。”便似长虹一般,往岸上抛来,吕伟接住,两手交替着一收,那船冲波横渡,惊涛怒卷,船侧的浪都激起丈许高下。幸是川江船夫舵把得好,没有翻沉。等船拢岸,船上人已吓得目瞪口呆,向二人跪下,直喊菩萨。
  吕伟问船人,何故半夜回舟,不在下流停靠。船老大道:“下流头出了截江大盗了。
  二位尊客没见那些船都连夜往前赶么?”张鸿问:“大盗今在何处?可是一个穿红八卦衣的道人?”船老大惊道:“正是那红衣贼道。近半年来,原本川江生意清淡,行旅甚少。自从前月出了那个贼,他能踏住木板,飞渡长江,晃眼工夫就是几十里水路。也不带伙伴,就凭着他一个人,在这川峡江中上下流截杀行舟过客。无论是哪路的船遇上他,便算晦气。但只一样。每次打抢,抢一不抢二。他必先在下流头船多的地方,择肥去瘦挑上一只。那般只要被他挑中,就没有活路。有时候借附载为名,有时是在山崖上赶,直等船行到了上流滩多浪急之处,才行下手。船上人如容他附载,虽然被他抢去财物,还不致伤害人命;如若看出他不是好货,不允附载,下手时定杀个鸡犬不留。风声传播,渐渐知道的人多了。那看出他行径的客人,有的仗春带有保镖能手,和他动武,自然死得更快;有的胆小,一见不对,自然回船头想逃,任你船行多远,决逃不脱;如以为往下游好逃得快,更是错了主意。近日川江中船夫子差不多都知道他的脾气,又知他脚踏木板,并非什么法术,只能往下流走,不能冲波上行,所以遇见他时,便和客人说明,自认晦气,装作不知道。等他要来附载,便恭恭敬敬请上船去,好好款待。虽说不能免祸,他也有个面子,看你款待得好,有时竟只取一半,人却不杀。这样过了十来天,有一次不知怎的,竟劫了两只船,这一来,船夫子益发害怕。因为顾着衣食,恐断了生计,不到事急临头,谁肯向客人说起?只得大家商量好,除了那被恶道相中的船,照例不敢离开,得装作没事人一般,迎合他的意思,任凭处置,以求一命外,别的船只他没打记号,便连夜往上流开行,须过了前面燕儿滩,方算是出险。
  “今日傍晚黄昏时,我们不敢在他时常出现的羊角坝停靠,特意把船停在柿子堆。
  一共是三只白木船,五只红船。大家原都是同行熟人,正在饭后谈闲天,说起近来峡中船不好走,大半都是回家的空载,没有生意。不想他忽然走来,挨船细看了看。想是看出没有带得银子多的,不曾看中了意。眼看他要回身走去,偏巧下流头来了一只官船,也不晓是哪里上任的知府。那船夫子又是汉阳帮中新出道的毛头,不知道厉害,他上船附载,不但不允,反轰他下来。待不一会,便见船头上有粉漏子印的七个骷髅,那就是他打的记号。我们知那船今晚不走,恶道定是就地下手。因那年轻船夫不懂事,自己闯了祸,还见人就打招呼,说长问短,我们怕淌他的浑水,大犯不上,假说乘风还赶一站上水,都开了上来。所说都是实情,二位尊客不信,等船开到前面,一问便知。”
  吕伟道:“哪个不信?你与我仍将船往下流头柿子堆开去,如在那官船出事以前赶到,加你五两银子。”船夫了迟疑道:“二位客人想和那恶道打么?听他们说,有本领的人也不是没和他交过手,因他不但武艺高强,一口宝剑使出来,周身都是电光围绕,更发得好几样厉害暗器,凡想除他的,从无一人活着回去。哪个不想银子?我们先时见了他不开船,装作不知。二位尊客走了,我们偷偷报了信,只要不被他看出,胜败或者与我们不相干,这去而复转,就不惹他,也明明是瞧他不起,肯放过么?其实出了事,我们推说是路遇客人强逼着连夜开来的,还可以脱身。二位尊客如若打他不过,却是苦啦。”
  张鸿闻言,两道剑眉一竖,正要发话,吕伟知道船夫胆小,明说不行,忙用眼色止住张鸿。喝道:“他是我们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此去寻他相会,谁和他打?”船上人因为适才说了几声恶道,闻言想起二人独挽逆舟,飞越江面的本领,怎会不信?不由吓得屁滚尿流,慌不迭地诺诺连声,一面开船顺流赶路,更番来赔小心。说家中俱有妻儿老小,适才无知发昏,说错了活,务请不要见怪。见了那位道爷,千万不要提起,多多美言两句才好。二人只管分说,决不见怪,船夫仍是不放心,只管不时进舱絮聒。恼得张鸿兴起,喝道:“对你说是不会,偏来咕噜。再麻烦时,我便不饶你。”船夫才行吓退。
  因二人催快,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船行下流急浪之中,真个似箭脱弦,疾如奔马。
  只见两旁危崖树石飞也似顺船旁倒退下去,迎着半江明月,习习清风,煞是爽快。
  张鸿道:“人怕凶,鬼怕恶,真是不差。以前我见川江船夫勒索舟客,好些恶习,还打过不平,不想出了一个毛贼,就这么害怕,真也可怜。”
  吕伟道:“他们整年在惊涛骇浪之中,拿性命劳力换饭吃,遇见险滩,一个晦气,身家全丧,怎不想多赚客人几个?如今又是世乱官贪,年景不好,正不知怎样过日子呢。
  你只见他们畏盗如虎,倒底他明知有盗,还敢载客往来,不过多加小心罢了。还没见他们遇见贪官时,畏官吏更有甚于畏盗呢。恶道所劫官船,不知是好是坏,我们到了那里,不可莽撞。那官如是个贪的,索性让恶道杀了他,再杀恶道,以便一举而除双害。不除了恶道,不过多每隔三五日丧些人命财物,有时还可伤财不伤人,受害者还较少;如是救了一个贪官污吏,走一县,害一县,留着个不操戈矛而操印笔的亲民大盗,那才是贻祸无穷呢。”张鸿点头称善。二人又商好下手时步骤。
  下水行舟,不消个把时辰,已达柿子滩。还未靠岸,船夫便来报信,说官船还在,船头上七个骷髅粉印也未涂去,道爷已走。看神气,船中的人尚未觉察,道爷少时必来。
  问将船停靠在哪里。这时已是半夜,吕伟命将船靠上游一箭之地的一个山窟窿里,灭了灯光,少时若有响动,不可出声张望,天明必有好处。船夫子留神二人话语神气,不似和恶道是旧交,不禁心里又打起鼓来。不敢再间,只得各人听天由命,如言办理。
  吕伟嘱咐已毕,便同张鸿不等那船停好,便双双飞身一纵,到了岸上。细看了看岸上,只几户卖酒食的人家,业已熄灯关门,静悄悄地不闻声息。恶道也不如何往。再看官船头上,躺着几个船夫。船舱内灯光犹明,侧耳听去,似有咿唔之声。二人施展飞行绝技,如鸟飞坠,纵落船上。二人就舷板缝中往里一看,靠窗一张条桌旁坐着一个丰神挺秀的青年,不过三十左右年纪,秉烛观书,正在吟咏。那边设着一具茶铛,茗盘精致。
  铛旁一个垂髻童子,手里也拿着一本书,已是沉沉睡去。细看那少年,眉目清俊,神采秀逸,并不带一毫好邪之容,衣饰也朴实无华,不像是个坏人,只是文房用具。茶铛茗碗却甚是精美,颇有富贵人家气派。吕伟暗忖:“这人相貌不恶,如此年少,千里为官,却也不易。一旦死在恶道手中,岂不冤枉?”刚刚有些怜惜,猛一眼看到船榻旁高脚木架上,堆着十几个上等木箱,外笼布套,看去甚是沉重,分明内中装着金银珍宝贵重的物品,落在久走江湖人的眼里,立时便可看出。再加箱外俱贴有湖北武昌府的封条。”
  舱外官灯又有新任云南昆明府字样,料是由湖北武昌交卸下来,转任云南昆明。箱中之物定是从任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无怪恶道将他看中,不肯放过。
  吕伟正在寻思,忽觉张鸿扯了自己一把,便一同飞回岸上。张鸿道:“这明明是个贪官污吏,管他闲账则甚?乐得假手恶道杀了他,我们再来计较。”吕伟道:“这官所带行李箱筐大多,虽然可疑,看他举止端详,眉宇英朗,不似恶人。我们还是摸清了底为是,不要误杀好人。”张鸿道:“大哥的心大慈了。你想天底下有从家里带着二十几箱金银财宝出来做官的么?”吕伟道:“箱子固然沉重,万一我们看走了眼呢?反正时已深夜,他这船也没法开走,我想趁恶道未来以前,进舱去盘问他一回如何?”张鸿道:
  “天已不早,该是恶道来的时候了。这等贪官污吏,见我们忽然进去,必要做张做致,拿出他那官派来,叫人难受。虽说他死在眼前,谁耐烦去看他的鬼脸子?”吕伟因张鸿执意不肯,只率罢休。二人便向船旁高崖寻了一个可以避眼的所在坐好,静等恶道回来发动。
  等了个把时辰,眼看参横月落,官船上灯火早熄,仍不见恶道回转。正猜恶道许是先打下记号,明日开船以后,再跟往上流头下手。忽听身旁土坡后面虎吼也似有人大喝道:“左近人们,各自挺你们的尸,不许乱动。你老子七首真人毛霸来啦。”人随声到,早从土坡上纵落一条黑影。二人定睛一看,正是晚来川江中踏波而行的那个恶道。一落地,朝着大船略一端详,便拔出宝剑,往船上纵去。真是轻如落叶,连一点声息全无。
  恶道并不进舱,朝着船头上睡着的仆人、船夫,一脚一个全踢醒,可怜那些人睡得正香,哪知就里。内中有一个原是官船中聘的镖师,被恶道一脚踢伤,疼醒过来。看见一人手持明晃晃的宝剑,认得是黄昏来求附载的道人,知道来意不善。刚喊得一声:“有贼!”
  要站起来抵敌,被恶道反手一掌,径直打落江中,逐波而去。
  吕伟见毛霸伤人,对张鸿道:“官纵是个贪官,这一船二十多口,就没一个好人?”
  一句话把张鸿打动,二人便纵下崖来。船头上人见素称本领高强的镖师还未与人交手,只一照面,便被人打入水中,余人哪里还敢抵抗,各自负痛跪在船头,纷纷哀求饶命。
  这时中船后舱中还有数人,俱都惊醒。因为船停离岸不远,有两个刚从船窗爬出,连滚带跌逃向岸上。被恶道看见,一声断喝,纵向岸上,一把抓住后颈皮,似拎小鸡子一般,往船上掷去。然后大喝道:“你们哪个敢动,休想活命!快将狗官连那小鬼崽子捉来,所有箱筐行囊一一搬出,待你老子自己搜检。”说时指定四名船夫连喝:“快去,惹得老子生气,鸡犬不留!”那四名船夫一进舱,首先将那少年官用索绑了出来,毛霸戟指喝骂道:“你这狗官,你老子日里看见你儿子生得有点鬼聪明,好心想收他做个徒弟,留你们一船人的活命,上船搭载,你们一个个俱都瞎了他娘的眼。现在且不杀你,等将你贪囊取出,查间明是怎样来路,照你害人的罪孽,一桩桩教你好受。”那少年官已吓得浑身抖颤,只见嘴皮乱动,像是求告,又像分辩,只是声音甚低,听他不出。毛霸也不去睬他,径坐在船头定锚桩上,看船夫们搬取箱筐。一会,二三十口又大又沉的箱筐俱已搬出。
  吕、张二人一见这等情形,早住了步。暗忖:“这恶道行劫颇有条理,倒不像随便冤枉杀人的神气。既未再下手妄杀,乐得看明再说。”便躲在离船不远的一株大树下面,看他如何做作。只见箱筐搬完以后,毛霸喝问:“狗官之子为何不捉出来?”那四名船夫战战兢兢地答道:“我们到处都已搜遍,不见小少爷踪影,想是适才害怕,投水死了。”那少年官闻言,痛哭起来。毛霸也暴怒道:“你这狗贪官,也不该有这等儿子,死了也好,免得你老子亲自动手。哭啥子,还不将钥匙献出来么?”那少年官带哭答道:
  “这里头并无甚金银珠宝,全是我祖父遗留下并不值钱的东西。你不信,只管打开来看。
  那钥匙藏在郑镖师身上,已被你打下江中去了。”船上人也异口同声说是实情。毛霸怒喝道:“你说的话老子也信,等我看明了,再来慢慢宰你。难道你老子没有钥匙,就打不开,还会看走了眼?”说罢,照准一只大箱的锁皮上就是一剑,立时连铜削去一片。
  伸手扳起箱盖一抖,哗啦啦散了一船。低头一看,大大小小,粗粗细细,俱是些砚台与石块、小刀之类。毛霸接着又连打开了几只,箱箱如此。毛霸怒喝道:“你们这些酸人,都有痹好。莫非你刮来的地皮,都换了这些废物了么?”少年官哭诉道:“哪里是搜刮百姓的钱买的、这都是我家祖传三辈人都喜刻砚,越积越多。我更爱它如命,嫌家中无人料理,走到哪里,带到哪里。除第七口木箱中略有几块家藏端溪古砚略微值钱外,别的拿在市上,每块俱值不了一二钱银子。”言还未了,毛霸狞笑一声道:“老子问你别的箱子是不是尽这些残砖乱石,哪个管你这些闲账?你简直把老子哄苦了,我杀了你这狗官再说。”
  毛霸开箱之时,吕伟一眼看见船篷上伏着一个小孩,正是适才舱中茶档旁隐几而卧的童子。手里像拿着东西,伏身往下偷看。刚讶这孩子真个胆大,见毛霸越说越有气,举剑朝那少年官要砍。张、吕二人已看出少年官不是贪官一流,见恶道伤人,喊声:
  “不好!”正待赴救,那小孩突然在篷上一声不响,左右手连连发出两件暗器,对准毛霸面门打去。毛霸剑还未下,忽觉冷风劈面,料是有人暗算,忙将头一低,第二件暗器又到。毛霸事出意料之外,小孩又早料到他要往下低头,第二下又来得低些,想躲已经无及,只见眼前黑影一晃,正打在毛霸额当中肉包之上,若稍下一点,必将双目打瞎无疑。那暗器滚落船板之上,却是两块三角石头。毛霸不由怒发如雷,口中大骂:“何方小辈,敢伤你老子?”随骂,正要往篷上纵去,张、吕二人已双双飞到,各举兵刃便砍。
  毛霸也久经大敌,先时受伤,不过一时疏忽大甚。一见两条人影飞到,悬空举剑一转,便是一团剑花,恰巧将二人兵刃格住。只听当啷金铁交鸣之声,三人各就手中兵刃一格之势,纵落地面,动起手来。
  双方通名之后,张鸿喝道:“无知毛贼,这里太窄,敢随我往岸上交手么?”毛霸正因船上逼窄,不好施展暗器,喊一声:“好!”一个解数,拔地十余丈,往岸上纵去。
  身子还未落地,早将暗器取出。料定敌人必要跟踪追来,脚才着地,一回头,乘着敌人身子悬空,不易躲闪,将手一扬,便是五只连珠飞镖似流星赶月,一个紧似一个,朝张、吕二人打来。张、吕二人已是成名多年的大侠,见毛霸纵得甚远,疑他要使暗器,身虽跟踪纵起,暗中早有了防备。吕伟当先,他那九十三手达摩剑,原经过异人传授,变化无穷。见毛霸一回首,便有几点塞星连珠飞到,喊声:“来得好!”悬空一横手中宝剑,往前一削,剑锋正对镖尖,铮的一声剑呜之音,恰好借着来势,将那头镖劈为两半。头镖甫破,接二连三的飞镖又到。后面张鸿连手都未动,便被吕伟不慌不忙,紧接着几个勾、挑、劈、削,铮铮铮几声响过,都坠落地上。快落地时,相隔毛霸约有丈许远近,正值毛霸未一镖打到。吕伟喝道:“毛霸留神,看我回敬。”说时迟,那时快,早把剑一偏,剑背朝外,对准镖尖,用力往外一碰。那镖倒退回去,直朝毛霸胸前打到。毛霸刚用剑拨过,张鸿已将连珠袖箭取出,喝道:“无知毛霸,没有你的废铁,也招不出我的真金。躲得过,算你本领。”说罢,扬手一按弩簧,那十二枝袖箭,便分上中下三路连珠发出。张鸿当年外号活李广神箭手,他这弩箭,俱有极巧妙的章法。无论敌人往哪边躲,早已算就,由你身法多么敏捷,善于接让,也休想逃得过去。毛霸也是内行,一见箭来的异样,情知不妙,如果胡乱闪避,稍一疏忽,定必打中要害。豁出糟却珍贵道袍,连忙用剑护住头脸,一用气功,周身除了眉目眼口和那七个额前的肉包外,俱都坚如铁石,箭打上去,只能透袍,不能穿皮伤肉。张,吕二人见箭发出去,除上路的被毛霸用剑挡开,余者枝枝打中,知道他用了气功,再发无用。正待停手上前,忽听毛霸喝道:“两个老贼,在称四川双侠,却凭四手来敌双拳么?”二人哪知毛霸是想匀出手来暗使邪术。张鸿刚喊了声:“大哥!”意欲上前独战,吕伟已看见妖道不是易与,张鸿本领究不如自己,惟恐万一失败,伤了他一世英名,忙喝:“老弟且慢上前,你的手辣,我要生擒他问话呢。”说罢,不俟毛霸还言,纵上前去,当胸一剑刺到。毛霸见那剑寒光耀眼,知是一件宝物,不比弩箭可以硬抗,忙一闪避开,一摆手中剑,架住说道:
  “老子和你交手,你那同党可不要鬼头鬼脑,暗箭伤人。”吕伟怒道:“无耻毛贼,未曾动手,自己先放暗器,反道别人暗算。此贼既然吓破了胆,张贤弟可去船上,将少年官儿的绑解开,安置他们,不要害怕,待我生擒此贼。”说罢,双方各将手中剑一举,又动起手来。
  吕伟暗中留神一看,毛霸的剑法竟是武当派内家传授。吕伟当初原也是武当门下,再加先听船夫说,毛霸劫杀行旅也还分人,并未犯有淫过,不由动了惺惺相借之心。这一念仁慈不要紧,竟给日后惹下杀身之祸。这且不言。
  二人动手,约有数十个回合。彼时毛霸初拜妖人为师,刚学会了一点粗浅法术,用起来颇费些事,不能随手施展。加上他为人好胜,虽用话激开张鸿,以便少去一个敌人,容易乘隙下手,可是不到有了败势,仍不肯使将出来。毛霸先见吕伟剑法虽然精奇,自己还可应付,打个平手。斗到后来,吕伟那口剑竟是出神入化,一剑紧似一剑,只见寒光闪闪,上下翻飞,渐渐只有招架之功,不禁心寒胆怯起来。暗忖:“这厮真个不负他多年盛名,再打下去,定然凶多吉少。自从前师死去,隐迹苦炼多年,如今刚刚出道,准备孤身一人横行东西水旱两路,创立一些名头威望,要败在这老匹夫手内,日后何颜立足?”想到这里,连忙改招换式,转攻为守,一面谨慎防卫,一面暗中行使妖法。
  吕伟见他忽然转攻为守,并不知他另有诡计,还在暗笑,以为毛霸无非是又想抽空施放暗器。借着一个闲招,把自己拿手暗器月牙刀也取在手中。然后喝道:“毛霸,你打不过时,急速跪下伏输,还可饶你不死;要是在我面前卖弄,简直是自找晦气。”言未了,毛霸已发出一道灰蒙蒙的光华,带起一股子黄烟,朝吕伟当头飞来。吕伟何等眼疾手快,见毛霸忽然纵出老远,将手一扬,只当是件暗器。心想:“今番且给你尝点厉害。”当下便将三把月牙飞刀分中左右也发出去。那飞刀由吕伟费了无穷匠心打造,形如月牙,里外开锋,上有三个锁口,三把刀算做一套。发起来,中左右三把,连珠斜列同进,名为三环套月。在敌人发暗器时发出,更有妙用,无论你是飞弩镖箭,只要与月牙上的锁口一碰,便被锁住,真个巧妙非常。吕伟三刀刚刚出手,一眼瞥见对面飞来的是一道灰光黄烟,知道不是邪法,便是散布毒烟的暗器。暗道一声:“不好!”正要往后纵开,那当中的一把月牙刀原是对准敌人暗器来路而发,恰好迎个正着,一碰便断成两截。光外黄烟反倒爆散开来,如飞射到。吕伟眼看危机顷刻,猛觉眼前一亮,一道银光自天直下,看去甚是眼熟。围着那道灰光一绕,黄烟散处,银光卷起灰光,径往斜刺里高处飞去。侧眼一看,高崖上站着一个人,正是川峡中所见道者,一晃便不知去向。
  再看毛霸,业已倒在地上,正待爬起欲逃。吕伟连忙一个箭步,纵上前去,飞起一腿,先踢落他手中宝剑,点了穴道。解下带子捆起一看,才知毛霸双臂俱受刀伤。暗忖:
  “自己月牙刀虽准,毛霸也非等闲之辈,怎会两刀俱中得这般巧法?”心中很是奇怪。
  情知异人不肯相见,助了一臂之力,便自飞走。遂提了毛霸,径上舟去。
  这时那少年官儿已被张鸿解了绑索,手携着那个发石头打毛霸的小孩,同了船中诸人,正在船头等候。一见吕伟擒寇回来,便都转忧为喜,纷纷上前下拜,叩谢救命之恩。
  吕伟见张鸿不在,船夫说是上岸解手,猜他定已发现异人,前去追赶。吕伟和那少年官一谈,才知他姓陈名敬,还是同乡,本为四川巴县世族。新由汉阳知府卸任,转任云南。
  小孩是他儿子,名叫陈正。父祖三辈俱精篆刻,收藏奇石古砚甚多。又喜收买书籍,爱之如命,行必随身。此次打算绕道回家,接了妻女,同去赴任。不想因这二十多箱砚石书籍,几乎断送一船性命。久走江湖的人一看人家行囊,便知有无黄白之物。惟独箱中藏有石砚,却分不甚清。在旱路上走,如是高眼,由马蹄轮脚上带起来的尘土,仔细分辨,还可略微看得出来。偏偏是个船行,世上有几个带着一船砚石走的?休说新出道不久的毛霸,连吕伟、张鸿那等多年惯走江湖的大侠,俱都猜是金银贵物。陈敬又是个转任的知府,彼时正当乱世,有吏皆酷,无官不贪,落在盗贼的眼中,哪里还肯放过。
  吕伟见陈敬言谈气度温文尔雅,虽然茗碗精良,文具精美,有些士习,可是那些箱箧行囊,因张鸿说先时自己也错看了人,都经他命人打开,与张鸿过目,三年知府所剩俸银,不过五六百两。船中仅有一名镖师和三四个家丁,余者都是些穷官亲和船夫子们。
  略一观察,便知是个清廉之官。那陈正年才十二三岁,不特相貌清俊,二目有光,不类常童,最难得是那般胆大心细,沉着勇敢,不由越看越爱。差一点就被张鸿疾恶之心太甚所误,害了他父子,想起前情,好生惭愧。
  吕伟回望毛霸,绑在一旁一言不发,一双怪眼红得都要泛出火来。吕伟颇惜他那一身本领,再加剑法学自武当,和自己多少必有点渊源,念头一转,便起了释放之心。喝问道:“你这厮一身本领,甘为贼盗,岂不可惜?我见你是条汉于,如能改行归善不再劫杀行旅,我便放你如何?”毛霸闻言,低了头只不作声。陈正在一旁答话道:“恩公,这强盗万放他不得。适才恩公和我们说话,他咬牙切齿,把恩公恨透了,放了他,不怕报仇么?”毛霸大喝道:“如不为你,老子还不会跌这一筋斗呢。姓吕的,这小畜生有些鬼聪明,话说得是,你放了我,虽不会再在川江中打劫,做没脸的事,让江湖上人笑话,可是今日吃了你的大亏,也决不甘休,早晚终须寻你算账。省得到时你又卖口,说我忘恩负义,还是杀了我的了当。”
  吕伟闻言,喊得一声:“好!”跄的一声,拔出宝剑,朝着毛霸头上便砍。毛霸自知难活,刚把双目一闭等死,忽听吕伟哈哈大笑道:“我纵横天下三十余年,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也不知会过多少,十有八九是败在我手内,从来不曾怕过有人报复。你既说出这样的话,足见你还有这胆量,我倒是非放你不可了。但只一节,陈朋友是个清官,你已目睹。今日之事,只算你眼力太差,时运不济,该当好人有救,须怨不得他父子。你如真是个英雄,只管去寻名师,练了艺业,前来寻我报仇。如等我走后,再偷偷去寻人家的晦气,那便下作了。”
  毛霸一则看出吕伟心性,二则认错走去,面子难堪。拼着冒险,特他说出那一番活去激吕伟。先见吕伟真个拔剑来砍,好生后悔,知再求饶,已是无及,索性强硬到底,一声未出。万不料吕伟竟为他所动,暗自心喜,没有倒了架子,哪敢再生别的枝节。忙大声答道:“吕朋友,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陈官儿父子文弱无能,我也不再去寻他。便是你今日放了我去,总算你手下留情,他年相遇,我一样也有补报你的去处。”
  说时,吕伟早解了他的绑索,把穴道拍活。答道:“盛情心领,但愿你有志竟成。如觉本领胜得过我时,入川打听我的行踪,敢说无人不知,我在哪里,自有人领你前去相会。
  否则便在云贵甫疆山中寄迹,只管前去寻我就是。你身上还有两处刀伤,我身旁带有好的金创药,一发做个整人情,送你一包,你自己医治去吧。”说罢,取出一小纸包药粉,递与毛霸。
  毛霸适才性命呼吸,也忘了两臂刀伤疼痕。被这两句话一提醒,才觉出两臂有些麻木,微一抬手,疼痛非凡。低头左右一看,两臂虽然未断,业已切肉见骨,满身血污淋漓。两条袖子已断,仅剩一些残布余缕挂住。心想:“自己一身内功,刀枪不入,他这暗器怎这厉害?”暗中把牙一咬,也不作客套,伸手接过药包。正待往岸上纵去,倏地一条黑影蹿上船来,落地一看,正是张鸿。见面一横手中剑,照准毛霸便砍。毛霸此时两臂和废了差不多,手中又无兵刃,怎敢迎敌。刚将身一躲,吕伟已将张鸿一把拉住道:
  “由他去吧,我已放了他了。”张鸿因吕伟话已说出,不便反悔,只得恨恨他说得道:
  “我迟来一步,大大地便宜了你这瞎了眼的狗贼!”说时,毛霸早双足一纵,到了岸上。
  回向张鸿道:“姓张的,休要狐假虎威,他年相见,也是短不了你。”说罢,拾起地上宝剑,如飞而去。
  张鸿悄声埋怨吕伟道:“大哥真是糊涂,大恶就擒,为何又纵虎归山?我二人这多年来极少遇见敌手,适才你同他打,论真实本领,还不易胜他,何况又会妖法,如非异人暗中相助,恐还要吃他小亏呢。”吕伟忙间他下船去可是追那异人。
  张鸿道:“谁说不是?你和毛贼才打二十多个回合,我便见他二人站在崖上。我彼时见毛贼只守不攻,只当他是想班门弄斧放暗器呢。知你足可应付,并没在意。一心还想用甚法儿,去与那异人相见。谁知毛贱已将迷魂化血刀放出。这东西我曾见人用过,甚是厉害。休说被它砍上,难以活命;便闻见那股子毒烟,也是昏迷不醒。正在着急无法解救,你那三环套月也将发出来。我明见毛贼左边一刀业已避开,那厮内功必好,正拿右臂去挡右边的一把,矮的一位异人忽说一声:‘刀歪了,也砍不进去,我帮他一手。’那两把刀忽然自己往正中一挤,正砍在毛贼双臂之上,倒于就地。同时那位穿道装的手一扬,便飞起一道银光,将毛贼的飞刀裹走。那崖和你们交手处斜对着,我看得甚是清楚。我知你必胜无疑,又见那异人神气像要走去,顾不得招呼你,假说解手,纵上岸,悄悄绕向崖后,想冷不防跟上去见面。矮的一位已在崖下相等,见我一去,撒腿飞跑。我不该以为上面还有一位穿道装的,他二人是一路,在川峡中诛怪时已然见过,只要见着一位,那位也好见了。身刚往上一起,不料这位更不客气,便是一道光华升空,晃眼不见踪迹。再看矮的一位,仍在前面行走,连忙拔步就追,当时错过,哪里还追赶得上?可是相隔又并不甚远,害我追出二十多里地,好容易看他伏在前面山石上用手乱画。等追近前,忽然没了影子,那石上却给我二人留着这一纸条。”
  吕伟接过一看,一张白纸上,也不知用什么颜料,写着几行紫色的狂草。二人虽通文墨,却不甚深,只认出张、吕等七八个字。断章取义,猜是为己而书,不能成文。只得请过陈敬一看,才认出是“有缘者吕,无缘者张。灵娃归来,莽苍之阳。冤孽循环,虎啸熊冈。勿昧本来,吾道鸿昌”八句。下面写“书寄灵娃”,款落“矮师”二字。猜详了一会,吕伟猛想起爱女名叫灵姑,又有“有缘者吕”字样。闻得云南有一莽苍山,洪莽未辟,方圆数千里。自己已久有卜居南疆之念,莫非女儿异日还有一种仙缘不成?
  想到这里,心中便打了一番主意,暂时也没和张鸿说。
  放了毛霸,天已将明,吕伟原想同了张鸿回转自己船上,略微歇息,进点饮食,便即开船,往下游头驶去。陈敬因感二人救命之恩,又万分佩服二人的侠义,死求活求,再三要在前途择一村镇,留住盘桓些日。张鸿也说:“毛霸那么凶横狠毒,心术不正,保不定前途又来加害。”力主护送一程。陈正更是跪地苦求,不应不起。吕伟一则难却陈氏父子盛情;二则又爱陈正小小年纪,天资颖异,听陈敬说他自幼爱武,想借船中数日勾留之便,给他一番造就。便笑对张鸿道:“那毛霸虽然凶恶,决不至如此下流,作那没廉耻的事。如真前途加害,除非我二人永远不离陈兄父子,才得保住;否则即使我们护送到了任上,只一离开,仍是无用。此层尽可无虑。既承陈兄不弃,我等出川本为闲游,原无甚事,哪里不可勾留。依我之见,也无须在前途觅地停船,官船仍走他的,命我们的船随在后面,送陈兄一程,借以盘桓些日,省得误了任期。”张鸿自无话说。
  陈敬父子连忙谢了。
  当下吩咐好了两船的船夫子。陈敬早命下人端整好了酒饭,入舱饮用。一面是襟度开朗,儒雅谦和;一面是豪情胜概,侠气干云;彼此越谈越投机。陈敬问起二人出川原由,便说:“川中当道是年谊世交,尽可斡旋,使所犯案情平息。二位恩公既喜山水,云南虽然是个瘴雨蛮烟之域,闻说山川灵秀,岩谷幽奇:更有八百里滇池之胜,何不同往一游呢?”吕伟知陈敬清廉,川中当道大半贪顽,虽有世谊,恐仍非钱不行。自己行贿,既非所愿,如累陈敬,更为可耻。便以婉言再三谢绝,说:“此行尚有多年!日友,打算乘便往晤。出川只恐误牵戚友,否则官府爪牙虽利,并无如己者。倦游归来,定往云南相访。此时实无须托人向官府关说。陈兄如为请托,反有不便。”陈敬知他耿介,不喜干托,只得作罢。
  陈敬又说道:“小儿好武,苦无名师。二位恩公武艺如此高强,可否收在门下,传授一二?”吕伟笑道:“令郎不但聪明过人,而且至性天生,胆大心细。论起资质,足称上驷,怎有不愿收他为徒之理?惜只惜行旅匆匆,聚无多日,仅能传授一些入门的粗浅功夫而已。”陈正早有此心,不等吕伟把话说完,便口称“恩师”,跪在地上叩头不止。吕伟连忙含笑扶起。陈正又向张鸿跪倒,拜了师叔。陈敬也分别向二人行礼称谢。
  因大家一夜未眠,上流滩水多急,船人也须安歇些时,才好着力抢滩,席散之后,各自睡了一会。已牌时分,才行起身,船已开行些时。陈敬嫌适才席间匆匆拜师,不甚恭敬,要在晚间另备一席,点上香烛,重行拜师之礼。吕、张二人拦阻不住,只得由他。
  二人便在官船住下,盘桓了三四天。便中传授陈正武艺,互相披肝见胆,快叙平生,不觉交情逐渐深厚。休说陈氏父子依依惜别,二人也不舍就走。行到第七天上,眼看快到重庆,陈敬重申前请,又请结为异姓兄弟。吕伟慨然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前面沿途俱为大府州县,往来人多,有我二人同船,于你官声大是有碍,彼此无益有损。
  你我客途订交,一见如故,虽只数日之聚,情同骨肉,道义与患难结合,原不必拘此行迹。明早便要分别,重逢还得些日月。既然贤弟执意一拜,愚兄等从命就是。”陈敬大喜。当下三人便点起香烛,结拜了盟兄弟。
  第二日早起,吕、张二人坚辞要走,说是趁船未靠岸,船人共过生死,不怕泄露,正好分手;以免到了前途靠岸之所,惊动官府耳目。陈敬再三挽留,还想多聚半日,晚问再行分别。吕、张二人已走向船头,各道一声:“珍重!”脚点处凌空七八丈,从惊涛骇浪之上跃向原船。陈敬见二人朝官船略一拱手,张鸿便走向舵后,相助船夫子将舵一扳。恰巧上流一个浪头打向左舷,船便横了过去,头尾易位。吕伟随在舵艄出现,船上的篷跟着扯了个满,船行下流,又是顺风,疾如奔马,眨眼工夫,那船越来越小,仅剩一点帆影出没遥波,几个起落便即消逝。父子二人想起前情,宛如梦境一般。呆立出神了好一会,才行回舱,催促船夫子赶路上任不提。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大泽深山 频惊怪异  奇人神兽 同荡毒气
 
话说吕、张二人乘船到了汉阳,上岸会了两个朋友,便往各地闲游。名山胜水,到处勾留,高人异士逐地结纳,不觉过了年余。这日行至湖广地面,闻听人言,川中当道已然易人,流寇渐有西侵之势。想起家中妇孺,连夜赶回原籍时,一路上见流寇土贼势如蜂起。吕伟料出大势已去,川中不久必遭大劫。再看中原大地,民乱日甚,大乱在即,便是天人也无法遏止。身不在位,故乡仇家又多,除了离川往云贵一带暂避凶焰,更无良策。张鸿家中人口不多,只有一子,年已十三,一招便来。商妥立即约地相会,分手自去。
  吕伟抵家一看,病妻业已奄奄一息,正在垂危,待没两日,径自身死。只剩爱女灵姑依依膝下,悲泣不止。吕伟自不免痛哭一场。刚刚殓埋好了,准备上路,忽见张鸿同子张远急匆匆跑来,说各地烽烟四起,驿路已断,纵有本领,不畏贼侵,带着贤侄女在贼盗丛中行走,终是有些不便。陈贤弟现在任上,闻得那里倒颇安静。自己因算他尚未起程,特地抄路迎来商量,舍了原约官路,抄川滇山径野道同行。虽然食粮用具要多带些,但较少操点心,路程还要近些。吕伟点头称善。张鸿见灵姑穿着重孝,含泪上前拜见,问起原由,自不免走至灵前哭奠一番
  吕伟因有许多戚友都须顾到,不忍独顾自己父女避祸,已然分别通知。村人都是安土不愿搬迁,祸不到面前,大半不动。内中只有一家姓玉名守常的,知道吕伟见识高远,虑患知危;加以人口和吕家一样不多,除本人外,只有一妻一子,而且都会一点武功,同去并不累赘。原与吕伟约定,回家安置好了田园产业,收拾行李,张鸿到了第二日,准来结伴同行。吕伟便留张鸿住下。
  第二天黄昏时分,王守常果然带了妻子前来赴约。因听风声越紧,吕、张二人的行李早就收拾好的了,大家一见面,只待了大半晚,次日天还未亮,便即起程。吕伟素常谨慎,作事严密,故乡戚友虽曾一一苦口相劝,并未说出自己行期。众人因大帮的流寇相离本县还有一两千里路途,官府已曾派兵堵载,以为动身决没这般快,所以都未来送别。吕伟的产业,在回家的前几天,推说近年在外亏空甚多,又要备办妻子身后,早用廉价换了金银现钱。一行之中,凡是妇孺都骑着一匹上好的川马,兼带随身行囊。吕、张、王三人暂时步行。共是三家七口四匹马,静悄悄的,依仗着人熟和素日名望,叫开城门,抄着山径野路,绕穿山人居住的区域,往云南进发。
  人强马健,沿途虽不断遇见一些剪径占山的毛贼草寇和那豹虎之类的猛兽,可是有一个王守常便能发付,哪放在双侠的心上,俱是一见即便败逃消灭,无甚可记。又是四五月天气,南方天暖,随地可以露宿,除食粮较多而外,行李甚少。双侠均通山情土语,无论山人上著,只要不遇见那专嗜残食生人不可理喻的野人,要费手相敌外,余者均可和他以物易物,投宿借食,亲如家人。虽在荒山深谷之中穿行,并无甚阻拦艰险之处。
  因为常有一些奇景可看,反倒不忍邃去。各人俱会武艺,不时大家追飞逐走,就地支石为灶,折枝为饮,烧鹿烤兔,聚饮快谈。转觉野趣盎然,比从驿路行走舒服爽畅得多。
  老少七人,个个兴高采烈,顿忘乱离颠沛之想。
  似这样留连光景,一路无话,行了月余,方出川境。遥望前路,已人万山之中。吕伟道:“这些日我们所行之路虽是荒山野径,一半还能见着人烟,所遇山人也以上著居多,就有几处土人,性子也还不甚旷野,如能懂得他们的语言习忌,均可过去。前面不远,过了南山塘,便是由永宁去木子关、玉龙山的路。这一带虽是往太黎去的捷径,可是沿途俱是高山峻岭,乱峰杂沓,往往数百里不见人迹。有人的地方,都是土人的巢穴。
  这类土人,天生蛮野凶悍,专以嗜杀生人为乐。个个身轻足健,纵跃如飞,所用箭矛均经极毒之药喂制。不过他们多半愚蠢,能胜不能败,败了拼命逃窜,各不相顾。虽然厉害,凭我七人的本领,力智兼施,尚可应付。但是山中毒气恶瘴、猛兽蛇蟒到处都是,真个险恶非常。”
  “我还是在十年前,相助一个姓崔的朋友,由永川保着一趟十万银子的镖,顺金沙江水路到太黎去。快到牛眼冲,接到他伙友的密报,说大黎恶霸屠伯刚与那客人有仇,听说镖来,与一姓郑的土豪勾结好了滇南大盗戴中行,在洪门渡埋伏下数百名水寇,内中有不少能手,准备劫镖杀人。一则他们有官府暗中助纣为虐;二则那客人共是五只大船,除银子外,还有一家妻儿老小二三十口,保镖的只我们两个能手,余者都是镖伙计,无甚本领。好汉打不过人多,恐到时人货不能兼顾。又加那客人再三苦心,不愿与贼对拼,他虽是商人,上辈原是太黎世家望族,只要到了家,仇人便没奈他何。我当时想了个主意,半夜将船停在离洪门渡百十里外一个不该停船的镇上,连夜出重资,雇了车轿,将人货起岸,由我单人带了四个镖行伙许,冒着险,绕道抄出太子关,经由玉龙山到鹤庆,才转入驿路,到得大黎。那崔镖头坐着空船前进。戴中行为人颇光棍,也素来打劫不吃回头货,一见便看出虚实,知道走漏了风声,也没动手,径上船去找崔镖头答话。
  问出是我护送的,他冷笑了一声,说我既称西州大侠,知他在此,就该公然投帖相见,也没不招手相让之理。否则也该明白过手,一比高下,不应作此偷偷摸摸的举动。崔镖头不忿他出语奚落,也还了他几句。话一说僵,便约我回去时,在洪门渡相待。”
  “我得信后,过了两月,径去赴约。他已盛宴相待,手下和约来的各路朋友何止千百。我们却只两人。三杯酒后,各自交代完了,先和他水旱两路各种武艺一一比罢,再行交手。直打了一天一夜,不曾停手,也未进一点吃食。其实我原胜他一筹,只因爱惜他的本领名头,不忍下手,他偏不知趣。打到第二早上,他固不必说,连我也累得力乏神疲。我见他还是不肯休歇,才用八九玲珑手法,在他身上做了三处记号。外人虽未看出,他却是一点就透,低头说了句承让,便即收手,请我二次人席,宾主尽欢而散。别人还只当我们比个平手,彼此爱慕,因打成了相识。谁知他真个好强顾脸,自那次别后,不久就听说他解散了党羽,渐渐销声匿迹。我只那次走过,也只走得一半的路。那时还是秋未冬初,路上所遇的种种艰难,就不知多少次。何况如今正是夏初之标,瘴气自必更重,真是一些都大意不得呢。”
  众人行没两天,便走入玉龙山里,层峦叠嶂,高出云表,山势益发险峻起来。云南地面虽然也是民不聊生,盗贼四起,可是有的地方还算平静,行旅尚未绝迹。众人出了川境,原可改走驿路,只因吕伟别有用意。心想:“陈敬虽是生死之交,因为路途遥远,久未通信,不知他还在任上没有。居官的人哪能看长,即使见面,也不过暂时有一落脚之处,以后仍须别寻适当隐居之所,滇省山中,气候温和,景物清嘉,正好趁着行路之便,沿途留意寻访。”又想起巫峡所遇仙侠留柬。入山时听一老人说,玉龙山面积广大,山中有一风景绝佳之处,名叫蟒当岩。吕伟原只前多年依稀听人说过莽苍山,并未身临,年来逢人打听,其说不一,也未打听出真所在来,以为音声相近,蟒当岩或许是莽苍山传闻之误,打算顺便一访仙人踪迹,再加众人多半好奇,荒山穿行,并不怎样困苦,反有不少野趣。虽然知道前途瘴岚之毒甚于毒蛇猛兽,但是众人久在江湖,又有两位见多识广的前辈老英雄做识途老马,知道趋避解救之法,说只管那么说,均未把前路艰险放在心上,谁也不肯提议改途,径照原路穿越下去。
  刚入玉龙山,除峰高路险而外,还不觉出过分艰难。及至行人山深之处,路越难走,蛇兽也逐渐增多。众人因吕伟随时叮嘱,也都稍存戒心。这日行经一座高岭脊上,眼望岭那边高原如绣,满布许多不知名的奇花异卉,万紫千红,争妍斗艳。那远的去处更是烟笼雾约,烂如云锦,加上扑面山风吹来一阵阵的清风,益发令人心旷神怡,目迷五色。
  大家原想到了岭上歇息片时再走,一见下面这般好的景致,俱都忘了疲倦。正等往顶下纵去,灵姑眼尖,猛见最前面花海中那些彩烟蓬蓬勃勃,似有上升之状。刚喊了一声:
  “爸爸快看!”吕伟已看出有异,喊声:“不好!大家快顺回路由这岭脊往高处跑。前面毒瘴大作,去路已断,少迟片刻,便来不及了。”
  那四匹川马,在路上业已被蛇虎之类伤了两匹。仗着都有武功,可以步行。马行山中,遇着险峻去处,还须费好多手脚才能通过,有时要人抬缒,转觉麻烦,所以没有向山人添买。剩这两匹,只用来驮行李,极少有人乘骑。灵姑闻言,首先牵马朝顶上跑去,众人跟着前进,吕伟后。还算岭巅高旷,路径斜平好走,众人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上面。
  回头往岭那边花海中一看,那些毒瘴已变成数十股彩烟,笔也似直挺立空中,有数十丈高下,一个劲往上升起,毫不偏斜。升到后来,内中有一股较为粗大的,忽然叭地一下,响起清脆无比的破空之声。那彩烟立时似开花弹一般,爆散开来,化为许多五色弹丸,各带着一股子彩烟,八下里飞投。碰到别的彩烟上,也都纷纷爆裂,叭叭之声连珠般响成一片。那五色弹丸彼此一碰,便似团团彩云散开。不消顿饭光景,彼此凝成一片,远远望去,密密层层,五色缤纷,横亘在遥天远岑之间,浩如烟海,漫无际涯,那彩丝彩弹仍四外飞射不已。真个锦城霞樟,也无此宏广奇丽。
  灵姑年幼,直说好看不置。张鸿道:“看倒好看,人只要被它射中一丝,立时周身寒战,发烧而死,休想活命呢。”吕伟道:“这瘴一起,往往经月不开,少说须三五日。
  前面瘴势蔓延甚广,看神气去路已被遮断。还好,瘴头尚不算高,那一片地方又是低洼之处,还可抄出顺风,绕越过去,否则就难说。昔年我走此路,曾听人说由此岭往东南,有不少野人巢穴,既有人居,必可绕通前面。适见那边山势异常险恶,时有腥风刮来。
  我和你张叔父多年江湖,久惯山行,一闻便知那里定有猛兽虫蟒之类潜伏。便是这些野人,也是凶蛮不可理喻。但除此之外,别无道路,说不得只好多少冒一点险。你们可将兵刃暗器取在手里,小孩子要放机警些,不可再似前些时那般大意了。”说罢,站往高处,仔细端详好了前途形势向背,吩咐速速起行,以免少时转了风向,中了瘴毒。
  当下改由吕伟当先开路,灵姑牵马,与众人紧随身后,鱼贯前行,朝东南方寻路下岭,再上前面一座山麓。沿崖贴避,攀越险阻,互助呼应,往前走去。行约数里,转过山角,进了一条夹谷。那谷两边危崖高耸,不见天日。右崖下是一条幽深的涧壑,壑中尽是藤蔓灌木之类遮蔽,时有阴风鼓动,声如潮涌,望下去黑沉沉不能见底。众人靠着左边崖壁行走,路仅二尺,高下起伏,蜿蜒如带,人马不能并行,蹄声得得,山谷回应,益显险森。
  入谷不到半里,路径虽然宽广好些,两崖却越发低覆起来,势欲倒压而下。走了一阵,且喜无甚恶兆,吕伟忽然内急欲解,便命众人缓缓前行,自己解完了,随后就到。
  一会工夫,谁也没料会有什么变故。谁知灵姑在前走出去不过十余丈远,手牵二马,忽然齐声长嘶,再也不肯前进。灵姑将门虎女,力气本大,见马倔强,骂道:“懒东西,好好的路也懒得走么?”随说,手中用力一拽。那马吃不住劲,跟着走出,还没一两丈远,仍是昂首奋蹄,嘶鸣不已。灵姑着了恼,正要用刀背朝马背上打去,刚一回身,倏地眼前一花,壑底沙的一声,抛起两条红紫斑驳的彩练,直朝人马卷来。那东西头上各有一个倒钩子,无眼无口,来势异常迅疾。灵姑见事起仓猝,左手一松马缰,身子一纵丈许高下,避开来势,朝那头一条彩练奋力就是一刀。灵姑的刀新从山人手中得来,锋利无比,刀过处,那东西迎刃而断,削下四尺多长坠将下来,正落在一株断树根上,被它只一舒卷之间,立时缠了个结实。前半一斩断,后半便自掣电一般收回,洒了一地紫血,腥臭无比。同时那靠边的一匹马,早被第二条彩练钩住马腹,带人壑底,只听一声惨嘶,便即不闻声息。那东西退时,后面张鸿等人也都看见,不及使用兵刃,各将随手暗器发出,件件虽都打中,那马已自无救了。
  后面吕伟刚解完手站起,听出马嘶有异,连忙赶来,已然出了乱子。只得把人马引向比较安全的地方一查看,那匹马上驮的干粮。衣服等食用之物。另一匹马虽然也驮着一些,但是数量无多,只足一二日之用。休说前途茫茫,绝食可虑,就是打算中路折回,也须行上七八日崎岖的山径,方能有山民的寨子。俯视壑底,阴风怒啸,藤莽起伏,青枝绿叶,如掀碧浪,杏杏冥冥,不见底际,更不知下面怪物藏有多少。烦恼之中,还得随时留心着怪物二次出现,这焦急实是非同小可。大家一商量,均主前进,等过了这一段险路,只要遇有鸟兽的地方,便可得食。何况前面还有土人的寨集,无论好说歹说,智取力夺,总可想出法来,也比折回去强些。主意既定,因有前车之鉴,越发加了一番戒备,便把另一匹马上所剩余粮分将开来,各人带好,以免再有同样的事发生,立时断了粮食。
  那怪物身子似蛇而扁,脊上生有倒钩。上来时,被灵姑用刀砍落的半截,紧缠在断树根上,层层胶合,宛如生成,怎样用树枝挑拨,皮肉划成稀烂,始终未分开来。头上是一个双叉的卷钩,已然深嵌入木,无目无口,也不知是头是尾。连吕、张双侠那般见多识广,仅猜是一种极恶毒的蛇虫之类,也不知它的名称来历。这东西死后力量尚如此惊人,如被缠住,那还了得。众人都是侠肝义胆,虽然事后思量,犹有余悸,仍想把害除了再走。屡次提着马鬃,使其嘶鸣,俱无动静。估量怪物一条被灵姑所斩,一条身上中了许多暗器,而这些暗器,吕、张二人事先防到,怕在深山穷谷之中遇见厉害猛恶的东西,一时制它不住,均用极毒之药喂制过,大半见血封喉,或者下面只有这两条,全都身死。等了片刻,不见出来,只得起程。
  走了一阵,两崖渐向左右展开,现出明朗的天日。路径虽然在半山之上,一边是无底深壑,却甚宽广。遥望前面森林高茂,路现平阳,方喜出了险地,忽从林中跑出数十匹花斑野马,满山飞逃,俱往高处窜去。未后有两匹大的已跑出林来,忽又回身站定,朝林内长嘶了两声,然后回身,缓步跑去。路出没有多远,忽又从林中冲出八九只水牛般大小的金钱豹,马一见豹,四足一起,连蹿带蹦亡命一般沿崖边跑去,口中仍长嘶不已。众人人山以来,还是头一次见着这般长大凶猛的豹子。经行之处,离崖有二十多丈,正当豹的侧面。吕伟因见那豹来势猛恶,林梢风起,恐那豹是大群出来,为数大多,不便轻与为敌,正命众人暂避,不可妄自上前。忽见那几只大豹出林之后,虽然目泛凶光,口中咆哮,却不去追那沿崖跑的两马,意思想往高处迫去,刚转身纵得一纵,前面马见豹不来追,二次又回身长嘶,向豹引逗。等豹一追,却又沿崖跑去;豹一停足,马又回身来逗。众人俱知马非豹敌,追上必死,何故拼命引逗不已?实在不解。那几只大豹经两马几番引逗,先时马群俱已逃尽,一下把豹逗发了急,倏地震山动谷一声怒吼,各把长尾一竖,一跃十丈,朝两马沿崖迫去。马前豹后,刚刚几个纵跃,眼看首尾相衔,前面两马跑到一处,忽然互相引颈一声长嘶,将头一低,四蹄一蹬,箭一般刚平穿出去,后面的豹也齐声咆哮,一跃数丈,追将过来,两下里相差只一起一落之间。
  当头共是五只大豹,正往下落,倏从崖下抛起三条尺许宽,数丈长的彩练,掣电一般直甩上来,正搭在那些豹的身上,五只大豹竟被缠住四只。头两条彩练各缠一豹,当时便拖下崖去。还有三豹。内中有两只较大的,原是并肩而行,同时落地,第一只近崖沿的在前,第二只靠里在后,相差约有二尺。那第三条彩练一下搭在第二豹的头颈上,再一钩将过来,恰好将近崖的一只拦腰卷住,往下便拖,这条彩练较细较短,所缠的又是两豹,力量本就稍弱。内中一只又只缠住头颈,便于着力,便拼命挣扎,想逃脱束缚,四足据地乱蹬,口里鸣呜乱嘶不已。另一只也随着狂啸,乱挣乱抓。爪过处,在地上便是一条条的沟子,后面共还有五只大豹,也已赶到,一见同类失陷,便纷纷上前,朝着那彩练乱吼乱抓,满地扑滚。那彩练更是死也不放松,越缠越紧。沙石飞扬,血肉纷溅中,再加崖上群豹的怒吼与崖下两豹的惨嘶汇成一片。只震得林木风生,山谷皆鸣,声势真个惊人。众人才知两马用的是舍身诱敌之计,好生骇异。
  灵姑想绕过去,给怪物一个毒镖。吕伟忙拦道:“这般毒物猛兽,俱是山中大害,正好互相火拼,同归于尽。豹有这么大,恐还有不少同类在后,千万躲开为妙。它不来侵害,犯不着再去招惹。这一条怪物,身上业已被群豹抓成稀烂,这半截无眼无口,许是怪物的尾巴,它吃不住痛,另一半截定窜上来,与群豹恶斗。先落下去的两条,也许上来相助。我等纵要除它,须等二恶交疲之时,方可下手,此时切莫妄动。”
  正说之间,那彩练竟被群豹抓断落了下去。可是那被缠的两豹身子,被那半条断彩练越发束紧,两豹身子差不多并成了一个。束腰的那只还略好些,束颈的那豹已被束得凶睛突出,血口开张。俱都横卧在地面上,不能转动。好容易经那五只活的又是一阵乱抓乱咬,等到弄成断片,去了束缚,两豹早遍体伤痕,力竭而死。这时崖下二豹的惨啸已歇。两马借刀杀敌计成之后,早逃得没有了踪影。群豹犹自据崖怒啸不已。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群豹来路的那片森林中忽然狂风大作,林木起伏如潮。吕、张二人知有大群野兽出现,忙命众人快快准备兵刃暗器,将马放在山脚洞内,用石堵上,另觅大树躲藏。众人身刚上树,便听万蹄踏尘之声,千百大小豹子,从林隙中冲将出来。
  内中两只较大的吼了两声,崖口五豹只回应了一声,便住了狂啸,迎上前去。这千百只豹子一出来,俱往林外空地上聚拢,好似受过训练一般,大的在前,小的在后,数百个一行,排成两个半圆圈,朝林而立。除了兽爪踏地之声,一只也没吼啸。众人在树上刚才觉着希罕,倏地又从林内跳跳纵纵跑出两个怪兽来。两兽似猴非猴,一红一黑,周身油光水滑,长才三尺,脑披一缕金发,圆眼蓝睛,人立而行,掌长尺许,指如钢爪,举动甚为灵活。这两怪兽刚一出现,千百豹群立时四脚趴伏,将头紧贴地上,动也不动,看去甚为恭谨。
  不多一会,从林内冲出一只比水牛还大的黑虎,背上坐着一个身穿白短衣,腰围兽皮,背上插着一排短叉,手执一根两丈来长的蟒皮鞭,年约十六八岁的英俊少年。出林之后,用手一拍虎项,虎便横卧在地,少年也改骑为坐。两个猴形怪兽便迎上前去,举掌蟆拜,分立两旁。少年口里吼了两声,声如兽啸,也听不出吼的什么。先前五豹先伏行过去,也朝少年回吼了几声,然后立起身来,走向崖口,共同衔着那只死豹的头尾,往少年面前跑来。刚跑出没有几丈远,崖下倏又飞起两条彩练,因为五豹转身得快,已将死豹衔去,一下落了个空,叭的一声打在山石上面,恰好将那十余段怪物尸身搭住,顿时被它全数卷起,往崖下甩去。那少年见了这等怪物,只把两道长眉竖了一竖,好似不曾在意。那几只豹子将死豹拖到少年面前放下,重又伏地吼啸起来。少年将手一摆,止住豹吼,口里作了几声呼啸。旁立的两个猴形怪兽走上前去,各将死豹提起一只,带着那五只豹子,走往林侧山麓之下停住。内中一兽用前爪往地下一指,五豹便顺它指处,各用前爪一阵乱抓,只听沙沙之声,尘土扬起多高。等到抓成了一个丈许方圆的深穴,二兽才将两只死豹端端正正放了下去。少年再用手一指,嘴皮微动了动,五豹各自掉转身来,用后脚将前抓出来的泥土往坑中拨去,顷刻工夫,将坑掩好。二兽早各取来两根比它身量高出两三倍的大石笋,照准上面便筑,一会工夫与地齐平。仍率五豹往回走来,动用甚是熟练。尤其是那两根筑地的石笋,少说也有数百斤重,二兽举起来,竟和一根木棍相似。
  众人先见那少年能统率这般猛恶的野兽,觉着希奇,对这两个猴形怪兽,谁也没料到有此神力,益发骇异。吕、张二人因一时间还看不出少年的性情好坏和他的路数,眼前吉凶诸多不测,所幸藏身之处掩蔽尚好,忙即示意众人谨慎戒备,不可出声。以免被他发觉。正在各打手势,忽听少年一声长啸,接着便听群豹骚动起步之声。再往前面一看,广原上千百群豹俱都立起,掉转身躯,仍照以前行列排数,往崖口那一面缓缓进发。
  少年骑虎殿后,两只猴形怪兽一边一个。前面豹群行离崖口约有二十余丈远近,少年又是一声长啸,群豹忽从中间分开,排向两旁,蹲在地下,让少年与二兽过去。少年到了群豹前面,将虎项一拍,虎便转过半边身子,横卧在地,依旧改骑为坐。少年才把手一招,那两只猴形怪兽便躬身凑近前去。少年只低声说了几句,二兽便走向豹群中,挑了两只小豹出来,用两条长臂捧起,给少年看了看。少年又微一低头寻思,将虎项上挂的刀拔出,站起身来,一个纵步,飞身十余丈,到了左侧坡上面。挑了一株半抱的大树,齐根砍断,削去枝干,弄成了一根四五丈长的直木。用手举起,纵下坡来,放在离崖近处。然后将手一挥。二兽捧了小豹,飞也似跑到崖前,将豹放在木头后面的中间,各用前爪,一扯豹耳,两只小豹便怪啸起来。
  这时众人方看出那少年是想诱那怪物上来,为死豹复仇。少年除力大身轻,能役使群兽外,并不似会什么法术。俱不知他预先砍那大木是何用意,方在猜想,说时迟,那时快,少年站在横木后面数丈远近处,口里一声低啸,两只猴形怪兽便松手跑向两旁。
  两只小豹刚拼命一般往回逃窜,同时崖下面彩练也长虹一般飞起,往上搭来。就在这疾如电掣之际,两只猴形怪兽已一头一个,将地下横木举起,恰好将两只小豹放过,接个正着,那彩练双双都搭在横木之上。二兽再用力往后一带,益发当作是个活东西,只一晃眼工夫,便缠绕上几匝。少年早把背后精光耀目的钢叉连珠般发出,根根都打在彩练身上,深透木里,钉了个结实。那彩练想是知道不妙,未卷在木上的一段不住往回掣动。
  偏生那攀住木头的二兽力大无穷,一任它怎样抖颤伸拱,不能扯下一点。正在相持不下,少年的叉已发出来十把,倏地一声大吼。二兽也各自发威,身子一抖,脑后长发似金针一般根根直竖起来。四只前爪扳住大木,眸的一声怪叫,往里一带,那两条彩练便似裂帛断绢一般,随着二兽紧抱的那根大木,拉向前去十几丈,直往崖上抛来。晃眼现出全身,乃是两条怪蛇,先上来的竟是它的尾巴。
  那蛇生相甚是狞恶难看。通体前圆后扁,上半身有小木桶粗细,皮色和烂肉相似,头如蚯蚓,一张圆嘴喷着黑烟。额际生着七眼,目光如豆。齿如密锥,生在唇上,已有好些折落,血点淋漓。因为下半身缠在木头上面,全身一上崖,便朝前横折过去。再将头左右一阵乱摆,那颗长头便粗大起来。
  少年知它要蓄气喷毒,吼一声,手中又是两把飞叉照准二蛇头上打去。眼看打到,二蛇各将头颈往后一缩,大嘴一张,咬住叉头,只一甩,那把叉便被甩向空中数丈高下,映着阳光,亮晶晶和陨星一般,直落蛇后绝壑之中。少年见势不佳,忙吼一声。扳木的二兽刚才松了前爪,往后纵开,那蛇已将身一拱,各顺大木的一头箭射一般穿去。二蛇下半身又缠在大木上,被飞叉钉紧,自然是追赶不上。二蛇一下穿空,益发暴怒,折转身又朝少年穿去。少年早有防备,已经往后纵开。连那千百只豹子俱都纷纷后退,让出一片空地。少年这一次舍了飞叉不用,径抓起地下石块,照准蛇头便打。那两只猴形怪兽也跟着学样,却比主人还要灵活得多。仗恃纵跃高远,力大身轻,各捧住大小石块,存心和蛇逗弄,不时窜东跳西,挨近蛇身,等蛇将要作势穿来,迎头就是一石。接着身随石起,一纵便十余丈,那蛇休想伤它分毫。少年手上颇有功夫,石发出去又沉又稳。
  饶是二蛇目光锐利,闪躲迅速,也经不起这一人两兽三下里夹攻。还算是蛇嘴皮紧肉厚,富有弹力;蛇又心灵,一见石块打来,知难闪躲时,能用嘴巴拱挡。虽没有伤中要害,近头一段已是皮破血流,伤痕累累了。少年见那蛇只能用身子凭空抛甩飞窜,不能顺地游行;而且各不相顾,不能带着附身大木来追;毒烟不能及远,立处恰又是上风,益发放心。也不近前去,只管把手中石块发个不休。那两条怪蛇也是急怒发威,不肯后退,仍在乱石飞落之中左闪右躲,此穿彼逐,欲得仇人而甘心,兀自相持不下。
  这时吕伟、张鸿藏身处正当人蛇相斗右侧的一株古树空腹之内,离崖不过四五十丈。
  几番谛视少年,体格相貌,并非土人种族。生相虽然雄壮,脸上并无戾气,只是啸声如兽。但他率领着这许多虎豹异兽,自己带有妇孺,如被发觉,好了便罢,一个不好,岂非自取其祸?好生踌躇。后来看出蛇信甚长,蛇头经打,尤其那七个蛇眼厉害,少年和异兽这般打法,决不易将蛇打死。休说傍晚风势一变,只要被蛇口中毒气喷出,凶多吉少。便被它逃了下去,少年叉上不似有毒,那蛇如此灵巧,必能拔叉脱身,岂不仍留大害?
  想了想,吕伟打算冒险,施展多年藏而不用的绝技,助他将二蛇除去。便悄悄对张鸿道:“今日我等处境颇危,除非蛇死,兽群退去,行动方保无虞,否则吉凶难卜。看神气,蛇如不死,少年决不甘休,两下里相持到晚,于我们大是不利。这次恰好我因恐蛮山多险,将业已收手不用的百步飞星神弩带了出来。我意欲冒一点险,绕向前面,去打蛇头怪眼,或者能以奏功。不过这等野性人,终是难测,但能不见为妙。如我形踪被他发觉,不问他相待好坏,哪怕他错会了意将我困住,他手下有这些虎豹灵兽,人力决难取胜。我如不出声招呼,大家千万不可上前,以免差池。我一个人即使不幸,自信还能脱身。虽不一定便会这样,总是谨慎些好。烦劳贤弟代我约束他们。”
  说完,吕伟便绕到坡上,用手端着百步飞星神弩,略一端详远近,朝前比了比,觉着甚为合适。正待遇机下手,那两条怪蛇连受石块打伤,势子业已渐衰,忽然身子往上一拱,直立起来。吕伟见是机会,手中弩箭一紧,正要乘少年发石之际朝蛇头上的七只怪眼连珠射去。那蛇倏地同时将头急摆了两下,再连身往后一扬,立竿倒地般往崖底直甩下去,那带着大木的下半截身子,也跟着往崖下回卷。吕伟因想避那少年耳目,略一审慎,弄得时机坐失,那蛇已连身逃走。方在惋借,不料那猴形怪兽,竟似早已防到,蛇的上半身刚往后一倒,下半身拖着木头卷走没有多远,二兽早一纵身,疾如投矢,飞步上前,伸出那钢一般的前爪,一头一个,将那根大木抓牢。只跟着往前滑出丈许远近,便即收稳势力停住,一任蛇身扭拱不歇,休想扯动分毫。可是蛇力甚大,二兽也拉它不上,两下里只管相持。
  那少年急得无计可施,几次走近前去,用刀在蛇身上作势欲砍。想是知道斩为两截,蛇仍不死,更没法善后,俱未下手。
  过有顿饭光景,吕伟居高望下,隐隐见崖中忽有三四条彩影闪动,猜是那蛇勾来了同类。那等厉害恶毒的怪蛇,休说是多,如有一条窜上来,也非易事。何况今番不比上次,有了防备,并非预先用大木乘势卷住蛇尾。如任其自在游行,少年和二兽虽是力大身轻,恐也难讨便宜。吕伟正替少年担心,那大木已被二兽一下拉过来两三丈远。少年见状,方在喜啸,见崖下彩虹掣动处,四条同样怪蛇互相盘纠,直甩上来。一上崖便自分开,朝少年和二兽分头窜去。吓得二兽丢下大木,回身便纵。少年知道厉害。忙即纵退,一声长啸,千百群豹与那只大虎,立时纷纷逃散开去。
  吕伟定睛一看,内中两条仍是缠在大木上被叉钉住的。其余两条,俱只有半截身子。
  大的一条,正是适才被五豹抓断身子的那条,近尾一截满是兽爪抓裂的伤痕。断处仅去蛇头四分之一,举动犹自灵活。另一条比以上的三条要小上三倍,身子已去了一小半,像是齐半腰被人斩断,血迹淋漓,行动也比较缓慢,不知是否灵姑先前所斩。这四条蛇一上来,那两条断蛇俱都将挨近颈腹那一段贴地,竖起下半截残躯有好几丈高下。并不头前尾后顺行,乃是尾巴在前,昂首后顾,朝着面倒行,去追那少年和二兽。盘旋滑行于草皮石地之上,疾如飘风,几次追近少年,便将下半截身子朝下打去。还算那少年纵跃矫捷,又有两只猴形怪兽冒险救主,不时拿着石块上前去打,引它来追,才得没打中。
  蛇身落处,只听叭的一声大响,地面上便是一条印子,有时山石都被打出一条裂痕。少年一面纵逃,一面拔出身后飞叉投掷,无奈近要害处俱被蛇嘴拱开,等到把叉发完,虽然蛇身上中了几枝,除了引得它益发暴怒,来势越急外,并不见有甚效用。
  同时那被少年飞叉钉缠在大木上面的两条,正各低了头,去衔住叉柄,往外一阵乱拔。因为叉上都是倒须刺,先时蛇身护痛,那蛇随拔随止,时常舍此就彼,中道而废,一枝也未拔出。反因利口将叉柄咬断两根,益发嵌入肉里。内中一条,不知怎的一忍痛,衔着半截叉柄,头往上一扬;一根短钢叉带着一大片血肉随口而起,抛有数十丈高下。
  这一开始,二蛇俱都不再顾借皮肉痛苦,紧接着又去拔那第二根不迭。
  吕伟因四蛇齐上,先两条有大木绊住无妨,不得不舍缓就急,先除那两条断了尾的。
  谁知那少年和二兽竟不朝坡这面避来,越逃离坡越远。弩已多年未用,恐难命中,只得停手等待。正想再不过来,便绕追上去,忽从崖口那一面飞起一柄带着血肉的钢叉,映着日光,摇摇晃晁落下来,斜插在前面草地之上。侧回头一看,原来是蛇身上的钢叉,已被它用嘴拔起。断了尾巴的已如此厉害,一被脱去束缚,那还了得。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吕伟端弩朝二蛇一比,恰好左面一蛇衔住叉柄,正在忍痛上拔,全神贯注以叉上,刚刚拔出半截,头渐昂起,真是绝好下手的良机,哪肯放过。忙一按弩簧,用十成力,将一排十二根毒药飞星弩箭朝蛇的七只怪眼打去。那蛇万不料到仇敌已被同类追出老远,还有人暗算。那弩箭俱是纯钢打造,只比针略粗,尖头上灌着见血封喉的毒药,发时一些声响俱无。吕伟因恐蛇身太长,皮粗肉厚,打上去无用,专心打它的眼睛,只要有一枝打中,也难活命,何况十二枝连珠发出。左蛇刚一受伤,吱的叫了一声。右蛇不知就里,昂头去看。吕伟正在打第九枝箭,准头略微一偏,右蛇眼中也分别连中了四枝。
  吕伟还恐药力不够,又取出一排安上,准备再找补两箭时,忽闻虎啸之声。回看少年,已被两条断蛇追急,又从远处往回逃遁。两只猴形怪兽跟在后面,虽然用石块去打二蛇,二蛇这一次竟似认准少年是它仇敌主脑,一毫也不做理会,仍是紧追少年不舍。
  二兽见主人危在顷刻,连引蛇两次未引开,一时情急,赶上前去。为首的一个竟不顾厉害,伸出钢一般的左爪,照着大的一条七寸子上就是一下。二蛇原是大半身子竖起,用靠近颈子的一段贴地,再将头部昂起数尺,扭颈反顾。成一L字之形,以后为前,两下分列盘桓,倒行而追。虽各断去小半截,也有好几丈长短。加上是两下夹攻,游转如飞。
  所以一任少年身手多么矫捷轻灵,也是不易躲闪。
  那大的一条追离少年最近,身子一拱,正要往下打去,恰值怪兽一爪向要害处抓来。
  那蛇一护痛,不顾打人,忙即张开那水桶大小,密牙森列的利嘴,正待回头朝仇人咬去,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吕伟恰好看到。因见二兽如此忠义,急于相救,慌不迭地觑好准头,一按弩簧,把刚上好的一排弩箭接连发了四枝出去。刚巧那蛇张口回顾,两枝中在眼里,另两枝俱打在大嘴之中。那蛇觉着嘴里一阵奇痛,将嘴一闭,将头一摆,紧接着将竖起的身子往后反打下来,那怪兽原极机警,一爪刚抓向蛇头,便知危机瞬息,蛇必回头来咬,并且还要防到那另一条断蛇;身子又矮,如往上纵,恰好被它咬着。于是一面收回左爪,一面将身子往下一蹲,避开来势,准备往侧面无蛇的一方纵去。主意想得虽好,无奈那蛇回首也是飞快,眼看双方相对。这一来,休说被它咬上,难以活命,便是被它拱上一口,也未必吃得住。多亏吕伟这四枝神箭,那蛇受不住痛,略一迟顿,怪兽已似弹丸离弦般斜纵出去。
  就在此时,另一怪兽原向较小这条断蛇追去,还未下手。少年所骑黑虎先时被少年喝开,只是蹲伏在附近高岗之上,朝着上面眈眈注视,后见少年危急,一声怒啸,便从斜刺里追将过来,正待作势扑去。那蛇见同类为仇敌抓伤,刚舍少年旋身去追,怪兽和黑虎也双双纵到。黑虎先扑上前,身子还在空中不曾下落。吕伟头四箭得了手,一见小的一条断蛇也旋过身来,觉着机不可失,当下舍了前蛇,一偏手,又发出三枝毒箭。偏巧那蛇闻得虎啸,便不再问同类死活,正在昂头张口待敌之际,三枝箭连珠中在嘴里。
  一护痛,闭了嘴,将身子一阵乱摇,便朝下一倒,意欲朝虎打去。这时怪兽也自纵起,大约是怕伤了黑虎,趁势一伸两条坚如钢铁的长臂,就空中抱紧蛇身,拼命往外一拔,然后放手纵落。那蛇骤不及防,不由往外一偏,落将下去。因为身子刚横过来,正压在前蛇的身上。
  二蛇此时本是急痛攻心,又加这类钩尾怪蛇照例是身子一落地,只要挨着东西,立时就卷。前蛇是一下打空,怒极奋力上窜,后蛇是怒极奋力下打,都是情急拼命,势子猛烈;又值药性发作,神志渐昏之际,这一击一迎之力何止数千百斤,只听咔咔两声。
  二蛇身子悬空,略一停顿,又是叭哒一响,两蛇长身同时落地。互相往回一卷,便纠缠起来。彼此毒性大发,哪还认得出是敌是友,只略微屈伸了两下,便和大木上两条死蛇一般双双死去,蛇头搭不上来。
  这时那虎和二兽已被少年喝住。少年见四蛇先时那般凶狠,后来竟会无故死去,好生不解。坐在虎背上喘息了一阵,便独自往大木前去。到了一看,两条怪蛇的头都向下垂搭着,只额上七只怪眼有睁有闭,一时也看不出致死之由,疑是暗中得了神助。因为奇腥触鼻,不耐久立,正待回身,忽听二兽悲鸣之声与虎啸相应。知道二兽从不轻易这般鸣啸,不禁大吃一惊。回头一看,适才用斥击蛇的一个,用左爪捧住一只右爪,浑身的毛根根倒竖,由另一怪兽半扶半抱,并肩悲呜而来,忙即迎上前去。少年见它那条抓蛇的右爪业已肿起两三寸厚,皮色由黑变成了红紫,皮肉胀得亮晶晶,似要渐渐往臂腕上肿去。知是适才拼命救主,爪裂蛇颈,中了蛇毒。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刚伸手要向伤处抚弄,却被没受伤的一个伸臂挡住,不令近前。口里叫了两声,将受伤的同党放倒在地下,径去少年身后,将那未发完的短钢叉抽一支,拉了少年的手,往两条断蛇前走去。
  少年因自幼生长兽群之中,颇通兽意,知有缘故,以为或者能从蛇身上想出救法,便随了走去。快到之际,怪兽忽然松了少年的手,一步纵向断蛇身前。先朝蛇身上定睛看了又看,然后用叉尖旁枝照准一只蛇眼眶上两边划了两下,再往里一按,轻轻往外一挑,一颗蛇眼珠便整个挑在叉尖之上,递与少年。少年接过一看,那蛇眼眶不大,未死以前,七只怪眼虽然星光闪闪,都不过和龙眼一般大小。这一挑将出来,整个眼珠竟比鹅卵还大,滴溜滚圆,通体都是紫血筋网包满。本质为灰白色,和一块石卵相似。只正中有大拇指大小的一点透明若晶,乃蛇眼放光之处,已不似活的时候那般光明,上面还聚着米粒大小的一点紫血珠。少年反复仔细看了两转,看不出有何用处。方在焦急,那怪兽忽又将又夺了过去,将那眼珠甩落地上,用叉尖一阵乱划乱挑,微闻丁的一响。低头注视,乃是一根两寸多长,比针粗不了多少的钢箭,血肉附在上面,俱成暗紫,这才明白那蛇致死之由。但是四顾山空云净,西日在天,只有满山虎豹凭临游散,哪有一点人神的踪迹。
  少年方在愁急寻视,耳听黑虎啸声犹自未息,起初听出虎啸与平时不令群豹妄动之声相同,不似有甚变故。因一心惦着中毒受伤的怪兽,明明自己家中藏有解毒治伤之药,二鲁却不愿回去,只拉着自己手跑,知它素具灵性,必有所为,无暇再过间那虎。及至寻那放箭来源未得,虎啸兀自不止,刚猛然心中一动,身旁怪兽忽又拉了自己,纵身越蛇而过,径朝虎卧之处跑去。少年随着怪兽且走且看,见那黑虎半趴在那前坡上,朝着一株大树不时摇首摆尾,作出亲热示媚之状,口中却啸个不住。暗忖:“放箭杀蛇的救星莫非藏在树上不成?”想到这里,足下一加劲,只几个纵步,便离树不远。那虎见少年飞跑过来,刚转身来接,猛听树上有人大声说道:“那位骑虎朋友,且慢近前,老朽这就下来了。”
  原来吕伟这些时工夫,越看那少年容貌动作,越不像甚歹人,本就有了爱惜之意。
  无奈蛮荒远征,携有妇孺,终不便和山中野人交往。连杀四蛇之后,虽然自负老眼无花,当年神弩毫无减退,仍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意,不愿和少年相见。方喜手法敏捷如电,行藏未被那一人二兽所见,四蛇一死,少年必不致久停。正要悄悄绕道回去,与同行诸人相聚,等少年率领群兽走去,即行觅路起身。念头刚一打好,忽闻一虎二兽鸣啸之声,吕伟以为毒蛇又来了同类。击蛇救主的怪兽,一只右爪已然中了蛇毒,疼得乱叫,吕伟原藏身密叶浓荫之中,又掩着半边崖角,本极隐秘。谁知往前看时,未受伤的一兽正抬起头来,那精光流射的怪眼竟与吕伟目光相对。心刚一惊,二兽朝黑虎又啸了两声,回身朝少年走去。同时那只黑虎却往坡上走来,先在树下摇头摆尾绕行了两转,然后伏在坡前,举头向着吕伟鸣啸不止。吕伟方知黑虎和两猴形怪兽俱是灵物,杀蛇之时,业已看出自己踪迹,树并不高,那般大虎不难一跃而上,见它神态不似含有恶意,否则休看那么厉害的毒蛇倒好除去,虎虽一只,射死极易,可是虎后面还有一人二兽与那千百大豹,却不是招惹不得。再加那些豹群闻得虎啸,也渐渐往坡前缓步走来,在相隔一二十丈处散落蹲伏,恰好挡住去路。如果下去,必然惊动这等猛兽,毕竟不妥。吕伟再看二兽相抱,去找少年,并未见有什么解毒之药取出应用。自己身旁现带有好几种解毒神效之药,只是这半日工夫,听少年口音非汉非土,颇与兽啸相似,是否能懂自己的话,尚说不定。树下猛兽环伺,相隔又远,一个不巧,还许为好成恶。
  吕伟正在踌躇不决,那怪兽已拖了少年跑来,知道无法隐藏,只得出声。刚把前两句话说完,便听少年用云南土话答道:“放小箭,帮我们杀七星钩子的就是你家么?”
  吕伟闻言大喜,存心卖弄身法,镇他一镇,不等少年把话说完,拿出当年绝技,脚抵树干,从依荫中两手平伸,往左右一分枝叶,一个黄龙出洞之势,穿将出去。再用双足交叉,右脚贴在左脚背上,借劲使劲,用力一踹,身子一绷,悬空斜升好几丈高。倏地将头一低,鱼鹰人水,头下脚上,双手由合而分,直射下来,眼看离地丈许,再使一个俊鹘摩空的身法,微一旋侧,便双足贴地,立在少年面前。这一套身法解数,使得人在空中真如飞鸟一般。
  那少年虽然天赋奇资,似这等能手,却是从未见过。不由又惊又喜,抢步上前,伸出一双铁腕,拉着吕伟两条手臂说道:“那么厉害的七星钩子,寻常要杀一条小的,也要费好些手脚,才能整死。被你小小一根短箭就送了终,你家到底是人还是神仙呢?”
  吕伟被他一拉,觉着手力绝大,知他质美未学。存心想收服他,忙将真气暗运向两条手臂之上,微微往外一绷,少年便觉虎口胀得生疼,连忙松手。瞪着一双虎目,呆望着吕伟,面现惊疑之容。吕伟含笑答道:“哪来的神仙?还不是和你一样,都是凡人,不过学过几天武艺罢了。”少年道:“你说的我不信。这里方圆几百里的土人汉家,个个都说我力气大。我这手要抓住时,休说是人,便是多大力气的猛兽也挣不脱。前面有一汉家朋友,武艺着实精通,几次想收我做徒,动真气力,还是比我不过,至今也没拜他为师。适才我想试试你的力气,先怕把你捏伤,只用了三成劲。见你没在意,刚把劲一使足,也没见你怎样用力,我手都胀得快要撕裂了。不是你在使法儿,还有啥子?”
  吕伟因内家功夫妙处,专讲以轻御重,以弱敌强,四两之力可拨千斤,和他一时决解说不清。便岔开道:“那是你自己用力太过,论我真力,决不如你。我看你带的那两只伙伴,有一只用爪抓蛇,穿透蛇皮,染了毒汁,甚是沉重。这等忠义之兽,你还不想法救它,尽管说这些闲言闲语则甚?”少年闻言,方着急道:“我两个猴儿,并不是真猴子。一个叫康康,一个叫连连,从小和我性命相连。今日连连为救我中了毒,本想带它回去,向那汉家朋友求药。它想是因见去年我和汉家朋友比力时,有一山人中了七星钩子的毒,前去求药,没有治好,所以不肯回去。却教康康拉了我,先寻出蛇眼里的小箭,然后再拉我来寻你。你如治得它好时,我洞里面有的是你们汉人家喜欢的金银珠子。
  便是你们爱的那些采不到的药草,也能叫康康带你去采下来相送。”言还未了,吕伟忙拦道:“我并不索谢。但是蛇毒恐怕太重,我虽带着药,不知能否收效。那边腥秽之气太重,我和你去至坡上顺风之处相候,可命你那康康,去将它背了来试试。治好了,莫欢喜;治不好,也莫怪。去时切莫要沾它中毒之处。”少年大喜,回顾康康,闻言早就如飞而去。
  少年便随吕伟上坡,席地而坐。吕伟先拾了些枯枝击石取火,准备烘烤膏药。火刚点燃,康康背了连连来到。二兽见了吕伟,先一同跪倒,拜了两拜。连连已是痛得支持不住,倒卧在地,咬紧牙关,哼声不已。吕伟见它伤处已然肿到手背上面,亮晶晶的皮色变成乌紫。知道蛇毒甚烈,再延片刻便难挽救。因知那兽力大无穷,自己凭力气,未必对付得了。忙对那少年道:“此兽中毒不轻,所幸毒只延到手背,没有蔓延到脉中去。
  它又是个灵奇的兽类,我的解药或者能够生效,不过这片皮肉须要割去一些。适才见它甚是勇猛,恐治它时怕痛,不听约束,你能看得住它么?”少年道:“这个猴儿比人还要精灵,有我在此,必不敢强,你只管动手便了。”连连也好似解得二人言语,两眼噙着泪,不住朝吕伟将头连点,做出十分驯顺之态。吕伟终不甚放心,仍命少年紧按它的肩头,以防治时犯了性子。一面嘱咐,一面早从腰问镖囊以内将应用物件药膏等取出。
  剪了一条粗麻布,比好伤处,将膏药摊好。又从贴身兜囊内将吕家独门秘制的清氛散和太乙丹取出,二药各装在一个小瓦瓶以内,封藏甚固。
  一切准备停当,吕伟猛想起还没水,仍不济事。偏巧一大瓶山泉在张鸿身畔带着。
  虽看出少午粗直无他,到底还无暇问及他的来历根脚,暂时尚不愿使众人相见。偏又事在紧急,再延更不好治。想了想,只得对少年道:“现在就缺一点清泉,便可下手,急切间无处取用。我有一同伴,现带得有,请你喝住这些虎豹,待我唤他前来。”少年忙问:“你同伴在哪里,他如害怕,我将这些东西喊走远些就是。”吕伟道:“他也和我一般,胆小不会留在这里。不过怕他性子不好,野兽无知,万一吃他伤了,当着你觉着不便罢了。”少年闻言,便引颈长啸了两声。那些豹群自四蛇伏诛以后,便随少年纷纷往坡前聚拢,各自游散坐立,姿态原不一致。少年啸声甫歇,由那黑虎为首,都立时蹲伏在地。吕伟知家人现时仍藏原处,只张鸿一人在树上相候,便高声喊道:“贤弟张鸿一人,快将那瓶山泉带来应用。”原意以为这般喊法,张鸿定然明白单人前来,不会再带别人。谁知从适才存身的树上竟飞下来男女二人:一是张鸿,另一个正是灵姑,俱都带着水瓶,迈步如飞,顷刻便到。那些虎豹果然连头也未抬。已然露面,吕伟也不便再说什么,只瞪了灵姑一眼。
  见张鸿所带的一瓶水只剩下一半,灵姑的却未动过,便将整瓶要了过来,走近连连身旁,放在当地。一面嘱咐少年留神;一面先将连连手背挨近肿处的皮,用刀斜割了一个二寸来宽的口子,再用左手备就的长镊,紧夹上层破皮,在破口前面系上七根红丝。
  吩咐少年把连连的手腕平伸,伤处横斜向外。另取一把三寸多长,装有两截活柄的玉刀,顺着掌背往上朝破口处轻轻一刮。连连尽管疼得毛脸变色,牙齿发颤,竟能瞪着泪眼忍受,毫不动转,心中益发赞美。那肿处经这一刮,便有一股似脓非脓,似血非血,红中带紫,奇腥刺鼻的毒水顺破口流出。玉刀刮过数遍,毒水流约碗许,手臂浮肿虽消去了些,可是那破口的皮初割时厚仅分许,此时竟肿有半寸以上。
  吕伟忙对少年道:“今番它更痛了,你小心按它紧些。”说罢,放了玉刀,将适才小快刀在地上磨擦干净,镊子伸人伤口,挑起上层浮皮,用刀朝前一割,那皮便迎刃而解。两刀过后,由手背到手指缝为止,一条二寸多宽、尺许长的手背皮便挂了下来。跟着毒水淋漓,洒了一地,皮下面的肉已呈腐状。吕伟将备就的麻药洒了些上去,对少年道:“此兽能如此忍受奇痛,真乃灵物。它周身筋骨多而肉少,禀赋特厚,看去虽然可怕,此时我已能保其无害,并且敷药之后,痊愈必快,只管放心吧。”随说随又用刀将中毒之处存筋去肉,一一用刀割去。放些特制药粉,和人清泉,将手背一片连皮冲洗干净。灵姑忙送上火旁烘好的膏药,吕伟接过,搭向自己腕上。先洒些清氛散在伤处,连皮用镊子夹起,将伤处贴好。那片破皮割后己然缩小,三面露着裂口,不能还原。
  吕伟就裂处上匀了太乙丹,再将膏药搭上,齐裂口外盖严,用数十根红丝扎紧。然后说道:“这等毒蛇,生平未见。适才虽有救它之心,尚无把握。因想起那蛇以尾取食,逆首倒行,忽然触机,知此兽利爪胜逾坚钢,是它天生奇禀。虽见它以爪击蛇,然而指爪前半截不肿,却从第三骨节往上逆行肿起,必是那一节指骨以上肤纹略松,不似前半截坚密,故尔毒透进去。此兽明知蛇毒,敢用爪抓它要害,也必因此,不想却上了大当。
  割时见毒头竟在近破口处,我如照平常治法,从开始中毒处下手,其毒必往上窜。好便罢,不好,毒一侵入腕脉和骨环血行要道,便无救了。如今重毒已去,又敷我秘制灵药,再稍割治,便竣全功了。”说罢,便命少年将连连扶起,以免腥气难闻。
  连连经过割治之后,过了一会,面上竟有了喜容,迥非适才咬牙痛呻欲绝神态。地方换过,吕伟重取刀镊,又将连连爪骨皮用刀割开。见那指骨比铁还硬,蛇毒业已凝成几缕黑色的血丝,附在筋骨之间,不住往前屈伸颤动,细才如发,难怪指外不显甚腥。
  暗讶:“这东西真个天赋奇禀,如此重毒,竟被它本身精血凝炼,逼着顺皮孔往上窜,居然没有蔓延到经脉要穴中去。否则纵有灵药保得活命,这条爪臂也必废了。”因那蛇毒凝成的血丝柔中带刚,镊子挑起一夹,便扯了下来,比起刚才治掌臂时容易得多。一会便将指爪的毒去净,敷上药,包扎停当。
  吕伟一切药和用具还未收拾,刚在山石上坐定,待问少年名姓来历,连连倏地纵将过来,趴伏在吕伟脚前,口里柔声直叫。吕伟知此兽通灵,定是知恩感德。见它面上苦痛神色俱都消失,只一条前爪还不能随便舞动。便温言抚慰它道:“你因救主情殷,几乎中毒废命,幸遇我在此,得保残生。山野蛮荒,毒物甚多,你生长此间当能辨识。你此时爪臂的毒俱已消尽,至多十日八日便可复原如初,以后须要留神些。”连连仿佛解得人言,不住叩首点头。康康原蹲伏在侧,也跟着上前,跪叫了几声,才行走开。
  吕伟把话说完,正打手势吩咐康康站立,一眼望见连连走向放药具的山石前,伸爪便取。吕伟恐它无知,拔了瓶塞,洒了灵药,忙和灵姑赶过去时,康康业已拾起一物,回身走来,口中呵呵直叫。吕伟一看,正是适才用的镊子。那血丝附在上面,和蚯蚓一般,还是颤动不休,业已绕成好几周,缠得紧紧的。吕伟当时因为连连五根指骨上都附有这种血丝重毒,匆匆没法清洗消毒,一共用了五把镊子,才算挑尽,随手放在山石上面,径去歇息问话,不想这东西活性犹存。先想把它烧化成灰,以免人土成虫为害。后一想:“天生毒物,俱有妙用。蛇毒本就奇重,再受这灵兽全身精血一凝炼,简直同活的一样,异日如有用得着的机缘,灵效必然更大。康康特地赶来提醒,必有原因。”吕伟想到这里,一找身旁革囊,恰巧有一个以前装放毒药的空瓶。便取将出来,削了一根细木签,搭在那血丝的头上,顺着它那弯曲之性,如绕线般绕成一卷,放入瓶中。再齐绕处切断,将瓶口塞紧,放入囊内。再看那五把镊子,不但血丝缠绕之处变成乌紫色,便是自己捏着镊柄的两个手指,也觉有些麻痒,知道毒已侵入,便是火炼水煮,也恐难以去尽。好在囊中还有几把未用完,便命灵姑用树枝挑起,连那柄割皮的小快刀,一齐扔入崖底。
  那少年看他父女动作施治,一言不发,只管注目寻思。直到吕伟将一切药品用具收拾人囊,才开口道:“你果然是个大好人,还有这等本事。你将我连连医好,可肯去我洞中,容我谢你们一谢么?”这些时工夫,吕伟一面给连连医治,一面留神少年举止神情,看出他虽然行动粗豪,却是满脸正气,并非山中土人之类,分明汉人之秀,不知何故流落蛮荒,料他身世必有难言之隐,颇想知其梗概。反正女儿已然出面,余人也无须再为隐藏,荒山难越,到他洞中暂住,上路时正好相须借助。便笑答道:“谢谈不到,到你洞中拜访,原无不可。只是你我相见好一会,彼此尚不知名姓,岂非笑话?我名吕伟。这是我贤弟张鸿和我女儿灵姑。余外还有几个同伴和马匹行囊。我们是由川人滇访友。你且把你的名姓来历说出,再去好么?”少年道:“我无名无姓,虽有真名姓,被我藏了起来,还不到告人的时候。这附近还有一个邻居,手下有几百人,都会武艺,射得好箭,却没你本事大。因我常骑黑虎游行,又能降伏野兽,都叫我做虎王。你们也叫我虎王好了,就是叫我老黑也很喜欢。至于我的来历,他们和一位道爷也都问过,你是第三回了。提起来,活太长,这里离我家还远着呢,到家再说吧。太阳都快落山了,我走惯了不妨,你带有女娃子,山路怕不好走。你把你的人都叫来,同我骑着豹子回去吧。”吕伟心想:“你有降兽之能,生人如何骑得?”见天果然不早,知道群豹不会起立,便命张鸿和灵姑回转原处,去将众人和行囊马匹接了来,一同上路。两地相隔原只数十丈远近,吕伟忽听张鸿惊喊之声,知道出了变故,心中一惊,不顾和少年说话,连忙赶将过去一看,见张鸿、灵姑满脸惊疑之色,正在四下隙望,高声呼喊。除洞中藏马、行囊尚在外,人却一个没有。问起灵姑,说是因见蛇兽相斗方酣,早和众人离开,去至张叔父所呆的古树之上观斗。离开以前,还见众人在洞侧僻静之处取食干粮,可是一直未曾回看,也没听到过一点声息。一听爹爹呼喊,便随着张叔父同去,吕伟细查地上,并无血迹,石地上又不留脚印。登高四望,岗岭回环,峰峦杂沓,乱鸦归巢,夕阳满山,一片苍莽之象,并无一丝一毫迹兆可寻。料失踪已久,众人俱会武艺,出事时怎会全没声息,
  正在焦急不解,虎王和康、连二兽也已到,见吕、张三人惶急神气,便问何故。吕伟猛地心中一动,便和他说了。虎王闻言,两道剑眉倏地往上一竖,大怒道,“这里猛兽只豹子最多,都有我吩咐过,只许吃兽,不许吃人。并且我所到之处,别的野东西全都躲开,此事定是花皮蛮子做的无疑。你只管放心,他们吃活人,都是在半夜有大月亮时候,此时还来得及。你三人只管跟我回家,我叫连连带几个大豹前去,将他们背回到家,包还你原人就是。”吕伟仔细想了想,无计可施。见虎王意诚自信之态,平时必受蛮人拜服,或者有挽回之望,除此之外,又别无善法。只是去的都是野兽,双方言语不通,总觉为难。张鸿心痛爱子,却愿随往。虎王道:“你们去一人也好,可骑着豹去,好快些。”说罢,对连连叫了几声。
  连连将头一点,径注豹群中纵去,一会便带了七只金钱大豹走来。虎王挑了一只最大的,走向张鸿面前说道:“这些豹子虽然长得猛些,倒还听话,你只管骑它无妨。康康、连连常和我在一起,那些花皮蛮子都认得它们,天大的事也不要紧。”张鸿见那豹子足有水牛一般大小,自己当然不能胆怯,道声:“多谢。”便腾身而上。那豹只微微抖了抖身上的毛,站在当地,动也不动,果然驯服。康康也骑上一只,又带着三只。虎王口里一声呼啸,康康一豹当先,余下一人四豹跟在后面,便往前面高岗上纵去。只见前途林薄风声,尘沙四起,眨眨眼的工夫没了影子。
  还剩下两豹,虎王对吕伟道:“我骑的黑虎要驯善得多,小姑娘一人骑豹恐骑不住,还是你带她同骑这黑虎吧。那些行囊兵器,可分一多半绑在豹上,省得马累。”
  那匹川马,先前藏在石洞里面,本就吓得战兢兢,连声音也不敢出。适才被张鸿强拉出来,再一放眼看见这么多的猛兽,益发吓得浑身乱抖,拼命想挣脱缰索逃去,不住顿蹄哀嘶。及至三人商定同行,灵姑到石洞内将适才存放的行囊取出,分了一多半与虎王,由他用索去绑在豹上。想把几件紧要一点的东西,仍是由马驮着。正待扎放之际,那马系在树上已挣扎了好一会,不知怎的一来,竟被它将勒口嚼环挣断,四蹄腾空,没命一般直往灵姑身后坡下面森林中纵去。吕伟正助虎王往豹身上扎绑行囊,没有顾到。
  灵姑一把未抓住,只揪下几缕马尾。那马一逃,连连左爪捧着那受伤的右爪,正坐在山石上面,早跳下去拔步追去。面前群豹各自昂首吼啸,大有作势欲追之概。
  虎王和吕伟也赶将过来,虎王问吕伟:“还要那马不要?”吕伟先见那马悲嘶可怜,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再加跋涉不易,这等家畜决不敢与虎豹同行,本有放它之意。便答道:“说也可怜。此马共是四匹,一入滇境,先被野兽偷吃了两匹,今日又被毒蛇吃了一匹,只剩这一匹。九死一生之余,见了这么多猛兽,想必是害怕亡魂。适才从高处下望,前途路越难走,留也无用。这一路上它也是死里逃生,就由它去吧。”虎王闻言,回顾连连不在,笑道:“如今连连已追下去,既是这样说,索性看你面子,给它留一条活路。要不的话,这些豹子,因我没说话,不敢去追,改天遇上,仍是口中之物,放它白放。”言还未了,便听马蹄得得之声,连连已将马擒住,骑了回来,交与吕伟。
  吕伟见那马满口流着鲜血,毛发皆直,呆呆地站在当地,知已吓破了胆,竟不顾疼痛,将勒口挣断。便取了伤药,与它敷上。然后说道:“你不必害怕山路难行,今日我放你一条生路。只是这里不比蜀中有城镇的所在,就说虎王开恩,手下虎豹不敢伤你,山中别的毒蛇猛兽甚多,望你随时留意,勿为所伤。你自在山中优游,以终天年,也不在我放你一场。”那马年口尚幼,通体白如霜雪,行起来稳捷非常。灵姑最爱它不过,只苦干当时不能带去。心中忽生痴想,取了一根丝绦,将自己一枚玉环给它系在颈上,以为异日寻觅之证,虎王看了好笑道:“你父女放一匹马儿,也如此唠叨。等我招呼一声,就放它走吧。”说罢,刚张口一吼,连连想已明白就里,先指着那马朝群豹吼了两声,又从脑后拔一缕长发,径去结系在灵姑玉环以内,朝马股上一拍,那马拨转身,仍朝坡下面丛林中缓缓跑去,去时回首反顾,竟似有恋主之意。吕伟父女也觉难过。
  虎王又将另一小半行囊择了一只豹子绑好,才请吕伟父女二人上虎。灵姑因虎王先时颇有小觑女子之意,还想独骑一豹。吕伟虽知无碍,到底毛面之物,性野难测,爱女年幼,忙低声喝止。灵姑性孝,虽然不敢违命,终究有些不快。当下吕伟父女同骑黑虎在前,连连骑在绑有行囊的豹上,后面随着虎王和豹群,一同往虎王洞中进发。下了坡,走进虎王来路那一片森林之中,林中尽是合抱参天的大树,杂草怒生,浓荫蔽日,阴森森的,往往十里八里不透一丝天光,又当落日衔山之际,阳光被来路一片高岭挡住,越发显得幽晦。所幸经行之路,丛草已被群豹踏平,人又骑在虎上,还不显得难走。若是步行,休说丛莽载途,不易通过,那草际里往来跳跃的蛇腴之类也不知有多少,如若误踏上去,被它咬上一口,不死也带重伤了。
  吕伟在虎背上刻刻留神,深恐蛇虫伤了爱女,命灵姑将佩剑出匣,将足搁向虎项,自己再搂抱着她,以防万一。灵姑素来胆大,却是毫不在意,不时回首与老父笑言,左顾右盼,野趣横生。吕伟想起同伴失踪,心甚烦忧,深悔入滇以后,不该仍走山路,以致闹出事来,张鸿此去将人平安救回还好,万一遭了蛮人毒手,怎样问心得过?心中只管盘算,忽听灵姑手指后面喊道:“爹爹快看!”吕伟回顾,这一带林木相隔渐稀,只见千百豹群绕树穿行,随定虎王身后跑来。万蹄踏地,枝叶惊飞,树撼柯摇,尘沙滚滚,声如潮涌,真个是生平未见的壮观。不由雄心顿起,暗忖:“这里景致雄奇,风物优美,只是棒莽未辟而已。此番如将虎王收服,到了太黎,要是寻访不着陈敬,索性便回到此处隐居。仗着他有这役使群兽之力,任什么事业兴建不起?管保一二年工夫,便能做到安居乐业的地步。那时再招来一些亲友,造一个世外桃源,长为避地之人,岂不是好?
  不过虎王说他附近还有数十家乡居,俱是会武艺的汉人,能在此间居处,定非庸俗一流。
  这西南半壁,三十年来有名的英雄人物,不是好友,也和自己通过声气,竟没听说有这么几十个归隐深山的人。想了好一会,也未想起,自信是一时遗忘,其中必有熟人在内,就是当面不识,提起来也必知道。只奇怪虎王天真未凿,看去极易网罗,这些人怎不把他引为同调?且等到了那里,命虎王领去拜望,看他们布置设施,怎能与虎豹同处,便知明白。”
  吕伟一路寻思,那片森林已快走完。康康和虎王在后面忽然对叫了几声。吕伟回望,虎王面上似有不悦之容,以为他用兽语责备连连,并未在意。刚一出林,便见前面是一条平坦宽广的草坪,万花如绣,杂生在繁花碧茵之间。左面小山头上立着一伙短衣草鞋,手持弓矢刀枪的汉子,约有八九人,有几个膀上架有鹰雕之类,正站在一处说话。一见吕伟和虎王先后出林,内中两三人倏地拨转身,如飞往小山后跑下去。余下还有六人,俱向虎王举手为礼。
  虎王喝道:“我对你们说了几次,不许你们过山南来。我的豹子,要到山北去伤了你们鸡牛羊猪,也由你们打死,决不过问。上次你们的人偷偷过山伤了那么多的豹子,休说他们,康康、连连都红了眼,向我哭诉,要寻你们头子算账。我看在你头子面上,没有去说。你们怎这般不知趣,又来打什么猎?今日没见你们打死我的豹子,权且放你们回去。再不听话,我便要你们把上次偷偷过山杀我豹子的捉来,给它们生吃。如再恼得我性起时,我连山南的虎豹野骡都带到你们山北去,由你们去杀,省得再偷我的。一句话,看是你们杀了它们,还是它们吃了你们。”那六人闻言,俱都羞愤得面红过耳。
  内中一个强颜答道:“上次三当家的杀了你五只豹子,并非无缘无故。也是你那豹子偷吃了我们的耕牛,又将大象抓伤,我们追下来,才过山界。不然,谁愿和你无事生非呢?”虎王还未答言,连连便怒啸起来,作势要朝那人奔去。虎王喝止道:“你说的话我上次已问过,康康、连连它们都说豹子自被它两个吓过一回,我不带去,从没私自过山,你的话我决不信。事已过去,从今日起,除了有时还请你头子,许你们来外,再如偷偷过山打豹,我也不和你们计较,一任康康、连连它们随便处置,伤了人时,休怪我不讲情面。”那六人闹最个无趣,悻悻然往小山后走去。
  吕伟方要间时,虎王一声长啸,胯下黑虎早如飞往前跑去。穿过平原,又走不远,便是一片摩天峭壁挡住去路。虎王在后高叫道:“吕老哥,我的洞就在峭壁顶上。平时只我空身一人和康康、连连能够上下。如骑着它们时,还得从干沟子里跑下跑上。沟边路大陡,它们跑起来都要跳,你把小姑娘抱紧,两腿夹紧虎肚皮,留一点神,看把小姑娘颠了下去。”吕伟还没答言,灵姑已回首娇嗔道:“我只不认得路才骑这虎,别的都不劳费心。”说时,那虎已沿壁跑去。越往前走,路越窄,宽不及丈,排云高崖,下临深涧。回顾后面,千百群豹顺着圆曲窄径,大部鱼贯贴壁而行,上下盘旋于峻壁危栈之间,和走马灯相似,煞是好看。绕行里许,路径渐向低处展开。又行了半里,见前面崖中腰突出一块怪石,形势奇峻,约有数十丈高,上丰下锐,宛如一柄绝大的斧子悬空嵌在壁里,将路隔绝。
  灵姑正算计如何过去,那虎忽然停步,连身磨转,头朝涧口,蹲伏在地轻啸了两声。
  虎王带了康、连二豹同驱,已赶向前面,说道:“吕老哥,我到对岸接你们去。”说罢,双双一拍豹颈,两只水牛大小的金钱花斑大豹,已离岸往涧底纵去。灵姑低头往下一看涧中没有水,这一段地势又降下许多,由上到涧底最深之处不过三丈高下,对岸比这边还低得多,加以两岸相隔十数丈,近岸处还有坡道,看去虽然有些险陡,自问不骑虎也能随意上下,暗笑虎王太轻视女子,这样一个平常地势,也拿来吓人。方在沉思,涧底一人三兽已连纵带跳,上了对岸。
  虎王点手一招,喊声:“吕老哥留神些。”黑虎便站起,往后倒退,到将近崖壁的地方,猛地竖起长毛,身子朝下又是一蹲。吕伟方以为它也和二豹一样,作势要往涧底纵去,刚把两腿一夹,两脚往下一钩虎肚,双手一搂灵姑时,那虎已凌空而起,一跃十余丈直往对岸纵去。二人在虎背上如腾云一般,只觉耳际风生,头眼微晕,身子比飞还快,转瞬之间,那虎已直落对岸。灵姑原想到了涧底,出其不意离开虎背,一试身手,不料跨下黑虎这般猛力,不由吃了一惊。未得卖弄,只好暗自生气。
  接着,群豹也纷纷由涧底纵上。这次改了虎王当先,绕向前崖,同下坐骑。虎王的洞正当崖顶之中,崖左一片广场,大有百亩,用合抱的大木做成栅栏,里面兽骨零乱满地。崖右是一片盆地,比左面广场大得多。虎王也不知从哪里移来千百种奇花异卉,种在里面。草本也有,木本也有,每种占着一片地,大小不等。崖壁上下也尽是藤萝布满。
  万紫千红,竞艳争芳,微风一过,繁馨扑鼻。
  虎王一到,连连一声长啸,豹群便争先恐后往栅中跑去,一个不留。仅剩那只黑虎蹲踞崖前奇石之上,雄瞻俊瞩,神气威猛。通崖顶的道路乃是用许多块大小山石,就着崖这面原有的坡角危橙,沿壁堆砌而成。那石最小的也有三五百斤,重大的竟达千斤以上。
  虎王说:“我自幼能沿着光壁攀行,何况满壁俱有老藤盘纠,足可上下,原用不着这等布置。只因发现山北近邻以后,彼此时常用米粮兽角鹿皮交易,日久相熟,不时宴请。自己无处购物,只好用山果野菜鹿肉和猴儿酒做回敬。一则来人到此,无法上来,二则近邻手下颇有不少恶人。处长了,知道了我的底细,豹群每晚入栅便不准再出;康康、连连虽比虎豹还凶,可是好酒,多饮便醉不知事。于是结了伙来偷杀豹子。有一次,来人被崖前黑虎咬死了两个,可是有两只大豹被来人打死抢去,黑虎也受了点伤。自己去寻近邻头子理论,始而推说不知,后来赖不过,又经不起一味软语赔话,只率罢手。
  从此方有了戒心。豹子死去几只无妨,那虎自幼相随,情如家人,又咬死过两个对头,恐暗中寻仇,将它害死。这才和康、连二兽计议,一同役使群豹,从别处搬运了些石头来砌成石径,以便黑虎和来客可以上下。自己每晚一归洞,由它和康、连二兽轮流在洞前值夜。近邻手下又来过两次,俱都吃亏。如非自己不愿伤人,几乎被康、连二兽抓死,这才不敢再来了。这些话提起来很长,我极想留你们在这里住上几天,等我叫康康、连连到山里去采些黄精药草,再亲送你们过山,这一路的野东西和瘴气甚多,免得受害。”
  说罢,便请吕伟父女上岸。行至崖半,见洞中火光甚亮,一问,才知是连连乘三人说话时跑上去,将火把、石灯一起点燃的。一会到了崖顶,这时日已落山,瞑岚四合,一轮大半圆的明月刚从东面山头升起,四外犹是暗沉沉的。吕伟因失踪的人尚无影响,张鸿未回,虽然不算绝望,虎王又说得那般结实,心里始终在悬念。刚一张口询问,忽见虎王和连连指着崖西对叫了几声。虎王两道剑眉倏地往上一竖,对吕伟道:“那花皮蛮子的巢穴,就在西边暗谷里面,由这里去不甚远。如由来路弯转过去,差不多要添上半个往返。虽然离这里远些,但是他们一出谷,这里崖高,连连能在黑夜看东西,今晚又有月亮,更是一眼可以看见,刚间说是并无他们踪影。山周围数百里,除了近邻数十家是种地打猎、采黄精药材与山外交易过日子,从不害人外,只有崖西的花皮蛮子人又野又多,专一劫杀生人。可是那几个有力气的头子,自被我打过两次,休说我的朋友,连这里走出去的豹子,他都不敢动一根毛。去年雪天,近邻有一个长工误被他们捉去。
  我还没有打发康康、连连,只叫近邻来人骑了黑虎去要,立时鼓乐送回,还贴了好些金砂,算做赔礼。今天这事奇怪,要不是他们做的,又是哪个呢,好在月儿未上,等一会,他们如还不回,你父女在洞中等候,留连连做伴,我自骑虎前去,不消一个时辰,定给你将原人找回便了。”
  虎王和吕伟正说之间,连连忽然对着山北那一方昂首长啸,声音清越,响振林木,四外山谷俱觉起了回音。灵姑闻声回顾,见山北那面是一道高岭横卧,长达百里,中间还隔着一条大涧,离崖不到十里,望过去草木甚稀。戏问连连道:“他们来路在山西,你朝这面喊啥子?”连连用左爪朝西面指了指,再由西往北,画一个半圆圈,口里嗡嗡嗡又叫了几声。虎王走将过来说道:“小姑娘你不懂它的话。他是说你们那几个同伴,也许被花皮蛮子劫到半路,被山北近邻手下人救去。这是他胡猜,如是这样,更该早回来了。”话刚说完,连连用爪拉了虎王一下,又朝山北指了指。三人猛听岭那边也似有了与连连相同的啸声,吕伟父女还当是山谷回音,余响未歇。后见虎王侧耳细听,月光照在面上,有了喜容。再静心一听,竟是越听越真,料是康康归来无疑,不由又惊又喜。
  一同立在崖顶,向山北注视。接着连连又朝北山啸了两声,益发听出是两个异兽互相应和。吕伟问虎王:“啸声可是康康?”虎王点了点头道:“是倒是它,不过人没全回来,这事情还是奇怪,其中必有原故。我虽懂得兽语,无非是从小和它们在一处长大,见惯听惯,知道一些,不在面前看它神气动作,终要差些。它在山那边吼,听不甚清,反正免不了有事。好在不管是花皮蛮子不是,只有了准实地方,人又好好地留在那里,便不怕他们敢动一根汗毛。你老哥放心,等他们到来,见面问明再说。”
  吕伟这时对虎王又添了几分信赖,闻言心宽了许多。暗忖:“他说那数十家近邻,定有江湖上老友,或是彼此知名之人在内。想是适才从蛮人手中救去他们以后,问出彼此交情响往,恰值张鸿赶到,想来看望。偏和虎王有隙,不放,又惹他不起。惟恐自己一宿即去,不得相见,故此留下一二人,以便约去一叙。”灵姑因虎王小觑自己,屡想乘机施为,只是不得其便,另是一番打算。
  父女二人正在凝望寻思,忽见虎王手指前面笑道:“你们的同伴来了。”接着又道:
  “这狗东西,也跟来作甚、当真地不怕死么?”吕伟父女只听一声“来了”,底下的话还未听清,忙双双定睛随虎王手指处一看,对面岭脊上跑下来五只大豹,上面分坐着男女五人。豹行如飞,虽然看不清面目,恰好月光已上岭脊,已认出康康、王氏夫妻和那个半大小孩,人数恰是五个。正对那一人,当是张鸿无疑。岭底月光被高崖挡住,来人跑下岭半,便没入暗影之中,只微微见着五团黑影绕崖飞驶,耳听豹蹄踏地之声,顷刻便越过于沟,到了崖下。吕伟正要下崖去接,忽听灵姑道:“这是谁?张叔怎么没来?”
  吕伟闻言,定睛往下一看,果然张鸿未到。五只大豹,一只背上坐着王家妻子,一只上坐着王守常和张鸿之子张远,一只上坐着异兽康康,空着一只,另一只坐着一人,身材与张鸿相似,却穿着来时在山南高坡上所遇那几名短装壮汉的打扮,年约四十开外。
  众人一到,康康首先朝虎王奔去,口中连声叫啸。那人也跳下豹来,未容吕伟说话,便举手为礼道:“吕老英雄,可还认得愚下么?”吕伟见那人并不面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方要答言,虎王已气冲冲地飞纵上前,口里骂道:“该死的狗东西,我叫去的人,怎不放回?你还有这大胆于到此么?”说时,伸手抓将过来。那人身手也颇敏捷,忙一纵身就是两三丈。一面避过虎王的手,一面口里说道:“虎王不要生气。他们都是我们的朋友,留他并无恶……”底下“意”字还未说出来,不料虎王好躲,异兽难当,连连右爪虽然受了伤不能动,那只左爪依旧非人力所敌,见主人发怒伸手,早不等吩咐,纵将过去,月光底下,只见一条黑影,如鸟飞坠,倏地腾空下落,早将来人有臂抓住,举了起来。那人任是英雄,也经不起这等神力,立时觉着奇痛彻骨,如非久经大敌,几乎痛出声来。幸而素常知道这东西的厉害,不敢抗拒,以免自取杀身碎骨之祸。方在胆寒,以为不死,必带重伤。幸而吕伟料出来人定是故友,一见情势不妙,连连手狠,顾不得劝止虎王,慌不迭地纵身过去,大喝道:“连连快放手!虎王也快请息怒。等问明这位朋友的来意之后再说。”连连原懂人意,见是恩人相劝,才行放下。同时虎王也追将过来,余怒兀自未息。吕伟再三劝阻,才气忿忿地停手道:“上次偷杀我豹子,便是这厮为首。今日把你同伴留住,还敢大胆前来。且听他说些什么,如伤了张老哥半根头发,我叫他整块回去才怪。”
  那人也颇似个汉子,虽然被连连铁爪一抓,疼得臂骨欲断,仍然强挣着,不露丝毫。
  略微缓了缓气,等虎王把话说完,便哈哈笑答道:“你的豹子过山吃我们猪羊,又伤了小村主的爱狗。他每日吵着报仇,追过山来,又有你护庇,我们不暗下手怎的?这般猛恶的野兽,别人杀还怕杀不完,没见你成千的招来当家畜养,时常放出,伤人害畜。你不过倚仗养了两个恶兽做爪牙,有什么本领出奇?今日我们往西大林打猎回来,遇见十多个花皮蛮子,生劫了一对夫妇和两个小孩,没有回到他们巢穴,便打算就地先升火,烤吃那两个小孩。我们原也不愿多事与蛮子结仇,无非见被难人都是我们同种汉人,激于义愤,按捺不住,上前将蛮子打走,还伤了一个同伴。身旁都没带着解药,才搭回村去,由村主用药将他们救醒。一问这位王朋友,才知是吕、张二位老英雄的亲友。村主与吕英雄自从当年一别,便隐入此山,享尽清福,常感吕老英雄的好处。难得有重逢之机,怎肯错过。又知往太黎去得心急,恐怕邀请不到,特地将四位亲友留在村中,正要派人前往青空洞一带,寻找吕、张二位老英雄的踪迹,以便接他二位到村中叙上几日,再送上路。不料张老英雄带了你的恶兽前来要人,说是吕老英雄助你除蛇,已和你交成朋友。后来知道同伴失踪,你猜是蛮子所为,先命恶兽同张老英雄去寻蛮子。到了蛮窝,才知人被我们中途救去,两个蛮头还要寻找我们的晦气哩。于是康康又领了张老英雄抄小道近路赶往我村,才知经过。村主本想全数留住,请张老英雄修书来请,你那恶兽执意不肯,一味逞凶胡闹。村主看你面上,又不好意思伤它。未后是由张老英雄作主,命恶兽将四位亲友护送回来,他本人暂留我村。村主嫌不恭敬,命我前来致意,请你明日陪了吕老英雄与诸位亲友同去赴宴。原是一番好意,怎么我一到,不问青红皂白,便仗着你有恶兽助纣为虐,人兽齐上,算得了什么汉子?对你说,如要真和我们为敌,我村中也有两个朋友,同样养着披毛戴角的异类,明日正好回村,有本领的,明日陪了吕老英雄同往,到时人与人比,兽与兽比,分个高下存亡,岂不胜败都说得出去,如若只逞强暴的话,我只一个人,天大本领也打不过成千的畜生。想要杀我容易,那你便把收养的虎豹都放出来好了。这般颈红脸涨,也像是与畜生同了宗,要吃人的样子,摆将出来能吓哪个?”
  虎王性直,先听来人口出不逊,两次要扑了上去,俱吃吕伟阻住。后来听出是吕伟之友,爱屋及乌,气方平些。不料来人又说出那一番挖苦话来,自己拙于词令,无话回敬,只气冲冲他说道:“老杨你既敢说这话,我容你多活一天,省得说我站在门里方狠。
  就依你,明日准同老哥到你村里去,人和人比,兽和兽比,只是不要说了不算。你仍骑着豹子去,跟村主报信吧。”那人冷笑道:“来时为的是好与王朋友做一路,否则这些孽畜遇上我便难活命。我自有脚,谁耐烦骑它?我还没向吕老英雄致意呢。”吕伟忙上前,举手为礼道:“在下实为眼拙,想不起在哪里和杨兄见过。贵村主既是在下旧交,但不知贵姓高名?还望宽恕愚妄,明示一二。”姓杨的道:“在下杨天真,与吕老英雄只有一面之缘,当时又未交谈,难怪老英雄想不起来了。至于敝村主,他来时曾经嘱咐,这厮只知他的假姓,不说出真的,未必能想得起。故意要留个疑团,让老英雄猜,以博见时一笑。他又不比在下是个无名之辈,说出来也无人知道,暂时未便相告,尚乞原谅一二。张老英雄现在敝村,原意想请老英雄今日便同了诸位高亲贵友前往敝村,看这厮神气,必要坚留。你我俱凭当年江湖上的义气,无须多说套话。只请老英雄和诸亲友明日一早光临,与敝村主畅叙些时,以解渴望,就便看在下等和这厮一见高下,想是不吝教益的了。”说罢,将手一躬,不容吕伟答话,道声:“再见。”径往来路上走去。
  吕伟见那姓杨的谈吐犀利,言中有物,江湖上的过节极熟,而且毅力坚强,穿山过涧,纵跃如飞,武功颇有根底,料非常人。只是近数十年,江湖上姓杨的朋友虽有几个,都是熟人,决不会见面不识。除此之外,只当年滇中五虎,有两个姓杨的弟兄在内。但是前多年自己相助友人保镖入滇后,便好似没多听人说起,以后更不闻五虎声息。算是闻名,也没有见过,怎会相识?若说是个无名之辈,又焉能有此身手?尤其那村主,连虎王也不知真姓,更是可疑,料有原故。便详问王守常夫妻被险遇敌经过。
  王守常说是,日里在观蛇兽相斗时,正用于粮,灵姑因嫌看不真切,刚去至张鸿藏身的树上,众人只觉一股香中夹着骚臭的气味吹来,便失了知觉。醒来人落在一个大村寨内,为首一人年约五旬左右,看去甚是英雄。手下劫人甚多,个个矫健非常。一边木榻上还卧着一个受伤的,一问才知被花皮蛮子用迷香将人迷倒,准备劫将回去生吃。幸遇见他手下打猎的人救了回来,用解药救转。内中一个还被蛮子梭标打伤,蛮子也死伤了好几个。问他姓名没说,反问众人姓名来历。王守常先猜他是深山隐居的高人,对人这等义侠,又有救命之恩,因知西川双侠交情素宽,天下知名,便对他说了实话。那为首的闻言,先似脸色微变,未后又改了喜容,除盛待众人外,并说吕老英雄是他平生知己之交,难得过此,请恐请不来,意欲众人暂留,吕老英雄少时失了同伴,必要寻来。
  他一面再派人迎上前去,以免迷路,如此方可相见等语。余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正不知是何意思。张鸿便同了康康,带着五豹从蛮窝得信,赶去要人,村王立时恭礼请进。刚商量连张鸿也一同留在那里,异兽康康便暴跳示威起来,庭前两根合抱的短石柱吃它钢爪抓得粉碎。还算好,没有真个伤人。张鸿觉着难以为情,忙大声拦阻,与康康比手势商量,仍非一同回去不可。最后说好众人由康康护送回来,只张鸿一人独留才算完事。那些人都管为首的叫二哥和村主,并没提名道姓。便是张鸿,也不认得他。走时,又派那姓杨的护送来此,并代致候。那村寨建在高峰半腰,高约十丈,下用巨木支住,背山临水,甚是雄险。还有二三十所人家,散置在壁崖危嫩之间。下面是一湾清溪,良田数百顷。有一条人工的盘路,以备车辆通行,可以由下面绕到崖后的大石坪上去。山田也不在少,遍处都有果树桑麻。必是洗手归隐的江湖上有名之士无疑。
  吕伟问了一会,问不出所以然来。见虎王犹在生气,又劝了几句,才一同二次上崖,径入虎王洞内。见里面甚是高大,所有用具多半是用二兽采得的金沙,向山北村寨中换来。虎王坐定以后,便和康、连二兽去弄饮食,众人也跟着相助下手。饮的虽是山泉,吃的除鹿肉外,一样也有羊鸡猪牛和从邻村学种植的菜蔬。饭食是用青稞谷、山芋制成的糍巴和粥。盐是本山天生岩盐,甚是鲜美。还有二兽向绝顶强逼猴子贡献,用各种花和果子酿成的猴儿酒。众人饥乏之余,吃得更是香美。
  酒饭用罢,连连又用竹兜盛着半不知名的鲜果奉上。吕伟给连连换洗了一次药,然后归座叙谈,渐渐拿话去套虎王的身世。虎王对自己姓名来历原极稳秘,连那北山后的近邻和他相识多年,俱没有吐出他的底细。这次和吕伟父女等虽是萍水相逢,不知怎的,合了他的脾胃,再经吕伟话中引话,竟一一说了出来。众人一听俱都惊叹不置。 

第二十四回
同是避秦人 异域班荆成宿契  别有伤心史 深宵促膝话前因
 
原来虎王姓颜。乃祖颜浩,文武全才,又精医理,在明壹宗时官居御史,因参逆党,落职被害。乃父伤心父仇,暗思自己不能报仇,帆颜偷生,改名颜觍,携着妻室逃往云南。原准备暂避逆党凶焰,遇机再行报仇。谁知逆党网罗密布,到处搜捕严紧,稍大一点的地方便存不得身。仗着会点医道,自幼学过一点武功,便逃往云贵深山南疆之中,隐起姓名,为山人治病,糊口度日。
  此时颜妻业已怀着虎王,因为平日跟着丈夫辛苦逃亡,未免劳顿一些。这日打听出一处赶集,又值空乏之际,相随出去行医。颜觍算计乃妻相隔临盆之期,至多不过一二月光景,又值春夏之交,蛮烟瘴雨,暑热郁蒸,天时阴晴,一日数变,既恐动胎,又恐染了瘴毒,原再三劝她不要偕往。颜妻因为昔人粗野,不知礼节,不愿孤身一人在家,执意非去不可。少年患难,彼此自多爱怜,颜觍不忍违拂,只得同往山墟中走去。
  走入万山之中,行经一个极险峻的山崖之下。二人初来路生,不知那崖左右惯出奇禽猛兽,连山人通行都有一定时间,因为行路疲劳,少坐歇息。一会觉着口渴,颜觍自去寻水,让颜妻坐在崖前山石上等候,去了好一会未回。颜妻虽知那一般的地方土人最敬走方郎中和买卖杂货的行客,乃夫又有一身武艺,不致出甚乱子,只是口干舌燥,热得要喷出火来,再也忍耐不住。欲待跟踪寻去,又恐乃夫从别处绕回,彼此相失。颜妻正在焦渴无计,忽见遥天高处有一片黑云移动,先未怎么在意。过有片刻,猛觉一阵暴风扑面吹来,眼前一暗,似要变天神气。忙抬头一看,一片黑影,正从后头上天空中往身后崖顶飞越过去,疾如暴风吹云,一瞥既逝。飞过时,地下面的日光竟被它遮蔽了数亩方圆之大。也没有看清那东西的全身,黑影中仿佛见有羽毛翻动,乌爪隐现,猜是怪物之类。
  颜妻心刚一惊,忽又听崖顶折枝之声微响两下,接着便听骨碌滚坠下一些石块。颜妻身在崖下,恐被打伤,忙将身往崖凹中一躲。又听噗噗两声,那石块正落在身前不远。
  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石块,乃是两枚不知名的山果,其大如碗,叶已迸裂稀烂,汁水溅流,芳香四溢。休说是吃,闻那股气味,也觉心清神爽。颜妻来自北方,南疆佳果多不知名,以为是崖顶产的好果实,被适才怪物带起大风吹落。可惜跌得稀烂,恐地上留有虫蛇盘踞过的余毒,不敢轻易拾起解渴。方在惋惜,一阵山风吹过,崖腰又有响声。
  抬头一看,正是同样一枚异果,方才坠至崖腰,被一盘藤蔓络住,风吹藤动,松落下来。
  心中大喜,连忙伸手一接,恰好整个接住。取出身旁佩刀,划开了皮,里面整整齐齐攒聚着十二瓣果肉。揭下一尝,真个甘芳凉滑,汁多味美,无与伦比,立时心旷神怡,烦渴尽去。连吃了六瓣,打算把余下的六瓣留给颜觍。
  颜妻正在跷足凝望,忽见颜觍披头散发,身带弓刀全都失去,从前路上跌跌撞撞,亡命一般往斜刺里山径之中跑去,边跑边朝自己摇手,隐隐似闻:“还不快逃!”再往他身后一看,相隔十丈左近,一条比水牛还大,吊睛白额,乌光黑亮的大虎,正跑步跟踪,追随不舍,不禁心惊胆裂。日前山行,颜妻曾遇见两个大豹,俱被乃夫打死。并且所带弓箭,又是山人所赠,箭头有毒,无论人兽,当之必死,何以不在手内?知道那虎必定厉害,乃夫自知无幸,不敢往回路逃,以免与己同归于尽,后见力竭势穷,难逃虎口,夫妻情重,恐那虎伤了他,又撞来伤自己,不知逃避,特地拼命逃向近处报警,将虎引向别处。
  颜妻一时伤心情急,也没计及自己身怀有孕;平日虽也略习武功,还不及乃夫一半,去了也是白饶:竟然一路哭喊着:“救人……”拔出防身佩刀,拔步追去。还没追到山径拐角之处,那黑虎倏地回身,缓缓跑来。遥望乃夫,尚未膏虎吻,本向山径下跑着,见虎一回身,想是怕它来伤妻子,也回转身来追。手中举着两块石头,口里喘吁吁地吆喝着,脚底踉踉跄跄,简直不成步数。颜妻见夫未死,猛地把心一横,决计以身相替,高喊:“你还不乘机快逃,要做颜氏不孝之子么?”喊着,人早朝虎迎去。
  那颜觍在取水时遇虎,连用刀箭,俱被虎用爪抓落,知道厉害。果如颜妻所料,恐伤妻儿,与虎绕山追逐了好些时,委实筋疲力竭,才拼命赶回示警。这时一见妻室喊哭迎虎,看出是愿代夫死,越发伤心难过。并没听清喊的什么,也把心一横,大喝道:
  “我夫妻要死,做一处吧!”说罢,贾着余力,朝虎追去。
  颜妻见喊他不听,那虎离身越近,狂喊一声:“我与你拼了!”正要拔步举刀上前,那虎相隔丈许,忽然横身停步,蹲伏下来,长尾摇摆不已。颜觍见虎离妻室越近,一着急,忙用手中石块打去。那虎把左边前爪一举,便己扑落。颜觍见虎已停步,满脸惊惶,气急败坏,顾不得再和虎拼,不问死活,纵将过来,一把将爱妻抱住。这一双并命鸳鸯,彼此都非借死,只是你顾我,我顾你,在这性命交关之际,互相急返张皇,关心太切,受惊过度,一见面,都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呆呆地拥抱着喘息,反把身侧伏虎,咫尺危机,忘了个干净。及至残息微苏,惊魂乍定,正该软语询平安的当儿,颜觍忽然想起还有虎呢。忙回头一看,那只比水牛还大的黑虎,就伏在离身四五尺的地上,目光如电,精芒四射,竖着一条比臂膀还粗的长尾,正左右摇摆呢。身临切近,越显得庞大凶猛,雄威逼人。不禁脱口喊了一声“哎呀!”
  颜妻在情急欲死之时,拖着一个肚子,拼命急跑,力气用过了度。等到与乃夫相见拥抱,说不出是惊是喜。当时势子一缓,气一松,不由神昏力竭,四肢绵软,口噤无声。
  她原是面虎而立,神志稍定,首先发现那虎就在眼前。怎奈不能言动,只伏在乃夫肩上,干睁着眼着急,休说拉了同逃,连话都藏在喉腔里吐不出口。后来她听乃夫一声惊呼,心里一惊,把神提起。猛然一动灵机,她才觉出那虎自夫妻相见就伏在那里,始终一动未动,不时摆动长尾,生相虽然猛恶,神态甚驯。又想起它适才追人时,也只缓缓跑步,并不和平时所遇的猛兽,只一见人便连声怒吼,一跃十来丈,当头扑去那等凶狠神气。
  常听人说起,虎称山君,最是通灵,专吃恶人,不吃好人。莫非不该做它口中之食?
  颜妻念头刚转到这里,忽然腹痛欲裂,通体汗流,再也支持不住,一歪身便往地下蹲去,颜觍回头见虎,明知空身一人尚难脱虎口,何况还扶持着一个将要临盆的妻室。
  不过人在急难之中,俱是求生心切,仍是扶着爱妻同逃,死活都在一处,见爱妻睁着两眼望定自己身后,一阵惊呼,竟如无觉,知她吓得神志已昏,不能言动。颜觍正在担惊害怕,打算奋力抱起逃走,忽见她面容骤变,身子顺手弯往下溜倒。百忙中,刚伸手去扶时,猛又听脚底呱的一声。原来颜妻惊吓劳累过度,竟动了胎,将小孩生产下来。颜妻又是头胎,百苦交加,当时便痛晕过去。
  颜觍处在这种境地,再也无计可施,当时一着急,几乎站立不住,也随着晕倒。一交跌坐在地上,战兢兢不能转动。眼看那虎站起身形,往身前缓步走来,自念不免一死。
  暗忖:“虎非极饿,不吃死人。”便往前爬凑上去,一心只想拼着一身,去将虎喂饱,以冀万一神佛默佑,妻子因此得脱唬吻,便是万幸。谁知那虎竟擦身而过。颜觍仍想以身相代,成心激怒那虎,一把虎尾未抓住,虎已往身后绕行过去。忙偏转头一看,那虎头也未回,业走出四五丈远近。刚庆有了一线生机,虎到崖侧,忽然止步,举起左爪,去抓那布满苔藓的山石,只一两下,便听叭哒一声大震,一块五七尺方圆的大石块竟被虎爪抓落在地上。这一震,竟将颜妻已死惊魂震醒过来,喊了一声“哥哥,你在哪里?”
  这时颜觍,也再说不上什么害怕忧急,慌不迭地凑上前去,温慰道:“妹妹莫怕,你生了孩子了。”颜妻道:“你还是在这里,我知道它是山君,不吃人的。如今怎不在这里,走了吧?”一句话把颜觍提醒,想起那虎还在近侧,不由激灵灵又是一个冷战。
  忍不住再往前一看,那石倒之处现出一洞,虎已往洞中钻进,只露出一点尾尖。不一会,倒身退出,动作却甚敏捷,出洞之后,一横身,又往回路走来。
  颜觍看它越近前越走得缓,大有蓄势待扑之状,以为这次决难免了。心痛妻儿,目注危机,口里却故作镇静道:“那虎走了,我给你到那边寻一个安身所在。少停一停,你自用刀切胎儿的脐带吧。”边说边站起来迎将上去,仍想舍身喂虎。虎见人来,便往回走;人不走时,虎又转身来追。如是者再,渐觉有异。心想:“反正身有处,死有地,这虎如此庞大,又是黑的,莫非是个神虎,并不吃人?否则再添几个,这时也没命了。”
  想到这里,胆子一壮,索性跟去,看它如何。脚底下一快,那虎也跑得快,尾巴连摇,状甚欢驯。转眼跟到崖前,那虎转身往洞中倒退而入。颜觍把生死早置度外,也迎头跟入。阳光正斜照入洞,见那洞是一石穴,大约三丈方圆,甚是平洁。还想再看,那虎已用头朝自己顶来,意思似要自己进来。试一抚摸虎额,高竟齐颈,毛甚滑韧。虎仍缓缓前顶,意极驯善亲昵。
  颜觍这才宽心大放,喜出望外。想起妻儿脐带,危急之中尚未忙得去剪,一阵酸心,不由流下泪来,拨转身出洞便跑。到了颜妻跟前,悲喜交集道:“妹妹莫怕,那虎是个神虎,不但不伤人,还带我们找着好地方,可以安身呢。我抱你进去再剪脐带吧,省得着了山风,种下病根。”说罢,不俟答言,将颜妻双手捧起,往洞前走去。
  这次那虎并没跟行,只在洞侧蹲伏,看见人来,立起摇了两下长尾,仍复卧倒。颜觍朝它道:“适才是我不好,虎神莫怪,少时再来赔话。”说罢,入洞放下妻室,先出洞寻了些枯枝,生了一堆小火,将带的一床草席铺好,算是地铺。落难之中,也顾不得血污,帮助颜妻剪了脐带。因是热天,行囊无多,把上身衣服垫在产妇身下。再脱了一件短衫,裹了婴儿,浑身只剩了条裤子。幸而天气和暖,洞又向阳,暂时还不致冻着。
  颜觍汲水的瓦罐,业在遇虎时跌成粉碎。幸而他是走方郎中,又久惯山行野宿,饮食用具都带得有,药箱中药也大半现成。安置好产妇婴儿,跑回原处,将药箱、用具取来。拿了路上煮饭的小锅,朝洞外伏虎长揖道:“内人刚刚生产,不能行动。在下去汲水煎药,与她弄些吃的。荒山野地,难保不有蛇兽之类盘伏,还望虎神代我守护些时,为我颜氏留一点骨血,感恩不尽。”那黑虎竟似懂得人言,把头点了一下。颜觍大喜,连忙跑向有水源处,汲了一小锅水回洞,放在火上。先将干粮掰碎,熬成粥糊,端去与产妇吃了个饱,自己也将剩余的吃了。然后跑出去取水煮药。产妇虽然受了惊吓,脉象还算良好,吃一两副产后照例的药,便保无事。
  等到颜觍把药配好,下在锅里。才想起婴儿仅在落生时哭了两声,这半日工夫忙昏了头,也没听见啼哭。忙又跑向产妇身旁,俯身朝她手腕里卧着的婴儿去看。那婴儿是个男孩,身躯健硕,两只眼睛又黑又亮,悄没声躺在娘怀里,攥着两个白胖溜圆的小拳头,正在舞弄呢。知道结实,心中略喜。
  一会把药煮好,递与产妇服了。温语低问:“人觉怎样?”颜妻说:“除头晕身软,肚子发空,下部疼痛如割,是头胎初生应有的一些景象外,倒还不觉什么。”颜觍嘱她安卧静养,不要说话劳神。又去取了一锅水来,放在火上备用。然后坐在草席上边,望着那火出神。暗忖:“目前虎口余生,虽然得逃性命,但是地处万山之中,距离墟集都不下六七十里。转眼日落黄昏,休说山窟阴寒,非产妇婴儿所宜;便是食粮,带得也不多,怎能多延时日?就算明早能用衣席裹起产妇母子,拼命挣扎,赶到有人家的去处,怎奈空囊如洗,又要照看妻子,不能孤身串寨行医,也是莫可如何。”
  颜觍正在心中烦急,打不出主意,忽听虎爪抓壁之声。一抬头,正是那只黑虎,身未进洞,只把一只有前爪伸了进来,朝壁间乱抓,出洞一看,那虎见颜觍走出,倏地轻啸一声,翻转身来,肚腹朝天,扬起两只前爪,不住招摇。颜觍知有原故,定睛一看,虎肚脐上长着一个火疔,中心业已溃烂,四外红肿,坟起寸许高下。右爪心有一豆大黑点,也肿得亮晶晶的。这才恍然大悟,那虎追逐了半日,竟是为了求医。颜觍外科医道原得过秘传,知那疔疮好治,虎爪中毒甚重,治时难免奇痛。意欲先得那虎信任,以免惹出意外。便对那虎道:“虎神有病,要我治么?这个不难。只是你爪上中了毒刺,须要你能忍痛才敢治呢。”那虎点了点头。
  颜觍便悄悄进洞,取出药箱,拿了应用东西和药。先用银针挑破虎肚脐中疮口,两个大拇指由轻而重,将脓血挤空。用布条蘸了些水,给它拭净血污,上了药粉,贴了一张大膏药。那药清凉止痛,才一贴上,那虎便将尾连摇,意似忻喜。颜觍等过了一会,才过去坐在虎旁,将虎的小腿放在膝上。刚用手指往伤处一按,那虎便有负痛之状。颜觍随用小刀围着黑点一划,见虎咬牙闭口,目中含泪,知它痛苦己极。更不怠慢,觑准退路,拿起一把镊子,等一刀顺划处斜刺下去,紧接着镊子早钳着那有黑点处往起一揭。
  用刀一抬膝盖,甩开虎腿,就势两腿一绷劲,脚在地下一点,倒纵出去丈许远近。这一下只疼得那虎连声悲啸,满地不住打滚。路旁半抱的松树,被它一爪抓上去,立时便倒折下来,走石飞沙,惊风四起,声势甚是骇人。
  颜觍先还担心着把它治恼,及见它虽然疼极如狂,却不往自己身前滚来,知它识得好歹,便站在一旁等候。那虎翻滚了一阵,方行停止。颜觍等它卧倒,才走近前来,照样贴了药粉,贴上膏药。从灰尘中拾起那把摄子一看,镊出的黑东西非金非石,长有二寸,颇似一枚怪牙。上面满是倒刺,挂着许多黑脓紫血腐肉,奇腥刺鼻。忙连镊子一齐扔入山涧之中。正待向虎嘱咐,那虎已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尘沙,倏地长尾一竖,一声低啸,四爪扬处,腾空而起,直往崖脚岔道之中纵去。夕阳影里,只见一条黑影,窜山越涧,疾如星飞,眨眼工夫便出现在对面高坡之上,一晃不见。
  颜觍起先很盼它回来,因为那虎生得威猛,必为群兽所畏,好仗它护卫,也放心些。
  谁知等到月上中天,仍是不见回转。颜觍因久候那虎不归,渐知绝望。产妇饮食要紧,虽然食粮不多,也不得不给产妇准备。偏生那洞相隔水源约有半里之遥,惟恐离洞之后,被别的野兽侵入,伤了产妇、婴儿。万般无奈,费了好些力气,搬了几块大石,勉强将洞堵住。匆匆跑去,汲了一锅水。路上渐渐闻得猿啼兽啸之声,不时还杂着鬼叫般的枭鸣,夜静山空,分外显得凄厉。忙赶回洞,且喜妻子无恙,俱已熟睡。
  颜觍又出洞添拾了些山柴。加些石头,把洞口封密,觉得野兽无法走进去才罢。等把干粮下在水内煮成稀的粥羹,经过一日夜的艰危困苦,惊忧劳顿,人已累得不成样子。
  见产妇母子未醒,便不去惊动。将粥靠在火旁,手足一伸,喘了一口气,便仰身躺在地上。山中气候虽是昼热夜寒,幸而那洞在向阳一面,面积不大,再一生火,暖和异常,赤身躺在地上都不觉冷。连按产妇母子的脉,均甚良好。只是粮食无法觅取而已。
  颜觍躺在地上,身逢绝境,满腹俱是冤愤悲苦。今日九死一生,勉强度过,明日又当如何?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哪里还睡得着。烦忧了一阵,又想起日间那只黑虎,看去颇似通灵,畜生终是畜生,不懂得什么情义,刚把疮伤治好,便跑没了影子。它先不将刀箭抓落,或许明日还可打点路过的野兽充饥。匆忙中逃了几十里山路,也不知被它甩落何方,其势更不能前去寻找。仅剩爱妻的一把小佩刀,济得甚事?悔不该来时自恃武勇,不信人言。又因囊中空乏,急于到达地头,贪图近路,抄行这种没人经过的荒山野径,以致爱妻流产,闹得万分狼狈。为今之计,除了盼明日午前万一能有赶墟山人经过,求救而外,只有拼着死中求活,舍了行囊用具,背了妻儿冒险上路,免得坐以待毙了。
  这时已当深夜。颜觍正在情急呼天,欲哭无泪之际,忽闻虎啸之声远远传来。啸声住处,邻近一带许多兽嗥猿啼之声全都停歇。接着一阵山风吹过,又听远远有人语喧哗之声,随风吹到。侧耳一听,却又寂然。明知荒山深夜之中哪能有此,必是神散心昏结成的幻想,说不定还许是山魈木客之类故弄玄虚呢。想到这里,益发悬心吊胆,手握那柄断脐带的小刀,瞪眼望着洞口,以防不测。
  过没多时,果听洞外有了响动,益发情虚害怕。方在失惊,便听洞口上层一块栲栳大的山石被外面东西抓落。紧跟着又是拳头大小两团碧荧荧的鬼眼电一般射进洞来。洞火渐熄,月光又照不进来,越显凶焰可畏。心想:“绝境之中,偏来鬼魅,夫妻父子定同归于尽了。”反正难免于死,未后把心一横,也不再害怕,索性定睛注视,看看到底是什么怪物。暗中连用全身之力,表面装作镇静,等怪物进来时,照准要害拼命刺它一刀。成功固好,不成功,只好算是命该如此。便和那双怪眼相持有半个时辰,俱无动静。
  忽又听风送人语喧哗之声,由远而近,那双怪眼又来晃了一下。
  这次颜觍因婴儿落地至今,未听再啼;连那产妇也是吃了一顿落生食以后,只是一味酣眠,不言不动,与常理有异。连按几次脉象,却是上好的,越想越觉稀奇。趁着怪眼退去,忙踅近产妇身前审视。这地方恰当洞口的斜侧面,刚巧怪眼又来窥探。退时,一眼看到怪眼四围乌茸茸的一团,月光照在上面又黑又亮,微闻鼻息咻咻之声,不禁心里一动:“日里见那只黑虎也是一双蓝睛,莫不是它去而复转?”轻悄悄走近洞口,还不敢就从上面去望,先就下面石缝中往外一看,果然是那只黑虎,心中大喜。同时人声喧哗也越来越近,分明就在日里遇虎奔逃的那一带山径之间,只是被侧面崖角遮住,看它不见。有了这只黑虎,虽然胆子一壮,毕竟这般深夜,怎会有人结队山行?那喧哗之声来得太怪,不得不加慎重,还不敢遽然出洞与虎相见。欲待等那喧哗之声走过,看看来的是人是怪,再打主意出去。
  颜觍正在惊疑,忽见左侧林薄中火光明灭,闪烁不定,好似有多人持着火炬在林中穿行。同时人语微闻,与林木摇风之声相为应和,已离洞口不过二十多丈远近。方料来人是汉人与山人合组而成,往深山中采办珍贵皮革的猎队,方在替黑虎忧急时,那黑虎忽然长啸了一声,两只前爪起处,堵洞的石块全被抓落,抛向一旁。接着,又听多人欢呼之声。颜觍刚一怔神,那伙人已到了洞前,朝着黑虎伏地跪拜。定睛一看,约有百十多个,俱是山中常住的半熟山人,各持火把刀矛弓箭,有的头上顶着竹簏。那黑虎又轻吼一声,众山人才行立起。黑虎也缓步走入山人队里,用口衔着一个老人,扯了一下,回身便走。老人跟着黑虎来到洞里,一眼看见颜觍,慌忙下拜,口中说道:“原来你家就是黑王神的朋友么?今晚差点没把我们吓死。”
  颜觍连忙扶起老人一问,才知道那一带地方名叫虎神峰。土人所居地名青狼寨,离此地还有一百多里的险巇山路。山人相传,百十年前本山便出了这只黑虎,起初都不知它是虎神,还集人打过。谁知那虎通灵,无论多少人,使用多少刀矛箭石,全被纷纷抓落,不能损伤分毫。最奇的是,它并不吃人。人如犯了它,它只将为首的人扑倒,或是咬断他一手一腿,或是抓破面门,大小带一点伤,便即放其逃回。有这么两三次,山人立时改了念头,事之如神。那虎不吃人,见人尊敬它,从此便不再伤人。
  过没多时,青狼寨不知从何处窜来了千百头青狼,大的竟有驴子般大,爪牙犀利,厉害非常,寨中人畜不知被它们伤了多少。正在惶急无法,这日来了一个老和尚,说是贵川黔灵山圆觉寺的长老。因为上年寺中跑了一只猛兽,四寻无着,听说在这一带山中。
  那猛兽听经多年,业已通灵,恐它危害人世,昧了本性,特地跟踪前来度化,路过求宿。
  问是何兽,却又不肯明说。寨中山人便对他说青狼为害的事,间他有什么法子。
  正说之间,千百青狼忽然蜂拥而来。众山人一见不好,纷纷逃入寨中躲避。只把老和尚丢在外面,救他不及。方以为他必为青狼分了尸,谁知老和尚舞动一根竹杖和狼打,口中大声念咒,看去颇有本领,狼连被他打死了好几十个,无奈那狼又大又凶狠,越来越多,一面抢着分吃死狼,一面纷纷向老和尚扑去。眼看危急万分,忽听一声虎啸,接着便见那黑虎窜山越涧,如飞跑来,纵入狼群之中,连咬带扑。那狼倚仗狼多势众,兀自不退。虎神更巧,保着老和尚假装败逃,先退入寨左死峡谷之内,等把狼群全数诱进谷中,然后驮着老和尚一纵数十丈,接连几纵,从狼群头上飞身出谷。一人一虎,在谷口一拦,再一步一步前进。那狼上前,自然是死;不上前,被它赶近身去,也是个死。
  谷口不过五六尺宽,两边是满布青苔,油一般滑的排天峭壁,既深且窄,又没有退出的道路。只听群狼惨嗥怒啸之声,震得山鸣谷应。约在两个多时辰,上千凶狼全被那虎抓死,一个不留。众山人慌忙出寨,打算朝和尚、黑虎跪谢,请进寨去供奉。刚出寨门,便听和尚对那虎道:“这里正是你等人的地方,不过还得多年,我师兄才能转劫到此。
  今日虽然替人除害,只是杀孽太重了。我不久即去,再见无日。趁此余时,随我回山忏悔些时,再来等候机缘吧。”说罢,跨上黑虎。那虎吼了两声,便窜山跑去,由此不见。
  山人俱当和尚是庙中菩萨化身来此除害,那虎定是虎神无疑。事后把狼皮卖给汉人,得了不少东西。过了三年,那虎忽又在山中出现。因有这些神异之事,益发把那虎奉若天神,平日都叫它作黑王神。每值初一、十五,必集人抬了果菜前去供奉。青狼寨与虎神峰的得名,俱由于此。
  自从那虎去而复转,青狼寨数十里方圆以内,便绝了虎狼之患。可是虎神常住的虎神峰这一带地方,毒蛇猛兽却是比前增多。除了赶上四季六个大墟集,偶然有一两帮汉商行客,仗着人多,贪着路近,顺便还可采些野生药材,趁日午前后,赶过此峰外,平常休说三两人,便是十人八人拿着刀箭,也不敢轻易闯过。
  青狼寨的酋长,名唤黑头仡佬岑高,是前寨主蓝大山的女婿。大山死后无子,继为寨主。人甚精明强干,武勇非常。这日晚饭后,正在寨前草坪上与手下土人吹签击鼓,练习舞蹈,准备日内往明月坝去赶第一个夏墟,忽见一只绝大黑虎走来。岑高来只三年,乃岳便死,接位不久。原是山民招赘,对于虎神显圣,独除千狼之事,虽然也听说过,并曾随众供祭过几次果蔬,只是耳闻,并未亲眼见过。偏巧虎神到时,又是他头一个看见,匆促之间,忘了前事,仗着武勇,也没和别人说,张弓便射。虎神通灵,怎会被他射中,一纵十丈,一照面,便用爪抓落弓箭,将他扑倒。等到岑高的妻子蓝马婆和别的山人发觉赶来,人虽未死,一条持弓的左膀已几乎被虎压断。蓝马婆和那些年纪略大的老人,认出那虎是黑王神。因它业已多年不曾在寨中出现,夜间到来,又将寨主扑倒,先疑是日前供祭之物有了缺点,前来问罪,连忙伏地跪求宽恕。谁知虎神虽将岑高放起,仍是朝着众人连声吼啸,不肯退走。蓝马婆吓得不住许愿,虎神兀自将头连摇,一会又去挨次往回扯了扯众山人的衣角。
  众山人正无计可施,岑高身受重伤,又恨又怕,本想查探那虎的巢穴,见虎不退,知有事故。又疑虎神久受供祭,或者有甚好处。便高声说道:“我等连问许多,黑王神只是摇头,不肯回山。莫非虎神峰虎王洞内有事?或是有甚东西要命我们去取么?”话才说完,虎神果然将头连点。岑高派出多人,拿了弓刀扁担跟随前去,虎神又横身拦住。
  毕竟岑高机警,几经指物指人间询,连人带虎,俱费了不少的口舌和表情,直到众山人除随身器械外,又带上火把、食物、兜子、竹麓等用具才得起行。
  蓝马婆因要医治丈夫的伤,不曾跟去,只派了那向颜觍答话的老人率领众山人前往。
  虎神当先开路,不时回望。山路奇险难行,又有猛兽毒蛇之患,平日虽是畏途,因有虎神同行,众山人俱都胆壮起来,一路呼前抢后,兴高采烈,巴不得早些到达神洞,为神效力,以求福佑,就这样奋力前赶,还走了好些时,方离峰脚不远。虎神见众人比较上了坦途,不致失坠,才长啸一声,朝前纵去。颜觍在洞中所闻,便是虎神的啸声。虎神到达洞外,又过了片刻,众山人相继赶到。颜觍与老人相见,得悉经过,不由惊喜交集。
  颜觍因知山人素畏鬼神,自己正在穷途,难免需助之处甚多,便把为虎医疮,以及初次跟虎追逐之事俱都隐起。只说自己久惯在甫疆走方行医,初经此地,误入深山,妻子忽然分娩,刚生下一子,虎神便来垂佑,代自己抓开崖壁,成了一洞栖身,随即走去,不想竟将诸位请来相助。又说虎神神通如何广大,一声长啸,毒蛇猛兽纷纷逃窜,不敢打洞门前经过等语。众山人因见颜觍夫妻留在荒山古洞蛇兽众多之地,又生了一个婴儿,居然无恙,未受侵害,不但信服异常,便连所产婴儿也疑是天神下界投胎,否则虎神怎会这样出力保护?当下忙将备就的兜子以及竹麓中的食物果子一齐献上,任凭颜觍食用。
  颜觍心神略定,正觉有些腹饥,因为忙着使产妇离开险地,匆匆取了一块糌粑、一块牛肉,要了一根火炬,边吃边往洞中走进。拿火一照,产妇、婴儿脸色甚是红润光亮。
  尤其颜妻,绝不似初生产的神气,只是熟睡未醒。一按脉象,比前更好。微微推了几下,连喊多声,终未醒转。婴儿也是如此。怀疑地非善地,不宜久延,只好抬到青狼寨,再行细心诊治。于是便将兜子等拿进,匆匆将产妇母子抱置兜子以内,用衣服盖好,搭上草席,由两个山人用竹竿抬起。又将药箱、行囊、用具收拾好,出洞放下,先朝黑虎拜谢。那黑虎竟懂谦逊,跑向一旁避开。众山人见虎神都不肯受礼,越当颜觍必有来历。
  因他赤着上身,各自抢着脱了粗麻制成的上衣要他穿,哪里还肯容他自背东西,早分把药箱、行囊背上了身。又抬过一个兜子,与他乘坐。颜觍一则劳乏过度,前途险峻遥远,恐难步行;二则洞外不比洞中,深夜山风甚寒,委实也觉得有些冷。知道这伙人敬畏神虎,因屋及乌,休说他们自己情愿,就是任意役使也不妨事。便也不作客套,乐得舒舒服服让他们抬了起身。
  颜觍上兜以后,那虎仍是前行开路。众山人持着火把,抬人携物后随。行经山深之处,也有各种猛兽,见了火光,吼啸来扑。还未近前,那黑虎好似故意卖弄,先只一声悲吼,立即辟易,不闻声息。有时走到比较平广之地,又有吼啸,那虎懒得再吼,那些猛兽便赶近前来。有的望见虎影,便已吓退;有几只豺狼之类求食心急,由转角处迎面赶来,恰和那虎对上,等到见虎欲逃,已经无及,只一照面,虎爪扬处,立时尸横就地。
  山人便赶上前去,用长矛挑起,回寨分食,无不兴高采烈,欣喜欲狂。
  渐渐行离青狼寨只有里许之遥,为首老人计点所得野兽,竟有二十多只,此行可谓不虚,好生快活。正行之间,那虎忽在道旁停步,放众人过去。颜觍看出它将要别去,连忙住了兜子,下来低声哀祝道:“我颜觍劫后余生,正值患难之中,内子深山产子,穷无所归,如非尊神相救,父子夫妻三人纵不为山中蛇兽所吞,亦必饿死沟壑。大恩大德,不特身受者没齿不忘,便是我那死去的列神列宗,亦当衔结于地下。不过此时虽仗神力,得有栖身之所,但是初到甫疆不及一年,平日蓬飘梗浮,行踪无定,对于各种土著的情形习惯均非所谙。闻得他们避忌甚多,人复野悍,汉客少有触忤。便无幸理。人皆异类,举目无亲,倘有忧危,何从呼吁?明知尘俗山寨非尊神所宜居,怎敢相求同住?
  惟望不时存临,惮有依恃。彼辈素重神命,见神常至,必加厚遇。但俟婴儿足月,可以负而行医,便即他处谋生,并非长此读扰。不知尊神允否?”那虎闻言,不住将头连点。
  又走向产妇兜旁,将头伸进去闻了闻婴儿。然后朝着颜觍,把那只受伤贴有膏药的右足扬了两扬。长尾摇处,扭转身子,一声轻啸,双足一蹬,便飞也似朝着来路,翻山越涧而去,晨光高微中渐渐没了影子。颜觍见虎扬爪,才想起它还得换药。又见它恋恋婴儿,仿佛关心甚切,料它日后必要再来,心中略放,重又上兜起身。
  老人因将到达,早分出两人前往寨中报信。走没多远,青狼寨女寨主蓝马婆已得了信,带了一子一女和全寨山人来接。说:“寨主因为恼了黑王神,身被抓伤,正在床上调养,不得亲迎,望乞黑王神的朋友不要见怪。”虽是山女,说话极为谦恭。当下把颜觍夫妻接进寨去,款待甚优,并拨了四名山女服恃,先在寨中居住。一面命人在寨外近山口处搭盖高架竹屋,以为颜觍住室,等落成之后,再为迁居。
  颜觍在寨中匆匆安置好了妻子,照俗礼向女主人答了谢。回来见产妇、婴儿兀自不醒,不时按脉,仍是好好的,心中益发疑虑,以为奇症。想了许多方法,灌了好几次药,终是无用。他哪知产前服了异果之故。似这样目不交睫,昼夜守护,等过了三日三夜,婴儿首先醒转,啼哭索食,声音甚是洪亮,又是妻子胸前鼓胀,两乳翘挺,不知何时奶汁已将前后胸衣服湿透。忙把小儿抱近身去,正待让产妇凑上身去喂,说也奇怪,初生才只三日的小儿,不特筋骨坚硬,体格健壮,竟能爬行伏在乃母身上食乳,咕咕有声。
  不多一会,产妇也渐渐醒转。颜觍这才放宽心,将备就食物,端过去与她吃了好些。重按了按脉象甚好,产妇身子也甚安适,一些也不显产后柔弱之象,只不知三日昏睡是何缘故。颜妻问起前事,怎得有了栖身之所。颜觍把经过奇遇说了,俱都感谢神虎不置。
  颜妻见颜觍饱经忧患,一连累了数日,好在室中有山女服侍,自己行动自如,精神健康,再三瞩咐安睡些时。颜觍担心妻子,一直忘了拜谒本寨寨主,疲极之余,一着枕便睡了一整天。第二日早起,还未醒转,颜妻忽见蓝马婆情急败坏,跑将进来,因为走得匆忙,没有看见屋角竹榻上安睡的颜觍,一直奔到颜妻床前,急喊道:“你的丈夫呢?”一言未了,虎王虽是初生婴儿,一则生具异禀奇资,二则连吃了异果化成的灵乳,天生神力,灵敏非常。彼时正趴在乃母身上吃乳,忽见一个其势汹汹的面生妇人跑来,小心眼里以为她要和乃母相打,哇的一声,一侧身,伸出坚硬结实的小手,对准蓝马婆脸上便抓。蓝马婆骤不及防,竟被他这小手抓得生疼,心中大怒,想回手打,又觉不好意思。偏巧颜妻震于来势,忙着应付,更不料小儿有此大力,也未安慰道歉。又恰巧颜觍闻声惊醒,走了过来,便疏忽过去。由此蓝马婆也不喜他母子,以致日后闹出许多事故。不提。
  颜觍一问来意,才知他夫妻入寨以后,第二天起,黑王神连来了三次。因它从不走进寨门,山人见无甚表示,供它果菜又不吃,谁也没想到它是前来查看颜觍夫妻待承安全如何,也就罢了。谁知今早有两个寨中的百长采了新瓜,坐在寨前石上,连吃带谈龙门阵。一会谈到颜觍夫妻的事,不知哪一句说话错,稍有冒犯神客的地方,黑王神忽从石后出现,纵身怒吼,一爪抓死了一个,另一个也被抓断了一只臂膀。接着便向寨门怒吼不去,谁也不敢走近。蓝马婆多着胆子走出,连着朝它祷告许愿,挨样询问,才知是要颜觍出去相见;如今黑王神还在外面等候,务请颜觍出去打发它走,以解神怒。
  颜觍闻言,忙和蓝马婆一同赶出,远远闻得虎啸之声传来。到门一看,果然神虎当门而踞,目光如电,神态威猛,正在怒吼,震得木叶惊飞,四山都起了回音,钢针一般的黑毛根根直竖。山人甚多,俱都不敢近前,远远围跪在地,喃喃祝告许愿,叩头如捣。
  满地俱是蔬菜山果,零乱践踏,爪痕处处。知是山人所供,被神虎发怒抓落。另一旁山石上躺着一个抓断了膀臂的山人头目,也在呻吟呼痛,哀求黑王神饶命。
  说也奇怪,那虎怒发甚猛,一见颜觍走到,立时停了怒吼,身上的毛全都倒下,缓缓站起来,将长尾摇了两摇,朝颜觍身前挨挨挤挤。颜觍伸手摸摸他的身上,竟动也不动,仿佛家猫见主一般,温驯无比。颜觍知它来意,一半是惟恐山人对自己有了怠慢;一半是因虎爪虎腹两处伤还未愈,尚待医治。那两个头目一死一伤,弄巧就许有于自己不利之言,所以神虎发怒。否则先时那等咆哮,何以见面后又如此温驯柔善呢?山人反侧,其心不定,经此一来也好。便低头默祝道:“大神如此厚爱,粉身难报。只是自己身在异地,人非族类,举目无亲,诸须谨慎,方无远害。大神不能常在此地,他们即便有什么不对,总望宽恕一二,以免山人迁怒自己,爱之适以害之,反而不美。至于医伤一事,因是匆匆走出,未携药具,请在外少候,等入内取了药具,再陪大神同往僻处医治如何?”那虎闻言,将头连点。蓝马婆见颜觍朝虎低声说话,不由又起了疑意,颜觍却未在意。
  颜觍刚转身要走,那虎忽然衔住衣角不放,不走,虎又头顶促行。颜觍先不如何意,如是者两三次,忽然想起婴儿体力健壮,生有异征,神虎如此呵护,必非无因。这般情景,莫非它还不放心山人,想见婴儿一面不成,试一问询,那虎果又将头连点。颜觍借此卖好示威,便对蓝马婆和众山人道:“黑王神前生和我父子是好朋友,所以今生如此保佑。适才那两位百长因犯神怒,虽然一死一伤,现在我己与神言明,从今以后不再伤人。我父子夫妻三人暂借宝寨栖身,待机一到,得便自去。不特黑王神诸多降福,便是自己,日后也必设法重报,只管放心就是。”除蓝马婆一人因有乃夫先人之言将信将疑外,其余人亲见如此神异,俱都畏服不置。
  颜觍又说黑王神要看小孩,便径自奔回屋去,和颜妻说明,拿了药包藏在身上,用被抱起婴儿,二次跑出。那虎自在寨门前蹲伏,等颜觍近身,方行站起,用虎头向胯下拱了两拱,重又蹲下。颜觍知虎要他上骑,连说不敢。经不起那虎连拱不休,颜觍还想把婴儿送了回去,或是托蓝马婆代抱,转交颜妻,那虎却咬紧婴儿包布不放。婴儿生时匆遽,事先未备小衣服,幸值天热,只用一块被单撕下来的旧布齐胸包住。那威猛的大虎只管在颜觍身旁挨挤衔扯,婴儿竟似素识一般,睁着两只精光黑亮的眼睛,把露在被单包外的一只小肥手,不住在虎头上拍打,笑嘻嘻一丝也不害怕。休说旁观诸山人,便是颜觍也觉希奇。知神虎要婴儿偕行,必有原因,便恭恭敬敬告了得罪,骑上虎背。
  那虎只将大嘴一咧,掉转身子,一声也未出,四足一蹬,便穿出去二三十丈。颜觍怀抱婴儿,稳坐虎背,双足扣紧虎腹,一任它登山渡涧,纵跃如飞。只听两耳风生,林木山石如急浪奔涛一般往后倒去。不消片刻工夫,已是跑出老远。回顾青狼寨,已隐入乱山之间,不见影子。虎行生风,又是骑虎急行,颜觍觉着山风甚劲,身有凉意,初生婴儿恐怕受寒,想解开上衣,把婴儿的头面包藏起来。谁知婴儿却是不耐,口里大声啼叫,手足乱挣,力气又大得出奇。颜觍恐一个闪失,抱不稳从虎背上坠将下去,小命必然断送,反而不妙,只得由他把头脸露出,冲着前面。婴儿这才老实了些,胖手招摇,迎着山风,欢笑不已。
  颜觍因婴儿遇虎而生,取名虎儿,这时见了他这些异状,怀念先仇,怅触身世,不禁悲从中来。探头含泪,面向婴儿道:“虎儿,虎儿,你爹爹身负血海深仇,我与你母流亡在外,受无尽的艰辛困苦,难中产你,九死一生,幸得虎神垂佑,才保无事。如今仇人势盛,图报无日。见你具异禀奇资,又得山神呵护,好似生有自来,莫非将来报仇之事还应在你的身上么?”颜觍不过是有感于中,自然流露,明知婴儿也不会懂,随心发泄。那么大的风,休说倾吐出来,语声说得甚低;便真个向着成人大叫疾呼,也未必听得分明。谁知婴儿仰望乃父泪容,竞有感触,立时不再欢笑,扭身用手去抚摸颜觍的泪眼,状若安慰。
  颜觍方在惊异,虎步一缓,业已停在一个山谷之中,蹲伏在地上。颜觍知到地头,刚一跳落虎背,还未及观望谷中景物,忽听虎低声一啸,接着便听谷顶崖壁树枝寨饵作响。方疑有蛇,猛见眼前白影一闪,从崖上飞落一物。退步定睛一看,乃是一只半人高的小白猿,生就一身银雪也似的白毛,油光水滑,闪闪发亮。两只火眼,一双金瞳,光射尺许。一落地,先向那虎叫了两声,便往颜觍身前人立走来,伸出两条长臂要接婴儿。
  婴儿更似和它熟识,张着两条小胖手往前伸扑。颜觍见白猿生得那般异样,知是灵猿,不由将手一松,虎儿已扑人白猿怀里。颜觍终有些不放心,刚要伸手接回来,谁知那白猿接过婴儿,忽然朝着黑虎一声长啸,便飞身而起,离地数十丈,往崖腰上纵去。后爪抓着那么峭削的崖壁,如履平地一般,只见一条白影在崖壁上电闪星掣,飞转了几下,便即不见。也没听婴儿哭叫之声。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知道那猿捷逾飞乌,万迫不上。
  忙着那虎,竟若无其事。心想:“婴儿生下来就有许多奇征异事,白猿又是神虎叫来,婴儿生命决然无害。但恐白猿将婴儿抱走,隔些月日不归,不特爱妻面前无法交代,自己只此一子,也难割舍。”
  颜觍忙问那虎道:“灵猿将我儿抱去,少时能回来么?”那虎将头点了两点,即仰面躺在地下,扬起那只受伤前爪。颜觍才明白那虎因治伤时小孩无人抱着,特地唤来白猿代抱。适间那虎点头,想必不消多时,自会回转,便不再着急。见虎肚脐和虎爪上膏药仍在,先代它揭了下来,将带来的药包打开,就左侧崖上飞瀑灌了一水瓶山泉,将伤处冲洗干净。然后用小刀修去伤处腐肉,二次用水冲过,上了生肌药粉,贴上膏药。对虎说道:“大神原来疮毒很重,上次挑去那根毒刺,以为总得再医几回,不料好得这般快。今天已上了未次化血生肌的药粉,再有三日,膏药自落,便可复原如初,无须再看了。内子新生体弱,难禁忧思,来时没有对她言明,恐回去晚了不放心。望大神怜佑,急速唤回灵猿,送愚父子回去吧。”那虎翻身坐起,只摇了摇头,也不叫,也不动。颜觍见它一摇头,不禁又着起急来。忙问:“婴儿少时归不?”那虎又将头连点。知道去的地方决非近处,虎既不允许叫回,急也无用,幸而没有表示当日不归之意,只得权且宽怀。 

第二十五回
有心弭祸 巧语震凶蛮  无意施恩 灵药医病叟
 
话说颜觍坐在虎侧静候,等了老大一会,眼看日色偏西。从起床到如今,腹中未进食物,忙中又未带有干粮,饥肠雷鸣。灵猿终是异类,心里悬念着爱子,业已问过那虎几次,俱无什么表示。恐将它招恼,反而不美,不敢多读。正在饥渴愁急,那虎扬头看了看天色,倏地一声吼啸。颜觍心中一喜,以为白猿一定闻声跑来,又等了一会,并无动静。那虎已接连吼啸过几次,最后起身,踞地长啸,看神气,好似也有些等得发急,白猿仍是未归。颜觍方猜凶多吉少,正在忧急,那虎忽然摆出姿势,要颜觍骑了上去,颜觍连忙跨上虎背。
  那虎掉转身,转出谷口,竟择一较低之处,一纵数十丈,接连几纵,到了崖上。一路纵越绕行飞驶,跑了好一会,还未到达。崖顶形势绝险,危石甚多,大小错落。短树森列,棘草喧生,仿佛刀剑,犀利非常。两边俱是悬崖,窄处不容跬步。休说亘古以来未必有人走过,便兽迹也不见一个。那虎好似怒急,跑纵起来,口中连声吼啸,和疯了一般,比来时着实还要快出好几倍。正飞跑中,前面崖势忽然裂断,中隔广壑,下临无地,眼看无路可通。那虎势子绝猛,又收不住,转眼便有粉身碎骨之危。就在这惊心动魄,闭目不敢直视的当儿,只听两耳生风,别无动静。微微睁眼一看,崖势忽又向前展开。再一回顾身后,业已飞越过来。山石草树,像是急浪流波,滚滚倒退,瞬息已杏。
  又跑不多一会,那虎方纵落崖下。前面孤峰独峙,清流索带,景甚幽绝。刚一及地,便听猿啸儿啼之声起自峰腰,只不见人。那虎驮了颜觍纵上峰去,往左侧一转,才看见峰腰上现出一片草坪,森森乔木,亭亭若盖,疏落落挺生其问。靠峰有一个石洞。洞外一株大果树上,倒吊着那只白猿。婴儿也被人用春藤绑在树上,正在啼哭发怒,将手向白猿连连招摇。虎、猿相见,便互相吼啸起来。颜觍见婴儿无恙,喜出望外,只不懂和白猿何以俱都被绑在此。连忙爬上树去,将婴儿解将下来。
  那白猿吊处离地不下十丈,比婴儿高得多。按说那虎纵上去,一爪便可将绑索抓落,虎却不去救它,竟来衔扯颜觍的衣服。白猿也在树上连叫带比,颜觍会意,只得把婴儿放在山石上面,爬上树去一看,大为惊异,那绑吊白猿的并非春藤,乃是几根蝇拂上扯落的马尾。树枝上还挂着一片大芭蕉叶子,上有竹尖刺成的几行字迹。
  取下一看,大意说:留字人名叫郑颠,带了两个新收门人,由北岳归来。中途经此,将二门人留在峰麓暂候,自己往峰顶上去访一位多年不见的道友未遇。下峰时节,忽闻门人呼救之声。赶近前去,见一只白猿已将两个门人身上抓伤,正在行凶,当下将白猿擒住。一问门人,才知因见峰腰草坪上放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啼声甚洪,以为别人遗弃,心中不忍,意欲带回山去抚养。刚抱在手,便见一只白猿如飞跑来,将婴儿夺去。二门人虽会武艺,竟非那白猿之敌。当时如晚到一步,二门人必遭毒手。先以为婴凡是白猿从民间盗来,本想一剑杀死,为世除害,后来寻到婴儿,见资禀特异,夙根甚厚。白猿不能说出他的来历,一味哀鸣求恕。正审问间,恰值青城山朱道友经过,说起婴儿前身来历,并算出白猿是受神虎之托,因与峰顶道友有三年献花果的因缘,曾受度化,抱了婴儿,前来求取灵丹,并非从民间私自盗来。因初生胎儿污秽,不得峰顶道友允许,不敢径直抱上去相见,才放在峰腰草坪上面。偏巧峰顶道友云游未归。下峰时见二门人抱起婴儿,彼此误会,才动的武。虽然事非其罪,情有可原,但是此猿额有恶筋,定非善良通灵之物。更不该婴儿已夺过了手,又放在地上,仍去行凶,意欲将来人置于死地,实属凶暴可恶。为此抽出他的恶筋,又打了三十拂尘,吊在树上,以示薄惩。那婴儿已经朱道友给他服了一粒灵丹,他年自有奇效。因他无人领抱,绑在树上,静等那神虎驮了婴儿之父到来解放。此虽佳儿,刑克凶煞甚重,务须随时留意,以免惹祸招灾,危及全家。行时并在草坪左近行了禁法,不是亲人到来,自解其绑,无论蛇兽,皆不能近前侵害。白猿本应吊它三日,知道来人必代苦求,可将马尾上符结缓缓抽开,其法自解。
  下写郑颠留字。
  颜觍知是仙人经过,还赐了爱子一粒灵丹,忙跪在树枝机上,望空默祝,虔诚叩谢。
  然后仔细轻轻地去抽马尾上的活结。结刚抽开,便见眼前光华电闪般亮了一亮,白猿已坠落下地。跟踪缘树而下,抱起婴儿,又向白猿称谢。白猿见了颜觍,低着头若有惭色。
  颜觍见夕阳在山,天色不早,黑虎正伏地待骑,重向白猿道别,跨上虎背。那虎长啸一声,缓步下峰。然后放开四只爪,风驰电掣,直往回路跑去,约有个把时辰,到了青狼寨,蓝马婆和许多山人俱在寨门前延颈而望,见颜觍骑虎回来,好生敬畏,连忙伏地迎接,颜觍刚下虎背,未及道谢作别,那虎便已如飞跑去。
  颜觍因到此以来,还不见过男寨主,才想起初见老人所说之言,他为虎所伤,尚在调养。自己外科拿手,正可示惠,便请蓝马婆一同先到自己房内。颜妻已知神虎将父子二人驮走,前日死中尚且得活,知不妨事,并未忧急。颜觍见状才安了心。当着外人,不便明说,只用目示意,将经过事情略为增减,说了一些。便对蓝马婆道:“愚夫妇多蒙寨主夫妇解衣推食,借地栖身,深惭无以为报。闻得岑寨主为黑王神所伤,尚未痊愈。
  在下本通外科,少谙医道,本想借着面谢之便,略尽心力,代为诊治。前日求见未得,彼时正值内人新产,又当山行疲乏,一个打岔,也忘了向女寨主提起,此时才得想起。
  我想岑寨主不过被黑王神抓伤,又压了一下,极易痊愈。适听寨中人说病势沉重,业已不能下床,心中甚为悬念,意欲前往医治,不知可否?”
  蓝马婆闻言,似甚惊喜,答道:“我也曾见尊客箱子,像个走方郎中的药箱,因不见串铃、鼓板和箱上的行道旗,不知真会医病。再加连日心烦意乱,没和尊客夫妇多谈,无心错过。我丈夫极好强好胜,自从那日被黑王神所伤,因那是神,只怪自己无知冒犯,没法报仇。当着全寨人等吃这么大亏,又悔恨,又生气。再加伤又受得重,除肩膀上的肉暴裂了好几条缝,深可见骨外,近屁股处的大胯骨也被压脱了位。再压上去一些,肋巴骨怕不压断几根才怪呢。本地没有好医生,几条通山外的路惯出虎狼蛇兽,连我们的人出山去采办货物,趁墟赶集,都是多少人结伴同行。我们又是本地人,老虎不吃人,恶名在外,走方郎中不易请到。有甚病伤,全凭有限几样成药和本山产的草药医治。连日天热,他伤处已然腐烂。大胯骨脱臼处,因未正位,也肿胀起来。他好强,虽不喊痛,可是脸都变了紫色,每晚不能合眼,整天头上的汗都有黄豆般大,手臂和腿不能转动,想必是疼痛到了极处,以前他打猎爬山,也曾受过两回伤,都是拿寨中配现成的药去擦。
  虽然伤比这轻些,可是一擦就好,至多才两三天,不像这次又烂又肿。定是黑王神罚他受苦,不肯宽恕,才这个样子。也曾向神苦苦哀求过好几次,连睬都不睬。他又倔强,甘心受罪,不肯亲自许愿。我急得无法,又想也许黑王神不能显圣,使他痊愈。正打算明日派几十个人出山到铁花墟,去请走方郎中。尊客能够医伤,又是神的朋友,自然再好没有。不过我丈夫性情古怪,我须先去问他一声。就请尊客同去,他如不医不见,仍自回来,莫要见怪!”说罢,便站起相候。
  颜觍见蓝马婆一张口便是一大串,汉语说得甚是流利,心中好生惊异,正要提了药箱随着同行,忽听颜妻唤道:“你怎不把我身上带的那包金创药带去,省得用时又回来取一趟。”颜觍也甚机警,知道自己秘制金创药有一大包在药箱里,颜妻身上所带,只有平日上路,照例夫妻各带少许,以备临时应急之需的,一样的药用不着都带了去,必是有甚背人的话要说,连忙应声走过去。颜妻果朝他使了一个眼色。颜觍会意,假装在她衣袋中找药,将耳朵凑向她的头前去听。颜妻低语道:“那山妇甚是诡诈,她丈夫因祸由你起,颇有怀恨之意。适才你父子骑虎走后,她便走来向我打听你和那虎是甚缘由。
  我先和她说是中途无心相遇,见她神色不对,便说我儿是神人下界,所以虎神保佑他,她才无言而去。等你大半日未回,她又走来,将那四个服侍的山女唤出两个,鬼鬼祟祟,在外面低语。进来时我装睡偷看,她指着我,嘴皮直动,神色甚恶。我夫妻受了人家待承,理应为她尽力。不过山人心狠,神虎做得太凶。听说早上还有两个山人,因为说我们闲话,一死一伤。你医道我知道的,决能治好,但要诸事留神,见了男人,把神佑都说在儿子身上。话要少说,以免弄出事来,凶多吉少。等我满月之后,还是走了的好。”
  颜觍点头称善,一抬头见蓝马婆站在门侧、正睁睛望着自己动作,好似极为注意。
  知她看不到妻子的脸,自己又未开口,不致招疑,便仍装作找药,口里故意对妻子道:
  “你将药放在哪里了?怎这般难找,找不着?莫不是在你身下压住了吧?我扶着你,翻身看一看。”颜妻会意,不再言语,故意呻吟,由颜觍扶着,往里微侧。颜觍早将药拿在手里,故意笑道:“我说在这里不是?我见寨主去了。虎儿只吃了仙人赐的一粒灵丹,一天没吃奶,不知饿不饿,莫忘了喂他奶。”说罢,将药包放在药箱子里,用手提起,随了蓝马婆直奔后寨而去。
  这座青狼寨倚山而建,后面恰巧是一条数十丈深的峡谷,地颇宽大,还有许多岔道支谷。当年老寨主蓝大山从别处迁居到此,就着谷的形势,将谷顶用木料藤泥盖上,当成寨顶。留出好些通天光的地方,作为天井。再用整根大木平插至两边壁上,铺匀了泥土筑紧,建起三层楼房。全家居上,下面喂养牲畜。谷底无路,是一广溪,里面也喂些水禽。谷口地势最宽,外面用山石堆砌成一个堡寨,仅留一个丈许宽,一丈六七尺高的寨门。由门进到谷口那一段,盖有三列平房,住那较有勇力的山人。平房后进开有几个小门,当中一门稍大。门内不远,有一条石甬道,长约三丈。走到尽头,便是一架竹梯,直通楼上。余下小门,有的通藏粮食、兵器所在,有的通到楼下面养牛马猪羊牲畜的地方。另有两门,却不往直平去,一进去,须顺着木梯,走向沿壁木石交错的栈道上去,由此可以通全寨山人所住的家室以内。
  这些山人的住宅,都是就着两边崖壁掘成的土穴石洞,密如蜂巢,全谷峰上到处都是,又狭小,又晦暗,全家住在一个洞穴里,极少有得到天光的。因为酋长多以力胜,性情凶暴,全体山人仰息而生,予取予求,生死祝福,任意而行,已成习惯,视为固然。
  到了蓝大山父女手里,已是凶恶勇猛,性情乖戾,只知有己,不知有人。这位承继的寨主,更是阴鸷险狠,智足济恶,哪里还把这些处于积威之下的蠢人当做人待。若大一座楼房,无非是蓝大山役使众山人建筑的。但是除了他夫妻全家和手下千百长以及一些心腹恶党,连供役使奔走的男奴,一共不过数十人外,房子虽多,只是空着。一到关闭寨门,竹梯一撤,内门紧闭,休说是住,就连上也上不去。
  齐谷口处,除那五个门外,通体俱是卵石堆砌的高墙,直达谷顶。石缝里有土,种了些藤蔓花草在上面,年数一多,苔满藤肥,全墙如绣。远视近视,俱当它是片崖壁,与两旁的山一体。青狼寨不过是倚壁砌成的罢了,看去极小,绝不似供千人以上居住的大寨。
  颜觍所居便在谷口外石堡寨内那片平房里面。先还以为这么多山人,又不见他们有别的住处,并且一遇灾患,立即全体藏入寨内,仅这有限数十间小房,人挤人,也未必装得下,不知他们平日是怎样居住的。寨前和四山上颇有许多好地势,为何不建造上些宽大的房屋?一则居人,二则还有个呼应。似这样蚁聚而居,一旦遇见敌围,连个救援出路都没有。并且寨前不远还有溪涧,地势也较高,万一山洪暴发,此寨首当其冲。岑高虽未见面,就说他们都是一味凶蛮,又蠢又懒,他妻子蓝马婆看去机智非常,听说山人祖贯山居,别的都蠢,对于天时地利都有独到的见识。何以这般蠢法?颜觍一直都存着这般心思。自己从小爱习医道外,对于兵法堡垒等杂学也极喜涉猎。知他们以前受过青狼围困,因自己受了人家好处,无以为报。正打算日子一久,宾主无猜之时,给他们出点主意,将大寨改建,相山度水,依势为垣,星分井聚,人皆散居;再教他们耕织土木之法,使其日臻富庶;以酬收留食宿之德。
  这日同了蓝马婆去见岑高,算计走进三层石房,已到尽头,只见到有限几个山人。
  不但那么多山人不知何往,而且每问房内,食宿用具俱都很少,至多只供三五人之用,并不似群居共食神气。方在奇怪,忽见蓝马婆引他走向靠着山壁的一扇木栅门内,进去一看,里面竟是别有天地。虽然楼字建筑粗野,不甚精善,却是坚固结实,犹胜天成。
  才知这里山人不但不蠢,而且饶有心计。
  上了竹梯,便入楼里,一连经过了好几处复道曲楼,竹桥木阁,忽见前面一座大天井对面,楼形越发宽广。由一条飞桥通过去,那桥是活的,可以任意收悬,两端俱有八名执矛的强壮山民把守。楼门紧闭,门外也有十多名山女侍立。见蓝马婆引客来,俱都举矛伏身为礼,面上似有惊诧之容。沿途所经诸楼,相隔处也有竹桥相通。虽然桥上都有两人把守,却没这里威武严肃。知是寨主岑高所居无疑。只不知他寨门尽管坚固,如果敌人能够攻入,也非区区高楼吊桥及十几个防守的人所能抵御,对自己人也如此防范周密,是何居心?方在难解,蓝马婆已引客过去。颜觍刚过长桥,楼前十多名山女立即飞步上前,先伏地跪迎,起身用土语向蓝马婆叽咕了几句。蓝马婆将手一摆,众山女刚一起去,忽听轧轧之声。颜觍回头一看,通两楼的长桥己被楼这面的防守山人扯起。知神虎已将他们吓破了胆,料不致有甚不利举动,故作未见。内中两名山女便过来接了药箱。
  那楼甚大,一排七间,共有九进,岑高住在第四进的居中大间以内。沿途所经,十九都是空房。蓝马婆先引颜觍到了第一进紧靠山谷的一间小屋内坐定,留下两名提药箱的山女,匆匆自去。颜觍等了好一会,不见回来,觉着腹饥异常,才想起骑虎走了大半日,未进食物。回来便遇蓝马婆,跟着进屋一打岔,说起治伤之事,立即催着同来,当时饿过了劲,只顾周旋,竟忘了进食。这时二次又饿,好生难受,其势又不能向那两名山女索食。幸而药箱内还有前日留给产妇吃剩下的两块干馍和一点咸菜。取出一看,业已干硬,那咸菜更干得枯了,一根根直和箱中泡制过草药相似。还算没坏,趁蓝马婆未来,一口气吃了,因为饿极,吃得一点不剩。吃完,蓝马婆仍不见到。那两名山女见他吃东西,不时看着他窃窃私语,颜觍也未做理会。
  颜觍闷坐无聊,见室中两面俱有窗户,扇扇洞开,探头往外去看。见那楼离地已有数十丈高,正面还好,侧面山崖壁直如削,与楼相隔不及丈。楼顶上另有一层盖搭,益发看不见天光,甚是阴暗。隐约见那崖壁上俱是山人居住的窟穴,密如蜂窝,小到人不能直身进去。穴外只有一条尺许宽的木板或原来石板做栈道,以为通行之用。那些山人的妇孺个个污秽已极,大半探头穴外,或是坐在栈道边上乘凉。却看不出一点忧戚之状,大有乐天知命的气概。颜觍不禁嗟叹同种人类,高低不平,只因强弱之差,分出了尊卑上下,便落得一个拥有千间大厦,只让它空着,放些不三不四,汉不汉土不土的陈设摆样子,却令数千同种之人禽居兽处。山中有的是木石材料,又有的是人力,放着寨外许多空旷形胜地方,都不容他们自去建房。区区一个山人小部落,已是如此,无怪乎拥有广土众民、大权大势的暴君奸臣,更要作威作福,陷人民于水火了。
  颜觍正在出神,一阵微风吹过,把壁上洞穴中许多恶臭气息吹将上来,甚是难闻。
  不愿再看,猛一回身,瞥见蓝马婆已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站在自己身后,满脸强笑假欢,仿佛怒容乍敛神气,心中一动。未及张口,蓝马婆已先说道:“我丈夫周身肿痛,已有两日未曾合眼。适才进去,见他睡熟,不忍心惊动,等他醒了,才和他说的。他听说黑王神的朋友肯给他治病,高兴极了。晚来一会,千万不要见怪。”颜觍见她说时目光不定,知道所说决非真话,不知又是闹什么鬼,只得虚与周旋道:“女寨主大客套了。医生有割股之心,只有迁就病人才是正理。何况愚夫妇身受寨主厚礼相待,正苦无从报答,问心难安,怎说得上见怪两字?”蓝马婆闻言,微喜道:“尊客为人真太好了,说话多么叫人听了舒服。请就随我进去吧。”颜觍随她走到第四进当中大室,见门内外服役山女不下百名之多,个个身上都佩有刀箭,与楼房口外所见山女不同,心中甚是好笑。
  那岑高也是受了活罪,因为肩胛背骨被虎抓碎压伤,疼痛非常,不能卧倒。只盘着双膝,在竹榻上两手扶着面前一个大竹枕头,半伏半坐地趴在那里。见人进去,头也不抬,只斜着眼睛看了一看。蓝马婆跑到他面前,用土语向耳边说了几句,岑高把头一点。
  蓝马婆才过来低声对颜觍道:“我丈夫心烦火旺,不能不和他说一声,尊客请莫见怪。”
  颜觍已看出岑高凶狠躁急,对自己颇有厌恨之意。此次延医,乃蓝马婆的主意,事前必还费了些唇舌。同时岑高也实忍受不了苦痛,虽然应允医治,事出勉强,必不爱听自己多说话。也不再作客套,略一点头,便走前去仔细一看,伤并不算甚重。肩肿上只被虎抓裂了些皮肉,并未伤筋动骨。倒是背脊近股骨处,有两根筋骨被虎压得大重,错开了一些骨榫;又被虎爪带了一带,裂开两条口子。其实都没什么。照理初受伤时,只稍把脊骨拍还原位,就用那山人平时治伤的草药(这几月穿行南疆考验过的,曾有奇效。
  自己药箱中还配得有)敷上去便可治愈,本非难事。偏生虎爪中了毒刺,刚经拔去不久,余毒未尽,那草药一收敛,毒更聚而不散,于是肿胀化脓,溃烂起来。再迟数日不治,毒一串开,尚有性命之忧。那脊骨又不知拍它还原,天气又热,再经这几天骨裤口处发肿,休说卧倒,动一动就疼痛非凡,幸而遇见自己是祖传外科能手,复经多年勤苦研求,极有心得。如换旁人,不问能治与否,先要痛个死去活来。这厮为人必非善良,款待全系怵于神虎威势,一旦有隙,难保不起歹意。于是安心卖弄,借此机会一下把他制服,免得异日生变。
  颜觍便改了沉静之态,闭目掐指算了算,忽作吃惊,大声说道:“寨主因为平日虐待手下,本已犯了天忌,日前又触忤了山神,二罪俱发,才受此伤。如今脊骨左边痛中带酸胀,肩上伤口虽没背上那条伤口肿烂得厉害,可是骨头里像虫钻一般,奇痛中还带着奇痒。如今山神因为寨主表面上虽然顺从,心中却在怨恨,不怀好意,越发犯了神怒,冥冥中施展神法,要使寨主将肩背两处烂尽而死。除了虔心悔罪,立誓不再为恶,忤神害人,或者能得神的回心饶恕,我再从旁虔心苦求山神开恩,赐我神力以便医治外,无论多好的医生,使甚别的法子,都不能治愈了。”一面说,一面暗中偷看岑高神色,见他先听颇有怒容,听到中间便改了惊恐,未后简直变脸变色害怕起来。知他外强中干,正说中他的心病,山人素畏鬼神,怎得不俱?心更拿稳,又大声道:“现在死生系于寨主念头一转移间。果能听我良言,将心腹话当众说出,向神求告,如获神允,我治时,便可立时止痛;否则即便我因寨主夫妻留住衣食之情,愿干神怒,勉强尽力医治,治时也必奇痛非常,难以忍受呢。”
  岑高本来怀着一肚子鬼胎,不想被颜觍这席话说中,不由通身骇汗,以为真的神要他死。心中一害怕,越觉伤处疼痛难忍,立时气馁,心想悔过,求神宽有。无奈起初打算伤痊之后,连虎带颜氏夫妻一齐设法害死,别的尚可,这话怎好当颜觍说出?便唤蓝马婆近前,用土语商量。蓝马婆虽没他凶恶狠毒,心眼比他还要刁狡,先还将信将疑,及见丈夫首先屈伏,不由也有些气馁。暗忖:“他说如得神允饶恕,治时连一点疼痛都没有。小时随着父母常在各地来往,见的郎中也多了,无论多好,俱无立时止痛之理,并且伤又如此重法。这人看似忠厚,汉客多诈,莫要被他蒙混过去。”想好主意,便用土语对岑高道:“你伯这人听见,不会用我们的话祷告吗?如他不允,便是他看出我们破绽,或是日里黑王神驮去告诉他了。不过你只管虔心求告,事后可以叫他再算上一算,到底神允饶恕没有。免得他医时依旧疼痛,治不好却说山神没有答应。”岑高一则比较心实,二则身受其害,疼痛难忍,闻言微怒道:“你如此说,却是不信神,还求有甚用处?汉人虽刁,他来不久,言语不通。我们两人的悄悄话,连身边人都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好在我没和他交谈过,你去问他,就说我对汉语能懂不能说,看是行否?”
  蓝马婆便向颜觍说了。
  颜觍这时已是看清他二人行径,智珠在握,日后或者还要长处,不便过逼,故作喜容答道:“寨主能洗心从善,必愈无疑。适才我不过算出山神因他虐待手下,存心不良,又不信服,要他自责梭改,与我无干。再者山神常居此地,自然仍用本地方言为宜。快请寨主就伏在榻上祷告,只要心诚,也无须下来。我也在一旁跪求,算上一算,便知允否了。”这几句话使得岑高夫妻大喜,益发深信不疑,岑高立时伏枕祝祷。蓝马婆想起平日自己许多残暴行为,不由害了怕,也不管屋里服役山女听了,传说出去丢人,跟着跪在榻前,随同乃夫,互用土语祝祷起来。
  颜觍也跪在一旁,口中喃喃,装模作样地做了一阵。偷觑岑高夫妻祝告将毕,先掐指一算,忽然起立,惊喜道:“山神见你夫妻悔过虔诚,业已宽恕。快取一碗干净山泉过来,待我请神赐些神力,好用这水和药。我还得脱去衣服,以便施治,失礼之处,寨主莫要见怪。就用这碗洗净了取水应用吧。”说罢,打开药箱,取出一只日常吃饭用的碗,交与近身山女。然后把上身衣服脱去。要了三支棒香,拿在手里。请蓝马婆陪着,同往楼外走廊上向天求神,口中装作念咒,喃喃不绝。念了一阵,然后命山女去通知岑高,伏在榻上虔心祷告。自己和蓝马婆先后跪祝起身,叫蓝马婆从山女手中要过那碗山泉,顶在头上,跪求神赐仙药在内,或是赐些仙露,自己便拿那三支香在水面上画起符来,一会,又用两手中指甲挑水向天弹洒。事先并嘱蓝马婆正心诚意,目不邪视。神如降福赐丹,水当变色。又命旁立山女看定水碗,看自己手指弹处有无动静,即时禀告。
  这时蓝马婆因他所说少时须有凭证,自然是深信不疑,顶着那碗水跪在那里动也不动。实则颜觍哪会什么法术,只因想借神鬼之名降伏岑高,又知他夫妻诡诈,惟恐稍有不信,反而有害,开箱时早将京中逃难带来改变容貌的易容丹,嵌了一小粒放在指甲缝里。又故意脱衣祷告,命山女注视水碗和双手的动作,以示无私。却乘挑水时将药弹在水里。那易容丹小如米粒,不经水是淡白色,一入水转瞬消溶,水便渐渐由浅而深,便成了碧绿。别有解药,等治创时,还有一番妙用。
  颜觍明知众山女随定他双手注视,不会想到碗中有变,就是看到碗里,也看不出来,不过是慎之又慎,以免日后万一想起生疑罢了。他这里画符念咒,那水也由淡而浓。先时山女还不觉得,后见水忽变成淡青,忙对颜觍说:“水变色了。”颜觍心想:“索性让她们信到死心塌地。”便高声说:“神人已赐灵泉。”一面请蓝马婆将水碗放在楼板上,一面随了她一同向神叩谢。蓝马婆一看,一碗清泉果成了青色,不由又惊又喜。等到拜罢再看,一会工夫,渐由青色又变成了深碧,越发惊异。正要捧水起立,颜觍说:
  “灵泉只限岑寨主一人使用,别人不得沾染。岑寨主用它洗创配药,顷刻止痛。别人无病的沾上一点,便成青色,七日才退。”说着,到了屋中,先沾了一点在一个山女手上,立即侵入肉里,青光莹滑,鲜明非常,拭之不去。岑氏夫妻益发惊奇,不住口地称谢,请速施治。
  颜觍这才二次打开药箱,又命取来大盆山泉,充作神水,将秘制止痛药粉洒了些在岑高伤处。将神水兑了山泉,再用棉布蘸了去洗。岑高只说出诸神力,哪知其中妙处。
  先时那般奇疼酸痒,烧得要发出火来,神水洒上去,立觉清凉透骨,疼痒全消。虽然伤愈还早,就这一点,已令他喜谢不尽,深信不疑。
  颜觍先用药止疼,安了他夫妻的心。然后逐一施治:用小刀割开了伤口,挤出污脓淤血,上了药粉;又将背骨轻轻拍好,骨样肿错虽免不了有些疼痛,一则手法高明,二则比起先前总强得多,只略疼过一阵,也就不疼了。前后经有两个时辰,才行毕事。岑高如释重负,疼止倦生,不觉卧倒。夫妻二人千恩万谢不绝于口,全屋的人无不视为神奇。
  颜觍早又暗中将解药下在水内,对众说道:“寨主的伤,如果三日能愈,七日生肌还原,余下神水无处应用,少时山神必然将它收去,仍还你半碗白水。否则也不过再多治上一回,迟上几天,也不妨事。寨主新愈,业已几夜未睡,让他好好安歇。我也回房,明早再来看望。”岑高又感谢了几句,仍由蓝马婆亲送出来。颜觍坚请留步,并说:
  “寨主刚上了药,须人照料安眠。此后亲如一家,打扰之处甚多,只命一侍女领送回屋已足,何须如此客气?”蓝马婆执意不肯。颜觍见她固执。好似别有用意,并不是出诸客套,知道山人习忌甚多,只得由她。一路暗中留神,见过了大楼前长桥以后,每经一楼,总有一二十个手执刀矛毒箭的强壮的山人防守,与初进来神情不同。那些山人见了蓝马婆,总是由一个为首的上前举手为礼,后面诸人随着。初见时并无一个答理颜觍,有的竟怒目相看,必由蓝马婆用土语向众宣示,说上几句,才纷纷过来朝颜觍礼拜,面转喜容。连经诸楼,俱是如此。
  快出寨墙时,蓝马婆忽朝众中一个小头目说了两句土语。那人立时举着双手后退了几步,倏地拨转头,往外奔去。颜觍朝前面一看,寨墙门外黑暗中,似有无数人影矛光,从门右往左闪了过去,隐隐闻得山人赤脚杂沓行地之声,好生疑虑。这时蓝马婆忽然将脚步放慢,故意向颜觍说长问短。颜觍早看出一条路盛布兵卫,颇似自己适才入门之后才设下的埋伏。又听她语不由衷,想起先后经历都非佳兆,又不便形于颜色,只得故作镇静,和她且谈且行。暗忖:“他夫妻虽然凶狠,但是刚治愈了他的创伤,又假神力恐吓,即便就是天良丧尽,也不会速然忘恩反噬。所怕的是他夫妻本有害人之心,等自己一进去,一面埋伏相俟,一面去伤害自己妻儿,万一蠢人莽撞,不等事完先下了手,就算他目前感恩知悔,错已铸成,也来不及了。”
  颜觍正在焦急,已然走出寨墙门外。偷觑两边,并无一人,知已退去。及至走到自己门前,见有两名服役的山女正探头外屋观望,见蓝马婆和颜觍走来,内中一个忽然迎上前来,低声说了几句。蓝马婆立时面有难色。颜觍也不顾再作周旋,乘她二人说话之际,首先迈步进了内屋。见爱妻面带惊恐,手中抱定婴儿,已在床上坐起,枕头边放着一个小包袱和那柄小刀,有两名山女,一个叫兰花,一个叫银娃,仿佛正在交头接耳,低声说话。一见颜觍好好进来,颜妻机警,侧耳一听,外面还有脚步之声,忙把包袱、小刀往被中一塞,和颜觍使了个眼色,翻身卧倒,装睡起来。兰花抢近头前低声说了一句,便和银娃轻轻纵向一旁,脸上也带着惊疑之色。
  颜觍见妻儿无恙,虽然略为心安,可是见了这般情形,未免生疑。当时不便追问,只得故意说道:“这半日工夫,你觉得好了些么?”颜妻装睡不答。颜觍还未问第二句,蓝马婆已带了门前那两名服役山女,面带怒容,进屋说道:“这些鬼丫头崽子真是可恶!
  我因丈夫身受重伤,不及常来照料,老怕她们服侍不好。适才我在门外再三盘问,才知她四人这几天果然没有好好服侍你们。今天恩人进内给我丈夫医病,她们竟敢引了些人来看小娃儿,闹得坐月子人不能安睡,真是可恶已极!现在我要责罚她们,将这四个鬼丫头娃子带去责打。另外换几个勤快的来服侍恩人了。”
  颜觍未及答言,颜妻也装作被蓝马婆说话声音惊醒,有气无力,唤着颜觍的号道:
  “辱生呀,请你快对女寨主说,她四个人并没什么不好。适才有人要看小孩,虽然争吵了几句,也与她们无干。我们彼此风俗习惯不同,兰花、银娃刚处得熟些。我很感激女寨主的厚意,不过我们也无须用那么多的人。如一定要留人,请把兰花、银娃留下,感恩不尽,也不必再叫人来了。”说罢,喘个不住。颜觍知她脉象甚好,半日之间,不会变得这般衰弱,其中必有原故,忙代四女求情,又坚请把兰花、银娃二女留下。
  其实蓝马婆已无害人之念,只因起初邀颜觍入内时,因痛夫伤,怀恨那虎,并及颜氏夫妻。以为颜觍果是神友,必能手到病除,自无话说;否则,连日岑高伤势加重,百求不愈,那虎既肯让他骑走,必非山神。黑王神虽然自己小时见过,事隔多年,不曾出现,恐它不真。目前这般突如其来,焉知不是汉人诡诈,特地把养好的一条黑虎前来伤人需索?当时蓝马婆只管答应请去医治,一面早去和岑高商量,不问是否山神,反正不佑自己,定下诡计,层层埋伏,一个医不出道理来,便叫颜觍自行出去,由众山人将他杀害。又命人埋伏颜觍屋外,如听见芦签吹动,便人内,连同那四名假充服役,暗作奸细的山女,一齐动手,杀了颜妻母子,暂泄心头之忿。同时命人掘下极大虎阱,内置枯枝,四处埋伏好了火箭,准备杀虎,以报夫仇。如真个那虎连火也不怕时,再把动手杀害颜氏夫妻母子的几个山人献出去抵命。
  谁知颜觍居然用计谋取了神水,药到回春,岑高立时止痛,再也不由他夫妻不怕不信。虽然混了杀机,偏生要她在旁捧水跪求。后来又看出了神,忘却撤去埋伏。因有她本人同行,不发号令不会动手,尚可遮掩。那埋伏寨墙外和颜妻屋外的人较多,直到快达寨墙,才得想起。连忙派人传语吩咐速撤时,山人躁急无知,屋外埋伏的一拨因久等无信,不耐烦起来。又加四名山女中,有两个最是刁狡凶顽,已引人进去罗唣了几次,一会又要将婴儿抱走。多亏兰花、银娃两名山女因日里受了一点恩惠,仗着也是蓝马婆身边宠信的人,再三力阻,才保无事。
  蓝马婆到时,一问那两名山女,知道她们性急,将事做错,又愧又急。恐颜觍生疑见怪,才故意这般说法。一听颜氏夫妻要留兰花、银娃在彼,此时已是敬畏不逞,怎肯违忤,立时应允。并说二女不敷应用,还须再派两名勤谨的来。。颜氏夫妻仍是再三不要,只得罢了。因时已不早,想起颜觍累了一日,尚未饮食歇息,诚诚恳恳安慰了颜妻几句,一再称谢,作别而去。
  颜妻先见情势不佳,凶多吉少,向着兰、银二女求救,已有相约偕逃之意。只是屋外有了埋伏,别无出路,正想由兰、银二女去将他们骗开,拼死命冲出逃命。不料这般好结果,知是医药有效。正和颜觍互相述说前事,谈不多一会,蓝马婆忽命人抬了许多酒肉果品前来。颜觍先时匆匆吃了一点干粮,本未吃饱。颜妻产前服了仙果,也是体健食多,只因心悬丈夫、爱子,虽有兰、银二女忠心服侍,不似那两名山女悸谬可恶,心中有事,也未吃饱。当下强唤过兰、银二女,夫妻主仆先饱餐了一顿,方行安歇。
  第二日,颜觍人内医治,岑高夫妻自然敬礼逾恒,不但全无仇视之心,连他手下男女山人见了颜觍,也都下拜为礼;迥不似前两日见了他们,大半面带厌恶之容的神气。
  治完后,当日岑高已能起坐。又命人去将他手下千百长等唤来拜见,历述昨日神异。问颜觍愿在寨中居住与否,请说出来,如若不愿,便催手下山人连夜将那谷口新居建好。
  颜觍嫌寨中气闷,自然愿意在外面住,但故意说假居两月即要告辞,寨主不要费事。岑高惊问何往,颜觍说:“我素来抱救人之志,打算妻子满月,身体复原,仍去行医。”
  岑高笑道:“我道恩人有什要事,本寨山人约有二千以上,平日生病,或受虫兽咬伤,寨中草药一治不好,便即送命,伤重残废的更是随时都有。并且在每年春秋都有重病流行,一是出天花,一是瘴疫。深处山中,正苦无法延请名医。恩人医道如此神奇,又是神人好友,真是天赐福星,我们请也请不到。如说行医,我们照;日治一个有一个的谢礼。如说为了救人,这里每年有的是病人和受伤的,何必到远的地方去,每日奔波劳苦呢?看恩人意思,是想在外面住家。我命他们连夜兴工赶造,不消三五日便可建成。
  恩人并无别的要事,已然自己口里说出,就是想走也不行了。”
  颜觍原因携妻抱子到处飘零,不特倍尝困苦饥寒,诸多不便,一个不小心露了马脚,被阉狗手下爪牙捉去,就有性命之忧。难得遇到这等机缘,岂非绝好藏身待时之处?而且受人敬礼,衣食无忧,真是再好不过。先说的话本不由衷,一见他夫妻虔诚挽留,略为谦谢了几句,便即答应暂住半年,再行他去。蓝马婆笑道:“恩人既然应允,真叫人高兴。好在离半年的期还早呢,且任下去,到时再说吧。”当下岑高一面催手下山人速建新居,一面又叫蓝马婆陪了同去,看看建屋的地方和形式好否,如不合意,拆了另建。
  起初岑高因为黑虎所伤,当众出丑,虽然当时惜命跪下求饶,后闻黑虎并不是有甚宝物发现,只领了一对贫穷的汉客到来,女的又是一个刚生子的产妇,想起因为这两个人身受重伤,越想越恨。渐渐疑心黑虎并非寨中传说的黑王神,以为是汉家豢养熟了的虎,穷途生产,纵它出来需索。依了他的心思,恨不能立刻杀死泄忿,几次叫蓝马婆召集手下亲信人等商议。还算好,蓝马婆小时见过黑虎,力说不可造次。那亲身迎接颜觍夫妻的老人,昔年曾经目睹灵异,也帮同劝阻,说这等办法,山神必降奇祸,说时,仗着自己是前寨主的至戚,又是帮助他岳父兴创基业的功巨,以为岑高不好把他怎样,便借着这场事把岑高规劝了一场。意思说他如非平日凶暴骄横,决不致干犯神怒,再要恃强不梭,死亡无日。岑高正在忿怒之中,如何能忍受讥嘲,虽听爱妻之劝,暂缓些日,等看出破绽再行下手,却把那老人恨极:命手下爪牙绑起,就在病榻前毒打了一顿,如非蓝马婆挡住,几乎废命。
  蓝马婆因为乃夫伤重苦痛,对于颜氏夫妻亦有些忿恨,只是心中畏神,无可奈何。
  等到第三日早起,那两个与岑高预谋异日杀害颜氏全家的百长坐在寨前石上,正在商谈,忽被黑虎听见,由石后发怒冲出,一死一伤,黑虎兀自不依,踞地怒吼。蓝马婆得信,忙着去寻颜觍打发。不料看错了人,走至颜妻榻前,被婴儿在脸上抓了一条口子,越发怒恨,当时未便发作。及见后来颜觍抱着婴儿骑了虎去,又骑了虎回来,越想越不对:
  “哪有山神肯被人骑之理?况且那虎多年未见,自从颜觍来到,每日必来寨前一两次。”
  当日更因见颜觍不在场,老虎发怒伤人,不禁为乃夫之言所动,看动作是家主自养的老虎。蓝马婆正在将信将疑,欲下手又不敢之际,颜觍命不该绝,忽被请入内给岑高治病。
  这一举恰好是个试金石,因为医术神奇和应付得法,才有了这暂时诚心善意的款待。谷口建屋,本是初到那天蓝马婆的主意:因为怕神,又怕引鬼入室,不放心外人住在寨内。
  惟恐日后真是山神的好友,遣之不去,所以才想出这法子,在寨外谷口建上一所竹屋,与他夫妻居住。第三天见颜觍骑虎,起了疑心,已命人停工候信。这时虽然变敌为友,可是他夫妻狡诈多疑,当时留住虽出至诚,仍不喜外人住在寨内,一听颜觍口气,正合心意。
  高兴头上,不知怎的,强盗也会发善心。想起那老人被打得周身伤重,自己处治稍过,并且蓝大山死时又曾嘱善待。见颜觍正要起身出去,忽然动念,将蓝马婆唤回,用土语商量。蓝马婆说:“本族山人素来记仇,这老家伙是老人,素得众心,既然伤重待死,莫如由他死去,省得将他治好了,异日暗中报仇。”岑高素来恃强,以为一个衰老之人造得出甚乱子、执意要叫蓝马婆就便陪了颜觍,先去给那老人医治。岑、蓝夫妻情爱甚浓,见他重伤初愈,不便违拗,只得依了。
  蓝马婆当下陪了颜觍,带着手下几名山人,出了楼门,往寨内走去。刚走到寨墙,便说那老人做错了事,受责打得甚重,如今不能起床。他夫妻仁慈,为了寨规,当时不能不打,打后又觉不忍,意欲请往医治,不知可否?颜砚一听是那接自己的老人,想起来的那一两天还是好好的,忽然被打甚重,说不定还许为了自己。正打算市恩,接纳下几个岑高的山人,以便平时多个耳目,闻言立即应允。蓝马婆笑道:“尊客能给医治甚是感谢。不过他们多不爱干净,石洞很脏,人不能走进,不比我夫妻楼房干净。待我命人将他搭出,在这里等候,等我们看完屋子回来,再给他医吧。”颜觍忙道:“那人年老,精血已衰,既然伤重不能起床,搭将出来着了风,岂不加重痛苦?我在各处行医,多脏的地方都去过,本来一半为救人,脏点怕什么?看房何时都可,还是先给他医治为是。”蓝马婆并没把老人生死看重,无非因为丈夫再三说给他医,不便不允。因知众人住处污秽异常,恐颜觍不快,才这般说法。既是颜觍愿去,便也乐得省事。
  等到蓝马婆引了颜觍顺内层寨墙台阶下一拐,转向崖壁栈道上去,忽然想起那老人挨打正是为了颜觍,难保不心中记恨,向他诉苦。况且他的住处极脏,自己从未涉足,不愿一同进去,然而已将走到,又说不上不算来。正在盘算进去与否,业已到了老人住的穴门以外。蓝马婆素常私心最重,以为穴中不定怎么污秽,实不愿进去闻那股子臭味。
  至于怕老人泄机,此刻倒另有宽解。暗忖:“现在我夫妻对于颜觍甚是敬礼,老人如说出什么话,他也未必相信。即便他有些不快,只是再待他好些,也就挽回他的心来了。
  何况还有提药箱的亲信人跟着,老人不说便罢,说了,过去这一时,再要他的老命。”
  于是故意问颜觍要不要自己入内相助。颜觍说是无须,只命人通知他一声,取些山泉备用足矣。蓝马婆还没命人通知,老人婆正从穴中出来取东西,红着两眼,见了蓝马婆,照例跪倒行礼。从去的山人说了来意,山婆子自然欢喜感激。蓝马婆推说里面地方不大,只命那提药箱的人随了进去,自己和余人都在外等候,并请颜觍医完速出。
  颜觍见洞穴外果然用具堆积甚是零乱,以为里面也和昨日楼上所见山人洞穴一样狭小污秽。及至随了山婆子走进去一看,穴中乃是一明五暗的石室,除进口明问较小外,余下五间都不大小。像是一个天然的石洞,用竹篱间隔而成。里面品字形三间,点着火炬和油蜡,照得甚亮。更是净无纤尘,除有些油烟与松柴混合的臭味外,并不污秽,什物榻几也都井然有序,左首最末一间,才是老人卧室,颜觍微闻呻吟悲泣之声。山婆子早抢先揭开门上挂的皮帘,抢步进去,说了两句,才行走出。内帘启处,忽见一个山女的影子从后帘缝里闪过,看去背影衣着甚是眼熟。及至到了室内,只见老人一人,遍身伤痕,瘦骨支离,赤身卧在竹榻之上。不见那山女踪迹。靠墙那一边却有一个小洞,约有二尺方圆。估量里面还有一间洞穴,山女必从此中隐去。这般避人,不知是何缘故?
  等颜觍走到榻前一看,老人伤势虽重,可是有的地方已然结了疤。伤处有一小半敷着药膏,细一辨认,那药竟是自己秘制的万应白玉膏。心中一惊,猛想起那山女背影颇似在自己房中服役的银娃。爱妻昨晚曾有帮她小忙之言,因为累了一整天,上床到头便睡,没有细问。这药专治跌打损伤,蛇毒兽咬,自己药箱中藏有两大瓶。余外还装有一小瓶放在爱妻怀中,原为临时取用方便。看起来银娃必是老人的亲人,见他受伤,向妻子讨药,只给了这一小瓶,受伤之处大多,不敷应用,所以没有擦遍。自己是老人接来,又为自己受此重伤,越该尽心医治才对。因有蓝马婆的人随在身侧,颜觍不便询问。先诊了诊脉,知他内伤也不在轻,幸而年纪虽迈,体质尚好,还不大妨事。便命取来山泉,用棉花连旧擦的药一起洗去。洗到腐肉上,老人负痛,不禁呻吟。颜觍道:“你如想好得快,这些腐肉还要用刀削去呢。怕痛不妨,我洗完,给你上点药,立时就可不痛了。”
  这一句无心之言,却给日后种下祸根,几乎一家大小俱遭毒手。此是后话不提。
  那老人也是有一肚子话想说,不便出口。颜觍昨晚入楼医治岑高,原已得信,深知他医药灵效。便说:“我哼是无心,巴不得早日痊愈,情愿多忍一会疼,恩人只管下手割治无妨。”说完,又看了那提药箱的山人一眼。颜觍会意,答道:“你内里也还须服药呢。我先给你上好止痛药,再治吧。”说着,洗净他伤处,先上了定神止痛的药粉。
  稍停了停,等药性随血水浸到肉里,才用刀挨次去起那腐烂之处。万下去,老人一丝也不觉疼痛,心中感极,不住口地夸赞。颜觍将他腐肉修尽,上好生肌化毒的药粉和那万应白玉膏。又给他配了一副汤药,吩咐熬来吃了。安睡一日夜,明早再来看一遍,便可逐渐痊可。老人夫妻自是感激异常。老人不便起身,由老山婆跪下叩头,千恩万谢地恭送出来,又向蓝马婆叩头称谢。
  蓝马婆在洞外早等得不耐烦了,正眼也没看她,径直含笑举手,揖客同行。那一段栈道甚窄不能并肩。颜觍在前,回头谦谢之际,见那老山婆正对蓝马婆身后戟指怒视,咬牙咧嘴,神态甚是丑戾凶恶。只一瞥,便缩入崖洞之中。颜觍知他夫妻对人忌刻太甚,众叛亲离,早晚必有发作不可收拾的那一天,不禁起了一点戒心。又想起自己是在此做客,平日还可用医道来和他们接纳。况又有神虎为助,山人素畏神鬼,即使叛了岑高,也不致危及自己。再说眼前实没安身之处。念头略转了转,也就罢了。
  颜觍当下随了蓝马婆等顺栈道出了寨墙,先命一人将药箱送回房中,交与颜妻,然后一同往寨中走去。刚出寨门,忽见一个短发披肩,腰围麻裙,赤足赤身的小孩跑来。
  跟着一个年老山婆,手中抱定一个年约两三岁的女孩,跑得气喘吁吁,口里说不出话,两手向着蓝马婆等连摇,意思是想众山人代她截住。那男孩生相甚是粗野,跑起来一只右手背向身后,看去不过七八岁,脚底下却是飞快,晃眼工夫,便离众人不远。蓝马婆刚伸出双手,用汉语叫了一声:“乖娃。”想要去按,那孩子把头一低,再往前一蹿,竟从她肋下穿出,飞也似直向颜觍奔去。颜觍以为孩童淘气,没防到他这点年纪会下毒手,见来势太猛,方要让他过去,以免撞上。那男孩一声不出,倏地对准颜觍,将背后藏着的那只手一扬,一连气便是三枝连珠小箭,由弩筒内射出。幸而颜觍武功也曾得过高明传授,一见日光之下有三点星光先后射到,忙将身微偏,一伸右手,先将头一枝齐箭杆抓住。更不怠慢,就用那箭一拨一挑,余下两枝也会都失了准头,往斜刺里打落在地。
  这时众山人俱都大惊,齐声鼓噪喝止。那孩子身后还插有一把小腰刀,正要拔出前砍。蓝马婆着了大急,早跑上去拦腰一把将他抱住,劈手夺过弩筒,扔向远处。后面老山婆也抱了女孩赶到,一同下手,才将他制住。那孩子已急得暴跳如雷,怒骂道:“该死的汉狗,竟敢勾引黑王神害我阿爸么?”急得蓝马婆一面用手捂紧他嘴,一面喝问带他的那个老山婆:“好端端出去,这些话哪里听了来的?”老山婆便说了经过。
  原来那孩子先并不知岑高受伤和来人底细,颜觍初来时,他还随同众人前去迎接。
  今日随了老山婆,往寨外闲游,用了一张小弓射虫蚁玩,遇见昨日因背后述说害人险谋,被黑虎抓断了一只臂膀的百长。他因为迁怒颜觍,心中痛恨,听说颜觍昨晚入内用法术请来神水,将岑高那么重的伤当时治愈,这一来愈发奈何仇人不得,越想越气。又恨岑高夫妻没有情分,一转脸便把仇人当做恩人,不问他的闲账。一见岑高之子猪儿到来,知他年纪虽小,颇有一把子蛮力。尤其素得父母钟爱,平日任意欺凌全寨小孩子,硬抢强夺,凶横已极。稍一犯了脾气,不论对方是大人小孩,动手就打,举刀就劈,并且还射得一手好连珠箭。如将他说动,让他出其不意射死颜觍,岑高夫妻见来客已死,自己爱子所做,莫不成还杀了与他抵命?岂不把仇报了?当下百长把岑高受伤之事,添枝带叶加上一大套,硬说那虎是颜觍引来,日后还要咬死他全家。现在他父伤重待死,这两日未让他进去看望,所以他远不知道底细。小孩子哪经得起蛊惑,并且那孩子性情又是十分暴烈,立时大怒,拔步往寨中追来。原想到颜觍室内行刺,不想寨前相遇。一见乃母在侧,越发胆壮,知道射得死人固是快意,如若不敌,有母在侧,也不会吃亏。便不问青红皂白,张弓便射。那老山婆子知那百长之言闯下大祸,一把未拉往,连忙追将下来。无奈上了年纪,手上还抱着一个,也是天生劣根,一路挣闹,走起来更是费事,等她追到,已经无及。
  蓝马婆闻言,既恐子犯了神怒,和百长一样;又恐将颜觍得罪。勃然大怒道:“这两个该死的畜生!自己不好,起了好心,触犯了神的好友,才惹了大祸。他侥幸没有送命,还不知道便宜,赶紧诚心悔过求神饶恕,竟敢捏造些鬼话蛊惑我儿。他一个小娃子,晓得些什么?就是恩客不见怪,要被黑王神知道,岂不把一条小命送在它手。”说罢,朝手下山人先使了个眼色,然后一迭连声,命去将那百长抓来,打死治罪。又向乃子耳语,说颜觍已将乃父创伤治愈,是个会仙法的神医,又是山神的朋友。快听娘的话,上前去叩头赔罪,以免山神动怒,降下祸来。又自己先向颜觍恭礼赔罪。小孩性质恶劣,又刁钻,又倔强,自从降世,无论对谁,从没吃过下风。不但不听哄劝,见乃母向前赔话,反用土语乱骂,过去拉她。偏偏无巧不巧,远远传来两三声虎啸。众山人平时尚且谈虎变色,何况在这刚刚小孩得罪神友之际,不由大吃一惊。最厉害的是蓝马婆,因为心疼爱子,更吓了个魂不附体,一时情急无计,竟朝颜觍跪下求饶。小孩本是占在自己门前欺人,平素惯出来的强性,一闻虎啸,本已心惊;再见乃母和众人吓得那个样儿,更为先声所夺,害起怕来,立时住口不骂,拔步想往寨中跑去。
  这时颜觍正将蓝马婆拉起劝慰,力说自己承她厚待,决不会怄小孩子的气;再者他为父报仇,足见孝思,只有嘉佩,决无见怪之理。请她千万不要介意,蓝马婆见他虽是词诚意美,无奈神怒难犯,解铃终须系铃人。儿子不肯认错,惹了神怒,终无幸理,仍是担惊害怕。一见乃子欲遁,急得一把将他拉住,抱在怀里,含泪急喊道:“乖儿子,小祖宗,这不比别人,好由你性儿打骂着玩不要紧。你听黑王神怒吼之声越近,跑有甚用?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日。你又不愿在寨中呆着,整天在外四下乱走,一旦遇上还有命么?你阿爸因为不信,几乎死去。前天那两个不过是在背地里说了两句悄悄话,还没像你这样拿箭射人呢,一个送命,一个残废。你怎好大意得的?还不快跪下求饶么?”
  小孩闻言,虽然格外害怕,侧耳一听,虎声忽止,以为是近处路过,不到黄河心不甘,哪里还肯输口。正在和乃母倔强拌嘴,倏地一阵大风吹过,众人眼前一闪,寨侧广崖之下黑的白的黄的花的,飞窜起数十条猛兽,直扑过来。吓得蓝马婆和大小山人纷纷跌趴在地,大半骨软筋麻,动转不得。
  颜觍首先看见当头一个正是那只黑虎,心中好生惊讶。暗忖:“难道那虎真个通神,凡事都能前知不成?”连忙将身一纵,越过众人,迎上前去大喝,躬身说道:“尊神少停贵步,看在下薄面,莫要惊吓他们。”那虎果然闻声不再向前,吼了一声,蹲踞在地。
  颜觍定睛一看,这次来的野兽真不在少,除黑虎外,还有六条大金钱豹,十来个猴子,日前所见白猿也在其内。各衔着拖着许多已死的漳狼狐兔野猪之类的野兽,听虎一吼,全都放落。仅白猿一个依旧人立,余者都各自蹲伏不动。颜觍猜是那虎不愿自己白受山人待承,特地送了许多野货来当酬谢,却又不敢拿稳,正在踌躇。回望众山人吓得跪伏在地,不敢仰视。适才行凶的小孩,已吓得倒在蓝马婆怀中,母子二人乱抖做一处,面无人色。见颜觍一回看他,以为将要不利于己,更吓得失声惊叫起来。
  颜觍情知那虎不是为此而来。暗忖:“这小畜生受母纵惯,实在凶横。如不乘机将他降住,日后终为隐患。”想了想,顿生一计:故意向众人摇手示意,有自己在,决无妨害。人却向虎走去,先向虎耳边问道:“恩神带了这许多野味到此,如是送给他们,可点一下头,以便转述德意。”黑虎果将头点了一下。颜觍又低声说及小孩凶横,请恩神相助,稍加恐吓,只是千万不可伤他,脸上却做出哀求神气。那虎也点了点头,忽朝颜觍低吼了几声。颜觍借此,装模作样跑向蓝马婆身前说道:“黑王神今日处置山中群兽,行经此间,得知小寨主行凶之事,本欲降祸。经我一拦一?劝,念他年幼无知,已然宽免。并将那许多野味送给在下。一则感贵夫妻相待之厚,二则也吃用不了许多,意欲全数转赠。不过神仍有些怪小寨主,须由在下保了他带向神前跪求,日后相遇,方保无害。”
  蓝马婆知颜觍不会诳他,否则神如见怪,不上前也是一样受害,自然巴不得有此一举。可是那小孩这时已吓得胆裂魂飞,哪敢随同上前,赖在娘怀中不走,直喊:“汉客救我,下次再也不敢啦。”颜觍见他畏服,本想作罢,那虎却似不肯轻放,忽然怒吼起来。颜觍想:“虎倒真心相助,何不做像一些?”便着急道:“你再不去,神发了怒,你们这些人都难活了。我是为好,如伤了你一根毫发,情愿让你父母将我杀死,还有错么?”蓝马婆听虎又怒啸,越发心寒,不住口直劝小孩快去。
  小孩无法,才战战兢兢地站起。刚一离开乃母,走没几步,一眼望见那虎威猛之态,不由心胆皆裂,身不由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颜觍连哄带劝,力保无事,将他半抱半拉地拖至虎面前不远跪下,然后装作代他求情。小孩先原闭着双眼,后听颜觍不住口代他求情,那虎无甚动静,偷偷睁眼一看,那虎蹲踞在地,就有四五尺高下。阔口开张,白牙如剑,朱舌乱吐。约有尺许,腥涎四溢。再衬上那比水牛还要粗壮的虎躯,钢针一般的长毛,端的神威赫赫,凶猛非常。双方相距远不及丈,方在害怕,那虎忽将那双精光闪闪的眼睛朝他直射过来。惊急迷惘中,仿佛虎口突地大张,似要起立扑向身上来的神气,不禁哎呀一声,吓得晕死过去。颜觍本想事完,随虎去看看它的受伤之处。见做作过度,小孩吃不住吓,其势不能舍了小孩近前,还得抱着他。急切间又无台阶可下,只得向虎祝告道:“此子胆小,尊神既然恕了他,就请先行带了仙猿和部下诸神兽回山去吧。”那虎真也听话,闻言果然站起,轻啸一声。那只白猿便纵上虎背,率领同来猴豹,掉转身躯,往崖下纵去。风声起处,遥望崖下林莽中烟尘滚滚,转眼不知去向。
  蓝马婆遥见儿子吓晕过去,倒在颜觍怀中,早心疼得要死。见虎一去,便哭着跑过来,抱起小孩,心肝肉儿乱摇乱喊。哭说:“娃儿的魂被黑王神勾走了。”颜觍劝她不听,拉她不开,急道:“他不过一时吓晕,我包还你一个好人就是。女寨主这般哭闹,时候一久,就是救好,人也变成呆子,岂不反害了他?那可不要怪我。”又命旁立千长速代自己去往房中取来药箱,并带上一碗清泉,以便施治。
  蓝马婆原是连吓带急,神昏意乱。闻言略一定神,想起颜觍是神友仙医,又有保他儿子无事之言。见乃子手足渐凉,仍未苏醒,一时情急,又要向颜觍跪下求救。颜觍道:
  “女寨主快请让开,我好救他,死了将我抵命如何?”说罢,就蓝马婆怀中将小孩抱起,前心贴后心,放在自己怀中坐下。将他双腿用力弯转,口中作喃喃念咒之状。然后觑准他身上两处气穴,中指用力一点。接用左手抓住他后颈,往前一推。右手抡圆,照着脊梁上就是一巴掌,立时将他闭住的气穴一齐震开。小孩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浊痰,人便缓醒过来。睁眼一看,虎豹猿猴俱都不在,地上散放着许多死兽,身子却坐在颜觍怀内,隐隐有好几处作痛。初醒神志不清,还当颜觍是对头,吼一声便要纵起。
  颜觍早料及此,成心要使人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可轻侮。口里大喊一声:“万动不得!”两臂早一用力,将他上半身抱紧,束了个结实。蓝马婆见小孩回生,惊喜交集,越把颜觍之言奉如神明。忙也下手紧紧按住,流泪劝慰道:“乖儿子,多亏恩客才活转来呢。他说动不得,你快不要乱动呀。”小孩闻言,这才想起虎神发怒,要吃自己,还是颜觍保救的。不想力气还这么大,身上被他束得生疼。忙喊:“恩客下手轻些,乖乖不动了。”说罢;一眼看见亲娘满脸急泪,忍不住也张口大哭起来。颜觍把手一松,心想:“你这小畜生,知我厉害就行了。”一会药箱、泉水取到,颜觍取了一副安神药丸与他服了,又给他身上揉按了一阵,说声:“好了,起去吧。”小孩顿觉疼痛立止,不由他不信为神奇,从此皈依服低,死心塌地地敬畏起来。
  蓝马婆贪心本炽,见儿子吃了一场无恙的大亏,却得了不少奇珍野味,转觉苦去甜来。也曾再三辞谢,颜觍执意非转赠不可,只得满面堆欢收了下来,命人送回寨去。
  这场乱子原是那百长一人惹出,蓝马婆心中虽是痛恨到了极处,却恐他照直反汗,只能事后处罚,不便当时抓来拷问。口里毒骂了一阵,说是少时定行责罚,并未派人去抓。那百长已然得了信息,猪儿射那仇人未成,几乎送命。知道岑氏夫妻心毒手狠,当时纵未便发作,日后决难免死,竟乘蓝马婆陪客看房,未回寨来传以前,偷偷带了妻子,收拾随身刀矛细软,连日连夜逃出山去不提。 

第二十六回
追逃人 三熊中巧计  惊蠢子 颜觍种恶因
 
且说蓝马婆痛骂那百长和老山婆一场,仍然带了子女和众山人,陪颜觍去看新居。
  颜觍见那新居就建在昔年神僧、神虎同灭千狼的死谷口上,依山面崖,旁有清溪。屋下面用海碗粗的木竹搭成高架,上建层楼。下栖禽畜,设有栅栏,可供启闭。楼外复有三二丈长方形的平台,高约十丈,足供远眺。西边设有竹梯,以便上下。楼共三间,正在动工,虽然甫具规模,已觉形胜舒畅,兼而有之。心中大喜,连向蓝马婆谢了又谢。蓝马婆定要颜觍铺排添改。颜觍逊谢不允,只得说了两项。蓝马婆见诸均合意,也甚高兴。
  当下看毕,一同回寨。
  那猪儿经这一场惊恐,竟和颜觍化敌为友,亲热起来。猪儿的妹子才得四岁,也不时伸手索抱。颜觍因猪儿毕竟年幼,咎在乃父母的娇纵,适才那一吓也够他受的,乐得借此收科,一一敷衍。到了寨前,已该是吃饭时候,随行的千百长,各自礼别散去。颜觍也向蓝马婆母子们作别归屋。猪儿还要当时跟去,因岑高在病榻上,闻得爱子听信手下人的蛊惑,箭射神友,触犯虎神,如非颜觍求情,几乎送命,很不放心,已命人探看了两次,蓝马婆亟欲带他回楼去见岑高,连哄带劝,才将他兄妹二人引走。
  颜觍到了自己屋中一看,妻子睡得很香。两山女只有银娃一人在屋守侍,面有泪痕,青棵粥和糌粑莱肴酒果之类已备办齐整。见颜觍进屋,便跑向颜妻榻前,低声悄唤道:
  “大娘,主人回家来了,请起来吃饭吧。”颜觍忙跑过去,低嘱:“产妇未满月,不能下地。反正她是坐在床上吃,由她自醒,不要惊动。”颜妻业已醒转。银娃拭了拭泪痕,笑道:“这是大娘招呼我唤她的。今早主人一走去,大娘便下了地。这有两样菜,还是她亲手做的呢。”颜觍惊问:“才产数日,又是头生,月子里如何便可下床做事?”
  颜妻笑道:“我自那日吃了那崖上坠下来的半个奇怪果子,除产时下面痛了一阵外,人总是发软爱睡。自从睡醒过来,精神体力不但没觉亏损,好似比没怀胎以前还健旺些。
  因你再三嘱咐,恐产后失调,坐下老病,脉象虽然极好,仍以不动为是,也就罢了。我睡在这里,常想身子如此好法,吃的定是一个仙果。只可惜留给你那半个,被虎一吓,也不知扔落何处。早知虎不吃人,还是救星,让你吃下去多好。今早你走后,想起昨天先凶后吉那场虚惊,山人心理终是难测,万一出事,还不是因我累赘。既能下床,何苦还躺在榻上受闷罪?不一会银娃回来,说起你因去看新建的房子,小孩用箭射你,恼了虎神,差点又出了事。后来听说事情平息,又想起你连日所受的磨折,心中难过。知你爱吃烧烂羊肉,恰好女寨主送有上好一条肥山羊腿。银娃说这山里羊大半野生,一点也不膻气。又见还有几大束野菜,都是你逃到云贵甫疆之中才尝到的美味。左右闷着无事,嫌她两个做不好,特地下床亲手做来,与你打牙祭,我也跟着尝点新。”颜觍含笑称谢。
  过去一摸脉象,竟是好得出奇。
  夫妻二人正在温存体贴,颜觍见妻子使眼色,回头一看,银娃口角笑容犹自未敛。
  猛想起山寨洞中医伤时所见山女背影好似银娃,怎地倒是兰花不见?便问:“兰花何往?”话才出口,银娃脸上忽改了忧容,匆匆跑向外屋看了,一见无人,才进屋来,跑向颜觍面前跪下,口称:“谢主人活命之恩。”
  颜觍唤起一问,才知那老人不但是寨中功臣,还是前寨主蓝大山的总角患难之交。
  大山未死时,除了寨主,就得数他的声望。自从招了岑高为婿,夫妻二人见大山老病缠身,恐他死后老人权势太重,不时谋蘖其短。老人却也知趣,竟然向大山告退,辞去千长职司,把所辖手下山人让给岑高率领。大山以他多年劳苦功高,给他拨了三顷山田,十名山人代为耕种,使他老夫妻和子女们坐享其成。死前数日,并召集全寨土著,令岑高折箭为誓,以后不得稍有虐待,除有关系要事请他出来相助外,平时也不许岑高夫妻任性役使。
  及至岑高嗣位,见他那三顷青棵山田甚是肥沃,按时撒种,一年三熟,坐待收获,几可不用什么人力。心下垂涎,叫蓝马婆和他商量,推说人多,寨中吃的不够,另拿三顷山田和他相换。老人看出他不是东西,反正自己吃不了那么多,余下还是散与大众,一句话不说,立时应允。岑高偏是贪心不足,见他遇事谦退,好说话,只拨了一顷能耕的寻常山田和两顷生地与他。青狼寨一带山地石多土少,生地开辟起来极为费事,又是山阴不见阳光的恶地,名为三顷,还抵不住原来一顷。老人倒未在意,山婆子因子女逐渐长大,每年富余的粮食正好与山中来往的汉客换些用物牛马,无端被人夺去,心中自是不甘,却也没敢说出。
  岑高见老人由他予取予夺,先倒不甚憎嫌,彼此相安。当颜觍来的前一年,山中忽然奇旱。老典的十名山人早还了岑高,三顷山田变成一顷,还得夫妻子女亲自耕种。偏遇旱年,所种青棵齐都枯死,以前被岑高夺去的那三顷仍是极好收成。老山婆因那两顷土石夹杂的废田生地正当泉源水路,宜于种稻,便带了一子二女前去开垦。谁知那里上面是一层浮土,下面全是山石,简直没法弄,分明原来并不是预先测定的生地,乃岑高随便指来欺人的。越想越有气,口中一路咒骂。并打算把两顷地全都掘通,好歹也开它二亩三亩出来,种一些山芋麻蛋子之类。掘了几日,通没一丝指望。老人再三劝她不要徒劳,老山婆兀自不听。眼看两顷地试掘了三分之二。
  银娃年轻气盛,见乃母不肯住手,又恨着岑高夫妻不讲理,才闹得这样。心中没好气,两手握着铁锹一阵乱掘,起落不停。只见石火四溅,沙砾纷飞。兰花年纪稍长,性情也较温和。见老母口骂手挥,泪汗交流;妹子又在那里一味使性子,气得疯了一般。
  想起暴主势盛心刁,老父年迈,兄长蓝石郎懦弱无能,自己和银娃虽有点力气,偏生在青狼寨女人不吃香的土著以内,好生难受,正想过去劝住银娃。这时因银娃一发怒,加上她力猛锹沉,一落下便是一二尺深的洞穴,那一片地面上被她掘得东也是窟窿,西也是坑坎,和马蜂窝一般,到处都是洞穴。兰花又走得忙了些,一脚踏虚,陷在银娃所掘的石穴里面,脚被拐了一下,又踏在穴底碎石上面,扎得疼痛非凡,仓猝中往上一拔,未拔出,不禁哎呀一声,坐倒在地。
  老山婆母女们闻声奔过来一看,那穴不大不小,刚够一脚,下去是个猛劲,因被石旁震裂的棱角所限,略一转动,便觉奇痛,上来却难。如将后侧面再用铁锹将石穴掘大,又恐裂石震伤腿足。费了半天事,兰花怎么设法,想将腿脚缓缓拔出,俱不能够。知道皮肉已被锋利的石棱刺破,受伤不轻,恐再延下去,更难拔出,只得拼着忍受一点痛楚,命银娃仍用铁锹轻轻旁敲侧击,碎一块,扳一块。约有半个时辰,费了无穷气力,好容易才将四周的穴口逐渐向下开大,兰花还算没过分受着伤害。刚刚拔起那只腿脚,因另一只脚横坐地上太久,业已酸麻,不由将伤脚往地上一站,觉着被一块尖石在脚板心扎了一下,其痛彻骨,重又坐倒。搬起一看,除脚胜鳞伤,血污狼藉外,脚心还贴着一块黑中透红的碎石,已然扎进肉里,连忙忍疼拔出。
  兰花正要扔开,老人忽觉那石块有异寻常,以前年轻时似在哪里见过。忙要向手中一看,乃是一块比拇指略大的生山金,心中怦的一跳。算计穴中还有,跟着将身伏倒,伸手下穴一捞,抓出一把来看,见沙石夹杂中,果有不少碎金块在内。不由心中大喜,悄和二女说了,再和银娃用铁锹将穴掘大了些。仔细一看,离地面一尺五六寸以下,竟然发现了金层。老人夫妻以前常和汉人来往,知道这东西虽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在山中毫无用处,汉人却拿它当宝贝。只要有,无论什么东西,都能用这个掉换。只要有一斤半斤的,不论是零块,是沙子,都可以换上一大堆极好的吃用穿戴,真比药材皮革粮食之类要强得多。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
  老人惟恐被岑高夫妻知道,又来夺去,就着原穴一口气直掘下去。先还分辨,看准是金块才要。掘到黄昏,也不暇再问是金块是沙石,掘起来就用大筐盛起,上面铺上沙土,往屋里运。无奈所居在寨内崖壁之上,回家须得经过寨门,难于隐秘。山金这类东西不比煤炭,只一发掘出来就一大堆,多半与沙石夹杂,成块的极少,须要运将回去,细加选择。掘时极费心力,运也不是三两次可以运了;第一天母女几个运回了十来筐,人有问起,尚可推说是些石沙,修理居室。第二天再运,人都知老人所居崖洞,虽比别的山人要大得多,但是穴居的人上不怕渗漏,下不畏缺陷,如有坍塌,只有由内往外运沙石的,即使要用沙石堆砌什么火池炉灶之类,也用不了许多,未免起了疑心。有两个岑高手底下的心腹爪牙便去禀告。
  岑高未入赘前,专给汉客做通事,时常经手卖卖黄金,虽非个中行家,却也能猜出几分。原打算治他全家私行盗掘公地之罪。乃至一查看,乃是前数年用压力硬换给他的生地,掘处正当中心,没有超出一点界限,人所共知,原是他家个人私有。前次强换,已闻有多人不服,再要强压,知道说不过去。留待徐计,又恐金子被他掘完。想了想,暗派两名心腹去和老人商量,仍用他原地二顷换回,已掘得的决不要他献出。老人笑了笑道:“当初原不是我们要换。这掘到的都在屋角堆存,还未及选择出来,我们也不知究竟能得多少。我有一子二女,只要寨主肯念老人情面,时常照应,有这三顷好地,已经够吃用的了,也用不了许多金子。既承寨主好意,不肯追回,这样吧;请回去上复寨主,说我愿得原地,并非为了出产,只缘是当初老寨主好意,不忍割舍。如今能换回两顷,甚感大德。除自请金穴换回原田外,并愿将这山金献出一半。请二位不要都走,留一人在此看守,以表我没有私藏起来。另一人一面去给寨主回信,一面教我那老婆婆带着女儿们回来,我将这堆夹有沙石的山金子分成两起,任凭寨主挑选,立时两下交割。
  二位我也另有一份谢礼如何?”说时,兰花姊妹正挑了一筐夹金沙石回来,老人立命倒在堆上,再当着来人分成两起。银娃因这一筐成分越少,正要张口,被老人以目示意止住。
  来人闻言,自然高兴,忙着一人速去依言办事。一会老山婆回来,得信自然满脸怨望之容。老人却是神色自若。来人俱都看在眼里。岑高因是理亏,万不想如此容易得手,又愧又喜,忙和蓝马婆亲来点收完毕。在堂上当众说明出于老人自愿,照老例双方交割清楚,并命亲信人即日前往开掘。
  老人回洞,见老妻甚是愤怒,便命一女在外巡风,以防有人窃听。然后悄声说道:
  “你怎么这样呆法?我们在他势力之下,休说将原田来换,便是硬要了去,又饶上全家的性命,还不是白死么?纵因他凶暴无理,使人心不服,将大家激变,可是我们还是死了,有什么用处?我和蓝大山从小就淘掘砂金山金来卖给汉人,受过多少年的艰难,又学会过提炼,哪一样不晓得?那穴中金的成分有限,头一筐还好,第二筐起,便一筐不如一筐,今日这两筐更寻常了。适才亲去一看,果不出我所料。昨晚我叫你们只拣那成块和易取的,或是含有金子多的悄悄收起,余下一齐堆向屋角,早料到事情非穿不可,也必要前来强索。想不到他夫妻天良还未丧尽,居然肯用原田来换,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我算穴中金已无多,下面俱是沙石。他弄巧成拙,心不甘愿,若再换回好田,又实在对众人说不过去,必另想毒计暗算。我为蚀财免灾计,已想了个绝妙主意:当着来人把挑剩的分成两起,送一半与他。穴中虽无所得,有这一半,也足抵得原田二三年中的出产。我精华已到手,更是不用说了。就这样,还恐他万一生疑,过些日,我再劝他熔炼出来,再与汉人交易,要值得多,同时再把我外面这一半,也当着众人,在寨外场坝上去熔炼。比他多时,送些与他,以求免祸。另再分出一多半,向汉城中采买些东西,分送全寨人等,以结人心。这两起,看去连沙石一大堆,提出来还不及昨晚所藏净生金块三分之一呢。几辈子也用不完,何况还有田哩。如非将来想走的话,真是再好都没有。
  我们有了命才能享受,不是么?”老山婆方始恍然大悟。
  岑高带人一掘那金穴,上面半尺许,还略有一点金砾,再掘下去俱是沙石。心还不死,又往宽里去掘,枉费了许多心力,把那一片地面都掘成了深坑,渐至一无所获,得不偿失。哑巴亏是吃了,口里又说不出来。早知如此,单取那分的一半,不再换田多好。
  岑高正在悔恨,老人乘机进言,愿为提炼。岑高夫妻正想看他那一半多否,又知炼出值价得多,自是愿意。人多手众,只半天便搭好沙炉。炼到结果,两家相差不过十几两。岑高所得较多,共有三千余两纯金。一估价,足抵百十年三顷肥田的出产。若不炼,当做荒金连同沙石一齐换与汉人,还值不到原数十分之二。心中甚为高兴,不但没疑心老人私藏,连那两顷肥田,暂时也不再计较了。
  老人照着原定的方法,将提炼所得的三千余两纯金留下一半自用。提出一千七百余两,交给采办货物的山人带出山去,往城镇中换来了好几十担山人心爱的布帛物品。取下两成贡献岑高夫妻,八成分给全寨山人,真是人人有份,个个欢腾。老人见众心已定,疑忌全消,这才命人去将乃子蓝石郎由山外喊回。
  那石郎在山人中虽比较文弱善良,却有一肚子的好算计。老人原因岑高嗣位,恐不见容;又因山人尚武,乃子气力不济,在寨中时常受人轻侮,心中难受。恰好山外寨集中有一家戚友,那里又是个山寨集墟,便命石郎去随那戚家学习与汉人交易的方法,以免万二不幸,玉石俱焚。三数年的工夫,已学到全副的生意诀窍。到家之后,老人悄悄和他说了前事。借口将自己所得的金子送往汉城购买货物为名,乘人不觉暗中却将那藏起的金块带出山去。由那戚家相助,陆续在别的山寨墟集间购买田产,兴建房舍。原准备一切就绪,相机全家弃了岑高而去。山寨荒山,消息难通。老人父子又做得机密谨慎,岑高等一个知道的也无有。
  这日老人已然得着石郎由野花墟新居托穿山汉客带来的口信,说诸事俱办停妥。就在这全家迁移之际,偏巧日前黑王神晚间来到寨外伤了岑高,大肆咆哮,蓝马婆要他随神同去。他一见颜砚,便知所生婴儿得虎神护庇,必非寻常。因岑高意欲加害,知他逆神害人,定遭奇祸,一个不好,还要累及全寨,自己是要走的人,他夫妻虽然刻薄刁狡,请般可恶,但是以前蓝大山相待甚厚,实不愿坐视危亡,一言不发。当时看在死人份上,劝说几句。不想竟把岑高触怒,一顿毒打,闹得遍体鳞伤,悔恨怨艾,已是无及。
  兰花姊妹一则因生得伶俐秀美,二则因前番乃父献金之功,蓝马婆将她们选充了近身的侍女。在她以为是加恩,二女却因此不易脱身,着急不已。先原是表面上派来服侍尊客,暗中却和其余二名心腹山女一般,奉命监视。这日得知老人挨打受伤,自然焦的担忧,不觉面有泪痕,被颜妻看出询问。兰花年长一些,早从乃父口中得知大概,便和盘托出。颜妻闻言,方知危机四伏,存心施惠,把身带的一些伤药给了她。兰花偷偷回家,与老人一敷,颇有奇效。只惜伤多药少,不敷使用,正想和颜妻再要,颜觍业已骑虎归来,被蓝马婆逼同立即入内医病,药箱也随手带去。不一会,风声紧急,埋伏四布。
  二女见形势不佳,忙向颜妻告急,商量要抱了婴儿,由她姊妹保住一同逃出。同时先分人去与老人送信,自己全家也乘此逃出山外。颜妻为人慎重,知她姊妹年轻,不敢造次,正打听有无别的出路,颜觍医术通神,已转祸为福,由蓝马婆撤去埋伏,护送回来。夜间颜觍睡后,二女才得说起讨药之事,颜妻又取了些与她。因内层寨门已闭,没法送去。
  第二日一早,颜觍入内看视岑高疾,银娃才抽空把药送回。颜觍也受了岑高之托,去给老人医伤。银娃怕被随去的山人看见,躲人石壁内穴中藏起。颜觍走后,老人全家自是感谢非常。银娃回来,又换了兰花前去看望,所以不在房内。
  颜觍听完经过,才知先见的山女后影,果是银娃。想不到二女俱是老人所生,多了好几个心腹,暂时可以免去许多顾虑忧疑,心中甚喜。过没几天,便由寨内移入新居。
  岑高已然复原,供张甚盛。老人伤愈之后,借着拜谢为名,去与颜觍相会,再三力说岑高夫妻狼子野心,不可共处。自己不久全家同逃,恩人如无安身之处,可相随同往,情愿奉养一生。颜砚也曾动念,但一则因老人新立的家业与城市相隔太近,恐住久了,为仇人爪牙侦知;二则书生结习未忘,颇爱新居形胜,四时咸宜,不舍弃此他去。以为黑虎每隔三五日必来看望,山人敬畏,胜如天神。岑高夫妻虽然险诈,重创之余,业已畏服无地,既怕神祸,又感相救之恩,必不敢再生异心。便用婉言谢了老人,推说异日相机行事,稍见不妙,再投奔他不迟,此时不便同行。老人告辞出来,由此便不再去。过有月余,二女忽来位别。黄昏时,闻得人言,老人弃了家业田产,只带着随身刀箭,全家逃去。
  蓝马婆知他与山外寨子土人都极熟悉,此去必是记恨月前打他之仇,勾引外寇前来报复,好生埋忿岑高说:“他在老寨主手里从未受过责罚,你既然打了他,就该将他弄死,不应婆婆妈妈,反请神医给他医伤治病。伤愈以后,偏又信他父女一味花言巧语的假奉承,不加小心,如今弄出这事。老家伙以前是有名的好鬼,一肚皮坏主意,叫人防不胜防,看是怎好?”岑高因近年老人无声无息,轻视已惯,闻得逃走,并未放在心上。
  这时听蓝马婆一说,才想起乃岳蓝大山何等英雄,在日也曾屡次称赞他的谋勇双全,已非其敌。临终时,还再三叮嘱不可稍微慢待。不由也动了心,立时派了手下心腹,分率数百名强壮山人分头追赶,赶上便将他全家杀死,一个不留。
  那老人早就防到有此一着,动身绝早,又未携着东西。一切细软金珠和路上必需之物,早在前一日,由兰花姊妹运出寨去,存放在去路上的洞穴之中,事前未露一丝痕迹。
  黄昏前,岑高有事寻他,才得知道,已然走出了一整天。再加老人心计周密,知自己和山婆子年老力衰,恐被迫上,除沿途故布疑阵而外,又加了一些有力的接应。但追的那些心腹,因岑高性如烈火,若追赶不上,恐回去遭殃,俱都穷追不舍。
  无巧不巧,内中有一个百长,名叫蓝三熊的,最是矫健多疑,为人诡诈,常时出山办事,路又极熟,别的山人都把路径追错,独他追对了方向。先也受了老人两次疑兵之计,跑了许多冤枉路。追到第二天早上,忽然被他猜透路径,心想:“老人不打此路走便罢,否则非由此走不可。”便照他所料方向,不停地苦苦追赶下去。快追出山界,还未见逃人影子,才方着急,先时途中耽搁,追晚了一步。忽然走向高处往下一看,老人一家四口,正在前面谷中挑着行囊,缓步往谷口外走去。知道一出谷口,便入了别的土著地界,老人既然打此经过,事前必有勾结。同追的人一出寨,便都分开,自己只带了四十多个手下,擒杀逃人虽然易如反掌,如和异族对敌,未免势孤力单。幸而逃人行处离出谷还有三里多路,看神气甚是暇逸,尚未觉出后有追者。如此刻急速抄山顶上近路赶去,还来得及。
  蓝三熊想到这里,忙率手下山人,由山顶抄近路往谷底追去。并令只要追到箭矛能及之处,即时动手发射,不必临近生擒,先射死他四人再说,以免被他发觉,有一个漏网逃出谷外,诸多不便。令发出后,一面顺着山岭前追,一面留神注视下面。见老人在谷底正走之间,忽从挑担上取了一根萧向耳边挥着,好似听了听音,嫌它不好,又取了一个芦签,放在口边吹将起来。老人神气还看不出,山婆子和兰花姊妹似现急遽,各把挑上刀矛弓弩取在手内,不时交头接耳,脚底步法也加快了好些。三熊哪知他的行踪已早被老人用他秘制的传音听筒听了去。先还以为被他看出行迹。后一想:“他四人始终没见回顾。再者上面是山路,靠下一面满生丛莽,树石繁杂,由上望下还可,由下望上决看不见;相隔又高,山风又大,再加林叶萧萧,蝉声聒耳,也决听不了去。不过是娘儿三个因为将要出谷心慌,要不然老人怎的未见慌乱?”一心还恐逃人脚步加快,不等追上,便出谷去。由上到下尽是林木修篁,参差阻隔,不到适当地方妄发矛箭,反倒打草惊蛇。
  三熊方在挥手作势,率众山人纵高跃矮,飞步急行,山顶地势忽断,两山相隔数十丈,双峰对峙,崖壁如削。下面的路成了一个没钩的丁字,逃人正在那一横上跑。追得两下里已将并肩,忽然无法飞渡,如何不急?前面不行,再看侧面,往谷底的山形是一斜坡,看去似可下落,只是林密菁茂,荆棒丛集,并无道路。除了由此纵跃而下,从逃人身后明追上去,便无善法。先想抄上前去堵截暗算已经无用。及至率众下甫一半,不特坡道愈更险陡,林莽看去一片平芜,底下却是有深有浅。加上竹箭荆针,大小怪石,剑一般森列,稍有失足,便有碎体裂肤,洞胸断足之祸。逃人影子已看不见,自己人先伤了好几个。好生后悔刚发现逃人时,如由彼处下去,路要好走得多,不该弄巧成拙,步步艰危。哪敢快走。好容易咬牙提心,下到三分之二,见下面山角突出,形势险恶,遮住前面谷径。
  三熊方愁逃人已远,忽然老人同了长女,空着身子,手持弓刀,从前面往回走来。
  猜是丢失了什么东西,返身寻找。正在心喜没有被他逃走,只要再下去一些,林木稍疏,即可下手。老人父女忽然立定,手指上面大骂道:“不知死活的狗东西,敢来追我!快些现出原形,看都是谁,平时留过情面没有,好放你们活命回去。”
  三熊欺他只有父女一人,匆促间没想到敌人如无所恃,怎敢轻回。接口大骂一声:
  “老狗看箭!”一枝毒箭刚从林隙往下发去,猛听前侧面轰的一声暴噪,长矛短箭雨点也似发来。知道中了埋伏,喊声:“不好!”不敢再下,连忙率众蹲避时,左臂已被一支长矛打断。因有崖石挡住,也不知敌人有多少。还待忍痛拼死应战,耳听底下芦签起处,矛箭忽止。老人大喝道:“追我的原来是三熊么?如是别人,必不会如此穷追。看你平日那般凶恶,本该杀了雪恨。想起你与我终是同族,又看在死寨主面上,不与你一般见识。现在我埋伏的人比你多好几十倍,莫说和我打,便是逃也逃不回去。听我好话,快将手上刀矛丢下,即时与我滚下来,我只要你们与岑狗崽夫妻带几句话,决不伤害,否则莫怪我无情无义,谁不下来,都免不了死。”
  三熊手下的山人大半都受过老人的好处,又当计竭势穷之际,早不等吩咐,轰的一声,齐口答应,将手中弓刀纷纷往下面抛去。三熊无法,也只得随风转舵,跟着弃了手中兵械。老人父女便喝道:“你们既不愿打,也慢慢下来。毋须着急。坡上面尽是狗棘子和刺藤,不好走呢。”说罢,又朝崖石后喝道:“石郎儿,我已看清来的有多半是好人。你带着他们,仍在原处拿箭比着内中几个坏东西,不要大意离开。只派出二十个人来,将这些刀矛弓箭收去便了。”崖后石郎答道:“你们这几百人仍在原地埋伏,不要离开。雷哥快带二十个人搬兵器去。”崖石后轰的应了一声。内中一个说道:“这崖也不甚高,我们都跳下去吧。”
  三熊闻言,一看那崖,正当两山断处,一大片危石从山角斜伸出去,离地少说也有四五十丈高下,居然说是要跳。素知石郎茬弱,哪里去弄来这些出乎寻常的生力军?正在惊疑不信,耳听崖后靠断壁的一面叭叭叭连声响动,从下面山角转过二十来个身材高大的山民,每人都着一身青,包头短裤,足踏草鞋。背插一把明亮亮大而且阔的腰刀,腰佩连珠弩筒,手持鸭嘴红缨的矛杆。个个衣械鲜明,神健身轻,步履如飞。先跑到老人面前,口称主人,拜伏在地。行完了礼,然后回转身,各将地上兵器拾起,往崖后跑去。三熊哪知老人共总只有石郎统率的这二十个山民,诸般做作,全是假的。不禁心惊胆寒。暗忖:“幸而自己忍辱负痛,没有逼迫手下和他对敌,这样有本领的人,休说数百,便是这二十人,也非对手。”哪里还敢再生异志。其余随去的众山人畏威怀德,更不用说。一行互相扶持攀援,费了好一会时候,才由丛莽棘中顺坡而下,见了老人,俱都带愧跪倒。
  老人一一唤起。指着三熊说道:“那两处埋伏,俱在你们来路的头上,一射一个准,全都可以了账。只因这事都怪岑高狗崽一人可恶,难怪你们,想起以前又都是一家人,所以不愿伤害。你虽可恶,适才如不先动手骂人,也不致将你左臂打断。”
  “如今我放你们回去传话,给岑高夫妻说他们背义忘恩,欺人太甚。我久想要离开,暗中布置已非一日。如今忍无可忍,才遂了心愿。你看我这许多手下,俱经我派人相助石郎一同在山外招募训练来的,就应知我厉害了。如不看在已死老寨主份上,今日擒了你们,便带了我自己的手下等赶回山去,硬夺他夫妻的青狼寨,又当如何?从今以后,他如改恶向善,对人放宽厚些,我也不再寻他的晦气;如还是和从前一样,我定带人前去报仇,为全寨人等除害了。”
  “我现时已在菜花墟金牛寨另创基业,我儿石郎便是一寨之主。这事在数年前已起头布置,去年又得了无数金块,益发助我成功。可笑他岑高夫妻几次三番弄巧成拙。先是依势逞强,用没出产的荒地夺去老寨主给我的三顷肥田。等我掘出金子,又来强行换回。却不知山金已被我妻女当日掘尽,早料他要来恶夺,成块的早连夜挑出,只把挑剩未尽的大堆沙石与他平分,其实还不到我原得的十分之一二。直到我一切成事,全家出走,他连鬼影子都不知道,真是蠢得可怜。他如不服气时,随时都可到菜花墟去寻我,就怕他没有这大胆子罢咧。”
  “还有他这人反复无常。日前新来那位姓颜的贵客,又是神友,又是我的恩人,叫他务要好好侍承,始终如一,稍存坏心,必遭惨祸,那时悔之晚矣!”
  “你们刀矛弓箭本应发还。只是我父子新寨建成,这是第一次在外得的彩头,须要全数带了回去。我也不愿白拿你们的东西,每人送你们一匹上好的汉绸,一大包盐茶。
  今日忙中却未带着,可在半月之后,我父子命人送来,仍在此地交割,作为和你们换的,总比你们和汉客交易要合算得多。青狼寨窑坑里铁有的是,只需你们再费点手脚力气罢了。
  “我今日因不愿多伤自己人,所用矛器都没毒。你臂膀虽断,我这里有止血的好伤药,给你上些,包扎好了回去,再求颜恩客给你一医,也许能够接好。照你平日为人,本不应放你活着回去,总算第一次碰到我的手里。我事先嘱咐手下留情,放的都是空矛空箭,难得你们也知好歹,没和我拼打,除你一个外,全无死伤,索性保全到底,才容你活命。此番回去,如巴结岑高夫妻,拿弟兄子女们出气讨好,不消多日我必知道,那时相见,休怪我心狠手辣。”
  老人说罢,取了伤药布条,将三熊断臂包扎停当。将手向崖石上一招,石后一片纵落之声,又过来了二十名与适才一般的勇健的山人,装束器械与前相同,只上衣却换了黄色。老人吩咐押了三熊等,无须登高跋涉,径由自己来路送过山去。三熊平日虽然凶顽,这时身受重伤,利器全失,已成了丧家之狗,站在旁边垂头丧气,任凭老人发付,一言不发。那二十名强壮山人,近前向老人行礼之后,由两山人在前领路,余人手持矛弩,在后督队押着三熊和他手下山人上路。
  三熊哪知此时老人基业新建,金牛寨新买到手,共总才招雇了数十家山民。仗着他那亲戚是个好帮手,精于训练,这次前来接应的,除乃子外,实在只有那二十名山民。
  因是众中挑选出的健者,事前调度有方,所择的地势又绝佳。每人随身器械外,俱带有好几套各色的衣服,以惑敌人眼目,先原不在崖石后埋伏,俱前后分开,在高处隐身瞭望。因为老人父子地埋原熟,又有秘制的听声筒,敌人在十里内外便可听出多寡动静。
  当三熊发现老人时,老人用听筒听出有人追来,忙命妻女加紧前进,又用芦竺发暗号,将接应人召集拢来,利用断崖形势赶向前去。匆匆授了乃子一番机宜,然后返身回来诱敌。一切部署,胸中早有成竹,所以三熊一照面便落了圈套,见老人指挥从容,怵于声势,始终以为敌人埋伏至少要比自己多两三倍。当时由敌人押送过了山,抱头鼠窜,惨败而归。
  三熊见了岑氏夫妻,为遮羞脸,事先和同行的人说好张大其词,说老人埋伏众多,声势如何浩大,同去众人全被生擒。自己力战不屈,致受重伤。并闻买了金牛寨,以乃子为主,早晚带人来报日前毒打之仇。因念众人前是一家,才夺了器械,放将回来报信,指名与寨主作对。
  岑氏夫妻本知老人厉害,又知金牛寨是菜花墟孟王寨主孟菊花所有。孟菊花是汉时蛮王孟获之后,虽是个未嫁女子,但本领高强,族人有好几万,久为各山寨之长,最是难惹。既将此寨田产卖与老人,必然和他同党。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闻言半晌说不出话来。想了想,只有关门保守,严加防御还好一些,如去寻仇,简真是自找晦气。当下传令,吩咐早夜派人巡探,严加防御,准备老人带人前来寻仇。连过了两三年,并无音信。
  岑高因老人曾有善待颜觍之言,他人本疑忌,心想:“颜觍如不将他的伤医好,任其死去,怎有这场隐患,这一来。真应了老婆的话。”一面暗怪自己当时何故发此善心,一面对颜觍也未免有些迁怒,偏生三熊那年受伤,求颜觍医那断臂,颜觍说主要筋脉已断,再加伤后奔驰,用力流血过多,伤虽可愈,臂却难以恢复如初。三熊一心信他是个神医,岑高和老人的伤势那般沉重,尚且能医,为何自己这条断臂独不能治,又想起老人带话,不许岑高慢待之言,疑心他和老人一党,存心与己为难。暂时怯于神威,还未敢怎样现于词色,心中却恨他不亚于切身之仇。加上蓝马婆虽然刁狡凶顽,却与岑高恩爱,专信夫言,不论是非,也跟着岑高一同生心。
  颜觍因日子过得甚是安适,山居清趣,四时咸宜,除常时给寨中山人医病而外,每日专心习武。准备在青狼寨寄居三数年,将全寨山人从岑高以下都结纳成了至好。那时官中搜捉必然松懈,再独个儿出山,身怀利刃暗器问关变服,前往京师,刺杀好党,以报杀父之仇。以为山人不再反复,可以无事,全没晓得危机已伏,时到即要爆发。
  三年过去,岑氏夫妻见他仗着医道,竟使得全寨归心,山人敬畏如神。又加三熊不时进谗,每次提起老人咒骂,颜觍又未加可否。益发忌恨在心里。只苦干那一虎一猿常来寨前相访,有时颜觍竟携了幼子骑虎偕游,连虎、猿护了虎儿,独自出游之时都有,灵异之迹甚多。并且每隔半月,虎、猿必送死野味前来,看去甚是亲密。猿还不说,那虎的苦头以前已然吃足,怎敢妄动。就此罢休,又恐颜觍得了众心,万一勾结老人入寇,报那前仇,岂非心腹之患?岑高暗中派人去往金牛寨打探,回山报信,俱说老人父子财多势盛,粮足人众,看神气必有寻上门来的一天。他不知老人成心恐吓他,又加布置周密,所去的人不是被擒了去威迫利诱,使其与己同谋,依言回话,便是以前受过老人好处,再一略加小惠,便为之用。所以闹得异口同声,传来不好消息。原本无事,他却每日自己和自己捣鬼,既惧外患,复虑内忧,好生难过。
  岑高好容易挨了三年,日夜筹思,纵因畏神不能把颜觍怎样,为安全计,也应将其遣开,才得安枕。这日夫妻二人正为此事发愁,三熊忽同了一个串行山寨的汉客到来。
  青狼寨几条通路极为险阻,轻易也没个汉客穿行,有来的可换许多需用之物,自是高兴招待。
  那人名叫韩登,因奉省城大官之命,冒险往各地山寨采购几种极珍贵难得的房中淫药。同行结伴原有三人,俱会武艺。因那两个同伴居然在离青狼寨三百余里的荒山之中未花分文,由崖壁间得到两种极珍贵药草,韩登心术不正,便说入山以前虽然言明全凭财运,各自为政,但是既同甘苦,仍应三一三十一,一体平分,才算合理。偏那两人小气,执意不允。当时又挖苦了他几句,说他小人贪利背信,不许同行。韩登负气离开那两人,心中越想越恨,连药也不再寻,悄悄尾随两人身后。乘内中一个出去取水时,用射猛兽的毒箭,将留守的一个射死。然后潜伏在侧,等取水的回来经过,跃起一刀,也立即了账。采药客人人山遇险乃是常事,尸首只需扔落山涧,轻易决无人敢来寻找。何况韩登药已到手,有那大官维护,也不妨事,放心取道归途。不知怎的走迷了路,在乱山之中串行了好几天,一个失足从山畔跌下。当时见伤并不重,取了点随带的金创药,用水敷上,以为数日可愈。不想那溪水毒重,第二日半边肩臂等敷药之处全行肿溃。身上又挑着货箱行囊,眼看危在旦夕,恰巧三熊带了人出寨打猎遇上。
  那时候的汉客,因为民俗淳厚,坏人不多,诚信尚未全失,所带俱是山人心爱和日常必需之物,除了触犯禁忌,或是误入深山,遇见惯食生人的土著而外,所到之处,常受欢迎礼待,并不仇视。再者韩登老好巨猾,熟知山情,并不明向三熊求援,只说自己是入山采药的大帮汉客,因取水迷路,落了单,忽然臂伤遽肿,难以行路,请他派人扶往寨内调治,借与宿食,愿以重礼酬报。三熊因近年汉客不常到来,全寨中人都不方便,正好借他回去,带口信引人入寨交易。当下将他扶了回来,向岑高夫妇一说,果然立命进见。韩登知山人贪货,一到首先从货箱中取了不少件山人心爱之物,送与岑高夫妻和三熊,再行请求安置宿食。岑高自然高兴,见他肩臂袒露,肿烂之处甚多,面容甚是愁苦,便止住他道:“客人且慢休歇。莫看你伤重,我这里住有一位神医,准给你一治便好。”说罢,便命人去将颜觍请来。
  韩登原以为荒山山寨,有什么好医生。况且自己所带伤药乃是多年精研配制,灵效非常,因溪水中有毒,才落到这般光景,只想得地调养,仍用原药慢慢洗涤敷治。一听说是神医,先还猜是巫公巫婆之类,明知未必有效,但是酋长好意,不便拒绝,只得任之。强忍着痛坐等了一会,医生请到,竟是一个汉人,大是出乎意料。及至彼此通名礼见之后,要下手治时,暗忖:“既是良医,怎地长久居此?”恐药有误,不甚放心。便用言语支吾说:“我自己也带有药,刚刚敷上不久。请颜兄看完,将药留下,到晚来我自己调敷吧。”颜觍知他用意,笑答道:“小弟不才,医道出诸祖传,业已数世。韩兄伤处烂肉尚须割治,小弟先上些药,必能止痛,只管放心就是。”韩登听说还要开刀割治,益发胆怯,禁不起岑高夫妻和三熊再三称赞颜觍医药神奇,并举前事为证,韩登无法,只得答应。但说自己怕痛,先上点药试试再说。
  颜觍先见他是汉人,空谷足音;颇为心喜。后察觉他言谈粗鄙,面目可憎,完全是一个市侩小人行径,又那等胆怯神态,不禁心中冷了一半,好生不耐。答道:“话须讲在前面,如此时不肯开刀,药下去痛虽立止,但是伤处不特治愈需时,非十天半月可了,而且每年逢春必发,那时休来怨我。”韩登见他词色不善,又恐得罪不便,不住口赔话支吾,也不知如何是好。颜觍不再理他,取了山泉,倒些药粉,用木棉浸了,先给他把伤处洗净,再将秘制伤药与他敷上,便即坐过一旁。
  韩登先还惴惴不安,刚一洗伤,便觉伤处清凉。等药一敷匀,果然疼痛若失。这才信心大起,惊喜交集。看出颜觍有些恼他,所说开刀割治之言,定然不假。自己巴不得早些将所劫药草带回省去,献功受赏,伤处自然是除根的好。慌不迭地跑过去跪在颜觍面前,请求割治,口里“恩公”“神医”喊个不住,连说:“愈后小弟必有重谢。”颜觍见他做作卑鄙,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拉了起来,再去给他割治。韩登见刀下去,如摧枯拉朽一般,所有腐肉淤血成片成块般地坠落,自己竟一毫不觉痛苦,心中益发惊奇。
  暗忖:“此人谈吐举止,均是书香仕宦人家出身,非江湖郎中一流。不用说别的,就拿这一手医道,无论走到哪里,也吃着不尽,怎单跑到这种荒蛮地界来作长住?如说是隐居避地之人,又不应托庇在酋长字下。”心中好生不懈。当时自然未便探问,满口都是感恩图报的口头话。颜觍始终懒得答理,上完了药,便自告辞而去。
  岑高正对来客说那医术怎样通神,恰巧那日随颜觍去给老人医伤的一个百长在侧,无心接口道:“要说他也真奇怪。去年老人被寨主打得伤势那么重,拉回去躺在床上,只差断了气,我们都料他必死。也是这颜恩客给他治的,药面子才撒上去,立时就不疼,比起当初老寨主留传的伤药还灵效得多呢。”一句话把岑氏夫妻提醒,俱想起适才颜觍给来客医伤。明明见他药到疼止,何以去年初来时给岑高医伤,却那等张致?要受伤人向神前起誓发愿,力改前非,得神允许,赐下神泉,才能止痛痊愈。莫非其中有诈,那泉水变色也是他故意闹下的鬼?
  当下安置好了来客,互相提说前事,越想越觉可疑。蓝马婆道:“近来因为老贼逃走,像是与他同谋。我夫妻对他表面上虽未做出,心里早和从前不一样了,我有时想起,背地常在骂他。三熊更屡次对我们说就不杀他,也应将他全家轰走,以免日后为老贼作内应,留下心腹之患。我还恐被黑王神知道,又生祸事。后见半年多全无动静,老在奇怪。今日一想正对,那黑王神常来,我们看惯了,不觉得有甚神奇,不过比别的老虎凶猛长大些罢了,如说是神,怎的以前知道我们要害他,却又不管呢?况且那日他取神水时,叫我跪伏在地,由他一人捣鬼,没叫我亲见。旁边虽还有几个娃子,都是蠢东西,晓得什么?等我起来,水已变颜色,焉知不是他闹的玄虚。依我想,那虎或许是他家养,定然懂得人话。那早我们的人不该在外面说起要害他的话,被虎伏在石后听去,白送了一个心腹人的性命。他看出我们心事,又仗着能医,故意如此做作,好在这里过活一辈子,省得到处乱窜,找不到衣食。要不的话,他也是人,我们也是人,那虎要是真神,常保佑他也就是了,为什么三天两头来陪他解闷,由他骑着满山闲跑呢?我们上了他这么久的当,你和我儿都差点被他送了性命,此仇怎能不报?不过那虎甚是厉害,恐我们的人敌它不过,一个不巧,受害更大。这事只可打慢主意来除他,最好先将那虎害死。
  仍是不能明来,你先莫露在脸上,由我来做,免得万一弄它不死,又反害了你。只要真留了神,不愁下不了手,迟早与你出气就是。”
  且不说岑高夫妻又生阴谋。只说那韩登在寨中调治了三四日,创伤逐渐痊可。按说颜觍对他也无异于救命之恩,理应真心感激才是,谁知此人天良早丧,感谢固然是句虚话,反因颜觍对他词色冷淡,心中怀忿。认为医伤出于酋长所命,与姓颜的无干,无须承情。又看出宾主有些不投性情,不特未送一丝谢礼,反因颜觍行藏隐秘,猜来猜去,竟猜出他不是朝中罪臣子孙,便是犯了大罪的逃犯,官府定然还悬有赏格。行时再三向岑氏夫妻借活引语,盘问其根脚来历。岑高夫妻何等好狡,以为他也是汉人,又受了颜觍好处,虽因收了许多礼物,不便慢待,心中却还防着。及见他对颜觍甚是虚假,伤好后既未登门叩谢,也无馈赠,却又送了自己一些心爱之物,口口声声说此次得救,全仗寨主夫妻命人医治,并不提起颜觍。先颇奇怪,后来才想起汉人最爱讲过节,定是初来时颜觍得罪了他的原故。这一来正合心意,随问随答,把颜觍怎生来寨经过一一说出,语气问对颜觍自是不满。那韩登老好巨猾,哪还有看不出的道理。一听神虎等情,便力言其假。说道:“这些事只好骗骗山人。那只黑虎定是平日教练纯熟,因山人信神,特地带出来诈骗衣食。知道这里有黑王神的传说,他那虎又是只黑的,正巧相合,于是便称了心意。不然他既行医,就该走那热闹墟集才是;若无猛虎仗恃,怎会带了临月的妇人,走此穷荒僻险的所在?只看他闹些鬼把戏,哄得人们相信,便赖在这里不走,就知道了。我疑他是个逃犯,此次回转省城,只须略为打听,定可查出底细根由。寨主如嫌猛虎难制,可仍稳住了他,等我二次来时再作计较。他案情加重,简直还无须我们下手,官中自会发兵擒他,我们还有很大赏格可领呢。”岑高夫妇闻言,不禁大喜。彼此计议停妥,韩登方行别去。
  颜觍见他愈后不曾来谢,小人忘恩负义乃是常情,一笑置之,全未放在心上,万没想到他会恩将仇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信奸谗 酋长背德  承重嘱 捕快泄机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一年。颜子虎儿虽然年纪还不足六岁,因为生具异禀奇资,已长得有十一二岁孩童模样。最近一两月,猿、虎常来引他骑虎同去,并不要颜氏夫妻随去,也不知到甚所在。只觉他上下山崖,步履如飞,本山差点的山人,都跟他不上。岑高夫妻见乃子猪儿在有十多岁年纪,还比不上对头乳臭未干的幼子。寨中山人又爱和颜子逗弄,时常在山前看他纵越为戏,欢笑如潮,赞不绝口。因猿、虎来得益勤,尽管不信是神,到底有些奇迹。就是小孩,也有种种怪处,与众不同。惊弓之鸟,仍是不敢妄动。偏那韩登行时,原说至迟往返不过三四月,定即重来,却过期不至。除数十个心腹外,全寨山人大多俱都敬爱颜氏全家。未决裂前,为防走漏风声,和上次一样出事,又不便禁阻他们与颜子嬉戏。相形见绌,只有心中越发忌恨。
  这日岑高夫妻正在寨中生闷气,忽见手下山人来报,韩登来到。一问,颜觍尚不知道,因天近黄昏,寨门将闭,自己人也不过是十几个人看见。岑高闻言,传令下去:不知道的人,无论对自己人对外人,俱不准提起来客只字。然后将来客引进,延往后寨居楼款待。三凶见面,比前更是投缘。
  一谈经过,才知韩登回省交了差,便向官府中详细打探,近年各项犯罪中,有无颜觍名字,俱都回报没有。初闻此言,心气冷了一半。偏巧他劫来药草甚符所期,得了官府一份厚赏。那两同伴的家属见三人同去,只他一人独归,两人却无下落。问他,说是因意气不投,行至途中,便即分手。他们走的是熟地方,不像自己肯冒险,想决无差错,过些日,自会得了彩头回来。那两家闻言,俱都疑信参半。隔不久,便在县衙门告了一状。仗着他手眼通天,工于弥缝,事情全无佐证。同时那些向他购药的当道,得药后用飞马传驿入京,献与好党,如法服下,大见奇效。除重加奖赏,各有封赠外,又来信索取,自然仍须借重于他。于是,示意县官把他放出,还将两家苦主责罚了一番。
  他因颜觍的事查不出端倪,也懒得再往青狼寨去,二次带了人径去采药。也是合该有事。不但一入山便将药采到,而且回省复命时,那当道官儿忽然传话说,京里王爷派下来一位催取药草的差官,因听人说山人采药颇多异闻,最是艰险不过,要传他人衙问话。韩登何等好狡,为了表功,重提起上次采药所受奇险经过,又格外加了许多油盐,绘影绘声,又将肩腹等伤痕现出为证。那差官原是好党手下得用的太监,平日好谋俱所预闻,一听到深山南疆中有一姓颜的医生,触动前事:当初颜浩颇有医名,自被谗害后,他子颜师真携妻逃亡,行檄天下,穷搜未获,已逾三年之久,自今尚存悬案,猜是对头儿子改名潜隐。那大官因他一提,也想起前事。因恐自己闹下失察之咎,便说事尚难定,探山险阻,山人凶悍,官兵少了不济事,多了还未入山,他已得信远扬,难再搜拿。韩登既和酋长结有好感,正好不动声色,命他二次前去,极力与姓颜的结纳,探出实情。
  如若不虚,再以利诱,将酋长说动,擒献上来,方为稳妥,差官点头称善,连说“好计”
  不迭。
  韩登想不到有此巧遇,既可建功取媚权奸,以得重赏,又可联络岑氏夫妻,于中取利,日后更有大用,闻命下来,高兴已极。因当道官儿又背了差官再三叮嘱:“昨日话虽如此说,可是此番前去,不问姓颜的是否原案人犯,俱要设计擒到。”再加与岑高相约之期早过,须要速去。韩登于是当日便告辞起身。官府除优给盘川外,还派了四名精通武艺的教师,数十名干捕,随去相助,俱都装作大帮入山采药的商人模样。由省城去青狼寨,如抄近路,恰须打从菜花墟边界上乱山丛中经过。韩登前两次因那一带山中野兽大多,俱绕着路走,不敢通行。这次仗着有武师能手同行,为了求快,忽然决定抄近。
  这一日行到离墟二十里的杨柳山,日已偏西。全程只那一带最险,又是野兽虫蛇出没之所,便将行帐支起,饮食安息,准备明日午前再赶过山去。夏日天长,有两个年轻干捕,因在路上闻得人言杨柳山出产黄兔,烤来吃肉,作松子香,甚是肥美,自恃武勇,背众商量,相距兽区还远,乐得在附近打上几只就酒。谁知走出行帐不足半里,便见一条未涸尽的干溪,白沙如雪,底甚宽干。仅有当中凹处略有几条尺许、数寸宽窄的流泉,激石飞驶,水声淙淙,既清且浅,正有七八只大小黄兔在那里跳逐饮水为欢。二捕心中大喜,忙跑下去捉时,那黄兔最机警不过,一见人影,便自四散逃避。二捕俱在高兴头上,哪里肯舍,自然紧紧追赶。可恨那些黄兔闻声即逃,逃不几步便又停歇。似这样追来追去,不觉追出四五里路,好容易打中了两只,余兔已逃得精光。
  二捕嫌太少,不够大家一顿,还要再往前搜捉时,忽听轰轰之声,山摇地动。回头一看,来路上流头一片白光,疾如奔马卷来。知是山洪暴发,归路一面正在悬崖之下,无法攀援。只对岸略低,刚一爬上,洪涛骇浪已如万马奔驰,从眼底一闪而过,当前潮头,其高何止十丈。身上衣服全被飞流溅湿,溪中的水立时涨平。水深溪阔,无法飞越,忙沿溪回跑。未及半里之遥,归路忽为绝壁所断,意欲绕将过去,不料越前行,离溪越远。匆速之下,不觉走迷了道,窜人乱山之中,连那条大溪都找寻不到影子。
  不一会,腥风大作,兽啸四起,声势甚是惊人。惶骇却顾之间,忽从前面山坡上飞也似跑下三只花斑大豹,平空十余丈直扑过来。二捕见那豹又长又大,来势凶猛,哪敢迎拒,一个惊慌失措,想往旁窜避。三豹已当头扑到,相距不过数尺。危机瞬息,哪里还躲得及,不由同喊一声:“死啦!”各将手中腰刀往头上一举。二捕身子正待往下矮去,猛觉眼前一圈黑影一闪,腰问倏地一紧,身子好似被什么东西套住,往旁一扯,再也立脚不住,顺着那扯的势子,头重脚轻,撞了出去。就在这呼吸之间,只听耳畔风声,身早离地凌空而起。百忙中眼看下面,三只花斑大豹分成品字形,刚向身畔擦过,往下扑落。稍为延迟须臾,必死于爪牙无疑。魄悸魂惊,未容思索,忽又听两三声惨啸,震得四山都起了回音。同时嗖嗖连声,似有好几件暗器由上往下飞落。
  二捕多着胆子,一手攀定腰间悬索,偏头往下一看,见上升之处乃是一座悬崖,崖口站着几个山民,各用矛箭向下投掷。身子已被索圈套住,仍是上升不已,不消片刻,拉上崖顶。见山人共有十七八个,都是一色整洁灵便的短装。为首一人,是个二十余岁的清秀少年。大半腰挂弓矢,背插梭镖,手执长矛。有的空手持弓,站在崖口拍手欢笑。
  见将二捕拉了上来,忙将套索取下,由一人引过去,与那为首少年相见。二捕忙谢了少年相救之德,匆匆彼此通了姓名。因山人正忙着打豹,未便多说,便在旁立候。惊魂乍定,听崖下群豹悲嗥怒啸腾扑之声,兀自未歇。崖口山人梭镖箭矛,仍然纷纷往下投射。
  暗忖:“久闻菜花墟各寨山人手法极准,标矛弩箭多半上有见血封喉药。这崖又不算很高,怎么凭高下掷,还制不了三只豹子的死命?”好生不解。
  二捕正疑想间,忽一山人向少年行礼回话。少年道:“还剩多少了?总要除尽绝了,后日才好动工,丢的矛箭,等都杀完,再下去取吧。好在出来时各人都带得多,没有用完。何必在这时候忙着下去,白费气力则甚?”那山人诺诺连声而退。二捕闻言,才知下面豹子还不知多少。不禁惊问道:“寨主今日是安心出来打猎的么?”少年道:“你猜对了。这里是菜花墟最险恶的两处地方,下面山沟子叫断魂沟,惯出野兽。尤其豹子最多,从来无人敢走。因爹要在此办一桩事,新向孟寨主买过来才几个月。想了好些法子,命我隔三五天来此打豹,单豹皮我得了千多张。后日便是兴工吉日,今天必须除完,所以带得人多些。分好几处将豹群赶到沟子里,打算一下子杀尽,今天幸是汉客早来了一步,被我看见,知下去救已来不及了,忙叫他们用套索拉了上来。再晚一步,事情就难说了。如今豹子已死得差不多了,他们还在动手,分上下三面夹攻,一只也走不脱。
  汉客要看,还看得见。这里豹子因从无人敢惹,越生越多,比哪里的都凶。如不是我爹想的法子,回回都占着顶好的地势,我们的人恐怕也不免于受伤呢。”
  二捕走至崖边,往下一看,那谷径似个大半截葫芦形。来路那一段最宽,蔓草丛生,树木疏列,已被山人放火隔断。由此过了里许长一条宽路,越往前越窄,出口处已用大石堵死。两连崖壁一高一低,俱都伏有山人,据崖下射。那豹群大大小小,果然有百多只,被山人用毒矛毒箭杀死十之八九,零零落落,横尸于林蔓肢陀之间。初见三豹纵落的土坡,原是崖壁间一个缺口。口外也有不少山人,各持丈七八尺长的三锋长矛与极锋利的钢钩,密集如林,冲着谷里,防豹冲出。想是早就埋伏在外面,等将豹群全数诱进,才行现身。因是三面夹攻,防堵周密,手头又准,所以一个也跑不出去。
  剩下的俱是些大豹,个个吼跳如狂,凶猛非常。无奈成了网中之鱼,有力也无处使。
  初看时还有二十来只,不消片刻,又倒了一大半。只剩下六七只,和疯了一般,窜前扑后,啸声动地。有两只最大,似欲拼死,猛然狂吼一声,四足腾空七八丈,径往缺口外山人头上扑去。眼看临头不远,口外众山人全不闪避。内中有七八人,各将左手端起长矛,右手握了矛柄,往后一抽。猛的一声呐喊,双手用力,斜着向上,朝来的豹扎去。
  这时恰好那豹扑到,两下里迎个正着,七八根长矛,轻轻巧巧,正分扎在两豹胸腹之间,攒着挑了起来。那些执钢钩的山人,更是手疾眼快,一见刺中两豹,立时便分出四人,伸钩上去钩住,往里一带一甩,那八个矛手借势一扯,便将长矛拔出。同时一声惨嗥,七八股鲜血飞射处,两只比鹿还大的花斑大豹,俱被甩落后方去了,动作敏捷已极。再看场中,又有五豹被杀,仅剩一豹,在落日暗影中悲嗥乱窜。跑出没多远,崖上一矛飞下,立即了账。
  跟着缺口外三十多个山人纷纷跳入谷中,往来路火场奔去,钩矛齐施,火后也纵起四人相助一齐动手,将火路钩断,残火约束在一起,任其自熄。然后往前开路,将口上石块移开。二捕见火后还堆有不少柴薪,才知那火也有人掌管。放火之处,两边石崖绝高,至多将那一片蔓草杂木烧光,不至蔓延成为野烧,设想布置,真个周密异常。方在叹服,忽听身后少年首长发话,命手下山民将大小豹配匀,两人合抬三四只,分班抬回寨去,交与未出行猎的人去开剥。
  二捕见那酋长甚和易,便恳求派人引路送回。酋长间二捕:“水性可好?”二捕答言:“不会。”酋长笑道:“这么说,今晚就难走了。”二捕问故。酋长道:“并非我不肯派人相送,实因这里两个险地,除了断魂沟水,便是两位汉客来路,名叫可渡溪。
  每当天明日出,水便流干。一到午后申西二时中间,就洪水大发,最深的地方足有二三十丈,浅的也有七八丈。两边悬崖峭壁断断续续,只中间三五里,水未发时有几处浅石岸,人能上下。一发水也都渐渐淹没,而且水猛流急,非绝好水性,还得知道一定上下地方,才勉强可以渡过。要不的话,被水冲到尽头水口那里,地势忽低,下面是一座大悬崖,水流到此,化为飞爆,直落干丈,人下去怎有命在?名为可渡,实实艰难,除非等它水干,别无法想。汉客来时,必是当水初发,恰巧遇到上岸的好通路,才得到此。
  此时要想回去,怎能办到?如是绕路,要走过一条不见星月的暗道,就不怕蛇虫野兽,也须绕行二百多里难走路径,不走到天明也回不去。照着今天情形,我替二位汉客打算,只有下崖,随我们回转金牛寨,见了我爹,住上一夜,明日一早,溪水渐干,再派人护送过去,才是稳妥。”二捕一听无法,只得道了谢,随定酋长回转金牛寨。
  那少年酋长便是老人之子蓝石郎,人虽文弱,机警处正不亚于乃父。所说两处险地,虽是实话,实则仍有渡溪之法。只因以前惯和汉客交易,看出二捕并非寻常客商神气,先疑是官军,想对菜花墟一带寨子生事,扮了行客,来此窥探。后听所说的去路又是青狼寨,不禁心动,特地设词引人寨内,探他口气来历。二捕人还未到,石郎已早派人赶回去与老人送信去了。
  老人接报,暗忖:“青狼寨并无甚上等药材与珍贵出产,未逃来以前,往往二三年不见一个汉客,怎会有人结帮结队前往?必有原故。”老人忙传令,准备好酒、食物款待来客,自己径往离新寨三里的山口外寨之中相候。一会,石郎引了二捕到来,主宾相见,二捕重又谢了相救食宿之恩,老人父子悉知汉俗,极口谦谢之外,款待甚是优厚。
  二捕本来心中感激,老人再乘他们酒酣时拿话一套,二捕俱在年轻,心直口快,以为山中山人无关紧要,渐渐把此行机密吐露出来。老人一听,果是官军改扮,并非前往扫灭青狼寨,竟是岑氏夫妻勾引外寇陷害恩人全家,不由惊忿交集。当时也没说什么话,安置二捕睡后,父子二人筹思密计了一夜。
  第二日天还未明,小山人受了乃父机密,将二捕唤醒,先每人送了五十两黄金和一些珍贵物品。然后说那姓颜的是自己一家大恩人,平时为人行事最是仁厚光明,此次定系岑氏夫妻恩将仇报,勾结外贼,向官府告密陷害。如蒙相助脱难,指引他夫妻来此暂避,还当不吝重酬相谢。并说:“颜氏一家都有虎神保佑,人不能近,那全寨山人俱畏虎神,纵有官兵相助,也必不敢明去捉他。二位也无须怎样出力,只要在事前暗中与他报一警信,或是遇上之时背人点醒,指明路途,叫他骑了虎神直奔金牛寨。我等二位一走,便选出千名精壮,分赴青狼寨三处要口接应,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全家受了恶贼的暗算。”
  二捕昨日亲身历险,以为这里山人尚且如此武勇,其酋可知。再一听张口就派遣千人,拿自己这面的人一比,相差实在悬殊,即使此去得了手,中途也必被他劫去,反倒不美。自己既受了救命之恩,又承他如此优礼厚赠,也须有份人心,此去不过随声附和,因人成事。上赏还隔着好几层,决没他送得多。不如结个人情,日后说不定还有大用。
  一转念,满口答应。先还谦谢,不肯收那黄金,禁不住石郎再三相强,没奈何地收了。
  石郎再三叮嘱,事要机密,不可泄露。又将颜家所住方向位置及父子夫妻三人的相貌说了。二捕一一记在心里,方行谢别。由石郎带了四名山人亲自护送,绕到昨日溪边,那大洪水已差不多退尽,只剩下几泓浅流,畦步可越,看着二捕过了溪,方才回转。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指挥若定 深峡藏兵  恩怨分明 元凶授首
 
话说二捕回到行帐,因昨日他二人久出不归,寻到溪边,见急流阻路,不能飞渡,以为不会过去,在附近找寻了半夜,终无下落,俱猜是葬身蛇兽腹内,正准备今早起身沿途寻去。二捕假说过溪水涨,幸遇一打山柴的山人,得知水退须在明日,自己不能和他一般泅水而归,只得寻一石洞安身,候至天明水退方回。并没提起老人父子只字。石郎所赠诸物虽然珍贵,俱都不是大件,二捕回时早已藏好,谁也没有看出破绽。韩登一行万没想到一夜之间,起了内叛,以致遭报惨死。
  那些官兵派来擒捉颜觍的人们,都经三熊安置在寨外岑高新建的一座瞭望楼内居住。
  倚山而建,居高临下,地势僻险,漓寨原只三数里之遥。当岑高夫妻与韩登密计之时,二捕也一心想给颜觍送去密信,无奈山中情形不熟,又恐被同行诸人看破,不敢造次。
  正想不出善策,恰值那四名教师中有一个名叫陆翰章的走来。
  这人原是抚衙镖师,本领不高,性情却是古怪乖张。自恃本官信赖,恃强逞能,目空一切。这次因为人地不熟,事由韩登做主,心中本已不快。再加上韩登也是贪功自大的小人,以为官府授了应付机宜的全权,同行诸人俱应听从指挥。除向捕役们擅作威福,隐然以统帅自命,进止惟心,做张做智外,对那四个官派的武师,也不过是假意客套,不论大小事儿,都非强自做主不可。每经一处,事前必要粉饰铺陈,说得前途道路如何艰险,山人又是如何凶悍,应如何如何才能平安渡过。起初众人还不觉得,走了几天过去,一行人没一个不厌恶他到了极点。其中尤以陆翰章为最,两人已拌过几次口舌。只因奉命差遣,韩登老狯,心中记恨,口里却善收风。虽没有闹起来,可是两人相处日久,嫌怒渐深。
  此时他也是因为韩登遇见三熊越发装模作样,把众人引往安置,甚话未说,趾高气扬地同了三熊一去不归,心中气忿,下来闲踱。见二捕在此坐谈,便走将过来答话。三人拿韩登乱骂了一阵,眼看黄昏月上,还未回转。忽见三熊同了几个山人,携带着许多酒食来,说是寨主所赠的犒劳。并说:“韩差官今晚要住在寨内,与男女二位寨主共商擒捉要犯机密,不回来了。吩咐带话给众人,早些安睡,养好精神,等明早虎神走开,再行传令入寨下手。”众人一听来人传话神态,分明他把一行人都当做了他的属下,个个气愤,当时不便发作,勉强把酒收下。二捕见来人俱通汉语,早乘机探问了一些寨中的形势和颜家住处。并知天一黑,寨门便闭,须要明早才行开放,除几处远近要口,隙望楼上轮值的防守人外;全数山人均须归寨安歇。只颜家住在寨前谷口,内外隔绝。一一记下,好生心喜。
  二捕见三熊等方走,陆翰章便提起韩登名字大骂起来,忽生一计。悄悄和他使了个眼色,将他引向一旁说道:“陆武师何须生此大气?休说诸位武师名震江湖,便是我们吃多年的公门饭,什么大案子没办过?个把犯人,余者还是妇人小孩,又还有那么多山民之子做内应,就算他养着一只老虎,有什么了不得?却这般装腔作态,又不要我们进去。分明勾结山民之子,故意把事说得凶些,明早动手出力还是我们,回去却由他一人去冒功。真是又可恶,又气人!今晚我两人意欲偷偷混进寨去,见机行事,如可下手,便乘黑夜偷偷把主犯擒住盗了出来,连夜分入押送出山,明早再和他算账。我两人实是气他不过,回去功劳情愿奉让。只是少时走后,有人问起,须要隐瞒一些。你看如何?”
  陆翰章素来嘴硬骨头软,最爱找便宜,真遇上事,却又畏难。知道山民之子凶悍,不好惹。和韩登又不对劲,虽承客礼相待,此去事若成了固是妙不可言,万一犯了山民之子禁忌,韩登再借机报仇,吃了大亏,回去还要受本官的处分,太下上算。一听他二人自告奋勇,并不要他同行,只须代为遮掩,心想:“有功可图,还可泄忿,成败都于己无伤。哪里去找这般好事?”当下极口应承。
  先由二捕借词屋小人多,天气大热,要携行囊到楼下,另择适当的山石展铺安歇。
  陆翰章也从旁边附和。众人不知他三入有了算计,因地方不熟,几个防守的山人都在高楼上居住,恐受虫兽之害,俱未随往。三人又携了酒食,同到楼下,假意高声谈笑劝饮。
  到了夜深,算计楼上诸人业已安睡,有几个防守的山入,目光也都注在外山口一面,二捕才携了防身器械,悄悄沿崖贴壁避开山人眼目,照日里探得的路径往青狼寨走去。过了隙望楼前半里多长一段险路,便是入寨大道,因山人终年修治,石路虽陡,倒也宽洁。
  松杉夹道,蔓草不生,加以月光普照,甚是好走。二捕本来矫捷,脚底一加劲,三四里程途,不消片刻便到了青狼寨广崖之下。沿途除宿鸟惊飞,虫鸣草际外,连野兽也未遇见一个。
  二捕伏身侧耳往上一听,并没什么声息,略一定神,便顺崖坡疾行而上。到顶一看,那崖地方绝大,左边矗立着一座大寨,偏右相隔百步之遥是一条夹谷,谷口崖腰上满生竹树,浓阴丛密,风动影移中,时有一点灯光明灭隐现,四外静荡荡地不见一人。料那灯光必是颜家所居的竹楼,且幸寨门紧闭,未被山人发觉,忙往谷口跑去。行近数十步,地略一转,月光照处,已看出危楼一角,心中大喜。
  二捕刚待跑过,忽听脑后风生,似觉有异。猛回头一看,身后一条白影已从头上疾飞越过,晃眼工夫,便投入前面崖腰竹树丛中去了。疾同箭射,全未看清那东西的面目,也不知是鸟兽是怪物。不由吓了一大跳,急忙紧握手中兵械,觅地藏起。因那东西去处彼此同一方向,一捕胆子较小,来时初意本就不定,一见有了怪物,便想退回。另一捕名叫赵兴,力说:“受了人家救命之恩,怎连一个口信也不带到?况且我们行后,老少酋长已派了上千山民之子,分路在各要口拦截,归途相遇,何言答对?岂不凶多吉少?
  韩登为人又那等可恶,成了也不见得有我们的份。乐得救个忠良子孙,结交有用朋友,还消了连日闷气。已然走到,只差一点路,哪有回去的道理?适才见那影子,必是这里的大乌被我们惊起。要是鬼怪,不早把我们害了么?”说罢,又等了一会,不再见有甚响动,二捕又戒备前进。
  二捕走出去还没二十步,忽听前面竹楼中有脚步声音微微响了几下。刚在揣测,便见两片白光带着两条人影,一先一后,从竹楼中飞身跃下。二捕身在险地,又受了适才一个虚惊,心神本不安定,再加来时蓝石郎只说颜觍是个神医,并没提起他夫妻会武,一见白光人影,一疑怪物去而复转,一疑颜觍被擒,来的是本山山民之子,心中害怕,不约而同拔步往后便纵。原想避开来势,看清来的是人是怪,再定行止。谁知刚一纵起,身子还未落地,猛觉眼前一花,一条白影一闪,二捕各被一条毛手似铁箍一般束紧,手中刀械也被压住,一些转动不得。刚喊了一声:“哎呀!”人已被那毛手夹着,凌空而起,往谷口内如飞纵去,只瞬息间,已到谷底,身子一松,忽然落地。
  二捕回身一看,面前站定一个白猿,身量不过半人高下,遍体生着雪白猿毛,油光水滑,映月生辉,火眼金瞳,光射尺许,两条臂膀却有七八尺长,看去似可伸缩。二捕见它身量不大,兵器又在手内未失,胆子略壮,意欲死里逃生,互相一使眼色,冷不防举刀便劈。那白猿好似并未在意,眼看刀到,只听叭的两声,刀砍在白猿臂上,竟是不损分毫,那白猿反龇着一嘴白牙向二捕直笑。二捕知道厉害,不敢再砍,立时抽身,回头便跑。逃出十余丈远,不见后面追赶,百忙中回头一看,月光之下,那白猿仍在原处,挥舞两条长臂,一纵七八丈,正朝他们两个怪笑呢。二捕不解何意,脚底哪敢迟疑。方在亡命急奔,猛见前面危崖阻路。定睛一看,原来那谷竟是死的,已到尽头,无路可通。
  以为白猿明知就里,存心瓮中捉鳖,暂时不来追赶,那崖又高,陡削不毛,无可攀附,少停仍然难逃毒手。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正在惊心骇汗,四下寻觅逃生之处,忽听脚步之声。再回头一看,前面一男一女各执腰刀,如飞跑来。那白猿却缓步而行,跟在二人身后。二捕看出来人俱是汉装,才想起:“这里除颜家外,并无汉人。来人颇似适才纵落的两条人影,白猿怎不伤他?莫非便是颜觍夫妻不成?”想到这里,反正无可逃避,赵兴首先多着胆子迎上前去,高声问道:“来的可是颜公子么?小人赵兴,受了金牛寨少寨主蓝石郎所托,冒险入山来报机密,为何这等追逼?”言还未了,来人已四手齐摇,连令噤声。双方相见,一问来人,果是颜觍夫妻。因今日黄昏闭寨门时,猪儿到颜家玩耍,不知怎地把虎儿逗急,当胸一把,抓裂了三条血口。颜觍知道岑高夫妻珍爱乃子如命,大吃一惊,连忙给他上药安慰,又将虎儿打了几下。虽幸虎儿年纪大幼,猪儿颇为爱他,当时一哄,止痛止哭,口说回寨决不告知父母。那随行乳母又受过自己好处,也许不敢回去告诉。无奈伤痕宛在,任是神医灵药也不能立即复原,况在热天,无法遮掩,难保不被发觉,心中终是有些惧祸。
  偏巧当日神虎已然归去,无可为恃。闭寨后,恰值白猿前来献果,颜觍便和白猿说了前事,求它去请神虎,以防不测,白猿点头自去。如照往常,至多不过个把时辰,猿、虎必一同赶至,谁知候到深夜未至。颜觍近日因官府查得不紧,日久疏忽,破绽逐渐显露,岑氏夫妻相待不如从前,处处都显示着疑忌之状,哪经得起又闯了祸。又知岑氏夫妻狠毒奸诈,反脸就不认人。寨中虽结纳有不少山人,事急之时怯于岑氏积威,未必就敢倒戈相助。如乘猿、虎未来以前发动,自己老小三口独立无援,怎放得下心去?夫妻二人怀抱幼子,将腰刀放在手旁,望定寨门,哪敢合眼,越想越怕。
  二人正商量当地已难再留,莫如乘他未公然仇视以前离去虎穴,另谋善地,忽见寨旁出口路上有两个短衣人各持着明晃晁的腰刀向谷口走来。方在惊疑,猛的又是一条白影从竹叶丛中穿人,落在露台之上,定睛一看,正是白猿。知它生相虽没神虎威猛,可是长臂多力,一纵十来丈,矫捷处更胜于虎,山人未必是它对手,而且此来或者已将神虎寻到,不禁宽心大放。刚要招手唤入楼窗,见那猿朝着楼外连指。二人跟纵出楼一看,适才所见两持刀人已走离楼前不远。心想:“这里更无汉人,看来人不叩寨门直奔这里,好似专为自己而来。莫非岑高因畏虎神不敢下手,勾引外人来此伤害不成?否则月夜荒山,人又不多,怎敢深入山寨?”正寻思间,白猿忽将长臂比了几下。颜觍明白它是要自己放下睡熟的虎儿,夫妻二人持刀下楼,悄悄擒捉来人,益知所料不错,忙即依言行事。刚刚跃下,白猿已从头上飞过,跟着来人往死谷中飞去。跟纵追到一看,来人已逃向谷底,被危崖挡住,仓皇乱窜,欲逃无路,以为定是岑氏所遣外贼无疑。及至追临切近,来人忽然发话。颜觍夫妻听是老人父子所遣,因受猿惊误会,当下一块石头方落地。
  经二捕一说经过,二人不禁大吃一惊,知道事在紧急,当时拿不定主意,忙把白猿找过一问。白猿又比手势,知令逃走。岑高夫妻已引来外贼韩登,明早便要发动,哪敢稍延暑刻。匆匆谢了二捕,慌不迭地跑回竹楼,收拾好了细软、药箱及平日所得酬金。
  由白猿随定护送,趁着夜静无人,寨门未开,下楼逃走。二捕报完了信,业已逃回,便也不去管他。径由寨侧小路,避开隙望楼,取道金牛寨而去。
  他全家老小一走不要紧,第二天岑高夫妇黎明起身,连寨门还未开,便命随侍山人去请韩登。照昨晚计议,原是等午后神虎回山之时,假装请宴,将颜氏一家三口诱进寨来,用酒灌醉,绑好,堵了口,装入麻袋,当货物一般连夜送出山去。因那虎日间一来,虽然也有连来几天之时,但是交午即去。除颜觍父子要骑它出去游玩外,当日决不再至,十有八九要第二天才到。有这一天时间,足可抄小道赶出山境。人走后,便在颜觍楼前掘下一个大陷阱,里面安上硫磺焰硝和引火之物,四面上下埋伏。第二早那虎到来,必照惯例,去至楼下吼啸,一旦人阱,便发火将它烧死,永除后患。
  一会,韩登到来,正要派人出去与同来武师、捕役们送信,叫他们去至前站,准备接人。这里一切都由韩登与岑氏夫妻率人下手,好独膺上赏。按说发动还早,偏巧带猪儿的山婆子,昨晚见猪儿被颜子抓伤,当晚回寨时想起颜家平日的好处,又加岑氏夫妻正与来客欢会,没有前去告诉。后见猪儿伤痕颇深,虽然药有灵效,没听喊痛,不过事非小可,这夜里如不平复如初,迟早要被寨主夫妇看见,这一顿苦打如何能受得住?本就越想越伯,拿不出主意。第二早刚起身,便被猪儿的妹子和一个引带的山婆子看见。
  自被上次虎吓以后,猪儿兄妹早就分别有人照看,两人本是不和,情知不能再为隐瞒,为了卸责,只得先去告诉。岑氏夫妻最爱乃子,一见伤痕甚深,不由怒发如雷,仇恨更大。又担心颜觍被擒走了,无人医伤,意欲先将他所有的药方、用法骗到手里。忙请韩登回避,命人去唤颜觍来问。
  一会,去的人归报,在谷口竹楼下连唤数声,并无回音,许是全家骑虎出游。岑高大骂为何不上去呼唤。正喝命再去,蓝马婆忽然心中一动,止住道:“这厮昨日伤了我儿,今日便喊不应声,莫非出了变故,惧祸逃走?还不领人前去看来!”一句话把岑高提醒,忙率众山人出寨,往楼下跑去。
  其实,虎儿如昨日不伤蠢子,照着平日光景,众山人俱畏神虎,不等午后虎去,轻易也无人敢在谷口一带走动,岂不正好从容逃出山去,哪有许多周折。也是合该韩登等遭劫,无巧不巧,偏在隔夜闹了这场乱子,将岑高激怒,以致死伤多人,闹出许多事故。
  这且不提。
  岑高到了楼下,也连唤数声,不见答应。命人上楼一看,房中空空,并无一人。因在夏日,颜觍走得虽忙,所携只包裹、药箱,房中什物并未移动,乍看好似全家出游,不似逃走神气。后经岑高自己上楼查看,也未想到那只药箱,拿不定是否逃走。知神虎将至,心想:“万一真个逃走,那虎来了,不见那父子在楼,难免不出乱子。”正待率众暂且回寨,蓝马婆也同了韩登赶到。一听这般情景,想起那只药箱,又命人上楼重去查看。归报无有,才断定是全家逃走无疑。这样往返查看商议,不觉又延了半个时辰。
  韩登见要犯逃走,心想:“不该昨晚贪功,没让同行诸人入寨。自己又与他们不和,回去岂不疑是卖放?”好生焦急,立时便要岑氏夫妻派人四出追赶。偏生岑氏夫妻吃过那虎苦头,本来想设计暗算,并不敢明里下手。及见颜觍举家逃走,暗忖:“昨晚韩登来后不久,便闭了寨门,又在密室计议,几个心腹俱在面前,不曾离开,只三熊偷偷出寨送了一次酒食,无论如何,决不致有人走漏消息。他是怎生得知,走得这般快法?如说为了他子抓伤猪儿畏祸逃走,一个乳臭小儿知道什么,大人怎好公然计较?再者自己表面上对他礼遇未衰,他又有那黑虎作护身,决不疑心有人敢与他为难。莫非真个神异,未卜先知,事未发动,便由那虎保了逃走不成?”一会又想起早年吃亏之事,不觉首鼠两端,悔惧起来,恐黑虎寻来撞上,只说回寨再议。
  回寨又待了半个多时辰,韩登看出岑高心意不定,只得半骗半吓他说:“此事已惊动省城大官,死活总要擒到方可,否则必疑寨主与他暗通消息。国家要犯不比寻常,万一派遣大军前来剿寨问罪,如何是好,我们虽带得有人,无奈地理不熟,寨主如肯相助将要犯擒回,官家必有重酬。寨主不可自误。”岑氏夫妻闻言,果然又动了心;三熊更在旁怂勇。当下岑高便派三熊为首,带了三百名精壮山人,相助韩登一行往各山口追拿颜觍。又暗中传令与附近山口味望的山人,如见黑虎,急速吹起芦笙报警。
  众武师、捕役早经韩登派人送信赶来,一听犯人隔夜逃走,俱称心意。其中只有向颜家告密的二捕明白,连与二捕同谋的陆翰章,都被二捕用谎语瞒过,转疑韩登做了手脚,当着众山人不便明说,只朝着韩登冷笑。韩登自知理屈,也无法辩白。
  众人起身时,岑高忽想起颜觍本意在此久居,除了往金牛寨去投老人父子外别无逃处,便和韩登背入一说。韩登贪功之心仍然未死,一听犯人有了地头,好生欢喜。又知黑虎来路正是山北一带,恰与相反,欲令同来诸人扑空,再遇上虎更妙。便特地把兵力分成两路,众武师、捕役带一百山人往山北追赶,自己同了三熊带二百山人往山东南去金牛寨的路上搜寻。入已派定,陆翰章却说:“这次犯人已逃走,还由你独断,却不能行。我们来人也须分匀,彼此回去好有个交代。”执意要将同来诸入分些在韩登队中同去。又经过一番争议,未后韩登强不过,只得由他和其他两名有本领的武师带了二捕等人随往,别人仍旧。几经耽延,约到了辰已之交才行起身。
  韩登还以为既打听出犯人有了落脚之处,无论金牛寨主与他是什么交情,只须加上一番势迫利诱,总能就范,将犯人献出。至于那虎,不过山人素来疑神疑鬼,说得厉害罢了,真要遇上,凭自己所炼见血封喉的防身毒弩,一下便可了账,因此全没放在心上。
  众人因人逃已久,个个脚底加劲。山人本来矫健,韩登等久惯山行也自不弱,走到午时已追下老远。一行人等因烈日当空,天气炎热,俱打算找一个阴凉地方喝点山泉,凉快歇息一会再走。韩登虽然不愿,因三熊也是那等说法,一不压众,只得应允。经行之处原是一个石梁,寸草不生,只侧面山涧旁有水有树,须要斜退着绕行下去,相隔还有二三里路,众人赶到,便纷纷下涧取水。韩登见那里地极僻静,一边通着一条峡谷。
  谷里林木蓊翳,草莽怒生,高的过丈,低的也有数尺。加上危崖交覆,谷径又窄,越显阴森,估量是一个人兽绝迹的死谷。一问三熊,果然以前只在石梁上经行看到,并无一人往谷中去过。
  韩登正在说话闲眺,忽听陆翰章与众山人在涧底惊噪之声。以为发现了虫蛇之类,忙和三熊赶下。见众人俱立在涧旁浅滩之上,围着两个倒地的山人,在那里呼唤;陆翰章手里拿着一顶小凉帽,与同行武师、捕役观看,面现惊讶之色。近前一问,才知众人见涧水发源前面山瀑清甜无毒,正在痛饮,内中两个山人忽然看见涧壁上有一朵从未经见的奇花,一面喊大家来看,一面向花走去。众人在后,见那两人走到花前,头才往下一低,立即晕倒,当是触犯了花神。连忙抢抬过来,业已人事不知了。退时,陆翰章又在花侧不远拾着一顶小凉帽,越发疑神疑鬼起来。
  韩登要过那小凉帽一看,乃是当地细藤所编,有镂空的花纹,甚是玲珑精致,决非出诸山人山妇之手。只形式甚小,不似大人所戴。那涧一边是高崖,一边却是平坡。涧水水清见底,看去涧中心极深,数尺以外,便渐渐往两旁高了上去。小凉帽就在涧旁近壁之处拾得,那一带水痕宛然,犹未全干,分明遗留不久。韩登再走过去,见那奇花生在离涧数尺高的崖石缝里。花只一朵,独干挺生,大如车轮,形似放大的芙蓉。又劲又厚的花瓣,长逾径尺,五颜六色,妖艳无比,却闻不见一点香味。不敢再走近前,方欲回身相询,三熊已用特制解瘟去瘴的闻药,将二人救醒,走了过来,说二人因爱那花好看,闻得一股子古怪的香味,头脑一闷,人便昏倒。
  韩登正听之间,一眼看到花那一面湿沙中有几处足印。众人齐说取水在花这一面,前行沙软蓄水,俱未去过。韩登猛的心中一动,忙招众人堵鼻屏气,越将过去。一看,那脚印还有女的,零零落落,隐现沙中,顺斜坡直通上去,到了涧岸以上,走出十来步,方行绝迹,料是被迫人夫妻所遗无疑。无心绕道来此歇息,不想竟会巧得线索,观察行迹,离涧必然不久。尤妙是,除他夫妻外,并无那虎爪痕,可知不曾同行。以为天助成功,不禁狂喜。悄对三熊道:“犯人就在前面,我已看出,并且没带着那虎。你可带着二十名精壮手下,假装先走一步,随我跟踪追上前去。如能拿到要犯,休说省里宫府有重赏,便是我也有重礼相谢。”三熊为利所动,立时应允。
  韩登先想好了言词,故意向众声言自己要先走,问谁同去。众人在热地里跑了一早晨才得歇息,自是不愿。陆翰章更是存心作梗,朝大家一使眼色,这一来越发无人理会。
  韩登暗自得计,假装负气道:“你们要是都不走,我可走了。万一遇上犯人,休说我占先抢功。”陆翰章见三熊也未答言,以为和自己是一样心意,不愿冒暑急行。冷笑道:
  “昨晚我们要一同进寨,不许不致让要犯逃走了呢。人家昨夜就得信逃出,今早我们才起身追赶,这半天工夫连个影子都没追上,犯人不是死了,难道还在前途等我们去捉他?
  你暂时总是个头目人,我们什么事也不明白,功罪都是你的。我们又热又累,好容易才歇歇腿,要罚我们苦力,也须等上一会。你只管先请,成了功,决没人与你争抢,放心吧。”
  韩登明知言中有刺,自恃成竹在胸,也不发怒,说声:“失陪。”便要走去。三熊忽从地上起立道:“那厮手头着实有两下,韩客人双拳难敌四手,莫要真个遇上,又被他夫妻逃去。我现时水已喝够,待我分几个娃子与你同去,索性将人做两拨去。”说罢,便问手下山人哪个愿往。山人最敬畏头目,起初三熊不发话,所以没有答言。及至三熊一问,轰的应了一声,全立起来。三熊道:“用不着你们都去,只挑出一二十个,余下的可随陆武师他们做一拨,随后起身抄小道过去,在钵子口会合,先到先等便了。”说罢,假装挑人,却用土语发令,命众山人沿途故意耽搁,不令追上,以免和韩登争功。
  三熊共挑出二十个强壮山人,与韩登一同起身追赶。
  众人方想起韩登与三熊交头接耳,这等行径颇似商量好了一般,才知又上了他当,好生气忿。依了陆翰章,当时也随后追去。赵兴劝道:“陆武师,算了吧。他这里人地都熟,山民都帮他。昨晚我二人往竹楼探看,不见一人,还当犯人不在那里。今日一看,分明早就被他放走,他只是做过场罢了,哪里还会追?由他独断独行,回省无法交代,自有报应给我们看,这时睬他则甚?”赵兴原知颜氏夫妻逃走已远,又有老人父子接应,追上也是麻烦,见韩登抢先,正合心意。免得同行时遇上,不动手不好,动手又恐非老人父子之敌。陆翰章还不肯听,等一说起身,三熊所留数十山人,俱推说天热口渴,不肯就走,要歇一会。自己人数不多,路又不熟,山人性野,又不便得罪,同行诸人一劝,只得忿忿而罢。
  且说韩登、三熊带了二十个山人,往前追赶颜觍,追了十六八里,还没一丝朕兆。
  三熊说:“再有五十多里便是本山出口,口外岔道甚多,就不好追了。”韩登听了,越发心急。正赶路间,众人忽见前面有一座山峰阻路。韩登知峰前是一片平阳,再往前,山势渐合,方是出口。心想:“高处可以望下,拼着多跑点路,或者能查出一点踪迹。”
  便请三熊命众山人从峰底绕行,自己同了他往峰上走去。那峰孤立乱山之中,本不甚高险,二人一会便到了顶上。往前面岔道上一看,绿草平芜,杂生花树。两边山势如长蛇蜿蜒,直向最前面山口聚合。一眼望过去,静荡荡的,全没一点人兽之迹。
  韩登心中正在失望,猛一回头,看见峰右隐现一条峡谷,仿佛与适才溪涧旁的暗谷通连,隐藏在右侧长岭后面,逶迤曲折,随着山势往前通去。虽然前头山势展开,看它不见,可是那条山岭较它后面的山脉稍短,未达山口,便即截止,前后两层,缺口分明,不禁心中一动。暗忖:“那涧不当正路,凉帽和男女足印却在涧底发现,当时断定逃人离开不久,这般急追并未追上。适才涧旁谷径阴森,林莽繁茂,问起山人,均未去过,一时大意,以为是条死路,没有人谷观察。莫非另有捷径,被他由此穿越不成?”想了想,忙请三熊招呼众山人暂缓前进,二人下了峰,径往侧面那条长岭上跑去。
  那岭原从来路溪涧旁斜行弯转过来,相隔有三四里路。中间奇石森列,丛莽怒生,甚是难走。再加上岭虽不高,却是高离地数十丈,壁立到底,寸草不生,阳光又极酷烈,炙石如火。
  众山人见韩登越众先行,路上时东时西,乱出主意,白受了许多辛苦跋涉,虽然畏惧三熊凶焰不敢违抗,心中都是老大不愿。韩登率众赶到岭壁之下,也看出众山人面有忿色。因知犯人如不能擒到,回省不好交代,结果必致求荣反辱。再加上同伴们一说坏话,弄巧还有一场大罪享受。事已至此,悔之无及,只得仍以利诱。便当众声言,无论犯人擒到与否,同来的自三熊以下,每人例有酬谢。不过遇事得听自己调度。这一番话,才将众山人说动,重振精神,又沿着岭壁穿越险阻。
  众人前行里许,找到生着藤蔓较易攀援的所在,费了好些手脚,才一一援壁而上。
  三熊等山人还好,韩登平日虽惯在边山中行走,似这等极难走的险径危壁,毕竟经历还少,又在心慌情急之际,等到了岭脊之上,周身皮肉已被荆棘尖石刺伤了好几处,累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两太阳穴直冒金星。再看下面夹谷之中林深草长,两壁藤阴交覆,遮住目光,望不到底。看去又是静静的,不似有人走过,依旧一无所获,好生失望。已然上来,不好意思又说不去。一则急切间打不出主意,二则心中还存万一之想,略歇了歇,只得忍受痛苦,沿着岭脊往前赶去,边走边往谷中查看。
  约有里许之遥,韩登见路侧一株绝大的桃树由石缝中长出,大半株斜向谷中,往外伸出,结桃甚多,又肥又大。三熊已命山人停步,要去采食。心想:“这倒用得着。”
  正要上前采摘,行近树下,忽见地下桃核零乱,约有二三十个,有的还未啃食净尽,背阴处的几个核上余肉汁水犹润,分明方食不久,并且看出吃时甚是匆忙,连忙唤住众山人。韩登细查树上折枝,俱是新的痕迹。心想:“如是猿猴之类采食,决不会采得那么整齐,定是人为无疑。可是这里素无人踪,不是逃人经此采食解渴还有哪个?”心中欲望顿起。料定前行未远,必可追上,催着大家各采了些,且食且追。他却没想到:靠谷一面岭壁削立,有数十丈高下,凡人怎上得来?再者碗大桃子,差不多十一二两一个,颜觍只夫妻二人,带着幼子逃亡之际,略吃一两枚解渴,采些带走尚可,怎一口气吃得下三
  韩登因二次逃人又有迹可寻,当下又鼓起精神,往前快跑,不一会,追出了十来里路。岭势愈低,渐见谷中现出一条野路,虽然丛草繁茂,人并不是不能通过。不时更发现荆刺丛里,有兵刀砍断与攀折的痕迹。益知所料不差,心中大喜,只管毫无顾忌往前追赶。反是三熊昔年吃过老人父子大亏,走了一阵,看出下面峡谷虽非上次老人经行之路,可是峡谷后面,高岭盘亘,形势险恶,由斜刺里蜿蜒而来,与谷平行,颇似前回惨败之地。再加上相隔山口越近,逃人犹无踪影,出口便是菜花墟。该地乃寨子的世界,事前没通款送礼,却过界追人,无异挑衅。不禁起了戒心,起想越不妥,便和韩登说了,要他到了山口,如未追上,须要放谨慎些。韩登笑道:“这是国家钦犯,闻得菜花墟寨主多半是蛮王孟获的子孙部属,虽然勇悍,却极怕汉官,每年向官府还有贡献,比别的土著要服王化得多。我身旁带有公文,料他不敢作梗。为防万一,等到走完这条长岭还未追着逃犯时,到了山口,先派两人与他答话,许他酬谢,请他相助我们,还可省事呢,怕他怎的?”三熊闻言也放了心,奋力率众前追。
  那岭路已快到尽头,地势忽往左侧弯过去,恰将前面里多长一段谷径掩住。韩登本不时遥望最前面的山口,始终没见一个人影。从种种情形来看,断定逃人决未逃出,定是下逃上追,尚未碰面。弄巧已快追上,先后同时出谷,此刻必还在谷尽头转弯之处。
  贪功心盛,真恨不能插翅飞向前去拦住谷中,迎头堵截。偏生身上有好些伤痕,又冒着暑热奔驰多时,又疼又累,渐觉力气不济,拼命急跑,只跑不快。韩登见三熊和众山人仍是轻轻健健的,因为等他同行,未免也走得慢了些,惟恐犯人逃出山口,到底口外歧路大多,不知山人是否助力,终要费事得多。一时情急,忙对三熊道:“你们快向前去,把住下面谷口,不必等我同行,省得误事。不同人捉到没有,我到之后,再定行止。”
  三熊也巴不得捉住颜觍解恨,闻言,领了手下二十山人如飞跑去。
  韩登在后面见三熊离开自己,果然格外矫捷,步履如飞,不消片刻,已追离岭头不远,方才心喜。这时两下里相隔不到半里,韩登眼看前面三熊和二十山人已跑到了岭下面,刚把山人散伏两旁,倏地从谷口内飞起一个白东西,一纵十余丈,疾如鹰隼,一晃眼便到了三熊面前。定睛一看,颇似一只半人多高的自猿。三熊那么矫健多力,竟斗那白猿不过,才一照面,手中腰刀先被打落。紧接着,人也被白猿抓住,纵起老高。韩登方骇异间,只见三熊身在空中略一挣扎舞动,便被白猿顺着下落之势,长臂甩处,掼将下来,倒栽葱撞落在谷口岩石之上,料已无有活理。下面山人登时一阵大乱,纷纷散避,各举弓矛射掷时,白猿跟着飞落,跑入山人群中,兔起鹊落,纵跃如飞,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山人所用刀矛弓箭,全被夺去,一折便断,掷落地上。山人纷纷顺着岭麓,往回路逃窜不迭。
  韩登见状大惊,以为谷中既有怪猿,颜觍一家必难幸免。侥幸自己没有与众山人当先同行,得免于难。正欲返身逃避,忽听谷口内有人大喝道:“此事与众山人无干,仙猿切莫伤害他们,快拿仇人要紧。”韩登奓着胆子往谷口一看,谷中出来一伙短衣山人,约有二十来个。当先发话的一男一女,手拉着一个小孩,正是颜觍夫妻父子三人。
  可笑韩登死到临头,还不自省悟。因见来人不多,好生后悔适才不该贪功,用计支开同行诸人,分却多半力量。否则,有一二百名强壮山民同来,岂不立时可以成功?心想:“相隔岭下还有半里,这未一段岭头上,到处都有奇石大树,尽多藏身之所。山人俱都沿岭逃跑,敌人必在岭下搜索,决想不到自己藏身岭上。何不暂避不走,探查逃人虚实动静,看准他打从何路逃生,等后面大队救兵到来,仍可追上。纵然那只怪猿厉害,适才三熊只是事起仓猝,误遭毒手,如果先有防备,一阵乱箭,便可将它射死,也无足大虑。”
  他正打着如意算盘,想起存身之处绝险,怎不先藏将起来?刚要隐入左侧树底下去,还未举步,忽又听一个极洪亮的小孩声音大喝道:“爹爹快看,土山上那鬼头鬼脑的,不是我们的仇人么?”韩登一看,正是颜觍带的那个小孩。经这一喊,敌人已齐声呐喊,作势要往岭上追来,再想藏躲,已是无及。暗骂:“该死的小畜生!”正想拨头逃生,猛觉脊梁上被甚尖锐东西扎了两下,很痛。刚一转身,只觉眼前一花,人影刀光闪处,不知何时身后竟来了十几个敌人,俱是一色葛布短装,赤足草鞋,腰悬弓刀,各持手中长矛,指定自己,围成一个半圆圈。那尺许长,寒光耀眼的矛尖,离身不过数寸,稍为前进一步,怕不刺穿一二十个透明窟窿。同时身后呐喊之声,也已觉渐渐逼近。
  韩登前后受敌,两面俱是十数丈高的悬崖削壁,怎不吓得亡魂皆冒。昏惘惶骇中,知道这些山人无可理喻,解铃还须系铃人,除了哀求颜觍饶命,别无逃生之望。想到这里,两眼觑定那些明晃晃的长矛,先一步步缓缓后退。韩登见那些短装山人,只端着长矛一步一趋,紧紧逼他往岭下走去,并不刺来,越猜是受了颜觍嘱咐,要想生擒。只要能容自己说话,或者还有一线生机。偏生自己事情做得太过,拿甚说话?好生暗恨岑氏夫妻无知蠢人,不知保守机密,被他逃走,画虎不成,白害了自己一条性命,太不值得。
  眼前除把主谋一切都推在岑氏夫妻身上外,委实无词可借。
  韩登正打不出好的主意,耳听身后颜觍所率山人呐喊之声忽止,只剩对面山人持矛逼近。求生心切,意欲偷看动静,不禁把脸一侧。头还没有扭转过去,猛觉脑后风声,后颈皮和右肩胛毛茸茸一阵奇痛,身子已被人抓起,凌空往岭头那一面纵去,两三起落,才行及地。睁眼一看,颜觍夫妻不知何时已回到岭下,坐在谷内大石之上,身旁站定一个少年首长。那抓自己的,正是那只白猿,已然放手,睁着一双金眼,露出满口雪牙,笑嘻嘻指着自己,引逗颜觍的幼子又跳又笑,意似说话。
  韩登身落仇敌之手,心胆皆裂,哪敢细看,身不由己,跪了下去。小孩跳跳蹦蹦,拉着白猿长臂,上前伸出小手,劈脸就是一掌。虎儿生具神力,韩登又在胆落魂惊,精疲力竭之际,这一下,如何能忍受得住,立时满嘴鲜血直流,牙齿被打落三四个,疼得用手按住左脸,啊啊连声,说不出话来。白猿见虎儿打人,跳得越欢,口中连连长啸。
  虎儿明白它的意思,抡圆了巴掌,二次又打上去。头一下,韩登几乎不意,吃了苦头,知道厉害,早防他又来第二下。一见掌到,在仇人势力之下,又不敢出手抗拒,只得将上半身往侧一偏,意欲闪过。谁知虎儿手疾眼快,见一掌打空,立即一拳对准韩登的肩胛打去。紧接着,底下又是一脚。韩登原本半伏半跪在那里,闪躲不得,两下全被挨上。
  肩胛一拳,虎儿就着余力打出,还不甚重,下面这一脚,正踢在膝骨之上,硬碰硬,委实着了一下重的,几乎骨断筋折,痛彻心髓,连嘴也顾不得再按,啊啊呀呀直喊饶命。
  旁立山人见状,俱都哗笑不已。虎儿越发高兴,还要再打,多亏颜觍喝止。韩登已万分支持不住,一歪身,倒在地上,晕死过去。
  颜觍正要用药将他救醒,一眼看见地上许多折断了的刀矛弓矢,不禁心中一动。忙和蓝石郎说,吩咐派上二十名山人,去将适才逃走的青狼寨所派山人一一追回,又命白猿随去相助,只是不可伤害。众山人与白猿领命去讫。
  三熊手下山人先见三熊身死,俱各沿岭逃跑。后听颜觍发令,只擒首恶韩登,不与别人相于。那些山人大半俱受过颜觍好处,平日敬畏如神,此次追赶原是岑氏夫妻与三熊所逼,不敢违抗,并非心愿。再加长途冒暑疾驰,都有些疲乏,一见不迫,韩登早已被擒去,以为无事,乐得歇息,俱各站在远处观望。忽见敌人追来,二次想跑,已经无及。白猿上下纵落,疾如乌飞,无论往何方逃跑,俱被迫上。派去的人更说:“颜老爷只要你们回去问话,并不杀害。”那些山人明知逃跑不了,手中兵刃又全失去,只得乖乖地相随回去。
  众山人到了颜觍夫妻面前跪下。颜觍含笑咐咐起立,说道:“我与你们无仇无怨,不必害怕。只是现在有几句话要你们带回去,可能应吗?”众山人闻言,齐声欢呼。
  颜觍道:“回去可对岑高、蓝马婆说,三熊、韩登二人追我到中途,便带了你们与大队人分手。追到此间,被黑王神与神猿抢折了你们的刀矛弓箭,将他二人杀死。还要将蓝石郎前来接我之事隐起不提,便不与你们相干。如何?如有泄漏,休怨黑王神降祸。”众山人同声允诺。颜觍便向石郎要过箭来,命他们折箭为誓,站过一旁。
  这时,韩登神志稍清,一听颜觍那等说法,知道不能容他活命,吓得战战兢兢,忍着疼痛,膝行上前。正在哀声求告,忽听远远虎啸之声。众人刚是一怔,那白猿又当先跑去。
  原来颜觍自从昨晚携了妻子逃出寨来,因赴金牛寨那条山径只平日听寨中山人说起,并未走过;而且还得避开隙望楼上山人耳目,绕着路走。夜静山荒,跋涉险阻,虽然爱妻习于武事,幼子非比常儿,毕竟也非容易。加以神虎未寻到,只有灵猿随行,如有少数山人追赶,自信远可合力应付,万一大队来追,便无办法,心中好生不安。只管加急前行,恨不能当晚便逃出险地才好。路上几次问起神虎何往,白猿只把两条长臂挥动,乱比乱叫,也猜不出是甚用意。
  行至中途,天已微明,颜妻、虎儿忽然同呼口渴。颜觍四望近处无水,那取水的溪涧在山冈右侧之下,相隔还有许多远近,己身尚未脱离险境,本不愿再作耽延。无奈大人口渴还能忍受,虎儿却急得乱嚷乱蹦,非喝不可,倏地挣脱颜妻怀抱,往白猿身上纵扑。白猿原本提携行囊药箱,便匀出一手接抱,口中连啸几声,往下走去。颜觍忙喝止时,虎儿摇着小手直喊:“爹爹、妈妈快来,白哥哥它说前头没水,就这里有呢。”颜觍心想:“白猿甚是通灵,虎儿有时颇明白它的意思。前行既然无水,现在大家口渴,索性喝些再走。此时寨门已开,如照往日,正该虎来之际。自己不进寨门,轻易无人向竹楼走近,或者未被发觉。倘真发觉追来,也不争多走一二里路,少时路上加些劲也就够了。”想了想,便拉了颜妻一同追往。
  二人到了涧边一看,涧水清浅,水流潺潺,涧旁并无虫兽之迹,看去甚是洁净。白猿已把虎儿和箱囊放下,顺着涧底浅滩往上流头跑去。颜觍取出竹筒汲了水,试出无毒,递与妻子先喝,自己也跟着喝了几口。颜妻奔走半夜,喝完忽思小解。颜觍说:“左旁涧底无人,不妨就在当地解完了好起身。”颜妻不肯,定要择一僻静之处,便带了虎儿往下流头涧崖下去找地方。
  颜觍恐白猿心野,走远难以寻觅,又不便过于高声相唤,便往上流追去。跑出没有四五丈,白猿已采了几枚山果回转。颜觍刚立定相待,忽听虎儿惊呼了一声,“爹爹!”
  回身追去一看,爱妻、爱子全都倒卧地上,不省人事,不禁大吃一惊。细一查看,身上无伤,地下又无蛇虫之迹。方在骇异,白猿也赶了过来。长臂指向崖壁间啸了两声,又朝地下躺的颜妻一指,径将虎儿抱起,走过一旁。颜觍抬头一看,原来离头不远,生着一朵绝大的怪花,形如芙蓉,有车轮般大小,独干挺生,五彩花瓣又劲又厚,看去甚是妖艳。这才恍然大悟,知是中了花毒。不敢再近,忙把妻子抱起,随了白猿走至涧边,将妻子扶卧涧石之上,由药箱中取出解毒之药,用涧水调好,撬开牙关,连灌了两碗,未见苏醒。一按脉象,却是好好的。
  颜觍方在忧急,忽见白猿倏地侧耳凝神,仿佛听见有甚响动,心疑敌人追近,越发惊惧。幸得涧中地势幽僻,只要不出声,绝难被人发现。正拉着白猿不令走开,以免上涧招惹,闹出祸事,忽听步履奔腾之声由远而近。又一想:“妻子尚在昏迷,无法逃避,万一敌人也来此饮水,岂非坐以待毙?这暂时隐避甚是不妥,还不如将人藏起,悄悄走上岸去,探看一个虚实动静。如果能躲更好,不能躲,索性给他一个迎头堵,将来人引向别处动手。那时或胜或败,妻子总还可以保全。”想到这里,低声和白猿说:此番上去,如果形势不妙,请它及早抽身回到涧底,等候妻子醒来,护送往金牛寨去投老人父子安身。自己万一得脱罗网,再行赶往相会。说时,白猿只把毛掌连摇,意似说不至于此。
  颜觍也不管它,匆匆和白猿分抱着妻子,往上流头寻一石穴藏好。待要上涧,听那步履奔驰之声已越来越近,只是并非来路,好似另一方向传来。恐被闯下来相遇,不敢再缓,纵上涧去。刚跑向高处,正待留神查看,忽见斜刺里暗谷丛莽中钻出一队山人。
  颜觍大惊,刚把身往近侧树后一闪,为首一人已是高声喊道:“颜恩人莫怕,我是石郎,爹爹命我来接你的。”颜觍闻言一看,果是老人之子蓝石郎,率领着百十个葛衣短装的强壮山民如飞赶至,不禁大喜。那白猿在旁也欢喜得直蹦。
  二人见面,颜觍先谢了他父子命二捕送信之德。后又说起妻子中毒之事,现在岑高追兵必已发动,施治无及,请石郎急速派人扛着中毒的人上路,等赶出险地方好施治。
  石郎答道:“任他追来无妨。我爹爹恐事经官家,不得不加小心。又料定他们既把恩人当做要犯,决不敢中途伤害。这条路和我爹爹从前逃走的那条路平行,是我父子早年打通的,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父子谷。里面弯弯曲曲,有宽有窄。中间石崖隔断,有一极隐秘的石洞通连。外人都当是条死路,除我父子,从无第三人走过。岑高夫妻近来设了好些座瞭望楼,打从别路深入,容易被他看破。再者我爹已与菜花墟孟寨主说好,各出口均有埋伏,他们无路怎走?插翅也难飞过。为了机密,特地命我带了二百人由谷中走来。
  算计路程,恩人如若被擒,他们打从正路走,有我爹亲身在那里拦堵,固是无妨;如早得信逃出,我们抄出这谷,恩人也还未必走到。除非骑了神虎逃出,那他们又不敢追了。
  算得好好的。适才在谷中,命两个快腿脚的人上谷顶探看,才知恩人已来涧中饮水。上面居高临下,那两人带了爹爹做的望筒,看得很远,说追兵影子还没有呢,只管放从容些。这里离谷口极近,又不当路,我们只一进谷,他们就看不出来了;万一真个追进去,无非送死,我已命人迎上前探看去了。不过恩人医道和神仙一样,怎会中点毒便救不转来?那大花我虽未见过,好像是我爹爹说的烟云莲,那是山涧中瘴气所结。如是那花,现带有解瘴毒的药,一闻便好。”
  二人边说边往前跑,刚到涧下,自猿已当先跑到石穴内,两条长臂分夹着颜妻与虎儿,迎上前来。石郎一眼看到壁上那朵大怪花,果与乃父昔日所说的烟云莲一般无二,忙从身畔取出解瘴毒的药粉,塞些在病人鼻孔之中。不一会,便打了个喷嚏,各自清醒,颜觍才放了心。一问昏迷经过,乃是颜妻解了手起立,看见壁上生有一朵大花,爱其鲜艳,无心中凑上前去,一闻香,立时觉着头晕。忙喊:“此花有毒,虎儿快喊你爹来。”
  未一句没说完,人已晕倒。虎儿见娘倒地,着了急,想纵上去将花折断。不料力大年小,手脚俱没有准,那花看去鲜艳,却极坚韧,一下没捞着花干,头正碰在花上,闻着那股子怪味,立觉头脑发昏,落到地上。未容二次纵起,只喊一声:“爹爹!”也便晕倒。
  颜觍将妻子救醒以后,见那药粉颜色乌黑,闻去还有草腥味。据石郎说,此药名为丞相散,乃汉时诸葛武侯征蛮所遗。可是知道配制的山人绝少,这还是蓝大山在日,老人和他深入云南极边魔寨子,在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手中得来的方子。青狼寨中山人只要是个小头目,俱带得有,装在小瓦瓶内,随身备用。专治瘴虫之毒,其效如神。药方只老人一人记得。自从那年神僧、神虎除了青狼去后,本山便绝少毒瘴之气出现,就有也不厉害。再加内中有两样主药生在山中绝顶猿猱难渡之地,极不易找,配时很费时,用它之处又少,除因蓝大山在日曾有吩咐,带惯了外,全无人把它看重。
  颜觍这才想起:“常见寨中山人身畔带有一个小瓦瓶,原来内中藏的竟是此药。自负医道高明,没有细心考究,老人和一干相近的山人又把自己当做治病的活神仙,也未提说,以致几乎把这等千金难买的解瘴圣药错过。可见学问之道没有穷尽,虽是蛮乡僻壤,一样也可增长见识,寻求异宝。现在亲仇未复,还须滞迹南疆,以行医自给,此药大有用处。等见了老人,定将药方抄来,看看内中有何妙药,这等灵法?”
  颜觍因妻儿无恙,接应已来,胆子顿壮。正在寻思想走,没说出口,忽见两个山人如飞跑来,说道:“适才在左侧长冈岭上用望筒瞭望,远远看见一百多人顺岭路赶来,大约至多还有小半个时辰便来到了。”石郎闻言,便问颜觍如何处置。颜觍道:“我一家三口死里逃生,全由贤父子所赐。适才曾说,事已经官,须要慎重。我不知贵寨与菜花墟情形,一切还是请你做主。只求得当便好,个人之仇不妨俟诸异日。”
  石郎接口道:“我父子与恩人全受过他们的害。三熊昔年曾受我爹恩义,受伤又是恩人医好。还有那汉客韩登,更是可恶。这些人专以恩将仇报,如不杀他,天理难容,再者也留后患。我原想就此埋伏,中道截杀,恐他还有别的援兵,人数不止这些,难获全胜;又恐两个仇人万一是分途追赶,不在其内,打草惊蛇,被他逃走,此恨难消。这谷藏在岭道侧面,从来无人去过,他过时必不知恩人走这条路。莫如我们退进谷中,请恩人夫妻先走,分出多半人伏在谷口以内,同时命人爬上崖去探看虚实。等他们顺岭道下到平地,走近山口再过时,必不知恩人由他们背后抄将出去截杀,恩人所领的另一小半人再由前面谷口抄出堵截,前后夹攻,较为稳妥。”颜觍道:“这主意倒很好。只是那两个捕头不肯贪功背信,尚有天良。我在寨中日久,深知岑高仅有一二十个头目是他亲信死党。去年全寨时疫蔓延,十有八九经我治愈,大家对我俱颇敬爱,此来无非为暴力所迫,情不得已。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多事杀戮?我看暂时先不分开,且去谷中,等看清他们虚实,再照计斟酌行事如何?”说时,又有瞭望山人报信说追兵渐近,不用望筒已能看见行踪。石朗便下令全体退进谷去。
  虎儿戴的一顶凉帽原是颜妻日前新制,虎儿性急,不受羁束,嫌它稍紧,在路上已有几次想脱了去。颜妻恐日头毒热,再三拦住,虎儿好生不愿。上涧时,竟乘父母忙着起身,偷偷将它丢弃。这时行囊、药箱已改了山人挑担,白猿抱着虎儿紧随颜氏夫妻身后,任凭它去没有管,全无人做理会。等到大家进谷,颜妻见凉帽不在,一问白猿和虎儿,一个比,一个说,才知失去。颜觍想命人拾回,忽听谷那边涧底人语喧哗之声,出去必要碰上,只得作罢。早料此帽如被发现,必有事故。
  一会,攀壁探看和谷口隙望的人归报说:“敌人俱来前涧饮水,因冒着暑急追,天热口渴,要歇息片刻再走。内中几个汉人,有一个与三熊一同起坐,在涧上未下来。隔远听不清他们说话。”颜肌闻言,忙攀藤蔓上到谷顶,往下一看,三熊正和两人说话,一个正是仇人韩登,手中拿着虎儿丢的凉帽。一会,抛下一人,韩登与三熊沿着山涧往上流头走,边走边往地下查看,不时交头接耳密语。先还以为他得了线索,将要入谷追踪,忙和下面石郎打手势准备。又看了一人,才看出韩登是想贪功,与三熊只带了二十个山人分兵追赶。暗骂一声:“该死的狗贼!”忙即退身下来,与石郎重一商议。
  石郎道:“合该二贼要落在我们手内。前面谷口,便是那路的尽头处,相隔山外出口颇近,这一段路野草又高又密。再过去一二里,草树虽少,可是两边的崖壁都往里凹进,即使爬上谷顶,也看不见我们在底下走。况且他们中途还要绕越过一两座峰头方到平地,我们由谷里抄出去,比他们要近上一小半。青狼寨的山人不是亲戚,便是同族。
  我爹爹以前对他们都有过好处,又知金牛寨中的威名。只消把岑高的心腹擒走,嘱咐他们一番话,把事情都推在黑王神身上,他们怕极了岑氏夫妻,除这般说法,回去也无法交代,定然无妨,倒是那同来的几个人,除两捕头外,务要生擒回去,好好商量处置,或是杀却,或用金银买通,才能免却异日官家的隐患。我手下还带有六个青狼寨投来的族人,俱是我爹爹设法约了逃来的,此事足可办妥。”
  石郎当下便从众人中喊出两个大头目和那六名中年山人,吩咐带了大队仍伏谷口,等三熊、韩登等二十二人走远,如敌人还未起身,可就势冲将出去包围,务要将那几名汉人一起擒住。同时晓谕青狼寨人等,回寨推说黑王神所为,不许泄漏,日后当有重赏,否则,异日相逢,休想活命。除对上次到过金牛寨那两个汉人,与他们说明此事,另眼相看外,如遇有岑高亲近心腹,便即杀却灭口。众人闻命应诺。石郎只带了四十余人,与颜家大小三人起身前行。另命两名最矫捷的强壮山民翻上谷顶,一路潜行,用望筒探查敌人踪迹。
  众人行至中途,虎儿又喊口渴,偏又无处觅水。颜觍正在喝止,白猿忽将虎儿递给颜妻抱着,一两纵便到了谷顶,顺上面如飞朝前跑去。颜妻哄着虎儿又朝前走了老远,还不见白猿回来。那两名在谷顶探望的强壮山民却分了一人下来报信,说白猿上去几晃便纵没了影;三熊等人业已行近侧面峰脚,落在我们后面。石郎刚命他再去探看,忽然一条白影一晃,白猿纵身飞落,两条长臂夹捧着许多又肥又大的桃子,先将两个给虎儿,余者再行分散。众人走了一会,也正觉有些口渴,桃少人多,两三人才得分吃一个,俱嫌不足。石郎因来时未见谷中有桃树,便问神猿何处采来。白猿用手指了指前面谷顶,又飞身往上纵去。颜觍一把未拉住,空谷传声,不敢高喊惊敌,只得由它自去。众人又走了一段路,两个山民忽又分人来报,说:“三熊、韩登到了峰上,略为观望,便又改道,沿谷追来,似有攀壁而上之势。谷那边崖壁陡削,一路俱是刺荆、尖利石块,看去走得甚慢。白猿现在前面谷顶一株大桃树下,采了好些桃子放在身旁,还在采呢。”石郎知敌人必是由高望下,见前面平地无有人迹,看出这条峡谷可通出口,起了疑心,舍彼就此。忙命两个山民放仔细些,休被敌人看出。如见追兵爬上崖来,急速退下。颜觍也因三熊认得白猿,恐被看破,正要命人赶去唤它回来,白猿已夹抱了许多桃子跑回。
  等到走近桃树下面,白猿又上去采了好些下来,大家各吃了两个。
  众人再走一程,两个山民三次来报,后面敌人业已爬崖上来,韩登神态甚是疲惫。
  石郎算计他必顺谷顶追赶,与颜觍略一计议,决定给他一个骤手不及。于是把人分出一半,留在当地,派了一个小头目,指示了机宜,仍用两个山民为耳目,等敌人过去,沿着下面谷径尾随在他身后,相机发动。余人跟自己前行,先往谷口埋伏相候。一前一后,互相呼应合围。他如援缒下来,固是死路一条,便由上面走,也是进退不得,难以幸免。
  计议定后,各自分途行事。当韩登发现那堆桃核时,一行人等业已陷入双重埋伏之中去了。
  颜觍、石郎等人赶到谷口,又等了一会,才见三熊带了二十个山人,从崖坡上跑下。
  因为不见首恶韩登,虽知后面多人跟踪他,他一行人行走迟缓,未必逃脱,但他好猾异常,万一中途看出朕兆,故使别人入险,他却藏在隐僻之处观望,以便见机图逃,偌大一片崖坡,平原上草木繁茂,搜寻起来,岂不费事?正商量命人赶退回去,传话后拨人等防范,还未发作,白猿倏地一声长啸,从谷口内纵身飞出,只一照面,便将三熊抓住。
  三熊一见形势不佳,忙举刀朝猿臂砍去。那白猿长臂一格,三熊刀便脱手。未容两三挣扎,人已被白猿抓住,飞起十余丈高下,倒栽葱坠在山石之上,死于非命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沙飞石走 神虎斗凶猱  雾涌尘昏 仙猿惊怪鸟
 
话说这里韩登、三熊出发不久,那父子谷旁溪涧上歇息的众镖师、捕役,因众山人奉了三熊之命作便,迟迟不肯起行,又不敢过于相强,知道韩登又在闹鬼。陆翰章首先破口大骂,余人也都随声附和,你一言,我一语,正骂得高兴。谁知谷中左近埋伏的那些金牛寨来的山人,早等得不甚耐烦。尤其三熊所留几名头目,俱是岑氏夫妻心腹死党,平日在寨中强横凶暴,无恶不作。石郎派来查探的六名山人,恰都与这几人有仇,躲在旁边,仇人见面,越看越眼红。便和统率众人的头目商量说:“他们只管逗留,不往前面追赶,是这般呆等,等到几时?小寨主走时又命我等务要杀却岑高的心腹和生擒那些汉人,万一青狼寨第二拨派出的追兵来此会合,我们总共不到二百人,岂不误事?回去还要受老寨主的责罚。这里地形甚是有利,我们偷偷抄向岭上,把住去路,恰好将他们全伙围住,岂不是好?”
  老人寨中法令严明,有赏有罚,那两个头目巴不得立功回去。一商量,便将手下山人五六十个一拨,分做三队。命一队由岭脊抄向前面,一队把往青狼寨来人归路,俱借丛莽隐身,由草花中爬行过去。等二队到达地头,第一队人才从正面现身,到了近前,同时哗噪而上,三面合围。
  主意原想得好,谁知那几名镖师俱是曾经大敌,久闯江湖之人,耳目甚灵,不比山人粗心大意,头队人还未到达岭前,便被察觉。先是陆翰章看见侧面谷口一带丛草无风自动,起了疑心。赵兴刚猜是有什么野兽之类潜行,众镖师已看出那草由谷口起连成一长条,似要往长岭下面通去,好生奇怪。侧耳一听,竟听出有兵刃触石之声。情知有异,忙用手一招,将青狼寨头目招了过来,指给他看。又互相悄声嘱咐,速取兵刃准备。那头目仔细往前看了看,忽然一声怪叫。众山民大多散坐涧岸上下,一听有警,也都跑了过来,纷纷张弓取箭,准备抢上前去,往丛草中发出。
  金牛寨众人见抄袭之计被人看破,便先发制人,头目一声号令,众山民各自舞动刀矛,纵身喊杀而出。后面两拨跟着变计,飞步从谷中跑出,抢上岭去。青狼寨众人差不多有一半前回随三熊追老人,吃过他父子的苦头。一见来人葛布短衣,穿的是那一样打扮,气先馁了一半。再听喊杀之声震动山谷,丛林密叶中到处都有矛影刀光掩映,也不知来人有多少,越发胆寒,无心应战。那几名头目犹是强撑,见手下众山民畏缩不前,方在发怒喝打,忽然飕飕风声,几枝连珠箭飞射过来,三个头目早有两人中箭倒地。接着便听对面来人齐声大喊:“我们奉了金牛寨蓝老寨主之命,前来杀那狗崽三熊和他几个同党,与这些汉客和你们无干。暂时放下刀矛弓箭,等候事完取还,便可免死。”随说,众人早冲上前去,刀矛乱下,将那余下的一个头目也都刺死。青狼寨众人一看,对面发话的原是旧日自家人。上回老人擒住三熊等追兵,一个不伤放了回去,早已传遍全寨。震于平日声威,又感念当年的德意,况且三个头目俱都身死,哪里还肯抗拒,纷纷放下兵器,坐于就地。那六个山人便照前策,用土语去嘱咐他们,不提。
  那些镖师、捕役们俱站在青狼寨众人身后土坡之上,先因自己的人不多,对面声势大盛,打算由两方山人见上一阵,看清虚实,再定进止。后见三个头目身死,来人高喊此来专杀岑高的党羽数人,与汉客、余人无干,还当是山中土著复仇争杀。正恨这几人与韩登一气,违命作梗,心想:“反正不是与自己为仇,身在南疆重地,人少势单,他手下众山民既都不敢抗拒,想必厉害,保住自己就是,何苦去奓浑水?”便没有动手,一个个紧握手中兵器,正自观望,忽见青狼寨众山民坐地降服。来人只留下六名中年山人,在用上语向众人高声谈说。余下的山人仍是四面八方向自己如飞拥至,不禁着起急来。众镖师、捕役正待迎敌,为首一人似是内中头目,已摇摆着双手飞奔近前,用汉语高喊道:“汉客莫怕,我们有话和你们商量。”说罢,一声断喝,那些山人突然立定。
  为首一人近前说道:“我等俱是金牛寨蓝老寨主派来的,一则因与青狼寨狗崽岑高和外贼韩登等有仇,二则为了接老寨主的恩人颜老爷夫妻全家过去。现奉少寨主之命,只杀岑高手下这几个狗党,别的人只嘱咐几句话,与诸位汉客更是全没相干。不过少寨主也有几句话要和诸位说,命我等请诸位暂往前面一谈。等见了少寨主把话说完,自会满酒块肉,金珠彩礼,好好待承,再行送走的。”
  众镖师、捕役听来人汉语说得非常流利,神气也颇谦和,虽不似有加害之意,但来人称颜觍为恩人,又说要与岑、韩二人为难。心想:“自己毕竟是官中所派,与韩登做一路,如非敌视,放走便了,何以还执意请去与酋长相见?”想了想,多觉凶多吉少。
  其中有两个自恃武艺较精,意欲乘机冲出重围逃走。刚转念问,来人见众人面面相觑,似已有些觉察,笑说道:“诸位,此事不消疑虑,我家寨主请了诸位去,实在只为说几句话。只要诸位不起好心,我们决无恶意。如不信时,我也是寨中的一个千长,情愿当着诸位先行折箭为誓,以表无他。诸位要是执意不去,我们来的人多,都拿得有连珠毒药弩,一旦动强,有甚得罪地方就难说了。”
  众人闻言,偷眼往四外一看,就一会工夫,已被山人包围。眼前看得到的,为数虽只百人左右,可是四面八方,高高下下,山坡树林之间,到处都有刀光矛影隐现,也不知来人有多少。暗忖:“青狼寨一伙山人,同来时见他们个个勇悍,纵高跳矮,步履如飞,虽是一味蛮勇,不见得有甚武艺,但如果我们和他们混战,也未必能以少敌众。怎么一遇金牛寨来人,连打都未怎打,人家只杀了几个小头目,便即全体降伏?来人厉害,可想而知。闻得山人毒弩见血封喉,射法奇准。声势如此之盛,青狼寨山人一不能战,自己这面只剩有限几人,真能交手的还只半数。身在险地,山路不熟,翻脸必无幸理。
  还不如由来人折箭为誓,随了同去,比较还有脱险之望。”如此想法,十九相同。彼此正在低语商量,来人面上已现不耐之色。
  二捕早知应了老人父子之言,仗与颜觍通风报警之功,料无妨害,又缘有镖师们在前,不便骤作主张。及见众人已无斗志,来人又有不欢之容,赵兴便对陆翰章道:“依我二人之见,此去必无凶险,必是关乎韩登,有话嘱咐。陆武师你做个主,就随他们去吧。”一言甫毕,来人转怒为喜道:“这位汉客好生面熟,像在那儿见过。他说的话最有理。这时三熊和韩登两个狗崽,必在前面遭了报应。我们还得赶上前去见少寨主,回话交令,不能再等。诸位如放痛快些,就这样随了同走,连兵器都不须交了。”说罢,把手一挥,四外山人,俱都围近前来,簇拥着众人便走。众人无计可施,只得随行。
  这时青狼寨那伙山人已由六山把话说完,各坐坡下,等金牛寨山人一起身,便假装遇见神虎逃了回去。那头目见事已就绪,又问出追兵路数,心里还想贪功。不由谷中退走,径由正路往前追赶,去断三熊、韩登的归路,以防他万一中途漏网逃脱,正好堵截。
  便向几个小头目一打暗号,虚张声势,假装自己带的人多,把兵分向谷内外几路前进。
  实则还只原有那些人,押拥着众镖师、捕役们,顺着岗岭上大路追去。
  金牛寨这一队人刚走出十来里路,忽然后面远远传来虎啸之声。那六名青狼寨山人听出是神虎之啸声,料是前来追寻颜觍,忙和众人说了。先因那虎是山神,众人俱为应援颜觍而来,定然不会伤害,虽是有些心惊,并不十分害怕,仍是前行。走不一会,后面神虎怒啸之声竟是越来越猛,中间不时还夹着几声从未听见过的怪吼。那头人甚机警,虎神灵异只是耳闻,没有见过,渐觉吼啸之声有异,忙命众人加急飞跑。自己带了两名青狼寨山人,择一高崖飞跑上去。
  三人取出望筒,往来路一看,只见相距五七里的岭脊下面,风沙滚滚,尘土飞扬,烟雾中不时有一黑一黄两条影子,在那里跳跃追扑,仿佛是大小两个怪物在那里恶斗。
  先前放走的青狼寨众山民已逃得没了影子。各自细看了看,断定那条黑影是神虎,那黄影看去个子不大,不知是何怪兽,竟是这等厉害,敢与神虎为敌。三人正看之间,神虎似觉不支,要顺岭路跑来。偏那怪物兀自纠缠不退,才一纵开,便即像箭射丸掷一般从后扑到,神虎只得回身迎敌,双方动作俱是转风车般迅速非常,才一接触,便卷起好几丈高的风沙,又将身形隐住。似这样几个起落追扑,三人乘它两下里先后纵落之间,渐渐看出前面黑影果是黑虎,后追那怪物通体金黄,好似一只猴子。却是矫健如飞,力大无比,纵跃起来更比黑虎还高。每一落下,地上沙石泥土全被抓起,满空飞掷。加上吼啸之声越来越近,一个巨大猛烈,一个尖锐长厉,震得山鸣谷应,声势委实惊人。
  三人忙跑下崖,追上众人,再用望筒一看,二兽已追逐到了岭上。估量相隔不过三里左右,不禁胆寒心悸,不住催促众人快跑。好容易绕过那座孤峰,到了平原之上,耳听后面吼啸之声渐歇。望筒内远远望见前面近山口处,断崖之间似有人踪,路上又未遇见一个青狼寨的逃人,料知石郎等人必已大功告成。正待少歇顺路赶去,喘息方定,猛听后面孤峰上震天价一声虎啸,就在众人张皇骇顾之间,从半峰腰上飞落一条黑影。落地一看,正是那只黑虎,长尾已断了一小截,血迹淋漓,身上皮毛零乱,也有好几处伤痕。那虎落到地上,略一喘息,便作势蹲踞,竖起长尾,朝着峰上怒啸两声。接着峰腰一声哑啸,飞落下一只似猴非猴的怪物。那怪身长才只四五尺光景,形如猿猴,遍体生着油光水滑、亮晶晶的金色长毛。圆眼蓝睛,精光闪闪。脑后披着一缕其白如银的长发。
  一只长臂,掌大如箕,指爪锐利若钩。右肩。前胸也带着伤,皮毛扯落了两片。人立落地,动作轻灵敏捷,微一纵跃,未容黑虎扑到,两条长臂往地上一插一扬之间,便是两大把碎石沙土朝虎打去。转眼工夫,双方便抓扑到一处,恶斗起来。彼此都是拼命急扑,谁也不肯退让。那虎一面和怪物苦斗,口中连连长啸,一抽空,目光便朝众人队中射到。
  这时人兽相隔不过十余丈远近,那虎还是神物,不怎伤人,怪物却大是可虑。加以平原广漠,无可掩藏,众人多半心寒胆战。正想往侧面长岭一带逃跑,一名青狼寨山人,忽然看出神虎意似求助,和头目一说。那些镖师、捕役们只管随着众山民赶跑,心里却怀着鬼胎。路上本就埋怨陆翰章不该提头同来监察韩登,闹得如今身落人手,进退两难,此去见了酋长,谁能保得住吉凶祸福?人少势孤,路径又生,逃都没有逃处,偏又遇上两只怪兽恶斗,真是前狼后虎,危机四伏,益发絮聒不休。陆翰章性本粗率,正受不住众人理怨,一闻此言,暗忖:“这些山人异口同声,都说那虎通神,是颜觍的好友,只那怪物难说。看它身子不大,只是比虎纵跳灵活,两爪尖利罢了。何不借着茂草矮树隐身,偷偷掩上前去,用自己的毒药钢镖给它一下?如若打中,不特首先得了众山民信服,因救虎之德与颜觍、酋长化敌为友,还可在人前显耀一番。即使不能成功,两兽都是彼此追扑,拼命纠缠,谁也没有一丝空隙,决无暇来追人。只要隐藏的地方择好,料无妨害。”因头目正催前行,恐他疑心图逃,便去和他一商量。
  那头目胆也极大,被他一句话提醒,心想:“怪物如此厉害,若是得胜,难保不赶来伤人。虎神既然求助,正好乘它双方相持时上前将它除去,以免后患。”当下便问大家,谁愿一同下手。金牛寨这伙山人原极勇猛,平时对于虎神灵异有了先人之见,哪知怪物的真正厉害。听了头目之言,胆子一壮,竟有好些人应声愿往。一点人数,共有三十余名,箭法俱都极准。头目见六山人没有应声,知他们胆怯,匆匆也没有细间,便命他们带了余众,沿着侧面岭壁直奔谷口,去向石郎等人送信。自己同了陆翰章和三十多名山人,鹭伏蛇行,借着广原上丛草矮树隐身,分成两路,向怪物斗处分抄上去。
  那头目满疑这些人全带有毒箭毒镖,一任那怪物捷逾飞乌,也禁不起连珠射法几面夹攻,谁知事竟不然。众人身临切近,刚刚觅地潜伏,忽见那虎一个穴中擒鼠之势,前后高低,朝怪物直扑过去。身才纵起,怪物已是拔空一跃,超过虎头,两只长臂舞起,比蒲扇还大的利爪一分一合之间,径向虎颈上抓去。众人方在替虎担心,不料那虎来势竟是虚的,未容怪物两爪抓到,倏地一个大转,整个身子翻滚过来,仰面朝天,脊项朝地,四只虎爪先往胸前一拳,猛地怒吼一声,四爪齐发,连身往上抓去。怪物见势不佳,知道中了算计,忙将双臂往回一收,身子往后一仰,意欲一绷劲,退避出去。无奈去势太猛,骤出不意,身又凌空,相隔虎身不过二尺,想躲哪里能够。加上忙中有错,两爪分抬,前胸凸露,全没一丝障蔽。势子还未及于收转,地上黑虎已腾身而起,一声怒吼,四只虎爪连抓带扒,早打中了怪物的前胸,皮毛抓脱一大片。众人只听怪物怪啸了一声,日光之下,一团金黄色影子离却虎身,飞跃出十余丈高下,落入丛草之中。同时黑虎也就乘势翻身跃起,蹲踞地上。想是用力太过,一身乌光黑亮,钢针也似的健毛,根根倒竖,二目如电,精光闪闪,注定怪物落处,一眨也不眨,神态越显威猛,只管蓄着势子,却不迫扑过去。那怪物也似受伤太重,不见二次纵起。双方各自停斗,迥非适才此起彼落,追逐不舍之状。似这样,耽延了半盏茶时。
  众山人在山中打猎惯了的,深知兽性。先见两兽恶斗,怪物虽然负伤纵落,可是落处丛草不时摇动,那一双蓝光四射的怪眼兀自还在眩睐闪动,知道它伤重未死。这种猛恶无比的困兽,如有敌兽纠缠,前去招惹,必然无幸。连神虎尚在那里伺隙而动,有所避忌,不敢径直扑去,何况是人。就算毒箭将它射中,怪物未死以前,必然拼命如狂,也难保不有多人受伤。因此都想等那虎二次赶将过去追扑,再行下手,谁也不敢首先发难,只是徘徊观望。
  也是陆翰章平日倚官倚势,欺害善良,这时该遭恶报,怪物落处偏离他这一帮人相隔最近。先见怪物倒入草里,卧地不动。一会,又蹲了起来,两条长臂不住上下屈伸,也看不清是在做些什么,暗忖:“此来本为助虎除怪,如今这东西已受重伤,怎倒不去下手?”想了想,胆气一壮,将劲一提,施展轻身功夫,悄悄往前跑去。那头目原和他做一拨,与众山人分开埋伏,正对怪物注视,忽闻身侧草动之声。回脸一看,他已跑出老远,相隔怪物只有两三丈之遥。知他必要涉险,冒昧从事,拦阻已是无及,不禁大吃一惊。忙和身后众山人一打手势,各持弩箭镖矛往后退,分布开来,以防不测。这里众山人准备停当,那陆翰章行离怪物越近,也未免有些胆怯,见身侧有一株半抱矮树,正可掩蔽。刚把身隐向树后,左手持了腰刀,去时镖囊早已解开备用,右手托着三支毒药钢镖,觑准怪物前身要害,蓄势用力,正待打出,猛听身后极洪亮的一声虎啸,震得两耳嗡嗡直响。陆翰章日常临阵只凭一时气盛,照例先勇后怯,没有后劲,这一来,心先寒了一半。方在骇顾,又是两道蓝光从脸旁闪过。定睛一看,丛草中怪物已是人立起来,一双电光也似怪眼正朝树侧射来,看神气,人已被他发现。胆子一寒,不禁有些心慌意乱,急不暇择,端起手中连珠飞镖便朝怪物打去。
  其实,怪物目光敏锐,陆翰章和众山人行动早都看在眼里。只因新伤之后,全神贯注前面的仇敌,急于蓄势报复,全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陆翰章如若藏身树后不去惹它,那虎正作势欲起,怪物一心对敌,顾不到别的,本可无事。他这几镖,却惹了杀身之祸。
  头三镖打到,怪物只把大掌爪一扬,便即接住,看了看抛去,只对陆翰章咧了一张大口,哑啸了一声,仍睁着两只怪眼四面乱看,并未扑来。陆翰章见三镖陆续全被怪物接去,益发着了大慌,也没顾得细看怪物动作,匆匆把刀往身后一插,两只手伸向镖囊,连取了七八只钢镖,施展平日练的绝技,把劲全运在手指上,分上、中、下三路,同时向怪物身上打去。
  这时,那虎又是震天价一声怒吼。怪物也在那里运用全力作势欲起,目光注定虎的动作。陆翰章镖到时,两条长臂正向里外屈伸,没有去接,镖镖都打个正着。头几镖虽然打中怪物身上,竟是坚韧非常,只微微听得噗噗几声,便即纷纷弹落。怪物先似无觉,全没做一丝理会。未后两镖,陆翰章原是声东击西,想打怪物双眼,不知怎的,怪物忽然纵起,眼睛未打着,无巧不巧,打在被抓破的伤处,两镖仍然被它绷落,并未打到肉里。这一下,却将怪物惹恼,立时目闪凶光,一声极难听的哑啸,竟舍了原有敌人,飞身向树前纵来。陆翰章二次发镖之时,原就准备逃遁。一见怪物飞起,大吃一惊,一纵身,便往斜刺里蹿去。怪物飞跃何等神速,陆翰章纵起时,怪物已是飞到树前,一伸长臂,早把那株矮树连根拔起。头一下,陆翰章没有被它捞着,那树根上带起来的泥沙却打了个满头满脸,不由吓了个亡魂皆冒。脚刚沾地,哪敢停留回顾,二次忙又朝旁纵开。
  因为心里慌急,气力大减,不能及远。身才纵起,怪物已抛了矮树,飞扑过来,夹颈背一爪,将他抓了个结实。怪物双爪比钢叉还坚利,大半嵌进肉里,人如何承受得住,陆翰章只哀号了一声,便疼晕死去。
  怪物刚把人捞到手,未及落地撕裂,那头目早激于义愤,一声号令,四处山人的毒箭雨点也似纷纷射出。同时黑虎早已蓄足十成势子,第三次一声怒吼,抖擞神威,朝它扑去。怪物见四外仇敌甚多,虽然暴怒,怪啸连声,怎奈虎已扑来,”无暇他顾,长臂摇处,先将陆翰章半死之躯甩落一旁,飞身上前与虎恶斗起来。
  陆翰章背受重伤,在怪物爪上抓着时又误中了两只毒箭,再被怪物一甩七八丈高远才行落地,任是铜筋铁骨也吃不住。那头目见他落处不远,忙和几个山人追去救护,近前一看,已然身死。总算人虎俱来得快,留他一具全尸。这且不去说他。
  众山人见怪物镖箭不入,如此凶恶,俱都心寒胆战,哪里还敢上前。各自退身站得远远的,相好逃路,仗着弩强弓劲,不时伺隙照准怪物的要害发射。准备虎势稍弱,再乘它双方追扑难解难分之际,四散觅路逃走。这时,虎和怪物斗势越来越猛,双方抓扑到一处,在场中风车一般滚转。所到之处,只搅得尘土飞扬,弥漫高空,草木断折,满天飞舞,夹着泥块碎石,乱落如雨。后来益发激烈,但听风声呼呼,一黄一黑两团影子只管在尘沙影里上下翻飞,起落不停,一味拼命恶斗。除有时受了一下重伤,禁不住吼啸一两声外,好似连气也喘不过来。这等凶恶猛烈的声势,众山人虽然生长蛮荒,惯在深山穷谷之中追飞逐走,也是从未见到过。,个个目眩神惊,心慌手战,箭已不敢再射。
  头目见先后射了许多毒箭,一下也未射中,知道怪物厉害,决非人力所能克制。再延下去,只有危险。正准备招呼众人退走,寻见了石郎等人,再打主意,忽听远远又是一声极清亮的兽啸。接着便见前面谷口上飞来一条白影,其疾如矢,星飞电掣,晃眼近前,看去好似又是一只猿形怪物,一到便直落烟雾层中。众人因它形状动作与先前怪物仿佛,疑是同类赶来相助,不禁替黑虎担心。定睛一看,那白影落将下来,只闪了两闪,便听一声惨嗥,立时尘雾中飞起一条黄影,约有二三十丈高远,似金星飞坠一般,摇摇晃晃,往斜刺里直射下去,扑通一响,落到地上,和先前怪物负伤落地一般。
  众人也没见那虎追去,斗处尘飞雾涌,宛如一团极浓的烟,虎身全被遮住,仅微微看出那条白影停立雾影里,看不清有甚动作。仍估量是后来怪物合力将虎弄死,越发害怕,不敢再看下去。且喜怪物落处相隔遥远,不挡去路,又知它斗乏,又要歇息些时。
  方欲加紧脚步:乘机逃跑,忽又见前面许多黑点闪动。取望筒一看,竟全是自己的人,忙着赶步上前。双方脚程都快,不消片刻,望筒中已看清来人面目,正是石郎为首,率领头一拨顺谷径先走的人赶来。那头目摇着双手,正要迎上前去止住石郎等人不要前进,倏地又是一条白影从身后越过,直往石郎队里飞去。认出是后来的那只怪物,不禁大惊,以为祸事发作。谁知看它凌空飞行那等神奇,竟是一只白猿。一落地,便走向众人队中,拉着石郎身侧一个生人,不住指着前面比画。石郎等人也不见一点惊惶,好似那人家养的一般,神态甚是驯熟善良,众人才放下了心。
  众人耳听石郎一面高喊令他们返身,一面催着他带的人前进,惊弓之鸟,不敢遽然回走,只得停了脚步,等到见面问明,再定行止。迟疑中,回头一看,适才恶斗之处尘沙渐渐平息。那只神虎已将侧面全身现出,周身浴血,黑毛根根倒坚,圆睁虎目,神光如电,蹲踞地上,咧开尺多长一张大嘴,吐出一条血也似的大舌微微颤动,在那里喘息,远远听去,似闻咻咻之声,竟未将头向着怪物那一面。上次怪物落地之后,虽然没有纵起,仍稍稍看得出它在草地里长臂屈伸,不时动转。这次时间隔得较长,众人都走出了好远一段路,及用望筒去看,怪物身隐丛草之中,只从草树隙里窥见一点黄影,好似躺卧在地,不特未见起立,连身侧草树都纹丝不动。自飞起时那声惨嗥而外,更听不到一丝吼啸声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会,石郎、颜觍父子、白猿与众山人到来,头目随着同行,一面告知经过。石郎因听颜觍解释白猿所比爪势,意似怪物已死,黑虎受伤,要众人前去看望,一听头目说起怪物那等凶法,并未看准真的是受伤身死,人兽言语不通,只凭爪势,万一颜觍误解,岂是玩的,不由起了戒心。便与颜觍商量,准备怪物如若未死,作何应付。
  二人正说之间,白猿倏地抱起虎儿,如飞往黑虎身旁跑去。颜觍遥见那虎蹲踞地上,势态虽仍威猛,好似力已用尽,关心安危,急于探看。一面请石郎自行做主分配众人,以备不虞;一面命二山人赶回谷口,将药箱取来。说完,开腿便跑。石郎不放心,忙分出十名强壮山民随后追去。要过望筒一看,怪物落处还在虎的尽前面,远远望见黄影似在草中闪动,更料颜觍误解白猿之意。石郎虽然多智,却无勇力。暗忖:“神虎许多灵异之迹早已耳闻目睹,尚且吃了怪物的亏,被抓得周身伤痕,怪物厉害可想而知。怪物如真身死,怎能飞起那么高远?分明彼此力竭,停斗歇息。初来时原以为神虎在此,凡百无虑,谁知与虎斗的是个怪物,虎尚如此,人怎能敌?但是颜觍父子已然向前,如若畏惠不进,不特显出胆怯,倘有差错,伤了恩人,回去怎见得老父?”想了想,无法,只得吩咐众人四散分开,各持器械,远远接应。自己挑出二十余名多力善射的强壮山民,用望筒觑准怪物落处动静,冒险往虎前走去。
  山人素畏鬼怪,先那头目带的一拨人,早成了惊弓之鸟;后一拨人虽未亲见恶斗,听他一说,也都心里害怕,不敢冒昧走近。这一来,不由耽延了些时机,以致怪物身上一粒内丹至宝被恶物夺去。这且不提。
  且说颜觍到达虎前,白猿业已先到,正伸长臂抱紧虎项,身子仰卧虎腹下面,嘴对嘴在那里渡气。虎儿却趴在背上去抚摸它的伤处。那虎目定口呆,一任白猿对嘴呼渡,动也不动。周身都是伤痕,血毛模糊,虽然神威如昔,鼻息已由洪而细。知它力竭伤重,离死不远,凭自己医道决难回生。想起它数年救护之恩,不禁伤心落泪,哭出声来,虎儿闻得乃父哭声,忙喊道:“爹爹莫哭,白哥哥说它就会好的。”颜觍知白猿灵异,闻言心中一动。仔细往虎口中一查看,见白猿的嘴紧凑在虎口上,似有一般白气吞吐不休。
  渐渐闻得虎腹隆隆微响,一会竟若雷鸣一般。方在惊异凝视,那同去的十名强壮山民本离有两丈远,没敢近前,忽说:“少寨主来了。”
  颜觍回望,石郎已率山人赶来。刚想招他近前,忽听空中风声呼呼,由远而近,其声甚洪,人却没感到一丝风意,四外草木也不见吹动,天上又是日朗云空,没点迹兆。
  正观望间,白猿忽从虎项下匀出一条手臂,朝着侧面怪物落处乱比乱指,好似救虎正在要紧关头,不能分身,势甚急遽。看怪物仍隐草中,也未动转。众人正不明它的用意,虎儿已高声喊道:“爹爹,它叫你们到那边去呢。”一言甫毕,耳听空中怪声越大,猛地狂风大作,眼前一暗一明。日光之下,乌云也似一片黑影,从众人头上飞过,云中两点豆大红光,隐隐似有鸟爪隐现,众人方看出是只硕大无朋的怪鸟,齐声呐喊时,耳中又听一声极难听的惨嗥,那怪乌也直向侧面飞落,伸出两只大鸟爪抱起怪物,腾空飞起。
  石郎猛然省悟,忙命快放镖箭。才射上去,眼见怪物在乌爪上不住腾跃挣扎,怪鸟胸前还吃怪物钢爪抓了一下。同时怪鸟身上也中了几箭。想是知道不能抱了同走,倏地昂起头来,身上羽毛一抖,像洞萧般叫了一声,照准怪物头上用力一啄,便松双爪将怪物丢了下来。又叫了两声,阔冀盘空,风卷残云般往北方飞去,眨眼工夫,没入青冥,不见踪影。
  众人这时已看清那乌飞在空中,少说也有七八丈大小。遍体灰毛,长的几及二尺,短的也有尺许,迎风抖起,和孔雀开屏一般,根根直竖如针,甚是刚劲有力。一条蛇颈长有三尺,头大如斗,生着一双红眼。嘴似两只分歧的钢钩,前锐后丰。头上朱冠高耸,映日生辉。朱冠后一束其白如银的硬毛,顺颈上直沿到脊背。奇形怪状,凶猛非常,真是从未见闻过的怪鸟。
  那怪物本负重伤,再经此鸟连抓带啄从空下掷,哪里有活理。石郎待了一会,见它落地毫不动弹,才率众人拿着器械跑将过去。见怪物仰翻地上,双目紧闭,大爪上各抓着一把油滑光亮的灰色鸟毛。头上命门被鸟爪连皮盖抓去,裂开一个大洞,只有些微白浆外溢。身上到处虎爪伤痕,凡是皮开肉绽处全有鲜血流出,独这里不见一丝血迹。
  石郎正查看间,忽听身后神虎喘啸与颜觍父子欢呼之声。回头一看,那虎被白猿救醒回生,业已站起,屈伸游行,喘啸连声。白猿也从地上起立,伸了个懒腰,将长臂一比,啸了两声,抱起虎儿,拉了颜觍,往怪物身前缓缓跑来,仿佛力乏之余,迥非先前轻快。一到,便指着怪物的头脑,又比又啸。比了一阵,见众人不懂,又将一只细长前爪往怪物脑海中一捞,捞出几十块白色的残脑,哒的一声,甩落地上。捞了两三回,业将怪物脑海掏空,仍然捞个不已。
  颜觍乍见那怪物身材虽然不大,却生得皮毛刚劲,猛恶非常。尤其是那两只比蒲扇还大的前爪,用刀试砍了几下,不特没有砍动,未一次用力稍重,那么快腰刀竟缺了口。
  再试身上,亦复如是。难怪神虎都几乎斗它不过,两败俱伤,不禁骇然。颜觍见白猿只管在它脑窟窿里摸索,一会又放了手,定睛往里注视,好似极为细心。刚要问怪物已死,仙猿还掏摸些什么?言未出口,白猿一声欢啸,手起处,从怪物脑中红线头一般扯出两股子极细的血经。经头上像一个小网,亮晶晶各网着一粒明珠般的东西。白猿小心冀冀将它放在左前爪上,再用右爪一扯一剥之间,血经扯尽,突地眼前蓝光一闪,两粒大如龙眼的明珠,像天上蓝星般精光耀目,流辉荧荧,在猿爪上不住流转滚动。白猿看了又看,先似要将二珠授与虎儿,未容去接,又用爪搔头,做出凝思之状,朝虎儿上下一打量,摇了摇头,竟放入自己口里。
  石郎笑道:“难怪适才白仙着急,原来怪物脑壳里还藏有这两粒好宝珠。幸喜没被怪鸟夺去。”白猿闻言,又指怪物的头怒啸起来。虎儿道:“白哥哥说,怪物头上有一样宝贝比这珠子还好,吃那飞的大鸟抓去了呢。”颜觍、石郎先见怪物脑裂无血,本觉有异,闻言才知怪物脑中有宝。当时白猿急于救虎,不及分身来取,众人又都胆怯,不敢挨近怪物,以致被怪鸟夺去。虽然可惜,不过怪鸟那般庞大凶猛,恐比怪物还要厉害,人们决非其敌。再者彼时怪物也还未死,怪鸟尚且被它抓伤,人早近前,难保不为困兽之斗,伤害必多。这次神虎得生,人只伤了一个敌党,总算万幸。
  彼此略一商量,准备招了神虎回转谷口,去发付韩登等人。回顾那虎,已然缓步走来,状甚疲惫。虎儿一看,首先抢步上前,一跃便上了虎背。白猿指着怪物死尸对虎叫了几声。那虎意似犹有余愤,也对白猿吼了两声。白猿便伸出两条长臂,就地下抓起怪物尸身,飞也似往来路高峰上跑去。众人才知那虎是要白猿将怪尸搬走。等到颜觍想起怪物两爪利逾钢钩,兵矛难伤,大有用处时,那白猿业已走远,只剩黄白相间不大一点小影,出没于峰头林莽之间,转眼不知去向,只得罢了。
  众人前行不远,取药箱的山人回转,说起六山人所带人等业已大队会合,俱在谷口等候,并无变故。并说:“只有韩登可恶,虽然手脚都受了重伤,不能转动,因见少寨主与颜老爷、白仙不在跟前,想乘机逃跑。先用土语劝众人分出几个人,背了他由谷中小径逃回青狼寨,凡是在场的人俱有重酬。吃我们的人打了他几藤杆,疼得他狼嗥鬼叫。
  还是颜太大怕将他打死,少时寨主不好问活,才停的手。未后他见几个同党到来俱都没有上绑,还各带有兵器,又听这里出了厉害怪物,二次又生诡计,说那不是怪物,是天神庙中的神兽,因知颜老爷有神虎、猿仙相助才请来的,怎样怎样厉害,如不放他逃走,少时飞来,定将我们咬死,一个不留。说了一大套鬼话,见无人理睬,又哭着用汉语说他家有老娘、妻儿全靠他养活,看今日神气,同党尚能活命,只他没救。求颜太太说情,准他与那几个同党说几句分手话,给他家带个口信。颜太大给他哭得心软,便应了他。
  偏巧他叫的是前回到我们金牛寨去过的两个汉班头子。他的意思是,因见青狼寨一千人都坐在近侧听信未走,人数不少,目前少寨主和仇人都不在侧,又出了厉害怪物,正好乘机逃跑。喊他几个汉人,冷不防抢了颜大太和他,跑入青狼寨来人队里,拿颜大太做押头,边打边走。不被少寨主追上便罢,追上便拿人作抵,折箭讲和。事成之后,情愿倾家荡产,变十万银子做酬谢。他却不知道这两个汉班头子,便是向颜老爷报信的人,颜太太早对他说了,决不伤害他们,事后还有酬谢,哪肯上他的当?等他把话说完,朝他冷笑了两声,说道:“我们这些人上你的当也上够啦,事后功劳归你,我们只陪着受罪,一个不巧,连小命都饶上。如今报应到啦,你就放安静些,闭了你那张狗嘴等死,不要乱想主意胡说,来牵连我们吧。”他听话不对,还想花言巧语,嘴刚张开,内中一个没等他出声,先抓了大把土塞了他一满嘴,急得他瞪眼乱吐。众人看了,正哈哈大笑,我恰巧回去取药,告知大家怪物已然停斗,似已被神虎、仙猿抓死。他才死了心,叹口气,躺在地下,不言不动了。”
  取药箱的山人说时,颜觍早打开药箱,取出灵效疮药,唤下虎儿,用药膏、药粉敷洒在虎身上受伤之处。颜觍见那些创伤虽然无一不重,所幸神虎通灵,一身钢筋铁骨,目前只要能活转,便无致命之虞。除胸前一处被怪物抓得最重,毛扯落在一大片,肉碎皮开,几乎深入脏腑,伤势极恶,须用多量药膏敷治,用布包扎外,余者未上药以前血早停止。预计旬日之内,如胸前一片不震动过甚,必能痊愈。便对那虎说道;“尊体伤痕经我药治,必然止痛,少隔旬日即可复原。只是胸前受伤太重,休说再遇恶物猛斗于事有害,便照神虎平日那等纵跃如飞也非所宜。未愈以前,一受猛烈震动,势必危及内脏。尚望善自珍重,暂时平静从缓,方可早痊。好在大敌已死,此去金牛寨乃你好友,亲如一家。到了那里,只静养一二十天,尊恙告痊,再行随意来去就无妨了。”神虎闻言,点了点头,将身挨近颜觍父子,意似依恋。行时仍伏地作势,要虎儿骑了上去。颜觍知它神物,一个孩子累不了它,就也不拦了。
  众人走近谷口,仍未见白猿归来影子。当下由石郎唤过青狼寨众人,教好了一套话,把事情都推在神虎身上。约定地点时日,领取银子犒赏,但必须私自来取,不许泄露机密。众山民齐声欢呼,允诺而去。石郎命人埋了陆翰章。看青狼寨众人走远。又挑出两名强壮山民绑了韩登,用竹竿抬着。然后率领手下山人,陪了神虎、颜氏全家和赵兴等几个被俘的汉人,一同起身。又派人给老人接应人等送信。每走一段路,另留两人哨探后面有无动静,以备不虞。颜觍见他调度极有条理,心思细密,动合兵法,甚是钦佩。
  一路无话,加急赶行,深夜才赶到了金牛寨。老人早得信抄道赶回,摆下盛筵相候。
  只白猿仍是未见回转。颜觍与这一猿一虎,已是性命相连的患难之契。因为黑虎前车之鉴,不知怪物有无同类,不禁反担心起来。屡次问虎是否遇见怪物,或是走迷,虎俱摇首,示意无妨,正在悬念,老人已从寨中迎出。宾主相逢,各道想念,彼此情真意厚,喜幸非常。老人一眼看到黑虎在侧,忙率众山人上前拜见。又谈起受伤恶斗之事,众山人俱都惊叹不已。
  一会,山人摆上酒宴,老人父子请颜觍全家,连那几个镖师、捕役等人,俱都入座。
  酒至半酣,老人才命人将韩登推至筵前,拷问经过。韩登到了这时,自知难干活命,只得说出怎样受伤,误入青狼寨,因颜觍给他医伤,看出他形迹可疑,知道岑氏夫妻也正怀疑忌,回省百计打探,知是官家严拿重犯。到了青狼寨,本可率众人寨,当日下手,只因一念贪功,打算愚弄同去诸人,孤身入寨,与岑高夫妻。三熊三人密计停妥。满拟人不知,鬼不觉,第二日等神虎去后,将颜觍全家诱进寨去,一下打翻囚起,连日连夜赶回省府报功。便是追时,也想借山人之力,卖了同伴,独自前往,不想天网恢恢,害人不成,反害自身。并说如今饥渴劳乏之余,身上迭受重伤,便是放他,也逃走不了。
  话已说明,但求少受折磨,给他一个速死。
  石郎闻言,笑向众镖师。捕头道:“诸位想已听这厮说得明白了吧、遇上祸有诸位去挡,功劳却是他的。这等恶人,与他共事有甚好处,今番我父子因见诸位奔命差遣,身不由己,才用客礼相待。少时席散,我只请诸位写一字据,上写怜念忠良,又恨此贼贪功,在中途杀了他和三熊,放走颜氏全家。写此一信,请我父子收留。回省之后,向官则说此贼中途卖放,后又回去追赶,遇见神虎和一怪物,抓死他和三熊,惊走山人。
  连搜数日,颜家三口不知下落。如此便没诸位的事,我父子另有金银重礼相谢。再过三两日,便护送诸位出境。好在青狼寨山人我已嘱咐言语,官也查问不出。似这样大家都顾到了,诸位心意怎样?”众人在他父子势力之下,再者,不如此说法,回去也无法交代。各想了想,异口同声答道:“颜先生是忠良之后,我等实是官差无法。多蒙二位寨主只诛首恶,不与我们为敌。人都有个良心,况且照此说法,不特好交代,还顾全了我们的面子,自然是好。不过我等斗胆,想加上一句,说颜先生也被怪物抓去,岂不绝了后患?还有我等已承认厚待,事可照办,礼物万不敢领。”
  老人知道他们已然胆寒,恐官府命他们再来擒捉,事不好办,笑答道:“我们话意如此,任凭诸位变通行事好了,些须礼物,不必挂在嘴上,反显寒碜。诸位还有许多同伴上了狗贼的当,走的是相反的路,越走越远,还要回转青狼寨才能出口。他们必先听逃回去的山人传说,与诸位话一样,不愁官府不信。再等两日,恰好赶到,半途相遇,同回省去交代,且等到日再说便了。字据一层,石郎实是多虑。我等已是一条线上,看诸位颇有江湖义气,也不是无义之人,不写也罢。”众人原无反噬之心,反恐山人泄露,闻言益发感激,答道:“写了可以明心,原无什么。今承寨主如此见重,我们也学贵寨折箭为誓如何?”老人父子连说无须,众人已向箭架上取箭在手,立了重誓。
  老人方命人将韩登用乱刀分尸,扔入山涧之中去喂禽兽。
  当夜饮至天明,宾主尽欢。各自安歇。
  连日无话,只赵兴心敬颜觍,颜觍情切父仇,也巴不得省城中多两个耳目,随时报告仇阉动作,于是两人相交成了朋友。余人也相契。
  第三日,老人父子备办重礼,送众镖师、捕头们起身。众人辞谢不允,只得收下,殷勤订了后会而别。老人所指的路,归途不远,果遇同伴多人。互谈前事,一方是照计对答。一方说是空追了一整天,第二天青狼寨派快腿山人追来送信,才知三熊、韩登刚追上逃人,忽遇怪物、猛虎和白猿,丧了性命,另外还丧了几名头目。犯人不知下落,想已被虎救走,叫大队回去。众人回转青狼寨,又间过寨主,写了二张字据。岑高夫妻每日紧闭寨门,严加戒备,怕虎、猿回去报仇,意甚沮丧。因恐官家怪他,对众人倒是好待承。行时,还送了好些贡献官家与众人的礼物。
  众人一算同去诸人,只陆翰章为怪物所杀惨死,余人均在,还算不幸中之幸事。彼此一商量,回省把话略为改变:只说逃犯已然追到,先遇怪物杀了颜氏一家及三熊、韩登诸人,又遇虎、猿二怪杀了怪物,伤了好些山人。众人侥幸脱逃,只陆翰章一人被虎追上抓死。后来虎去以后,曾将陆尸埋葬当地。恐虎再来,匆匆逃回。如此说法,可以略遮颜面。众人俱是省里武师、名捕,自无异词,当下一同回省复命。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蛮徼投荒 苦心寻良友  仙山疗疾 无意得丹经
 
且说颜觍送赵兴等走后,见白猿仍未回转,神虎须要在寨中静养,又不能派去寻找。
  怪物如有同类,遇上必为所伤。想起它平日服役,以及今番逃亡相助相救之德,甚是焦虑。石郎见他夫妻闷闷不乐,问起前情,便安慰道:“仙猿甚是灵异。听说那日我们未到以前,神虎和怪物正打得乌烟瘴气,难解难分,忽见仙猿从空飞落,晃眼工夫,便听怪物惨叫一声逃走。后来怪物被怪鸟抓落,我们去看,两只眼眶俱有抓破伤痕,定是仙猿已将它抓瞎。那怪物似猴子不是猴子,恩公是读书人都不知它的名和来历,仙猿却能知它身藏宝贝明珠,即使再遇上它的同类也决不妨事。另外,金牛寨入寨路径虽然曲折,又有深谷高崖。岩窗复道等许多险要,外人的确难以走进,但像那样有神通的仙猿,单看它一纵数十丈,和飞一般,又懂得人语,明知我们由哪条路走,哪里还有走迷找不到的理?恩人不说怪物双爪有用处吗?它抱着怪物尸首一去不归,必是怪物身上还藏有别的宝贝,它弄到僻静地方再去收检也说不定。这里方圆千百里地面,我父子差不多都走过,从未听到有那样的怪物。那日怪物边打边吼,如有同类,岂不寻来?恩公只管放心。
  如若烦闷,左右没事,我陪你去往前山高处闲玩一回如何?”颜觍闻言,便喊来虎儿,同石郎去至寨外高峰上,顺来路眺望。
  颜觍那日来时,老人父子因还不知被俘诸人心意,为防后患,走的是另外一条极幽僻纤回的山径小道,时间又在夜里,只随着众山民举着火炬上下攀援,还不知金牛寨的妙处。这次见石郎由后寨门出去,先穿过一个半里多长的山洞,又转向侧面绕过两处依山而筑的大寨,方达寨门以外,迥非来时的路径。及至留神观察,才知自己所居和前几日宴息之所,乃石郎所居的偏寨,另有出入之道通向山外。正寨紧傍黄牛山,分前后两大寨。连石郎所居和左右两旁,另外有七个小寨。均就原有地形,穿崖叠石,筑土立木而成。高低错落,远近不一,互为犄角。大寨前面群峰刺天,崇崖高矗,绝壑深谷,蛇径盘纤。除当门石坪平广,为众山民祭告宴乐之地,四外森林包围,其中设有望楼防守,外人决不能到。真个雄深隐僻,险要无比。
  一出后寨,却又是平原朊朊,人尽耕作,鸡犬桑麻,别有天地。妙在是通往山外有一大一小两条道路。大路可容驷骑并驾,中经一座两里长又极宽大的石洞和一条危崖交覆的峡谷,出谷只十余里,左通菜花墟,右可绕出驿路官道。无事时随意出入,一旦有事,只将石洞门一堵塞,再在峡谷之上设伏,便成天堑。那小路尽是羊肠乌道,奇危绝峻。有土地处均辟山田,立有屋舍,兼代守望,远观山外来人了如指掌,由外视内却看不见分毫。一遇有警,芦笙传吹,顷刻立集。泉甘土厚,出产殷富,农渔畜牧,般般齐全。老人父子刻意经营,闭门自给,尽有富余,山民俱都安乐非常,无殊世外桃源。比起青狼寨,就强胜远了。
  颜觍先经前寨,已惊形势之胜。及见后寨外还有这许多好处,又听石郎说起种种设施,益发叹为奇绝。如非亲仇未报,几欲终老是乡,不再出而问世了。
  三人行有七八里,抄着田边近路走,才将那一大片田原走过,走向出山之路。沿途均有山人见了石郎礼拜。中间走到一处,石郎和路人说了几句土语,那人匆匆走去,颜觍也未理会。等到攀崖沿壁走出山外。忽见侧面高岭横绕。石郎说:“那岭名为盘龙岭,又高又长。龙头最高,直对那日来路,虽然还隔有山峰,如用望筒,大可望见山谷情景。
  今日特为恩公散心,来日方长,以后再玩,已命人在岭上飞花坪设下酒宴了。”颜觍见他如此情隆,好生感谢。
  上岭走不多远,便见前面岭头上最高处,突现出十数亩方圆一大片平地,满生花树。
  上去一看,那岭自侧面婉蜒而来,长达数十里,高下低昂,宛若游龙,势极雄伟。通体石质,秃山灌溜,草树不生。只有这龙头上广坪满是肥土,上面花树罗列,五色芬芳,多不知名。内中有几十株形若玉兰的大花树,山人叫作铁干仙莲,又名铁莲花,每株高达十丈,铁干虬枝,亭亭若盖,红白紫三色花开千万,竟吐幽馨,因风袭人,芳沁心脾,最为奇绝。余者多半矮树。就连草木也生得异常鲜茂,丛丛杂植,疏密相间,别饶清趣。
  每值一阵山风吹过,满天落红如雨,五色翻飞,急毅轻扬,半晌不住,汇为大观。加以上润如膏,碧鲜浓肥,不见微尘,只闻花香,尤令人目眩神移,心清意远。不禁拍掌欢呼,叫绝不止。虎儿更喜欢得直跳。颜觍问道:“有此好地方,何不早说?”石郎道:
  “我知恩公喜欢这里呢,酒食已命人摆在坪心一株大花树下面,有几块大小石头能坐人摆东西,且到那里坐定再玩吧。”
  石郎随说,邀了颜氏父子往坪心树下走去,果然那树比别株都大,花大如拳,开得甚是繁盛。树下顽石上面已设好了杯筷、酒肴、山泉、糌粑之类。石旁还有一座现砌的火池,上支铁架。树梢上挂着半截鹿肩和几只山鸡、一方生羊脯,预备烤吃。那服役的并非路上所遇诸山民,乃三名山女,看见人来,便即上前跪接。落座歇了一会,山女将火生好,奉上酒肴。
  颜觍用了些酒肉,便携了虎儿起身凝眺。遥望日前逃亡的山口就在前面不远,峰岭回环中现出一大片盆地草原。出口处两山对峙,宛如门户。口内更有三条长短平行的长岭如蛇屈伸,由平原侧面来路上奔赴而来。中间隐现两条峡谷,便是昔时老人与颜氏全家逃亡之路。再从石郎手里要过望筒一看,到处都是恶山怪石,丛莽荆棒,怪物与猿、虎相斗处历历可指。蛮徽荒荒,广原漠漠,四处静荡荡的,除偶见一二鸟飞外,更不见丝毫人兽之迹,哪里有仙猿影子。颜觍悬想了一阵,也是无法,只得仍回原座。这时天清云净,山风冷冷,置身万花丛里,把酒临风,指点烟岚,凭陵下界,几疑人在仙都,非复尘世,不觉思虑悉蠲,转忧为乐。
  二人正在有兴头上,忽见岭侧下面转过一个汉装的孤身行客,背插长剑,肩系一个小包裹,神气疲敝,行时左右张望,意似觅取水源。石郎说道:“这一带乱山丛杂,并无路径,各地寨洞俱无可通行,便去青狼寨也要打隔岭的山口进入,中间还有一条十来丈长的绝崖大涧隔断,走不到岭下来,这人怎会走到涧这面盘龙岭来的呢?”二人正觉奇怪,忽听虎儿嚷道:“你说得他可怜,快喊上来给他些酒肉吃多好。”二人回顾,原来虎儿先觉好玩,吃喝了一阵,便拉着两名山女爬向旁边树上采野果,这时正和山女指着下面那人在嚷呢。石郎猛的心中一动,使把两山女唤过来,问道:“你们家在近侧鱼腹涧,离此最近,不时又到飞花坪来采花,可曾见过这人么?”
  内中一个答道:“将才我们和小官人说的便是这事,那还是在颜老爷来的前两天,我家人都砍柴去了,只我一人在家。因涧壁上原住着四家,那三家人都在涧旁晒网结绳,我走开也不打紧,便想到坪上把隔朝送大寨的花采回去。不想才一走出我们山口,离盘龙岭还有六七里路,便遇上一个孤身汉客,靠着树根坐在地下,累得直喘。身旁不远倒卧着两只比牛小一点的大花豹子,一只头已砍落,洒了一地的血,另一只身上受了好几刀,俱已死去。我见他不像货郎,又没带着大行包,偏又有那么大本事,像是一个独脚棒客。我身上虽带着快刀毒箭,但怕打他不过,正想回去喊人,早被他看见,说着好话,求我给他取点水喝。我见他杀掉两只花豹子,力已用尽,说我们的土话,很中听,不像有甚恶意,便取了泉水给他,又把花篮里糌粑给他一块。他吃完才有了精神,说是两天一夜未进饮食了。”
  “我问他孤人来此则甚。他说他有一个亲人,在云贵一带边山里做医生,他从四川得了点信息,几千里路赶来寻找。凭着一把宝剑、九只飞叉,遍寻各地墟集、寨洞,遇见了无数的艰难危险,也曾寻到过好些行医、货郎,都不是他亲人。辗转打寻,逢人逢地打听,哪里有行医的汉人,便去寻找。日前过了菜花墟,问了两处无有,跟着又找夜宿岩洞,谁知刚走入岩洞,放下行李,便听见山石崩裂之声,连忙跑出,洞已整个坍塌。
  忙中逃出,只随手带了一个小包和没有摘下的宝剑、叉袋,所有行李、干粮俱已葬埋在山洞里面。他路上原绝过几回粮,因随地都有果子、黄精、兽肉充饥,并不妨事。况在这草木茂盛的时候,天又不冷,石山难掘,便由它丢了。他原意往青狼寨去,谁知当日走人乱山之中失迷了路,不见一人,到处穷山恶水,找不到一点饮食。今日闻得水声,还未寻到水源,便遇两只恶豹追扑,饥渴交加,人又极累,差点送了性命。”
  “我又问他青狼寨可曾去过,可有人熟识。他说是初次前往,不过前去碰碰运气罢了。我知他不是歹人,更与青狼寨人不相干,要不是怎会在田螺湾里瞎跑了这两天一夜呢?连我们地名都不知,何必回去大惊小怪。后来他问我既住这里,可知附近各寨有甚中年行医、贩货的汉人没有。我说菜花墟汉人最多。他说已细寻过,都不是。问他和那亲人名姓,又不肯说。人倒真是好人,因我替他做了点事,吃了块糌粑,便送我一条包头汗巾。”
  “我见他人好可怜,此去青狼寨平常要走两三天山路,没有干粮怎能行走?叫他坐在原处等候,我回家取些干粮与他带着路上吃。他似忙着赶路,连问我离家多远。我说来去至多不过个把时辰。我到家后,偏巧糌粑都被爹娘带走,昨晚又忘了磨青棵,等向别家借了做熟,耽延了好些时候,忙忙赶回,人已走去,只把豹肉切了些去。我赶到岭上一看,也不见他影子。当时我就想起,他间去青狼寨路径,只对他说了方向,没说详细和怎样走法,中间还隔着那么宽的崖涧,外人不知上流涧底石路,怎过得去?沿涧寻找,又没有足印。早料到他定要走岔回来,仍到田螺湾里乱窜。那天见他虽没多少行李,身旁花锞子却很多。如到青狼寨去,必买办好了干粮带着。今天他还是那个旧样子,定是又走迷了路,人还未到过青狼寨呢。”
  石郎与山女问答之间,颜觍一面在旁静听,一面仔细朝岭下观看。见来人已渐行近岭下,步履甚是匆忙,左顾右盼,始终没见他抬头。看样儿,似要沿岭东去,不似要往岭上走来。暗忖:“山女所说那人情景,颇似于己有关,但自己昔日亲故大半凋零,纵有几个还在宦途,也都依附了阉党。老父被祸之日,也曾投过几处最亲近的戚友,他们不是害怕连累,婉言谢绝,便是闭门不纳。自己见势不佳,才远窜遇荒。仅有两个总角交亲,同学至契,俱是家寒力薄,决难为助。当时因世态炎凉,人情浮薄,已然经历过来,受了几回气,非常忿慨。至亲父执尚且如斯,何况儿时同学,决计不再求人,没去找他们。彼此音息不通,怎的事隔多年,会有这般热肠古谊的人,万里山川,备涉险阻,踏遍蛮荒,来寻一个孤臣孽子的踪迹?”越想越不对。又因吃了韩登的暗算,便不愿再惹事非。本意不去睬他。继而又想:“那人如此艰苦卓绝,行迹又极隐秘,必有难言之隐。况在饥疲交困之际,助他一臂,也是阴功。此时身在金牛寨,与老人父子相处情谊无殊骨肉,一切皆可随意而行,与寄身青狼寨迥如天渊。况且本寨山高路险,防卫谨严,强壮山民如虎,武勇非常,就算来人是韩登一流,也做不出甚事来。平日既以任侠自命,坐视孤穷,终觉于心不忍。何不把他延至岭来,款以酒食,盘问根底?那人历经城镇,也许能从他口中得知一点仇人动静。”
  颜觍想到这里,正要和石郎说明,起身上前招呼,猛听远处一声猿啸,甚是耳熟。
  接着便听虎儿大声欢呼道:“爹爹,白哥哥回来了!”说时回顾,已见隔岭对面山头上飞射下一条白影,电闪星驰,捷逾飞鸟。眨眨眼工夫,已飞落山下。再一晃眼,便从岭下丛草中一连几隐几现,飞越过两山之间那条阔涧,三人虽未看清面目,见那飞跃情形,已断定是白猿无疑。一时喜极,如获奇珍,也忘了岭下还有生人,都惟恐白猿没有看见自己,齐声欢呼起来。一会工夫,算计白猿将到岭上,却不见影,忙同跑至岭边。往下一看,见来人手持一口寒光耀目的长剑,已和白猿斗在一起。一个剑术精奇,一个神速矫捷,兔起鹘落,龙飞凤舞,杀了个难解难解。最奇怪的是,日前白猿爪裂三熊,力诛怪物,俱凭长臂钢爪,这次两爪上却拿着一长一短两样东西。因双方争斗猛烈异常,虽看不出是何器械,却是光华闪闪,照耀林石,知是两件宝物。只不知白猿为何与那人恶斗。
  颜觍先以为白猿灵异,那人定非其敌,惟恐误伤好人,打算喝止,留上活口,好问他的根底、姓名,再作道理。后来细一观察,那人想是知道功力不济,身子没有白猿轻灵迅速,一任白猿纵跃飞腾,疾如鹰隼,他只封闭住了门户,以守为攻,伺隙而动,白猿兵刃始终近不了他的身。稍见破绽,他便是腾空飞跃,上下十丈,相机进击。真个得过名手真传,变化无穷。不禁又是惊赞,又是爱惜,越发不愿其受伤。情知仙猿神力耐斗,那人长路跋涉,饥疲交加,斗得时候久了,仍是难免吃亏,连忙高声大喝:“白仙且退一步,那位兄台也暂请停手,俟小弟到来有话请教。”边说,边往岭下跑去。
  颜觍一言甫毕,白猿先纵出圈外。那人本已觉得此猿厉害,大出意料,一听有人喝止,那猿立即停斗纵开,竟好似家养的一般,知来者不常人,心中也甚惊异。连忙循声侧顾,只见岭头上飞也似地跑下一人,远看身法、步法并不怎样出奇,不知怎地竟能收养如此灵猿。方在寻思,来人已跑离岭脚不远,再定睛一看面容身材,不禁心头怦怦跳动,等到双方相隔丈许,忽然同时脱口喊了声:“哎呀!”各自抢步上前,互相拥抱在一起,半晌做声不得。石郎也拉了虎儿随后赶来,虎儿喊问:“爹爹,这是哪个?”颜觍才含泪放手,招呼石郎、虎儿上前相见。互道姓名。
  原来那人乃是颜觍的一个至亲表弟,名唤黄潜。幼丧父母,孤身一人,曾与颜觍同师学艺。颜觍随父宦游出门的前一年,他才十六岁,因为少年气盛,与一个名叫七煞头陀的恶僧私自订约交手,吃敌人一阴掌震伤肺脏要害。等颜氏父子得信赶去救援时,听路人说恶僧伤人以后口出狂言,又被一老道出面将他吓跑,只剩黄潜一人躺在地下,口吐鲜血,人事不知。颜氏父于俱是会家,又精医道,看他伤势甚重,知老道是个异人,无奈遍寻不见,只得命家人抬了回去,想尽方法医治。一连七夕,朝夕端整伤药,颜觍更是衣不解带,尽心看护。
  黄潜性气刚强,一听颜父说自己伤重致命,纵仗颜氏家传内伤灵药,加上像颜觍般的骨肉至亲长期调护,经过三年零六个月之久,在养病期中还须镇日安卧服药,不劳一点心神,不发一毫性气,仅能保得命在,自料今生休说再寻恶僧报仇,要想再习武艺都不能够。想起恶僧许多横行不法,一时仗义,路见不平,自问本领,决无败理,不料初经大敌,稍为疏忽,中了他的毒手。此仇不报,活也无味。当时强忍着气忿,把舅父敷衍出去,便把报仇之事重托颜觍。话刚说完,一阵急怒攻心,狂喷鲜血,晕死过去。
  其实,颜父原是因他受伤卧地过久,胸有淤血,借着告诫为名,存心说些反话将他激怒,以便将淤血吐出,当时人虽吃了大亏,还可救他一命。此时颜觍医道不精深,哪知就里,见乃父语太切直,病人急得目光都快冒出火来,情知不妙,又不敢深拦。乃父一走,病人果然说没两句话,便已急晕死去。知他伤势沉重,无此一急尚难望痊,这一来更无生理。敌忾同仇,越想恶憎越恨,便朝病人耳边说道:“表弟,你如回生,好好将养服药,好歹请放宽心,我不代你报仇,剐了贼秃驴,誓不回来了。”说罢,取了兵刃暗器,往外就跑。
  颜父正在隔室料理夺命灵效伤药和蒸病人的药笼,准备听见儿子一出声惊呼,即行端去,灌治之后,抬入笼内去蒸。见半晌没有声息,暗忖:“适才明见病人脸上怒脉愤张,血已上涌,才连忙出来端药,以备急治,这会怎无声息?如在此时因求活灰心改了性气,此子性命休矣。”方惊疑问,忽听家人来报:“少爷适才佩剑跑出大门,行走甚速,不知何往。”颜父闻言大惊,料知出了变故,赶往病人房中一看,血喷满地,病人已晕死过去,血吐过多,又被颜觍出走耽误,白蒸了七日七夜的药笼和一切要药,没赶上当时端来应用,气血大亏,元气耗损。纵仗他元阳未破,生来秉赋奇厚,勉强救醒过来,也只苟延三数月的残喘,反倒增他苦痛。一面深悔不该事前恐防泄机失效,不告一人;一面又料儿子必代表弟寻仇,恐又饶上一个,更是祸事。匆匆给黄潜灌了一碗安神养命汤,也带了兵刃,率领家中人等出门追寻。
  刚一拐过巷口,便听手下喊道:“那不是少爷么?”颜父定睛一看,果是乃子站在街心,正和一个苍颜鹤发的道人在那里相持。听路人说:“少爷行经此地,忽遇道人挡路,先以为是无心,打算让过。谁知道人竟是存心怄气,左闪左拦,右闪右拦。少爷想打他,又怜他年老,几次怒声警诫。道人说:“有本事的自能纵了过去,要人让路则甚?
  这点事儿也犯不上动武。,少年连纵数次,仍旧被他拦住。”颜父闻言,猛想起惊走恶憎的也是一个老道,不由心中一动,猜是异人。忙即分开路人,首先喝止颜觍,走向道者身前深深一揖道:“犬子无知,冒犯仙长,请勿见罪。此地不是讲话之所,请临寒舍一叙如何?”道人点首微笑道:“尊官是位忠臣义士,大名久闻,正欲拜访,既承庞召,敢不惟命。”颜父见道入神采飘逸,谈吐从容,益发恭礼有加。又强命颜觍赔了罪,一同延往家内,看热闹的人也都散去。颜觍见乃父追来,不敢违抗,只得相随同返。
  颜父陪道者到了厅房,正欲请问姓名,道人更不落座,竟直往病人房中走去,路径甚是熟悉,仿佛来过多次一般。颜觍此时情切伦好,心乱如麻,一到家,早先往病人房中跑去,见黄潜醒转,正和他哭诉心志。忽见乃父陪了道人进来,忽然省悟,忙着重又施礼,问道:“适救舍表弟时闻听人言,贼和尚被一位道长现身惊走,可就是仙长么?”
  道人掀髯笑答道:“你休管我,只问你平日艺业不过与黄潜伯仲之间,凭甚本领代他报仇,再者,你乃单传独子,老亲在堂,为何以身殉亲?设有不幸,死后也只做个不孝之鬼,有甚好处,漫说仇人已然逃避,即使你能追上,不过白饶一条小命,你的仇能报得了么?”颜觍一听,不但惊走恶憎的就是他,并且事事未卜先知,猜是神仙无疑,忙又跪下谢罪。道入伸手拉起。
  颜父躬身道:“仙长降临,病人必然有救。此子幼遭孤露,更无兄弟,从小寄养寒家,只因为好武气盛,遭此毒手。弟子虽略谙医道,无奈伤中内脏要害,又被犬子一时差误,错了施治之机,血气两亏,至多不过还有数十日苟延。弟子智力已穷,如蒙仙长赐以灵丹,得保残生,功德无量……”颜父还要往下说时,道人接口答道:“此子资禀甚厚,如此横死,实为可惜,贫道实为救他而来,请放宽心。不过他的病状实如尊官所言,寻常药方已无用处。便是贫道所带灵丹,也只能保得他的命在,要想痊可复原,惟有先给他服下丹药,稍息数日,相随贫道去至山中将息数载,方能复旧如初。就便再略传一些保身立命的艺业。不知尊官和他本人以为然否?”
  黄潜服了颜父之药以后,神志渐清,只是周身作痛,不便转动。及闻道人所言,料定是仇人克星,巴不得有此一举。当下不等颜父答话,忍着痛楚,将气一提,挣扎着滚下榻来,纳头便叩。颜觍见他滚下床来,忙去搀扶时,只听黄潜喊了一声:“恩师!”
  因为衰敝过甚,强自用力,再也支持不住,二次又复晕死过去。颜氏父子万不料他有此一举,正在手忙脚乱,道人连说:“无妨。”便从颜觍手中将黄潜接过,先塞了几粒丹药人口。将他抱起,放在床上,仰面平卧,手足一一伸直。再将双手合拢,微一搓揉,立时便见热气蒸腾。然后用手按摸他的全身,不消半盏茶时,便听黄潜腹中作响,渐渐有了声息。道人又嘱黄潜醒来不要言动,任凭施为。黄潜原本周身酸疼异常,二次回醒之后,只觉道人双手按处,俱有一股奇热之气透肌入骨,舒适无比。等到通体按罢,痛楚若失,只胸前伤处隐隐犹有微痛,比起先时不啻天渊了。
  颜氏父子看出他脸上颜色已转,过去一按脉象,虽然仍有败征,已经不是死脉,不禁喜出望外,齐向道人拜谢不置。道人扶起说道:“他已自愿拜贫道为师,贤乔梓当无异词吧?”颜父知道人乃神仙一流,黄潜已是待毙之人,侥幸得遇仙缘,转祸为福,本人已然拜师,哪有阻止之理。不过黄潜与己至戚世交,又是孤子单传,恐就此出家,斩了宗嗣。刚想用话试探,道人已是觉察,笑道:“尊官休得疑虑。此子资禀虽佳,可惜尘缘未尽。贫道救他也是怜他善人之后,至性孤苦,心有不忍。至于修真了道,休说是他,便是贫道多年苦修,也还落了下乘。此番随去,不过病愈之后,略学一些防身本领,入道初基,以便他异日入世,多积外功,为转劫后地步,不致昧却夙因而已。”颜父闻言,方始释然。倒是黄潜自遇道人,起了向道之心,恨不能由此相从,出世修真,先蒙收录,甚是欢喜,闻言顿觉美中不足。因遵师嘱,不许言动,不敢多说,只打定主意,入山以后努力修为,只要心坚,终能得师父真传,不必忙在一时。
  大家忙乱了一阵,颜父方得请间仙长法号。道人道:“贫道久居终南山阴绝尘崖明夷洞,出世多年,俗家姓名早已忘却。因在明夷洞中隐居,同道都以明夷子相称。现贫道尚有一俗事未了,约须四日。病人服了贫道丹药,伤口不致有炸裂之虞,有此四日调养,恰好同行。另有丹药十二粒,请分早、午、晚,每日给他服上三粒。第五日天明前,贫道自来领他同去。荒洞背阴高寒,他又是病躯,暂时恐难支持,棉衣务须给他带上两件。此后复原,便无须了。”说罢告辞。颜氏父子哪里肯放,再三恳切挽留,就在家中下榻,有事随时外出,仍是归歇。明夷子执意不肯,说山野之性,不惯居此;并且实有他行,离此甚远,也非当日所能往返;烟火之物更是久已断绝,盛情惟有心领。颜氏父子无法留住,只得罢了。
  明夷子走后,黄潜依言服药,果然病有起色,三日后己能下地行走。第五日黎明,明夷子果至。此时颜觍见表弟得遇仙缘,也颇有相随同往,学成道术再归之意。明夷子道:“令尊忠臣,你是孝子,将来还有许多事做,如何去得?”颜觍也不舍远离老父。
  息了念头。便问:“表弟病躯,长行千里,可要车马?”明夷子道:罢“无须。”遂将颜父所备赠的两件行囊打开,只挑了几件衣服、一床被褥和百两散银,以备黄潜日后下山之用,余物俱都不要。共打成一个小包袱,命黄潜斜挂肩上,然后师徒二人向主人告别。颜觍哪里肯舍,一直追送到了城外,明夷子迭次催归不听。这时天已大亮,行人渐多。明夷子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如再牵连,贫道要少陪了。”颜觍正欲告罪,明夷子已将手扶了黄潜,道一声:“疾!”往前走去。颜觍意欲再送一程,先未觉得,只一晃眼工夫,相隔已远,连忙拔步快追,哪里还追得上,不多一会,没入朝烟林霭之中,不见踪迹。
  二人由此一别,便无音信。颜氏父子日久自然系念,颜觍不免亲去终南山阴寻他师徒一回,遍问山民樵夫,俱不知绝尘崖明夷洞的地名,也没人见过那般身容的一位道长。
  山阴地面更是荒寒,到处都是蛇虎豺狼的窟穴。颜觍连寻了月余,全山几于踏遍,终未寻到。无心中却在一个极小的石洞壁问,得到一本古篆文的医诀。颜觍先时看不明白,不解何书,因见文字奇古,茂密遒劲,颇为爱好,当下包好,藏在身旁。又找了几天,委实绝望,才怏快而归。
  颜父也不认得书上文字,便向通习古篆的人求教。几经考译,约有年余,遇到一个有道医僧,方知是一部医道中的圣书,乃汉代医仙何生所著,共分四册,颜觍所得乃是第四册。册后附有一篇题志,说本书参通造化,妙道无穷。第一册是千百种灵药、仙草的名称和服食功用、配制烧炼之方,以及出产的仙山福地,无不详载其上,可以按图索骥,以求驻颜不老,不死长生。第二册是借灵药神力改形易貌,变换性情,使服药之后启茅塞而豁心胸,移下愚为上智。第三册是内科要经,象经精微,力挽沉菏,功深起死。
  凡万三千七百诸症,治法一一具载。第四册是外科秘术,无论五劳七伤、各种恶疮、无名肿毒、疑难诸症,无不药到回春。
  可惜颜觍前三册没有得到,有许多外料圣药第四册上只载有药名、治法,至于药形、产地俱在第一册上,没有深悉,无法取用。加以文词古奥,难于通解,不能尽悉。颜觍终年捧书勤习,恒废食寝,也不过略知梗概,十通三五。可是就这样三两年后,颜觍已是医道大进,成了外科圣手。
  因为黄潜音信渺渺,颜氏父子俱当他随师仙去,年时一久,渐渐把他忘却。后来颜家被祸,几于灭门,颜觍夫妻流窜蛮荒,虽也偶然忆及谈起,仅是眷言论好,回忆仙踪,当成一种谈资罢了。日前颜妻还向颜觍取笑说:“你既有这样仙人戚友,怎不代你报仇?
  这多年来也不看望你一次,莫非仙人只要自己一成仙,便什么恩情都不论了么?”颜觍闻言,只有苦笑。暗忖:“妻言虽是无心取笑,倒也有理。表弟如真成仙,坐观多年,危难冤苦,不一存问,这神仙也大薄情了。自己大仇在身,阉竖势盛,报复无日,老天梦梦。”连日心中方在怨望,万不料黄潜竟在数千里跋涉相寻,居然在此巧遇。不由惊喜哀乐,一时并集,抱头悲痛了一阵。
  众人相见时,白猿想已看出来人是颜觍亲人,站在一旁,嘻嘻直笑。虎儿拜见表叔之后,早奔了过去,要过白猿手持的两件器械,喜跃不已。颜觍喊道:“虎儿,快同白仙过来,陪表叔到岭头上去。”白猿听唤,便抱虎儿走来,不等颜觍招呼,咧着凸嘴,笑嘻嘻朝黄潜叫了几声,又朝他身侧不远树桠上一指,意似赔罪。黄潜会意,忙将树极上挂的东西取下。
  颜觍一看,乃是一个小包裹,还有一株灵芝般的异草,便问:“此草何名?小弟从未见过。”黄潜笑道:“为了一株灵草,小弟差点没被仙猿所伤。这原是仙猿之物,名曰:兜率仙芝,小弟不合贪得。如今既是一家,理应珠还合浦。”说罢,递与白猿。白猿接过去,从芝草心里摘下一粒红豆般的果子,塞入虎儿口中吃了。仍将原草还给黄潜。
  虎儿喊:“这小果儿真甜真香,白哥哥再给一个我吃。”黄潜道:“难怪仙猿情急拼命,这灵药原是为了表侄采的。里面的兜率珠只有一粒,吃完便没有了。”
  颜觍细看那草,金茎翠叶,叶如人手,共是五片,中心是灵芝般的奇花,花心有一粒红豆,已被白猿摘与虎儿吃了。但翠叶时发的异香清馨透鼻,沁人心脾。黄潜一面向白猿道了谢,与众人略看了看,仍插入包袱缝里,意甚珍惜。颜觍料是仙草,因为至亲至友,劫后重逢,彼此都有一肚皮的话要说,不暇多问,只代白猿略为引见,便一同到达岭上。石郎忙命山女斟酒烧肉。黄潜一面吃喝,细说别后之事,以及与白猿争斗经过。
  原来黄潜自随明夷子出家,先在终南山阴只住了半年。因所受内伤仗着明夷子的丹药,虽能保得命在,要想学成剑法,去寻恶僧报仇却是难事。有一天晚间,随师在终南绝顶玩月,忽遇明夷子的好友大呆山人,带了两个新收的门徒路过,命向明夷子献艺求教。两门人一姓姚名鼎,一姓金名成秀,年纪比黄潜还小一二岁,从大呆山人不过年余光景,本领却是不凡,舞起剑来直似翻飞虹霞,寒光凛凛,幻为异彩,明夷子大加赞许。
  大呆山人便问:“师侄资禀甚厚,既从名师,剑法必定高明,为何身上似有内疾?”
  黄潜顾己顾人,本觉相形见绌,闻言不禁触动满腔悲愤。正在悒悒难受,忽听明夷子道:
  “此子资质着实不差,我初见他时早欲引归门下,偏因小事耽延。等我事完,中道折回赶去,已被恶僧所害,身受内伤。我将他救回终甫,生命虽可无忧,但是急切间寻不着银肺草与兜率仙芝,不能修炼气功,入门半年,至今还未怎样传授。昨为占算,机缘应在今宵,特地来此等候。幸遇道兄驾临,闻得近年遍历名山胜域,可曾见到这两样灵药么?”
  大呆山人道:“道兄真能前知。日前携二门人前往北岳,试剑云海,途经九华,偶上金顶,恰巧见着一株兜率仙芝。因此草不但芝中一粒兜率珠是仙家服食的灵药异宝,便是芝花、茎、叶,俱有妙用,意欲移植荒山,以备他年不时之需。现连根采得在此,野游不竟,尚未携归。至于那银肺草,去年在太行山三折崖后绝涧之中曾见一株,可惜不曾长全。此草不能移植异地,出土不久,便会枯萎。暂时既不需要,又未成形,算计长成约在五七年后,当时恐被无知之人损坏,或落入妖人孽党之手,经我行法禁制,外人决难寻着。不料事出无心,却成了师侄七年之艾,足见缘分不浅。仙芝现在小徒法宝囊中,立时可以奉赠。银肺草尚存原处。那一带风物幽绝,气候清嘉,宜于修养,其他灵药异草尚多,从无人迹,愚师徒也是无心发现。崖腰更有纯阳真人旧居,洞府高宏,丹炉药灶,玉几云床,设备井然,净无纤尘,小弟曾有辟作外洞之想。道兄何妨令师侄移居太行,坐守灵药长成应用,岂非绝妙?”
  明夷子道:“当年纯阳真人辟有七处洞天福地,后人只发现六处。中有一处洞名涵虚,洞门有纯阳朱书篆额,自古迄今无人知晓。传闻洞内仙迹甚多,还有两部丹书、一函剑决,道兄可曾见到么?”大呆山人惊道:“不是道兄提起,弟还不知底细。那洞深藏崖腰藤蔓杂花之中,陡削峻险,猿猱难上。因见全崖壁立,独中腰一石突出,广约亩许,面对群山,下临绝涧,松涛泉声,交相掩映。石侧两条飞瀑,如玉龙倒挂,直下百丈。石上更是繁花如绣,碧苔浓肥,将石包没,仿佛崖上挂着一个锦墩。因喜该地清丽雄奇,形胜独绝,一时乘兴,带了二门人飞身上去,意只登临,并不知壁间隐有仙宅。
  后见壁上离石两丈藤蔓中藏有四处凹进去的石坑,大如栲栳,深近数尺。并且四坑上下问隔,大小如一。再一拨视,竟发现了斤斧之痕,仿佛石壁上原来刻有字迹,被人用利器凿去的一般,好生奇怪。索性细看盘藤后面,也是空的,斩断藤蔓,居然现出一座洞府。入内一看,石室宽广,布置井井,四壁珠璎翠珞,莹流晶明,顿呈奇观。行到后洞深处,见有一座丹鼎,上有纯阳题志,方知是吕仙旧宅。别的却未发现。照道兄所说,洞壁上原有的必是‘函虚仙府’四字。连那藤蔓、苔薛也许是掘字人的有心做作,用来灭迹隐形的了。但不知这人既能寻到此洞,当非常人,何以据有仙府而不自居,却这般鬼祟行动则甚?”
  明夷子想了想,笑道:“愚见与道兄略有不同。那人必是一个左道旁门,虽非庸流,却也不是什么真正高名之士。推测当时情形,他定从别的高人口中窥听出一点来历,人洞之初,本欲窃居,将仙册、异宝攘为己有,无奈所知不详,丹书、剑诀俱有禁法密封。
  自己既得不到手,又恐别人攘夺,道行浅薄,防御无力,才行此拙计:用法宝将洞口篆额掘去,移来千年藤蔓与浓苔肥薛将洞门隐蔽,只留下出入道路。他本人仍装作不知,在左近觅一崖洞暂居,以备穷年累日,每日潜往洞中探索研讨,冀于必得。每当出入之时,洞口必还另有禁法遮掩,使人到了近侧都难觉察,如此方能隐蔽得住。他自以为千妥万妥,谁知异派中人多行不义,住了不多时,便在洞外遭劫伏诛。死时当然不会向仇敌吐露。行法之人一死,所行禁法随以失效。年代久远,再来无人,空山寂寂,苔藤自肥,直到道兄近抵洞口,方始发觉。如果所料不差,丹书、剑诀当仍在内。此乃旷世仙缘,岂可漠视?况且此洞忽然发现,宝物出世之期已届。恰巧小徒现须前往坐守银肺草,承道兄假此仙居,实深感谢。明日便当移去,就便探寻。如借道兄仙福得到手中,那时道兄也倦游归来,你我一同研讨,岂非绝妙?”
  大呆山人闻言,甚喜道:“道兄明教,如开茅塞。惜乎尚有两处要约,不能立时陪往。道兄法力高深,宝物如在,此去定能成功,弟亦得以坐享其成,即或仙册已落人手,洞府仙居,景象万千,也正好作我二人的别洞,栖息其中。弟借此时常领教,幸何如之。”
  当下计议停妥,大呆山人取出仙芝交与明夷子,率了二徒别去。
  第二日,明夷子师徒便即起身往太行山,迁入函虚洞府。明夷子一到,在洞中细心探索了多日,见鼎灶安然,四壁无恙,每日遍寻全洞,详审机兆,越发断定先前所料不差。直到大呆山人师徒云游归来,又一同探索多日,用尽种种方法试探,都查不出丹书、剑诀藏处。连卜数卦,却又都有必得之朕。这日二人相对计议,方疑朕奇,哑然失笑,忽见黄潜从洞门外奔来,高喊:“恩师,师伯,仙书有了线索了。”明夷子闻言想起一事,不禁心中一动,不等说完,便拉了大呆山人往洞外走去。
  原来黄潜、姚鼎、金成秀小弟兄三人自来仙府同居,情感甚是莫逆。黄潜因银肺草尚未长成,须待服后方能学道,每见姚、金二人练习剑法,虽因日浅,还未能到飞行绝迹,出入青冥的地步,比起自己所学,却已胜强十倍,不禁又羡又爱。心想:“恩师常说他的剑术与大呆山人师徒殊途同源。现既因病不能传授,趁着养病清闲,向他二人讨教,留意观摩,等异日病体复原,学起来岂不容易些?”于是暗地留意,每值姚、金二人在洞外危石上练剑之时,必定在旁潜心注视。他天分本来绝顶优异,日子一多,自然领悟,只没有亲身持剑尝试罢了。
  明夷子、大呆山人每日访查藏书秘钥,小弟兄三人原也跟着搜寻,终无朕兆。后来姚、金二人功力大进,往往练习剑法舞到酣处,把人影、剑光融会一片,直如电掣龙翔,化成两道寒光,在悬崖危石上面上下飞流,滚来滚去。看得黄潜定目艳羡,无可奈何。
  照例将功课做完,或是攀萝们葛,上至崖顶,掇拾芳华,同搜异果,相与采食,言笑为欢,或是共下危崖,借观灵药,沿溪访胜,入谷探幽,就着绝涧惊湍,临流濯足,逆瀑嬉泉,激水同升,共为赌胜。直到夜色瞑瞑,林没飞鸟,才同赋归来,再理夜课。
  这日,二人因见黄潜忽然想起心事,神志不属,便拉了他同坐危石边上,闲谈解闷,渐渐谈到剑法精微。黄潜自从有了悟境,连日观剑十分技痒。闻言大为欲动,坚欲借剑一试。姚、金二人均在年少,童心未敛,先因师长嘱咐黄潜肺脏受伤,仅服灵药保命,用不得力,有时上下危崖,须要留心将扶,尤其不可任其相随试剑,以免创处再裂,不易复原,故每当黄潜跃跃欲试,还能守戒,从旁劝止。嗣见他山居既久,早晚打坐养静,病容全去,气体日益康健,也就不大在意。又加黄潜再三相嬲,只求背师略试能否,浅尝辄止。姚鼎还在迟疑,金成秀比较心粗胆大,又是脸软,一时情不可却,便允了他。
  黄潜高高兴兴接过金成秀手中剑,先也只想略试即止,缓缓练上几套解数,看看自己剑境如何,将来能否出人头地。谁知仙传剑术与寻常武家传授不同,招招相连,变化无穷,非内功有了根底,不能轻举。先走两三式,还不觉怎样,心中一喜,便加了点劲,七八式后,渐觉吃力,胸前发胀微痛。当时休歇原可无碍,偏又心高好胜,不肯示弱,强忍着舞下去。以后式益微妙,耗费精力也更甚,猛然一阵头晕,觉着旧病复发,想要收住势子,力不从心,哪还能够。一个雁落平沙之势,从离地两三高落将下来。这一剑本暗藏着一个变化,须在将落未落之际,化成一个蜻蜓戏波之势,再一微起,方能落地。
  可是黄潜人在空中已然头晕,再也不能变招收式,眼看头下脚下,身子折不转来,快要撞在危石之上。刚暗道一声:“不好!”忽然急中生智,两手一合,紧握剑柄,把剑尖朝地直冲下来,意欲借着剑尖着地,避开危险,略缓下落之势,再行翻身,纵过一旁,免得头触危石。
  旁立姚、金二人先见他无师之传,居然神会,还在拍手相赞。后见他越舞越急,脸红筋胀,已恐有失。刚要唤止,黄潜身已纵起,由上而下。二人见他手足乱伸,使不上劲,情知不妙,连忙一同飞身上前接应,已是略为迟一步。刚刚飞近身侧,只听锵锵两声响过,火星四外飞溅,黄潜手受巨震,虎口崩裂,业已力竭神散,将剑脱手。因是宝剑着地之势,头脑虽未撞在石上,身子已斜横过来,纵不坠下悬崖,也必身受重伤无疑。
  还算好,姚、金二人双双抢到面前,姚鼎首先一把将他抱住,金成秀也帮同将他扶向一旁坐定。二人既恐良友病危,又恐师长怪罪,连剑也顾不得去拾,各自从囊中取出所带的灵丹,忙着塞入黄潜口内。又嚼碎了一粒,敷在他虎口上。
  过了一会,黄潜神志渐定,除觉胸前微痛,与初上终南时相仿外,尚无别的痛楚,以为不致碍事。正说无妨之际,忽见金成秀一口宝剑不在,只佩着剑匣,忙道:“金师弟,你的剑呢?”姚、金二人闻言一看,危石坪上薛厚苔肥,哪有剑的踪迹。这一急又非同小可。尤其黄潜因失却良友宝剑,更是难过。姚鼎宽慰他道:“师兄不必忧急。此剑乃师父当年炼魔防身之宝,别人拿去,不能久用。即使失落,拼着受点责罚,前去禀告,只消师父运用玄功,立时便能收转。不过我二人入门不久,道力浅薄,不能到此地步罢了。这石坪虽然自崖腰突出,孤悬天半,却是其平若镜。宝剑若在石上,必然放光,隐匿不住,想是适才被师兄失手坠落崖下去了。师兄旧病新发,不宜劳顿,请在上面守候,待我二人急速下崖寻找。如果真个被人无心拾去,收回到底也要费些手脚。”说罢,匆匆同金成秀援崖而下。
  二人去了一会,不见回转。黄潜心中老大不安,走至石边一看,二人已往涧壑中寻找去了。静心细一寻思,记得撤手丢剑之时,那剑明明刺到石上,虎口受震崩裂,觉着奇痛难握,立时松手,借劲刚一翻身,便被姚、金二人赶来抱住,扶向一旁,并未将剑带起,怎会甩落崖下?心想:“神物锋利,碎石如粉。彼时曾见石火星飞,莫非像飞将军没羽箭,被自己无心中刺入石中去了么?”想到这里,便信步走了过去。那剑刺到的地方,碧薛中裂成了一个尺多长,三寸来宽的石缝。因为苔薛肥厚,三人脚底又轻,四外并无伤损。缝隙不大,远观仍是平匀一碧,非身临切近看它不出。黄潜见石已刺裂,四外不见一点零星碎石,很似天然生就,已经奇怪。及至俯身往石缝一看,见裂痕深达三尺以上,上丰下锐。暗影中再一定睛注视,似有一件数寸长的东西插在隙底,仿佛剑柄,连忙俯身地上,伸臂探入,果然是个剑柄。知道所料不差;心中大喜,手握剑柄,往上便拔,仙剑锋利,业已深入石内,被石夹住,拔不出来。!日病新发,不敢过于用力。正要起身去唤姚、金二人,忽觉剑柄有些活动。试稍用力顺手往上一带,微闻下面石裂作响,锵的一声,一道青光,剑已随手而起。
  黄潜正欲持剑起立,猛见隙底光华耀眼。再一低头审视,石中裂痕顿阔了些,隙底现出一个苍玉匣子,匣子上现有四个朱文篆字,光华法灿,照得隙内通明,耀人眼目。
  猜是丹书、剑诀出现,不禁喜得心头怦怦跳动,立即如前探取。无奈那玉匣横置缝中,两头还有些须紧嵌石内,急切问取它不出。中间一截石缝稍狭,又不能伸向两旁削刺,更恐毁损仙书,不敢造次。匆匆赶向石边,探头一看,姚,金二人不知寻向何方,不见人影。知道仙书出现,非同小可,恐惊动外人,前来攘夺,不敢高声呼唤,略唤了一两声。一时欢喜忘形,也忘了胸前胀痛,拨转身便往洞中跑去。
  明夷子和大呆山人正在后洞深处闲坐,相隔洞外约有半里之遥,黄潜跑去报告了喜信,明夷子连日本疑洞外危石是吕仙当年施用仙法所设,不是原生崖石,正在揣度下手之法,没有出口。因而不等黄潜说完,已知梗概,忙即跟踪追出。行时看黄潜脸上神色有异,只把眉头一皱,也未多说。及至黄潜随后赶到,明夷子和大呆山人已行法开石,将那青玉匣取了出来。同时姚、金二人因在崖下遍寻不见,又疑那剑甩落涧底,正在壑底穷搜,闻得黄潜在崖上相唤,也赶了上来。一见二位师长手捧一个玉匣审视,黄潜持剑旁立,知剑已得。未及询问,黄潜早迎上前来,将剑还了金成秀,告知因寻失剑,从石隙中发现玉匣经过。
  姚、金二人闻言自是大喜。正要过去拜见二位师长,忽听明夷子对大呆山人道:
  “连日和道兄遍搜全洞,全无仙册踪迹。后来静心细想,我二人占算虽未能穷究天人,深通造化,上下数百年间过去未来之事,尚能如响斯应,何以每次在洞中占算,俱若有极微妙的仙法禁制,任是虔心静虑,终不能返虚生明,洞彻详因?只能算出事为吉兆,仙册近在眼底,早晚期于必得。究竟密藏何处,何日能得,应诸何人,迄无分晓。心中虽是惊奇,始终未曾离开此洞算过。那日在此闲眺,因见苔鲜肥厚,密如碧毡;左右飞瀑,宛如玉龙倒挂,天绅下坠,分界仙洞,不特长大如一,更无丝毫偏奇,绝似有心造作。偶一动念,仙册如藏洞内,以我二人智力,穷日累月那般细心研讨,不致毫无形迹显露。纯阳真人道妙通玄,法力无边,所居七座洞天福地,只这里最为隐秘,洞外危石坪过分奇突,或许便是仙册锁钥也未可知,当时曾疑石中有宝,还未断定,今早偶往涧底,用丹药化水浇灌银肺草,惮其速为成长,以遂黄潜向道之诚,又想起此事,便在涧底默占一卦,果与往日洞中所占大不相同。不特卦相明显,玄机透露,并算出所料不差,仙册应在今日出世,由他们小弟兄三人自去发现。不过卦中还藏有别的玄机,意欲等验后再说。晨间拦阻道兄,不必今日在坪上加传二师侄心法,约往洞中闲谈,由他小弟兄三人自然迎会,以免因我二人在侧,错了事机,便由于此。如今居然应验。虽是幸事,只苦了黄潜一人,为了此事,犯了!日疾,内伤加重。即使银肺草今年借灵药培养之力先期长成,也只能略习防身本领。不等服药之后,经过数载时间,不能学习飞剑。可见事有前定,欲速终于不达,随你用尽心机,仍要经过难中定限的了。”
  大呆山人笑道:“黄师侄质禀优厚,胜似小徒,只惜气盛心刚,非修道人所宜。大器本应晚成,借这数年长久岁月,来磨练他的浮躁刚猛之气,使其归于纯静,再好不过。
  道兄不惜以灵药仙珍浇灌银肺草,无异宋人助苗之长,本来是多事呢。”说罢,相与抚掌。
  二人都料石中还有别的宝物,但细查无着。知道玉匣开时还须费一番手续,纵有余宝,也必等开匣后方知取法,此时仍是徒劳。彼此一商量,由明夷子行法禁制,封闭石隙。携了玉匣,师徒五人同往洞内。到后,明夷子又给黄潜服了几粒丹药,保身止痛,命在云床上安卧养神,以防加重。将玉匣供在桌上,明夷子与大呆山人师徒先向吕仙通诚,一一拜罢,然后行法开匣。那匣玉质晶莹,仙书册页隐隐可见,只是外观一体浑成,宛如一方整块美玉,仅四角有一圈长方形的丝纹。明夷子和大呆山人用尽方法,纹丝不动。又不愿使用飞剑,将匣损毁,只得改用火攻。由明夷子与大呆山昼夜轮流,将玉匣抱在怀中打坐,用本身纯阳真火锻炼。经了七天七夜工夫,明夷子抱匣打坐,正在神仪内莹,真火外宣之际,匣上忽焕奇光。如是时候了,益发用志不分,潜阳吞吐,精光的的,包向匣外。不消半盏茶时,锵然一声,匣盖倏地拱起。大呆山人在旁守护,立时接了过去。
  明夷子将神一敛,起身下立,二次将匣供好,一一拜罢,手扶匣盖,轻轻往上一举。
  盖起匣开,彩华耀眼。匣中严丝合缝,现出两册丹书,两册剑诀,均分上、下两卷。打开首卷丹书一看,果然附有一张绢条,朱书狂草,如舞龙蛇。除注明仙册出现年月外,并说洞外危石坪中,还藏有纯阳真人一玉瓶丹药、一柄药铲、两口炼魔宝剑。但这三桩宝物均另有人借用,惟铲、剑将来尚可珠还。大呆山人便要赶出,探视宝物失未。明夷子道:“纯阳真人既有仙示,宝物恐已被人乘隙取去了。获赐仙册已属望外,怎敢还要贪得?何况日后二宝仍将归还呢。此宝如应为我等所有,那日早随玉匣出现,何待今日?
  我二人连日为取匣中仙册,昼夜轮流守护锻炼,不能离开,才致,回此。可见事有前定,徒劳无益也。道兄不信,只命两位师侄往观,自知分晓。”
  姚、金二人在旁闻言,早不等吩咐,往外跑去。到了洞外石坪上一看,原裂石隙封锁依然,碧藓丰茸,全无动静。方喜宝物未失,尚可寻取,猛一瞥见右侧石边上苔痕较淡,心疑有异。过去仔细一看,竟是几个人手攀援之迹,越发心动。再低头朝下一看,边沿上裂有一个石缝,大小与日前现书缝隙相同,只是深极。还当宝物犹存,忙削了一技长藤探将进去,再将宝剑放入,借剑上光华一照,其深竟达两丈,隙中空空,并无一物。隙口微现人手掌印与兵刃钩划之迹,来人好似攀着石沿,用长钩之类兵器伸人下手窃取。二人四顾云山苍茫,岩谷幽深,静荡荡地不见人踪,只有飞乌。知道逃人已远,无可追寻,暗恨自己不该终日在洞中看两位师长取那仙书,不曾留意洞外,已致宝物失去,后悔无及,只得废然归报。
  明夷子笑对大呆山人道:“如何?我早料到此了。这取宝的人未必是甚高明之士,大约无心经此,见石隙自裂,宝物呈现光华,立时下手捡了便宜而去。否则,必要寻根究底,探索来源,岂会一获即行,对于别的所在全未留意?就算他不知仙府来历,洞外石坪孤悬崖腰,突出大半,左右飞瀑映带,明眼人一望而知有异。不近前还看不出,既已身临此洞,因他们小弟兄三人时常出外练剑游散,用的不过寻常封锁,来人稍为细心,便可看出。据姚、金二师侄所说,石边苔薛俱被手攀残损,宝穴里面也有钩裂之痕,不特洞前,连石坪上俱都未到,可见粗率识浅。纯阳真人既先将此数宝暂借与他,穴内预藏至今的灵丹全凭取用,来人当非左道旁门,定是正派道友门下未学新进无疑。再者,那日我等将石坪上下四围全都寻遍,并无一毫线索可寻,等一离开,便即发现,可知专为此人而设。由此看来,前辈真仙的玄妙精微真不可测了。事已过去,只合静俟珠还。
  我们还是敬览丹书,勤习剑诀,暂时不必再作得陇望蜀之想了。”
  大呆山人仍欲观察来踪,亲自出外详查了一回,果然来人只将穴中丹宝取走,坪上并未到达。看形迹,又似算准时地,有心专意而来,又似无心经此,做来却又不甚干净,心中好生奇怪。便命姚、金二人随时留意,回洞与明夷子同参剑诀。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往事怆神 锐身急难  故人第宅招魂祭 长路关山仗剑行
 
话说一晃三年,明夷子及大呆山人师徒道行剑法自然愈加精进,取宝的人却从未见他再来。内中只黄潜一人志壮心苦,眼看师长、同门日益精进,自己每日只能打坐习静,徐养气机,休说飞仙剑法不能从学,连寻常武术都不能习练,还得徐压盛气,强自敛抑,以免旧病加剧。先是真个苦痛已极,直到三五年后方将锐气挫平,归于纯静,把以前躁妄之气磨去个干干净净。好容易盼到第七年上,这日明夷子忽然取出半葫芦丹露,与一百零八丸丹药,命分三次一日服完,黄潜本来常服仙药,自从矜平躁释以来,明知银肺草早已长成,兜率仙芝移置洞中,经乃师日用灵药培植,更比从前肥茂,也不再像从前时常过问,一心静等时机之来。这日眼药三次,夜间打坐,忽然腹痛欲泻。便后归座,猛觉脏腑空灵,气机流畅,迥异平时。当时还不知数年苦盼的灵药仙草,已经乃师炼制成了丹露,自己已在日间服用。正在奇怪,明夷子忽然走来,笑对黄潜道:“这些年,着实难为了你,今日是你难满之日。今日所服何药可知道么?”
  黄潜闻言,惊喜交集,慌忙下拜请问道,“弟子自从受伤以来,多蒙恩师赐救,得保残生。嗣由终南移居大行,本已无多痛楚。不料一时疏忽,练剑犯病,幸得恩师灵丹,虽未大碍,但是平日稍为过劳,胸前便自胀痛。今早起连服三次灵丹、仙露,先是胸前胀痒,抓捞不着,适才走动了一次,立觉脏腑空灵,迥异从前。听恩师之言,那灵丹、仙露定是银肺草和兜率仙芝所炼制的了。”
  明夷子道:“此二灵药已早成长,别的配药也早炼制备用,只缘你灾厄未满,迟迟至今,昨晚方将二药化为丹、露。因纯阳真人丹书也载有此药制服之法,较我所知尤为精美,此药服后,立时便要化腐生肌。你肺腑受伤震裂,全仗我的丹药培养,苟延性命,诸凡劳顿不得。学剑首重炼气之功,肺司吐纳,最关重要,更难学习。服药以后,肺叶生长,才得萌芽,又当它化腐分淤之际,怒固不宜,喜亦有害。你多年魂梦悬念,无非此药,一旦如愿,即便近来躁妄之气已平,当时也难免欣喜如狂,新肺脆弱,怎禁得起?
  一时如不能平心静气,喜极而肺叶大开,将所化血污吸入肺内,或是稍有伤损,不特服药费事,或者还有大碍,故此事前不使你知。如今残肺淤血俱已下尽,新肺成形,病体复原。如自明日起便即练剑,日后成就只能与你姚、金二师弟相伯仲,报仇仅够,要想传我衣钵却不能。不如借新肺成长之机,仍照往常一样,譬如未服灵药,每日还是打坐静养,学那上乘内家功夫。你这几年来初步坐功颇有根底,再由此精进,只须年余,根基便能坚牢。那时你将!日日武艺温习,由我从旁指点,略传一些防身剑法,暂且做个人间能手。索性下山,不辞艰苦卓绝,受尽跋涉艰难,径去利物济人,使新生灵腑依次磨练,不假人力,逐渐自然坚韧。你有此秉赋,又因祸得福,去腐朽而生仙肌,无殊脱胎换骨。等两三年外功圆满归来,重新向道,作我传人,岂非绝妙?有此二途,由你自择回话。”
  黄潜闻言,略一寻思,躬身答道:“弟子近年心平气敛,已知万事有定,欲速不达。
  既承恩师明教,弟子情愿甘受苦难,不敢急进,以负师门厚期了。”明夷子闻言,喜道:
  “适才见你闻说服了仙药,病已痊愈,虽然不免喜形于色,神态却甚沉稳,今又这等说法,足见涵养功深。吾道不孤,好自力之,我不患没有传人了。”黄潜见师奖许,益发心中谨慎自勉,以期大成。第二日,大呆山人师徒也向黄潜道贺,又各劝勉了一番,过了些日,黄潜方得温习旧业,本是会家,又得明夷子指点,自然突飞猛进。
  一年后,明夷子说黄潜的武功,人间已是无敌,足可下山行道。因为迩来各异派广收门徒,与峨眉、青城诸派相抗,到处横行为恶,恐狭路相逢,不是对手,除赐给一口仙剑用作防身之具,另传了两种临危应变法术。黄潜闻命,一一谨记,临行拜别,向明夷子请问,下山之后应往何处。明夷子笑道:“滔滔天下,哪里都有不公平之事,苦痛呻吟,待救之人正多,只要留心,随时可遇,你只任意所如,自有遇合,无须指定。吾门最忌贪盗,即便遇着好恶豪强,移富济贫则可,也不能分润盗泉,沾染分毫。你当初上山时带有一些散碎银两,省俭度用,足敷你一半年的用途,过此即有遇合。留此无用,可全数携去。外功圆满,为师自会接引,中间也还有相逢之期。你姚、金二师弟不久也当奉命下山行道,不出一年,即可谋面,你一人先行吧。”
  黄潜闻言,猛想起那银乃姑父所赠,暗忖:“自己从小寄养他家,多蒙恩育,爱如亲生,与表兄情好,尤为莫逆。多年未见,也不知他家光景如何?以前屡次请师占卜,俱未明言。此去下山的途径方向,师父既未指定,何不先往京城探询他家行踪,一叙渴想,也免他父子悬念;就便沿途行道:岂非一举两全?”便和明夷子说了。明夷子只说:
  “由你由你。”并无他言。黄潜知道师父要使自己多受艰难,饱经磨练,如间颜家此时究竟在籍在京,踪迹近况,必不肯说。只得拜别师长,与姚、金二人依依判袂,独自离了太行,往京城进发。
  黄潜才一出山到了城镇,便见四民疾首蹙额,憔悴呻吟,仿佛灾厄甚重。间他们却又不肯明言,吞吞吐吐。先还以为天时不顺,偶值饥懂。后见茹苦含愁之状各地皆然,一查年岁并不荒旱,而官贪吏酷,民不聊生,饿殍载道,盗贼群起,人心惶惶,恍如大难将至。细一打听,才知好逆阉竖权势日重一日,官吏希颜承旨,竞建生祠;贿赂公行,几于市中交易,计官论值;加以横征暴敛,刑赋繁苛。闹得人民敢怒而不敢言,所以造成一路上的阴霾凄苦景象。
  黄潜暗忖:“姑父为人正直忠义,昔日权阉初用,尚未过分横行,尚且疾首痛心,不欲与之井立,如今阉焰高涨,积恶已极,岂能容忍?即使不批逆鳞,为国除好,也必归隐故乡,以远危难。看神气,此时绝不会还在京城留恋,去了也是白跑。”又一想:
  “一路行来,离京只二三百里,凭自己脚程,如不途中留连,半日即至。就算姑父、表兄归隐,京寓总还留有家人,也可以打探出一个踪迹。等打探出他父子或是还乡,或是外任,再行赶去,也可早见些日,省得又扑个空。自己既以利物济人为念,阉狗如此好恶,纵因形格势禁,不能立时下手将他除去,也当一探虚实,为异日下手之地。”想了想,还是走一趟为是,便把脚步加紧,仍往京赶去。
  这时魏忠贤正是权倾朝野,势力滔天。义子干儿,朋比为好,自不必说;连门下家奴厮养,也都倚势横行,无恶不作。路上自然免不了打些个不平,做些个侠行义举。仗着一身本领,办得甚是顺手,倒也无甚可记。
  这日,黄潜走到京城颜家旧宅。一打听,宅已易主数年。一间颜家踪迹,人都掩耳疾走,不敢闻对,情知凶多吉少。后来,遇见一个卖零食的老年小贩,黄潜幼时随姑父游宦京城,常和颜觍背了家人买他的食物,往往给钱甚多,谈起来居然认得。不等黄潜再问,便大惊失色,拉向僻静之处,说了颜家遭祸之事,并说:“当时只颜公子两小夫妻逃去,至今未获。不特家产查抄,还要访拿余党。听说颜公子夫妻二人逃往四川一禽,至今不曾弋获,公子怎还到此寻他?如被他们知道,那还有命?趁无人知,快逃出京城为妙。”黄潜闻言,不由悲愤填膺,如非这多年涵养功深,几乎当时便要寻阉狗一拼死活。暗想:“姑父虽死,表兄尚避祸蜀中。他为人孝义,数年不报父仇,必有难处。再者,市贩传言,语焉不详。此事关系不小,自己还须慎重。莫如找到旧日姑父几家同僚至好家中,问了详情,再定行止。如表兄真在四川,便立时寻去。等寻到以后,问明详情,再助他同报父仇不晚。”主意打定,便谢别了那小贩,径寻旧日颜家的几处同僚至友打听。
  黄潜连寻了十数家,有的吃好党陷害,已不在原处居住,无从寻访;有几家却做了大官,等寻到一问,俱支吾其词,休说探问颜氏父子踪迹,连面都见不到。连去数次以后,家人渐出恶声,说黄潜是地痞流棍,要唤坊里捉去治罪。黄潜知他们俱已投在权阉门下,好说相见不成,当时隐忍退走。候至晚问,索性施展轻身功夫,夜人内宅,先礼后兵,强探颜家被祸之事。对方当时惧怕他的声威,只得把前事略说大概。除颜觍夫妻逃往四川云贵一带,官府至今尚在严缉未获比较稍详外,余皆吞吞吐吐,和小贩所说差不了多少。黄潜本想给他一个警诫,恐张扬出去打草惊蛇,于事有碍,只略为指斥了几句,便飞身走去。因所闻不如意,还待第二晚再向别家询明再走。谁知这班好党声气相通,头一家等黄潜一走,便连夜命人往各地面官送信,又亲去权阉家中告密说:日前出了飞贼,乃颜氏戚党,来去无踪,恐将来难免乘隙行刺。权阉原养有武师打手多人,内中还有两个旁门妖道。一闻警报,立时召集党羽,传下密令,穷搜全城,广设陷阱,引敌人网。
  黄潜次晚去探的一家姓胡,以前曾受颜氏大恩,又是同官至好,颜氏被祸以前做了权阉走狗。颜觍夫妻当年望门投止,不但不肯容留,反去向权阉告密,说出行止。颜觍夫妻如非会点武艺,生性机警,几乎遭了他的毒手。此人本知黄潜出家养病底细,小时又见过多次,一得信息,不等人到,早设下埋伏相候。黄潜如在往昔,也许上了他的大当,如今却活该恶人遭报。这天黄潜刚飞身落下,那姓胡的已在庭中相待,口讲:“贤侄,日里两次不见,实为避人耳目。算计早晚驾临,已然候了两晚。令亲家事,我所尽知,且请书房接风,宴后一一详告。如不弃嫌,便请下榻我家,暂住些日,再设法去寻颜贤侄的下落如何?”黄潜见他说得诚恳,知与颜家情非泛常,先也未疑。及至人席,见他劝饮劝吃,甚是殷勤,正经话却不提起。一问,却说:“此话太长,还有机密,贤侄远来,酒后奉告不晚。”黄潜渐觉有诈,故意停杯不饮。
  姓胡的虽然老奸巨猾,毕竟作贼心虚,强笑问道:“老贤侄不肯进酒,莫非还疑心老夫么?”偏偏埋伏窗外的几名厂卫是些蠢货,等得不耐,前往窗下窥探,尽管脚步很轻,怎能瞒过高明人的耳目。黄潜侧耳一听步声有异,当时还未深信,立即站起往窗前走去,欲待探头一观动作。姓胡的久闻他武艺颇好,请了厂卫埋伏,犹恐不济,黄潜到时又命人飞马驰报。同时稳住黄潜,等上菜家人一个暗号,报知援兵到来,便即设词退走,由伏甲上前捉人。伴虎同饮,本来就是强作镇定,一见黄潜神色微变,突然起立走向窗前,当是看破机密,慌忙站起,往里间便跑。
  这时,黄潜业已看见窗外刀光隐现,人影幢幢,又听步履匆忙之声,回望主人,离座而起,不由大悟。骂道:“无知阉党,敢害我么?”略一垫步,早飞身上前,提小鸡一般将人抓住举起。拔出腰间佩剑,加在姓胡的颈上。怒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老狗!
  我姑父从前对你何等厚待,今日不过探询他家的行踪下落,被祸原由,说不说在你,竟敢瞎了狗眼,下此毒手。快快说了实话,还可饶你狗命;稍一迟延,休怪我心辣手狠!”
  那姓胡的自从媚事权阉,昔年恩友早已置诸九霄云外。事前一心害人,全未准备对答之词。此时吓得魂亡胆落之际,哪里还应答得上。急喘吁吁,刚喊得一声:“黄贤侄。”
  黄潜已劈脸啐了一口道:“你这等丧尽天良的阉奴走狗,谁是你的黄贤侄?”言还未了,窗外人声喧哗,几名厂卫连同后来的官兵已蜂拥而至,将那问书房围住,墙外面更是人喊马嘶,搅成一片。来人待要闯进,见姓胡的被敌人举起,白刃加颈,因是权阉宠任之人。未免存了投鼠忌器之心。方在观望,姓胡的见救兵大至,以为黄潜如杀了自己,他也难逃活命,一寻思,又生恶计。低声悄语道:“此时四外俱有重兵,你与我同在危境。
  我对令表兄踪迹,除知他逃往四川外,实无所知。你有此好身手,一人还可逃走。莫如将我放下,由我在前领路,他们见我在前,怕我受伤,必不敢上来拿人。你出其不意,仍可照来时办法越墙而走。否则,他们布置一定,你就杀了我也逃不脱了。”黄潜哈哈大笑道:“你当我把阉狗手下这群奴下之奴,放在眼里么?看你这老狗今日行为,当初陷害我姑父全家必也有份。我不杀你,情理难容;杀你,罪状尚未证实。我先给你留一点记号,等我寻到表兄,问明前情,那时再寻阉狗一于狗党算账。留你残命,且在旁看我怎样走法。”姓胡的听话不对,一时情急,刚喊了声:“救命!”便见黄潜手举处,光华耀眼,闪了两闪,同时耳际微凉,身子便被放开。
  房外众人见黄潜放手,一声呐喊,首先各举镖箭向房中发来,满以为准可将人射倒。
  忽听黄潜喊一声:“来得好!”手中宝剑一舞,立时连人带剑化成一团光华,从门内飞射出来。屋外伏兵立时一阵大乱,纷纷各举刀矛,一拥而上,哪里还有人迹,张皇骇顾问,又听黄潜在屋上怒骂道:“我不杀你们这群无知蠢奴,归报阉狗,叫他早晚留神首级!”众伏兵举箭欲射,剑光闪处,人已不见,连忙追出。一问墙外埋伏的马队,只听墙内喧噪拿贼,连刺客影子也未见。众厂卫人等无法,只得垂头丧气回去复命。
  姓胡的惊魂乍定,微觉耳边作痛。用手一摸,两耳已被削去,方觉奇疼难忍,晕倒在地。人走之后,家人齐集,将他救起,一寻残耳,早被刺客取走。身上还中了一枝流箭,幸不甚重。侥幸得保首级,自去养伤,咒骂仇人,向权阉哭诉。不提。
  黄潜离了胡家,越想越觉权阉好党可恶,竟不及等候寻见颜觍,径于次日晚间往权阉家中行刺。去时自恃仙传本领,以为取阉狗首级无殊探囊取物。谁知对方有了准备,并且权阉因知多行不义,怨满天下,平日不借重金厚礼,早就豢养着有好几个异派中会剑术妖法的人近身保护,日夕不离。加以昨晚厂卫归报,黄潜又从容逃走,正悔一时疏忽,轻视敌人,没派能人前往。除密令九城一体严拿外,断定黄潜既是颜家戚党,早晚必来行刺,防备异常周密。黄潜一到,便有两妖人上前应战,几乎为邪术所中,自投罗网。幸仗明夷子所传脱身避难之法,才得遁走。黄潜方知事非易与,表兄缓报亲仇,必也因此。知难当退,再留无益,只得买了些冥锄祭礼,寻了一个冷僻寺观,招魂设祭,痛哭了一场。祭毕,又往权阉家中试了一次,仍是防卫紧严,无法下手。只得连夜离京,赶往四川,一路无话。
  黄潜先由旱路取道成都,到后,连访数月,并无朕兆。又去川东、重庆一带寻访,仍问不出一毫端倪。夜入各地官署暗查案卷,翻出当年卷宗,也只是阉狗以前风闻表兄嫂逃往川中匿迹,命地方官严缉解京治罪的话,大半捕风捉影,查不出所以然来。不得已,返回成都一带,日里遍搜岩壑乡野之间,夜晚又去衙署探查。
  这一夜,黄潜前去,正遇官和幕友拿着权阉第三次严缉刺客的催令,上有“黄某既闻颜氏孽子在川潜伏,定往寻访。屡经开具年貌,严令缉拿,何以久缉不获?殊属玩忽”
  等严加申斥,仍着务缉归案之言。黄潜暗中好笑。心想:“自己行踪飘忽,一身绝艺,即遇官府捕役,也拿我无可奈何。况且自在阉狗家中受挫,益发谨慎。入川以来,大半昼伏夜动。寄居之地,不是受过恩惠之家,便是岩栖野处。任你严限查缉,有甚用处?
  不过阉党爪牙密布,搜查如此严厉,表兄嫂是外乡人,倘在此潜居,日久不会不露一丝行藏。这里近接滇黔,想已逃入蛮荒。反正找到方休,何不前往一试?”正欲起行,第二天青羊宫集会,黄潜也不畏官府耳目,意欲一观盛会,再作长征,看看是否与传说相符,有无神仙异人出现。
  次日,天色微明黄潜便赶了前去,随时随地留心物色。一直游到下午未申之交,除了肩摩背接人多拥挤而外,毫无所遇。仅殿旁有两个江湖道士,在那里弄花巧捣鬼,也引不起自己兴趣。暗忖:“世俗所说的会神仙原来如此。这等喧闹尘嚣所在,神仙原也不会到来,我本多此一举,还是走吧。”信步出宫,且喜无人识破。正欲起行,忽听有人笑语道:“这个人也是呆子,既知亲戚隐在南疆,却只管奔驰全川,到处瞎撞乱跑。
  前边放着明路却又不去打听,任他踏破铁鞋,有甚用处?”黄潜闻言心动,忙回头一看,乃是一个身背大红葫芦的中年道士,吃得酒醉醺醺,正和一个同行的道童且说且行。忙跟过去,欲待寻他攀谈。偏值散会之际,宫中游人如潮涌一般退出,急切问挤不上前,只得遥遥认定那个红葫芦尾随。
  黄潜行离宫门才十余步,又听道旁有人问答。内中一个说道:“可惜这一对行医的夫妻,已有好久不到我们墟里来了。这就是当时用剩的药,各墟集上都没处配,又无法认得,才几千里路赶到这里来,往各大药铺寻访。不料这么大地方,竟也配不出,也是没人认得,找更找它不到。我那亲妈必是活不成了。”黄潜闻言,刚一回首,猛听耳旁有极细的声音说道:“问他好了,不必寻我。”心中奇怪。再一寻那道人师徒,就在这晃眼工夫,竟在万人丛中失踪,不知去向。那道旁问答的乃是几个山民。不禁触动灵机,暗忖:“姑父乃世传外科名手,表兄也从小医理极有悟性。闻他夫妻逃时匆忙,带钱不多,如隐南疆,必以行医自活。我在自寻访经年,怎未想到这上头来?料那道人师徒定非寻常,两次所说,似乎有心指点,未次所说尤为暗合我心事。既然隐去,必不肯见,寻也无益。且从山人口中一探,莫要顾此失彼。如问非所答,再寻访道人踪迹未晚。”
  想到这里,便闪出人丛,往山人身前凑去。越听山人所言,越觉有望。故意闲立到人散将尽,山人也语尽分手,便认准问药的一个,尾随到了田野无人之处,上前唤住,问道:“客家先说有甚药儿,可能给我一看么?”山人惊问道:“官人能识这药?那太好了。”黄潜接过那药一看,乃是一粒银衣朱九,看出与颜家制法相同。便问来处。
  山人答道:“我家原住云贵交界的菜花墟,只因我爹是个多年痰喘,数年前遇一走方汉客,夫妻二人医道都好。先时无人信他,我用五分碎银买了他一包治喘的丸药,我爹还不肯吃。他夫妻见生意不多,无人上门,不久也便走去。过了些时,我爹喘得要死,一听族人说他药颇有奇效,我才瞒了我爹,假说别一个走墟名医的药,早晚照他法子共吃两回,便止了喘。等药用完,即断了根。这时,他夫妻已渐渐有人信服。按说我们那里是大墟大集,人多富足,他夫妻能做常年的好生意。不知怎的竟没了影,一直也未再到墟里来。去年我妈忽然也害了喘病,什么方法都用尽,只是不能好,今年越发厉害。
  只恨当初没将他药都买下,这一粒还是当初我留的样子,原想等他来时比着买来,准备我爹犯病用的。不料我妈也害这病,到处打探,只打探不到。我急得无法,心想他夫妻说家原住在四川,虽然口音不大像,丸药不比草药,总是从四川贩去的。谁知连问多少医生、药铺,俱不能识。官人如能识得,代配一料,将我妈病医好,我家金沙甚多,情愿送你两升如何?”
  黄潜见那山民孝心至诚,便笑答道:“谢到无须,少时我送你点药,包将你妈病治好就是。”山人闻言,慌忙跪倒拜谢,连问那药可是身带。黄潜道:“我不但给你好药,还可同你前往包医。只是那行医夫妻,颇似我的亲人,你可知他姓名么?”山人道:
  “官人原来和他有亲么?这大好了。他夫妻初来时没有人理会他,事后我曾向人打听,说他姓严,不知是不?”黄潜知“严”、“颜”音近,或是传闻之误。暗想:“表兄既然亡命奔逃,怎连姓都未改?就改也无须用这与本姓相近之音,难怪阉狗得知踪迹。听山人之言,他此时虽已离去,必仍在远近南疆中以医自隐。”略一寻思,决计不再寻那道人,取出明夷子所赐在外济人的灵丹与山人看了,相约同往医治。只路上要山人教他土语;假如中途有事离开,必须前途相会,不许盘问,并向人说起,山人一一应诺。黄潜见天已黄昏,于是同返那山人寄居的地方共宿一宵。
  第二早,天色微明,便即起身。山人惯于跋涉,走不两天,便弃了官驿大道,改抄荒野捷径,所遇都是土蛮之类。那山人与菜花墟孟寨主同族,沿途山民多来延款。加以步履轻捷,一天往往能走二三百里的山路。由成都上道南行,沿岷江驿路越过大凉山,走人屏山、野家山这一条赴滇捷径,虽是土蛮杂居之所,风景却极佳妙,山清水秀,涧谷幽奇,野乌蛮花,山光如沐。原生野林遍地都是,常在林中走一两天不见天日。到处俱值勾留,不舍遽去,所以路上一些不觉迟缓。因山野辽阔,常断人烟,除偶为山人用灵丹治病外,更无别事耽搁,始终也未离伴他去。那山人见黄潜用的只有一种丹丸,却是药到回春,越发敬服感戴。
  二人行约半月,相隔菜花墟只有一二日途程,忽然又遇到一个山民,与盂寨山人一见面,便笑道:“我报你一个喜信,那一对神医现在青狼寨当长年医生呢。”黄潜路上本不断留神打听,闻言大喜,忙问究竟。那山人说:“我与孟寨主交情最好,因闻孟母病,寻访神医不到,也帮着打听。前日无心中在金牛寨山口上遇着一个青狼寨的旧人,说他寨主多疑性暴,女寨主也凶得很。他因犯了点忌,恐怕送命,连夜逃出避祸,意欲投奔他一个先逃走出来的同族。无形中谈起前几年黑王神给他们引去一对会医病的夫妇,一盘问,竟是以前来此的那两个神医。我没等他说完,便忙跑向孟家,孟家的人已赶往四川去了。因为青狼寨主夫妇为了金牛寨,与孟寨主有仇,不敢冒失抬了孟母去求医。
  此事只有等孟寨主回来,求寨主设法向他硬借。如今我有事须往前山,不想途中与你们相遇。”黄潜问知青狼寨相隔仅百里山路,越发心喜。当下别了那山人,第三日赶到孟寨主家内,黄潜给孟母服了灵丹。因当地俱是山民,不时来往城镇买卖,恐宣扬出去,泄了自己和颜氏夫妻行藏,再三叮嘱不可泄漏于人。丹药也暂时停施。等病治好,问明了去青狼寨的道路,便要别去。孟寨主自然千恩万谢,送了许多土物、金沙。黄潜一概不收,只取了三天的粮食,做一口袋装好。孟寨主说:“青狼寨主夫妇凶狠诡诈,又与本墟有仇。此去要穿行螺盘湾,便是我们认路的人,也常常走迷,只一疏神,将湾中谷套数错,就一月半月困在湾里不得出来。恩人没走过,只凭我口说,哪里行得?”执意要伴送同行。黄潜一则恐泄机密,二则知道两方不合,万一同行遇见青狼寨人寻仇,动起手来,表兄现正寄居对方,相助同敌,恐伤人不便,反多累赘。自己=身本领,只要认得方向,岂惧山岭阻险?执意不许同往。孟寨主无法,只得说道:。、我家恰在本墟最远最偏僻的所在,往青狼寨须走螺盘湾,恩人路生,实不好走。既不要我陪去,请恩人退回来路,改走前路。虽然中隔两座高山,仍要穿过螺盘湾,但只是湾的尽头,决不至于迷路,多走百十里,却放心得多。”黄潜应了,问好改走前墟的路,便即起行。盂寨主送了一程,方行别去。再走一二里,到了两路分歧之处,黄潜暗忖:“前墟人多热闹,路既要远得多,山路更是峻险,何必费这些事?”想了想,仍往后路走去。
  黄潜步履迅速,行至中午,已到螺盘湾。只见两崖高峙,中通峡谷,觉得并无甚出奇。谁知入谷走不三二里,路径便难走起来。两边俱是危崖峭壁,其高排天,光滑如镜,猿猱也难攀援。再加谷径弯曲错综,歧路百出,互相重复颠倒。黄潜心中有事盘算,一个不小心,忽然数错了两个弯套,将谷径记迷,误走入不该进去的谷套之中。等到尽头被危崖阻住,看出有误,连忙回身时,来路方向、途径全未留神记住,又惜入别的死谷之中。黄潜虽知走迷,仗着一身轻功,先还不甚发慌,以为所见湾中崖壁虽然都是危岩低覆,日光全隐,看不出方向,拼着踏遍全湾,总不至于找不到可攀援之处,一达高处,即可辨明。再者,先前来路也还有两处记得,只要找到,便可推测。谁知越走越不对,走到黄昏,始终未将路寻到。好容易寻到两个略可攀登的崖壁,攀援上去一看,下面山连山,山套山,两山相间,成了一条条的峡谷,千头万绪,好似千百条龙蛇盘纠其下,哪里分辨得出来踪去迹。黄潜试返下来,略为定了定神,取出于粮,饱餐一顿。猛想迷径,姑且往下再走,天已昏黑。斜月挂崖,星光闪树,下面却是暗沉沉的。仗着练就目力,虽然不畏谷中昏黑,无奈湾中谷径阻塞的多,偶有几条可以通连,过后细一辨认,在自绕了许多弯转,多半仍然回到原处。
  黄潜连走了一日夜不停脚,未免有些劳乏。一赌气,寻了一个地方,坐眠到了天明。
  满拟少时日出,总可辨明方向,偏又是危崖交覆,谷径阴森,日光不能透下。想再攀上崖顶去看时,昨日那两处较可攀援之所,已不可复得。耐着性子,一面试探前行。静候到了日中,方向虽已辨明,可是照方向走,路均不通,仍须弯曲绕越,照旧是进退两难。
  尤其有一桩最难受的事:照孟寨主说,谷中泉水原有两三处,这一走迷,更找不到滴水,口渴已极。幸是黄潜学过多年坐功,能调气生津;如换常人,渴都熬不过去。
  黄潜似这样往来乱钻乱窜,在谷中走了两天两夜,心中未免烦乱。第三日早起,忽经一谷,有一面崖壁虽高,却满生藤树,可以攀升。连忙施展轻功夫,援升到顶。细看那一面也是一条峡谷,离地百丈,上半截溜斜可行,下半仿佛陡峭,隐隐闻得流水之声,心中甚喜,好在下跃比上纵要容易得多,便走向半崖,往下纵去。身刚纵起,落未丈许,腰间干粮口袋忽被一块锋利突出的石角挂住。人正下落,事出仓猝,难以挽救,粮袋立被扯碎,挂在石上,内中所贮干粮、肉块纷纷坠落,噗噗之声直响。
  黄潜行时虽只带三日之浪,孟寨主感恩心切,暗中多塞了好些在内,黄潜首次检视,足供七八天之用,虽然失路,食粮暂时尚可无忧。先还以为落在地上,东西仍在。及至到地一看,靠崖脚的一面竟是一个小溪涧,相隔落处不过尺许。适才下望,因有藤草遮住,又有突崖掩护,没有看出,那些惜粑、干肉沿壁直坠,不比自己是择地飞纵,业已全数坠落涧中,不禁着起慌来。见涧水汤汤,沿崖而流,却又不长,尽头处水忽成淤,如有无底深洞在下,巨吻吞波,汨汨不已,意欲取水,先解了渴再说。贴身伏地,刚刚悬脚涧岸,哪知腥腐之气,中人欲呕。知南疆山中常有毒泉恶水,又想起适落干粮沉底无一浮起,连行三日不见一鸟一兽,可见地之险恶,不敢造次,只得作罢。
  黄潜知道危难将临,一半日还好挨撑,再若日久不出,恐难逃死。想了想,无计可施,只得仍旧乱窜,只盼或者误打误撞,冲了出去,此外别无善策。黄潜是早本未进食,挨到夜间,仍然没有出路。接连已是三天,脚底又是不停地飞跑,路仍迷无头绪,腹中饥渴已极,越往后越难忍受。身上虽还剩有百余粒丹药,那是师父救人之物,不到生望已绝,行将待毙,又不愿拿它充饥。正在饥疲交加,走投无路,忽然行经一座断崖之下,仿佛走过。攀升上去一看,正是那丢失粮袋的所在。此时因袋裂未落,估量袋中必有余粮,无心得此,宛如绝处逢生。提气沿壁下到崖腰危石之间,将破袋取到手中,居然在里面寻到大小四块糌粑,一条熟腊肉。如节省充饥,尚敷一二日之用。便仍沿崖纵下。
  不知何日脱困,哪敢饱餐,只取了太平块糌粑略为点饥,吃完将余粮包好又走。
  黄潜因屡次绕越,终仍不高原处,反正难走出去,姑且见谷就钻,见弯就拐,不问道路相反与否,乱走一回试试。行到黄昏,虽未寻到出路,所经已与往日不同,重复之处甚少。暗忖:“这里不但鸟兽绝迹,溪流毒秽,连黄精、野菜之类都发掘不着。自己年来惯走蛮荒山野之区,几曾见过这等穷山恶水行次?”一眼瞥见崖缺新月斜照之处有一岩洞,猛想起:“来时孟寨主曾说,此湾沿途有三个岩洞,内有泉瀑可饮。莫非误打误撞,寻到出入正路不成?”想到这里,心中一喜,便拔出宝剑,借剑光华映照人洞。
  人洞一看,洞内沙石洁净,大可栖身。洞角沙地湿软,壁间似有水痕,水却无有,料水源业已干涸。原拟余粮分成数日之用,一天只吃一顿,未再取食。随便择了块大石,枕着粮包卧倒。意欲睡至天明,看岩洞形势与孟寨主所说是否相合,再行端详出路。
  黄潜连日眠食均乖,精神不济,着枕便即酣睡。睡了好一会,忽听洞顶山石爆裂之声,惊醒转来,借剑光往上一照,顶石已成冰裂,摇摇欲落,地皮也在摇晃,似要坍塌。
  知道不好,连忙飞跑,往外纵去。身刚离洞纵向空旷之处,耳听轰隆两声大震,黑烟冲起,沙石惊飞,全洞竟然崩裂,稍迟一步,怕不压为齑粉。黄潜惊魂乍定,想起粮包当了枕头,逃时匆迫,没有携出。还算好,山行已惯,随身衣包和剑匣不曾摘下,没有失落。白日费了好些手脚寻到余粮,只少进了一些点饥,连半饱都舍不得吃,万不料二次又会失去。
  一会,地震停止,黄潜心烦了一阵,无法,挨到天明,见昨晚岩洞连山根整个塌陷下去,成了一个巨穴,穴中直冒黑水,知道余粮绝望。决计再挨走两日,若不能脱险,人也委顿难支,即以丹药提神。既然见了岩洞,且照孟寨主所说,往洞左反走,用三进一退之法再试试看。走至午后,居然见了第二岩洞。越往下走,越与孟寨主所说途径相似,由此也未再走重路。才知昨晚所经乃第一洞,距离人口并不甚远。以前数日所行,始终在左近数十里湾中胡乱转圈,不离原处,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连日疲困,行得较缓,到第三日早晨才行脱险。
  黄潜出了螺盘湾,自忖:“食粮虽绝,前去随地都有黄精、山果、兽肉之类充饥,当不妨事。”沿途发掘探索,食物尚未找到,又误入乱山之中。直到越过盘龙岭,方又见不是正路,忽听水声潺潺,溪流垢耳。黄潜本来断了好几天的水,况且有水之处每多果树、野菜可食,立即振作精神,循声跑去。跑没几步,忽见阔涧前横,阻住去路。饥疲交加,强用平生之力,刚一飞身纵过,喘息未定,便听耳后风生。回头一看,一只花斑大豹从身后崖上直扑过来,势绝猛恶,又在仓猝之间,不及拔剑,连忙提气飞身纵过。
  脚才点地,顺手将剑拔出,那豹也跟踪扑过来。如在平时,再有几只,黄潜也不放在心上。此时正当连日饥疲,力竭气弱之际,知道不耐久战,忙使一个应急的解数,不但不再退避,反倒迎将上去。眼看那豹飞身扑向当头,双方快要撞在一起,危机瞬息,倏地双手握剑,往上一举,由朝天一柱香化成鱼游顺水之势,由豹腹下平穿出去。那豹虽猛,怎经得住仙家宝剑,这一剑,正刺进豹的颈腹之间。一个借劲使劲,一个负痛往前急窜,恰似利剪裂帛,由颈到后阴,不偏不歪,豁然迎刃而解。当时狂吼一声,腹破肠流,死于就地。
  黄潜气不过,跑去连砍了好几剑。正待割些豹肉,取火烤来充饥,不料那豹原是两只,俱伏崖上猎食,相隔不远。头一只扑来时,第二只已发现有人,轻悄悄由斜刺里赶来,意欲与前豹争食。黄潜用宝剑杀了前豹,这只业已追近,又恰在黄潜身后,不声不响,起爪飞身便扑。这只豹本由隐处潜出,大出意外,扑时相隔也更近,如换旁人,不死必负重伤。总算黄潜练过多年静功,虽当危难,耳目仍是聪灵。刚刺破豹皮割肉,微闻身后有了声息,一转脸,那豹来势迅速,又见同类惨死,更加猛烈,黄潜只觉眼前一花,豹已临头。这时如往前纵,脚底又被死豹阻住。情知不妙,心里一着慌,急不暇择,不禁大喝一声,奋起神威,一纵身,举手中剑,直朝那豹横截上去。情急用力太过,这一剑虽然砍中,人却被豹身撞了一下,吃不住劲,撞出两三丈远。当时耳鸣心跳,头晕目眩,身子晃了两晃,方才站定。一看,那豹比前豹还大,业已身首异处,死时连声都未吼出。
  黄潜自觉力已用尽,见身侧有一大树,便倚树坐下,暂时喘息。歇不一会,遇着那个采花的山女,给他吃了几块糌粑,又给寻了些山泉。黄潜饥渴一解,精神立时大振。
  也没多吐实话,一问路径,知又走了岔路。当下先从衣包内取了一条花汗中,送给山女,当做谢意。山女见他人好,请他在崖前少待,回去多取些糌粑与他做行粮,原说至多个把时辰即行回转。后来黄潜久候山女不至,心想:“据山女说,当地赶往青狼寨不过二三日的途程,说的定是寻常人的足力,如照自己走法,岂不当日可到?前后连断数日饮食,早夜奔驰,尚且能支,何况适才业已饱餐足饮,还怕什么,螺盘湾中已然冤枉耽延了多日,好容易才访出表兄下落,现成的豹肉可用,还不及早赶去?在此久候下去,势必又要多延一日见面,实在不值。”想到这里,便割下一块豹肉,用树叶包好,系在衣包之上,余剩的留赠山女。自己按照所说途径,往青狼寨山口里赶去。行时已是中午。
  黄潜脚程虽快,无奈沿途山径崎岖,一过山口内大草坪,便即难走。山女照本山人的脚程说话,并不算慢。黄潜到底路生,虽然不致再走迷路,当日怎到到达?行至黄昏,见暮霭苍茫,山风凛冽,宿鸟归巢,兽嗥之声四起。凭高下望,还看不见青狼寨的影子,知道相隔尚远。只得趁天未黑,择了一处山洞安身,就山泉将豹肉洗净,拾些枯柴,准备在洞口外烤食。火刚点燃,忽听洞侧树抄微响。侧脸一看,一条白影,仿佛是只猿猴,疾逾鹰隼,穿越林丛,一闪即逝。黄潜沿途所遇山中猿猴不知多少,如这般周身雪白,举动神速轻快的,却也少见。因天将黑,也没跟踪追视。略烤吃了些豹肉。与途中采得的山果,寻来石块,堵好洞门,静坐了一会,便已卧倒睡去。
  半夜,黄潜为兽啸之声惊醒,洞外黑沉沉的。山风呼呼,夹着湿气,穿隙入内。由石缝外视,长空星月光华全部隐去。侧耳一听,兽声愈厉,中间似有猿啸,仿佛两兽恶斗方甜,呼啸不绝。听出相隔犹远,天阴欲雨,不愿出视。意欲再睡片时,已难成梦,又不知时辰早晚,在黑洞中坐等。好容易挨到天明,兽声始住。出洞一看,天色澄清,石凹积水,草木肥润,山光如沐,方知昨晚醒时正当小雨初晴之际。略进饮食,便趁着朝墩就道。
  黄潜行不数里,一眼瞥见路侧大树梢上金辉映日,毛茸茸挂着一团东西。近前取下一看,乃是一丛金黄色的兽毛,像是新被扯落,上面还带有血迹。用手一扯,不用十分力竟扯不断。心想:“这样柔中带韧,又长又亮的金毛,生平从未见过。昨晚兽斗,必是此物无疑,只不知是何野兽,这样猛恶?此处既有遗毛,兽迹当不在远。”顺眼往林中一看,林梢树底又发现了两处,不禁动了好奇之想,信步往林中走去。
  那片树林只有数亩方圆地面,越往前,扯落的毛片越多,丝丝缕缕,牵挂林木之上,金色湛然,随风飘动。等将树林走完,乃是一座山峰,并不十分高大,形势却异常陡峭,撑空矗立,宛若石笋,上面洞穴甚多,寸草不生。峰脚长着数十百株大果木树,就中半是红桃,实大如碗,鲜肥悦目。峰左高山炭峨,中隔绝涧,峰右长岭遥横,上连云汉,恰好做了峰的两面屏障。峰前却是一大片盆地,细草蒙茸,隐现血迹,到处都有践踏之痕,知离猛兽窟穴已近。昨日几乎为恶豹所袭,不敢大意,便将宝剑拔出,一提气,径往峰上面走去。
  黄潜快要走到峰头大石洞前,忽听吱哇一声兽啸,从洞中飞纵出来一条白影。定睛一看,正是昨日傍晚所见到的那只白猿,手里拿着一株异草,颇与自己在太行所服兜率仙芝相似。心刚一动,正要劫取,那白猿动作绝快,身刚飞纵出洞,脚略一沾尘,便凌空数十丈,往峰下飞去,穿树登枝,只两三个起落,便越涧往对山而去,晃眼不见踪迹。
  黄潜知是灵猿,就追也未必追上。只不知那扯落金毛是甚怪兽,仍欲走往洞内一穷其异。
  见洞径光滑整洁,四壁钟乳已折去,仅剩遗迹,不时闻见腥腐之气。猿猴不吃肉食,估量藏有别的猛兽,不由加了几分戒备。
  黄潜深入约有十丈,由一石甬路转出,忽见天光透入,照见洞壁边堆着好几具虎豹等猛兽的尸骨,虽然头破脑裂,大半俱是整具尸身,皮肉俱存,并未残损。细一查看透光之所,那山峰宛如五丁开山,从中裂成一个巨缝,洞当峰腹,恰巧分成两截。洞里面望去颇深,洞口净无纤尘,比前洞还要干净得多。黄潜刚行进后洞口外,迈步欲入,才一举步,隐闻兽喘声息,知道有警。就在这按剑却顾之际,忽见两点蓝光射向脸上。刚往后一退身,下摆衣襟已被那东西抓住,登时觉得后腿上被钢爪挂了一下。仓猝中也没看清面目,举剑往下便砍。不想剑又被那东西捞住,觉得力量绝大。同时剑光指处,也看出怪物的形状。忙一稳气,移步换形,改退为进,就着那东西抢剑前夺之势,运用全力将手中剑一拧,对准怪物分心刺去。只听一声惨啸过处,怪物两爪松剑,不再动弹。
  黄潜因为初退时力猛,下衣被怪物抓裂,脚上皮肉略带着了些,也被抓伤见血,隐隐作痛。暗讶:“是何怪物,具有这等神力?自己内外武功俱臻绝顶,身上皮肉如铁一般坚硬,竟会被它抓伤。这口宝剑出诸仙传,无论钢铁、玉石,挨着便碎,竟敢用爪来强夺。既然这般厉害,怎又一剑便即刺死?”随想,随用剑试了试,不见动静。用剑尖挑到明处一看,那怪物似猴非猴,比先见白猿略大一些。生着一身金色长毛,脑后披着几缕金发。一双长臂,掌大如箕。因为夺剑,前爪已被剑尖拉断了好几根,连皮搭下。
  身上皮毛有好些地方俱已扯落。那未扯落的却是亮晶晶,油光水滑,又密又繁,与先见残毛相类。
  黄潜这才明白昨晚啸声便是此物,与白猿斗了一夜,身受多伤,力尽精疲,仙草必原生洞内,也被白猿夺去。躺在洞侧喘息,看见生人进来,已不能纵身起斗,仗着利爪来抓。不料是口仙剑,等往回一夺,爪断负痛,爪刚一松,吃自己顺势一剑,刺中要害,立时了账。否则,看它种种厉害神气,如在平时相遇,死得决无如此容易。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卧薪尝胆 山寨练仙兵  出谷迁乔 蛮山驱兽阵
 
话说黄潜惊心初定,好生侥幸。试探着往后洞内再一搜寻,除比前洞整洁外,只有好些怪物采得未食的肥桃山果。还有一块光滑大青石,想是怪物卧处,并无别物,当下取了桃果出洞。这一来,又耽延个把时辰。忙着赶路前进,一路飞跑。快到青狼寨山麓,日色又已偏西,忽听飕的一声,崖顶下飞来一枝东西。黄潜出其不意,吃了一惊。纵开一看,乃是一只梭标颤巍巍斜插地上。知道崖上有人暗算,抬头一看,危崖耸立,山石崎岖,并不见一个人影。料是藏在暗处,正待喝问,猛地飕飕连声,又是四五枝长箭往下射来。黄潜喊声:“来得好!”随使出一身本领,一面手接脚踢,将箭拨落;一面朝那发箭之处寻视,才看出乱草蓬蓬中隐现着几个山人影子。忙用土语大喊道:“我是汉客,孤身一人往青狼寨送货物,寻访亲友的。与你们无仇无怨,有话下来说,决不伤害你们,射我则甚?”说罢,上面果然止住了射,好似有数人在互相商议。
  待不一会,从蓬草中钻出一个山人,朝下喝道:“你这汉客可是从菜花墟来的么?
  要往我们寨里寻找哪个,快说。”黄潜来时已知青狼寨岑氏夫妇与邻近各寨俱都有仇,如说实话,必有阻难。便答道:“我从省里出来,寻访一家姓颜的亲人。沿途打听,说他夫妻二人在你寨中行医,一路只在山中绕行,幸得一人指路到此,并不知什么菜花墟。”黄潜言还未了,那山人脸上顿作失惊之状,将双手连连摇摆,意似叫黄潜不要再说。接着身子往下一俯,援着丛中隐着的一条藤蔓,便往崖下缒来。身后还有四个山人,也都由草里现身,相随援藤而下。为首一人说了句:“汉客且随我来,有话对你说呢。”
  说罢,将黄潜引向崖后隐僻之处。行约半里多地,走人一个石洞,里面陈设山人卧具和食饮之物。先请黄潜在一竹榻上落座,余人便端上糌粑、山泉请用。
  黄潜见他们意态不恶,行了半日,正用得着,也不作客套,拿来便吃。方要询问颜家踪迹,为首山人已经说道:“汉客你真大胆,敢一个人到此。这几日因黑王神恨了我们,虎豹到处伤人,遇上就死,再加上寨主夫妇又与金牛寨结了大仇,恐金牛寨主勾引菜花墟孟寨主前来报仇杀害,近寨一带添了好些眩望防守,见了生人,先发一标,答不上话,立时便放毒箭射死。这还不说,偏你寻的又是寨主的对头冤家。幸是我们这几个,如遇见寨主心腹近人,包你没有命在咧。”黄潜闻言,不禁心惊。想了一想,问道:
  “我听说我那姓颜的亲人在此行医,你寨主不是甚为敬礼的么?怎的又是他的对头?如今他夫妻在这里么?”山人答道:“颜恩客如在这里还说什么?你说的是从前的事啦!”
  当下便把颜觍因神虎入寨,产子行医,先友后仇,以及岑氏夫妻日久疑忌,勾引韩登陷害,颜氏全家知机先逃,由一神猿救护,到了山口,吃金牛寨主父子预先派人埋伏接去的经过,一一详说了一遍。并说青狼寨恐老人父子不肯甘休,又惧神虎为祸,防御甚严。
  自己和诸同伴俱曾受颜氏医病之德和老人父子厚待,对岑氏夫妻虐待也是敢怒而不敢言,无奈妻子、田业俱在青狼寨,暂时不能逃走。今知汉客是颜家亲人,为此实说。如要见他,可往金牛寨去,必能相遇,还受礼待。
  黄潜知表兄嫂已脱险,才放了心。犹恐有误,再细一盘问颜氏全家名姓、容貌,除名字改去,添生一子外,无不与表兄嫂年貌吻合,料定无差。并问清遇见山女的地方便是金牛寨境,只怪一时没有耐心,未等山女送粮回来细问。事已经官,恐其金牛寨存身不住,又避往别处。因扰了山人饮食,又问出颜觍真情,心中甚喜,意欲取些银物作酬。
  山人却是执意不受,说:“汉客是颜恩客的亲人,哪能要你谢礼?那日我们原受寨主逼迫,随三熊追杀恩客夫妇。后来三熊被白猿抓死,韩登同随去的官人死的死,捉的捉,一个也未逃回。我们俱受金牛寨小寨主蓝石郎之托,回来只说业已追上恩客,忽被黑王神和怪物抓死,没对岑氏夫妻说出实话。事隔不多天,恩客必还在金牛寨内居住。汉客去到那里,可请颜恩客向老少两寨主给我等说个好话。就说我们本是一家,如今都受岑氏夫妻虐待,听他寨中甚是安乐,十有九个都想投奔他去,只苦暂时走不脱身,稍有一点缝子,立时逃往。求他务必在寨口附近常派些好手睬望,遇上我们逃去的人,随时打个接应,免得被狗崽追上送命,就感恩不尽了。”说完,又送了些食物。
  黄潜自然满口答应。当下略问路途,别了山人,忙着上路。青狼寨出山的路本有好几条,虽不似螺盘湾那般迂曲盘绕,容易走迷,生人也不易走。黄潜行时因见来路弯转,心想抄近,向山人间路,走的是昔年老人初逃的夹谷,未由原来途径经行。满以为天刚昏黑,借着星月光辉连夜赶行,脚底多加点劲,第二日午时前后便可出山,到金牛寨与表兄嫂相会。谁知入谷一深,路便难走起来。先时目光虽被崖壁挡住,伏着练就目力,还能辨路前行。走出百十里,到了半夜,谷中忽然起了浓雾,伸手不辨五指。山风四起,虎啸猿啼,隔山应啸,石飞树舞,都成怪影,碍足牵衣,如有鬼物伺袭。荒山独行,越显景物郁暗阴森,凄厉可怖。有时行经雾稀之处,天上星光隐约可辨,可是谷深崖峻,黑暗之中,难以攀越,还得留神豺虎虫蛇潜伏伤人。黄潜无奈,只得借用剑光照路,偏生那雾越来越浓,剑光不能及远,仿佛一条银蛇在暗云中闪动,离身二三尺仍是茫然。
  鼻孔中更时闻腥湿之气,恐雾中含有毒瘴,取了两粒灵丹咽服下去,高一脚,低一脚,往前急走,只盼走出雾阵,得见星月。不料一个忙中有错,又走入了歧路,直到山雾渐消,天色向明,见了日头,才行发觉方向偏出东南,又把途径走错。
  黄潜暗中奔驰,一夜无休,甚觉疲倦,一赌气,在路旁石上歇息,取出山人所赠干粮略吃了些。暗忖:“连日慌张,如撞见鬼一般,到处迷途差误,冤枉路不知走有多少,难道这也是命数注定?”方在想起好气好笑,忽见谷旁尘土掀起,扒掘成一大坑,坑中似横卧着一个东西,五色斑斓,正对着初升朝日闪闪放光,烂若云锦。首尾俱被丛草挡住,看身躯粗大平扁,不似蛇蟒之类。黄潜心中一惊,立即站起,不敢招惹。先端详好了退步,定睛再视,丝毫不见动转。试取小石遥掷了三次,仍不见那东西丝毫动作,如死去的一般。试探着近前一看,那东西身长丈三四,生得与穿山甲相似。首尾俱已断裂,身上尽是兵刃之伤,残鳞断甲,坑内外到处都是,血迹犹新,像是刚死不久。用剑一刺,扑哧一声,虽然破甲而入,并不甚深。暗讶:“这东西不知是何怪兽?形态如此凶恶,鳞甲又极坚,必然厉害非凡。看伤痕,分明昨晚有人用兵器将它杀死。这蛮荒穷谷之中,哪来这等有本领的异人?”越看越奇怪,只想不出个道理。腥血污秽,异人已杏,无可逗留。
  黄潜正要寻路出谷,走不数十步,猛听野兽微微喘息之声发自头上。仰面寻视,危崖高耸,峭壁千寻,只离头两丈处一石突出,方广丈余。估量兽在石上,绕向前面较高之处一看,上面卧的正是昨日所见的那只白猿。周身银毛衬着好些血痕,红白相映,越显鲜明。一只长爪握着那束兜率仙芝,平置石上,仿佛睡时恐将灵药残损,故此将爪平伸,不使相近。一爪压在胸前,俯身贴石而卧,睡得甚是香甜。黄潜不禁大喜,忙用轻身功夫平地一纵,到了石上。见石上碎石罗列,白猿卧处似有裂痕。黄潜哪知白猿昨晚和适见怪兽喷云神涂斗了一夜,中毒疲乏,特地裂石藏宝,身卧其上,下面穴中还藏有两件异宝,一心只想把兜率仙芝取走。因知昨日洞中怪物是此猿除去,身上血迹又与坑中异兽相似,必然又死它手。为世除害,大是可嘉;看它动作、形象,似已通灵。如在此时乘机杀死,虽然容易,未免有乖好生之德。就此取草,将它惊醒,又必难于对付。
  想了想,便右手举剑,左手拿了仙芝轻轻一提,居然得到手中,并未将猿惊觉,好生庆幸。
  黄潜正要走去,继一想:“此猿毛白如雪,已是灵物,它如此珍惜仙芝,必知仙芝妙用,得时定也不易。这两晚连除二恶,便为此芝也说不定。自己不劳而获,殊觉于心不安,似应少酬其劳为是。恩师曾说,所赐两种灵药,一种只是医病而已;另一种仙效神奇:凡人服了,可以起沉菏而致修龄;如给稍有灵性的禽兽服了,足可抵它数十年苦修之功。自下山以来,所遇都是寻常病人,尚未用过,何不给它一粒,以尝其劳?”当下把灵药取出一粒,轻轻塞在白猿爪内,然后纵身下石而去。
  黄潜去时高兴,未免疏忽,举动稍微重了一些。白猿原因昨晚杀死喷云神狳时,中了毒雾,勉强飞纵石上,先想取走那先藏的一株兜率仙芝。后来觉着四肢酸软,头晕欲眠,一着急,刚把石头裂开,将所得二宝放入裂穴,已支持不住。手握仙芝,伏身卧倒,将穴遮蔽。它已是多年通灵神物,耳目心性何等机警敏锐,只不过暂时昏迷。睡梦中早就防到仙芝失盗,经过两个时辰昏睡,毒已断解,闻声便已惊醒。白猿一觉察爪中仙芝失去,立即暴怒欲起,无奈毒气未解,身仍疲软,不能转动。勉强侧过脸来一看,见一人影飞下石去,手持一剑,寒辉四射,迥非凡品。知道此时体力未复,来人厉害,动必无幸,尽管咬牙痛恨,连丝毫声息也未出。
  白猿等人去较远,强自挣扎起立,觉爪掌中有一小物。拿起一看,乃是一粒丹药,清香扑鼻,知是灵药。暗骂“恶人!你盗了我辛苦得来的仙芝,一粒丹药就抵过么?上天下地,且难饶你呢。”连忙吞服下去。再仔细查看,且喜所得二宝未失,便从穴中取出,分持在手。见盗芝人由东北退出旁谷,已转向峡谷山路,脚不沾尘,飞也似往前奔去,越知不是常人,这时初服灵药,四肢仍是疲软,哪敢贸然追去。只得爬上高处,干瞪着一双金睛火眼,望着前路发急,无可奈何。还算好,明夷子百炼灵丹,乃仙家至宝,白猿秉赋又与常兽不同,仅过了半个时辰,便有了灵效。一阵腹痛过去,将毒下尽,体力虽不似往常矫捷,业已逐渐复原。再看盗芝人已跑出数十里外。仗着神目敏锐,凭高下视,目光所及,便能望见。当时急不可耐,惟恐其逃脱,立即飞身下石,顺路尾追。
  追到后来,双方相隔不过二十来里。
  白猿机智,前回因抱虎儿出游,遇见能人,几乎吃了大亏,从此有了戒心。尽管心中忿恨,紧随不舍,因恐又遇仙侠一流人物,一到将要追近,反而踌躇起来。心想:
  “先查看出敌人虚实,再作计较。如是能手,自忖敌他不过,便不上前自讨苦吃,等跟到落脚之处,暗中盗取回来。”此举虽然稳妥,又恐敌人行至中途,将那粒兜率仙珠吃去,好生委决不下。谷径迂回,不时绕道,纵往高处前望,见仙芝仍系在敌人背上包袱外面,才放心下地,接着再追。它这里随地绕越,观望迟疑,黄潜脚程本快,且因途中耽延,愈发加紧急赶,所以中途未被追上。
  后来将出山口,白猿追了多时,渐觉敌人无甚出奇之处,同时体力已复。暗忖:
  “那人宝剑虽利,不似能飞,脚底不过比常人快些,毫无异处。自己手上也有两件宝物利器,适才是身软无力,容他走脱,此时怕他何来?”当下胆气一壮,便飞速追将下去。
  白猿自然比黄潜要快得多,不消片刻,相隔便只十里左右。黄潜行经峰侧,因知入了金牛寨地界,意欲寻人间路;又加一口气跑了小半天,也想歇息歇息,过涧以后便将脚步放慢,不一会便被白猿追上。
  自猿身步轻灵,跑起来声息全无,快要临近,黄潜还未觉察,黄潜因见前面有极清泉水,刚把包裹取下,待取待粮,猛一回头,见白猿追来,知它醒来失盗,跟踪报仇。
  手中还拿着一长一短两件兵器,精光映日,来势厉害,不可轻敌。忙一纵身,先将包裹挂向道旁大树枝上。刚把宝剑出鞘,说时迟,那时快,白猿已长啸一声,右手一件三尖两刃,旁带三个如意钩环,长约五尺的怪兵器首先刺到。黄潜将剑一迎,锵的一声,刚挡过去,白猿左手一枝形似判官笔的兵刃,又复纵身当头点到。白猿身体矫捷,急如飘风,加上那一长一短两件兵刃形式奇特,光华灿灿,宝剑竟削它不动,黄潜剑法虽然出诸仙传,仅仅敌个平手,斗到后来,黄潜渐觉气力不加,恐斗长了吃亏,正待暗中施展法术防身取胜,颜觍已是赶下岭来唤住。两人互说前事,好生伤感。
  那白猿到了岭上,便和虎儿在一处玩去。二人见虎儿拿着那两件奇怪兵器不住摆弄,要将过来一看,短的一技,都认得是武当内家最有名的兵器九宫笔。闻说当初武当派名家铜衫客最善用此笔,专破敌人真气,能发能收,与飞剑相似。那三尖两刃,附有三环月牙的一件,黄潜虽然学艺多年,平时常听乃师明夷子讲说各门派中仙剑利器的名称用法,多所闻识,也说不出它的名来,这两件怪兵器都是光华闪耀,照眼生撷,冷气森森,侵人肌发,知是宝物无疑。先当白猿送给虎儿,及至颜觍一问,白猿却又打着手势,意似不然。虎儿接口道:“它适才和我说,这两样宝贝连那仙果,原是给我找来的。因为这个,还和怪物打了两夜,它几乎被怪物抓死。等我向它要,它又说我年纪大小,爹爹妈妈不久要上京里去,剩我一人,怕被恶人抢去,只给我先玩上几天。等爹妈走了,它就拿这个送到我师父那里去,长大仍旧归我。到时,这东西还会飞。它现在想见黑哥哥,要爹爹回去呢。”黄潜见虎儿一点小人,竟通兽语,大是惊异。颜觍又把生时许多异状,以及神虎。仙猿日常作伴护救之事,一一说了。
  颜觍亲仇时刻在念,与黄潜相见,得知京中逆阉情形,本就跃跃欲试。再一听虎儿之言,知道白猿灵异,既说自己要往京师,必有原故,益发动了复仇之念,只不知虎儿怎生不去。便问白猿:“我夫妻与黄表弟去京办那事能成么?”白猿点了点头,又伸手往金牛寨那方连知指。颜觍知它要自己回去,加上至戚好友化外重逢,也须倾吐心腹,石郎虽非外人,到底有些不便,当下便倡议回寨。四人一猿回到寨内,石郎知他有话要说,先自别去,准备酒肉,为新客接风。不提。
  颜觍先引黄潜见了颜妻。虎儿、白猿自寻神虎去讫,颜觍夫妻与黄潜商量,逆阉声势日盛,近几年服了妖人丹药,体魄强健,虽说君宠已衰,究属传闻,不可置信,这样耗将下去,耗到几时?难得黄潜武艺高强,又学会临危脱身之法,正好出其不意,同往京师相机下手行刺,报了亲仇,再作打算,黄潜也觉父母之仇,该早报为是,艰危行险,均非所计。颜觍原意将妻子留居金牛寨。颜妻因自己也会武艺,不比寻常妇女。一则患难恩爱夫妻,不愿相离;二则同往,还可相助,有益无损。因此坚持欲往,只虎儿去留大是为难。颜觍因白猿曾有虎儿独留之言,忖道:“仇敌势盛,到处都有网罗,爪牙密布,又有妖人相助,此番前去全凭天佑,万里行险,侥幸一击,成败利钝实难预料。虎儿前往,不特孺子无知,徒多累赘,设有不幸,颜氏岂不绝了后嗣?石郎父子情深义重,托付与他,决无差错,何况又有神虎、灵猿日夕伴护。行刺成功,异日归来,父子重逢,自不必说;即使事败身死,此子天生异禀,大来也必能重报两世之仇,终以留此为是。”
  便和颜妻说了。颜妻虽然不舍爱子,利害相权,也就无可奈何。
  正说之间,虎儿已一手拉了白猿,一手用一根长索系了虎颈,连跳带蹦跑将进来,要黄潜观看神虎。黄潜见那黑虎生得那般威猛长大,也甚骇然。因听颜觍说起虎、猿许多异迹,便起立致了几句谢词。虎、猿也各点首微啸示意。颜妻嫌虎儿侮弄神虎,忙过去将虎颈长索解了,说了虎儿几句。哪虎微一转身蹲卧在地,虎儿便纵上身去骑了。
  黄潜见虎与人如此亲呢,宛如家畜一般,问虎儿怎不害怕?颜妻笑道:“老表弟,你哪里知道。虎儿天生是野孩子,一身蛮力,有时犯起性来,大人都拗他不过。这里人家娃儿,大的小的都很多,前日石郎引了几个来,他都不爱和人家玩,独和神虎、仙猿在一处,形影不离。这还是神虎的伤刚好,须要调养些日,暂时不能劳顿呢。前在青狼寨,竟三天两日,独个儿和仙猿骑了神虎出游,一去大半天,到黑方回,也不知去些什么所在。有时连他爹都不叫跟去。这神虎也真和虎儿有缘,打降生那天起便佑护他,直到如今。这次还为我们受了重伤。平时任是多厉害的猛恶野东西,闻声望影而逃,不敢近身,挨着它便即送命。青狼寨上千山人刀矛齐上,毒箭乱射,也未伤它一点皮毛,反吃它扑伤了寨主。这样威猛,却和虎儿亲热得驯羊相似,随他怎样侮弄,决不在意。我常恐虎儿无知,招神虎、仙猿生气,每每喝止,它还不愿呢。”
  黄潜闻言,猛想:“逆阉门下豢养着许多异派中的能手,便是厂卫、家将,也都大半精通武艺,此番前去,利器必不可少,三人中仅自己有一宝剑,如何济事?”又想:
  “白猿现有两件宝器,长的一件虽不知名,内家功艺触类可以旁通,看形式,大约与内家七宝中的月牙钩连刃用法相同。短的一枝明是九宫笔,更听恩师指点过,当时因手边没有此笔,不曾练习,用法还全记得。听见表兄嫂说,这多年来因一心复仇,常背人勤习,武功并未荒废,只未经高明人指点,遇见大敌,恐难必胜罢了。何不将这两件宝器借来,按照恩师传授,略加变化,教他夫妻练上些日,学会了再走,岂不要好得多?”
  当下忙叫颜觍去和白猿商量。白猿闻言,先是搔首沉思,颜、黄等三人看出它作难神情,以为不允,又不便勉强,方在失望。隔了些时,白猿忽朝虎儿连叫带比。虎儿喜叫道:
  “爹爹,白哥哥答应借啦。等爹、妈、表叔一走,他随后还跟去呢。”颜、黄等三人闻言大喜。这两件宝器原插在虎儿背上,便取了过来。
  一会,老人父子过访,说已备酒肉,来请佳客前去接风洗尘。三人谢了,携了虎儿,同往大寨。当晚尽欢而散。
  第二日早起,黄潜因兜率仙芝中一粒灵果为虎儿吃了,下余芝草已不能移植。此芝功能益气增力,轻身明目,自己服过,知道用法,正好与表兄嫂服用。便向颜妻要了一块玉牌,将芝草碾碎为泥,加和了两粒灵丹,盛入瓦罐,吩咐用细绢将口密封,交与随侍山女,依法九蒸九晒,以备服用。然后老幼四人带了猿、虎同往寨侧僻静空旷之处,教颜氏夫妻练那九宫笔和月牙钩连刃。石郎昨晚得信,练时也走来旁观,并备酒食助兴。
  因忙着练成好早起身,率性连饭都未回去吃,夫妻二人轮流演习。好在原是会家,又都聪明坚毅,自然一点便透,一学便成。虎儿见父母相随表叔学艺,兔起鸽落,纵跃如飞,周身寒光闪闪,不禁心喜,强磨着黄潜教他。黄潜情不可却,趁着闲时,意欲引逗为乐,略为教他几手。谁知虎儿天生奇禀,初生不久便服仙丹,前随猿、虎出游;多食灵药异果,体力、精气本胜常人十倍,加以昨日又服了一粒兜率仙珠,身子益发轻灵,适才旁观,早已心领神会。见黄潜只教了几手容易的,憨嘻嘻地笑道:“表叔,这个我会呢。”
  接过九宫笔,一个黄鹊冲霄之势,一双小脚一点,便凌空飞纵起三五丈,施展开来。
  黄潜虽知他不是凡儿,却也不料竟是如此神异,好生惊赞。暗忖:“此儿有此身手,如非恐万一事败,同归于尽,将他教好武艺带走,这倒是个绝好帮手呢。”正在心动,虎儿练未几下,方在起劲,旁蹲白猿忽然一声长啸,纵越空中,将虎儿接住,抱将下来,将九宫笔夺过,递与黄潜,指着虎儿连啸不已。虎儿性强,头一次受白猿强制,气得要哭,伸着一只小手,朝白猿头上不住乱抓乱打。白猿也不发怒,仍是连叫带比,只不放他下地。颜妻见状大惊,刚出声喝止,虎儿已解白猿之意,紧抱猿颈,喜笑颜开起来。
  颜氏夫妻见状奇怪,喝问虎儿是何原故。虎儿刚说了句:“白哥哥不要我跟表叔学,他有好……”言还未了,白猿将手一摇怒啸了两声。虎儿又说了句:“白哥哥不许我说呢。”便不往下再说,径拉了白猿,骑虎往林谷中走去。
  虎儿起初看得那般起劲,自经白猿这一来,从此三人练时,他自和猿、虎四处游玩,除有时与父母同食饮外,绝少在场之时。颜、黄三人俱不知白猿不许虎儿从学之意何在。
  人本大小,三人又忙着用功,每早起身练到黄昏日落。为求深造,回去又由黄潜传授坐功练气之法。又知虎儿有此神虎、灵猿随护,决无差错,俱没留神他的行止,也没再向他盘问。只石郎细心,见虎儿自第一日学九宫笔,被白猿禁止之后,每次骑虎出游,多半由寨侧林谷中出去,却由后寨僻径中回来。知道寨前后一东一西,相差大多,路更绝险,完全背道而行,绕越往返不下六七百里,而每出却只有一整天的时候,有时仅只三四个时辰。虽然有些奇怪,因猿、虎灵迹久著,虎儿又是生有自来,以为颜、黄二人一个能通神会算,一个是仙人门徒,会有仙法,既然置之不问,想必无关紧要,略想了想,也就未提。因此颜氏夫妻始终没问虎儿在何处游玩,相隔金牛寨多远。
  忙里光阴易过,不觉便是半年多光景。颜氏夫妻进境神速,居然分别将两件宝器学得精通纯熟。方在筹议行期,恰巧老人派赴省城办货的山人归报逆阉逆迹大著,党羽已遍天下,风闻有谋朝篡位之举,不久就要发动等情。三人闻言,益发心急。加以虎儿生长快得出乎情理,数龄黄口孺子,在黄潜来金牛寨这半年工夫,竟长得和十五六岁健童相仿,身轻似燕,力猛如虎。石郎爱他已极,常命寨中山人逗他角力为乐。数十强壮山民合拉一条长索,竟拉他一个小孩不过,大可放心,委之而去。依了颜妻,还恨不得带走才好。颜黄二人因他毕竟年幼性刚,又未学过武艺,终是不妥而止。因虎儿年幼无知,颜氏夫妻只说随黄潜入京访友,办一要事,并未明言报仇。
  行前特地作了一个锦囊,用白绢将家世和乃祖被害,父母逃亡,如今方得报仇情由,一一详记在上。未后说:“仙猿不准学艺,必然有待。我三人此去,如果十年以内不归,也无一人有音信,定为仇人所害。彼时你已然长大成人,学会武艺。你有此资禀,定非凡物,可急速赶往京城,将逆阉全家杀死,报这两世奇冤大仇。不过去时早也在七八年间,得遇名师,学成之后,不去与不到学成年满前去,均为不孝。”写完,连虎儿祖父颜浩死前托人偷寄颜砚,命他速逃,为异日报仇除恶之计,勿殉小节的一封血书,一并包藏囊内,密缝,与虎儿贴胸带好,切戒不许失落。颜觍并说:“我儿平时顽皮,不爱文事,从母口授,识字无多,此囊须要小心谨藏。我此去也许当年回转,否则,欲知父母身世,须在五年之后,或是得遇名师,请师拆看,或是请石郎大哥拆看,外人前不可泄露。”
  颜氏夫妻告诫完毕,又再三拜托老人父子和白猿、神虎照护虎儿,然后起身。全寨人等俱都送出寨外老远。父子天性,临歧洒泪,自不必说,连老人父子也哭出声来。
  颜、黄等三人走后,石郎因见虎儿当时孺慕依依,牵着父母悲哭不止之状,恐他年幼不舍父母,性又倔强,倘或一旦想要跟踪寻去,岂不为难?后来见他只当日晚饭未吃,拉抱着猿、虎,思亲垂泪哭了一阵,便自睡去。第二日起身,便仍欢欢喜喜,并无异状,每日照旧骑虎携猿出游。石郎见他每次都是早出晚归,绝少在寨中吃饭,一向说出游在外多由白猿,采来山果充饥,有时还给石郎带回许多珍奇果品,看惯也就不以为意。石郎刚放心没有几天,这日虎儿晚间回寨,忽要服役山女教他学做糌粑、生火煮饭等杂事。
  石郎因受恩人重托,每早晚都来看望,见他如此,以为小孩学着好玩,抚慰谈笑了一会,便自归卧。虎儿学起来却极认真,恨不得当时便要学会。先让山女挨次做给他看,跟着如法炮制,不对便又重做。虎儿虽然聪明,举动却极粗豪,柴米琐屑之事素不经心,未能一学就会,反复学做了好几回,不觉到了深夜,生熟糌粑堆得到处都是,仍然没个准头。山女劝他安歇,明早再学,说:“这也不是急事,何必忙在一时?”虎儿执意不听。
  要是故意愉懒不教,虎儿看出固是不依,那猿、虎也跟着在旁怒吼怪啸,吓得服侍他的两名山女不敢违拗。
  一直学到快天明时,虎儿才勉强学会了些。当下便命山女取来两个装青棵的大麻袋,将那生、熟各半惜粑,连父母与他留的腌腊肉、咸菜,还有铁锅、支架、刀、叉、水瓢等供食用的器具,一齐胡乱装入,用索系好袋口,扎在一起。白猿跟着动手,搭向神虎背上。虎儿又取了两件衣服,跨上虎背,往外便跑。
  山女俱经石郎挑选而来,也颇仔细,到此方明白虎儿要离此他去。一见情势不好,连忙追出,取出身旁牛角哨子,正要吹起聚众,报与石郎知道,群起拦阻,虎儿已经觉察,便即喝道:“我同白哥哥要搬到好地方去,怕石郎哥哥拦我,才不要他晓得。他原拦我不住,无奈有爹妈的话,我不敢和他强。你不等我走,敢吹哨子把他喊来,我叫黑哥哥咬死你。”山女哭求道:“少寨主恐你想爹妈,追去惹祸,来时再三嘱咐好好服侍你,一举一动都和他说,早晚多加留神。如怠慢了你和出甚事儿,便要揭我们的皮。你走不妨,我们却是活不成啦。小爷爷,你可怜可怜我们,就是要走,也等过了明天好不?”虎儿笑道:“如是明天,他知道就要拦我啦。康康、连连也快饿死啦,爹爹不在,找谁给它们药吃?这个不能依你。我走后,可对石郎哥哥说:他和老大伯待我爹妈真好,我拜了师父学成了仙,定来谢他。我不是找爹妈去,搬的地方也离此不远。”还要往下说时,白猿似已不耐,一声长啸,将虎屁股一拍,那虎便折转身,驮了虎儿,如飞往寨侧林谷之中跑去。
  山女情急,知虎儿此去不归,一个拿起牛角哨子狂吹,一个拼命往大寨跑去。这时天渐明朗,山人已多起身,闻警齐集,石郎也赶了来,闻报大惊,忙率众人往谷中飞赶,连跑带喊,直追出二十来里,也未见猿、虎踪迹。前面谷路到头,尽是悬崖峭壁,乌道蚕丛,人极难上,知已去远,不可追寻。勉强攀援到了崖顶一看,下面绝壑千寻,相隔不下数十丈,势难飞渡,十分懊丧。归来查问了二山女虎儿走时情状。自己昨晚也曾亲眼见他学做糌粑饭食,以为童心好弄,不曾想他有此一举。此子本有来历,虎、猿又是仙兽,真走谁也拦他不住,其势难怪山女疏急。揣测他行时取物用意,并非赶往京城寻找父母,必是同了猿、虎移居深山穷谷之中。照他每次早出晚归的时候来看,或者就在近处也未可知。但是寻不回来,日后见了恩人怎生交代?心中难过已极。
  老人也得了信,又将石郎和二山女唤去责骂一顿。无计可施,只得多派手下强壮山民四出探寻,如若见人,千万不可惊动,急速归报,再由石郎亲自寻去,用好话安慰,劝他回来。
  且不说老人父子着急。只说虎儿自从白猿回来,服了灵药,兽语日益精通,身体也跟着暴长。那日因想跟随父母向表叔学那两件宝器,被白猿强止,正犯牛性之际,白猿忽用兽语说道:“你将来是仙人徒弟,本事要比姓黄的胜强十倍,现在跟他学这人间的武功,没的耽误了你,学他则甚?前些日子我给你捉到两个神猱,是那天被我们弄死的那怪物金发神猱的儿子,如今关在一处石洞以内,已然饿了好些天。你将它降服收养,异日长成,大是有用。这两天虎伤已好,小猱火气也杀下许多。那里风景地势甚好,等你父母走后,便可搬去居住,静等有缘仙人到来拜师。何不瞒了他们抽空随我骑虎同去看看,岂不比呆在这里强得多哩?”
  虎儿闻言,立时转怒为喜,上了虎背,往寨侧林谷之中走去。谷径奇险,从无人打此通行。虎儿仗着猿、虎之力,穿山越涧,上了悬崖峭壁之间,相隔大寨约有五六百里的山路。虎儿在虎背上,先和白猿谈说小猱,还不在意。后见沿途尽是危峰怪石,峻崖峭坂,不是丛莽塞途,荆棒遍地,便是森林阴翳,不见天日,除了草间怪蛇乱窜,树底毒虫鸣跃而外,休说人迹,连鸟兽都找不到一个。但觉虎行如飞,风生两耳,走了好一会还不见到,与往日青狼寨骑虎出游迥不相同。虎儿正在心焦,回头向白猿询问,黑虎脚步倏地放慢许多。所经之地,左边是碧峰排天,望不到顶;右边是无底绝壑,黑沉沉不知有几丈深。低头一看,脚底并没有路,只是峭壁当中有无数突出的怪石,棋布星罗,高低平斜,参差相间,长短大小也不等。虎行其上,易跑为纵。小的突石只比拳大,窄处更是不容跬步。那虎却和跳蚤一般,时上时下,忽高忽低,由这石跳向那石。前脚抓到突石,身子往前一起,后脚跟纵继至,再忙往后一登,便又换到第二突石之上,迅速前进,毫不停留。实则也无法停留,稍一疏失,连人带虎,均要坠入壑底,有粉身碎骨之险。虎儿刚失声惊呼:“哎呀!”白猿已从背后伸过一只毛手将嘴捂住。虎儿知道危险,不敢挣扎,索性连眼也闭上,一任那虎纵去。
  虎儿似这样在虎背上跳跳纵纵约有数十次,猛觉白猿不再捂嘴,虎步加速,到了平地。再睁眼一看,那段危壁业已过完,转入一条广谷之中。两壁山花秀媚,五色争芬,异香扑鼻。地上是竹林弥望,参天挺立,一片萧森,青映眉宇。加以细草平铺,丰茸如褥,翠筱摇风,声如鸣玉。虎儿年幼心粗,虽不懂什么雅趣,才离危径,忽入佳景,也觉气爽神清,心开气逸,自然发动天籁,喜叫起来。幽谷传声,空山回响,余音袅袅。
  虎儿叫声未绝,左边谷壁忽然中断。那虎往右一拐,出了竹林,高山在望,绕山回旋。又行了一截崎岖路径,走到一条阔涧旁边。白猿先下虎背,越涧往前飞跑。黑虎也驮着虎儿平跃过去,行到一座圆崖之下,便即止住。虎儿下虎,正张望间,白猿已从左近桃林跑来,两只毛手捧着许多肥大桃子。虎儿拿起吃了一个,甚甜,方要再吃,白猿摇手比画示意,轻悄悄将虎儿引到崖后一块丈许方圆大石旁边。先侧耳听了听,面现喜容。然后对虎儿招手,叫他上前。自己将石旁一块小石搬开,纵过一旁。
  虎儿来时路上已受指教,那小石封处是大石的凹处,恰容虎儿一人。刚走近前,忽听咔啦一声,从小石缺处闪出两点蓝光。走到眼前一看,石隙有碗大,里面现出一个小毛头,生相似猿非猿,黑毛漆亮,圆脸如人,滴溜溜圆一双蓝眼睛,光射尺许。才一见人,倏地一闪隐去。虎儿手上本拿着一个大桃子,觉这小猱好玩,意欲凭穴观望,设法逗它出现。头刚往前一探,白猿忽从旁边伸过手来,将他拉住。就在虎儿却步退立之际,猛觉小穴中长蛇出洞般飞出一条黑影,直射胸前。虎儿一害怕,忙纵开时,手中一动,那个大肥桃已被劈手夺去。来去迅速,其疾如矢,只到穴口时稍慢,这才看出那黑影是那小猱的一只长爪。接着便听穴中跳跃争夺,康康连连叫了一阵。
  啸声甫歇,穴口毛影一闪,又现出一个红毛头,红得油光水滑,比起头一个黑的,还要来得可爱些。虎儿越看越喜欢,又拿了两个大桃引逗。因上次被夺,加了小心,相隔也远些。那小猱被白猿困闭数日,已是饿极,馋得口水直流,一双圆眼珠滴溜溜乱转。
  隔了一会,虎儿见它不肯来夺,故意把桃伸近了些。小猱又看了一会,倏地隐去。这个红猱比黑猱还快,早就觑准地方,小毛头刚一闪开,长臂利爪便跟着飞抓出来。虎儿虽然有备,还几乎没吃它夺去。那猱抓了个空,好似发怒,又在穴中扑腾跳跃,叫啸起来。
  一会,露面来窥。这次竟快得出奇,略一露面,爪便飞出,却又抓了个空。二猱依旧在穴中扑腾叫啸一阵,又换了黑猱来,终未夺去,引得虎儿哈哈大笑。
  未次,红猱出现,想是智力已穷,更不再隐,一味口张眼眨,面现哀乞之容。虎儿把桃伸向穴口,也不来抢,不住口直叫康康。虎儿见它可怜,便把桃塞入穴口。小猱一口咬住,退了下去,也未再扑腾,二猱边吃边叫。
  隔了一会,换了黑猱出现,口中直叫连连。虎儿故意捧起桃子与它看,用手连比带怒骂道:“谁叫你抢我桃子、等你关在洞里饿死,偏不给你。”黑猱听着似有愧容,后来眼中竟现泪痕。白猿原教虎儿每次只给一猱一个,多的与看,不使吃饱,杀它火性,以便制服。见状不忍,又给了它一个。二猱以为有求必应,更不再叫,黑猱得桃而退,穴口又换了红猱,也不再抢夺,只流泪哀乞,轮流索取。虎儿又要给时,白猿藏蹲石旁,摇手禁止。虎儿心爱二猱,哪知此物机智厉害,虽然幼小,猛恶非常。越看越难过,不由出声向白猿道:“白哥哥,毋拦我,今天头一回,多给它们吃两巴……”
  这几句话一说不要紧,小猱看出神情,来人有同伴在侧,但还不知是对头冤家。等虎儿给完这个又给那个,把十几个桃子给的只剩下一少半时,白猿伸手拉他不要再给,促令退下,封石回寨,手扬处,恰被小猱一眼瞥见,立时目露凶光,钢牙乱错。虎儿逗惯了,不知进退。一面向白猿央告再给红的一个,才显公平;一面将手中桃往穴口伸去。
  谁知小猱桃已吃饱,看出是仇敌,竟从穴中暗下毒手,嘴刚将桃咬去,利爪便飞射出来,照着虎儿脸上便抓。幸得白猿灵警,一听小猱错牙之声,知道不好,早就留神这一着,桃刚递出,便伸长臂将虎儿抱出石凹,差点没被抓坏面目。红猱一见抓空,怒目来窥。
  白猿也知看破,挺身起立,先指着小猱,隔穴口怒啸了一阵,然后用石封了石凹,一同回去。
  路上,白猿埋怨虎儿,大意说:二猱父母都死在白猿爪下。杀母猱时,如非乘其无备,先抓伤了它一只眼睛,几乎没被抓死,即此还恶斗了一整夜。母猿先因公猱未归,又不舍小猱,恐有闪失,特地将二小猱藏在隐秘石洞之中。此物乃天生怪兽,灵异非常,早晚必能寻到仇敌。它藏好小猱,正要起身,双方便即相遇。斗时原在洞侧不远,小猱在洞中看得清楚,知道白猿是乃母仇敌。后来母猿恐小猱被发现,特地引白猿斗向所居本洞,双方相持,连翻四个山头,母猱周身皮毛扯落,连受重伤,才逃入洞内。白猿知它气未绝,但因它臂长爪利,最后难免拼死来抓,如若近身,被它抓住,难免不两败俱伤。因知猪婆湾谷中石穴之内,连夜有宝气上升,该有宝物出现,意欲取来之后,再结束母猱性命,以免后患,当时便不与死斗。又闻异香,知有灵药在洞内,遂径入后洞,将母猱新采来留等公猱同食的兜率仙芝取走。出洞时遇见黄潜,匆匆也未在意。嗣因寻宝,遇见怪兽喷云神狳又苦斗了一夜,杀涂得宝,中毒昏卧。黄潜盗芝,跟踪寻仇。等明白是一家,同到岭上,听说母猱已死,才放了心。白猿原意,不久将远行,去见旧日恩主交宝复命,暂不与二猱相见,任其禁闭穴中受饿,连穴外见光的石凹也用石堵塞。
  过些日,俟其火性稍杀,再由虎儿出面以恩相结,每日用山果前往引逗。照它策划,不消旬月,便可收服。异日虎儿拜师,再请恩主以佛力解冤。此猱恩怨心重,这一来,它发觉虎凡是仇人引去,不特多费数月光阴,还须另使他法,恩威并用,才能放出。否则,它爪利如钩,力逾虎豹,不能为用,反有隐患。
  虎儿也说不出道理,只是想着好笑。见回时未走原路,方在诧异,一会那虎已往高山之上跑去。山尽是崖,下面虽是平地,可是那崖壁立于仞,由上至下,少说也有百丈之高。那虎沿崖飞跑,转瞬到头,还不收势,方在心惊,虎已往下纵去。虎儿心刚一惊,身子已被白猿抱紧,在虎背上如腾云一般,晃眼及地。略一转折,便见广原,路径仿佛曾经走过。顷刻出山,才知是那日走过的青狼寨外山口。虎儿问白猿为何往返不走一条路,才知所游之地三面部不通人迹,只山南百里有一条秘径可以行人,也绝少人知由金牛寨去。按说走这条路近而好走,但有那座高崖是天生阻隔,离地大高,去时虎不能飞跃而上,不比回时可纵落。如由山南那条路走要绕一千多里,中间还经好几处山寨墟集,诸多不便。所以去走林谷险径,回来改走危崖飞跃。
  虎儿由此每日必往,半年多工夫,只初起头有两次是由原路险径回来。去时骑虎,回时虎却离开,走向别处,由白猿抱着攀萝援葛,沿壁纵跃而归。每问白猿,神虎何往,白猿说是给虎儿去找异日伴侣,虎儿也未在意。
  三月后,两个小猱逐渐长大,因受虎儿长期喂养,驯服了许多。虎儿又和白猿说情,将那堵塞石凹的一块山石去掉,使其通风透明,可以瞭望。二猱每当虎儿将至,总是争着由石隙外望,康连之声叫个不已。虎儿与二猱相处日久,彼此均能闻声知意,甚是亲呢,只仍见不得白猿,偶从隙中望见,依旧磨牙怒啸,伸爪作势,意欲得而甘心。虎儿因二猱灵慧解人,便教它们说话,虽然发音与人不同,仍是兽叫,虎儿生有异才,竟能懂得。照它叫声取名,红猱叫康康,黑猱叫连连。每去,不是采些山果、松实、黄精之类,便是从寨中带些糌粑、青菜与它们去吃。
  半年过去,颜觍夫妻同了黄潜进京,虎儿仍照常前去哺喂二猱。去到第二次上,白猿忽说时机将至,教虎儿先不给它吃的,暂时饿上几日再作计较。虎儿早就要放康、连二猱出洞,白猿总是不允,那块封洞大石重有万斤,自己又弄它不动。当下闻言大喜,立即应允。照白猿计策,故意找个错儿,断了二猱食物。二猱先颇倔强,继以怒啸。到第三天,始觉难耐,变作求恳。虎儿只不睬它。过有十来天,二猱实在忍不住饿,见了虎儿,竟向隙流泪哀号起来。
  虎儿虽是于心不忍,无奈白猿说:“再一两天就该放它,你也要搬到崖上石洞中来,在此等你的仙师。这东西野性,难驯已极,如不由你亲身制伏,我在无妨,我一离开,纵有神虎随侍,二猱同上,也奈何它们不得。莫如将它们先饿个够,然后和它们说:如听话顺从,永远随你为奴,才可将它们放出,日后拜了仙师,还有大好处;不然,它两个年纪还小,不比它父母力大,推不开这块封洞大石,关在里面,早晚活活饿死,哀求无用。这东西爱发如命,天性生成。你只看它们不用你说,自己将脑后金发拔了一根给你,便永远降伏,死活由你,决不再叛。出时它们必向我寻仇,我须将它们制个半死,不到我出声示意,你切莫要阻拦劝解,这样方保无患。”当下又教给虎儿一条妙计。
  第二天,虎儿出游回寨。白猿说:“明早移居,并放小猱出来,此去暂时不再回来。
  事要机密,勿使人知,将用具衣物带去。”虎儿一想:“自己平日吃得多,新居虽好,但是无有饭食、糌粑,吃的只是山果,恐解不了饿,自己又不会做。”想了想,便逼着随侍山女教生火、煮饭、蒸糌粑等家居杂事,乱了一夜,勉强学会。
  次早,虎儿不别而行。到了地头,白猿早把崖顶巨洞整治洁净,搬了些石头做几榻。
  虎儿先将用具、食物一一运将上去安置,便催着移石放猱。到了崖后一看,连连已饿得有气无力,满脸泪痕,眼巴巴朝着石隙外望。一见虎儿到来,宛如见了亲人,又哭又叫。
  一会,换了康康,也是如此。虎儿便问道:“日前因你们抓伤了我的手臂,我才把你两个饿了这些天。我有心将这大石搬开放你两个出来,如肯一生一世永远跟随我在此,我就放你们。为了你们,我连家都不回去,静等我的仙师来了学本事。你们肯服我么?”
  康康闻言,脸上顿现惊喜交集之容,叫了起来。连连也跟着在洞内哑声应和。虎儿听出二猱叫声直是喜出望外,万分愿意,特地先给甜头,递了两块惜粑、两大捧山栗过去,吩咐分食,不许争抢,吃完再说。
  这时二猱已有人性,不过性情猛烈而已。多日饥饿,忽得美食,喜欢到难以形容。
  忙接过去,又伸出头面,把虎儿的手亲了亲,才退向洞中,边吃边喜啸不已。一会吃完,从隙中现出毛脸,面露感激希冀之容,不住口曼声媚叫,意求虎儿践言,去石开放。虎儿笑道:“关你们受苦的并不是我。要不是白哥哥和我说,天天多老远到此看望,给你们吃的,怕不早饿死了呢。放你们不难,你们要是出来,会听话,不怄人吗?”连连闻言,连叫两声:“一定永远相从,死生惟命。”便退下去,和康康低叫相商了几声,倏地伸爪,递出两根金发。虎儿见果如白猿之言,忙向白猿示意。又朝石隙喝道:“现在我就放你们,但这石头太大太重,你两个可躲向洞角,将脸朝里,不要来外边看,免得我弄它不动。”二猱应了,立即退下。这里猿、虎同时从旁用力,一阵轰隆之声,竟将那万斤大石移开了些,回到母猱未移时的原来地方,现出一个一人来高的洞穴。
  虎儿高兴已极,刚喊得一声:“康康、连连,你两个东西还不出来我看?”二猱便飞也似窜出,伏向虎儿脚底,各捧一手,不住乱亲乱闻。虎儿见二猱生得一般高矮,一红一黑,都是油光水滑,一身细茸毛,脑后长发灿若黄金,闪闪生辉,煞是灵巧好看,不禁大喜。
  二猱正喜叫不休,猛一回头,看见白猿拿着一根去掉枝叶的长藤,蹲踞石上。大仇对面,分外眼红,无奈敬畏虎儿,不敢上前,只急得把满嘴钢牙直错,不时窥视虎儿脸色。虎儿见状,笑道:“你两个莫这样。你们的妈是仙人杀死,不是我白哥哥。真要不信,讲打,你两个也打不过它,不信就试试。可是,今朝要打不过时,就永不许再争打了。”二猱闻言,康康首先起立,奔了过去,将身一纵,伸出长爪,往白猿脸上便抓。
  白猿更是灵活,身子微闪,让开来势,两手持着长藤,当头套下去,往起一兜一甩。刚将康康甩出去二三十丈远近,跌落地上,说时迟,那时快,连连见虎儿没有出声喝禁康康,也跟纵继至,白猿就着甩出余势,反手一兜,又将连连双足兜住,跌了个仰八叉。
  二猱就地纵起,怔了一怔,互相怒啸两声,同时齐上。白猿将身一纵,二猱也忙跟着纵起,谁知上了白猿的当。白猿猛地将长藤由上套下,恰将二揉同时套住,套近腿际,又是用力一兜。二猱身在空中,用不得力,这一兜,连翻了好几个筋斗,才行跌趴地上。
  白猿借这一兜的劲,却从它们头上一个鱼鹰人水之势,斜穿出老远去。二猱吃了亏,益发暴怒,猛力上前。白猿身法真个神妙莫测,摇晃起那根长藤,连纵带舞,或上或下,或前或后,单来单兜,双来双套,从不空发。二猱被它兜上,便是一交跌落。似这佯斗有个把时辰,白猿仍是从容应付,二猱却被兜得手足慌乱,不知如何是好了。
  虎儿看得有趣,忽听白猿一啸,知是时候了,忙喝道:“康康、连连,你这两个东西,打些什么?你们怎打得过我白哥哥呢?你爹妈又不是它杀的。它要是生了气,你两个就没命了。”康、连二猱先时那般猛恶,闻声竟然停住,满脸带着羞愤之容,走将过来,趴伏在虎儿脚下。虎儿便道:“以后你两个就跟我用的人一样了,不听话,我是要打的。放乖些,给我做事看家采果子,等我长大拜了仙师,自有你们的好处,晓得么?”
  虎儿又取了好些东西与二猱吃,一会看看这个,一会摸摸那个,心里真说不出来的喜欢,坐在山石头上,也想不起作甚事好。
  待了一会,白猿走近虎儿身侧,往高崖上一指。二猱怨气未消,虽未敢公然扑斗,却把怪眼圆瞪,牙齿错得山响。虎儿见状正要喝骂,猛想起神虎不知何往,方欲询问白猿,忽然山风大作,西北角上万马奔腾之声震动山岳,由远而近。二猱倏地一声长啸,便要迎声飞纵前去。白猿在侧早有防备,不等二猱纵去,由侧面一探身,夹颈皮一爪一个,将二猱抓了起来。再向虎儿一声长啸,往崖顶当先跑去。虎儿踪追上。二猱冷不防吃白猿抓紧,身子悬空,施展不得,一路乱挣,怒啸不已。一人三兽同到崖顶,白猿才行放手。二猱自然激怒,一落地便张牙舞爪,怒啸连声,欲与白猿拼命。虎儿喝道:
  “连我都听白哥哥的话,你两个再要这样,我仍把你们关在山洞里去饿死,不救你们了。”二猱见虎儿发怒,恨恨而退,同蹲一旁,交头接耳,低声微语。虎儿也未在意。
  这时,骚动之声渐微,白猿指着下面直喊:“来了!”虎儿顺它指处一看,只见西北方肢陀林莽,起伏如潮。遥望草际林隙之间,似有黄黑相间的影子闪动,此窜彼逐,仿佛为数甚多,却不似往崖前走近。林莽深密,也看不出是甚野物。隔了一会,忽听震天价一声虎啸,那些黄黑色的野物才聚做一群,缓缓迎面走来。这才看出是大小数百只花斑豹子,有的口中还衔有山羊、野鹿之类的野兽,神虎却在豹群后面督队,渐行渐近。
  康、连二猱天生是各种猛兽的凶煞,忍不住在虎儿身侧一声怒啸。豹群闻声,立时一阵大乱,纷纷拨转身往后飞跑。神虎见状大怒,也是一声怒吼,爪起处早扑倒了两个,神虎虽然威猛,无奈物各有制,群豹早已胆寒,终是不敢再进,有的还在觅路亡命奔逃,有的竟伏地哀鸣起来。白猿知道就里,便和虎儿一说。大意说:这些豹群为数不下千百,原生息在金牛寨附近深山穷谷之间。因吃山人毒箭火攻猎取,死亡大半,残余的四散潜伏。白猿知道邻近有人群居,恐异日自己去后,虎儿虽有二猱、神虎为助,毕竟势力单薄,又知虎儿最爱野兽,特地由神虎几次前去召集拢来。一则托庇虎儿羽下,免受猎人伤害;二则给虎儿闲居解闷。驯练起来,以壮声势。二猱有伏兽之威,所以群豹闻声害怕,不敢近前,连神虎都禁喝不住。只须命二猱前去生逼过来,便可收伏。
  虎儿一听这许多雄壮威猛的野兽,俱可收养来玩,不禁大喜。忙唤:“康康、连连快来。下面那么多花豹儿俱是我收来玩的,它们怕你们,不敢近前。快去将它们赶到崖底下,只不许伤它们一个。”二猱见了群豹,早就跃跃欲试,欢啸一声,凌空百十丈,往崖下纵去,转眼及地,比飞还快,相隔里许,接连十几纵便到了豹群之中。说也真怪,二猱那般小的身量,豹群中最大的与水牛差不许多,起初闻得啸声还在想逃,只一见二猱的面,竟是全数吓倒,趴伏在地,动也不动。二猱也没怎样扑击,只在豹群中转了几圈,挨个用长爪在豹头上摸了一下,等到摸完,群豹齐如待死之囚,瞑目趴伏,声息全无。二猱又朝前一指,啸了两声,群豹一个个垂头丧气,摇着长尾,慢腾腾站起,由连连在前引导,康康、神虎后面督队,雁行鱼贯般走至崖前,又复闭眼,趴伏在地。
  虎儿见那么凶猛的豹子,竟被二猱不知怎样制得伏伏贴贴,驯善非常,比起神虎专以威力制服群兽要好得多,当时心花怒放,一迭连声夸好,并拔步往崖下跑去。二猱见主人高兴,也是欢呼不已。
  虎儿一点,共是大小一百零三只。便问白猿:“这么多花豹儿,给它们吃点糌粑好么?”白猿摇首说:“它们俱能自觅野兽充饥,吃的无关紧要。倒是要给它们寻一个住处,好陪你玩,给你打野兽,免得分散了,被山人毒箭伤害。”虎儿想了想,一看地势,崖侧恰好有一个凹洞,甚是宽大,足可容纳,便与白猿说了。又命神虎教给群豹住处,不打发出去捕兽时不许离群乱走。虎、豹原是同类,神虎先朝群豹吼啸了一阵。
  按着神猱残杀野兽惯例,先是将兽群聚在一起,然后挑肥拣瘦去摸。被摸中的自知难活,惟有伏地待死,任其生裂头脑。不过神猱天生灵兽,性喜素食,以灵药草根及各种山果为粮,一年生食兽脑只有几次,各依定时,所取无多。每当时至,山中群兽闻声望影而逃,遇上一被看中,便无幸理。今天群豹全被摸遍,战兢兢趴伏等死,忽然皇恩大赦。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俱都喜出望外,纷纷抬头朝着虎儿欢啸,响成一片。虎儿闻声知意,益发心喜。神虎又一吼,二猱也跟着挥动长臂,作势指了地方,百余野豹竟如驯羊一般,乖乖地走向崖凹之中伏下。神虎又奔向前去,将所有豹口中衔的死兽陆续取来,给虎儿留了半只肥鹿腿。余下有三四十只野物,都投入崖凹,仍给群豹自去受用。
  虎儿高高兴兴玩到天黑,留下神虎着守群豹,自己带了白猿、二猱,上崖顶洞中安歇。第二日起,又仿照山入关养牲畜之法,与白猿、二猱折木插地为棚,做成豹圈。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乌桕山奇 童诛恶道  锦鸡谷孝 女孕灵胎
 
话说光阴易逝,晃眼年余。人兽甚是相安。二猱也不再向白猿寻仇,并且颖悟解人,灵慧无比。虎儿每日驯兽为乐,时率群豹出游,身材也逐渐长成大人模样。屡问白猿,父母何时可见,又要它往金牛寨去探看父母归未。白猿说归期遥远,非等拜了仙师之后不能相见。虎儿虽然极信服白猿的话,无如思亲情切,每隔些时日,忍不住要向白猿絮聒,白猿总以前言对答,虎儿想念一阵,也就罢了。
  这日,虎儿因天气渐热,又嫌旧日带来衣服大小,紧绷在身上难受,赌气一脱,忽然看见胸前所佩锦囊,不由触动孺慕之情,想起前事。除照前向白猿追问父母下落外,并要神虎驮了他往金牛寨查询一回。
  白猿吃他纠缠不过,怒道:“我和黑虎原是你恩师门前听经灵兽,只因一时淘气,引你出寺,误伤后山修炼千年的灵狐,以致害你转劫;我和黑虎也受了重责。念你平日相待甚厚,又知灵狐必要报仇,向你恩师苦求了七昼夜,才承他老人家说明前因后果,命我两个去至青狼寨守候。又过好些年,好容易使你离开尘世,接引到此。仗着这里天然的地势和你恩师神符,将两道山口封锁,以免灵狐跟纵寻来,难以抵御。又知此狐最怕神猱利爪,才费了若干心力,代你将康、连二猱收伏,以为护卫。你须在此待满十四年,耐过灵狐寻你的年岁,你恩师践了昔日与灵狐的诺言,方始前来度你入门。这期中你避祸还来不及,还敢离山他去?你爹妈现在京中,不久跟着仇人出京,一得手后便另有机缘遇合。所借去的两件法宝乃仙家降魔利器。再有旬日,我便要赶去取回,送交你恩师行法淬炼。此去归期难定,弄巧就许随你恩师同来。我走后黑虎还有两次灾劫。你如不听我的嘱咐,随意强它引你去往金牛寨,万一与灵狐相逢狭路,无异自投罗网,休想脱得性命。不等你重拜恩师,学成剑仙,你爹妈仍是见不着。你又不知途径,瞎跑乱走,有何用处?”
  虎儿一听白猿不久要走,大是惶急,再三央告留下,情愿事事听从,不再违拗。白猿又道:“我走也是为你将来地步。方有此行。你不出山,灵狐寻你不着,自是无忧。
  即使万一相遇,它和你一样,转劫后法力道行也非昔比。除了防它乘隙暗算而外,你现有黑虎与康、连二猱为助,更有群豹可壮声势,它也未必能奈你何。我至多不出十日必行,既然彼此难舍,我每得闲,定来探望便了。”
  说到后半截行期时,恰值康康、连连走来献果,相处已惯,人、猿全未理会。虎儿因和白猿分手在即,小孩子心性,当时难受了好半天,经猿虎引逗他一游玩,也就丢开。
  一连数日,无事可记。
  这日,白猿因时届行期,又和虎儿说,再有两日就要起身,迟恐无及。嘱咐他只可在山中游息,多服二猱所采灵药、异果,日久自有功效,不可远离生事。说时,康、连二猱又在旁谛听。虎儿自是快快不乐,知道拦它不住,闷了一阵,一赌气,连饭也不吃,径去睡了。
  那康、连二猱蓄志报仇,原非一日,无奈白猿已是通灵,每晚大多静坐吐纳,绝少睡眠,稍有动作,便即惊醒,所以隔了年余,一直未敢妄动。日前一听说白猿要走,愈发报仇情急。借着给虎儿采果之便,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株迷魂草。假装惜别亲近,康康持草,骤出不意,向白猿鼻端一指。白猿何等灵警,闻得异香,知有变故,一伸长臂,夺草过来,也拂向康康脸上。刚厉啸得一声,头脑便觉昏晕,连连已从右侧伸利爪袭来。
  迷惘中无力迎拒,只得将两条长臂往自己颈间一绕,护住要害,紧闭双目,跌倒在地上。
  同时康康也受迷晕倒。连连纵身上前,便去分它双臂,想抓裂白猿头颈,偏生白猿臂长,其坚如钢,其柔如带,一见中计,便向颈间一环,连绕数匝,急切间难以分开。
  连连这里正在下手,崖脚卧守的神虎已被白猿啸声惊觉,飞也似往崖顶跑上,不等近前,便已发威怒吼。连连还在不舍。虎儿也被虎啸之声惊醒出来,见状大怒,大喝一声:“该死的狗畜生!好大胆子。”奔过去,举拳便打。
  二猱与虎儿本有前缘,又处了年余,更是爱服,连连见神虎与恩主同时到来,吓得舍了白猿,抱起地下昏倒的康康,接连几纵,便往崖下逃去。
  虎儿过去一看,白猿昏迷不醒,气得直跳,大骂畜生。一面命神虎速将二猱抓回打死;一面扑在白猿身上,连喊带哭,闹了一会。还算好,白猿适才见机,应变神速,一照面,先夺过毒草将康康迷倒,去了一个敌手;觉头一昏,立即护住颈间要害;神虎与虎儿又发觉得快,一点伤也未受到,昏迷了没多时,便已醒转。翻身纵起一看,虎儿在侧,二猱不见,略问了两句,飞身往崖下便跑。
  虎儿平日极爱二猱,先时虽然痛恨,一见白猿无恙,气便消了一多半。反因神虎未归,恐二猱害怕、从此远逃;又恐白猿追去伤害。急忙在崖上高喊:“白哥哥,你只将它两个捉回来,我自己打它们替你出气,千万不要伤它们。”边喊边往崖下追去。这晚又值阴晦,云雾满山,暗影中,虎儿只见白猿如一条白钱也似,疾逾流星,转眼没入崖下浓雾之中。下面崖凹里的群豹也齐声吼啸起来,震得山鸣谷应。使暗夜荒山,越显凄厉。虎儿上下崖径虽熟,任是身轻目敏,体力强健,这般浓雾,也是难行。勉强追到崖下,看不出猿、虎追向何方,只得废然止步,站在崖脚,不住口直喊。
  约有个把时辰,猿、虎方始一同归来,康、连二猱却未回转。虎儿一问,白猿说它和神虎直追出二百多里,并未见康、连二猱影子。夜深雾重。恐虎儿一人在崖下悬念,或发生别的变故,只得相约回来,明日再去寻找,好歹也将二猱寻回再走。虎儿先因二猱暗害白猿,恨不得打它们一顿。及见它们畏罪逃走,又难割舍。闻言无法,只得同了白猿回洞。累了多半夜,入已疲极,头一着榻,便已睡着。
  第二早,虎儿醒来,见洞外阳光已然射人。猛想起昨晚之事,知天不早,跳下石榻,忙往洞外跑去。一看昨晚那株迷人异草尚在地下放着,一找猿、虎,却不见踪迹,连喊并无应声,料是寻找康、连去了。见那草花隔一夜,沾了些晨露,越发鲜艳,并没枯萎。
  虎儿从小有爱花之癖,平时还在搜罗,移植崖间,不舍抛弃,随手拿起。跑下崖来,不知猿。虎往何方追寻,正拿不定主意,恰值一头教练驯熟的巨豹从崖侧凹洞中摇尾走来,虎儿心中一动,就问道:“你知今早白哥哥它两个往哪边走了么?快驮我找它们去。”
  豹将头一偏,向着崖西一声长啸,身于往虎儿身前一凑。虎儿解意,一纵身上了豹背,手拍豹颈,喝声:“快走!”豹便放开四足,连纵带跳,飞也似朝西方林莽中奔去。
  虎儿初下崖时,原想将那株异草在崖下择一地方种上,心中又惦着寻找康、连二猱,这一忙,没顾得种,也没放下,仍旧拿在手上。骑着豹,一路穿山过涧,飞越险阻。走有个把时辰,见前面现出一条山峡,两旁危崖高耸,藤荫蔽日。峡中还有浅水流出。奔湍激石,音甚幽越。看去阴森森的,竟是一个从来未到过的所在。那豹行近峡口涧边,忽然停住,低头不住闻嗅。虎儿知它寻嗅猿、虎和康、连二猱的气息,便由它去。那豹绕着峡外崖壁来回走了数十步,好似崖高无路,露出为难神气。未后,又转身去寻路,正经峡口,倏地峡内一阵山风吹来。那豹昂首迎风一嗅了一下,猛地一侧身,纵过峡口一条丈许宽的横涧,径踏着峡底浅水逆流而上。峡中山水出没无常,时浅时深。虎儿进时正当水浅之际,还齐不到豹腹。那吃山水冲落的石块,星罗棋布,散在峡底。豹行遇到水深之处,便踏着乱石飞纵过去。走了一阵,又迎着风头嗅了几嗅,不时停顿迟疑。
  虎儿渐渐看出它意似畏怯,以为它怕寻到康、连二猱,拿它出气,便拍着豹颈喝道:
  “你只管领我去,有我在,你怕它们则甚?”这一说不打紧,那豹索性停了下来,又望空嗅了几嗅,拨转身,回头要走。虎儿哪知这老豹已有灵性,迎风嗅味,觉出前面有险,知难而退。只道白在峡中走了十来里,溅了一身的水,临了却又往回走,没好气骂道:
  “该打的蠢东西,我正心急,你却慢腾腾的。它们四个不在此,你驮我跑这些冤枉路,又不好好地走,把我周身都弄湿了。”那豹吃虎儿一喝骂,重又折转身子,缓步前行。
  虎儿见它自从到了峡口便未吼叫,始终静悄悄地走着,时进时退,不知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又问道:“它们到底是在前边么?”豹点了点头,仍不作声。虎儿怒骂道:“蠢畜生,既这样,还不快走,适才又往回走则甚?”虎儿尽自催速,豹却不睬,走几步,嗅几步,一会又停了下来,徘徊迟疑。如非虎儿再三督饬,那意思,恨不得退回身才好。
  虎儿骑兽出游已成习惯,起先并未想到下了豹涉水自行。后见豹行越迟,一赌气,纵将下来,大骂:“畜生,懒蛇一样。反正我身上都湿透了,你既不愿驮我去,我自己莫非不会走给你看?少时寻到它们,回去再收拾你。”越说越气,踢了那豹一脚。正要踏石迎波,飞身前行,刚一举步,身后衣襟忽被那豹一口咬住。虎儿力大,起得势猛,冷不防被豹一扯,哗的一声,将上身一件麻布短衣撕裂半边,人还差一点跌扑峡底,溅得满头满脸的水。近来虎儿身子逐日暴长,幼年衣服已不能穿。仅有这一身短衣裤,原是颜觍的旧衣,行时不曾带去,虎儿移居时收拾衣物,将它携至山中,倒还穿着合身,更无二件,这一下被豹撕裂,不由气上加气,大骂:“畜生!”回身便要踢打。豹知他手脚厉害,吓得回身便逃。
  虎儿因急于寻到猿、虎、康、连,见豹逃得飞快,不愿再挨时候,只得忍着暴怒,手拿着花,纵跃前行。进约半里,峡道忽然弯转。顺峡径刚往左一拐,前面奇景豁然呈露。正眺望欲进间,倏地眼前白影一闪,连眼带嘴,忽吃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塞了个密不透风,同时身子也被一条东西拦腰卷住,凭空往上提起,不一会,便带了他跑起来,只听耳际风生,迅速已极。虎儿自幼与神虎、灵猿在山中厮混,嗅觉很灵。先因事起仓猝,心中慌急,不住拼命挣扎。嗣觉对方力量绝大,自己身、首像被铁箍着一般,挣扎简直无效,刚一松劲,便觉出那毛手气息极熟。只苦干口被塞紧,做声不得。正想出其不意,设法脱身,脚忽沾地。头上毛手去处,睛前一亮,正是白猿在侧。虎儿喜怒交集,跳脚大嚷道:“白哥哥,你找着康康、连连了吗?我被那老豹儿该死的蠢畜生气苦了,你还要这样怄我玩。”
  白猿等他嚷完,嘻着满口银牙笑道:“我就知你见我要高声乱说,才这样做的。你先莫乱,听我细说。你去的地方,正离那妖入巢穴不远,幸而正当午时,他在打坐,如被察觉,你也休想活命。我同黑虎为救康、连二猱,老早来此,用了多少心机,俱都不敢现身近前。后来遥望了些时无法,黑虎便去山北寻找你恩师当年好友清波上人求救去了。我正隐藏峡谷老藤中想主意,并等它请人来,远远听见你在喊骂,忙迎上去。那老豹闻着了我们的气味,想又闻出妖人邪味,知道不妙,想阻你前进,它原是好意,你却将它赶走。我知道你见了我必定高喊,早想提你上来,偏生地势不好,一动手便会被你看见。又跟你在上面走了几步,才伸手下来,将你提到此地。如今康康、连连,已被乌柏山岩洞中妖人捉去,今天晚间就要送命了。”
  虎儿闻言,大惊道:“康康、连连是我心爱之物,怎舍得它死?你说那妖人现在哪里?快些领我去,把他杀死,不是就好救它两个了吗?”白猿道:“你倒说得容易。那妖人会使邪法,我们一伸手,稍微惊动他,他只需将手一动,我们便中迷倒地,由他杀害。除非清波上人肯来,我们简直近他不得。”
  虎儿忽然失惊道:“都是你不先说一句,就把我抱来,吓了我一跳,又把我一株心爱的草花丢了。”白猿笑道:“在自你前世有半仙之分,一转世,小孩子终是小孩子。
  康康、连连将来是你膀臂,现在正话没说完,什么花也值这般稀罕?说出样儿,我明天给你采,要多少有多少。”虎儿说:“你给我崖上下种的花也多了,这花却是头一回见,真好看极了。也不知它两个哪里采的。可惜有毒,不好闻它。”白猿惊问:“你说的可是昨晚康康。连连拿来迷我的异草?你今日闻了么?”虎儿答道:“正是那草花。我因昨晚回洞时,你说康康用迷魂毒草迷你,你不留神闻了花香晕倒,当时我要睡,也没细看。今早见那花真好看,根也还在。想起你的话,没敢闻,打算种在崖下。忙着骑豹找你们,无心拿着,路上没舍得丢。适才你往上提我,一着急,举拳打你,随手甩落了。
  嘴也被你捂住,干着急,喊不出来。”还要往下说时,白猿忙止住他。
  白猿微一寻思,面带喜容道:“我正想清波上人白云封洞已数十年,未必肯管我们的事。适才只顾着急,没想到此花用处。如今被你提醒、只要此花能重寻到,妖人这一打坐,要到日落黄昏才完。此花昨晚连我闻了还昏迷呢,只须轻轻到他身前向鼻孔一擦,纵然惊醒,也昏迷过去,就不怕他了。”虎儿闻言,喜得乱蹦。忙叫:“我们快到原地方找去。”白猿先要独往下手,以免虎儿涉险,虎儿不允。后来白猿又想了想,先商量好下手之策,再三叮嘱:“事要机密神速,不可大意。妖道虽在打坐,稍有声息,仍会惊醒,便难免祸。”虎儿应了,仍由白猿抱了他,攀援纵跃,上下于危壁峭崖之间,一会到了原处。那花从虎儿手中落下时,并未坠入峡底,恰巧绊住在壁间藤蔓之上。白猿持花向前,俟将妖人迷倒,再行近身。
  虎儿经了白猿指点,才看出那妖人打坐之处。原来一过峡湾,左半边崖壁中间大半截便向里平塌下去,形如一个横立着没有盖的长方匣子,其大约有百亩,平地面上大小怪石森列,宛如剑戟,高低不一。离虎儿藏身的峡湾约有四五十丈,是匣最中心处。每一根石剑尖上,都有一朵碧绿明亮的碗大星花,照得三面石壁都成翠色。妖人打坐在数十根怪石中间的石榻上。因为装束奇诡,非僧非道,衣服又是绿色,星光照处,通体一碧。身子又被怪石挡住,只现出半边侧影,乍看时很难辨认。这时各怪石尖上的星光时暗时明,闪耀不定。
  自猿手持草花,蹑足潜踪,掩掩藏藏地往妖人身旁走近。不时回首朝虎儿打手势,叫他不要出声妄动。行止甚是谨慎。一会掩到那百十根有星光的怪石下面,便停步迟疑起来。虎儿性暴,先见白猿动作迟缓,迥非平日矫捷神速之状,已是发急、又见它这般光景,越发忍耐不住。他自从出生,几曾遇见过大敌。心想:“我道这恶人有甚了得,原来是这样一个怪人,怕他怎的?”因白猿先后叮嘱示意,虽没出声呼唤,人却从藤蔓中现身,轻轻纵落,跟踪上前。
  白猿原是看出妖人身侧事先设有防范,不敢造次,意欲审视好了行事,聚精会神向前探索门户。偶一回首,见虎儿不听招呼,跟踪走来,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恐将怪人惊醒,必陷罗网,连忙摇手禁止,示意躲向石后隐身之处。虎儿偏不肯,一面用手势回答,一面脚底益发加速往前跑去。白猿知虎儿心性,此时如果回身强阻,必然出声怪叫无疑,只好咬牙切齿,做出痛恨忧急神气。虎儿仍是不听。白猿一着急,猛地灵机一动,刚将主意想好,虎儿已从地上抓起一根茶杯粗细,二尺长短的断石笋,当做兵器奔来。
  不料脚底一不小心,踢起一块碎石,无巧不巧,正落在一根上有星光的怪石柱上,当的一声,发为巨响,空穴传声,震得涧壑起了回音,半晌不停。这一来,那还不将妖人惊醒,妖人眼睛睁开,看见对面奔来一个有根基的童子,不由心花怒放,一声狞笑,便下位走将出来,双方恰好迎个正着。
  虎儿见那妖人生得又高又瘦,脸色碧绿,鹰鼻拱起,两颧高耸,下面一蓬连鬓络腮胡子,隐隐露出一张阔口,两根翘出唇外的獠牙。圆眼白多仁少,两粒豆般大的黄瞳仁滴溜乱转,闪闪放光。笑声凄厉,和枭鸟夜呜相似,从百十根放光怪石林内缓步往外走来。真个相貌狰狞,丑恶非常。
  虎儿因二猱失陷,痛恨妖人已极。原以为既然他是在闭目坐睡,冲上前去,一下即可打倒,不必像白猿那般费事。及至将妖人惊醒,见了这等丑形怪状,心里一纳闷,不由止住脚步,呆呆地望着,反倒忘了当时动手。等到妖人走近,一望前侧面怪石旁站定的白猿不在,这才想起前事。喝问道:“你就是把我康康、连连捉去关住,今晚要害死它两个的妖怪么?快给我放出来,我不打死你;要是不放,我就要打死你了。”那妖人闻言又是一声狞笑,慢腾腾从袍袖中伸出一双精瘦细长,与枯骨相似,带着半尺多长指甲的怪手,向虎儿作势抓来。虎儿见状,笑骂道:“你这有气无力的妖怪,还想和我打么,我这块石头你接得住便算你赢。”嘴里说着,手中石笋早朝妖人当胸掷去。妖人看见石到,也不往旁躲闪,径伸手指一弹,那块数十斤重,数百斤力量的石笋,竟如弹丸一般抛起,从虎儿头上飞过,坠落涧中去了。
  虎儿满以为自己两膀神力,妖人行动又迟缓,这石笋一发出去,必将他打倒。不料妖人力气比自己似要大得多,一弹指间石便飞出;哪知是妖法禁制作用。知道不妙,骂声:“该死的妖怪!”纵身上前,举拳便打。妖人一身邪术,虎儿全仗天生神力,自敌不过。也是妖人欺虎儿是个幼童,送上门的买卖,轻敌太甚,以为自己手长,举手便抓。
  虎儿身刚纵起,一拳打向妖人脸上。见妖人举手来抓,猛想起他手力比自己还大,不可被他抓住,仗着动作神速,未容抓到,倏地双手一收,身子往后一个倒仰,两只铁腿双双踹向妖道胸腹之间,借劲使劲一登,倒纵出去。妖人原以为虎儿身已悬空,只须双手往上一合,便可拦腰抓住,捉个清醒的好问话。不料却中了虎儿的道儿,一下踹了个结实。骤出不备,胸腹问如被巨大铁杵猛击了一下,痛得内腑震动,头脑昏黑,如非有多年苦修之功,几乎伤重身死。当时急怒攻心,忙一定神,将手一摸胸腹,先用禁法止痛。
  然后行使妖法,朝着虎儿将手一扬。
  虎几倒身纵起,双脚落地。见妖人身子晃了几晃,几乎跌倒,知已受伤不轻,甚是高兴。正在得意,还想再来,作势将起,忽见妖人手一扬,自己便不由自主地朝前扑去。
  眼看妖人缩颈躬身,张开两臂,狞目诡笑,聚精会神,做出欲抓之势迎了上来,无奈身子似被大力吸住,转瞬就要被他抓住。正在惶急,倏地从妖人身后大石笋旁,飞也似射出一条白影,只一晃间,妖人立时晕倒,昏迷不醒,自己也跟着跌落在妖人手旁,言动不得;
  原来白猿见妖人惊醒,便知虎儿无有幸理。自己不退,也是白白饶上一命,反不如见机藏起:还可设法解救虎儿。不等妖人开目,一闻石响,先己隐过一旁。加上虎儿不该遭害,小孩子心性,只顾看妖人生得异样,临危不进,未入埋伏。这又是个下三门的妖人,道行尚浅。因见来人只是璞玉浑金,未有师承,只当路过误入,把事情看得太易,没想到还有一个厉害同伴潜伺在侧,一心打算吸取他的真灵。偏生虎儿仙根深厚,多服灵药,人虽中迷扑来,本身灵元却未摇动。妖人见状惊奇,只顾全神贯注到前面幼童身上,不料祸发瞬息。白猿见他被虎儿用脚踢伤,已看出其能为有限,当下出伏来斗,便减了三分畏惧。再一看妖人当时便行法害人,辣手下得太快,迟必无救,一时情急,便不顾危险,如良鹰搏兔,乘隙出击,用手中迷魂异草径向妖人鼻间一按。妖人闻得异香。
  知中暗算,欲行法解救,已是无及,立即昏迷过去。白猿恐时久生变,妖人一倒地,先用异草将他鼻子塞满,以防回醒。然后一找妖人身旁,从腰间搜出一把碧光荧荧的小匕首,刺向妖人胸前,只一下,便腹破肠流,结果了性命。
  虎儿倒在地上,看得清楚,心里也明白,只是不能言动。直到妖人死后,过有半盏茶时,才缓醒过来,跳起身,气得踢了妖人好几脚。拉了白猿,便要去寻康、连二猱。
  白猿正对着那百十根上有星光的怪石林中端详,闻言答道:“都是你不听话,险些被妖人将你害死。你当事情就这容易吗?适才多亏你还没有闯进这里头么,要不的话,除非清波上人当时赶到,连我也救不了你。它两个就在石林那边岩洞中绑吊着,过去非穿行石林不可。妖人已死,不知怎的,石上星光并不熄灭,只不过无人主持,光稍呆些,不似先前闪动罢了。妖法想必未解,一进去,定又遭殃。最好等清波上人到来,破了妖法,再行穿过。你若性急,宁可回走原路,翻上崖顶,由我背着你绕行后山,再抄到那边去,虽远几十里路,却免得中了道儿。”
  虎儿见石林内无甚动静,急于寻到康、连二猱,又因妖人已死,哪里肯信。力说:
  “这些石头都不甚高,白哥哥你怕受害,何不带我纵了过去,也省走许多的路?”白猿怒道:“你年轻,懂得什么?如若不信,你站远些,待我来试给你看看。”说罢,将虎儿拦远了些,就地下提起妖人尸首,对准石林空隙,往妖人生前打坐处掷去。说时迟,那时快,妖人尸首刚一掷入,每根怪石尖上的星光忽然爆散开来,一阵阴风起处,碧焰中似有数十百个恶鬼现出半截身形,各从石尖上伸下一条长臂,将妖人尸首抓住。就在互相争扯之间,地下又冒起一团浓烟,连那百十根怪石和妖人尸首一齐裹住。一会工夫,邪烟散尽,恶鬼全隐,石上星光复明。再看妖人尸首,俱是一条条黑影,像绳索一般绑了个紧。
  白猿吐了吐舌头,说道:“你看见了没有?石林里面除妖法埋伏外,暗中还藏有邪教中练就的法宝呢。这时行法的妖人已死。尚且这般厉害,你看行得过去么?”虎儿虽然胆大,鬼魅妖物却是初见,这才有了畏心。正要拉了白猿由回路上崖绕到后山过去,忽听远远传来一声虎啸,正是神虎到来。白猿喜道:“你且莫忙,这定是它将你清波师叔请得来了,不然它不会叫的。他们来的快,没等我们绕到他们就先到了,忙它怎的?”
  言还未了,接连又是两声虎啸。虎儿听未后一声已达崖顶,却不见人、虎下来。白猿听出来意,似还未知妖人已死,在崖上怒吼诱敌,心中奇怪,立即长啸相应。虎儿也跟着乱喊。两边应和,没有几声,一团黑影忽自来路崖口飞将下来。虎儿定睛一看,正是神虎,背上还驮着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孩,一露面便喝问:“妖道现在何处,快领我杀他去。”白猿不等说完,便已上前拜倒。小孩也跳下虎来。
  虎儿见那小孩生得还没有自己雄伟。一个拳头般大的头,前发齐额,后发披肩,又黄又密。两道浓眉几乎连成一字,紧压着眉底下一双三角怪眼,闪闪放光。两颧高凸,鼻梁却塌了下去,露出一双朝天的大鼻孔。尖嘴缩腮,暴牙外露,两只兔耳贴肉倒立。
  上身穿着一件黄葛莲花云肩,下穿白麻短裤,赤腿芒鞋,背插双剑。举动跳跳蹦蹦,活似一个猴子。白猿对他礼数恭敬,却是平生仅见,心想:“这样一个猴头猴脑,比小童不如的丑小孩,难道说就是清波上人不成?”
  虎儿正在有些气不服,白猿已用兽语要虎儿上前拜见,说那孩子是清波上人爱徒,叫虎儿称他作师兄,并向他述说经过,请他行法将妖人妖法破去,以便救出康、连二猱。
  也是合该虎儿结一同道好友,为异日之助。那小孩天生古怪性情,最重恩怨,此时一生嫌隙,异日便难和好。虎儿先本看他不起,及听白猿一说,忽然触动灵机。暗忖:“那妖人看去也不甚打眼,怎会敌他不过?白哥哥从没说错,还是听他话好。现在石林过不去,正好看看他的本领再说。他又不是对头,和他斗啥子?”想到这里,便学白猿的样,也跑上前跪倒,喊了一声:“师兄!”
  那小孩本不通兽语,见前面没有妖阵,并无妖人出战。知道虎儿必是师父所说那孩子,见他那般生相,先甚喜爱。只奇怪白猿尚知礼数,他听完自己问活并不回答,却睁着一双大眼朝自己上下打量,颇有轻视神色。正在气忿,欲待发作,忽见白猿朝虎儿叫了几声,虎儿便走过来跪倒,口称师兄。这才看出他能通兽语,先是不知自己来历,所以发呆,并非轻视,益发心喜。连忙拉起说道:“师弟,你今生姓颜么?莫多礼,我承师父教养才十三年,论起来,你前生还是我的师兄呢。”
  虎儿哪有心肠听这个,便叫道:“师兄,你来得大好了。妖人已被我白哥哥杀死,偏生石林里有好些恶鬼和怪烟子捉人,我们都不敢过去。我的康康、连连被妖人绑吊在那边石洞里面,师兄快些想个法儿,代我救出它两个来,我给你叩头呢。”那小孩闻言,才知妖人已死。又见虎儿着急神气,便笑道:“我背了师父偷偷跑来,还当妖道活着呢。
  难怪师父说你一会便能脱险。这点小事有甚打紧,你们随我来。”随说,拉了虎儿,走向怪石林前,见妖人尸横地上,满地鲜血,不禁诧道:“这妖人听师父说,是邪教中最下等的披麻教。道行深的,死后尚能还魂。怎他六阳魁首并未斩裂,只破了他肚皮,就人事不知呢?”白猿闻言,知自己一时疏忽,未斩妖人首级,如非给他鼻中堵塞迷魂异草,几乎种下祸根。便叫虎儿将前事转述了一遍。
  小孩道:“这就是了。这阵法只是他炼就的恶魂厉魄作怪,他座位前还暗张着九十六根阴索,破它容易。”说罢,吩咐虎儿、猿、虎暂立林外。脚一点,纵人阵内。阴风起处,石尖上的百十恶鬼,又在碧光中出现,伸臂来攫,下面浓雾也同时升起。小孩早有防备,一入内便将双臂一摇,刷刷两声,两道白光,似长虹一般飞将出来,势如蛇惊龙舞,飞向妖光邪雾之中。白光到处,只听鬼声凄厉,雾散烟消,顷刻工夫,星光全灭,恶鬼化为残烟,随风四散。虎儿见状,正喜得乱蹦,忽又听一声断喝,白光敛处,小孩伸手相招。再看地下妖人,业已从头至股斩为两半。
  虎儿万想不到小孩有如此大的本领,不禁又是钦羡,又是佩服。忙跑进去拉着小孩的手,满口师兄喊个不住。当下由白猿领路,穿过那百十根怪石林,沿壁而行。走约半里,才见壁凹中现一小洞,高仅丈许,洞外石门紧闭,侧耳遥闻二猱在洞内呼救之声。
  小孩放出剑光,向石门一扫,门便开裂。人、猿、虎一同入内,深入几及三重,方到二猱被困的一间石室外面。
  白猿在路上又教虎儿问小孩的姓名。才知清波上人自从归隐虔修,久不出洞。十三年前,忽然一日心动,想往滇黔一带游散,就便在莽苍山采些灵药回来炼丹。行经思明山中,忽见一个健足山女,用红锦包着一个东西,飞也似往左侧山谷中奔去。南疆之中原多毒岚恶瘴,尤以凌晨、傍晚为甚。毒雾氖氢,浮光红彩笼罩山凹沼泽之间,聚而不散。常人一不小心为瘴毒所中,重则毒发,当时身死;轻亦周身浮肿,久治难痊。无论是汉人、山人,望见它,没有不躲避的。清波上人见这时天方见曙,谷中瘴气正浓,那山女却往谷中飞跑,好似不知死活一般,心中奇怪。忙一纵遁光,飞向谷口,挡住山女去路,喝道:“里面瘴气正浓,看你也是本地人,难道就不知厉害么?”那山女遇人拦路,忙回头往身后看了看,一言不答,仍往前闯。清波上人见她不应,左闪右避,一味想闯过去,面上神色甚是张皇,料知有事,越发不放。山女乱闯了几次无效,急得脸涨通红,低声哀恳道:“道爷,你行个好,这事关系大着呢,我死当得甚紧,快些放我过去吧,要被他家的人看见,我主仆的命都没有了。”
  清波上人先见山女资禀不俗,手脚矫健,似曾练过武艺,已觉少见。再一听口音,竟是土装的汉女,语气中含有冤抑,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便好言安慰道:“你且莫急。
  我非歹人,你只要把事情说将出来,天大的事我都担当,如何?”女子哪里肯信,口中哀恳放行,仍是乘隙就往前走。又相持了一阵,清波上人一面拦她前进,一面仔细端详她两手紧持的锦袱。见包的是一个圆球般的东西,隐隐在动,微闻血腥气味,疑似人头,又有些不类。便指问道:“你红锦包中何物?如说出来,也许放你走。”女子回顾墟烟渐起,朝阳已升,道人力大身灵,实强不过,低头一寻思,又对道人细看了看,叹口气说道:“道爷,你不该拦我去路。如今人都快起来了,我也赶不回去了。反正是我主仆的性命。就对你说,看道爷有甚法子能救我们。”清波上人笑道:“你只管放心,遇着我,你主仆决死不了。”当下女子把清波上人引到谷侧山石后僻静之处详说经过。
  原来,红锦包中是个怪胎,女子的主人姓涂,也是个少女。乃父病故于思明知府任上,除孤女琏珍外,尚有继妻朱氏,原是浙东名武师万里飞鹏朱英之女,曾有一身好武艺。涂知府娶朱女时,原因万里为官,道途险阻,床头人有些本领,诸多倚傍,谁知朱女天性淫荡。过了门,夫妻感情尚好,因为无子,对前室之女也颇相安,无事时,还常教琏珍和女婢菱菱武艺消遣,本来一家安乐无事。及至涂知府染病身死,正要扶棕归葬之际,不知怎的孽缘遇合,朱氏不耐孤裳,竟和涂知府所用官亲、前室内弟尤克家苟合起来。这一双狗男女先是支吾,不肯回籍。后来恋好情热,索性将涂知府多年积下的宦囊,在思明一个大寨墟中置了田产过活,不再提起归字。同时对于琏珍主仆也改了虐待,日常凌践,无所不至。
  当时琏珍主仆才只十来岁。先因看不惯那些丑态,又心悬父骨,略形词色,挨了好些毒打。后来怵于积威,谨慎小心,去仰狗男女的鼻息,又被逼认仇作父,方得免祸。
  主仆二人,相依为命。力弱知非仇人之敌,每日早夜背人习武。满心只想将武艺练成,合力将狗男女杀死,报了父仇,再行负骨逃转故乡。无奈朱氏家学渊源,本领高强,自从变节以后,已不传二人武艺。无师之承,除根基扎得牢固,身手矫健外,别无进境。
  有一次菱菱冒着险,故樱朱氏之怒,等她打时,微一防御,以试能否。结果白挨了一顿好打,相差仍是大远。主仆二人在自背后痛哭。
  二人正忍苦待时,无可如何,偏又祸从天降。朱氏淫妒成性,一晃数年,琏珍出落得十分美貌,本就防到奸夫染指。幸是尤克家素来怕她,不敢妄动,琏珍主仆也惧狼子野心,防闲周密,未生变故。也是合该魔难。这时,琏珍已积虑处心,将浮盾父骨起出,背人焚化,装在瓦坛之内,准备万一时至,下手后逃去。骨殖坛就藏在附近锦鸡谷内岩凹之中,常借采樵为名,去往谷中哭奠。朱氏年届狼虎之交,日常白昼宣淫,本就嫌她主仆碍眼,此举正合心意,还当她有心避开,这一层倒没去拘束。那谷中早晚瘴气极重,二人先颇畏避。日子一久,无心中发现一种灵草,不特可御瘴毒,中毒之后也可医治。
  琏珍因父骨在彼,又爱谷中景物奇丽,轻易无人敢作深入,如有不幸,还可作为避祸藏身之所。那灵草凹谷中甚多,却无人知,二人各采了些,秘藏身旁备用。近一二年中,几乎无日不到。
  祸发前半年,二人又去哭奠,因值忌辰,采了些山花供在灵前,痛哭了一阵。菱菱去捉山鸡来烤吃,前往谷底未归。琏珍一时神昏,便在崖凹大石上沉沉睡去。过有个把时辰,忽被狂风迅雷之声惊醒。睁眼一看,暴雨倾盆,狂风拔木,山洪怒泻,谷中都成了河,奔流夹着石沙滚滚流出,势如飞马,声势甚是吓人。菱菱阻雨,未曾归来。所幸岩凹颇深,雨打不到琏珍身上。正悬念菱菱之间,猛地震天价一个大霹雳,离身不远打将下来,雷声猛烈,震得人耳目昏眩。前面暗云低压中,似有一个尖嘴鸟翼,雷公般的怪物影子闪了一下,当时因为受震过甚,精神恍惚,觉着心里跳动了一下,也未怎样在意。迅雷之后,骤雨忽止。谷中地形原本有点往外溜斜,存不住水,雨一止,顷刻之间全都流尽。二女当下忙着回家,虽然归晚,朱氏知道阻雨,也未深问。琏珍饭后安歇,忽然腹中隐隐作痛,转侧了一夜。第二早起腹痛虽止,可是由此吞酸呕吐,不思饮食,患起冤孽病来。其实,此时琏珍如若告知朱氏,延医诊治,或者也能免祸。无如琏珍性情刚毅,认作雨中冒寒,没有和朱氏说。
  一晃数日,琏珍的病渐好,饮食也复了原。只是腰围渐大,身子总软软的。主仆二人均不知是甚缘故,正疑虑间,偏巧这日狗男女约好去赶山人墟集,行前,尤克家忽患头风,不能同往。朱氏因要往墟集中购办一些待用的物品,又带了两名长随相随,任尤克家在家养病。朱氏去时,琏珍主仆正在谷中闲游,不曾在家。等游倦归来,琏珍不知奸夫因病独留,偶往朱氏房内取针线,进房,才看见床上躺着奸夫。正要退出房去,奸夫头风刚好一些,口渴思饮,正要唤人取茶,见琏珍入内,便唤她取。琏珍本来恨他切骨,无奈心怯淫威,恐怕他在朱氏面前使坏,不敢违拗。刚强忍奇忿,将茶端过,放向奸夫床边,恰值朱氏回转,行至院内,闻得奸夫语声,三不知蜇了进来。朱氏夭性多疑,因琏珍素日不特不和奸夫相近,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今日竟会背了人给他取茶,虽没看出有甚举动,总觉情形可疑。当时强压着满腔酸眼没有发作,却恶狠狠瞪了奸夫一眼。
  琏珍见朱氏轻悄悄掩了进来,本就有些吃惊,喊了一声:“娘。”没听答应。偷觑神色不善,益知不妙,忙即避了出来。
  朱氏何等留神,见琏珍脸色不定,越猜是情弊显然。琏珍一出门,便按住奸夫查究根底。尤克家原也冤枉,急得赌神罚咒,叫了无数声的撞天屈,后来,朱氏又查问二女回家的时刻,经了好夫种种解释,兀自不肯深信。除留神观察外,又故意出门躲避,放奸夫一人在家,然后拿出当年本领,暗中回来,伏身屋上,准备拿着真赃实犯再行算账。
  二女机智,自看出朱氏生疑,无时无地不加小心。尤克家原本不敢妄动,这一来,也更兢兢业业。双方又是深仇,琏珍主仆避之惟恐不逞,哪里会再有同样的事儿发生。朱氏试探窥查了多次,始终无迹可寻,疑云渐解。原可无事。
  谁知琏珍的肚皮大不争气,定要给她惹祸,一天比一天大将起来,简直像有了身孕一般。日久竟被朱氏看出,想起前事厂诬定与尤克家有好,定要将她置之死地。奸夫知道朱氏心毒,事若弄假成真,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极力苦辩,力说无染,恶咒赌了千万。
  朱氏哪里肯信,把琏珍主仆唤来,拷间了数次。二女身受奇冤,有关名节的事,宁被打死,也不肯招认。朱氏认是强词抵赖,便命人去请墟上的走方郎中,来诊断是孕不是。
  总算琏珍有救,尤克家料知朱氏有此一着,早暗中用银子买通好了郎中,到来做张做智了一阵,说是大腹臌,并非有喜。朱氏闻言,恶阵仗方始缓和了些。但又屡次声言,且等到了日期再看。如若是肢症,自然生不下来;如若足月生了,莫说两个贱人休想再活,连奸夫也决不轻饶。
  琏珍主仆俱是幼女,以为自身清白,好端端怎会有孕?医生说是膨症,定然不差。
  想医,朱氏不许,恐二女使了手脚,存心要观察个水落石出。不特不准医治,还时常向墟集中查问,以防暗中就医,将胎打去。琏珍见她禁医,好在除腹大外别无痛楚,也就置之不理。
  又过有半年多光景,朱氏默察她肚子近三四月来不曾再大,孕期早过,不见分娩,己觉果然是臌非孕,以前冤枉了她。不料这一天晚问琏珍忽然腹中作痛,一阵紧似一阵,水下甚多,完全舆平日耳闻妇人临产情形相似,琏珍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朱氏以前又说过那些狠话,被她害死还是小事,一则父仇未报,二则冤枉死了还留下一个污名。连气带急,又负着万分痛楚,还不敢哭出声音,以防警觉狗男女,只管抱着被角,蒙了头吞声饮位,哭了个死去活来好几次。菱菱在旁也急得眼含痛泪,心如刀割,只恨自己替她不来。后见情形越来越像,无可奈何,只得照着平时耳闻,勉强偷偷准备好了剪刀,盆水等必用之物。好容易挨到亥子之交,琏珍腹中一阵奇痛之后,猛觉下体胀裂,疼如刀割,一个支持不住,疼晕过去。菱菱早脱了她的中衣准备,一见琏珍闭过气去,忙过去掐着人中,轻声呼唤,忽听琏珍哎呀了一声。菱菱听她大叫,心里一惊,刚伸开手掌去捂她嘴,猛一眼瞥见琏珍两条玉腿伸张处,血水横流,产门已开,露出小半个红里透白的圆球一般的东西,比西瓜小不了多少,紧挤产门,似要脱颖而出。先还当是胎儿的头,惊慌骇乱中,手托琏珍玉股,才说得一句:“小姐,再使点气力就下来了。”那胎皮微一动弹之间,猛然噗地一声,连脐带滚将出来,血水如泉,溅得到处都是。菱菱慌不迭地将脐带如法剪了,凑向枕边,问了声:“小姐,怎样?”琏珍呻吟着说道:“下边有点麻,比适才好得多了。你快想法丢了吧。”
  菱菱闻言,略为放心。因知小姐和自己行止坐卧寸步不离,不夫而孕定是怪物。因一心惦着病人,虽仿佛觉着生的不似小孩,并未及于细看。这时才想起天刚半夜,正可灭迹。忙又到琏珍脚边一看,那怪胎果然无头无脚,只是一个圆肉球,好似比初生时已长大有一倍光景。菱菱心中又气又愤,随手取了一片旧红锦,低声指骂道:“该死的冤孽!你害我苦命主仆做啥子?”随说随包,无意中,指头把怪胎戳了一下,那胎竟有知觉,倏地蹦了起来。菱菱忙用手去按,力猛了些,哧的一声,肉球忽然绽裂一个小孔,孔里面伸出一只鸟爪一般的乌黑小手,四外乱抓,仿佛包中怪物就要裂皮而出。吓得菱菱心慌意乱,连忙包好。琏珍闻声,又问怎样了。菱菱哪敢和她实说,便道:“小姐放心,你生的不是胎儿,是块血团,恐淫妇早起见了又是祸事,趁他们睡熟,天方半夜,我收拾了。你明早用了棉花包垫在肚上,仍装大肚,强挣起床,当着淫妇,装作腹痛,大解回来把棉包去掉,说解了些脏东西,膨病忽然好了。连夜将这东西往谷中涧底一扔,便无事了。”琏珍点了点头。
  菱菱虽然精干,身是少女,几曾服侍过月子。血迹又多,心虑忧危,越发手忙脚乱。
  等到收拾清楚,又给琏珍揩洗干净,才将秽被等藏过,拿了包中怪胎往锦鸡谷跑去。
  二女也是少不更事,情急之间没有细想,只欲灭迹了事,却不想寻常妇人产后,污血往往经旬逾月才能止住,琏珍是个未婚少女,生的又是怪胎,下血更多,岂是一揩洗便可干净的?再者,产后身子何等虚弱,怎能行动自如?朱氏狼虎之年,已成老狯,哪会瞒得过去?当晚如果实话实说,一发动便去唤醒淫妇,以表无私,或是生后唤其看视,朱氏原意,即使琏珍真个与人通奸有孕,只要与她奸夫无染,也无关紧要,如见是个怪胎,更去疑心,至多不过骂上几句而已。这一来,灭迹不成,反倒弄巧成拙。如非胎儿仙缘前定,琏珍主仆该当难满,菱菱弃胎之时巧遇清波上人,几乎又惹下杀身之祸。
  菱菱这里刚把一切经过与满腹奇冤说完,便问:“道爷怎生救我主仆?”清波上人偶然侧耳一听,喊声:“不好!快随我救你主人去。”说罢,伸手提着菱菱衣领,喝了一声:“疾!”便已破空飞起。
  菱菱人本聪慧,先因去路被道人阻住,不说明原因决不放过,又见其气度不凡,和画上的神仙一般,又有天大的祸他都担承的话,一时触动灵机,忍着气忿,把实情说出。
  虽望道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是朱氏勇武绝伦,除了道人真是神仙中人;决非敌手,心中只管希冀,并未敢信。不料一席话刚刚说完,道人便提了自己衣领,光华闪处,凌空而起。知道遇见神仙垂救,喜出望外,连害怕也都忘了。
  菱菱目视下方山石林木,一排排,一堆堆,疾如骇浪惊涛,从脚底下往后卷去,不到半盏茶时,家门已然在望。迎面天风又急又劲,连向侧面透气都觉艰难,哪里张得开口。心恐道人初来,认不得门户,正发急间,前望家门越近,晃眼工夫,身子忽如弹丸飞坠,直往镇上人家中落去。惊骇昏眩中,也没看清楚是否到家。脚才点地,便闻琏珍悲泣与朱氏怒骂之声。心刚一跳,道人已是松手。勉强定神一看,正落在琏珍卧房外面天井之中。道人恰似来过的熟人一样,一放手,便向琏珍房内走去。
  这时菱菱救主情急,便不暇再计别的,见房外悬有朱氏旧日用的一枝铁杖,放了手中锦包怪胎,随手抄起,忙跟着进房。一看,琏珍伏卧床上,身子缩在被窝里面,虽在悲泣,脸上却带着惊诧之容。菱菱见状痛心,脚底一点劲,从道人身旁擦过,往床上纵去。刚要慰问打伤没有,琏珍含着痛泪,朝外一使眼色,菱菱才想起朱氏怒骂正烈。往前一看,朱氏手持皮鞭,站离床前约有七八尺远近,凶神恶煞一般,手指琏珍,扬鞭恶署,骂得铁青一张脸皮,却不打将过来。道人就立在她身后,也似没有觉察。好夫尤克家已打得青一条,紫一条,满头满脸都是伤痕。菱菱心中好生惊讶,暗忖:“奸夫实未敢勾引琏珍,朱氏恋好之情极热,就算多疑,何致没先拷问明白,就下毒手,将奸夫打得这样?”
  菱菱寻思未已,朱氏在急怒之中,急然发现菱菱从外奔回,纵向床上,手里还拿着一枝铁杖。知她护卫主人,意欲相抗,不禁怒上加怒,口中大骂:“该万死的小贱人!
  你将私娃藏到哪里去了?”随骂,纵身上前,扬鞭就向菱菱头上打去。菱菱一则准备拼死,二则有了仗恃,忙喊:“神仙快救我们!” 

第三十四回
妙法惩凶淫 电掣雷轰 奸夫毕命  宿缘多孽累 会稀别远 孺子思亲
 
话说菱菱一横手中铁杖,正要抵挡,却不料朱氏的鞭还未接触自己,猛觉眼前一花,耳听得一声惨叫,只见尤克家连肩带脸早着了朱氏一皮鞭,跌倒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
  朱氏也是情急暴怒,忘了适才打琏珍时所受教训,殊不知菱菱义婢一样也是打她不得,仇人没挨着分毫,自己心上人反倒又着一下最重的。吓得忙跑过去,就地上将奸夫抱起,扶向椅上坐定,再看两个仇人,一蹲一卧,在床上仍是好好的。这一来,才知道果然厉害。时正清晨,太阳光正从窗根中斜射进来。大白日里,房中更无异状,不似闹鬼神气,怎会一而再,再而三打人不成,反伤自己人?这时朱氏心情,真是又急又怒又羞,又心疼又害怕。明知不是好兆,只是无法下台,心恨二女切骨,打不出丝毫主意。
  琏珍先见朱氏看破形迹,吓得胆落魂飞,以为决无生理,几乎死过去,后见奸夫连吃大亏,自己似有神灵默佑,一下也未被朱氏打上。接着菱菱纵入,又是奸夫挨打,与前一般。再见房中添了一个道人,朱氏是久经大敌的能手,却并未觉察,定是神仙降凡解救,朱氏才会如此颠倒。胆子一壮,心里痛快,不觉止了悲泣,口角微现笑容。菱菱早查看主人并未受伤,奸夫反是重伤狼狈,自然心喜。但震于朱氏积威,又在匆匆之中,虽还不敢细问经过,诚中形外,惊喜之色,也是无形流露。
  朱氏哪里容得,立时暴怒,大喝一声,“我与狗贱婢拼了!”鞭一扬,二次又要打上前去。忽然念头一转,强忍怒气,狞笑道:“今天有鬼,姑且容你们多活些日。只要将好情招出,说出私娃丢在哪里,我便兔打。”菱菱方要答言,一抬头,见道人站在朱氏身后,含笑示意,摇了摇头,菱菱心已稍定,想道:“我主仆有仙人相助,怕她何来?
  如真不行,怕一会也免不了死。”便也冷笑一声道:“你做梦呢。我小姐玉洁冰清,多年来和我寸步不离,几曾见有野男人和她说话过?明明是因膨症生下一个肉团,怕你疑心,害她的命,把来扔了。你血口喷人,天都不容,无怪把你心上人打成那个样儿。这是神仙菩萨教你先心痛个够,真报应还在后头呢。”
  朱氏听她出言无状,平生未闻,不禁怒火千丈。因恐又蹈前辙,先不动手。忙出房唤来了两个长年,将尤克家扶回自己房内,安置床上养伤。因是急怒攻心,全没丝毫悔悟之意,一面匆匆摘下墙上悬挂着的腰刀、镖囊,一面吩咐长年准备那狗污血备用,又取了一块秽布掖在身旁。原意是二女房中有了邪祟,此去先拿菱菱试刀,砍不到时再用镖打,先杀菱菱,后取琏珍的性命。如还试出不济,使用污血秽物泼向二女床上,然后下手。无论怎样,也须出了这口恶气。及至奔回二女房中一看,琏珍仍卧床上,菱菱也下床持棍相候,秀眉上翘,满脸忿激之容,全不似日常恭顺畏惠,大有拼死气概。朱氏连骂都不顾得,一横手中腰刀,正要纵砍上去,猛觉身侧冷风,似有人影一闪,朱氏也是久经大敌,加以适才种种怪事,不禁心惊。忙一回头,室中除二女外,哪有第三人影。
  菱菱自朱氏扶了奸夫回房,一问琏珍经过,胆子大壮。这时又见道人明明从身侧闪向她身后,动作甚是从容,并不急遽,朱氏却偏往相反的一方查看,近在咫尺,竟未看出。加上见到朱氏连受捉弄,气急败坏,脸色铁青,头如飞蓬,狼狈之状。想起主仆多年来含冤负屈,饱受凌虐,居然也有今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便指着朱氏喝道:
  “我小姐孝心感动,今天这屋里有神仙降凡,我们看得见,你却看不见。你遭报应的时候到了,看啥子?”朱氏正没好气,闻言怒吼一声,一纵身,摆刀上前,照准菱菱就砍。
  原来琏珍当菱菱未回以前,下体由麻转痛,血流不已,忍不住低声呻吟,不料竟被朱氏走来听见,看出琏珍脸色有异,吓得身子发抖,心中起疑,猛揭被一看,满是血迹,知是生产。怒唤菱菱不见,伸手打了琏珍一下。气得跑回房去,就热被窝中拉起奸夫,穿好衣服,持了皮鞭跑来,定要琏珍供招与谁通奸。琏珍被适才朱氏一掌,连惊带急,晕死过去。刚刚回醒,又见朱氏凶神附体般,怒冲冲拉了奸夫持鞭进房,四肢无力,逃遁不得,知无生理,不由心胆俱裂。惊骇迷惘中,似闻一个老婆子的口音在耳旁说道:
  “小姑娘莫怕,有我在此,保她害不了你就是。”琏珍虽觉奇怪,并未想到真有能人解救,仍是伤心悲痛,无言可答。
  朱氏见状,益当情实,上前劈头劈脸就是一皮鞭打下。琏珍知她手狠,刚伸手一护面目,没想到皮鞭并未打到身上。耳听哎呀一声急叫,悄悄睁眼一看,反是奸夫连肩带脸挨了一下,疼得狼嗥鬼叫,抱着头肩乱抖,跪向朱氏面前。朱氏明明存心先将琏珍拷打出实情,再问奸夫,并没打他的心思。一见奸夫受伤,又急又疼。先以为气急神迷,打错了人,还想将错就锗,就势忍着心疼逼间奸夫。把奸夫吓得负痛跪在她面前,战兢兢没口子叫起撞天屈来。朱氏不舍二次下手真打,只白了一眼,喝退一旁,重又抡鞭照琏珍打去。琏珍也不知有人捉弄,心想:“这淫妇对奸夫尚且毒打,何况自己,这一下打上,不死也得重伤。”谁知朱氏的鞭方用力打下,琏珍仍是好好的。奸夫尤克家却不知怎的,二次又着了一下,疼得杀猪也似惨嗥起来,朱氏忙跑过去,将奸夫抱起慰问,心疼已是无用,这才知道有异。
  正在急怒交加,菱菱已随清波上人赶回。琏珍始终不知来了两个救星,见了菱菱,正悲泣间,忽又听耳旁小语道:“清波客来,你更不用害怕了。”接着又见奸夫挨了第三下,而且比前打得更重。一抬头,见朱氏身后立着一仙风道骨的道人,方知神仙垂救。
  及至朱氏扶了奸夫走出,主仆二人才说经过。琏珍因未穿小衣,便在被上叩头致谢。
  清波上人摇头笑道:“我还晚来了一步,另有救你之人。可将胎儿抱来,留神受冻。”
  菱菱领命,忙下床将怪胎抱进。刚往床角一放,朱氏已恶狠狠持刀奔入。
  菱菱虽然有恃无恐,终因积威之下,有些怯敌。一见刀到,勉强举棍一迎,觉着有人在棍上推了一下。朱氏来得势猛,万不料菱菱忽增神力,净的一声,刀棍相接,朱氏虎口立被震裂。那柄腰刀再也把握不住,撒手飞出。身子晃了一晃,几乎跌倒。不由大惊,脚底摇动,忙即纵开。一情急,左手取镖,照定菱菱连珠打去。菱菱知她飞镖厉害,方在心惊欲避。偏那镖全没个准头,三枝直向菱菱身旁穿壁而过。朱氏尚欲再发,忽听后屋长年惊呼之声。心刚一动,便听长年高喊:“大娘快来,尤相公被镖打死了。”朱氏闻言,急痛交加,不知如何是好。慌不迭地正要跑将出去查看,倏地眼前人影一晃,猛听一人怒喝道:“贼淫妇!报应临头,还往哪走?”话言未了,脸上已着了一掌。立时眼冒金花,顺嘴直流鲜血,倒于地上。
  二女一听奸夫身死,方在心喜,忽见房门口现出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年道婆,一掌将朱氏打倒。菱菱恨她切齿,上前一棍。正赶朱氏挣扎欲起,一下子打了一个筋断骨折。
  朱氏虽然武勇,多年锦衣玉食,酒色淘虚:菱菱用的力猛,哪能禁受,不由痛彻心髓,晕死过去。菱菱方知屋中还有一位神仙,打倒朱氏之后,忙跑过来跪下叩头,直喊:
  “神仙菩萨救命!”琏珍也伏枕叩头不止。
  清波上人道:“你主仆无须发急,快快起来听这位无缺大师的安排,自然消灾脱难,转祸为福了。”道婆闻言,笑道:“清波道友说得好轻松的话儿。我昨夜由九华金顶访友归来,今早天明前路经此间,闻得女人悲泣之声甚是惨切,偶然心动,入房查看,见此女虽然临蓐,血污狼藉,室中却无秽气。再一查看她的面目神情,料定所生是个异胎。
  后听她低声哭诉,得知所受奇冤。方欲现身询问底细,泼妇已拉了奸夫进房拷打。被我略用禁制之法,使奸夫代挨了几下,道兄便救了此婢和胎儿赶回。我不过路见不平,发了恻隐,所救只是为了此女。如今奸夫被镖打死,泼妇也奄奄待毙,我事已了,亟应别去。道兄起意救她主仆,自应救援,怎又推在贫道头上?”
  清波上人赔笑道:“话不是这么说。大师法力无边,胜强贫道百倍。在此救善除恶,自是分所应为。既然法驾临降,便是她主仆的旷世仙缘。贫道门下并无女弟子,加以息影多年,不欲多事,纵思越俎为谋,亦属事所不能,适见二女均非凡质,又复孝义感人,仍望大师大发慈悲,救人救彻,功德无量。”道婆笑道:“道友明明当时激于义侠,想救二女脱难,不过既恐安置费事,又恐胎儿血光污了法体。知贫道所学不是玄门正宗,不畏血污,门下本有女弟子,多收两个也不妨事,乐得都推在贫道身上罢了。就算我生来好事,难道道友救人一场,因贫道在此,就一点不相干么?”
  清波上人道:“大师明鉴。贫道如救二女,诚如尊言,确有诸多碍难。当时事在危急,不容坐视,正苦无法善后,难得无心巧遇大师,如终始玉成,所有难题俱都迎刃而解。大师既不许贫道置身事外,也不敢就此卸责。谨烦大师将二女收归门下,连胎儿带回山去。等此子离乳之后,大师如与无缘,再赐交贫道收养,或有其他吩咐,无不惟命。”道婆笑道:“无怪同道中人都说你巧,说了半天,还是照你的心意办理,胎儿实实与我无缘。好在他感气而生,本具异禀,无乳亦复可活。我代道友将胎儿取出,略施小术,去了血污,再给他服一粒丹药,助其成长,骨肉坚凝,仍在这里交与道友,携回山去收养,如何?”
  清波上人闻言大喜,忙命菱菱抱来怪胎。天缺大师接了过去一看,那胎儿已将皮撑破,露出漆黑鸡爪子一般的两只小手,四下乱抓,身子仍在胞里不住乱挣,一个厚厚的胞衣已被撑得成了长圆形。大师笑道:“这小冤孽性子还烈呢。”随说,左手托定胎胞,右手戟指照着胞皮当中一划。胎儿本在里面用力挣扎,咝的一声,胞皮中分,胞内一个尖嘴火眼,形似雷公般的怪物早一跃而起,伸开两手,径照准大师颈间抓去,一下抓了个结实。紧接着张开那雷公嘴,又照大师面门咬去。
  菱菱见状吓了一跳,忙上前伸手抢拉。忽听大师喝令:“速取盆水应用。”再看胎儿,已被大师摆脱利爪,抓在手内举起。菱菱忙从床下拉出一个木盆,正要冲出门去取水,大师早随手提了几旁水壶倒了些下去,将胎儿往盆中一按。手指处,一团热气射落盆中,水便自然往上飞起,一股股像温泉喷射般,围着胎儿周身灌注不已。胎儿意似不耐,龇着满口密牙吱哇怪叫,一双火眼精光闪闪,几次想挣出门外。无奈身子被大师禁法制住,只在盆里打滚翻跌,纵不出来。似这样约有刻许工夫。
  所有用人俱已知道奸夫镖伤惨死,朱氏也受了重伤晕倒在房内,只当是菱菱由外勾来道人所为。加以朱氏平时极能买惑人心,所用长年又多半山人,有甚知识?此时看出主人吃了大亏,遂各持器械蜂拥而来,将房门口堵满,无奈大师早施禁法拦阻,众人一味互相推挤喧哗,齐喊:“快救出大娘,莫放凶手逃走。”只是挤不进房去。
  大师和清波上人看了好笑,也不去理他们,从容在里施为。等到胎儿性气稍杀,大师才走过去夹颈一把提起,硬给口中塞了一粒丹药。又拉过一条干净棉被,包了个密不透风。交与清波上人道:“贫道效劳已毕,且喜道友有了传人。只是此子秉赋戾气太重,不得不令他吃点苦头,少时闷死回生,当可变化气质了。”清波上人连声称谢,接了过去。琏珍因知仙人已允度化入门,喜之不胜,几番挣起,俱被大师拦住。一见事完,又要起来拜师同行。大师连说:“你本元已亏,纵服灵药,暂时也动转不得。我既收你为徒,无须拘此形迹,日后再补行见师之礼不晚。”说罢,又取出四粒丹药,一粒赐与菱菱,三粒赐与琏珍,俱令服下。略停片刻,见屋外的人越聚越多,连左邻右舍也俱闻声赶来,大师将眉头一皱,吩咐菱菱:“速将你主仆衣物收拾带去,另取两床干净棉被备用。”菱菱忙去收拾。
  也是朱氏该死。她被菱菱打伤晕倒,一会便已疼醒,睁眼偷觑,见室中添了两个道装生人。她自幼随定乃父闯荡江湖,见识异人甚多,知道菱菱天不亮就出外弃婴,一去多时,又将婴胎带回,必在弃婴之时遇见能人诉苦,搬请来了救兵。自己行为不正,无可讳言。看来人本领高强,兼通法术,决非好相与。他们已被菱菱说动,彼强我弱,情势相差悬远,此刻如不甘认吃亏,稍不知机,命必难保。朱氏心中虽然痛恨二女人骨,却连大气不敢出,一味忍痛,躺在地下装死,偷偷察听仇人动作。原以为腿上虽受重伤,二女仍非己敌。琏珍新产,不能行动,出家人不见得肯抱了产妇同走,至多再警戒威吓自己一顿。只盼当时能逃毒手,临去不伤害自己,挨到那两个厉害帮手一走,便可相机报仇。或用怀中暗器,或用辣手,先毁了贱婢菱菱。剩下一产妇,命还不是提在自己手上?谁知后来越听越不对,来人竟是救人救彻,连二女与婴儿也一齐带了同走。这一来,不但仇报不成,还有许多后患。想起奸夫多年情爱,心如刀割。认定菱菱是个罪魁祸首,纵死也饶她不得。奸夫已死,身又受伤,难免残废。妖道借镖杀人,那凶器本是己物,还得去打入命官司,纵能脱死,有何意味?
  想到这里,把心一横,反正他们临走未必轻饶,一死没有两死,终以报了仇再死合算。虽明知来人精通法术,私心总以为诈死了好一会,并未被仇人们看出;菱菱又在收拾衣物,临去匆忙之际必然不知防范。朱氏一面微睁妙目,觑定室中仇人们的动作;一面暗中徐徐伸手人囊,取了一只飞镖握在手内。因为大敌当前,作贼心虚,深恐露出马脚,动作甚慢。等将镖取到手,菱菱已将衣物用具收拾齐备,打成了两个包裹。琏珍服了灵药,也止血住痛,体气渐复,在床上穿好衣服。房外长年人等看出凶手要走,益发喧吵,七张八口,人声如沸。室中诸人却通不理会。
  朱氏见那道人怀抱婴儿,目视道婆,神态暇逸。道婆正取了一床干净被褥,将琏珍连头裹好。只那不知死活的菱菱还在忙乱着找东找西,拿起一床新被,待学琏珍的样,要往身上裹,站处相隔甚近,正好下手。时机瞬息,更不怠慢,暗中一错银牙,将周身之力运向手臂,照准菱菱当胸便打。手刚扬起,朱氏猛见那道婆倏地回身,双瞳炯炯,正注定自己。不禁大惊,吓得忙把眼睛一闭。手中镖业已发出,心还想:“只要报得了仇,虽死无恨。”一听菱菱并没出声喊,再睁眼一看,菱菱已被道婆用被裹好,与琏珍用带子扎在一起,提向手中。说了句:“这恶妇万万便宜她不得!”朱氏方暗道得一声:
  “不好!”猛见道婆手扬处,霹雳一声,立时震死过去。
  隔有多时,朱氏醒转,觉得周身骨碎,痛楚非常,耳旁人声嘈杂。再睁眼一看,身卧床板之上,面前聚了不少的人。手足四体好似受伤寸折,动转不得,奇痛无比。强忍着痛,细问就里。原来琏珍主仆已被道婆带走,临去之时,房中一声大霹雳,将房顶生揭去了大半边,屋瓦惊飞,人被打伤了好些。眼看那道婆夹着两个大包,电光闪闪,往天上飞去,晃眼工夫,不知去向。众人才知神仙降凡,吓得个个叩头礼拜不迭。过有好一会不见动静,进房一找,见朱氏头破血流,遍体鳞伤,骨头有好几处都被震断,鼻息全无,只胸前还有微温,当她必死,一面分人去向墟里司官禀报,一面用床板将她抬起,准备司官到来验看之后,再行备棺成殓。不料朱氏孽难未满,竟会醒转。
  朱氏当初本是一时血气,因奸夫惨死,又被丫头打伤,急怒痛恨,愤不欲生。及至死后还阳,见仇敌已走,虽然遍体重伤,痛楚非常,反倒怕死起来。心想:“留得命在,总还有报仇之日。”忙呻吟着叫身侧长年泡了一碗参汤,用红糖水兑服下去,又将乃父家传秘制的止痛药,吞咽了好些九,是伤处都敷上金创药。一切弄好,还想移向床上安卧,无奈四肢微一转动,便作剧痛,只得暂时仍躺在木板上面。
  仗着她平日驭下甚厚,人也外场,对于近邻都有个人缘。加以山人素畏神鬼,明见许多奇迹,都当神仙下凡。朱氏所居之处正当寨墟,地方上事惯例都由山人司官处置。
  一会,司官率了手下兵到来,见众口一词,都说神仙降凡为祸,打死尤克家,朱氏在旁受了连累,被雷震伤。苦主就是本家,又受了重伤,无人出头告状。况且又是寄居的汉人,更有新被大雷揭去的房顶为证。七张八嘴,越说越神,闹得那司官和众人也害起怕来,恭恭敬敬朝着破房礼拜了一阵,竟然走去。
  朱氏等司官去后,令人从丰埋殓了奸夫。因自己从小就精通外科,知道伤势虽然奇重,除五官略受雷震,两耳整日嗡嗡外,内里并未受着大伤。寨墟绝少良医,也没延医诊治,就以自身经验,内服补心益气之药,外用家制伤药敷洗,咬定牙关,专心忍痛将养。每日辗转床褥,连便溺都不能自理。
  朱氏也算生具异禀,难为她熬煎了半年多,受了无穷的苦痛,才将伤势完全治好。
  右腿骨节已被菱菱一棍打折,虽经人工和药力,将伤处用生狗皮裹好治愈,无奈当时流血过多,成了残废,仅能扶杖而行。痛定思痛,想起自身成了一个孤鬼,痛恨琏珍主仆切齿。无奈仇人已在异人门下,又不知来历居所,此仇怎样报法、筹思多日,觉着当地再住下去,徒是令人伤心,毫无生趣。便将田地变卖成了金条、珠宝。凡拿不走的产业用具,都分给了家中长年人等。独自一人离了南疆,往湖广一带走去。
  朱氏原意是多年未和老父通信,不知生死存亡,打算先取道湖广,回到江南故乡看望一次。自己仅入中年,伤愈以后,反因床上养了半年多,面容较前丰腴,看去还是花信年华的美妇。虽然左腿微跛。但是还有一身绝好武功,早晚必能练得将杖弃去。手边又有不少金珠,就算报仇无望,总可遇见良缘,图一个后半世的快活归宿。谁知淫孽前定,天缺大师临去时只加重惩,未伤她命,留下后来许多隐患。朱氏一入湖南省境,便有了一番奇遇,异日琏珍主仆几遭毒手。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清波上人抱了婴儿,与天缺大师分手后,也顾不得再采灵药,径直带回黑蛮山铁花坞洞府之中。解开包一看,只见那怪婴已比初出胎胞时长了好些,遍体漆黑,又精又瘦。稀疏疏地长着一头金发。两道浓眉几乎连成一字,紧压在眼皮上面。鼻梁凹陷,两颧高耸,露出一对朝天大鼻孔,下面是一张雷公嘴,嘴里生就两排雪白细齿,两只免耳贴肉倒立,一双三角怪眼骨碌碌乱转放光。看去相貌虽然十分怪丑,但是骨格清奇,皮肉结实,天生异禀奇资,从来罕见。又是从小随师,不染尘恶,异日造就,大未可量。
  不禁越看越爱。
  因他落地便离母,降生以前又当鬼胎,一切婴儿衣服通未置备,仗着蛮山气候温和,四时皆春,婴儿本非凡物,能耐寒冷。上人又给他服了一粒灵药,助他坚强骨髓,早日成长。取了些豹皮,用山麻缝成一条围腰,一件披肩,权充衣服。下面就任他赤着一双鸡爪般的双足。因对他期许甚殷,认为他今后必是光大门户的衣钵传人,故从小就不给他烟火食吃,每日只用些黄精、首乌之类研碎成糊,以代乳食。
  怪婴自从服了天缺大师的灵药,把先夭中带来猛恶的气质去了多半,加以与清波上人本有师徒的缘分,竟和寻常婴儿恋乳一般,与清波上人亲热异常。清波上人为了逗弄他,好些次连本身应作的功课都耽误了。他一出生本就能纵跃爬行,再加多服黄精、首乌之类的灵药,又有清波上人教导,不消数日,已能随定乃师进出,满山乱跑,爬树穿枝,绝尘飞驰。身量却不见大长。清波上人见他如此好的资质,自然格外喜爱。过了一年,渐渐传他道家吐纳导引和本门中剑法。因是感雷而孕,相貌又生得和雷公相似,无父而生,从了母姓,取名涂雷。不消三年,已将初步入门根基扎得稳固,清波上人这才将本门道法、剑术挨次一一传授。
  一晃十年。涂雷天资颖异,又极好强,任多艰难的修为,一点便透,一学便精,天性更极纯厚。上人爱极,益发加意教导。一面又教他道家各种经典,以及正邪各派修为异同,遇上妖术邪法时如何应付。所以涂雷年纪虽轻,论本领道行,已非常人可比。但他天性纯孝,从三五岁起便屡生孺慕之思,不时朝上人恳求,要寻找天缺大师探母。上人俱说:“你年纪还轻,身剑尚未练到合一地步,你不好生事,目前正邪各派互相仇视,循环报复,外面能人甚多,你虽进境神速,毕竟功候太差,还出去历练不得。”虽再三严阻不许,涂雷仍是不听,隔两日便向上人苦求。上人被他搅得无法,因说道:“你头上厄纹,煞气更重,近数年内终是下山不得。我怜你这一片孝思,天缺大师已有十年不见,不知你母修为如何,等我修书问她一同,如有成就,便着她自来看你如何?”涂雷大喜,并请上人急速修书去问。上人便用飞剑传书之法,给滇边伏波崖上元宫天缺大师送了一封信去。当日剑光飞回,接着复信。
  原来琏珍、菱菱自随大师出家,十年光景,已学会一身惊人道法,还各炼成了二十四口飞刀,当时相偕出山采药行道去了。
  琏珍因当初生涂雷时是不夫而孕,受了无穷冤苦羞辱,生时又差点没送了性命,当他是冤孽,恨到极处。及至因祸得福,明白胎儿来历,随大师入山之后,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渐渐动了母子天性,转仇为爱。心想:“如非此子,怎得巧遇仙缘?由儿成就,怎便还去恨他?”日常无事,琏珍背地和菱菱谈起,甚为想念。
  旁门道法,入手容易,不消三年,有了点成就。便和菱菱禀明大师,前往锦鸡谷藏骨之所,将乃父骨坛起出,送回原籍,埋入祖圭安葬。归途原想略绕点路,往黑蛮山铁花坞探看儿子,就便向清波上人拜谢当年救助之德。无奈天缺大师虽近旁门一派,与寻常左道妖邪大不相同,家法最是严峻,犯了毫不宽恕。因出来忘了禀明,不敢私自擅专,只好作罢回山。先想禀明而行,屡用言语试探,大师未理。未两次实忍不住,只得率直禀告。大师闻言,眉头一皱,不置可否。二女看出大师不喜乃子,以前又有“此子与我无缘”的话,由此不敢再提前事。
  这一天二女新从外面回来,正与诸同门等在宫后制炼救人的丹药,忽然大师命人来唤。二女忙即走去一看,大师又是眉头微皱,面上似有不悦之容,手拿一封柬帖,殿角上停着一道剑光,正往外飞去。大师见二女走来,说道:“适才清波道友飞剑传书,因我不喜见你孽子,不敢命来相见,但是此子颇有孝思,朝夕向乃师絮聒不休。清波道友书中情词颇为谦婉,未便不许。以前你二人和我说,没有明许,实因此子杀孽太重,异日道成,必向我这里无事生非,甚且于我有害。当初本可不去救他。一则事前不知,无心巧遇;二则意欲借这救你母子恩德,解释冤愆;三则清波道友已然先救了他,我纵不救,他也必加援手;再加他已看出此事,盛意相让,使我独成其事,乐得现成人情。我先见你二人痛恨此子,生前冤遭连累,以为或者可以割断恩爱。后见你母子天性日久油然发动,常虑未来,时谋善处之方。清波道友不令他来,也是为了我故。现在我想运数虽然前定,但我自成道以来,除前世孽冤外,从未再犯无心之过,近年外功积得更多。
  休说各异派旁门中无人似我,就连峨眉、昆仑各正派中道友,对我也一致推许,好些结了方外之交。这次总算与你母子有过一番救命之恩,如若善于预防,人定当可胜天。你此去可不时将当年母子难中遇救之事,不厌求详,加以申说,使他常记在心。此子天性甚厚,或者到时不致忘恩背本,种下恶因,也不在你随我一场。须知为师并非惧他,也非取巧规避,无奈此中别有好几生的因果在内,令我轻重都难罢了。”
  琏珍闻言,吓得跪禀道:“弟子等受师门再造之恩,粉身碎骨难以图报,怎能为了孽子,使恩师心忧未来?拼着割断母子之爱,弟子不愿再见他了。”大师笑道:“你二人极有至性,我已深知。伦常最重,世无不忠不孝的神仙。你二人如非孝义,怎能到我门下?前和我说时,我虽未置可否,并非明禁你去,你却不敢背师私往,足见真诚。以后你不必禀告,尽可随时与他相见。我别有谋划,无庸逆数而行。况我回信已答应了清波道友,言说等你们三日后制炼好了丹药,即行前往,怎能食言?只管到时去吧。”琏珍只得谢恩遵命。因想:“恩师道妙通玄,又极爱护门人。相随十年以来,无论遇见多凶险的事,从没见她为过难,怎对这小小顽童,反有许多顾忌?”料知事关重大,好生踌躇。如非大师回信已发,坚命前往,几乎不想与乃子见面了。
  这里清波上人接了回书,与涂雷看了,自是喜出望外。涂雷孺慕情深,由第二日便站在铁花坞对面山头上面,向东南方盼起,直盼到第四天将近黄昏。清波上人也出洞闲眺,见他目不转睛,痴立呆望,至性天真,诚中形外,不禁暗中点头,甚是赞许。涂雷正凝望间,忽见瞑色苍茫,东南方天际密云中,似有几缕青红光线掣动。知来了异教中人,忙喊:“师父快看,来的甚人?”清波上人笑道:“那不就是你朝夕悬盼要想见面的母亲么?”涂雷闻言,惊喜道:“师父,你不是常说无缺大师道法高妙,不在师父以下么?怎弟子母亲却练这左道旁门中的剑术呢?”上人本知他的来历因果,闻言微愠道:
  “为师虽常和你说起各派剑术,但是哪一派中也有正人能手,不可一概而论。你年轻识浅,知道什么?当年你母子如非天缺大师,命早没有,还能到今日?以后下山行道,无论遇见什么旁门之士,首先需要查明他的行径,用邪正分清敌友,切忌躁妄操切。一个处置不善,惹下乱子,便是为师也护庇你不得。”
  这时那青红光线已越飞越近。涂雷口中唯唯答着乃师的话,心头怦怦跳动,恨不得飞身迎上前去相见才好。想和上人开口,还没有说出,晃眼间嗖的一声,一青一红两道光线已如流星飞坠,自天直下,投在山头,现出两个道装女子,走近前朝着上人纳头便拜。上人含笑命起,指着二女对涂雷道:“这个穿黑衣的是你母亲。那一个原是你母亲的义婢金菱菱,如今已与你母结为姊妹,同门学道。快些上前分别拜见。”
  涂雷先望见琏珍,便觉心动目润,闻言大叫了一声:“娘啊!”第二句话顾不得说,已是扑上前去,抱定双膝跪倒。因为喜欢过度,反倒流下泪来。琏珍有了乃师先人之见,来时本不想爱他,经这一来,不知不觉中激发了母子天性。遂忙一把扶起,抱在怀中,直喊:“我儿不要伤心,从此可常见面了。那是菱姑,快上前见过。”涂雷遵命拜罢,菱菱忙也扶起。二女学道十年,已非俗眼。这时仔细一看涂雷,不特生得骨格清奇,迥非凡品,而且一身道气,天性又是那般淳厚,好生心喜。菱菱更是赞不绝口。涂雷好强,性猛如火,自来没听人这般夸奖过,不知不觉对菱菱起了许多好感。
  清波上人等他母子见礼后,便命同往洞府中相聚长谈。二女、涂雷遵命,随同人内,重又跪倒,拜谢当年救命之恩与救养涂雷之德。往事伤心,不禁泪下。上人含笑喊起,慰勉了几句,吩咐同坐叙话。涂雷依母、师之侧,真是说不出来的喜欢。二女先向上人禀过别后之事。未了又向涂雷提起当年感孕遇救情形,反复申说,再三命涂雷不可忘了天缺大师与清波上人再造深恩。
  涂雷听到乃母往锦鸡谷取祖父遗骨归葬之时,便道曾往墟中打探,得知朱氏并未被天缺大师神雷震死,调养痊愈,即将家产变卖成了金珠,忽然走去,气得攒紧两个鸡爪般的小拳头,眼孔内都要冒出火来。听完说道:“天缺师祖人这样好,真叫儿子感激,异日恩将恩报,自不消说。只可恨朱氏贱人漏了网,娘和菱姑俱有一身道法,怎不寻她报仇去去?”琏珍闻言,猛想起最近由武夷回来,听一同门至好偷偷说起那件事儿,女的颇似当年对头朱氏,名姓年貌,有好些相合之处,如若不差,将来弄巧,还是一个隐患。看涂雷性甚猛烈,知被他知晓,早晚难免寻上门去生事。朱氏不打紧,这里头有好些关碍,还是不说的好。当时呆了一下,话到口边,没有说出。
  涂雷见乃母脸上似有忿容,忽又沉吟不语,便问何故。琏珍道:“我想朱氏虽然可恶,论辈分她是你祖父侧室扶正,也算我的继母,总是尊长。现在事隔十年,纵在世间,人已老了,我儿不值与她生气。万一日后出外行道,无心巧遇,装作不理也罢。”涂雷闻言,怒道:“她已背了去世祖父,私通外人,已不算我家人,况又凌虐娘和菱姑。日后不遇上便罢,遇上决饶她不得。”清波上人喝道:“雷儿怎的出言挺撞你母亲?事以顺为孝,你只说朱氏该杀,可知你也有罪么?你母别有苦衷,你哪里知道?就是天缺大师,人虽正直善好,但她门人、侄儿甚多,难免有不肖之人背了她在外横行,她又有护短之习,日后与你难免狭路相逢,难道你也不分青白,不论情面,忘了昔日恩德,径下辣手么?”
  涂雷闻训,心中虽然有些不服,因上人规矩严正,并不一味溺爱,当时不得不躬身敛容,口称:“弟子知罪。”并说:“心感师祖恩德,图报尚且不逞,怎敢恩将仇报?
  异日遇见异派中人,必先问明姓名来历,才行动手。如是师祖门下,但能避开,就吃点亏,也绝不还手就是。”琏珍喜道:“我儿谨遵恩师慈训,我便安心了。”涂雷话虽如此,因上人说乃母别有苦衷,未敢再问,兀自狐疑不解。
  菱菱因为涂雷劫后重逢,目前已是他的尊长,仍未免却世俗之见,想不起打发什么东西好,便将自己近三年来炼的一件旁门护身法宝小旁门六戊遁形旗算做见面礼。上人一见甚喜,立命涂雷拜谢收下。说道:“此子天性疾恶如仇,异日出外行道,遇见异派中能手,难免不受挫折。天缺大师防身遁形各种法术有无穷妙用,今得此旗,大可防身免患了。”琏珍也给了涂雷一块古玉符,乃上古修道人压邪之宝。涂雷一一跪谢拜领。
  传了用法,二女方始起身,向清波上人行礼作别。
  涂雷数年孺慕,好容易盼到今日得见生身之母,如何能舍分离,只管依依琏珍时腋之间,牵衣挽袂,坚乞暂留,不觉声泪俱下,琏珍见状,也是心酸,强作笑容道:“雷儿休得如此。你是个有来历的孩子,又在仙师门下;我也吞列玄门,得勉清修。日后仙缘深厚,相见日长,怎学那世上儿女一般,难舍这片时的离别?况且你师祖已然允我随时可来看望,无须禀命而行。即使勤于修炼,不克分身,依我想,至多隔上三月五月,必和你金姑姑同来看你一次。只要彼此勉力修为,有了成就,我母子得在一处修道,同参正果,也在意中,要这般难受则甚?”
  涂雷无法,又再三央恳:“三五月期限大长,务请娘和金姑姑改成每月来此相见一次。”并说:“娘如过期不来,儿便到祖师上元宫找娘去。”琏珍知天缺大师不喜此子,闻言大惊,无奈纠缠,只得允他每月来一次,又力戒涂雷不可往上元宫去。并说:“因祖师家法至严,宫中俱是女弟子,不奉命,任何人不许擅入,门人更不许擅自延款外人。
  如若犯了,不特你有飞剑之厄,累得为娘也受严谴。弄不好重责之后,还要追回法宝、飞剑,逐出门墙,岂不把十年功行休于一旦?这事万万做不得。我不时奉命出外采药行道,不必限定一准时日,总在一月前后,不过两个月的期间,来看望你一次就是。”
  涂雷闻言,把两只怪眼翻了翻,兀自不解,答道:“想不到师祖家法如此严刻。如不是怕累我娘受责,儿子真想请问她一问:娘是师祖徒弟,我是她徒孙,又有救命之恩,并非外人,就说娘不在那里学道,也应该容我登门拜谒叩谢,怎这般不近情理,拒人于千里之外?真叫人心里不得明白。”琏珍闻言,无可答复,假装微愠道:“你年轻轻,懂得什么?各派有各派的家法,岂容紊乱?你如感恩,只要永记在心,遇机图报,即使暗中默祝,望空遥拜,她老人家也必知道。当初救你,莫非为了你今日登门叩拜么?如若能去,恩师早就命你前往,我也不必如此阻拦了。”涂雷闻言,不敢再说。恋恋然重申后会之期,方始放开乃母。等其和菱菱拜别完了清波上人,恭送出去,眼看仍驾两线光华破空入云,飞得不见影子,才行回洞。
  由此二女每隔一月前后,必来看望涂雷一次。去时必定叮嘱:“迤来正在加紧修为,今日抽空赶来,万一过期不能分身,千万不可冒昧往探,累娘与金姑受苦。”涂雷虽然应允,心里越发起疑。无奈师父也和娘口吻大半相同,不敢多问,老是闷在心里。
  一晃过了三年,除母子按时相见外,无甚可记。这一晚,琏珍忽然神色匆匆,独自飞临。这次母子相隔才只半月光景,别期比历来都短得多。一到,先背了涂雷,与清波上人密语片时,方和涂雷相见,再三叮嘱说:“近因奉师命下山行道济世,途遇一人发生要事,须觅一隐僻洞府祭炼法宝。你金姑姑现还留在那里。此去多则半年以上,最早也须三五个月方能相见,惟恐我儿见我到期不来心又悬念,特地抽空赶来,与你见上一面,略说此事。我并不在上元宫内,那炼宝的地方你也找不着;即使找到,我和你金姑姑已行法封闭洞门,也进不去。这三五月中,务要听恩师吩咐,无论如何想我,也不可往上元宫去给我惹祸,尤其不可下山乱跑。我事一办完,定即赶来看你。我听你恩师说,只等我再来,你也不久就要下山历练,积修外功去了。千万不可毛暴,累我心悬两地。”
  涂雷因乃母每次来都是欢欢喜喜的,惟独这次显得神色遑遽,面有忧色,把上项话,反复叮嘱,料出事体重大,暗藏危机,否则不会如此。再一寻思:“自从与母亲重逢,每日只专心学道,盼母常临,并未有过出山之想,怎会叮嘱到这上头去?来时又和恩师背人私语,此事大有可疑。猜那路遇之人定是母亲的冤家对头,必因我不久下山行道,恐在外得知此事,赶去寻仇,敌不过人家,吃了亏苦,特地抽身赶来。一则禀明恩师,暂缓下山之命;二则告诫自己一番,以免盼母不来,前往上元宫探间,犯了天缺大师规矩。”涂雷越想越对。心中虽然疑虑,但他为人至孝,这三年中已看出乃母最担心的,便是怕自己前往上元宫去,或与天缺大师门下为敌,此时若稍拂其意,必使慈母格外焦急。闻言想了想,和颜婉答道:“娘既有要事不能分身,儿子怎敢违命往上元宫去探望?
  况且娘又不在那里。下山的话,自从见娘以后,儿子从无此意,娘知道的。再者,恩师也不准儿乱走一步啊。娘只管放心前去就是。不过娘遇那人是好是坏,为何发生此事,娘有什么妨碍没有,所炼是何宝物,也要请说出来,好使儿子放心呀。”
  琏珍闻言,不由颜色更变,因恐乃子看出,忙又定神敛住。说道:“这些事,你暂不用打听。我事忙,即刻要走,也无暇多说。到了半年我如不来,再问恩师,便知详情。
  我去了。”说罢,把涂雷抱在怀中搂了一搂,便即进入云房,向清波上人叩别,重嘱涂雷勿忘母训,竟自出洞破空飞去。
  涂雷何等机警,早将乃母忧急之状,看在眼里,当时不敢深说,满口答应。追送出门,目送乃母去后,心如刀割,拨转身跑进房去,跪在清波上人面前,含泪请间,不肯起立。清波上人原知琏珍有难临身,异日仍得涂雷解围,不过此时说出,涂雷必然违命偷往,转致愤事,贻患无穷。便故作笑容道:“雷儿痴了,你母亲她怎会有甚对头?漫说她为人善良,不至有甚灾危,就有也必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我对你母女自来关切,如见不了,我就决不至于旁观。何况她师父天缺大师道法高妙,平日最为庇护门人,难道坐视爱徒有难,却漠不关心?不过此事曲折甚多,所炼法宝又须避人。在这封洞炼宝的三五月中,因你近来杀气大重,惟恐思亲情切,久等不耐,到处胡乱寻找,给她惹下事不好收拾,所以托我管束,向你告诫。别期较久,母子情长,难受自所不免,为何胡思乱想起来?快快站起。你目前已能身与剑合,只要从此用功,到了运用变化,无不如意之时,她虽不来,我也必令你下山寻找,就便行道济世如何?”
  涂雷闻言,仍是将信将疑,意欲再问,见上人已带微愠之容,只得站起。暗忖:
  “前日师父说,自己飞剑功候已离成功不远,今日又说,练到运用由心便可下山。何不多加苦功,以期早日练成,岂不来去可随意了么?师父从未打过诳语,适才虽略觉含糊其词,但是母亲就有大难,别说师父,天缺师祖头一个不会不管。想是母亲出了点小周折,发生阻碍,决不至于要紧。”想到这里,心中略宽。虽仍是悬念不已,无奈师父也不肯说出实地实情,急也枉然,只得昼夜加功,苦苦修为。他那等的异禀天资,又加玄机剑法早已悟彻,所差只是点功候而已,哪消三月,居然练到变化无穷,运行自如地步。
  未两次和清波上人试剑相斗,差一点便可匹敌。休说涂雷心里高兴,连清波上人也喜爱非常,赞奖频频。
  涂雷满拟剑成可以下山,上人只说还差,出外遇敌,尚难以应付。屡问乃母踪迹,仍不明告。涂雷力请先在近处历练一回,找点对头试试。上人笑道:“事有机遇。下山行道全为积修外功,济众而须除恶,多是狭路相逢,不得已而为之,岂是容你到处找对头试身手的么?说出这话来,更教人难以放心了。”涂雷又变了话头,婉言坚请遇上事时,命他略试锋芒,以便看看能否应付,为下山之证,并非成心见人就树敌结怨。上人被他纠缠不过,便说:“目前无事,且看机遇再说。如见可为,必令你去。否则满了半年期限,也必放行。”涂雷方觉期近为快。
  第二日,正随侍上人在洞中论道,忽听洞外有重物触门之声。出外一看,乃是一只绝大黑虎。心想:“因为常在洞前练习飞剑,本山猛兽从不敢在近洞一带走动,这只大黑虎从未见过,哪里来的?看它屈爪跪伏地上,向洞微啸,意似有所申诉,并不似平时山行所遇猛兽见人发威之状。”好生奇怪。试上前一揪虎耳,那虎竟毫不倔强,站起身来,随了就走。
  虎随涂雷走到上人面前,便照前跪伏在地,将头连点。上人指虎道:“你和白猿这两个业障引人为恶,惹下许多是非,惨死的惨死,转劫的劫,如今不去深山古洞潜伏苦修,以谋忏悔,却来我洞中则甚?”那虎闻言,竟低声呜啸起来。上人屈指算了一算,说道:“难得你这两个业障还有良心,居然敢在你恩主前讨命,挑上这副千斤重担,保定转劫人隐居山野,避祸待时。我看你恩主面上,助你不难。但今日所遇乃左道中无知小辈,又非那孩子自己遇难,不过关系两个异兽在内。适算此人少时便遭劫数,你回去时即有应验。不过他虽受伤破腹,元神未死,草毒一解,仍要回醒,为祸更烈。回去可对白猿说,可用妖人匕首将他六阳之首割裂,便不复为害了。”黑虎又点首连叩,仍不起身。后来上人怒道:“我已多年不出问事,今日之事实无庸我去,已然明示,为何还要强求?再如不走,妖人毒解回生,岂非误事?”黑虎闻言,这才又叩了两下站起,低头戢尾。缓步退出门去。
  涂雷见上人与虎说话直似素识,那虎更灵慧能解人意,不禁动了好奇之心,忙向上人间那黑虎来历。上人道:“这话说起来,恰是你的好榜样呢。”涂雷问故。上人便把虎儿前生学道经过向涂雷说了个大概。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誓根深恩 遍归故里  心惊夙怨 独扑妖神
 
话说虎儿前生原是四川岷山白马坡妙音寺神僧一尘禅师的弟子,俗家名叫李弃,法名能济。只因禅师宏通佛法,妙讲禅经,感得山中猛兽齐来听经闻道。就中有一只黑虎,一只白猿,本来通灵,皈依更切。偏生听经第二年上,猿、虎闲行山中,遇见红蟒,苦斗三日夜,堪堪待毙。禅师升大殿宏宣妙法,见往日群兽咸集,惟独不见虎、猿到来。
  默运玄机,内观反视,得知猿、虎有难,便命能济带了灵丹前往解救。行时曾嘱:“那红蟒已有数百年吐纳之功,往救猿、虎,只可解冤惩戒,不可伤害结怨,又种孽因。”
  能济到了一看,猿、虎已被红蟒缠住,仗着虎、猿前爪厉害,双双抓住蟒头,死力撑拒,不使近身来咬,虽未送命,已显出精力交敝之状。那红蟒头被虎、猿抓住,毒口中一二尺长火焰一般的红信吞吐不歇,只要虎、猿稍一不支,被它咬中要害,立时准死无疑。能济因虎、猿神情危殆,见自己到来,不住哀啸悲呜,看去可怜,动了恻隐,又知虎、猿俱是素食,与寻常猛兽不同,从不轻易伤生,又有平日相处的情感,不知不觉先就有了偏向。而那蟒红潜伏山中,虽不曾见它出山害人,但是性极残忍,以前几次见它横山晒鳞,空中如有鸟群经过,它只一昂首,呼吸之间,成群飞鸟便连翩自坠,投入它那火口之中,晃眼间喷将出来,只剩满空毛羽,映日纷飞。这多年来,不知伤害多少生灵。心中痛恨已极,屡欲除它,只恐给禅师知道受责罚而止。这时见它紧缠猿、虎,磨牙吮血,狞恶狠毒之状,越发憎恨。
  其实红蟒也是通灵之物,不是不知禅师师徒厉害,见能济走来,自知无幸,本欲逃跑。无奈头被猿。虎抓紧,脱身不得,急得斜眼望着能济,那水桶粗细红锦一般的长大身子不住屈伸鼓动使劲,猿、虎受不得紧束,悲鸣更急。能济不知它是挣扎图逃,以为对自己也存了不利之心,不由怒火上升,顿忘师戒,大喝一声,一扬手,把戒刀化成一道金光,照准红蟒连绕数匝的长躯中间经过,立时将它斩成了数十段。红蟒身遭剑斩,灵气尚存,蛇头被猿、虎抓着的一段,兀自怒目如火,赤信频伸,口中嘘嘘怪叫不止。
  恼得能济性起,喝令猿、虎松爪,掷向地上,那蟒竟拼了命,一落地,便向能济纵去,如何能是对手,吃能济一指金光,当头先劈成了两半。接着金光一阵乱搅,把那数十丈长一条红鳞毒蟒,全身斩成血泥,方始收住。再行法禁制,聚石一堆,埋人地下深处。
  一看猿、虎俱都软瘫地上,动转不得,忙用禅师所赐灵丹与它们服了,候到毒消回醒,才行领回寺去。见了禅师,禀知除蟒之事,说它死缠不舍,妄杀实非得已。
  禅师早知就里,宿孽难解,错已铸成,只朝他看了一眼,并未深说。能济随侍禅师多年,颇有道力,偷观师父神色不善,心里吃惊,从此修持益发谨严。隔了多日,见禅师始终不加责怪,也未再提前事,心才略放。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黑虎、白猿自从遇救,死里逃生,服了禅师灵丹之后,不消三二日便已复原。虎猿因感能济救命之恩,知道后山有一灵狐苦炼多年,内丹已成,每岁三五月圆,必向空吐纳,吸取月华。修道人如得了此丹吞服下去,足抵得千百年修为之功,便想由白猿盗来送与能济。知道禅师门下戒律谨严,明说定然不允,每次怂恿能济乘月出游,觑便下手。能济因新犯杀戒,每日勤谨自励,惟恐有失,哪还有闲心出游,俱没答应。
  一晃过有半年,虎、猿无计可施,又知灵狐不久满了功候,就要脱体飞升,成为天狐,益发不可捉摸。正打算不告而行,径去盗来献上,偏巧禅师适在望前三日,前往吴门上方山石门寺,应觉照禅师之请,讲经说法,救度众生,不在寺内。白猿忽生一计,乘着月明去见能济,假说:“后山新近出了一个妖物,昨晚并亲见它由山外飞回,带了许多新死人头向月大嚼,留下骷髅,望月炼丹。我和黑虎本想弄死它,为世人除害,估量妖物厉害,恐敌它不过,没敢下手。今晚那妖物又从山外带回七个人头,正在大嚼大吃。本山是老禅师恩主清修之所,怎能容妖物在此盘踞猖狂,每晚出山伤生害命?特来报知,请示定夺。”
  能济天性疾恶如仇,闻言大怒。暗忖:“师父虽有戒杀之命,但是斩妖降魔,为世除害,分所应为,想必不致怪责。”立命白猿引路同往。刚出寺门,黑虎业已迎候路隅,便骑了上去。这时离灵狐吐纳之时尚还未到,猿、虎不料能济如此易于说动,知道先期赶往,难免不被能济看破,故意驮着他在深谷中满处跑,延宕时光,却不往后山跑去。
  能济喝问白猿:“你适说妖物,已然在后山出现,怎还不去,却引我在这谷中乱跑?”
  白猿急口分辩说:“妖物虽藏后山,每晚拜月大嚼人头,却多在这谷中一带,此来正为寻它。走完此谷如再不遇,必已回转巢穴无疑。总之,今晚定能除它。不过这东西已然通灵变化,去时最要缜密,轻悄悄的,一掩到立即下手,才可成功;稍微惊动,便被逃走,难再寻踪了。”能济原本精通兽语,只当猿、虎素来忠诚,决无虚假。又因寺中数月苦行,久未出门,见月满空山,清景如画,沿途观赏,颇洽心意。便也不再过问,一任猿、虎驮着他缓步前跑。
  一会工夫,到了亥未,快交子初。白猿见是时候了,私朝黑虎一打招呼。又朝能济叮嘱道:“妖物不在这里,此时必在巢穴外顶着死人头,向月炼丹。少禅师到了那里,下手必须神速,一惊走就难除了。”能济臼小出家,随禅师参修上乘功果,虽有降龙伏虎之能,毕竟没有奉命下山行道。禅师道妙通玄,法力无边,一切邪魔外教,从来不敢轻易侵犯;间或相遇,也有禅师在前驱除诛灭。当初斩蟒,还是第一次出手,因而见闻不多,经历尤少,对于这种踏罡拜斗,采炼月华的异类,哪知底细,便跟着到了后山。
  忽觉白猿不在身侧,那虎也轻悄悄走上山去,停在一块可藏身的怪石后面,趴伏不动。
  心知到了地点,探头石外一看,恰值那黑狐炼形拜月到了紧要关头,地下铺着一张人皮,面前大方石上供着六个人头骨,两只前爪还捧着一个人头骨,如转风车一般,正在月光底下舞蹈不歇。
  黑狐因为成功在即,又在本山修炼多年,知道禅师慈悲,只要不害人,不但无事,还可仰仗他的法力,任何异类妖邪不敢来此窥伺,因而放心大胆,早晚苦修,毫无顾忌,哪知祸生瞬息。因它舞蹈飞速,能济那目力,先并未看出它的原形。又有白猿先人之言,一见死人皮和几个人骷髅,已证实白猿所说不虚。再一看那东西,只是一团油光水滑的黑毛,中藏火一般的双眼,在月光下绕地疾转了一阵,倏地往平铺的人皮上一个滚打去,立时起身变成一个千娇百媚的赤身少女,粉弯雪股,玉立亭亭,秀发如云,柔腰欲折。
  月光下看去,越觉得肤比花妍,颜同玉润,珠靥星眸,掩映流辉。端的容光照人,荡心融魄,仪态万方,不可逼视,能济益发断定是个害人的妖物,伤生的邪魅,不禁怒从心起,遽下无情,一指手中戒刀,化成一道清光,直飞下去。黑狐如不将内丹吐出,也能化形遁走,偏是大劫临身,不能避免。因见自己化身为人,形神完全无异,当时情不自禁,喜极忘形,向天一声长啸,竟将那粒内丹吐出,化成一团透明五彩、荧荧欲活的晶光,向月中飞起。它这里内丹飞高才百余丈,能济的刀光也似电闪一般飞来,不由吓得亡魂皆冒。惊慌失措中意欲收丹遁走,已是无及,刀光过处,尸横就地,从头自尾斩成两半。
  这时只喜坏了石旁窥伺的白猿,赶忙抢上前去,觑准那团载沉载浮正往下降的晶光,纵身一跃,便抢到手内,捧好不放。同时,能济因想看看妖物原形,也从山头飞到。一见是个身披死人皮脸的黑狐,左手上还抓着一个骷髅,仍还当是个伤害生灵的妖狐,并未在意。一回首,见白猿满面欢容跪在地上,双手捧着那团晶光,要请自己吞服下去,知是那黑狐炼的内丹,才明白了黑虎、白猿用意。心想:“佛门戒条,最忌贪杀。诛妖为了除害还可,怎能动这贪欲?”便把白猿数说了几句,命将此丹,连同妖狐与死人皮骨等一齐葬埋。白猿正极口劝说不可如此,忽听寺内钟声催动。能济知道师父归来,忙说:“谁要妖物的内丹,快给我拿去一同埋了。”说完,便匆匆飞回。
  能济到了一看,禅师正升大殿,众弟子和全寺人众,俱都合掌闭目,肃立侍侧,面上若有忧惧之色,便知情形不妙,忙即上前参拜。禅师吩咐起立,说道:“能济,你知罪么?”能济惶恐道:“弟子自从恩师出门,每日捧经虔修,兢兢业业,实未敢犯戒律。
  只今晚白猿来说后山出了妖物,每日伤生害命,弟子上体我佛慈悲之旨,及师门降魔除害,救济众生宏愿,前往诛除。果然看见妖物在彼炼形拜斗,被弟子飞出戒刀将它劈死。
  恩师说弟子有罪,想必指此而言了。”还要往下说时,禅师喝道:“好个糊涂东西!你说那妖物伤生害命,是你亲见的么?为师自居此山多年,几曾见有甚妖物敢来窥视过?
  何况明目张胆,公然在此盘踞么?你前此误杀红蟒,还可说那东西虽未害及人类,但也多伤生物,劫数临头,咎有应得。为师见你错已铸成,正借佛法为你解除孽冤,怎奈你道浅魔高,杀戒一开,便难遏止,平白地又种下恶因,犯我本门戒条。你即日便要转劫入世,负我多年期许,还在梦里么?”
  能济闻言,吓得战战兢兢跪伏在地,哀声禀道:“弟子一心除妖,并无恶念,况且当时明明见妖物身披人皮,面前供着几个死人头,才下的手,以为这等害人精魅,理应诛戮,不能说是有背本门戒条。恩师如此说法,弟子死也不得明白。”说罢,痛哭起来。
  禅师道:“你真糊涂!你仗我降魔真传,任它多厉害的山精野魅,三百里内不能逃死,何故如此心急,怎不细看看那些人皮头骨,是否新死之物?毫不审视,遵下毒手,可知道家旁门原有炼气变形之法?那黑狐不特得道以来不曾害过生灵,便是那一张人皮、七个人头骨,也是向青螺峪凌真人处明白乞取,得诸妖人囊内,并非偷盗凶杀而来。它因自知无罪,才想仰借佛力,在此寄迹,早夜公然修炼,并不避人。谁知千年苦修之功,败于一旦。休说它不能甘休,便是我也无从宽纵。何况你又是本门传人,如不使你转这一劫,了此冤愆,怎能受我衣钵?那猿、虎只为报恩情切,想夺那粒内丹与你,不想爱之实以害之。还算你未起贪心,未将此丹据为己有,总算是无心之失;否则后患更是不堪设想,只恐转劫再来都无望了。这一来,为师又须多等你好些年,方得完成正果。话已说完,你自己前往后殿茶毗去吧。”
  能济知禅师戒律极严,言出法随,无可宽免。略一寻思,把心一横,跪求道:“弟子道浅魔高,此去转劫,又有这两层冤孽,自作自受,夫复何言?所望恩师念在弟子从小随侍,亲逾父子,大发慈悲,施大法力解难消灾,度化接引,以免堕落浊世。”说罢痛哭不止。禅师道:“你茶毗以后,我为你先炼真神,再使入世,便是莫大鸿恩。我迟却数十年飞升,所为何来?这个你可放心。你只要此行不昧夙根,努力修为,自有重来之日。虽说你冤孽太重,一转世便成凡人,狭路逢仇,难以抵御,但你夙根深厚,到了那时,自能转危为安,一切不消虑得。现距托生之期还早,你自去吧。”
  那白猿、黑虎见能济执意不收那粒内丹,又闻钟声催动,禅师恰在此时回转,也恐事情败露,必受斥责,万不料能济为此一事已堕一劫。当下由黑虎用前爪匆匆扒地,埋好黑狐,正欲赶到寺中窥探动静,谁知那内丹只是一团光华,又轻又柔软,仿佛吹弹得破一般,捧在手上,虚飘飘的,似要乘风飞去。白猿用两手合拢捧持着没走几步,内丹光华倏地往里一收,立时缩小大半。白猿深知此物灵异,惟恐化去,刚把手一紧,内丹忽又长大,彩光荧荧,照眼生颖,比起先前还要鲜明莹澈得多。等把手一松,又复往回缩小。似这样,几收几放过去。白猿不知灵狐本身真神已由散而聚,那粒内丹是它千年吐纳苦功炼就的元婴,当时没有将它消灭,此时躯壳虽死,真神犹在,白猿又不谙禁制之法,如何能保持得住。见它消长无定,只料有异,却想不出应付之法。未一次收得更小,长得更大。白猿心里一着慌,把持未免紧了一些,奇彩辉幻中,耳听叭的一声,那团光华立时爆散,化成弹丸大小一点奇亮夺目的银光,流星电射般往上空升起。白猿纵身数十丈,一把没捞住,转瞬它已高出云表。再渐长渐大,往下缓缓落来,流辉四射,照得山石林木都成银色。
  白猿妄想失而复得,运足周身力气,还在作势相待,等够得到时向上跃取。眼看那团银光长有拷栳般大小,离地也只一二百丈左右时,忽听黑虎一声怒啸,向来路直扑过去。回头一看,黑虎扑处,有一团黑气影影绰绰裹着一个黑狐形体,身后带起一溜黑烟,其疾如矢,直朝当空银光中射去。两下里才一接触,黑影不见,银光闪了两闪,立时化散开来。晃眼问又由分而合,变成蝌蚪形一道光华,头大尾小,略一拨转,后面带起一条芒尾,无数大小明光恰似长替飞驰,万点流星过渡,径向东南方投去,一瞥即逝。猿、虎俱看得呆了,白喜欢一场,到手之物又复失去,好生扫兴。
  猿、虎再回到寺中,伏在殿外一听,正赶上能济痛哭陈词,行即转劫之际,才知铸成大错,害了恩人,这一惊真非同小可。也不顾禅师责罚,双双跃上殿去,趴伏在地,不住以头撞地,极口悲鸣,愿以身代。禅师早知前孽注定,能济该有这场劫难,并没深责猿、虎。只喝道:“你这两个孽畜,才脱大难,不安分虔修,却去诱人为恶,使我门下弟子犯戒遭劫。本当将尔等斩首,永堕泥犁,方足蔽辜。今姑念畜类无知,事由报恩情切,素行无他,暂且免死,还敢代人求恩么?能济犯我家法,咎有应得,自作之孽,谁也不能替他。”说罢,便命旁立侍者:“将这两个孽畜逐出寺外,不能再来听经了。”
  这时能济已跪谢完了师恩,自往后殿引用本身真火,茶毗转劫去了。猿、虎见侍者持杖喝逐,知禅师意甚坚决,无可求恩。只得战兢兢站起,不住悲鸣哀啸,倒退出去。
  因恩人为已所误,甚为伤心,虽被禅师逐出,仍然不肯远离,不分日夜,在寺门外伏地哀声鸣啸。口吐兽语,求禅师大发慈悲,宽恕既往,指点明路,许其自保恩人,直到仙缘遇合,引渡入门,以免中途为仇敌所害。接连几天未离开寺门一步,一片真诚,竟将禅师感动,出寺面示机宜:命黑虎先去青狼寨等待,白猿随后即去。直到能济转生颜家,穷途落魄,朝夕相随,守护不离。白猿更是灵异,知道清波上人是禅师好友,意欲借着搭救康、连二猱为名,将上人请动。事完,再引虎儿前往拜谒,日后许多个支援。所以黑虎虽被上人喝出,仍在洞外徘徊未走。
  涂雷听上人说完大概,既想乘机一试身手,又想和虎儿见面,看看这转劫再生的能济是何等人物,故连请求几次。上人明知他与虎儿别有因缘,因受乃母之托,恐明许了他,异日出去久了,又往别处生事,故作不允,拂袖而入。涂雷绝顶聪明,看出乃师意非坚决,又一想:“日前师父原答应过,只要有机缘到来,即可往试,今天有了事,偏又不许。反正相隔不远,且背了他去去就回,想必无碍。”便又赶进房去和上人说,要往北山采些果子。上人点了点头。涂雷大喜。出门时猛想起:“路虽不远,却未去过,忘了向师父探问一下,纵驾遁光寻找,免不了仍要费事。”正觉美中不足,一出洞门,忽见那只黑虎仍在门外趴伏,见人走出,不住点首,好似识得自己意思一般。知它通灵,便问:“我现在背着师父,同你去杀死那妖道好么?”黑虎点了点头,挨近涂雷身侧,把前腿一伸,四足趴伏在地。涂雷知要他骑,心想反正得虎引路,便骑了上去。
  那虎等人上了背,将头一昂,放开四足,往前跑去。涂雷先还以为骑虎比起御剑飞行相差天地,谁知那虎竟如飞的一般,一路蹿山跳涧,上下于峻崖峻岭之间。只觉耳际呼呼风生,林木肢陀成排成阵,如浪涛起伏,迎面奔来,再往身后倒泻下去。略一回顾的工夫,便飞越了一二十里的崎岖山径,奇景万千,目不暇接,一瞥即逝。自己稳坐其上,迎风长驱,真是又舒服又壮观,比起初习御剑飞行,别是一番情趣,高兴之极。恨不能也收一只虎豹之类的猛兽,来充坐骑,才称心意。
  涂雷正寻思间,忽听那虎啸声连连,接着又听崖下猿啸相应,已到了妖人巢穴上面。
  一会转到崖下,一见虎儿生相,先自心喜。后来斩了妖道,破去邪法,一同前往救康、连二猱,路上彼此通问姓名,一说经过,益发投机,由此成了至契。
  康、连二猱被困的那间石室,只是邪教中的寻常禁闭之法,本无足奇,妖道一死,不攻自破。当下由涂雷上前放出飞剑,斩关直入。里面地方不大,甚是污秽阴湿。康、连二猱被妖道用蛟筋倒绑,吊在室顶当中,看见主人、猿、虎进来,哀鸣求救。涂雷见二猱遍体金毛,油光水滑,生得甚是异样,不禁喜爱。正欲上前解救,被虎儿一把拦住道:“师兄莫忙,这两个狗东西太可恶了,我还有话问它们呢。”
  虎儿说罢,指着二猱发气骂道:“你这两个该死的狗东西!当初如不是白哥哥引我救你们出来,你们早在山窟窿里饿死了。它虽和你娘打过架,你娘又不是它弄死的,你怎不听我话,三番两次朝它行凶?凭它气力本事,弄死你两个,还不是和掐死一个虫子一样?不过因我还喜欢你们,它看在我的情分,不肯动手罢了。你们怎还起坏心,不知从哪个鬼地方弄一技鬼花朵来,想把它迷倒害死?害它不成,又敢背了我逃跑,偏生报应,被妖道捉来。如不是我白哥哥宽宏大量,打发黑哥哥到清波师叔那里请来我涂师兄将妖道杀死,你们今晚便没命了。该死的狗东西,太可恶了。我也不打你们,仍由你们在这里吊上几个月,我再来放,看你们还弄鬼花样害人不?反正不是我白哥哥害你们吃苦,莫非这也恨他?”二猱一听这次遇救全仗白猿,这一半日工夫苦头业已吃足,又悔又怕,哪里还敢丝毫倔强,望着虎儿不住哀声乞怜,表示诚心悔过。虎儿本来爱它们,原是故意威吓,显出白猿恩惠,以免日后一个顾不到,又去背地寻仇。假装发怒,又喝骂了几句,经白猿一讲情,这才转请涂雷解救。
  涂雷先见虎儿小小年纪,独居深山,有通灵猿、虎为伴,已是惊奇。及听喝骂二猱,不知就里。后来用飞剑解绑,问起详情,才知他不只有此灵猿、神虎常相厮守,还有这两个善解人意、灵慧奇猛的金星神猱,以及千百金钱花斑大豹朝夕服役,随同出入,不禁欲羡已极。等二猱一一跪叩谢罪谢恩之后,便要伴送虎儿回去,认清门户,以便暇中时常过访。虎儿、白猿巴不得日后和他时常来往盘桓,闻言大喜。
  两人四兽离了妖窟,因虎儿来时所骑之豹仍在峡外,欲循原路回转。白猿却说:
  “来路迂回绕远,无须如此。可命康康招豹回去,大家仍由崖上回转。”涂雷本要飞行前去,虎儿因荒山独处,从不见人,不意空谷足音,得此良友,真是喜出望外,和涂雷亲热已极,坚邀一同骑虎回去。涂雷虽恐出来久了,回去招恩师责罚,但一则年幼贪玩,二则生平头一次交到这样好友,又心想主人未归,自己先去了也是无用,立即应了。
  二人手挽手臂,并肩骑上虎背,不消顿饭光景,便到了虎儿洞中。虎儿引将进去,一同坐下。白猿和连连慌不迭地献上山果食物。涂雷、虎儿边吃边说,越谈越对劲,俱都相见恨晚。一会儿,康康引豹归来。涂雷要见群豹,虎儿便陪了出来。一声长啸,崖下豹栅中大小金钱花斑野豹千百成群,纷纷跑出,一同拥到崖前,面朝上跪伏在地,似练习有素的一般。虎儿又是一声长啸,群豹俱各昂首,齐声吼啸,立时山鸣谷应,怪风四起,沙石惊飞,山花乱坠,宛如红雨,声势雄壮威猛,若撼山岳。喜得涂雷心花怒放,也跟着引吭高呼,欢跃不已。群豹怒啸了一阵,虎儿把手一挥,轰的一声,戛然顿止。
  只剩四山回应之声,嗡嗡震荡,半晌不绝。涂雷拉着虎儿双手,笑嘻嘻赞不绝口。
  虎儿看出他喜欢这些猛兽,便说道:“康康、连连性子太野,不肯跟随生人,白哥哥要出门找我爹和娘去。黑哥哥从小陪我在一处,永不离开。除开它们这四个,还有这么多豹儿,只要涂师兄喜欢,随便挑了带走,要多少有多少。如伯其野性不听你的话,它们都怕康康、连连,只须吼上几声,也就不敢强了。”涂雷原知虎、猿与虎儿有前生宿契,漫说不肯相赠,纵肯也绝不会跟了同去。心中颇爱康、连二猱,想分它一个,又不便开口。继而一想:“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康、连一母双生,何苦给它拆散?”正把念头转在豹身上,闻言大喜。因虎儿有恐豹性野难制的话,暗忖:“他小小年纪便能降伏群兽,难道自己一身遁法本领还不如他?”不愿示弱,接口答道:“我原有此心,既承兄弟盛意,我此时还不知师父心意如何,且先挑两个大豹和一个小豹崽吧。”
  虎儿正要张口呼唤康、连二猱,涂雷忙把手连摇道:“这倒不消,我自会降伏它们。”说罢,朝豹群中仔细看了一看,觑准两只又大又雄壮好看的金钱花斑大豹,一纵遁光,往崖下飞去,满拟手到擒来,谁知物各有制,野豹生性猛恶,凭涂雷本领,尽杀群豹不难,要想驯服它们,却非容易。就是虎儿,如非先有猿、虎与康、连二猱相助,这上千大小野豹,也休想制服得住。涂雷刚刚飞起,脚还没有踏地,群豹先是一阵大乱,互相挤撞。先看中的那两只大的,早不知挤向何处。一片金钱花斑锦毛中,千头攒动,挤成一团,简直分辨不出来。等落地收住剑光再找群豹,又各齐声咆哮,纷纷蹿起,同向涂雷扑来。豹是虎儿家养,涂雷是客,又不便真用飞剑斩杀。虎儿偏又过信涂雷本领,想看看他伏兽之法,群豹见主人没有喝止,益发胆大,来势猛恶非常。涂雷无法,只得飞身纵起。因这一迟疑之间起得稍慢了些,将身着短衣抓裂了一大片。,如非生就铜筋铁骨,差点没被豹爪抓得骨碎筋裂,闹了个老大不是意思。
  涂雷不禁心头火起,在空中盘旋了两转,二次觑准一只大的,想好主意,电射星流般朝豹群中直落下去。就在群豹二次骇乱惊窜中,一伸双手,抓住那只大豹的头颈皮,大喝一声:“起!”便提了起来,往崖上飞去。这只大豹恰巧是虎儿先骑的那只,最是猛烈,加以人小豹大,抓的地方只是头颈一处,急得那豹在空中不住乱挣乱舞,怒吼连声,下面群豹见状,俱各发威怒吼,风起尘昏,声震山谷,比起适才势子还要来得惊人。
  涂雷飞到虎儿身侧,刚将手一松,往地一掷,那豹便一打滚翻起,张牙舞爪,恶狠狠向涂雷扑去。涂雷见那豹如此凶猛,喊声:“来得好!”身子往下微俯,让过来势,再略一偏,便闪向豹的左侧。贴着豹腹飞身纵起,一伸右手,又将豹颈皮抓住,奋起神威,口里嗯了一声,往下一拉。
  那豹扑时正在情急暴怒之际,势于绝猛,吃涂雷神力逆着势子硬拉回来,两下里都是个急劲,那豹身不由己,两只后腿朝天向上弯转。山中猛兽,豹类身子最是灵活。这只又是多年老豹,群中之王,更为厉害。就着上翻之势,前腿一挣,后腿索性连身反转过来,伸出两只钢铁般的利爪,便朝涂雷身上抓去。这一下力量何止千斤,涂雷纵是生就异禀,如被抓在要害之处,也难保不受伤害。幸是涂雷身灵力大,内外功均到上乘地步,头一次吃豹将衣服抓裂乃是偶然大意。知豹难制,早留了心,一见豹的后半身上翻,手中豹颈皮一扭,便知要出花样,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双方动作瞬息之际,人与豹全未落地,未容那豹整个翻身扭转,涂雷倏地右手一松豹颈,身子往上微升,左手早攥住那豹手臂粗细的一条长尾,抡将起来,在空中一连悠荡了好几十下。悠得那豹头晕眼花,张着血盆大口,腥涎直流,吼叫不出。
  虎儿不忍那豹吃苦,连忙劝止时,下面群豹怒吼之声越厉,已然阴云四起,狂风大作,加上山谷回音,直如惊涛怒卷,地陷天崩,贴耳欲聋,哪里还听得出说话来。还是白猿、黑虎和康、连二猱看出虎儿心意,纷纷往崖下豹群之中飞落,一声吼啸,群豹见了克星,才逐渐静止。等到虎儿唤住涂雷,那豹已乱喷白沫,急晕过去。
  虎儿笑对涂雷道:“师兄,你本事真大。但是这样硬收拾它,就算降伏了,日后也不会好好跟你在一处的。”涂雷问故,虎儿便说:“我因承白猿指点,不只能通兽语,并且深明兽性。因为兽类除豺狼等有限几种外,大半义烈。驯养它们,须得恩威并用,尤其是威不可妄发,只要使它们时时刻刻对主人都有惧怕,而又感激非常,则自然驯服,生死不二,任何驱遣,无不如意,硬制未始不可,但是只能使它们当时害怕,心中却愤恨已极,过后不是遇机图逃,便是乘隙报复。似这般只有畏心,并无情义,只能制服,不能驯养,有甚趣味?这只老豹更是群豹之王,颇有灵性,你如此待它,死也不会归心。
  适才群豹怒吼,固由于未加禁止,却也因见豹王受难,奋不顾身之故,如非崖上现有两个克星,早一同拼命扑上来了。还是我来代你另挑一公一母两只大的,再将这两只新生的小豹崽一同带去,本是一窝,使它们有所依恋。再叫白哥哥和康康、连连与它们说明,永远随你,不准离开。它们已见过你适才的本事,一点不用费事,自然害怕,听你驱使了。”说时,那豹已然回醒,怒吼一声,果有想朝涂雷扑去之念。经虎儿喝止,抚慰了几句,命康康领入洞内给些肉食。又问:“师兄心意如何?”涂雷正觉有力无处使,便也就此下台。
  虎儿陪了他,带着白猿和连连纵下崖去,走人豹群,将适才所说大小四豹指与涂雷,问中意否。说也奇怪,起初涂雷单身下来,群豹那等凶威,这次竟是驯善异常,一个个趴伏在地,动也不动。涂雷见那只公豹只比豹王略小一些,周身全是金钱花斑,目光如电,形甚威猛,比前豹似还要好看些,很是中意,母豹也不算小,爪牙犀利,灵活非常。
  那两只小豹,只有狗大,锦毛细密,身子雄壮,甚为可爱。心中大喜,连忙谢了。因出来时久,告辞要走。白猿又教虎儿随去拜渴清波上人致谢,也认清门户,日后便于来往。
  涂雷首次背师行事,来时没有说明,恐跟去受责,但又心爱虎儿,极愿其去。想了想,与虎儿商妥,当日同去只认门户,先不见清波上人,等涂雷日后伺便禀明,再来引去相见。
  当下虎儿、涂雷仍乘黑虎,与白猿二猱带了四豹,往黑蛮山铁花坞跑去。涂雷还以为出来时辰比往日差不了多少,师父不致察觉。行近山麓,一眼望见清波上人正在洞外闲眺,知道隐瞒不住。咧着一张雷公嘴,笑对虎儿道:“我们行藏已被师父看破,左右招骂,你前生是他师侄,索性就见了他吧。只骂我时,你们不许笑我。”虎儿闻言大喜,连声应诺。白猿又叫虎儿速下坐骑,步行上去。快要到达时,涂雷涎着脸,笑嘻嘻先跑上去,高喊道:“师父,我把虎师弟领来了。”虎儿早有白猿叮嘱,也跟着跑近,跪下行礼,口尊:“师叔,弟子颜虎拜见。”清波上人看了涂雷一眼,也没理他。先命虎儿起立,说道:“你虽转劫再生,并未忘却本来,实可庆幸。今日之事,我已尽知。雷儿背我行事,大犯家规,姑念初犯,又看在你的面上,权且记责。再不俊改,二罪归一,一定从重处治了。相见不易,可随我至洞中落座,还有话说。”虎儿领命。清波上人便命虎、豹、猿、猱暂留洞外,径往洞中步去。
  涂雷见师父只略说了两句,并未深究,大出意料。上人一转背,涂雷朝虎儿扮了个鬼脸,喜洋洋走过来,拉了虎儿的手一同进入。虎儿到了里面一看,石室修广,洞壁如玉,云床丹灶,陈设井然,通体明朗,净无纤尘。洞甚深宏,石室不下数十间,也不知光从何来,比起自己所居崖洞终年阴暗,真有天渊之别。心想:“几时也找这么一处山洞来住才好。”
  正悬想间,清波上人已将二人引人丹房之内,各命坐下。先将虎儿前生因果一一告知。然后说道:“那灵狐因你坏了它的道行,衔恨入骨,寻你报仇,已非一日。只因你茶毗以后,令师将你真灵禁闭内殿,传你炼气凝形之法。过了数十年,形神俱固,才令转世。所以你生具异禀,大异常人。灵狐先时固无奈你何,如今你已转世,宿根虽厚,因令师要使你险阻备尝,历应灾劫,前生法力已化乌有,仅仗虎、猿等灵兽护持,如何能是敌手?尚幸它目前还不知你托生在此,你所居之处又有令师预设禁法,暂时或者不受侵害,但是灵狐神通广大,事颇难料。适才令师托髯仙李元化路过传语:因铁花坞与你所居密迩,嘱我代为随时照应,以防不测,恰值雷儿将你引来。现已将你前生因果说明,少时我再传你入门功夫,以后如有事时,我不亲去,也必命雷儿前往。你来时须要经过斑竹涧,那一带相隔灵狐修炼的北斗坪扯旗峰甚近,如被窥见,便生祸变。回去好好修为,静待仙缘遇合。此地不可常来,平日出游也以山南一带为宜,切忌走过斑竹涧。
  比如好好天气,忽然天地晦冥,阴风四起,少停风止,现出生人,不论男女老少,俱是那灵狐幻化。此狐得道千年,精通邪术,千万不可使之近前。速将第一道灵符展开,便生妙用。如还不退,再将二、三两道灵符依次招展。纵然不能伤它,也可惜以脱身,暂避当时之祸。”说罢,传了坐功与使用灵符之法,命涂雷陪了他在洞内外游散片时,再行护送回去。
  涂雷乘间禀说虎儿送了他大小四只野豹,请准留养。清波上人笑道:“你师弟能驯猛兽,半由宿根天赋,半由灵物辅佐,你如何也想学样?你不久下山,这类猛恶野性东西不能随带了去,我日常修炼,又没工夫教化。你童心甚盛,一个不好,将来反要惹祸。
  仍由你师弟带回去吧。”涂雷如何肯舍,涎着脸再三苦求说:“这些豹儿都解人意,来时师弟已然告诫,决不致闯祸。异日师父出门,留它看守洞府也是好的。”上人见他情词惶急,虎儿又代求说,便答道:“你这孩子实是淘气,为了你,不知要添我多少纠缠。
  你既再三求说,也罢,答应你不难,只你未奉命下山以前,不许骑了它满处乱跑。如若违背,或在外惹祸,连同今日,二罪归一,定然重责不饶。每日还须由你抽出空来教练,使其变得驯善,可能应得?”涂雷原想日常骑着豹出门游玩,闻言虽觉有些美中不足。
  终园师命难违,只得应了。清波上人适有日课,虎儿先行跪拜谢别,随了涂雷出来。
  小弟兄二入到了洞外,同在山石之上落座,畅谈一切。一面叫白猿、二猱用兽语告诫四豹,此后务须长随新主,不许违逆生事。盘桓到了日落黄昏,虎儿兀是不舍言归,嗣经白猿几次催促,方行上路。将四豹留在洞外,仍由涂雷送回。因有上人前言,路过斑竹涧时,虎儿、涂雷俱都留神四处查看,并无异状。涂雷对虎儿道:“师弟你不要害怕。那狐精不来惹你,是它福气;它要是动你一根头发,我便寻上门去,非把他斩成肉泥才罢。”白猿一听涂雷高声口出狂言,大吃一惊,慌嘱虎儿劝止。虎儿虽是幼童心性,但极信服白猿,忙向涂雷道:“师兄请勿高声。你话虽好,只是当初还是怪我不该杀它,照师叔说,明明是我不好,怎么能怪它寻我?如今我打它不过,你又不和我常在一起,如被它听见,有你它不敢出来,等你一走,我就糟了。”涂雷闻言,当时虽然住口,心中却存了寻找灵狐与虎儿除害的念头。
  虎儿等回崖之后,康、连二猱点起火炬,二次又搬出果品食物款客。虎儿坚留涂雷用完晚餐再走。因清波上人已久断烟火,黑蛮山周围千百里,到处都是穷山恶水,奇峰怪石,铁花坞境极灵秀,可供修道人果腹的山粮却绝少。上人每日闭洞虔修,无暇他去。
  而涂雷年幼道浅,所学又是降魔出世的功夫,不能遽绝食饮,求粮不易,所以自幼出家,并未禁其肉食。可是上人不欲无故杀生,又不许涂雷远离洞府,经年中除偶猎一两只为害生物的猛兽外,涂雷日常多半以少许松子、黄精之类为粮,难得大嚼一回,至于鹿肉之类的驯兽,简直从未吃过。不比虎儿,自身既无拘束,更能驱使群兽,有猿、虎、二猱随时服侍,好多珍奇的山肴异果,都成了他家常便饭。白猿又给他酿了几瓦罐果子酒,香冽异常,醇美无比。今日遇上佳客初来,恨不能把所有家当全摆出来待承,罗列满前,殷勤劝嚼。加以猿猱灵慧,争先捧奉,应接不逞,涂雷大半都没见过,吃到口里,更觉腴美非常,不住口开怀食饮,越吃越高兴。涂雷笑对虎儿道:“师弟,你小小年纪,一个人住此荒山,竟有许多好东西吃。听你说,这都是白哥哥和康康、连连替你弄来的。
  我人小食量却大,如非略知服气的话,早饿死了。我那里出产少,师父又不许随便打野东西吃,除师父两三年难得一回去城市上带些米粮回来,能吃上些外,每日只吃一点首乌、黄精。最焦人的是剥松子仁吃,费了好多事,肚皮还是空的,我一赌气,就懒得吃了。虽然因我学习吐纳导引,从不知饿,但总觉极少有吃够的时候。方才你到我那里,连果子都拿不出一个来,真怪寒酸的。几时我也能够有像它们三个这样聪明的猿猱,我就喜欢极了。”白猿便叫虎儿告诉涂雷说,它此去岷山,那里同类甚多,必代他物色一个灵慧之猱带来,供他驱使。涂雷益发心喜。
  一会儿,吃了个酒足肉饱。天已深夜,正要说走,又想起洞中没肉食,无法喂那四豹,发起愁来。虎儿笑道:“师兄你真想得到。要照你说,我有这么多豹儿,它们肚子虽没虎大,一个大豹儿也和我吃的差不了多少,一只大肥鹿不过够七八只豹儿吃的,我还喂得起么?它虽归你收养坐骑,吃的它却自会去找的。我过斑竹涧时,见近侧不远山坡上,灰的黄的一大片,羊儿很多,那都是它们口里的好东西。这里老豹儿都有点灵性,它们跟随我们不去,一则是怕康康、连连;二则是山外土人打猎的人多,因我们有本事,遇上时好护庇它们,不许山人伤害,它们图的只是这一样。要图吃的时,我一个人就有白哥哥和康、连帮助,也找不了许多,那每天不叫人心焦死么?它们自从归我,我第一不许它们不听我话就伤人;第二找吃的,得由我成群带了出去,不许单走。因有白哥哥、康、连两个帮助,力大腿快,眼睛又尖,打上一回野物,就能吃上好几天。多余的风干了,防备下雨、下雪不能出门时吃。从没操过一天心。你共总才四个,焦急啥子?我另送你四条肥鹿腿,四条黄羊腿,都是一条鲜的,三条风干的。怕师叔等久,你自驾剑光飞回。我叫康康、连连用草藤扎好,挑两个大豹驮着,由白哥哥随后给你送去。可留一半自吃,一半作你头一回给四豹打牙祭。”涂雷闻言,喜得没口子称谢。出来时久,不便再事留连,方与虎儿握手殷殷,订了后会,出洞驾剑光破空飞去。
  白猿忙与康、连二猱将八条羊腿扎好,连夜押送前往,未明回转。虎儿累了一日,已是睡熟。白猿将他唤醒,说肉送到时,涂雷同了四豹正在洞外守候,见白猿去甚喜。
  现在大援已有,二猱从此驯服,诸事就绪,你我早晚终须分手,不如早行。因叮嘱虎儿厚结涂雷,谨守清波上人之戒,静候仙缘到来。自己事一办完,便即归来。纵与禅师同至,也必先期赶回送信。虽然早去数日,却可早日相见,也是一样。虎儿万不料它当夜就走,闻言猛然惊起,再四坚留。经白猿力说利害,此行愈早愈妙,虎儿知留不住,只得含泪出洞相送。黑虎和二猱已早得信,伺伏在侧。自猿重又向虎、猱告诫,善事主人,勿得擅离,防虎儿日久淡忘,切忌往斑竹涧去。说罢,与虎儿作别下山。这时晨光欲吐,残月初坠,只见白猿化作一条白线,其疾如矢,出没昏林暗影之中,俄顷不见。虎儿目送白猿去后,直到看不见影迹,方始怏怏回洞。
  由此,涂雷每隔些日,必来虎儿洞中看望,并将乃母给的古玉符转赠虎儿,作紧急时防身御邪之用,两人成了至交莫逆。虎儿日常无事,便骑了黑虎,带着康、连二猱,驱使群豹满山行猎为乐。一晃数年,无事可记。中间涂雷业已下山两次,往往一去经年。
  白猿也没归来。虎儿越发觉着不惯。
  这日虎儿正苦念白猿、涂雷,康康见主人心烦,劝主人出游解闷。连连又说:早起出外采鲜果,因为时当秋暮,附近果林都是桃、李、梨、杏之类,业已过时,想往离此较远的红橘山去看橘儿熟未,就便挑几个红大的橘儿回来与主人尝新。归途因追一只落单的小角鹿,走岔了道。远望邻近高峰上面,花开甚奇,花旁似盘着一条红蛇。同时峰下面还有好些竹楼。天已不早,恐主人起床呼唤,又恐遇见生人,言语不通惹亨,赶了回来。主人日前因青裸早吃绝了种,老是想吃。那谷中山民必有主人爱吃的东西,何不前去和他要些?说时天已将近黄昏。照例,虎儿傍晚归来,即在崖前驯兽为乐,不再出游。只因以青稞、兽肉为粮,久不食米谷,想换一换口味,加以性又爱花,闻言立被说动。忙唤黑虎,却不在跟前。康、连二猱到处寻呼不见。连连一问豹王,说黑虎自随虎儿出猎归来,没隔多一会,便往南跑了下去,走得飞快。连连听黑虎所去之处正是同路,才想起适才曾和它说过凌晨往红橘山之事,莫非他已先去?便和虎儿说了。虎儿近来益发身轻体健,神力大长,翻山越岭,其捷如飞,本用不着骑虎,又当望后一二m司,月光正明之际,以为路上可以与虎相遇,便率二猱赶去。恐惊山人,连豹群也不带。
  那峰相隔约有二百里远近,在一个深谷的尽头处,偏向红橘山西南二十来里。外有茂林密莽掩蔽,内中藏伏不少山人村寨,田园屋舍,渔猎畜牧,别是一个天地。虽有出入之路,便是谷中山人,也经年难得通行。外面看去,只是丛草森林,荆棒匝地,密压压连山蔽野,一望无涯,形势险恶异常。
  虎儿行至红橘山,已是黄昏月上。望后明月,分外皎洁,加上秋空晴霁,万里无云,似一个大晶盘低悬于林梢崖角之间。仅有数得出的数十颗明星,稀落落散置天空,与它做陪衬。清光所被,照得近岭遥岑,岩石草树,明澈如画。越觉静旷寂寥,夜色幽丽。
  虎儿不禁脱口喊了声:“好大月亮!”极目四顾,月光下除却来去红橘山的那条山路而外,到处都是林木藉翳,丛莽茂密,随着山势高下起伏,看不见片石寸土,脚旁时有不知名的野花秋菊之类,在微风中亭亭摇曳,淡红浅翠,薄紫浮金,五色缤纷,天生丽色。
  再被月光一照,花上面又泛出一层异彩,恰似雨花台的五色宝石,浸在玉碗清泉里一般珠圆玉润,更显明洁。有时清风吹动,花影娟娟,因风零乱。紧跟着便是密莽波颤,簌簌有声,林枝舞动,声如涛涌。真是奇景万干,笔难尽举。虎儿虽然久处山中,因守白猿行时之诫,绝少夜出;所居山崖,石多树少,纵然多植奇花,皆由人工布置,加以年幼,胸少丘壑,那比得上这等天然雄奇幽丽的境界。佳景当前,只觉应接不暇。暗忖:
  “这里以前也曾来过,春夏时满山是花,都不觉怎样,想不到夜间景致这般好法。”由此动了夜游之想。
  正想把脚步放慢,沿途观赏流连,不舍疾走,康、连二猱忽引虎儿往左一拐,走向树林之中。林森枝繁,尽是松、桧、槐、捕之类的千百年间老树。上面乱柯虬结,互为穿插。下面一株紧挨一株,密匝匝排立挺生,大部数围,小亦成抱。人行其中,最密接处直须斜肩侧背而过。隙地上又时有丛草没胫,荆棒碍路。若在春夏之交,镇日阴暗,冥如长夜,草更高密,几及林枝,休想见着一线天光。幸是九秋时节,山风劲道,木叶多脱,草莽也渐黄萎,除了几种长春的树木而外,有的地方还能从无叶繁枝中漏下些月光,化为无数条粗细横直的暗影交织地上,略可分辨方向路径。
  虎儿入林走没多远,便不耐烦道:“路这样难走,老黑也没找着,多会才到呢?”
  连连道:“这里要抄近些,还不是正路。主人嫌黑,我们绕过去吧。”说罢,领了虎儿,经行之处,尽是松柏等类的长春林木,比先走的一段还要阴森黑暗,丛草荆棒却不多见,路也平坦得多。虎儿正要喝问,地势转高,攀越过一条崎岖的岗脊。再走不一会,便走向入谷的幽径。前半截仍在森林之中,路宽丈许、数尺不等,时有危石肢陀间阻。径颇弯曲,如无连连引导,即便得入,照样也要走迷。谷中山人当初为辟这条通路,曾将当路的林木砍去,道侧虽是老树参天,却不甚妨碍天光。松风稷稷,清荫匝地,人行其中,别有一番幽趣。虎儿不禁又高兴起来,一催二猱,便撒开腿往下跑去。
  约行七八里路,进了谷口。那谷上下四方俱有林莽包蔽,隐秘非常。谷口甚狭,谷内却极修广。虎儿见两边山腰上俱有梯田,高低错落,时有竹楼依崖高建,芦棚木架,制甚粗劣,没有青狼寨所居精细。过时屡屡闻见血腥之气。越往里走进,竹楼越多。只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个山人影子,也没听到一点声息。心想:“山民爱月,今晚月亮这么大,天黑没多时候,难道都睡熟了?”想唤出人来问话,还没张口,连连在前面想也看出有异,已往一所竹楼上纵去。只探首人门看了一看,便即纵落,又往第二所竹楼纵去。接连几所,俱似不曾见人,一望而下。虎儿追过去问道:“上面都有人么?”言未了,忽听远远传来一声虎啸。虎儿和康、连二猱一听,便知是黑虎被陷,呼唤二猱求救之声,俱都大惊,更不暇再说别的。虎儿忙喝:“老黑吃了亏,在喊我们,你两个还不快走?”
  康、连二猱原是神兽,耳目是最精灵敏锐的,又能绕树穿枝,踏叶飞行,捷逾飞鸟,真走起来,自比虎儿要快得多。知道黑虎寻常人欺它不了,这求救之声,尚是第一次听到,必在危难之中无疑。没等虎儿把话说完,各自跃上高处,首先引吭长啸了几声,其音清越悠长,响振林樾。啸罢飞落,空谷传声与四山回响,兀自嗡嗡不歇。二猱向黑虎打了回应,又向家中豹群遥啸,发下号令。便即纵落,脚一点地,长臂向上一扬,身体向前一蹿,月光下便似两枝离了弦的金箭,当先往前飞去。
  虎儿知道二猱啸声极能传远,多老远都能听见,既然呼唤群豹,路上又见那么多竹屋田舍,料知谷中山人必多,特地唤来以壮声势。黑虎有难,想起白猿行时之言,心急如焚,跟着二猱忘命一般飞跑下去。跑约里许,又听黑虎连啸了几声,越发心慌。这时康、连二猱早跑得没有踪迹,所幸两边山崖谷径虽然曲折,却只有一条,不患迷路。虎儿加劲狂奔,跑出约有八九里路,虎啸之声由悲壮变为猛厉。渐闻人声鼎沸,夹着妇女悲号,恍如潮涌。听去黑虎已经脱险,因为关切太过,心中尚拿不定准。这时谷径已被前峰阻住,须往左面倒转。身子刚一拐过崖角,地势忽然展开,平畴旷野,竹屋云连,当中一片宽大的广场,直达最前面的高峰之下。峰脚下烈火熊熊,大约数亩,焰高丈许,无数上身赤裸,头插鸟羽的山人,纷纷呐喊,各用刀矛矢石,正向对面山峰隔火掷去。
  人丛中还有一条黄影,纵横飞跃,中杂哀号悲叫之声,山人渐有退势。再赶前几步,定睛一看,黑虎半伏半蹲,倒贴在火对面笔立孤峰腰上。背后康康用双足倒挂树根,一条长臂紧紧捞住黑虎那条长尾,一条长臂去拨落那群山人射掷过去的刀矛矢石。有时得手接了去,还得回敬山人一下。连连却在山人丛中乱抓乱甩。知道黑虎、二猱周身刀箭不入,只要不射中双目便不妨事。二猱在未奉命以前,虽不致多弄死人,但是情势所迫,估量山人受伤的已不在少。虎儿几世善根,见虎,猱无恙,气便消了一半。因不知人虎因何起衅,恐多伤人,忙用土语连声大喝:“你们快些住手,免得送死。”飞步跑去。
  虎儿还未近前,山人妇孺已连哭带喊,跑过了好几起。那些山人先见二猱生相虽奇,体格矮小,并没怎看得起眼。后来吃连连一阵抓打,挨着便皮破血流,骨折肉碎,早已心寒胆怯,疑神疑鬼,纷纷败退下来。虎儿边喊边跑,喝住连连。一看那边已是谷的尽头,当中高峰笔立,两旁崖壁如削,与峰相连,高达百丈,仅比峰头稍矮,峰下就着地势,掘成了一个大坑,深逾十丈,火焰熊熊,兀是未熄。再看黑虎,身上皮毛烧焦了好几处。康康前臂上金毛也燎去了一片。因对峰无可驻足,又有烈火阻隔,非等火熄,除了康、连二猱,人、虎均难往来,只得耐心忍住。
  原来黑虎当日回去稍早,无意中听连连说起谷中山人与峰上异花、红蛇之事。黑虎一听,料定是岷山红蟒转世,既然到此,早晚必寻虎儿报仇。意欲潜往谷中探看,相机除害,免得虎儿出游路遇,骤出不意,为它所伤。谁知那红蟒专好生吃猿、虎与汉人,却不伤害山人,谷中山人认为神奇,把它当作天神一般看待,已历多年。便是那条出谷通路,也是为了月望祭献,缺乏这三样祭品时,出谷搜擒猿、虎、汉人而辟。山南森林内猿、虎原多,因山人逐年搜杀,存身不住,业已他徙,绝迹将近十年。红蟒蓄意报仇,又不要别的祭品。山人因祭品难寻,时常着慌。有几次不得已,绑了同类活人假充汉人祭献。那红蟒也真怪,竟连面都不照。山人恐蟒神不享降祸,益发愁急。日久幸无甚事,虽略放心,总觉有些缺欠似的。
  这样过了两三年。中间只遇到四个打猎的汉人,因他们均有武艺,死伤了不少山人,才得擒到。有两个被毒箭射伤,当时身死,还不合用,所以共只祭了两次。然红蟒不知何故,自从前年生下一条小蟒,吃了最后两个汉人外,便不常见。同时山人连遭瘟疫,死去多人,俱以为红蟒神发怒所致。幸而病过一阵,也就过去,未再蔓延。山人实在寻不到祭品,又守着祖传仙巫之戒,不敢多出,在自焦急,无计可施。
  照例每次上祭,都当月望起始,接连三日,将各种生熟粮肉酒饭等祭品堆列峰前,每晚在广场上向月跳舞,唱歌为乐。等神吞食完了祭品,再将祭余粮肉酒饭分携取食。
  本日原是第三夜,因红蟒久未现身,只那条小红蛇在峰上盘游,也不过来享用,山人方觉扫兴,忽见谷外奔来了一只绝大的黑虎。以为祭品自送上门,俱都喜出望外,纷纷上前擒捉。谁知这虎不比常虎,还未怎样发威,稍一挨近,便被扑倒,周身刀矛不入。山人正无主意,偏巧黑虎直往峰前跑去。先还想蟒神出来凑现成,比生擒还强,哪知红蟒偏又他出不在。黑虎一见小红蛇生相与岷山死蟒无异,误以为是它转生,纵身跃过去,只一下,便抓落坑底。犹恐未死,跟踪追落,又是两爪,便即抓死。
  那深坑靠来路一面,有一个数丈长尺许宽的巨缝,里面满是天产石油,山人常用此油蘸作火把。一见黑虎把小神抓死,俱都情急,各把刀矛矢石往坑中乱扔。坑深仅十余丈,以黑虎神力,本不难一跃而上。偏虎性慈,见上面山人密集,这一跃之势,至少也许死几十个人,便在坑中盘旋,向上发喊怒吼。意欲将人惊退一些,稍有空隙,便可纵出。不料山人俱是死心眼,红蛇一死,认为奇祸,齐集坑边,一个也不肯退。双方相持了一会,因月光斜照,坑深黑暗,发射矢石刀矛还恐难中要害,好些山人持有火把。内中一个拿着火把,正伸手向坑中照去,邻近的人一技长矛从斜刺里飞掷过来,碰了火把一下,持火把的人一吃惊,手一松,火把正顺坑边坠落。残火飞入油穴之中,一下将石油点燃,轰的一声,涌起一二十丈高下的烈火,熊熊直上,吓得山人纷纷倒退。
  幸而油穴深藏凹下,横嵌坑底,只有一面火势冒上来,穴口不宽,火苗被束,顺石罐斜出,到了口外,再朝上喷起,势子先减了一半。坑上面看似被火布满,坑底近峰一面反倒无火。黑虎只被火燎焦了些皮毛,就地一滚,便已熄灭,当时欲待纵出,无奈出路被火阻断。那峰又是笔立百丈,溜光油滑。仅近峰脚处有几块危石错落,三两株老树挺生,但是势绝险陡,着身不得。黑虎发急,向峰上蹿。头一次上来,刚抓住一株树干,无奈身子大重,用力又猛,咔嚓一声,齐根折断,连虎带树坠落坑底。虎忙松爪时,树枝已被火苗燎着,燃烧起来。如非爪松得快,差点又被烧伤。虎知上蹿无望,只得罢休。
  坑底虽然有大半无火,无奈火热猛烈,炙烤难禁,延时久了,不被烧死,也被烤死。黑虎实难禁受,想起二猱耳目聪灵,均能及远,这才奋起神威,大声吼啸求救。自知来时没有通知虎儿与康、连二猱,不过情势万分危急,略作万一之想而已,谁知虎儿、二猱早跟踪赶来,才吼两声,便有回应。隔不一会,康、连二猱先已追到。
  那伙山人把虎视如杀父之仇,恨它人骨。先时还想生擒上祭,嗣见刀箭难中,才想起使用火攻之法,把山柴树枝一齐抛下去,要将它活活烧死。正隔火喧哗,飞掷刀矛之际,一听虎在坑口震天价发出一声怒吼,立时四山大震,狂风怒号,沙石惊飞,连火苗也冒高了好几尺。众山人吃这山君一震之威,俱吓得心摇手颤,不知不觉倒退了几尺。
  正惊惶辟易间,黑虎又接连小吼两声,康、连二猱也有了回应。山人看出黑虎声势虽然威猛,仍在坑底绕着峰脚回旋,好似无甚伎俩。虽听二猱啸声有异,深山荒谷异声原多,急于得虎,为蟒神报仇,仍未在意。心中略定,又是纷纷呐喊,拥到坑边,拿起山柴杂草七手八脚往下乱掷,一会便掷了不少在坑里。
  黑虎见上面掷下柴草,坑中到处火起,仗着地面广大,尚未遍及,人被火逼住,不能近坑对准自己下掷,还有闪避所在。但是山人众多,四外柴枝杂草乱下如雨,时候稍久,定葬身火窟无疑。正惶急窜避间,恰好康、连二猱赶到。先时康、连二猱不知就里,并未伤人。仗着天赋本能,双双一纵身,径从山人头上飞到坑边。一听黑虎在坑口吼啸,略一端详形势,竞拔地数十丈,从火头上似飞鸟般一跃而过,落到对面峰腰一株盘生石隙的老树干上。往下一看,黑虎业已被火包围,正在腾挪扑闪。康康见状,当先飞下,身才近虎,便被上面掷下来的一束带火枯枝燎着前臂上的金毛。康康见势不佳,只得用爪按灭,纵身而上。
  黑虎见二猱到来,仍是无法援救,一时情急,便往峰上蹿去。一扑扑在峰腰又光又滑的顽石之上,没有抓住,顺势溜落,石头却被虎爪击碎,成块下坠了好些。康、连二猱见虎上纵时相隔树根不远,猛生一策,便向坑中大叫,教虎再纵高些,康康单足挂紧树根倒垂下去,连连蹲身碎石之处接应。这时坑底火势越大,黑虎情势危险,此外别无生路,便从二猱之教。运足周身神力,在坑中怒吼一声,朝峰腰上二猱存身所在飞跃而起。这次跃得比前两次都高得多,势于更猛,竟飞过了康康存身的老树。黑虎跃过了头,一发急,两爪一抱,将那古树上半截连枝抱住了大半。黑虎神力何止于斤,树枝如何能吃得住。峰是石体,峰腰一带树只三五株,仅两株年久根固,能够载重。其中一株较小的已被黑虎头一次上纵时齐根折断,仅此一株,如再断落,休想能够活命。幸而二猱机智灵警,康康脚挂树根,见黑虎来势疾骤,不敢当时就接。身子一偏,刚刚让过,便听头上一片咔嚓之声,柯断干折,枝叶纷飞。上半截树身被虎抱住,往下沉落,势将断折。
  知道不好,口中忙喊:“快放!”长臂一伸,已将虎尾紧紧捞住。当这千钧一发之际,黑虎双爪一卷,擦着乱枝下落,身子往侧一弯,贴着峰石就要滑下。连连早在彼等候,因峰势陡峭,无法下手,只得四面抓紧山石,奋起神力一挡,勉强将虎身挡住。势子一缓,树的上半身已早还了原位,树也不致再受重压折断了。黑虎就势奋起神威,用力一抓,四只虎爪全部嵌入石里,身后再有康康揪住长尾,才得悬伏峰腰之上,脱出险境,不致坠身火窟。
  二猱初到时,山人并未觉察,只见两条黄影从众人身后往前飞坠,落地现出两个似猿非猿的怪兽。因二猱身量矮小,又是那么轻灵,无甚先声夺人,还当是两只猴子和小拂拂之类。哗噪忙乱间,有两个山人立得较近,手持长矛,正要扎去,二猱已双双隔着一二十丈的烈焰飞跃而起,晃眼便在对面的峰腰上出现。方才有些骇异,谁知二猱一到,不消片刻,便将黑虎救上峰去,隔火吼啸不已,震山撼谷,狂火四起。山人见状,益发心惊,渐把虎、猱也当成了神怪,大半追巡欲退。
  偏生山酋麻大拉,前次爱妻偶染时疫,向小红蛇跪求赐药,等蛇归洞,爬过峰去,将蛇盘身所在的枯草取了些来服,居然一药而愈,另外又救活了几个垂死的同族。他不知蛇盘过的草有毒,乃妻之病原由中了山岚恶瘴而起,以毒攻毒,所以灵效,只当是小蛇神真个垂佑,益发感激敬奉,视为恩物。一旦死在黑虎爪下,哪得不恨,报仇之心既切,又恐大蟒神归来怪罪降祸,见手下众山民有些畏葸,不由愤怒交加。一面督饬众山民加紧使用刀矛石箭上前进攻,不准后退;一面大声疾呼,晓偷利害。众人闻言,也想起红蟒降祸可畏。再一想,“两个怪猴虽将黑虎救出火坑,但是峰腰笔立,无处着足,面前又隔着大火,跳不过来。只能互相攀扯,大声怒吼,仍是上下行动不得,并无甚出奇之处。”胆又顿壮,纷纷呐喊,刀矛石箭,隔火乱掷。
  麻大拉见山峰那面隔着一层大火,虽然不比常火,除上头浓烟飞扬外,中下截颜色青碧,明比澄波,还能观察对峰仇敌所在,不致挡眼,但毕竟横着穿火飞投,阻力绝大,力量稍弱,便被火冲浮出,还没等落到对峰,凡是竹木制成的全都成了灰烬。两处相隔又远,极难命中。估量虎、猱悬身趴伏,全仗那株古树,非将树弄折,不能奏功。忙即喝令众山民,用腰刀、铁箭、石弩、梭标之类,连虎带树一齐投掷,不再使用竹木制成的矛、箭,以免劳而无功,反伤兵器。
  二猱见山人飞刀掷向树上,常将枝干砍落,时候久了,那树早晚必被砍折,不禁大怒。康康忙改用一只脚爪去揪紧虎尾,身子改悬在大树干上,用一条长臂攀定,挥动剩下一臂一爪去接挡刀、箭,上护下半截树身,下护虎目。好在虎、猱身上都似精钢一般,寻常刀、箭休想伤害它们分毫。山人铁箭中有毒汁,只要不被它伤中面、口、眼等可一刺见血的要害,便不妨事。连连飞过火坑,去夺山人兵刃。连连性情最暴,见黑虎吃了外人的亏,早就跃跃欲试。因黑虎自知注定灾劫,喝止二猱,不令上前对敌。嗣见山人一任发威怒吼,终是不退,火大峰滑,存身吃力,忙于出困,方始应允。连连初过来时,犹未忘主人平日之诫,不肯伤人,只在群中起落跳跃,乱夺兵刃。山人偏不知趣,欺它瘦小,毫不退让,反将矛、刀乱砍乱溯。连连利爪身单势孤,虽然所向无敌,爪无空发,身上免不得挨了两下。不禁性起,一声长啸,发挥天生异禀神力,前后爪并用。有时连人一起抓起,便往人群中掷去。山人纷纷受伤,这才觉出它力大身轻,非同小可。那夹在人群中的妇孺首先害怕,往后逃窜。山人固是惊心,但一则人数大多,二则赋性猛悍,又有麻大拉厉声督饬,慌乱号叫中,仍将刀、箭往对岸掷去,兀是不肯就退。
  连连见众山人此仆彼继,益发暴怒,起落如飞,极力抵抗。山人挨着它便筋断骨折,皮裂肉破。麻大拉还在发号施令,连连看出他是众山民之首,飞身过去,一把抓住肩膀,往前甩出去二十多丈远近。尚幸落在一群奔逃的山女身上,将人砸倒了两个,除肩、臂被连连抓伤血流见骨外,没有丧了性命。众山民见状,登时齐声呼啸,一阵大乱。虎儿也恰在这时赶到。
  虎儿匆匆略问了一些经过,看虎、猱健在。众山民受伤的甚多,有的倒身近侧,还在呻吟哀号,转动不得,动了恻隐之心,本不想再与为敌。正打算唤来为首之人,设法将火救灭,好使黑虎过来,不料这些山人复仇之心极盛,麻大拉更是凶悍强毅,留不畏死,众山人在他积威之下,个个畏服。先见他受伤,暂时逃退。等麻大拉从地上爬起,惊魂一定,越想越不肯甘休,又将众山民聚在一起。遥遥观望了一会,竟被他看出黑虎、二猱是虎儿家养的,便用土语对众喝道:“那黑虎只生得大些,无甚出奇。那猴儿却是凶恶,打它不过。我看后来那汉人是它家主,娃儿们不要害怕。今番带了索圈儿去,能全捉住更好,要不就将它主人活捉过来吊起,叫他喊住猴儿,由我们捉住,不是把仇报了么?”众山民一听,轰的应了一声,纷纷取了藤草绞成的索圈及刀矛石箭,呐喊连天,一拥而上。
  虎儿先见众山民二次喊杀而来,本心不欲伤人。便喝住连连少动,挺身上前,正要张口唤人答话。谁知山人一味蛮横,更不容他张口,手扬处,纷纷先将索圈当头抛起。
  野人投索原是惯技,平时用来打猎擒兽,从无虚发。幸是虎儿力大身轻,一见十余个圆圈连同七八丈长的索子似长蛇交舞,当头飞到,估量不是什么好相与,脚一点处,飞纵起十来丈高下,才算躲过。等到双足落地,山人索圈业已抽回。二次又发将出来,虎儿再想躲开,已是无及,身虽纵起,竟被两个索圈套住。仗着天生神力,纵得又高,不但没有被人拽去擒住,反将两个发索的山人带出老远,跌趴在地。同时虎儿被套发了急,落下时两手挽住长索,用力一抖,二人握索的手指全被抖折。长索松处,虎儿身上的圈无人拖拽,自行解脱。
  连连护主情殷,早不等招呼,径往山民人群中飞去,仍旧四爪并用,专往发索的人扑去。所到之处,众山人纷纷受伤倒地。立时一阵大乱,互相挤撞践踏,再想发索已不可能。
  虎儿忙喝:“你们快些住手,便不伤你们,要不休想活命!”连喝两声,麻大拉仍率众山人以死相拼,兀自不退,仍旧刀矛石箭朝着虎儿,连连乱发。虎儿虽然力大矫健,身上结实,皮肉到底没有黑虎。二猱坚韧,刀箭不入,加以众山民人多手众,忘命争先,前仆后继,任是虎儿纵跃轻灵,闪躲敏捷,照样也受了两处轻伤。不由怒起来,大喝一声,便往人丛中纵去,手起处,便打倒近侧两个山人,就势夺过一柄长矛,打将起来。
  连连见主人动手,益发起劲。麻大拉吃过它的苦头,一面督促众山民进攻,一面留神注视,始终避着连连,不等近前,便即闪过一旁,连连几次要想抓他,俱被溜脱,正没好气。及至虎儿一动手,麻大拉不知怎的看出便宜,又见连连与虎儿相隔较远,悄悄从侧面众山民中绕将过去,纵身跃起,照准虎儿就是一刀。满以为与人对敌,总比那怪猴子要容易得多。却不料虎几天赋异禀奇资,两膀神力不下千斤,跳得虽没二猱高,因为受过白猿指点,也有不少极妙的绝招,山人全部受伤倒退,休想挨近。因是短兵相接,众山民一味混战,矢、石、索圈全用不上,益发放心应敌,手中一柄长矛舞了个风雨不透。麻大拉如何是他对手,刀砍下去,吃虎儿振臂一獠,迎面正着,咔嚓一声,矛尖虽被刀砍断尺许,可是发力太猛,震得麻大拉虎口绽裂,手臂酸麻。手中刀再也把握不住,叮当两声,连同断矛尖坠落地上。麻大拉吃了一惊,方欲纵退,正值身后有几个山人拥杀上来,撞个满怀。急切问没转开身,虎儿赶过去,一矛杆打在他左肩头上,嗳呀一声刚喊出口,那旁连连已由人丛中横跃而至。
  连连本意欲与主人会合,一同应敌,身才落地,一眼瞥见为首山人负伤欲逃,心中大喜,只一捞,便抓在爪内。因恨他不过,顿忘主人不许妄杀之戒,就地飞身纵起,再一把捞住麻大拉的脚,正要匀出原抓的爪,将他撕裂两半。虎儿此时仍无杀人之意,对敌均用矛杆横打直刺,矛尖已经拔去。一见连连欲行凶,忙即喝止时,连连身子悬空,收不住势。百忙中听主人厉声喝令放手,心里一惊,慌不迭单臂一甩,飞掷出去。不觉用力太猛,那地方离火又近,一下将麻大拉从十来丈高处扔到火坑里面,死于非命。
  山酋一死,众山民失了主帅。又见那汉家少年生龙活虎一般,威猛异常;那只怪猴子更宛如神怪,厉害无比,只一飞近身来,便无幸免。心中一害怕,立时气馁,不再拼死上前。当前几个一喊:“山王死啦!打他不过,快些逃呀!”四处的人便齐声应和,一窝蜂逃退下去。
  虎儿见状,忙喝住连连,不令追赶。回身一看,坑内火势更炽,近坑石岸已然崩裂了好几处,大有坍塌之状,虎、猱仍悬峰腰之上,无法飞渡。看神气,非找当地山人想法不可。无奈这些山人来时喊杀连天,败时更乱,又夹着受伤人悲号之声,益发贴耳欲聋,怎么大声喝止也是无用。正想重命连连超越众山民之前阻止,忽听嗷嗷吼叫之声由远而近。抬头往来路上一看,月光底下,先是四五只大豹,各瞪着一双碧光闪闪的豹眼,从崖脚折转处现身跑来,接着又是十来只成群的大豹跟踪继至。当先跑的数十山人逃得正紧,一见有豹阻路,有两个便举手中长矛照豹掷去。当头几只大豹,豹王恰在其内,原是听到康、连二猱适才啸声,赶来应援。山人的矛并未打中,却将豹王激怒,踞地一声怒吼,后面千百群豹纷纷应和,从转角处争先纵扑过来,立时山风大作,尘沙四起。
  远远望去,除当头数十豹外,后面只是一片浓烟,夹杂着无数黑影碧星,上下飞跃。加上吼声震天,蹄声动地,宛如万马冲锋,战鼓交鸣,海啸山崩,怒涛澎湃,声势委实惊人。前面山人躲避不及,早被扑倒了一二十个,后面山人哪里还敢上前,吓得个个狼嗥鬼叫,忘命在广原中东奔西蹿。因为前有豹群,后有强敌,只管互相践踏挤撞,如钻窗冻蝇一般,也不知究竟往哪里逃好。
  虎儿见状,猛生一计。忙命连连速赶上前,喝住群豹,不许叫啸聒耳,速向前、左、右三面分散过来,只留自己这一面退路,将众山人圈在一起,遇有倔强动手的,只许扑倒,不许伤人性命。连连领命,引吭一声长啸。神猱啸声不洪,却极尖锐悠长,群豹吼啸立被止住。连连跟着飞起,边啸边纵,一会赶入豹群之中,同了豹王,各率一半豹子,傍着两边山麓成一半圆阵式,向众山人包围上去。众山人粗愚,打胜不打败,一落下风,只知一味乱蹿,既无斗志,又无心计。只有限数十个腿快的,得以拼命攀援上到两边山崖外,十有九全被豹群围住,不住哭喊狂号,欲逃无路。
  虎儿见众山民逐渐被豹围紧,往身前倒退下来,知计已成,心中大喜。忙将周身神力运足,觑准两个身材高大、头上鸟羽甚长的山人,猛地双足一点劲,飞身纵将过去,一手一个,飞鹰捉兔般拦腰一把抓住,擒起回身,再一纵回到原地,将二山人往地下一掷,高声大喝道:“我叫你们不要动手,你们偏要找死。这么多豹儿全都听我的话,再如倔强,叫你们一个也活不了。快些叫他们跪下投降,听我的话便罢,不然一个也休想活命!”
  那两名山人,一是山酋麻大拉的兄弟二拉,凶悍不在乃兄之下,并且较有智慧,只力气稍弱,屈居乃兄之下,心常不忿;另一个是他叔父麻幺狗。两个恰都算是众山人之首。当地土语与青狼、金牛两寨同是山民村寨,相差不多,虎儿幼时所学恰好用上。先时二山人因为虎儿先声夺人,又有群豹助威,被擒时俱吓了个魂不附体,一毫未敢抗拒,自觉必无生理,及听敌人口出土语,已有了一线生机。头一遍惊骇中没有听得明白,虎儿又照样说了一遍。二山人会过意来,才知只有跪地降伏,不仅自己,连全族都可获免。
  但求死里逃生,早把红蟒神威忘诸九霄云外,立时跪伏在地,叩头不止。虎儿便命二山人速去召集众山民来降顺;并高呼连连喝住群豹,休要进逼。
  这时众山人互相挤作一团,三面被豹围了个水泄不通,正往虎儿这面退避,不料虎儿飞身下落,一下将二拉、么狗擒去,越发惶急,乱作一片。直到二拉、幺狗回转,连番大声疾呼,才将众人镇住。二拉更乘机欲继山酋之位,极力向众宣示说:“来的汉人乃是虎王,身有神法,手下养着成千累万的神兽,比红蟒神厉害得多。大家如若跪下降服,不仅免死,还可降福。”众山民本无主见,求生情切,有几个一答应,轰的一下齐声应和。以二拉为首,率领众山民拥到虎儿面前一同跪下,口喊:“虎王饶命。”
  虎儿正要喝问用甚法儿将黑虎接引过来,忽觉地底有些摇动,接着便听身后面山崩地裂一声大震,身子震得连晃了两晃,两耳嗡嗡直响。刚一回头,峰前烟飞雾涌中,倏地飞来一黄一黑两条影子,正是黑虎和神猱康康。百忙中再定睛往对峰一看,一二十丈高的烈焰忽然不见,月光下只剩黑鸦鸦一座山峰,冒着一股股极浓烈的煤烟气味,令人欲呕。原来火势太裂,己将峰对面高岸烧烈,塌了下去,恰巧将火口堵塞,将火压灭。
  虎、猱目光何等敏锐,见断崖崩裂,填灭了火路,立即飞身从浓烟中冲越而过。虎儿见虎已脱险,勿庸再要山人设法,乃改口索要食粮。
  众山人经此一来,个个胆战心惊,把虎儿视若天神,要的又是极寻常现成之物,自然惟命是从。虎儿闻知山酋麻大拉已死,因二拉、幺狗先来投顺,二拉更是首先率众来降之人,便命他做了酋长。二拉喜出望外,忙命人取了不少青稞、糌粑来献。虎儿只取了几藤包,驮在豹身上,自率虎、猱、群豹回转。众山民自去拥立二拉为主,收拾伤亡,按时向虎儿贡献食粮。虎儿从此也改称虎王。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巨变识先机 预储山粮驱猛兽  昏林逢大慈 潜挑野怪斗凶魈
 
话说虎王又在山中住了数月,已是隆冬天气。这日虎王正和双猱、群豹在崖前驰逐为乐,渐觉云暗天低,风也没有,像是要下长雨的天气。虎王笑对双猱道:“你们看天要下雨了,老黑怎还不回来?莫不和上次一样,又遭难了吧?快找找它去。”康康道:
  “它因昨日看见山洞那一对小老虎没奶吃,叫得可怜,近日山南像有了人迹,故今天特意前去查看小虎的妈是不是被恶人打死了。要是的话,便领了回来,交给母豹们喂着。
  那里路远,它去还不多一会。上次如不是火,它也不会困住。红蟒自今不见,想已移去,寻常恶人怎伤得了它?”正说之间,忽听远远一声虎啸。二猱同叫道:“虎王你听,这不是它回来了吗?”虎王纵到崖腰上往来路一看,顷刻之间,山风起处,一条黑影疾逾奔马,一路蹿坡跳涧,由长林密莽之中飞也似跑过来。虎王一高兴,也引吭扬声,与虎啸相应。康、连二猱早跳跳蹦蹦,飞身过涧,迎上前去,不一会,同骑虎背而归。虎王纵下崖去接住,说道:“一大清早你往哪里去了,这时才回?叫我好想呢。”黑虎便连叫数十声。虎王闻声知意,先愣了一愣,又笑道:“哪有这事?就这样也难不倒我们,愁些啥子?那小虎既被那伙人捉去喂养,不曾弄死,就由它去吧。”黑虎又将头连摇,吼啸了几声。虎王道:“我今日有些发懒,不愿出去,你定要去捉那长颈鹿和黄羊儿,那我们就去吧。”说完,立时骑上虎背,带了双猱,驱着豹阵,出发行猎。
  黑虎刚才吼叫原意是说:“今早去寻昨日黄昏在山南所见两只乳虎,看母虎归来否,到时小虎已经失踪。又在里许间发现虎血,料知母虎已死。同类关心,跟踪查看。”走了百十里生路,在一个极隐僻的盆地里发现一所田庄。庄前广场上聚着许多人,有的练武,有的做工,另有几十人正用牛肉引逗那两只小虎为乐。黑虎看出他们没有杀那小虎之心,不愿惹事。正踌躇间,猛觉出天气有异。凭着它多少年来的经验和灵智,知将变天,今明日必降本山从未降过的大雪,不久全山封冻,人兽都难通行,无处觅食。又知近来群豹繁衍,洞中存粮向来至多能管个十天半月,恐山封久了,人兽均有楞腹之虞。
  恰巧近来山中鹿、漳、羊、兔之类甚多,尚可早办。不顾得再查看小虎动静,慌不迭地赶了回来报信,欲乘雪前及初降雪一二日间,人兽全数出动,多打些野物,以作过冬之用。
  南山气候温暖,四时如春,虎王从小至大,从没遇到过大雪。自恃武勇,又有虎、猱、群豹相助,以为就下雪也无关紧要。加以当日身子发懒,意欲缓行。黑虎力说:
  “天雪封山,人兽难行,非同小可。身上发懒就是变天之兆,万缓不得。”虎王只得答应前往。到了平日打黄羊之处一看,山原肢陀之间残草狼藉,满是羊蹄践踏足印,羊却不见一只,看情形像是不久以前还有大队羊群在此。
  山中气候虽是和暖,毕竟隆冬时节,绿草不多,只那一片山原野草丰肥,是大好羊群栖息之地。虎王每次猎羊,总是先命群豹四面八方远远将羊围住,不让逃脱。双猱再引吭一声长啸,羊群立时惧伏,绝少逃窜,一任择肥而取。虎王又是扶弱抑强的性情,觉着山中群兽只有羊、鹿性最纯善,又不伤生害命,每当行猎,看见群羊悲鸣恐惧之状,便生恻隐。平日到处搜杀的都是野猪,豺狼、豺狗之类,轻易不去伤它;就去也不准虎、猱多取,尤其不准弄死母羊和乳羊。所以羊群日益繁育,一年中虽免不了受到几次侵害,兀自恋着那一片天生牧场不舍他移。
  这次虎王因黑虎力说天将剧冷,一封山无处觅食,急切间获不到大批野兽,只羊群现成,才赶了来。原意只弄个五七百只到手,打好底子,再去寻找别的野兽。谁知一只俱无,这一来大出意料之外。知本山除自己时来骚扰外,别无可以为害之物。况且野羊多力性猛,头角坚锐,又极合群,不比家羊易侮。这上万的野羊势众力厚,差不多的猛兽除乘它走单时,偷偷摸摸弄它两只外,从不敢来侵犯。且地上面又不见有其他猛兽足印。
  虎王正在奇怪间,忽听康、连二猱在前齐声呼啸。跑将过去一看,那一片草地中到处都是羊的血迹零乱。一会,连连又在前面拾来两三枝断箭。仔细辨认,式样灵巧讲究,箭链锋利,并非山人所遗。可以断定山中有了生人,羊必被他们驱走。正寻思间,又听黑虎啸声发自坡后,忙带双猱、群豹跟追过去。坡后的血愈多,矮树丛莽中多处挂有扯落下的羊毛。虎、猱嗅觉俱极灵敏,目光尤锐,一同循着血迹残踪搜寻。行约四五十里,接连穿越了好些僻径险路,最后由密林草棘之间寻到一个崖洞。穿将出去,又经过一条极阴暗幽僻的山夹缝,才在山凹里面发现羊群,人却不见一个。那里地方不大,上万的黄羊密压压挤作一大片。受惊之余,看见虎王率领虎、猱到来,吓得狼奔象突,纷纷逃窜。被双猱纵入群中振臂引吭,几声长啸,立时镇住,不敢再跑。
  虎王仍照以前行猎之法,命黑虎率了群豹守候,二猱挑那肥壮老羊抓死,擒过来放在一处。二猱挥动长臂,纵跃如飞,利爪起处,小驴一般的肥壮黄羊,似抛瓜一般从羊群中飞舞而起。过有半个时辰,虎王见羊已弄到三百多只。适才路上一耽搁,天已不早,又不忍目睹群羊延颈待死的惨状,想乘黄昏以前赶往东山搜寻别的猛兽,去晚了怕寻不到多的。忙和黑虎一商量,喝住双猱。命跟来的野豹,一豹一羊衔着出去。偏生地方太窄,豹群跟进来的还不到一半,已将道路填满,急切间不易退出。嗣经康康由豹身上飞出,绕向前面,领导在前野豹先退。虎王骑虎继出,留下连连和三百多野豹,衔了所擒黄羊押送回家。
  分派定后,各自分途。虎王带康康先走向高处,四望群山苍莽,并无人踪。当时忙着寻粮,顾不得再查访那伙人的踪迹,只得乘着日头,率领群豹漫山遍野又往东山赶去。
  虎行生风,再加上那群野豹万蹄踏地,声如雷鼓,益发震得山鸣谷应,木落鸟飞。那消个把时辰,便已赶到。
  那东山一带山深水恶,林木蓊翳,更有数百里方圆一片原始森林,本是野兽出没之区。虎王平时行猎原有两处:一在森林侧面山坡之上,那里鹿、兔、野豹之类最多,去时多在白天,方法先用群豹合围,与猎羊差不多;另一处在密林深处,有一绝大池塘,塘前地势空旷,大逾百顷。林内各种野兽都有,大半日里潜伏茂林深草里面,晚间便来塘边走动,饮水的饮水,泅泳的泅泳,各自成群,依时进退,分毫不差,尤以月明之夜最为欢跃。虎王也是近数月间才由康、连二猱发现,乘月明去过好几次,无不满载而归。
  因林中行猎,月夜最宜,去早了群兽潜伏未出,即使遇上,并非成群出游,恐所得无多。虎王因见当日天阴云低,晚来无日,林中深黑,难以发现,意欲日问入林寻猎野兽。黑虎力说:“天变在即,事须从速,最好寻那现成易猎之兽。今日不能寻到大批存粮,豹群大多,日后难免绝食之虞。如实不忍多杀驯兽,便将豹群暂时驱散,任其自去觅食,各凭时运。”虎王还是不肯。想了想,分出一半野豹交与黑虎,率领去猎鹿、兔、狗、豺之类;自己带了康康和下余群豹入林行猎。等连连率豹赶来,再留它在外,由黑虎入林接应。黑虎通灵,知林内惯出猛恶野兽,虽然神猱康康有天生伏兽之能,也不可不加仔细。行时再三叮嘱康康:“此去不可擅离主人一步,如见有大队成群的猛兽,急速长啸报警,以免闪失。”
  虎王同了康康,约带着三百多只野豹,豹王也在其内。一进森林,虎王便命豹群散列开来,分中、左、右三面齐向池塘合围过去,自己只带康康、豹王和七八只大豹飞步前进。这时天上阴云越厚,一点风也没有,林中静荡荡的,只听豹群踏着地上落叶草棘之声,沙沙簌簌响个不住。虎王身手矫捷,行甚迅速,等走进去约有二三十里之遥,豹群相隔已远,蹄声渐稀。到处阴沉沉的,不见一只野兽的踪迹。虎王心中不耐,对康康道:“我们以前白日里也曾来过,多少总弄它几十只花骡、野猪回去,今天怎的不见一只,难道它们都死完啦?”康康道,“适才好似闻到一股子奇怪气味,后来绕过十几株大树,再闻就没了,定有不常见的奇怪东西藏在林里。可惜今天连一点风也没有,树木又大又多,甚为碍事,不到近前,闻不出它的气味,找起来费事多了。我想要有怪东西,定在池塘附近潜伏,这前半截是不会有的了。”
  虎王闻言,益发将脚步加紧,一路绕树穿枝,抄近路朝前飞跃。林中本有一条野径,两旁林木较稀,三五只野兽均可井驰。虎王这时心急抄近,所行之处大半虬枝低槛,密林紧接,最狭之处,人不能侧身而过,须由林梢树抄飞身纵跃。野豹身子肥壮,无法跟随,只能依路绕行。一会,便将豹王等七八只大豹落在后面,只康康紧紧跟随未离。行离池塘不远,康康还是且行且嗅,忽然一阵微风,又闻到一股子极腥的怪味自池塘那边一方传来,比先前所闻浓烈得多。一看前面,俱是大约十抱上下的参天老槐,上面繁枝纠结,宛如天幕;下面根干相连,一株紧接一株,稍大的兽类不能走进。因平日行猎,无论什么样的野兽多老远都能闻出气味,惟独适才这股子怪味,竟是出生以来不曾嗅到过。虽知气味越奇怪腥臊的东西越是猛恶,仗着自己生具伏兽之能,天赋神力钢爪,并未放在心上。
  康康正和虎王说有了怪东西,虎王也闻到奇腥之气随风吹来。康康更闻出那怪东西还不在少数,不禁有些心动,忙对虎王道:“今天闻见的不知是个什么怪物,又这么多。
  来时路上不见一只生物,也与往日不同,弄巧就许是林里头有了怪物的原故。且由我到前边先看看去,因这里树大林密,它跑不进来。虎王你随后跟着,到了前边如不见我回来,又未听见我的喊声,先不要走出林去。”说罢,将身子一跃,便穿越林抄,往前飞去。康康先随虎王,毕竟与人同走,只得慢一些,这时才显出它的本领。只见一条黄影在暗林深处,虬枝盘结之间,见缝就钻,也不着地,似半天阴云中忽有流星过渡,略为隐现,便已消逝。
  虎王胆大气豪,不过想早一点寻到野兽踪迹,把黑虎和康康所嘱全没放在心上。康康一走,更是心急,无奈越往前,林木枝干生得越密,天色本来不好,林荫所蔽,晦如黑夜,处处都是阻碍,急也无用。那里相隔池塘只有四五里远近,却走了好一会才到达。
  眼看密林将尽,从林中看过去,已能辨出一线水光。虎王猛想起:“康康去了好久,怎么没听到啸声?自己先虽走得快,快到时却为密林所阻,耽搁好些时,那几百野豹算计起来,就是还未走到,也该听到一点走动的声音,这般静荡荡的,是何缘故?白猿分手时曾再三叮嘱,说深山幽谷、暗林绝壑之中,往往藏着鬼怪,又有狐、蟒寻仇,如见形迹可疑,便须留神,急谋退路。清波上人赐符时也说,如见天地晦冥,阴风四起,便须当心留神。今日林中情况与往日大不相同,虽还没见阴风,天却这般暗法,莫非林中真个出了鬼怪?”想到这里,不禁心中一动,将身旁所带灵符取出看了看,又将涂雷所赠古玉符摸了一摸。
  虎王走到密林尽头,先不出去,闪在一株大树后面。刚要探头往外寻视,忽听远远嗒一声,喀嚓一声巨响,像是一株大树折断的声音。一看林外广原中幽旷空寂,方塘若鉴,并无动静。耳际似闻沙沙沙一片微响发自对岸,再定睛往池塘那边一看,对岸广原平沙之上,正聚着千百成群从未见过的怪兽,一只只生得比水牛还要健壮,俱都聚在一起,或蹲或俯,或卧或立,意态甚为暇逸。靠林边刚折倒一株大树,看时正在摇摇下落,还未及地。树下倒卧着一只怪兽,刚才缓缓起立。后面站着几只同类,各瞪着一双蓝光闪闪的圆眼,愣愣地望着。却不见康康的影子。虎王看出那株大树是被头一只怪兽撞折,见它起立时神态,只撞得有些头晕,并未受伤,连声也未出。暗讶:“这东西有如此猛力,无怪康康闻着气味便料不是寻常。看起来,还真不好弄呢。康康原是寻觅野兽,对岸野兽这么多,它却往哪里去了呢?”
  虎王念头动处,心里一莽撞,刚要引颈长啸,大声相唤,猛瞥见断树后面密林内射出一条黄影,直朝怪兽群中飞落,一看便知是康康。如照平日,无论兽群多少,康、连二猱到时只是一声极尖锐震耳的长啸,兽群立时被这一啸之威镇住,大半动也不动,再去动手挑选,任凭取舍。这次来势甚猛,不知何故,也并未出声。那些怪兽也好似不甚在意,当中几个肥壮的依然摇头摆尾,悠然自适。虎王方在奇怪,那康康身手也真迅捷,脚未落地,两条长臂伸处,便照准一只大怪兽的头颈皮抓去。按着往日擒兽惯例,待要抓着飞身高起,再朝地上掷去,摔它一个半死,谁知那怪兽不特身躯健壮,力大非常,动作也颇敏捷。一见康康抓到,将头一低,避过双爪。再将头一低,微一偏身,倏地昂首,扬着那支上丰下锐的独角,朝着康康当胸挑去。
  康康想是知道怪兽独角厉害,落时在空中一个倒仰,转折过来,正落在怪兽后腿之上,四爪并用,一同抓了一把。二次待要飞起,吃怪兽眸的微微一声极轻的怒吼,奋身一甩,一个大回旋过来,反将康康甩脱,落到地上。这一来,竟将那近身几只怪兽惹恼,共有七八只,纷纷将前腿低屈,后腿高耸,低头扬角,急如弩箭离弦,并排着照准康康撞去。身后沙土似浪涛一般,卷成急漩,紧紧相随。康康到底比它轻灵得多,一连两纵,便到密林边际。先前断树旁那几只怪兽,大约早和康康斗过,康康一到,本就在抖毛发威,作势欲上。康康第二纵落地时,正和前几只相隔不远,也各自轻轻眸了一声,低头往前撞去。同时后面七八只也自赶到。此时康康业已三次纵起,飞人密林之内。
  这些怪兽看似身躯敏捷,雄壮多力,心思却是极蠢。跑起来和箭一般,一个劲低了头朝前直驶,其势又急又猛。前面明明有合抱大树柏隔,竟如不见,不问青红皂白,仍然猛力照前便撞。先前只断一株,虎王看时还不甚觉出那怪兽的威力,这一来,顿添声色。只听嗒嗒连声,杂以喀嚓喀嚓之声,连成繁音巨响,暗尘惊飞,枝柯乱舞,稍细一点的成抱大树,又被撞断了四五株。折落的粗枝巨干,更是满地飞舞,半晌方歇。撞晕了的怪兽,在地下也躺有八九只。那一带林木繁密,怪兽体壮,本难走进。妙在先时那般强横,不肯收势,一经碰壁,吃了点亏,立时收住势子。躺了一会,缓缓起立,仍然摇头摆尾,行若无事。
  那未追康康的怪兽为数何止千百,俱围着一只最大无比的主兽,立卧闲步,好似没把敌人放在眼里,一副事不关心神气,怔怔地望着前面,并无丝毫动作。
  虎王这时才看出康康和兽斗已非一次,虽未吃了亏,也并没占着丝毫便宜。平日威镇百兽的金毛神猱,那些怪兽竞不知畏惧,不禁骇然。心想:“这红牛一般的东西,多而有力。康康既不能取胜,自己过去也是白饶,不如会着康康,再作计较。”当下便没有露面,径由林内绕着池塘过去。路虽较远,还算林边树木较稀,没有先前难走。加以虎王胆大,原意打算定了计策,再行现身猎取群兽,并非全是畏怯,遇到难行之处,便贴着林边外面行走,一路掩掩藏藏飞跑,不过有顿饭工夫,即行赶到。
  这时康康已然连出数次。每出去一回,必和上次一样,逗得十来个怪兽拼命追逐,直到林前被阻,撞晕了头,方始停步,那前排成抱林木连被撞折了二三十株。到了后来,林前一片沙地上横七竖八,尽是断木巨干阻碍,怪兽追来,还没撞到树上,便被阻住。
  好几只气性大、威发得猛的小兽,一味猛进不休,有的脚被地上横卧着的坚实老干的权碰套上,有的误踏朽木,前蹄深陷在树窟窿内,急得带着残枝巨干乱奔乱撞,眸眸怪叫。
  无奈那些前排林木至少也是百年间物,枝繁叶茂。怪兽仗着天生就的蛮力坚角,撞折它固是容易。但是林木上半截牵枝拖叶,何等笨重,又是浮搁在地,一套在脚上,任使多大的力,只能随着拖拽,急切间拔不出来。边拖边挣,索性连其余未陷住的蹄腿也陷了进去。再不就是前边好容易拔出一腿,后面又陷进去了两只。彼此一阵乱挣乱拔,不一会,又将断木残枝牵连,此纠彼结,联成一片,越发难以脱出。
  康康由林内悬空飞跃,一跃数十丈高远。并且身子轻灵,胜逾飞鸟,即便落到乱木繁枝之上,水上蜻蜓般一点即起,绝不碍事。后来更看出这些怪兽专以力敌,无甚大效,索性不去伤它,仗着密林为屏蔽,专一引逗,诱它来追。那怪兽也真是蠢笨,每逗必追,每追必撞,不是撞得木裂头晕,便是陷入乱干残枝之内,不能自拔。竟是刻板文章,一毫不知变换,也不会选择空处,寻径人林。最奇怪的是,上千怪兽,大半都围绕着一个最肥大健壮的主兽,余者十八为群,没有被康康引逗到的,竟都行所无事,睬也不睬。
  说是不会合群御侮,但每一群中,康康只要触恼了一个,下余八九个却又一样拼命追逐,只不知它是个什么心理。前后个把时辰,被康康引逗了七八次。到了后来,怪兽前进愈难,陷身林网的已有二十只左右。先还强力挣扎,轻声怒吼,逐渐力竭精疲,倒卧林网残枝之内,大半不见转动。未次康康刚从林外飞回,正遇虎王赶到。
  虎王一问情由,才知康康先前在林中闻到那股怪兽的气味,便知林中有了奇特猛恶的东西。走到后来,闻见气味越浓,更见不到一个兽迹,越知事有蹊跷。康康是初生犊儿,出世不久,并不懂得什么叫害怕。不过见天色将晚,如遇大群怪兽,连连、黑虎都不在侧,群豹不知为何一个也没赶到,恐自己上前迎敌,虎王孤身一人受到群兽围攻,应付不开,受到侵害。当时只顾抢向前面去探查兽迹,竟忘了来时黑虎再三叮嘱,不可离开虎王之言。往暗林中走没多远,嫌那一带林木太密,纵跃穿行不能爽利,一赌气,索性挑空阔处往侧后面绕行。仗着天赋本能,真比飞鸟还快,不一会绕到正路前面。
  眼看出林不远,再有三四里,便是林心池塘。正跑在起劲头上,一眼瞥见豹王同了七八只花斑大豹,忘命一般绕着林木往回路飞跑。情知有异,拦住豹王一问,果然前面有了大群极猛恶的怪兽。豹王未到以先,已有十多只从别径绕出去的大豹赶到,初见那些怪兽,以为蠢然一物,和牛相似,一个个飞扑上前。谁知刚一出林,便被当头几只怪兽迎住,仅止一个照面,几乎全数死于怪兽钢牙锐角之下。再被后面兽群合围上来,一阵争夺吞嚼,顷刻撕成粉碎,咽了下去,皮骨无存。那东西跑得又飞快,内中只逃回一只见机先退的老豹子,仗着密林阻隔,怪兽身大,一味直撞,多半不善绕越,才得免死。
  豹王得信,赶去一看,认出那东西乃大雪山所产的一种猛兽,牙角犀利,力大无比。多年前,山里不知从何处跑来两个,一大一小,伤却无数生物,虎豹全奈何它不得,时为所害。过了数月,不知去向,不想这里竟聚着这么多。虎王。神猱又不在侧,如何敢樱其锋。更恐同族赶来受害,又恐惹动怪兽,不敢大声呼啸,连忙飞跑逃回,意欲分路拦阻豹群前进。
  康康得知就里,略一寻思,忙命豹王速与林外黑虎送信;豹群暂时不进,四下分伏,听啸声进退。自己仍朝前赶去。一会到达,恐虎王不知,闻声前来涉险,并未似往时呼啸。试纵身林外一看,那些怪兽不但不似别的兽类见了金猱就畏缩惧伏,竟嫌它生得瘦小,不足以膏饥吻,没有怎样看在眼里。还是康康先动手,才惹翻了一只,双方斗在一处。余兽仍只旁观,并未上前。
  这些怪兽原来是雪域有名的独角红犀,公的多,母的少。别的兽类多半是公的为尊,生得也比母的雄壮威猛,独这独角红犀却正相反。又因母的少的原故,每十来只公的只拥有一只母的在内,算一小群。另有一只主兽,群犀咸惟它的马首是瞻,也是一只母的。
  除惹翻主兽,要全数上前拼命而外,便以每一小群中的母犀为主。对方如不将这只母的招恼,无论和群中哪一只公犀恶斗,别的公犀也只看着不闻不间。
  康康先和一只公犀斗了一阵,只抓伤了几处皮肉,并未十分得手。后来斗到酣处,无意中纵起,恰落在那一群中的母犀身上。康康就势随手抓了它一爪,将母犀触怒,斗将起来,余下八九只公犀这才忘命一般纷纷齐上。康康已觉出这东西不但力大猛恶,头角尤其厉害,不比别的猛兽易侮。一见敌众我寡,不是路头,忙即纵入林中退避,隐身树抄,往前观察来势,再打点除它之策。只见那些独角红犀来势疾骤,眨眼工夫便追到林前,身大林密,本来人林不易,但它却不寻径追入,竟照直跑来,一扬头朝前硬撞上去,全撞到树干之上。林前树木虽没林中古树粗大,也有半抱粗细,况且后面俱是连排密生的大木,红犀头角虽是坚锐,要想撞折冲人,岂非梦想。头一次仅被撞折了一株,红犀已十九撞得头晕,停势子不能再追。那便是虎王初见树断之时。康康见状,知是蠢物,更放了心。连出几次,又看出群犀以母犀为长,不禁发了顽皮心思。一味飞上前去,触怒母犀,引它率犀来撞个头晕倒地,自己看了好玩。撞到未几次上,惹得红犀追逐的越多。那么粗壮坚实的林木竟吃红犀连二连三地猛撞,折断了二三十株,散乱满地。群犀也被乱木陷住了好多只,康康越发高兴。
  虎王童心犹盛,见了也觉好笑。闻言反夸奖了几句,叫它再出引逗,使其自陷,全忘此来用意。于是康康又出去斗了几次,每出总挑一群新的逗弄,以致群犀与它为仇的越众。除后面靠小山围拥着主兽的一大群相隔较远,尚未引动外,在前一点的,都被康康惹恼,一见它出,纷纷率群拼命追逐,虽有林前乱树阻隔,容易受陷,并不畏惧。这一来,却苦了先失陷的那些红犀,本来陷身木网,发急乱挣,闹得力竭筋疲,躺卧在残枝断干堆中动弹不得,再被这么多同类不顾死活急撞上来,一阵胡乱践踏,不消几次,全都了账。只换了有限三五只新被陷住的,在那里拼命。林前一片已无空隙,尽是乱木。
  死犀堆满。犀群来势虽众,无奈四蹄大半踏在软处,使不上劲。有时蹄腿被乱木繁枝绕住,冲起来更不得势,只听犀头撞到大树干上啪啪山响,树却轻易不再断折一株。但是林前的死犀和乱于繁枝,渐被犀群踏得寸断,仅剩二三株残缺的大木横卧在地,轻易已陷它不住。所幸林木越往后越繁密粗大,红犀在自拼命用力猛撞,一只也未被它冲人。
  虎王隐身林内,细看那些怪兽,最大的身长有一丈三五,与水牛一般肥壮,看去比牛要坚实灵活得多。一张阔门像锅铲一般翘起,隐现出两排雪也似白的钢牙。头生一只乌光闪亮的独角,形粗而扁,长的竟达二三尺以上。两只滴溜滚圆的怪眼,蓝光闪闪,越显凶威。加上兽群既多,天又阴沉,从暗林外望,只见黑压压一片里,闪耀着数千百点蓝色星光,好看已极。跑起来更是绝尘飞驶,一窝蜂似,其快非常。带起一片膻风,使得前排林木枝鸣叶舞,声如涛涌,其势端的惊人。
  虎王先见康康只能逗它们自陷自撞为乐,不能取胜,也颇惊心,不敢轻出。嗣见怪兽伎俩不断如此,天又越发暗将下来,心里一发急,恰值康康新由身侧飞出,方欲跟出尝试,脚底一点,劲身刚纵起,猛觉两耳风生,胸前似有两条黑影一闪。虎王久居山中,惯与百兽虫蟒恶斗,耳目异常灵敏,知道有东西暗算,益发把气往上提,两手一分,穿过林抄,往前纵去。脚甫及地,又听身后枝叶骚然乱响。虎王忙回过身来一看,一个比自己要高出一两倍的人形怪物,正当自己适才存身的树侧,伸着两条瘦骨难看的长臂分枝拨干,追将过来。看神气,似已早掩到了自己身后,意欲暗算。幸而自己恰在它下手前俄顷纵起,怪物吃了身子大高的亏,乱枝繁密,本多阻碍,自己又是朝前斜飞,所以扑了个空,不曾得手。先见那么繁密的老干乱枝,吃怪物两条瘦长铁臂微一分拨,纷纷折断,也颇惊心。嗣见怪物虽然力大非常,走起路来却是双脚直去,跳跃挪移,除两臂外身子不甚灵活,估量无碍,才放了心。
  虎王定睛仔细一看,那怪物生得活似一具死人骷髅。通体瘦硬,其黑如铁,胸前和大腿上全长着一两寸长的白毛。头如栲栳,凹鼻朝天,掀唇突嘴,露出上下两徘白森森的利齿,口角边各有两只獠牙,上下交错。目眶深陷进去,从里面射出豆大两点碧光。
  一头白发,似一团乱茅草顶在头上。两只蒲扇大的怪手像鸟爪一般。形象真个狰狞凶恶已极。
  虎王洞中虽从山人那里要有一些刀、矛、弓、箭,用来引逗康、连二猱为乐,因每次出猎有神虎、金猱辅佐,山中群兽闻风丧胆,轻易用不着他动手,一向不曾带过兵刃。
  而那怪物生得长大多力,自己上前,恐够它不着,反被捞住,又有林木阻隔,无法施展身手,只得一面后退,随手在地上拾些石块打去。虎王那么大手劲,发出的石块最小的也有碗大,怪物身子闪躲不灵,每下都打个正着,按说不死也受重伤。谁知怪物除不时用手防护双目外,全然不惧,石块打在他身上嗒的一响,便被震落。未后虎王拾了两块钵盂大的尖角顽石,双手用力,头一下故意朝怪物前额打去。怪物横臂一挡,无心中将目光遮住。不想虎王紧接着第二块顽石又对准它突出的暴牙打去,一下打了个正着,喀嚓一声,竟将怪物突出的暴牙利齿打折了七八枚,连左右角上下交错的两枚獠牙一起打断。
  怪物受到重创,不由暴怒,猛的一声尖锐凄厉的怪啸,挥动长臂利爪,连跳带冲,急追过来。偏生那一带林木较稀,怪物前进较易。虎王一下得手,高了兴,只顾立定身拾石飞掷,忘了退避,直到怪物追离较近,才行知觉,百忙中猛动灵机,暗忖:“林外现有许多猛兽,这毛人也凶猛得很,何不引它出去,使其互相恶斗?这里树不大密,不好动手,石块又打不死它,我老和它纠缠作甚?”虎王想到这里,边退边往下一看,这才闻警回身,绕着林木,同怪物且斗且退,没有留神出林道路,不知怎地一偏,错了方向,退了这一阵,反倒相距林外远了一些。再侧耳一听林外面的动静,兽群眸眸轻吼之声汇为繁响,夹着劈劈啪啪撞木之声,响个不已。可是那声音却在远处,也不见康康回来,心中好生奇怪。
  虎王眼看怪物相追愈急,欲诱它出林,偏又有一片断崖在前斜列作梗,上面满生荆棘、刺藤、矮树之类,不易攀越。略一端详地势,见左侧林木较密,仗着身子轻灵,仍抬石块去打怪物,径怪往左侧绕去。怪物追临切近,前有断崖阻隔,眼看伸手可得,忽见敌人身子一转,便穿人左侧密林之内,忙也转身追去。虎王见它来追,仗着林木掩蔽,不用现身引逗,手中沙土、石块发个不绝。引得怪物益发暴怒,竟不问前边有什么阻隔,挥舞双臂,一味横冲乱撞。所过之处,只听一片喀嚓之声,乱枝老干纷纷断落如雨,稍细一点的树,挨着便被推撞得不歪即倒。
  到了后来快要出林之际,虎王闪在一株大半抱粗细的枣树后面。怪物情急生智,明明看出敌人隐身在侧,故作未见,假意分枝拨干,四下胡找,身子却渐渐往侧面枣树前横移,准备挨到切近,一发即中。虎王也是胆大心粗,因见怪物行动迟蠢,不觉疏忽了一些,手里恰又拾到两块合用的石块,以为怪物尚未发现自己。心想:“出林在即,容易退走。打了它这一阵,只有一块石头打中,余者俱似不关痛痒。”也打算等它走近,重袭故智,再给怪物一下重的。这一来,双方暗想心思,不谋而合,俱在隐忍待发。
  虎王见怪物已距离枣树不过丈许,树前恰又比较空旷,只见怪物横着走来,不现正面,恐打不中脸上要害之处,正想出声引它侧转脸来下手。忽然瞥见怪物身后的大树后面,似有两点蓝光一闪,颇似黑虎的双目,心中一动,不禁又延迟了一下,怪物自然走离更近。还没等虎王出声,怪物倏地旋转身子,往下一矮,伸开两条长臂,对准虎王,连人带树一把抱去,只听树枝折断之声响成一片,其势迅疾异常。虎王骤出不意,大吃一惊,知道不妙,百忙中无计可施,一时情急,双足一踹树根,身子斜着往后纵起便退。
  因只顾逃脱毒手,竟未想到身后还有林木阻隔,后脑壳正撞在一株大树上面。退时用力过猛,头脑受了剧震,当时撞晕,两眼金星乱冒,跌倒在地,转动不得。怪物近在咫尺,虎王神思昏迷中,自觉只有闭目等死,决无幸理。
  待了一会,虎王神志少复,觉得脑后胀痛欲裂,耳听身前树声如潮,夹着折枝和怪物乱吼之声,汇为繁喧,沙土暴雨一般打到脸上,怪物利爪却并未抓上身来。虎王心中奇怪,试睁眼一看,面前频现怪状:那一棵枣树已被怪物连根拔起。金猱连连不知何时跑来,躲在怪物脑后,两只脚勒紧了怪物的咽喉,双手抱紧怪物的头,两只利爪业已深深抓入怪物二目之内。黑虎同了豹王蹲伏近侧,作势欲扑,尚未上前。怪物头吃连连抱住,并未还手,一味抓紧手中枣树乱舞乱甩。多年老树大都根深须密,和上半截枝干差不了多少,林木又密,哪里施展得开,在自声势浩大,一下也挨不着头上敌人。加以双目已瞎,连方向也辨不出来。怪物到处受着困阻,急得口中连声怪吼,脚底乱跳,神情狼狈已极。
  虎王见连连得手,黑虎也同时赶到,胆气顿壮,不顾脑后痛楚,强挣起身,绕向黑虎身旁,走过怪物侧面,才看出它那一双利爪双双深陷木里,拔不出来,难怪它不能用手御敌。便将适才引它去斗怪兽的主意对黑虎说了。怪物眼吃连连抓伤,两耳仍是灵敏,暴怒急跳中忽闻人语,他是起祸根苗,第一仇敌,如何容得,立时手举枣树追踪过来。
  虎王忙叫虎、豹不要迎敌,速随自己绕退出林,引它去斗那些怪兽。边说边绕着林木往林外跑,不时发声引逗。怪物在林内双手舞着那株枣树,一路东闯西撞,循声追去,一会,居然被它追向林外。
  原来事有凑巧,怪物起初去抓树后仇敌时,满以为它的手长,出其不意,一下准可连人带树一齐抱住。抓死之后,再过去吃敌人的脑子心血。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金猱连连率领群豹押送黄羊刚回转,与黑虎相见,正要替换黑虎入林相助虎王行猎,恰值豹王奉了康康之命赶出报警,说池塘那边出了大群独角红犀。黑虎深知此物习性,皮革、角、爪俱有用处,并且肉极好吃,正愁今日鹿、狼、狐、兔之类的野兽打得不多,难得有这一大群好东西,如能全数得到,岂非绝妙?又因红犀猛恶,人极难敌,恐虎王有了闪失,匆匆留了数十只豹子看守猎得的野兽,同连连。豹王和一百多只大一点的豹子如飞往林中赶去。
  连连、黑虎跑得快些,行离池塘只约里许远近,黑虎忽然听到一声极尖厉的怪啸。
  黑虎通灵识货,一听便知前边林内有了山魈,忙嘱连连:“不可妄动。这东西身逾坚钢,爪利如钩,周身只有双眼和胸前当心一块极小的气穴是它要害。此外除了仙人的飞剑、法宝,多快刀斧都不能伤它分毫。首先是那一双利爪厉害非常,如与之相遇,切忌被它捞着,务要看准要害,谨慎下手。”连连耳目和嗅觉最灵,老远已闻出主人也在那里,料定虎王正和山魈恶斗。它胆大惯了的,全没把黑虎嘱咐放在心上,一味关心虎王安危,边应边和黑虎往前飞跑,里许的路,晃眼即到,正赶上山魈暗算虎王之际。它这里双臂刚往树上要抱去,恰被虎、猱看见,并看出虎王好似没有防备。救主情急,不暇再计及本身安危,双双飞纵过去。一个向上,四爪齐施,照准山魈咽喉、眼目下手,一个纵到山魈身后,伸开虎爪,抓紧腰问,往前便抓。两个都是一般急智,意欲乘它未抓到人以前,停它一下势子,好使虎王脱出毒手,主意并不高明。尤其在上面下手的更是危险,一个松手不及,吃山魈回手抓住,连连纵然力大身坚,也未必能够幸免。
  也是那山魈合该数尽。它原是侧身移近,猛一回身向树抓抱,只知注意树后敌人,别的通没顾到。吃黑虎、金猱上下一夹攻,既急于要护敌人来攻,又忙着要护它那双怪眼。偏生地窄林密,树老干多,全往上长,铁干纠结。本是想往回收爪御敌,还没收回一半,双目已吃连连利爪深陷进去,奇痛攻心。爪又被那坚韧的繁枝老干阻住,仓猝不能全数折断,手抬不起来。神志一慌乱,反倒运足力量,怪吼一声,照准树上抓去。枣木纹理细密坚实,不似别的林木松脆易折。山魈爪长如钩,又是屈抓进去,力用得绝猛,一下将双爪深深插陷木里,夹了个结实,再也拔不出来。它头上盘踞着的敌人更是淘气,双脚夹紧它的咽喉,前爪陷入它的眼内。见它双爪受制,无法用武,并不忙着将它眼珠挖出,只用双爪不住抓弄,山魈任多厉害也吃不住。因为痛极难禁,越发将树抓紧,始终忘了用力将爪拔出,一味乱跳乱蹦,意欲举树反击头上之敌,林中障碍横生,偏又施展不开。直到追向林外空旷之处,那树的枝叶根须已被它乱扯乱撞,多半折落,舞起来较在林内自然要方便些。
  虎王出时,先看那群怪兽已换了追逐方向,仍是十来只一群朝着对面林中猛撞不休,林前地下的断树又倒下好几十株。正端详康康所在,耳听怪物追近,猛一回首,一眼看到怪物并未被地上乱木绊倒,双爪插处,木缝大裂,舞起来渐渐有些活动。知道那爪一松,连连难免吃亏,忙喊:“连连仔细!你还不取了它眼珠下来,只管呆在它头上则甚?”话才说完,山魈负痛,恨极了仇敌,手举大树,循声追上来,横着便扫。虎王虽然早已纵过一旁,山魈这一甩,居然甩脱了一双爪,想起头上仇敌,正要往上抓去。黑虎看出连连尚未觉察,恐其不及纵退,一声怒啸,飞纵上去,举起虎爪,照准山魈前爪扑了一下。虎王也在旁急喊。连连方才警觉,双爪用力一挖,将山魈一对碧绿眼珠挖在爪里,两脚一松,就势一拳腿,就着它颈肩上一登,飞身纵落。山魈又是一阵剧烈的奇痛,惨嗥了一声,再举爪抓敌时,连连业已纵退出去老远,黑虎更是早已往旁纵开,哪会捞着。
  那康康原因林前乱木残枝曾陷倒了好些红犀,可惜后来被犀群踏平寸断,不能再使自陷。黑虎、连连尚还未到,自己又难取胜。未次出林引逗犀群时,忽然想起除了左侧断崖围着池塘,四方八面俱是密林,何必限定哪一个地方?以为虎王见状总会绕着过去,也没回来通知,径从犀群头上越过,直朝相隔二三里的对面密林中飞去,一路之上,专挑群中母犀抓弄,引逗了十好几群红犀,纷纷低首扬角,急追猛撞过去。不消片刻,仍和这边一样,树撞折了十好几根,红犀也有几只被陷乱木之内。
  康康方有些得意,猛听对面林中厉声怪啸,方想起主人怎还未见过来?意欲赶回探看。因它屡次三番引逗,无意中将犀群中那只主犀惹怒。只因那主犀怀有身孕,懒得追逐,只轻轻怒吼了一声。虽还未追,可是全体犀群已都把阵列开,纷纷低头耸角,作势待发,只等主犀一开步,便并列急冲上前。这千百猛兽密层层排集起来,势更猛恶。康康虽是胆大,也识得这东西的厉害。见去路已被犀群遮断,一个横飞不过去,身落其中,吃了苦就不是轻的。心又惦记虎王。正想不出过去的主意,又听出了有黑虎啸声,知道无碍,才放了心。于是仍引逗群犀追撞林木,不时朝着对面观望。
  康康好容易盼到虎王出林,忽见黑虎身后死犀乱木之上,连纵带跳追出一个手舞大树的大毛人,连连却抓紧在那毛人头上,心里不禁高兴。恰值广原中大队犀群因主犀久无动作,渐渐松懈,收了势子。康康便拼着冒险,想赶将过去,急于要知毛人就里。这次康康过广原时,本无引逗犀群之意,仗着身轻灵巧,觑准落脚之处,只几纵跃间,已到广原中间。眼看越过犀群,一个不留神,纵到主犀身旁,大队犀群疑它又来侵犯主犀,本就在哞哞嗥叫作势。偏巧康康落地时,旁边一只比狗略大的小犀,不知为何受了惊,从斜刺里急蹿过来,正冲向康康身前,来势异常猛骤,几乎撞到腿上。康康闪身避过去,顺手一把抓起小犀的头颈皮,往犀群中掷去。跟着脚一点飞过,朝前便纵。此举原出无心,不料这一掷,正撞在主犀怀着身孕的大肚子上,当时负痛触怒,眸的一声,低着头,昂着三尺来长一支独角,开步便追。场中千百群犀立时全数骚动,纷纷轻声怒吼,软蹄踏在沙上,响起万点轻雷,激起百丈沙尘,似狂潮怒涌,风卷残云一般追将过来。声势之浩大,比起适才小群追逐,何止百倍。
  康康闻声回顾大惊,知道不能力敌。又见来势急骤,相隔虎王立处不过一箭多地,恐虎王被兽群撞伤。百忙中一眼瞥见右侧冈尾一带林木分外严密粗大,不过有半里多长的冈尾横梗其间,地势高高下下。若诱引犀群来撞,虽没平地合适,却是藏身闪躲的极好所在。忙将身子一侧,往横里飞去。
  这时在前排追逐康康的尽是一些大红犀,跑得极快,双方相隔不过十几丈远近,首尾相衔,一晃即要追上。康康往侧飞起时还长啸了一声,原意是将犀群引向侧面。谁知犀群发起性来,俱是低头急驰,一味照直猛进,收不住势子。前面不远,偏又立着金猱连连,生得与康康一般无二。虽有少数红犀看见仇敌向侧飞去,意欲转身追去,无奈本身既收不住蹄步,身左右又有同类并列作梗,急切间转不开身,后面大小千百犀群又如潮水一般拥至,略一停顿,便会互相撞上。再加主犀未转向,照例不能改途,惟有紧紧相随。
  那当先飞驰的主犀看见康康飞起,步还没有收住,一抬头又见连连在前,还有一人一虎一豹同在一处分立。只山魈刚挖去了双目,一抓仇敌没有抓住,一爪抓紧断树,一爪猱眼,在那里负痛惨嗥。它身材本来高大,下半截又被树阻住,犀目仅能平视,看不甚高,只当是一株树木,没有看清。又误把连连当成了适才仇敌,因相隔已近,眸眸怪叫,益发奋力追去。
  这边虎王同了黑虎、豹王、连连挖瞎了山魈双目,刚刚各自纵开,潜伺在侧,想引逗它去斗犀群,忽见康康由树林飞来,在犀群中一个起落,忽将千百犀群同时激怒,猛追过来,康康又往斜刺里纵去。虽然势甚骇人,但因那里离林甚近,且已都识得红犀习性,全想诱它们到了跟前才退,正在观望。说时迟,那时快,那山魈奇痛攻心,忿怒已极,忽闻呻晔啸声,也误把康康当成了仇敌,以为逃向侧面。再一听犀群万蹄如雷,又是日常随意凌践之物,正好拿它们来杀一杀气。竟忘了双目被挖,身已成了废物,有力也无处使。怒吼一声,爪举断树,纵跳起来便追。
  那些红犀的巢穴原来离那池塘还远,只因当地出了山魈,拿它们当作日常食粮。虽然犀群有力,无奈天生克制,见了那山魈就害怕乱窜,不敢冲前去撞。山魈爪利如钩,獠牙似锯,力气绝大,红犀被它抓起,只一撕,立时生裂嚼食。日子一多,死在它爪内的不知多少。后来犀群受不住侵害,好容易挤过密林,逃到池塘广原之上,栖息游泳,安逸了不多几天。山魈得不到食,满林乱找,身高林密,也费了不少事,才绕寻到此地。
  路上还在林中捉到一只迷路的红犀,吃了一饱。康康先时入林所闻怪气息,便是那只死犀的遗臭。山魈到后,从林内看见大队犀群正在游散。一则刚刚吃饱;二则因在林中搜寻犀群,绕了许多圈子,颇非容易,恐一出去又将犀群惊走,不大好寻。意欲留着它们,每日乘间纵出捞取,长期享受。正当要出未出之际,一眼瞥见侧面林内有了生人,不由馋吻大动,从虎王身后掩来。不料人没弄到手,竟惹下杀身之祸。
  那些红犀两耳不灵,不能听远。先时只顾追敌,并未看见山魈,本来不知畏避,若以犀群之力合撞上来,十个山魈也被踏扁,何况那山魈又失了双目。不料正往前急冲之间,正值山魈厉声怒吼,猛地吃了一惊。主兽首先抬头,看见山魈在前,吓得心胆皆裂,脚底又收不住势,惊慌过度,身子一偏,便往斜刺里飞跑蹿去。主犀因是在前领队的头一个,还能闪避,身后群犀却吃了大苦。前两排互相排挤,跟着主犀乱蹿;后面的闻得山魈怒吼,个个胆寒,目光被前两层犀群挡住,前犀已改道乱蹿,还不知就里,仍旧照直前冲,首尾相接,一个收不住蹄,纷纷撞在前犀腿腹之间。中间犀群再被最后几排冲将上来,也吃了同样的苦头。各自负痛惊吼急蹿,前拥后挤,互相践踏,左冲右突,撞作一堆。立时尘沙滚滚,一阵大乱,眸眸怒吼之声,宛如雷鸣一般。
  山魈追没几步,便被挡住去路。红犀刚一挨上,先甩了爪中断树,就地下抓起一只,伸开爪向肚腹上一抓,便已皮破肠流。捧起来吸了几大口犀血,胡乱吃些心脏,便又丢开。后来觉着哪里都有红犀碍脚,急得伸爪在地上乱抓一气;又听仇敌长啸之声就在近侧,急欲得而甘心,不顾再取来抓吃,一抓起便扔。那大红犀到了山魈手内,竟如抛瓜掷球一般,丢出老远。
  这大队犀群见了山魈原想逃走,因挤在一起,急切间冲突不出。山魈又纵得快,渐渐冲人犀群中心。犀群越发害怕,冲撞得更急。山魈双目失明,纵起身来,大半踹落在红犀身上。红犀负痛,拼命一挣。山魈晃了两晃,几番摇摇欲倒。刚复得踏实地,别的红犀又受同类挤撞,朝它冲来。有这多猛兽在脚底身侧密集,挤来撞去,刚抓起扔落了一个,又冲来好几个,任山魈多大神力也禁不住,一连好几次跌倒在犀群身上。还算红犀都是死心眼,已成惊弓之鸟,由它自跌自起。山魈压到它们身上,只是一味惊叫挣逃,并无用角相触之意,便宜山魈多活片时。否则不等后来虎王等下手,早就被红犀锐角重蹄弄成粉碎了。
  总算犀群向惟主犀马首是瞻,主犀一退,前排群犀略挤了挤,陆续跟去。山魈一纵到犀群中心,前面少了一层畏忌,也陆续向侧面横冈上主犀去路如飞追去。四外一散,中心的也逐渐松动。就这样也乱有顿饭光景,犀群才得顺过身子,紧随主犀身后跑去。
  可是吃山魈一路乱抓乱甩,连伤带死的也不下好几十只。
  这时康康已被虎王命连连悄唤过来,与虎、豹聚在一起。先想让犀群将瞎山魈撞死,再作计较。不料红犀怕它已极,连它跌倒都不敢去招惹。眼看犀群如潮水一般,身后卷起数十丈飞沙尘旋,密压压向横冈之上纵去,遥闻树倒枝折之声响成一片繁音,犀群业已冲进了一半。又见那山魈自康康被虎王喊回,听不到啸声,一连跌倒了几次,吃红犀冲突挤撞,到底仍免不了挨着几下重的。心火无处发泄,不禁又迁怒到红犀身上。冒着沙尘,一路急跳乱纵,往前追赶。虎王忙命豹上唤来群豹,将广原中百余只死伤倒卧的红犀衔回洞去,当日打猎无多,侥幸得了这百余只猛兽,看去又肥又大,足供豹群饱餐多日。
  虎王见犀群被追逃走,自然意还不足,也不管天气早晚,忙上虎背,紧随山魈之后,想多捡一点便宜。偶一回头,康、连二猱不知何时离开,竟未在侧。一问黑虎,说已从林中间道抄向前去。虎王嫌前面沙尘大多,迷漫耳目,也想由林内绕过。黑虎摇头不肯。
  虎王知人过不去,只得少停,等兽阵过完,沙尘稍息,顺路追上冈去。
  原来那条横冈上的林木,尽是本山特产的天生大树,与别处不同。其生长甚速,经年成抱,但是虚有其表,树命不长,性脆易折,容易枯萎,冈尾又窄,只前面一片林木尚密。入林不过数丈,逐渐稀少,现出石地,不时发现枯了的断木。此树多是一根根直立生长,中有空隙。远观枝干浓密,互相虬结,底下却可通行。林中野兽平日都从此道来往,犀群远处迁居也由此道而来。不过来时是从容绕越,去时顾命奔逃,势甚疾骤,一味并列照直猛撞,犀多力猛,更易撞折,前排林木撞倒了数十根。林近侧的红犀因撞晕倒地,不能即时起立,被后面千百同类践踏而死的,也不下二十多只。
  林中走不数步,一下冈便是山石磊阿,肢陀起伏,寸草不生。因是石地,前面尘土已不似适才弥漫飞扬,只剩腥风膻气迎面袭来。暮色灰茫中,遥望大队犀群密压压一大片滚滚飞驰。康、连二猱却在最前头上下跳跃,不时长啸,回身引逗。山魈又听到前面有了仇敌啸声,追踪更急,无奈地势高低不平。乱石错落,棋布星分,沿途作梗,跑不多远便跌在地。恼得山魈怒发性起,不住怪声怒吼。犀群前有仇敌挑战,后有凶魔追迫,益发往前争先急蹿。阵眸轻啸之声四起,杂以山魈和二猱啸吼之声,响动山林。
  虎王见山魈踉踉跄跄,狼狈暴跳神情,先时颇觉好笑。嗣见越追越远,二猱老不回转,山魈时跌时起,到处阻梗,又追犀群不止,暗忖:“以毒攻毒,应该引其回斗。似这样在它前头,越引越远,引到几时方止?”欲发声呼喊,又恐将山魈引回,此举更成徒劳。正踌躇间,忽见前面双峰陡起,宛如门户,中间现出一条广谷,甚是宽平。那谷虎王前一二年在林外打猎,曾经到过,不想竟与森林相通。谷内两边高崖壁立如削,尽头是一个宽阔险峭的百丈深壑,下面原是蓄水深潭,上有极大瀑布。因为谷口来路地势颇高,一进谷口逐渐低下,每当夏秋之交,四外山洪暴发,水势就下,万流奔放,齐注谷内。多少年来,把壑底石地冲激成无数根大小石笋。近年泉流忽竭,又值冬季,壑底的水流向别处,森森怪石似剑一般显露出来。对岸一片平野,草木繁茂,地势比前面稍低一些。两边相隔,倒有四五十丈。两边石壁缝里长着许多盘松老藤,怒出挺生,直延到壑口之上。因谷中暖和,经冬犹密,远望极似相联,却难飞渡。
  犀群本欲逃回以前老巢,转折时吃康、连二猱犯险一逗,逗得主犀野性大发,顺势追赶仇敌,往谷中冲去,大队犀群跟在后面,全不知死期迫近。康、连二猱将犀群引上死路,仍然不肯罢休,逗弄不已。这时山魈已更落后,吼声被来路峰壁挡住。红犀耳目不灵,一隔远便听不到山魈吼声,竟忘了身后杀星,追定当前仇敌,不得到不罢休,一味拼命朝前猛冲。
 
第三十七回
赤手屠千犀 大雪迷茫归路远  慈心全五友 冥峦迢递使星飞
 
  话说二猱来时受了黑虎指教,沿途逗弄,相隔主犀不过数丈之遥。眼看快到尽头,先拾起两三块碗大石头,照准主犀身上打去。然后双双一声长啸,纵向壑口藤蔓丛中。
  然后身子一蹲,就势援藤而下,抓紧藤蔓,贴藏石凹之内,静候犀群自投入阱。天本阴暗,犀目仅能平视,只见仇敌纵入藤蔓丛中,哪知有此绝壑。再者跑势急逾奔马,走的又是斜坡,益发快上加快,就想收也收不住。天生凶狠猛悍之性,合抱大木尚要急撞上去,何况区区藤枝,眸的一声,朝前一蹿,四足落空,主犀和当头的十只大犀踏虚飞坠,直下绝壑。后面紧随着的犀群只惟主犀马首是瞻,也不管前面如何,仍是照直猛进,跟踪坠落。二猱藏身石凹,见群犀由上面纷纷凌空坠落,四蹄乱挣,飞舞而下,只听壑底扑通扑通之声响成一片。犹恐后面的知难而退,口中连啸不已。那千百犀群竟无一只临险却步,哪消片刻工夫,全数坠了下来。前拨坠在锋利如刀的乱石上面,多半破腹穿胸而死;就有几个不死的,吃上面数百斤重一个个巨犀由高而下压到身上,那还不是立时了账。只剩下最后数十只虽未送命,也都震伤晕倒,跌了个半死。
  偏巧那该死的瞎山魈又吃了耳朵灵敏的苦,竟从远处循着二猱啸声,往长谷中追来。
  因连跌多次,也加了一番谨慎,不似先时乱奔乱纵。人谷以后,觉着地势越往前越低下,生了戒心。等追近壑口,一听啸声在下,更恐上当,便立定了试探着前进。后来又听出仇敌啸声越近,只在一处,并未移动,才往前走了几步,已然挨着壑口树枝。只当那地方是一山坡,二猱又藏在深林密莽之中,正想侧耳细听,估量相隔远近,猛出仇敌不意,好纵起便扑。谁知身后尾随着的黑虎先恐被它听出声息,不敢隔得过近,一进谷前,先让背上虎王下来,放轻脚步跟着山魈动作,本就防它不会上当。一见它临壑踌躇,试步欲前之状,更恐它试出前面有险不肯下去,再除不易,连忙往前急走几步,相隔约在十丈左右,倏地运足神力,悄不声纵起,一伸虎爪,照准山魈背后便扑。
  山魈强忍暴怒,急于得仇敌而甘心,全神贯注下面双猱,一脚已然向前提起,准备再试走两步,循声下手,脚下本是空的。就在这将落未落的瞬息之间,忽闻身后风声,也疑有变,待欲侧转,黑虎来势何等急骤,哪里还来得及,一下扑在背上,其力何止千斤。山魈没有防备,不由身子朝前一冲,脚往下一落,身长腿大,头一脚踏了个空,身子吃这一扑之势,再往前一扑,立时怪叫一声,一个倒栽葱,直往绝壑之中飞坠下去。
  因比犀群坠得远些,已落在空地石笋之上,硬骨碰硬石头,闹了个两败俱伤:两腿一齐折断,肩、背、头骨重伤了好几处,只剩一手一臂还能转动,石笋也被撞折了好几根。
  下面锐石如林,休说是走,连站都站不起,只嵌陷在怪石丛中,厉声怪吼不已。
  虎王见黑虎成了功,也正赶到。睁着天生夜眼往下一看,见犀群积压成了一大堆,十九不动。仅有二三十个负伤未死的,闻得山魈厉吼,害怕得眸眸急吼,欲逃不得。犀群的目光又碧又亮,恰似满天明星倒影澄潭之内,有的静止不动,有的荧荧欲流,疏疏密密,约有数十点之多,煞是奇观。
  这时天已入暮,到处灰沉沉的。虎王便问黑虎:“兽群全数在此。瞎山魈看神情是受了重伤,毫不足虑。但是下面也还有些活的巨犀,上下相隔这么高,怎能弄它们回去?”黑虎连忙发声,将双猱唤上,又命它们长啸,召集豹群。双猱立时发了几次极尖锐悠长的啸声。奉命御兽回崖的豹子数本不多,余下的因惧山魈,全藏身密林隐僻之处候命。一闻二猱相召之声,豹王首先率了数十大豹如飞而至,群豹也由远近各地陆续赶来。
  黑虎、双猱各用兽语向虎王献策,大意是说:天时已黑,天上虽然渐有雪粒飞落,嗅那风气土气,正是酿雪的时候,离降雪总还有几个时辰。但是雪下愈晚,雪势越大,此时如不将犀群弄了回去,明早休想再来。这壑虽然深,双猱上下却非难事。壁上老藤俱粗如人臂,比别处的柔韧耐用。为今之计,只有速伐山藤结一大圈,缒至壑底,由双猱下去先将死犀分别缒上,再命群豹运回崖去。山魈重伤,未死的红犀看势也难转动,况又为山魈厉吼之声所慑,均不能为患,尽可从容下手。上千死犀,身又重大,明知缒运均非容易,无奈此外别无善法。天时大促,需粮甚急,有此千犀,连同今日所得,足够三四月之需,怎能放弃?说不得只好费点事,做到哪里算哪里。能运完再好没有,否则便将余下的任其埋入冰雪,等雪住天晴,春暖将要开山之际,再来掘取,也是一样能用。虎王称善。
  当下虎王便命双猱下去取藤。它们仗着矫捷心灵,爪利如钩,一会便弄上来一根极长老藤。藤上枝叶早被双猱随下随折,顺手去尽,连修都用不着。上下相隔过高,一试长短,仍不能直垂及地,又采了一根短的接上。短藤较柔,宜于做圈,更显合用。把有圈的一端垂了下去,上端再用柔藤结了两个圈,分套在黑虎和豹王颈间。等下面双猱套上死犀,一声低啸,便往上扯。黑虎神力,又有豹王为助,拉起往前便跑,所择之地,崖壁削立,自口以下往里凹进,中无阻滞,一晃便拉了个大的起来。豹群早排队候运,虎王唤来一只大的,命它试一衔走。见犀身太沉,拖起来甚显吃力,原想它们去了再回,轮流搬运,照此何时才能运完?幸而由谷口回崖,无须穿过那片森林,否则阻碍更多,真难回去了。想了想,虎王又唤过一豹,命其并立,将死犀横搁二豹身上,一试居然要快得多,心中大喜。重命放倒,等拉上来十个八个,一起结队走,以免遇上别的兽劫夺。
  回到崖洞里,将两柄腰刀带了来。一会工夫,死犀拉上了十多只,虎王才唤群豹如法驮走。又命六只空身走的豹子,随同护送。吩咐两豹驮一只,并列同行,万一在下坡时或遇阻碍滑落,也可由别的豹子相助,衔上身去。
  头一拨死犀驮走后,虎王因见拉起来甚易,命双猱再套时可用两只一起拉上来。又恐分量大重,藤在石上磨擦久了易于折断。一面寻了许多杂草和带叶残枝,紧结在崖口老根古松之间,垫入长膝下面;一面又去寻到两根同样粗细的老藤,命双猱分出一个,折了繁枝,如法炮制。制成后,虎王猛想道:“现有这么多大豹,何不分成两起往上拉?”当下忙做了五个藤圈:一个做套死犀用;四个结在上端,挑了四只大豹同样施为。
  拉够了数,便由豹群驮走。下面双猱轮流将死犀套好,两只一次,此下彼上。忙了个把时辰,居然套上了一百多对。先时拣死的套,有那犹存喘息的,头角既无所施其技,吃双猱利爪一抓,也都了帐。那几十只伤而未死的,因有乱石、死犀作梗,又为魈吼所震,只能互相悲吼挤踏,不能为害,二猱也不把它们放在心上。
  拉到后来,连连因为淘气,见山魈厉吼不歇,声甚刺耳难听,心想:“这东西可恨!
  如今眼瞎足断,有什怕它?何不拉上去,让黑虎把它弄死,省得惹厌?”也没和上面打招呼,竟用藤圈将山魈头颈套住。拉这根长藤的,偏又是那四只大豹,闻得连连啸声,往起便拉。山魈因在乱石丛中隐往,虽然连用双臂打折了好几根石笋,仍是到处阻碍。
  正愁无法上去,拉时一点也没挣扎。一下拉到上面,才着平地,双手抓住颈间藤圈,一扯两段,便滚了起来。那四只大豹各被藤圈套定,脱身不出,眼看山魈时肩并用,循声滚将过来,只吓得嗷嗷惨叫,带起长藤,往前便跑。旁立群豹立时一阵大乱,拼命窜逃。
  谷中两边危崖参天,虽甚广阔,路只一条,无法逃避。等那边虎王发觉,黑虎也脱掉藤圈追来,已被山魈在地上像转风车一般滚上前去,捞着一只豹子,一爪抓向肚子,立时腹破肠流,死于当地。山魈捞出心脏,嚼了几口,狂怒攻心,无可泄怒,丢下死豹,又待往前追赶。黑虎首先赶到,朝肩背间扑了一爪。山魈自从连受重伤,已无能为。群豹害怕过甚,只知逃窜,不敢反斗,才使它如此猖狂。及被黑虎钢爪一扑,两条受了伤的长臂又断去了一只。虎王跟踪赶到,见它伤了豹子,心中忿极。一眼看到壁旁有一块比磨盘还大点的坠石,顺手捧起,抢步上前,当头打下。恰值山魈负伤惨啸,身子折转,一下正打在那条好臂上面,如何能吃得往,喀嚓一声,应声折断。四肢全去,只剩肩、股等处残留下的一点骨渣,颤动不休。
  康、连二猱觉出上面出了变故,也忙援藤缒上。虎王还欲拾石再打,黑虎说:“山魈已成废物,就这样打死,不将它形神消灭,灵性犹存,年深日久,仍能为害。”使命二猱折来枯枝,铺积满地,将它翻过身,面朝下放下去,用大石压住,虎王打了火种点燃,将它焚化。山魈身本僵硬,手足俱无,上有千斤大石压住,怎能挣扎,一味急吼惨嗥。顷刻工夫,便已烧化成灰,其臭异常。虎王点燃了火,问出情由,把连连一顿好打。
  经此一番周折,不特白耽延了小半个时辰。下面未死红犀不听山魈吼声,也没有先前老实。康、连放它们人圈时,只要近这一只,别只也用头角奋起触僮。又费了好些事,才一一弄死。虎王嫌慢,自去寻了两根春藤,用腰刀削去旁枝,挑了些大豹来拉。无奈康、连二猱只有四手,此上彼下,大忙一气,比前也快不了多少。拉来拉去,拉到深夜尚未拉完。群豹轮流运送,前几拨先走的也去而复转。
  虎王听二猱说下面还有二三百只,正喜快要拉完,猛然间见天色微现暗红,一点风也没有,鼻口问有些闷堵,便问黑虎:“天如何是红的?天大阴暗,我的眼睛看不真,你看今晚不会下雪了么?”黑虎原已觉出天气越变越坏,一面往上急拉,一面催促二猱赶快。闻言抬头一看,再深深嗅了一下,忙唤双猱上来,用兽语催着回崖,说:“转瞬大雪就要降下,回崖倒有数百里山路。空身走得快,还可在雪浅时赶回,但是路上驮着红犀走的豹子却难赶到。此时停止,还不致陷身雪内。下面红犀由它去吧。”虎王不信雪有那么厉害。黑虎再三催促驮走了的不说,连未次拖上来的都命扔下去。同时催着虎王上背,又命豹王和余豹急速通知后两拨驮犀走的群豹,路上如见雪深过了半尺,急速空身跑回,省得在未到以前被雪埋葬。虎王见它催促甚急,只得骑上虎背,带了双猱,出谷往回路就跑。这条路虽可不经密林,道途也颇遥远。沿途尽是危峰峻扳,幽壑深沟,稍一失足,便有粉身碎骨之险。天又异常阴暗,虎、豹目光虽好,跑起来也不敢似白日里任性急驰。黑虎还跑得快些,不多一会,便赶上豹王所率的一小群豹子,超越过去。
  正跑之间,忽然一阵西北风吹过,吹得满山林木萧萧,声如涛涌,风一住,天上便降起雪来。先下时雪并不算大,等再跑出三五十里,地上积雪便厚约寸许。雪光反映,茫茫一白,路径好认得多。虎王笑拍黑虎颈项说道:“那年也曾下雪,下了一夜,第二早起,看雪还不到三寸,两三天就化了。今晚的雪和那年差不多大,怕什么?”言还未了,又是一阵寒风劈面吹到,雪被风一绞,似纷纷乱花一般,满天飞舞。虎王刚喊得一声:“好!”雪势忽然骤盛,雪片都有掌大。黑虎见状,知道不妙,长啸一声,也不再等豹群同行,脚底便加了劲,除遇险径危崖,因背上驮有虎王不敢过快外,直如箭一般朝前蹿去。又恐雪初下时大松,身上有虎王,力大身沉,大雪盖路,踏空了足,命二猱一个在前,先行探路:一个赶往后面通知豹群,查嗅着雪中遗留的气息足印追来,并催快跑。豹群闻警,自也加紧前进。
  黑虎一口气跑出去百里之后,接连超过了好几拨驮着红犀走的豹子,计途再有数十里路便可到达。那雪已积有七八寸厚。虎王见雪愈深,虽然惊讶,因离家将近,数十里程途,半个多时辰便到,心里不但不急,反觉那雪大得有趣,明早起身好看好玩,不住口直喊:“好。”
  一会,连连由后面踏雪飞来,报称雪势太大,目前雪最深处有尺许厚,仗着初下,虽还能走,便是还有好大一截路才能到家,最落后的两拨豹群相隔更远,并且雪中脚印转眼被雪填没难认,再过一会就恐不能走了。虎王闻报,才着起慌来。黑虎忙命连连再向后飞驰,赶去挨拨通知:凡在离家五六十里以外的豹群,一齐将身上驮的红犀甩下,宁愿葬送百十只红犀,免得豹子陷身雪里。弃犀以后,速往回路赶来。再超到前几拨犀群的前面,着五只一排结成了队,用力在雪上踏走,好替后面驮犀走的豹群压道开路。
  如有失陷,速急吼啸报警,以便驰往相救。连连领命,如飞而去。
  黑虎、双猱俱是通灵神兽,空身走起来,能在雪面飞驰如行平地,多大雪也阻不住它们。黑虎身上虽多着一个虎王,也还不甚妨害。那些豹子却不行。那雪积得也真快,才看深约尺许,一晃便加了数寸。还算黑虎知机,部署周详,前有空身豹群压道,起初尚能行走。等虎王到了崖前,一点到达的豹群,竟还有十好几拨在途中未至。渐闻豹群吼啸之声从远处隐约传来,虎王亲自踏雪一试,那雪竟深及二尺,掌大雪花仍在茫茫飞舞,下个不已,脚踏上立被陷住。连自己那样身轻力健都走不利落,何况驮着重物行走的豹子。知道豹群已有失陷,不禁大惊,忙命黑虎、二猱速往应援。虎、猱去了小半个时辰,这十几拨豹群才经虎、猱接应,一个个通体雪白,热汗蒸腾,狼狼狈狈,高一脚低一脚,连喘带吼,陆续回转。
  最末两拨落在最后,虽有前行的大队豹群开路压道,无奈雪势大大,先时还可连滚带爬将雪踏平下去,现出一条雪路,后来越下越大,豹群走过不一会,便被遮没。加以新雪松浮,无从着力,再一积过了尺,豹脚踏上去,便深深陷在雪里。连空身走的豹子都无法急行,费上无穷力气挣扎纵跃,仅能勉强前进,何况身上还驮着那般沉重的庞然大物。一拨是陷在凹雪积地之中,还有一拨也闹得力尽精疲,急喘着在雪中挣命,行动不得。直到黑虎、双猱闻得啸声赶去,才命这两拨豹子将所驮红犀甩下,由康、连二猱用利爪裂去了皮,先任它们就雪地里分别大嚼一顿,再随着同回。虎王约束群豹,赏罚严明,每值出猎,从不许无命偷吃,人、兽辛苦跋涉累了一整天,未曾进食。尤其这两拨大豹于是当头的几拨,去而复转,已运了两次红犀,格外饥疲交加,这一顿饱餐兽肉,自然精力大长。有的业已吃饱,眼看那么多从未吃过的美味弃在雪里,不能带走,还舍不得,又去抓下一大块衔了回去,余豹也纷纷学样。只借雪深,无法多带,弃去的仍有十之七八。那两片雪地被犀血染红了亩许方圆地面,雪被豹群践踏也溶化了好些。黑虎、双猱原是挨拨指点教行,乘这两拨大嚼之际,早把由凹地上纵的出路扒好,挨次引出,改作单行行走。由康、连二猱在前引路,四爪并用,将道中积雪一路扒抓,分向两旁,黑虎断后。随进随开,半个时辰工夫,竟开通出二十来里一条雪巷,居然将群豹都救了回来,虽失了好些红犀,豹子却幸一个不短。
  虎王再一查看积雪,业已将近三尺厚了。心情一宽,觉着饥肠雷鸣。立命黑虎、豹王同了康康监督群豹,抖去身上残雪,各归岩凹豹圈以内,大加犒劳,准其将当日打来的兽粮任意挑选,尽量饱餐一顿,只不许争夺糟弃。自拔腰刀割下一大块肥厚犀肉,两只山鸡,带了连连回洞烤吃。那犀肉又嫩又肥又香,虎王足吃了十成饱。虎、猱也各有它们的吃食。
  人兽饱餐之后,检点所得,除了不及带回和沿途甩弃的,单红犀就有千余只之多,当晚吃掉的尚不在内。其余羊、鹿、野驴、狼、灌、狐、兔、山鸡、野猪等,不计其数。
  至少也够好几个月吃的。不禁欣喜欲狂,引吭长啸。虎、猱、群豹也欢喜得相与应和。
  大雪挡音,余音嗡嗡的,兀自半晌方歇。这些兽粮一半堆积在崖前雪地里,挑出一半极好的觅地藏好。一切未弄停当,人兽俱已累极,才行分别歇息。
  次早起身,虎王见洞口天光甚是明亮,又无积雪堆压。康、连二猱俱不在侧。心想:
  “昨晚那么大雪,难道才隔一夜就住了么?”连忙爬起,跑出洞去一看,雪并未住,只比昨晚小些,满天空玉屑纷飞,仍然下个不住。康、连二猱各持一根新折树枝绑扎成的长答帚,正在打扫崖顶积雪。再看别的地方,雪已积有七八尺厚。一眼望出去,山原林木,到处都是玉砌琼凝,宛如银装世界的一般,不禁大喜。因那条上下崖洞的山道也被康、连二猱将积雪扫尽,虎王贪看雪景,喝住二猱,留雪好玩,不许再扫。
  二猱齐声说:“昨晚因听远近树木压折之声,我们和黑虎起身查看,洞外雪势稍止,积雪业将洞口堵住了一半。知道这雪不是暂时可停,还要积厚得多,北风一紧,立时成冰冻合。休说不能远出,人兽全要被闭洞中,除俟开山,连出洞都不成了。况且下面崖凹的豹圈中还有上千野豹,也须预为准备。因此由我们先取山寨中带来铁铲将雪铲到崖下,将洞口处先行打通。又扎了两把大管帚,将崖上余雪扫尽。黑虎纵向崖下,与豹王率领群豹,将豹圈通向崖前一片平地上的积雪,趁着新雪松浮,连拱带扒,齐向四外推去。余下散雪等我们收拾完了上面,下来再扫。弄到黎明,仗着豹多,又有神兽相助,居然将崖前的雪扒尽,现出一个大圆场。雪又下了起来,我们又复上崖持帚去扫。”
  虎王方知就里,只得任之。看二猱运帚如飞,随积随帚,毫不停歇,笑骂道:“你两个呆东西,这般扫,扫到几时才完?雪又不大,白费这气力则甚?等它厚了再扫多好。
  今天很冷,火池中火也灭了,还不给我将火点燃做东西吃去。”二猱淘气,本是扫着好玩,闻言丢下帚,往洞中便跑。黑虎在崖下听见虎王说话,纵将上来。虎王将它身上未化尽的残雪拂去,抱着亲热了一阵。问起昨晚未收藏完的山粮,知己督饬群豹分别藏入崖凹以内。人、虎一同人洞,等康、连生好了火,胡乱做些吃的下肚。二次犒劳虎、猱和群豹,各凭所喜,又饱餐了一顿。因封山时日太久,以后计粮授食,不再尽情大嚼了。
  吃罢一计算,食粮可告无虞,尚缺柴火。不特人用,雪一转冻,山中温暖惯了的,豹群也耐不住那般奇冷。还有虎王喜吃的青稞之类也存得无多。好在黑虎、双猱俱能踏雪飞驰,少的东西尚可命双猱远处去向山人索取。柴火更满山皆是,按说只要隔日取来,在火旁烘干,即可应用。不过林中树木多被大雪压倒埋没,雪封冻后,采伐不易,不得不早些下手储存罢了。
  虎王寻思一会,还是预先办为妙。便命双猱先去采伐树枝,再往红神谷向山人索取青稞米谷,留为日后之用。双猱领命,仗着身轻,不怕行远,留下近崖的林木不采,却去采那远处的。这般大雪,豹群已不能离崖行动,只黑虎一个尚能相助搬运。采到了下午,所得柴火已足月余之用。虎王见积雪高有丈许,便命虎、猱暂且停了采运,帮同自己打扫崖前新积的雪,等人、兽合力将崖下扒尽,天色已然不早。
  虎王原意,明日再去红神谷取粮。双猱因踏雪飞行,甚觉有趣,执意欲往。虎王知夜行无碍,便依了它们。双猱空身行走,其疾如飞,这二百里远近的程途,如照往日,至多不过两个多点时辰便可来回。谁知双猱这一去,竟是到了半夜还未回转,时间比起平日差不多多出一倍。双猱掌平大,最宜滑雪疾驶,身又轻灵。去时见它们甚是高兴,眼看两条金黄色影子,在白雪地里一泻数十百丈,恍如弹丸之坠斜坡,身影由大而小,晃眼剩一小黑点,一瞥即逝,走得又比平日快些。久去不归,虎王疑心它们又和上次一样,被甚妖魔怪物困住。大雪阻路,又不能亲身前往救援,不禁着起急来,屡问黑虎,双猱是否遇险有难,黑虎俱都摇头。虎王虽知其料事如神,仍然有些疑虑。又待了一会未回,实忍不住,正磨着要骑了黑虎前往寻找,忽闻双猱长啸之声自远处传来。黑虎一听,连忙回啸了两声,纵身下崖,踏雪赶去。虎王听出双猱啸声是在唤黑虎前往,不似有什么凶险,心才宽放。只不知何事在途中迟延,唤黑虎前去则甚,意欲赶往。黑虎已然走远,势所不能。
  这时雪仍下个不住,天已交到寅未卯初。冬日夜长,天还未亮,虎王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心神一安,身子便倦,不觉在床上睡倒。睡梦中闻得耳畔似听双猱呼唤,杂以汉人说话声。虎王自从隐居山中,从未遇到过一个汉人,听着奇怪,还疑身在梦中。忙睁开眼一看,火池旁边蹲伏着五个身穿半蛮半汉装束的汉人,刀枪器械和镖矛弩箭之类摊放了一地。俱都冻得身颤气促,面白如纸,甚是萎惫。只有了个比较强些,一面向着火,一面朝着双猱轻声说话打手势,目光注定自己身上,面带惊奇之状。
  虎王刚问他们是哪里来的,那汉人已当先起立,走近身来,朝着虎王深施一礼,说道:“愚下姓方名奎,同了七个同伴来山中行猎。不想昨晚在森林中走了大半夜,好容易跑出,又为大雪所阻,看不出路径。先还勉强在雪中支持着走,到了天明,有二人失足坠入深沟,葬身雪里。一人砍了树枝,做成雪具,往前探路,忽然失踪不见,遍喊无有回音,想已身死。同时雪积愈深,大家都力尽精疲,食粮俱被先死两人带去,不能再走。费了无穷的事,拼命挨到一个山脚底下,掘了一个丈许大的雪坑,聚在里面忍受饥寒挨命。堪堪殆毙,不想被兄台手下神兽遇到,将我等救来宝山。我等俱在隐贤村居住,离此尚远。望乞兄台暂假一席之地,略御饥寒。等体力稍复,仍请这三个神兽将我等送回。开山以后,必当重报。”说罢,又作了一个长揖。同来四人,除一个手足冻伤不能行动,只能点首致谢外,余下三人也跟着挣扎过来行礼相谢。
  空谷足音,忽来佳客,风雪荒山,倍增兴趣。虎王好生欢喜,立时跳起还礼,止住来人,仍请去至火旁坐下。说道:“我在这里住了好些年,除山人外,从没遇见过一个我们的人。你们来了,再好不过。这两夭两夜想必又冷又饿了,且先烤一会火,叫身上暖和暖和,我叫它们给你们弄好野牛肉来吃。我们前一天就知道有这场大雪,打来了不少野东西,你们吃上几年都要得。我从小只不愿人婆婆妈妈,一边吃,一边说话,天也快亮了,少时吃完,我们再说。”说罢,也不待来人答言,径命二猱取来肥犀、肥鹿和各样野味,忙乱着连煮带烤。顷刻工夫,肉香布满全洞。方奎等五人看出虎王性情豪迈,英雄本色,便也不再客套。又正饿极,无暇多言,便分出三个略为复原的人,从旁相助。
  虎王益发高兴。一会将肉弄熟,取出冷糌粑分与来人,围火大嚼。宾主饱餐之后,重又说起涉险遇救之事。
  原来双猱奉命取粮,到了红神谷一看,依山建筑的山楼十有九被大雪压坍,平地上的屋子多半被雪盖没。那些山人三停倒有一停因昨晚睡熟,不是高楼压坍坠落时压伤,便整个葬身雪里。其余二停连同那些负伤逃出的,全数拥挤到一个大雪洞中避难。因事先没有准备,逃时仓猝,衣服、食粮均未取出。加以天气奇冷,一个个啼饥号寒,愁容满面,其状甚惨。幸而山酋较有心计,知道食粮不多,有无不均,必起争夺,自相残杀。
  一面命众山民将所有食粮一起交出归公,由他以身作则,公平分配;一面命人持了家伙,前去发掘存粮衣物。总算苟安一时,没有纷乱争扰。山人虽然矫健,毕竟不如豹群力大,有虎、猱灵兽指挥,易于成事。所居分散,不在一处,不似虎、猱、群豹只扫扒崖上有限一片地方,积雪深厚,发掘自然艰难。集千百人之力掘了半天,掘得的食物并不甚多。
  比较存得多的一个石洞,又在悬崖峭壁上,平日用竹梯上下,被雪压断。偏生崖下半截二十多丈又是个斜坡,雪深丈余,简直无法上去。
  二猱见众山民分班发掘,正忙得不可开交,心想:“他们自家粮食都不够,哪有余粮送人?”不由顿生恻隐。便向山酋一比手势,愿意帮他们去取存粮。山酋本因粮少为难,数日后便不免自相残杀,以人为食。见二猱一到,知是来此索粮,又不敢不应,方在心惊。见状大喜,忙将崖壁上存粮石洞指给二猱,请它们设法开路。二猱见雪深壁陡,下面还隔有一段,也觉发掘开通不是易事,想上去看看再作计较。和山酋一打手势,提气飞行,接连几纵,便到坡前。二猱上去自然不难,下半截踏雪飞驰,晃眼便到。再一纵,便攀住壁上石根,壁虎一般沿壁上升,顷刻即到洞侧,八爪并用,连扒带抓,将洞口的余雪去尽。
  二猱入洞一看,里面存粮甚多,还堆着不少野藤袋和竹皮细藤编就的兜篓。只须从上抛下,省事得多,心中大喜。先运了两袋出洞,向山酋啸得一声,数百斤重一大包凌空飞掷下去,把丈余深雪打成了一个大坑。因落在软处,粮袋仍是好好的。喜得众山民欢声雷动,忙着开出一条通连崖洞的雪巷,准备运回。不消半个时辰,二猱把粮袋抛尽。
  又打手势,命山酋取来长藤索钩。由康康纵落,带了上来,直将那些兜篓缒运完罄。下余只剩散粮,懒得再弄,飞身一跃,到了下面。又帮助将那雪巷开通,直达众山民存身的洞口。先后过了一个多时辰,天已入暮,这才向山酋要了两口袋粮食山果,分携回去。
  双猱一出谷口,见附近树林多被厚雪压倒埋没。那未倒的,看去都矮了丈许,只剩上半段树干,戴着多而且厚的积雪,一株株琼林玉山也似挺出雪外。天空雪花仍然飘个不住。猛想起:“昨晚路上所遗红犀尚有不少,这般大雪,众山人食粮既缺,肉食想必艰难,主人屡次向人家索粮,何不在他们缺肉之际,将这已弃之物从雪中掘起,明日再取粮时给他们也带上三两只去?”彼此一商量,想绕道前去看看,原是一番好意,不料日后生了许多事故。
  方奎等八人原是隐贤庄隐居的一向洗了手的绿林豪杰。此次出外并非真个行猎。只因近两年来连出了几桩异事,庄上同道失踪了好几个人,俱都下落茫然,尸骨无存,直到日前才发现本山有了山人,知道山中蛮野之人专好劫杀汉人,又有用人祭神生食的恶习,奉了庄主之命,带了随身的兵刃干粮,出庄探访。行至下午,误入森林,狂蹿了一夜,到了天明,方得绕出。无奈归路已迷,积雪深厚,又死了三个同伴,力尽神疲。
  正在雪中挣命,眼看垂危,恰值双猱经过,听到五人呻吟之声,赶过去一看,雪窟中挤着五人,俱与主人相貌相似。想道:“日前黑虎追寻小虎,也曾见到汉人,后来归报主人,曾嘱如遇这类人,不许随意伤害,想必对这类人有些喜爱。”不由动了恻隐,想将五人救回崖去。刚往下探头一跳,还未及打手势,五人中方奎最是强悍,犹有余力,一见上面跳落两个猴形的怪兽,不知来了救星,正当绝粮之际,还以为送上门来的粮食,一鼓勇气,拔刀便砍。被连连一爪抓住刀刃,夺过去一甩,便已坠落老远。方奎觉出二猱神力惊人,空手夺刀如同儿戏,不禁心惊胆战。崖窟中又施展不开,余下四个同伴更是气息仅属,起动不得,以为无幸。正待闭目等死,忽见怪猴夺刀以后并不抓,只不住口叫爪比。内中一个还用大爪从身背口袋内抓了一大把干果递将过来。这才明白它们是特意下来救人,不是恶意,绝处逢生,自然喜出望外。又见双猱目射金光,力大无穷,动作灵巧,几疑是山神派来相救,连忙拜倒相谢。
  双猱不会人言,全仗爪比。方奎等倒也略明大意,先胡乱吃了些山果,略为充饥,只是奇冷难当。方奎见有那两大口袋粮食山果,已是喜出望外,并无出困之想。嗣见双猱不住向他比划,先不明白,闹了一会,才知是要人随它们上去。五人商量:这两只异兽如此威猛,看神气虽不似有甚恶意,毕竟是个异类,此去吉凶究属难保。况且积雪深厚,人也不能行走。不如和它们商量,只求它们留下那两袋粮果暂且度命,再作计较。
  谁知双猱自小相随虎王,虽不会说人话,却句句都听得懂。没等方奎朝它们比说,便止住五人商谈,用爪比示:如愿随去,立时可将五人救走,否则那粮食乃有主之物,不能相赠。五人见它们此时已将粮袋的口结好,夹在胁下,作出并不相强,等一回复,它们即行去之势,不禁着起慌来。方奎忙止二猱勿行,对四人道:“雪势如此深厚,还在下个不住,我们手脚业已冻伤,北风一起,走又走不脱,早晚难免一死。我们行猎多年,不特从没见过这样的神兽,还能通晓人言。按它们所比,并非相迫,颇系出于好意。所携粮果,多半人吃之物。像它们这样,常人怎制得住?或许本山有甚异人,知我们雪中遇难,差来相救;再不就是山神鉴佑,方才有此奇遇。如不随行,它们将粮袋一拿走,不冻死也饿死了。命数有定,若是该死,哪里都一样。莫如应了,看它们怎生将我五人救将出去。”言还未了,忽听二猱引吭长啸,音甚尖锐悠长。
  五人见它们啸罢,放了粮袋,也不再比画,略待一会,想系看出五人畏冷之状,一个纵身上去,采来不少枯枝,敲去上附的残雪,堆积坑底。方奎会意,幸身旁带有火种,忙取出来去点。这时天早入夜,风雪甚大,枝多半湿,费了好些事,二猱又从旁相助,才行点燃。有了火,虽然暖和一些,但是湿烟甚浓,呛人难耐。坑底积雪被火一烘,融化成水,五人全蹲伏在水里,顾了冷,又顾不了湿。二猱见五人狼狈之状,引得咧着一张阔嘴,格格怪笑。方奎见它们生火时动作甚熟,益料必与人类相习。只不知应允了它们,为何不再比画提走。连问几次,二猱也没理他。
  过有半个时辰,忽听远远一声虎啸,二猱也引吭长啸相应。五人虽然吃了一惊,因这般大雪,连会武功的人尚且难行,何况于虎。正说虎啸来得奇怪,不料啸声由远而近,似往坑前跑来。五人才面面相觑,吓得连气都不敢出。再看双猱,却高兴起来,又在坑底啸了两声,意似引虎前来。方奎想了想,把心一横,向二猱道,“这虎是二位神兽唤来的么?”见二猱刚把头一点,猛觉坑沿上鼻息咻咻。一抬头,首先发现的是一团黑影中射出两点比茶杯还大的碧光,正对向自己脸上,不禁吓了一跳。强多着胆子定睛一看,乃是一只比水牛还大的黑虎,那两点碧光便是虎的双目。神态之威猛雄壮,竟是毕生未睹。方奎一害怕,往后倒退了几步,伸手拔刀,刀已失去。忙去拾那火旁堆着的兵器时,手臂被二猱拉住,奇痛如勒。知虎、猱力猛不过,事已至此,只得把吉凶祸福付诸天命,手一缓劲,二猱也已将他放开。
  五人中只方奎武艺最高,余下四人在这负伤冻馁之余,早吓了个心惊胆战,无一敢动。虎、猱也明白五人害怕,先向黑虎对叫一阵,然后回转身来朝五人用爪比画。意思是:如无黑虎相助,众人便难出险。此去有好地方可供眠食,还有一个和五人生相相同的主人在彼。虎并不伤人,无须害怕。如真不愿随行,仍不相强。五人和二猱先是相对了一阵,已渐明白它们的动作,比画了一会,俱都会意。又见黑虎蹲伏坑边,状颇驯善。
  再加天上的雪愈下愈大,不特适生之火被雪压灭,这一耽搁,坑内积雪又复盈尺,万不能再延下去,性命关头,时机稍纵即逝。各自寒声颤气向二猱问了几句,与所料比画意思大致相同。知虎、猱的主人确是人类,大家一横心,决计仍照前议,随到那里,再见机行事。
  二猱先令五人将地下散放着的兵器各自带好,将两袋粮果绑在一起,横担在虎背之上。又夹了方奎,令其骑上虎背,抓紧虎颈皮先行。然后跳落坑底,两猱各舒长臂,一边夹起一人,长啸一声,冲风破雪而上,追上黑虎,一路连纵带跑朝前走去。五人在虎背猱胁之下,雪花迷眼,各不相见,只觉虎、猱在雪面上纵跃急驶,宛如凭虚御空,其行如飞,又轻又快。寒风凛冽,刺面如割,连气都被闭住透不过来,难受已极。
  跑了好一会,正在支持不住,忽然身子随着虎、猱凌空直上,好似向一个陡崖上纵去。四人被两猱夹紧还不妨事,方奎因虎背平稳,一路疏忽,如非双腿夹紧虎腹,并有一身武功,差点没从虎背上跌将下来。刚在失声惊叫,虎、猱脚步忽然放慢,接着雪势顿止,一股暖气迎面袭来。互相睁眼一看,已然到了一座大崖洞内,洞里火池中烧着许多山柴,火光熊熊。虎、猱也停了步。五人俱冻得手足僵冷,身子发木,几失知觉。两猱一放手,四人相次仆倒,不能起立。方奎尚能挣扎,忙下了虎背,将四人扶向火池旁向火蹲伏。又将各人兵刃取下,堆在身旁。才脱雪窖,吉凶莫卜,做梦也想不到有此境遇,顿觉室暖如春,无异到了天堂一般。
  虎王平日畏热,石榻离火颇远,五人惊魂乍定,俱抢着就火,初来仓猝,尚未见壁角暗处卧有生人。因感虎、猱救命之恩,方奎为首,欲代四人向虎、猱下拜致谢。刚从火旁立起,谢了旁边蹲伏着的黑虎,再一看二猱已然离去,走向左壁,在那里低声相唤呢。循声注视,左壁角上似并列有两个大石榻:一榻空着;一榻上面似卧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脸被双猱站在榻前挡住,看不出是汉人还是山人。料是本洞主人,既能驯养如此通灵威猛多力的神兽,定非寻常之士。既为求救,又欲结纳,才往前走了几步,康康便回过身来作势喝止,不令近前。
  方奎正逡巡却步之间,虎王已经醒转,见面拜谢,进罢饮食,说完经过。又向虎王说起本山还有一个隐贤庄,四外俱是崇山峻岭阻隔,独当中一片盆地,自成乐土。形势也很幽僻险恶,尤其靠虎王所住这一面,中间横着一百八十里的参天峭壁,休说外人无法攀越,便是鸟鲁也难飞渡。庄主姓尹,自号遁夫,近数年才移居到此,爱当地形胜天然,土厚泉甘,出产丰富,禽畜稼稽无不易于繁殖,先只率合家子侄昆弟辈来此开辟。
  后又召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同隐居。两年后,便成了一个村庄,共有数十户人家聚居,以佃渔畜牧为生。一年中只暗派几个妥当人出山采办日用诸物。近来庄上百物俱能自给,又掘通了一口盐井,更与外间断绝,不相往来。今承相救,甚是感激,意欲等雪开晴雾,请虎王去庄中一叙;如嫌独处山中孤寂,便迁往庄上同居也可。
  虎上才知日前捉去乳虎,黑虎跟踪追去发现的人家广场,便是他们。别的都未在意,惟因素居已久,听说庄上聚有许多汉人,颇动同情之想。再加方奎等出身绿林,举动粗豪,言谈率直,颇投自己脾胃,益发高兴。安心想留来人多住,不欲送归,便答道:
  “我虽有名有姓,但我有一白哥哥,它去京时叫我不要向人说起。红神谷的山人因我时常骑虎,都叫我虎王,你们也叫我虎王好了。我们前天便知天要下大雪,与往年不同。
  当日满山乱跑,去打山粮,弄到好几千只野牛、黄羊、鹿、猪、狐、兔,大家吃上半年也够,只管放心。如说送你们回去,到你们那里还隔有好儿处高山危崖,不比来路平坦,休说康康、连连它们无法跳过,这般大雪,只恐你们那庄上人家房子就是石头做的,不被雪压倒,也被雪封闭,无法进去了。”
  方奎等五人本知回去是个难事,不过见虎。猱能驮夹着人飞行雪上,或者也能办到。
  闻言却也无法,只得止了行意。因听虎王说先就知要下雪,并在一日之内打到数千只野兽,别的不说,单是那独角红犀,适才取肉烤吃,曾见二猱运上一只整的,这东西能生裂虎豹,身有厚皮,刀砍难伤,何等猛恶,怎会被他打来那样多?又见把虎、猱神兽呼来喝去,驯顺已极,俱当他精通法术,是个异人。及至相处时久,又听出他不特精通兽语,崖下面还豢养着千百野豹,益发感德畏威,敬若天神了。虎王初次受人恭维,自是心喜,相待五人甚厚,宛若家人,宾主相得。
  住了数日,那雪仍下个不住,最厚处竟积有三丈之高。五人中受伤的已逐渐康复。
  大家惦念隐贤庄,经过这一场大雪,不知有无凶险,放心不下。婉言和虎王求说,因虎王能通兽语,意欲求虎王命一猱空身前往探看,并取一只铁镖带去,以示平安。虎王点头应允,便命连连照黑虎日前所行路径,往隐贤庄去访。
  方奎等五人粗心大意,因与虎、猱相处了些日,渐能闻声知意,当时竟未想到连连是个异类。后想:“庄上人俱未见过这样神兽,人兽言语不通,难免误会。连连是去偷盗过东西的猴子,虽说持有铁镖为信物,终是难得明白,见面时必不容连连比画,定要动手擒杀。这东西天生神力,刀剑难伤,身又轻灵迅捷,无与伦比。除却飞仙、剑侠,估量全庄虽有好些能手,无一能抵敌。倘若伤人,这场大祸岂非自己闹的?万一再伤了庄主,更不得了。”越想越害怕,只得又向虎王说了心意,求他再命康康带上一封信,随后追去,比较稳妥。偏生五人多不会写字。虎王小时父母见他聪明,虽然教过些时,无奈山中久居,不曾写过,手生已极。又嫌麻烦,说连连没有自己的话,轻易不肯伤人,任去无妨。五人再三央告,勉强从破筐中将颜帆遗留的笔、墨、纸张取出,代五人简简单单写了一封短信,说五人雪中遇险,被虎王手下黑虎和康、连二猱救去,人甚平安。
  字写得拳头般大,歪歪斜斜,尽是墨团,话才三四句,倒占了大半张整纸。写成烘干卷好,交给康康,跟踪追去。这一耽搁,连连已然先到,以致日后发生许多事故,皆由于此。
  那隐贤庄的庄主,原是当年江湖上成了名的英雄。只因一时喜事,碰在能人手里,栽了筋斗,脸上无光,一赌气,带了全家人等和几个知交、门下爱徒,潜入南疆,隐姓埋名,最后开辟这座隐贤庄。数年工夫,随他洗手同隐的人越聚越多。
  他有一位好友,姓顾名修,文武两门都来得,性情诡诈,足智多谋,也是个绿林中的健者。去年因一宿仇追逼,正不可开交,偶遇派往山外办货的徒弟,得知他师父改名尹遁夫,在南山中隐居避祸,便投奔到了庄上。见全庄尽是英雄豪杰之士,便力劝尹遁夫说:“目前天下荒乱,盗贼四起。我们据有天然形势,无限田土,又有这么多的能手,可以此作为根基,养精蓄锐,待时而动,以图大业。”
  尹遁夫年纪不过四旬开外,起初在盛名之下受挫,觉着丢人,隐居初非本怀。原意匿迹一时,暗中仍下苦功,勤习武艺,再寻对头找回面子,重振威名,并未忘情前事。
  嗣因当地风物清美,出产丰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再加投奔者众,不是厌倦风尘的知心豪士,便是门徒弟侄极亲至密之人,大家合力同心,把一座隐贤庄治得如天堂乐土一般,尘喧不到,万事随心。尹遁夫平时订立规章,课督全庄人等佃渔畜牧,各司其事。
  每年一两次载了贵重皮革、药材出山贩卖,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一年比一年来得富足。
  形势险固,外人决难进入。自己除了带些晚辈朋友同练武艺而外,每当胜日良宵,不是聚饮浇花,结伴消夏,便是玩月登山,踏雪寻胜。到了岁时伏腊,便烹羊炙羔,杀猪宰牛,率了全庄人等,连宵累日般狂欢纵饮,用尽方法快活。真个四时皆有佳境,件件俱是赏心乐事。几年一过。尹遁夫便觉出山林之乐,王侯不易。再一想起以前对头,原是自己无故寻隙,不能怪人。他又很讲情面,占了上风,并不露在表面,容词谦逊,在场的人也未窥破,按说并不算栽。自己问心,不过一时盛气,洗手归隐,不想倒作成享了好些年的清乐。因感他手下留情,本无报仇之想,这日后前去寻他找回面子之举,也可不必。尹妻贤淑,又从旁力劝说:“山居习武,原所应该,出山寻事,实是不可。放着清闲舒服岁月不过,没的又惹出事来,自寻烦恼。”处到这等好境遇,日子一久,渐把向日意气消磨殆尽,准备长享清福,不再与闻外事。
  他和顾修原是莫逆之交,离别多年,忽然望门投止,自是欢喜。但顾修头一次并未将他说动,反对顾修说道:“本庄规条,凡来加入同隐的,便须立誓由此共享安乐;不特不许向人前说起,更不许私自出山。贤弟如非我时常想念,常命出山办货人徒弟们在外打听,遇到相机同来归隐,奉有我命,又见你在危难之时,你也决不会知我在此。如愿将家眷搬来,共同操劳,长此共隐,我立时便派人去接;如专为在此避难,仍欲出山,也请明言,我便破例当客待承了。”
  顾修碰了个软钉,仍不死心,仇人这口气不输。知道尹遁夫自归隐以来决不再管闲事,求他代己报仇,直是白说。先时打算暂住,徐图出山报仇之计。过了些日一想:
  “这般不客不主,终不是事。一当外人地位,更无希望。”细一盘算,又生诡计:假装受了尹遁夫的感化,竟请他派人将妻子接来,以示安心长住。遁夫自是高兴,哪知顾修别有用心。先替遁夫出主意,整顿得庄上日益兴盛,暗中却结纳全庄人等。众人十九武夫,本就仰慕他的声名,他再一折节下交,益发和他亲近。尹遁夫又是一个光明磊落之士,胸无城府,最愿大家协力同心,不闹过节。自从顾修一来,不特庄上日益繁富,百事井井,有条不紊,最难得的是大家亲若家人骨肉,终年没有丝毫嫌隙。本来就是至交,益发亲密信任,无形中成了第二庄主。顾修又引进了好些同类。日子一久,众人渐渐受了他的怂恿,都觉有了这等好基础同眼前的机会,不往山外发展,建立功业,实在可惜。
  这些人不是庄主门徒,便是至亲密友,什么话都可说,于是群向遁夫时常絮贴。顾修冷眼旁观,不发一言,直等尹遁夫转而相问。他看出遁夫心意有些活动,乘机进言力说,竟然被他说得雄心陡起,改了主意。尹妻虽贤,也受了顾妾飞天银燕计采珍的浸润,不再劝阻。于是重订规章,多修武事,已准备命人出山招纳江湖英雄、绿林豪士,以为日后大举地步。
  日前庄上忽有两个打猎的人失了踪。想起去年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说是野兽所伤,又无遗物、残骨可寻,搜索好久,不得下落,因本山素无人迹,只疑是行猎时自不小心,失足坠入崖壑,丧了性命。这次却在猎场附近寻到两枝山人惯用的断矛,才知是被山人所害。附近有了山人,乃大隐患,当下立派手下人等,十人一队,分途搜查山人的踪迹巢穴,一连两三天,全无迹兆。
  这日方奎等八人又奉命外出,入暮未归。当晚降了大雪,全山被雪封住,庄上的人出入困难。见八人一个未回,明知凶多吉少。无奈积雪深厚,若不隔着那座危崖,还可穿上雪具,冒着奇险,出庄搜索,因有这许多险阻,除了听天由命,实无法可想。
  顾修足智多谋,到了半夜,见积雪过了三尺,因他往西域等地去过,早料到雪势不会就住,将要封冻全山,万一雪深寻丈,全庄的人都难免埋在雪里。连忙召集全庄人等,分成早夜两班,持了锹、铲等器械,合力下手,冒着风雪,日夜不停,将屋顶的雪铲尽,堆向别处;再开出许多雪路,通连到各人家内。柴、炭、粮、肉、家畜、用具,尽着各家容量,腾出空房收存。好在庄上富足,这类东西积存甚多,不忧困乏。房舍多半是石块垒就,用木料的甚少,坚固非常,不致因事起仓猝,没有办法。
  起初尹遁夫和几个住久的人全说本山气候温暖,雪积不住。多年来像今晚的雪已是仅见,决不致下得更厚。这等小心无殊自扰,白费力气。顾修执意不从,力主防患未然,宁愿大家受冷徒劳,以免祸到临头,赶办不及。自己并亲率妻、妾、爱子,勇跃争先。
  众人与他情感深厚,虽然不愿,也不好意思违逆,只得姑如所言办理。那雪果然越下越大,刚去了半边,那半边又积厚尺许,未铲处业已高出人头之上。这才知道厉害,佩服他有先见,危急存亡关头,人人努力,个个争先,与风雪交战。一连三日三夜,雪已积蓄三丈之厚,全庄人隐入雪内,好似在大雪坑中建了一堆房子。雪止天暖,北风又起,雪都成了冰,全庄才脱离了险境。
  众人见屋外奇寒,屋内因布置周详,温暖如春,不由又想起方奎等八人必已葬身雪窟,决无生理,每当谈起,好生难受。
  这日尹遁夫因封山无聊,大家又一连累了几天,特地在往日集众议事的大厅堂内生好火墙,召集全庄人等聚饮三日,共度更生,并群向顾修全家致谢,不过借个名目,与大家同乐数日。那厅堂广约数亩,地居尹家前面空地之上,甚是宏敞亮爽。堂侧另有两排厢房。宴时,庄上男女都到,少长咸集,好几十桌围一个大半圆圈,面向着当中新修的一个大火池。池里燃着木炭,火光熊熊。中间一席是尹、顾二人和各人的妻妾,共是五人。子女另有一席在后。余者也是六开的席,六人一桌,依次列坐。
  饮到半酣,尹遁夫又说:“我们在此快活,方老弟他们八人还不知怎么样了。”顾修道:“老大哥不要难受。大家虽料他们葬身雪里,我却不是这般想法。他们个个精通武艺,且一行共有八人。不比孤身。如遇见大群山人,纵敌不过,也决不会一个都逃不回来。如说陷身雪内,雪是由小而大,慢慢积厚了的,不是一下来就有那么厚。除非死人,见势不佳,难道就不会寻一岩洞暂避些时?所可虑者,就是粮带的不多,怎么省着吃也过不了两天。但是他们去意除搜索山民外,还兼带着行猎乌鲁,他们在下雪以前不会毫无所得。只要打到几只羊、鹿,便能延上十天半月。依我看,他们不是走迷了路,便是前行大远,途遇大雪,走不回来,困在什么山凹岩洞以内,决不至于送命。下雪时定往回急赶,弄巧还许就在崖那边近处,只因危崖阻隔,无法飞渡罢了。我为此事已然筹思多日,无奈新雪大松浮,人不能出庄一步,无计可施。适才我往雪上试行,经了连日北风,雪已冻结为冰,虽然尚脆,如命有轻身功夫的人带了绳、钩、雪具,将出门崖上积雪铲出一片立足之地,再用绳、钩缒下去踏雪搜寻,还能办到。雪上滑行,比走要快得多。他们都在情急望救之时,存身所在,还会做出记号,容易找到。”尹遁夫忙接口道:“此法甚好。我们会轻功的人甚多,事不宜迟,哪位愿去,立即开口,即时随我前往,将他们八人救回,再行同乐多好。”
  顾修刚说了句:“此事用不着老大哥亲往……”忽然一阵寒风透入,大门上重帘掀起,飕的一声,飞进一条黄影。落地现出一个头披金发,目光如电,似猿非猿的怪物,站在火池前面怪啸连声,爪举足蹈,看身量不大,神态却甚凶猛。众人雪天无事,聚饮欢会,多没带着武器,立时一阵大乱,纷纷起立。有几个手快的抄起座椅,正要上前,忽又听一声娇叱之间,席上飞出一人,正是顾修的爱妾,手持一条软鞭,越席向怪物纵去。
  原来顾妾最爱豢养野兽,顾修未避祸来投时,家中养有不少,尤其喜欢猴子。本人既生得绝美,又工媚术,聪明多艺,武勇过人。她腰间终年带着两件奇特兵器。一件是仙人抓,形如一只虎爪,上系蛟筋,和人对敌时,冷不防飞出取人,百发百中。那蛟筋细而坚韧,刀砍不断。抓头经她别出心裁,用百炼精钢制就,中有机关,装制精巧,能随时拆卸装用。另一件是一条黄金软鞭,细软如葱,长约丈许,前半截三个流金球,大如鹅卵。这两件东西俱缠挂身上,当作佩物,终日不离,厉害非常,江湖上不知有多少成了名的英雄,跌翻在她手里。顾修成名,得她之力甚多,宠爱敬畏,自不必说。可是这次顾修与人结仇避祸,也因她用这两件兵器,在五年前劫了江南有名镖头俞武的镖车。
  俞武因此关门倾家,一口气不出,投到河南汤阴大侠木脚居士常芳门下,苦练三年,约了几个同门师兄弟,到处寻他夫妻报仇。顾修知非敌手,不敢碰面,才弃家携眷,避入南疆的。当时因为仓猝逃亡,所有心爱驯兽均无法携带,每一提起就难过。顾修为了讨她欢心,日前百计搜索,好容易代她捉到一只乳虎,刚在喂养,终嫌大少。今日忽见跳进这么一只和猴子相似的异兽,正中心怀,不等众人动手,首先解下那条金软鞭,隔席飞出,照定异兽腿上缠去。
  那异兽正是连连,它奉命到了隐贤庄,见到处一片白,并无房舍,本心以为人和房子也像红神谷山人一样埋在雪里。及至望见炊烟,寻到近前,见所有人家俱是星罗棋布,在一个极大雪坑以内,除四围雪壁外,屋顶上连一点雪也没有。暗忖:“毕竟和主人一样的人有本事,难为他们做得这般整齐。”边想边往下落。
  也是合该生事,全庄的人都在一处会饮。它又初来,连连打探了好几家,都未遇到一人。心正奇怪,隐隐闻得笑语之声,侧耳细听,竟在右侧。循声赶了过去,才在雪坑凹处发现一所大屋宇。因当初掘坑时就着形势绕屋而掘,边上颇多曲折,大厅深居极凹之处,连连身在低处,屋顶炊烟被壁遮住,反不如在上面看得清楚,所以不易发现。连连终是单纯,性子又急,以为对方也和方奎等五人一样,一比画就明白,何况还持有铁镖为信,一见屋内有人,便飞身而入。才比画了几下,猛瞥见一人从席上纵起,手持一根软鞭般的兵器,上有三球,拦腰打来。连连先并不想伤人,纵身一跃,避将过去。顾妾计采珍乃江湖上有名的飞天银燕,身手灵活,解数精奇。见一下打空,手反腕一抖,乘着连连下落之势,又照准双腿缠去。连连自恃过甚,身如坚钢,不畏刀斧,本是随意一纵,并非真个畏避。再加身子悬空,避也办不到,仍然照直下落。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连连将着地未着地之间,计采珍一鞭缠住双腿,就势凌空用力往怀中一带。连连骤出不意,身子往侧一歪,头朝下扑,便往前跌去。
  计采珍煞是行家,并不赶近前去擒捉。一见连连身子歪倒,仍然往后急拉。这时顾修业已抄起一条门闩。众人因尹遁夫说此兽非常,有的往近处去取兵器,有的跟踪纵出,准备相助。计采珍原意是怪猴爪利如钩,业将双足缠紧,先往后倒拉几步,再由顾修等上前生擒。谁知她只看出爪大厉害,没防到还有天生神力。口中刚在急喊:“这东西脚爪大恶,诸位不可近前,快用椅凳去按它的头颈便可捉住了。”言还未了,连连身于前扑,业已爪着据地。计采珍猛觉手中一紧,扯不过来。方料不妙,长软鞭已吃连连翻身一爪,揪住前头半截。双方较劲,计采珍如何能是对手,那软鞭柄有一环套在腕上,立觉手腕受勒,奇痛欲裂,身不由己,随着连连一扯之势,便要前扑,双方相距只剩三尺左近,扬爪可及。幸而她为人机警,连连又急于脱去双足缠绑,没有回爪来抓,软鞭一松,三球自解。计采珍才知怪猴力大非常,后退反难脱手。借着连连低头专顾下面松去缠绑的机会,冒险往前一凑,手指一收,脱去腕上金环,弃了软鞭,紧跟着倒纵出去。
  取下腰悬仙人抓装好,二次上前擒捉时,顾修等因见怪猴倒地,闻得计采珍急声娇喊,才知她要擒活的。
  顾修那般机智的人,竟未想到这怪猴怎能到此。为讨爱妾欢心,一时疏忽,自恃武勇,以为区区一猴,况又缠住双脚,不能纵跃,手到成擒,何用人多。忙止众人勿进,飞身纵上前去。一举手中门闩,意欲朝连连头颈间点去,将它按住再捉。才一起步,连连已据地反身,四爪抓住软鞭,晃眼工夫,便已脱缠起立。本心要抓扑缠倒它的对头,忽见有人持棍打到,心想:“好意送信,这里人怎如此可恶?”随手一捞。顾修也看出它力大,想抽回门闩再打,已来不及,吃连连一把捞住,只一拧一夺之间,顾修虎口便觉麻胀作痛。喊声:“不好!”不敢再夺,只得撒手,顺势往前一送,人却往后纵退。
  满拟突然松手,怪猴必往后倒。站定一看,怪猴夺过门闩,仍稳稳站住,动也未动,不由大惊。仓猝间寻不到兵器,一眼瞥见席上所设杯盘,顺手拿起几个,刚要暗中发出,忽见怪猴四外一看,倏地一声长啸,抛了手中木棍,飞身过来。顾修照它双目连发了两酒杯,俱被巨爪挡落。在场诸人,有的持了木柴、椅背当兵器,上前迎敌;有的举起席上杯盘当暗器,乱发如雨。
  连连因顾、计二人俱自当中席上纵出,首先动手,认是为首之人,一心想抄红神谷擒贼擒王的老调,纵被打中,也如不觉。先寻计采珍,因其身矮被人挡住,未看见,以为逃走,于是追定顾修不舍。追纵了半个圈,顾修眼看被它追上,正在危急之间,恰好计采珍装好仙人抓,一见丈夫被追危急,娇叱一声,纵上前去。连连赶上顾修,正要下手,闻得身后呼叱之声。回头一看,正是首先发难,缠倒自己的对头,心中大喜,立时舍了顾修,回身来斗。这时取兵器的人已然赶到。计采珍抛仙人抓刚向连连当头抓到,连连不但没躲,一纵身迎上前,伸开大爪,左手将抓接住,右手先将那只铁镖含向口内,再往前一探身。计采珍见来势凶狠,欲待纵避,已吃连连一把抓住腰间。计采珍又惊又急,奋力往后一挣,哗啦一声,将几层皮棉连中衣一齐扯破,露出半身精白皮肤。幸是纵避尚快,冷天衣服又穿得厚,只被利爪划破了些油皮,没有受着重伤。
  众人见状大惊,一声暴喝,各举兵器,正要拥上前来救护,连连早丢了左手的抓,就势一扯,计采珍立足不定,身略向前一扑,便被连连一爪抓臂,一爪抓腿,举将起来一晃,众人如何还敢下手。计采珍觉着臂、腿被抓之处直似铜箍勒紧,休想挣扎。众目昭彰之下出乖露丑,悲愤填膺,将闲着的一手一脚拼命乱抓乱踢,口中悲声哭喊道:
  “诸位休要顾我,快些下手,将这孽畜杀死,我不要命了哇!”众人自然不肯,尤其顾修心中难过,都是举兵张拳,进止两难。有的拿着暗器,瞄着连连双目咽喉等处,欲发不敢。顾修先以为爱妾必定难逃毒手,谁知众人一迟疑之间,怪猴反倒安静下来。双爪举着人乱晃,瞪着一双大眼,口里嗷嗷乱叫。众人都不知它是什么用意。顾修更是关心者乱,不知如何是好。见它干举着人,一任顾妾在它爪、臂之间用力踢打乱抓,也不理睬,既不夹以退出,又不再动手伤人,都想保全,益发不敢。
  又挨了一会,尹遁夫因自己是一庄之主,放着许多人却任一个怪猴在此猖獗,太不像话,只得锐身急难,一手握刀,一手藏着暗器,绕向连连身旁。正要与顾妾打个招呼,然后用连珠弹照准连连两耳打去,猛想起昔年在江湖上,曾闻老辈高人说起金星神猱的厉害。人若与之相遇,识得它性情的,或是预先避去,或是任凭摆弄,一味随顺,此物恃强好斗,不与倔强,觉着无趣,也就放下而去;如把它误当作猿猴一类,除了仙侠一流,惹翻了它,直无死所。尹遁夫越看怪猴形状越与所闻相似,知它猛恶通灵,周身刀箭不入,不敢造次。忙喝:“众兄弟不可上前。待我上前和它理论。”说罢,纵身跃向当场。
  连连见来人手持兵器,疑是来斗,手举着人作出招架恫吓之势,口里越发嗷嗷闷吼,口张微大,那只钢镖掉将出来,当的一声落到地上。那镖因连连掌大如箕,来时握在手内,还未取出,便遇顾妾纵身来斗。后来忙着抓人,又衔在大口里。而百忙中众人只觉它手中有物,因其动作神速,始终没有看清。这一落到地上,连连才想起这镖是要与人看的,便把脚往前一拨。
  尹遁夫低头一看,竟是方奎常用之物,不禁大惊。见怪猴虽举着人恫吓作势,似无伤人之意,料定有因,便不再近前。厉声大喝道:“我等虽然行猎,像你这等异兽尚是初见,并未伤过,你我两不相干,何苦为仇?今见这只镖,乃我们日前失踪未归的八人之物,你是怎生得到的?如若他们被困雪内,持来求救,便请速将人放下,我们从长计较,随你同去,决不相害;如若途中所失,也请摇一摇头,将人放下。人言兽语不通,你要什么东西,我可命人引你前往去取,也决无恶意。”尹遁夫睹物生计,原想试它一试,未必便灵。谁知怪猴竟通人言。抓起顾妾为的是借以禁吓大众,免多伤人,好传达主人的使命,并无伤害之念。他这里话未说完,已将手中俘虏轻轻放下。
  计采珍脱了利爪束勒,低头一看,中小衣全都撕裂挣破,嫩乳玉腹,粉弯雪股,一一毕现。想不到二十年英名败于一旦,立时急晕过去。顾修疼惜已极,冒着奇险,飞身上前,就地下抱起,连衣服也不及掩好,慌不迭地纵退回去。
  尹遁夫见怪猴只往后退了退,并未动手,益知所料不差,心中大放。正欲设法比问,忽听嗷嗷连声,又是一阵寒风透入,重帘微启处,飞进一条黄影,直落当前,与前猴一般无二。方在惊骇,这一个却来得和平些,一落地,略与前猴对叫了几声,便递过一张纸卷。尹遁夫连忙接过手内,拆开一看,不禁惊喜交集。先向二猱施了一礼,道:“二位神兽为了我们之事而来,适才不知,又承手下留情,多有得罪,幸勿见怪,且请坐定,待我说与大家,再来赔话。”一言甫毕,、猱走上前去,指着方奎来信,伸手索要。还它原信,又摇头。尹遁夫看出是要回信,忙命人去取纸笔。又对众人说明,方奎等八人先死了三人,下余五人俱被双猱救去,现在虎王之处。因信上虎王下注明“汉人”二字,众人见本山还有如此奇士,竟能役使这样通灵神兽,俱都惊异不置。
  来信甚简。二猱虽通人言,却不会说,问不出详情来,一问一比,略悉大概。写好回书,大意是说:“本庄人畜无恙,团居安乐。神猱初来,大家不知就里,小有惊扰,并未伤害人命。”旋即接信。大雪封山,人决难行,命方奎等五人代向虎王致谢,行止惟命。二猱刚把回信拿过去,更不停留,便往外走,帘启处,纵身而出。众人追出一看,已箭一般射上雪顶。等众人沿着预设的云梯急赶上去一看,就这一上的工夫,已跑出里许地面。仅见茫茫白雪中,有两个金星在前飞驶,瞬息不见。细查雪皮上经行之处。连一毫痕迹均无。众人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惊讶。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玉积晶堆 踏橇滑行千岭雪  雷轰电舞 拿舟腾越万山洪
 
话说双猱走后,尹遁夫一间计采珍,知已被顾修抱回家去。连忙赶去一看,人已救醒,身上的伤也不甚重。只是当众丢丑,觉把半生英名丧尽,忿不欲生。经尹、顾等人再三劝慰说:“对方是一神兽,谁也不是敌手。在场都是自家人,并不算是丢脸,何苦生气?”顾修夫妾又埋怨方奎等五人:“既打发这等凶恶孽畜归报,就该只遣那持有书信的一个,来到就交信,何致有这场乱子?幸而庄主见多识广,查知来意;不然的话,万一采珍为它所杀,大家同仇敌忾,祸事岂不更大?兽主人又是为好,此事如何收拾?”
  尹遁夫知道方奎等不能写字,看来书字迹甚劣,虎王手笔也甚平常。起初必是以镖为信,先派一猱归报平安。后觉不妥,又请虎王写信,加派一猱追来。方奎等身在客位,又受人救命收留之恩,出险已逾数日,才有信来,可见在彼不能随便行事。况且金猱初到之时,只在席前比画,怪声乱叫,本无丝毫要伤人的举动。当时如不与为敌,这东西能通人语,互一参详,便可通晓;即使不能,持信之猱也必然赶到。如非顾妾心粗任性,想擒来驯养,顾修也跟着上前,怎会有这一场笑话?看金猱擒人高举,声势虽恶,却不下手伤害,一任顾妾乱扯乱踢,浑如无觉,平素定受乃主严加训练,因在事急,借以挟制罢了。顾妾受伤纯系自取,怎能怪着别人?因与顾修交情太厚,计采珍是他多年患难相随的心头爱宠,又当忿恨头上,不好意思说她,只得加意劝慰,好容易才将计采珍劝住,辞了出来。
  尹遁夫一走,计采珍便眼含痛泪,拉着顾修的手哭说,定要他设法为己报仇雪忿,并以死活相挟。顾修原也是个量小的人,爱妾受了大委屈,如何不恨,立时应允。等计采珍伤势痊愈,乘间和尹遁夫说:“虎王既能役使猛兽,必会妖法。这等妖人留在本山,大是日后心腹之患,须要早些打点主意,将他除去才好。自古两雄不并立,邪与正尤其难于水乳交融,不能因他无心中救了我们的人,而贻误全局。”尹遁夫平时对他虽是言听计从,这次却明白他是安心为爱妾复仇,心中不以为然,推说等方奎等五人回来问明,再作计较。此时大雪封山,就想除他,也无法下手。顾修早从来信上看出虎王十有八九不会法术,多半从小生长山中,具有蛮力武勇。二猱也是他从小收养,无甚大了不得。
  冻开以后,方奎必引虎王前来。意欲先与遁夫商定,到时设下诡计,连人带兽一齐暗算。
  一探遁夫口气,竟非同调,心中好生不快。
  光阴易过,一晃冬去春来。天气一暖,山上积雪逐渐融化成了洪水,狂涛一般往低处流去,近山数百里内全都成了泽国。隐贤庄是四面峰环中的一块盆地,人畜田舍本来无一能够幸免。但仗着顾修心计周密,一交春便料到本山气候甚暖,风向一转,立有剧变,不等解冻,便度地势,率了全庄人等,在三丈积雪之中冒着寒风,镇日兴工,开通了几条水道,把峰崖缺口的积雪去尽,用大石填塞。这样山上冲下来的雪水流到峰前,便被阻住,只能环崖而流,顺着峰那面的斜坡峭扳,经由山口出去,仗着水力开道,远流入江。环庄四处平地的积雪,也顺新开水道向低处归入洪流。又用灰石环庄筑了一道坚厚的长墙,即使雪化大快,也不致淹没房舍。
  刚刚一切布置停妥,待没两天,这晚众人正在夜饮欢叙,便听四处微有崩裂之声。
  第二早起身,响声更巨。天气虽还不暖,却甚清和,知己解冻,众人个个惊心。连忙跑出一看,庄前冰雪已渐融化,长墙外雪水深有尺许,正顺水道往外疾流,还不甚显。尹、顾二人带了几个能手,越墙出去,援往高处一看,全山冰雪俱在化解之中。远近峰恋崖壁之间,平空添了千百道银瀑。到处都是冰雪崩裂倒塌,轰隆之声大作,震耳欲聋。
  因是雪积大厚,平地上仍是白茫茫一片。只见水纹龟裂,一块块的大冰似在那里缓缓移动,极少见水。说也真快,等到中午,墙外所积冰雪已然崩裂大半。再往高处看时,就这半日工夫,峰峦上的飞瀑固然加大加多,就是平地上的冰雪,有的地方因势挤撞,互相积压一起,也成了一座大的冰山;还有的地方冰雪撞裂,或是随流他去,或被高处崩滑下来的大块坚冰击散撞裂,为日光融化,陷出无数宽缝大坑。高处的山洪下流之势本急,加上冰坑中原融化的雪水,其势既壮且猛,俱是往低处夺路疾趋。有的吃这些冰堆冰块中途一阻,激撞起数十丈高的浪花,间以碎冰,日光下看去,五色晶莹,已是美观。有的顺流奔来,经过这无数冰坑冰缝直落下去,吃坑缝中原有的水互一冲激,飞射起无数涌泉冰柱,此冲彼陷,冰裂雪开,四外高处的山峦峰岭都现出几条水道。
  阳光又暖,雪化越快。骇浪滔滔,挟白雪以同飞;奔流浩浩,逐银波而疾走。一会工夫,水道相与会合,山一样坚冰各自浮起,随流移动,撞在一起,轰隆一声巨响,瓦解分裂。冰原面积既大,地势又较低,高地方的冰雪山洪俱在此处会流。数丈方圆,大小不等的冰块如千峰林立,飘浮游动。这边刚撞散宁息,那边又撞个正准,闹得水面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满处珠雪纷飞。那大块小块的冰团更随着汹涌洪波,载沉载浮,滚滚不息,朝崖下流来。出口水道不宽,浪头直驶,势绝迅急。先吃这大片山崖一阻遏,银涛高卷,激起千丈白浪,拍崖飞涌。然后落将下去,绕崖而流,到了崖左,被出口处一束,不易宣泄,后浪压着前浪,夺路争先,其疾若箭。到处波涛怒吼,恍如天崩地陷,立身危崖,都似摇撼一般。下面这般声势惊人,天上却见红日微斜,晴光远照,万里蓝天中,只有几片白云缓缓游行,相映成趣。
  尹、顾等人先还想不到雪后山洪如此迅速奇猛,幸而事前有了详密布置,更仗着这座危崖作了天然屏障,否则祸患何堪设想。众人触目惊心,益发感佩顾修,奉若神明了。
  这山洪连流了好几日夜,水势不衰。因天气日暖,庄四外冰雪化得太快,那么坚厚的长墙还冲陷了几个缺口,如非人多手众,几乎抢堵不住。尹。顾等人日坐木盆,出庄视察。直过了半个多月,水虽未见十分减低,势却缓和得多,只要不起大风,便可平安渡过,这才放了点心。
  这日早起,尹、顾二人又坐木盆去至崖前,冒着飞瀑,援上顶去探看。尹遁夫见远近山峦上急流飞腾,顺流奔注,洪波滚滚,夹着沙石草树之类,齐向岸前涌来,玉溅珠喷,浪花如雪。眼前一片山林渐渐现出本来面目。山中气候温和,冬夏长青。这场雪起得太骤,那冰雪所埋林木虽然好多冻死,看去仍是绿的。又当清和日暖,草木苏生之际,随着冰雪消融,发芽抽枝,到处山花含苞欲吐,千紫万红,五色缤纷,争芬竞艳于光天丽日之下。加上凝冰已伴,残雪未融,真个美景无边,目难穷尽。遁夫便对顾修说:
  “贤弟,你看本庄景物多好,外边哪里有这好所在、好清福给我们享受?难得土地肥沃,气候温和,众弟兄后辈又那么情投意合,亲同骨肉,人生到此,也就知足了。你总是雄心未死,亟欲重图大业,幸而有成,也不过赢得一时浮名虚誉,却要拿无数心血精力、风波劳碌去换,这是何苦来呢?”
  顾修知他多年恬退,此次准备出山,一切施为,全是受了大家怂恿,不是本怀。闻言恐他已起雄心又复活动,正色答道:“大哥,话不是这么说法。天生之材,必有所用。
  休说大哥文武兼资,名震江湖,便是小弟不才,也不敢妄自菲薄。如当太平之世,我们躬耕山林,也不说了。目前天下大乱,盗贼四起,我们既然自命英杰,当以救人济世为念。如只以自身享用已足,便不与闻治乱,甘愿老死荒山,岂是真正英雄所为、果然如此,隆中草庐,尽多胜境,诸葛先生当年也不必再出来,向刘先主决策三分,鞠躬尽瘁。
  自古以来,凡是真名士真山入,如严子陵、诸葛亮、李泌之类,大都立有功业,至多功成还山,从无不出之理。余者不是自知非才,力却征聘,家有衣食,乐得呜高欺世;不然便是互相标榜,盗取虚声,并无真才实学。有的借为捷径,猎取功名,先还看不起当时朝士,及至自家出山,反不如人。有的弄几个养老钱,知难而退,尚可略获名利。有那热中一点的,结果多半身败名裂,啼笑皆非。假使真个隐迹避世,怎会足不出境,竟能名动公卿呢?当先主三访诸葛之时,隆中所遇诸人,俱说他时常出外闲游,往往经年累月。后人以为他喜欢游山玩水。我看他隆中一对,天下形势了然指掌,可见他那每次出游,分明是游历关河,广结贤豪,周览天下形胜,为异日建功立业之计。我们不可被古人瞒过。大哥自从隐居,常喜观看古人书籍,加以境遇又好,昔年雄才大略逐渐消磨。
  好容易经弟等常日劝说,才改了点念头,怎的又萌退志了?”尹遁夫闻言,也觉众人都不甘坐老荒山,独自己一人作梗,于心不安,便笑答道:“我也不过是说说罢了,大家既有远志,我还有何话说?”
  二人正在问答,忽见最前面双崖夹峙中闪出一根巨木,木。L面蹲着好几个人,各持长竿、木桨,在水面上连撑带划,箭一样直朝崖前驶来。稍近仔细一看,正是方奎等人,还同了一个英雄少年,以前送信的两个怪猴也在其内。木心业已挖空,略具舟形。
  顺流而下,其疾如飞,片刻之间已然离崖不远。尹、顾二人见了大喜,连忙高声呼唤。
  方奎归心似箭,奋力撑划,先未看见崖顶有人。闻声寻视,动后相逢,大是惊喜,一面回声相应,一面告知虎王:“庄上已有人接,上岸时容易多了。”说不几句,木舟离崖仅剩半箭多远。尹、顾二人因水深浪恶,来势大骤,惟恐撞在崖石上面,将人撞落水里,来时未携索钩,急切间取用不及。
  那近崖一带乃众流所趋,又是受阻之处,波涛分外猛恶。木舟至此,正赶一个大浪头从舟后打来,舟前面的洪波为石崖所阻,翻成数丈高下的骇浪惊湍,又照木舟头上打到,两个浪头撞在一起。偏生前浪虽猛,只是一些反激回来的涛头,下半截的洪水已横崖归流,水力较弱。而后浪水涨既多,地势又来广去狭,拥有无量山洪催波助势,水力绝猛。木舟恰当两浪相撞之上,先吃浪头掀起了两丈来高。前浪一被后浪压倒,直漫过去,水面便陷了一个深坑。木舟随着浪头起伏,一下子顺浪直落数丈,将要陷入漩涡。
  幸而前面又有一个浪头下压,将下层的水涌起。木舟刚刚为水抬起,后浪吃这两个浪头一阻,势虽略缓,蓄怒未宣,忽然水面生波,又有一个大浪头从后卷来。二浪合而为一,将所有波澜一齐漫过,涌着那只木舟,疾逾奔马,直朝崖石上面撞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轻舟上下,瞬息飞驶,危极一发之间,尹、顾二人眼看木舟就要撞到崖上,崖后倏地又激起好几丈高的惊浪,压舟而下,舟已穿人回波之中,为水所掩,不见人影,不禁失色惊呼。顾修更断定舟必撞成粉碎,回身就要唤人持了索钩,以备搭救。忽听怪猴啸声,以为失水呼救。再定睛往崖下一看,浪花飞落涌现处,木舟竟好端端地浮在水面之上,紧贴崖脚,随着波涛起伏不停。除了全舟水湿,人像落汤鸡一般,人舟依然无恙。
  舟中站着一个少年,身穿豹皮衣裤,赤着腿足双臂,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当篙使。方奎等五人齐声朝上欢呼不已。
  那两个怪猴已沿着藤根、石隙,冒着崖际急流、飞泉,带着一根藤麻搓成的长绳,往上急纵。身上金毛被水一淋,越显得柔滑光泽。行动迅速异常,数十丈高下的危崖,顾修唤的人还未到,已经援上。
  这时下面涛鸣浪吼,声若雷喧。崖际飞泉百重,下落如瀑,木舟正颠荡于泉瀑之下。
  舟中诸人全在水里淋着,微一仰首,便灌上满嘴的水,连气都透不过来,以致语声断续,彼此都听不真切。
  尹遁夫恐波涛险恶,木舟禁受不住,正欲催唤庄人速来。一见二猱携绳而上,要过来一试,甚是结实,才知来人早有预备。忙唤顾修过来相助时,二猱将手一摆,双双寻了一块崖石,将绳结套上。引吭一声长啸,倏地往崖下洪波之中纵去。二人赶向崖前一看,二猱已分波而起,踏水走近舟前,向少年叫了几声。少年点了点头,便命方奎等五人先上。二猱一头一个,各用两腿夹住木舟,双爪拽紧长索。少年独立舟中,用长篙抵住崖上。那木舟便稳如泰山,停在离崖丈许的水面之上,一任舟侧浪花飞溅,洪涛奔腾,毫不转动。方奎等五人就此分作两行,援绳而上。加了几百斤重,那两条长绳照样笔也似直,全不弯曲。
  尹、顾二人见少年和两怪猴竟有这等神力,不禁骇然。顾修别有私心不说,便是尹遁夫初见这等异人,也不愿失之交臂,安心结纳。惟恐人上完以后,被他走会,忙向崖下高声喊道:“舟中英雄可就是虎王么?愚下幸托芳邻,闻名已久。又蒙救我五弟兄之德,感激万分。既承光临,务望驾到小庄一叙才好。”言还未了,方奎首先援上。崖后庄上诸人也得信先后赶来。方奎一面忙着和尹、顾等人见礼,一面止住众人说:“虎王性情特别,不必过去相助。来时已与他说好人庄相见,人上完以后,自会上来。”一会。
  余下四人上完,虎王才松了篙,援绳而上。众人自是把他敬若天神。方奎一一引见。礼毕,将绳系好木舟,二猱也援绳上来。尹遁夫防木舟被水冲去,又使众人拉上了些,使其悬在水面,以备归时取用。然后请虎王同往庄上,更衣拜谢,大家欢聚。
  众人由崖后预设的云梯下来,分乘木盆,到了庄前,越墙而进。到了里面,尹遁夫命人取出两套皮棉衣服,在隔室内设下盆水浴具,又选了一套肥大鞋袜放在一起,请虎王进去沐浴更换。虎王多年未用热水沐浴,又是刚从寒泉里冲灌过来,身上寒冷,洗得甚是爽快。衣服初穿时也还温暖适体,只嫌鞋袜拘束,穿了重又脱下,仍穿着原来山人献给他的一双湿草鞋走出。众人见他身上狐裘煌煌,下面棉裤高卷,赤着腿足,穿上一双水湿淋漓的大草鞋,全不相称,转倒没有适才来得英雄气概。加以虎王初试新衣,惟恐将它弄脏,山居性野,粗豪已惯,忽然间一拘束,在此都不自然,厥状甚窘。众人自不便当面笑他。
  顾妾计采珍本就挟着前仇,瞎寐不忘。先以为这人能役使猛兽,又有虎王之称,必然精通法术,一定有多大本领。乍见时虽是一身水湿,还觉他英姿俊骨,气概昂藏。这一换了长衣,穿得不伦不类,颇似一个初进城的乡农,举动都显局促,因此顿生轻视,不禁窃笑。
  虎王行动言谈虽极粗野,入却聪明异常,早已看出,心中已有几分不快。又见顾修举动言语,时向众人以词色示意,满脸狡猾之状,明欺自己愚野,看神气颇似意有所图。
  偏生众人耳听目视俱似惟他马首是瞻,除尹遁夫和方奎等五人不住周旋外,众人只见面一礼,神情淡漠,迥与来时方奎所说不符。这还不说,最奇怪的是不投缘法,看这些人的相貌言动几乎无一顺眼合意,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不禁把满腔热念一齐冰消。尹、方等人一思结纳,一为感恩,始终敬礼。久了,虎王又觉生厌,坐在那里好生难过,幸而一会摆上筵宴,尹、顾、方三人陪了虎工中坐,众人俱是六人一桌。二猱恃立在侧,傍席相陪。虎王山居多年,哪里吃过这样好酒菜,觉着样样可口,加以主人殷勤相劝,一阵大吃大喝,才把厌恶众人心理减去不少。酒到半酣,室中温暖,虎王周身发热,满脸通红。见众人穿着整齐,不便赤体相对。方在不耐,恰被尹遁夫看出,知他赤体着裘,未穿衬衣,忙陪向别室换了一身短衣小袄。虎王顿觉周身松快,如释重负,举动也不似先前拘束,重又入席开怀畅饮。尹,方二人又将席上干果取下两盘,递与旁立二猱去吃。
  席散之后,虎王要率二猱回去。尹遁夫再三挽留,并说:“归途是逆水行舟,不比来时顺流直下,独木舟又不方便,莫如等水势平息之后再行归去,借此讨教,大家盘桓些日。”方奎等五人又从旁帮同力劝。虎王来时曾应方奎之请,允来庄中小住。到了以后,觉着众人不甚合意,才有去意。及见主人情意殷勤,自己已然答应过方奎,左右洪水未退,无处行猎,经过一番畅饮,对于众人也不似先前憎恶,便不再坚持。笑答道:
  “这山水虽大,头几天我还有点为难,你问方大哥就晓得,这几天我已学会在水里走,难不倒我了。庄主一定要留我,我就住上两三天也好。大后天我怕豹儿们见我出来久了,争东西吃打架,还是要回去的。庄主给我一个床,晚来我和康康、连连同睡便了。”尹遁夫知他性情粗直,不便再说,只得允了。
  当下只尹遁夫、顾修、方奎三个主人陪了虎王,同往适才备下的一间客房以内,落座叙谈。顾修见康、连二猱紧随虎王不离。席间爱妾屡次以目示意,要自己克践前言。
  又见尹遁夫对虎王惺惺相借,礼貌诚恳,席终只喊方奎同来陪客,不要众人跟来。因见自己是副庄主,不好意思不附带喊一声,细窥词色,颇觉勉强。分明看破爱妾和自己的神情心事,明着下手,必要从中作梗。虽说众人都听指挥,十九信服,毕竟遁夫是老大哥,又是本庄主人,未便潜越专断。如欲暗算,须先制住了虎王,再作计较。偏生虎王所居之室,就在遁夫家内,请多不便。尤其金猱厉害,早已领教,吃过苦头。似这样人与兽片刻不离,怎能近身?思来想去,只有软做一法:先和虎王假意交欢,等到交厚,乘机劝他入伙,然后设法离间二猱,分别暗算。虽然旷日持久,毕竟稳妥得多。
  顾修主意一改,便满面含笑,用言语向虎王恭维兜搭。谁知虎王外粗内细,并且全庄上下人打头起就看不顺眼的,就是他和计采珍夫妾二人。加以到后不久,便听连连用兽语告知,说那日无故启衅动手的就是这两个,益发有了成见。一任顾修说多好听的话,连理也不理,只和尹、方二人说笑,直如未看见他在房里一样。闹得尹,方二人也不好意思起来。顾修自然恼羞成怒,恨上加恨。但他为人阴毒,姑把虎王当作愚人孺子,自己宽解,并不形于词色。虎王丝毫不为所动。顾修无计,只得朝着尹、方二人设词走出。
  二人知他难受,以为虎王厌他,是为了日前二猱送信相斗之隙,当面不便解释,正愿顾修出去。等他去后,便对虎王道:“日前方老弟等多蒙救命之恩,又承派了康、连二神兽前来送信。只惜我等愚昧无知,因见第一个神兽来得凶猛,冒昧动手。后来第二神兽赶到,得信方知究竟。幸而手下留情,并未伤人。此事虽由顾贤弟和他夫人首先发动,但是事出无知,虎王大度包容,还望见谅一二才好。”虎王听出言中之意,笑答道:
  “这事怪我和方兄先没想到,不能怪人,不是到这里来,我都忘了。我实在是心里不爱这几个人,不愿和他们说话,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并非为了那天送信打架的事。”
  尹、方二人见虎上天真烂漫,拿他无法,暂时只好不提。渐渐拿话引话,盘问他的身世。虎王一则守着白猿之诫,二则对尹遁夫只是为他礼貌殷勤所感,并非真个投缘,因而存了心眼,并不完全吐实。只说生长山中,父母出门多年未归,从小就与猿、虎相处,能通兽语,生俱伏兽之能而已。尹遁夫问不出所以然来,以为方奎等五人与虎王相处日久,总该探知一些底细,当下没有再说。见天已不早,虎王连打了两个呵欠。问知虎王昨晚赶制独木舟,直到今日午前,才将舟制好,饭后便即赶来,一夜未眠。中间连遇两处冈峦阻隔,全仗人力运舟,攀越上下,甚费手脚。便命人端进酒果肴点,以备夜半醒来食用,并派了两名妥当人在室外听命服役。一切周到,方始和方奎道安别去。虎王将酒果肴点与二猱分吃下肚,方去入睡不提。
  尹遁夫到了里面,详问方奎经过。原来方奎等五人自从脱险,寄居虎王洞内,除了吃喝外,无所事事。先时虎王爱听那江湖上的异闻奇绩,日子一多,谈无可谈。五人俱是性情粗直,不会编造。屡次探问虎王身世,黑虎必向虎王吼啸,虎王也就含而不吐。
  后来五人看出黑虎不愿虎王提说前事,虎王又不肯说,也就罢了。
  大雪封山,到处银装玉砌,无法远游。这日早起,五人正觉枯坐无聊,忽听洞外虎王欢声呼啸。赶出洞外一看,虎王脚上绑着两根平直树枝,正和双猱在崖左有雪之处由上往下,滑行飞驶为戏。见五人出来,便喊:“方大哥,你们五个快去削了树枝,也来照样玩玩。”崖上下的冰雪自从雪住以后,黑虎因崖前地势虽高,但是积雪大厚,天暖融化时难免不将崖凹豹圈淹没,早乘北风未动之时,率领群豹将崖上下脆冰积雪一齐扒尽。只留下崖左一面因地势陡斜,下面肢陀甚低,雪冰化时不会流到崖前,故留着未扫。
  二猱本来淘气,冰雪又阻不住它们,闲得无事,便在这面斜壁上滑行为戏。虎王看着有趣,心想:“自己也是力健身轻。双猱踏雪不陷,并能在上飞驰往来,全仗它们脚掌生得大的。”先是削了两片木板绑在脚上,虽然也能滑行,终觉不如二猱远甚。当天早上,又试用两根树枝,削成木棍来试,竟比木板灵便得多,所以高兴欢呼。
  方奎原去过甘肃、新疆等地,见过雪橇、雪里快等雪具,忽然想起样式,便走过去唤住虎王说:“这个还不好,等我来给你做一个好的。”当下同去洞内,用刀砍了木块,制成了两副雪里快。虎王套上一试,果然迅速省力,心中大喜。又命方奎依样再制一副,宾、主六人带了二猱,每日在冰雪上滑行飞驰,颇觉有趣。先还只在近崖一带,后来越滑越远。
  虎王对五人道:“隐贤庄我还没有去过,有这雪里快,何人带我认认路去?”方奎笑道:“这里到隐贤庄,中间要翻过好几处高山峻岭,未了还有两座危崖削壁阻路。此去头一座直似天生屏风,连壁百丈,长有二百余里。一边尽头处是大山,一边尽头处是个又宽又大的深沟。对崖削壁,更高更陡。只近森林那一段,我们就着原来的崖缝,打通一个五六尺宽的夹缝。地名小函关,长有二里。有几处地方,两边的崖石还连着未断,形如山洞。最矮的是两头出人口,不过一丈多高,定被冰雪封闭,万通不过。前面又是群山环绕,峰峦起伏。绕越过去,经过一片大平原,才到庄前的金雁崖。如能通行,我们早向虎王告别回去了。”虎王定要试一遭。谁知雪具只能走平面斜坡,不能上下山崖。
  下山仗着身轻胆大,各是会家,一滑数十百丈,还不觉为难,削壁飞跃,已有失足殒身之虞;要想上山,更办不到。勉强越过两座小山,已费了无穷的事,几乎出事,前路尚遥,哪能达到,这才颓然而返。
  第二日,虎王因久未往红神谷去,这条路上虽然有山,途径大半平斜,丛莽荆棒俱被冰雪盖没,算计比起平日还要易走。又听康康说,山酋二拉因此次大雪,全仗虎王派二猱前去代他取出存粮,才免绝食之忧;二猱又将雪中埋弃的红犀掘出,送了他几十只:
  甚是感德,渴念虎王,颇思一见,便邀五人同去。方奎等本为探查野人踪迹而出,往日听说,欲往不得,一听能去,正合心意,虎王因头一次走远受了累,为防万一,还命黑虎同行,以备缓急。当下六人带了三兽,滑雪前往。驶行如飞,不消多时,便达红橘山左近。穿过森林,度越小坡,进了红神谷,到了山人避雪聚居的山洞。
  众山民见是虎王到来,一齐罗拜在地。虎王不见二拉,一问山人,说是往后洞祀神,已命人前往送信去了。一会,二拉到来,先向虎王等礼拜。然后请到中洞广庭以内,居中落座。石室高大,火炬辉煌。山人献上冻肉、糌粑,就着火池烤食。
  虎王指着方奎等五人说道:“这是我的朋友。他们的人甚多,俱在本山隐贤庄居住。
  前几月你们又不听话,私自杀害汉人,是何缘故?”说时声色俱厉,神威凛凛。二拉和几个山酋怕他发怒,连忙争辩说:还是前年二拉未做酋长时,在森林那边伤过打猎的。
  后来二拉继位,便听虎王的吩咐,不再杀害生人了。去冬因有十几人出谷打野猪,又遇见过打猎的,本来没想伤他们,是那打猎的先动的手。因双方言语不通,说不清楚,又连伤他们三人,才合力将他擒住杀死,并非他们过错。
  虎王又问道:“两家争打,各有死伤,且不怪你们。这两人的尸首呢?”二拉等闻言,你看我,我看你,愕了一愕,才答道:“当时因这两人拿小尖棒,一共打伤我们五个人,到家不久都死了。大家恨他不过,都把来生吃了。”虎于大怒道:“你们报仇无妨,谁叫你们又吃人肉,你们又不是野狗。谁吃的,快走出来,我也将他捉回喂豹儿去。”众山民闻言,吓得跪伏在地,作声不得。
  方奎知山人吃人,人人都要染指,越是山酋,越要抢先。这些山人个个凶恶力大,矫捷无比,自己身在虎穴,万一将全体激变,逼得他们铤而走险,群起拼命,虎王、二猱纵然厉害,恐也寡不敌众。便劝虎玉道:“他们吃人恶习已惯,一时难改。此事既已过去,可以不必计较,且等异日查明,再说不迟。”虎王因众山民恭顺畏服,也消了一点怒气,道:“方大哥给你们讲情,饶你们初犯。如再伤害汉人,你们一个也休想活命。
  还不起来,跪着有什么用处?没的叫我生气。”众山民见虎王之怒渐解,方敢抬头起立。
  二拉想了想,躬身说道:“他们既是虎王朋友,我们自不敢和他们争打。无奈两家都有前仇,难免遇上,我们不打他们,他们打我们怎好?”虎王道:“这个我自然也是不许,等冰化以后,我叫两家先见个面,各自说明,从今往后遇上时,各打各的猎,谁也不许记仇争打如何?”二拉自是依从。方奎等五人明知自己这面前后两次死伤了好几个弟兄,这次言和,全庄人等必不甘愿,迫于虎王威势,不便公然违忤,也只得含糊应了。
  众山民本把虎王敬若天神,话一说明,个个安心,更番上酒进肉。虎王等六人饱餐了一顿。又和二拉要了些山粮交给二猱背上,当时俱没想到问,适才二拉在内洞所祀何神,径自起身回崖。
  过不凡日,天暖开冻,冰雪融化。崖前一带的地势高低不齐,平险各异,到处肢陀起伏,冈岭杂沓,涧壑纵横,林莽密茂,又有几条近年开辟的山路。起初许多成抱大树俱被埋在雪里,有的仅露上半截巅梢,也被浮雪蒙了个紧密,玉干琼枝,弥望皆是。雪一化,它们渐现出全身,成排成丛,挺出于惊波骇浪之上。左近的奇峰怪石,更似海中岛屿一般棋布星罗。加上崖后溪壑中飞泉百丈,怒啸如雷,与轻流击石之声汇为繁响,愈觉奇景万千,有声有色。
  虎王小时原喜同了白猿前往溪涧泅泳。雪化第三天上,见崖下波浪翻滚,水势深洪,用手一试,冰水甚寒。便问二猱:“这般大水也能下去不能?”二猱身轻掌大,天生能在水面上踏波飞行,如履平地,只是这般寒泉大波却未试过。连连好胜,首先跳下水去,凌波急驶,环行了几圈。上来便说水冷一些,水大力量也大,跑起来更是爽快。
  第四天,虎王又命二猱一同下水。看了一阵,忽然兴起,也想下水,只嫌那水奇冷侵骨。方奎给出主意:脚上一边绑上一个大板,命二猱夹了他走,即使站立不稳,也不妨事。虎王先也以为容易,刚下水,由二猱夹着走了半圈,想空身试试。才松手学二猱的样,双足踹水往前一纵,不料水面上游行,全仗身轻动巧,越用力越往下沉,虎王力大,性子又急,这一踹,身子没有纵起,反连木板带人踏陷到水里去,几乎没顶。劲一缓,刚浮起半截,偏值一阵急浪打来。虎王越发着急,更拼命用力踹水,那还有个不沉之理。再被浪头一冲,任是天生神力,也无从施展,立时卷入波心,滚了好几下。仗着会水,知道无法再踏,才用双手分波浮出水面,等二猱追来扶助时,已喝了一两口水下肚去,寒透心肺,奇冷异常,还差点没被浮冰撞伤。虎王又羞又怒,回到崖上,气不出,二次又试,非要到与二猱一般不可。方奎等劝他不住。
  一连练了数日,仍是离不开二猱一步,一撒手便陷于水内。虽然二猱不似头次粗心,撒开以后总在虎王身侧准备扶持,毕竟这种天赋奇能,非人力所能强为,每日总和落汤鸡一般,一身全都湿透回到崖上。虎王见实在不能,才死了心。后来天气日暖,虎王耐寒已惯,索性弃了木板,专习游泳。仗着天赋奇资,本来又会,一习便精,不消数日,便能出没洪波,深潜水底。
  方奎等五人早动归思,无奈水面飘浮的碎冰甚多,水流又急,冰凌锋利,如以舟行,撞上即无生理,比起冰原雪地还险,不敢冒昧,这日正看虎王和二猱踏波为戏,方奎说昨日起不见甚大冰,想将化尽,忽从上流浮来一块。此冰块通体不过丈许厚薄,觉有三分之一现出水面,冰层环列,载沉载浮,原是顺流急驶。刚浮近两山之间,后面危崖顶上忽然又坠裂了一块大积冰下来,轰隆一声,落到水里,水花飞射,冒起数十丈高下。
  山口地势稍狭,水流甚急,再吃巨冰一激,连起了几个大浪,朝山脚这边打来,势益汹涌,催得先那一块大冰如飞马一般往外直冲,吃山脚一挡,便随着浪头往斜刺里飘去。
  那里恰是一排十几株三五抱的大树,这些日来连受雪压风吹,水激浪打,已然受了重创,哪里还经得起那么重一击,一下撞上,前排四根立即齐腰折断,那块大冰也撞成粉碎。
  因当初下雪时天气尚暖,树上枝叶甚繁,虽被冰撞,互相牵扯,并未被山洪冲走。
  方奎闻声回顾,一眼瞥见内中有一株华盖松,粗约七尺,又长又直,猛想起日前曾谈起驾舟回庄之事,虽说中有山岭阻隔,也不妨拿它试试。如将这根大木削去枝干,刳空树腹,用以代舟,岂非绝妙?忙向虎王一说。虎王要了三把刀,和二猱飞泳过去,将缠枝弄开,用绳系好,人兽合力,横流飞泳,拉到崖前,拖将上去。虎王童心甚盛,立命人兽兴工,连夜下手。方奎又用刀就树干削成了篙桨。忙到第二日早上,居然一切停当。又用木筏钉了四片木块在树旁,以防在水里翻转。匆匆饱餐一顿,虎王便催着起身,驾了这独木舟往隐贤庄去。
  方奎因昨天除了那两块大冰外更不再见,有的只是一些残冰碎块,大不过尺,舟行料已无虞。至于沿途阻碍,看水流如此之急,连日水势愈盛,却不见甚涨,必有流出之路,或许能通到庄前。即使不然,这木舟并不甚重,合六人、二兽之力,也能上下拉缝,运过山去。便即应诺,并劝虎王此去,务请留在庄中盘桓些日。虎王常听五人说全庄人等如何义气,渴欲一见,当下答应。嘱咐黑虎,命它率领群豹看守山洞,自己到隐贤庄住几日去。兴冲冲同五人带了长绳、器械,上了独木舟,驾着前驶,顺水流行。本可绕到庄崖之下,因水路不熟,方向一偏,便恐迷路。一商量,宁多费点力气,途中连遇到好几处冈岭高地,俱用人力拉舟上去,越过后再行下水。虽然不少耽搁,仗着水流浪急,舟行甚速,到了日色偏西,便已到达。
  方奎等五人与虎王相聚多日,只知他天生神力异禀,能通兽语,从小就在山中,与虎、豹、二猱一同居处,身上似藏有两件东西,从不取出示人,别的一概不知。
  遁夫间完方奎经过,估量虎于身世必有难言之隐,乍问他,决不会吐出。因安心结纳,便对顾修道:“我们日常打点出山之计,难得遇着这等异人奇士,于方老弟五位又有救命之恩,我们怎舍得放过?二弟妹那里,务望贤弟婉言开导,明早我再叫你嫂子向她解说,野兽无知,计较它则甚?况且这两个神猱通灵机智,力逾虎、豹,厉害非常,不是人力所能抵敌。去年来时,它还奉有主命,不肯伤人,尚且奈何不得;今若一个弄巧成拙,变友为仇,转生许多祸事,那是何苦?我看此人豪迈天真,英雄本色,大是可交。只他性情太过执拗,毫不圆通。据他自谓,与贤弟不甚投缘,也讲不出是甚缘故。
  不过这等人如以礼貌至诚待之,久了自能感动。贤弟可有甚高见么?”
  顾修知遁夫正在心热,不便固执成见。笑了笑道:“此人天生野性,绝不能受丝毫拘束,手底下又养着那么多猛恶的野兽。若能使他真心相从,固是一员健将;一个羁勒不住,一旦犯了野性,谁能制得了他?岂不是全庄的人均受其害?自古两雄不能并立。
  看他心意,除了大哥与方兄等有限几位而外,余人都不看在眼里,日久怎能相处?我们如此礼待,他连真姓名都不肯说,自称虎王,狂妄已极,收服他决非易事。英雄行事,但顾大局,不计私恩;不能因他救过我们的人,便误了全庄大事。大哥既爱惜他,不妨用权术先笼络一番,看是如何,再作计较。假使他一味骄横倔强,不肯受抚,那时仍须设法除他,免留时腋之患。大哥以为然否?”
  方奎与虎王同居数月,深知他天真烂漫,性情粗直,并无争权夺利之心,极好相与。
  又见过虎、猱许多奇迹。心知如照顾修之意,分明恩将仇报,结果非吃大亏无疑。因此大不以为然,不等尹遁夫答话,便接口道:“我在虎王崖洞内同住数月,看他为人极光明磊落。据他说还有一个仙猿,本事比虎、猱还大得多。日后回来,将引他去拜一仙人为师,一心想学道练飞剑。我们也曾拿话引逗他,说这里如何好法。他因一个人在山中住久寂寞,很想和汉人交朋友,并无丝毫尘世功名之念。他到此便想回去,怎会是个隐患?交得对劲,他也不过和我们常来常往罢了。入伙虽不见得答应,害人之心必不会有。
  顾二哥平日那般爱惜好汉,今天的话为何改了样儿?”
  顾修冷笑道:“算我多优,日后就知道我说的话验不验了。”方奎性直,初回还不知顾妾衔恨大甚,便争论道:“顾二哥是我们的诸葛亮,每次说话称得起知事如神,惟独这次却说得不对。我如看错,情愿拿人头和你打赌。”尹遁夫见顾修只是冷笑,便劝止道:“大家都是为好,何必争论?大丈夫恩怨分明,我们总算受过人家的好处,虽不可恩将仇报,但也不可为他伤了自家义气。暂时仍以礼相待,看能结纳更好,不能,便听其自然好了。”顾、方二人由此有了嫌隙。
  虎王在庄上住了两天,便已归去。不久冰雪化尽,现出原来山地。尹、顾等人又去虎王崖洞答拜,登门再谢。遁夫越看虎王越爱,不惜用尽方法结纳,想收为一党。虎王本就不对心思,加上顾修日受爱妾絮贴,立意复仇,自然更不能合到一起。
  遁夫智慧虽不如顾修,行事却极恃重,知道如真谋将来大举,必须扎好根基:第一是人,第二是财。又因这场大雪,看出隐贤庄地势低下,既想出山,还怕甚人知道?相度左近地势,在一个峰腰上建了一所新村寨。那峰是一条长冈的尽头,峰腰与长冈相连。
  地甚平广,土地肥沃,花木繁多。峰顶设台,可以望远,颇具形胜。顾修取了个村名,叫做建业村。将原庄作了别业,派上几个轮值。
  山寨建成以后,又借虎王之力,将山酋二拉唤来与全庄人等相见,言明以后各不相扰。用些针、线、茶、盐、米、布日用之物,去换他的兽皮、药材、金沙之类,派人出山贩卖,大获厚利。同时仍命人四出物色英雄,招募流亡和旧日党羽。
  虎王因喜汉人衣物、饮食,又不愿白受人家东西,也拿些兽肉、皮角和村人交换,自己学着种些菜蔬。彼此各有需求,原可相安无事,偏生顾修心存诡谋,知此事遁夫不为所惑,便暗遣手下私党暗中潜伏,遇见走了单的山人和豹子,便用毒药、暗器杀死,连尸弃去。做了两次,山人首先觉察,便向虎王申诉,说汉人不守信约,暗中杀人。同时虎王也得了逃回来的野豹报信。当时大怒,寻上门去责问。因当场指不出凶手,口辩又说不出事实来,顾修又出来说本村人决不行此歹事,虎王、二拉俱都将信将疑。当场虎王命二猱、神虎随时留意,如若发现村人行凶,必不甘休。顾修知虎、猱厉害,对方已有警觉,不敢造次,敛了好些日子的迹,但气总不出。
  遁夫等自从迁居以后,建业村一天比一天兴旺,江湖上闻风归附的人也越来越众。
  中有尹、顾二人患难至交滇中五虎郝循、杨天真、杨天麒、毛能、申标和昆明修士铁拂尘谢道明最为杰出。滇中五虎自从当年太子关与遁夫一别,也改了行当,改往缅甸经商,贩卖犀角、象牙,多年不与遁夫相见,来时还带来了几匹大象。
  那谢道明是个武夫打扮,年已七十,比顾修还要机智,软硬功夫俱臻绝顶。当初曾帮过顾修大忙,两人最是莫逆。当初顾修被仇敌追迫时,曾往昆明寻他两次,均值云游未归,只得留下书字,说自己被逼无奈,已举家往隐贤庄避祸暂居。并说庄主乃当年好友戴中行,如今改名易姓,请他归来前往相聚。谢道明本就渴念遁夫,得信忙即赶来,事已隔了年余。顾修久候他不来,相见大喜。觑便说了自己力劝遁夫出山举事心意,并请他相助,除去虎王和所养虎、猱。谢道明精干星相、数理之学,加以年老,饱经世变,性已活退。见当地景物佳美,出产丰饶,无殊世外桃源,甚是安乐,众人也难成气候,颇不善顾修所为。因俱在心热头上,只知道明阻无效,先背人探明了遁夫的本心,想出一个欲取姑与之策:假意赞同顾修,却力说财势不足,须要谋定而动,事须三五年后,急进无成,反倒取祸。众人原极信他占断如神,顾修虽然心急,也是无奈,俱不知他是故意延缓,另有用意。
  住不两天,恰值虎王到来换取用物,谢道明隐身门后偷看,见虎王那等奇资,不由又惊又奇,立意想收他作个徒弟。人去后,和尹、顾等人商议说:“此人不可力取,况有神兽为助,最好收服。”力劝顾修夫妾混了前隙,由自己去往虎王所居左近隐僻处结茅暂住,相机行事。不久虎王无心走来相遇,谢道明几次拿话引逗,想收他为徒。虎王终不应允,说:“你要徒弟,我给你找。我的师父是仙人,不能拜你。”反领他到建业村去见尹、顾等人。弄得谢道明无计可施。
  最后竟将虎王激怒,说道:“你如打得过我时,我再拜你为师。”谢道明以为自己武功绝伦,虎王虽是天生神力,论技艺却差得太远,自然巴不得这样取决,立时点头应允。谁知虎王身手灵活,迥出意表,并非全恃蛮勇,只稍一疏忽,便无幸理。谢道明益发看重,收服之心更切,便把内功绝技施展出来,化攻为守,伺隙取胜。打了一阵,虎王果然上当,一个不留神,一脚飞起,吃谢道明用鹰爪力擒拿手叼住左腿脚胫,借劲一拧。虎王觉得左腿一麻,身子再立不稳,就要往侧翻倒,一着急,一声暴喝,脚腿使劲猛挣。不特不向后倒,反往上一挺,连身跃起,扬起双掌,便朝敌人打去。这一手原是一时情急,无心中却成了绝妙的解数。加以神力如虎,迅捷异常,谢道明如何能吃得他住。谢道明方幸得手,就在这一拧一送瞬息之间,忽听一声暴喝,震耳欲聋,虎王已连身纵起扑来。骤出不意,又为虎王神威所慑,不禁大惊。正欲变换招数,再下辣手,不料旁立金猱连连看出主人的脚被人抓住,神情有些狼狈,也着了急,不等招呼,长啸一声,伸开长臂铁爪,纵起便抓。谢道明知它厉害,如不撒手,被它抓上就是不轻。忙把手一松,纵退一旁,避开来势,再作计较。脚才点地,连连已跟踪追扑过来。谢道明只得施展平生武艺,极力应付。
  虎王虽然未曾打败,终因谢道明手硬如铁,叼的地方又准,猛力用得太过,左腿全行麻木,心里又有气,又不服输。因此见谢道明被连连追逼得手忙脚乱,也不喝禁。心想:“这老道士不是东西,且让你尝尝厉害。”谢道明虽然武艺高强,无奈连逢两个劲敌。这后一个更是力猛身轻,眼明手快,全身硬如坚钢,任是多重手法也无用处。先还勉强支持,十来个回合以后,情知再不见机,必遭毒手,他方欲忍愧呼饶,幸而虎王天性仁厚,不愿连连伤他,见谢道明已然汗流气喘,便喝道:“连连过来,我和他打着玩的,他打不过我,不许再打了。”连连方始住手。虎王指着谢道明说道:“我的连连你都打不过,还能收我做徒弟吗?我们还是交个朋友算了吧。”
  谢道明纵横江湖数十年,已是成了名的老辈英雄,几曾栽过这样筋斗,当时真是说不出的气苦。幸而事前留心,因虎王性做,怕当众战败,羞辱了他,过手时没外人在场,不想却给自己留了脸面。就这样,终恐虎王口直,泄露出去,一世英名仍不免付于流水,只得红着一张脸,强忍愧愤,向虎王敷衍笼络,只想不出怎样教他不向外说。正在为难,虎王反先开口道:“你虽不配做我师父,难得你这大年纪,还有这大力气本事。方才我的腿被你抓了一下,如不是我力气比你大,差点被你摔倒。总算能和我打个平手,比以前我遇的那些山人一碰便倒的强得多了。我小时爸妈和我说,不许好强欺人,对老年人更要敬重,不然叫人笑话,就打赢了也不香。今天是你找的我,我没想和你打。好在谁也没打倒谁,你可不许向他们说我欺负你老头。”谢道明闻言,正合心意,自然连声应允。可是对收虎王为徒,依然念念不忘,只是想不出妙法。
  日子一久,顾修看出谢、尹二人不但没有图谋虎王之心,情感反益亲厚,屡赞他天真诚直,磊落光明,纵使不能降服结为党羽,交下这样一个好朋友也好。而其爱妾计采珍一心要报仇,本就不肯罢手。偏生那只小虎忽然逃到虎王洞中,黑虎不放归来。顾修得知,亲去索取,虎王执意不允放还,黑虎、豹群更大肆咆哮,将顾修惊走,益发衔恨切骨。夫妾二人昼夜盘算,想出一条好计:知虎王性情暴躁,一面联合几个有本领的死党,专一伺隙杀害群豹,以伤两家和气;一面派专人去缅甸山中聘请异人,来除虎王和手下双猱。
  那异人姓米,名海客,本名浙生,乃世家子弟。幼时随父宦游云南,受家丁恶仆引诱,少年纨绔,无所不为。乃父人却正直,知道之后,将恶仆重责收禁。正要加以训诫,他得信逃往附近山中,乱蹿了一天,饥渴交加,方欲求死,恰值杨天真走过,解救赠金,使其往投一家远戚,由此多年未见。杨天真近年行商缅甸,忽在鸡鸣角深山中相遇,才知他别后遇见仙人,传了许多道法,改了今名。因和峨眉派门下比剑不胜,一赌气,遁入了缅甸鸡鸣角深山,隐居潜修,炼一种极厉害的魔法,准备重回中土,并寻敌人报仇。
  因心感杨天真以前救命之恩,好在当地缅人奉他如天神一般,随便说两句话,杨天真便可占着莫大的便宜,乐得现成人情。
  杨天真仗他之力,着实得了许多好处,每年必往他洞中盘桓些日。他曾和杨天真说起,乃父早已病死任上,家有老母、蠕姊、孤侄,还有幼年结发妻室赖氏,一家四口流寓昆明,门庭衰弱,初学会道法那几年,时常回家看望。自从避祸缅甸,久想接来团聚,无奈当地卑湿多雨,气候恶劣,迟迟未果。意欲托杨天真前往看望,代为照料。杨天真锐身自任,说道:“我在省城有案,不能久居,愿将老伯母和嫂夫人、令姊、令侄接到家中同居,岂不是好?”米海客幼承母爱,对乃母尚有孝心,说:“你代我先去看望一次,等我几时炼法余暇,抽空回转昆明一行,见了她老人家,问明之后再定。”为使杨天真避人耳目,去时用法术给他变了容貌。杨天真往昆明见了乃母,复命说乃母念子甚切,催海客早归。海客偏当炼法紧急之际,最近数月内不能分身,只好暂时搁起。
  不久滇中五虎被尹、顾二人请来,行时往别。海客听说云南疆界之中,还有着这样隐僻幽秘的好所在,本就有些动念。再经五虎一撺掇,说:“仇敌能在空中飞行,如你要寻晦气,哪里不能找到?况且你的仙法已将炼成,怕他何来?这里瘴雨蛮烟,穷山恶水,就说修道隐居,也应找个好所在,久留在此则甚?莫如移居建业村,将老伯母、嫂夫人等一齐接去团聚多好。”海客想:“据来人说,当地从未见过外人,仇敌也未必便能寻到,再者,这些号称正派门下的剑侠,素好虚声,只要知难而退,不再招惹,无缘无故,十有九不会苦逼不舍,不过不能不防范些。”便对五虎说,等自己法术不久炼成,先去看了地势,中意之后,再作计较,先无须向村中请人提说。
  五虎弟兄虽与尹、顾二人均甚交好,但是五虎为人本是志大心高,不甚安分。加以自从太子关散伙为商,在城镇闹市中常受官家吏役勒索欺侮,虽然事后都报了仇,当时却为买卖受了好些气,恨贪官恶役之心甚浓。再经顾修一蛊惑,奋起雄心,益发情投意合,比起对遁夫的交情还厚密些。这日顾修失却小虎,受了虎、猱的气,跟杨天真谈起。
  天真说:“海客不特能使飞剑,道法高强,手下还有两对守洞的奇禽猛兽,区区凶猱,何足道哉。他本有全家来此之心,等我促他法成以后,急速接母来此。虎王是个汉子,也不必弄死他。只把恶兽除去,略为做戒,愿收服就收服,不愿收服,任其自为野人便了。”顾修闻言大喜,请天真往请。又告知尹、谢等人,俱都愿交异人,无不心喜。天真本要自去,因缅甸信奉海客,极不愿他离去,自己如往,恐断了异日交易道路,便共同写下一封极恳切的长函,专人前往秘请。等他一到,如觉当地中意,再去接他母、妻、姊、侄,否则也请他把恶兽除了再走。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片语结朋欢 即席同倾金珀酒  轻飙摇烛影 卷帘惊现黑衣人
 
话说虎王始终未改常态,只与尹、谢、方奎等七八人比较投机。每次来如值尹、谢、方诸人不在,总是寻到管事的头目,交换完了应用的物事,转身就走。遇见别的人,均不甚爱答理。有时还请,也只是挑他对劲的,从没请过滇中五虎。全不懂人情过节,一味率真而行。五虎初来时还有点爱惜他的心意,这一来,只当他有心轻视,俱都怀忿。
  再经顾修一怂恿,益发和虎王作对,稍有机会,便偷着伤害豹子。先时虎王追究,大家都赖不认账。尹遁夫明知顾修所使,未便深说,只好帮着支吾。有一次恰有豹王在场,虎王带了去,当场指认出凶手,尹遁夫知赖不掉,顾修又生诡谋,教他与虎王约定,各以虎王崖前不远的一条横岭为界。除了事先因故说明,不许村里人往山南去;虎王手下的虎豹无人率领,也不许走过山北来,若过来遇见村人,便当作寻常野兽看待,任凭杀死,不得过问。原是一时搪塞,并没说出入如过界,怎样处罚,顾修等依旧可以违约暗算,稍一得便,即可下手。
  虎王所养豹子本来很多,平日都是十九成群,任其自发猎食。如今界限一定,豹子猎食的区域自然缩小了好些,吃亏甚大。所以虎工定约回来后,受了黑虎的埋怨,说以后猎食之地要少去一半,而豹子却一天多似一天,如何足用?虎王已经答应人家,不肯食言。暗自寻思:“附近周围数百里地面俱曾踏遍,只崖后往东有一片小平原,地势低下,满生杂草,初来那两年曾和猿,虎、双猱走过。因草中尽是极深污泥,早晚常有瘴气,未一次归途没有骑虎,一不小心,陷入污泥里好几尺深。回洞染了湿毒,腿足浮肿,疼痒了数日,后经白猿采来灵草治好,便厌恶那一带地方。后来白猿往探,说前面还有一片丛莽密菁,里面荆棒碍足,毒虫遍地。出林又是危崖绝涧,野兽虽多,但有不少毒蛇怪蟒,还有极厉害的瘴岚,不是不得已,最好不去,由此便没再往。如今何不去看看?”当下便同虎、猱前往查看。只见自经前年那场大雪之后,那片有污泥淤沙的平原,已被山洪冲下来的沙石填实,遍地生着极灿烂的野花细草,宛如锦绣,已不难行。只林菁中仍是荆棘怒生,蛇腴四伏,往来游蹿不辍。因不甚大,虎王也没放在心上。第二日一大早,便带了向邻村换来的兵刃器械,驱遣虎、猱、群豹从林莽中开出一条道路,只见林那边果然各种野兽都有,尤以斑马。羊、鹿之类为最多。人兽均兴高采烈,隔一二日便率兽前往行猎。中间也遇到几次大蟒毒蛇和七星钩子,俱被虎王、二猱和黑虎。豹群等弄死。
  顾修等见虎王多与群豹同去,到了猎场才行散开,无法下手,空自气愤不出,无计奈何。
  过了些日,虎王许久不见谢道明,过山往访。见红神谷的山酋二拉带了十多个手下,抬着一个面上雕花的山人,腿肿得有桶那般大,腿肚还有一处咬伤,伤口紫黑血水直流,人已半死,正在谢家求治。有一个中年人,正给那山人用刀割去伤口,擦上药膏。谢道明也从旁相助,代递药物。见虎王、二猱走来,二拉和众山民首先拜倒。
  谢道明一面与虎王招呼,一面指着那中年人说道:“虎王兄弟,我给你引见一个好朋友。这是我师弟,江湖上有名的神医,人称大力天王,又称夺命手,姓韩名小湘。你二位多亲近些。”韩小湘向虎王道了仰慕,仍去忙着医伤。谢道明又道:“你看这山人被迫风乌梢毒蛇所伤,势在必死,但一会工夫,他就能医他活转。自从他来,这一半月间,红神谷被蛇咬伤殆死的人,被他治好的有十几个了。这受伤的便是他们的二头子。”
  虎王一看那花面山人,并不认得。红神谷前两年每隔些日必去,自与邻村往还,不必向他们索粮,虽不常往,但谷中野人都曾见过,何尝有这样的人?并且还是他的二头子?偶一回顾,见二拉满脸俱是惊惶之色,以为他心忧伤人,这人也许是新近从别处来的,略为动念,并未在意。等韩小湘治完了伤,主客三人同坐叙谈。过了一会,那花面山人忽然怪吼了一声,居然醒转。二拉慌不迭地跑过去,附耳说了几句。那花面山人立即把眼闭上,不再说话。二拉假装道谢,走向谢道明身边,又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虎王此时方看出他鬼鬼祟祟,有些生疑。
  虎王正欲喝问,忽听门外号叫之声。又是一伙山人抬着两个蛇咬伤的同类跑进门来。
  向三人礼拜完了,又向韩小湘求治,说:“这两人也是同时受伤,因蛇尚在,不敢往救。
  现时二蛇苦斗,缠在一起,滚入了山涧,才得抢救到此。”韩小湘看了伤处,再一按脉象,说:“此乃七星钩子所伤。想必只是在追逐时,刚被追上挨着了一点,便被那条大追风乌梢蹿将出来,迎着恶斗,你们又逃纵得快,没被它钩尾钩上,所以还有点气未断,不然早就死了。但是毒已窜满全身,这等奇毒,神仙难治,我实不能救他。快抬回去埋了,免得臭味难闻。还有一件,你们惯吃人肉,这两人的肉却吃不得,吃了也和他一样,必死无救。”二拉只得命来人速将受伤山人先行抬走。韩小湘又给花面山人上了些药,说:“三五日内便可痊愈,也抬了回去吧。”二拉遵命,率领众山民,向上坐三人分别拜谢,抬了伤人,告辞回去。
  二拉走后,虎王才想起忘了问他何故两次向人私语,转问谢道明。
  原来红神谷这班山人敬神畏鬼,基于天性。自从小红蛇一死,二拉继位,当时虽为虎王德威所化,日久心中总觉寨中不供神,不吃人肉,不成事体。也是凑巧,这日二拉率众远出行猎,在虎王行猎的森林之内遇见一伙山民。这类山民满身俱刺有花纹,肤作紫铜色,又号纹身族,奉有一种邪教,无论男女,都爱舍身为巫,不再婚嫁,专习巫蛊害人之事。昔年颇为各地山民所畏服,学成巫术以后,到处奉若神明,备受供养。无奈这种邪术,学时受许多楚毒,才能得到传授,往往中途惨死,并非易事。加以生育不多,人口一年比一年减下去。到了此时,已没有整个的族类,为数甚少,并不常见。这一伙二十余人,奉着一个女巫,名叫都神婆,年才二十多岁。一个掌神刀的祭手,名叫扎端公,便是那被毒蛇咬的人。他二人先在云南毛竹山中穿鼻山寨中为巫,专恃骨卜占算,并无真实本领。不知怎地被迫带了徒众出走,辗转到此,打算另寻安身之处。误入本山森林,迷了途径,困顿数日,无法逃出。手下徒众发了急,说都神婆得罪天神,所以神不保佑,占卜不灵。意将她杀死祭神,大家分吃,另外选人继位。
  扎端公为人狡猾,素得众心。知道杀了都神婆,众人虽然拥立自己,可是三日之后再寻不到安身之处,一样也是难免一死。自己又和都神婆有好,杀时她一喊破,众人必更说因此神法不灵,当时就难活命,可是这班人个个凶残,不可理喻,无法劝阻。便用缓兵之计,偷偷告诉都神婆防备,自己从旁与她助威。都神婆得计,忽然大叫倒地,井起身瞪目旋舞,假装天神附体,说不日在森林之内便有奇遇,尚须候上些时,一出林事体便糟。并指出首倡凶谋之人,说神要杀他以享,即可降福。跳神时,众人均伏跪在地。
  那为首的一听出要算计他,料定降神是假,方欲跳起,扎端公早潜伺右侧,劈胸一刀,立时了账。照惯例,用刀尖刺上人心,向都神婆掷去。这一手原是炼就了的,那都神婆将口一张,连人心带刀一齐衔住,再往外一甩,那柄祭刀便飞出十来丈远近,钉在一株树干上面。然后一阵乱嚼,将人心生咽下肚去。仍然大叫一声,假装神去,倒卧地上,再行醒转。众纹身族骤出不意,果然受蒙镇住。
  扎端公一声号令,正要分食人肉,二拉等已早在侧窥伺,全都看在眼里,以为天赐神巫,百年难遇,怎肯放过。慌不迭地率众跑出,向前礼拜,苦求到红神谷寨里去受供养。都神婆等自然喜出望外,当时还做张做智,假装请了神命,得报救命之恩,坚要二拉立扎端公为副寨主,方始应诺。二拉等自然惟命是从,当下将都神婆一行二十余人迎往红神谷去。这一奉上邪教,以前掳劫生人来祭神分食的恶习又复兴起。惟恐虎王知道不饶,特地辟了一座极隐秘的石洞,将都神婆等安置在内。妖巫先还不愿,后听众山民异口同声说虎王带有神兽和无数猛恶野豹,人不能近,直和天神相似,连小红神都死在那神兽爪下,厉害非常。知非敌手,才息了念头。加以虎王、二猱前往索粮,差不多均有定时,此外并无别的需索,到日避开,两下决碰不上。二拉对虎王更是怀德畏威,恭顺异常,是以虎王也不疑有他。
  可是所供邪神须要生人祭献,并且号称越祭得次数多,神越降福。雪地僻处万山之中,人迹不至,哪里去找生人作祭品?二拉无法,先用抽签之法,挑取老年山人应选,祭过两次,出谷行猎的山民忽然发现隐贤庄出来打猎的汉人,便在暗中潜伺,乘其无备,用毒箭射死了两个,偷偷掳回谷去。第一次,二拉恐死人与虎王有关,或被知悉,还在害怕,一面在后洞秘密行祭,一面力嘱众山民不许再出谷去劫人生事。隐贤庄人只当失踪的人不是失足坠涧,便为猛兽所伤,哪知就里。过了数月,又当祭神大典,众山民又照样做了一次,依旧得手而归。隐贤庄人虽然起了疑心,因二拉作贼心虚,终恐泄露,严禁手下,一年只许三次,无故不许劫杀。隐贤庄人白搜寻了多日,总找不出丝毫线索。
  直到最末一次,发现失踪人的血迹和山人遗留的断矛,方始断定山中藏有吃人蛮族。正派人四出搜索,便值天降大雪。
  当方奎等在森林中迷路时,恰有两名山人往林中猎兔,看见八人,以为现成美食,不肯放过,遥遥尾随。在林内转到天亮,一直随出林外,始终无法下手。见雪积越大,恐被陷住,只得绕到八人之前,奔回谷去。走出不远,偏巧八人中有两人失足惨死。另有一人用树枝做了雪具,往前滑行探路,被二山人瞥见,立时埋伏在雪地里。等他滑近,从后跃起,勒了个半死,用藤索绑好,也费了好些心力,才运回去。二拉因本期的神已祭过,便命留以备用。开春雪化,虎王同方奎等五人去红神谷那天,未见二拉,众山民说在后洞祭神,所用祭品便是此人。
  二拉虽幸虎王没有看出破绽,但已说明山北所有汉人俱是虎王朋友,从此不准再加伤害。不久虎王又带二拉去隐贤庄与全庄人众相见。二拉不敢违抗,而祭品没处再找,又恐邪神降祸。扎端公便出主意,索性带人去往邻近驿路之处,掳劫过往行旅和山中药客来充祭品。那所在正是西川双侠等一行的来路,每出多由扎端公为首,率众裹粮而行,往返一次也须二三十天。行踪甚是隐秘,虎王果被瞒过。嗣见中间一段原野深谷之中野马、羊。鹿甚多,便不掳人,众山民也时常前往行猎。谁知近来猎场左近沟壑中出现了几种毒蛇,时常伤人,尤以七星钩子为甚,遇上便无幸理,众山民渐渐视为畏途,不敢轻往。
  日前因祭神期近,祭品尚缺,那里又是必游之路,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戒备前往,去时幸而无事。到了驿路附近山中潜伏,候了两日,恰遇韩小湘入山采药走迷了路。
  扎端公欺他人少,率众上前,想要生擒回去。不料韩小湘练就一身硬功,刀箭不入,仓猝问弄不翻他,还吃他伤了好几个山民。双方打得正难解难分之际,忽然山环中游出一条追风乌梢来。这种毒蛇身子细长,最长的有三几十丈,扁头阔腮,尾薄如带,身子乌黑,性发时其疾如风。人被咬伤或被长尾扫中,至多一个时辰,必死无疑。虽其毒还没有七星钩子猛烈,行动却敏捷得多。山中居民最惧此蛇。这条还算小的,也已有十六八丈长短。原在山环深草里蟠伏,众人争斗喧哗,将它惊动。刚游出时其行尚缓,一看见山环外面有人,嘘嘘叫了两声,身子微微一拱,便将前半身竖起丈许高下,拖着十六八丈长的身子,和箭一般,向人前射来。扎端公闻声回顾,见状大惊,立时一阵大乱,也顾不得再和敌人厮拼,丢下那几个受伤较重的山人,四下纷纷逃窜不迭。
  韩小湘曾得秘传,专制各种毒蛇,又是伤科圣手。此次入山迷路,困顿之余,忽遇山人截路,仗着一身武功,暂时虽然不怕,无奈山人力大耐斗,自己又在饥渴交加,方愁好汉打不过人多,这一来却给了他机会。他知道此蛇习性,胸有成竹,乘众山民逃退之际,略一定神,缓了缓,取下身旁带的如意齿环和随身铁杖,等那条追风乌梢蹿到面前,不但没躲,反倒把身子往下一矮,迎上前去。这时那蛇经过之处,恰有一名受伤的纹身族入被弃在地,看见蛇将追到,吓得鬼叫狼嗥,跌跌撞撞,忘命挣起欲逃,爬没几步,蛇已追到,低头便咬。纹身族人情急无计,举臂一挡,那蛇顺势一口咬往。韩小湘此时也已赶到临近,大喝一声,举起左手所持铁杖一舞。那蛇看见小湘,立即张口松了地下山人,朝小湘冲来。小湘更不怠慢,早把左手铁杖用力向下一杵,直立地上。又把右手如意齿环抡圆,对准昂起的蛇头上套去,一下套到七寸上面,忙把手中钢链一抖。
  紧跟着身子一歪,一个箭步朝侧面纵出去有丈许远近。脚甫点地,又返身朝前,由蛇身上横越而过。左手拿出三枝钢镖,用连珠手法,照准蛇的后身打去,镖镖全中,将蛇身钉在地上。
  那如意齿环是个锐齿密布、锋尖向里的钢环,上有机簧,可大可小。中间是百炼精钢打就的一条细长链子。手握这头是一根尺半长的短铁棍,上有护手钩。原是韩小湘精心研制的一件防身利器,专御毒蛇猛兽,因别的毒蛇多半攻正面,惟独这追风乌梢动作神速,左右咸宜,先吃齿环套住颈间七寸,负痛往前猛冲,再吃韩小湘一抖,越发被齿刃绞紧,深陷肉内。情急拼命,看见敌人左纵,也把头一偏,跟着蹿去,不料敌人早已防到,又从它身后往右面横越过来。方欲横转去咬,身子又有铁杖作梗。就这略一缓势的瞬息工夫,细长扁尾已被三枝钢镖钉住。论那蛇的力量,休说这地下钉的一根铁杖,便是一株小树也能缠拽倒断。无奈蛇身最要害的地方被齿环束紧,初套上时急怒攻心,还有一点猛劲,两三蹿后,便觉出略一转动,齿刃越发深嵌肉里,奇痛难熬,连气都透不过,有力也使不出。急得怒目冒火,红信乱吐,口里嘘嘘乱叫,一任韩小湘拽着蛇头,一点也不敢倔强。
  韩小湘知它力竭技穷,便将手握的短杖也插向地上。正拟取刀斩蛇,一回身看见适被蛇咬的纹身族人疼得满地打滚,叫声甚惨,不禁动了怜悯。便用土语喝道:“你们这伙山民也真可恶!你看这蛇的榜样,能是我的对手么,我知道山里出有一种大叶黄花,你们叫它乌鸦草。如能领我去采,告诉你们那些同伴不和我再作对,我便救你一命。”
  那山民哪里还答得上话来,眼含痛泪,只把头连点不已。小湘料定众山民目睹自己力诛毒蛇,也必畏服,不致反复。且不杀蛇,先把山民提开一旁,从怀中取出一些麻药上在伤口。用力将伤处一片剜去,重新上了止痛生肌的伤药,用布包好。又给他治了适才所受打伤。那山民见他用手剜肉,如无所觉,上药后痛楚立止,大为神奇,翻身跪伏,叫了两声。
  小湘回头一看,适问逃走的众山民全都出现。想已在远处目睹除蛇经过,因蛇尚横卧地上未死,不敢近前,只在远处立定跪拜,求小湘饶了他们。小湘也不理睬,就道旁竹林内砍了七八根长竹,一头削尖,每隔丈许钉上一根,朝蛇身钉去。等到钉完,招手命扎端公等走近。喝道:“此时或许还要用着你们,可能听我话么?”扎端公等齐声应诺。小湘便命众人用刀齐竹竿钉住的中间,将蛇斩成十来段。众人刀一下去,一段段的蛇身齐都叭叭连声,向上飞卷乱蹦,如非钉得甚深,几乎连竹拔起,吓得众人纷纷倒退。
  小湘忙喝:“无妨,此蛇不过气长,一会便死,无须怕它。”见一山人背有口袋,问是糌粑,要些吃了一饱。一见地上腥涎四流,蛇的近头半身急颤已缓,知已离死不远,才走近前去,用腰刀将蛇头斩下。就这样,蛇头落地时尚乱蹦起一丈多高,半晌始息。
  起初小湘只欲借山人之力寻些药草,寻路出山。偶一盘问山人居处,无意中得知蛮荒中竟有不少能人隐居,还有一个能役使猛兽的异人。且那一带遍地尽是自己所难寻到的珍药,心中大喜。再加上好奇之念,想看看那些汉人是谁,便令山人引去。扎端公正为平日经验,这种乌梢毒蛇多半成对出来,如今只弄死一条,另一条归途难免寻仇相遇,巴不得他能同去,立即喜诺。小湘又将别的受伤人治好,取了蛇胆、蛇头,将蛇身抛入山涧,相随同行。路上毒蛇并未再见。行进红神谷百十里远近,忽遇谢道明。二人乃是多年患难同门之交,自然舍了山人,去至谢家同住。
  众山民知他是神医,每值中毒受伤,必往求救,十九治愈。不久扎端公等出山掳人行祭,归途遇见一条七星钩子,连伤两人。扎端公亡命前跑,路侧丛莽中又蹿出一条追风乌梢,刚将扎端公咬倒,后面七星钩于也已赶到,二毒蛇相遇,舍了人恶斗不休。扎端公先吃手下山民救回,山酋二拉正率人抬他往谢家求治,不料被虎王走来闯见。二拉本就作贼心虚,人又愚鲁,不善说谎,容色仓惶,在在自露马脚,只暗求谢道明不要泄露机密,却说不出掩饰之词。谢道明又因尹、顾等人未忘前仇,只碍着虎王代立诺约,加以众山民人多厉害,并非易与,又不知当初杀害打猎弟兄的真正凶手,隐忍至今,原欲收服虎王,或是伺便说明,再行下手。自从小湘一来,尹、顾等人得知山人时往求医,便请谢、韩二人将计就计。小湘仍住谢家,以为异日遇机收服虎王时,暗中多一臂助。
  并托道明不时向二拉打探当初杀人凶手和红神谷中详情。二拉心粗口快,感激二人医伤之德,有间必答,不消几次,尽吐底细。
  原来每次暗害行猎弟兄的共只七人。为首的一个小头目,最称凶悍,已在小湘未来前被七星钩子咬死。其余六人因俱年轻勇健,每次出谷行事,照例踊跃当先。有两个便是在大雪中掳劫方奎同伴的,彼时贪功心盛,人虽被他们运回谷去,却为奇寒之气所中,不久双双病死。余下四人,两个随众行猎,骤遇大队野驴,践踏惨死。只剩一个,正要算计擒去,与死人上祭,不料适才被七星钩于所伤的便有此人在内,仇已不报自报。
  二人与众山民相处多日,觉出他们爽直,二拉人更忠厚。他们用人祭神,由于习惯,日久不难感化。只是还不知扎端公与都神婆作恶多端,二拉众山民是受其愚弄。
  虎王闻得二拉又祀邪神,勃然大怒,当时便要率领虎、猱赶去问罪。谢道明力劝不可,说:“山人自听了你的话,不敢再向村人等暗算。因无处得人,迫于无奈,冒着毒蛇之险,跑出数百里远处行劫。有时遇不到生人,竟不惜以本族的人杀了上祭。并且一年只三次,不肯常为。可知恶习太深,骤改不易。水清无鱼,不在山中劫杀也就罢了,苦苦强他所难则甚?你此去徒将他们逼反。照我看,只有日久劝导,使其自悟为是。如若操切行事,除非将他全族一齐杀死,终仍不免阳奉阴违,这一来岂不反倒多伤人命?
  你最好暂且装聋作哑,我自有良策,使其悔悟如何?”虎王方始愤平而止。
  众山人因知虎王常往那一带行猎,恐怕遇上追问前事,又换了一处猎场,一直无事。
  中间虎王曾遇到过两次七星钩子,仗着虎、猱相助,人兽齐上,俱都弄死,抛人山涧之中。小湘和虎王比了一次力,也未得胜。谢道明总想收他为徒,便改了主意,送他兵刃飞叉,传以用法。虎王见行猎斩蛇,有兵刃在手便利得多,虽然从学,仍是不肯拜师。
  晃眼过了春天。顾修看出谢、韩二人虽经自己百般怂恿,终无伤害虎王之意。杨天真所说异人也无音信。时受爱妾埋怨絮聒,连日方在气闷,忽然来了一个尹遁夫的好友,姓祝名功。顾修知他早年曾与遁夫同道,彼时他年纪尚轻,武艺也极平常。后来单人在湘江上劫一木排客人,不料那木排上有一姓向的排师父,精通法术,将他擒去,存亡全无下落。隔了半年,一班同道正要访查那师父,给他报仇,忽有人替他带了一封信给遁夫。说那排师父因见他颇有胆勇,人又聪明,擒到并未伤害,反将爱女许他为妻,带回湘潭老家传授道法。须俟学成以后,才与遁夫相见,请转告众人不要挂念。由此便无音信。后来遁夫在太子关闪失,改名退隐,不曾和他再见。常听人说,他已尽得乃岳传授,学就惊人法术。顾修自己亦久欲结纳,未得其便,难得如今自行投到,好生欢喜,连忙赶往寨堂相会。
  那祝功原非安分之流,这次投奔遁夫,也是为了在江湖上恃着邪法招摇作恶,树下强敌,存身不住。恰巧遇见村中派出贩货的人,得知遁夫夫妇隐居在此。光景甚好,地势又绝隐僻,仇人寻访不着,特地赶了前来。对于顾修和滇中五虎等慕名已久,见面甚喜。渐渐谈起各人心事,愈发投机,认为志同道合。当下由顾修发起,将全村的人重叙年庚,献血为盟。余外又推出谢道明、尹遁夫、祝功、顾修和滇中五虎,算是九个村主。
  表面上以年为序,实际却是顾修连络党羽,暗中把持。
  当推村主时,本想连韩小湘加入在内。小湘执意谦谢,说自己性情闲野,不喜常在一处,只愿从旁以朋友之谊相助。谢道明本也不愿当此虚名,因小湘已然坚拒,遁夫又在暗中再三殷勤相劝,说自己目前难以摆脱,但决不有背初衷,务请他勉为其难。道明与他患难至交,便不再为深拒,只得勉强允了。只推说虎王尚未收服,仍和小湘住在原处,轻易不往村寨中去,也不过问村中之事。顾修何等好猾,也看他不与自己同调,乐得如此,便也任之。
  顾,杨等人虽恨虎王,但极伯他,除了得便偷偷摸摸去杀害凡个豹子而外,从不敢公然侵犯。自打祝功一来,仗着他会邪法,公然过山寻隙,才伤了两只豹子,虎王使得信,带了二猱,骑虎追来责问。杨天真假说祝功是新从外来的客,当日出外行猎,不知以前定约。虎王已然不乐,祝功还从旁口出不逊,双方话一说僵,动起手来。论打,祝功自非虎王之敌,杨天真又惧着康、连二猱。祝功见势不佳,连忙施展邪法取胜。谁知虎上身旁带有涂雷所赠玉符防身,祝功所学只是排教中下乘禁制之术,竟无功效。一着慌,被虎王擒住,喝骂了一顿,扔出老远,总算没有伤他。二人闹了个愧忿交加,抱头鼠窜而归。祝功本欲再使恶毒禁法,背地里暗算虎王,无奈这种邪术害人不成,反害自身。又见第一次行法时,虎王行所无事,神情颇似此中高手,不知深浅,未敢妄动。十分气不出,只得仍以暗杀群豹,权且泄忿,静候米海客到来,再算总账。
  在这时期,虎王又由二猱收服了几百只野驴。嫌崖前豹圈小,容纳不下,另在崖东北青草原辟了一处牧场。又命豹王分率了百余大豹前去监牧,黑虎、二猱不时前往查看,晚来驱人附近一座大山洞以内栖息。虎王原意,前年大雪封山,寻觅肉食不易,目前豹群日益繁育,野驴的肉又绝肥美,惟恐万一又遭天变,或是猎不着肉食时可以备用。偏生栖息游牧之地为难,好容易寻到这片牧场,却又是南北交界之处,从此衅端时起,群豹时常被害。顾、祝、杨等推说豹子过山,偷吃了村中耕牛。鸡、犬,才追过山来杀死的。虎王几次想大翻脸,俱因看在谢,尹二人面上。谢、尹二人又再三向顾、祝、杨等诸人劝阻,三人也觉单拿些豹子出气,太觉无聊。
  歇手没有多日,三人聚饮大醉,说起前事生气。乘着酒兴,带了十几名有本领的心腹,半夜里私过山南,到了虎王寨前,意欲在出入要口上埋伏下邪法,等虎王明早动身,自寻死路。不料惊动黑虎,未容施为,飞纵下崖,连咬了两人。黑虎也中了祝功一暗箭。
  可是栅中群豹一齐惊动,漫山遍野咆哮追出。虎王也在崖上洞中间声惊醒,赶了下来。
  幸而祝功见机,一看情势不好,惊慌不迭,杀死了两只大豹,借豹身鲜血,行使障眼法东现西逃,连那两具尸首一齐抢走。虎王只知朝着暗中人影空追,等闻得黑虎啸声指点逃人方向,来人逃走已远,只得忿忿而回。顾、祝、杨等此行白死了两个心腹有力弟兄,只换来两只野豹,老大不是意思,空自咬牙切齿,无可奈何。
  虎王因见黑虎伤处看不见,只是通体寒战,四肢无力,心中大怒,第二日一早,便要带了二猱、群豹赶往建业村,寻顾修、祝功和滇中五虎等算账,恰巧在起身前涂雷飞来,二人别已数年,见面大喜。涂雷看了黑虎的伤,笑道:“这是排教中的邪法,神虎乃是一时大意,否则也伤它不了。这个连手脚都不消动,只拿我给你那块古玉符,向它身上一擦便好。”虎王一试果然。因是久别重逢,便没有走,互相谈起前事。涂雷劝虎王:“来人既未伤着你,他还死了两人,可见都是废物,报复难免要伤害多人。你还想要拜仙师学道,此举定要作孽,不如算了的好。你把古玉符用法时刻记住,再加上我师父的传授,稍有不妙,即行运用,凭他们绝害不了你,理他则甚?我来时曾代你请问师父,说你仙缘不久将至,只是你那两个对头早晚还要寻你晦气。我不久出门。一半月就回来,我们先玩几天吧。”虎王对涂雷自是言听计从。
  过了几天,涂雷又复出外。虎王由此更厌恶建业村那伙子人,除偶寻谢、韩两人学习飞叉,久未往村中去。
  那猎场上斑马、花鹿甚多,绝尘奔驰,其行如飞,当地毒蛇怪蟒时有发现,常受伤害。虎王平日行猎,最喜杀那豺狼。野猪、狗灌、野驴等猛恶害人之物,对于这类素食良善的野兽,不到打不着山粮时,轻易不许多杀。豹于最喜吃斑马的肉,虎王又非绝对禁杀,虎王如未在场喝止,遇上时大都不肯轻易放过。有时虎王见打得斑马大多,怒骂一阵,也就罢了。斑马力大性灵,又极护群,豹子走了单,被群马围住,也是照样吃亏。
  日久双方成了仇敌,见就眼红。豹子更是一见了斑马就拼命追扑,不得不止。豹比马多,受过虎王训练,又有二猱相助,自然势力相差悬殊。斑马先还恋着那片水草,终于被迫合群他徙。豹群不舍这种美味,每出行猎,必要到处搜索,已有多日不曾发现。
  近日虎王又率豹群出猎,中途行经树林以内,忽见林中生出一种异花,其大如莲,虽只一丛,却是干茎挺艳,占地丈许,重台叠瓣,五色缤纷,叶似枇杷,色作翠绿,甚是好看。虎王爱花成癖,又是初见,想要移植回去。无奈花太娇艳,四外荆棒围绕,估量花根甚大,难于掘取,立在花前徘徊观赏,只打不定主意。这时有几只照例当先探路的花斑豹已然走出老远,不知虎王停足赏花,将要出林不远,还未见后面主人和大队到来。方欲回身,忽然闻得斑马气息,接着便见数十匹斑马掩身树后,昂首窥伺。见了豹子,各把四蹄一登,飞也似纷纷往林外蹿去。起初豹子因见斑马大多,本想吼啸大群到来,一同追逐。一迟顿间,群马业已蹿出林外,四散飞逃。
  这些斑马原因不舍当地水草丰肥,又惧豹群之害,知近日涧中出了几条毒蛇,特地照着豹群来路,舍身入林诱敌,欲使双方相斗,同归于尽。内中有两匹大的,乃群马之长,一见豹于没有追来,群马业已逃远,又回身立定挑战,向林内怒嘶了两声,然后跑去引它来追。林中几只豹子闻嘶追将出来,一见斑马甚多,押后的是两匹极肥大的斑马。
  中有三只大豹颇有灵性,也知斑马狡桧,以前上过它当,此来必是诱敌,还欲等大队到来合攻,不欲便追。斑马见豹出林,仍是不追,又复回身怒嘶,极力引逗,这一来将豹子触怒。同时又听林内风生,大队将到,益发放心大胆,齐声怒吼,奋身追去。斑马知已将豹逗发了性,更不回头,口中连连长嘶,电射星流,沿涧飞驰。豹子自然不舍,追得正紧,不想中计,吃涧中毒蛇七星钩子长尾缠住。后来虎王、黑虎率了双猱赶到,计伤七星钩子。正在被蛇追逐危急之际,幸得吕伟用毒药暗器将蛇杀死。
  当吕伟伏身材上时,恰值一伙纹身族人同了十多名山人由山外行劫归来,因闻群兽啸声,知道虎王又在猎场之上行猎,原是避道而行,没敢打从猎场经过。偏生扎端公因见虎王时常拿虎当坐骑,心中羡慕,这时猎了一只小虎,用藤索绑住,想捉回去养大来骑。行经崖后,那小虎比狗还大,忽然挣脱绑索,往崖上逃走。崖上丛草深茂,这边便是猎场左近。扎端公不舍,追上崖去,刚用套索将小虎擒住,耳听下面人喊兽啸之声甚急,偷偷潜身深草之内往下观看。
  原来是吕灵姑惹的乱子。她原和王守常妇孺等在一起,那地方虽然离崖不远,但是藏处极隐。扎端公和众山民最畏虎王,又见和几条七星钩子恶斗,哪里还敢近前,至多窥伺两眼便即走去,众人本来不会遇难。灵姑偏在此时遥望前面人、蛇、异兽追逐方酣,嫌树枝茂密看不真切,一见其父吕伟和张鸿等藏处相隔广场既近,又看得清楚,便往前边移去。她这一走,却被众山民发现,左侧树上还藏有数人。这次出山没劫到人,祭期将届,只得归来,心中本就失望。又见诸人掩掩藏藏神气,料定是外来客人,与虎王无关,哪里还肯放过。也是合该出事,吕伟如早和虎王相见,众人也不致有这场危难。偏生不前不后,灵姑到时,吕伟刚和张鸿商妥,暗助虎王一臂之力,绕到前面,还没下手;王守常又恰从存放行粮的洞内,取了干粮来与妇孺们吃,都从树上溜下来,掩身树后,聚在一起,背向着崖:正是众山民绝好下手机会。当下由扎端公为首,带了十多名矫健纹身族人,轻悄悄掩到王守常等身后,用他本教中秘制的迷人香从后撒下,将王守常夫妻和张、吕两人之子一齐迷倒擒去,这时在场人、兽全神贯注毒蛇,全没觉察。
  扎端公先想连张鸿、吕灵姑也一齐捉住,细看了看,终因两人藏处相隔虎王斗蛇之处颇近;人又高踞树巅,那迷香须要身临切近,出其不意顺风撒出,方始有效;又见灵姑父女纵跃如飞,估量不是易与。心想:“这些人虽与虎王不熟,但是杀食生人终非所喜,一被发觉,连到手的人都保不住,还是知难而退的好。”立即息了念头,率众退去。
  行至森林附近,扎端公因见张鸿之子张远、王守常之子王文锦俱都身材丰盈,容貌俊美,不由馋吻大动,意欲先杀吃了,将王守常夫妻留着回谷祭神。偏巧建业村派了二十多名弟兄往西树林打猎,归途相遇,见是几名汉人妇孺,激动义愤,上前喝问,意欲截留。
  扎端公等自然暴怒,双方动起手来。这伙山人虽然矫健,无奈不会武艺,人又只有三十多个,相差无几,仅仗一把蛮刀,如何能是众村人对手,不多一会便被打败,死了几名山人。扎端公连受刀镖之伤,率众逃走。王守常等大小四人全被救下,一个未伤,众村人却有一个腿上中了一矛。起初众村人当王守常等人是山外过路行旅,被纹身族人从远处掳来。及至救回村寨,用药解醒一问,王守常当然不知就里,见村人义气,感激救命之恩,以为西川双侠威名远震,江湖上声应气求,说出来必更有个照应,谁知反惹下一场麻烦。
  顾、杨等人在朝夕盘算如何收拾虎王,吕伟父女到的头三天,恰好去缅甸的人归来。
  去人乃杨天真族弟,名唤杨满,说海客本欲早来,因炼法中间前往昆明探亲,不料所豢守洞奇禽虬鸟、猛兽狮獒在洞中私斗,误毁法旗,狮獒也受了重伤。留杨满在洞,助他代理杂事,为狮獒医伤,故此耽延至今,现始将法炼成。知众人心焦,同时尚因别故,不能再在缅甸居住,特命杨满先行归报,就便给鸟、獒预备栖息之所。海客本人日内即去昆明接取母、妻,大约再过两天即可到达。顾、杨闻言大喜,极力怂恿遁夫,说虎王倚仗恶兽,欺人太甚。今明日海客必到,可就此将张、吕等人留住。明日下午请虎王、吕伟赴宴,在席前除了虎王、二猱,就便向吕伟找回旧日的场面。
  刚刚议定,张鸿便同了康康骑豹赶到。见了王守常等,得知遇救经过,自然免不了一番交代,说些感谢的话,顾修见张鸿骑豹而来,并且带着恶兽金猱。他不想人家不带金猱怎能认得路,竟疑心是虎王恃强索人。起初想全体留住不放,只派一手下人送柬请宴。康康只惟主命是从,哪里肯应,便大闹起来。所去的几只大豹也跟在一旁大肆咆哮,大有搏人而噬之状,张鸿久闯江湖,看出主人词色纵无恶意,也有过节。自己这面受过救助之德,不便固执不允。当下又交代了几句过场,说:“主人如此念旧情殷,愚下恭敬不如从命。只请将王守常等四人放回,免得金猱无知作闹。愚下暂作不速之客,在此下榻,留待明日盛会便了。”又喝止住猱、豹不许妄动。总算康康性情比较连连稍好一些,来时又受过虎王吩咐,要听张鸿的话,见主人对王守常颇有礼貌,既允放回,也就罢了。
  行时主人说:“王守常一人带了三个妇孺,深山荒险,道途崎岖,骑豹夜行,诸多可虑。吕朋友远来,多年不见,既留张朋友在此,也须有一交代。如由王朋友带口信邀说赴宴,未免太不恭敬。”便问:“哪位兄弟相送一一行,前往致候?”尹、顾二人因方奎曾受虎王救命之恩,交情尚好,本意想叫他去。方奎却因自己和遁夫患难至交,起初夙志入山隐居,本过着极舒服的岁月,自从顾修来到,便诱惑遁夫,怂恿大众,渐渐立下严刻规条,招募党羽,以兵法部勒村人,隐以主公自命,视遁夫如傀儡,放着好好日子不过,别谋异图。近更勾结滇中五虎等,露出本来面目,骄恣狂妄。对于虎王更是恩将仇报,人不犯我,我去犯人,双方结仇已深,早晚爆发,不可收拾。谢道明、韩小湘苦口相劝,顾修不但不从,反加离间。无故开门揖盗,招一妖道前来,意欲暗算人家。
  迥非英雄豪杰光明磊落行为。方奎知道虎王厌恶顾党,去人稍有不合,便即无幸。心想:
  “自己和虎王好好交情,何苦为他伤了?”见尹、顾二人看他,借着和别人说话,故作不曾闻见,将头一偏,遁夫终是长厚,仍欲指名派遣。滇中五虎的杨天真性情刚暴,自恃武勇,看出方奎不愿前往的心意,老大不快。立时挺身而出,说道:“此去通候请宴,并非和他交手。这厮纵然染了禽兽习气,不像人类,吕老英雄尚在他那里,也不容他不讲情理,怎无一位出头前往?小弟不才,伴送干朋友一行如何?”顾修知他与虎王嫌隙最深,虎工作事任性,不通江湖上的规矩过节,性情又暴,此去最不相宜,示意劝阻。
  杨天真却偏不肯听,执意非去不可,当着外人,不好深拦,只得任之。
  张鸿眼睛何等明亮,见康康听杨天真说话时,喉中微微作声,目光如火注视不已。
  野兽性情,恐其中途出事,又不知两家到底有何宿怨,行时借着送行,向康康喝道:
  “你乃神兽,应该明白道理。这位杨朋友,此去是你主人的客,路上务要听他吩咐,和对我一样,不可丝毫倔强,你晓得么?”康康闻言,低头想了一想,才哼了一声,双目敛了凶光。如非张鸿这几句嘱咐的话,康康行至中途,必想起以前杀豹伤虎均有此人在内,杨天真纵不送命,苦头也吃定了。
  当下尹、顾、张、祝诸人看着王、杨等人和康康分乘诸豹驰去。回寨时,遁夫已命人设了盛筵在峰腰后大寨中相待,又向张鸿重新道了仰慕。张鸿明知在座诸人均是云贵间的绿林豪侠,顾修和滇中五虎等至少都有个耳闻,只为首之人,从来没听江湖上有这么一个姓尹的大名。看他言语行径,又决非寻常人物。自己和吕伟患难至交,离开之时绝少,事无巨细,无不知悉,怎也没听说过?再听尹、顾等人道及吕伟,似于敬佩仰慕之中,隐隐含有计较之意,估量定有极大的过节,好生不解。尹遁夫见张鸿言谈豪爽,举止从容,英气勃勃,惺惺相借,也觉西川双侠果然名不虚传。几杯酒一下肚,不禁动了豪兴。又看出张鸿悬想神情,知他尚不知自己为何人,笑对张鸿道:“张兄适才寻思,敢莫是想知小弟的来历么?难得今日良朋相聚,甚是快活,且请于了这一大杯,待小弟揭开本来面目如何?”
  张鸿这一会工夫,遍想以前江湖上有名之人,因遁夫满口滇音,名字不似江湖中人,再追忆自己偶然不与吕伟在一起的事情,只有日前所说太子关一节有些相近,已然料着几分,但不敢肯定。闻言举杯一饮而尽,不等遁夫说出,先笑答道:“不怕村主见怪,小弟奔走江湖已历半生,虽然见闻浅薄,但这数十年中,有名望的英雄,差不多均已见面订交,闻名而未得见的甚少。这云贵道上,只有当年名震江湖的滇南大侠戴中行,我和吕老哥彼时慕名已久,只因俗事羁身,山川间阻,无缘得晤。后来吕兄曾独往云贵一行,归来他说因归期太促,也未往谒。后来再一打探,闻得戴朋友不知何时举家归隐,由此缘铿一面,不曾得见。我二人每每谈起,引为憾事。此外也许见闻孤陋,或是村主自来久隐于此,所以不识姓名了。但又怎会和吕兄相识呢?如今在座英雄俱是当年有名人物,只村主一人如一潜龙伏虎,莫测高深,好生叫人惭愧,如承相示,足见村主义气干云,一见如故,拿张某不当外人。小弟十分感慨,愿闻其详。”张鸿这一席话,暗点自己交遍天下,颇有眼力,并非浪得浮名;又给吕伟预留相见之地。表面却是当面恭维,不露一点痕迹,说得甚是得体。
  人都吃捧,何况遁夫当年又是滇南一霸,盛名赫赫,因为一时受挫,退隐荒山,未得展平生的抱负。虽然享尽世外清福,烈士暮年,壮心未已,昔年的豪情胜概依然尚在,又当酒酣之际,恭维他的更是方今有数英侠,哪得不兴高采烈,欢喜非常。遁夫再一回想:“吕伟当年太子关一役,衅自我开。他明明本领高出己上,不但不为已甚,为了顾惜自己盛名颜面,竟不惜委曲求全,苦斗连宵,不使绝手。直到自己看出他的心意,相寓无言,表面上谁也不伤,方始罢手。这等心胸行径,已是难能可佩,尤其是他和张鸿齐名至交,亲逾骨肉,当然无话不说。这样露大脸的事,如换旁人,纵不满处宣扬,也会故意泄露出去以显威名。自己人山退隐,也为纸里包不住火,当时虽无一人看出,早晚终于难免泄露。如再设计复仇,已然与人论交,无殊匿怨,不是英雄豪杰所为。万一不胜,反又取辱。倒不如就此收手,显得光明。不料他竟如此长厚,连张鸿这样好友也只字不提,并说滇中之行一面未晤,免人揣测。天底下哪里还找这样好人?自己倒落了个小人之心,妄度君子。”感佩欣喜之余,不禁化敌为友,连明日找回场面的心思都打消了。
  当下遁夫接口道:“这话说来大长,难怪张兄不知。便是在座诸位好友,除却一半是小弟当年旧交,识得姓名、来历,因受小弟嘱咐,只以新名相称,不再向人提起外,余者凡是年轻新来的朋友,都只知小弟姓尹,居此多年而已。难得西川双侠相继驾到,小弟洗手入山,本为吕兄而起,张兄初次幸会,一见如故,不便再隐行藏。诸位且再同饮这一大杯,待我旧事重提,也可见我们江湖上交朋友的义气哩。”
  张鸿闻言,愈知所料不差。表面上仍装到底,故作不知惊疑之状,随着众人齐声赞好。举杯一饮而尽,眼望主人,都听叙说前事。在座人数虽多,除了初随入山的一些至亲密友和徒弟外,只滇中五虎当时曾经在场目睹,也只当双方苦斗力竭,并不敢断定戴中行是出于必败之地。便是顾修也是后来投奔,听遁夫酒后述说心事,并不深知就里。
  所以大家都想听说详情,无一插言。
  遁夫见众人干完了杯,才起立对众一揖道:“诸位高朋贵友、至好弟兄,恕我一向不实之罪。我的真名就是张兄所说的戴中行。只因当初在滇南一带,承江湖上好友抬爱,颇有名声。彼时恰有一家镖局保了一船红货回滇,因知我厌恶那家客人,志在必得,说话不通,辗转请求西川大侠吕兄保护。吕兄初意坚执不管,嗣因来人面重,情不可却,惺惺相惜,又不愿和我相斗,想了一个暗度陈仓之计,人货分途而行,使我扑了个空,按说已算让我一步。我彼时壮年气盛,偏生不知进退,定约吕兄赴宴,一决胜负。说也羞人,我这边大张旗鼓,遍请各路英雄赴会,欲待人前显耀;哪知吕兄竟单人独马,连随身兵器也不带,从容而来。我觉出已输了一着,面上有些难堪,心里越发气忿。悄向到场诸友密告:我纵被此人打死,也只能事后复仇,无论是明是暗,千万不可从旁相助,坏了我的名声,贻羞于人。
  “起初虽知吕兄名高艺精,不是易与,私衷也还自信不弱于他。及至酒罢三杯,一动上手,才知吕兄身负绝技,果然名不虚传。我因众目昭彰之下,虽然很敬重他,但是自己的颜面也关重要,起初也只想点到即止。打了半日,觉出吕兄身手精妙,越打越勇,封闭更是严紧,无隙可击。我还当他守多攻少,是存心累我,想得后胜。这时偏又来了一个闯席的,姓朱名霆,也是一位成名英雄,要给我们讲和。我不知他是好意,以为行强解劝,好生不快,几与后来这位也动了手。结果还是吕兄接着往下再打。由当日午后动手,直到次日未申之交,只中间停手与新来的那位朋友说了几句话,直打了一天一夜,未进一点饮食。我把什么煞手都使尽,法子也想穷,始终占不得丝毫便宜。后来吕兄大概因我太不识趣,才用八九玲珑手法,只一照面中,在我身上连做了三个记号。做完还故卖我一个破绽,吃我点中一下,彼时吕兄正在壮年,武功灵巧,出神入化,所做记号均在隐僻之处,下手迅疾,在场的只有我自己明白,更无一人看出。尤难得的是,他先打招呼停手,处处留我地步,当时订交言和。
  “先还以为也曾点了他一下,可以扯直。及至事后一寻思,仍是他故意让的。纵横半生,不意遭此挫折,表面上虽是平手,久后传扬出去,岂不把英名丧尽?越想越愧,不由心灰意懒,这才举家入山,洗手归隐。后来也曾常向川中往来的门人好友打听,竟未听人传说此事。只听说那朱朋友第二年便中瘴毒病死。我将信将疑,以为吕兄终要向人泄露。好在我已归隐,就说也会顾得我未背豪杰行径,不是庸俗无耻之流,不再置意。
  适闻张兄之言,想不到吕兄竟如此盛德。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事虽多年,心终不无介介。实不相瞒,此番留宴,固因顾老弟夫妻与虎王有些过节,为日已久,我此时已无法再劝止;况且虎工人太粗野,对我尚好,对众弟兄也着实有些难堪之处,明日之事,只得任之;而我也未始不想就便略找当日场面。知吕兄赶路心切,人又平和谦退,如知是我,未必应允光临,找场面与否还是说说,我却真想见他一面,故此去人未吐我的行藏。我想人生如白驹过隙,哪有许多较真之事?良朋相聚,正该痛饮欢会,特向张兄和诸位说明心事。并请张兄明日代向吕兄致意,请他暂留旬日,以叙阔别,并恕我先时隐瞒之罪吧。”
  张鸿闻言,大喜道:“原来村主乃是当年滇中大侠戴兄么?小弟闻名已久,真巧幸会。想不到吕兄还有这一段佳遇,更难得的是村主这等光明磊落行径。二兄此举,真乃二雄相并,千秋佳话,令人佩服无穷了。”众人俱随声附和,称赞不已。中行也觉自己事做得对,既免明日席前之争,又可借此结交两位有名的大侠,心里很痛快。
  顾修和滇中五虎,与西川双侠本无仇怨。原意是借明日早宴为名,收拾虎王、二猱,因而极力怂恿。及至中行吐露真名,与双侠释嫌修好,成全江湖上的义气。此举固属光明豪爽,不过双侠与虎王成了朋友,明日筵前纵不偏向一面,也必从中作梗,凭着老面子挺身出来解劝。中行本无伤虎王之心,明日之事出于勉强,按着江湖上的过节,也必要顾全双侠情面,不与难堪。如此,自己心思岂不白费?看中行此举用意,还许一半是为了虎王。话已出口,又不便拦,心中老大不快。闷了一阵,顾修又一想:“虎王性暴无知,平素就轻视人。明日筵前,我先激他自动做些无礼举动,使来人看出其曲在彼,不是我不通情理,是他自己不肯罢休,逼得双方非动手不可,想劝也无从开口。这时来人肯置身事外便罢,如不解事,还拿出过节交代,强自出头,索性连他一齐毁掉,看看西川双侠到底有多大本领?”想到这里,才微笑着敷衍了中行几句。
  张鸿虽没吕伟精细沉着,到底见多识广,成名不虚。对于顾修为人诡诈,早有耳闻。
  这时见他眼皮低垂,如有所思,脸上神情阴晴不定,料知他必有诡谋。暗忖:“戴中行说话真诚,举止光明,不愧豪杰,此事已无芥蒂。此人大是鬼祟,不知要闹什么花样?”
  细查在座人数虽多,就拿这些知名的说,也非双侠敌手。后起的不知深浅,看主人相待情形和所坐席位,除另有人未露不知外,似乎无甚能手,即使真个有甚举动,凭自己和吕兄也决应付得过,先没在意。继想:“虎王居此多年,不特神勇过人,手下还有通灵异类和大群猛兽,他们不会不知厉害,适才又明说要和虎王较量,吕兄之事尚是附带余波。看金猱索人时暴跳神气,众人无一能制,奈何它不得,何况全来。假使没有必胜之道,休说还与虎王为敌,便和吕伟为难,有虎王同来,也是不敌。他们并不愚蠢,所谓助手必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否则便是左道旁门一流。同来诸人俱受虎王礼待,如见危急,怎能坐视?”越想越觉可虑。
  戴中行见他停杯沉吟,笑问道:“我们神交已久,天涯相逢,正当痛饮快乐,张兄颇似海量,为何停杯沉吟?莫非长途跋涉劳顿,贵体有甚不适么?”张鸿酒后越发心直口快,又与主人投机,便没有初谈时慎重,脱口答道:“小弟虽与虎王初会,未知底细,见他人虽粗野,倒也有些英雄本色。不知因何开罪诸兄,可能见示一二么?”戴中行平日受左右蛊惑,久而习惯,听张鸿一问,回忆前事,自知理屈。并且自命盖世英雄,不能制一野人,又不能约束手下,各不相犯,始则受恩不报,反倒纵容顾、杨等人挟嫌骚扰;等人家屡次登门问罪,知难抵敌,表面推托敷衍,暗中却由顾、杨等人劳师动众,远出聘请能人、恶兽相助,能胜也属没脸。亏心行为,不是英雄所为,对着外人怎能出口:自己又不善说诳语,不禁羞得老脸通红,没答出来。
  这一停顿的工夫,顾修见中行为难之状,暗骂中行:“真是无用,似你这样,怎为众人首领?”方要抢着代答,力说虎王率兽食人恶迹,暗示张鸿,明日应告知吕伟休管闲事。还未张口,忽然有人禀道:“大当家的和韩英雄到了。”一言甫毕,便听外面有人高声说道:“西川双侠千里远来,良朋盛会,怎的这时才教人与我送信:真正欠罚了。”张鸿侧脸一看,门帘启处,进来二人:前行的一个,正是阔别多年的昆明修士铁拂尘谢道明;后随大力天王夺命手神医韩小湘,虽无深交,昔年也曾见过。连忙立起,彼此拉手,连称幸会不置。寒暄后,重又一同人席落座。张鸿先见主人为难,知道此人天良尚好,看神情必有不便交代之处。自己终是初交,问得也嫌冒失,正没个台阶下,恰好人来,借此岔过,便向道明叙阔。
  中行见张、谢二人交情颇厚,笑问:“二兄何年交好,怎没听提起?”谢道明道:
  “我和张兄也是打出来的朋友,相熟大约就在贤弟归隐的那一半年中。那时愚兄闲游蜀中,在峨眉山解脱坡前得与张兄相遇,先彼此不知姓名。说也惭愧,彼时我有一恶徒鲍善,在外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张兄为救一孤女,约他第二日往舍身崖比斗。我因初至,尚在鼓里,受了这业障蛊惑,与张兄在坡上打了半日,未分胜负。后来我自道名姓,张兄急了,也通名大骂,说我在称修士,纵徒为恶。彼时我也在气头上,还不甚信。偏生这业障知我性情疾恶如仇,他作贼心虚,见我打时屡屡看他,疑心败露,忽然逃走。我才有些省悟,忙叫张兄暂且停手,等我追上徒弟,问明再说。我二人立即停打,一先一后追去。谁知这业障诡计多端,早已防到此着:来时在山僻处隐伏了两个同党,见我二人追赶,竟用连珠毒药镖暗下毒手。我虽练内功,能避刀枪,因出不意,又当怒极失神之际,如非张兄知他还有同党未出现,必有诡谋,见山径险秘,留心埋伏,从我身后用西川双侠驰名惯用的月牙飞刀,将连珠镖破去,几乎被他伤中要害。等我用铁拂尘杀了二贼,业障已逃没了影。张兄又领我去见所救孤女,问明业障恶迹,并助我赶往巴州寻着业障,清了门户,并合诛护庇他的一十四名川江恶盗。由此成了好友,直盘桓了一年多,才因事回转昆明,此后多年未晤。因我二人初交,只韩贤弟寻我回滇,在张兄那里相见得知外,在座诸位俱不相识,谈不到这上头去。便是我也因山川远隔,多年未见,都忘怀了。适才来人说,尹、顾二位村主请我饮宴,并有新客到此,明日还有盛会,我还当是米道友来了呢。到此才知张兄驾到,怎不早与我送个信儿?”中行道:“我因张兄沿途跋涉,难免饥渴,所以没等到大哥来,一面着人相请,一面径自入席。适才谈得投机,连我多年未说的真名来历都说出来了。”
  谢、韩二人素佩双侠,太子关一役本也不知就里,还是到了隐贤庄,才听中行自己说起,益发心敬双侠为人,只是始终没谈到以前订交之事。今日去请,以为来的是米海客。一听说是西川双侠,惟恐中行记恨,闻言甚喜,好生称赞。
  张鸿听手下人等称谢道明为大当家,实际却尊而无权,仍是戴、顾二人为首。谢。
  韩二人只以客礼自居,住又不在本寨。再看在座诸人十九是江湖豪强,绿林暴客,虽然暂时洗手,多半未化去本来野性,在在显出桀骜不驯之状。料定此辈决不会安心归隐,其中必有缘故。推说久别叙旧,要和谢道明同榻说话。谢道明又拉上韩小湘同陪远客,不令独自回去。中行自无话说。寨中原有谢道明一大间静室,备他不时过访,与中行谈晚不归下榻之用。当下命人将客室中床榻铺盖移人同居。席散后,戴,顾、谢、韩四人陪了张鸿,一同入室叙话。
  顾修因受过谢道明的大恩,起初约了他来,本欲多结一个有力党羽,以壮声势。谁知道明到后,因与中行也是旧交,又惜他辛苦经营的这些田园基业得之不易,大好安乐岁月不过,受人诱引,图谋不轨,将来必无好结果,颇不善顾修所为。力劝中行不可自寻苦恼,并为筹划脱身之策。中行心直好友,最重情面,不肯得罪顾修和滇中五虎等顾党,便一味延宕下去,期其自悟。日久,顾修看出谢道明暗中作梗,好生不快,但又无法再将道明遣走,心中时常悔恨。今见道明与张鸿莫逆神情,又不便拦他与客同榻。适才张鸿席间问起与虎王结仇原因,正值谢、韩二人进门,没有答出。惟恐道明向外人泄了机密,即使仗有米海客,不畏双侠出头,传到外面也不好听。便借话引话,力说虎王如何乖张凶暴,恃着养有恶兽,常带群豹背约过山,伤人掠畜。并拿话点醒道明,不要对来人吐露真情。道明表面上装作应诺,点头示意,心中却大不直他所言。
  大家正谈得起劲,忽报杨天真回来。顾修连忙走出问话,隔了一会进来,大骂虎王倚仗恶兽,侮慢信使,种种无礼。怒道:“明日说好服低便罢,否则定教他连人带所有恶兽一齐死无葬身之地!”正骂得起劲,忽又报米海客带了母、妻、家人和所养仙禽神兽,已由空中飞落,现在寨门之外,五虎兄弟已然迎接去了。顾修忙对中行道:“米真人为了我们老远光临,此人道法高强,无殊天上神仙,我们须要多加一分礼貌才好。”
  说罢,看了谢道明一眼,连声催走。道明知旨。自己虽非真正主人,总算是同盟中的老大哥,远客新来,自然不能不出来接待。只得对小湘道:“你也远客,可以无须出见,请代我弟兄三人,陪着张兄畅谈一会。天已不早,你二位如倦,不妨先睡。愚兄去去就来。”说罢,与中行同向张鸿道歉告辞,接待来客去了。
  三人去后,小湘为人爽直,平时又极敬佩双侠为人,两人越谈越投机。小湘把顾修如何宠妾挟怨,以虎王为仇,愚弄中行,异谋惑众等种种恶迹,以及此番请妖道米海客,想借他妖法和所养妖鸟怪兽之力暗算虎王,一一说了。
  张鸿先和虎王初见,本就看出他是个英雄。一听小湘的话,心想:“他对头方面尚且有人如此赞他,其为人如何,不问可知。自己一行又受了他的好处,明日筵前,怎好坐视其危而不援手?无奈此行带着妇孺,身居异地,强龙难斗地头蛇,纵有多大本领,也是施展不开,何况对方还有一个会使邪法的妖道,不是可以力敌。就算中行是个朋友,或者能卖点情面,但有顾修居中作梗,此人诡诈机变,党羽又多,隐然左右全村,处心积虑施此毒计,中行也作不得主。虎王更是刚直,不知轻重利害,决不肯听人劝。顾修只要在席前稍为挑衅,争端立起,一发便非要分出胜败存亡,不可收拾。”越想越替虎王发愁。
  张鸿知谢、韩二人虽然收服虎王不了,却都爱惜他。正想和小湘商量,打不定主意,忽然一阵微风吹入,门帘启动处,飞进一条黑影。张、韩二人俱是久经大敌之人,知有不速之客进来。张鸿更疑心是顾党暗算,忙暗中戒备。定睛看时,烛影幢幢中,现出一个黑衣少女,正是吕伟之女灵姑,不禁大惊。不等开口,先悄声低问:“贤侄女怎么如此胆大,深夜到此,令尊、虎王可曾同来么?”韩小湘见是张鸿自己人,方始坐下,重又细看来人。见她年才十四五岁,头上黑绢包头,身穿玄色夜行衣履,左插宝剑,右挂链囊,身容秀美,英姿飒爽,相信也是个能手,估量她已在室外潜伺多时,竟没听到半点声息,心中好生惊佩,不禁现于颜色。张鸿见状,才想起没给小湘引见,忙又拦住灵姑话头,令先拜见过韩叔父。小湘听是吕伟之女,益发赞许。
  这静室借着山形,建在大寨后面半山峰腰凹处,以崖为顶。前有三亩平地,满植花木,下临绝壑。对面峭壁如刃,高矗天半,不可飞渡。左边怪石微凸,上下相隔甚高。
  除有时山风大作,吹得那瀑布如匹练摇曳,水花四射,击荡交鸣外,风和人静之夜,只听到峰顶发源处微有哗哗之声,并不似寻常泉瀑那般轰隆怒啸。右边出口又是石壁如屏,又高又阔,恰将大寨隔断,仅壁根近地处有一个三四丈深的石洞可以通行。全村寨的屋宇均在石壁之右,依着形势四下散置。洞径纤曲,里外都看不见,还须绕行出去,才能望到村寨。室甚高大,本是中行辟作闲暇观书之地,兼充谢道明的行榻,不奉使命,轻易无人走进。有两个服侍的小童,因值夜深,又欲畅谈无忌,业已遣睡。虽然地极幽僻,小湘终恐顾党有甚好谋窥探张鸿,若无心闯来,见到灵姑,必然误会,反伤了双侠交情,便起身往门外走去。张鸿见状,伸手要拦,小湘低声笑道:“我不是回避你们,我是代你们巡风去。”张鸿忙即谢了。灵姑重又从容叙述前事。
  原来吕伟父女和王守常等听虎王说了身世,得知一切详情之后,先想不起那村主是何等人物。后虽由杨天真而想到滇中五虎,又由五虎而想到戴中行身上,心中仍拿不定。
  却料定明日之宴,必有争端。想了一阵,笑对虎王道:“可惜神猱虽能通人语,却不会说。否则再教它辛苦一次,半夜跑去问问我那贤弟、不使人见,即行回话,总可得到一点虚实,明日也好早作准备。”虎王屡占上风,全没把对方放在心上,力说:“他们除了尹,方、谢、韩等十来个是好人,余者鬼头鬼脑,还不如我养的畜生。尤其那顾修、杨天真这几个更是可恶,本领不济,专一暗算我的豹子,你说气人不气?你休听姓杨的满口大话,也不知从哪里找来几个废物,明日打得赢我便好,打不赢时,有老尹的情面,我也不会伤他。这样人我已遇见过好几回了,不用康康、连连,就给我打跑了,理他怎的?”
  吕伟却不是这样想法,细想杨天真的口气,隐含杀机。对方多次吃亏,岂不知虎王和神虎、金猱的厉害,必定延有能手,怀着必胜之心无疑。目前江湖上妖人甚多,弄巧所请的还会邪法,事更糟了。虎王心直,哪知此辈诡诈。仗着一见如故,谈得投机,话还能听,便以婉言相劝,说江湖上妖人厉害,遇上会邪法的,休说有力难使,便是虎、猱,也无法施其神勇,不可不早为防备。并劝虎王明日务看自己眼色行事。虎王闻言,也想起昔年双猱私逃,为妖道所陷,自己骑豹往救,多亏涂雷相助,才得无事,不禁心动了一下。因生平所见会法术的人,无论正邪全是道装,一心记着明日如见有道装的人,多留他一点神。好在身有玉符,又会防身之法,也不怕他邪法暗算。便和吕伟一说,又将身佩玉符取出来看。
  吕伟见那仙人给的玉符,上刻符箫,入手温润,隐泛光华,知是宝物。便对他道:
  “你适才不说送你玉符的那位朋友,日前出去就要回来么,何不试他一试?由我写下一信,命你神兽明早给他送去,打一后援,有备无患,总是好些。明日他若善请便罢,否则各凭真实本领,大家一个对一个,真比胜负,我们连神虎、金猱也不许上前。索性就这一回,由我出头分清曲直,不论谁胜谁败,两罢干戈。万一他约有妖人,我们约仙人相助,既无败理,彼此均是约友助拳,也不为过。如人未回山,那是无法,也许能得他仙师垂佑。你看如何?”虎王想了想,点头应允。
  当下由吕伟寻出灵姑所带纸笔,与涂雷写下一信。因仙人洞府时常云封,天已深夜,不便冒昧惊动。黑虎通灵,能知进退,便命康康持书,未明前与虎同去,到时相机行事。
  涂雷如回,必在洞前乘着朝阳吐纳练剑,一见信必然赶来,同往赴宴;要是未回,便将此函恭置洞前,或遇仙师同时呈上。等虎、猱回来,再去赴宴也来得及。虎、猱领命,将信接去。
  这时天已深夜,吕伟因灵姑饭后不久推说身倦,拉了王守常之妻,同往洞角一个小洞中石榻之上,铺上被褥,安歇去了,此时睡得正香,又有王妻在内,不便人视,便和王守常父子、张鸿之子张远、虎王诸人一同就卧。那洞本来宽大,那年方奎等五人到来,虎王又添了几座石榻,当初为了便于谈天,所有石榻俱设在东壁角里,地最宽敞。灵姑住的那间小石室,原是双猱卧处。虎王虽在南疆生长,幼读文书。后和尹、顾等人来往,知道汉人男女有别,不似山人随便。知王妻和灵姑不愿与男人们一同列卧外面,特命双猱迁出。
  实则灵姑少年气盛,心中另有打算,并非真睡,先拉王妻作伴,全是掩人耳目。工妻倒是真个倦极欲眠。灵站犹恐她中间惊觉泄漏,假说自己不过因主客都未说睡,身子疲倦,进来睡一会,少时醒转,仍到外面宽敞处睡去。王妻老实,信以为真,就枕一会,便自睡熟。因虎王平时畏热,不是极冷的天,从不近火。这小洞相隔主客诸人睡处颇远,离那聚谈之处却近,众人说话声音又大,灵姑听得甚是真切。到了夜深,见众人还不去睡,正在发急,恐路远时晏,明早赶不回来,一听他们一同就卧,好不欢喜。略待了片刻,便结束停当,偷偷走出。
  灵姑先以为山径方向已向王妻、张远问明,别无难题。及至走出一看,全洞静荡荡的,不见一点动静,火池中的余火未熄,照在左侧钟乳上面,晶光回映,幻为异彩。遥听虎王鼻声如雷,声震全洞,从东壁角暗处传来。中间隔着两三处钟乳璎珞、石屏之类,看不见诸人卧榻,谅已睡熟。方欲往洞门外走去,一回身瞥见那只比水牛还大一倍的神虎当门而卧,二目神光远射数尺,正注视着自己,形态甚是威猛。康、连二猱也蹲在虎侧,一个拿着适才吕伟代写的信,正在交头接耳作兽语,见灵姑回身,便一同站了起来。
  灵姑想起来时一切情景,这里野兽毒蛇到处皆是,自己人生路不熟,仅凭两人传言,路又有那么远,休说有甚闪失,便今晚走不到建业村也是丢人。有心想喊张远同往,又嫌他本领不济;且恐惊动老父,必受拦阻,更走不成。若不去,又觉虎王轻视自己是个无用的女孩子,心不甘服;去则事情太险,更恐虎、猱拦她。再侧耳一听崖下群豹鼻息咻咻,起伏如潮,夜静山空,分外惊人,不禁有些胆怯起来。
  方在踌躇,二猱忽然走近身前,朝着灵姑伏拜,又扯弄她的衣角,意颇驯善。忽然心中一动,暗忖:“这三只神兽俱极通灵威猛,能通人语,建业村中人人害怕。况且黑虎、金猱少时便要到铁花坞与仙人送信去。何不和它们商量商量,如得允许,索性借着此行,就便随虎前往,等到见着张叔父,问明虚实,再骑它同往投信,还可看一看仙人是什么样;或是约定地方,等虎。猱归途再接。有此神兽相助,有什么险阻艰难都不怕了。否则它们在此守门,要是不允,连这门都出不去,还说甚别的?”
  灵姑想了想,恐说话惊动诸人,先和康、连二猱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往洞外,并请同去。二猱会意。便点了点头,转身先行。灵姑见状,忙往外走。黑虎也起身跑了出来。灵姑因黑虎能主持一切,到了崖口僻处立定,向黑虎商量,说自己要往建业村去探看张鸿,探村中虚实,无奈路生势险,欲借神虎、金猱送信之便,携带骑了同去,见人即回,决不惹事,使虎王见怪。起初黑虎将头连摇,意似不允。后来灵姑抚摸虎颈柔毛,不住央告;二猱又各自从旁朝虎连声低叫。黑虎瞪着一对光闪闪虎目望了望灵姑,方始点头应诺,朝着连连低叫了两声,虎身往灵姑腿旁一横。灵姑喜出望外,忙即跨上背去。康康业已当先驰下。只连连被虎阻住留守。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探虎穴 绝壑渡孤身  斩妖巫 群雄张盛宴
 
话说黑虎驮了灵姑,据崖一跃,便到了下面,撒开四只虎爪,一路蹿山越岭,往建业村急驰而去。今番不似日里要等大队同行,如脱了弦的弓箭一般,行更迅速。行不多时,便到了建业村前峰岭相近之处。离天明还早,铁花坞之行,可俟见罢张鸿再去。又和虎、猱商量,将虎留在峰侧山凹僻处,自与康康人寨,同探张鸿下落。如康康先寻到,便速觅自己通知;自己先寻到,便在张鸿那里相候。不想这一分道,几乎生出事来。
  先说灵姑与虎、猱分开以后,仗着家学渊源,一路鹭伏鹤行,纵跃如飞,不消片刻,行抵峰寨之下。那建业村就建在峰腰上面,全村屋宇分踞岭脊冈崇之间,高低错落,因山位列,各有茂林密莽掩蔽。所有田畴,均在中心。新辟的百顷梯田及十几处望楼,也都在峰岭四面极高之处,各有奇石崖洞和林木做屏蔽。除却岭后梯田面对危崖幽壑,人迹不到外,余下无论岭后人来何方,不是身已临近,也看不见村寨影子。灵姑去时,因村人自由隐贤庄到此,仗着地利、人力,从无一点变故发生,年时一久,俱都松懈下来。
  又值半夜里远客新来,盛筵大开,全村凡是上一层的当家人物,都在筵间陪客,聚于寨堂之内。其余中下层人因夜已深,除却少数执役诸人,全准备明日早起,多已安歇人睡。
  灵姑初次犯险,究有戒心,形迹甚是缜密。各望楼中虽有个轮值之人,过惯太平日子,视若具文,形同虚设。偶而略向楼外望望,也不过看看天色,万想不到会有外人潜入,所以灵姑如入无人之境。
  灵姑到了峰下一看,岭脊深林中间有零零落落的灯明灭掩映,直达峰腰以上。遥闻隐隐笑语之声随风飞落,好似人在聚饮一般。照那灯火看去,估量全村寨长达十里,几乎南岭皆是。暗想:“离天明不过还有一两个时辰,这般广大的地方,事前不知准确地方,如何往里寻人?听虎王所说寨中情形,不特防备周密,而且会武能手众多。看虎王不以为意,就拿那送信来的杨天真来说,也非庸俗之流,一个信使已如此,其余可想。
  自己一个孤身少女夜人虎穴龙潭,虽幸得有神兽为助,但是业已分开。如在未见张鸿以前有甚闪失,就算金猱赶来救护出险,事也误了,人也丢了,回去岂不要受爹爹埋怨和外人见笑?”为难了一阵,又想:“这寨如此长法,行事又在暗中,决非一两个时辰所能寻遍。金猱行走如飞,迅速得多,但它已然上岭跑没了影,万迫不上。分头寻找,仍是不妥。莫如由金猱去遍搜全寨,自己舍了前面,由后山僻处上去,寻到他的内寨探查一番。如寻不见张鸿,等再寻到前寨时,金猱也该寻来会合了。”想定后,为图抄近,便沿峰麓走去。
  灵姑还没绕到峰后,忽听笑语之声渐近。循声一注视,峰腰上树林之中灯火繁密,人声甚是嘈杂。经行之处渐高,相隔上面不过二三十丈远近,知是大寨有人聚饮。起初因只想见张鸿一探虚实,事越隐秘越好。凭自己的本领,一则众寡不敌,二则尹、顾等人本领高强,耳目灵敏。意欲侧面下手;或是从别的村人口中愉听;或是擒一个乏手,拉人僻处逼问下落。未敢冒昧径入大寨窥探。此时身一临近,不由气力一壮。暗忖:
  “不入虎穴,怎得虎子?这般深夜还在?哄饮,弄巧张叔父也在其内,何必舍近求远?”
  当下掩藏着由树林之中往上走去。
  行近一看,那寨堂就建在树林外面,前有大片平地草原,花石纷列。寨堂共是一列九大间,当中三间打通为一,共占地数亩,可容百席。余下六间尚不在内。屋宇宏敞,轩窗洞启,陈设得尤极华丽。背倚崇山,面临长岭。因两旁林内外数十所形式不一的小室字一衬,越显出它的庄严雄丽。细查中屋共设有五席,相隔大远,看不真切。忙从侧面小屋后绕了过去。只见当中一席,连宾带主共是十人,杨天真也在其内。首座是一位相貌、装束诡异的道人。另外还有两个道人,其中一个相貌清奇的长髯道人却似哪里见过,甚是眼熟。第二、三桌尽是妇女、小孩。余者神态都似江湖上人,为状善恶不一。
  肴酒蒸腾,笑饮方酣,席前上酒端菜的下人络绎往来不绝。灵姑藏处恰在屋外一座假山后,地既隐秘,看得又真。一见张鸿不在,疑是遭害或已被困,不由又惊又奴灵姑方在寻思,忽听中席那个生相猥琐的道人说:“西川双侠那么大名望,见面也不过如此。所以适才诸位对他那样谦恭称赞,我却不则一声。姓吕的我没见过,还不敢定;那姓张的,看神气也不过内外武功有点根底罢了。不是祝某酒后发狂,这回幸是戴二哥顾全江湖上的义气,宽宏大量,化敌为友,加上他又是谢大哥的老朋友,不好意思栽他;否则,不等明日,先在席上我早拿话将他,一比高下了。”灵姑听那姓祝的口气,张鸿并未有甚不利,心才略放。
  猛又听那长髯道人哈哈大笑道:“祝贤弟,酒后之言也须留意,不可失格。并非愚兄偏袒朋友,双侠现与二弟已成好友。自家人胜败无妨,如下以他为然,尽可明日席散,由我与诸位弟兄为中,当着嘉宾远来,各凭真实本领,一比高下好了。他现在峰左小洞过去愚兄静室之内,本想出见米道友,因是生客,又防主人有话说,想已熟睡。相隔这么远,又听不见你说话,他得名并非幸致,何必背后伤人呢?”
  灵姑一听竟有人给张鸿吐气,好生痛快。见那姓祝的一张酒脸已急恼成了猪肝颜色,两下还待争论,因已得知张鸿住处,喜出望外,不愿再听下去。刚一回身,绕屋潜行没有几步,忽听冈岭下面有极猛恶凄厉的乌兽怒啸暴吼之声远远传来。低头一看,冈下林中似有火起,晃眼间红光高出林抄,峰下长冈上警锣四起,人声嘈杂。大寨堂中立时一阵大乱,在座之人纷纷奔出。心想:“乘机去寻张鸿,再好不过。”忙照道人所说,飞步转过寨堂。行约半里山路,才见密林中现一石洞,洞壁有字,连忙钻了进去。从洞口回顾,似有一片乌云疾如奔马,在月光之下飞到火场,往下一压,火便熄灭。不暇细看,循径穿洞而出,果然寻到。灵姑因室还有一人,不知底细,未敢妄入。在窗外略伏了一会,听出那人口气竟与张鸿莫逆,仿佛和道人一样也是旧交,这才启帘而入。
  灵姑见着张、韩二人,匆匆略谈各人经过。得知村主便是戴中行,虽已杯酒释嫌,但因虎王一节,顾、杨一党又约来妖人、异兽,明日之事尚不可知。金猱尚未寻来,正疑心那火是它放的,忽听室外一声低喝道:“你的胆子真大,竟敢到此。”灵姑按剑回顾,门帘启处,进来一人,正是席间长髯道人。心方一定,张鸿已指着道人,命即拜见,说了姓名。才知那道人是谢道明,以前曾在川中见过一面,无怪眼熟。灵姑正要拜辞,谢道明道:“贤侄女真个胆大,竟敢深夜至此,你太看轻他们了。适才无非时在深夜,无事已久,大家都有了酒意,不曾留心,没看到你。只我一人面对你那藏处,因你藏伏隐秘,未见全身,仅看到你的眼睛。先疑令尊自来,一想不会,他同行诸人我已全知。
  又从眼光中看出你年纪尚幼,料定是你私来探问张兄无疑。将门虎女,果异寻常。回忆见你时年龄,至多现在不过十四五岁,怎不叫人叹服?恐你久立失陷,刚借话指点张兄住处,忽然冈下火起,被妖道行法救熄。听说妖鸟。恶兽几乎被火烧死。张兄曾说他令郎年纪更小,武艺平常,如非大谦,必是金猱同来。全村正要搜索放火奸细,只恐出去更难。我料你已寻到此,推说身倦,赶来送你出险。我叫小湘假装观火,在洞口瞭望,见事平息,即来归报。你且等他一会,再似先前鲁莽,一被看破,连我老兄弟三人都有不便,千万大意不得呢。”张鸿也在旁力嘱慎重。
  灵姑闻言无奈,只得在室中静候。等过一会,金猱没有寻到,小湘亦未归报。方在焦急,想请谢道明出外一探,或仍让自己出去,即被发现,也与二人无干。谢道明笑道:
  “贤侄女,你怎说得这样容易?你如单人到此,或是金猱不放那一把火,即被他们发现,哪怕被人擒住,也可作为你因见张兄不归,自恃本领,私来探看。虽不免伤点体面,但你年纪幼小,他们俱是有名人物,人多势众,表面是输,骨子里反显得你有此胆勇,不愧为少年英雄,情理上也说得过去。我再从中一说,绝不致有什伤害留难之处。偏被金猱放了一把火,妖道已然怒极,就主人能讲交情容忍,妖道也必说那火是你主使,不肯放过。所以此时万落他们手里不得。如说真打,连我们几人一齐算上,也不是全庄人的对手,何况还有两个妖道在内呢。”
  灵姑闻言,也觉事太行险。正踌躇间,忽听韩小湘在洞口高声说话。谢道明一听,便知有人到来,因出路只有那石壁上的小洞,这一进来,大家全挤在里面,别无藏处,不由大惊失色,无计可施。张鸿还算镇静,入室之始,早已看明地势,一见无路可逃,便拿手往里间小屋一指,那原是两个供服役的小童睡处,业已熄灯睡熟。因深藏崖凹以内,只靠壁有一天生石蹿,大约二尺,面对危崖,甚是幽暗。这一指,却把谢道明提醒,忙叫灵姑藏到里面,不要惊醒二童,俟来人去后再出。灵姑无法,只得走了进去。
  等到灵姑走入,韩小湘的语声已渐隔近,来人答语也渐听出。来者正是顾修、杨天真和妖道祝功等三人。明知此来必然有事,所幸米海客尚未在内。谢道明忙和张鸿使个眼色,仍装作坐谈叙阔谈出了神,不舍就卧之状。直到来人走进,才由道明从容起立,向外说道:“顾贤弟怎这时还来?那夜行人擒着了么?”
  当道明设词入睡时,顾修正往火场,没有在侧。回来不见道明,问已归卧,心想:
  “道明今晚对张鸿甚是亲密,适才席间神情却是落落,大有不耐久坐之态。他虽是个有名无实的当家,遇有外人黑夜纵火扰闹,就看朋友情面,也没有坐视不管,径自去睡之理。”不由生起疑来。戴中行终是忠厚,力说:“道明绝无二心,不过他行云野鹤,疏散已惯。一听有人说火场附近没有脚印,以为是仙禽异兽自斗,抓翻悬灯引燃。吕朋友决不会如此无理取闹,虎王既定明日来会,也无隔夜相扰之理。如是红神谷中山人,此类土人出必以群,即便三数人来此,当时发现甚快,任怎样也逃不出我们的眼睛。他急于和老友叙阔作竟夕之谈,也不是不在情理之中。如此深夜前往窥探,当着外客,容易使人误会生嫌,有伤弟兄们的义气,大是不可。”顾修想了想,便道:“米、祝二兄俱料此火出诸人放无疑。如今外贼未得,他那地方隐僻,怎知不藏在彼?我们前往搜寻,张朋友不做亏心事,怎会起疑?目前各处搜遍,毫无下落。那里虽然路远,方向相反,但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就不是张朋友所为,也不能断定外贼不去,还以看看为是。”
  中行强他不过,只得劝他事要慎重,不可闹出笑话。顾修答应,知张鸿难斗,约了天真,又约了祝功,同抄小路飞跑而来,一路掩掩藏藏。
  小湘竟未看见,直到近前方始发现。幸而小湘临变机警,料知三人必有所为,明见三人由侧面峰石后潜绕过来,因那地方月光为峰所阻,甚是黑暗,索性沉住了气,装作不知,侧脸外向着火场人多之处,负手闲眺,状甚暇逸。算计三人将要绕到身侧,又装骤出不意,闻得声息,猛一回身,大喝:“大胆鼠辈,竟敢来此窥探!”说着,飞身纵退,让出交手地方,并伸手往怀中掏取暗器。忽又大笑道:“原来是三位村主。我适听谢兄说,前冈偶然失慎,各位村主还疑来了外贼,出来观看,见火已熄,人却未散,仍在搜索。我这地方最高,月色又好,再四查看,却又不见一点可疑踪影,心方奇怪,不想三位从黑地里走来。因信谢兄之言,兵器没有随身,倒吓了我一跳,以为三位都是外人呢。深夜到此,莫非寨中真个有了外贼么?”
  顾修知小湘与道明亲逾骨肉,先见他站在洞口凝望不去,未始无疑。及听他竟误把自己当作奸细,神态又那么自如,竟被瞒过,把来时许多怀疑去了多半。知张鸿所居静室并无出路,外贼如在其内,就小湘立这一会工夫,也未必逃走。沿途留意,不见丝毫影迹,可见有也不会在此等人来擒。深夜扰客,实非主人之道。好在人未入内,不算查他。本想设词往别处寻找,小湘偏又做作太过,一听他说:“里面是死地,韩兄在此久立未见,必然无有。”话未说完,小湘便抢答道:“我看今晚之火未必是贼。如今张、谢二位还未睡,何妨一同进内谈谈?”祝功狂妄无知,素来不识轻重,又无主见,因顾修起疑,便也跟着起疑。心恨张。谢二人,巴不得查出情弊,好公报私仇,惜以雪忿。
  一见顾修望门却步,老大不愿。闻言忙接口道:“既然寻不到外贼,我们进去歇歇,喝盅茶,谈一会再走也好。”说罢,先往洞中走进。杨天真疑念未涡,也想查看个水落石出,跟踪入洞。顾修明白祝、杨二人心意,不便深拦,只得随着。
  小湘后悔把话说错,但已无法,心想:“谢道明机智过人,张鸿也极老练,适才高声示警,不会没有准备。戴中行为人颇好,只为了这三个害群之马,早晚必闹到身败名裂的地步。今晚之事,能遮掩过便罢,不能,索性合力将这三个首恶除去,将尸首扔入绝壑之内。天明决不疑心道明会做此事,定当外人所杀,怕他何来?”当下胆气一壮,神态益发从容。
  顾修见状,越觉没有弊病,反恐祝、杨二人冒失生嫌,不住觑便向祝、杨二人示意。
  自己又隔老远便高声笑语,以示无他。及至与谢、张二人相见,全无丝毫可疑之状,更料定决未与外人同谋。否则凭自己的目力、经验,不会看不出来,便张鸿也无此镇静。
  顾修听道明间他来意,便说:“寻贼无着,后追一黑影,相近洞侧,忽然不见。先疑外人初来路生,不知穿过洞径还有这所静室,也许因为追急潜匿洞内。追近时遇见韩兄,这里是绝路,韩兄从闻火警便在洞口闲立,如有外贼,不会不见。本想回去,因闻张兄未睡,杨贤弟适才与张兄匆匆一见,未得深谈,便送客外出,颇想领教几句。我三人为寻搜外贼,跑了不少路,祝兄口渴,特地进来借杯茶吃。深夜相扰,张兄幸勿见怪。”
  张鸿先时颇示欢迎之意,因见祝功进屋以后便睁着一双贼眼,鬼头鬼脑,东张西望,立时把面色微沉,故作不悦道:“常言客随主便,虽蒙诸位村主盛意,以静室相假,终是主人房舍……”还要往下说时,忽闻里间小屋微有响动。张,谢二人方在吃惊,祝功已大喝一声,首先冲入。杨天真和顾修也疑外贼在内,匆匆不暇向张、谢二人答话,随即各带兵刃追将进去。张、谢二人知灵姑在内绝无出路,事定败露无疑。小湘性直,又是自己语言失检,开门揖盗,越发情急,伸手从怀中取出暗器,便要追入下手。谢道明较有算计,忙一使眼色,止住张、韩二人,自己越向前面,当先赶去。就这微一纷乱之间,便见里间火扇子亮了一下,不听争静杀之声,谢道明心已放却一半。同时张、韩二人也相次追了进去,定睛一看,哪有灵姑影子。只顾修手持火扇子,面有愧色,站在当地。祝、杨二人还在四顾搜查。服役二童已被惊醒。
  谢、张。韩三人见灵姑失踪,也甚惊奇。谢道明朝着祝功冷笑了一声,面向顾修道:
  “这里是绝地,除非愚兄通敌,怎会有人来此?对崖是座危壁,相隔数十丈之远,下临深壑,两边手脚没个攀处,就算来人能由此飞过去,也早跑了。临崖还有一个小洞,三位老弟不放心,可看一看去。”顾修闻言,知道明心中不悦。见祝功不识时务,真个想往壁洞间走去,忙拦道:“祝兄,你不常到此,不知这里形势。休说有老大哥和张、韩二兄,贼不敢来,就来也不会藏在这里等死。那底下削壁千丈,连藤草都无,如何下去?
  不必再看,算了吧。”说罢,六人相偕同出。
  祝功尚自分辩道:“我虽不常到此,却也来过两次,不是不知这里是个绝地。但是适才明明听得有人在内低语之声,并还有极奇怪的声息,我自信耳朵最灵,不会听错。
  等我赶了进去,这两个书童刚巧醒转,问起他们,全未听见有甚动静,可是语声全然不同。如说业已逃走,我离这门最近,壁洞外就是无底深壑,除非来者是会法术,隐去得决无这般快法。今晚之事,真正大奇怪了。”谢道明笑道:“愚兄半世江湖,这多年来自信耳目尚还聪明,如今真个老了。明放着敌人深入室内,却会观察不到,临了还被他逃走,说将出去,岂非笑话?对崖又高又远,无法飞渡;内室洞穴又往里凹,无可攀附。
  这屋壁窗下面虽然不知深浅,但是中间还有几块突出的岩石,待我冒点险,下去查看一回,少时我和张兄入睡也安心些,免被刺客所害。”顾、祝、杨三人明知道有了芥蒂。
  绝壑无底,中隔浓雾,以前曾经用东西试过,如何能下、只得再三劝止,自认误听,周旋了几句,便自辞去。
  实则道明因绝壑深不可测,恐怕灵姑年幼,好强心盛,冒险跳落,寻了短见,意欲仗着内功和练就目力,一查究竟。等三人一走,忙和张、韩二人进入内室查看了一回,命二童仍自安睡,同到外面。正在打算如何下去,忽见左侧里间壑底中心飞起一条黄影,背上附着一人。三人目力均极敏锐,定睛一看,月光照处,正是虎王所豢神兽金猱,身上驮定灵姑,在壑中似抛球一般,十几个纵跃,便到对崖之下。四爪并用,像壁虎一般沿壁直上,其疾如电,一会便被爬上屋顶。灵姑还不时朝三人立处回望,打着手势。晃眼工夫,便向崖顶那边跑去,不再出现。
  三人看金猱每次纵跃落脚之处,虽在崖内雾影之中,却都是实地,并非蹈虚而行,相隔上面也只二十来丈,不如想像之深。谢、韩二人心中甚觉奇怪,试取了几块石头,朝金猱行处遥遥掷去。第一下稍为过头,没入黑影之中,不听声息。第二下起瞄准打去,全都打中在石地之上,叭叭作响,内中一块还隐隐看见石迸火星。如若稍偏,即无声息。
  料出金猱经行之处,必有一根石梁贯通两崖。无奈位置太低,壑中泉瀑又多,水气蒸腾,有如云雾,将石梁遮住,目力不能看见。只不知金猱、灵姑俱是初来,怎会比起主人还要清楚?于是宽心大放。谈到灵姑临变从容,胆大心细之处,又互相称赞了一阵,方始分别就卧不提。
  原来灵姑起初被困室内,因藏身是个绝地,不禁心虚。忽听壁角有人呼吸之声,回头一看,乃是两个服役的小童。同时又发现那临崖的小洞,耳听院中敌人语声渐近,不禁心中一动。暗忖:“金猱至今未见,自己如若失陷,老父一世英名,岂不付于流水?
  既然有这壁洞,何不查看一下?虽不能由此逃去,万一寻到一点藏身之处,岂不是好?
  即或不然,自己凭家传轻身绝技,又会水性,跳人壑底,避过一时,再想法子出险。漫说不至于死,就死也比落在人手,身受屈辱强些。”念头一转,跑到穴旁。刚往外一探头,便见对面崖上有一条黄影,背贴壁崖下落。定睛一看,正是金猱康康,不由喜出望外。因敌人快进外屋,不敢出声,忙向它一打手势。康康便纵落壑底暗雾影里。正寻思此壑甚深,上来不易,外屋敌人已和张、谢二人相见。就在这危机顷刻的当儿,猛见康康从雾影内直跃上来,一把攀住穴口,见只有灵姑在内,以为室中没有外人,一时疏忽,哼了一声。灵姑知道不妙,这一声必被敌人所见,难免追入发现。一时情急,一面打着手势,低喝一声:一快驮我走!”身便跃逃穴口,攀紧康康肩背。康康会意,手一松,便到了下面。逃时匆促,将穴口小桌上的零星物件碰倒了两件,恰将穴旁卧着的二童惊醒。等祝功跑进时,灵姑已然随了康康纵入壑内。
  依了康康,因天已不早,当时便要向对崖纵去。灵姑知敌人未走,恐连累张、谢,韩三人,忙将金猱拉住,低声告知就里,令其暂候。康康才行止步。灵姑觉出落脚之处离上面不算甚高,谢道明却说深不可测。早知如此,适才就纵下来多好,为他一言,几乎胆怯误事。试拿脚一探路,竟是极平坦的石地。方欲试探前行,暗中走向对崖,猛被康康一把抓住肩膀,意似不令妄动。灵姑心灵,知有原故。先还猜立处是全壑最高之地,此外尚有深处,否则谢道明不会说得那般深险。及至二次拿脚往左一探,竟是虚的。心正吃惊,康康已按着她肩膀,作势要她蹲下。再伸手向两边一?摸,那立处竟是一条尺许宽的孤石梁,哪里是什么平地。不特两边皆空,其厚也不过数寸。试从怀中取一技钢弩,朝虚处用力射下,想查看到底多深,下面是水是石。谁知弩发下去,竟听不到丝毫声息。灵姑这才相信谢道明所说并无虚言,幸而适才没有冒失纵落,否则如此绝壑,又不透一点天光,就侥幸到底,又怎得上来、危石如墙,下临无地,上下四外一片漆黑,悬身其中,性命决于跬步。先时只求免辱,未计安危。这时康康来到,有了生机,越回想前事,越觉心寒胆裂,哪里还敢乱动。紧攀着康康的长臂,静听上面敌人已去,才命康康小心起行。康康仍伏下身子,将灵姑驮在背上,仗着天赋奇能,一双神目觑定脚下,顺着石梁往前飞纵。灵姑回看,见谢、张、韩三人隔崖相望。恐惊敌人,相隔又远,不便高声呼喊,只得挥手示意。
  一会到了崖顶,康康仍驮着灵姑飞跑,绕了许多险阻,又越过一条阔涧,才寻到原地,与黑虎会合,取路往铁花坞进发。路上问起那场火是不是康康所放,康康点了点头,用爪比画,吐了吐舌头,作出畏惧之状。黑虎也朝康康连声怒啸,颇似怪它胡来。灵姑虽不能通兽语,连猜带间,也得知了大概。
  原来康康也和灵姑一样,不知张鸿藏身何所,原与灵姑约定,一远一近,齐至大寨堂外会合,便往日间王守常等所居大寨跑去。熟路重来,全无梗阻,连寻了好几处,都不见张鸿影子,也未听人说起,只得又顺前冈,往峰腰大寨堂飞跑。正紧走间,忽听怪兽怒吼之声,杂以恶鸟厉啸,均是生平初次入耳。它心中奇怪,循声近前,乃见一排好几间新盖成的坚固石室,左边一间最为高大,恶禽啸声便由此而出。纵上屋顶,顺空隙往下一看,竟连地上原有两株三丈多高的合抱松树俱盖在其内。三室相通,四无门户。
  只当顶有一丈许见方的铁丝网,间有一些松梢透出网外。屋顶还挂着三盏红灯。室内更有七八株矮树,也是原来冈上生的,上面也悬着几盏明灯。
  康康看的乃是最末一间,不见有什么东西在内。知恶鸟还在隔室之内,方要过去观察,忽听下面来了两人。康康刚把身子往侧一伏,来人已经跃上屋顶。二人俱是道童打扮,一个手里拿着铁钩和一大筐血淋淋的兽肉,一个手持火把和一柄钢叉,叉尖上绿光闪闪,且谈且行,迎面走来。一个带着埋怨声口说道:“我早知师父专要我喂这些怪物,还不如在云南山里当棒客快活呢。”一个道:“你还算好,师父因你胆大手辣,人又聪明,还传了你防它们犯性时的法术。像我除了能逃得快之外,什么都不会。要是我一个人来喂它们,没你保我,早晚还不被它们抓死么,尤其是今晚叫人害怕,地方是生的。
  师父又说明天便要仗它们弄死虎王手下的黑虎、金猱,不许给它们吃饱。你没听见它们在那里犯性怪叫么?天已不早,快喂完了去睡吧。”
  康康闻言,心中一动。看来人定有妖法,自己以前吃过妖人苦头。虎王平日有令,不许轻易杀人,不敢出面。下面偏是明日对头,就此放过又不甘心。眼看二童走到当中那间,一个将屋顶铁网揭起,一个便手摇碧焰钢叉作势威吓,将那筐血肉往下一倒。扣上铁网,说了声:“我们快取那一筐肉来,喂完了事。”便纵下屋顶,往来路飞跑而去。
  康康走向中间屋顶,刚往网上微一探头,便见下面有七八点奇亮的黄光闪动。定睛一看,乃是两大两小四只怪鸟。那东西上半身生得似龙非龙,似蛇非蛇。顶生独角,满头蓝毛披拂。阔口钩喙,开张之际,舌红如火,僚牙锯齿,森列甚利。颔下稀疏疏生着百十根胡须,劲若悬针。一条长颈满生红毛,密若锦麟,其长约全身十之七八。下半身其形如龟,尾巴甚短,生着一丛硬刺。背腹和颈一样,也是蓝色。一双龙爪,又粗又短。
  这四只怪乌刚从对面屋门里冲出,见了牛肉,便如亡命一般,扑上前去抢着争食。看上去爪牙犀利,威猛异常。康康看出厉害,暗忖:“难怪他们下帖请客,原来弄有这样几个恶东西在此。只可惜没法弄垠它们。”想了想,再循着兽声,越过那边屋脊去看。
  这几间屋宇较低,也是就地建屋,一排四大连问,只没有大树,余者都和野地相似。
  寻到第三间上,才看到百十根原生的竹林,内中蹲伏着大小几只形如狮子的黑东西,正在昂头怒吼。方欲细看,便听下面人语之声。侧耳一听,仍是先前喂鸟的那两个妖党。
  见这边屋顶一律平坦,没有藏处,便翻身跳落屋后。康康心想:“山中什么样的猛兽都不是自己敌手,这几个黑东西,乐得留到明天,当着对头面前抓死,显显威力。倒是那几只怪鸟生相凶恶,爪牙犀利,两翅包紧身上,舒展开来定甚长大,又生着蛇一样的长颈,看它抢肉吃的神情动作,轻灵已极,如飞起来,必然迅速矫捷,非比寻常。这能飞的东西,如不趁它被关屋内,给它一个厉害,明日筵前再想除它,却不容易哩。”有心想等人去以后,揭开铁网,纵身下去将它们抓死。一则自己势孤,怪鸟猛恶,一敌四恐应付不过来;二则来时黑虎再三叮嘱,事要缜密,不可使人发觉,斗时怪鸟一叫,引得人来,岂不误了灵姑的事?此外又别无良策可以制它们死命,好生后悔未将虎王所用飞叉、药弩带来,否则好歹也从网缝中发下去,伤它两个大的。
  康康正打不定主意,忽听兽啸之处,二妖党事完自去。康康心终不死,又绕向前屋仔细观看。见那一排几大间屋子孤悬山脊林木之中,地甚幽静,别的村屋相隔尚远。时当深夜,四无人声。近寨堂一带虽不时有三二人影出没往还,相隔已在数里之外,常人目力便白日也不易看见,何况夜间。妖党业已走远,料定不会有人觉察,想了想无法,只得拾了两块海碗大小的尖锐石块,二次纵上屋去,潜伏网侧。见那四只怪鸟仍在抢夺生肉,低头咀嚼,爪牙齐施,灯光之下,血肉横飞,满地残红狼藉,凶残之状胜于豺虎。
  康康想用石块去打那两只大的,试伸手一揭那网,竟是纹丝不动。恶鸟原甚灵敏,康康动作虽极轻巧,仍被听见,没揭起,用力稍重,恶乌觉出不对,纷纷住口,昂起头来看了一看,倏地一声长啸,一只大的竟展开两扇门板一般的铁翼倒飞而上,两爪抓住网孔,两眼凶光四射,周身毛羽直立乱颤,血吻开张,红信吞吐不歇。比起初见时还要猛恶十倍,大有寻敌相斗之势,无奈有那铁网隔住,飞不出来。
  康康机警敏捷,早就撒手隐避一旁。暗想:“寻常刀矛一折便断,这不过手指粗的铁网,怎会弄它不动?”方在奇怪,忽然一阵山风吹过,隐隐似闻笑语喧哗之声,回头遥望,峰腰大寨堂上灯光犹自辉煌,天上恰有一片阴云飞来,将月光蔽住,暗影中看去分外明显。猛地触动灵机,暗忖:“这些房屋虽是石头所做,原来地上所生草莽林木并未去掉,内中还有一株极易着火的火油松。适见屋内好些林木俱已枯萎,看那怪鸟也一样被网隔住冲不出来。屋檐上现有烛灯未灭,何不寻些枯枝萎草扎些火把,点燃了从网孔中投下,将这些怪鸟烧死,岂非绝妙?”越想越有理,立即照计而行。仗着目力敏锐,心灵手快,一会便将火把扎好了十来把。
  那些灯烛除了屋中树上所悬是遵妖道嘱咐,为投怪鸟所好而设外,环屋所挂乃顾修的格外点缀,以示矜宠,并无甚用意。里面燃烛甚长,均系村中特制,每支足可点至天明以后始尽。灯也特制,不畏风雨。屋宇全是石建,更不怕火,外人也决不敢走进。万不料这些恶禽怪兽,因栖息之处必须附有草木,屋内尽多引火之物,这灯烛恰给仇敌造成放火机会。康康更有算计,选择僻静处取下几支灯烛,将烛油涂在火把之上,还恐恶鸟将火扑灭,点燃火把,不去中屋,竟由前后两间中起始放火。这时妖鸟余肉无多,按照平日,离饱还远,争食正烈,屋上纵有声息,也当是妖党给它补送吃的,没甚留意。
  直到前后屋火都点燃,见了烟光,方始惊叫奔扑。康康乘机又在中间屋顶掷下三个人把,连那株火油松一齐点燃。怪鸟一见屋顶来了仇敌,齐声厉啸飞扑,无奈不能破网飞出。
  欲待将火扑灭,两翼扇风,人力越旺,急得厉啸悲呜,无计可施。康康一见怪鸟狼狈之状,在屋顶上喜得乱蹦。那屋宇通体皆石,筑得异常坚固,初发时火烟全被隔住。未后那株油松和所有林木全都点燃,成了火树。两只小怪鸟全行烧死,大的有一只也受了伤,身上毛羽好些燎焦。知道厉害,不敢再飞扑火焰,互相拥挤在房角无火之处,不住地厉声哀鸣。
  那火焰透出了房顶,康康见火势愈烈,正要纵下,猛想起手中还有两根现成的火把,何不连那屋的黑东西也一齐烧死,省得明日费事。刚想到这里,朝前面矮屋顶上纵去。
  忽听寨堂上锣声四起,呐喊喧哗。忙一回顾,敌人业已被火惊动,似要往火场赶来。恐被发现,康康将火把往网中一挂,也不顾再看火着也未,不等人到,忙即一跃数十丈,往冈脊后蹿去。
  刚纵到冈后梯尽处,四望天空,只见一片乌云疾如奔马,由寨堂那面飞来,晃眼便到火场之上,耳听暴雨大作,恍如川河倒灌一般,烈焰顿熄,冈后却不见滴雨。知是妖法,不禁大惊。康康心想:“如由冈上跑向后寨去与灵姑会合,难免不被妖道察觉。”
  见壑对面有一危崖,相隔有百十丈远近,定睛往下一看,壑底虽深,中间尚有许多石笋高低错列,高的离上面才二十来丈,尚可着足。便仗着天生神目,先向壑底石笋上纵落,再朝对崖纵去,几个纵跃,即行达到。更不停留,径沿崖往后寨飞驰而去。遥望来路,敌人等已然赶近火场,知道后寨必定空虚,好生欢喜。无奈那壑越来越宽,沿途细看壑中云雾,沉沉无着足之处,不知底下到底多深。直绕过了寨堂,崖壑也弯向了峰后,还是无法飞渡。
  康康正在心急,忽见侧面峰腰上有灯光闪耀。定睛一看,乃是一片平崖,崖凹中嵌着一列房舍。临崖一间石窗洞内坐立着三人,首先看到的便是灵姑。方要出声呼唤,猛听远远有人高声说话,房中三人立时面带惊惶,灵姑便向右壁跑去,一闪不见,同时又看出那两个男的,一是虎王新交之友谢道明,另一个正是张鸿。静听外来语声,颇似有顾修在内,知有变故,没敢出声。再朝灵姑隐处一看,也有一个石窗洞,洞中漆黑,料定灵姑必藏在内。一时情急,赶过几步,不问青红皂白,往下便纵。
  康康原以为自己身轻力健,善于攀跃,不管下面深浅,径向壑底过去,再行援壁而上,说也真巧,落下方十来丈,就在这疾同电掣之间,猛然发现下面暗影中横着一条石梁,而且正在脚底不远。仗着心灵眼快,身子略偏,便落在上面。那石梁暗藏壑心,虽然宽窄不一,却是直达对崖,更无断处,相离上面窗洞不过二十来丈,一跃可达。康康不禁喜出望外,连忙跑过。刚往上一纵,攀住窗洞,恰值灵姑闻知敌人进屋,情急无计,赶了过来,接个正着。此时危机间不容发,稍差一步,不特灵姑不利,便是张鸿和谢、韩二人也无法下台了。
  灵姑问悉大概,得知那火原是金猱所放,还死伤了两三只恶鸟;自己又见着张鸿问明了究竟,总算大功告成,得意已极。
  这时天色离明已近,幸而虎行如风,赶到铁花坞,天才刚明。正是时候。行近洞侧,虎、猱即便立定。灵姑想自己前往投信,就便谒见仙人。和虎、猱一商量,黑虎不住摇头,又用口衔着衣角,只命康康洞前投书,灵姑知它不肯违背虎王之命,只得退到高处,还想偷看仙人是什模样。遥见康康到了洞前,便即下拜,将书信顶在头上。隔了一会,忽从洞内走出一只花斑大豹,和康康头挨头亲热了一阵,又低叫了几声。然后衔着那封书信往洞内跑去,始终未见有人出来。康康便拜了几拜,跑下崖来,与黑虎相对低声吼啸,竟似问答。灵姑作势一问,才知那豹也是虎王所赠,涂雷未归,清波上人将信收下,虽然未有回音,但见黑虎欣喜之状,或许未虚此一行。见天光大亮,恐老父起身悬念,忙即骑虎赶回。
  行至中途高崖之上,忽见下面草原中千百山人各持弓矢器械,分作好几队疾行如飞,正朝建业村那一方跑去。康康看见便要赶下,被黑虎止住。那几群山人只顾低头向前飞跑,崖下林莽茂密,路径又是一斜一正,并未看见虎、猱、灵姑。灵姑因昨晚曾听虎王说起红神谷中山人俱都怕他,不敢在山内侵害汉人,也未在意。
  一会回到崖下,只见千百群豹由连连督率着在分吃兽肉,老父、王守常和虎王等一个不见。方疑业已四出相寻,忽见张远由洞内跑出,高喊:“吕伯父,灵姊姊回来了。”
  虎王首先应声而出,见灵姑骑虎归来,连声夸好,哈哈大笑。后面老父和同来诸人也都赶出,上崖相见一问,才知王守常之妻连日劳顿,睡至天明未醒。吕伟、虎王等虽已早起,不便入视,也未觉察。还是连连向虎王告知夜来之事,吕、王等人方始知悉,先颇惊骇。因虎王力说无妨,吕伟经了昨日之事,已深知虎、猱神异,况且人去已久,急也无用,担忧虽仍不免,并未形于词色。直到天光大亮,还未见回,方才商量要命连连去探,灵姑已经回转。
  虎、猱自用兽语复命。灵姑也对吕伟说了一切经过。吕伟虽喜女儿饶有胆智,不愧将门之女,当面总不免埋怨几句。虎王闻得顾修等请来妖道带有恶禽怪兽,来与自己寻仇,果如吕伟所言,好生愤怒,当时恨不得就赶往建业村去比斗。吕伟道:“他既下帖相请,先礼后兵,我们还不到所约时候,心急则甚?”虎王对吕伟已甚佩服,只得罢了。
  灵姑又问涂雷未回铁花坞,清波上人能否相助?虎王道:“照黑虎观察,上人既命豹儿将书衔去,决不会坐视。何况我有仙人古玉符和所传防身法术,怎么也不会输。他们全村直没几个好人,那顾修、祝功。杨天真三个尤其可恶。这次就算留他活命,也定给留点残疾。”说罢,忿忿不已。
  吕伟笑道:“这西南路上江湖朋友,我多少总有个耳闻,我怎么想也没有这个姓尹的,原来竟是当年在太子关闪失后归隐的戴中行。看他这等行径,颇是英雄豪杰一流人物。不过今日之事,虽承他不记宿嫌,化敌为友,但我已是虎王的朋友,好了便罢,如真动手,怎能脱身事外?这人毁了也甚可惜。少时筵前还望虎王看我薄面,千万不要鲁莽行事。先由我出头说话,但能两家释嫌修好最妙,否则此人心高性做,宁死不辱,请虎王不独要令神兽不可伤他们,还须给他留点情面才好。”虎工发急道:“这姓尹的既是你从前的朋友,他素日为人也还不错,我自然可以不去伤他。那顾、祝、杨等都是他的弟兄,又苦苦和我作对,还有一个万恶的婆娘在内,都是可杀不可留的东西,这情面怎样留法?”
  吕伟一想,也觉只要动手,除非虎王打败,要想完全不伤中行面子,却也为难。仔细寻思了一会,说道:“虎王不可任性,愚兄总比你长几岁年纪。照清波上人说,你前身不过误伤了一蟒一狐,便破坏了功行,转劫受苦,仙缘至今尚未遇合,怎可随便伤人,自种恶因?我也决不使你难堪。我深知你外面浑厚,内里聪明,必能鉴貌辨色,聆音会意。到了那里,你只把气沉住,放忍耐些,听我话因,看我眼色行事。莫因一时之忿,误了旷世仙缘,又闹个悔之无及。”虎王原是仙根,生具夙慧,只因山居太久,习于粗野,性情虽暴,是非利害一点即透。忙点首答道:“吕老哥,你说得是。白哥哥未走时,也常拿这话劝我。只要他们不欺人大甚,我决不先动手;就动手,也不胡乱伤人。我如做得不对,你在旁边提醒我一声如何?”
  吕伟因知对方这一帮人都以义气自豪,顾党一败,决不甘休;虎王犯了野性,也和他们一样。互相拼命厮杀,伤亡一多,事情越闹越大,不可收拾。意欲居中代为分清敌友界限,谁败了也没话说,虎王也可有个下台地步。但是做起极难,至少事前能有一面服约束才好办些。闻虎王此言大喜,连声夸赞虎王向道心坚,能识大体。虎王见吕伟夸他,益发沉下心气,转怒为喜。
  吕伟知他吃捧,乘机教他:少时如何应付,怎样才算是不能忍受的地步。最好人和人斗,兽和兽斗,不得相混。为防涂雷赶到和清波上人前来相助,并说自己也约有朋友向妖道领教。虎工道:“据康康说,他带来的几只水牛大的黑东西并不算凶,只那蛇头怪鸟看去难弄。可惜我白哥哥不在,他道行比黑哥哥还深得多,什么都知道。且到那时看吧,要是康康、连连打不过它,我也只好放飞叉了。”吕伟也觉怪乌可虑,虎、猱如难取胜,定落下风,虎王的飞叉又怎制得住恶鸟?只有斗时将那古玉符给虎、猱暗佩身上,或能操必胜之权。但还有个妖道在侧,万一因去了防身法宝,致为妖法所算,如何是好?想不出个两全之策。最后嘱咐虎王一套言语,到时先使兽斗,符由康康或黑虎佩着,等和妖道斗时,再行交还应用。一切商量停妥。灵姑听得出了神,竟忘了向吕伟告知途遇大队山人往建业村途中急行之事。
  吕伟知这等筵席,谁也没心真吃它,便叫虎王发令准备吃的,人兽一齐炮餐。去时仅留下数百只母豹看守崖洞,所有大的公豹一齐带走,由豹王率领,环伺在建业村左近岭麓之间,严禁伤人,等候号令,以助声威而防万一之用。虎王依言吩咐。等人兽吃饱,天已近午,缓行前往,正是时候。吕伟原意,只自己和虎王前往,余人都不令去,灵姑首先坚执欲往,张、王二子也再三苦磨着要去观光,吕伟自是不允。王子年纪最小,本领也不济事,吃王守常夫妻一喝便住。灵姑自恃轻车熟路,昨夜独探虎穴尚且不俱,何况自己站在朋友中人地位,张远则借探父为名:所以二人异口同声,宁愿受责,也非去不可;否则等人去了,也必随后偷偷赶去。虎王极夸二人胆勇,又从旁代为力请,说有自己和虎、猱同行,必保无事。吕伟被二人磨得无法,爱女心志坚决,倘如随后偷去,更是危险,带灵姑又不能不带张远,只得全允。人数派定,便和虎王、灵姑、张远、黑虎、金猱督率大队豹群,浩浩荡荡,往建业村进发。
  沿途无事。行约个把时辰,到了相隔村寨二十来里的桑子崖,连连带了野驴队前来会合。吕伟、虎王正商量分配这些兽队前行,金猱康康忽然跑回来禀报说:“建业村喊杀之声甚盛,必然有人在彼争斗。”虎王知金猱耳朵最灵,二三十里内有什么声响听得逼真,必无差错。忙命唤住两拨兽队,同了吕伟父女、张远,往崖顶跑去。
  那建业村四外峰峦杂沓,地极隐僻,只这崖顶地势较高,约略可以窥见。到了定睛往前路一看,近村寨处黑烟飞扬,峰前平原上人和蚂蚁相似,现出许多小点。因为相隔过远,用尽目力,仅能辨出些微痕迹,虽看不出有何动作,看那逐渐往四外移动,冈岭上面还不断有十八成群的黑点往平原中缓缓下移之状,料定是有多人在那里战败逃窜,各寻生路,只看不出逃的是客是主。本山素无外人,建业村哪里来的这么多仇敌?大家正在奇怪,灵姑猛想起早上回山时途中所遇山人,便说了出来,二猱也聚集好多豹群、驴队赶来观看,一到便说那急喊之声俱是红神谷中山人。再命二猱仔细一看,更看出村寨中有人施展妖法,数千山人业已杀得大败,四散逃亡,死人不少。还有五六个恶禽怪鸟,形象与昨晚康康所见一般无二,正在冈岭上面黑烟中飞落搏击,似在抓杀落后的山人。却没见村中人往冈下平原中追杀。
  虎王一听,村人违了自己前约,这般残杀,不由大怒。吕伟恐他性发愤事,便劝他道:“这班山人素性凶残,专一嗜杀生人,积恶多端,以暴制暴,各有应得。小女和康康早晨曾亲见他们大队持着刀箭赶往建业村去,分明是为了昨日村人仗义夺了他掳劫来的汉人妇孺,前往行凶报复。看村人没有下冈追赶,戴中行人甚侠气,必是他阻止村众,网开一面,不许斩尽杀绝,给无知山人留条生路。妖道率兽食人虽然凶狠,如换山人得了胜,恐怕还恶十倍,村中一鸡一犬也不教留呢。况且这次凶杀,实则山人不肯服善,违了你的前约,倚仗人多,先就居心毒辣,打算洗劫全村,连你也没看在眼里。不给他个厉害,日久恐连你也一样暗害。事有曲直,不可意气用事,只怪一面。村中既然有事,我们可走慢些,好容他们收拾布置,到时仍作不知便了。”
  虎王闻言,果觉山人无理,立消了气。便问,“我们这些兽队如若分布开来,岂不正与逃下来的山人相遇?应当如何处置?”吕伟早从虎王口里问明了村寨的形势道路,想了想,重问金猱,得知山人先是四下乱逃,继见敌人未追,渐渐会合一处,似向村东南盘谷一带退去。谷径纤回幽深,林莽茂密,与他们归途相反,如要回去,还得绕越三百多里的乱山危径,不知何意。吕伟立命虎王传语金猱,转告豹王率领豹、驴,分三面环绕建业村相隔十里内外埋伏,候令进山。只留下三只大豹,充吕、张三人坐骑,虎王独骑黑虎,率领康、连二猱,共是四人六兽,缓步往建业村走去。
  人未到达,建业村望楼上遥见虎王率了两队猛兽前来赴会,沿途分散,缓缓行来,早向大寨中报了好几次信了。戴中行、顾修等接到头两报时,正当山人进犯,扫荡未尽之际。嗣又接报,一听说来人行进改缓;知道山人败逃等情已被窥见,特意给主人留出整理战场的时间;又暗含着表明山人与他无关;又示主人虽然未遵前约,凶杀大众,他却分清曲直,不善山人所为,与主人同调之意。虎王粗直,无此心思,必是吕伟出的主意,此来定作不知。中行固然更觉吕伟是个朋友,连顾修等人也觉吕伟深明过节,一丝不乱。那些兽队既不入寨,却又大队带来,许是虎王闻得村中来了奇禽异兽,执意带来助威,吕伟拦他不住,特意说他留在远处,不使进村骚扰主人。由中行起始一称赞,你一言,我一语,此唱彼和,吕伟反成了众善所归。对于虎王,报复之心只有增加;对于吕伟,却减消了好些敌意。当下发令,一面收拾残骸,务使不留形迹,不现声色;一面请妖道约束鸟、獒回屋,准备接待。却忘了山人中的纹身族人,因都神婆为祝功、顾修夫妻三人合力残杀,誓死报仇,早晚还要卷土重来,不死不止。
  原来红神谷中山人自从引鬼入室,招来了这伙纹身族人,妖巫都神婆与扎端公托名邪神,日以妖言惑众。山人有甚知识,闹得迷信之心一天比一天继长增高,妖巫的权势也日益加盛。扎端公知道山酋二拉是虎王所立,对虎王异常敬畏感激,虽然崇祀邪神,也只偷偷摸摸,如不将这一关打破,终究不能取而代之。仗着都神婆和自己都会一点家传邪木,屡次和二拉商量暗算虎王。二拉听了,总是害怕摇头,力说:“虎王会神法,能役使神鬼,此事万动不得。”扎端公无法,便去蛊惑大众说:“天神喜食汉人,越祭得多越好。本山现有不少汉人,无奈虎王作梗。如能将他去掉,把建业村那些肥娃一齐捉来,按时上祭,天神一喜欢,必定降下大福。我们也省得每次翻山远出,待上好多天,受尽辛苦,还难得寻到上祭的肥娃。他再厉害,也只一个人,又不断到谷里来取东西,更好下手。都神婆又会神法,有天神相助,怎么样也能将他刺死。何苦为他得罪天神,日后去受灾难呢?”
  谷中山人尝过虎王和黑虎、金猱、群豹的厉害,虽都信奉邪神,一听说要害虎王,谁也不敢认可。然而禁不起妖巫等常年鼓动煽惑,日月一久,又觉出虎王除能役使群兽外,别无异处,一切和常人差不许多,不如想像的厉害。加以虎王禁令甚严,无论如何不许伤害生人。每次偷着出山掳人,不特受尽艰难困苦,还时受虫蚁之害。眼看建业村中所有,尽是山人心爱之物,拿许多金沙、皮革、药材去换,也不过得他百分之一二。
  人及牲畜又多,用来祭神、生吃,可供长时之需。却因虎王一言,除了以物易物,公平交易,休说是活人,连所养牲畜都不敢妄动,于看着眼红,无计可施。贪心一起,便生怨望,妖巫等自然乘虚而入,众山人渐有反叛之意。因虎王近半年中常与谢、韩二人往还,少往红神谷去。康、连二猱偶而奉命一往,山人均知厉害,不敢下手。妖巫暗用邪法诅咒了两次,全无效验。二拉始终怀德畏威,竭力阻止,没有爆发出来。山人见了虎王,虽仍畏忌引避,心已离叛,不似前此畏服恭顺,奉若神明了。
  这次本是祭神之期,扎端公突然出山掳人,久伺不得,为期又迫,正急得无法。好容易在归途中掳得王守常夫妻和两个小孩,认为天赐,好生喜出望外,不料被村人仗义夺去。在众山人人的心意是:我们容你们这么多人活着不来劫杀,已是委屈又委屈,你们怎么事不干己,还来劫夺我们到口之食?况又是关系着全族祸福的敬神祭品,怎能不恨到切骨。当时不敌,败退回谷,向众一说,本来就认为理直气壮,动了公愤。再经妖巫等一煽动,立即呐喊动天,刀矛齐举,誓欲踏平建业村,鸡犬不留,才行消恨。连二拉也被激怒,不肯甘休。
  依了众山人,恨不得连夜杀去。果如此,当时村人全无防备,又在黑夜之间,山人忘命而来,妖道未到,纵能抵御,也必不少伤亡;总算村人不该遭此大劫,扎端公因庄人并非易与,忽然临事慎重,向众声言:“这次是村人先违约起衅,便是虎王也不能向着汉人,硬不讲理,不过平日我们和他交易,看村人防守甚严,人数又多。汉人惯会闹鬼,白天伤了人,必防我们前去报仇,黑夜里他们聚在一起,前去容易上当。他们一早人都往庄田里耕地,最好半夜起身,赶到村前,从山沟盘谷小路愉愉上去。先乘他们人多不在村里时烧他村寨,抢了他的东西和妇人、小孩、牲畜,运回谷来,再和他们打。
  打胜了更好,万一不胜,也不致空跑一趟。”又说:“虎王曾派康康到此要过那些汉人,掳人时看他们和虎王都不认识,不知如何会成了朋友?听虎王平日口气,和建业村姓顾、姓杨的那伙人都是对头。昨日夺人的正是那个姓杨的领头,也许不肯将人放还。弄巧这件事虎王还向着我们,他一不管,这件事就顺手多了。”众山人闻言,益发胆壮,个个踊跃争先。
  红神谷到建业村,比虎王要远出一倍,就是天明赶到,也须早去。当下由二拉发令,宰杀牲畜,置酒犒众。众山人饱餐之后,略为休息,原定于子时起身。山人厮杀,都是头子在前,以勇为尚,照说原该二拉领头。二拉终因昨日康康一来,料定所掳的人与虎王有关。一则有些胆怯;二则想起虎上素常的好处,恐万一虎王和村人一党,相见时不好动手。打算到了村里,先探明虎王在彼与否,再行上前。又因神巫和扎端公及手下众山人日益跋扈,动不动就假借神力,重责他的心腹。二拉只听二人口出狂言,除却在森林里初遇时见过那一点异迹外,别无神奇处。而众山人之信畏神巫,远胜于己。如说真有法力,为何每次出外的人常被蛇咬,连扎端公也一样被咬过?神巫既能降祸降福,生杀随意,什么病都能治,这毒蛇咬伤,怎么还须去求外人?二拉在众山人中本来较有心计,渐渐由惧生疑,由疑生忌。只因迷信神力,积习大深,心志虽已摇动,想不出个查探办法,又不敢犯着众怒,去和神巫等比力,始终摸不准妖巫、扎端公的虚实深浅。遇到这样好机会,知村人俱都武勇难敌,正好借以试验神巫等的神法本领。于是表面假装尊崇,让妖巫都神婆居中,率众纹身族人为首去夺大寨。二拉与扎端公分率众山民为两队,一左一右由盘谷和峰侧野径接应。
  扎端公哪知恶贯满盈,死期迫近。心中还在高兴,这一来无形中成了主脑,正好借此夺取二拉的大权。只是妖巫都神婆只会一些世传的邪法和手技口技,御敌固有大用,却不甚武勇。担心她独当一面,遇见强敌,不等行法,便为敌人所伤,岂不求荣反辱,马脚尽露?于是借口主帅都要居中,欲令二拉率一多半山人,和自己同随妖巫为首居中,暗含着保护妖巫,好使其随时行法之意。偏生二拉命不该绝,临行时扎端公才提议请神的事,已来不及。二拉惜会了意,疑他别有诡谋,执意不肯,扎端公看出他有些疑心,不便再强,只得改由自己保着妖巫前往。除同族众山人外,又拨了小半山人过去,方始成行。
  这一争论,不觉耽延了半个多时辰。山人虽然腿快,这三二百里的崎岖山径,也须走上好几个时辰才能到达,还未赶到峰崖之前,天已大明。二拉见离村还有二三十里,知再走过去,人数一多,必为村中瞭望的人窥见。忙即唤住众山人,依照预定分成三路:
  除自己所走盘谷这一条路,利用地势,不用分列外,余者都听妖巫和扎端公的号令散布开来,借着林石草莽遮蔽,分头掩到峰侧,一听号令,一拥扑进村寨中去。于是二拉自带一群山人,翻过一条极险秘的崖壑,往盘谷中进发不提。
  妖巫都神婆、扎端公二人贪功心盛,意欲速行。等二拉走后,重又挑了一回人:将一些凶悍勇猛的山人,会集在妖巫队中;余下数百山人,交给一个头目率领,由峰崖右侧翻越上去,与中、左两队会合。
  建业村布置本来周详,又经昨晚金猱放了一把火,防守自然越发严密。平日村人虽然佃、渔、畜牧各有所事,当日却因约请强敌当筵比斗,一个人也没离村他去。那些在望楼上轮值巡眺的,俱是绿林中的健者,个个眼亮。加以昨晚疏忽生事,格外加了仔细。
  山民人数甚多,全无纪律,任是怎么精于掩藏,也逃不过望楼上人的眼睛。二拉由盘谷出去,顺寨左冈尾直扑大寨,已近村前,村人还看不到。妖巫等一队是由中路进攻,须要通过峰前那一片大平原,屏障全无,只凭一些草树,如何能隐得住身子。人在十里以外,望楼上人早用望筒发现了大队山人,立时传警下去。等到行近草原,还未通过去,村人早都得信,准备停当,声色不动,静候众山人赶近前来送死了。
  妖巫哪里知道,见已行近岭麓,还不见村人动静,以为村人多半耕作外出,此番入村,定可烧杀掳掠,为所欲为,好不兴高采烈。全队千余人,各找各的路径,顺着岭麓,往上飞爬。只等爬到将近冈脊,一声号令,便即杀了进去。百忙中扎端公回顾岭左,二拉的一队人还无踪影;右队抄近路来,相隔也尚远。方在称心快意,忽听峰腰主寨中锣声响了三下,知被敌人发现,也没在意,反倒取出人骨哨子一吹。另一纹身族人便将芦签吹动。扎端公发完号令,立即手舞长矛、腰刀,当先前进。众山人闻得芦签,纷纷舞动刀矛,齐声呐喊,往冈脊村寨抢杀上去。那地方正当半山腰上,相隔村寨有数十丈远近,眼看就要杀到。猛听飕飕连声,先从上面射下一批连珠快弩。众山人刚听锣声站起,骤不及防,敌人箭发又准,前排先被射伤了好几十个。接着又听众声暴喝,从近冈脊草树丛中跳出百十名村人,各持刀矛镖弩冲杀下来。
  扎端公知敌人早有准备,自恃人多势众,敌人只有百余个,前队虽有数十山人受伤,心中并不畏惧。众山人见有敌人,也各将梭标、飞矛朝上乱掷。无奈上面来的这百余人,为首的是滇中五虎和妖道祝功,又是居高临下,众山人处在下风地位;标、矛一枝也打不中。双方将要杀到一起,扎端公见自己的人颇有伤亡,敌人却无一个倒地,不禁发了急,忙催妖巫都神婆行法时,滇中五虎已率手下村人杀到。这百余村人都集在一处杀下山来。众山人却是四方八面分头而上。那些箭也只放了一阵便不再放。扎端公不知这些敌人专为杀为首妖巫,还觉敌人不知防御之法,早晚必被自己的人攻进村去。恐妖巫行法以前受伤,忙退回来保护,分出一些勇敢山人上前迎敌。又用土语打着暗号,催促四外山人加紧进攻。村人固是武勇,这些山人也都矫健多力,双方刚打得热闹,妖巫都神婆的邪法也已发动。手中拿着十几把尺许的飞刀,口诵邪咒,手指不住比划,倏地怪叫一声,立时一片黑烟裹住那十几把飞刀,向空升起,朝众村人飞去。
  这类妖巫的邪法禁咒只能震慑山人,本无甚真实效用。以前谢道明早在二拉口中探出谷中虚实,知道内中有一个会使邪法的妖巫,众村人适接警报,便料定是她为首。因为戴中行深知山人愚直,已服虎王约束,掳人生食祭神全是妖巫和纹身族人煽惑。一则不愿多杀;二则还想借此威服,日后好利用他们采办珍贵货物。祝功又自告奋勇,说有他一人,足可除去妖巫。所以连米海客都未使挡头阵,仅在沿冈脊上设下禁制,去诱山人入网。妖巫这十几把飞刀刚飞起,祝功便当先抢出阵外,大喝:“无知山蛮,死在临头,还敢来此卖弄!”随说随即手中掐诀,朝上一扬,便有一团黑烟朝上飞去,将那飞刀一齐裹住,坠将下来。
  都神婆和扎端公看出敌人厉害,而妖巫伎俩止此,虽还会一些咒诅之法,时太匆促,不及行使。再有就是用来吓骗山人的障眼法儿,敌人既能破去飞刀,决瞒不过。心中虽然着慌,还在妄想仗恃人多,以力取胜,不欲便退。不料他这邪法未使上,却将敌人的邪法招了出来。
  祝功虽知南疆妖巫有真实本领的极少,还想不到这样的脓包。一见妖巫神情沮丧,便不再有花样,乐得当众逞能。于是将身一纵,飞出圈子外去,站在一块高石笋上,高喊:“诸位弟兄们,哪有这大闲心,去斗这伙野人?快向左侧闪开,等我来收拾他们。”
  五虎等闻言,忙率村人纷纷向左纵退。山人有甚知识,个个恨不得早进村寨杀抢,一见敌人纵退,也不追赶,齐声呐喊,往上便冲。
  扎端公见四外山人已将杀到冈上,对面敌人又自让出正面山道,祝功满嘴湖北口音,说得又快,也没听出什么,心中好生不解。方在奇怪,忽听都神婆失声惊呼,连喊:
  “坏了!我们还不快跑!”再定睛往上一看,前队众山人刚跑到沿冈脊边上,猛地突突突冒起数里长一片黑烟,烟中现出无数血盆大口,见人就吞,在前一点的山人全被吞了下去。那没被吞去的山人,见状立时一阵大乱,吓得忘命一般怪叫,纷纷连滚带爬跌下山来。后面黑烟中的怪物并不停留,兀自还在追赶。中队的隔得较远,哪里还敢再上,也似弹丸一般滚跌下来。扎端公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方欲保了都神婆逃走,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他和妖巫惊惶却顾,返身欲遁之际,石笋上立定的祝功忽然将手一挥,又飞起一片乌云,先将所有村众全行隐去。立时怪风大作,鬼声啾啾,夹着无数沙石,朝众山人当头打到。
  扎端公见势危急,亡魂皆冒。慌不迭同了十多心腹勇悍纹身族人保了妖巫,冒着沙石,忘命向山下飞逃。眼看快离山脚不远,猛见眼前黄光一闪,现出一伙敌人,拦住去路。为首三个,正是顾修、杨天真和那破去妖巫飞刀的妖道祝功。人己多了一倍,也不知从哪里杀来的,怎会前后合在一处。不由心胆皆裂,一时情急逃命,不敢再顾别的,用尽平生之力,照准杨天真一刀砍去。杨天真占了上风,未免大意,没料到他有过人蛮力,横刀一挡,只听当的一声,右臂酸麻,虎口皆裂。扎端公更不怠慢,跟着右手又是一矛杆打到。还算杨天真身手灵便,见势不佳,连忙往侧一纵,没有被他打中。可是这一来让开道路,扎端公哪里还敢恋战,就势一纵十来丈远,似弩箭离弦一般跑了下去。
  杨天真随手一镖,没打着。这时风沙已止,岭下黑云未退。祝、顾二人率了村众,已在截杀众山人,不曾顾到。
  扎端公侥幸逃出重围,耳听妖巫一声惨叫,料已死在三人手内。逃到盘谷左近,遇见冈尾上败逃下来的二拉和手下山人。幸而这面防守的是谢道明和韩小湘、方奎三人为首。一则利用地形,未使法术;二则三人心善,犹有见面之情,只将二拉等赶下冈来,没有过分追逼,伤亡不多。扎端公知都因自己恃强倡乱,遭此惨败,妖巫已死,以后决难立足,真是又愧又恨。当时无奈,只得相随逃人盘谷,再作计较。
  一会,后面众山人也相继逃来,说妖巫被祝、顾二人杀死,方在危急,冈上吹起哨子,敌人便闪出道路,退了回去,没有追赶,因此才得逃命。可是天空中怪叫连声,又飞起两三个似蛇非蛇、似鸟非鸟的大怪物,满山盘飞,见人就抓,那在半山腰上跑得落后一点的,想已都被怪物抓死。二拉一点人数,妖巫和扎端公带去的,十停生还了不到五停,还有不少受伤的在内。那些纹身族人因是妖巫心腹同族,十九居中随行保护,攻寨时较为落后,逃时自比山人容易,伤亡却不甚多,尚有七八十人左右。还算那攻寨有的一队运气,未到峰下,便遇顾修率众埋伏在彼,正厮杀问,便发现冈上出了怪物,妖巫败退下来,总算隔远,见机得早,比较伤亡最少。想起惹祸的是妖巫和扎端公这一伙人,临阵却又如此畏葸,在害了自己多人,一无所得,后患还自难说,心中老大不快,不禁现于词色。扎端公却也知趣,没等二拉开口,先咬牙切齿说出一番话来。
  且不说山人计议。只说那祝功心辣手狠,本意想将妖巫和纹身族人一齐斩尽杀绝。
  先发了一阵风沙,混过众山人的眼睛,暗将五虎等移到前面去堵截,恰值顾修追敌到来。
  因在事前议定不要多杀山人,见前面纹身族人有一二百个,妖巫也在其内,立时舍了所追山人,合在一处。正截杀问,戴中行居高下望,见山人被米海客行法生擒的不算,死伤也不在少数,不由动了恻隐,忙将收兵哨子吹起。
  妖道所养几只虬鸟,昨晚康康放火只烧死了一只小的,另外一大一小虽被烧伤,已经妖道用药治好。因鸟屋已毁,赶建未成,散锁在冈脊树林之内养息。本就腹饥思食,这一闻得死人血腥,馋吻大动,纷纷长啸,挣断铁链,飞了起来,满山抓人的心脑吃。
  妖道因为妖鸟食人心脑,增力长智,只发下号令,不准伤自己人,并未禁止。那些受伤山人及逃不迭的山人大遭其殃,绝少幸免。祝、顾等人也因妖乌飞赶,知其厉害,恐自己人也遭了误伤,只得遵令停手,聚在一处,由祝功妖云护住,绕回寨去。
  戴中行目睹妖鸟裂人而食惨状,再三劝止,等米海客勉强应允,唤回妖乌时,残留山人得逃生而回的已无几了。中行虽然不快,已是无法。捉了两个被擒的一盘诘,全因昨日夺人而起,主谋的是妖巫,虎王并不知道此事。俱觉首恶扎端公漏网还有隐患,因虎王和远客将来赴宴,无暇搜除,只得留为后图,不愿显出适才争杀零乱之状。刚发令全村人等赶紧收拾整齐,准备迎宾,便接望楼上报信,说虎王、吕伟等来客业已各骑虎、豹,缓步往村前走来。
  戴。顾诸人一听,连忙催促收拾残骸,一面请谢、韩二人去通知张鸿,候请入宴。
  好在筵席均已备妥,众山人又未攻进村来,一切均与原定的一样。只须将生擒来的山人囚向僻处,死人血肉略一收拾,静候来客离村数里,一接报便可出去迎接,并不费事。
  少停,人报岭上下业已收拾干净,来客离村尚有四五里之遥。戴。顾二人立时传令,按照预计行事:除将妖道算做来客外,全村自村主以下首要人等,全都下冈迎上前去。此举本是顾修之计,一则为向吕伟夸耀,二则为表示报那当年相让之情,礼节甚是隆重。
  少时吕伟如偏向虎王,动起手来也有说词,显出自己实以高朋至友相待,并无挟嫌之意,全是吕伟强不说理,硬要出头,以致变友为敌。戴、谢等人知他心意,虽再三劝说:
  “大丈夫恩怨分明,即使吕伟出头,也是为友心热,总要给他留点情面。”顾修却是口是心非,不过没有先前仇恨得厉害罢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沙飞石走 神虎斗凶禽  雨血腥风 仙猿诛恶道
 
  话说戴、顾等主人正往下走,原想越过前峰草坪去接,谁知吕伟仗着二猱神目,不时登高隙望,已然得知底细,一听主人出迎,忙嘱虎王少时见人如何应付,催动座下虎、豹加紧行进,务在主人下峰前后赶到,明是表示不敢当,暗中却含着显露身手之意。虎王骑的黑虎不算,就是吕、张老少三人所乘野豹,也是千中选一的猛兽,这一催进,立时翻开四爪,一路穿山越涧,箭一般朝前驶去,三几里的路程,哪消片刻,便已赶到。
  村中请人先当来客不会就到,又要显出山中势派,下山时本就从容。加以虎王等所行近村三里的一段路有山崖遮掩,望楼上人只见来人已转向崖后,没料到忽又改慢为速。直到来人绕过那片山崖,将要踏上草原,才行看出,已不及命人通报,只得改用钟声传警。
  那戴、顾等村中主要人物,刚将仪仗队分配停当,行至岭半,忽听望楼上钟声响了几下。大家抬头向岭下一看,只见前面崖口风沙滚滚,尘土飞扬中,几只猛兽飞也似驶来。细一观察,当头两条金影正是康、连二猱,身后紧跟着一只黑虎、一只大豹。虎背上骑着虎王,豹背上坐着一个长髯老英雄。两旁稍后一些各有一只大豹,豹身上骑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俱都稳如雕塑一般骑在虎豹身上。群兽成一半圆形,星飞电驰而来,所过之处沙石惊飞,木叶乱舞,尘土像雾一般涌起数十丈高下。虎王骑兽向村中来往,村人虽已看惯,这等疾行却尚是第一回看到。端的声势惊人,不比寻常。
  戴、顾等人看出来客心意,如让他们驶上峰来,面子上未免稍差。事已紧迫,如果一同下去,估量已来不及。忙即传令,吩咐仪仗仍然从容朝下走去,奏起细乐。戴中行同了顾修、谢道明等几个村主把手一挥,各自施展轻身功夫,往冈岭下面跑去。虎王等四人六兽已似泼风般卷到岭脚,相隔也只二三十丈远。这时峰上鼓乐之声已起。顾修刚想说来客过于逞能,话还未说出口,只见虎、豹身上老少四人身形微微一闪,齐都离了虎、豹背上,拔高朝前纵起,落到地上。最奇怪的是野豹跑得那般急法,居然说止就止,四足抓地,停立不动。村中诸人见状,好生惊佩。再看虎王、吕伟,已率那两个小孩,身后紧随二猱一虎,缓步走来。二人同声齐说:“多承诸位村主招宴,已不过意,怎还敢当亲劳玉步,远出迎接。”说罢便要施礼。戴、顾等人也忙着抢上前施礼,俱对吕伟齐称幸会不已。中行首先说:“虎王兄多年芳邻,不是外人。吕老英雄远来不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且请到敝村少息,再作长谈吧。”说罢,率了诸人,一齐拱手揖客。
  虎王便喝虎、猱:“在山下等候,叫你们再去。”虎、猱作势不听,虎王正要假意发作。顾修先听中行不请来客就此入席,却请寨中长谈,已是不快,见状冷笑了一声,欲待发话。中行恐他说出不好听的话来,忙即抢着拦劝道:“虎王兄坐下神兽,照例随主不离,今日良朋盛会,我还特为它备下饮食。如不同进村去,倒显得当主人的不因主而敬仆了。”虎土答道:“我因今日村主与吕大哥多年相逢,设此盛宴,宾主应该尽欢才是。这几个畜生屡次无故生事,况且来时已然命它们吃饱,并代村主代约了别的朋友,恐其少时赶来赴宴,人生地不熟,又恐它们无事生非,不安本分,叫我当主人的为难,特命在此守候,听唤再上,却是这等倔强。如非村主讲情,我决不容它们无礼呢。既如此,就随去吧。”戴、顾等人一听虎王口吻全与往日不同,料是受了吕伟指教无疑。顾、杨、祝三人更听出语含讥刺,心中好生怨恨,彼此以目示意。暗忖:“现时由你说嘴,少时不教你死无葬身之地才怪。”因中行究是全村之主,已在殷勤揖让,只得强忍怒气,一言不发。吕伟又给灵姑、张远一一引见行礼,然后同往上走。
  吕伟暗中留神,见村寨形势既是险要,出接的人也都人人武勇,个个英豪。这上岭的一条道路并无石级,只是地形稍斜,没有别处峻陡。沿途两排大树,树下排列着两行乐队直达岭上。谁也没带着兵刃,全没一些小家气的行径,与昔年太子关初会戴中行时刀枪森列迥不相同。如非识得底细,决料不出筵前会有争杀之事,也不禁暗中点头称许。
  宾主一行人到了冈上,再沿冈脊进了大寨。吕伟见寨堂上设下十几桌宴席,窗户全都去尽,布置整齐。寨前一大片空地,料是筵后相斗之所。正寻思间,中行已将众人引人旁厅落座,一面令人先献上茶点,一面向吕伟叙起阔来。说不两句,张鸿也经人请到,见爱子张远和灵姑也随了同来,看了吕伟一眼,无甚表示,料是必操胜券,也就放开,加在一起叙谈。虎、猱已由虎王命在寨堂外守候,不许妄离生事。谢、韩二人见虎王只有中行不时敷衍两句,并无余人答理,便过去陪他闲谈。
  中行先向吕伟提起太子关前事,又向众复声明昨晚席间之言。吕伟久闯江湖,答话异常得体,中行自是高兴。本心原不愿当日就动干戈,奈事前群凶包围,执意不肯甘休,顾修又不住以目示意,只得拿话点醒吕伟,请他各论各的交情,少时不要过问。并炎坚留宴后欢聚数日,以示无他。吕伟明白他先不入席,却到别室叙阔,便因想将自己撇开,心中早有一番打算。因双方势均力敌,虎王这面胜算还居多数,自己只消居中和善后,本无须相助,既然主人表示公意,乐得暂时置身事外,含糊允了。只张鸿觉着吕伟行径与往日不类,心中奇怪。下余诸人俱觉满意。顾修也知中行要保全吕伟,正要他这样,免得无故树一强敌,也跟着捧了吕伟几句。
  又略谈了一会,忽报客到,只见祝功陪了妖道米海客进来。宴中主客俱都起立,分别引见为礼。祝功原因中行与吕伟久谈不休,心中不耐,特意从隔室将妖道引来,好打断二人的话头,催着入席,免得夜长梦多,中行被吕伟言语打动,与虎王释嫌修好。他终是一村之主,如果当众说出话来,谁也不好意思违逆行事,日后再去寻仇,既不冠冕,又要多费手脚。妖道也早听说,恐吕伟出头作梗,进门时便把吕伟当作敌人,自恃妖法,趾高气扬,大有不可一世之概。西川双侠阅历老练,火候深沉,并未在意。旁边却恼了灵姑和张远两个小孩,因碍着老父,未便发作,却记在心里,准备少时遇见机会,给他一个厉害。中行见妖道大模大样的神气,心中老大不悦,朝祝、顾二人看了一眼,略为分别引见,便命开宴。顾修知祝功没有听清吕伟所答的话,就出去请人,米海客才有这等做作。见中行不快,便乘着引进,指着张、吕二人对海客道:“这二位便是我说的张、吕二兄,当年名震江湖的西川双侠。那两个小朋友,一是吕千金灵姑,一是张兄令郎张远。适才吕兄驾到,戴二哥已将话对二位说开,本就是多年老朋友,益发成了一家人了。
  席散后,二哥和我们还要留张、吕二兄多盘桓些日,大家多亲近吧。”妖道这时见灵姑生就侠骨仙姿,禀赋特异,心中惊赞,正在盘算,全没留神听顾修的话,略为呵呵两声,也没怎样谦礼。吕伟见灵姑、张远目视妖道,暗藏怒意,本不愿二人向妖道执后辈礼,妖道不来答话,乐得借此混过,免得要唤二人上前拜见。中行又连催开席,向着吕、张、虎王等老少五人拱手让客,就此相随同出,到了大寨堂。
  中行因吕伟远客初到,又心敬他为人正直长厚,妖道昨晚已然宴过,执意请他首座。
  吕伟远见妖道斜眼觑着中行和自己,冷笑了一声,便自向旁走去。顾,祝、杨三人面容骤带惊慌,跟踪赶去。料知妖道见主人没有首先让他,心中不悦,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暗想:“这等连礼让都不懂的妖人,未必有甚伎俩,理他反长势焰。”又见主人殷勤相让,全未觉着,便也不作客套,拱手向众道:“有潜诸位,小弟今日恭敬不如从命了。”
  便自向首位上落座。中行第二位让了张鸿,三位让了虎王。还要让灵姑、张远,双侠执意道谢,才由韩、谢二人先坐,未了才是灵姑、张远并肩坐在下位。康、连二猱依然随侍虎王身后不离。全寨堂上筵席全是六人一桌,只当中并列两桌,却是寨中特备的,席作长方形,每桌可坐十一人:当中五座,两旁各三座。
  中行因吕伟既带两个小孩同来,实未含有敌意;妖道为人狠毒骄恣,顾修等又和虎王仇深似海,必仗妖法、恶物赶尽杀绝。惟恐吕伟挺身主张公道,动起手来,连两个少年英雄也受了池鱼之殃。因此初见吕伟时,已暗中命人换了当中席面,特地使张、吕等来人坐在上首一席,自在主位相陪,以防万一。打算将妖道安置在下首并列的另一席首位上,顾、祝、五虎等作陪。正和吕伟谈得高兴,还没和顾修提起,祝功忽将妖道引进屋来。中行一见那等骄横之状,恐张、吕二人着恼,一着急就催促开席让客,不料忙中有错,事前未提一声,竟将妖道得罪。顾修等见机,心中暗怪中行大意,连忙赶过去赔话,将妖道让在另席首位上落座。等中行让完来客,才想起和妖道少了两句交代,回头一看,妖道已然落座,满面俱是怒容,不住冷笑。中行本来性做,昨晚一见妖道便不投机,这时见状,暗忖:“虽然自己有些失礼,但你要在本村长住,总算是自己人,不问对方是否仇敌,终是客礼,哪有不先让客之理?似这样挑剔繁苛,动辄得咎,日后怎能长久相处,自己一心归隐,过着极安乐的岁月,都是顾修一人招出许多事故。”不禁生气。心想:“你既不识抬举,索性不加理你,看你怎样?”厌恶之念一生,立即强作笑容,向对席一举手,说道:“我们都是长年相处的知己之交,无庸再拘礼节。吕、张二兄作客远来,我在这边相陪,有劳诸位老弟代我向米道爷多敬几杯吧。”说罢,便就双侠席上落座,敬起酒来。
  米海客见中行毫不周旋,话既含糊,意更轻视,气忿到了极处。顾修等自然是万分不快,只说不出得苦。虎王因守吕伟之戒,不多说话,人席便吃喝起来。
  酒过三巡,中行举杯欲起。顾修原本蓄势待发,见中行要起立发话,知他对于虎王并无敌意,全是为众所逼,这时又对米海客疏远,惟恐席中变计,连忙抢在头里,由席上一纵身,到了两席中间立定。刚喊得一声:“张,吕二兄和各位兄台……”中行带怒喝道:“顾贤弟且慢,等愚兄交代完了再说。”顾修看出中行词色不善,大出意外。他哪知中行昨晚听了谢、韩二人之劝,又因适才妖道骄横过甚,幡然醒悟,有意和他决裂,还当是想庇护仇敌,预打招呼呢。心想:“今日之事,我已布置周密,由不得你。且听你说些什么。”当时虽然怀忿,不便不听,只得说了声。U、弟遵命。”退回席去。
  中行先请各席上人斟满了酒,一饮而尽,从容说道:“诸位兄台、贤弟,听我一言。
  想我戴中行以前也曾在江湖上走动,薄有微名,彼时少年狂妄心高,目空一切。自太子关一役,承这位吕大哥抬手相让,当时虽未丢脸,事后甚是灰心内愧,方知天下英雄能人胜我者甚多,又不愿以怨报德,这才隐居南疆。难得许多旧日弟兄、门人相随到此,费了多年辛苦,创下这一片田园家业,端的无事无扰,四时俱有乐境。及至顾贤弟全家移居来此,随后又添了好些老友知交,并承顾贤弟和诸位兄弟大力相助,整理得本村日益兴盛。满想大家终身相处,过这清闲安乐的岁月,不再出山多事了。不料顾贤弟雄才大略,壮志难消,日久雄心顿起。渐渐全村诸位弟兄也有大半激动壮志,愿作雄飞,不甘雌伏,齐劝中行以本村为根基,遇着机缘,出山举事,以谋大业。中行志气久已消沉,本无功名之想,又不便过违顾贤弟与诸位弟兄善意,使因中行一人之故而误万里云程;欲待各行其是,又恐人道我自私,不舍以区区家业助成伟业。虽然勉强屈从,自问庸愚,决不能随诸位之后,建立功业,心中实是为难,想不出一个两全之策。
  “昨晚、今早吕、张二兄驾到,谈起他二位的来意,益发勾动我的心事,方始决定我个人的出路,并想起一个比较两全之法,还望诸位原谅我的苦心才好。明人不做暗事,有话须要说在当面,无须再做作。今天这一席酒,本是顾、祝、杨三位贤弟因与虎王老弟平素有些争执,意欲借着欢宴张、吕二兄之便,做个了断。虎王老弟与我虽非旧交,但他为人豪爽英雄,又曾救过本村几个弟兄的性命,双方都是朋友。几次想卖我一点薄面给两家和解,无奈双方都甚负气,还有一点小纠葛,谁也不肯降心屈从,以致事与愿违,嫌怨日深。似这样终非了局。我盘算经年,已然决定。难得吕、张二兄良朋远来,正可由我三人出面作个中证。你两家如能借这杯酒,将以前仇恨一齐勾消,固是快事;否则席散后,便去至前面广场上,各施艺业,一展身手,人同人比,兽同兽比。就在席前,当我三人之面把话说明,各定高下胜负如何,由我三人从中判断。事完之后,不问两家胜败,便将这建业村让给顾贤弟和诸位兄台执掌,以谋大举。我自和谢、韩二兄以及几个不思上进的门人亲故,仍然回到隐贤庄旧地去躬耕自给,以终天年。不过虎王老弟只有一人,顾贤弟既请米道爷助拳,仍望单打独斗,除双方所养禽兽,不可以人理来论,仍是一个打一个。中行未离此村以前,还望不要乱了以前规矩。”
  顾修听了中行这一席话,心中有病,知道自己不合前晚与祝功闲话,说起近年百事俱备,中行却和谢、韩二人同调,老是设词推宕,照这样何时可举大事?等米海客到来除了虎王,过些日再劝他一回,如不依从,索性将他三人逐走,或是逼往隐贤庄去。自己和祝功、五虎弟兄等占了此村,即图大举,免得因他误事。当晚原是酒后愤激之言,并非真要如此。今听中行之言,以为定被他手下心腹听去告了密,所以才这等说法。顾修先前因中行的话句句刺心,愤愧已极。细一想:“中行终是此村之主,自己和一些党羽望门投止,承他待若一家,无殊骨肉,情分原自不薄。只怪他埋头隐避,有他在此,终是作梗。异日真要变脸,不特不好意思,说出去反叫外人耻笑。难得他赌气相让,正可乘机承受。好在这建业村自己着实下过一番心血,以中行之力,决难到此,受之无愧。”当下略沉了沉气,强笑答道:“明人不作暗事。诚如二哥所说,小弟实为有此基业、本领,甘心高蹈,太觉可惜,才约了各位兄弟,朝夕进言。原想推二哥为首,共建大业,不料二哥口虽答应,并不实行,终于说出了实话,不屑与小弟为伍。人各有志,小弟等也不敢相强。建业村虽经小弟苦心经营,终是二哥产业,不过二哥人少,也用不了许多,暂借小弟等作举事之用也好。”
  “至于虎王这厮,原无什么本领,仅仗生长山野,养得一群恶兽,到处恃强行凶。
  我等念其粗人无知,以前又曾救助过本村弟兄,本不值和他计较。但是所养一虎、二猱三只恶兽,不论人畜,见了就伤,凶恶已极,如不将它们除去,日后必为世人之患。因此等妖物一般的恶兽,究非人力所能制伏;加以这厮近一年来屡次欺人太甚,万难容忍。
  米道兄隐居仙山,道法高深,专一降妖诛怪,为世除害,并有守洞神兽狮獒和仙禽独角虬鸟。闻得恶兽在此为害,特地驾临,代我们将它们除去,正是一件快事。这厮如肯当众认罪服输,遣散那群野豹,将这三只恶兽献出,任凭米道兄处治,便看在二哥和吕、张二兄情面,饶他不死;不然今日任是怎样比法,他也难逃活命。”
  此时康、连二兽不住口中怒啸,大有一扑而出之势。虎王也是不能忍受,几番作势欲起。俱因来时吕伟再三叮嘱,无论遇何难堪,均须照着所定暗号行事,连虎、猱也是如此,吕伟又再三以目示意禁止,只得强忍忿怒,等少时吕伟答话之后再起。
  吕伟先不料中行能和自己一气,见敌人自己分心斗口,不便抢着说话,后听顾修说话处处显出昧良负义,狂妄无耻,心中好笑。一面目止虎王、二猱不要妄动,一面盘算对答应付。照着多少年的经历来看,敌人心高气浮,已然落了败着。妖道说得虽然厉害,看那神情、动作,也是一个左道旁门中的下士,不似什么上等妖人。虎上身有防邪之宝,又得清波上人之助,当无败理。不过天下事难以意料,万一妖法厉害,清波上人不来,虎王一个闪失,自己明知不敌,也不能置身事外。想了想,把原来心理略变,打算起立,接口代虎王说话,先挖苦顾修几句。
  吕伟正寻思间,忽听门外黑虎啸了两声。虎王面容顿转,向吕伟道:“老大哥,你对这姓顾的说,我也有人就来,他们这一伙子一个也休想讨好。”吕伟闻言大喜,防他话不中听,忙递了个眼色止住。正要张口,中行闻得顾修之言,益发坐实了谢道明天明前暗入内室所说之言,冷笑一声,抢在头里说道:“众位弟兄和我在此隐居避世,如非顾贤弟閤第光临,费上许多心血,哪能有今日之盛?愚兄诚心相让,并非戏言,顾贤弟当之无愧,何必说甚‘借用’二字?至于虎王的事,我已尽知你两家曲直,不过此时强存弱亡,已非讲人情天理之时。适才话已说明,今日请客,我忝为地主,只要不被天下人耻笑,任凭尊意,我和吕、张二兄作壁上观便了。”
  吕伟忙起立道:“戴村主盛意殷勤,相爱甚厚,小弟甚是感佩。不过小弟还有几句话要向顾村主请教,不知可否?”顾修因中行当众予以难堪,自己理屈词穷,加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言动全出了格。中行第二次所说之言更是刻薄,匆忙中正想答几句话遮脸,忽见吕伟起立要向他请教。知道此人成名多年,有谋有勇,说话极有分寸,明知又是难听的话,但又没法教人不说。心想:“如无你这老匹夫,中行不会留人设宴,也不会为张鸿之言所动,化敌为友,闹得这等场面,敌人还未交手,先伤了自家人的和气。
  不然的话,只消米海客一到,便同去仇敌寨中,为所欲为,尽情报复了。反正中行已然明示绝交,你说好便罢,如不中听,索性连你们几个一个也不叫活着回去。”心虽这样想,表面上仍强作笑容道:“吕兄有话请讲,小弟洗耳恭听。”
  吕伟道:“小弟等昨晚接到请柬,主人只写着一位姓尹的名字,看着很生。虽曾料到是位更名隐居、多年未见的老友,故意使小弟打个哑谜,不想这世外桃源的主人竟是戴兄和诸位兄台,这等幸会,真乃生平第一快事。虎王老弟与诸位兄台的前因后果,昨晚小弟己由他口中得知大概。虽然双方各执一词,但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彼此为了畜类怄气,未免不值,不过人在气头上也是难说。顾村主已有定见,连戴兄多年患难之交所说的话尚且未蒙采纳,吕某何人,怎敢妄有主张?只是虎王弟生长山野,作事一秉天真,善善恶恶,率性而行。顾兄当世英雄,久享大名,想能按理行事。他今来此,总算是个客位,适才所言,未免稍为意气用事了些。江湖上这类以强弱来分别曲直的事尽多,比斗只管比斗,何必便以恶声相加呢?小弟与他虽是新交,他今日人单势孤,又是同船同载,本不该置身事外。一则双方同是知好;二则戴兄已然交代在先,令弟等居中,双方各不相助,戴兄虽不日再作高蹈,将本村产业让与顾兄,终是本村主人,他尚且如此,小弟怎敢不从?虎王老弟来时又曾再三叮嘱说,他本人对于贵村全无丝毫为敌之心,如万一顾兄不肯相谅,各凭真实本领,人和人比,兽和兽比,一见高下,强存弱亡,死而无怨。设若顾兄这面请有道术之士,他驯使猛兽,全仗勇力,并不曾学过法术,见事不公平,他也请有一两位精通剑术道法的好友,也用不着我这老朽无能的远人给他助拳。
  惟以素来不善唇舌,仅令小弟在双方过手时代他说两句活。我想现在说的也不过如此,客随主便,就请顾兄发令,虎王老弟遵命便了。”
  顾修因妖道屡次目视灵姑,心中顿生毒计。听吕伟所说虽然语中带刺,因在意料之中,又是气急头上,暗骂:“老鬼,你不用好猾,挖苦我不懂礼节过场;见老戴得新忘旧,受了你的蛊惑,不为朋友作脸,当面塌台,便在口头上找我便宜。少时杀了这厮,自会要你好看。”他这里只管盘算使坏,妖道却是始终心惊灵姑仙根异禀,容华美秀,张远也非凡品,全神贯注在这两个小孩身上,对于虎王也有异人相助这句话全没注意。
  吕伟把话说完,见顾修还在含怒沉吟,好生不解,偶一眼看到妖道一双眼睛正看住两个小孩眨都不眨,不禁心里一动。略一寻思,又将声音略为放大,喝问道:“顾村主,小弟之言,想已听明,尊意如何,快请示下,早些取决,岂不是好!”顾修闻声猛省,才想起没有回复人家的话,不由又怒又愧。匆匆未暇寻思,便也答道:“当然是人和人比,兽和兽比。请吕兄命那厮同至外面便了。”中行连声喊好,便请主客同至寨堂以外广场之上。
  中行请吕、张等老少四人居中,喝道:“今日这事,我已明言,愿随我居中不作左右袒的,居中旁观。”一言甫毕,谢、韩、方奎等八九人首先走过。接着先随中行归隐的一班亲友门人,除不在座的外,在座的约有三数十人,先时为顾修所感,不无为功名之念所动,这时因中行已然明示决裂,天良道义,论哪样也不能弃了中行而去,明知中行借此探大家心理,立即一同相随站向中间,一个未留。连后来的也有十多人。那不在座的,俱是这些人的家属徒从,无关紧要。
  中行见状,深喜人心未死,不由含笑点了点头。又喝道:“我们以武会友,须要不失礼教。凡是给顾修贤弟助威的,俱请站向右面,将左面留给来客。”虎王因是孤身一人,出时顾党也有好些随便同立,闻言俱都走向右边,分了主客立定,这一来无形中分了家。顾修近年招纳亡命,延揽豪强,引进的党羽不少,虽然走开了好些,重要人物仍有很多。顾妾计采珍原与戴中行妻在后寨款待米海客的家眷,此时也闻声走出,向顾修问个不住。顾修本来对她又爱又怕,和虎王结仇也由她而起,也想询问内寨相待情形。
  反正敌人决无幸理,乐得表现尊敬中行,由他主持一切,不合己意,再行开口不迟。
  顾修这里忙中抽空与爱妾问答,那旁吕伟却发起急来。吕伟原因虎王说黑虎啸声是来了帮手,当是清波上人或涂雷到来,不由心宽胆壮,料知万无败理。及至出来细看,哪有仙人足迹,当着众人又不便过来询问。虽知虎王身佩宝物,不致便输,究无把握。
  再者妖道始终注目两个小孩,颇似不怀好意,尤以灵姑为甚。灵姑和张远又不时手按身带暗器,交头接耳,怒视妖道,大有跃跃欲动之概。张远还好,灵姑自幼钟爱,性刚好强,虽然屡次示意禁止妄动,终恐不肯听话,惹火烧身。虎王胜了还好,如为妖道所败,吉凶难料。况且中行和顾修已明示绝交,妖道有何顾忌,必然生事无疑。吕伟方在愁急,见三方面人已站好,中行似要开口,又一想:“清波上人已然接信,即使涂雷未归,也无坐视之理,还是多挨一会的好。”恐中行把话说错,忙抢在头里说道:“戴兄分派己定,就请顾村主先命手下神兽一个对一个挨次登场吧。”
  顾修一想,先杀拿猱,与爱妾出气也好。便向米海客道:“这野人所养的两畜生最是可恶,现在双方先用兽斗,道兄意下如何?”米海客人席之时已看见康、连二猱站在虎王身后。一则二猱身子短小,乍看不甚起眼;二则妖道心粗气做,一心只在两小孩身上打算:一眼看过,没有在意。这时看出二猱目闪奇光,四爪大而利锐,虽觉不是凡物,估量也非狮獒,虬乌之敌。闻言哈哈大笑道:“这两个猴子也值得一斗么,随便命我仙禽、神兽去一个,一抓就死。”说罢,将手一挥。妖道和顾修等原有准备,立时闪开一条道路。
  一阵吱咕怪吼过处,下面从岗脊上跑来两个道童,俱都一手持铁叉,叉上面冒着熊熊碧焰,另一手各挽着几根长链。一童每根链上锁着一只狮形怪兽,共是两大四小,一童每根链上锁着一只蛇形独角怪鸟,乃是两大一小,小的一只身上毛羽好似被火烧焦。
  这大小九只怪物,三飞六走,最小的连头至尾也有丈许长短。未到以前,先带起一阵腥风,惊沙撼树,声如涛涌。再加上这些怪物俱都猛恶不驯,口中不住吼啸,露出满嘴獠牙利齿,猜猜发威,目闪凶光,舌红如血,大有搏人而噬之概。两道童不住摇着妖叉,做张做智,厉声呼喝,怪物仍是桀骛不服神气,端的声势骇人。
  米、顾等见在场诸人多半动容,不禁面有得色。方欲再发狂言,忽听中行、吕伟双双断喝道:“米道爷且慢!虎王所携虎、猱共只三只,道爷仙禽却比他多了两倍,难道一齐同斗么?”米海哈哈笑道:“他那三个孽畜,我只一只狮獒已取它们的命而有余了。
  这不过是叫它们也见识见识罢了。”中行接口道:“神兽以一敌三太不公平,要我等中人则甚?胜负强弱,少时自见,无论仙禽、神兽多么厉害,总不可乱了章法。我看神兽、金猱俱非常物,正可借着比斗之便,令我等一开眼界。莫如双方各命一只出斗,预先讲定两只算是一拨,无论胜负伤亡,一场比完,就此拉倒,再换第二拨上去;双方主人各不许以法力、暗器相助,方显公允。道爷以为如何?”
  米海客自恃狮獒力大无穷,一纵就是二三十丈,前在缅甸,一日之内曾杀百虎,还是小的一只。并且身似坚钢,刀斧不入。金猱耳闻那等厉害,眼看也不过如此。想是仗着身子灵巧,纵跃轻快,脚爪锐利之故,人力制不住它。看神气虽然有点异样,决非狮獒之敌。心本自满,再一听中行所言,意是防他暗使妖法助阵,益发气往上冲。狞笑一声,答道:“既是戴村主想命这三只孽畜挨个儿伏诛,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就请村主发令,命那厮着一只上场,我叫一只小狮獒杀它,无论死活,一拨接一拨斗便了。那狮獒有灵性,用不着人帮它。这厮如敢暗中相助,我也不容。”中行接口道:“如此甚好。虎王如见金猱不敌,行使暗器,休说道爷,我等居中的也不容他。大丈夫一言,请双方发令吧。”
  这时二猱因虎王禁止,虽然蓄势待发,还不怎样。那狮獒和虬鸟早望见对面站定昨晚放火的仇敌,全都怒啸前挣不已。中行一言甫毕,虎王喊得一声:“好!”手指处,康康首先纵出。米海客见虬鸟齐声吼啸,纷纷争着往前飞扑,二妖童喝制不住,与往日猎兽神情不类。对方二猱一虎却静静地分伏虎王身侧,并未发威作势,大有相形见绌之势。更以为虬鸟一出必胜,否则不会如此气壮,意在人前显耀,大喝道:“早晚是口里食,你们忙些什么?”说罢,口中念念有词,将手朝众虬鸟画了一个空圈,二妖童连忙纵开一边,立时便有一圈黑烟将众虬鸟圈住。这些恶物果然害了怕,乖乖地站伏在地,不敢再叫。米海客又请众人站远一些,然后挑了一只小狮獒,亲自引出圈外,摘下锁链,手朝对阵一指,恰好康康从虎王身侧纵落当场。双方迎面,相隔两丈远近,先不争斗,各自立定发起威来。
  众人见那狮獒生就一个狮子头,一张恶狗嘴,这一发威露出上下两排四五寸长的利齿,锋利异常。满头黑发如针一般根根猖立,自颈以下,灰色颈毛如鳞,自成纹片。四腿前高后低,脚掌下隐现出钢钩般的利爪。这还是一只小的,全身已有一丈三四长短,从头到脚,高达六七尺。端的凶威怖人,猛恶无比。那金猱康康被庞然大物一衬,越发显得渺小,乍看万不是狮獒对手。可是在场双侠、戴、谢、顾、祝、五虎等人俱都行家,先觉有大小强弱之分。及见二兽相持了一会,康康一任狮獒身子后坐,半蹲半立,只管怒吼发威,全不理睬,只半蹲面前,两爪向前虚抱,圆瞪着一双精光四射的怪眼,觑定狮獒胸腹之间,泥壁木雕般动也不动。狮獒未出时那般凶猛、这一和仇敌对面,竟似知道对方不大好惹,如猛虎负蜗一般,只管发威蓄势,。却不敢轻于尝试。这一来,无形中已可预料出谁胜谁负,居中诸人自是暗喜。
  顾修原尝过金猱厉害,因听米海客口出狂言,以为狮獒一出,金猱必死,不料会有这个神气。情知凶多吉少,满心还盼此乃狮葵斗时特性,未必真个便输。谁知二兽先后相持了半盏茶时,忽听虎王大喝道:“无用的东西,还不抓上前,挨些啥子?”一言甫毕,便听金猱康康一声怒啸,长臂振处,作势便要前纵。狮獒想是不能再挨下去,也是轰的一声厉吼,身子突地往后一坐,连身飞起,朝着金猱扑去。
  康康原因受了神物指教,特地如此,好觑准狮獒要害之处下手。一听主人再催,不敢不从。但它机警异常,虽然作势欲扑,并未真个纵起。那狮獒也是个有灵性的异兽,初上场时,真恨不能将仇敌一爪抓死嚼吃,其势甚猛,原无畏怯。谁知才一照面,便看出金猱一双精光远射的怪眼,正注定它身上要害之处,物各有制,知道遇见克星。这类恶兽性极猛烈凶暴,虽然有了顾忌,但是决无后退之想。一面将身子后坐,防护自身短处;一面也把全神注定金猱,待要伺隙而动。妖道知它宁死不退,见与金猱相持之状,心虽诧为仅见,却不似顾修等人失败心理,只当是狮獒看出金猱矫健,欣待乘隙一发而中,并没催它。
  狮獒动作原极迅速,见康康作势将扑,立即飞身纵起。不料康康是个虚势,眼看狮獒快要扑到,倏地一声长啸,直朝天纵起有三十来丈,让过来势。狮獒一下扑了个空,刚刚落地,待要回身觅敌,康康已从空中一个转折,头下脚上,伸开两条长臂,一双利爪,照着狮獒腰腹间要害之处抓去。那狮獒通体刀箭不入,身上只有三条软骨,由小腹起通到后腰腿间,宽才寸许,形如一柄三尖叉。中间一条最细也最脆薄,凡是尖锐的东西刺上就透,是它最致命的所在,两旁虽没中间脆薄,也是攻得进的地方。这三条软骨,外皮都有极长的硬毛遮蔽,不知底细的谁也休想伤它。因是此兽全身要害,无形中养成一种防卫的天性,灵警非常。一眼瞥见康康从空抓来,吓得连身都顾不得回,口里怪叫一声,就地一滚,背下腹上,身子缩做一团,将四足拳紧,先护住了那又形软骨。一面准备御敌,等康康落近身前,再奋力朝上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它这里刚翻过身来,康康已经身临切近。见它返身据地,本意正要它如此,忙把前身往起微昂,四爪齐施,往狮獒利爪间直落而下。狮獒也忙把四只爪一齐发出,猛力往上便抓。米海客知道狮獒爪有碎石断铁之能,金猱身子悬空使不上力,无法闪躲,这一下抓上,必死无疑。在场诸人除虎王深知二猱神力天生,机智绝伦,又受过指教上场,准能必胜外,余人为狮獒先声所夺,俱以为金猱不该直纵直落,这一下不死也必带重伤。正在寻思,只见两兽利爪微一接触,康康首先腾身而起。紧接着便听狮獒厉吼了一声,身子翻起,追扑过去,身子离地。康康倏地回身往下一蹲,长臂往上一伸,似在狮獒腹间画了一下。只听惨叫声中,狮獒跌落,血光飞溅,尸横就地。再看康康,手里抓着两个血圈,已然奔回原地。双方动作均极神速,众人多半俱未看见狮獒是怎样死的。
  原来康康见狮獒四爪往上抓来,更不下落,只把四肢微缩。仗着身轻灵巧多力,两只后爪看准狮獒前爪,略一接触,把前身又朝下一俯,两只利爪早到了狮獒的脸上。同时借劲使劲,平空穿出去。等到落地,狮獒碗大的一双怪眼已被康康利爪抓去。狮獒负痛情急,只顾翻身起扑,无奈双目已瞎,哪有准头。康康只把身子一低,早到了它的腹下,顺着来势,伸出长臂,往腹下叉形要害之处一抓。狮獒去势太猛,收停不住,小腹下开裂了尺多长的大口,还在前蹿。等落地时,肝肠俱从裂口里漏出,哪还有个活理。
  一干顾党见怪物死得这般容易,俱都吃了一惊。米海客因先前口发狂言,尤其又愧又急。中行见金猱成功,好生心喜。恐妖道恼羞成怒,忙即开口道:“第一阵已经见过,双方快见第二阵吧。”米海客这时已看出金猱厉害,有心换虬乌上场。又一想:“在有几只神兽,只见一阵就不敢上前,未免太丢人。仍命狮獒出斗,又无把握。”偶一回顾法圈中的大小五只狮獒,因见同类惨死,虽为主人禁法所制,不敢咆哮,却个个血口开张,毛针猖立,怪目突睛,凶光四射,眼里似要冒出火来,全无丝毫怯敌之象。米海客猛想起:“那只小狮獒出生年岁不多,乃此中最小一只,想必身上皮革还不十分坚韧,所以遭了毒手。否则这等有灵性的异兽,前在缅甸深山中,许多虎、豹、犀、象、毒蛇、大莽俱都死在它的爪牙之下,怎会叫这小小丑类所伤?深悔不该大意轻敌,头一阵便挫了锐气。这次派上一只大的出去,如若不胜,再派虬鸟上前。好在虬乌翻飞迅速,居高临下,处处占着上风,万无不胜之理。先输上两阵,下两阵也不愁捞不回本,早晚总有出气之时,犯不着使仇敌看轻说嘴。”当下也不理睬中行,径将一只最大的公獒领土场去,把锁扣一摘。
  这东西果然厉害,比起先前那只几乎大了两倍:身长约有两丈三四;头昂起来,高离地面,没有一丈也有八尺;四条腿如小树一般;头大到六七尺的方圆。眼中凶芒,电射数尺远近。血盆大口开合之间,怪舌吞吐,腥涎四射,成团的白气如云雾一般喷出。
  锁链才一离颈,先把身子一抖,全身健毛根根倒立。再往后一矬身,口里震天价一声怒吼,立时扬开四只蹄爪,腾腾朝前奔去。这东西生性本来猛烈,又当蓄怒始发之际,益发凶暴无比。四只钢爪所践之处,地面山石粉碎破裂,激得火星四射。端的猛恶雄壮,声势骇人,比较先死那只厉害得多。
  对阵虎王自闻中行之言,已命连连出场相待。一见狮獒疾驰而至,也学康康的样,老远立定,圆睁一双怪眼,作势取它要害。谁知这只狮獒与先前那只大不相同,早料到连连要抄康康的旧文章。仗着身大力大,行动迅疾,仇敌轻易近不了身,昂着又高又大的怪头,一个劲猛冲上来,全不停歇,晃眼要到了连连身前。其力何止千斤,这一下要被撞上,不死也必带重伤。其势又绝迅疾,恍如惊涛骇浪,一瞥即至,哪还有寻思躲避的工夫。一干顾党,到此方知狮獒的威力,新败之余,俱都大喜,喝彩不置。
  连连见势不佳,知难力敌,往后便纵。狮獒见连连倒退,到口之食,如何肯舍,再被顾党一阵呼噪助威,凶焰益旺。怒吼一声,四足腾空,连身纵起十余丈,朝前扑去。
  连连先纵先落,身甫及地,忽听脑后风生,忙回头一看,狮獒已起在空中,眼看当头扑下。方欲二次避让,猛一眼看到狮獒小腹下叉形要害,触动灵机,立生急智,不但不往后退,反倒往前迎去,紧跟着向上一纵。这一下正避开狮獒两只前爪,双方迎个正着。
  狮獒方想抓裂仇敌,猛见连连回转身来,目注自身要害,知道不妙。无奈身体庞大,又在悬空下落,无法抵御。急伸利爪乱抓,噗的一声,身已落到地上,脚踏实地,益发无处抓捞。同时连连仗着身灵心巧,爪利如钩,业已深深抓探到它小腹里去。狮獒负痛暴怒,狂吼如雷,几次伏身地上,想将连连压死,却吃了腿太粗大的亏,不能全贴到地。
  抓又抓不着,咬又咬不到,急得像转风车一般满地乱转。连连知它力大无穷,爪牙犀利,也是不敢脱身纵出。一只爪抓紧它的腹皮,随着它头脚动处,左闪右避,另一只爪却深入腹内乱扯,晃眼工夫,流了满地鲜血。
  似这样转了数十转,狮獒又吃连连利爪抓了一下重的,想是奇痛难禁,倏地一声惨嗥,猛地前爪一起,平跃十余丈,朝寨堂下冈脊上蹿去,口里连声惨叫,一路蹿高跳远,疾同电射。金猱连连仍紧抓在它胸腹之间,兀自不放。所过之处,沙石惊飞,林木纷纷折断。眨眼工夫,已跑下冈去没了影子。米海客骤出不意,又惊又怒,欲待行法阻止,那只大狮獒业已跑远。见顾党多半相顾失色,槐恨已极,欲待翻脸行法,无奈话已说在前头,众目之下,无从借口。正在咬牙切齿,打点报仇主意,忽听中行道:“金猱独自回来,第二阵已算见过。请双方再命手下仙禽、神兽出场见第三阵吧。”
  米海客闻言一看,一条黄影在日光下如金箭一般,正由冈下广场射上冈来,转瞬到了面前,正是那只金猱,利爪上抓定两个发光的血圈,乃是狮獒的两个眼珠。朝着自己这面扬手晃了两晃,连叫两声,才转向虎王身侧跑去,神态甚是得意。米海客益发暴怒,大喝道:“戴村主,这个野种养有三个孽畜,我手下虬鸟恰也三只,正好、个对一个比个高下,见过这回输赢,再人和人斗。如全输给他,不但是我,连顾贤弟和五虎弟兄等人,也都即日离开此地,不再烦扰戴村主的清修;他如败了,应该如何?”
  中行久闻虬鸟恶名,又见生得那般奇特凶猛,黑虎、金猱没有双翼,首先落了下风。
  知道妖道言中之意,直把自己也当作仇敌看待,拿这片基业作赌胜之具,不过要自己张口,尚不便公然直说罢了。暗忖:“顾修背义忘恩,代自己开门揖盗,又千方百计请了妖道来。纵然赌气让出建业村,回转故居,图个身心清静,但是这些人多半狼子野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现时已是咄咄逼人,现于词色,异日怎会两立?事已至此,都怪自己认人不真,中了他们的圈套,悔已无用。莫如放慷慨些,就和虎王一气,胜了更好,败了便二次觅地远隐。大丈夫到处为家,哪里不是基业,何必恋恋于此?”想了想,冷笑一声道:“米道爷言中之意,我已尽知,明人不用深说。戴某行事,一向光明,从来不会使用心机,交朋友也不分新旧。当初归隐,原为独善其身。后来各地亲友闻风来投,我因朋友义气,只要和我同道,不分良莠,一齐收容。近年人数日多,才有今日之事。当初启衅,只因方贤弟等五人雪中遇救,虎王好意派了金猱送信,人兽言语不通,误伤了顾贤弟的如夫人,从此嫌怨日深,本来于我无干。便是适才所说之言,也无非双方新知旧好,全是朋友,虎王人单势孤,诸位势盛,特地请出吕、张二位远客,同作中证,想令双方手下各比一阵便完,并无偏袒。现在米道爷又欲变前言,令手下仙禽与金猱再见一阵,并以去留为赌,问我如何……”
  中行还要下说时,忽听虎王高叫道:“戴村主,这妖道要叫那三只没烧死的蛇头鸟出来送死,叫他来好了,和他多说则甚?”随着把手一挥,一声虎啸,黑虎同了康康便奔向场中立定,吼啸叫阵。中行因话未完,方欲拦阻,忽觉身旁有人扯他的衣角,一回头,正是吕伟,耳旁似听低语道:“虎工今日必胜,妖法、怪鸟全无妨害,不值理他。”
  中行只得忍住。
  妖道见只有一虎一猱奔出场来,疑心后一只金猱为大狮獒死时所伤,所以未出。也怒喝道:“你这野种既发狂言,还有一只孽畜为何不出来受死?想躲就躲得过了么?”
  虎王大喝道:“妖道少说废话。我看你那只小鸟昨晚差点没烧死,不禁打,所以没许连连出去。实告诉你,今日休想倚仗畜生多,会闹鬼,我还不犯着多请帮手,随便喊来一两个,便要你们这一伙人的命了,不信你就试试。”米海客气头上,先听虎王之言没有听真,这时一听,昨晚放火竟是虎王所为,不禁暴跳道:“原来昨晚放火的贼就是你么?”虎王接口道:“这点小事何须我来?随便派上一个猴儿,就把你弄得摸头不着尾了。昨晚不过给你送个信儿,真要动手,你和这些畜生还有命在么?昨晚村里闹了一夜的鬼,看见放火的影子么?”米海客闻言,急怒攻心,怒喝道:“好个野种,你既作贼,不能再拿人理相待。我先除了你手下孽畜,再取你的狗命,免得主人道我不守规矩。你那只孽畜不出场不行,我的仙禽自会寻它。”说时暗中撤了禁法,过去摘下锁链。三只虬鸟立即怒啸飞起,一取黑虎,一取康康,一只最大的虬鸟越过当场,径取连连。
  虎王原因连连回来禀报,得知来了好帮手,宽心大放,比初上场时更有把握,忙给吕伟按照预定手势打了暗号通知。因连连杀大狮獒时,身上受了伤,算计虬鸟定比狮獒还厉害,情知来的帮手既然隐伏在侧,必不坐视,暗嘱连连不要出场,只注定顾修夫妾和祝、杨等几个首恶,少时勿任逃跑。一见三只虬鸟带起满天风沙飞扑过来,当头一大一小分取黑虎、康康,后面一只最大的竟向连连身前飞来,来势甚是猛恶,眼看离身不过十来丈远近。连连知道恶鸟是来扑它,长啸一声,往前便纵。虎王恐连连不是恶鸟之敌,正担着心,忽听当头一声长啸,抬头一看,从峰顶百十丈高处,弹丸飞坠般落下一条白影,知是帮手到来,不禁狂喜。
  那虬鸟对敌,因是生来厉害,任何毒蛇猛兽遇上便无幸理,占惯上风,照例是先落在仇敌面前,发上一阵威,对方如不畏伏就死,再用它的长颈,铁爪、钢喙和颔下龙须、身后刺毛搏击刺触取胜。寻常猛兽如虎、豹之类,被它迎头一叫,立即全身瘫软,不能走动,任凭它爪裂而食。除人熊和大象外,更无能与抗者。因养成习惯,虽有长大双翼,不到无法,轻易不飞起使用。这三只虬鸟出时,米海客虽在暗中发下号令,命其飞空下击,仍未改了它们的习性。
  在前一大一小两只俱是雄乌。别的鸟兽都是雄的生得雄壮美丽,惟独这类恶鸟却是雌的最为狠毒猛恶,生相也壮大得多。这两只公虬鸟飞离虎、猱还有三两丈,便即落下。
  黑虎体灵,知道此乌特性,康康也受了指教,俱都运用全力,宁静以待,任它自行降落来攻再斗,并不扑上前去。黑虎准备自敌那只大的,将小虬鸟让给康康。双方俱在踞地发威引逗,尚未交斗。
  那只雌的,一则昨晚小鸟被火烧死,报仇心盛;二则上阵以前,米海客暗中嘱咐它得胜之后,速将中立两个童男女抱走,飞向无人之处候命,说了几句话一耽搁,出场在后。连连站在虎王身侧,骤然见它迎面飞来,恐近前伤了主人,一时情急,不顾一切,飞身纵起抵御。却不料这东西健羽摩空,疾逾鹰隼,本心就把连连当作杀子之敌,适又见它杀了一只大狮獒,再加出时妖道下了严命,恨不能抓裂嚼碎,方可雪恨。一见它迎头纵来,正好抢个现成,立即一伸长颈,正要爪喙齐施,飞扑下去。连连目锐心灵,身子纵起,猛想道:“仇敌胁有双翼,又生得那等厉害,在地下和它斗,尚且不能兔于不败,怎倒纵上前去凑它?”心念甫动,无奈身子悬空,再想躲避,无从着力,身子已为虬鸟两翼风力煽动,往下疾坠。猛觉眼前一暗,接着虬鸟一双怪眼发出来的黄光已然射到脸上,全身俱被虬鸟庞大身影罩住,同往下落。虬鸟颈子长,比乌爪来得还快,这时正往下伸,钢喙开张,红信如火,露出两排利如钩刀的獠牙锯齿,离头不过二三尺。鼻孔里已闻到奇腥之气,身子尚未及地,知道凶多吉少。一时情急拼命,全副心力专顾上面,也没看清离地还有多高。径将长臂一伸,意欲骤出不意,抓瞎虬乌的眼睛;再不就借着一抓之势,翻到它身上去拼个死活。连连意欲败中取胜,法子虽想得好,无耐虬鸟飞在空中,如鱼游水,全身俱是利器,又有那么敏锐的目力,宛转回旋,无不从心所如。
  连连毕竟心慌意乱,居于必败之地,如何能够伤它,当然不死也带重伤。
  就在这危机呼吸之间,连连长臂刚一伸起,眼看双方瞬息接触,耳旁似听当空一声长啸,猛见虬鸟的长颈往右一偏,歪出去了五七尺远近,百忙中两脚已踏在地上面。连连何等机警,情急拼命,实迫不已,并未听清啸声是敌是友,以为虬鸟头偏过去是避它的双爪。身既落地,自然犯不上再冒奇险,立即就地一滚,向左侧蹿出去。耳旁忽又听虎王唤它回去,杂以虬鸟厉啸之声,并未从后追来。为防万一,直蹿出二十来丈远近,才行站住。回顾那只大虬鸟,正在满空乱舞,上下翻飞,口中不住厉声呼啸,两翼疾煽,激得风声呼呼,沙石惊飞,林木萧萧,势如涛涌,也不下落,仿佛疯了一般。起落盘旋之间,背颈上好似抱着一点白影,定睛一看,正是适才所见峰顶上伏着的老友白猿,不禁大喜。
  原来虎王起行不久,白猿恰从四川归来,路过铁花坞左近,遇见涂雷,也是新从外归。清波上人将虎王求助之信与他看了,涂雷当时便要赶往建业村与妖道决一胜负。清波上人唤住他道:“你每次奉命出山,我俱禁你不得妄杀,便遇左道旁门,只要能知悔改,也多予以自新之路。这米海客却是为恶昭彰,不能宽恕。他曾与峨眉、昆仑诸正派为仇,中经惨败,逃往缅甸深山之中,炼成两件阴毒法宝。自问还不是诸正派中人对手,意欲在此潜伏些日,暗中祭炼邪法。不知又要伤害多少人兽生命,真乃罪不容诛。那戴中行改名尹遁大,人颇正直尚义,性情也还恬淡自甘。一千徒弟虽然十九是绿林洗手,多半以豪侠自命,尚无大恶。只内中有顾修、祝功和顾妾计采珍三人是害群之马,祝功也会一些妖术,均是十恶不赦之徒。戴中行欲图大举为寇,便是受了顾、祝等的计诱蛊惑,非出本心。目前流寇四起,滇、黔地方僻远,幸无大寇,怎经得起这些大盗合群为乱,扰害生民?我原欲乘其未起事以前,亲往惩治警戒一番,弭祸无形。一则因你外功未立,留给你去修积;二则戴中行听了老友谢道明之劝,已渐省悟,始终迁延未发。你又暂时无暇及此,才致迟到今日。妖道之来,定是顾、祝等心存叵测,引鬼入室。这几个恶徒已非除去不可,何况又加上妖道。今早我接到颜虎儿的信,得知妖道到了建业村,若你不能赶回,我也抽空前往了。
  “不过妖道飞剑、飞刀虽不如你,邪法、异宝却是厉害,尤其善于潜身隐遁。他近年为报前仇,结交了好些海外散仙,万万放他逃走不得,以免异日之患。虎儿身有玉符,邪法不侵。前闻人言,妖道还养有几只奇禽恶兽,一名狮獒,一名虬鸟,俱是极凶猛的东西。好在黑虎通灵,金猱也是神兽,只要妖道不以妖法暗助,均无妨害。村人对虎儿既按江湖上规矩下柬请宴,虎儿又非道术之士,不到情极变脸,未必便用妖法。你到以后,可用法术隐身在侧,相机行事,先将这些人的善恶分清,查明戴、谢等人心意如何。
  然后作为是虎儿约去助拳的人,伺便出面,除了妖道和诸首要。余党分别善恶,驱逐惩治。如能照前隐居安业,不出为盗,便不必过分为难他们了。还有狮獒、虬鸟专食人兽心脑,为天地问奇戾之气所钟。你前见虎儿养有猿、虎、金猱,大为动念,还和他要了四只豹子,累我费了许多事,才得养驯,有了灵性。这次却不可见猎心喜,事前尤须防备飞逃,一个也留它不得。你近年已得我真传十之七八,此行虽或侥幸成功,但你一人既要抵敌妖道,诛戮首恶,又要不令这些恶物逃走,实是事繁责重。虎儿道术毫无,至多助你杀却那三名首恶,余无所用。倒是黑虎听经多年,比起白猿固是不如,但也颇有道行,善知人意,虎儿能通兽语,可在事前嘱咐,命它告知虎儿,同了金猱从旁协助,尚有用处。虎儿此时尚在途中,少停再去也赶得上。”
  涂雷终是心急,领命之后,略待了一会,便即起身。刚飞出铁花坞不远,便见前面一条白影穿越林抄,疾行如飞。有时竟然凭虚御风而驶,数十丈高宽的危崖阔涧,毫不费力,一掠而过,只不能一气直飞,中途微有停歇。绝似自己以前练剑初成,学着御气飞行之状。定睛一看,那东西虽然人立而行,并非人类,疑是山中精怪白昼现形。又见身旁宝光隐隐,左右时光尚早,便飞行下去拦住。临近一看,不料竟是白猿,好生欣喜。
  当下向白猿说了经过,一人一猿,同往建业村赶去。到时中行等人正在下山接客,乘便先去偷看妖道所养的恶物。白猿却是识货,便和涂雷一阵比画。涂雷看出它能够克制,正想命它报信,回视寨堂之下,中行已揖客人内。只见黑虎独踞门外,便命白猿将黑虎调开,告以所知。自己隐身暗人寨堂,查看虚实。
  妖道来时,黑虎刚巧被白猿引开,入门时未曾看见。后来又全神贯注两个小孩,意欲得而甘心,自恃大过,没有想到端详敌人强弱。否则真要事前看出黑虎灵异之处,也不致那般大意,一上场便惨败了。
  涂雷查知中行与诸恶貌合神离,又创立中立之说,善恶更易分清,觉着事颇顺手,甚是高兴,便暗随虎王觅地藏起。白猿教完黑虎,因自己隐身无术,涂雷已不知何往,略一端详地势,觉出峰顶居高临下,正对战场,最据形胜,便往峰顶上纵去,隐伏下视。
  连连本听黑虎说是来了帮手,连虎王也当是只涂雷一人赶来相助,并不知白猿也同了来。
  及将狮獒杀死,取了眼珠,往峰腰上跑回,偶一抬头,望见白猿现身一闪,才得知悉,回去急忙告与虎王。虎王闻言,又问黑虎,才知涂雷和白猿一齐都来潜身在侧,益发欣喜欲狂,宽心大放。嗣见怪鸟来扑,连连迎敌上前。在峰顶上大石旁边应变仓猝,怪鸟来势猛恶非常,心中发急,想喊涂雷,又觉违了对敌之约,不好出口。刚转念想到白猿,白猿已凌空飞下。虎王惊喜交集,猛然触动灵机,大喝,“连连快回来。妖道要想以多为胜,我自有仙猿对付它,不许你出去。敢不听我的话么?”连连惊慌骇乱中,刚听明主人的话,回头一看,白猿已跨上了鸟背,抓住它的长颈子,忙即应声回转原处。不提。
  这只大虬鸟本是精灵非常,也是命数该尽。一心想抓裂仇敌,下扑时势既绝猛,又看出连连伸长臂要抓它的眼珠,忙着抵御,没有顾到别处。白猿早就瞧准下扑,如飞星坠弹,神速无比,休说虬鸟,连旁立诸人俱是一些练就的快眼,也只见满天风砂中倏地射下一点白影,金猱立即脱险回阵,谁也没有看清白猿形象。白猿原知虬鸟来历,一上身先用两腿夹紧虬鸟颈背,左爪紧抓虬鸟颈喉要害之处,用劲往右一扳。虬鸟眼看就要啄到金猱脑上,猛觉身颈被束,再吃白猿神力一扳,不知不觉长颈偏过一旁,连连也就脱了它的爪牙。虬鸟骤出不意,就势回转长颈,待向身上仇敌啄去。白猿早有准备,一见虬乌回头啄来,倏地扬起右爪,照准双目抓去。白猿动作比二猱更要敏捷,虬乌暴怒来啄是个猛劲,双方恰好迎上。还算虬鸟眼灵头大,闪避尚速,两眼相隔颇宽,白猿之爪没有金猱长大,不易抓中,勉强躲过。就这样,右眼角已被白猿抓裂了一条口子,稍差一点,便非抓瞎不可了。
  虬鸟被仇敌紧抓要害,一啄不中,反受了伤,益发情急怒啸。连回颈啄了好几次,一下也未将白猿啄中,急得展开阔翼,满天空上下翻飞,想将白猿甩脱下去,谁知白猿通灵多年,这次回山又得了些传授,身上还备有宝物,虬鸟漫说甩它不落,即使侥幸甩落,想要寻仇报复,也是万无幸理。白猿弄死虬鸟本非甚难,只因虬鸟双目是对夜明珠,想生抓下来,再行杀死。一任它颠倒飞翔,疾如电转,全不理睬。只管夹紧它的颈背,一爪抓紧颈骨环气穴之处,另一爪不住在它身上乱扯乱抓。激得虬鸟气忿不堪,回头来啄,便伸爪去抓它眼珠。
  虬乌也甚凶狡。先见白猿瘦小,还不如狮、象之类的猛兽,并非什么奇特之物,出于不意,骤为所乘。只要甩落地上,便可将它抓裂,虽然怒恨已极,还不甚害怕。及至飞舞了一阵,渐渐觉出白猿神力,束身如铁,休想甩落,在有全身利器,俱失效用。皮毛有好些被抓裂扯掉,有好几次回啄未中,几乎将眼抓瞎。伎俩已穷,才知厉害。料定白猿立意取它那双眼珠,不敢再行回啄,翻飞愈急。
  白猿见它不肯回顾,颈长难及,虽扼紧颈间要害,无奈此鸟颈硬如钢,除非抓穿气穴,将它弄死,要想迫它就范,却是难事。正打不定主意,偶一眼望到下面,涂雷已然现身和妖道米海客动起手来。另外两只虬鸟已一死一逃。妖道这面还有大小四只狮獒,一齐都猛扑上场,被黑虎、二猱和虎王接住,正在恶斗。顾党全都跃跃欲试。康、连二猱口发长啸,似在呼唤豹群。白猿见状,恐虎王有失,心里一发急,便伸利爪,照准虬鸟裂伤之处,用力抓了一下。虬鸟奇痛入骨,身不由己,猛地回过头来。因恐白猿抓它眼睛,竟将双目闭紧,不用喙啄,改用头顶独角反触。白猿何等心灵爪快,忙将抓颈左爪一松,双腿仍旧用力夹紧,上面身子微偏避过来势,伸利爪用力一抓。虬鸟原是痛极拼命,闭目来攻,一下未中,知道不好,再想缩回,已是无及,被白猿双爪将鸟颈连咽喉扣紧不放。虬鸟一声厉嗥,猛一挣扎,并未甩脱。白猿两爪指尖就着那一扣之势,乘机刺入虬鸟双眼以内。虬鸟痛得再也忍不住,二振双翼,疾如星飞,带了白猿,便往侧面天空中急飞而去。
  当白猿初现身时,米海客正喜虬乌得胜。忽见从空飞坠下一条白影落在虬鸟身上,下面金猱立即脱险,被虎上叫回阵去,虬鸟便在空中翻腾起来。定睛一看,乌背上仍是一只白猿。先还以为虬乌必占上风,略过一会,渐渐看出虬鸟势甚狼狈,一滴滴鲜血直落地下,不禁又惊又怒。大喝道:“野狗不守信义,言明一个对一个,竟敢埋伏妖猴,从旁暗算。你们既然闹鬼,须不怨祖师爷手狠。”随说,将手一指。旁立两个妖童首先将余剩的大小四只狮獒链锁摘下,咆哮如雷,目射凶光,直朝阵前奔去。
  妖道把话说完,拔出宝剑,口中念念有词,指定上空,意欲行使妖法,先取白猿性命,救了虬鸟,并伤虎王和中行、吕、张诸人。猛听一两声惨嗥过处,大的一只虬鸟和黑虎对发了一阵威,倏地纵起,奋爪前扑。黑虎也故意作出欲扑之势,等虬鸟一起身,却往后面倒纵出去。虬鸟不知黑虎诱敌,见它退避,自恃颈长,张开铁喙,昂头便啄。
  黑虎见它双爪业已落地,只伸长颈啄来,正合心意,向上一纵身,猛伸虎爪,照准鸟头便抱。虬乌惯杀虎、豹等猛兽,本没把黑虎放在心上。初出时还以为必和常虎一样望风奔逃,不料居然敢和它相对发咸,不禁凶性怒发。后来黑虎一退,颇与常虎见即远避情形相似,不由长了许多骄气,爪一扑空,更不再起飞,拿出往昔杀虎惯技,昂头伸颈,往前便啄。万不料黑虎骤然迎御,改退为进。彼此都是急劲,迅捷无比,偏又一个深心,一个大意,只一挨近,便被黑虎两只坚逾精钢的利爪将一颗鸟头紧紧抱住。虬鸟知道上当,阔翼突伸,想要飞起。黑虎通灵,机智非凡,哪还容它双翼展开,就势抓紧鸟头,猛力往侧一翻,滚将过去。
  黑虎此举原是险着。虬鸟本具神力,彼时如不往后退,只消将长颈奋力上昂,再用双爪去抓,黑虎后爪着地,前爪抱紧乌头,已失效用,就不为所伤,也非松爪后避不可。
  偏生虬乌初吃大亏,负痛情急,只顾挣脱。谁知虎爪深嵌入骨,乘它奋力起飞之际,只有直劲,没有横力,冷不防一翻,虬鸟身不由己,立即往侧偏倒。黑虎一个滚翻过来,嚓的一声,将鸟颈扭转过来。见它倒地,更不怠慢,也不问是死是活,后爪猛力一踹,拖了虬乌,拼命向后退去。说也真巧,这一扭恰好是个猛劲,无意中将虬鸟气穴处环骨扭断。那么猛恶的虬鸟,竟被自己颈间断骨塞住气穴,闭气而死。只初伤嗥了一声,连第二声也未叫出。
  那只小的虬鸟,也被金猱康康师袭黑虎巧智,两个照面,引逗得虬鸟野性大发,也是暴怒急抓过去,一击不中,扬颈便啄。康康爪疾眼快,避开利爪,见它啄来,利用长臂,猛凑上前,只一下,便将虬鸟两只怪眼抓瞎。虬鸟负痛退缩,猛一昂头,康康的爪深陷鸟眼,未及拔出,被连身带起。康康知它铁喙厉害,恐被啄中,忙就势往上一翻,拔出双爪,正要纵退,无奈势力大急骤,虬鸟奇痛难忍,一声惨嗥,冲霄直上。康康落时顺颈而下,正落在乌背之上,虬鸟已飞起高空,离地太高;欲下不得了。康康无法,只得紧附鸟背,一面留神防它反噬,任其飞去。
  二鸟死伤,只一转眼问事,等到米海客瞥见欲救,已是无及。愤怒已及,顿生恶意,口中怒骂:“戴中行背友小人,偏袒野狗。今日叫你们一个也休想活命。”随说,剑上一团烟光正待飞向天空,又从囊中取出三把精光耀眼的飞刀待要跟着发出时,百忙中猛又听对面一声断喝,一道光华电转霞飞,直射过来,飞入烟光丛中,只一搅,将妖道剑上烟光搅散,一同随风化去。同时另有一道白光,将那三把飞刀接住斗将起来。米海客忙一回视,离虎王身侧不远,飞出一个又瘦又丑的小孩,直落当场,正指着自己叫阵大骂。
  米海客见那小孩生得形似雷公,相貌奇丑,二目神光炯炯,远射尺许,妖法已为所破。看去年纪不大,所用剑光宛然玄门正宗,只看不出是甚家数,三把飞刀颇有相形见绌之势。知道近来峨眉、青城各正派中出了不少有根基的后辈,个个年纪都轻,根行、本领却极深厚,料定遇见劲敌,不由又惊又怒。方要喝问来人姓名来历,忽听虎王喝道:
  “该死妖道,梦想暗用妖法害人,今天休想活命!”言还未了,那丑小孩便接口道:
  “颜兄弟,你去杀那几个狗党,妖道、孽畜都交给我了。”虎王应了一声,同了金猱便朝顾、祝等人奔去。
  米海客已知金猱厉害,恐顾修等人有失,忙从囊内又取出了四把金刀,手扬处各化黄光,待要拦杀虎王。丑小孩喝道:“你这妖道有多少破铜烂铁,只管一次施展出来,省得你小爷爷费事。”说罢,将手一指空中,那道白光突然暴长了百十丈,大自经天,斜伸过去,将先后七把飞刀一齐截住,只一卷,全卷在光圈以内绞成一团,休想脱出。
  妖道越发心惊,大喝:“何处小野种?通名受死!”涂雷喝骂道:“你小爷爷乃黑蛮山铁花坞清波上人门下弟子涂雷。你这该死的妖道,不就是在滇池宁静庵作贼,被峨盾门下道友白侠孙南、黑孩儿尉迟火赶跑,后来逃往缅甸多年,不敢露面的那个米海儿么?
  我知你的来历,吹什么大气?快快跪下等死,免你小爷爷生气。”说时暗中行使禁法,将妖道去路隔断。
  米海客原见他突然同了白猿出现,疑心来人不止一个,又见他骨相清奇,剑法玄妙,却不似峨眉一派,料是名师弟子。想探一探来历,以定下手轻重,免得误使狠毒邪法,不留余地,打了小孩子不要紧,却将大人引出,于峨眉、青城、昆仑三派之外,又树下一个强敌,闹得满地荆棘,行动不得。及至听完涂雷之言,不禁吓了一跳。暗忖:“久闻清波上人隐居黑蛮山,已数十年不出来问世,如非受了仇敌之托,怎会遣他徒弟来寻晦气,此人剑术高强,道行深厚,生平号称长胜仙师,从不曾栽过跟斗。当年各异派中人见了他,大多望影而逃。所居铁花坞,正在此山附近,相去密述,躲还躲不及,怎会来时全没想起,自行投到?这老家伙不管闲事则已,只一伸手。和乙休、凌浑这对夫妻一样,不胜无休。所遣虽是一个幼童,不是另有帮手在侧,便必有惊人道术尚未施展出来,我倒真得留点神呢。”米海客想到这里,暗怨顾、杨二人:“既有这般劲敌,请我时就该明言,也好在来前作一准备。看这小孩与野狗兄弟相称,可知常在一起,顾、杨等人万无不知之理。自己也是心粗,来时遇见祝功,竟未想到此人虽不高明,也是道术之士,加以顾、杨等人均是有名人物,怎么连一个野人和几个畜类都敌不过,分明对方必有能手。想是知道对各正派心有顾忌,恐请不来,所以瞒着不提,见阵再说。自己为复各派之仇,虽曾炼有两件异宝,无奈功候尚还欠缺,满拟来此隐伏,暗中加紧修炼,不料会有此事。看小孩神气,并非弱者,别的法术、飞剑如胜不了他,说不得只好取出应用。败了固是丢人,即使必胜,他身后还有一个老家伙,岂肯甘休?”
  米海客正在为难,涂雷已然布置停妥。见米海客一手指定空中飞刀,目注自己,似在寻思之状,喝问道:“贼妖道,你莫想坏主意,你那三字经都在小爷爷手板心里呢。”
  说罢,手向空中连指了指,飞剑光华愈加强盛,如银龙闹海,倏忽电掣,一阵腾拿舒展,将那七口飞刀紧紧裹住,穿地一绞。米海客看出不好,忙即行法回收,已是无及,七口飞刀全被白光绞碎,化为满天金星,坠落如雨。同时那道白光便似玉虹飞坠,当头飞来。
  米海客还算见机,一见飞刀被绞,收不转来,才认准涂雷飞剑威力神妙,不敢怠慢,忙把两口飞剑化成两道青虹飞起,一上一下,接个正着,斗将起来,未为所伤。可是七口飞刀业已化为乌有,又是心疼,又是惊急,气得牙关乱错,直喊:“小孽种竟敢伤我法宝,你祖师爷如不杀你,誓不为人!”妖道口虽如此,也知涂雷仙剑厉害,他那剑光久了也难讨好。义因今日之事,戴、谢等人变得奇怪,疑心中行不愿与顾修合谋,暗与仇敌串通,成心要自己的好看,并借此连顾党去掉,好遂他的归隐之志。越想越对,就越有气。心想:“有清波上人在,即使今日胜了涂雷,也难在此立足。中行固是可恶,顾、杨等也不见得够朋友。何如闹个大的,使中行、顾修双方火并。如得胜,便不妨再助顾、杨等人一臂之力。等将法宝施出,一占上风,敌人或死或逃,急速带了家眷门徒,连吕、张两个小孩摄走,另觅安身之处,再作计较。”妖道想到这里,便对顾党喝道:
  “戴中行、谢道明两个老狗不顾信义,私通外贼,意欲暗算我们。这小狗虽然略精剑术,怎是我的对手?少时自会施展仙法杀他。你们还不趁势杀了老狗和吕、张二外贼及一干手下党羽,夺取他的村庄,以作起事基业,等待何时?”
  顾党见自己这面连落下风,俱都不忿。又见虎王带了金猱连连奔来,祝功恃有妖法,首先越众上前去敌连连。计采珍因顾修素来恭顺宠爱,适才恶鸟一败,忽然埋怨她两句,说:“我屡次劝你消气,乘机下台,给中行一个面子,不与虎王为仇,免使不快,偏不肯听,以致屡遭挫折,与虎王仇怨日深。果然中行阳奉阴违,今日竟为此伤了多年朋友义气,双方无异绝交。我们以前又是穷途投止,一个处置不善,异日传说出去,岂不叫江湖上朋友笑话轻视?”顾修原是看出妖道败象,懊悔失计,脱口而言,并非发自天良。
  计采珍一听,勃然大怒,圆睁媚目,正要反唇相讥。一见虎王、连连奔来,回对顾修道:
  “怨我不好,我和这些野兽、孽畜拼了如何?”声随人出,拔刀便往前纵去。
  顾修见她怒极拼命,深悔失言,一把未拉住。正要追出相助,幸而祝功先出,已将连连截住,才略松了点心。本就又疼又急,打算上场,碍着中行单打独斗之言,方略一迟疑。妖道这一发话,同恶相济,自觉妖道言极有理。今日中行形迹太已可疑,他如和自己一心,已往事情决不至如此糟法。自付妖道一败,也无法在此立足。又担心爱妾的安危。当下把心一横,仗着自己这面能手较多,中行仅有双侠、谢、韩四个好手,方奎以下均属本领平常,非滇中五虎众人之敌。主意一定,脱口大喝道:“戴、谢二兄,你们先不仁,休怪我不义。今天事今天了,众位弟兄随我杀这班无义之徒和吕、张二老贼。”说罢,一摆手中长槊、短刀,因关心爱妾,并不先找中行等人,却向虎王杀去。
  顾党全是些与顾修莫逆的绿林大盗,因滇中五虎与中行比较交好,早已随了顾党,自无话说。大家原在跃跃欲试,一闻此言,各摆兵刃,齐向中行等人杀上前去。
  中行见状,正要挺身上前发话,谢道明拦住道:“这班忘恩负义的鼠辈,和他们有什么话说?各凭本领,以定胜负便了。”说罢,首先拔剑迎出。中行无奈,只得将手一摆,率众迎敌。张、吕二侠见双方业已混战,嘱张远、灵姑小心,老少四人各举兵刃,直往敌人丛里纵杀过去。
  妖道见双方各举兵刃混战,正待施为,忽听涂雷大喝道:“你们俱都受了妖人愚弄,我奉师命,只诛几名首恶。戴村主和吕、张二位快约束自己人,免遭误伤,对面贼党自有我来制他。”说罢,手扬处飞起一片金霞,先将后出来的顾党隔断。战场上只剩顾修和计采珍夫妾双斗虎王,祝功独斗连连,俱被金霞隔断。在挨近中行这面,顾党立时一阵大乱,退了回去。中行也命手下人等停斗,静候仙人发落。
  妖道见涂雷手上放出百丈金霞,顾党不特不能擅自上前一步,暗中还受了仙法禁制,逃都无路,只当涂雷道法高强,哪知清波上人灵符妙用。不由惊急交加,心一发狠,忙从法宝囊内取出一个形如莲花的宝物,指定涂雷高声大喝:“无知小狗!我看在你师父份上,不肯就下毒手,你竟这样不知好歹死活,看我七宝金莲薛荔神座取你狗命!”随说,便将法宝祭起。涂雷见妖道手中举着一个形如单层莲花的宝物,知是师父所说妖道苦炼多年之物,早有防备。便指着妖道笑骂道:“无知妖孽!你既要炼魔教中的反金刚降真四宝,就该将它学全,再出来现眼也还不迟。你不过偷学了鸠盘婆一点邪法,那阿含七神俱都驱遣不动,在害多少生灵,造下许多罪孽,仅仅炼下这八不像的东西,并且还未完成,竟敢在你小爷面前卖弄么?”说时,那七宝金莲薛荔神座一出手,便化成亩许大小一朵莲花,每片莲叶共分青、红、黄、白,黑、蓝、紫七样颜色。眼看飞到临头,只要七道彩光罩住敌人,只一转,立时骨肉纷飞,成了一滩血水。
  妖道所炼几件异宝,以这件最为厉害。先恐得罪清波上人,结下强敌,还想取另一件别的将涂雷惊走了事。嗣见涂雷法术精奇,一则恐次一点的法宝不易生效,再败无颜;二则清波上人近在咫尺,爱徒出助虎王,决非不知与失察,已成对头,早晚晦气,欲避无从,又恨涂雷得理不让人,一时情急,将最厉害的法宝取出施展。妖道以为此宝功候虽欠,差一点的正派中的前辈剑仙已非其敌,用它来伤一后学新进的幼童,定能手到成功。敌人一死,禁法自破,那时再放了顾党,杀尽建业村一干敌党。报仇之后,也不再和顾、杨等人长处,免被清波上人寻来报复。及听涂雷说破此宝来历缺点,不禁情虚。
  又一见法宝被金光托住,不由大惊失色。在自苦炼多年,今日忽被一个不知名的童子制得百技皆穷,日后怎能寻找峨眉、青城、昆仑等正派报仇雪恨?真个又是气沮,又是急忿,不知如何是好。其实妖道此时如能见机逃走,白猿中途耽搁,尚未回转,还来得及。
  因是出于意料之外,几次夸下海口,无法下台,全没顾虑到处境之危,不住运用邪法,还在妄想取胜,以致祸到临头,悔已无及。
  涂雷那道金光,乃清波上人一面令牌,为上人当年炼魔防身镇山之宝,有无边妙用。
  起初那莲花不过被金光托住,尚能自在飞腾,妖道这一施为,那七叶光华倏地匹炼似地伸长舒展为百丈天绅,将金光上半包住,待要往下卷去。那金光本似一根擎天柱直立空中,下半截突然布散开来,疾逾电掣,反卷上去,到了顶上,再一合拢。这一来,恰好将那七叶彩莲分里外两层夹紧。那七色光华在金光层内不住隐隐闪动,直似金绢制成的皮包,包住一朵亩许大小的彩莲,看去辉煌灿烂,鲜艳已极。一任妖道用尽心力,想将法宝收回,兀自挣扎不掉。妖道眼看金光层内莲光渐渐由显而晦,正在焦急无计,忽听涂雷喝道:“无知妖孽,我说的话怎样?今日小爷奉师之命,专为除你而来,你那些鬼画桃符小爷全都知晓。可笑你这糊涂虫,小爷来此多时,你连点影子都不知道,还要吹甚大气?实对你说,我已在暗中布下天罗地网,要逃也没路,不如束手受死,免得小爷生气,用大乙真火将你形神一齐烧化,连堕轮回都没指望。”
  妖道因见涂雷年纪虽轻,所说的话无不应验,闻言料无虚假,不禁又急又怕。虽然自信脱身有术,无奈敌人玄妙难测,事前暗布罗网,不知使的是甚厉害禁法。既奉清波上人之命,可知如无必胜把握,决不会来。屡败之余,未免情虚。就说能够逃去,多年心血炼成的法宝、飞剑俱被敌人紧紧纠缠,怎能舍去?况且还有全家眷口。欲待再使别的法宝一拼,又为涂雷先声所夺,恐再蹈覆辙。满心只想将法宝、飞剑收回,再打逃走主意,仍是一味苦挣。相持了一会,嗣见金光影里莲光越暗,方知法宝万无收回之望。
  已而思其次,咬牙切齿,突豁出废弃,运用全神,去收飞剑。起初妖道宝、剑全都不舍,心顾两头,固是不济。等他看出法宝非失不可,变计改图时,那薛荔神座被金光紧压,光华暗淡,本就不支,这一失了驭,吃金光裹任连绞了凡绞,叭的一声,立即绞碎,化为万点彩萤,在日光下消灭如雨。同时涂雷千扬处,那道金光便朝剑光丛里飞去。
  妖道方觉飞剑青光稍盛,再如增强一些,便可脱却白光束缚,收回远遁,忽见金光破了法宝,飞来助战。刚暗道一声:“不好!”敌人那道白光倏地舍了青光,似要回飞。
  百忙中正想乘机收转飞剑,谁知金光到处,自己两道青光竟被大力吸住,重逾万钧,休想移动分毫。一转眼间,照样被金光裹住,向敌人身边飞去。同时那道白光却照自己当头飞来。妖道见状,吓得心胆皆裂,当时情急无计,将生平护身之宝夜摩环祭起,化成两圈粉红色的光华,将全身护住。这夜摩环又名勾迷圈,乃摩教中诸天九宝之一,专污飞剑、法宝,只有大乙真金炼成之宝能制。妖道前与峨眉门下斗法,几乎送命,全仗此宝脱难。涂雷飞剑本是仙家至宝,虽然不怕污秽,却也伤它不得。
  妖道见敌人飞剑无奈己何,心始稍放。一看下面,隔断双方的金霞已然撤去。四个狮獒,三死一擒,俱为虎、猱拖走。顾修夫妾俱聋了伤,还在和虎王苦斗。祝功与那同斗的金猱不卸去向。顾党全部面面相觑,听着中行一人在那里高声说话,无一敢动。晃眼工夫,杀死狮獒的金猱,忽然箭一般跃向场中,只一到便将顾妾计采珍抓起,立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金猱得手之后,也不再伤顾修,径朝对阵杨天真纵去。眼看到达,忽似有什么东西暗中阻住,纵不过去。顾党又是一阵大乱,同时一声虎啸,金猱便又奔回。妖道见状,才知金霞虽敛,禁制犹存,想必双方都难越过。再一看顾党,果然到处遇阻,乱窜难出,越发证实涂雷所说罗网密布之言,并非虚声恫吓,不由更加了几分愁急。强敌当前,已无力再顾下面诸人死活。
  正寻思脱身之策,猛一看见三位徒弟各持钢叉、刀剑,保定母、妻、爱子,也在人群以内。这才想起入席以前,为使他们开眼,嘱令后寨席散,便到前寨来看热闹。定是随了顾妾同来,万不料会如此惨败。妖道心想:“敌人禁制厉害,如他们不来,自己还可逃时冒险潜入后寨,摄了同逃;就便得手,还可杀死戴中行全家雪恨。这一来无异自投罗网,怎生救法?闻得中行为人好高,爱讲虚面,自己逃后,或者不会伤害自己家眷。”又后悔适才中行本是中立,不该把话说错,指使顾党和他交手,结果谁也不得上前,徒结仇恨。又一想:“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逃了命还有报仇之日,徒为所累无益。”
  想到这里,心一发狠,才把主意拿定,暗中行使邪法,意欲借着法宝护身,冲开禁制逃去。身才往上升起,没有多高,倏地一道亮晶晶的银光,如长虹贯日,直从斜刺里飞射上来,将路拦住。妖道见敌人又添助手,虽是心惊,还恃法宝奥妙,足可防身,没有加紧躲闪。谁知此宝正是太乙真金精英所炼,乃夜摩环唯一的克星,如何能够抵御。
  妖道刚觉出银光射眼欲花,冷气悚人毛发,只听琤琤两声,粉红光环双双斩断。同时涂雷的一道白光、一道金光齐飞过来,三下里夹攻。妖道亡魂皆冒,只喊了半声“哎”,连“呀”字都未喊出,被这三道光华将全身斩成了七八段,血肉纷飞,坠落地上。银光也飞回原地。众人顺光落处一看,正是骑走那只虬鸟的白猿,手中捧着一只玉匣,后随金猱连连,如飞奔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故交情重 象使赉粮  敌忾同仇 蛮人纵火
 
话说这时顾修已为虎王所杀,恶禽、异兽悉数就戮。顾党困立原地,十有八九面无人色,战场上更无一人动手。涂雷一落地,白猿也已赶到。虎王、张、吕、戴、谢诸人全数迎上前去,互相引见行礼。然后商议发落一千顾党和妖道眷属门徒,中行、吕、张、谢、韩主人俱主从宽,杨天真虽是首恶之一,因滇中五虎虽在绿林,尚无下流行为,这次全是受了顾修蛊惑,也就不咎既往,涂雷本不喜多杀,便请中行遣散顾党,不许在本山逗留。中行向众述说后,由涂雷撤了禁法,将人放出。一干顾党也无颜居此,有的还回家取些衣物细软,像滇中五虎等成了名的,认为终身大辱,除招呼着自己眷属同行外,却是一物不取,连家也不肯回。嗣经中行一再致意,凡是走的,每人都送了三百银子盘川,才各道了几句外场话收下。
  顾修还遗有妻子,中行本意埋葬顾修之后,留在山中抚养。经杨天真拿话一激,顾妻先因今日之事全坏在乃夫宠妾身上,不怨中行,但也不便居此。知杨天真人甚义气,可以相托,便向中行婉谢,即时用棺木盛了乃夫,痛哭一场,留五虎兄弟缓行一步,连夜收拾衣物细软,一同扶枢上路。五虎兄弟只得随往顾家,帮同料理去了。
  下余敌党,还有妖道徒弟刘灵、韩小山、朱进三人,先前狐假虎威,还想动手助恶,及至妖道惨死,身受禁制。妖道母、妻恐少时性命难保,悲痛交加,各自寻了短见。只剩妖道之子米和,年才十五,也不悲苦,如醉如痴,呆立当地。三徒俱都心惊胆战,哪敢妄动。等禁法一撤,齐向涂雷跪下,直喊饶命。涂雷见三人相貌俱非良善之徒,本欲处死,见状又觉不忍,只将三人妖叉、兵刃收去,告诫了几句,喝声:“快滚!”三人诺诺连声,抱头鼠窜而去。
  米和父仇在念,本是痛极神昏,欲哭无泪,这时刚巧缓醒,见涂雷、中行等人正在发落顾党,便乘忙乱之际,混人人丛之中,暗认准一些仇人面貌,一会便随众溜去。米和出来较晚,又是一个不持兵刃的小孩,涂雷和吕、张诸人俱不知他是妖道余孽。谢、韩等不常在村,村中人多,也未看出,俱当是顾党中子侄,没有在意,中行虽然知道,起初忙于善后,无暇及此,想起再找,已然被他混走,不愿赶尽杀绝,也就没有说起,不料这一疏忽,日后却种下一个祸根。
  一切事完,中行重命设筵,款待涂雷、虎王、吕、张诸人和白猿、虎、猱。大家同至寨堂,互说前事,虎王早向白猿、金猱等问知一切。
  原来白猿被虬鸟带走,鸟飞迅速,晃眼工夫飞出老远,猿爪也被甩掉,眼珠未取到手,白猿惦记虎王,顾不得再生取那两粒夜明珠,方欲取出身藏宝剑将它一挥两段,忽觉乌翼不住扑腾,意欲上飞,身子却似被甚东西吸住,往下缓缓降落。百忙中往下一看,下面山坡上站定一个中年道姑,穿着甚是破旧,正伸一手往上连招。虬鸟身不由己下降,已离地不远。白猿眼尖,认的是多年未见祖师的朋友郑颠仙。此来必有原故,不敢妄杀,忙从鸟背纵落,拜伏在地。那只母虬鸟也被颠仙止住,站立山石之上。白猿叫了几声,颠仙已知来意,便对它道:“那妖道所炼法宝甚是厉害,涂雷本难诛他。只缘恶贯满盈,为清波道友乾灵牌与灵符、飞剑先声所夺,已伤了他一件厉害法宝,不舍取出应用。如被涂雷所迫,势必铤而走险,难免功败垂成,此人一逃,后患无穷。颜虎不久与黑狐相遇,你和虎、猱均非敌手。此乌我有用它之处,可饶它一命,交我带走。我这里有一玉匣,内藏一把飞刀,收发极易。我今传你口诀,事完交与吕灵姑带走。此刻急速赶回,先助徐雷杀了妖道。等五日上必与黑狐相遇,可留吕伟父女相助,有此飞刀,便无患了。”白猿大喜,连忙叩谢,传了用法,拜别颠仙,飞奔而回。
  行近岭侧,正遇妖道祝功初上阵时。祝功因上次用妖法暗算虎王没有成功,几乎吃了大亏,先疑虎王法力在己之上,一直没有轻举妄动。及至当日与虎王同席对面,细查虎王言谈、举止、神情和所佩兵刃,哪一点也不像道术之士,心便有些活动。后来涂雷出现,米海客一吹大气,虎王率领连连奔来,妄想妖法取胜。心终惧着虎王,以为金猱虽猛,不过是个畜类,绝不会行法术,可以手到成功,便让别人去敌虎王,自己去敌金猱。谁知金猱连连身手娇捷;动作神速:祝功妖法又极平常,不似米海客能随心应手,才一接触,便被连连杀了个手忙脚乱,抓伤了几处。总算长于闪避,没有当时送命,已是便宜。哪容得他有缓手行法工夫,几个照面过去,祝功知道厉害,又恨又怕。好容易冒着奇险纵出了十来丈,慌不迭掐诀运气,贴地飞行,往前急走。满拟一面飞逃,一面匀出工夫,行使妖法,伤害连连性命。不料连连纵跃如飞,比他运气飞行并慢不了许多。
  祝功妖法准备停妥,回顾连连追来,相隔甚近,暗骂:“不知死的孽畜!”正欲回身伤它,恰值白猿赶到。白猿自是识货,一见妖道脚不沾尘,凌虚贴地而行,手中掐诀,嘴皮乱动,料定他不怀好意。又知上前救助,未必能及,便将颠仙玉匣举起,如法一试,果然一道银光,电一般飞出手去。祝功正回身要下毒手,猛然回顾,便已尸横就地。白猿见飞刀如此神异,不顾说话,抢前飞跑,若稍晚一步,米海客就非漏网不可了。
  康康回来在白猿之前。先和白猿一样,被只小虬鸟驮上高空,欲下不得。方在为难,幸那虬乌双眼已瞎,痛晕了头,疾飞了一圈,仍回离原地不远。康康看出它伤重,气力渐竭,便两脚紧夹鸟背,双爪抓定长颈骨,运足神力一扭,活生生将鸟颈扭断。虬鸟一声惨啸,立即废命,连双翼也未收拢,不一会斜落地面。康康跳下身便往回跑。一到,正值妖童将大小四只狮獒放出,于是随了虎王、黑虎,连连一同上前。虎王、二猱敌的是三只小的,吃吕灵姑暗放了两只药弩,射中葵眼,不消片刻,先后弄死。仅一只小狮獒,因涂雷事前悄嘱虎王,要留一只活的,吃康康生擒了去。顾修夫妻本非虎王对手,余党为禁法所制,不能相助,再吃金猱这一上前,计采珍首先惨死。顾修心痛爱妾,身又负伤,支持不住,纵身欲逃。虎王挥手一叉,透胸穿背,死于就地。这些首恶,只便宜了杨天真一个。
  大家说完前事,虎王因二猱呼唤豹群、驴队一直未到,不解何故,忙命二猱查看。
  一会回报,才知虬鸟、狮獒全是豹、驴克星,闻声胆寒,连先来的几只俱都避开,在左近潜伏,不敢遽进。二猱又只啸了两声,没有再催,都在观望,以待后命,没有上来。
  虎王连骂了好几声“无用东西”。重命二猱传话,吩咐豹王率领,先行分别回去。此后双方已成一家,各不相扰,无论何处相遇,不许侵犯。二猱领命去讫。
  中行与顾修、五虎等人多半至交,起初受了诱迫,虽与素志相反,并未碍及交情。
  就是约请双侠赴宴之时,也还是同谋一事的人。虽被张鸿一席话所动,心感吕伟高情义气,仅不过想以德报德,不愿把西川双侠一世英名败于一旦,本心终还偏向顾修一些。
  哪知这一念之善,反而保全了自己。
  谢道明素常不善顾修所行所为,和中行又是生死至交,中行拖延不举事,便是受了他的劝告。昨晚妖道米海客一到,谢道明已早听说顾修心存叵测,再见妖道相貌凶狡,举止狂妄,以及说话的口气,料知来意不善,己代中行发愁。及知火乃金猱所放,妖道并未将它捉住,足见法力并不十分高明,心才略放了些。顾、祝、杨三人来过,灵姑走去,为防顾修多疑,谢道明便告知张鸿,暗中尾随下去,直跟到顾修安置好了妖道,回转房内。一听他和同党私语,竟是想借妖道之力,谋夺中行田业,以图大举,心中大惊。
  见天将近明,连忙飞身内寨,直入中行房内,告了机密。说:“顾修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现又开门揖盗,请来妖道师徒。此时彼此尚无嫌隙,已是这样。妖道娇恣凶淫,作恶多端,你为人正直,日子久了一个看不下去,言语不周,怠慢了他,岂不立时便有杀身灭门之祸?务要早作打算才好。”中行闻言,虽然又惊又怒,总觉宁人负我,我不负人,且待日后现了反迹再说。谢道明又力说:“你当机不断,必贻后患。”
  中行渐为所动,仍不主张破脸为仇,意欲就着明日席前拿话点明,并说明自己甘于退隐,不愿出山,情愿当众将建业村这片基业让他,自率家族徒众,仍回隐贤庄故居长享清福,以终天年。既可杜绝好谋,又可使朋友交情全始全终,用心不可谓不厚道了。
  偏生顾修受了妖道怂恿,竟率同党反戈相向,意似杀尽中行和不附己的全村人众,方始消恨。中行见他心肠狠毒,又受双侠、谢、韩等人一激动,这才无名火起。后来顾党被涂雷禁住,没有打成。事完想起自己几遭灭门之祸,适才双方如真动手,又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如无涂雷在场,打败固无幸免,即使胜了,也非好事。似这样只诛妖道和两个首恶,不特消弭了一场大祸,还保全了自己的名声,异日传说出去,也决无人会说自己不是。心里对涂雷感激到了万分,称谢不已。
  偏巧涂雷一来,就看中那些狮獒,想留养一个玩玩。知道带回山去,师父定不肯容,想交给虎王代养。白猿深知此兽性野猛恶,终必为害,不是正经修道人应有之物。见生擒了一只没有弄死,先埋怨了神虎一阵。又暗地告知虎王说:“这种恶兽万留不得。但是涂雷还没上过它的当,正在兴头上,必不肯舍,劝也无用。最好他能带回山去,清波上人必不肯容,如容也必有处置。若不带回,必交我们代养。可推说崖前豹群、驴队最惧此兽,不能同养;如另行觅地,一个照看不到,便出乱子。千万不可答应。”虎王最信服白猿,果然一会涂雷托他代养,虎王如言推托。并说:“适才豹、驴因闻此兽吼声,竟敢违令不前,即为明证。”涂雷知虎王与己深交,又见猿、虎直向虎王吼啸,不是万分有碍,一点小事,决无不允之理。方在为难,中行因听妖道说过豢养之法和吃的东西,立时揽了过去,愿代涂道友驯养此物。
  白猿不料中行会从中包揽,因见是虎王朋友,又正直义气,无法再行拦阻,只得教虎王告知涂、戴二人说:“狮獒爪牙锋利,生长甚速,捷比猿鸟,力逾百虎。年久,口中更能喷毒,人兽当之,立死不治。性更猛恶凶残,一发作,不论亲疏生熟,一概全要伤害,迥非人力所能制伏。这只小的才生不过四五年,适才对敌时已有那么厉害,大家都看见的。尤其可虑的是,此兽终年不交,只每年冬至夜一阳初生时,淫性大发,无论雌雄,到时均须求偶。如无配对之葵,立时性发疯狂,无论人兽,见即伤害,为患奇烈。
  并且每日非有新鲜血肉不食,伤生大多。戴村主既代留养,第一,要准备好能杀能擒之法,并向涂大仙学一禁制之法,以备万一。第二,饮食务要及时充足,不可惹其犯性,犯即难治。第三,此类幸是一只公的,比较还可设法。为防它冬至求偶,可在事先三个月内物色下二十条肥壮母牛,与葵栅相对,可望而不可即之处。每日好与食养,勿使力耕,仅给牛腿带上重物,一月三次使其急奔。母牛乍见此葵,害怕已极,见惯自然稍好。
  另打二十条粗铁链备用。到了冬至前半夜,将牛放在木架之上,用链仰面朝天锁住。先将葵、牛喂饱,然后将牛蒙上双目,推人类栅,任其一一交合。牛虽一交即死,但可免却大祸。还有英粪又毒又臭,葵栅须建两个,中设拉门,颈链要粗要长。比如今日葵在西栅食宿,明早便将肉食人在东栅,由房顶或栅外将门拉开,这东西鼻子最灵,闻肉即至。乘其狂嚼之时,将门关闭,然后入栅打扫粪秽。第三日又复照样倒换,要免灾害,这几项缺一不可。妖道因有妖法禁制,故无如此周详,村主却丝毫大意不得。稍一发性,立即撞钟鸣锣报警,当命虎、猱驰来相助,或者还来得及;否则只要被挣断锁链冲出栅来,即使虎。猱闻警赶救,人兽受伤的也不知有多少了。”
  白猿原意说得这等难法,涂、戴二人必有顾虑,因而作罢,岂不免患?谁知二人都是死心眼,涂雷还传授了一套禁法。中行口虽应允照办,以为六葵之中此类最小,还不到长大难制地步,受人大恩,怎这点小事都不给办?又亲见虎、猱诛戳大獒并不怎么艰难,即使异日长大难制,虎王相隔不远,再行求救也还来得及,何必示人以怯?仍旧一口承担,毫无疑虑之容。他这一好面子不要紧,几乎惹下杀身灭村之祸,此是后话不提。
  白猿见他二人粗心大意,料知后必有害,都不听劝,也就不便再教虎王深说。
  一会村人来报:“顾修尸首已在家中盛殓,装裹时忽然发现脸上和双腿上中了好几根毒针。五虎弟兄和顾氏家人俱在痛哭咒骂,说是彼此对敌,不该暗箭伤人;否则以顾修的本领,虽胜不得虎王,决能逃走。并说虎王粗野性直,素不会放暗器。此针虽系山人惯用之物,但是早来山人业已败逃净尽,杀得亡魂丧胆,决不敢来;双方动手,谁也没见一个山人影子。全村只谢村主会医病伤,与山人时常交往。必是戴村主怕顾修夺了此村,立意除他,既借着外人之力赶尽杀绝,又恐顾修逃走日后报仇,暗约谢村主,借了山人毒针,暗下毒手。顾村主已然败阵可以逃生,身未及纵起,便已毒发难支,才被虎王叉死,不然不会死得这么容易。一齐神前立誓,此仇不报,决不甘休。”
  中行原定殓时亲自前往吊祭,闻言一问在座诸人,除灵姑、张远曾用飞弩暗射过两只狮獒外,谁也不曾使用暗器相助,更无会用飞针之人,好生奇怪,竟不知那放毒针的人是谁。中行还欲往祭,查问针的来历,吕、张、谢、韩四人俱说:“双方已成仇敌,你既不忍斩草除根,早晚难免寻仇报复。对方是个妇人,有甚理可讲?先还略知自家不好,这时受了一干小人蛊惑,情急心窄,此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势必和你拼命,无理取闹,白受侮辱,还不能和她一般见识。万一顾党再跟着作闹,逼得非打不可,我们自然不能袖手,一个不巧,便会伤他们一些人。我们虽居必胜之地,可是他们必要四布谣言,说我们已然放了,又复后悔,怕他们将来报仇,借吊丧为名,想一网打尽,连死友的寡妻都不轻饶,必欲置于死地。虽然是非久而自明,终归不值,还以不去为是。”
  中行只得作罢。
  事后一打听,果然好些顾党俱怂恿顾妻,等中行吊祭时闯出拼死,豁出一死,好使中行永背恶名。继知识破好计,又怂恿顾妻拿着死人所中毒针,去至寨堂辱骂寻死,顾妻已为所动。幸亏五虎中也有明白人,虽恨中行不够朋友,无奈当时既无力报复,却指使一个女流去做这等撒泼无赖行为,传到江湖上去,大丢人,执意不允。只想乘吊祭时,连同顾妻,大家向中行挖苦刻薄一顿,因中行未去,也就罢了。
  顾党多半为绿林巨寇,平日造孽甚重,起初满想拥戴顾修大举。当日事败,一多半回家领了家小,收拾细软,各投生路。还有三十多人,俱是单身汉子,拿了中行所赠盘川和自己衣物银两,本因事起仓猝,没准主意投奔何处。见滇中五虎暂留村中等候顾妻扶灵上路,不好意思就走,乐得借着护送为名,结伴同行,就便共商日后行止事业,省得大家分散再聚为难,还显得朋友义气,便都跟着留下。滇中五虎本对中行切齿,正打主意另觅栖身之所,见有这些人异口同声相随进山,心想:“本山幅员辽阔,土地肥沃,附近万山丛杂,其中尽有开辟田业之所。中行当初还不就是一些人随便选了块地,建屋垦田,便创下这片基业?何不学他的样,在本山远处觅地开辟,异日复仇也方便些。”
  当下由杨天真领头和众人一说,俱都惟他马首是瞻,全体应允。众人本部分到了牲畜、田土、田猎用具,先没算计及此,无心携带。主意打好,只五虎兄弟不好意思来取,余者俱厚着一张脸,各回住所,除却日土不好迁移,把平日分到的牲畜、用具全数取走,一一整理包扎,静候明早捆载以去。
  中行闻报,付之一笑。因自猿传了颠仙之命,吕、张二侠须要留住数日,中行说:
  “虎王寨中无人伺候,虽有灵物服役,终不如村中饮食起居舒适方便。”坚留大家俱在村中快聚。并命人连王守常夫妻也接了同来。白猿知道灵狐厉害,欲使虎王避开,自己先往一探,便劝虎王允了。于是除涂雷坚欲回山复命,只允再来看望不肯久停外,大家俱在村中居住。约定明早派康康和神虎去迎接王守常夫妻父子。当夜宾主只顾欢叙畅谈,全未怎理会到顾党起行之事。
  第二日一早,杨天真独自一人代众告辞,来见中行。吕、张二侠和虎王等众人避向别室,由中行、谢、韩、方奎等亲出接见。天真暗示,三五年内,或俟顾修之子成长,必来奉访。并说:五虎弟兄无颜回滇,拟在远近山中开辟田业,就便埋头学艺,艺成去寻仇人领教。大家在此打扰数年,一旦远别,因有孤儿、寡妇同行,仇敌在此,恐万一触动悲愤,言语不周,辜负了诸兄放行好意,特推自己来此面辞。昨日众人取去牲畜、用具,中行便料他们要在左近山中寄迹,所说原在意中。情知仇恨已深,劝解无用,只说了句:“是非心迹,久而自明。相见有日,再图领教。”各自交代了几句江湖上的过场话,天真便即告辞。中行还欲命人护送相助照料,见天真坚辞,也就罢了。
  顾党行李、牲口和妇孺乘坐的马匹、山兜均已齐备,天真作别回去,便即上路。顾家妻子紧随顾修夫妾两口棺木,自免不了哭哭啼啼。出村下冈,走不多远,又遇上十多个同党。
  这些人也多半是些单身汉,只有三两人带着家眷,十九是五虎旧部和知交。本因无颜再留,想在途中等候五虎到了,共商进止,不曾走远,俱停在冈麓左近树林之中。后来久等五虎不至,疑心受了中行阻拦,再不就是遭了金猱、黑虎之害,既庆自己见机早脱虎口,又恨中行心计狠毒,更恐追来重寻晦气,十九怀着鬼胎,又恨又怕。内中只有一两个稍为明白的人,料定中行既与敌人一党,不会说了不算,况且村中未走的人还多,即使不幸,也不致全数受害。主张晚来命人不携兵刃,冒险人材一探。就被村人觉察,也可和他说明是来探问五虎踪迹和顾家妻子下落,决无大害。话虽如此,可是谁也不愿前往。
  那十人中有一人姓随名平,外号双头蝙蝠,人品最坏,多疑善诈,饶有机谋。本是顾修心腹死党,又与五虎弟兄莫逆,顾修一死,就想怂恿五虎另立基业。因知中行素不喜他,方奎等人尤为厌恨,反正前途可以相见,不愿留在那里艰堪。加以自己带着家眷,万一夜长梦多,另生枝节,岂不大糟。这十来人之留,也是受了他的诱劝。一见众人都不肯大,所以走得比谁都快。随平心想:“离寨不远,好久没听兽啸和喊杀之声。适才高处窥探,虽见虎王、二猱疾驰下冈,在左近林莽中喊出了无数野驴、大豹,大家去路受阻,还在害怕,但是并无伤人神气。一会二猱回寨又来,同豹、驴低啸了几声,豹、驴便分别散去,分明是双方恶斗已止,奉命遣散,不再伤人情景。五虎弟兄不是为中行强留,便是想理完顾、祝二人丧葬再走。”深悔不该走得太早,闹得不好意思公然回去。
  一见众人都不愿往,挨到夜静,寻思再三,明知村中必有防备,但不亲去不行,无奈何只得放下了兵刃,亲往探查。果然行至冈麓,便被村中巡守人阻住,说什么也不许入村。
  随平再三申述来意,村人见他没带兵刃,才把五虎现在顾家,明早即行告知,说完立即逐客。随平无奈,恨恨而归。这时见了五虎等人,自然有些说词。
  五虎先颇怪着这群党羽事败即逃,太不义气,一见这十多人露夜相候,又在用人之际,自然嘉许。两下里合在一起,连同妇孺,共有六十多人。
  随平便出主意说:“虎王、山人俱是深仇大敌,如欲出山,不必说了;既要在本山创立基业,暂时还以离他们较远为是。南边挨近虎王,西边又挨近红神谷山人,东北是出山的险径。只东南另有一条盘谷,里面丛草茂密,甚是隐秘。记得去年冬天,因追几只野兔,曾同两人深入谷内,彼时草木荒落,路径略为好走,一时好奇,三人深入了好几十里。无心中攀上一座最高的崖壁,用望筒遥望隔山远处,有一片平原背山面湖,形胜天成,似有不少野牛、野羊繁息其间。虽在冬令,风景甚好,土地也必肥美。回村曾和顾村主商议,当时因为中隔十几座山头,计算相隔总在百里以外,虽能远远望见,可是沿途尽是绝壁危崖,鸟飞难渡,连探了多次,无路可通。顾村主不教再对人说起,也就没有再谈。如能前往,岂不是个绝妙所在?”
  五虎兄弟闻言大喜,知中行尚顾面子,众人只要暂时不和村人为仇,无论走向何方,总不会从中作梗。又想起昨日曾有一队山人由谷中出犯,败时也由此逃走,谷中必有路径可通。好在人多手众,用具齐备,任何险阻艰难,均非所畏,至多大家受点辛苦,不能绕越,便攀越缒壁,翻山过去,这百多里的途程,再走得慢,三五日内也能到达。山人打胜不打败,尤畏神鬼,昨日惨败没有再来,必已全数逃回神谷去,不会尚在半路潜伏。谷中草莽荆棘虽多,带有这些能手,也不愁打不通。
  商量走后,因所走的路是条险径,各把行装、牲畜、器具重又结束整理。除妇孺外,把众人分成了三队;第一队随平为首,率领十人,当先斩伐荆棘草莽;第二队共二十人,押着牲畜随行;余人均在第三队内,专司押运行李器具和护送灵柩,以及各家妇孺之事。
  五虎弟兄共同断后督队,不时来往三队之间,指挥查看。一、二两队均是众人中挑出来本领比较高强的人物。除随平是向导,必须前行外,两队之人又分作三班,各持刀斧等器械,每隔一个时辰一换班,轮流向前开路。山中气暖,大家都穿着一身短装,身旁所带镖囊、弩袋以及各种暗器全都卸下,放在牲口背袋以内。前行两队三十人因要开路,有的手持钉耙,有的手持钩斧,有的就以自用刀剑枪矛等兵刃,还各拿一件器械。后队诸人从五虎弟兄起,俱料无事,多半连兵刃都给牲口驮着,以图凉爽,步履轻快。有几个拿着兵刃的,都是一些胆小之人,也只防备途中有什么蛇兽之类蹿出。大家心意,万一有变,也必发自前方,有这三十个健者足能应付,即或扎手,再取兵器应用也来得及,俱未十分戒备。
  因所带牲畜尽是牛、马、并驮载着重物,行进起来就慢得多了。前半日因整理行李一耽搁,行至盘谷口外,天已近午。由建业村起身算起,共总走了才二十多里路。随平忽想起:“这是绕山备而行,所走均是平原草地,还没走上草棘杂沓的幽谷险径。所去之地,高崖远望,相隔虽仅百里上下,如由谷中绕行翻越,怕得有三四倍的山路,这般走法,怕不走个十天半月。五虎弟兄俱都粗暴性急,时日久了,倘一见怪,岂不求荣反辱?”为防五虎弟兄不快,一面招呼众人歇息饮食,给牲畜放青喂吃的;一面打着应付的主意。谁知他只顾惯用机智讨好取巧,几乎把同行诸人一网打尽,尽遭惨祸,自己也遭恶报。
  五虎弟兄见走了半日还未入谷,仅不过由横冈前绕到冈尾。取出望筒一望,冈尾上树林中不时有人隐现,知是防守的村人。想想前情,又是忿恨,又是愧悔。料知对方见自己小队经此,也必在用望筒瞭望,甚觉无味,不愿久停,催促快些起行。随平为显巴结,忙率第一队人匆匆用罢饮食,鼓勇当先,径往谷中开路去讫。余人也都跟踪上路。
  入谷一看,谷中草莽虽多,到处俱有山人践踏痕迹。再一走进里许,竟有昨日山人开成的一条道路。路上原有草莽荆棘,连同小树俱被砍倒,左一堆右一堆,零乱堆着,长达二里,到处都是。地面上本就山石牵确,坎坷不平,再加上这些草木的残根断桩,高高下下,绊脚牵衣,人还无妨,牛马却极难行,费事已极。方笑山人连割草开路都不会,仍要使人费手,路忽中断。前面又是矮树丛生,深草没人,密压压直到前崖转角之处。两边危崖高峙,苔滑如油,不可攀登,并无可供山人猱升之路。如说山人是由草中钻行,开这近口一段何用,好生不解。
  同时谷中这点短程,又费了小半日工夫,天光又暗了下来,谷本幽晦,时近黄昏,景物越发阴森。加以古壁削立,峻险逼狭,人畜均无可以栖息之地。众人无奈,只得由前两队合力向前努力开道。明知当日出不了谷,折回必被冈岭上防守村人发觉,太已丢人,且盼寻到食宿之地,再作计较。先见有人将路开通,还在暗自笑骂难走,这一轮到自己,才知天地生物,力量之大,草木刚柔脆韧,各有特性。众人虽饶武勇,竟是有力难施,无可奈何。费了半个多时辰,崖缺已有斜阳落照,余光如血,反映谷中草木皆成红色,所开之路不过里许。
  众人正在泥汗跋涉,愁急无计,忽听身后远远蹄声动处,传来几声象吼。杨天真猛想道:“从缅甸来时,带有几只大象,送与中行,自己留下一只公的。昨晚商议行计,嫌它身子蠢重,没有命人去取,再则已然负气,一物未携,也不好意思再要,此时谷中怎有象吼?记得中行因村人告发,原有象奴丁二、丁三兄弟克扣象粮,去年打发了丁二,只留丁三和另两人喂养。丁二令已随来,丁三昨晚不见面,众兄弟还在怪他。许是心念故主,假装不肯同行,今日借着放青为名,带了赶来也说不定。谷中草木甚多,如有两只大象开路就容易多了。”五人正在谈论问,丁二也从前面行李队中赶来,说那象正是前赠中行之象,为数还不止一只,定是丁三昨晚被自己大骂,事后良心发现,得信赶来。
  天真立命上前迎着。
  一会工夫,丁氏兄弟同了方奎和另两象奴,押着五只大象赶来,丁二和丁三一路还拌着嘴争论不休。方奎近前,跳下象背说:“奉了戴村主之命,因冈尾村人报知,诸位兄台未走出正路,大队人等进了盘谷,想起杨兄别时之言,许是想在本山辟土安居。自己当初人山时诛茅斩草,伐木开路,备历艰阻,何况盘谷之中丛莽载途,荆棘遍地,前行决非易事。近年用象开地力作,深知此物功效甚大,带以同行,必有大助,特命小弟和丁三赶来。除村中留下两只,这五只中除一只备小弟、丁三和二奴骑驭外,下余四只,谨以奉还。原是诸兄所赠,珠还合浦,幸勿推辞。另有两大袋干粮、酒脯,略供途中一餐之用,并请笑纳为幸。”五虎弟兄闻言,虽觉无颜收纳,无奈正当需要之时。互一商量,因那象原是己物,受之无愧,便向方奎致了谢意,将四象收下,余物坚谢不领。方奎见中行对他如此周到情重,仍未少释前嫌,好生不快,冷笑一声,与丁三跨上象背,说道:“酒脯、干粮诸位既不赏脸收下,由它放在这里喂禽兽吧。”说罢,将手一拱,便自走去。众人见方奎词色不善,俱都忿怒,但又无奈他何。
  丁二本强乃弟相随同行,不许归去,丁三不听,所以见面争吵。这时和众人一使眼色,正要强将丁三留下。不料那些大象虽受丁氏弟兄喂养多年,因丁二侵粮肥己,群象常不得饱,都和丁三情厚,见丁三一走,也都跟着要去。幸而丁二和五虎弟兄昔年在缅贩货,深知象的习性,忙抢上前拦阻。象见是旧主人,略为抗拒,也就服从。等到忙完,方奎、丁三业已走远。
  五虎弟兄见象背上各带有不少象粮,足敷数日之用。俱觉中行不管对友真假,已然绝交,还能如此,终究难得,心中消了些气。只把方、丁二人骂了一阵,也就罢了。天已向暮,急于食宿,便令丁二率了四象去往前队开路,另派旧日识得象性的几个同伙帮同照料喂养。那两口袋礼物,任其弃置地上,大家跟踪进发。那象受着众奴驱策,所到之处,深草被踏平,人行其上绵软如茵,遇见灌木矮树,长鼻一卷,立时连根拔起,往旁甩去,带着沙土碎叶,漫空飞舞,端的壮观。不过人倒好走,牛马牲畜却嫌惬草绊足,依旧不能疾驰,但比起先前难易劳逸,已有天渊之别,众人精神为之一壮。半个时辰过去,居然开行十余里路。
  偏偏隔山日落,清月初漏,月光只射到崖壁顶上,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天光吃两边高崖一束,恰似一道长河倒悬高空。疏星掩映中,时有轻云飞渡,仿佛月色甚好,衬得谷底越发幽暗。谷中蛇虫本多,众人沿途驱杀,已遇过两三条大而且毒的蟒蛇,又加人畜饥疲,不能再进。幸那一段路约有里许来长,面积也宽,是片石地,草木甚稀。虽然两壁间藤密苔厚,蔓草丛生,无有岩洞,路中石地上尚堪驻足。五虎弟兄发令,暂且休息一时,再商行止。命象奴各持火把,将四象分前后段歇下,再派出几人轮值,以防蛇兽侵犯。当中支起篷帐,牲畜环篷而伏,外圈用枯枝生了几堆火,各取出水瓶、粮、肉分别饮食。众人俱都力乏,匆匆用完饮食,各取被席,就石地上一铺,便自躺倒。篷帐中的妇孺更不消说了。
  五虎弟兄原想略歇个把时辰,还欲起行。及见众人困得这般模样,回顾前后面都是黑沉沉的,要了好几根火把,试往前走了几步,时夜已晏,草露沾衣,手面都是潮呼呼的,湿气甚重。再往前草木渐多,土腥味刺鼻,比起日间还要难耐,侧耳一听,时闻异响,丛草中蛇腴叫啸,仿佛吹竹,与野枭惨啼之声,零落相间。加以牲畜惊骇,牛鸣马嘶,空谷传声,互相应和。火光照在远处,暗影幢幢,各呈异态,似有千百鬼物夜叉之恃四处环伺,欲前飞攫。五虎纵在江湖多年,是成了名的英雄,处此境地,也觉望影先惊,入耳欲悸,景物凄厉,心胆皆怯了。彼此商量了一阵,俱说深夜涉险,诸多可虑,不如天明赶行,比较妥当。于是一同回帐,将众人分了班次,轮流歇息,等天光微亮,再行上路。众人巴不得能够不走,自无话说。五虎弟兄也在帐中安歇。
  只有随平一人初意献好,不料谷中草木繁茂,这等难行,沿途受尽众人目讥眉笑,五虎弟兄也似有后悔之色,越想越难受。细查地势,相距那年登高眺望之处已不甚远。
  如从谷底绕去,沿途艰险尚多。似这般拖家带口,牲畜、行囊、粮水、用具又多,何日才能到达?几番踌躇,意欲怂恿五虎弟兄先行,把统率众人之权揽将过来。心想:“五虎到了地头,一见那般肥美的土地和好景致,当然心喜。只要把他们几个弄好,别人皆可不在话下,勉强对付到达,也就拉倒,日后成了基业,便是首功。五虎性情粗直,何愁不入自己圈套?”如意算盘打好,走近五虎帐前探头一看。恰巧五虎弟兄因满腹心事,心中愤慨,当地阴湿,蚊、蝎、毒蛾、飞蜈、臭蛛之类又多,时来扰人,不能成寐。好在五人一身武功,神旺体健,便都赌起气来,准备等到清晨上路,遇有好地方,再行歇息。正在聚谈前情,见是随平,唤问何事。
  随平乘机入内,巧说:“这里相隔上次登眺之所甚近,翻崖过去,赶往新居,不过百里之遥。中间虽有峻岭崇山、阔崖大涧阻碍,大半多是石地。如率妇孺、牲畜、大队行具前往,自非绕越不可。以五位村主的本领,径由崖下翻越山岭,轻身赶往,至多不过半日,即可到达。明早何不由五位村主带上几个会轻功的得力弟兄,由此当先起身。
  既可早到,看明地势,胸中有了成竹,便于布置,又免得跟着受这种活罪。至于随行妇孺、棺木、行李、牲畜等等,看目前情势,不比冬日草木黄落,容易上路,约有十天半月的途程,有这么多人,也足照应得过来了。”五虎俱都拍掌称善。随平又说:“大约再有三五里路,就到高崖之下,既都不困,其实不必等天亮。无奈前面这一段野草太深,黑夜深谷之中,老像藏着什么鬼怪似的,叫人害怕,到底还是天亮走的妥当些,否则明日午前便赶到了。”
  五虎弟兄俱都本领高强,性骄心做,性情又极凶暴,素不受激。从早起带着大队人畜走了这一整天,行进迟缓,有本领也无办法,只好跟着苦熬。本已磨得心火直冒,有苦说不出口,万分难耐,随平一说,早被打动。未了再吃几句巧激,心气顿壮,俱以为自己纵横江湖已历多年,什么艰险不曾经过,区区丛莽野草,何足为阻。偏被这大队人畜拖累,无计可施。既照随平之言而行,反正是睡不熟,何如及早起身,连夜赶去,省得在此钝刀割肉般苦挨,饱闻草土腥味,还受虫咬。略一商议,俱主连夜起程。
  当下五虎弟兄将几个亲信及主事的同党唤起,分派一切,说自己先往新村觅地计议等候,大队由谷底开路前往,随平仍充向导,一同主持行计。又挑了两名身轻力大的健者,携带干粮、水袋相随先行。嘱咐停当,各家妇孺俱已睡熟,也没惊动,就此起程。
  随平又唤起象奴,请五虎弟兄骑至高崖下面,再行回转。五虎弟兄并未推辞,俱夸他想得周到。
  起初行至草多处即回,并未深入,以为草木深茂,必不好走。及至骑象走进草丛里面,见象在草丛穿行,偶遇树木,长鼻扬处,立时卷起,甩向一旁,有时带起大束乱草,竟好似草木全都浮生地上,一毫也不费事。崖高谷暗,五虎一行七人因嫌草木大多,恐怕遗火引起野烧,只当头一人持着一支火把照路,另一手还拿一柄铁铲,以防余烬落草为灾。下面阴黑异常,丛草繁芜,多好目力也看不真切。虽觉路行太易,俱当大象之力,均未留意。
  约行五六里,便见右侧崖势特高,上面藤萝鲜茂,月光斜射其上,绿油油好似矗立着一片绝大碧琉璃的镜屏,浮光泛影,鳞鳞欲活,崖下地方也甚宽大。用火循径往前一照,瞪台蜿蜒,由低而高,直达崖顶,仿佛有道可以攀登,不必援藤附壁,效猱升木。
  觉与随平所说高崖相似,便拿出轻身本领,下了象背,觅路上去。崖顶离地竟有二三百丈高低,势既陡峭溜滑,上的又是背阴一面,虽各有一身武功,但无爬山用具,上起来也甚费力,足爬了一个多时辰,才攀援到顶。
  五虎等七人往四外一看,果是全崖最高之处。皓月清辉,照得远近峰峦草树清澈如昼。谷底虫虺叫声已听不见,到处静荡荡的,空旷已极。试取望筒遥望新村所在,月光之下,但见山环岭复,横亘前路,深沟大涧,也不在少,树木却是不多。极目天未,平林蔼蔼,仿佛烟笼,一切景物均与随平之言吻合,料定新村必在远山平林之间。虽然中多险阻,自信能够翻越,七人全都中意。笑谈中,似闻远处微有呐喊之声随风送到,仔细一听,又复杏然,俱当八公草木,事出误听。
  杨天真忽然想起:象和象奴尚在下面久候,因上下太远,恐语声难达,约定以晃火扇子为号,上崖之后只顾谈论,尚未遣走。忙将火扇子取出,回向崖口,才晃了两三下,猛一眼看到来路谷中似火焰升起,映得对面谷壁红光闪闪,火势仿佛很大。谷中道路迂曲转折,草莽又深,大队篷帐外虽有几处火堆,走出半里左近,便被崖壁挡住,早已看它不见。就说是高处可以望远,适才上崖时没有留神观察,也不会有这么大火力远映出好几里远的道理。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杨天真忙喊众人速看,俱觉奇怪。料是防守的人贪睡失慎,余火飞迸到附近槁木枯枝上面,引起野烧。心想:“危谷高深,最怕失火,行时还再三叮嘱。就是失火,有这么多人留守,帐前后尽是石地,草木甚稀,井非不能扑灭,竟使燃烧起来,难道都睡死了不成?”方在焦急埋怨,又有呐喊之声远远传来。
  五虎弟兄一着急,便要缘崖而下,回去查看。
  随行二人,一名飞鹰子胡柏,一名赛壁虎梁尚新,连忙拦劝道:“下面俱是杂草树木,壁上又多老藤,都是容易燃烧之物。看目前神气,火势业已旺盛,有那么多人不能救,我们去了也是无用。崖壁如此之高,万一前路为火所断,再往前面烧来,无法再走,身困火中,再想上来就难了。”五虎才觉崖壁太高,上固艰难,下亦不易,一个不巧,反弄得上下两难。就这微一迟疑的工夫,忽然谷中狂风大作,来路转角上火光映照之处,残枝乱舞,断花群飞,杂以哭喊呼号之声,宛如潮涌。起初风向相背,还看不见火头。
  自一起了大风,火势晃眼大盛,渐渐望见转角之处有火苗升起,连这面谷壁也映得通红。
  情知大队人畜必难幸免,干看着急,无计可施。
  杨天真猛想起下面还有四只大象和四名象奴,先连打了几个火号,也无回应。这时火势已延烧到了来路转角之处,又将对壁多年的老藤引燃了些,虽未蔓延到近前,谷底景物已可分明,决无不觉不知之理,怎无动静?低头定睛往下一看,四只大象全无踪影;四个象奴俱都横三竖四倒卧在草堆之上,身子半被埋没,似已死去。正骇诧间,猛然嗖嗖嗖一片极微的破空之声,恍如飞虫扑面,迎头飞来。杨天真久经大敌,情知有异,忙喊:“诸兄留神!”手中缅刀早舞起一条寒光,将那些暗器拨落在地。拾起一看,乃是山人惯用的毒药飞弩,幸喜无人受伤,这数十枝毒弩射过,更不见再来。
  细查对面崖顶,草木丛杂,不似这面石崖孤高,没有隐身之处,哪看得见敌人影子。
  这一来,杨天真才想起昨早山人齐向盘谷溃窜,蓄有再犯村寨的诡谋,并未遁回红神谷去。由此通行,恰好上门送礼,自坠埋伏,那火必也是山人所放无疑。再一细查看那些野草,果然十九先已被人拔起,浮置地上。适在黑暗之中,只觉象行太易,竟未留神山人火攻。敌暗我明,休说行帐中大队人畜无有幸理,便是自己这七个人也须格外小心,方能免害。好生悔恨,已是无及。
  一会,谷中火势越大,火焰上升几达崖顶,谷底已不能再下。呐喊号哭之声,不时随声人耳,悲惨已极。五虎正急得暴跳如雷,有力难施,梁尚新忽从前边跑来说道:
  “适往查看,这一边崖顶上尽是怪石,没有草木。中断的地方,上下远近相隔不过十多丈,火光照得甚清,可以纵过。由这里起一直向前,纵有断处,想必也飞越得过。死守这里无益,何不先由崖顶上赶去?有我们几个人在上面,或者可将人救出险地,也未可知。”一席话把五虎等提醒,没等说完,各持兵刃,戒备着往前飞跑。到了断崖边上,胡柏抖手一飞抓,带着长索,朝对崖掷去,抓住石角,手中用力试了试,将这头交与梁尚新扯紧。又带上两根套索,一头系在这里,施展登萍踏雪的轻身功夫,蜡蜒点水的身法,飞渡过去,把另一头套索分别系好。五虎弟兄也相次踏索而过。
  赛壁虎梁尚新是个江湖上著名的飞贼,别的本领都平常,惟独这轻身飞跃、攀援贴行的功夫,比五虎还强。心有所恃,自愿落后,等众人过后,先将两根套索解下,叫胡柏收去,以备少时救人之用。然后手握紧索,双足用力朝崖壁上一登,身子凌空,直朝对崖荡去。眼看荡到对崖壁上,倏地双手用力一抖,身略上起,缓了去势,并使一个飞鸟停枝的身法,两脚微一屈伸,轻轻点向崖壁之上。紧跟着两手倒换,活猴一般朝上攀去,转眼攀到崖口,身子一起,待要往下翻去。忽听隔崖顶上一阵脚步之声,从后踏草追来。接着又是嗖嗖两响飞到。料是山人又从适才埋伏之处追来暗算,忙将头一偏,两枝毒弩俱从耳旁擦过,总算眼明手快,没被射中。等梁尚新翻上崖顶一看,五虎弟兄业已忙着先行,仅剩胡柏在理长索,忙叫留意。同看隔崖,崖势也是中断,下临无底深沟,两边相去更宽,匆匆难以飞渡,放毒弩的是三个纹身族人,手中毒弩似已用完,正用上话怒骂,各向丛草里觅石,意欲投掷。胡、梁二人一见大怒,也把连珠弩筒取出,故作前行,倏地回身把手一扬,一筒十二枝弩箭同时发出。
  三山人俱是妖巫扎端公的死党,本是日里奉命埋伏崖上,准备等五虎大队人畜到了前面草木最多之处先放火的。守到半夜,大队久不见到,又未接着扎端公放火号令,一时神倦,全都睡去。后来五虎等七人到来,攀崖上升时,快到崖顶那一段,形势险滑,恐怕失足,互相大声呼应,竟将三个山人惊醒。见有敌人上了对崖,月光之下照得逼真,正欲暗算,七人已转向隔崖那面观望,两边高低不一,复有崖石遮蔽,箭不能达。
  那四象奴原是五虎旧日徒伙,个个心辣手狠。按说身在谷底暗处,山人并未看见,本不致死,想是恶贯满盈。内中一个心性忒急,见七人上崖未发火号,估量到了地头。
  又想取火吸烟,偏生火把在七人到顶前熄灭。以为反正就要用,便取了一个又长又大的火把点燃吸烟,准备一见上面火号,立即回去,无庸再点。这一来恰好给三个山人看见,忙把毒弩由上往下一阵乱射。这种毒弩,大都见血立死,四人全被射中。四象见象奴倒地,齐向回路逃去。火把落到地上,幸亏被象踏灭,没有引起火灾,否则这四只大象虽未为毒弩所伤,也必被大火前后夹攻,一齐烧死,休想活着一只回去。
  后来三个山人连射七人未中,箭只剩两枝,隐身草里,待时而动,崖顶虽有月光,七人起身之所,向里一面崖势较高,所以起初三个山人未见。等他们走出数十丈,到了平处,三个山人方始发觉,但七人已经过去。三个山人如在五虎踏索飞行时赶到,也必有人受伤坠崖无疑了。胡、梁二人手法本准,又在愤极之际,这一阵连珠箭,三个山人全被射中要害,身死草中。
  等到胡、梁二人追上五虎,望见前面的火已愈烧愈大,烈焰飞扬,透崖直上,轰轰烈烈风火声中,双方喊杀号哭之声,听得甚是真切。七人同仇敌忾,忧急交并,俱都咬牙切齿,朝前飞驰。这时谷底野烧已成燎原之势,七人逆风疾行,对面浓烟呛鼻,下面烈焰熊熊,连两壁多年山藤一齐燃着,炙手可热。快到的一段火势奇旺,几难过去。耳听妇孺哭喊与火中诸人喧哗之声逐渐微弱稀少,山人喊杀欢笑声反而渐远。料定自己的人多半伤亡,余人困身火穴,也难求活,悲愤已极,俱都不顾危险,冲烟越火而进,五六里地面,也走了好一会才到,还算火场一带的壁上藤蔓甚稀,下面虽被山人掷下无数枯枝干草,其势甚大,火头却是不高,还可凭高下望。七人走近崖口往下一看,两头里许俱成火巷,谷中草木藤树全都燃烧,烈焰飞扬,僻啪咔嚓之声犹如贯珠。当中一片石地,尽是仇敌从对崖掷落下来的草木残枝,燃起一堆堆的烈火。篷帐前积灰甚厚,余焰方张。火光中望见一切人畜用具齐都烧成了焦炭白灰,人却不见一个,疑心人俱烧死。
  七人正在焦急悲痛,忽听对面崖下有数人嘶声叫喊,定睛寻视,乃是一个崖凹里面,横七竖八躺伏着二十多个自己人。内中仅在五六个活着,各持兵刃、长杆之类柱地而立,俱都衣履不完,发焦皮黑。凹外的火环成一个半圆圈,未燃透的树枝狼藉满地。看神气必是火起以后,众人觅地逃避,藏入凹中,又被仇敌发觉,从上面掷下柴草,想将众人烧死在内,幸而崖高,凹又深宽,仇敌柴草不能转折掷人。众人恐洞口被火封闭,各用兵刃、长杆防守洞口,见柴草下落,不等到地便即犯险挑开。虽然赖有此举,未致葬身火穴,可是凹外烈火烤炙,禁受不住,渐渐力竭神疲,晕死倒毙。几个最强健的还在忍死支持,想已望见人来,所以冒死求救。只不知众山人何以一个不见,连呐喊之声也忽然静息,是何原故?
  七人明知此时救人越快越好,无奈相离又高又远,要救人必须身临对崖,方可设法,其势难如登天。如由这边崖上飞索过去将人拉上,漫说人力、索力所不能及,就算有此数百丈长索,具有天生神力飞掷过去,崖凹之外既环着那么一圈大火,人不能过,中间还隔着好几处大小火堆,岂不一烧即毁,哪能将人救得上来?在自目击心伤,可望而不可及,跳足叫号,无计可施。
  待了一会,那几个活的望着这面七人,拼命强喘苦号了几声。盼救不至,受不住烈火围逼,也相次热毒攻心,踉踉跄跄,连爬连跑,挣向崖凹深处,先后晕倒。猛一眼又看到那些大小火堆,因无人再添柴草,火势渐小。首先发现的便是顾修夫妾二人的两口棺木,似炉中炽炭一般,被火燃得通红,依然原样未变,想已连人带棺烧化成灰了。接着又见火堆中死人甚多,一具具烧得拳身缩体,成了一段略具人样的焦炭,惨不忍睹,哪还分得清男女长幼。皮毛烧余的焦臭之味,不时随风吹来,熏人欲呕。大约全体人畜多半为火烧死,保得全尸的也就是崖凹里二十余人了。这些人十九是五虎弟兄多年同党朋好,患难之交,万不料一旦遭此惨祸,不禁又是伤心,又是愤恨。对面凹崖中人总想能够救活,偏又不能奋飞,无法相救。大仇得意而退,敌踪已音,更无从报复泄愤。当时悲愤已极,忍不住齐声大哭起来。
  胡、梁二人素来心狠意毒,又与众同党不甚亲睦,更和随平有隙。见五虎痛哭,为了讨好,一边埋怨随平,一边也跟着用衣袖遮眼装作悲泣。只顾做作装腔,那么鬼的人,竟会忘了身在险地,敌人是否走尽。正干号假哭间,耳为哭声所乱,匆猝中不暇观察闪躲,一声:“不好!”想要纵避,已是不及。耳听五虎弟兄连声大喝,一个觉着胸前被尖刺扎了一下,还觉伤处微痛之后,紧接着胸前麻木,立即晕倒;一个恰被射中太阳穴,深入脑海,耳闻五虎一喝,便已身死,连麻都不知道,死得真叫利落。
  五虎弟兄原是情发于中,不能自己,虽在悲哭号骂,并未忘却仇敌密迩,身居险地,依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头一个杨天真见胡、梁二人不住以袖拭泪,另手兵器下垂,神情疏懈,哪知二人假哭,当是真的痛极忘形。方要警告不可大意,猛瞥见眼前几线寒光一闪,情知不妙,一面急遽中当先只顾防御自己,忙着挥刀抵御,一面出声示警时,胡、梁二人已为毒弩所中,毒发身死。
  天真站得最前,避开以后,敌人毒弩似飞蝗般源源面来,幸而五虎弟兄俱已觉察,一个也没受伤。
  胡、梁二人一倒,五虎愈发咬牙切齿,恨到极点,一面迎御闪躲,一面细查敌踪。
  见对面崖上站着七个纹身族人,为首一个正是扎端公。因这一段两崖草木俱稀,月光正照崖顶,看得甚清。扎端公自恃相隔太远,又见五虎等欲下不敢,号跳悲急之状,又射死两同党,以为五虎势穷力蹙,无奈他何。仗着弩强箭急,一味对射不休,俱都挺立崖上,无一掩藏。却不知滇中五虎不特内外武功俱臻上乘,除飞镖等暗器不算,并还同练有一种暗器,名为无敌三星弹。所用弹筒与弩匣大同小异,中设精巧机簧轮轴,每筒能装四十八粒钢弹,有六个弹眼,每发三丸,同时射出,六眼相次轮流,共同连珠发射十六次。弹形与橄榄核相似,前头尖锐锋利胜逾钢锥,后尾附一极小的转风车。因有六弹上下排比分列,相继射出,发时神速无比,百步内外,无论人畜蛇鸟,只要弹筒指处,就算纵避敏捷,也是躲得了上,躲不了下,躲到了左,躲不了右。除非像黑虎、金猱等刀枪不入的神兽,多少总得带点伤。端的百发百中。
  五虎虽有此厉害暗器随身,一则弹丸均系缅甸百炼精钢所制,得之不易,其价甚贵,每用至少发两次,要耗去六粒弹九;二则筒机弹力甚大,必须紧握比准,方能发射,打远不打近,对面交手,决匀不出发射工夫;加以内藏剧毒,中上不死即须残废,太已狠毒,练时曾在神前立誓,不遇深仇大恨,或是遇上大敌苦逼穷追,决不轻易使用。
  五虎今日忽遭惨祸,徒党尽死山人之手,本就悲愤填胸,咬牙欲碎,决俟火熄以后,暗人红神谷,将所有山人一齐斩尽杀绝,才称心意。方苦寻不到仇敌,何况山人自行投到,一照面伤了胡、梁二人,这真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不能插翅飞过崖去拼命,哪还再禁得起苦射獠拨,立时想起隔崖放弹最是相宜。彼此一打招呼,仅留两人舞刀御箭,以诱仇敌,内中三人跟着取出机筒,各择崖头山石为屏蔽,将身蹲下,紧握机筒,觑准对崖发去。在遇敌假败之时,回手放弹,尚能射准,这里占据好地形,站稳射来,自然更无虚发。三人一次先后十八弹,瞄准扎端公等七个纹身族人,按着上下左右,疾如飞星,相继参差发出。筒上机括才扳了一下,已有五个纹身族人应声而倒。只剩扎端公和另一纹身族人因立处相隔较远,不似已死五个纹身族人并立在一处,三虎只有三个弹筒,见七仇不能同时并射,一意贪多先射其五,虽然成功,却将主谋大仇漏网。
  等射中五仇,忙跟着一歪机筒,想射下余二仇时,扎端公毕竟比众狡猾。他见一出手便射中两人,正在高兴笑骂,指挥放箭,猛瞥见十数点寒星,亮晶晶映月生辉,朝侧面五人身上飞到。方喊:“留神!”五人已齐声:“哎呀!”全被射中,倒于就地。扎端公觉出那东西非箭非镖,又小又细,月光之下看去,只是亮晶晶豆大点星光一晃,五人立即倒地。尾随了一日,虽看出敌人不会神法,却料此物一定厉害,心里一惊,恰好身侧有一根石笋,便往石后躲去。说时迟,那时快,扎端公避得甚是神速,三虎紧跟着再去射他,已被躲入石后。只苦了另一纹身族人,虽然立近扎端公,扎端公急欲逃死,竟没顾及拉他。手中弩箭正射得起劲,忽见群星飞耀中,同党五人倒地乱滚,叫号不已。
  方欲过去喝开,走没两三步,又见同样十来点星光迎面飞来,也知不妙。张皇中不知往石后纵避,手持腰刀、弩筒去挡,如何能行,这二发十八粒三星弹,倒有一半中在他的身上,内中一粒正中命门要害,一声狂号,便即身死。先伤的还剩两个没有断气,转瞬毒发,也已身死不提。
  原来山人报仇之心最炽。扎端公自从妖巫惨死,逃到盘谷会着二拉,又饱受了一顿埋怨讥嘲。情知破绽已露,红神谷再也不能安身。这些纹身族人近年本已零落丧亡,日渐失势,不易再在山寨中蒙骗为生,受人供养,作威作福,卖弄祖传一点邪术。好容易在深山之中遇到二拉这一族山人不识不知,巧妙玩弄于股掌之上,才舒服了几年,不料所炼邪法有限,一朝失败,立时瓦解冰消。
  他不怪自己贪婪过度,妄想谋夺酋长,不问能敌与否,执意兴戎,闹得妖巫惨死,身败名裂,却把五虎、顾、祝等视为戎首。起初本连中行等人也恨在其内,誓死报仇,不死不止。与二拉一面想下火攻毒计,一面暗人村中行刺。谁知二拉因攻打冈尾,村人受了谢道明的约束,没有穷追苦杀,以前又有救命深恩,力说:“这两条主意不是不行,但双方平日结仇,均由顾、祝、五虎诸人而起,与村人无干,尤其谢道明好处甚多,不可加以暗算。行刺只许伤害几个为首对头,不可伤害别人。除非他们穷追不舍,自入谷中,那是为势所迫,没有法子。但谢、韩二人仍是不可伤害。”扎端公也因受过谢、韩二人医救之德;再者纹身族人死伤殆尽,所剩无多,如欲报复,势须借助二拉;并还想报了惨败之仇,挽回面子,或能再依二拉栖身,不致和以前一样率众窜逃穷无所归,只得允了。
  当下扎端公率众山人在盘谷中砍草伐木,设下许多埋伏。因右崖地势较低,又是来时攀援之径,有路上下,便把人全伏在右崖。另派人越过前途断崖,准备诱敌深入,一同放火,前后夹攻,一网打尽。分派完后,自带一名最勇健的纹身族人,犯着奇险,由建业村后觅路攀援,潜入村中偷看形势,以便晚来厉敌,得便下手暗算。到时正赶上虎王和顾党妖道恶斗。扎端公虽系情急拼命而来,见了鸟、獒那等凶恶之状,也很害怕,欲射妖道不敢。后见顾修夫妾上前,想起妖巫死状,不由恶念顿起,乘其转身,暗用毒刺将顾修夫妇双双射中。因他藏处绝密,加以正当虎王和金猱赶了过去时将顾修夫妾一下杀死,所以无人看出顾修中了暗刺。本意还想再杀几个仇人,无奈相隔太远,毒刺难达。又虎、猱眼尖,如放弩箭,必被觉察,仍旧伏身偷看。后见五虎与中行绝交要走,人又不多,心中大喜。但终究作贼心虚,又忙着回去半路堵截,不等事完,便即溜了回去。
  说也真巧。大家都在急于善后,全未觉察有了奸细。中行这一中立,扎端公也明白村主是个好人,所以冤仇尽出顾党所为,立时消了敌意。回谷之后和二拉商定,先拟在出口上杀害五虎。久等不至,又带了山人前去探看,不敢再由冈后深入,欲打前山上去。
  行近冈前,正遇随平这一伙人在等五虎同行,只得耐心守伺。天明五虎来到,竟听了随平之劝,要往盘谷进发。火攻之计正好用上,真是再称心不过,便没有当时下手,偷偷赶了回去。
  扎端公原定要等五虎的大队人等深入谷中断崖左近,再行放火,免被村人和虎王等发觉。偏生五虎带了大队牲畜、妇孺,行走艰难。虽经方奎送来大象,行至天黑,仍没走到预定放火所在。二拉手下众山人又把象当神兽,不敢招惹,虽经再三劝说,火仍要纹身族人自放。扎端公见行帐所在一大段石地草木甚少放火不易,又知这些仇敌武艺不弱,纵跃轻灵,对面石壁磊阿,易于攀援,恐放火烧他不死,只要逃走一个便是祸事。
  五虎等人虽和中行绝交,汉人终是偏向着汉人。何况虎王素来不许伤人,闻警必然赶来作对,他又养有许多神兽、豹群,手能发电,妖道、怪物均死其手,何等厉害。倘如齐来问罪,绝无幸理。想了想,仍打算在崖上觅地歇息,等到天明,仇敌起身,到了草深地险之处,再行下手。扎端公和二拉略谈几句,便命大众留下几人,轮流探视下面仇敌动作,余均分别歇息。自和二拉也去觅地假寐。众山人辛苦了两日夜,自然一倒便熟。
  那几个轮守的见谷底仇敌多半入梦,篷帐虽不时还有三数人进出,俱无起行模样,坐不一会,也都神倦欲眠,相继睡去。
  按说这一队人不是决无生理,只要不惊动山人或是露出行意,一过子夜,救星便来,哪会死得如此之惨。也是这班人均非善类,十有八九恶贯满盈,气运该终。随平好狡过度,一意讨好主人,为异日专权邀宠之计,偏在此时说动五虎探寻新村,连夜动身先走,以致惹出这场大祸。
  随平初意,本想五虎派他做个临时统帅,以便日后可以驾乎诸人之上,作威作福。
  谁知五虎虽然心粗性直,却知他威望不孕,不够材料,另派了几名亲信能手共同领队,发号施令,仍命他充作向导。随平本已失望埋怨,气不打一处来,这几个领队的又都是粗野豪爽的江湖煌儿,绿林魁首,本就与他貌合神离,又见他鬼鬼祟祟,胡出主意,大队人畜跟着跋涉,受了一整天活罪,闹得进退两难,前途更是险阻艰难,不可预测,益发恨之入骨。五虎才一起身,便将他唤人帐中,商议明早行事,借题发挥,声色俱厉,冷嘲热讽,骂了一顿。随平武功平常,哪敢明争,忍气吞声,诺诺而出。由悔生恨,越想越难受,虫蚊又咬,再也不能安睡,一个人在谷底闲踱,谷地平易,不知不觉走向来路,离开行帐约有半里来路。
  崖上山人,合计有好几百人,除两头草木茂处各有三数人留守,准备火起以后跟着放火断路外,余人俱拉长队伍,一上一下,悄悄跟随五虎大队进止。这时都已入睡,忽然一阵大风,内中一个纹身族人先前睡得太香,不知怎的,一翻身将手中长矛脱出了手。
  恰巧落处山石溜斜,又经山风一刮,刮到崖边,被短草绊住。本已摇摇欲坠,又被大风一吹,立即顺势而下,直落百丈。
  随平手中持有火把,被风刮灭。刚暗道:“这风好大!”忽听右侧飕的一声破空之音。山人刀矛俱是精钢打就,磨得铮亮,黑暗中看去,恰似尺许长一道寒光当空飞坠。
  随平大惊,忙即往旁纵退。脚刚点地,耳听铮的一声,石火星飞,残砾四溅,那东西己落到地上。断定崖上有人暗算。一想身在暗处,敌人必是见了手中火把,才放的暗器,忙将熄而未尽的火把放在地上,人却避开老远。随平等了一会儿,无甚动静,心中奇怪,轻轻踱向前去,多着胆子,晃开火扇细看。只见石地无草,人眼分明,竟是山人惯用的长矛。拾起观察了一会,又将火把取来绑在矛尖上,重又点燃,在谷底一路乱晃,终无动静。因一路行来,见谷口草原生未动,中有一段草已拔起,到了石地附近又似原生,无人动过,料定左近壁问必有山人可以上下的捷径。随平心想:“此矛下时,矛尖的光摇晃不定,又是靠崖直落,不曾斜射,分明红神谷众山人攀崖退逃时所遗,适才被风吹落,并非有敌伺侧,无足为虑。否则入谷已一日夜,山人悍而无谋,决无如此耐心,沿途尽多艰险之地,哪里不可下手?况且行帐前四外皆是火堆,多远都能看见,怎能没有警觉,反因我手中星星火炬,便即来射之理?”心神一定。
  随平因恨领队诸人,满拟用这长矛愚弄他们一番,使其庸人自扰,稍泄忿恨。却没想山人把自用矛刀视如性命,身存与存,身亡与亡,当时既未遗落战场,已然退到平安地带,怎会有个失落?得矛以后,还怕死得不快,似乎让五虎等走远,崖上山人看不到前途有人先行,就不会动手似的,竟轻悄悄偷跑回帐。见那几个防守的人因为五虎已走,夜寒风劲,俱都寻了山石,铺上垫的,对火支颐假寐,一个未觉。随平暗中好笑,心说:
  “你们这班脓包,像你们这样防守,要有大敌到来,怕不滚汤泼耗子———个也活不了么?”心里想着,又绕到行帐前偷听了听,知已入睡。然后回到自己安歇之所,手举长矛,瞄准行帐当中,掉转矛头,作为有人从高下射之势,望空掷去,跟着卧下装睡。矛前较沉,到了空中,重又掉转矛尖,笔直下坠,穿帐而入。
  那行帐共是两座:一居妇孺;一座除领队诸人外,还有十来个健者。随平持矛高掷,竟不问伤人与否,这些人虽是劳倦熟睡,也都是久经大敌的人物,睡梦中一听帐顶上哧的一声巨响,接着又是铮的一声落到地上,立即惊醒。翻身坐起。矛落处恰在中间,均未受伤。忙中一看,乃是一只山人惯用的长矛,锋长一尺以外,柄端尚被篷顶绾住,矗立地上。石上裂痕零乱,碎石粉飞,想见来势凶猛,只道有山人暗算,不由一阵大乱,立时纷纷冲出。众人俱都有勇无谋,又吃了久居南疆,情形太熟悉的亏。知道此举名为报信,乃是山人习惯,照例无论明敌暗袭,只要这信矛一到,人即蜂拥而至,掷矛之处如在对方主要人面前,其仇更深,来势也更凶猛。此矛穿帐直落,山人大队必已到来。
  崖高谷暗,地险夜深,骤遇强敌,睡梦中惊起,全都慌了手脚,只知信号四发,全没一些策划。后帐妇孺也都闻警惊起,哭的哭,喊的喊,乱成了一团,人声喧哗,空谷回音,震荡得轰轰山响。于是弄假成真。
  崖上众山人本俱入睡,这等哗噪声喧,哪还有个不惊觉之理。有几个一醒,见下边这般乱法,方向二拉通报时,扎端公已然惊醒,先还当埋伏被人看破。及至临崖下视,猛一眼看到去路上远远一点火光掩映,几条人影好似骑在牲口上面,循谷径踏草前行,一会转过崖去,更不再见。定睛往下一看,火堆旁牲畜圈中不见了大象,敌人听不出哭喊什么。心中方在奇怪,恰值月光渐高,众山人在崖口上观看,不觉把人影射到对面崖腰石壁之上。这时大队中人都已起身戒备,各抖暗器,正在彼此惊疑,惶急自乱,四处查看敌踪,准备厮杀。中有几人忽然见石壁上人影幢幢,为数甚众,抬头往对面崖顶一看,上面果然伏着不少山人,月光之下,刀光矛影闪闪生辉,不禁失惊脱口怪叫。内中一个心粗气豪,自恃武勇,弩劲弓强,能射飞鸟,不问青红皂白,觑准那头插长羽的山人,抬手一弩箭朝上射去,跟着连珠弩箭续发不已。相隔既高,又朝上射,力量自然要减却几分,射出的箭俱被山人长矛拨落,人没射中。
  山人中有几人本就急于下手,又见敌人仰射,知追踪迹已然泄露。扎端公才欲传令,偏巧这人一射,大队中人也全往崖上注视,料知吉凶莫卜,非拼不可,凡是暗器发得远一点的,都跟着动手。二拉不知怎的,在臂上竟中了一箭,虽然箭乏力浮,受伤不重,却也因之怒发,首先传令回射。扎端公见战端已起,知道敌人俱都身轻力健,长于攀援,恐乘黑暗之中爬崖逃走。一面忙传下两头放火号令,以备截断敌人来去的路,连先逃走的人、象一齐烧死;一面又命把崖上预储的草束柴捆点燃抛了下去。也是五虎弟兄命不该绝,这里火发这时,他们还没走到高崖之下,那奉命放火的三个纹身族人恰都睡得和死人一般,此时又值逆风,声音被中途崖角挡住,没传过去,方得幸免于难。可是这一段沿崖三数里俱有山人伏伺,在两头的往下发火,中间一段便将成捆柴草纷纷抛掷,五虎走得较速,虽未波及,中间挨近草地这一段,顷刻工夫,便成了一条火巷般燃烧起来。
  那随平先只是想借以泄忿,众人自相惊扰,只他一人明白,方在假装睡醒,望着众人好笑,心中得意。及见崖顶敌人,才想起身临绝地,大吃一惊。又见众人拼命抵敌,防护妇孺,谁也没想到爬崖逃走,悄不声地刚想独自援崖逃去,不料敌人火把如雨雹一般掷来,中间杂以乱箭,无法越过。迟疑之间,猛一回身,瞥见敌人崖下有一石凹,仿佛甚大。暗忖:“崖高难爬,箭火飞矛厉害,决难逃走,不如纵向里面,躲避一时,再打主意。”死在临头,独自藏私,也没通知别人,独个儿往起一纵。不料一枝飞矛从上掷下,端端正正,贯胸而过,立即尸横就地。
  跟着又是一大蓬带火柴草飞落,众人手持刀矛,挑火避箭,伤死渐众,眼看危殆,随平一死,却给他们开一条生路,火光正照见崖下石凹,有两个人振臂一呼,余人也已发觉,跟着纵过了二十来个。下剩多人,有的业已受伤,无力纵远。有的被火烟熏烤得晕头转向,竟不知往哪里跑好。众山人火箭齐施,从高下掷,毫不费事,不消一会,五虎手下相继受伤倒地,被火烧死,众妇孺仅有顾修的一子一女,在火起时经顾妻哭求托孤,被两个有义气的同党首先救出。还有几个略为明白,稍知趋避的人,在随平未死以前,就躲向对面石壁之下,得保性命。等到众人躲入崖凹,又跟踪过去,聚在一起避火,才保住了残生。最可怜的是那些牲畜,事前众人恐其逃逸,紧系一起,火发仓猝,谁也没顾得去解开,只悲鸣了一阵,全都活活烧死。
  扎端公见敌人多半烧死,还有些人藏入下面崖凹,崖壁外突,箭火刀矛一概不能投入。谷中烈焰飞扬,一片通红,无法下去。于是又生毒计,命众山人停了箭矛射掷,只管收集柴草,贴壁下投,以为工夫一久,火势自然越旺,不怕不把这些人烧死。
  崖凹诸人受了谷底火炙奇热,已经难耐,不料喘息未定,又见成捆带火柴草贴壁下落。虽掷不到崖凹以内,这出口被火封闭,火烟倒灌,休说烤得难受,呛也呛死。略一计议,幸而众人长途山行,为防蛇兽侵袭,多半带有长兵刃,逃时仗以挑火,仍在手内不曾弃去。于是举出人来,分班站在口外箭矛难及之处,持着长矛铁叉之类,将上落柴火挑拨一旁。这般御火,自然不是久计。尤其柴草俱是易燃之物,叉矛起处,残火星飞,火虽挑开,身上却受了伤害,待不一会,便闹了个焦头烂额,烧痕叠叠。加以敌人柴草兀自下掷不休,一会便围着崖凹,成了个半圆圈的火环。火势酷猛异常,人如何受得了,不消片刻,都被烧得目眦欲裂,身上滚热,头晕脑闷,七窍中都快要喷出火来,再也支持不住,一交跌倒,勉强爬进凹。第二班人无奈继上,又是如此。
  众人正在狂号呼天,无计可施,火光中忽见对崖一条黑影,直朝崖凹之中飞来。落地现出一个玄裳道姑,身材矮小,貌相诡异。众人本可得救,偏在昏乱中不暇寻思,中有两三个当是来了敌人,各持兵器上前便砍。那道姑见状,突地面容一变,怒骂:“不知死活的业障!”也不还手,就地下抱起刚热晕过去的顾氏小兄妹二人,袍袖展处,依然一道黑影,飞将出去。这时外圈的火己高三丈,道姑竟不在意,拂尘一挥,火圈立即向外倒塌了一大半,跟着冲火直上,一晃不见。接着遥闻崖顶一阵大乱。这时凹中尚能支持的共只七八人,见道姑出入烈焰,毫无伤损,走时不向对崖回路,却是贴崖上升,山人一阵惊叫过后,柴草已不再往下掷。料是来了救星,方悔不该动手将她得罪,已是无及,连忙跪下号救,哪里还有应声。
  众山人当中,扎端公最为阴险狠毒。这边崖顶通着一片山峦,乃红神谷来路,地势僻险,山人叫作野鸡架子,草木繁茂,引火之物颇多,但扎端公知崖势太高,火还未到下面,草已被烧去大半;虽将两头二三里外烧成火崖,断了敌人逃路,中间这一段全是石地,无火之处尚多。原先未准备在此发动,所备柴草已用完。恐二拉无谋,凹中敌人冲出,贴壁逃走。不聚一处,更难一网打尽,非多用柴草将其围困,不能如愿。好在地方不大,便命二拉带了一多半人往崖后割草伐木,自率众纹身族人往下投掷。正在兴头上,也是看见对崖一条黑影飞落崖下石凹以内。扎端公学过妖术,看出那道姑行径、装束均非常人,已有戒心。及至道姑上升,正赶上上面火束纷投之际,道姑只把拂尘微动,立即四散消灭,一会到了崖上。众山人一味猛投,均未觉察,只扎端公和手下六名亲信纹身族人看得明白,料知来人百丈飞升,身有黑气,非神即怪,慌不迭往崖后纵去,藏在一个大石隙里,连大气也不敢出。
  众山人不识不知,见崖下上来生人,也不问怎么会上来的,多半举矛便刺。那道姑性情刚愎,来时一腔好意,本意除所救童男女外,连凹中之人一齐救走,不料众人不知,将她触恼,一怒而去。虽不再管闲事,任其自生自灭,对众山人这般残忍凶恶仍是忿恨,想加以警戒,一声怒啸,身子立时暴长数丈,拂尘一展,凡是近前的挨着便倒,当时就死了好几十,众山人方始大惊欲逃,也已无及。二拉恰好率众赶到,见了这等异状,吓得亡魂皆冒,各自拔步回身,亡命急跑,瞬息都散,还算见机,投火的又以纹身族人为多,几乎全数在场,吃道姑拂尘连摇,黑烟箭射如雨,一一丧命。道姑还欲追杀山人,偶一寻思,便携了童男女,收了众山民生魂飞去。”
  扎端公等七八人见了这等厉害,却不知报应临头。先还胆寒不敢遽出,嗣见道姑飞去,一想同类惨死,均由仇敌而起,誓非杀尽不足以泄忿,试探着走出。正欲往下窥探,一眼望见对崖月光之下站定七人,定睛一看,正有五虎弟兄在内,才知闹了一夜,双方死亡虽多,几个主要仇人竟没死在火里,不禁怒火上升。这时恨到极处,纵和敌人拼个同归于尽,也所甘心,何况还占着地利,敌人武艺虽强,不能飞渡。忙命手下六山人各将弩匣的箭装满,出其不意,往对崖射去,满拟一举成功。不料五虎眼明手快,不曾受伤;手下六山人,反被五虎毒药暗器打中,全数身死。扎端公仗着逃避得快,仅以身免。
  惊魂乍定,欲待翻身逃走,偏生藏处崖势往外倾斜,蔽身石笋孤立崖口,高只三四尺,两旁既不能去,如往后退,地势渐高,一样要被人发觉。五虎更因他是个罪魁祸首,还欲得而甘心,惟恐乘隙漏网,五人十只眼睛注定对崖,各持筒机比准,稍一露面,便连珠齐发。扎端公知道打中必死,躲在石后,哪敢妄动。
  双方对峙了一阵,谷底中段火势虽渐熄灭,两头的火蔓延越长,凭崖遥望,直似两条火龙,顺着谷径,向来去两条路上蜿蜒过去。一时烈焰飞扬,狂风大作。耳听轰轰之声,杂以崖石受火崩裂,树木焦爆之音,越来越盛,震撼山谷。五虎立处虽没有火,可是烈火生风,旋钊回荡,浓烟阵阵,左右逢源,以致个个脸红脑胀,通体汗下如雨。谷底人畜焦臭之味,更不时随风卷到,闻之欲呕。偶望对崖,石凹中人早全数俯仰地上,神态如死。益发悲愤填膺,咬牙忍受,非将大仇杀死,誓不他去。扎端公知道敌人与他势不两立,反正难逃,也抱着拼死心意,不问射中与否,竟将毒弩从石笋后发射出来。
  五虎见他只把弩匣伸出乱射,时发时止,连手都不露出,知道射他不中,便瞄准他那弩匣射去,弩匣应声而裂。扎端公见敌人手法极准,方始息了妄想,不敢妄动。
  双方相持间,忽听风火声中一片叭叭的爆音,五虎脚底似在晃动。方在相顾骇异,猛又听喀喀两三声巨响过去,烟尘飞涌,黑雾迷漫,来路两边岸壁首先炸裂坍塌了数十丈,火路立被压断了一大节。紧接着又见裂崖缝中射起儿股清泉,如匹练交织,互相激射,水势甚是洪壮,两崖爆音断续而起,响过一阵,必有断崖崩裂,泉水涌出。一会工夫,左近两岸崖壁全都坍塌。一条高可排天的长峡幽谷,平空倒塌下数十百丈,幻成一条奇石纵横的险峻大壑。两边未崩完的断崖都变成了一座座的奇峰怪石,如蹲如竖,如切如斩,风帆阵马,剑举笔立,错列相向。仅剩双方立处不过十多丈地面,侥幸没有崩裂。可是崩势大猛,两崖石笋之类俱都震倒,碎石满空飞舞而下,极小的都比拳大,扎端公早着了两下,五虎在奇惊绝险之际,并未忘了仇敌。百忙中望见对崖石笋震裂,手攀机筒欲射时,扎端公已然脑裂身死,顺着斜坡直落百丈,往谷底坠去,立时软瘫碎石劫灰之上,不再动转。崖一崩裂,月光立时明亮,又当夜半月中之时,看得逼真。
  五虎存身孤崖削壁之上,进退上下俱都无路,极目四望,仅剩两头极远之处尚有残火星飞,蜿蜒明灭。崖崩以后,石裂缝中添了大小数十道清泉,月光下看过去,宛似数十条银龙满壑飞舞,射往壑底,棋布星罗的怪石上面,激射起干式百样的银雨,玉溅珠喷,烟雾雾涌,水光映月,若有彩辉。加以天风冷冷,吹袂生寒,适才烈火地狱,顿时变成了清凉世界,烦热为之一法。虽然清景无边,壮丽绝伦,无奈五虎俱是劫后余生,心伤同难,哪有心思观赏,尤其壑底山泉又大又急,先时射在劫灰残石之中,还不甚觉得,不消个把时辰,那水便涨高了两三丈,劫灰残烬,重的沉没,轻的全都一团团地浮起,顺流而下,吃洪水一冲打,立时冲散,随着银波雪浪,滚滚翻花,滔滔不绝,直往低处流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浩劫恸沙虫 把臂凄怆生何着  甘心伏斧钺 横刀壮烈死如归
 
话说崖石凹中那二十余名同党,经过这一番水火之劫,早已葬身谷低石凹之中,内灌洪水,外被崩崖碎石封闭,成了一个天然墓穴。盘谷地势外昂内低,中间一段更深,休说去救,连尸首都无法掘出,至于顾家灵棺先已烧成了灰炭,中经大风、山洪连刮带冲,更是无迹可寻了。
  五虎弟兄寄身千切危峰之上,眷念伦好,枪恻平生,痛定思痛,想起人生朝露,世事空虚,陵谷易迁,倏忽幻灭,不禁悲从中来,哽咽不止,正在临风挥泪,面面相觑,把臂苍茫,百感交集之际,忽见谷口上流头漂来一根带着残枝的断木,上面挂着一个大麻袋,鼓鼓囊囊地随着洪流汹涌中荡旋起伏,行甚迅速,晃眼到了孤峰之下,吃一块大石阻住。麻袋一角似被火烧焦残破,不时有成包成块的东西掉落水里,定睛一看,正是方奎行时弃置的粮袋,大约火起以后延烧到了前面,忽然崖崩水发,没有烧完。另一袋不是为石所压,便已沉没水底,这一袋恰挂在未烧完的断木上面,因得随流而至。
  五虎劫后余生,只有悲痛,对于中行等人嫌怨已然不复置念。见了粮袋,猛想起:
  “孤峰高峻,下面洪水滔滔,四外无边,出发所带干粮,大部分俱在死去的胡、梁二人手里,火起之后忙着回赶,记得到时仿佛不见二人携有粮袋,一会便祸变相继而起。事后只顾悲悼,也没留意。倘如二人为图走快,匆匆遗落,或是存放在半途崖顶之上,如今两边山崖俱已坍塌,哪里还会存在?即使能设法脱险,长途山行,无衣无食,怎能度日?再回建业村求助,以中行之为人,自无话可说,这人怎丢得起?如恃猎兽度日,那就苦了。”想到这里,杨天真忙即四外查看,余人也跟踪寻找,哪有粮袋的影子。一着急,便想把崖下水中粮袋弄它上来,以应急需,且喜爬山钩索每人都带着,刚打算连接起来,缒将下去,试探够长不够,以便捞取。忽然下流头一阵山风过处,一条黑影自天直下,落到水面,现出一个黑衣玄裳的道姑,身材矮小,手执拂尘,踏波飞行,在水面上凌虚而来。不时从水里拾些东西,一路东寻西看,转瞬到达,看见麻袋,似乎甚喜,手一伸,凭空提了起来,口中长啸一声,便要回身飞走。五虎见状,明知多半是怪人,但是身处危境,求救心切;又见那道姑行动虽然诡异,却不似有害人神情。杨天真首先忍不住,高喊一声:“仙姑留步,我等有事相求。”
  那道姑原在盘谷尽头斑竹涧发现水面烧余衣物,跟踪而来,一心寻觅遗物,并未留意峰上有人,一听有人呼唤,立时飞上峰顶。月光之下,见那道姑生得面如傅粉,貌甚清丽,穿着一身黑色道装,腰挂葫芦,右手拿拂尘,左手提着方奎遗留的口袋、干粮、肉脯。身材虽然矮小,二目神光炯炯,饶有威风。五虎见状,料是异人,心又放了一半,连忙躬身行礼不迭。道姑不等五虎开口,便问道:“你们和谷中被火诸人是一伙么?我先前来过一次,怎没见到你们?”五虎便把前事略提了一遍,恳求救济,并问道姑姓氏、法号。
  道姑道:“我名玄姑,是四川人,近年才迁隐此山,就在前边居住,只因昨日在林内闲游,看见你们带着大队人言行走,内中有两个穿孝服的童男女根基甚厚,当时本想引度到我门下,但我素不喜强人所难。一则素不相识,突如其来,你们决不放心,他娘也未必肯舍;二则看你们的行踪,颇似从别处来此觅地开垦,我知附近有好几处地方都是土厚泉甘,物产丰饶,你们少不得要在此安家立业。我前坐禅关,勤于修炼,每年只有数日闲暇。这月刚将功课做完,初次出游,遇见一个多年未见之人在此,急于和他相见,忙着回家卜算,暂时无暇及此。意欲等你们移居定后,再找了去,先和他娘见面。
  熟识之后,有了信心,再行明说。所以当时匆匆走去,没有露面。彼时朝阳初上,遥望你们脸上,十九大都带着晦色杀气,又看出你们俱都武勇,本山并无甚凶险,至多遇上几个山民,也非你们对手。想不出是何原故,还想他日相见,再行破解,却没料到当晚就会发作。到了子夜,偶出玩月观星,遥见盘谷火起,隐闻哭喊之声,想起日间所遇情景,连忙赶来,见是一大群山人在此为恶放火,凶残已极。当时你们大队人畜多半葬身火窟,只有二十多个,带了那两个小孩逃人壁洞里面,山人的柴草还在乱丢。我当即飞身下去救了小孩,本想连里面二十多人全数救出,我还未行法灭火,他们竟把我也当成恶人看待,乱杀乱砍。我生了气,立带小孩飞走,只把放火山人杀死殆尽,以代小孩报仇,没管他们。那两小兄妹甚是聪明,到家救醒,便喊饥渴,我知他们生长富家,吃食甚好,我却长年茹素,无什么好吃之物。正打主意,忽听谷中地震崖崩,洪水暴发,涧水大涨,从水里漂来些零星干粮食物。知是这里余烬,或者还有,试来寻觅,不想无心而遇,你们比那些遭劫的人果然好些,救你们不难,并且我听那两小兄妹说了由建业村被迫出走情形,好些语焉不详,正还有话要问你们。我学道多年,颇精法术,你们只把双眼闭上,待我施为,一会便可随我出险了。”
  五虎听说顾修子女已被道姑救走,放火山人多半伤亡,仇已代报,心想:“怪不得昨晚行近火场,山人呐喊之声由近而远,由远而寂,大约此时正是道姑救了顾家子女追赶山人之际。扎端公等七人必是漏网余孽,去而复转。如若早到片时,不特胡、梁二人不致送命,连崖下二十多人也未必会惨埋谷底。”不禁惊喜交加,悔恨已经无及,只得各把双目闭上,静侯道姑行法相救出险。耳听道姑口中喃喃诵咒,身旁渐觉风起,身子大有被风摄住上升之势。就在这欲起未起之际,忽听天空中又有破空之声由远而近,适间风势忽然停歇,对面道姑也没了声息,身子好似不曾升起,心还想道姑行法未毕,尚有所待,谁知就这一阵风刮过,更无别的动静。
  待有半盏茶时,杨天真最是心急,微睁眼皮试一偷觑,道姑已无踪影。只见立着一个相貌奇异的精瘦小孩,望着自己嘻嘻地笑,看去甚是眼熟。心中一惊,不由把眼睁开,定睛一看,还有一个高的,也是生就一副异相,横脸红睛,手持竹杖,腰悬宝剑,装束与花子相差不多。旁立那个小孩。尖嘴缩腮,貌似雷公,正是前日在建业村时带了白猿来助虎王斗法,飞剑杀死米海客的那个姓涂名雷的丑小孩。心疑道姑竟是仇敌幻化,涂雷法术已非敌手,何况又加一个,不禁吓了一大跳,脱口“咦”了一声,往后便纵。五虎久候无信,本在奇怪,闻得杨天真惊呼,料有变故,忙各睁眼一看,见是仇敌,大为惊诧。五虎倒还英雄,明知不敌,逃又无路,反把心一横,齐声喝问道:“前日已然双方罢手,言明他年再决胜负,难道你们还赶尽杀绝不成?”
  五虎初意,仇敌既然苦追到此,必下绝情,便死也作个硬汉,绝不俯首乞怜。不料来人闻言竟没动怒,涂雷首先答道:“我自有我们的事,赶杀你们则甚?”那花子也说道:“你们休要误认。我乃伏魔真人门下弟子五岳行者陈大真,路过铁花坞,被我涂师弟约来,助他除一妖狐。可惜来迟一步,又没掩蔽剑光,将它惊走,我二人没有追它。
  见你五人立在危峰顶上,涂师弟说你们俱是建业村出走之人,适见妖狐由此逃去,必是想将你们摄往它的洞内,未及行法,临时逃走。因见山根业已震裂,待不多时便要崩塌,你们离地高约百丈,背临绝壑,三面皆水,决难逃出,恐受危害,送了你等性命,特又赶回相救:涂师弟童心未退,见你五人紧闭双目,还在呆等妖狐,形状可笑,不叫我先开口,看你们等到几时。你们却误当我们是仇敌,真乃不知好歹。我们虽然除暴安良,像你们这种有义气的盗贼,还不在诛戮之列;否则不必今日,前日建业村我虽不曾在场,涂师弟早要你们的命了。”
  五虎闻言,想起以往经历,顿起感触。忽然福至心灵,纷纷拜倒,异口同说看破了世缘,意欲出家,苦求收录引度不已。陈太真笑道:“论你们平日行径,本无善报,既知悔改,仙佛也是人做的,自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从此虔心弃恶从善,终有收获之日。我自身尚在师门修行,怎敢妄收门人?且把你们救离此间,自去寻找机缘吧。”
  五虎苦求不允,一回首,看见胡、梁二人的尸首尚暴露在崖顶。这时月落参横,东方已有曙色,细看全崖皆石,无法掘埋。适才只顾忙着随了道姑出险,竟未觉察崖上皆石,无法掩埋,并且少时还要崩塌,如若弃之而走,必为飞鸟啄食。又不忍抛在水中,任其腐臭。想起患难深交,心中难受,不禁流下泪来。陈太真见五虎颇有至性,便道:
  “论你们手下这一群党羽,积恶已深,才有今日的惨报。你们五人虽是首恶,总算平日天良尚未全丧,未犯淫孽,不轻杀人,劫富济贫,颇多小善,对于朋友也还义气。这两人看其相貌,已是极恶穷凶之辈,行为不同可知,所以你七人同归,独他二人不免于死。
  似此凶顽,本应任其暴骨荒崖,沉身浊水,死后仍遭碎骨粉身之惨,始足蔽辜。姑念你五人友谊情厚,格外施仁,待我将他二人尸骨埋藏之后,再走便了。”
  五虎方要叩谢,陈太真已经掐决行法,手指胡、梁二人的尸首,喝声:“疾!”二尸缓缓离地自起,朝对面崩崖后的峻岭上飞去。随命五虎互相把臂立定,对涂雷道:
  “对岭地形已变,他们也由此走吧。”手扬处,一片白光拥着五人,随同陈、徐二人,也往对面岭上飞去。剑光迅速,百丈之遥,晃眼即至。胡、梁二人的尸首飞到岭上,便即悬空停着,不进不落。陈大真收了剑光,略一端详地势,照定岭上一座石壁,一掌击去。嚓的一声大震,石壁中裂,现出一条丈许高宽的巨缝。再一指,二尸便即随着飞了进去。陈大真两手一合,石壁又由分而合,依旧苔痕如绣,查无痕迹。五虎慌忙拜倒,叩谢不已。
  陈大真道:“这里绕向西北一拐,便可达入谷来路,寻径出山了,山势虽险,不过多些攀援爬缒,还难不倒你们。来处危峰,一会便要崩坍。妖狐恶行未著,气运未终,明知此行必无成就,涂师弟坚邀我来,不想却救你们。须知此番乃是上天假手山民,降此大罚,祸福无门,唯人自招,从此洗心革面,勉为善人,即无成就,亦保首领;如不梭改,再有祸变,就无可幸免了。”说罢,又对涂雷道:“颜虎与妖狐这段冤孽,须他自理自解,你虽为友热心,只是徒劳而已。昨晚情形你已看出,此后随时救助则可,如若强自出头,身任其难,你煞气已透华盖,清波师伯又将远行,一个不巧,恐有灾厄呢。”
  言还未了,忽见一条白影,如闪电流星般疾驶而至。涂雷笑道:“师兄你看,白猿来了。它一个畜生都有这般忠义,我还不如他么?”陈太真注视涂雷脸面,摇头不语,片刻间白猿赶到,行礼之后,朝着涂雷用爪比了一阵。涂雷便把昨晚追寻妖狐,并未相遇等情说了。白猿原是知道虎王不久有妖狐之厄,愉往铁花坞求救,意欲请涂雷瞒着清波上人,将妖狐先期除去,一听没有成功,好生失望。陈太真道:“你主人虽有灾厄,终无大害,要想避免,却是难极。昨见妖狐逃进,满身俱是黑青之气笼罩,必学会了左道邪法。你主人那块古玉符,未会妖狐以前,不可片刻离身,自然遇险如夷了。”白猿敬谨拜命。陈太真急于回山,便向涂雷作别,破空而去。涂雷也同了白猿,一路且说且比,行走如飞,一会转过峰头,不知去向。
  天已大明,朝阳满山。五虎见仙人已走,追忆前尘,仿佛噩梦,同坐山石上面伤感了一阵。彼此都是孑然一身,除了随身兵刃,更无长物。虽不再怀恨建业村中诸人,却不好意思回去求助。蛮荒险阻,千里长行,无有衣粮财货,怎能挨过?计议结果,猛想起:“野人既由此来犯,必有去路。昨晚道姑说已杀尽,怎还有那七个纹身族人?想必逃走不少。仙人虽戒为恶,并未禁杀野人复仇。平日由建业村去红神谷口西大林等地行猎,当日即可来回。何不暗人红神谷,将那些漏网的纹身族人和为首山酋杀死,为死者报仇?就便抢些衣食金沙,以作归计,岂不是好?”这一想到同党被害烧死之惨,立时雄心陡起,恶念顿生,直往红神谷进发。
  五虎赶到谷口,天才交午。连日劳顿悲悼,死里逃生,俱都饥渴交加,不能忍受。
  便在左近打了一只小鹿和几只山鸡,用山泉洗剥干净,用石砌灶,拾些枯枝,取出身旁火种点燃,用刀戳起肉片烤食,胡乱饱餐一顿。然后寻一隐秘山洞,找出一方净地,铺上树叶干草,将洞门用大石堵好,藏在里面,安睡养神,以备晚来人谷行事。
  那一带地方虽是众山民平日游猎出没之地,恰巧二拉和手下众山民跋涉辛苦了一天两夜,备历险难之余,又受了黑狐这一场大惊恐,差点没和众纹身族人一齐葬送。侥幸免死,亡命奔回,一点人数,虽不似妖巫扎端公全军覆没,却也伤亡不少。仇虽得报,可是汉人的财物牲畜一样也不曾得到,越想越不值得。还算事颇隐秘,建业村和虎王俱未望见火光追来查看,不致再有别的麻烦。又以为扎端公和纹身族人一样,也被黑衣神怪杀死,去了眼中之钉,以后要省却许多心事。在遇怪惊逃以前,看见谷中火势甚大,已不闻再有呼号之声,这般大火,立在崖口都觉烤得难受,何况火窟中人,大队仇敌必已死绝无疑。竟忘了往崖下发火时所见前面崖角上的火光人影,更没料到扎端公当时曾经幸免,后来和五虎弟兄还隔崖放箭相持了一回,直到崖崩壁倒才行身死,五虎弟兄竟会因此追来寻仇报复。路上虽闻得几声震晌,蛮山地震,常有的事,也未在意。
  二拉回到谷中,饥渴交加,疲倦已极,稍为查问几句,和手下众山民各进了些饮食。
  深恨受愚,将残留谷中的二三十个纹身族人妇孺关在一个石洞以内,准备过一二日,或是杀食,或是悄悄命人押送,驱逐出山,再作计较。于是分别在谷中安睡,他这里刚刚睡下,五虎弟兄也跟踪追到谷口,就在卧榻之侧,酣睡了一整天,并无一人觉察祸在眉睫,就要爆发。
  五虎等一觉醒转,微推开封洞石块一看,夜色沉沉,树抄林隙己有星光隐现。知时已不早,连忙修整好兵刃暗器,走出洞外。一看天色,只是刚黑不久,前此村人与众山民交易药货及金砂,五虎中曾有两人随往谷中去过,当时就没安着好心,路径都留意记下,恰好用上。知道入谷还有一大段路方抵众山民聚居之所,吃些东西起身赶去正是时候。便各自又把余下鹿肉饱餐一顿,振起精神,施展轻身功夫,飞也似地往谷中跑去。
  入谷后,一路都是静悄悄的。谷径本宽,月明如昼,照在崖上百年老藤和途中林木上面,清荫在地,因风零乱,景甚幽寂。五虎跑了一阵,跑过崖脚,谷势忽然开展,现出平原峻岭,知是到了山人聚居之所。见天色尚早,到底人单,不敢再一味猛进,各自停了脚步,细一窥探。沿山腰各处,竹楼矗立在月光之下,寂若无人,更不见一点火烛之光,比起白日到来那样喧嚣嘈杂,纷同兽聚之状,直似另换了一个世界。
  五虎试贴近山麓折将过去,方听鼾声四起,此应彼和,起伏如潮。料都睡熟,下手原易,不过谷中仇敌还有很多,又是楼居分住,各有家室,散列甚长,既不能一下把他们杀尽,稍一惊动,立即闻声齐起。山人虽不精武艺,矛矢却是厉害,众寡悬殊,难操必胜,有一人失陷,便不上算。如不能全数诛杀净尽,能诛山酋二拉与那些残留的纹身族人已是幸事,但又不知谷中纹身族人住在哪一带地方。想了想,五虎决计先盗食粮、金沙,再择一离群隔远的山楼,着两人悄悄上去擒他一个活的,去至僻处,拷问明了这些仇敌住处,再行下手。同时分人准备两头放火,备其惊觉唤起大众,好乱他的军心,使其不能兼顾。五人再合在一起,施展平生武艺,且战且走,杀他一个落花流水。管他是不是纹身族人,杀一个是一个,也不恋战,得利即退。
  主意打定,由上次来过的两人引路,先往藏金沙的所在,轻轻搬开掩洞大石,走将进去。这些野人对金沙并不看重,也从无人偷盗,俱都用小麻布袋盛着。连一些汉人喜爱的皮革、药草也散放洞内。五虎容容易易,便取到手内。粮肉之类,却因初来没有留心,遍寻不获。因金沙大沉,少时还要厮杀,临时变计,只各取了两口袋,由杨天真一人先运出谷,觅地藏好,再往回赶。赶得回来,接应固好;如人未到,见了火光,便不再入谷,索性在外面等候,以为疑兵之计。
  杨天真走后,这里四人仍然照计而行,赶到山楼之下,方欲分头下手,忽见左近丛莽中似有黑影闪动,四人久经大敌,疑是防守巡夜的山人,恐被看破,忙往岸石后一伏,掩过身形,查探动静。晃眼工夫,那黑影先出现了一条,由前面挨近红神峰左壁深草中纵出,手执一把短刀,一路东张西望,鹭伏鹤行,偷偷摸摸转到那片山楼之下,侧耳偏头听了又听,然后举着那把明晃晃的短刀,回身朝后面摇了几下。接着便见先发现黑影处同样又出现二三十人,俱都手持短刀,行踪鬼祟,跑去与头一个会合,互相交头接耳,似在商议甚事。四虎定睛一看,这二三十人俱是些纹身族人,除了四五个纹身族人,余者俱是妇人、小孩。四虎立处,正在他们的前侧面,看得逼真。先本想纵身出去,嗣见众纹身族人咬了一阵耳朵,齐举手中刀,望着山楼作出狠狠欲杀之势,然后分列开去。
  那些山楼十九因山而建,长达里许,高下不等,各有竹梯上下。纹身族人是一些妇孺老弱,动作却极敏捷,除几个极小的婴孩,人人有份,不消片刻,由这头到那头全都布好,每隔十来家必有一个立定。四虎看出山人自相残害,自己若现身出去,必将山人惊动,反倒合力迎拒,不如静以观变,看他闹些什么把戏,便没有动。
  众纹身族人分派走后,为首老人从身后取出一条花花绿绿,长约二尺的旗幡,向空一招展。众纹身族人齐摇手中短刀示意,各从腰囊内取出一根二尺来长形似棒褪之物,与刀分举手内,频频向楼摇晃了几下。老山人便把短刀衔在口里,倏地一跃两丈高下。
  跟着披头散发,连纵带跳,时而猿蹲,时而鹊跃,咬牙切齿,在楼前一带纵横往来行动如飞,身子轻捷异常,连一点声息都没有,状类疯魔,做了好些怪状。细看情景,颇与山寨妖人行那巫蛊之术仿佛相同。众纹身族人齐都趴伏在地,状甚恭肃。
  似这样做作了有小半个时辰,楼上山人似都睡死,并无一人惊觉出视。到了后来,老山人动作更疾,将手中旗幡连连招展,取下口衔短刀,向空掷起二三十丈高下。刀光霍霍,仍朝原处落将下来,啪的一声,插在土里。老山人低头一看,先似惊讶,略一踌躇,脸上又转狞恶之容,匆匆将刀拔起,朝着对面山楼一指。众纹身族人也各将手中刀一摇,飞一般朝山楼下奔去,转瞬之间,缘梯而上,一个个轻脚轻手,掩到楼门旁边。
  先探头偷望,然后慌不迭将手中形似棒槌长物,朝门内甩了一下,回身就走。有的纵援而下,再上别的楼;有那相邻近的,便从楼上沿山腰攀跃过去,都是同样动作。山楼原是敞的,有门无户,容易下手。每一纹身族人约分派着二十来所山楼,多少不等。众纹身族人出此人彼,顷刻便走过了一小半。
  四虎先当他们行刺,后来又觉不是,那棒槌说是暗器,没见瞄准,多是掩在门侧,用手往楼门内一甩,立即退去,好生不解。后来留神观察,才看出纹身族人甩那东西甚是谨慎,甩的一头从不对着自己,也不用手去触。同时身借墙壁遮住,再把手反伸出去,朝隔壁门内微一甩动,慌忙抽回。退时将手平伸向后,糙头冲外,相隔己身惟恐不远。
  好似中藏毒物,设有机簧,虽然开了机簧甩出,犹恐余毒沾染之状。四虎越看越怪。又待一会,眼看沿山麓一带山楼,众纹身族人上了十之七八。此外谷中山楼有十好几处散居各地,大都靠着山崖建成,有远有近,尚无纹身族人前往。众纹身族人中有几个担任得家数少的,先完了事,齐向号楼前发令的老山人兴冲冲跑来,到了身侧,各比了比手势,一同拜倒。老山人手朝那些未去过的山楼一指。众山人齐从地上纵起,高举短刀、棒糙,正待开步跑去,猛听一声怪吼,月光之下,亮晶晶飞来几枝长矛,齐向老山人身前打到。老山人哼了一声,首先应声而倒。众山人也有三个被飞矛贯胸而过,死于就地。
  只一个没被刺中,口里怪叫连声,竟似招呼同党。亡命一般沿着山麓跑去。
  接着便听芦签吹动,从斜对面一座高崖孤楼上纵落下六个山人,各持腰刀、长矛,背插短矛、弓矢。有两个口吹芦笙报警,下余几个同声狼嗥怪叫,飞也似追将过来。各处山崖间山楼上的山人也都闻声惊起,芦笙与人的喊叫之声互相呼应,静夜空山,响振林樾,宛如潮涌,甚是惊人。一会工夫,约有三百多个男女山人,全都赶到岭麓左近。
  山楼上依旧响声起伏,睡眠正熟,一个也未惊醒。这时众纹身族人闻得山女惊呼,回顾老山人身死,知事已泄露,纷纷纵落,与先前那山女聚会,全都面向外,围成一圈站定,各举短刀,也不惊慌,也不逃走,反倒齐声唱起歌来。众山人赶到邻近,也停了脚步,见状俱有惊惧之色。几番喝间,纹身族人先是不理,后来歌声止住,纵出一个山女,咬牙切齿,怒指众山人,连骂带跳,吼了一阵。众山人便和她软语商量。
  四虎原本略通土语,听那意思,仿佛众山民先是威喝,纹身族人未理。后来又向纹身族人索讨一样东西,如若交出,便可讲和放他们出谷。知道这些妇孺绝非蛮人之敌,何以蛮人已然杀了主持之人,眼看擒敌,又害怕起来?猛又听山楼上一声暴喝,所有山人全都惊醒出视,正待纷纷下跃。下面山人好似惊慌已极,立时一阵大乱,齐声呐喊,叫楼上蛮人千万不可下来,人声嘈杂,也听不出喊些什么,楼上众山民也真听话,不特立即不出,已纵落途中的,亦俱慌不迭地逃了回去,于是楼上楼下,千百众山民都向众纹身族人说着好话央求。众纹身族人好似十分坚决,一任众山民威喝求告,毫不答理。
  楼上众山女见状,竟似就要死在目前一般,多半掩面痛哭起来。下面众山民各把长矛、弓矢举起,对准纹身族人,口里仍是苦求不已。
  到了后来,有一女纹身族人忽然将手往楼上乱指,口中乱叫。所指之处,楼上众山民俱似喜出望外,立率全楼老少,慌忙跃下。四虎细看,俱是纹身族人未去过的所在,这些山人刚纵下地,那女纹身族人忽又一声惨啸,向天跪倒,喃喃祝告。众山民大约已知绝望,纷纷张弓搭箭,手扬刀矛,齐向纹身族人瞄准。一时刀光矛影,映月生辉,密集如林,只等号令一下,就要发出。众纹身族人仍然行所无事,面不改色,祝告已毕,从容立起,齐都手握短刀,仰天惨啸。
  楼上二拉见状,忽然暴怒,狂吼一声,扬手一矛,朝着为首女纹身族人掷去。他这里矛正出手,还未到达,众纹身族人倏地回转刀尖,各向自己颈间奋力刺去,刀下人倒,尸横就地。同时二拉的矛也由上面飞到,楼下众山民得了号令,都就原立之处,刀矛齐举,弩箭如雨,发射出去。晃眼之间,众纹身族人全如刺猖一般,被钉地上,悉数丧命,无一幸免。
  乱过一阵,二拉出声喝住,吩咐取火来烧。楼下众山民轰的应了一声,四外跑去。
  一会取来许多山柴枯枝,各取火种点燃,避开下风,向死纹身族人身上掷去。人多手众,顷刻成了一个大火堆,烧得那些山民尸骨烂肉焦,油汁满地,奇臭之味,触鼻欲呕。
  四虎见山人发矛掷火,都是相隔老远,无一人敢走近。楼上众山民还是哭的哭,喊的喊,惶惶然如大祸之将至。说是受了山民邪法,行动又极自如,并无异状。四虎方在心疑,忽听二拉在楼上向下面众山民发话说:“纹身族人屡次生事惹祸,昨日惨败,受了神诛,乃是自我。剩下这些老弱妇孺,因恐留此为害,将他们禁闭石洞以内,本想过一二日打发他们走。不料出了家贼,受他勾引,偷开石洞。结果这几个家贼反为所杀,被他们乘着我们熟睡跑出,行使邪法,暗下毒手,挨家撒了蛊子。虽不一定家家受害,可是人都睡熟,有无蛊子飞入七窍,无法看出。仇人又是存心拼死,无论如何不肯讲和,给我们解救。还算发觉尚早,没有全遭暗害。现时大仇虽然得报,楼上这么多人却生死难定,为免后患,本应放火烧山,连人带楼,一齐烧成灰,才保没事。无奈谷外还有扎端公和他手下纹身族人给我们惹的一处大对头,不知何时寻上门来晦气,必须人多才能抵敌。我打算火只管烧着,但不用死在里头,由我率领,带往西大林内,去找地方安身,昼夜求神。也许仇人已死,蛊子没了主持,害不死人。过了三日,没被蛊子飞进七窍的便可分出。就死,也到发作时再死不迟。你们看是怎样?”被害的都想求活,自是愿意。
  楼下众山民见二拉贪生,不肯火殉,颇不谓然,不由起了骚动,渐有出声责问的,七嘴八舌,乱成一片。
  山人酋长向来横暴,唯我独尊,从来不许部下违逆。二拉实因怕死理亏,才用好话和大众商量。见下面众山民多半不服,知道不用威力压不下去,勃然暴怒,大喝道:
  “你们当我怕死么?现在全寨一千多人,受害的倒占了六七成,你们想想哪个人多?按理来说,就该叫你们到西大林去,由我们在这里居住,想法医蛊,才算公道。只因我舍不得这个好地方,医好了病大家还要回来,恐怕万一蛊子从人身里飞出来,留下了祸根,没法子收拾。适才我们在楼上,被仇人用妖法捉弄,昏睡不醒。多亏你们没等他们把手脚做完,就发觉赶来,有这一点好处,才不要你们出谷,自甘退让,你们还不识好歹?
  我主意已然打定,看哪个还敢说一个不字。你们都给我快滚,若不听话,我们对打,来分高下便了。”二拉越说越怒,突地把手一挥,楼上众山民一声暴吼,各将刀矛弓矢举起,其势汹汹,大有准备厮杀神气。楼下众山民悚于二拉权威之下,又见楼上人多势众,彼此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发难,群嚣顿息。二拉料定他们俱畏蛊毒传布,加以众寡悬殊,心有顾忌,益发气壮,二次厉声喝问。楼下众山民这才三三五五接耳交头,商量了一阵,齐声回答:“任凭二拉作主。”二拉便命楼下山人分一半速取干柴到来,沿山铺好应用;另一半去取衣粮、牲畜,堆在谷口,以备携走。楼下山人应声散去。
  四虎旁观了一会,听出二拉等是中了纹身族人的蛊毒,事前并受了片时的妖法禁制,所以那等沉睡不醒。暗忖:“昨晚妖狐曾说谷中埋伏放火,乃是纹身族人所为,后来扎端公箭伤胡、梁二人,也只见七个纹身族人,并无山人在内。看今夜神气,他两家分明是仇敌,至多山人曾经附和过纹身族人,决非主谋,已可判明。”纹身族人全数就戳,大仇已由二拉代报了一半,不由把来时怨毒之气消却十之七八。再加目睹纹身族人壮烈赴死时惨状,及近数日来经历和天明前仙人告诫,心又冷了好些。四虎先还打算只杀几个主酋解恨,继而转念:“二拉已中蛊毒,看山人畏极胆寒之状,可知蛊毒厉害,便自己不下手,也未必能活。莫如暂容些时,看个水落石出。尾随他们出谷之后,暗中擒一山人往僻处拷问,除了妖巫、纹身族人同犯建业村而外,盘谷火攻究竟是谁主谋?众山人是否全数出力?并查讯那放毒箭暗算顾修的是谁,一切问明,再作计较。只要对得过已死同党,便只杀二拉等人,免得妄杀无辜,又添罪孽,因果循环,日后遭报。”互相议定,仍立原处未动。
  又待过半个多时辰,楼下山人陆续回转,照二拉所说,将干柴沿山围楼铺好,又在转角出口大路上设下两个高约丈许的大柴堆,中间全空出三尺多宽的通路,与山麓所铺干柴相联。一切准备停当,送衣粮的人也已回至楼下复命。二拉吼了两声,楼下山人全数伏倒,双手高举,拜了几拜。倏地纷纷纵起,各取火种,将近山麓一带的干柴连那两个大柴堆一齐点燃。二拉在楼口把手一挥,楼下山人一声哗噪,全都如飞四散跑去。二拉跟着发令,楼下众山人忙取火种,将沿山所有竹楼全都点燃。竹楼都是竹子、木板建成,燃烧甚速,转瞬之间,火便点齐,蔓延开来。
  火发以后,二拉喊一声:“快脱了走,除火烧不坏的东西外,一样不许携带。”众山民闻言,轰的应了一声,不论男女老少,纷纷脱得寸丝不挂,手携刀矛,随着二拉,由满山火焰中飞越而下。到了路的中心,顺着两边木堆往前走去,且行且把手中刀矛向火头上去烧。这时两边干柴火焰烈烈,燃得正旺,偶然风来,火便连成一片,人行其中,无殊穿通一条火巷。出口两堆柴比人还高,火势甚大,常人到此烤也烤死。山人俱都咬牙忍受,号叫连声。火光映处,照得人都成了红色,有几个支持不住,互相抢路往前拥挤,力大的冲烟冒火抢了过去,力小的一不小心撞到火里,哇的一声惨号,立时跌倒,被火裹住,沙沙乱响,油烟冒起,全被烧焦,一会化为灰烬。都是忙着逃命,各不相顾,只一跌人火里,再爬不起,即便想救,也无法下手。走完这条火路,那葬身火穴的已不下百十个人。二拉等虽然幸脱火灾,十九身上都有烧焦了的痕迹,伤势轻重不等,一个个趴伏地上,喘息不止。等过一会,二拉发令喊走,山人才随着他勉强起立,狼狼狈狈同往谷口外走去。
  四虎有存身之处,离火虽较远,热风吹来,也是难耐,不等二拉等走出人心,早绕到前面僻处相候。二拉一走,便悄悄尾随下去。正好那些未中毒的山人事前避开老远,没有再出来。二拉等新经祸变,一意死中求活,如战败了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挣扎前行,万不料还有仇敌在侧,通未觉察。四虎尾随到了谷口,见前面崖坡上堆着许多食粮、衣物、牲畜、用具,无一人看守。回顾来路,火光冲霄,天都红了半边,知道岭上丛林未必已延烧起来。山人这等举动,蛊毒虽然害怕,却未想适才自己立处正当下风,蛊粉已然入了七窍。心中正在后悔:“早知谷口无人看守,还不如赶在他们头里走出,随便挑选一些多好。这一来只好跟往西大林暗中盗取,费事多了。”
  四虎正寻思间,前面二拉等已纷纷向前取了衣、粮、用具,赶着牲畜,走向谷外。
  四虎猛想起:“杨天真曾往谷外藏金,言明事毕前来接应。此时天已近明,无论如何也应该老早赶回,怎会毫无踪迹?难道还在谷外相候不成?”且行且思,一会出谷,如终未见杨天真出现,四虎好生惊疑,便分出一人去往预定藏金之处寻找,其余人仍旧尾随下去。直跟二拉等到了西大林,有了一定巢穴,天已大亮,杨天真依然不见,复又返身寻找。途中遇到派去的人,说是金沙仍藏在昨晚所居石洞以内,天真不知去向,如为山人或是蛇兽所害,又不见一丝痕迹,俱都大惊。当下四外搜寻,直寻到中午时分,哪有一点影子。四虎重又聚集一处,商量无计,意欲先寻山人盗些粮食肉类,吃饱一顿再去搜索,不论死活,好歹也要探查杨天真下落。于是重向大林走去。
  行经一片林崖之下,四虎忽觉心内烦渴难耐,一看谷下正有清流甚是清浅,连忙赶去,各自伏身水面,狂饮了一阵。一同起立,往前走没十步,烦渴愈甚。方欲回身再饮,猛地一阵头晕,心慌发闷,身子虚飘飘的,再也支持不住,相继跌倒溪边,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渐渐神志略为清醒。睁眼一看,都躺在一个大树林里,前面不远站定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色背影,与昨晚盘谷火后所遇的道姑相似。
  那地方四外山水环抱,只当中一片小小的平原,宽广不过十亩。树均合抱参天,亭亭矗立,翠叶森森,都开着形如玉兰的奇花,每株上不下千百朵,红黄紫白,尽态极妍,灿若云锦,甚是繁茂。中间行列却又疏密相问,迎风映日,倍增光艳,不像别处树林那么密层层,黑压压。加以清溪萦绕,泉水淙淙,好鸟穿枝,娇鸣不已,越点缀得景物清丽,不似人间。四虎顿觉眼花缭乱,目迷五色,回忆前事,几疑身入梦境。正骇异间,猛想起仙人说那道姑乃是妖狐幻化,不由吃了一惊,急欲纵起。不料身子绵软,四肢无力,再也不能转动,越发害怕,不禁“咦”了一声。
  那道姑本在煎药,闻声回头,见人醒传,便走了过来,说道:“你们不要害怕,昨晚我本心想救你们,忽被对头走来寻事。我也并非敌他们不过,只因他们党羽甚多,不愿多树强敌,误我清修,不得已暂时避去。我走以后,那两个对头必对你们说我坏话。
  实不相瞒,他们说的也并非无因,我前身实是异类修成。幸在遭劫受害之时,所炼丹元未被仇人夺去,因得转劫为人。来此潜修已有多年,日前才得知仇人踪迹。冤冤相报,本是定数,这也不足为奇。我与你们无怨无仇,不过探问一点事情,并无丝毫恶意。我想后来你们被我对头救出了险地,我本不愿再见你们。偏生昨日傍晚路过西大林,见你等四人中了蛊毒,晕倒在溪边,同时还有数百山人也中了蛊毒。他们生长蛮荒,别的都蠢,唯独此事却深知趋避,长于救治。先前他们曾借火力,想将未成形的蛊子烤死,仍嫌余毒未尽,恐过些时日恶蛊死而复生,无可救药。他们知本山有一种毒虫,可用来以毒攻毒,方欲哀求邪神,由中毒山人中抽出几人为饵,去引毒虫出来,忽然发现你们,自然再妙不过。刚要把你们搭走,被我从旁看见。因你们原是五人,忽然短了一个同伴,我疑为山酋所害。况且昨晚放火,又有山酋在内助纣为虐。此山原是我的旧居,当我前生未入蜀以前,在此修炼,曾经屡受这类山入侵扰,子孙常被杀害,几无遗类,又恨他们行为凶残,触动旧仇。只不知那毒如何引法,蛊毒怎样医治,当时没有下手。直尾随他们到一暗壑之内,暗施禁法,用四山人将你四人替换,藏向僻处,观察他们如何施为。
  “那山酋先将人身用刀割了数十条口子,再缒落壑底。众山民便在壑腰危石之上守候,准备圈套,擒那恶物。旁边放着许多药草,待有半个时辰,才将那毒虫引出。那虫形似一面琵琶,姑且叫它琵琶蝎吧。这琵琶蝎颇有灵性,甚是机警。肚腹底下满是小脚和吸血的嘴,跳到死人身上,只一趴,便把血吸了个干净。索圈才一晃,便即惊逃回洞。
  它虽贪吸人血,也知道有人要算计它,行动如飞,敏捷非常。毒气又重,出没无常,人不敢近。人血连被它吸了三个去,琵琶蝎并未捉到。
  “我在旁看出精治蛊毒的山人并不多,只有山酋二拉和几个老年山人。我这里虽有灵丹可救你们,但因炼时颇不容易,乐得有此现成治法,自是省便。暗中擒了一个老山人去至僻处,间明底细。等我回去,那四个生人血又被吸尽,毒蝎仍未捉到。二拉还不知死的四个都是他自己的心腹近人,正在暴躁无计。我一现身,全部吓得乱窜,我也未多加杀戮,只杀了几个为首山酋和一些年老的山人,略报当年之仇。另擒一山民,照样行事,去诱毒蝎,终于用了禁法,才行捉到杀死。取出皮囊内所藏丹黄,用瓶盛好,携了药草,将你们救到前面涧旁大石之上卧倒。这毒蝎未死以前虽是奇腥极臭,积恶非常,那皮囊内的丹黄却和踌香一般芳香已极。可惜当时只想救活你们,没有多取。适才连那些药草放在药釜内一熬,才发觉妙处。连忙赶去,打算全数取回时,休说丹黄无有,连尸首都不知去向。那些漏网逃走的山人也找不到一个,定是他们蛊毒未解以前,不能回转老巢,又恐你们醒转,去往红神谷查看,便赶回来取去。你们已然药性发作,从口鼻中流出许多小蛊虫,俱已成形蠢动。我连用溪水冲洗净,然后把你四人事完,方带到此地。
  因我洞府逼狭,只宜我一人清修,难容多人,又用花草结成床榻,就在这洞外安歇。
  此时蛊毒虽然去尽,只是元气大伤,尚须一二日始能痊愈,暂时还劳顿不得。你们虽睡在露天林里,但此间气候为全山最好所在,仗我妙法,绝无风露之侵。只管放心静养,等你们身子复原,我还有话问呢。”
  四虎闻言,一看所卧之处,乃是四人并一方丈大榻。看去虽是重台叠瓣,聚叶花枝,五色缤纷,灿若云锦,似花草堆成一般,坐上去却是温软柔滑,杏无痕迹,如卧重棉,舒适非常。细一察听道姑语言,不特毫无恶意,连死中得生也是由她所赐,不觉把先时疑惧之心去了十之八九。本心想要下榻拜谢,无奈四肢绵软,卧在温软花榻上面还不觉怎样,略一转侧,便觉周身骨节根根作痛,加以气弱神惫,起动不得。道姑看出四人心意,又再三慰止。强挣着口谢了几句,只率罢了。道姑说完,仍回到药灶前去调炼那釜中药物。那药也是香的,于是花气、药香相与融会,清馨馥郁,沁人心脑。四虎闭目养神,静心领略,直如身在香海之中,有说不出来的妙趣。
  过有半个时辰,四虎方觉腹饥,忽听道姑在旁呼唤。睁眼一看,林边药灶业已移去,道姑手里端着一个用细草繁花结成的花盘,里面热腾腾放着四枚薯夜,皮已剥去,挨个喂向四人口中。饥肠得此,看去已令人馋涎欲滴,人口更是鲜腴美妙,到嘴酥融,不用咀嚼。咽罢多时,犹复芳腾齿颊,甘留舌上,顿觉腹充气沛,精神为之一健。端的色香味三者均到极处,休说人间珍肴无此佳物,便是仙厨妙品不过如斯,不禁连声赞叹。道姑笑道:“此乃本洞特产,道家名为闰果,又号金瓜。一株只结两枚,连理双生,一黛一紫。三五年始一开花结实,逢闰方熟。原是瑶岛仙根,不知何时被玉雀衔来,巧值地有灵气,因得遗留。与寻常薯蓣不同,服了能益气轻身,延年法痰。我也是劫后重来,始得发现。可惜种少,又不能分根分种,守了多年,仅存下三十多枚。除每年尝一次新外,轻易不舍服食。今见你们亏损太甚,急于速好,筹思至再,方始各赠一枚,以作灵丹之代,至迟明朝即可复原。须知仙缘遇合,得这不易呢。”四虎方知果非凡物,不免又谢了几声,道姑仍禁不要多说。
  当日天晚,四虎都能坐起,道姑已然他去。月照花荫,清辉四射,白云片片,时从天空缓缓飞过,轻风细细,吹面不寒。倚仰其间,俱觉心胸澄净,皎无渣滓,俗尘为之一法,霍然有世外之感。待了一会,想起当年结义五人,纵横滇黔诸省,威名远震,所向无敌。如今落得部属丧亡殆尽,两三番死里逃生,还有一人尚无下落,看出凶多吉少。
  观察道姑语言、行径,不论她行踪如何诡异,是甚出身,对于他们总是有恩无怨。况她对于前生是个异类修成一节毫无隐讳,道法又如此神奇,可见不是个凶恶妖邪。人生朝露,转眼虚空,现既看破世情,何不等她回来拜求收录?再将杨天真存亡查明白,如能寻回,便在此一同修道,求一长生不老,永享清福,岂不比在江湖上奔波劳碌,争名夺利强得多了?四虎越商量越心热,(怕道姑不收男徒,心中委决不下,恨不得道姑即时赶回,行完拜师之礼,早早定了名分才称心意。正悬盼间,忽听破空之声。旋见一溜火光,后面带起滚滚黑烟,疾如电射,穿进林来,直往斜刺里密林深处投去,晃眼无踪。
  隐隐闻得黑烟中有啾啾鬼鸣之声随风而去。
  那片密林就在花林的东北角,密压压尽是松、杉之类的巨木。古树森森,月光下照,只有树外一层浮辉,林内甚是阴暗。四虎此时已能起动,因是初历仙境,明知道姑洞府必在左近,恐干禁忌,只在原坐卧处花林之下望月盘桓,未敢轻涉堂奥。乍见异景,颇为惊讶,事过神定,猛忆前晚与道姑初会时所见的情景,颇有相似之处,料是道姑由外回转。由此想起道姑曾说顾修子女被她救到此间,来了一日,除道姑外未见一人,也没听提说,令人挂念。意欲少时觑便请问一声,又不知可否。四虎互相商谈没有几句,适见那溜火光又从东北角密林内飞起,冲霄破空而去。忽听一声长啸,又是一溜火光,拥着一条黑影从林内飞出,跟踪追去。这才看清后一黑影确是道姑本人,只不知先飞走的火光是甚路数。
  道姑二次飞出为时更久,四虎延颈相待,不觉月影西余,参横斗转,道姑仍未回来。
  四虎的精神已然逐渐康复,等得心焦,不免四面看看,走远了些。一会白月坠林,天光忽暗,花香甩露,分外浓郁。四虎无心领略,只在林中往来闲踱,到处东张西望,不知不觉走近东北角那片密林之下。这时晨旭始升,天已大明。密林内的捕、棒、松、杉原是多年古木,拔地百尺,根根挺立,笔也似直。上面又是虬枝繁茂,翠叶浓密,相互纠结交覆,直似千百根铁柱共支着一座广达数顷的绿幕一般。虽然天光不易透下,因为树身甚高,夜晚看去虽是一片浓黑,日里看去只比林外显得阴森一些,并不十分晦暗。又赶上朝阳初上,红光万道从枝头树抄斜射进来。林外是万叶浮光,森若拥翠;林内是千株筛白,阴影在地,黑白分明,宛如织玉,更觉清晰非常。
  四虎又想顾家子女,探头往林深处定睛一看,见道姑所说崖洞就在林的尽头,古木掩映之中。崖不甚高,密林是个弧形,南北斜长,恰好将崖洞遮住,外观不见,地绝隐秘,不进林去直看不出。四虎先还不敢冒昧走入。挨到下午,道姑终无音信,越发心疑,乃决定人林探视顾修子女。如被道姑走来闯见,万一犯了她的禁忌,就说腹饥求食,误入仙府。好在道姑只说洞中不能下榻,又没禁止妄人,事出无知,也难见怪。人洞时再通白一番,遇事谨慎,礼节上放恭敬些。她既以好心相待,想必不致招她忌恨。商量定后,一同走入。
  行约里许,忽闻水声淙淙,音如呜玉。再往前数十步,树林如画,当前现一大溪,水甚清冽,可以见底。溪中而石齿齿,白沙平匀,时有三五石笋突出水上。飞泉奔流,激石而过,珠迸雪靠,入耳清越。溪对面一座危崖,高只十来丈,大约十亩,由对崖偏东平地突起,顺着溪流,高高下下,弯弯曲曲,蜿蜒东去,似与前面高山脉络相连,也不知有多少里长。溪流也是由此而东,仿佛源远流长,骤难穷极。溪崖尽是翠竹挺生。
  崖凹之下有一古洞,门外怪石森列,石笋怒生,地平如砥。另外稀落落两行杉松,大约数抱,华盖亭亭,齐整整直达溪口石桥之下。树下和近溪一带,种着许多不知名的奇花异卉,红紫芳菲,凝香竞艳。洞门往里深陷,甚是高大。当门一大片石钟乳,宛如玉幔珠缨,由洞顶直垂至地。远望过去,晶光离合,幻为彩晕,闪闪流辉。洞口都如此庄严华丽,料定洞内必有仙景,都思一扩眼界。恰好溪边石桥正对洞门,四虎便在桥头又整了整衣服,向着洞门虔诚下拜,恭恭敬敬通白了一番。然后试探着往洞前缓步走去,直达洞外,并无异状,也不见有人走出。估量顾修一子一女许在内洞深处,略一寻思,同向洞内二次下拜默祝,然后走了进去。
  初入洞时,颇觉那洞异常高大。那片钟乳屏风竟有二十多丈大小,几将全洞隔断,不见缝隙。身临切近,越显得五光十色,耀眼欲花。人口处是左侧乳屏上面的一个丈许大洞,相隔地面不过尺许,通体浑成,晶莹圆滑,仿佛经过鬼斧神工开凿成的一个水晶月亮门一般。只是门内光景仿佛没有外边来得明亮,似乎要晦暗些。人门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原来那洞外面虽大,洞内方广也略相似,其深还没外洞的一半。除却壁润如玉、石地平洁、净无纤尘外,只有两方青石、一个短小的石榻和一座三尺多高的丹炉,别无他物。因地势过宽,把它形成了一排夹壁,更显得逼狭。洞口天光因乳屏厚而不匀,有疏有密,不能尽透,晶光反映或晦或明,不如外洞晶明远甚,哪有什么理想中的奇景,更不见顾修子女的踪迹。
  四虎见状,好生惊异。心想或者还有别的门户暗藏壁间。细一寻视,忽闻水声潺援,音甚清微。走近内壁,先发现右侧壁下横着一七八尺长、二尺来宽的深沟,近地面处,绿苔肥鲜,流润欲滴,看去黝黑。侧耳一听,水声便在其下,似乎深极。既有暗泉伏流,其非门户可知,何况沟深壁削,初涉奥区,不知出进之方,就有入路,也不敢轻率妄进。
  方才有些失望,偶一眼看到右壁角,暗中似有一团黑影。四虎连忙赶过去一看,乃是前晚道姑从水里捞起,方奎日问遗在盘谷中的一袋干粮肉铺。另有四根象牙,有两根一头业已焦裂,各有烧焦压碎痕迹。知道本山素不产象,只建业村有他们相赠的几只。必是盘谷火起时,在崖下逸去的那两大两小没有逃出火阱,又遭地震山崩,洪水暴发,全都死在谷内,吃道姑事后将牙取来。四虎正猜度问,又从粮袋旁发现一件被火星燎穿了好些小洞的短衣褂和一只焦裂小鞋,认出是顾修爱子兴儿之物。细查粮袋,似己全行翻动,粮肉也少了一小半,袋中所盛均是上半层未经水泡湿之物。暗忖:“道姑昨晚明明说是见两幼童资质不差,特意救回仙府留养,传以道法。行时还为他代报亲仇,杀死众山民。
  回洞之后,复为食粮发愁,因见外面漂来烬余之物,特地重往盘谷寻取。爱护看重,颇为周到,怎么粮衣均在,人却无有?洞内又仅这点地方,不似另有栖息之所。”越想越奇怪。正在惊疑不解,忽然一阵疾风从身后吹来。
  四虎情知有异,回身一看,道姑已立在面前,似有微温之状。等四虎起立,又改了笑容说道:“我好心好意救你们,并且说明洞内不能下榻,怎么才得活命,就敢私自来此窥探?幸我料定你们尚无他意,否则还有命么?”四虎听出道姑语气不善,急忙躬身答道:“弟子等多蒙仙师垂救,感恩切骨。加以新遭大劫,俗念全灰,意欲拜在仙师门下为徒,参修学道。久候不归,后来便即睡去。到了今日午后,既想拜见仙师,又想求些饮食,无心中闲游至此。因昨晚仙师未禁参谒,疑心仙师已然回转,拜谒心虔,先在桥头洞口两次虔诚通白,然后进洞参拜,不料仙师并不在内。以为仙府必有后洞,正在寻找门户,恰值仙师驾临,望乞宽有则个。”道姑闻言,微笑道:“我前身虽是异类修成,素来无故不肯伤人,最不喜人骗我。你们所说的话未必全真,此来何意?还是对我老老实实说好。”四虎同声脱口答道:“弟子等所说俱是实话。”道姑忽然把脸一沉,四虎方看出道姑发怒,心内发慌,嘴里活没说完,便听道姑狞笑道:“原来世上竟没好人,我真把好心错用了。”随说把手一挥,四虎立觉头晕体软,倒于就地,不省人事。
  四虎心本无他,道姑问时,只要把寻找故人子女一节的真心实话实说,便不致有这场凶灾。因在江湖上多年讲究率真,性复粗直,不工作伪,稍打几句诳语,便觉情虚,加以警畏道姑心甚,一加驳诘,更转不过口,词色之间多不自然。狐精本来善疑,话中有诈,一听便知,又知四虎曾与仇敌相见,得知自己根底,越发疑他们存心不善,心想:
  “两次救人,费了许多手脚,杀伤许多生命。他们刚才脱死,即来窥探隐秘,可见好人难做。”一时发怒,也没加详细考查,就用禁法将四虎生魂摄走。等到向生魂考查,才知四虎端的是心虔向道,情切投师,又急于想探询故人子女下落,久候不至,才来洞中通诚窥伺。不过因见顾修子女没有在洞,恐说出实话不便,略为掩饰,一言之失,铸此大错,居心并未不良。自己看出他们情虚词遁,闹得凶终隙未。虽也后悔,事已至此,再令重生,又得费事。
  妖狐起初救人的本意,是因仇敌虎儿三世清修,夙根深厚,非比常人,又是神僧心爱门徒,并有仙猿,神虎相助;他师父表面上虽责他犯了杀戒,迫令转劫,了却这一段因果,并允自己和红蛇各自向他报复,终是多年师徒之情,难保不预为之谋。犯戒当时,不令堕劫,又命在后殿中独居苦修了数十年,才使转世,其中显然做有文章。红蛇久已幻形来此相候,近十余年她只见过一次,还约有一个厉害同党,苦寻仇人算帐。当时她勤于修炼,没有同往,别后便无征兆,料是寻仇未得,反遭毒手。仇敌决非易与,法未炼成以前,明知近在本山,始终没敢妄动。直到近日妖狐道行精进,法已炼成,决计复仇,心中仍有戒心。打算从四虎口中盘问出仇敌的法力深浅,还可教他们作个内线,重回建业村,带了自己所炼法宝,伺隙暗算,岂非救人助己,两得其便。不料因疑误会,一番好心,已有缺欠,即令重生,难免疑恨生心。弄巧回到村中,经高明人一点破,还闹个恩将仇报,岂不误了大事,哪有把握再令他等卖死力。莫如将错就错,一不做二不休,就此驱遣生魂相助下手。报仇之后,如看他们都能称职,便舍却几粒灵药,救他们还阳;如若奉行不力,好则放他们自去投生,不好便命他们做连日所摄幽魂厉魄之长,永远服役。倘被仇人所伤。那是他们命该如此。虽然事出误会,死非其罪,自我救之,自我杀之,也足两抵。当初若见死不救,还不早惨死在毒蝎恶蛊之口,有什么过处?
  妖狐素来不喜伤生,才得寄迹灵山,修成正果。前此遭劫,因不能详忖剥复之机,视为定数,只好苦求神僧超度,一意报仇,误却千载良机。反因多年卧薪尝胆,发动了先天中的恶根,为报子孙夙怨,先杀多人。这次又因多疑,害及无辜。眼看报应临头,还不自知。主意一打定,便高高兴兴行起法来。
  四虎先是倒地,人事不知。忽然清醒转来,见那存身所在,已非原处,四面都是钟乳晶屏,烟云缭绕,碧焰飞扬。道姑披发仗剑,高坐石台之上。四人跪在台下,地方看去不过三四丈见方,却有千百成群的纹身族人,披发纹身,三面环立,个个怒目狞眉,状态凶恶,势欲博噬。道姑脸上神情也是冷森森的,狞恶怖人,与前时判若天渊。四人直疑身人梦境,大是骇异。猛一转念,想起适才道姑变脸时情景,偷觑道姑身后,还立着两个恶鬼,那大群山人身子都是虚飘飘的,凌虚而立。细再寻思查看,忽然省悟,自己必已身死,魂魄被道姑拘禁在此,不禁又是伤心,又是害怕。知道厉害,逃跑不脱,只得哀求道:“弟子等多蒙仙姑搭救,起死回生。适才未奉法旨,误人仙府,虽然罪该万死,也是仰慕太切,并无丝毫不敬之处。望乞仙站放转还阳,从此洗心革面,也不敢冒昧。”
  道姑厉声喝道:“我适才已用仙法使你们将入洞时情景从头照做了一遍,委实并未对我轻视。但如今事成了定局,你四人性命俱是我救的,还须由我主宰,此时尚有需用之处,放你们还阳不得。现在你们将在建业村与虎王结仇,约请能人斗法经过,一字不许遗漏,从实细细供出。然后受我驱遣,领命行事。稍有差误,定将你们形神齐用法火炼成灰烟,万劫不得超生,永堕泥犁,连做鬼都不能够了。倘能勉力从事,不畏敌人凶险,为我效劳,你们躯壳尚在,俟我报了大仇,事成之后,必然放你们还阳,并赐灵药,你们虽不能长生,也可延年。此乃格外开恩,生灭两途,任凭自择。如若不愿,我便以仙法禁制,永为蛮魂厉魄之长,依旧奉命即行,不能自主。在我不过运用稍差,不如你们神能自主,可以便宜行事,来得灵敏;但你四人却永沦恶鬼,终古服役,超脱无日了。
  速速回话,勿得迟延。”
  四虎已然想起那晚所遇仙人之言,看出妖狐凶狠毒辣,不是一个好相与。无奈魂已被禁,如若违忤,定无幸理。吓得连声诺诺,哪敢稍作迟延。道姑狞笑道:“我谅你们也是不敢。”接着挨次唤上法台,再询村中之事。
  四虎知道虎王厉害,更有仙人为助,连米、祝二人均非敌手。自身只是屈死幽魂,有甚法力?如真派去,岂非自投罗网,照样要受雷火、飞剑诛戮,魂散魄消,鬼都难做。
  对于虎王、涂雷的本领本就惊奇,为使道姑知难而退,至不济也使她量力行事,不派自己前往,于是添枝加叶,说得虎王好似天上神仙一般。不特道法高强,飞剑灵异,并有仙猿、神虎、灵兽金猱随侍,以供驱策。此外还有两个仙人为助,那夜盘谷从空飞坠的就是他的同党。又举出米海客、祝功二妖道惨败之事作一陪衬。四虎以为都是相去不过数尺,自己上去答话,台下边三人总能听见,好在事实现成,并无虚假,不过加些渲染,总可答得一样。谁知妖狐禁制,台上下之隔不啻重山,下边的人哪能听见。妖狐原意也怕四人又说谎话,特地如此,事前均未说明,问完即命侍立左侧,所以后上台的全都不知就里,幸而命不该绝,都是一般心理,居然闹了个不谋而合。词句间虽然大同小异,略有出入,意思却是完全一样。
  妖孤所用禁法,近日的事还可令其重演一遍,相隔一久,便不能再使一一演出,除了口问虚实。便须亲往。四虎的话又属不虚,即被听出有些不实不尽,只能说他们是凡人,目光短浅,过于惊奇,不能加责。四虎说时也曾想过,虽因适才说谎受害,仍敢大胆饰说,亦由于此。话又说得一样,妖狐不得不信,不禁大吃一惊。暗忖:“照此情形,驱遣生魂前往窥探,定被看破无疑,害了四虎无妨,就怕被仇人看破收去,问出实情,岂不误了大事?”越想越慎重,仇又非报不可,盘算至再,决计亲往,先行探明了虚实,再行下手。
  妖狐于是变计,先行法收了四壁的鬼魂,然后对四虎道:“我初意命你们打听仇敌虚实,现在一想,仇敌虽是道行微未,你们只凭一股戾气,就给你们灵符护身,也不善于运用。仍由我亲去比较妥当。本应将你们一同收禁,因念你们死非其罪,格外开恩,另眼相看,暂命你们代守门户,只要谨慎从事,日后必有好处。此洞僻处荒山,外有深林危壁屏蔽,从无生人足迹。以前出入,原无须人看守,皆因那些蛮魂厉魄个个凶悍,虽经收禁,我不在此,难免蠢动图逃。因要用他们来祭炼宝幡,又不便过于克制,损伤他们的元气。现有灵符两道交给你们,倘有变故,可将头一道如法施为,便有百丈阴火将他们围困;倘还不畏此火,硬要闯出,连将第二道灵符施展,立有奇效。我用生魂炼宝,只为此番报仇作准备,并非仗以为恶。这类恶鬼生前如是好人,我也不会收他们。
  如被逃走出洞,势必秉着凶煞之气,四处为祸,再去一一收回,大不容易,岂不是我造孽,本心不相伤害他们,如真制止不住,说不得只好除了他们。事若不济,再去另打主意,以免贻祸于人间,自干天罚。事关紧要,洞外有我仙法封锁,你们皮囊尚存,死活全在我手,务要小心,不可大意。我往建业村去,或者还向别处约上一个帮手同往,归期无定,弄巧就许要过三两天才回。若我时久不回,你们再蹈覆辙,那我就没有这般慈悲了。”妖狐说罢,交过两张灵符,教了用法,将四虎生魂领往适才昏倒之处,往外走去。
  妖狐出时,四虎才看出那通往后洞法台的门户,就在靠壁沟底之下,相隔上面竟达三丈以上。洞大不过二尺,生人就知地方,也无法进去。身已作鬼,震于妖狐凶威,哪敢丝毫大意,由两个手持灵符,注视沟底,以备万一。妖狐走后,好一会都没敢擅自离开,嗣见沟底毫无动静,才提着心去查看自己的躯壳,见依旧好好地躺卧在地上,和人熟睡一样。四虎互相伤感了一阵,谈起连日所经之事,始信仙人之言果然无虚。看妖狐神情动作,始终未露放还阳世口风,分明凶多吉少,苦无善策可脱罗网。又互相往自己躯壳上扑了几次,哪里能附得上体去。心想:“人在阳世受苦受罪,情急时还可求死。
  这一做了鬼,更是强弱异势,百般随人,任凭处置,摆脱不掉。稍有违忤,便须受尽苦厄,未了还在她掌握之中。”
  越想越难受,正在鬼脸相看,焦急无计,忽听沟底后洞中隐隐鬼哭号叫之声,甚是凄凉。四虎大惊,疑心恶鬼闯出,忙赶过去,用那灵符照定下边。闹有顿饭光景,鬼声渐渐宁静,侥幸没出乱子。心才略放,二次鬼叫又起。似这样时起时休,不觉去了好几个时辰,累得四虎目不旁视,惟恐变生俄顷,一直提心吊胆。守到夜半,渐觉洞中阴寒,尖风刺骨,加以鬼声啾啾,入耳凄楚,想起自身冤苦之事,不禁悲酸痛哭,起了同病之感。有心想招呼后洞恶鬼,任其逃出,不加禁阻,自己鬼魂也跟了逃走,宁愿终古为鬼,也不甘受妖狐役使。无奈这些幽魂都是恶鬼,纵出,必为人害,洞外还有封锁,未必逃走得脱,自身还阳尚未完全绝望,几回踌躇,欲发不敢,终觉忍耐的好。
  悲谈未终,猛然眼睛一花,面前现出一个相貌清奇的道人,行至沟前立定,也不说话,戟指向壁上一指,一声大震过处,便裂开一个大洞。再把左手一扬,洞口半空涌起一团红光,其热如火,丈许以内几难驻足。光中遥看洞内,恶鬼狰狞,不下数百,似要由内闯出,此挤彼撞,抢到洞前,又似畏那红光,望而却退,往来争突,乱作一团,神情惶遽已极。
  道人见状,意似难耐,大喝道:“尔等生为恶人,死为恶鬼,本当不与超生。只因妖狐不久伏诛,尔等恶鬼无依,必出为害,全数消灭,又觉不忍,为此借来仙家至宝,使尔等钻圈而出,消却凶煞之气,各依罪孽深浅,往投六道,不致扰害生灵。已是施恩格外,怎还疑畏不前?莫非要等妖法祭炼,日夜受诸苦痛,永沦贱役么?再不自出,我一强制,就更难熬了。”众鬼魂闻言,齐都下拜哀号不止。道人道:“这事由不得你们。”说罢将手一指,那圈红光便缓缓往洞内飞去,一人洞口,立时暴长,光照四壁。
  群鬼逃避无路,又禁不起红光炙烁,纷纷争先逃出洞外。先前那种恶相,只由光中一通过,都变了一团团的淡烟,落到地上,化成一幢幢略具人形的黑烟,烟笼雾约,身形仅在依稀有无之间,自腰以下几看不见。浮光飘泊,聚集道人身右,动作已远没有未出时那样矫捷迅速了。不消片刻,洞中鬼魂俱化黑烟,滚滚飞出。
  四虎先颇惊愕,不知如何是好。继而猛然省悟:“妖狐严命监守,恶鬼全逃,回来怎肯甘休?看这道人,分明是天上神仙,还不求他垂救,等待何时?”刚要拜倒,道人已走近,手扬处,似有一阵热风吹上身来。当时立脚不住,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直往那四具死尸前扑去,只觉头脑发胀,闷热难耐。耳听道人喝道:“尔等业已回生,不可睁眼,到了地头,再行相见。”接着耳际风生,身子似被大力吸起,悬空迎风而驰。料已遇救重生,喜出望外,便把二目紧闭,任其所之。
  约有顿饭光景,忽落在实地上面。又听道人说道:“到了。”四虎睁眼一看,石洞高大,光明爽朗,十数具石床、石几以及丹炉、药灶之属,陈列井井,润滑如玉,净无纤尘,气象庄肃雅静,与妖狐洞中情景大不相同。身侧一个道人,长髯飘胸,含笑而立,相貌甚是清奇,令人望而生敬。知是救命仙人,慌不迭一同翻身拜倒,谢了救命之恩,随即叩问仙长法号。道人唤起,说道:“此地是黑蛮山铁花坞,我名清波。日前往建业村相助颜虎除掉妖人米海客的道童,便是我的门徒。你四人身死已历二日,新近还阳,虽仗事前服了天府薯蓣,元气难免受了点伤。妖狐不久即膺天谴,决不敢来此寻衅。可去我徒弟房中进些饮食,安心养息,等到事完,再送你们下山便了。”
  四虎闻说仙人就是那形如雷公、杀死米海客后,同另一人救己出险,自称涂雷的人的师父清波上人,又惊又喜。心想:“他徒弟小小年纪,已有那么大法力本领,师父不问可知。仙缘难遇,怎可惜过?受这几次灾难,反倒因祸得福也说不定。”重又俯伏在地,哀请道:“弟子等以前身在绿林,并不似别的盗贼,专行不义之事。后来洗手为商,又入了建业村。虽因亡友顾修等之劝,商议举事,只是想乘着时势谋点功业,也无害人为恶之意。自经涂小仙童儆戒,本意带了一干朋友,在附近深山之中开垦耕牧,隐居不出,不料受了山人火攻暗算,只逃出弟兄五人。受了仙人点化,本有厌世出家之想,无奈资质大差,苦求未允。当时衣食两缺,又因红神谷山人尚未被妖狐杀尽,想起许多死友之仇,前往报复,不料误中蛊毒,又被妖狐摄去生魂。眼看永沦地狱,超生无日,多蒙大仙垂救,九死得活,世念已灰。务乞格外开恩,只求收到大仙门下,永为奴仆,感恩不尽。”
  清波上人接口答道:“不要说了。论你们五人结局,均非红尘中人。虽年事已长,物欲找伐过甚,不足以深造,出世清修,以冀再劫,尚可办到。无如你我只有这点缘法,我门下教规谨严,日子清苦,嫡传弟子只有一人,加以证果在即,聚日无多,已决心不再收徒。你们向道心诚,我也深知,我却不是你们的师父。你们同伴杨天真现已被一高僧度去,待过两日,可持我书柬前往相投,只要心虔志坚,谅无不收之理。我还有事,你们自去歇息吧。”
  四虎见上人词意坚决,不敢再读。且喜得了杨天真的下落,欲待请问详情,上人忽喊:“雷儿。”接着听人应声,从左壁一间石室内走出一个瘦小道童,正是日前两番相遇的仙童涂雷,四虎慌忙下拜。涂雷略为还礼,便走到上人面前垂手侍立。上人笑道:
  “雷儿,你等急了吧?天已大明,少时便可去了。”涂雷闻言,应了声:“是。”转身就走。上人又唤住道:“你怎如此性急?颜虎该有此厄,才能应点,决无大害,你忙则甚?我话还未吩咐完呢。”涂雷重又回身,意似不耐。上人又笑了笑道:“你先把这四人安顿在你房内,给他们山粮,任其自做。妖狐当诛,此时其恶尚未大著,命不该绝,更不能由你手杀她,须记住了。去吧。”涂雷领命,微一举手示意,将四虎领到左壁石室之内,如言略为指说,道声再见,便即匆匆向外走去。

第四十四回
灵符幻影 斩蟒铁花坞  接木移花 惊狐斑竹涧
 
话说这间石室没外间大,除了石床、石几外,还有木制用具,俱是用整段大木刨削而成,质均坚细,表里平滑,形式尤极古雅。室隅置有炉灶、米臼,当中石案上设文房用具,靠壁两个大竹书架满堆书籍。彼时滇、黔两省虽然地界僻远,迹接蛮荒,但自太黎段氏建国以来,除了山野蛮人,凡是汉人,多以不能读书为耻。有明季叶,东林结社,天下从风。越是边远的人,因不知就里,向慕愈切,不问家世操甚行业,多爱把子弟送往乡塾以内去读两年。重文之习,深人民间。到了清初,流风仍未尽替。五虎弟兄虽不事文墨,却都认得几个字。先以为这里的书籍,内中必有玄言道经,天书秘册,梦想窥窃微奥,连饭都不愿去做,同往架上翻寻。细一查看,差不多俱是经史子集之类,连一本道书也没发现。
  正觉奇怪,猛觉脑后鼻息咻咻。四虎习惯山居,常年行猎,一听便知是虎、豹之类的猛兽。心刚一惊,两肩已被兽爪抓紧,力量绝大,疼痛彻骨。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知道猛兽附上肩背,如一回首,正咬头颈;若和它强挣,已在爪牙之下,更不是法。仗着一身武功,各自运足全力,施展硬功,将身往下一蹲,就地下一滚,脱了兽爪。再一个鲤鱼打挺的解数,手足并用,同朝左侧空处蹿去,翻身跃起,贴壁立定一看,乃是四只金钱花斑大豹子,并排立定,两只最大的竟有黄牛般大小,生相虽是雄壮威猛,神态却甚安详,不似要杀人的模样。四虎的本领,如在平日,再多上十只八只,也不会放在心上。一则连经危难,九死一生,如惊弓之鸟,早已气馁;一则地方狭小,展布不开,手无寸铁,怎么抵御?适才肩上抓这一下,觉出此豹好似具有神力。尤其是生平久经大敌,这么猛恶大物从后暗袭,上身始知,竟未觉察,断定不是常物,方才有些胆寒。及见那豹目光注定自己,并不发威前扑,惊魂乍定,忽然想道:“此乃仙人洞府,野豹何敢妄进?再者,一人恰是一豹,数目也巧。莫非此豹乃洞中神兽,仙人有心试探我等心志,有意遣来不成?”
  四虎越想越对,便对四豹说道:“我们四个俱蒙清波仙师救来仙府,并非私自擅人。
  适见神兽并无见害之意,如不允我四人在此,便请点头示意,我们便即退往洞外,等仙师和涂小仙童回来,重请安置也可。否则便请神兽暂退,由我四人在此炊饭养息。”说时,那豹各将头连摇,轻吼了两声。四虎见状,越发心定。见四豹兀自不退,姑试探着往侧面走开,豹仍未有些动作。渐渐胆大,一同绕向豹的身后,将臼中的米取了些出来,待寻水煮。大虎郝循偶想起逃时匆迫,架上有两本书落在地上,未曾放好,便走过去拾起,仍置原处。一眼望到有一本黄绢的书,似是一本道经。手刚伸到书上,四豹倏地同时跃起,齐扑过去,动如飘风,迅捷已极。大虎闻声骇顾,欲躲不及,竟被撞倒在地上。
  幸是大虎武功已臻上乘,如换常人,这一下不死也必带重伤了。四虎都吓了一大跳。那豹将人扑倒即止,不特未加伤害,反倒缓步退出。三虎早拼死抢过去,将人扶起,四豹已走出室外。
  经这一扑,四虎才恍然大悟,这豹是不愿人动室中书籍,意只警戒,并不伤人。便走向门侧,探头往外一看,四只大豹只剩一只略小的,面对室门蹲伏在地上。清波上人已然他出,料是洞中所养神兽无疑。回到室内,打算煮些饭吃,一看灶旁,一切用物齐全,只是无水。又不知出洞门户,水源远近,没有仙人吩咐,能否擅出。鉴于连番俱因冒失,几遭凶险,正在商议,作难欲罢,门外的豹忽又走进。四虎知有灵性,正想问询。
  那豹已走近灶侧一口空石缸前,爬墙人立,张开大口,将壁上一块突出的尖石咬住一扳,石塞拔处,现一小洞,大才二寸,一股甘泉便从洞中流出,直注缸中。水快要满,又复用嘴衔石,将泉眼塞好,从容摇尾而出。
  四虎见豹如此灵异,大为惊奇,忙致了谢,一同用水淘米煮饭。又寻出一块腌肉,一些咸菜,一一切煮,少时停当。自从在妖狐那里各服了一枚薯责,久未进食,妖狐回时已然有些腹饥。又经死里逃生,受了若干惊恐疲劳,哪能不饿。彼此狼吞虎咽,胡乱吃了个大饱。仙人师徒均未回转,只剩那四只大豹,不时在外问洞室出进,不再进室窥视。只要不动架上书籍,料无他故。见涂雷所卧石榻甚是宽大,足足可容十人以上,食后人倦,同向榻上躺倒,一觉睡去。
  洞室到处长明如昼,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醒来觉着周身温暖异常,手触处毛茸茸的,不禁大惊。睁眼一看,那四只大豹不知何时跑来同榻,分卧身侧,恰好将四虎身子围在中间。见人一醒转,跟着立起,各张大口,昂头哈了哈气,伸了伸懒腰,慢腾腾走将出去。仿佛是怕人受冻,特为送暖而来。
  四虎连忙起身出外一看,仙人仍然未回。坐谈了一会,觉着无聊,又去榻上卧倒,闭目留心,试验那豹还来陪卧与否。等了好一大会,一只也未走进。石榻冰凉,身上反觉寒冷起来,只得坐起,觉出室中气候也没先前温暖,冻得身上直抖。作法自毙,正在说起好笑,忽然一道光华在洞外一闪,跟着眼前一亮,现出一人,正是涂雷,神态颇现张皇,开口便问:“我师父回来未有?”四虎刚答了声:“真人自从小仙走后,便即他出,至今未见归来。”涂雷闻言,微一寻思,又忙跑向外面,走至上人适坐之处寻视。
  四虎站在门口,见他从座旁石案上拾起一张纸条,面上便现了喜色。转向四虎道:“此时深夜,洞中夜寒甚重,你们如冷,我唤豹儿们陪你们同暖便了。”接着长啸了一声,四只大豹齐从外面跑进。涂雷向着四豹道:“夜来天气太凉,他四人新来,禁不起冻,你们陪他们暖和一夜吧。只不许动我的东西,须要听话,不可吓人。我还要回原地去找我师父呢。”说罢,竟不容四虎答话,身子一纵,一道光华往外飞去。四虎忙喊:“小仙留步。”人已无踪,那四豹却往室内走来。
  四虎虽然觉冷,似这样向野兽怀中取暖,未免不好意思。已然睡了一整天,估量相隔天明不过两三个时辰,怎么也能耐过,见四豹又来衔扯衣服,似要扯往榻上同卧,只得说道:“小仙虽是好意,我等已然睡足,不想睡了,请你们自便吧。”四豹好似只知主人之命,奉行惟谨,决无商量余地,依旧强扯不休。四虎方在为难,四豹忽然昂首侧耳向外谛听,好似有甚动静神气,倏地舍了四虎,齐往外面跑去。四虎看出有异,跟到外室,四豹似已跑出洞去。静心向外一听,渐闻四豹嗥叫扑逐之声甚厉,仿佛与什么猛兽在外恶斗。先因手无兵刃,鉴于前失,还不敢冒昧走出。嗣听豹声逐渐急促,中杂怪叫之声,内中有两豹似已受伤,不禁激动义愤。暗忖:“自受仙人救命之恩,如今他师徒因事他出,守洞的豹为恶兽所伤,怎可置之而不理?看四豹跑出神情,分明有恶兽来此侵犯,才行奔出抵御。如不助它们除害,那东西伤了四豹,仍必跑进洞来,要糟仍然是糟,转不如此时出洞相助,力量还要大些。”偏生兵刃不在身旁,四虎一摸腰问,所藏临危应用的暗器无敌流星,又在与纹身族人扎端公对敌时使用殆尽。搜遍腰囊,一共搜出六粒。放弹机筒早在中毒昏倒时遗失,洞中休说没有器械,就有也不敢妄用。慰情聊胜于无,只得分取了六粒弹丸,各人在灶旁拾起一根较粗一点的柴枝,往洞外跑去。
  外层也是一个石洞,没有里洞大而爽亮。尽前是一甬路,尽头洞口有两扇石门,再走出去便是洞外,全洞位置在一个平崖之上。耳听四豹啸声凄厉,似在崖下树林之内。
  蹑足潜踪走到崖边,往下一看,四只大豹与一条大蟒正在林中恶斗。斜月照林,看得逼真。那蟒遍体红鳞,闪闪生光,口里不住喷那火焰。身盘树上,中腰半截缠住一人,细看身量,颇与虎王相似。蟒的头尾俱露出在外,各长两三丈,粗约径尺,通体总有十丈长短。血口开张,红信吞吐,磷磷若电,屡屡作势去咬虎王咽喉,却咬不上,好似被什么东西隔住神气。四只大豹又不住蹿前扑后,疯了一般,拼命朝蟒狂咬,此起彼落,毫无休歇。内中两只较小的豹似已受伤。蟒尾也似被豹爪抓伤。激得那蟒头尾乱摆,身子一拱一拱地用力,意似想将虎王勒死,附近林木被长尾打断了好几根。虎王连手都被恶蟒束住,也不叫喊,也没见怎撑拒,也不曾死。
  四虎见状大惊,暗忖:“这般恶蟒倒也少见,无怪四豹敌它不过。虎王具有伏兽本领,每值出游,必带黑虎、金猱随行,有时还带着大队豹群。所养猛兽多半通灵,无论相隔多远,一呼即至。怎今晚会一人到此?为蟒所困,又不呼唤虎。猱来援?好生不解。
  他与清波上人师徒交厚,妖狐又曾说要寻他为仇,想因妖狐所迫,来寻上人师徒求救,行抵崖前,遇见恶蟒。豹在洞中听出动静,见是主人好友,故尔在此死拼,绊住那蟒,不使伤他。一个畜生尚知同仇御敌,何况我等身受仙人活命之恩。蟒固厉害,既然遇上,哪有不管之理?”
  四虎互一商量,这般大蟒,手中柴枝已是无用,而那六粒毒药弹丸,也只能伤它要害,不能致命,偏生放弹机筒不在手内。林虽不深,由崖上打下去,也有十好几丈远近,弹丸无多,几下若打不中,便成徒劳。于是把四人分别列成一个半圆形,一同绕道下去。
  当中二人,一人两粒;两旁二人一人一粒。环列前进,乘着蟒头左右乱摆,由当中两人觑准蟒目,先发一粒出去试试。若一击无功,再孤注一掷,觑准蟒目、蟒口等容易透穿见血之处,一同发作。
  计议定后,四虎一同纵身下崖,悄步入林。行近蟒侧三丈以外,已闻到腥恶之气,使人欲呕。各借林木隐藏,屏气凝神,冒着奇险行事。四豹想知有人暗助,口里嗷嗷连声怪叫,跳扑更急。四虎各将弹丸用右手三指捏紧,周身功夫全都运人指臂等处。互在树后一打手势,当中两人倏地朝前一探身,一同用足全力,朝蟒双眼打去。四虎软硬武功俱臻上乘,专讲四两拨千斤,有寸木穿铁之能,如换寻常蛇兽,虽皮糙肉厚,这一下也不愁不应手即穿,何况打的又是蟒的双眼,药弹奇毒,见血必死,相隔又近,以为总可胜算。谁知蟒乃神物转劫,灵敏非常,任是下手准速,依旧被它发觉,蟒头微俯,两粒弹丸全被躲过,当当两声,落在地上。登时乱声怪叫,怒目电闪,首尾摆动愈急,如非四豹前后扑蹿牵制,几欲脱身穿出寻找敌人,得而甘心。
  四虎见状发急,更不迟延,一声呼啸,四弹同发,瞄准蟒的口、目打去。这四弹虽没打中要害,因为用力绝大,参差并发,配合巧妙,手法又极准确迅速,那蟒又吃了四豹骚扰的亏,虽是性灵眼快,终不能八面兼顾,一时躲闪不及,左右颈间连中两弹。下面两弹又打了一粒在头上,总算额骨坚硬,一撞便落,不曾穿透入脑。只未一弹由头皮上擦过,噗的一声,打在虎王身上。四虎见状,虽中了三弹,俱都撞落,估量不会透皮见血。未了一弹又误伤了虎王,身畔虽有解药,他身体被蟒缠紧,无法施救,久即毒发不治。只顾悔恨惊急,无计可施,竟忘了身临绝境。
  蟒颈受弹见血,颈骨几被击碎,疼痛非常,刺痒难耐,额间又受了一下硬伤,本就怒极。再加打中虎王身上这么一下,忽然听出声音有异,不顾寻敌,连忙回头谛视,方知受了敌人愚弄。不由急怒攻心,咝的一声极凄厉难听的怪啸,身子似长绳脱轴,转风车一般,从原缠合抱大树干上平空出去,疾若飘风,昂头吐信,直向四虎藏伏之处追来,蟒身长达十丈,双方相隔不过四丈远近,瞬息即达。还算那四豹同仇敌忾,见蟒穿出,虽不敢迎头抵御,却把身子往旁一纵,避开正面,让过蟒头,十六只利爪齐向蟒身后半段抓去。那蟒情急寻仇,误认四虎闹了玄虚,必欲置之死地,一味前蹿,吃豹利爪一抓,只得回身来咬。四豹哪敢和它硬斗,忙即四下避开。
  这一停顿,四虎藏的不在一个地方,身手灵快,林木又多,便于藏躲,幸得脱险,人已吓得亡魂皆冒了。等蟒追入,四豹又复从后抓扑。林木繁茂,人和豹子个个纵跃轻灵;蟒虽厉害,终吃了身子长大的亏,追得固快,回环往复却不灵便。三方走马灯一般,在林中出没隐现,纵跃追逐,人、豹都仗林木躲避,谁也不敢往林外逃去。那蟒怒发性起,长尾扫处,半抱粗的树木一卷便断,只扰得林内腥风大作,沙石惊飞,枝叶纷纷断落如雨。
  追逐有个把时辰,四虎忽然逃近虎王被困之处,回顾四豹正和那蟒纠扑,百忙中想起虎王不知被蟒束死也未,如若未死,此时用解药救他所中弹毒,只要伤的不是要害,人还未死,或者尚来得及。忙着两人赶过去,准备将虎王夹往僻处救治;下余两人将蟒诱向远处,以免赶来伤害,只要挨到清波上人师徒回转,即可诛蟒脱险。及至赶至树下一看,哪有甚虎王在彼,乃是一段木头,上画人的五官面目,中间围着虎王素常的虎皮衣裤罢了。
  正骇怪间,猛听呼呼风声,毒蟒又从斜刺里追来。四虎连忙逃避时,在近一株大树下忽有一长大身影一闪,那蟒如箭一般直朝树下迫去,只一绕便将树身缠紧。四虎定睛一看,又是一个虎王被蟒缠在树上。同时四豹也已赶到,一见虎王为蟒缠紧,也似有点惊疑。各把四腿踞地,长尾竖起,张口怒啸,发了一阵子威,倏地前腿一起,猛扑上去,和首次一般,前扑后跳,连抓带咬,与蟒恶斗起来。蟒虽将人缠住,依旧似有阻隔,咬不着人。同时还得应付四豹,颈伤的毒又渐发作,疼痒难当,怪叫愈急。
  人毕竟比较聪明,四虎自从发现前一虎王不是真身,渐渐省悟这一个也是假的,不然,以虎王的本领身手,怎会这么容易被蟒缠住,更不出声呼喊呢?断定仙人法术禁制,便放了心。略为定了定喘息,互商诛蟒之策。均觉蟒身大大,动作如飞,毒又太重,人不能近。方在为难,忽见蟒头下垂,在地上两面乱擦,不时掉转蟒尾,直向颈间乱打,好似痒极神气。四虎见状,料是适才侧面两弹打中,弹毒透进皮肉,因为伤轻,此时才行发作。知道少时毒性大发,还要昏晕过去,不能转动,好生喜幸。再看四豹,虽仍纠缠不舍,那受过伤的两豹,想是中了蟒毒,势力已没先前凶猛迅捷,大的两只也有力竭声嘶之象。不乘此时下手,一个毒不死,被蟒缓醒,早晚同归于尽。忙就林内各寻了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举在手里,仍按前法,四人环列而进,悄悄走近毒蟒身前。俟蟒一昏迷,即行运足全力,当头打下。
  不料蟒性甚长,弹毒透进无多,虽然疼痒难耐,灵知未失。本就想追杀四虎报仇,又顾着先把虎上弄死,在那里举棋不定。及至苦咬虎王不到,便改了主意。四虎近前,早被看在眼里,因为狡猾,故作无睹。一面运转长尾和豹厮拼,一面暗中却蓄锐待发。
  四虎等了一阵,见蟒仍未昏迷。两只伤豹业已退下,趴伏一旁,喘息乱吼,无力再上,仅剩两只大的勉强扑,心想:“虎王纵是假的;四豹俱是仙人守洞灵兽,怎能看它们被蟒弄死?”一时心急,互在树后一打出手势,相继纵出。相隔丈许远近,手举大石,照准蟒头往下砸去。那蟒原是处心积虑留神在彼相候,如何打得中,略一腾挪,便已闪过,紧接着飞线脱轴般抽身蹿起便追。
  四虎相次同出,以为那蟒动作已缓,准备一击不中,连珠而下,只要一下打中,便即毙命。第一人石块刚刚打出,余下三人也跟踪由斜刺里蹿出,举石便往下砸。石沉力猛,势绝迅疾,哪里收得住脚步。这时蟒身业已脱树飞出。四虎事前商定,出时不问击中与否,石一脱手,便就势纵开。这后下手的两人身当蟒的侧面,蟒出是个直势,还可横跃蟒身,相对跃过。头二人正当正面,见石未打中,蟒已昂首穿来,本已惊惶欲往左侧纵去,偏生那两只大豹也在此时向蟒扑去,阻住二人退路。一时情急,只得把气一提,身往后仰,只脚踹地,改向来路退去。那蟒来势疾如箭射,这次又是认准发弹伤它仇人,不得不止,一切均未顾及,其行更速,凡人哪里跑得过它。头次全仗四豹代挡一阵,免遭毒吻。这次两豹气力已竭,成了强弩之末,又上的不是时候,方往前纵扑时,蟒头业已高昂两丈以上。一见豹来,理也不理,只把长身左右一摆,便将两豹弹出老远,跌趴在地,仍旧加速往前追去。二人情急逃命,却吓昏了头,一味拼命急奔,更无寻思之暇,也忘了绕着林木分途逃窜,反倒顺着林中空路照直逃去,自然更容易被蟒追上。不消一会,眼看双方首尾相衔,蟒头往下一搭,更可将一人咬住,危机不容一瞬。忽听左侧一声娇叱,斜刺里连珠也似地飞来无数寒星。只听身后咝的一声蟒叫过去,接着沙石横飞,树枝乱动,喀嚓寨饵之声响成一片。
  二人业已跑出老远,不见毒蟒追来,多着胆子一回顾,只见离身二十丈外,一个老头和一个少女,各自仗剑而立。这时天已微明,觉他们身材衣着甚是眼熟。那蟒盘作一堆,下半身搭在一株大树上面。四围林木东倒西斜,折断了好几根。二人连忙跑过去,后动手的二人也已赶到。一看那老少二人,正是建业村初会的西川双侠之一吕伟和他的爱女灵姑。毒蟒业已身首异处。想是死时负痛太甚,盘身之处地上沙土被旋成了一个大深圈,林木卷倒八九棵,长尾所挂大树粗有合抱,也被拉压得几乎弯倒。死后余威尚复如此猛恶,不禁骇然。知道命为吕伟父女所救,感愧交集,腆颜谢了。吕伟父女见四虎在彼,也甚惊异。
  双方见礼之后,方欲问讯,忽闻破空之声,晃眼一道光华自天直下,落地现出涂雷,见面便指着吕伟父女对四虎道:“你们领了吕老先生父女到洞里去,师父已回,有话要对你们说呢。可恨我昨晚不该不听师父的话,又赶回去,让红蟒把豹儿们伤了,我还要救它们,一会就来,你们先走吧。”说罢,不等回言,、便朝四豹奔去。那四豹两只业已毒发,奄奄待毙;两只力已用尽,身受重伤,趴伏地上。望着主人到来,嗷嗷怪叫。
  涂雷先从身畔取出些药,每豹口中塞了一块,一手一只,提着豹的颈皮便要纵起。四虎意欲赶去相助,涂雷喝道:“它们身上尽是毒涎,你们动不得。叫你们走,你们就走吧。”
  四虎本欲见好,反倒闹了个无趣,只得陪了吕伟父女走回后洞。见清波上人仍坐原处,六人慌忙拜倒,清波上人将四虎唤起,说了经过。
  原来林中红蟒两次所绕的假虎王,俱是清波上人预设的幻身代形之物。这条红蟒因为本身太毒,自从转劫以来更迷了本性,伤却不少人命,积恶已深。那年红神谷出游,正在伤害生灵,遇见一位散仙路过,恨它恶毒凶残,本想诛戮。不料此蟒狡猾,拼牺牲多年,炼就的一粒内丹抵御着飞剑,亡命钻入地底,得逃活命。那散仙法力有限,无法除它,将它出口行法封闭,受禁多年。这次妖狐向虎王寻仇,无心中发现仙人禁符,仔细一看,竟是失踪已久的同党。知它道力不济,想下一条毒计,打算到日借它奇毒之气行法。双方商定这晚举事,设下狡谋,去引虎王人网,连猿、虎、金猱一并伤害。
  清波上人因佛家最重因果,妖狐虽该诛杀,虎王的灾劫终要应过。知道妖狐还约有一个厉害同党,虎王有一日夜之困,身佩宝符,虽然无虑,可是妖狐到时无功,必将毒蟒杀死,役使它的精魂,运用毒蟒害人,惟恐失算,特使分身幻形之法,用两段木头幻作虎王原形,将毒蟒诱引到自己洞前,任其纠缠,到了天明法术失效,自己也正赶回,再去除它。当时曾给涂雷留下一封柬帖,命他在洞守候,虎王到了时辰,即可脱难,无须再去寻找。涂雷偏是朋友情重,第一次助虎王时不该大意,使妖狐乘机漏网,给虎王留下祸根,又添上一个厉害妖党,师父到了定时方去,凭虎工、白猿万敌不住,虽知人不会死,终恐受伤。准备要应点,连自己也陪着他一同被困。看完柬帖,一见妖狐并未杀死,背师行事仍然无功,立时就走。来得匆忙,去得更快,只顾心急,竟忘了封锁洞门。
  四豹也是该有此劫。先因听出洞外来了怪物,出洞一看,见是一条毒蟒,追缠的是昔年恩主,连命都不要了,急忙上前相助。四豹近年虽然有了灵性,毕竟年浅,无甚修为,如何能是毒蟒对手,斗不多时,都沾了蟒身的毒涎,小的两只并吃蟒尾扫着两下。
  仗着涂雷喜爱四豹,偷偷给它们服过几粒灵丹,力猛性长,没有当时毙命,勉强支持到吕伟、涂雷先后来到,才行力竭倒地。
  清波上人说完,涂雷已将四豹身上毒涎用山泉冲洗净尽,一手提着一只,分两次飞进洞来,放在地上趴着,跪请师父开恩救它们一救。清波上人道:“雷儿,你近来越来越不像样,我说的话总不肯听。那年跟颜虎要这四个孽畜,我本不许,是你再三苦求,才行答应。既养了,又不好好管教,放它们出去惹事,今天又来烦我。如非念在它们私自出洞,由于救主情切,正好让它们自作自受呢。”说罢,从身畔取出十二粒丹药,吩咐化水与豹服了,提向洞外山沟里面,急速回来遣送六人上路,涂雷领命去讫。
  清波上人笑对众人道:“你们六人各有前途,该回去了。此番相见人总算有缘。吕伟可和原来诸人仍去莽苍山中隐居,你女儿到时自有仙缘遇合。这里有灵符一道,如遇危难,足可保得一半人在,你四人拿我这封束帖,去至昆明碧鸡坊旁玉林寺厨房内寻一秃僧,与他看了柬帖,说我致意,他必指你们去投一位有道高僧。你们同伴杨天真也在那里。只要心虔意诚,不为七贼所侵,定蒙收录。我此时尚有早课,你们可去适才室内等我门人回来,见上一面,再走好了。”六人分别接过,还欲叩问,上人已然入定,闭目不答。只得通诚叩谢,一同走向涂雷室内。四虎乘便问起建业村连日情景,与妖狐寻仇之事,吕伟畅谈经过。
  原来建业村事完以后,吕伟父女和张鸿父子因奉颠仙之命,留助虎王斗过妖狐再走。
  戴中行因敬佩双侠为人,复感相助之德,意欲乘机盘桓数日,连虎王一并留住。虎王本和吕伟一见如故,知道相聚无多,立即应了。想起王守常妻子尚在自己寨内,偏生康、连二猱督率群豹回山,已然遣走。中行本欲派人去接,虎王一则嫌他来往太慢;二则以前两家有仇,群豹多是怀恨,万一路上与双猱相左,被豹群无知误伤,大是不妥。欲命白猿前往,白猿只是摇头。大家一商量,料知白猿灵异,不肯前往接人,必有原故,再者双方又未见过。当日不便,俱主明早二猱回转,派康康、黑虎去接,说过拉倒。
  吕灵姑年幼心高,素来任性,适才没上得战场,只发了几箭,心中已是不快。见众人先说接人,临行又改了主意,暗忖:“虎王洞中都是一群野兽,饮食起居无一方便。
  虎王在洞还好,如今大家都在此快乐享受,却丢下他们在荒山古洞中与些野豹同处。双猱回去,大家连字条都忘带上一张,人一个没回,难免还在担心。天色并不甚晚,要接尽可接来。白猿不肯去,黑虎不会说人话,难道不会带封信去?”越想越觉不公平。加上两番骑虎畅快已极,意欲瞒了众人,去将王守常妻子接来。于是假装观景,走出寨堂。
  见黑虎正卧在一株树下,便走过去蹲在虎侧,和它低声商量。
  黑虎尚无表示,忽觉身后有人扯了一下衣袂,回身一看,正是白猿。知它通灵,必瞒不过,莫如和它说明还好些,便和白猿说了。白猿先摇了摇头,未后又伸出三指,指着天比画。灵姑悟出要叫她夜里三更时分骑虎前往。暗忖:“我原意当日将人接来,同赴村主夜宴。三更前往,归已天明。反正明早要派康康往接,岂不多此一举?”二次又向白猿央告,终是不允。灵姑知虎听猿话,强它不过,一赌气,本想作罢,继想:“住不几天就走,哪里遇得到这等神虎?多骑一回玩玩也好。”当时点头答应,约定三更将近,命黑虎在昨夜藏身之处相候。然后径自回转寨堂。
  中行之妻谢氏也是会家,爱极了灵姑,执意要她和自己同住后寨,这一来正好给灵姑有了两头说谎的机会:对老父说是答应了女村主在内寨住;对谢氏又说:“自小丧母,老父年迈,须人扶持,从小至今寸步不离。愿陪伯母晚来多谈一会,更深仍往老父房中去睡。”谢氏只得允了,双侠都住在昨晚张鸿住的那两间静室以内,相隔内寨原近,主客新聚,又忙于善后,谁也不曾留意到她。
  灵姑等到席散,便陪谢氏和各家女眷在内寨中坐谈。坐到二更过去,听说村主也回了房,料定两不接头,才行辞赴父屋。谢氏还亲自送到通静室的峰壁外面,看她进了山洞通路,方行回转。灵姑藏在洞内,侧耳往里一听,老父正和虎上、张鸿父子、谢、韩等人谈笑方酣,还未就卧。恐怕惊动,屏息凝神,略候了一会,算计谢氏去远,连忙轻轻纵出洞来。一看,前寨冈上因敌人明早才去,恐夜间生事,防卫周密,灯光处处灿若繁星。知从前寨走,必被村人发现;后寨又一样有人巡守;昨晚所过暗壑中的石梁,必须打从老父房中窗下飞渡。此外路都不熟,无法出村。正在迟疑,忽见一条白影飞来,近前一看,正是白猿,心中大喜。白猿将身一俯,灵姑会意,双手一按猿肩,纵上猿背,两膝盖紧夹猿腰,低喊一声:“快走!”白猿便往那僻静无人处纵去,接连十几纵,又绕到后寨危崖边上。崖势孤削,离地不下百丈之高。白猿立定脚步,回头望着灵姑,伸手一比。灵姑日里已见过它本领,笑道:“我不会害怕,你只顾往下跳吧。”一言甫毕,猛觉腰间微紧,身子已被白猿四爪扣住,凌空往下跳去。只听耳际风生,身子如腾云一般,晃眼一同着地,连一点声音都无有,不禁连声赞妙。才一纵落猿背,忽然一阵风过处,月光之下照见一对拳头大的蓝光,带着一条丈许长的黑影,由右侧肢陀丛草之中飞驰而至。知道黑虎到来,忙和白猿迎了上去,跑没几步,会在一起。灵姑骑上虎背,白猿对虎叫了几声,便往前跑。
  黑虎先是跟在后飞跑,跑得比昨晚还要快些。虎行生风,所过之处山风大作,地面上沙石惊飞,林木萧萧,声如潮涌。回顾后面,昏尘如雾,高涌十丈,随着虎爪起落,漩涡一般卷起,凝不易散,似一条千百丈长的灰龙蜿蜒追来,生动如活。再看前面白猿,直似一条银箭向前射去。灵姑端坐虎背,挟风电驶,自觉豪快绝伦,高兴已极。连经了好些山头岭脚,大坂平坡,一前一后跑得正欢,白猿忽朝斜刺里射去,飞星疾流,转瞬无迹。黑虎却不跟它,依旧前驰。灵姑连喊了两声:“白仙何往?怎不同走?”并无回音,一看所行道路,正与昨夜来去途程方向相仿,估量白猿绕道他行,少时必往洞中会合。人虎言语不通,又在急跑的当儿,无法唤阻,只得任之。
  又跑了一阵,虎王崖洞忽然在望,崖前群豹吼啸断续相闻。一会到达,骑虎纵过涧去,转到崖前,见群豹已入豹栅,只剩豹王和两只老豹守卧崖下,老远望见黑虎,赶来迎接。洞中康、连二猱也已警觉,纵下山来,见虎刚要张口,黑虎把头连摇,低低吼了几声,便同往崖上纵去。
  灵姑通未在意,到洞前下了虎背,便往里跑。进了石室一看,王守常妻、子均已睡熟。灵姑将王妻唤醒一问,说是日里久候众人未归,方在悬念,双猱忽率豹群回转。用比画问答,得知众人占了上风,被村主留住,当晚不会回转。吃完晚饭,双猱忽同豹王人洞,将王于拉出,强他骑上豹背,往崖下纵去,料无恶意,也就任之。谁知它只令王子穿上虎王一件旧豹皮,骑了豹,学着虎王模样,在崖前一带高处盘桓了一阵。二猱口中不住吼叫,群豹也跟着应和。似这样闹有半个多时辰,便即送回来,令人安卧,由此不让出外,也不知是何用意。
  灵姑闻言,忙出洞去寻双猱问时,神虎、金猱一个不在。只豹王和那三只老豹守卧洞前崖口,一见人出,便上前阻,不让走下崖去。灵姑虽未明白它是何用意,但是虎、猱不回,看豹王神气,决不令骑,如何接人走回?几次向豹王疾呼,喝令唤回虎、猱,豹王只是不理。灵姑不往前来,豹便摆尾摇头,近身示媚;一作势欲走,或是乘骑,便咆哮腾跃起来。灵姑无法,只得站在洞前,耐心等候虎、猱回来,再作区处;同时请王守常妻子三人收拾行李,准备动身。
  待有老大一会,渐渐月落参横,东方有了曙意。忽见双猱、黑虎从崖对面盘路上电闪星驰,如飞而至,晃眼纵到崖下,一跃而上。双猱一见面,便把王子拉进洞内,仍将虎王那身旧衣迫他穿上,帮同携了原来行李,纵下崖去。早有四只大豹在彼相候。双猱向人用爪比画,人、猱一齐动手,把所有行囊绑架在两豹身上。另有两豹带得东西少些,结束定后,不由分说,将工守常夫妻扶了上去。又将豹王唤来,令灵姑空身骑上,却令干子骑着黑虎。二猱低吼了一声,同时出发,灵姑见黑虎不令她骑,行时康、连二猱紧停虎侧,与虎王骑虎时情景相仿,估量必有用意。人兽言语不通,只得任之。
  这一虎五豹过涧走完那条盘山的路,王守常夫妻所乘,连那驮着行李的两只大豹,便加速朝着适才来路跑去。灵姑、王子所乘豹王、黑虎原是比肩同驰,忽然慢了下来。
  灵姑先以为虎和豹王行最迅速,不消片刻便可追上,许是成心让豹先跑。谁知豹行越速,虎行越缓,曙色昏茫中,先还略看得见一点尘影,半盏茶的工夫,前行四豹全失了踪迹。
  同时发现经行之处已转入了生路,业与王守常夫妻背道而驰。心中惊疑忙出声喝问时,康、连二猱似早料到,忙跑过来,双爪接连比画,好似此行藏有深意,一切听它而行,不令声张。一面又朝灵姑膜拜,意似称谢,灵姑心料有事,摸了摸身佩的宝剑、暗器。
  二猱见状,颇现喜色。灵姑益发料定不差,事已至此,继又生了好奇之想,反倒打起精神,嘱王子准备兵刃、暗器,就依二猱之意,侨装虎王戒备前行,以防万一。王子虽然年幼,也颇会一点武功,都是一般好事心理,听灵姑一说,更装模作样起来。二猱见状,欢跃不已。灵姑、王渊知对了虎、猱心思,只不知它们何故如此做作,仅疑虎王有伏兽本领,特地装一假虎王吓别的猛兽。哪知白猿李代桃僵,拿他二人去诱妖狐,几乎身濒危境。
  起初虎行颇缓,二猱却不时纵前跳后,蹿高跃矮,四外眺望。灵姑骑豹傍虎而行,为了要装得像,竟改口喊王渊作虎王,一路说笑前进。及至走出二十余里,康康忽然奔往前面路侧高峰上去,凝眺了一会,急匆匆纵下峰来,落在面前,将爪连摆,意似禁声。
  又朝黑虎、连连耳边低叫了两声,一虎一豹立时驮着人,翻爪亮掌,似飞一般沿着峰脚平坡朝前急跑。
  灵姑觉着几次骑虎都没见过这般快法,人在豹背上,只觉两边林木泉石白花花、黑糊糊,似钊轮电转,骇浪雷奔一般,直向身后倒去,分不清是什么形象。身在虎后,当前又激扬起滚滚尘沙,随着狂风,迎头扑面打来,呛得人一张嘴开闭不得。鼻孔里没法呼吸,又无法唤止,正在难耐。还算座下豹王不如黑虎迅速,先还随虎急追,转过峰去,跑没三五里,便即落后,灵姑方始略通呼吸。眼看前面风沙高涌,烟雾蒙蒙,上出天半。
  尘影里依稀看见一人一虎,一跃数十丈,连同前后两点金影,星腾电掣,朝前蹿去。直和弹丸脱弩相似,哪里像跑。情知事变顷刻,就要发作。灵姑见前后相隔越远,忙用力夹紧豹腹,持剑的手半抓定豹颈皮,另一手向腰问取出药弩。重又将剑匀回右手,双双横拦在豹王颈问,抓紧豹皮往上一提,两腿用力一夹。豹王会意,知是催快,嗷的一声狂吼,也跟着一跃数十丈,朝前猛追,前后相隔终有半里来路,依旧不能迫上。
  灵姑恐王渊有失,心正惶急,忽见前面虎行渐缓,豹行越快。所经之地,一边是山,全山林木蓊翳,树高百丈,郁郁苍苍,繁茂已极;一边是条山涧,流水汤汤,泉声盈耳。
  最前面有一高崖,从涧那面横伸过来,仿佛阻住去路。虎、豹就在山麓之下绕山而驰,向那崖下跑去。晃眼工夫,眼看着首尾相衔,灵姑猛觉斜刺里似有一条白影由涧中飞起,落在黑虎身后,随虎并进,一看正是白猿。知它身有法宝、飞剑,纵有厉害蛇兽,也可无虑,心中大喜,把适才疑虑之想消了个干净。
  心刚一放,倏地眼前一黑,伸手不辩五指,耳听阴风大作,鬼声啾啾,暗影中似有无数怪物张牙舞爪,猛扑过来。灵姑不禁大吃一惊,知道不妙,忙把手中剑舞动,手持药弩,往前一阵乱射。箭才发了两三枝,倏地又是一道光华起自眼前,银辉宛若匹练,略一舒展掣动之间,众鬼魅立即消灭无踪。寒光影里,照见王渊紧伏虎背,依然无恙,只是面有骇异之容。二猱左右夹持,圆睁怪眼,乱舞长臂利爪,似要寻敌而攫,也露出慌张之状。白猿却是神态从容,手捧昨日颠仙所赐玉匣,手指空中银光,在那里扫荡妖氛。光华所到之处,团团黑雾虽似风卷残云一般随以俱散,但是天色终是不明,依旧灰沉沉的。那黑雾也似随灭随生,这边刚散,那边又起,兀自扫荡不尽。
  灵姑出生以来虽尚是初次身经,建业村会战妖人也只是旁观,但心雄胆大,并不懂得害怕。见与王渊相隔尚有十丈左近,意欲催豹上前会合一起。谁知行近黑虎三丈以外,似被甚东西隔住,座下豹王往前一扑,便倒撞回来,几乎跌倒。初尚不觉,嗣听豹王嘶声怪叫,一任股夹手提,总是不动。仔细凝神一看,前面虎和二猱也似钉在那里,并未转动。连喊白仙,俱未答理。天更越发黑暗下来,似快压到头上。黑雾成团成絮,随着剑光,上下四方飞舞,乱若狂风搅雪,分合不定。只白猿还能动作自如,却守在虎旁不肯离开,一味指挥空中光华往来驰突,渐渐脸上也现出惶遽之容。
  灵姑方在惊疑,暗影中忽有一个女子厉声喝道:“大胆妖猿,竟敢愚弄凡人,设计骗我。你们已人罗网,休想脱身。凭此一刀,其奈我何?今日我先取妖猿、妖虎的命,然后再寻仇人算帐,与别人无干。虎、豹背上两个娃娃,如若晓事,你仙姑不愿作孽,急速下骑跪伏地上,即可兔死:否则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原来白猿自得了颠仙玉匣,便存了私心,意欲不等妖孤寻仇,先代主人除了祸害。
  回村时仅教虎王传了颠仙之命,留住双侠等人,自将玉匣和匣中束帖暂时藏起。先只想命康、连二猱将王子装成虎王,故令妖孤发觉,以为疑兵缓敌之计。自己却俟人静以后,带了颠仙玉匣,私往妖狐巢穴一探,就便下手,将她除去。嗣因灵姑力请骑虎还山去接王守常夫妻,心想:“灵姑身有仙骨,资禀深厚,又是颠仙弟子,福大命大,妖狐决不敢加侵害。”于是变计,借着灵姑回山之便,教黑虎传语二猱,将灵姑与王氏夫妻父子分作两拨:一拨骑豹先回建业村;王子却装作虎王,与灵姑前往妖穴附近诱敌出斗。自己埋伏在彼,等妖狐一出面,看出虎王不是仇敌的真身,决不下手伤害,自己却可借以成功。
  主意虽想得不差,无奈妖狐一世苦修,早学会一身邪法,比起米海客胜强十倍,飞刀虽利,不能伤她。才一照面,先用法术,连人带猿、虎、二猱一齐困住,当时本要伤害。一则看出仇人不是真身,又俱是有夙根的少年男女)妖狐尚无为恶之心,甚是踌躇;二则颠仙飞刀毕竟不凡,妖狐虽会玄功变化,不为所伤,要想近前取敌,却也费事。相持了一会,想道:“虎王虽然不在,这一猿一虎却是起祸根苗,如没有它们,何致有前生之事?先除猿、虎,正好去掉仇人羽翼,怎能放过?”又明白敌人用的是移花接木之计,越想越恨,必欲得而甘心,只还不愿伤害那两个少年男女。
  这一下警告不要紧,白猿更是狡桧,因身藏仙剑,深明用法,比颠仙飞刀还要指挥如意,一上场就留了一下后手,仅把颠仙玉匣飞刀取出施为。见妖雾随灭随生,妖狐始终不曾现形,只管相持下去,料定妖狐必有拿手。便故作惊惶之状,暗中早在准备。一听妖狐发声似在近侧,立时打好主意,手向腰间皮囊内握住那口仙剑,暗俟运用;另一手故意一指空中飞剑,那道剑光如太白经天,银电流空,直朝妖狐发声之处飞去。妖狐也料有此着,话一说完,早运玄功,避过一旁。一见银光远射,估量回救无及,正中心意,暗施妖法,飞近猿、虎身侧,正要放起一团邪气暗下毒手。白猿何等机警,早已料她必要乘隙而入,一听身侧微声飒然,长啸一声,手扬处,一道数十丈长的朱虹倏地从囊内飞起。近侧妖烟邪雾,立似烈火融雪一般,四外飞散,照得人满面通红,势甚惊人。
  饶是妖狐变化遁逃神速,依旧受了点微伤,才慌不迭地化身逃走。
  灵姑先听妖狐之言,料是妖人怪物之类,少年气盛,那肯服输,口中大骂妖狐,心里也想用毒弩朝那发声之处射去。正在一手舞剑防身,一手按定弩簧待发,猛见白猿身畔又飞起一道红光,虹飞电舞中,似瞥见一团浓烟裹着一条黑影飞向身侧,几乎没被红光扫着。灵姑心灵,料是妖物,更不怠慢,挽弩便发。妖狐也真晦气,正在逃避,白猿又把空中银光招回,两下夹攻。妖狐见不是路,两边要躲,见灵姑身侧这一面略有空隙可躲,以为一个凡人女孩,还敢怎样,匆促中毫无防备。不料灵姑眼尖,一下看破,接着就是一排弩箭。饶是妖狐飞遁得快,仍被射中了两枝,箭头上又蓄有奇毒,虽不致丧命,当时却也痛痒难禁。不由暴怒,激发了凶残之性。一面运用玄功变化,遁过一旁,将身隐起,取了两粒丹药敷好伤处;一面施展妖法,将多年苦炼成的内丹喷向空中,去摄取仇敌的魂魄。这里灵姑放完了一排弩箭,见黑影业已带着烟雾破空逃去,对面白猿却指挥着一红一银两道光华,倏忽穿掷,驱散烟雾,神光离合闪耀之间,近身邪气晃眼都尽。坐下豹王好似阻碍己去,更无畏怯,不等人招呼,便纵了过去,会合在一起。
  这时人和猿、虎、二猱见妖雾散得甚快,没有先前艰难,哪知妖狐已下毒手,另有施为;俱以为双剑联壁之功,好生欣喜。又料妖狐已逃,正互相问答欢跃,比着手势,准备往回走。灵姑抬头望见远近没被剑光扫到的妖氛邪雾,似雨前浮云,疾如奔马,四外散去。便向白猿道:“妖怪逃了,不用再费事,快收法宝,我们走吧。”话才说完,忽见白猿神色顿变,也没答理灵姑,一声长啸,手指处,先放出的那道银光又如匹炼横空,往前面高崖顶上飞去。
  灵姑随定光华所去之处一看,这时烟雾乍消,早上晨光业已明亮,远近景色逐渐显露。晓色微蒙中,只见前面崖顶上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道姑,用手指着自己这面,跳跃比划,飘然如风,动作甚是迅疾,银光闪处,一瞥即逝,不知去向。同时崖顶上飞起一团晶光荧荧的东西,光并不强,芒彩却极流动。初飞起时和水晶相似,转瞬变成银色,如飞星般直上中天,大只如拳,一任银光上下追逐,只是扫它不着,再看白猿,已是满脸惶急,口里啸声不已。豹王、二猱也挨近黑虎身侧,人兽紧靠做一堆。白猿一手指定银光去追逐那团晶球,一手把短剑舞动起数十丈长的红光,在虎、豹前跳跃如飞,意似防卫。
  灵姑见那晶球只在高空避着银光流去,黑衣道姑二次又复逃遁,天色渐已清明,看不出一丝败状,白猿反倒比前还要惶急,好生不解。正要询问,忽听当顶嗖的一声极清脆的声音,晶球上射出数十道黄烟布散空际,本身也倏地暴长数百倍,化为丈许方圆一团明光,五色缤纷,瞬息万变,光艳夺目,华丽无匹,叫人越看越爱,目不忍舍。看不一会,猛觉心旌摇摇,身软神昏,无处安排,有一种说不出的况味,令人难耐。灵姑哪知元神已为妖狐邪法所迷,幸还仗着夙根深厚,暂时没被摄出窍去罢了。白猿因是得道多年,虽不似灵姑那等志夺神摇,可是一面要指挥飞剑御敌防身,一面还要镇慑元神,不为妖狐所算,实是大难,时候一久,也有不能兼顾之虑,渐渐剑光连转,显出迟缓。
  妖狐知道猿、虎、二猱多是神物,不易摄走,自在意中。而灵姑和王子两个未入道的小孩居然也能支持,那少女元神更是显得神志坚定,仅看出稍有摇动,急切问并不能将她真魂摄走,不由又惊又爱,于报仇之外,又把念头转在两个少年男女身上。一见白猿剑光渐缓,益发卖弄精神,加意施为。又因人和对头聚在一起,那两道剑光非比寻常,如连两人摄走,却非容易。不得已而思其次,决计选一个最好的,先把女孩摄去,再作计较。主意打定,方欲幻形变化,将白猿和那女孩分开,乘隙下手。
  这时王子在黑虎背上,元神虽未出窍,人已被妖狐邪术制得昏倒在虎背上,如痴如呆。灵姑比他稍强,一样也是全身绵软,怎么振作精神,也是眼软体倦,不能自制。白猿、黑虎知为妖狐所算,见状在自焦急,吼啸连声,通无用处,同时妖狐又在身旁幻形诱敌,眼看危机顷刻。忽然西南方一片红光倏地一亮,照得满天通红。紧跟着震天价一个大霹雳,夹着无数电火,似雹雨一般打将下来。白猿只觉空中那道银光都受了震荡,几乎指挥不灵。惊疑骇顾之间,耳听远远一声厉啸。再一注视空中,雷火星飞中,妖狐和所放彩芒俱都无踪。只见一片红光夹着万千点电火,带起隆隆之声,往北追去。人兽受了这一震之威,恍如当头棒喝,全都清醒过来。一看四外,业已朝阳满山,杂花含露,竞艳争妍,娟娟欲笑。左边山麓以上,林木森森,浮青耀碧。右边是危崖雄耸,阔涧透迤,泉声幽咽,宛若人语。四处静荡荡的,真似换了一个境界。
  白猿断定来了救星,妖狐不死必伤,侥幸转危为安,人兽均无丝毫伤损,甚是欢跃。
  忽又听破空之声由远而近,遥见一红一白两点光华,疾若星陨,自天直坠,接着眼前一亮,光华敛处,现出两人:一个正是涂雷;另一个生得黄脸红睛,额骨高拱,一副五岳朝天的异相,手持一根竹仗,腰挂长剑,装束与花子差不多,一身破旧衣服却极干净。
  猿、虎、二猱和灵姑俱知是仙人搭救来此,慌忙拜倒。王渊虽没见过,也跟着行礼不迭。
  来人也忙向二人答礼请起,涂雷先指那花子说道:“这位是我师叔姜真人门下弟子五岳行者陈太真师兄,日后与吕师妹是同门同辈的自家人。”灵姑聪明,闻言重又行礼,改口称了师兄。
  陈大真还礼之后,便对白猿怒目相视,似要发话,这时白猿业已行礼起身,见陈太真怒视,又听说灵姑是他师妹,想起前事,心中有病,忙又跪下。陈太真骂道:“你这个孽畜,真个胆大妄为!妖狐与你主人结仇,便由你无知惹祸而起,以致误己,几乎败了你主人几世清修。事到今日,怎么还要胡来?佛家最重因果,以老禅师的法力尚且不能无故解免,你们两个孽畜有多大气候,也敢逆数而行?漫说你无此道力胜那妖狐,即使鬼鬼祟祟,仗着隐匿颠仙飞刀,侥幸斩了妖狐,她死非其罪,依旧转劫投生,冤冤相报。你主人不应过这一段因果,终于不能成道,岂非爱之实以害之?尤其荒谬的是,吕姑娘乃颠仙记名弟子,青城派朱、姜二位真人他年四个传人之一。只因她入门还未到时候,此去莽苍,尚有险阻,颠仙特地将玉匣、飞刀、银蟾蜍,连同匣中灵符、柬帖,命你转交,以作此行防身之用。你瞒心昧己,隐匿不告,已是该死;又引他二人假扮你主人来此诱敌,如非我在中途路遇颠仙,说你接那玉匣时生了异心,命我绕道查看,刚到铁花坞又遇涂师弟,望见这里妖气弥漫,赶来相救,将妖狐逐走,她虽不致便死妖狐毒手,但她本身真灵已为妖狐所迷,元神摇动,如非夙根深厚,或是再迟片刻,神一出窍,即使被我救回,也受了大伤了。你微未道行,竟敢如此狂妄,他日稍有成就,势必为祸人间,留你不得!”陈太真随说手扬处,一道红光飞出,像光笼一般,将白猿罩在里面。
  白猿适已看出他的厉害,虽有法宝、飞剑在身,哪敢施展抗拒,吓得跪在地上,哀啸叩头不已。
  涂雷自是偏向白猿,不知陈大真成心警戒,更没料动手这么快,无法再出飞剑抵御,急得跳着脚直喊:“师兄,千万看我薄面,不可伤它。”陈太真面色一沉,便问:“似此冥顽,如何可恕?”涂雷结结巴巴,慌不迭地力说白猿如何忠义,此次暂时隐瞒颠仙飞刀,必是救主情切所致,决不敢于侵吞。恳求至再,陈大真才撤了剑光,指着白猿骂道:“如非涂师弟求情,今日定斩你首了。”白猿叩头谢了,起立,随将手中玉匣交与灵姑,面上神情十分忸怩。灵姑方知那玉匣竟是颠仙赐与自己之物,不由喜出望外,欢然接过,向着陈太真谢了又谢。
  陈太真道:“匣有颠仙柬帖,师妹务须留意。妖狐内丹受损,不敢轻易再用。经此一来,报仇之心更急,二三日内,必去建业村中窥伺。不过妖狐新创,我又被涂师弟强行留住一日,妖狐修炼多年,出游人事尚是初次,拿不准仇人深浅,胆子尚小,今晚尚可无虑。你二人连同猿、虎、双猱回村,要叮嘱颜师弟,只在村里不要出游。明日一过午,师妹便和白猿守定了他,晚来更是要紧。他因转此一劫须犯杀戒,往玄门中一转,了却许多孽因方成正果,本门二师尊已受了他师父的重托。你奉颠仙法谕,责任甚大,必须慎重从事,不可丝毫疏忽,好在他有法宝防身,又有清波师伯避邪灵符,你和白猿各有仙剑,只要胆大心细,绝对无碍。”
  灵姑又请问莽苍之行休咎如何,陈太真道:“令尊和张老侠各有孽因。师妹早该入门,只为成全你的孝行,迟却几年,待等孝道一尽,便是入门之日了。”灵姑听出口气似与双侠不善,不由大惊,愀然问道:“听师兄之言,难道家父数年后有什么不好么?”
  陈太真道:“双侠正直光明,行侠仗义,自是英雄本色。可惜早年杀孽大重,因果相循。
  我也只听师长提起,不能前知。死生有数,人定当能胜天。以他为人,也不会暮年凶折,不保首领以没,这层只管放心。颠仙玉匣柬帖必还提到此事,日后自知,此时也难详说呢。”
  灵姑自幼失母,天性笃厚,父女二人相依为命,闻言料知老父寿命不长,好似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把适才得剑时的满怀高兴打消了个干净,忍不住凄然泪下。略一寻思,便向陈太真跪下哀求道:“多谢师兄。请师兄转禀仙师,世上无不忠不孝的神仙,既因成全弟子事亲之念,晚入仙门数年,可见仍以孝重。可否特降鸿恩,以弟子异日仙缘来换家父一个长生不老?不特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纵然百死,也所甘心。”陈大真劝起,叹道:“师父屡说师妹孝行为诸弟子冠,今日一见,果然令人可敬。无如禀赋、因缘人各不同,此世成真,全出多世修行,岂能代为?如照师妹所说,非但无此情理,事实上也不能办到。就算至诚格天,人力用尽,仅不过转危为安,略享修龄而已。我既饶舌泄漏先机,自若麻烦,他日必有以报。师妹且自安心回村,休要提起。到了令尊有难之时,我必亲往相助脱难,或是早为之谋如何?”灵姑闻言,心才略放,跪在地下,重又虔诚叩谢一番。
  涂雷便催快走。陈太真行时又嘱灵姑:“转致令尊,积善可以消灾,虽有孝女,一半仍视自己积累如何而定。好自为之,行再相见。”说罢,便和涂雷朝二人一举手,两道光华疾如闪电,破空直上,一晃不见。
  当下灵姑、玉渊仍骑虎、豹、猿、猱同往归途。玉渊几番想要叩问未来成就,均未得便,见仙人厚奖灵姑,自审缘浅,又愧弗如,好生懊丧。灵姑也是忧喜惊惧,心情不定。一路无话,回到建业村。
  王守常夫妻业已先到,到时滇中五虎刚离村他去。吕伟一早起身,不见灵姑到前寨来,以为留在内寨,不便动问。嗣见内寨来请,方知灵姑失踪。一问虎王,二猱未归,猿、虎不见。大家方在惊疑,恰好王守常骑豹到村,见面说起灵始回山接人,同行不多远,使即分路等语。知有仙猿、神虎与灵姑相伴,料必无事,也就安心相待。过了些时,灵姑一行回转,父女众人相见,灵始还恐白猿不好意思,到前早和玉渊打了招呼,由她一人述说前事,把白猿隐宝不交一节遮掩过去。猿性多傲,见灵姑替它遮丑,由此心感灵姑不提。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虎跃猿腾 同探怪阵  雷轰电舞 尽扫妖氛
 
话说众人知道妖狐要来寻仇,俱主严行戒备。谢道明道:“听贤侄女所说妖狐神通广大,凡人岂能抵御?人多无用,我们先请贤侄女开了玉匣,取出仙人柬帖,看是如何,再行定夺吧。”灵姑原恐柬帖上有甚仙机,更恐老父有甚应避的凶灾,不便当人泄漏,意欲回房背人取看。闻言只得把玉匣取出,先供在桌上拜了儿拜,虔诚通祝。又请虎王转问白猿用法,知可随意开看,才恭恭敬敬把匣盖打开,立时寒光凛凛,惊人肌发。灵姑定睛一看,贴中只有五寸来长的一把小刀,卧在匣槽之内,宽却倒有两寸。通体均是精钢铸就,寒辉耀眼,光彩晶莹,形式奇古,端的是个神物。别的空无所有,心疑自猿已把灵符、柬帖取出,未便当人询问,不禁看了一眼。白猿知旨,走将过来,伸出一只毛爪,轻轻捏起刀柄,微一提开,现出一点纸角。灵姑忙将纸角一抽,白猿跟着将刀放好,细看那纸只有一张,并无灵符在内,与陈大真所言不符,刚要细看,吕伟已要了过去,看罢,当众念了一遍。
  原来束帖乃是两张,外有灵符一道。其中的一符一柬均藏匣槽以内,尚未到取视之时。这一张柬帖全是关于相助虎王抵御妖狐之事,大意是说:“妖狐明晚必来,此行只是窥探虚实,稍败即退。天交子夜,可命虎王择一有明暗的静室,住在里面,身佩古玉符端坐。白猿、二猿随侍在侧,灵姑父女同在外间散坐闲谈,若不经意。黑虎当外室门而卧。妖来,黑虎必然发觉一啸,灵姑立将玉匣飞刀放起,跟踪追出,只是不可追远。
  余人准备弓弩,如见黑影,一同发射。虎王、白猿不可出室,以防妖狐暗算,只将清波上人所赐灵符施展,自有妙用。妖狐内丹修炼不易,不到危急拼命,或是自知必胜,决不轻用。所仗厉害的是她所炼妖阵,但须前三日行法布置。当晚见不能胜,必定再来诱敌。若诱敌不成,又生诡谋,反难预防,不妨将计就计,到日带了猿、虎一诱即往,最好算准时地,故蹈危机,免其疑而生心,等虎王应完此劫,恰值妖狐恶孽已多,自然有人解困,百险无妨,事完之后,可去莽苍山隐居。此外,束帖还写有去莽苍山的途径、走法,以及虎王与妖狐对敌的时日、地点,俱都一一开示,甚为详细。另赐灵姑的灵符,柬帖,不到时日,却不许取看。
  众人听罢,立即依言部署:把双侠、谢、韩等所居静室让出来,将灵姑前晚藏身的一间给虎王居住,外间住吕氏父女。另由戴中行发令,连谢、韩、张鸿、王守常父子,以及村中一干能手,各备强弓硬弩诸般暗器,均将毒药上好,准备明晚埋伏应用。虎王性做,一听妖狐如此猖獗,众人费这么大事来保卫自己,不禁怒发暴跳,执意率众除妖,不肯潜伏室内,还算平素信服白猿,再三和他分说利害,众人又为劝解,方始忍气答应,不提。
  那妖狐眼看得手,忽被陈、涂二人赶来,用太乙神雷震散妖氛,将她逐走,内丹也受了伤,仗着机警,长于变化,侥幸脱险,逃到建业村左近密林之内潜伏。惊魂乍定,想起前情,又急又怕。暗忖:“仇敌帮手如此厉害,这仇如何报法?”正在作难,恰值五虎、随平一行人等走过。
  原来妖狐前生在神僧座下听经多年,恶性渐混,转劫以后便来斑竹涧旧居洞穴以内苦修待仇。明知仇敌降生本山,因自己法宝、妖阵没有炼成,又知仇敌有神僧护庇,虽令转世应劫,必然早为之谋,况有神虎、仙猿为助,恐报仇不成,未敢轻动。偶然出门,也只在洞外崖顶上吐纳修炼,轻易不肯远出。
  后来路遇红蟒,得知本山有一片山崖,啸聚着不少的豹子,内中还有一虎、一人、两只金星神猱为主。近崖数十里,仿佛有法术禁制,看去无形无质,别的鸟兽俱能随便通行,红蟒却不能擅越雷池一步。只要走近那一带地方,不是找不到路,便是阻碍横生,不能越过。并说它在红神谷受一群野人供养,已特地示意,令他们专掳汉人上祭,打算借他们力量,将仇敌捉来,一直没有如愿。料那统率豹群的必是前生仇人,只是无法去探。妖狐一听,亲去试了试,果然那一带地方不能通过。仇人前生道行深厚,万非其敌;如今转世,还能役使金猱、百兽,法力不问可知,气又馁了好些。意欲叫红蟒去打头阵,授以地行之法,使其穿地通行,前往窥探虚实,相机图报。如见不佳,再行归商进止。
  用心颇为阴毒。
  也是虎王仙缘厚福,不该遭害。红蟒行至半途,便因残杀生灵,为一过路散仙所败,仗着妖狐传授,遁人地底。虽未伏诛,却被仙法禁闭,困在地底,不能脱身。妖狐等了多日不来,估量红蟒必为仇人所杀,益发胆寒害怕,哪里还敢妄动。直到近日,法术快要炼成,决意复仇,方始出洞探寻。起初数日,因有先人之见,知道虎王崖前设有禁制,恐被惊觉,不肯走近,建业村也并未去过,只在早晚课余之时,偶然隔山凭高远望,观察动静,仍未远离巢穴。昨夜所炼妖阵大功告成,忽生恶念。心想:“此阵如能再加数百生魄,更要厉害得多,不患前仇不报。”初为恶,还顾虑着神僧以前告诫,举棋不定。
  后来决定摄取红神谷山人生魂。这些山人俱是以前子孙同族之敌,自己当年也曾几为所害,衔恨多年。暂时先不造此大孽,万一妖阵敌不过仇人,再行下手,也还不迟,于是隐忍未发。
  当晚便赶上双猱使王渊装了虎王诱它来窥,以为疑兵之计。妖狐何等狡桧慎重,老远便看出有心做作,料定有诈,还不知是个假的。为了一发即中,打算稳扎稳打,设下妖阵,再与交锋,并没近前打草惊蛇。天明前,白猿直入妖窟,将她诱出,以为妖狐生前受戒,除报仇外决不伤人。能仗仙剑就便除去,固是妙极;设若不能,她见来人是个假的,也必舍之而去,还可使其因而缓兵。不料妖狐已入魔道,恶根萌动,又知虎、猿是个罪魁祸首,哪肯轻放。这时新败之余,心怯仇敌厉害,为恶之意愈炽。恰值五虎等一干人走过,正凑现成,当即尾随下去,几番打算下手,就便摄取。随走了一程,妖狐渐渐听出仇敌近况,并知村中还有多人与他同党,这伙竟是仇人的对头。这一同仇敌忾,才把恶意打消。反正红神谷、建业村两地尽有许多生魂可摄,何必要害这些与自己同病人的性命?又爱上了顾修子女,算知五虎等必走盘谷,不患追他们不上,打算炼完妖法,再来摄这两童男女回洞收为徒,还可盘问虎王真实来历。所以当时没有下手,便即回去,等坐功做完,望见谷中火起,连忙赶去,众人已中山人火攻之计了。
  妖狐和山人宿仇相见,分外眼红,又当需用生魂之际,如何能容。当时本想连顾修子女和火中诸人一并救走,不料一人误会,害了大众,一刀砍去,将妖狐激怒,一赌气,只将两小孩救出,就势摄走了数百纹身族人的生魂。她将顾氏小兄妹救回斑竹涧洞内,因寻吃的,又与五虎弟兄相遇,未及救出盘问,恰值陈太真、涂雷二人赶来,将她惊走。
  涂雷因妖狐厉害,虎王是个凡人,决敌不过,意欲代他除去,师父又坚执不许。难为陈太真到来,再四强留,除了妖狐再走。陈大真在伏魔真人姜庶门下,得道最早,知道妖狐气数未尽,不该死在自己手内。虎王必须应过这场因果,否则冤孽牵缠,反倒多事。无奈涂雷执意不听,再三苦求,只得答应代为搜寻,到了子夜过去,不问成否,必行他去。涂雷应了,还恐陈太真不肯尽心,乘着师父他出,追随陈太真满山苦搜,斑竹涧一带连去好几次,均未遇上。未一次刚走,妖狐即回,一会又出寻粮。陈、涂二人发现妖气,跟踪追来,尽管手下神速,终于无效。知道再寻甚难,陈太真坚执有事要走。
  涂雷无法,只得别去,心还想独寻妖狐除它。偏生清波上人回洞得知此事,把涂雷教训了一顿,不到时日,不许外出,这才快快而罢。
  妖狐两次受惊,断定仇敌有了厉害帮手,恐妖法不能成功,紧炼生魂之念愈切。把顾氏兄妹放在外洞,自往内洞行法。偏生顾氏兄妹聪明好动,见师父不在,出洞探看,对坐在树林外山石上,想起父母惨死,放声大哭。被妖人陈惠路过发现,爱他兄妹资质,立用妖法摄走。那妖人乃北邮山冥圣徐完门下,照例事后要留一点记号。妖狐也颇知他名头。妖狐行完了法出洞,两小兄妹已不在,赶出林外一看,见有陈惠名字的符箭,算计走还未久,连忙赶去,已是无及。懊丧归来,行至半途,无心中又遇见四虎中毒,倒地待毙,山人要拿他们去诱毒蝎。妖狐本因顾氏名妹年幼,仅知虎王是乃父仇人,语焉不详,四虎俱是顾党健者,必然深悉,正好救回一询虚实。当下又弄死了好些山人,将四虎救了回去。妖狐起初颇把四虎引为同调,连安置洞外,也是为了四虎蛊毒太深,须多吐纳清新之气,以利速愈,并非有所顾忌,每人还给了一枚仙府薯蓣,原无丝毫恶念。
  本拟当晚四虎复原,问罢仇敌虚实,即往建业村窥探。
  黄昏时,忽想起那两小孩丢得可惜,无亲人去已久,北邙山相隔太远,就寻了去,也未必是人家对手。大仇未报,又树强敌,甚是不值。盘算至再,终于不舍。见妖人陈惠遗留的符箭仍旧钉在地上,暗忖:“常听人说,冥圣门下狠毒骄横。对方见到这种符箭,如果不服,与他为敌,只消将它毁去,妖人灵感相通,不问相隔千里万里,三日之内,自会寻到原处对敌。如若好好拔起,通诚祈求,再用阴火化去箭上的灵符,那符立即自己飞回,留箭的人必应约而至,和你相见。此举虽然表示不愿,已是认低服输,不论允否,还可商量,至多所求不许,决不致再反脸为仇。如若自甘吃亏,任其豪夺,不敢违抗,那箭无人动它,满了三日三夜,自会飞去。妖人见对方如此顺服,最为得意,除却本是仇敌而外,异日遇上机缘,尚有几分照应。目前仇人势盛,自己孤立,何不试一引他前来,相机央求?如允将两小发还,固是佳事;否则借此和他交接,岂不多了一个支援?”
  妖狐也是运数将尽,处处倒行逆施,自速灭亡。它虽出身异类,得道年久,多与妖邪往还,自从前生遇见神僧,听经多年,早已洗手修行,不复为恶。遭劫之夜,神僧也曾一再点化,此时如能自省孽因,不修仇怨,苦求超度,必能仰仗佛法,借这一次兵解,转投人生,重修正果,以它多年苦修之功,仙业何难立致。偏生执迷不悟,始终不舍旧日所修旁门中的根行。竟没想到此生之因,来世之果,精金良玉,经此磨冶,益发坚明朗润。以为内丹尚在,元神犹存,仍可随意修为,故一味苦求,解冤雪忿。当其恶孽未著,只不过虎王应劫,吃一点亏,于官本无损伤,这些年工夫,先是自恃得了神僧应允,安心复仇,可以无忌。嗣见虎王好久才投生,所居又有法术封锁禁制,红蟒复仇,一去不归,渐疑神僧私心袒护门人,并不主张公道,渐怀怨望。所炼法术又是旁门左道,不知不觉还了本来面目,一到运用之时,便非害人不可。山人凶顽好杀,虽有应得之罪,但其居心并非除暴安良,乃是摄取生魂,借以行恶,即此已是罪深孽重。这一结纳妖人,更闹了个形神俱灭,万劫不复。如非佛家最重因果,连虎王这一劫都不消应了。
  妖狐和冥圣徐完门下这些妖邪并未见过,只是耳闻,哪知厉害。打定主意以后,先走向插箭之处,恭恭敬敬拜了几拜,将箭拔起,虔心通白。把自己如何倾慕情殷,难得降临,未及迎候,又不知仙踪何所,特借神符传信,请再降临一晤等等,默祷了一阵。
  然后吐出内丹,用自炼阴火将符化去。”那符立化成一缕轻烟,裹定那枝妖箭,脱手朝空飞去,一瞥不见。
  妖狐震于传言,恐来人词色凶狠,当着四虎过于卑屈,不好看相,箭飞去后一会,便跑向林外高山上等候。并以为妖人隔远,不会就来。谁知陈惠因近年乃师连遭各正派赶杀,几乎全门覆灭,声势迥不如前,都由于门下弟子在白阳山上妖尸无华氏墓中想夺取轩圣至宝,留下一枝符箭,被峨眉门下女弟子杨瑾、凌云风毁去,师徒不服寻仇,惹出来的乱子,见符箭每留一次,总丢一次人,又羞又恼,几次严命门人,以后不是定能如意,不许妄用,违必重罚。先见两小只是凡人子女,林内崖洞又隐有妖气,这一带素无峨眉、青城、昆仑各派中人隐居,留箭为记乃本门习惯,匆匆没有深思,留箭而去。
  陈惠飞出百里,忽然想起曾听人说清波上人隐居黑蛮山铁花坞,离此甚近,寻常妖邪不通声气,哪敢在此寄迹。近年各派多喜收徒,一干异派中人只要安分,一样容纳往还。
  两小啼哭,必是新来,弄巧许是一个与正派中人有瓜葛的。师父现在处心积虑潜隐炼宝,以为报仇之计,休又给他闯祸生出枝节。收了妖遁,向两个小孩一盘问,听说乃师是一黑衣道姑,拿不定是何路数。一算途程,已飞出了好几百里。恰好左近双钵岭下三清观中恶道无疵道长史渔是个同道,便将两小孩寄在观中,飞回查看。
  陈惠久不见箭有动静,心里还在发虚,当是又遇高手。隐身到达一看,正赶上妖狐在林前取箭默祷,不禁失笑,知是一个未见世面的妖邪。又看出妖狐道行颇为深厚,正可收服引为己用。于是收了符箭,跟到林外,妖狐通未觉察。陈惠本可即时出现,为使妖狐迷却多年修炼的善根,并给她一个下马威,好使其胆寒畏服,驱策如意,永不背叛,又耽搁了片时,暗中准备妖法,然后出其不意,骤然出现。
  这类妖人在各异派中最是凶恶狠毒,不在妖尸谷辰以下,遇上躲还躲不及,妖狐却反去招惹。她这里正盘算人来如何对答,陈惠妖法已然发动,故弄玄虚,将手一指,立刻来路上火云飞射,恰似正月里的花炮,在遥天空际闪了一闪。妖狐见天边一亮,料是妖人赶来,方讶来得神速,倏地眼前一暗,现出一个装束怪异、相貌狰狞的短衣道人。
  初现时,浓烟匝地,黑风滚滚,风力绝劲,以妖狐的道力,都几乎立脚不住。妖狐想不到这样厉害,不由吃了一惊。初见不愿示怯,连忙暗运玄功镇静心神,躬身说道:“贫道不知道友驾临如此神速,未在原地恭候,还望宽宥一二。”
  陈惠本心是想先声夺人,吓它一跳,所以把看家本领全使出来。看出妖狐脸上虽有惊容,转瞬却复了原状,镇定如常,身子也未被风刮动,料知不是易与,越发看中。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将本门迷神照影之法施展出来。乘妖狐躬身答话之际,将手微微一扬,就势指着妖狐喝道:“我乃北邙山冥圣徐完门下四弟子陈惠便是。路过此间,见两个童男女在你洞前哭泣,资质不差,甚合我意,已将他们带回山去。你敢强么?”
  妖狐先见两小兄妹没有同来,又震于妖人来势,知道人要不回,已然改了主意,专意和他结纳。再加匆匆未及防备,中了妖法,一个寒噤打过,神志已昏,自愿归附,巴结都来不及,哪里还肯说出不愿的话,忙即改口答道:“贫道并非要把那两个小孩索回,只缘久仰徐祖威名,向慕情殷,已非一口,总以仙凡迥隔,无缘得见,私心引为憾事。
  昨日在盘谷火窟中救起两个小孩,也是爱他们资质,但自问道行浅薄,难加深造,方欲暂且收容,异日为之别觅仙师,不想被道友垂青,将他们携走。后来贫道发现神箭符记,知是徐祖门下道友所为,颇代两个小孩欢喜。情知道友出入青冥,飞行绝迹,仙踪已远,意欲借这一点鸿雪因缘,请返鹤驭,一表衷曲。倘蒙折节下交,何幸如之。”陈惠见她这等谦卑说话,虽然灵智已昏,却看出她本具诚意,也甚心喜。当下把狞厉词色收起,答道:“道友如此知机,足见高明。此地不是讲话之所,你我同往宝洞一谈如何?”妖狐自是百依百顺,诺诺连声,同回洞内谈了片时。
  陈惠本想把它引归鬼祖门下,这一听出她心意,才知树有强敌,道法高强,想结一奥援,助她复仇。并知对头是佛门有道力的弟子,两生修为,夙根深厚,更有清波上人与青城派剑仙为助,暗自惊心。师门每和正派诸剑仙对敌,屡遭挫败,哪敢惹事。再三盘算,不愿在妖狐面前灭了本门威风锐气,假说:“虎王是个无名小辈,就连清波上人门徒都算上,也不值一敌。无奈我奉了师命,有事东海,暂时不能相助。”答应把妖道无疵道长史渔引见给她。并留下一枚信香,如若相须,一焚即至。又给妖狐出坏主意,并传授一些妖法和一道遁神灵符,以备万一危急,可仗此符保了元神,投往北邙山去。
  妖狐自是欣喜万状,奉若神明。双方订好后约,陈惠起身作别,妖狐亲身送出老远方始回转。
  妖狐归途自恃结交了两个厉害妖党,又学会了些恶毒妖法,本想当晚往建业村一探虎王虚实。行径一条峡谷之上,无心中往下注视,忽发现谷中有了仙法禁制。如在平日,妖狐知道这类禁法下面必然禁得有邪魔鬼怪之类,决不多此一举。这时因与妖人一气,灵智已昏,仅知结党增援,把昔日鄙夷的邪魔都当作了同气之求,哪还分甚邪正。忙住遁法,落下一看,那禁法形迹明显,并不高深,易于为人解破,估量所禁妖物无甚道力,不足引为同调。妖狐本想不管走去,继又想道:“目前用人之际,这东西既遭玄门禁法封闭,能逃入地底躲避,不为所戮,多少总有点用。管它道行深浅,且救出来看了再说。
  至不济,用它来惊扰敌人,略分心神,也是好的。”想到这里,便将禁法解去。
  等那东西钻出,妖狐一看,竟是以前失踪的同仇患难之交红蟒,好生高兴。因第一次红蟒去害虎王没有得手,证以连日经历见闻,再命红蟒往建业村去,无异自寻死路。
  起初想将妖阵设在西大林,那里森林蔽日,四外高山峻岭,人迹不到,既便行法,又不易为人窥破,只要将人诱往,即有成功之望。只是相隔建业村太远,仇人万一不肯穷追入伏,岂不枉费心力?最好中途再设一阵,由毒蟒代为主持,将所有恶毒妖法俱留为第二阵用。能胜更好,倘不能胜,毒蟒现了真形一逃,虎王定率猿、虎、双猱追赶。等到引人阵内,再用妖法杀死红蟒,役使妖魂,借它内丹奇毒之气运用,仇敌就是大罗神仙,也禁当不起。
  妖狐阴谋打定,着意布置一切,没有往建业村去。径和红蟒先往中途白沙坪山洼平原之上,设下一处妖阵,授以机宜,留蟒坐镇,约定到时发动,旋即回洞,适遇四虎等得不耐,心念顾氏兄妹,入洞窥探。妖狐自被陈惠迷了本性,善根尽掩,直似换了一副肺肝,凶暴已极。以为四虎前夜遇见敌党,道破行藏,藐视自己出身异类,不念救命之恩,乘隙窥探隐私。立时野性暴发,怒火上升,不问青红皂白,径将四虎生魂摄禁。等讯明实情,井无他意,无如凶焰已张,不可遏制,依旧想利用四人生魂,使为蛮魂厉魄之长,永沦鬼役,增厚威势。事完方往建业村窥探。因这许多迟疑耽延,致使虎王等在建业村多等了一夜。等至次日白天,因昨晚在自准备终宵,妖狐未到,虎工首先不耐,正欲发话。白猿忽自外来,手待一封柬帖。
  原来自猿因昨夜虚等,颠仙之言未验,心疑涂雷已将妖狐除去,私往探询,中途遇见清波上人,授以此帖。众人急忙开秘,上写道:“妖狐定于昨夜前来,动念已久,不料中途连生波折,先遇陈惠,后救红蟒,又复变计。今晚必来,可仍照前法应付。妖狐明知踪迹已露,当场暗害,势所不能,此来专为示弱诱敌,稍敌即去,明晚必要再来。
  到了黄昏时分,不等她到可同灵姑父女、猿、虎、双猱迎头寻去。行抵白沙坪,妖狐设有第一阵在彼,留有红蟒主持,本身必还未到。红蟒见人,必然出现,诱敌人阵。那阵未发动时,虽甚隐秘,不易看出,但虎、猿俱是慧眼,一望而知,连双猱也可嗅出妖气。
  到时虎王不可骑虎,暂不入阵,只与白猿同立。等蟒败退,见人不追,二次出斗,可装败逃走,由白猿前导,绕过妖阵,向铁花坞那一面退去。黑虎、双猱不时在后阻挠,以防追上。等逃出十来里,到了青杉林左近,那里设有虎王一个替身。逃时虎王必由林内两片大崖石当中经过,替身就在石后,人往左侧石后一转,红蟒追来,势必触动禁制。
  假虎王也即出现,行动比虎王更速,红蟒为仙法所制,一定照直穷追不舍。无须理它,径直骑虎,同了猿、猱赶回白沙坪。妖狐此时必然先到,向红蟒指示机宜。可出其不意,径人阵内,身有法宝与白猿一口仙剑,决可无虑。不消多时,即有人来相助,破却此阵,仍旧急速往西大林追去。
  “妖狐多诈,素来谋定而动,本心先用这第一阵来试探成功与否,如不能胜,再斩红蟒,役使妖魂。洞中厉魄,不难一招即至。注重仍在红蟒,见蟒不在,心还不死,为求必胜,定要遁回寻找。也许当晚遁去,改日再图大举,俱说不定。这一来,可使她措手不及,又被相助破阵的人破了她隐身邪法,势非即日一拼不可。等她遁回西大林洞中,所炼一招即至的千百厉魄凶魂,已为人破了妖法收去,无一可用了。
  虎王一入西大林,定为妖阵所困,猿、虎、猱均须应劫,无可避免。可将人兽聚在一起,虎王持宝端坐虎背,双猱夹侍,由白猿独持仙剑抵御。挨过定时,自有救星。千万不可大意走散,稍有疏虞,便即无救。
  吕家父女先随到了白沙坪,等红蟒出现,认明之后,径随虎、猱身后追去,等虎王一回身,跟踪虎后追赶。中途如若有人相唤,不可理睬。如真追来现出身形,可仗玉匣飞刀动手,不问来人多少,一齐杀死,休放一个逃走。此乃北郁山冥圣鬼祖徐完门下约来相助妖狐的妖徒,无多道力。死后如不见尸首,只有人影在地,可用飞刀十字切断,便可无害。妖徒如遗有符箭、令牌之类的物件,切忌拾取。随后追到铁花坞崖下树林之内,再用飞刀斩了红蟒。蟒行如风,非它止步还迫不上。不到铁花坞,也不可斩它,兔被妖狐败往西大林内,路过发现,收去妖魂毒气。”
  众人看完之后,知妖狐当晚必来,事已前知,早有部署,不似初次闻警那般忙乱。
  中行、双侠慎重,为防万一,老早吃了晚饭,各人照计行事,分头埋伏准备去讫。
  灵姑年幼喜事,自得玉匣飞刀,珍如性命。连日白天无事,借着出猎,已拿它追飞逐走,连试过几次,甚是得心应手,指挥如意。仙家异宝,果不寻常,益发爱不忍释,佩挂身旁,一刻不离。连等妖狐未来,本是心焦,一听说当晚准到,不时拿着玉匣抚摸观看,好生高兴。饭后回房,因妖狐要亥子之交才来,夭色还早,老父倚榻假寐养神,有心想和虎王闲谈。探头往里间暗室中一看,虎王因听白猿之劝,正按照涂雷所教坐功,在那里练习人定。白猿也面向着崖窗静坐,双目垂帘,眼缝里仍有两线光芒斜射地上。
  康、连二猱想是要学主人和白猿的样,又静不下心来,一边一个夹坐在虎王身旁地上,时而斜脱白猿,时而看看支人,一会又抓抓头皮,变动手脚,远没白猿沉静,神态甚是可笑。四只怪眼睁合之间,红碧光华不住在暗景中明灭闪动。
  灵姑证以连日见闻,看出白猿道行甚深。暗忖:“一个猴子,居然修到通灵地步。
  据虎王说,它已有千年道行,只要渡过这一番劫难,日后还有一番仙缘遇合,换骨伐毛,口吐人言,再一加积外功,即有成仙之望。异类尚且如此,自己幸承仙人垂青,恩赐飞刀、灵符,虽未人门拜师,已成了记名弟子,这等仙缘,旷世难逢。偏生陈太真所说的语气,分明老父将来有甚灾厄。再四苦求解免,虽承应允,并未明言,好叫人忧疑悬念。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从此务要多积善功,给老父解免灾厄。倘能皇天鉴怜苦心,使父女二人同修仙业,哪怕多受灾厄困苦,甚或把自己仙业折却一半,均所甘心。否则女儿成了仙,父亲仍不免于受劫受难,重堕轮回,就做仙人,也是抱恨终古,有甚趣味?”
  灵姑独个儿在外问缓步徘徊,胡思乱想一阵,望望老父似睡未睡,躺在榻上。过去取了条夹被盖上,老父仍然未醒。心想:“今晚有事,怎会熟睡?”虎王打坐未完,不便惊动,觉着无聊,走向院中。见月光皎洁,晴空如洗,树影散乱,清风飒然,黑虎声息不闻,目射碧光,静悄悄当门而卧。俯身低问道:“此时天色尚早,妖狐未来,我想往外面走动走动,看看张叔父他们埋伏得怎样,至多半个时辰即回,去得么?”黑虎只是摇头。灵姑恐怕妖狐早到,略站片刻,己将回屋,白猿忽从外飞来。灵姑出屋时,曾见它陪着虎王一同打坐,此时由外而至,必从里屋向崖窗中飞去,绕道前面回转。方疑有故,白猿朝着黑虎耳边叫了两声,又朝灵姑打了个爪势,意似叫她等在外面,旋即飞回里间。接着金猱康康纵出,拉了灵姑衣服一下,径往屋旁崖洞小径走去。灵姑方一迟疑,黑虎也衔着灵姑衣服向外一扯,仍旧在原处不动。
  灵姑试由洞径追去一看,康康已等得不耐,正要回走。见灵姑走出,将手往前一指,脚底示意快跑。灵姑见那指处正是寨堂前冈脊后面,中行代涂雷豢养恶兽狮獒之所。康康已是先行,即出白猿之意,必有怪事发生。灵姑摸了摸腰悬玉匣和身佩宝剑。药弩,跟踪追去。路上原有谢、韩等人好些埋伏,康康竟是绕路避人而行,惟恐众人发现,有时竟避向冈脊后面,回扶灵姑攀援而行,道极难走。灵姑稍欲低声发问,便即摇爪示禁。
  灵姑不知何意,只得轻悄悄随它进止。一直绕到狮獒兽栅近侧,康康方始止步,拉了灵姑潜伏草际,指着栅门,教灵姑留意。
  中行当时虽答应涂雷代他豢养恶兽,后听虎王转述白猿之意,再三告诫,也未免有些顾虑,特意选了这一个所在做兽栅。那地方僻在冈后,大约数亩,背后崖壁削立。大壑前横,深不可测,对岸危崖高峻,不能飞渡。一面奇石磊砢,壁立百丈,无可攀援。
  只灵姑去的这一面有条下降之路,可以直达栅前。但是中间十数丈有四处中断,分设着一丈到六七丈不等的四条活栈道,以备万一恶兽破栅而出,只须人在上面将栈道活节一解,立即坠入无底深壑以内,不致逸出为害。为使恶兽畏威,每日由虎王带了白猿与喂食的人不时同往,用仙剑威吓。夜晚俱有戒心,向无人迹。
  灵姑伏在草里等了一会,先听狮獒发急怒啸。待不一会,又听追逐腾跃之声,仿佛那日恶斗情形。欲往探看,被康康拉住,往对崖一指。灵姑随它指处一看,瞥见一团酒杯大小的碧火,在对崖荧荧流动,浮沉起落,若往若还。康康又用爪比势,教灵姑准备用那玉匣飞刀。灵姑方把玉匣捧在乎上,耳听兽栅内一声人的惨叫,对崖碧火便似流星过渡一般飞来。相隔一近,看出火光之下有一黑影,直往栅中飞落。康康立促灵姑站起,一打爪势。灵姑会意,把手中匣盖微开,口诵直诀,将手一指。说时迟,那时快,这里一道银虹刚由匣中飞起,恰好栅中狮獒一声厉啸,两点绿火突由栅内飞出,火光下面各有一条黑影,内中一个似已受伤,扶抱同行,比起来时较缓。乍见银光,想是知道厉害,未伤的一个方欲丢下同伴逃走,如何能够。两条黑影子刚才分开,十数丈长一道银虹已急如电掣,疾卷而至,圈住两条黑影,只一束,嗷嗷两声惨叫过处,便成了四段。两点绿火应声而坠,如陨星一般,瞬息消灭。
  灵姑知妖物伏诛,收回飞刀,过去一看,月光下照见地面上躺着四段形似人体的黑影,仿佛浓烟聚成一般,却又凝结不散。康康奉命行事,自是莫名其妙。灵姑更不知就里。因妖物死得如此容易,未免轻视,试持宝剑一砍,砍过依然原样,不似飞刀一过,便即分裂,觉得是已死妖物,未甚在意。康康又催着快回。等到转身走没几步,想起这东西还是消灭的好,打算再用飞刀将其乱砍一阵,分裂搅散时,回身一看,那四段断影已渐没入地内,飞刀出匣,踪迹已沓,康康一味催回,这里既发现妖鬼之类,妖狐必已到来。耳听狮獒仍在厉声悲叫,不暇过问,忙着回赶。
  灵姑到了静室以内,见黑虎仍卧门口,态甚安详,老父也已坐起,室中也无动静。
  又进里问一看,虎王仍在打坐,康康向白猿附耳低叫了几声,白猿并未回答。令康康仍待原地。对灵姑只注视了两眼,无甚表示。灵姑走将出来,问老父今晚为何这般困法?
  吕伟答道:“适才饭后,虎王和白仙、金猱等回屋。大家散后,我和张、方二位叔父见时尚早,你正去往后寨,又谈了一会,才同走出。过了寨堂,忽来一阵山风,我三人都打了个寒颤。分手时方叔父还在说笑话,你便走来,一同进屋。我只觉晕,一味想睡。
  梦见两个披麻的黑衣人,用一条黑绳将我和方、张二位系上,由一人拉了,走到冈上,另一人不知何往。这人听到狮獒啸声,甚是高兴。拉了我们同去,将人系在外面,径人栅内。我三人俱当命尽,遇见阴差,想要挣脱逃回。谁知那一根细绳竟比蛟筋还结实,扯长了十几丈,却不能断。前一黑衣人又从对崖飞来,正恐被他看见,嗔怪受苦,他己直投栅内。我三人还在拼命强挣,忽然一道银光一亮,两黑衣人恰好由内飞出,被斩四段,同时我三人系身黑绳忽然消灭。我刚看见你和康康,人便惊醒了。”灵姑闻言大惊,知老父并非做梦,定被妖鬼所擒。如非白猿前知,令己赶去,几乎一瞑不起。便把前事细细一说,吕伟好生惊讶。
  父女二人又谈了一会,白猿忽在里间门口朝着灵姑把爪一比,仍走回暗中坐定。灵姑料知妖狐将到,侧耳一听,外面风声渐起,吹得屋外树木花草飒飒乱响,仿佛有异。
  悄对吕伟道:“爹爹,妖怪快来了。”吕伟点点头,各把应用兵刃、暗器准备在手边应用,心情立时紧张起来,静等黑虎一声暗号,便即动手。
  待了一会,除了风势越大,仍无别的踪迹。灵姑又踱至阶前窥视,只见银河耿耿,星月在天。山风过处,吹得林木花草起伏如潮,发出一种极尖锐猛厉的怪啸。连蟑危崖,如披霜雪,矗立月光之下,阴影投到涧壑以内,遮黑了一大片,静荡荡的,别有一种幽旷寂寥之景。四外寻视,除风比往日较大外,并不见有别的异状。再看黑虎,仍然守卧阶前,虎目半闭,若无其事。灵姑忍不住伏身虎颈,悄问道:一妖狐快来了么?”黑虎把颈朝右侧一拱。灵姑不解,方欲再问,黑虎侧耳一听,口中微啸了一声,跟着跑向右侧洞径出口旁边,往下一蹲,长尾高耸,觑定洞口,作出欲扑之势。
  吕伟在室中听黑虎发了警号,灵姑仍在屋外呆看,忙即走出,点手叫她走进,与虎王不要离远。灵姑回到室内,见康、连二猱各从里室奔出,如飞往外纵去。白猿站在虎王前面,手握剑柄,目光注定门和窗户,大有待敌而动之势。知道事变俄顷,忙把玉匣捧起。吕伟低嘱道:“仙人柬帖不叫我们装作无事,静以待敌么?我儿只守在虎王门口,让白猿好照顾窗洞一面好了,这般进出忙乱则甚?”言还未了,猛听黑虎震天价一声怒吼,接着又听康、连二猱厉声怪啸与黑虎腾扑之声。白猿立发对敌暗号。灵姑便照仙柬所示,将手一指,匣中飞刀立化一道银光穿窗而出,吕伟与灵姑说完了话,早手持暗器,伏身窗侧,往外窥探。见是一团黑烟裹着一个黑衣道姑落在地上,刚往室门张望欲进,冷不防黑虎潜伏近侧,怒吼一声,随即扑上前去,迅疾异常。
  黑虎原是神物,妖狐虽有道行,毕竟生性相克。此来仅由四虎口中得知来客款留在此,自侍新会妖法可进可退,成心显露形迹,一窥仇人深浅。到前先刮了一阵妖风,不见动静。到时见全村灯火尽熄,只仇人所居峰腰危崖一角之地,有一排静室,遥见灯光外映。妖狐始而疏忽。贸然直落,没有细心观察。黑虎藏处极隐密,又将双目闭上,不易发现。继见四外并无法术禁阻和其他异兆,觉与红蟒所言不类。心想:“虎王起初不知自己近在咫尺,尚且通设埋伏,以防万一。近日明知衅端已起,早晚必要寻上门来,反倒毫不防备,连手下虎、豹、猿、猱等灵兽俱不见一只。不是人已回山,便是另有诡计。倘有道行法术,这等声势前来,已然升堂,快要入室,决不会全无知觉。”心中一迟疑,不由临阶却步。
  就这一停顿间,黑虎已运足全力,怒扑上去。这一震之威,全山齐都起回音,屋宇摇撼,似将崩倒,屋瓦震碎了好几块,沙石惊飞,山风大作,真比迅雷还要猛烈,势绝惊人。妖狐骤出不意,心刚一惊,便吃黑虎扑了个正着,当时受伤。化身欲起,还未及行使妖法报复,说时迟,那时快,崖石后面潜伏着的康、连二猱早乘机纵出,如两朵金星,飞身上前,猛伸双爪,照准妖狐双眼抓去。双猱原是百兽最厉害的克星,妖狐又万不料仇敌埋伏如此周密神速,自己会在阴沟里翻船,吃这么大的苦头,任是变化灵敏,也是无用。身才倒地,瞥见黄影一闪,利爪抓来,忙往左一偏,待要飞起,连连利爪又到,胸腰上早吃黑虎双爪抓扑。急于行法变化逃脱,一个手忙脚乱,应付乖方,左眼又中了连连一下利爪。若非修炼多年,道行深厚,双目非被二猱抓瞎不可。还算妖狐灵敏,连受创伤,心寒胆怯,不顾再行法伤敌,百忙中一声厉啸,忙运用玄功变化,才得纵起。
  吕伟就势由窗眼中将毒弩连珠发出,妖狐又是一个出于意外,躲闪不开,连中了好几下。
  当时忿怒恨极,刚喷起一口妖气,忽听满山金鼓齐鸣,杂以风呜树吼,空山回应,宛如天崩地裂,石破山摇一般。晃眼工夫,昨晚所见那道银光又从窗中飞出。
  妖狐日前吃过苦头,内丹已然受伤,不敢再用。知道厉害,来得疏忽,上了大当,不敢恋战,银光才一照面,立用妖法变化逃走。匆促之间,忘了隐去身形,所过之处,满山冈埋伏发动,毒弩密如飞蝗,齐朝黑影射去。如换平日,决不甘休,无如生性多疑,连吃大亏,更坐实了四虎之言。不知敌人还有甚厉害设备,恐遭暗算,仇报不成,还送了多年苦炼之体。同时那道银光还在身后苦迫不舍,不敢回身留连,只管加速飞逃。等到逃出埋伏,银光也被敌人收转,不再穷追,妖狐才想起身形未隐,身上又连中了好几十箭。白吃大苦,连虎王的面都未见着。怨恨之极,把全村的人也痛恨入骨,心中老大不甘,意欲再返回去,纵不能胜,好歹也杀死百十人。继一想:“仇人罗网如此周密,分明事事前知,必有准备,决不肯白送凡人性命,去也白饶。除利用妖阵孤注一掷,以决胜负,别无善策。何况箭毒已发动,疼痛难禁,也须医治。好在示弱诱敌之计已成了一半,明晚准备好了再来,必能成功。”
  当下取了几粒灵丹,吞服下肚。先寻一僻静所在,运了几个时辰气功,将伤养好。
  先到白沙坪见了红蟒,又指示了一回机宜,说仇敌十分厉害,自己吃了大亏,千万不可丝毫大意。随后又到西大林将妖阵严密布置。本想早把洞中蛮魂厉魄招来应用,继一想:
  “时间还多,这些生魂俱是新炼不久,赋性凶厉已极,全凭法术勉强将他们禁制驱遣,尚未甘心顺服。自己当日还有好些事要办,既去诱敌,更得些时候耽搁,不能长日留守林内。离开以后,既恐凶魂叫啸聚哄,不安本分,容易为人窥破,遇上一个正派中的能手经此,便多阻害;又恐虎王来到林外发觉,不肯入阵,凭真打又非敌手。好在用时一道符令,即可招来,无须忙在一时。”行了一阵法,便即他去,一直没有回洞。她这一临事慎重,清波上人早乘机而入,到了妖狐洞内,救出四虎,将一干凶魂解救驱散,自投轮回。妖狐功败垂成,知道后己无及了。
  建业村众人自妖狐败逃,待了一会,不见回转,齐往寨堂聚集,设下宵夜,筵席相庆,欢饮通宵,以便虎王和吕氏父女日里饱睡,夜来好去除妖。
  到了第二日下午,虎王。灵姑都很心急,黄昏将近便起了身。虎王、吕氏父女因清波上人不令骑虎,俱都步行,连黑虎、白猿。康、连二猱,共是三人四兽,装作行猎,出了建业村,抄着山僻小径,绕道往白沙坪跑去。路上还成心打了些山禽野兽,令虎、猿、二猱带着前进。行近白沙坪,刚刚日落,半天红霞,残辉倒映,瞑烟欲暮,满眼昏黄。前望山凹广场上,愁云漠漠,聚而不散,似降了雾一般。白猿慧眼看出妖气浓厚,忙和虎王用爪比画,指明妖阵界限,叫众留意。好在事前早已商定步骤,仍然故作不知,只把行进方向改斜,意似将由阵前掠过,人、兽口里互相呼啸说笑,去诱红蟒出来追赶。
  红蟒因当晚就要对敌,以为天时尚早,本在石穴中闭目养神,静俟时至,不料敌人会打此经过,闻声惊动出现。本存着敌人厉害的主见,一则时候未到,二则妖狐未来,原想不出来招惹,只待夜来行事。继一想:“近见妖狐性情暴烈异常,稍不如意,便以恶声相报,时常拿话恫吓,极难伺候,自己道行浅薄,孤立无援,非得她欢心,难望修成气候。仇敌不来,尚要去诱,怎可轻放过去,招她到来见怪?再者妖狐连番受挫,并未见到虎王本人。今见三人,有两个根骨虽厚,均是凡人,并无道气,可见以前全是有人相助。难得今日没有帮手在侧,虽有一猿一虎,自问能敌。现在正是立功报仇良机,还不上前,等待何时?”红蟒念头转定,把周身气力运足,略一屈伸,倏地一声怪啸,昂起蟒头,把一条十多丈长、火一般红的身子,似箭一般直射出去。
  虎王独自当先,虎、猿紧傍身侧,早已警备。一听怪啸,虎王回头一看,见一条生平未见的红鳞大蟒头如栲栳,高昂数丈,口中赤焰熊熊,吞吐不休,夹着呼呼狂风,带起数十丈尘沙,在傍晚暗影中似火龙一般追来,看去却也惊人。大喝一声,身未上前,一猿一虎已分左右,抢上前去,大家守着仙人之诫,俱未使用飞刀、飞剑。白猿先照准蟒的七寸子上纵身抓去,黑虎、双猱相继抓扑蟒尾。吕伟、灵姑各寻僻静所在藏伏,手举毒弩,照定蟒口等要害之处连珠射去。兽是神兽,人是能人,红蟒虽然厉害,也照顾不到。正追之间,一见白猿来伤它颈项,宿仇相见,分外眼红;又知白猿厉害,如被抓紧七寸要害,必吃大亏。顾不得再伤虎王,口喷毒气,伸出数尺长火一般的红信,回头就咬,不料白猿狡桧,存心引逗,是个虚招,早从颈间跃过。这略一停顿之间,下半段长尾上逆麟早吃虎、猱抓落了几片。红蟒负痛,急怒攻心,身子一转,拨头喷毒,举尾就扫,咬未咬中,好几丈长大半条水桶粗细的长尾一下甩过去,正扫到一株半抱粗细的柏树上面,用得力猛,喀嚓一声从中折断,将上半截树身似断线风筝一般飞出老远,摇摇坠地,带起满天沙石,坠落如雨。
  虎、猱眼快心灵,未被打中,吕氏父女的弩已连连发出。灵姑心思最为灵巧,料定这么大东西,虎、猿、双猱尚且纵跃顾忌,不敢近身,决难伤它要害,临时改了主意,不射蟒目,乘机觑准扑过之处,连珠发了几箭。红蟒只注目虎、猿、双猱,一下打空,树虽扫断,尾上受了硬伤,负痛非常,收回时势子未免稍慢一些,于是又中了三箭,当时只是微麻,并未觉怎么痛。心知还有敌人伺侧,首尾乱动,二目凶焰远射,口中毒气喷个不休,大有觅敌甘心之概。吕伟知道厉害,不易射中,忙令灵姑停手,定睛注视,以待时机。
  虎王几番欲上,俱吃白猿出声阻止。红蟒力敌虎、猿、双猱,接连几个回合,拢不着半点便宜,身上又受了好些创伤,未了回头追咬双猱,虎王再忍不住,纵身过去,奋起神威,用足平生之力,照准蟒的半身就是一刀。红蟒刚被双猱抓落了两片逆鳞,痛极暴怒,追势过猛,不料虎王从未动手,忽然一刀砍来,骤不及防,竟被砍中。蟒鳞虽坚,难禁虎王天生神力,嚓的一声,逆鳞碎裂了好几大片,几乎深透肉里,又收不住势,欲想回咬,身子已箭一般滑射出好几丈远。头刚拨转,白猿、黑虎又复夹攻上前,红蟒见不是路,知难力敌,身子往后一昂,成了个乙字形,回头往阵内蹿去。
  这里白猿一声呼啸,按照原计,将人、兽聚在一起,径由坪侧斜跑下来:虎王当先,虎、猱居中,白猿殿后,吕氏父女偏出老远,另作一起,不走正路,加急前行。红蟒入阵,见仇敌不来追赶,忽然往侧逃去,认是怕了自己,能逃即逃。新仇旧恨,一齐发作,怒啸连声,然后追来。白猿返身迎敌,红蟒一口毒气喷出,白猿假装中毒,一声长啸,纵起数十丈高远,飞也似往前急跑,一会跃过虎王,当先引路逃去。红蟒赶去,又遇黑虎、二猱回身夹攻,且斗且逃。红蟒怨恨已深,依然一味穷追不舍,吕伟父女在侧面望见红蟒已然追过了头,忙同奔向正路,跟踪红蟒追赶。几下里首尾相衔,相差至多不过二十丈远近,虎、猱更从中扑跳蹿逐。恰值东山月上,清光乍吐,照见这条山路及平原之间,烟沙迷漫,腥风滚滚,拥着两团碧光,像一条火龙般向前疾行如飞,蟒和猿、虎不时又舞斗于烟笼雾涌之中,火红星碧,翔舞翻飞,比起五月里的火龙灯还要好看十倍。
  似这样驰逐停顿,不消多时,便到了青杉林左近,白猿在前引路,虎王后随,黑虎因快到地点,追赶红蟒更紧。人、蟒相隔比前较远,约在四五十丈之间。那片树林满是松杉等古木,稀疏疏地高矗天半。月光如水,清荫匝地,虽然明如白昼,可是那些林木大均数抱,参差布列,由外望内,却将目光阻往,不能到底。虎王入林以后,见白猿不时招呼,催促快走,知已到禁法埋伏之所,脚底加劲,跑不多远,林内忽现出了一片空处,两座危石,大约亩许,像门户般当路井立。白猿到此,倏地腾身跃起数十丈高下,由二石中间,足不履地跃了过去。虎王回顾身后,碧光红影,隐现穿行于林木之间。黑虎、二猱连啸示警,红蟒业已人林追来。虎王忙往两石缝中穿去,一晃出去。出时眼前亮了一下,似有光华闪过,白猿已在近侧相候,长啸一声,将虎王往旁一拉,自山右侧绕向危石后藏起,示意虎王看着紧对出口之处。
  虎王定睛一看,口外林木渐密,一株大树底下,浓荫掩映中仿佛藏着一人,身形穿着,越看越像自己,在那里掩掩藏藏,神情甚为惶遽,知是自己替身。正寻思间,腥风起处,红蟒一条红影疾如电闪,从石口内蹿出,一到便朝那假虎王追去。假虎王本在树下藏藏躲躲,时隐时现,一见蟒来,大叫一声,拨头就跑,动作更比真虎王要快得多。
  红蟒先见仇敌逃进林内,恐被逃脱,不顾和黑虎纠缠,忍着身上伤痛,用足力量,拼命往前射去。黑虎、双猱仍忙追入,还想阻挠,嗣见虎王已然跑进石缝以内,料已成功,不再追赶,等蟒进了石缝,便即绕往石后而去。
  毒蟒途中连和虎、猱恶斗,又受了好些伤,所中弩毒又复发作,真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急怒攻心,一味猛进。清波上人所设禁法,枢纽就在两石出口之处,白猱知道,由上跃过,虎工由下面通行,触了枢纽,禁法便自发动,再来无论人兽,只一通行其中,即为禁法所制,心神失了主宰。这一来,红蟒更是惟敌是求,忘却利害轻重,哪再禁得起假虎王一引逗,口中怪啸连声,怒发如火,狂追下去,转眼工夫,人妖俱音。
  待了一会,吕伟父女追来,白猱拦住去路,悄悄由虎王转告了去铁花坞的途径、机宜。说红蟒已为仙法所制,只知追那替身,决想不到虎、猿、二猱为何不见。清波上人既设下两个替身,必有用意。此去不到铁花坞崖下树林以内,见着虎王第二替身,不可放出飞刀斩蟒。吕氏父女应诺去后,黑虎、二猱也从石侧密林中绕行过来,虎王骑上虎背,带了白猿、金猱,抄道回赶,行抵白沙坪。
  妖狐自从昨晚败退,养好创伤,心想:“仇人已是厉害,还有一个清波上人近在咫尺,虽不会公然出敌,但他门人与虎王却是至交,倘若到时突来作梗,以他盛名之下,自己所投阵法难期必胜。虽说有一支信香,一燃帮手即至,但无疵道长这人素未谋面,不知他的道行深浅,好在红蟒已然叮嘱至再,一切罗网均已布置停当。此时还有一些闲空时候,何不借着拜望为名,一则套套交情,二则观察观察无疵道长的法力如何。以便早作打算?”于是离开西大林,便往双钵岭飞去。
  妖狐到了三清观前,还未降落,见观门外站定一个相貌丑恶、手执拂尘的道人,向上把手一招,妖狐便觉身子被他吸住,如磁石引针一般,不能自主,往下降落,心中大惊。初来不欲示弱于人,忙运玄功,往上腾起。道人见状,似颇愤怒,也使妖法将手连招。妖狐原非弱者,起初骤出不意,几乎被他招落,已然看破,自然不肯输脸。料定道人必是观主无疵道长史渔,本为见他而来,这样反闹了个既不能就下去,又不舍去,于是彼此相持,停在空中,闹了个不下不上。
  待过一会,妖狐细看史渔周身邪气,法宝囊内妖光隐隐,果是大帮手,难怪陈惠那样推重,甚是心喜,自己已然显了本领,未输与他,方欲闻言相询,忽听史渔喝道:
  “何方贱婢,竟敢在我三清观上面窥探,并敢倔强,不遵我的招呼?今日叫你来得去不得!”说罢,把手中拂尘一抖,立有几丝黑烟破空入云,其疾如电,妖狐何等机警,知他必弄玄虚,再不明言,一经交斗,便没好处,忙即高声答道:“贫道玄姑,特来专诚拜见史道长,并无他意。”声随人下,落在史渔面前,打了一个间讯。史渔早听陈惠说过妖狐来历,再一谛视来人,更合心意,立时转怒为喜,先把拂尘一摇,然后还礼说道:
  “道友光降,先不明言,几使贫道错认,伤了和气,请往观中坐谈吧。”妖孤落时似觉脑后有一股冷气袭来,暗中虽在戒备,仍做不觉。嗣见史渔拂尘一摇,料将法宝收去,装着和史渔谦让之间,侧身偷觑,果有四五个狰狞恶鬼,各持绳索戈矛,从身后身侧一闪而隐,仍化几丝黑烟,飞回拂尘上去,越以为妖道法术高强。
  当下妖狐随史渔至里面,见全观甚是宽大整洁,设置也极华美,不似出家人清修之所,山环水绕颇俱形胜,只是倍大一座道观,井无一个道童和执役之人。方一落座,史渔喊得一声:“茶来!”空壁角中便有两个鬼影出现。乍见只是两幢略具人形的淡烟,转瞬之间由晦而显,面目毕现,只两眼碧光如豆,绿芒闪烁,下半身有黑烟裹住,别的衣着相貌都与生人无异,各手持一个托盘,上有茗点,浮行过来,将茗点放在桌上,看了来人一眼,躬身倒行,退到避角,仍复隐去。
  妖狐看出这些恶鬼已由游魂厉气凝炼成形,史渔妖法实实高出己上,还在暗庆得助,却不知陈惠只给信香,未令来见,虽然一样不怀好意,对待妖孤止于收为己用,并没史渔居心狠毒,这一被他看中,竟闹得伏诛以后,魂魄被妖道收去,永沦贱役。后来妖道恶盈数尽,也随着被雷火烧化,形神一齐消灭,总缘一念之差所致,此是后话不提。
  宾主相对,略作套语,妖道说起陈惠昨日才走,他因听说建业村中隐居人多,料定内中不乏有根基的男女,意欲便中摄取几个回去,就便相助妖狐一臂之力,曾派了两个灵鬼持了黑煞剑,前往相机行事,不料一去不归。今早方欲亲往,忽接乃师冥圣徐完的加急敕令催归,鬼祖敕令,从不轻发,照例令到即行,连句说话工夫都不许有的,何况又是加急而来。陈惠一见,便即遁去。午后因妖狐当晚设阵,昨晚灵鬼探村,一去不回,估量敌人不是好相与,曾派了两个门下得力弟子前往建业村,先期隐身窥探,有无什么出奇能手在内,再看昨晚灵鬼如为人所诛,只要对方不知徐完底细,杀鬼以后未将其灵气消灭,便能潜入地底,仗着本门传授,仍可凝神聚气,成形回来。不过至少须在地底潜伏过六个时辰,始能凝聚不散。加以真灵耗损,再似来时那般瞬息千百里,迅如飘风,已不可能,仅能依草附木,御风而行,回得甚慢,想必仍在左近。这等奉命出役的灵鬼,多是千百选一之才,颇不易得,就便将其寻回,也是一个大人情。妖孤到前,派出的两个妖徒刚走不久,妖道自身连日有事,这两个门人到了建业村,并不动手,事完即去西大林暗中相助,破阵的人如无深法力,自觉能胜,便将信香熄灭,代师出面,妖道能不去,就不去了。
  其实妖道原因清波上人大不好惹,所派门人明里是相助妖狐,暗中却是预为布置。
  妖狐胜了,乐得做个好人,以为异日之计;万一清波上人忽出多事,看出妖狐决无胜理,不等妖狐焚香,妖道早得了信息,暗中赶来相机行事,稍得空隙,便将妖狐真魂、内丹一收去,坐收渔人之利。
  妖狐与虎谋皮,毫不自悟,闻言甚是欢喜感佩,因听妖徒业已动身先行,算计回去待不多时,即要发动,诱敌尚须费些手脚,称谢之后,便即告辞。妖道请略饮自制珍茗,妖狐哪知厉害,端起茗碗,一饮而尽,人口甚是甘芳。方要赞美,微觉眼前仿佛一暗,知他观中诡秘,通未觉察,竟自别去。
  妖狐路过白沙坪,想下去对红蟒再吩咐几句,入阵一看,红蟒已然离阵他去。正在暴怒,恰值虎王率了猿、虎、二猱赶来。妖狐存下先人之见,前晚探村又吃了大亏,以为虎王乃神僧衣钵传人,多世修行,转劫前又苦修了数十年,道行、法力必不寻常,虽在苦心积虑,刻意报仇,并没存着必胜之想。所以事前布置般般缜密,期于能进能退,胜固可喜,败亦全身,丝毫没敢大意。这时见面,妖狐才看出虎王只是夙根极厚,别的俱与常人相差无几。断定昨晚之事,必有能人相助,并非仇人之力。早知如此,何必劳师动众,费尽心力,白白中了他的暗算,心中痛恨已极,又见虎王此来,好似带了虎、猿、二猱行猎夜归,无心经此,不由起了轻敌之念。暗忖:“我正要前去诱他人伏,还恐其不肯上当,难得自己寻上门来,帮手一个不在,此时不下手,等待何时?”不等虎王人阵,径直迎阵出去。双方都快,就这寻思观望的工夫,虎王骑了黑虎已到阵前,迎个正着。
  妖狐本因连日与白猿交斗,知他身有飞刀、飞剑,稍被警觉,便费手脚。既然仇敌这等易与,如照预定,只须由红蟒出阵诱敌,自己在当中法台主持运用,仇敌只一入阵,略加施为,不难人、兽俱获,立收全功,第二阵直用不着。红蟒偏在此时离阵,真是可恨。心欺虎王是个凡人,打算一到,便出其不意,将他生魂摄去,然后再收拾虎、猿、二猱,岂不省事得多?万一不成,再用诱敌之策,略一交乎,化身入阵,运用妖法取胜。
  谁知白猿早识仙机,老远便叫虎干戒备。虎王一手伸入怀中,紧握玉符;一手暗持灵符,以备应用。快要绕近阵门时,人、兽都是加倍留心,虎王瞥见白沙坪洼地上一股黑烟飞射而出,情知妖狐到来,不等白猿招呼,早大喝一声,把玉符取出,同时左手灵符向空中一掷,立时有一幢白光和数丈方圆一团彩霞飞起,连人带兽,一齐罩住,紧接着白猿飞剑也便出匣,一道十数丈长的朱虹朝那黑烟绕去。
  妖狐仅知白猿不大好惹,未料看虎王也看走了眼,虎王虽是凡夫,身旁却藏有仙家异宝,应付又如此神速,不禁大惊。知是有心寻上门来,作伪骗己,忙运玄功变化,避过一旁,口里喷出一团黑光,抵住剑光,现身指着虎王喝道:“无知小贼秃!我与红蟒听经潜修,碍你什么?为何听了两个孽畜,无端斩我躯壳,坏我道行?我等你报冤已数十年,昨晚前往问罪,又仗孽畜和一干贼党倚多逞强,埋伏暗算,你仙姑道力深厚,可有一毫伤损?只白便宜你们多活一天罢了。今日狭路相逢,仇上加恨,绝对饶你们不得。
  想当初老秃驴曾面许我,任你转劫还愿,并不得将你前世法力带到今生,我只说佛家人不打诳语,因果循环,必待公道。他却命你在后殿坐修数十年,方令投生,我已有些怀疑,果然老秃驴言而无信,仍将你前生法宝交你,以为可以消灾免祸。须知你仙姑含冤饮恨,多年来早料及此,你虽有一两样现世宝,也休想逃得活命,乖乖与两个孽畜跪我面前,任我诛戮,我只伤你们躯壳,你们不可转劫为人,否则便叫你们形神俱灭,永坠泥犁了。”
  虎王,猿、虎胸有成竹,一任妖狐怒骂,连理都不理。妖狐所喷黑光渐非仙剑之敌,又见仇敌手捧法宝端坐虎背,一言不发,也不前进,也不后退,摸不清是甚意思,连喷了两口妖气,俱被宝光阻止,反闹得不知如何是好。
  呆了一会,妖狐先喷出的那道黑光渐被白猿手持剑尖上发出来的那道朱虹逼得光芒大减,眼看消灭。妖狐心想:“自己这口飞剑系采地底钢铁之精,日以内丹精气淬炼而成。劫后修为,经时数十年,始能吞吐运用,与身相合,颇非容易。白猿一口短剑,并不能脱手神化,只在手中舞弄,竟为所败,当年错了主意,向乃师理论时,以为收去仇人道行、法力,转劫变成凡夫,即可任意报复,谁想他师徒通同作弊,道行在自收去,却给他这等神妙的护身之宝。分明佛门弟子最重因果,特意使他应过此劫,仍可修成正果,自己白费多年心血,竟成徒劳,即使报了前仇,于己何益?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不求报冤,只求救度,虽然轮回转世,以自己法力,总可修成正果。这一来弄巧成拙,或许仇报不成,还受他害都难说,否则仇敌如无胜算,也不会如此从容镇静。”
  妖狐听经多年,灵根尚未全泯,一时回光返照,想到这里,不禁心寒,颇想悬崖勒马,与虎王弃仇言和,只要能转求乃师助她成道,即可两罢干戈。无奈人邪已深,连日伤生,恶孽过重,好念头旋起旋灭。就这微一凝思出神之际,空中黑光被白猿仙剑裹住,只一绞,铮挣连声,化为无数缕黑烟,夹着一些零星碎铁,纷纷坠地而灭。妖物早就想收,无法收回,伤人不成,先伤了一口飞剑。那剑又与内丹真气息息相关,立觉真神受损,心灵又复受创。立又暴怒如雷,纵身一跃,化成一道黑烟,径往坪上飞去。满拟入阵施为,事若不济,再将仇敌引往西大林妖阵之内,拼个死活,回顾虎王、猿、猱,指挥剑光随后追来。方喜仇人中计,正要发动妖阵,不料到了阵中一看,就这阵外对敌的不多一会,中央法台上所设请般禁制,不知怎地为人所毁。近在咫尺,事前通未警觉,不由急怒交加,又惊又恨。
  当下妖狐把心一横,神志全昏,竟没细想虎王并未入阵,阵中法台禁制何人所破?
  仍妄想此阵虽系尝试,不是最后制胜之法,设置妖法也非容易,法台虽破,仍可施为,何必便宜仇人省事?且试上一回,再败退不迟。于是怪啸一声,回转身形,对着虎工,一口浓烟喷出。白猿持剑连獠几下,黑烟散尽,妖狐不知去向,知是妖阵发动,忙叫虎王仍坐虎背,不去理他,自己紧随在侧,持剑四顾,以御妖法。虎王还未答话,便听阴风大作,尘烟四起,齐向身旁涌来,愁云漠漠,星月无光,天低得似要压到头上。因被怀中玉符宝光阻住,下落不得。正惊顾中,眼前妖云邪雾里,倏地电光闪了一下,接着一个震天价的霹雳打将下来,随见雷火横飞,砰砰乱响,声如狂涛怒啸,震撼山岳。一团团的雷火,最小也有斗大,随着电光一闪,立即爆发,为数不下千百,所中之处,立时轰成一个石洞,所有妖云邪雾,俱似烈火融雪,风扫残烟一般,纷纷消散。
  俄顷,清光下照,天上星月依旧光明。妖氛甫尽,瞥见地上箭也似冲起一条黑烟,烟中隐现着一个黑衣道姑,周身俱有火星围绕,黑练横空,其疾若电,直往西南方飞去。
  后面有数十团雷火打上前去,均未打中。又听一声怒喝:“妖狐往哪里走?”口音甚熟,雷火闪处,从空飞落一人,正是涂雷,只一现身,朝虎王喊道:“虎哥还不快追!”紧接着一道光华连人飞起,当先朝妖狐追去。虎王立催坐下黑虎,带了猿、猱跟踪追赶。
  虎行迅速,遥见涂雷剑光尚在前面,妖狐已然隔远,烟光早为空中云雾遮蔽,不能发现。
  追了一会未追上,遥望空际,涂雷剑光又转了一点方向。
  虎王暗忖:“妖狐阵法埋伏在西大林内,去时应向西北,偏向西南已然不对,这一改向正甫,分明去铁花坞的道路,与仙人之言不类。”正在盘算,白猿也觉仙柬所示无差,不应错了方向,忙和虎王一说,虎王心疑涂雷业已回山,只叫自己另行追赶,方想吩咐黑虎改途,不问如何,仍照仙示往西大林追去。猛瞥见前面崖壁丛草中,又窜起一条黑烟,烟中道姑已现出妖狐原形,身上仍有火星围绕,腹际血迹淋漓,仿佛为剑光所伤,不能飞空急驶,离地只有数尺,斜行向西,朝前直窜。一查路径、方向,正是去西大林的道路,虽还不知涂雷已为妖狐分身之法所骗,故现原形,作出负伤之状前来诱敌,反正不往西大林,事不能了,不假思索,径直追去。双方都快,不消片刻,便到了西大林外,相隔不过半里来路。
  妖狐首先窜进林内一看,当中空地山邱之上法台无恙,围着妖阵俱是合抱参天的大木。鉴于前失,心还疑虑。嗣一查看,所有一切妖法埋伏,俱都无人动过,一发动便可运用,不像头一阵事前便被仇人暗中破去。就是仇敌帮手同来,也不愁他不落网,心才一放。暗忖:“仇敌紧随身后,本该早到,为何还未入阵?莫非识破机关,不肯入网?
  那么他又追来则甚?”想要出林引逗,又因第一阵离开法台,才被涂雷乘虚而入,恐仇敌重演故技。
  等了一会,遥见林外白猿剑光闪闪,只不进来,妖狐实忍不住,索性喝破,高叫道:
  “小贼秃和四个孽畜,今日你仙姑已设下天罗地网,不报前仇,誓不为人。你们起初那等猖狂,怎又临阵畏怯?你们不进来,难道你仙姑就不会把仙阵倒转,移到林外么?”
  语声甫毕,忽见林外朱虹闪过,映得林樾火也似红,耳听呱的一声惨叫,心方奇怪,虎王已率白猿、二猱,与前一样,全身在宝光笼罩之下骑虎款步而入。当时报仇心切,急于应敌,无暇再顾其他,忙将阵法发动。口中大喝道:“该死业障,已人我伏中,尔等纵是神仙,今晚也死无葬身之地了。”随说随运玄功,将手向四外连指,先将预先埋伏的真假五行妖遁一齐发作。同时将内丹喷出,化成一团赤红的晶球,蔽住全身,外有黑烟围拥,守定法台,以防万一。
  妖狐因知敌人护身法宝厉害,等一切运用已毕,便发敕令,意欲将妖洞中所摄千百蛮魂厉魄招来,增加妖阵威力。不料连发紧急敕令,妖魂俱未应招而至。初意蛮魂倔强,见自己不在前,不肯用命,心中暴怒,改用极厉害的拘魂之法,仍是无效。这类拘魂邪法,所炼恶鬼稍一违忤,即备诸苦痛,且有阴火焚身化形解魄之灾,最是狠毒不过,即便有几个拼受苛虐的恶鬼,也决无力反抗而一个不到。妖狐试再一招,四虎的生魂也是一样不来。这些魂魄也受禁制,不会逃走,逃也无用,分明又被人破法消灭。自己事前一点都不知道,可见对头法力高强,神妙莫测,不由又寒了心,哪里还敢大意,竟把妖人信香取出准备,稍现败状,立时求助,不敢再志得意满了。
  当妖狐入林之时,虎王本已离林不远,便欲催虎追进。白猿在前,倏地伸手一拦,将黑虎止住,又举起手中剑,朝前作势砍去,剑尖上朱虹飞起。虎王定睛一看,路侧崖凹中正飞起一条丈许粗细的黑气,腾舞屈伸,夭矫如龙,迎着白猿仙剑红光斗将起来。
  斗有半盏茶时,黑气似乎敌不过红光。凹中又出一条形若恶鬼的黑影,一现身便飞纵上去,与黑气合而为一,黑气立时暴长数倍,与红光斗了个难解难分,看不出谁胜谁负,又过了不大一会,黑气忽又由合而分,分化成九条,一条仍敌住红光,余下八条齐向虎王、二猱飞来。
  白猿原因正走之间,发现崖凹之内藏伏着一个鬼物,朝着来处比划,另有一条黑气飞出,神气似欲行法暗算。虽知虎王身佩宝符,不畏邪侵,因想起昨晚灵姑诛鬼之事,暗忖:“这个邪鬼也敢助纣为虐,似此妖魔,凭手中这口仙剑,岂不一下了帐?”一时轻敌贪功,以为顺手牵羊,不料此鬼乃妖徒生魂炼成,所使黑煞剑颇有妙用,非寻常妖魂厉魄之比,如非数尽当诛,白猿几乎中了道儿,更不料暂时添这一场麻烦,无心中却减去妖狐一个厉害帮手。
  当时白猿一见恶鬼黑气居然将剑光敌住,又分而为九,来伤虎王,手中仙剑虽是至实,无奈不能脱手,恐有疏失,只得举手一挥,回剑来护。黑气分后,力量较薄,一挥而断,下余八条到时,红光也已掣回,暂时虽能敌住,无奈红光不能分化,这八条黑气更是狡猾非常,并不与红光正面相对,只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往来驰突,其疾若电。
  白猿舞剑如飞,用尽心力,竟几乎阻它不住,尤可虑的是虎王在有法宝护身,光华笼罩,那黑气竟似毫不畏怯,直取虎王,乘隙即人,工夫一久,必被它飞近身来无疑,受侵与否,大是难料。
  白猿正在惊急,猛瞥见一点其细如豆的光华迅若流星,自空直坠,后面好似牵有一条紫巍巍的淡影,乍见看不甚真,离地约有数丈高下,忽然长大,变成尺许大小一圈白影。那八条黑气仿佛克星到来,纷纷拨头欲退,已全被白影吸住,齐往圈口内收去,快收尽时,内中一条黑气的尾上倏地坠下一条黑影。白猿灵慧,先见星光紫影飞来,疑是妖党又闹玄虚,还在骇异。晃眼之间,看出是救星,心中大喜。一见圈口余气中黑影飞落,形与妖鬼相似,哪里还肯放松,举剑一獠,红光过处,一声惨叫,妖鬼斩为两段,正往下落,又被那圈白影吸住往上升,转瞬收入口内,俱无踪影。
  那妖鬼正是妖人史渔的门徒,一名史文,一名尹铸。一同奉命去探建业村,寻找昨晚失事的妖魂,就便相助妖狐成事,先到建业村,穷搜各地,并未找见。又往西大林,行至中途,遥望妖狐飞过。史文乃史渔胞侄,自小随叔修炼,道行较高,虽以生魂出来行事,原身尚在,自恃妖法厉害,最得乃叔之宠,专横暴戾,无恶不作,同门师兄弟都是仰他鼻息,他一见妖狐正要赶去,忽又瞥见近侧又有一个妖狐由斜刺里疾行而过,飞得甚低,那方向正是去西大林的道路,头一妖狐后面又有剑光尾迫不舍,断定妖狐用分身幻形之法愚弄敌人,方一寻思,果见妖狐身后有人率领一猿、二猱骑虎追赶,因看出虎王是个凡人,虎、猱、白猿俱是神物,忽起贪心,将尹铸支开,命他去追先见妖狐,自己却抢在妖狐前面,往西大林等候。意欲伺隙下手,将诸神兽的生魂摄去,瞒住师父、同门,暗中炼为已用。
  妖魂飞行原极迅速,一晃便到。满拟所炼黑煞神剑专污法宝,即或虎、猿较有道力,敌人法宝虽污,不全如愿,至不济,总可将二猱生魂摄去。不料被白猿识破,未容下手,便有一道朱虹飞来。黑煞剑几非其敌,身剑合一,才敌个平手,妖法已难同时并用。斗了一阵,又欺白猿剑虽异宝,不能脱手分化,贪功心盛,便使妖法,将妖剑化成九道黑气,八面来攻,欲使敌人穷于应付,伺隙取胜。白猿仍能勉力支持,反伤了他一道黑气,益发怒恨,誓欲必得。刚打算把真神遁向一旁,拼着黑煞剑受伤,暗使摄魂妖法,先摄去二猱的生魂,忽然来了克星。史文久经大敌,一见那点星光,便知是仙家异宝潜光蔽影而来,情势不妙,欲避已是无及。又吃白猿一剑,连黑气带那两段残尸,全被收去。
  妖徒方一伏诛,虎王、白猿便听耳旁有人低催入阵。林树高密,妖狐竟未知悉。嗣见剑光闪耀,以为虎王在阵外有甚施为,正欲出手,虎王已骑虎而入,妖狐忙把阵法催动。虎王立觉眼前一暗,所有山石林木全都失踪,宝光以外,至!处暗云低压,妖氛沉沉,恍若置身重雾之中,到处一片浑茫。先还看见妖狐在暗影中戟手施为,倏地一团火光从法台上飞起,爆为万点寒星,四方飞散,妖狐随即不见。跟着便见无数黑剑环身射来,为护身法宝所阻,虽难近身,兀是不退。白猿知道厉害,忙嘱虎王就在当地静摄心神,沉着抵御。妖狐伎俩决不止此,少时必然还有怪异事情发生,千万守住身心,不可妄动。虎王依言,手持玉符,端坐虎背,静以观变。
  待有片刻,黑箭放完,宝光照处,箭在光外,箭尖朝里,又齐又密,直组成了一座黑幕,连人、兽和那一幢护身宝光包围在内,枝枝都带着朝前猛射之状,只是近前不得。
  白猿见状,忙举手中仙剑隔光獠去,居然应手而折,化为黑烟四散,心中大喜,忙把剑光频频挥动。无奈那箭随灭随生,终归徒劳。方想收回,忽听妖狐一声厉啸,黑箭随消,化为百丈碧焰,四方八面环绕烧来。白猿不知阴火厉害,仍持剑隔光遥击,觉着剑忽发沉,重有千斤,知道不妙,连忙掣转。阴火不比黑箭,得隙即入,已有一丝带进,幸是玉符灵异,白猿见机,收剑尚速,又有多年修炼之功,只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因阴火只有千万分之一侵入,力大单薄,顷刻便被玉符宝光消灭,人没受害,白猿吃了一个虚惊,益发慎重,再也不敢多事了。
  阴火烧了一阵,除虎王觉着手中玉符十分沉重外,宝光依旧灿烂辉煌,别无险兆。
  似这样相持片时,一声微震,阴火忽又敛去,身上为之一轻,当时四面漆黑,过了好一会不见动静。虎王等如非事前奉有仙示,务须挨过时刻,方能应劫脱难,几疑又有仙人救援,妖阵已破;或是妖狐不能取胜,知难而退了。
  虎王正疑虑间,对面忽有一团光华飞起,其大若盘,升到天半,便即停住,也不往虎王身前飞来,仿佛一团明亮的水晶虚悬黑影之中,光并不强,萤活欲流。白猿一见,便知是妖狐内丹。忙嘱虎王、二猱仔细,最好澄神定虑,不要乱想,致为所乘。二猱生性好动,白猿不说还可,这一说,不由对那晶球多看了几眼,念头一动,便被球中幻景所摄,立觉头晕眼花,站立不住,神魂似欲出窍飞越。尚幸二猱是通灵异类,身在宝光笼罩之中;当时妖狐志不在此,没有专注。白猿又是行家,见状大惊,知道二猱魂将离体,不敢多想,忙回身背向晶球,把两前爪搓热,大喝一声,照定二猱头顶击去,二猱方始如梦初觉。白猿又命它们镇静心神,定虑澄思。如觉把握不住,便把眼合上,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以免闪失。
  白猿救罢二猱,细看虎王,到了此时,方显出他累世修积的夙根定力来。平日那么性暴喜动,此刻竞和没事人一般,端坐虎背,目光微望前面,宛如无睹,沉静之极。再看黑虎蹲伏地上,睁着一只怪眼望着晶球,虽无异状,颇看出强忍情形。只有虎工毫不着相,神态从容,心中好生赞美。料无差池,索性回身挨着虎王身侧,手握仙剑,两眼望着晶球,盘膝坐定,静看妖狐如何施为。
  妖狐原是日前受了妖人陈惠怂恿傅授,这时看出阵法无功,所炼妖魂又被人暗中取去,急怒攻心,一时无计可施,妄想照妖人所传邪法喷出内丹,用本身元神出摄敌人真灵,却不想上了妖人大当。这类狠毒妖法,如同孤注,虽说敌人心神一摇动便为所算,但是一个害人不成,不特内丹耗损,受伤以后,真灵便守不住金顶元关。遇上一个有道力的异派妖人,只要被看中,便容易被他将丹夺去。妖狐起初并非不知利害轻重,只因邪迷志昏,报仇心盛,以为虎王是个凡人,余者全系异类,只有白猿道行较深,不难成功。只要摄去一个生魂,于己便可有益无损,事甚容易,不妨一试。如果敌人深知底细,凝神闭目,不来相拼,再打别的主意,至不济,还能将二猱的生魂摄为己有。
  谁知上来时全神专注虎王,错了主意,二猱稍受摇惑,便被白猿警觉救醒。容到妖狐默运玄机,暗揣虎王心理,前世、今生备诸幻象。虎王竟能反虚生明,五蕴皆空,心如一粒元珠,空明无滓,一念不生,双目微向前面,见与未见,只在有无之间。猿、虎也均是各有定力,不受摇动。方悟仇敌智珠在握,明来相拼,自己已然落了下风。这才想到二猱比较容易得多,只要摄收一个即可无害。忙细一查看,二猱已各自把头低下,紧闭双目,并不偷观前面。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妖狐悔恨之余,重又连用元功,对着虎王和猿、虎一一施为。终于百伎皆穷,全无效果,再挨下去,内丹越要耗损,暗忖:
  “仇敌只守不攻之势,暂时虽难取胜,他要想脱出阵外,却也万难。阵法五行,仅用其二,何不把余下三样乙木、癸水、戊土这玄阴三行三相相继施展出来,哪怕无功,我仍周而复始,轮流运用,稍有机隙即行下手。今日势成骑虎,便为和第一阵那样,仇敌来了厉害帮手,是清波上人得信赶来,抵敌不住,再逃也来得及,反正他是脱身不得,自己不到力穷势迫,绝不罢手。”主意打定,明知适才替身只瞒一时,终被涂雷看破,必要赶来,自恃脱身有术,并未放在心上,便即如法施为。
  白猿先见妖狐放起内丹,误以为妖阵伎俩止此,一意以宁静相持,没想到妖狐忽又重施故技。正在潜心内莹,力束妄念之间,猛见晶球下一片青烟闪过,接着便有无数合抱粗细的青气,从四方八面当头打来。妖狐好狡异常,成心先使阵法,后收内丹。白猿也是自恃道力坚定,因二猱一边一个夹持虎旁,坐的地方虽也在虎王左侧,相隔较远,乍见青烟滚滚飞来,骤出不意,势更迅速,误以为是妖狐内丹作用,仍以宁静相持。晃眼工夫,猛觉左半身一紧,恍如千万斤潜力压到。虽仍在宝光围拥之内,未为所害,但是离宝光较远,光力较薄,颇难再支。再看前面晶球已然隐去,方知中了好计,不敢妄动。只得一面运用功力拼命抵御,一面悄向黑虎示意,令往自己身侧横移,缓缓凑近。
  谁知妖狐这次用的是木行木相,当地尽是千百年古木,妖阵恰设在内,乙木精气正可为用,比其他是金、火、水、土等四行要厉害得多,虎王、二猱等所受乙木压力,虽不似白猿狼狈,一样也是四外紧迫,身负奇重,透气都难。黑虎识得厉害,哪里还敢转动。白猿看出虎王等也受了禁制,恐时久受伤,一时情急,便运玄功,把多年苦炼而成,后未用过的内丹放将出来。命门开处,立时便有一团毫光,其白如银,往上飞起,直达玉符宝光上层,化为一团白气,如伞而下,连人带兽一齐笼住。跟着移向虎王身侧,向黑虎颈旁紧紧挨定。白猿这粒内丹虽不如妖狐变化功深,可是听经多年,屡经仙人指点,功候纯正,这一施展出来,当时人、兽身上为之一轻。
  妖狐见白猿将内丹放出,又惊又喜,知它是正宗修炼,根基极为牢固,如能谋夺了去,足抵数百年苦炼之功。贪心一起,又看出仇敌已略现败状,不似初见阵时那样应付裕如,行所无事,有心想把五行一齐发动。无奈自己无此道力,万一仍难取胜,一个收束不住,立时五行易位,引动地水火风,附近数百里方圆地面,却要变成混沌世界,化为火海,伤害无限生灵,异日难免天刑之诛,又有些胆怯。
  妖狐正在举棋不定,忽听一声怒喝,一道剑光如长虹飞射,直落阵中。妖孤暗中偷视来人,正是适才白沙坪所遇童子,落到阵中,环阵一绕,便朝虎王身侧飞去。妖狐忙即运用阵法,想连涂雷一齐困住,不料涂雷来得更快,未容妖狐下手,又是一道白光飞起,挡住后来乙木之气。接着把第一阵所用雷火发将出来,雷火群飞,宛如雨雹,霹雳之声震得天动地摇。与身相合的一道剑光,更似怒龙翔舞,在青烟中纵横驰突,倏忽如电。晃眼工夫,紧围虎王的乙木之气便被雷火、剑光爆散好些,现出空隙。涂雷长啸一声,双剑归一,如惊龙归海,直朝虎王护身光幢之中投去,等到妖狐重运乙木之气赶上,涂雷已和虎王归到一处,宝光逾强,更有万千团雷火自内发出。
  妖狐五行运用原是邪法,玄阴乙木之气虽盛,毕竟难敌阳雷真火。自己的青烟虽然运用不竭,如怒潮般涌上前去,仍被雷火冲荡得纷纷爆散。渐渐相隔逾远,不得近前。
  妖狐忙把信香点燃,满拟救兵俄顷即至,竟无动静,知道涂雷是清波上人门下弟子,法力如此高强,师父本领可想而知,屡次出头作梗,定必奉命前来,心想:“眼前情势已难讨好,长此相持,再把清波上人引来,岂不是画虎不成,自我苦吃?目前救兵不至,史渔两个门人也未到来,大是不妙,如欲败中取胜,除非乘清波上人未来以前,将五行一齐发动。虽说作孽大多,又大行险,但是事已至此,别无良策,好在业与陈惠交好,鬼祖门下善御天劫,将来大劫临头,至多投到他的门下,一样可以避劫修为,怕他何来?”妖狐当时一情急,更乱了方寸,咬牙切齿,把心一横,一面按照妖人所传遁法,准备自己无法收拾时,便即时丢下妖阵逃走,一面催动玄阴五行真气,欲使仇敌化为灰烟,一网打尽,尽情施为起来。
  虎王等正在困中,忽见涂雷飞入阵内,俱都大喜。白猿初意,虎王宝光阻隔,涂雷不能近身,恐收了玉符,放进涂雷,又受妖法侵害,忙嘱虎王不可造次。以为涂雷奉命来破妖阵,阵破以后,方能见面,不料涂雷略荡妖烟,竟乘隙往光中飞来。与虎王相见一谈,才知涂雷为妖狐分身之法所愚,白追逐了半夜,始行消灭。回洞读了师父来帖,得知虎王被困在此还得些时,受完五行之灾,方可脱难,恐道力不济,有甚差池,特地赶来相助。到了一看,此阵果然妖法厉害,与白沙坪妖阵不同,自知难破,非时至不可,不愿徒劳,故来会合,一同抵御,分任其难。虎王见他如此侠气热肠,自是感激不尽。
  涂雷一边说,一边发挥雷火威力,又将法宝、飞剑放出护身。虎王见青烟纷纷爆裂,身上如释重负,笑对涂雷道:“雷弟法力真个高强,我异日能学到你这样,就心满意足了。”涂雷道:“虎哥真看轻自己了,你多世纯阳真身,积功累行,将来成就不可限量,休看妖狐已败,只怕厉害的还在后呢。如只这一点,我也不忙着和你相见了。”才说完,便见对面法台左边冒起三四色烟花,纷纷飞起,接着黑烟如箭,碧焰熊熊,青林滚滚,当头卷到。
  涂雷知道妖阵五行五相必然一齐发动,狠毒异常。又看出妖狐所炼玄阴五行,除却当地是片森林,乙木气最盛,是本色外,庚金、丙火本当一个深赤,一个浅黄,黑、碧均非本色,功候尚差,照平日师父传授和随身诸宝,自问还能抵御。但它水、土二行跟着发动,虎王等俱不能胜任,必须早作准备。忙即连用玄功,将手一指,两道剑光便有一道往地下飞去。随即施展遁法,以备少时全体升起。一切停妥,然后迎御。
  妖狐毕竟吃了道力尚浅的亏,虽然决定发动全阵,终是不免有些胆怯,先用庚金、丙火。看出涂雷无甚新奇施为,反将飞剑收去一口,雷火停止,五行之气也紧压上前,颇现败状。哪知涂雷早经仙人指点,深知妖阵奥妙,收去雷火、剑光,是在暗中准备。
  以为既能取胜,何苦竭尽全力,闹得尾大不掉,无法收拾?方在心喜,加力进攻,猛听霹雳连声。涂雷谋定后动,不特雷火如星飞炮炸,加了力量,又从光幢中飞起两道光华,满空飞驰,所到之处,三色妖烟又复纷纷爆散,光幢前冲荡开了好几丈远近。妖狐不由又惊又怒,更不寻思,一面催动妖烟,一面又将癸水、戊土二行相继发动。
  涂雷见黑烟如涛,四外涌来,天空一片黑烟簇拥着无数黑团,累累如山,当顶压下,脚底下的地面也在摇动震撼,拟欲崩裂。知己五行全动,上下四方,六面夹攻,声势却也惊人,不敢怠慢,虎王等不会升空,只得先防下面。刚把手一指,恃有法宝、飞剑防身,待将虎王等凌空升起,再顾上面时,不料妖狐仇恨大深,孤注一掷,来势万分迅疾,虽然功候尚差,也非小可,不容少懈,虎王等身刚披剑光遁法托起,上面玄阴戊土之气已同山岳一般打到,四面妖烟邪气更如山崩海沸一般卷来,护身宝光竟难抵御,平白压低了数尺。幸而白猿见机尚速,一见黑影如山压来,早把内丹凝成一片,猛力往上冲去,一上一下,恰好迎个正着。同时涂雷也已缓过手来,恐白猿支持时久,伤了丹元真气,忙命它速急收回,仍化作白气,在光层以内防护。随即加快发动神雷,身剑合一,向上迎去,将那山一般的黑烟托住,仗着生俱异禀仙根,婴儿出家,得了玄门真传,道力高强,虽将上面戊土之气挡住不下来,可是身上已觉受了重压,稍一退缩,虎王等便难免受害了。
  涂雷正竭力抵御间,见底下雷火尽管发如贯珠,无奈妖狐五行连运,其力大增,各色妖烟邪气恍似怒潮澎湃,不特随散随增,反倒越来越厚,光幢渐受紧束,大有相形见绌之象,时候一久,必败无疑。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折同侪 古鉴识先机  遇异人 飞刀歼丑类
 
  话说涂雷与妖狐对耗有一个多时辰,虎王护身法宝虽然依旧辉明,可是光圈已逐渐缩小,光中人、兽个个现出受了紧束压迫神气,狼狈已极。涂雷心正忧急,忽想起适听地下震响,早该崩裂,此是妖狐致胜要着,如何久不施为?运用慧眼一望,妖狐已在法台之上现身,通体火烟笼罩,不住在台上手舞足蹈,运用妖法,神态颇现惶遽,好生奇怪。暗忖:“师父曾说过,颜虎等决无一失。照着目前形势,自己不来,非糟不可。如应为自己解救,何以严嘱不许前来?如说不是,岂非没有算准,万无此理。地久不裂,妖狐胜而发急,莫非有人暗中相助,破她妖法不成?”涂雷想到这里,再定睛往下一看,虎王等悬身之处,重光阻隔,不能透视。四外地皮却在暗影中微微起伏,宛如波浪闪动,隆隆之声出自北面,时起时止。这才恍然大悟,果是有人暗中相助,只要挨过时刻,全数脱险。师父早已离洞他出,必是他老人家无疑。不由宽心大放,胆气一壮。涂雷仗着乳婴从师,名是师徒,情逾父子。平日涂雷只要不犯规条,有甚为难之事,多得爱怜,终于曲允。此时如见身受危难,必无坐视之理。
  涂雷起初专心保护虎王,同御患难,谨慎从事,本无轻敌之心。今见虎王等这样难支,五行之厄已然身受,何苦多受活罪?心想:“莫如趁着师父已来,冒一点险,将随身所有法宝全施出来,暂代自己抵住玄阴之气,用飞剑直取妖狐,一击不中,即时飞回,瞬息之间,料无差池。能斩了妖狐更妙;如果不能,自身再陷危境,岂不把师父引出,当时就可破阵除妖?”涂雷主意打定,暗将师父所赐几件法宝一齐放出,抵住戊土之气,紧跟着身剑合一,电射星驰,一道白虹直朝法台上妖狐飞去。出时仿佛耳听师父急喊:
  “雷儿不可鲁莽!”因是去势迅速,未及理会,剑光已经飞到台上。
  妖狐阵法运用,忽然不能如意施为,先颇疑心有人暗中破法,甚是焦躁。嗣见全阵无恙,又觉不似,以为自身功候尚欠,五行并用道力不济,并无人在侧暗算,渐放宽心。
  仇敌已现败状,只不料在中央戊土之气往下一压,五行合壁,立可收功。不料偏被剑光阻住,不能下压。正想设法将涂雷引开,一见涂雷飞来,大称心意。知他得有玄门真传,仙剑神妙无穷,急切间难以伤害;又怕清波上人厉害,恐结仇怨。忙即运用玄功变化,装作抵御,先喷出一口浓烟,护住法台,暗使幻形之法,留下一个假替身。本身却从烟雾中隐遁,乘隙飞向虎王等上空,将内丹真元放出,化为一团彩雾,围住那座黑山,往下压去,涂雷所遗诸宝,不比仙剑有人运用来得神妙变化,抵御之力本就稍差。这一来,戊土之气益发加了几倍力量,护身宝光抵抗不住,渐渐被它压低下去。虎王等如何禁受得了,当时只觉全身压力重如万斤,五面俱被迫紧,七孔堵得连气都透不过来。白猿、黑虎俱有道行,还可勉强支持,二猱和虎王已是头晕眼花,脑胀欲裂了。
  说时迟,那时快,这里正在危急,涂雷已将法台上妖烟驱散,但不见妖狐踪迹。方疑已被遁走,百忙中猛一回顾,见状大吃一惊。知道上当,忙即飞回救护时,妖狐早料及此,手扬处,又是滚滚青林排山倒海而来。涂雷只得迎敌,而身为乙木所阻,四外妖烟厚密,不得近前,只见宝光缓缓低下,什么也看不见。料已情势奇险,急得怪叫连声,直喊师父,只不见答应。心想:“师父决不会如此漠视,必是存心磨练自己,暗中救护虎王,莫要上当。”口里仍在急喊,暗中却在运用慧眼注定前面。果然待不一会,那幢宝光忽然全数敛去。他知这儿件法宝俱非寻常,妖狐更收它不去,妖烟虽然厉害,可是压逼愈紧,光华低下得越慢,至多人受伤害,法宝决不会消灭。并听师父说,白猿道行颇深,危急之时必将所炼内丹拼命救护虎王,哪有如此容易?方寻思间,猛觉围身妖气减退甚速。涂雷也真机警神速,这一来,料定师父暗地施为。算计妖阵已破,更不怠慢,恨极妖狐,惟恐漏网,念头才转,反正妖气锐减,已阻不住自己,忙即运用玄功,径往适才妖狐现身之处飞去。
  刚飞出不远,忽然眼前光华大放,明如白昼,当头又现出一圈光华,阵中各色妖烟似潮水一般直往圈中飞来。光华照处,正瞥见妖狐面容惨白,手中掐诀,业已离地飞起,仓皇欲遁,身后似还有一黑影相随。涂雷哪肯容她逃走,不问三七二十一,催动剑光,电驰般飞去,恰值妖狐刚巧遁起,妖阵已破,对面又有仙法禁制,异宝当头,惟一活路,只有妖人所传邪法。她哪知另有妖鬼要收渔人之利,乘机夺她内丹,已然冒着奇险,飞临身侧。妖狐一见剑光耀眼,吓得亡魂皆冒,知不及逃遁,不顾本身,忙把内丹喷出时,剑光已绕身而过,腰斩两截,落在地上。
  涂雷见妖狐头前星光一亮,知是内丹。方要指挥剑光围收,倏地震天价一个大霹雳打将下来,雷火飞射中,同时眼前一暗。一片黑影如乌云流天,电逝而过。跟着一声厉啸,由近而远,妖氛邪雾一时俱尽,再找那团星光,已无影无踪。当顶光华已隐,师父不知去向,只剩虎王委顿虎背,人、兽仍被自己剑光法术托住,相倚相伏,喘息不已,颇为狼狈。料知妖狐元神逃走,方欲飞起查看,金光闪处,清波上人自空下降,涂雷忙即拜倒。上人也不答理,满面愠色,走至虎王身前。涂雷以为师父定怪他违命前来,那些法宝必已代己取去。好在除了斩妖,并未误事,毫不害怕,仍照着往常淘气神气,笑嘻嘻赶过去,将剑光法术一收。虎王等缓缓落到地上,护身白气依旧围绕。
  上人始终不睬涂雷,只对白猿道:“你多年听经,本可身入佛门,因以前连犯贪嗔,几乎误了前途。适才紧急关头,竟能舍身救主,既应大劫,又可挽盖前愆。虽难重列禅师门下,从此勉力虔修,总可于玄门中寻求正果。只你今日真元受伤大甚,不能还原。
  幸是胸有成竹,一心盼我救助,不曾逞强自收;适才又仗我神雷迅速,妖鬼不敢多起贪心,才得保全,未被摄去,尚是便宜。现在先代你将真元凝聚,另赐仙丹一粒,回去再静坐修炼数十日,便可复原了。”白猿含泪拜倒。上人忙将它止住,吩咐盘膝闭目,宁神端坐,不可着相。上人张口一吸,白气便有一头缓缓飞人口里,渐渐吸尽,也闭目端坐,默运玄功。过有片刻才起身,伸手朝白猿头顶一指,命门忽然裂一小缝。口张处吐出酒杯大小的一团晶光,载沉载浮,萤萤流动,似要往上升去。上人戟指大喝道:“大胆婴儿,妄离母体,还不归窍么?”随说手一扬,风雷之声隆隆大作,晶光被迫缓缓往白猿头上飞落。上人将手一合,头便回了原状。白猿立时精神如故,二次拜倒在地。上人救罢白猿,又去抚治黑虎。
  涂雷见虎王伏身虎背,只是喘息,目光虽现坚强之状,神情却是疲殆已极,料他身上定和散了一般痛苦。见上人先给猿、虎施治,大是不平,忍不住请道:“他受伤很重,这些灵兽多能支持,还是先救他吧。”上人喝道:“无知业障!你只知倔强任性,适才已然误事,给你自身日后添了许多麻烦,尚不自悟,又来妄自请求。颜虎不将命定灾劫受完,莫非还要他再多一劫么?”涂雷见师父今日似乎真怒,不敢再说,肃然侍立在侧。
  上人把黑虎、二猱一一救复了原,方给虎王施治。又给了一粒丹药,命他回山静养,每日打坐,候到明年春天,前往蜀中一行,自有仙缘遇合。
  虎王等拜谢之后,上人对涂雷道:“颜虎灾劫,终于转祸为福,时至自了。你非不知我早在此防护。刚人阵时,妖人史渔命门下妖魂来此埋伏阵法外,本意妖狐如胜,便出相助,败便将她内丹摄去,坐收渔人之利。他看出颜虎和虎、猿、二猱俱有根器,元神坚固,意欲乘隙下手。值我赶来将他诛戮,祸根已除,原可无碍。不料灵姑昨晚杀了陈惠所差妖鬼,未将余气驱散,被它凝聚成形,逃到路上,遇见史渔所差另一妖魂为灵姑所斩,急忙逃回。妖狐信香被我行法暗中破去,史渔久候无信,正要亲来窥探,又遇见两妖鬼报信,到时恰在破阵那一会,你如不离开原地,挨到这时,由你保护他们,我全力对付妖狐,必可将她除去;或你不违命行事,我无庸防你树下强敌大怨,也不致被她遁走。你偏不听教训,使我心分两地。当妖狐用内丹舍命来攻之际,势甚危急,我一面要解救颜虎,一面要防乙木之气将你隔断,只好暗中行法破阵,收了诸宝,不使你见,以免胡来误事。满拟再缓片刻,妖狐必将行法遁走,而且她躯壳修炼颇非容易,又恃学会妖遁,必不舍弃之而去。等她一逃,我再出其不意,发动禁法,将她形神一齐擒住诛戮,永无后患。无奈被你看破,又闹鬼聪明,见妖阵已破,疑心我会放走妖狐,不去扫荡妖阵余氛,骤然飞来。更不料史渔那般大胆,恰在此时冒险飞落,抢了妖狐内丹、元神,立即遁走。我连顾三面,下手略缓,妖狐逃又稍迟,致有此误。史渔为人无仇不报,适才虽然得手,却也身受雷火之伤。他无奈我何,早晚遇你必不甘休。这类事不是不可避免,偏要自寻苦恼。你这业障真是可恨,如非念你忠义,为友热肠,似此屡逆师命,岂能宽恕?
  “适间豹声悲啸,定是你出门慌张,忘了封锁门户,红蟒追逐替身。到了洞前,被四豹发觉,救主情切,中了邪毒,在彼挣命。我因四豹虽为恶畜,居然颇有灵性,甘受我的诫伤,不妄杀生,年来已渐素食,推爱屋乌,意欲使它们遇机受一次灾难,为之略换胎骨,此举原与有益。但你从小修道,气质如此浮妄,不加责罚,焉能俊改?灵姑等此时必在林内,你拿我灵丹,速去救了四豹,去往洞中洗涤,再行回洞受罚,顺便命灵姑父女往洞中相见。”上人说罢,袍袖一展,破空飞去。
  虎王见涂雷为已受责好生不安,欲代跪求,已是无及。涂雷听说四豹有难,早急于归去解救,别的并不放在心上,匆匆别了虎王,便自飞去。虎王等回转建业村去。不提。
  且说灵姑父女追赶红蟒,蟒行御风,其速如矢。起初虎王逃走,全仗黑虎、二猱沿途不断阻挠,才没被它追上。灵姑父女脚程虽快,如何能与妖比,不消片刻,便落在后面老远。灵姑乃少年人心性,急于成功,不断脚底加劲,惟恐到晚误事,仍是无用。眼看越追越远,一个转折,连红蟒影于都看不见了。
  再说妖徒尹铸因师兄史文争功,命他去追前面妖狐替身,他为人也颇凶狡,迫于积威,虽不敢违抗,但他深知此举不特徒劳无功,弄巧还要吃那御剑追赶妖狐的大亏,哪肯上当?等史文赶往西大林,略一走远,便即下落。越想史文恃宠欺人,专横太甚,越觉其可恶。暗忖:“师父自从妖尸谷辰一死,极力学他和冥圣徐完所为,时常物色有根器道行的人畜生魂。自己奉命出来,一事未办,师父又常说自己比史文差得大多,这厮却建了大功回去,相形之下,未免难堪。来时原命自己顺便招回陈惠所差灵鬼。先到建业村时,因见冈前仿佛没有禁法,那两个灵鬼道行、法力虽不如自己远甚,却都受过本门传授,来去无踪,最善于潜身逃遁,尚且失陷,妖狐也连番俱遭失利,可见敌人厉害,岂可轻视?史文更注重妖狐之事,不愿犯险,闹得弄巧成拙。因而只一同在附近搜寻了一会,并未人村。虎王已人西大林,村中纵有能手,也必随往相助,适才追赶妖狐的剑光神妙,可以想见。估量此时正好乘虚而入,寻着二鬼更妙,至不济也摄取几个生魂回去,纵不算大功,也可交代。”尹铸主意想定,因为时尚早,就便还想搜寻二鬼踪迹,没有驾遁高飞,时而深入地下,时而升起,一路查看前行,走并不快。走了一会,忽然想起这么大地方,岂能遍找?仍以先行人村为宜。刚驾遁飞起,正值灵姑父女追赶红蟒,由左近山脚绕过。
  尹铸也是恶贯满盈,该在当晚伏诛。稍迟或是稍快,都可惜过,偏偏不先不后,恰在此时飞起。一眼望见老少二人在黑夜荒山疾行如飞,明知不是寻常无根器异禀的人物,却立即行使妖法,骤出不意,凭空下手。而且死星照命,又偏多事,心欺二人不是道术之士,再见小的是个身体俏秀的女子,月光之下,仿佛艳美,忽起淫念。欲当面看明,行法禁制,问出来由,肆意奸淫一番,再看事行事。如若中意,便不弄死她,放了老的,省得泄漏,将美女藏过一旁,自去村中行事。复命之后,乘便会合取乐,永远享受。于是未先动手,径向灵姑身前飞落。一看果然仙骨玉肌,美秀无涛,心中大喜,竟不忍骤施禁法,妄以为笼中雏鸟,可以随便侮弄。来人见己自天而下,定疑神仙下降。如果不出强迫,自愿相从,岂不又省事又有趣?
  谁知灵姑事前得过仙束指示,又会过两个妖鬼,有了点经验。正行之间,耳听怪风飒然从脑后吹来,早在留意戒备。瞥见一条黑影,带着一溜烟光,飞落身前,与昨晚所斩妖鬼形影大同小异,断定是仙人所说妖党无疑,哪里还肯怠慢,竟未容他张口动作,将事先掐好的仙诀朝佩玉匣一指,怒喝:“无知妖鬼敢来送死!”言还未了,匣盖开处,飞刀如电,立即飞出。尹铸见老少二人先后止步,老的一见,面上略为吃惊;当前美女玉立亭亭,面不改色,樱唇欲破,似要开口,越觉容易勾引。正要拿话诱胁,忽见美女手往腰问一指,仿佛掐有灵诀。心刚一动,猛瞥见银光耀眼,知道不妙,想逃已是无及,耳听美女一声断喝,还未听清,刀光绕过,尸横就地。
  灵姑见这妖鬼比昨晚所见还要厉害,斩后两段人形黑烟依旧盘旋地上,并不停止,似要聚合一处,乘风飞去。鉴于昨晚之失,不俟凑拢,忙挥飞刀,照仙示所说,斩了一个十字。犹恐作怪,指挥那道银光,照准残烟不住乱砍。烟鬼尽管片段碎裂,终似有形之物,急切问仍是不散。时又云净月明,山风不扬,吕伟也觉可虑,主张小心。灵姑无法,益发乱指刀光,跟踪妖烟,纵横驰骤。尹铸从小好道,误入旁门,枉费多年苦炼之功,受尽恶师煎熬,由生魂凝炼成体质,与人无殊。只因一念贪淫,形神俱灭,连鬼都做不成。一条性命,只换得美女半声娇叱。那灵鬼玄阴之气,怎敌得过仙家太乙真金百炼之宝,又被寸斩尸身,早已伏诛,焉得还原。灵姑虽不知妖鬼魂气较为凝固,遇大风始能吹散,但直等刀光将满地断魂余气消灭殆尽,仅剩几丝残烟袅荡空悬,忽然一阵山风吹散,无影无踪,这才心头落实,同了老父上路。
  这一耽搁,恰值昨晚二妖鬼在地底炼形还原,沿途攀依草木,随风归去,望见银光电掣,正是昨晚所遇女子在诛戳妖鬼。深幸昨晚飞刀容情,得逃活命,哪里还敢近前,远远藏起,等吕氏父女走远,方始逃回。路遇无疵道长史渔,报了凶信,只说亲见妖徒为一老一少所斩。妖道得了内丹回山,史、尹二妖徒无一生还,因为二妖徒俱死灵姑之手,由此结下深仇。皆是后话不提。
  吕氏父女、涂雷、四虎互说了前事,天已大亮。涂雷又将所存干粮取出,分与四虎,说道:“师父以前曾赐我几道灵符,原备在外救人时逃难之用。你们此去云南碧鸡坊,休说道途遥远,就是出山走上官道,还得两三天。这里只有一天的干粮,如何够用?你们又不愿往建业村去,莫如我拿这符送你六人到建业村附近,放下他父女二人早点回村,省得村中请人悬念,就便用这一道灵符把你四人送上官道。我还有师父昔年给我的几两银子没用完,一并发送给你们吧。”四虎同声拦道:“我们五人在红神谷内,曾盗出八口袋金沙,交杨天真先行运出,由此失踪不见。盗时也防到万一走散,各人挑那豆大的小块都取了一些。一上官道,到了城镇,便可换银。承蒙远送,已感盛情,钱倒无须,只是兵器一件没有。适见吕老英雄除两口宝剑外,尚有一口腰刀。宝剑自是多年随身之物,未便割爱。相见无期,不敢说还的话,可否将此刀见赐一用呢?”
  吕伟忙解佩刀,答道:“小弟此剑原是双剑,有时和小女分用。来时路上买了这口腰刀,倒还锋利。日前方将双剑给了小女,以免分用不便。次日便蒙颠仙恩赐玉匣飞刀,由此爱不释手。昨晚出村时,我恐万一用着刀剑暗器之类,命她将双剑、弩囊一齐带上。
  后追妖蟒,其行如风,我父女一会工夫,落后老远。我见小女性急,这两口剑又长又大,恐她碍事,要了过来。四兄长行,无有兵器防身,此去山高路险,难保不遇蛇兽之类,此刀本有奉赠之意,没说出罢了。不过四人合用一刀,终嫌不济。小弟愚见,四兄与戴、谢诸兄俱是多年老友,无非受了小人浸润,友谊不终,实非双方本怀。四兄现受仙人点化,行即入道,想不再计及尘世间的恩怨。村中诸位老友,对于这次走的朋友,常以为念,并未忘情。与其长路为难,何如同往村中,由小弟出面,化弃前隙,言归于好,盘桓个一天半日,顺便要几件兵刃。小弟等一行明早也必动身,你我一同上了官道,再行分道扬镳,各奔前途,岂不是好?”涂雷本意想抽空赶往建业村,与虎王相见,叙说经过,只因奉有师命,不得不先送四虎出山。又知四虎必羞于再见村中诸人,因此不便相强,原拟送人回来,绕道一行,闻言极口称善。
  四虎自顾九死余生,还谈甚恩怨二字,见吕、涂二人一唱一和,自然不便违忤,乐得大方应允。便答道:“小弟等与村中请友原是自己弟兄,既然前往,任是何物,皆可索讨,尊刀也无须割爱了。”吕伟笑道:“四兄不要此刀,岂不显得小弟有心小气么?
  村中器械虽全,似此吹毛断铁之物,却也不多。不论四兄哪一位收用,留作纪念吧。”
  四虎知他意诚,不便客套,只得称谢收了。涂雷又把干粮索回道:“这一来,还要这点粗粮食则甚?仍留我自己享受吧。”说罢,相偕走出。见上人已是垂帘入定多时,不敢惊动,一同恭敬拜别。
  到了洞外,涂雷用禁法将洞口封了,吩咐六人手挽手,闭目一处站好,取出身藏灵符,运用玄门妙法,自驾剑光隐护,喝一声:“起!”六人便觉身子被甚东西托住,凌虚上升,又听呼呼风响,飞也似往前飞去。不消片刻,又听脚下欢呼之声,身随下沉。
  落地一看,已是建业村长冈之上,戴、谢、韩、张和虎王、方奎诸人正奔迎过来,各自叙礼相见。吕伟见四虎面有愧色,忙把自己和涂雷相邀来意说明。好在中行以下诸首脑均无芥蒂,仍和以前一样相待,入寨落座,又几番殷勤款接,四虎方才心安。大家畅谈一阵,便到午饭时候,中间已连进了两次茶点。中行大设盛宴,集众庆贺,大家畅饮,快乐非常。
  将要酒阑散坐,吕伟屡经爱女目语示意催促,站起身来,当众告辞。四虎也跟着辞别。中行哪里肯放,尤其四虎重归,弟兄复和,喜出望外,正好常聚,更不放走。嗣经吕伟、四虎再三分说,涂雷又代作证,说是出于仙示,这才勉强多留一日,约定第三日午前送双侠、四虎弟兄起身。涂雷因四虎还得等两天走,席散谈到天黑,未赴夜宴,便即别去。中行等知留不住,约好以后得便常来而别。又给双侠、四虎诸人各备了极厚的川资和一切应用之物。众人见主人情深意厚,万辞不掉,分别道谢收下。
  第三日,中行等提早设宴送行,并亲自送出几十里远,双侠再三辞谢,方始别去。
  虎王因白猿说张鸿面有晦色,与双侠、四虎别后,行近村前,听了猿语,又推行猎,离却中行诸人,独率猿、虎、双猱,绕道尾随下去。双侠、四虎一行都骑着村中备就的快马,算计山中只住一日,次日黄昏到近山口难行之处,便可弃马出山,走上官道。当晚寻了一处崖洞,正要准备铺陈安歇,忽见涂雷飞来,传授清波上人之命。说四虎已迟了一日,当晚出山还来得及,特命前来行法相送,速与双侠分途各进,否则便出差错。四虎闻言大惊,连忙结束,将马匹交与同来的马夫,匆匆别了双侠等人,随着涂雷行法,破空飞去。
  吕伟似见涂雷行时面容惶遽,看了张鸿一眼,口张了张,似有惊疑之状,又似忙着起身,无暇多说,欲言又止之状。吕伟父女何等机警,心疑有故。再一细看张鸿脸上,果似带有晦暗之色,料非佳兆。恐张鸿疑虑,反倒无事生事,自己多留点心,本不想给说破。张鸿也是久经事故的,见他父女相互以目示意,料知有事,摸了一下脸,笑问道:
  “大哥、侄女老看我脸,莫非我的气色不好么?这个但说无妨,今早起身我已得有警兆了。大丈夫死生有命,我两人出生入死,也不知多少次了,怕它怎的?”吕伟闻言,忙问何故。
  张鸿道:“你弟妹生前矫健,喜做善事。有一年寒天大雪,门外来了一个穷道姑,衣甚单薄,冻得嗦嗦直抖,你弟妹将她接了进去。彼时远儿生才满月,我正和你出门在外。不知怎的,她两人一拍即合,结成方外之交,你弟妹将她留在家里,由此长斋打坐。
  把家中田业,视为身外之物,早晚归人,不肯再事料理。更不喜和我相见,闺房之乐,更谈不到了。我和她原是少年患难,彼此爱好为婚。虽我时常出外,但每年总要回家一次。到家吃她那样冷淡,全没夫妻之情,自然不愿意。家人因我性情太暴,并没敢说后楼上还住有一个道姑,日夕受她礼拜。好在舍下房多,无人告发,那道姑终日打坐,从不下楼,我待不几天就走,也就罢了。
  “等我第二次回家,家里直改了样。家务也交给一个老长年经管,田业施舍了大半,说是为我消灾减孽。休说是我,连她亲生的乳婴都雇人来喂食,不闻不问了。更怪的是我还没到家,她头晚就给我先留下一封长信,叫我不要惊扰她,由她在家习静修道,否则留日更短。我没看完,便气得把信撕了。盘问下来,才知是所救道姑作怪。我素恨三姑六婆,当时怒极。因我夫妻相敬相爱,从未破过脸,把罪过都归在道姑一人身上。心想取瑟而歌,将道姑屈辱一顿赶走,使你弟妹自悟。刚一跑上后楼,便听道姑在楼上对你弟妹说道:‘不是我不肯度你,无奈时还未到,你又体质脆弱,不宜山居,恐难免此一劫。你看那不是你的冤孽来了么?,我脚步很轻,不知她何以听出。我只道妖言惑众,不等她说完,便冲进房去。那道姑虽在我家两年,穿的仍是来时破旧衣服,在蒲团上坐定。你弟妹跪在她面前,泪如雨下,似在哀求超度神气。我还恐伤她面子,反正人跑不脱,强忍怒气,打算拿话逼那道姑显点真法力出来,作个凭信。等将她问住,再明斥其好,逼她供出骗人的实活,好使你弟妹回心,并未当时鲁莽。谁知我进门,她理也未理,只喊着你弟妹的名字道:‘王莲,王莲,你看我话如何?我在大熊岭上等你,十年短期,一晃即至,切莫自误。,随说,一掌照你弟妹头上打去。我恨她无礼,满口胡说,怒火中烧,实忍不住。刚喝一声:‘妖道!’道姑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看出她双目精光远射,不似常人。本要纵上前去抓她,就这目光相对,微一停顿之际,那道姑又说了句:‘蠢得可怜!’随把袖一展,相隔还有两三丈远,便觉一股子绝大潜力涌来,我几乎被她撞退。心方一惊,满室光华耀眼,人已不见。推窗远望,仅见天空有一丝白光游动云层之中,一晃即隐。才知道姑真个是神仙,悔已无及。
  “你弟妹却似早料及此,并没见怪。我心内愧,不好多问。她却没事人一般,一切照常,只不叫我进房,反把婴儿抱来抚弄,也不再打坐了。我看不出是何心意。第三日,却把我请进去,抱了远儿,谈到深宵,尽是劝我的话。她又从怀中取出那年给你看的小铜镜子,说可辟邪,亲手给我挂在胸前,贴肉藏好。我因她语气好些奇怪,忍不住想问她。她推说天已不早,催我回房安歇。我夫妻虽说互相爱好,为了便于用功,素来难得睡在内室,我还想明早再问不迟。第二日早起,入内一看,她房门未开。道姑走前,她时常一打坐就整天整夜地不开房门,不进饮食,也不许人进去。我当她又在打坐,以为常事,便不去惊动。出门看了两家亲友,入夜方回,房仍未开。远儿时已两三岁,不住啼哭要娘,下人遵她以前之命,又不敢进去相唤,我便抱了远儿,才走到她门前,便闻见一股极清的微香。唤了几声,不听答应,仍当打坐。正要回转,使女在旁悄说:‘适才因远儿啼哭不休,抱近房外,故使闻悉,好开门放进。久候无信,曾从窗隙中偷看,平日打坐的蒲团上不见人,许已坐完入睡。’猛想起她昨晚颇有别离之意,疑心生变,又撞了几下门不应,便用重手法破门而入。见她已沐浴更衣,在后房竹榻上端坐圆寂了。
  事已至此,只得入殓安葬。
  “自她去后,我一直连梦也未梦见过,可是那面铜镜却时显灵验。平日看去只是满生绿斑的一片光溜溜的青铜,可是一遇有事时,人影便即现出,以愁苦喜笑,来定凶吉。
  有时还有人物影子关合未来之事。虽有大阵仗,只要与我无大相干,如像上次斩蛇遇颜虎,建业村争斗等情,就不怎显。今早因有远行,用它来卜前途吉凶,竟现出许多异状。
  镜中先把我现出,也不愁,也不喜。只一晃眼,却换了远儿,带着哭相。随后又隐隐现出一座道观和些山水林木影子。当时远儿正站在我的身前。往常照时,总是父子一齐出现,今番变作了一个一个单独出现。我的影子没有生气,一晃即灭,远儿却有悲容。后照别的镜子,果然面色不佳,料必凶多吉少。现被大哥、侄女看出,是与不是?”
  吕伟不便再隐,便将适才所见说了。张鸿因吕氏父女面色有变,张远更是从早起看镜中景象便带戚容,不禁笑道:“我自幼闯荡江湖,到处行侠仗义,坏事虽自问没有,杀孽实是太重,无心之失,更所不免。如今已在暮年,死生祸福早置度外,担心它则甚?
  今晚没有好东道主人,难得寻到这么好的山洞,免却露宿一宵,谢道明还单送我好酒在此,来来,就着上好酒菜,痛快喝它一醉,再倒头一睡,明早上路,万事全休。”说时,王守常夫妻轮值宿事,已将洞中扫净铺陈就绪。吕伟虽不放心,也不愿多提拂逆之事,徒乱人意,就在洞外对月饮食。大家连日村中畅聚,遽别良朋,跋涉长路,空山寂寥,风月凄清,已不无离索聚散之感,再加上这一点未来的隐优,一任张鸿心雄气壮,慷慨激昂,终鼓不起全席的兴致。尤其张远深知仙镜灵异,十不爽一,心忧老父,举止呆丧。
  快要吃完,忽然虎王骑虎追来,众人间他何故去而复转。虎王来时守着白猿之诫,并未明言,只说别后苦念双侠,左右无事,虎行又快,特来赶送一程,就便多聚些时。
  众人知他绕路追来尚未进食,忙着取杯更盏,劝酒劝菜。双猱又戏跃于前,互相一阵说笑,才把兴致稍稍提起,俱都渐忘前事,只张远一人殷忧未艾。
  一会,酒酣食饱。双侠正要劝虎王回去,才一开口,灵姑忽然动念,知猿、虎、双猱灵异,如有虎王护送,张鸿父子前途决可趋避,悄悄拉了老父一下。吕伟被她提醒,暗忖:“仙人曾有白猿须随虎王回山静坐修养,方可还原之言。虎王虽不能长途相送,但他去而复转,未始无因,不如听其自然,能送多远是多远。万一张鸿凶变,就应在前途,多他这一人、四兽为助,岂不要好得多?”便改口说道:“既是虎弟如此盛情,好在虎快,今晚且和我同榻而眠,明早上路,再行分手如何?”虎王道:“我要和白猿回去用功,涂兄弟已说我在村中多耽搁了两天,不能久延自误。白猿又和我说,至多只能送你们到后日早上,不用劝说也回去了。”吕伟是众人之主,张鸿豪爽,又是个喜聚不喜散的性情,听二人这一说,也就罢了。当下略为徘徊,虎王便催早睡早起,好多送众人走一程。灵姑暗中留神,见白猿一来就注目张鸿,酒后朝虎王叫了两声,虎王便催大家入洞早睡,愈料有故,偷偷向老父说了。吕伟不令说破,也跟着催早睡,分别安歇。
  一宵无话。
  次早天还未明,白猿入洞相唤。虎王先醒,又催促进食起身。众人昨日已走了一小段驿路,宿处地虽荒僻,相隔官道甚近。登高遥望,远处渐有人烟,带着猿、虎、双猱同行,恐惊俗人耳目。行时计议:起初只因山径不熟,意欲到了青麦驿,接近莽苍山地界,再行觅路入山,反正不免山行,莽苍山又是白猿旧游之所,有它前行引导,路要近却不少。于是重又走入山里。一路之上,山岭重复,也不知费了多少攀援跋涉,由黎明起身,毫不停歇,一遇平地,便各快跑,行至午未之交,才只走了二百多里的山路。一行饥渴交加,只得寻觅水源歇息,饮食饱餐之后,又复前行。所经都是荒山古径,蛇兽繁生,险阻非常。
  歇息之时,白猿说此去莽苍,比绕驿路虽要近却三百余里,可是这一段生路,亘古绝少人迹,照众人脚程,须要傍晚才能走完。过去便有山墟蛮寨了。再走数日,人烟又断,才能进入莽苍山境。边叫边用树枝在地上划,虎王代为译述。灵姑在旁用心默记,一见所行道路方向果与仙人所说相似,大为惊佩。一面谨持玉匣,紧随张鸿身侧,以备变起非常;一面暗察白猿和虎王的神色动作。一直无事发生,纵遇蛇兽之类,也禁不住虎、猱等驱除,不值一提。赶行多时,绮霞满天,苍烟四起,眼看红日西坠,时近黄昏。
  途中草莽茂密,沼泽纵横,毒瘴恶雾成堆浮涌,恶禽猛兽相与号叫,蛇虺载途,见人怒窜。知已到了白猿所说最险恶的一段,过完即有墟烟可见。
  白猿原本当先领路,引着众人左绕右折,躲开瘴岚沮洳,避道而行。忽然奔回,看了张鸿一眼。又叫两声,仍复奔去。这时众人刚踏上石地,傍着一片山麓之下行走。山体如削,壁立数十丈。山下是数百顷方圆的平原草泽,浮沙淤泥,到处都有,误踏上去,便有陷没之虞。泥沙中蕴藏奇毒,沾肉立肿,疼痒不堪,重或致命。众人好容易才绕到山下石路上去,路有宽窄高低,尚须纵跃而过,不宜比肩而行,俱作单行前进。
  原先虎王把黑虎让给妇孺们乘骑,一会跑向前去与白猿同行,一会又跑回来和吕伟说笑。双猱紧随身侧,跳前跳后。这一人二兽,总是在前时多,中间是黑虎驭着王守常妻子。虎王本欲令灵姑一同骑虎,灵姑自恃有玉匣飞刀,决意随父暗保张鸿,让给张远乘坐。张远先是不肯,午后再走,双侠见他毕竟年幼,不胜跋涉,力逼他骑了上去。由王守常、双侠、灵姑四人断后同行。这一走到石径窄处,改作单行,吕、王二人见沿途平安,荒山游径,仗有虎王同行,不疑生变,也就大意过去。又正赶虎王前面点手相唤,双猱追向前去,一行分成三四起,拉长老远。只剩灵姑一人,紧随张鸿身后,吃白猿赶回一看一叫,灵姑心方一动,猛党内急。一看老父、王守常都在前面与虎王立谈,相隔不到十丈远近,张鸿一会便赶上,恰好来路石壁突出,可以隐身,忙向张鸿道:“叔父先走一走,侄女去去就来。”说完便往后跑去。
  灵姑刚刚解罢起身,忽听前面叭的一声燥音,接着叭叭之声四起,密如贯珠。心疑有变,连忙纵出石后,往前面一看,见山对面污泥泽里,泥浆似开了花一般,涌出许多五颜六色的东西。虎王、吕、王等人纷纷前蹿,张鸿业已倒在山脚底。知道不妙,方欲纵上前去相救,只见平空一条白影如银丸飞坠,落到张鸿面前,正是白猿,一手持着虎王那面古玉符,就地上抱起张鸿,朝着灵姑单手连摇,意似叫她速往来路退避,不要走过去。长叫一声,往前飞去。
  这时泥泽中彩雾蒸腾,映着斜阳,灿若云锦。泥浆四外飞洒,宛若雨雹,腥风秽气,闻之欲呕。彩烟笼罩之下,泥中之物也都逐渐现出全身。那东西似蛇非蛇,头似蛤蟆,紫头黄斑,碧眼血吻,口里无牙,白舌尺许,吞吐不休,不时喷出五彩烟气,凝聚不散。
  后半身与鱼相似,通体作暗绿色,问以彩斑。长者丈许,大小不一。初出土甚是欢跃,嗷嗷乱叫,翻腾转折于淤泥之中,往来如飞,两爪扬处,便有泥雨飞出。最大的一条,出土处陷了一个两丈大小的深坑,逼近山脚,相隔张鸿甚近。张鸿想是中毒晕倒。怪物中有好几条望见灵姑,滑驶而至,张口乱喷,爪中污泥发如骤雨,已然打近身前。
  灵姑哪知厉害,因见张鸿受伤,心中大怒,方欲指挥飞刀诛戳,忽听头上有个老人声音高喝道:“那小姑娘还不缒将上来,要等死么?”一言甫毕,便有一根山藤自山崖上缒下,正落在灵姑面前。山径逼狭,泥中怪物何止千百。灵姑立处正在中间,前后都有怪物爬行上来,路被阻断。灵姑虽然不怕,但那奇腥之味令人头晕脑胀,实是难闻,不由双手抓藤。耳旁又听一声:“抓稳莫放。”身便悬空缒起。才一离地,怪物也追逐上来,脚下臭污泥已落了一满地,侥幸没被打中身上。百忙中灵姑飞刀已是发出,追着怪物只一绕,立成两段。等人缒到山上,怪物已死了百十条,余下的吓得纷纷往泥中钻去,刀光仍是飞跃不已。
  灵姑立定一看,那用山藤缒人的,乃是一个红脸长须的瘦小道人。未及说话,另一同样道人已从去路山崖之下,领了虎王、老父等一行,抱着张鸿赶上山来,灵姑不顾和人间答,忙赶上去一看,张鸿业已面如墨绿,毒发待死。张远号哭不止,众人个个愁容泪眼。一问,才知白猿看见张鸿面上晦色愈甚,知将祸发,忙赶前去告知虎王,想不出致祸之由。虎王和吕、王二人商议,刚想起将那面古玉符借他佩带些日,等过几天,再命白猿追来索取,便望见张鸿正走之间,脚旁泥泽中一个泥泡涌起爆开,现出一个怪物,污泥乱飞,毒烟四溢,人即中毒晕倒。幸而灵姑因内急事先离开,否则仓猝中一样难免,众人见状大惊,方要赶救,白猿忙令虎王禁止,中毒必死,不可近前。自持玉符赶去,将人救回。吕伟虽不放心灵姑,也是无法,仗有玉匣飞刀,或可无害,只得随众奔逃。
  刚转过山脚,忽从山上纵落下了个道人,看了猿、虎、双猱一眼,先给张鸿口里塞了一块黑药,随令众人上山避祸,看他诛戳怪物。知是异人,一同走上来路,山崖陡峭,转角这一带却不难走。道人领路,行走甚速,彼此尚未通名请教呢。
  灵姑见两道人已会在一起,各用手指着下面,似有悔恨叹惜之容。猛想起飞刀还未收转,忙赶到崖边一看,沼泽中的大怪物死有二百多只,余者全部钻下泥底。剩下一两条小的逃遁仓皇,上半身已然钻下,外露半条鱼尾,动作甚快,眼看全身将没,吃飞刀赶上一绕,将尾削断,血泥飞溅,上半身仍被它逃去。那山崖上下相隔颇高,风并不顺,但那股子奇腥极秽之气仍是浓厚触鼻。毒氛恶雾依旧如绛绢彩毅,兀是涌现泽中,凝聚不散,灵姑知这毒气厉害,忙指挥飞刀往来扫荡,意欲将它驱散。白猿也赶来相助,手舞仙剑,直指下面,四外乱搅。搅得那些毒气如零云断雾骤遇狂钊,化为片片轻纨,随风高举,四外扬去,映着斜阳夕照,直似无数透明花瓣,雪舞烟靠,煞是好看。
  一人一猿指挥刀剑正驰逐得起劲,忽听身后喝道:“这样使不得,快将刀剑收回,否则贻祸无穷了。”白猿知旨,首先将剑光掣回,收入匣内。灵姑见发话的是那道人,刚把飞刀收回,便见两道人同时走近。灵姑留神细看,都生得身驱矮小,骨瘦如柴,红脸黄睛,黑须黑髯,连髯盈腮,长达腹下。黑髻不冠,又光又亮,横插一根尺许长的大铁簪,形如无把之剑,上面满布五色绣斑,篆文隐隐,仿佛暗光。身穿玄色葛布道袍,长仅及膝,腰束一根细草织成的带子,绕身数匝,两头各有一个茶杯大小的草球,自腰下垂。内穿玄色葛布短裤。赤足如玉,登着一双深黄色的麻鞋,手足纤长柔白。各持着一根长竹钓竿,腰插长竹剑和一个玄色麻袋、一个葫芦。两人竟似一人化身为二,不特衣服、佩带之物一样,容貌身材也都是一而二,分毫不差,分不出谁长谁幼。端的骨相清奇,装束古雅,迥非寻常黄冠火居道士之比。
  这时两道人已走到前面,将手中长竹竿插在地上,匆匆各取腰间葫芦、竹剑分持手内,又从囊内取出一个令牌。先将葫芦拔盖,放在崖口,并令众人速往后退。然后一前一后,雁行斜立,前一个站在两葫芦的旁边,后一人正当葫芦之后。立定以后,朝那浮腾泥泽上空的毒气细看了看,似有作难之色。互相一点首,后一人便禹步站好,闭目合睛,身上乱抖,好似浑身都在用力。倏地身子蹲了一下,瞪目曝口,对着前面用力往里猛吸。同时前一人也运用真力相待。空中毒气自剑光刀光收回,本是载沉载浮,随风欲去,经道人这一吸,渐渐往回飘来,齐向中间聚拢。一会工夫,纤云碎雾,聚成数亩大小一团彩霞,浮悬空中。无奈山风正大,眼看飘近山前,忽又被风吹退。道人这口气始终未换,时久无功,不觉焦躁,用手中竹剑朝令牌上猛力一击,朝前一甩,便有一溜火光射出,飞入彩雾之中,毒气见火,立即燃烧起来,势更迅速,恍如纸投红炉,晃眼烧尽。可是火过处,毒气全烧成了黑烟,随风袅荡。值有数十飞鸟自上飞过,相隔还有数十丈,不知怎的,竟会为奇毒所中,纷纷垂翅,翻折下落,坠入泥泽而死。
  众人见毒气这等厉害,方在骇然,道人也勃然大怒,口中喝了一声,二次运用真力往里一吸。这次却是快极,黑烟受了真力牵引,竟似流水一般往山前射来。眼看将到,前一道人早在旁运足真气相待,先用力往外一喷,喷出一团白气,出口分布,恰将黑烟来势抵住。跟着一手举令牌护住面目,一手持竹剑连挥几挥,往下一指。那白气立将黑烟带裹带压包住,只底下留一茶杯大小空隙,与面前葫芦口紧紧相对,距离也由高而低,渐渐合拢。
  后一道人见已成功,忙赶向前,同样用竹剑一指。白气团底下又现一孔,与另一葫芦口相对,白气中的黑烟便往两葫芦中投去,不消半盏茶时,黑烟收尽。前一道人举剑一挥,白气分而为两,也向葫芦中投入。二道人忙用盖盖好,分佩腰间,吁了一声,如释重负。插剑身旁,各自拾起地上大小石子泥块,折些树枝,口中喃喃诵咒,同向泥泽中投去,落地便有一道青烟冒起。似这样有半个时辰,几乎把近山一带泥泽来路全都掷遍。
  众人都担心张鸿生死安危,急于求道人救治。虎王尤其不耐,正要上前询问,二道人已然住手,各将竹剑拔出,连击了三下令牌,便有无数火星向下飞落。火星闪过,那一大片泥泽盆地连同来路,忽然失踪,凭高下望,只是一条极宽大的幽壑,黑暗暗一眼看不到底。二道人这才回身,指着张鸿,对众说道:“这人吃了我的解毒药,命虽保住,要想复原,却不是一年半年的光阴,还得费好些手脚,谁有这闲心神服恃他?我真爱这白猴子和这小姑娘,我又真恨他累我晚死好些年,还不知到时怎样。”正说之间,忽有两只形如鸾凤的彩禽,一递一声叫着飞来,在道人头上盘旋翔舞,飞鸣不已,其声锵锵,若转笙簧,甚是娱耳,叫了一阵,倏地侧翼一掠,往来路飞去。两道人互看一眼,齐声说道:“这里刚在棘手,师父便要赐示,定是早已前知。莫非这人真该我救他么?”
  众人先听他只赠前药,意似不欲终始其事,方要恳求,二鸟便已飞来。二人住口谛听,若通乌语。二道人不但面容如一,而且说话同发同收,一字不差,动作也如影随形,除有时独自言动外,更是不爽毫厘。众人虽在忧烦之中,也几乎忍不住想笑。二道人各自说了两句,同对众道:“适才青鸾报信,说家师飞书到来,或者这人与我有缘。说来话长,且到我家中相叙如何?只是你们扶抱病人,仍是不可手沾他皮肉。”众人自是欣慰,齐声称谢应了。
  当下二道人在前领路,叫妇孺下来,吕伟抱着张鸿骑虎,同了众人由山后绕下。时近黄昏,瞑色欲敛。遥望前面,炊烟袅袅,上出林薄,山人墟落隐约在望。明明有好走的野路,道人却带了众人由素无人迹的林莽中穿行。野草纵横,灌木杂沓,浮泥沙窝所在都是,更有荆棘刺草之属碍路牵衣,上面都生毒刺,人中立肿,比来路所经还要艰险得多。山月未升,天又逐渐昏黑下来。如非道人带路,又有白猿、金猱左右将护,就本山上民也通不过去。道人领着众人,在这暗林昏莽之中左绕右转,曲折穿行,走到天黑,还没将那片林莽走完。虽只一会工夫,众人都觉不耐。灵姑、虎王心急,几番要想用飞刀、飞剑向前开路。吕伟持重,恐道人有心相试,连忙止住。
  又走出四五里,忽走入一片森林里去。沿途俱是原生古木,参天矗立,密如排柱。
  上面虬枝交错,繁荫密结,宛如重幕,看不见丝毫星月之光。底下隙地又尽是些荆棘野草,藤蔓纠缠。林木最密之处,人都单行,虎须强力跻身而过。两旁老树受了震动,树头枝干相擦,上面常年积存的残叶沙土,纷纷坠落如雨,扑面生腥。不时还有些带毛小虫在内,落到人头颈里,刺痒非常。前后人的呼吸之声都可听见。老树梢上,蛇虫松鼠之类见人惊窜,嘘嘘乱叫,衬得暗林景物越发幽险,阴森怖人。尚幸众人目力敏锐,身怀绝技;如换常人,休说通行,吓也吓死。二道人只从容前行,若无其事,好像走熟了似的,从未回头张望一次。
  前后走有半个时辰,草莽渐少,林木行列也渐稀疏。可是地下残枝落叶厚积尺许,多半年久,朽腐糟烂,一不小心,脚便踏陷在内,霉臭之味甚是难闻。众人只得施展踏雪无痕的轻身本领,提气前行。正在烦恶,前面忽现光明。跟着道人过去一看,身已出林,走上石地。可是对面石壁削立千丈,山月已出,正照上面,仿佛披了一层白霜,雄丽无比。走不几步,便到壁下,无路可通。众人多半猜道人是神仙一流,以为他要喝壁开路。
  沿壁走了十来丈,壁间现出一小洞,上下石块参差,形若巨齿,大仅容身。洞口离地三尺,尚须纵跃而入,望去黑洞洞的。二道人已相继跃入,只得随了进去。里面奇黑,由明入暗,几不能辨。灵姑方奇怪二道人乃有道之士,怎住在这等险恶幽暗、毫无生趣之所?眼前骤亮,二道人各把双手扬起,发出一片红光,照路前进。洞顶甚是高大,洞途石笋怒生,钟乳四垂,多半通体明澈,晶莹耀目。吃红光一映,晶屏翠盖,玉栋珠缨,缤纷幻彩,顿成奇观。只是钟乳大多,奇石碍路,弯环曲折,窄处仅一人多宽。虽光怪离奇,景物瑰丽,终觉只可供探幽之兴,不是居人所宜。
  虎王首先忍不住问道:“二位道长就住在这洞里么?”二道人同声答道:“这里哪有空地方住人?不过向洞主借路罢了。”众人一听不能住人,却另有一个洞主,方觉道人说话矛盾,忽见前面晶辉莹流,垂乳长约数十丈,恍若天神自洞顶下悬,红光照处,芒彩四射,耀眼生缬。灵姑眼尖,一眼望见上面似趴着一个怪东西,长约丈许,头有几点蓝色晶光,闪闪下射,先还以为钟乳受光凝成的幻影。康、连二猱发现更早,长啸一声,便要跃起。吃白猿一爪一个夹颈皮抓住,叫了一声,双猱才停了势,只睁眼望着上面。啸声才住,那怪物也跟着蠕蠕蠢动。二道人顿现惊慌之状,同声大喝道:“他们都是远客,生人新来,要到我家去,不比土著,休得见怪。他们明早仍由此洞出去,如有什么事,明晚寻我便了。”说罢,怪物又怒啸一声,才停了动转。声如洪钟,震得全洞皆起回音,嗡嗡绕耳,半晌方息。
  众人抬头仰视,见那怪物头如赡蜍,生着四只蓝眼,血盆大口直缘到颈间,赤舌如扇,吞吐不休。自腰以下,形如蜈蚣,后面一条鳄鱼长尾,腹下两排短足,通体长约一丈四五,宽约三尺。壁虎般趴伏乳屏后面,面向来人,距地甚高。背后两片黑影闪动,仿佛生有双翼,正瞪怪眼向下怒视。乳屏透明若晶,全身毕现,俱甚骇然。
  道人喝罢,各拔竹剑,取出令牌,分了一人回来督队,一前一后护住众人,由屏侧石笋林中绕过。过后又改作回望倒行,意似怕那怪物反脸伤人,防备万一,态甚严重。
  怪物也不再见动作。吕伟严戒众人不要回顾。
  再行半里,石乳阻隔,早望不见怪物影子。虎王问那怪物是什么东西。二道人说:
  “此乃本洞主人。出洞不远,就是我家了。”虎王知他顾忌,吕伟又摇手示意,便不再问。前途钟乳渐稀,奇石磊阿,又走了一段极难走的路,方到尽头。由一个小洞隙中俯身钻进,二次又见月光。走出洞外一看,天地忽然开朗,月光之下,只见平原芜芜,浅草如茵。左侧群峰秀耸,林壑幽奇。数十百株古松,轮困盘拿,各俱异态,势欲飞舞。
  尽前面一片危崖,宛若排蟑,崖隙问一道飞瀑,宽约丈许,恍若玉龙飞下,匹练悬空,直落百十丈。下面为林木所遮,烟霏雾涌,看不见落处,只听泉声殷如轰雷。崖右一条白光,如银蛇走地,蜿蜒迂回而来,与右侧清溪相会,林石掩映,似断还连,奔泉为地势所扼,再吃沿途溪中奇石一阻隔,激起一二十处的水花,珠雪群飞,发出怒鸣,与源头瀑声相应,琤琮轰隆,汇为雅奏。上面是碧空高洁,云朗星辉;下面是杂花媚目,松荫匝地。端的红尘不到,景绝人间。久行险阻晦塞之境,不意得此,俱都称赞不置。
  道人领了一行人、兽,傍山背水,行抵左侧峰下,忽见竹楼三五,隐现峰腰,到了峰脚,却又不见。方以为仙人多好楼居,延客必在竹楼以内,道人却不往上走。峰回路转,又现出十数亩平地,七八间竹屋背峰而建。两旁辟土数亩,左边菜畦,右边花圃。
  对面是一个大池塘,作蚪虬形,尾端向外,想也是瀑布余流。方塘若镜,匀不生波,天光上下,凝青沉沉。偶而风来,水面上便生微皱,丝纹万缕,耀若金鳞,旋复静止。到此群喧顿息,泉瀑之声为高峰危崖所阻,已不复入耳,比初出洞时又是一番境界。
  道人引众到了门前,一个先走进去,将明灯点起,一个便揖客人内。吕伟仍抱了张鸿,与众人随同走进。道人命将张鸿放置竹榻之上,又给口中塞了一块黑药。这时张鸿已能睁眼视物,只是周身麻木,不能张口。张远情切老父,眼都哭肿,等乃父躺倒,便向二道人跪下,哭求施救。二道人道:“你父中毒已深,不是即日可好。既遇见我,你又具有至性异禀,异日转祸为福都说不定。你们都未进饮食,我这里只有野蔬粗饭。好在你们自带食物,屋后灶具齐全,可随我一同收拾,吃了饭再细说吧。”说完,便当先往后屋走去。众人虽急于疗治张鸿,并听这双生异人来历,因看出道人性情古怪,不便违拗。除张远侍父,虎、猱未进门外,各取路菜、干粮,随同走至后面。
  这些屋宇间间都是纸窗素壁,洁净无尘。每间屋顶各悬着一个透明晶盏,大小形式不一,里面贮的不知是什么油质,望如清水,各有几根小指粗细、用山棉搓成的灯心搭在盏边。每点必双,点时道人只用手指一弹,各发出一点极细的火星飞向盏边,立有两个灯头燃着。灯光奇亮,满室通明。清香微妙,不见一丝油烟。厨房设在最后一间,最为高大宽广。当中一座大炉灶,安着一口形式古拙的大锅,锅底油光,仿佛常用。两旁另有两个小炉灶,锅具却甚素净。吕伟看那大锅边款,隐有宋初年号,分明古时行军之物,至少也可供得百人食量。道人只兄弟两个,荒山隐居,怎会时常使用?情知有异,不由多看了几眼。虎王正和白猿抱了食粮走进,见锅脱口惊问道:“好一口大锅!这是二位道长煮饭吃的么?”道人揪然道答:“人哪有此大量:这是没法子事。今晚你那金猱闯祸,虽有胜算,还无把握,少时再细说吧。”众人听他前后话一样,便不再问。
  道人又去屋侧剪了些肥韭山蔬,王守常夫妻连忙接过洗净。问明道人并不茹素,取此随带的腊肉,一同连饭煮熟。用原有瓦钵和随带用具盛了,端至外面。分别饮食。道人连赞腌腊、路菜之美,同声笑道:“自受家师之教,伏居此山,不尝此味己有多年了。”吕伟为讨他欢心,说:“来时朋友赠此甚多,道长既嗜此味,敬当转赠。”道人方在谦谢,虎王道:“诸位无须如此,建业村内每值秋后起腌,交春始止,此物多如山积。明早回去,我着猿、虎送来好了。”道人惊道:“你不与他们同行的么?归路已断,怎好回去?”虎王便把虎、猿灵异之处说出。
  道人大喜道:“我真眼浅。初见你们带着猿、虎、双猱,这小姑娘又有一样至宝,虽觉异样,但你们俱是常人。”并非道术之士,不过资质甚好罢了,想不到有这些来历。
  师父常说我就在这两年脱困,还我金丹。昨日又算出今日除害,主有阴人作梗,但是先难后易。果然我除害时下手稍慢,被小姑娘飞刀所误,害没除尽,以后是更为难。照此说来,除这两害,定有一个应在你们身上了。”说完,二道人互相把臂,同声庆幸不置。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朗月照松林 洞壑幽奇 清溪如镜  晴空翔鹤羽 烟云变灭 异宝腾辉
 
话说众人这时恰好吃完,就势请问道人名姓。道人先命撤了食具,又去取些山产异茶,烹了一壶与众同饮,然后揖客人就座。二道人仍是互相对看了一眼,同声说了两句,才由一人单独说道:“我二人不特双胞并生,起初自腋至股,连身体都是相连的。慈母怀胎两年,难产而亡。家本寒素,先父是老学究,晚年得子,生此怪婴,以为己德不修,遂致妻亡子怪,贫病交加,六年后亦忧郁而死。此时我们虽然年小,形似残人,心却灵敏。知道自己奇形怪相,饮食起居以及一言一动之微,无不同时张口,同时行动。自来躲在屋里,没见过一个生人,出门必定惊人耳目。先父未死时早想到此,先母一死,便辞馆入山,开荒自给,受尽人间苦处。曾经扶病,将家中衣物全数变卖,只留下一榻、一案、一条板凳、几百本旧书和一些零星日用必需之物,余者全都换成粮米、食盐、菜籽之类,大约可供我们数年之食。从三岁上起,先父便每日教我们种菜养鸡、烧火煮饮等家庭琐事。余下闲空,再学写字读书。死前自知不起,再三告诫:死后即就茅屋中掘土妥埋。不可出门见人,即便长大,最好仍在山中,就着六年辛苦开出来的这点田地,以了此生,先父见背之后,我们便照遗命行事。好在年纪虽小,倒还力大心灵。守着遗体痛哭了好几天。先还每日守伺,不舍埋葬。无奈南地温暖,不耐久停,只得就原停灵卧塌上,周围及上面包上木板,外用麻索扎紧,每日加上培厚。不消半年,连那间屋子都一齐埋在土内,筑成一座土坟。
  “幼遭孤露,僻处荒山,苦已难言。偏生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次年山中忽然发蛟,山石崩裂,正压在父坟上面。田上、用具、鸡雏、粮食,冲的冲,毁的毁。半夜里闻警逃生,一无所有,哪能再生活下去,勉强满山乱跑,寻些松子果实之类充饥。过了几天,实受不了这苦,没奈何,只得出山觅食。
  “先父在日,曾在樟树场一家姓秦的富户家中教馆多年。宾东极为相得,时常提起,说他乐善好施,屡次周济我家。怪婴的事也只他父子知道。辞馆时再三坚留。先母葬费,全由他家所赠。后来潜移深山,隐居不出,他不知住处,才断了来往。如到万不得已时,可往求助;但能生活,无故寻他,即为不孝。并留下一封信,上面载明方向、地址。平日放在书桌上,因未想去求人,一直不曾留心,信中之言虽还记得,地址却不记得了。
  这时逼得非去不可,无奈原信已为蛟水所毁。仅仅记得由当地往西南方走百多里路,出了山往西折回直行,只七八里便到。因怕遇见生人,所行全是山路,我们只得姑且试试。
  那一条路离山外较近,但我们从未走过,又没干粮,沿途采些草实野果充饥,走了许多冤枉路。三次遇着青蛇猛兽,全仗机警脱祸。连走了十好几天,受了不少颠连辛苦,好容易才走出山去,时正天热,我们只穿着一件短衣,乍见生人,都当怪物。见面一张口,不是吓退,便欲加害,简直无法问道。吃的更讨不到,山外又无草果可采。路径不熟,连在樟树场左近转游了两天,饿得头晕眼花,最后无法,只得装作人是两个,并肩把臂,由左边一人和人对答,先讨些吃的,再找秦家住处。谁知两人一闹,到处皆知,人多望影而逃,如何觅食?
  “正困惫间,场上有一恶人萧义,本想杀害我们,俱被我们逃脱。后看出我们并无本领,又想拿我们生财,派人四面兜捉。我们虽然生长在山中,天生异禀,力大身轻,无奈肚饥无力,连打伤了他三个手下,终被擒住。正在毒打,恰值秦翁闻得场上来了双身怪物,想起前事,慌忙赶来。他乃本场首富绅眷,当下向众人说明前事,出了养伤钱,把人要走。我们随到他家,说起前事,他甚伤感。又令他子秦人穆给我们安排住所,待如骨肉。说怪相不能应考,读书无用,可学些居家手艺,暇时随同习武,以防人欺。又到处申说,禀知官府,证明不是怪物,以防暗算。我们住在他家,衣食无忧,苦极得此,直如天堂一般。
  “不料祸从天降。当年秦人穆中举进京,走不到两月,秦翁便得重病。危时恐误乃子前程,再四严嘱家人:长安离此山遥路远,山川险阻,跋涉不易,好歹也等人穆会试之后,再行报丧,不可着人唤回,次早身死。家只一媳,余者都是长年下人。乃媳萧氏是恶霸萧义远房族侄,恶霸平日本就看中他的家财,想要染指。只因秦翁疾恶如仇,知他无赖下流,作恶多端,从不和他来往,无法近身,人死以后,立借吊丧为名,常和萧氏娘家兄弟勾串。始而常来,欺她女流无知,买通下人,设法沾点油水,还避着本家亲戚。后来胆子越大,知道秦子是有功名的人,田产难占,竟乘一个雨天黑夜,他自己故意往县里交租,暗令手下徒党将萧氏害死,所有金银财物全数抢走。
  “贼党行动之时,俱都画花脸,以为这事绝对无人知道。不料我们眼尖,见强盗人多,持着兵刃,自知不敌,虽然伏身暗处,没有出斗,面貌口音颇能记忆。尤其内中一个手持长矛的黑脸大汉,正是上年我们初到樟树场时,相助绑我们的萧贼党羽,右手有六指,是个记认。当晚贼徒曾到我们住房内连搜两次,未被寻到。强盗走后,长年家人渐渐聚集,我们才知女主人己死盗手,心中愤极,好生后悔没有赶往上房救护,与贼拼命。先还不知秦家下人凡是主点事的,多半与贼通气。虽想起秦翁死后,萧贼随萧氏娘家兄弟萧泳、萧诚时常走动,他头一天前来,逢人便告,说他当日进城,第二晚便出这大乱,来的人有那六指贼党,料定事与此贼有关。但因我们是年幼孤儿,做客他家,寄人篱下,仔细寻思,以为我们是小娃尚能看破,他们年长,本乡本上,自能辨出来贼是谁,便没过问。
  “谁知次日官府到来相验,我们从旁偷听,家人竟供是外来山匪所杀,所供情形与当晚诸不相符,好生惊诧。官走之后,我们便找他家一个总管收谷子兼理家务的世仆秦福,悄悄说了昨晨诸人年貌口音和那六指强盗。谁知这厮也与萧贼同谋,闻言脸色骤变,先盘问我们昨晚藏在哪里,黑夜中怎看得那么清楚,等我们说出从小目力异常,夜间见物状如自昼的话,他知不假,立用恶声恫吓说:‘此事非同小可。官府面前只能供说一回,而且供得没错。萧大爷是个当地有名武举乡绅,还是主人的亲戚,他又在城里未回,决无此事。即便照你所说,来的山匪有汉人在内,也不能再说出去。小娃儿家懂得什么?
  幸亏是我,如若向人乱说,官府传去,见你们这等怪相,定说是妖孽,别的不说,单这顿打,就打个半死。’说完,又用好言安慰我们几句。然后又说:‘你们见官不得。事情正在火头上,你们从今日起,三天以内,千万不可走出你们住的那一院外去,任是谁也不可再提此事。女主人虽死,男主人考完即回,家事由我作主,必然好好相待;否则莫怪我无情,赶你们出门,没吃没住事小,只要我嘴皮一动,说你们是妖怪,老主人行善特地隐瞒,如今老主人身死,家遭大祸,全是你们的晦气,场上人立即将你们活埋了。’”说完,立逼我们回房。
  “我们见秦福心虚色厉,语言颠倒,益发可疑。待他走出,我们一看,通前院的院门和往花园去的两门俱遭封锁,竟将我们禁闭院内。伏身门侧往外偷看,等不一会,又见这厮同一下人低着声边说边走。到了院外,忽又停步说:‘我得留神防他们跑了,事不宜迟,今晚便须下手。还是你去找他快来吧。’情知不妙,时已黄昏,不敢久延,仗着身轻,先跃过院墙到了花园,再由园内纵出。心想:‘秦翁在日已然呈案,说我们只是并体孪生,并非邪怪,平日又常带出门去,人已见惯不惊的了。昨日偷看官府,也和常人一样讲理问话,有甚可怕?果如秦福所言,为了世交至谊、救命恩人伸冤泄愤,就受点罪又有何防?’恐萧、秦二贼发觉追来,因他徒党甚多,抄着山径小路,连夜往县城赶去。且喜小雨连阴,沿途未见一人,脚底又快,到时天还未亮。等了一会,回望来路上,三骑快马如飞赶来,内中一人正是萧贼。且喜城门刚开,慌忙赶进。说也真巧,迎头遇到的便是秦翁老友李德卿。他虽是寒儒,人却肝胆,以前我曾见过几次。他听说秦家盗案伤人,正欲下乡看望,他家正住在城街近门之处,刚要起身,忽然遇到我们,甚是合心。我们知不但遇救,还可和他相商,忙抢步跑进他家。萧贼到时,还问门军遇见我们也未。我们原装二人并肩行路,赶早城人多,竟答未见,头一难算是躲过。”
  “李德卿听我们一说,大为愤怒,立代写状,令我们代死人呜冤。县官当日相验已是生疑,再吃我们一告发,立出拘票:除萧贼闻风远飓,早已逃避外,余人俱都拿到。
  一堂间明,出了海捕,捉拿萧贼。又给我们披红回去。同时着族人与秦人穆加急报丧,令其兼程速归。下人分别首从,一齐治罪。只是元凶未获,种下祸根。”
  “这厮原和山民时常交易,精通土语。地方上存不了身,竟然投往红土山寨中,娶了一个山女,做了土匪,四出劫掳,无恶不作。时常着人与秦家带信,着将我们交出绑献,否则遇到便杀,鸡犬不留。人穆武艺甚好,闻警益发小心,练了不少壮丁,两年后竟助官兵往剿,扫平山寨。叵耐仍被这厮带了山婆逃走。”
  “又过两月,我们忽想吃山中野菜、野味,以为山民死尽逃绝,自恃本领,背了人穆,入山行猎。忽闻一股异香,眼前人影一晃,便已晕倒。醒来觉着有人打我们,睁眼一看,身已被绑,仇人正站面前,手持荆条乱打,死去活来,好几次才住。又饿了我们两天,方给饮食。内中暗下哑药蛊毒,稍不如他意,山婆只一念咒行法,立时腹痛欲死。
  似这样折磨了两月,因萧贼徒党死绝,无法谋生,最后才想起从前主意,拿我们赚钱。
  先教会一些玩法,然后带同绕路往广西、海南诸岛,拿我们做幌子,卖药茶骗钱。我们屡次想刺死他,又怕蛊毒发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也不知受了多少磨难罪苦,这日走到五指山中一家有大威力的山寨之内。寨主姓蓝,他有一好友是个道姑,法名邓仙娘,精通道法,惯破恶蛊。我们正向女寨主献媚,萧贼见她貌美,忽起淫心,打算勾引。谁知仙娘早看出我们中毒受迫,忍辱无奈,垂怜欲救,见他生心,便朝女寨主一说,女寨主立即大怒,先把我们唤近身前一看,遍体伤痕。然后向他喝问我们的来历,为何既要这可怜人卖钱,又给他们如此罪受?我们闻言,知遇救星,竟忘顾忌,忙即跪倒,痛哭悲号起来。萧贼见难脱身,便令山婆行法,张口一喷,扬手一把蛊粉。吃仙娘张口一吸,全吸了去。一会喷出一团烈火,山婆当时倒地,横身烧焦而死。我们正腹痛欲裂,仙娘便命张口,用手往喉间一招,两条红线般的恶蛊随手飞出,腹痛立止。手下土婆早将萧贼绑起,拷问明了经过。仙娘又用灵药治好我们哑毒,收我们为义子,并将仇人交我们处治,报了冤仇。生平快心之事,再没比这更好的了。”
  “由此我们山寨中一住两年,每日由仙娘传授法术。到了第三年上,仙娘从海外觅来了灵药千年续断和灵玉膏。说我们原是没长好的双生异胎,虽说起居动作已成习惯,并无不便之处,终以分开为妙。当下行法,将两个身子由腋下相连处分解为二,成了两人。因先备有灵药,并不痛苦。”
  “后来寨主年老身死,诸子争立,对仙娘缺了礼貌。仙娘大怒,带了我们来到云贵南疆之中行道,备受山人礼戴。初意创设一家神教,只因所事者是左道旁门,难免伤生害命,所志未成,遽遭劫数。我们传了她的衣钵,仍欲完成她的遗志。解体以后,人虽化一为二,但是性灵相通,言语行事无不如一。我们虽无甚真正法力,但那吞刀吐火、五行禁制、巫蛊搬运之法,俱得仙娘所传。加上这双身子,拿神道设教制服山人,自然尽够,予取予求,无不如意,盘踞数年,作尽威福。山人信畏神鬼,这原无妨,偏我们行事任性,喜欢犯他们的忌讳。当地山人始而畏服,终而怨恨,多半敢怒而不敢言。”
  “这附近有两种怪物。一个土名沙龙,原是射工之类的毒物。但它身体特大,生得奇形怪状,五颜六色。所行之处,毒烟如雾,口吸沙土,向人乱喷,喷上即死。雌雄两个,其毒无比。一个土名四眼神王,道家称为盘孽,又名游壁,乃深山大泽中的大壁虎之类,感蜃气而生。头生四眼,背有双翼,蟾头鳄尾,肥爪如掌,能隔远吸物,腹下另有十八只短足,喷气如虹,喜食人脑。前一个盘踞在你们来路污泥里。后一个便是你们来时洞壁上盘着的那个怪物,但此物颇有灵性,自知多伤人必遭天谴,每年只一两次出洞,为害不烈。只那沙龙厉害,如非天性恋土,不肯远离,左近数百里,无论人兽,早无瞧类了。山人先还想让我们为他们驱逐,我们也曾用尽方法,但并无成效,于是连我们算做此地三害。尤其是两怪各不相容,每遇必定苦斗,谁也伤不了谁,每年虽仅一两次,人畜遭殃却不算小。”
  “这年忽遇见百禽道人公冶恩师,经过点化,恩师命我们移居到此,立誓除此二害,以赎前愆,然后传授道法。先仗恩师指点,将两只沙龙除去。谁知此怪已然产子土内,为数不下千百,潜伏地底百丈之下,人力难施,须俟今日成长出土,方可下手。这时我们已和洞中怪物假意交好,并劝它不要再出伤人作孽。又知它食一生人,可耐半年之饥;如食兽肉,只管一月。答应每月一次,由我们擒来猛兽,供它大嚼。那口大锅便是煮肉之用。原打算用熟肉诱它,使其吃惯口味,日后暗中下毒,它偏狡猾异常。幸未下手,否则必被看破无疑。我们无奈,只得忍着,意欲除了小沙龙后,再想除怪之策。”
  “昨晚开读仙示,说我们独立难成,今日并有阴人作梗,还须有二次再举。按理这类毒虫出土,多在黄昏近黑之时。今日定是你们一行为数大多,人、兽气息被它土中闻着,惊动早出。我们恐到时气力不济,也大意了些,不等部署停妥,它已出土。我们见小姑娘一人在下,恐被毒气所伤,又恐你们赶回同归于尽,忙着分头救人,忘了行法禁制,绝它归路。嗣见小姑娘和白猿均有仙家异宝,神妙无穷,毒虫畏死,已有好些遁入上内。”
  “我们知道此物挛生甚繁,今日所见,便是已死一对雌雄二虫所生。此虫头一对秉天地至淫奇毒之气而生。以后非凶辰恶日、丧年败月、穷阴凝闭、岚雾浓厚之时,又当那月是个晦日,不作首次交合。交后每逢月晦,必交一次。每交产卵四十九枚,深埋地底,经过三年零六个月,始全数同时出土。虽然这样繁生厉害,但它终身只交十二次,天时地利,年月日时,缺一不交。数百年中,难得有那么凑巧的事情,往往不到交期,即为识者所诛。那对已死的老虫,差不多已有四五百年气候,挨至死前两年,才得交配,其难可想。否则以它那般奇毒耐死,生育又多,人类受它毒害何堪设想。第一次交合所生幼虫最大最毒,以次递减。同是一年内所产之卵,成形出土时各有大小。传至第二代,交配便不似头对繁难,只一逢晦,遇到岚雾四起之时,便即交合。所产之卵,毒虽稍减,其繁息却非可数计。只要放走它一雌一雄,已属不了,何况当时逃走那么多。反正诛不胜诛,更恐毒气凝浮空中,被风吹散,只要沉落一点,那一方便受瘟疫之灾。这初出土时所喷之毒,端的非同小可,有心收去,又觉它已凝成一处,惟恐无此大力,恰好被你们的飞刀、飞剑搅成碎片,省却我们不少气力。这才将小姑娘与白猿唤住,仗着师传吐纳之术与所赐葫芦,将它收尽。”
  “因见你们只有防身之宝,不会道法,本心没想招惹洞中怪物,不料金猱这一啸,又将它惹恼。此怪纵然看我们常年供它肉食情面,今晚不寻上门来,明早你们起身,也必途中相候,或是追去为害。它己修炼了近千年,腹内有内丹,飞刀、飞剑未必能伤它,它却可飞空吸人脑子,所喷五色彩虹也蕴奇毒,中人立死。适听你们说起猿、虎灵异,并与铁花坞清波上人相识。上人乃家师多年好友,只要他肯派一门人到来,此怪立除。
  细看你们面上并无晦色,这位胸前又有宝气外透,莫非除小姑娘和自猿外,还有人带着法宝么?我们虽受仙传,因积恶大多,尚未人门,赐宝防身更谈不到,纵有几件防身,俱非能制此怪之物。家师因不许我们再见当地山人,才潜居到此,出入也甚隐秘。山人多知这里是怪物巢穴,不敢人林一步,洞侧更无论了。此外虽有一条通路在适见高峰后面,中隔深沟大壑,最窄处相距尚且十丈,常人绝难飞渡。为今之计,由我稳住怪物,使缓寻仇,命白猿连夜赶往铁花坞求救,是为上策。或是再有一件防身之字,须要能护全身不畏毒侵,然后再以白猿仙剑去敌此物那粒内丹,再用飞刀夹攻,方不致两败俱伤呢。”
  虎王喜道:“清波上人是我师叔,隐修多年,已然不问外事。来时听涂雷背人和我说,这次已为救我,破例相助。命涂雷送完人后速回,上人要用白云封洞一年。不特是他,连他弟子涂雷,都须一年以后,尽得他的衣钵真传,方许出外积修外功。他说话再准不过,去了连人都不会见着。倒是我胸前佩有一样法宝,前日曾与妖狐对敌,用作防身,施展出来,有一宝光,足可护得我们这一群人。你看合用与否?”说罢,将胸悬玉符取出,略一施为,便见光腾满室,耀眼生缬。道人忙命藏好,以免怪物万一出洞,窥见宝光警觉。又喜道:“有此仙家至宝,诸怪授首无疑了。”
  吕伟、张远又同声询问张鸿如何救法。道人道:“他中毒已深,如非遇见我们得过家师预先指示,此山又产有解毒灵药,便是神仙也难救他活命。就这样,还得将药草熬成了水,人浸其内,每日一换,内服我们所制灵药,经过半年之久,毒尽脱皮,可是心头还是终日发绕,身热虚软,至少再加半年,才能复原呢。”众人一听大惊。张远守恃乃父榻前,闻声赶来,听说病势如此凶危,扑地往道人身前跪倒,痛哭起来。道人掐指算了一算,说道:“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凶灾,无可避免。幸是在此遇到毒虫之害,得我二人救治,虽有年余凶灾,过此或能转祸为福。如走山南驿路,此时早为仇人所杀,连尸首都保不全了。你这娃儿至性过人,又生有这般资质,将来必有成就。我这里向来不留外人,如今破例,容许你在此随侍父病。我定尽心成全你的孝道,除依我调治可活外,别无良策。多哭多说无济干事,快起去吧。”张远知多求无用,只得含泪拜谢,仍去父榻前守侍。
  虎王因张鸿遇险,全由白猿看出他面有晦色,自己赶来劝他改道而起,心甚愧悔,及听道人说是定数,心始稍安。便问道:“道长的姓名、法号还没说呢。”道人道:
  “先父在日,曾取了个名字,叫做同儿。又因本来姓何,正含着内省无疚,间天何故使己生此怪胎的意思。不久先父见背,到了秦家,仅将儿字去掉。后来落难遇救,承仙娘收为义子,分体以后,由一为二,仙娘本要另起一名,以便呼唤,我们追思先父,谁也不舍原名。仙娘见我们都不愿领受新名,体虽分解,依旧二是一,一是二,同行同止,同声同应,如非事前商定,永远言动如一,改不过来,又好气又好笑,也就听之,由此没再起别的名字。对人自称同道人,极少说姓。以前任性胡为,无心之过,山人个个害怕,提起同道人,没有不知道的。”众人见这一道人说时,另一道人虽未似前同声说话,但坐在那里嘴皮仍然随着微微张合,这里说完,他也停止。灵姑和虎王都忍不住几乎要笑。
  吕伟、王守常夫妇三人与张鸿,或为良友情深,或为葭莩谊重,因听道人口气,当地还不能多留外客,意欲商量借住些日,看张鸿有了转机再走。才一张口,道人已经觉察,说道:“这个无须。你们就在此三月五月,不到痊愈之日,也看不出他好来。只要人不死罢了,人多转倒于我不便。并且适算一卦,你们有一大仇人约了能手,到处寻你们报复,今晚本该途中相遇,幸是绕道避过。至迟明午除怪之后,便该各自分途,回的回,走的走。颜道友无妨,你们如若走晚,阻碍就更多了。”吕伟无法,只得忍痛应了。
  虎王、灵姑因当地景物清丽,平生罕见,话一谈完,便要乘月出游。同道人忙拦道:
  “那怪物从没受过触犯,必不甘休,今晚难免寻来。我们虽说明早除它,大家俱己劳顿,终以歇息一宵,养好精神,再合力下手为是。屋前只是池塘、菜畦,无甚可看,好景致都在峰侧一带,我们又有夜课不能偕往,且等明早除怪物后畅游吧。”虎王道:“我本定今晚赶回,为除此怪,才多耽延一晚。巴不得它能早来,事完早走才好。它既安心寻仇,我们就不出去,难道它不会寻上门来么?”同道人道:“家师为防我们入定之际妖鬼侵凌,这屋周围俱有仙法禁制,如无主人引路,能出不能再入。怪物每月来此一餐,深知奥妙,决不轻人。现时虽未听它叫唤,说不定已在峰前月光之下吐纳相候,出去正好遇上。天已不早,乐得安歇,何必忙此一时呢?”吕伟也从旁劝阻,令大家就地上各设铺陈,分别就卧。
  虎王想起清波上人嘱令早日回洞静坐,不应耽误过久;灵姑因张鸿中毒惨状,老父焦愁过甚,此去莽苍山少了两个好伴不说,张鸿之事既然应验,老父将来不知能否避免:
  俱都心中有事,越想越烦,不能安枕。
  虎王原与王守常同卧一席,过有些时,王守常看罢张鸿,倒下便自睡熟。虎王瞪着一双眼睛,见两道人床已让给张鸿,就地上蒲团,各据一壁,对面打坐,已然入定。始见两条白气细如游丝,由二人鼻孔内喷出,约长尺许。倏地收了回去,又喷出来,便长大了些。越喷越粗长,渐渐粗如茶杯,长到丈许。四条白气忽又纠结不开,恰似含有绝大力量,在后互相牵扯,势均力敌,两不相下。心想:“此定炼气将成的功夫,自己不知何日能炼到此境地?”忽然嗞的一声微响,四条白气同时分开,似电一般,从二人鼻孔中飞出,各朝对面鼻孔中射去。晃眼又同射出来,四条一碰头,联成两条,此收彼放,此放彼收,循环吞吐,疾如投梭,往复不已。
  虎王正注视出神之际,偶一回头,见张远满面悲苦之容,守在张鸿榻前,仍只管低头垂泪。不特吕、王诸人屡劝他睡不肯,连二道人入定吐纳,俱没心观看。不由触动孝思,想起父母入京服仇,一去多年,并无音信。虽听白猿说是孝行格天,转祸为福,报仇之后,又得奇遇;涂雷转述清波上人之言,也说各有遇合,他年父子同登仙籍,但终未得过实信。虽也时生孺慕,想一会便自放开,哪有他这等至性。不信此毒除二道人苦治一年外无药可医,回山见了涂雷,好歹托他转求上人,要两粒灵丹,赶来成全他的孝道。越看越觉张远可怜可敬,刚想爬起安慰他几句,劝他少为安歇,猛听一声虎啸,仿佛来自峰侧。
  黑虎一来就在门外蹲伏,不曾人室。白猿、二猱晚饭后过不一会,也都相次出去,没有进来。虎王当时只顾谈话,慰问张鸿父子,并未在意。一听啸声,忽然想起同道人所说室外设有禁制,生人能出不能人,洞中怪物盘踞,今晚必来窥伺的话,恐虎、猱误到峰前迷了归路,遇见怪物中毒受伤。心方一动,又听黑虎猛啸两声,听出是在遇敌发威。见二道人犹是炼气吐纳,恍如不闻,未便惊动。一时情急着忙,由地上纵起,持了兵刃飞叉,将古玉符取出挂在胸前,循声往外跑去。灵姑在隔室内闻得虎啸,情知有异,也匆匆纵起,追了出来。二人先后脚到了外面,侧耳一听,双猱也在那里吼啸。虎王对灵姑道:“它们已和怪物对敌,同道人还未做完功课,这屋它进不来,别的不怕。你把那飞刀放起,我两人快接应去吧。”边说边跑。灵姑手按玉匣,暗中准备,紧随虎王身后,疾行如飞。
  一会转到峰侧,循声往前一看,只见离前不远的天空中飞起一个怪物,正在张牙舞爪,喷毒发威。黑虎、二猱俱都分别远避。只白猿独自舞动仙剑,发出一二十丈长远的红光,与怪物相持不下。怪物周身俱有彩雾围绕,口里喷出一道虹光,长约三丈,抵御白猿的仙剑。身子比洞中初见时暴长了二三倍,两只又肥又大的前爪和腹下两行蜈蚣形的短足凌空划动,如鱼游水,如鸟行空,不住翔舞攫拿,卷舒回环,捷若掣电,赤舌焰焰,喷吐不息。四双蓝眼齐射凶光,注定下面。屡次飞近双猱立处,意似得而甘心,吃白猿剑光阻住,不得近前。双猱纵避敏捷,心思灵巧,得了白猿警啸,不等近前,先自逃避,不时还就地上拾些石块,朝怪物身上打去,手法又巧又准。怪物虽不泊打,却被逗得性发如雷,轰的一声怒吼,宛如铜山崩倒,洛钟齐鸣,山摇谷应,震耳欲聋,端的声势惊人,非同小可。
  灵姑见状,早不等招呼,手掐灵诀,一指玉匣,匣中飞刀化为一道银虹,破空直上,朝怪物身后飞去。怪物见仇敌来了帮手,越发暴怒,阔口张处,又是震天价一声怒吼。
  接着口里喷出一团紫蓝色的火球,出口大如拷栳,奇光眩目,径将灵姑飞刀敌住。同时背脊缝中又迸射出无数毒烟,化为彩雾,越布越广,渐渐往地面笼罩下来。白猿见飞刀、飞剑要抵御怪物的内丹和所喷虹光,其势不能全顾,知道毒重厉害,连忙急啸,令虎王等人、兽聚在一起,以免受害,自己也退避下来。虎王护身玉符早已准备停当,先想乘隙相助,及见怪物不畏叉石,离地又高,连发了几个飞叉,俱是白打,知道无用,只得停手旁观。闻声知旨,忙唤灵姑、虎、猱近前,会合自猿,同立宝光之内。仍由灵姑,白猿以飞刀、飞剑与怪物恶斗。
  是夜碧空澄霎,云净星稀,怪物身具奇形,五色斑斓,所喷毒气彩雾,映着月光,闪闪生辉,直似长虹电舞,明霞丽空,天花乱飞,散为明绮。更有一团火球与红、白两道宝光,在霞彩气层中上下跳动,往来驰逐,汇为奇观,耀眼生颖,绚丽无涛,不似日间沙龙毒气腥秽刺鼻。虎王、灵姑童心犹盛,当这胜负未分、吉凶莫定之际,边斗边看,反倒互赞好看,喝起彩来。
  似这样相持了半个多时辰,同道人始终未见出来相助。虎王等只顾好看还不怎样,怪物乍遇劲敌,久斗不胜,敌人又有一幢宝光护身,无法近前,不由发起急来,口吐虹光越发加大,脊骨上射出来的彩烟似蒸笼初揭一般突突乱冒。一会工夫,峰前一带全被布满,将虎王等护身光幢一齐罩住,兀自奈何不得。
  灵姑见状,忽然惊觉,暗忖:“同道人竟似坐观成败,不理此事。闻说毒气甚烈,似此相持,不能除害,如何是个了局?”方在寻思,耳听白猿叫了几声,虎王随说道:
  “怪物周身毒气俱使尽了。”灵姑定睛往上一看,毒雾迷漫中,自己飞刀裹住那团紫蓝色的球,白猿剑光专敌虹光,已略见一点优势,怪物背上毒烟果然发尽,不再冒起。刚想:“可惜此时涂师兄不曾在场,否则再有一口飞剑,便制怪物死命。”忽听哧的一声,一条白气如匹练横空,从身后高峰上飞出,直朝怪物射去。
  灵姑回头一看,月光正照峰顶,奇石鳞峋,矮树摇风,景甚幽静。只近顶一块突出的危崖上面,有一团丈许大小的云雾,势欲浮起,那条白气便由此中射出,却不见一个人影。再看怪物,已吃那白气拦腰裹住,绕身数匝,悬在空中,仅剩头尾在外挣扎不脱。
  想是情急大过,一声怪啸,张口一吸,那团紫蓝色的火球舍了飞刀,倏地掣转。灵姑哪肯放松,手一指,空中银光电驰般追去,火球飞到怪物口边,飞刀也已赶到。怪物竟似忘了飞刀厉害,依然张口吸进,同时先吐虹光跟着掣回,意欲收回内丹,用那虹光抵敌。
  白猿在下面看出它心意,胸有成竹,虹光还未容它掣近口边,便吃白猿运用手中仙剑急追上前,照样裹住。当这时机瞬息之际,虹光飞回一缓,灵姑飞刀已然先到,围着怪物颈间一绕,立时斩断。怪头刚往下一落,忽又往上升起,似欲破空飞去。说时迟,那时快,怪头一断,怪物绕身白气似银蛇飞掣,离了怪身,直向怪头绕来,怪物尸身随即坠落地上。
  灵姑先见怪头不落,破空飞遁,方欲指挥飞刀追去,耳听峰顶两人同声大喝:“且慢!”听出是同道人的口音,略一缓手,怪头已吃白气包没,裹了个又紧又密,若沉若扬,缓缓下降,看去怪头仍有知觉,似要挣扎逃去。灵姑为防万一,仍指挥飞刀随同防护。那颗怪头下降越低,跳挣越急,几番被它挣升老高,终未得脱。约有刻许工夫才落下来,快达地面,还有两丈高下。又听同道人喝令:“大家不可走出光幢之外,听候行止。”随见弥天妖雾毒氛,似潮涌一般往峰上飞去,渐渐稀薄,仅剩白猿手舞仙剑,与空中那道妖虹缠绕为戏。虽然怪物已斩,妖虹失了主驭,哪知毒重,急切间无法消灭,又不能收去,只得任剑光将它缠在空中,以防它逃逸为害,不令下降,静候同道人收完妖雾,再行发落。
  这时同道人已从峰崖云雾中现身,站立崖上。脚底踏着一个与日间所见同样的葫芦,口斜朝下,所有妖气毒雾,齐往葫芦口中争逐钻入,与日问行径相似。看神气,不似那么畏惧毒气侵袭,但是两人都一手持剑向空比划收那毒雾,同时目光却注定下面白气裹住的怪头,显得十分慎重。直到那怪头离地只有三尺,跳荡之势也渐歇,妖氛毒雾也都敛尽,地面上月白如霜,清光毕照,才从峰顶飞落。一到地,内中一个先将葫芦放在地上,命白猿用仙剑将空中妖虹缓缓向他身前绕落。等将落近头上,左手取出令牌护住头面,右手竹剑一指,葫芦盖自开。白猿剑光往回一掣,妖虹又要腾空扬去,被道人举剑画了两画,猛力朝葫芦口一指,妖虹才往葫芦内飞去,眩的一声收尽,盖随自合。道人将葫芦挂向腰间,然后同声发话,命虎王收了护身符,远立旁观。又各持竹剑,上下画了一阵,朝妖头一指,便停在地上不动。
  虎王见二道人头上汗出,行动甚忙,怪头已落,白气仍未收转,又不令用飞刀、仙剑去砍,口里同声自言自语,好似处置为难之状。忍不住问道:“妖雾已尽,怪头已斩,难道还怕它跑么?”二道人同声答道:“你们哪里知道。此怪久已通灵,耳目尤极敏锐,稍近一点,便被听去。金猱洞中一叫,便知闯祸,妖物必不甘休。有心就着你们所带飞刀、仙剑将它除去,又恐力量不够,好生为难。初到时久不和你们说话,便由于此。后来知道你们尚有一件防身之宝可御它的毒气,方始定局。当时算计此怪必在外面窥伺,故意说出明早起行时再合力除它的话,又令众人不要外出,好使无备,暗中却在准备,将恩师所传两身真气合而为一。知虎、猿、二猱俱是通灵的异兽,我事前未禁它们出去,必往外面窥伺,双方相遇,定斗起来。你二人闻声往援,我们却绕道遁往高峰上面相机行事。”
  “此怪所炼内丹,乃先天奇毒之气所萃,虽甚厉害,因差着百余年苦炼之功婴儿尚未成形,不能自在飞出,我们大家合力诛它不难。最可虑的是它借兵解之力,元神带了内丹遁走,不易搜戮,异日贻祸人间,为害无穷。所以下手时须要缜密神速,一丝疏忽不得。当它毒气放尽,妖虹、内丹两俱相形见绌,又吃我们太乙真气将它拦腰束住,技穷力绌之际,自知难免诛戮,果然发狠,竟欲收转内丹与元神合一遁去。我们早就预料及此,下手得快,不等它元神出窍,先用真气将它连头裹住,一任奋力挣扎,终归无用。
  此怪吃了头壳坚固的亏,它那元神内丹藏在命门以内。适才飞刀幸是齐颈斩断,如若连脑斩破,早被它遁走了。如今休看它已入网,吃我连头困在这里,但要诛它元神,好好取出它的内丹,却非容易呢。”
  这时灵姑仍指着那口刀,盘旋怪头之侧,以防突然飞起遁走。闻言笑道:“这个有什么难?我这口飞刀乃郑颠仙恩师所赐至宝,大小随心,神妙非常。这怪物头已斩下,还有什么能为?我将刀光布开,盖在它上面,白仙持剑守住一面,道长放开一些,等它元神一离窍,我们两道宝光相交一裹,它多快也逃不定了。”同道人闻言,为难了一会,说道:“要除它何用如此?只因它那内丹用处甚大,与元神合而为一,想要完整留下,不令残破,苦无善法,故此委决不下;否则何须如此费事,只须运用真气一逼一绞,便成粉碎。看此情形,势难两全。你们且躲远些,兔为毒气所中,索性毁掉了吧。”
  灵姑收了飞刀,随虎王等避过一旁。道人又将葫芦取置地上,仍用竹剑比划了一阵,面对面朝着怪头东西立定。刚把手一搓,便听怪头在白气内轰轰怪叫。同道人喝道:
  “你天生恶质,此时大劫临头,纵将内丹献出,我也不能发那妇人之仁,放你元神出为异日大害。我也决不诈骗你,逼出内丹,再加诛戮,违我恩师戒条。你只静俟形神俱灭,同归于尽好了。”更不再说,各举右手指定怪头,一任惨嗥怪叫,全不理睬,白气纠裹愈紧。耳听里面头骨喀嚓碎裂之声密如贯珠。眼看怪头就要粉碎,忽听空中一声鹤映,同道人闻声惊喜,连忙住手,向天跪伏在地。
  虎王等抬头一看,碧霄月明,澄净如拭,仅东南方挨近月亮处,有一团白云缓缓浮动。一只孤鹤银羽翩翔,正从云边掠过,向下飞来,上面仿佛驮着一人,看似舒徐,却极迅速,晃眼之间已飞离头上不远。接连又是两声鹤嗅,空山回音,明月增华,山容夜景,倍觉幽清。两声方息,鹤已及地。上面坐着一个面容枯瘦的道者,并不跃下,胯下仙鹤径直划动两只长腿,款步往同道人身前走去。虎王等见那仙鹤从头到脚竟在八尺以上,朱冠高耸,目射金光,顾盼非常,甚是娇捷。又见同道人执礼恭肃,料定不是他师父,也定是神仙一流。不便冒昧上前,仍躬立原处,欲等同道人说完话引见参拜,俱都未动。
  道人下了鹤背,命同道人起立。说道:“你二人近年刻苦虔修,具见悔过心诚,能知自爱,不在我破格收录一场。我上次行时曾给你们留有信香,遇有紧急,尽可焚香请降,除这两怪。原欲借以磨练你们心志,因为你们须身任其难,自不能请我临场相助。
  但盘孽脑内所藏这粒丹黄,乃亘古难逢的奇药至宝,异日矮叟、颠仙全有用它之处。你们不是不知此物珍贵,已然将它得到,纵恐元神脱逃为害,无法分取,也应请我到来处置。这等轻率行事,我如晚来一步,被你们无心中毁掉,岂不可惜么?”同道人同声惶恐,答道:“弟子自知罪孽深重,虽蒙恩师起度,依然魔劫重重。一则信香共只两枝,为留他年难中救急之需,视如性命,不敢妄用;二则两怪只除其一,尚难复命。今晚因人成事,业将就绪,非不知此丹珍贵,但以些须小事,不敢妄劳恩师法驾。此怪颇有灵性,又宁为玉碎,甘与同尽。匆促中想不出适当方法,更恐时久生变,意欲连怪物元神一齐毁掉,再仗恩师传授,收去内毒余气。躁妄轻率之罪,实所难辞,望乞恩师鉴宥。”
  道人道:“你二人难处,却也难怪。日前算出此事应在今宵,特往峨眉,向髯仙李道友借他坐下千年仙鹤来此应用。正值他弟子赵燕儿在昆明碧鸡坊,为五台派余孽小金童樊子毒刃所伤,奉了峨眉掌教齐真人法旨,命弟子石奇带了朱文的天遁镜骑鹤赴援,就便将人接回洞中调治。候了一日,方始回山,我即借乘赶来。此鹤千载修为,在髯仙门下多年,峨眉开府后,齐道友赐服教祖长眉真人在凝碧崖后微尘阵丹炉内遗藏的仙药灵丹,业已换过两次毛骨,为峨眉五仙禽之一。道力虽还不如神雕佛奴,已与秦家姊妹的独角神鹫不相上下。尤其是各种蛇鳞虫蝎的大克星,专于攻毒除邪。适在空中老远,便嗅见此怪的气息了。你们且站开,我自有处治。”
  那鹤听道人称赞,昂颈长啸了两声,仿佛得意神态。同时白气中的怪头也跟着轰轰怪叫,声震山谷。道人喝道:“我也知你修为不易,无奈你禀天地问至毒奇戾之气而生,任你怎样想学好,由不得要残害生灵。我师徒除恶务尽,今日决容不得你了。”说罢,怪头啸声愈厉,作势渐渐往上腾起,白气渐渐有点禁压它不住。道人也不理睬,手扬处,先是一片薄如轻绢的微光,一半往上,一半往下,分布开来,一闪即隐。随又将手一指,鹤即振羽飞起,离地三五丈,略一盘旋,也没踪迹。道人二次喝道:“我师徒不打诳语,此时上下俱是罗网密布,你如能逃,自逃好了。”随说,手指处,白气似电一般掣向道人袖内,怪头立即疾若弹丸,向空飞去。晃眼之间,眼前奇亮,忽现奇景,上下四外尽是光华交织,薄如蝉翼,映月通明,恰似一个光网,将那怪物、道人网在中间,余人俱被隔离在外。怪头急于逃遁,上下四方冲突飞扑,俱被阻住。
  约有盏茶时候,喀嚓一声巨响,怪物头忽坠地裂开,由脑门中飞出一团紫蓝色的火焰,当中裹着一个怪首人身的婴儿,飞行更急,直似冻蝇钻窗一般乱钻乱窜。道人仍不理它,只将手指定光网,任它飞向何方,那一处的光网上便即增强,往下压去。同时别的三面便现稀薄,恍若无物。怪婴与道人同在网内,起初尚不敢相犯,后见挣逃不脱,想是看出道人在旁作怪,哪知敌人故示破绽,一时情急,又见仙鹤不在,妄想声东击西,舍了内丹逃走,忽然变计,先在网中加急飞行,飘忽若电,却不似前往光网上撞。一见道人照顾不到,现出手忙脚乱之状,那团紫蓝色的火球倏地离了怪婴,直射道人。同时怪婴却向空中光网有空隙处电一般飞去。旁观诸人骤出不意,方在失声惊讶,眼睛一花,空中仙鹤忽然出现,自百十丈高空如陨星坠流,银丸飞坠,悄没声将怪婴一口衔住,翩然下降。回头再看那团紫蓝色火球,已到了道人手内,外面也有薄薄一层光华网紧。怪婴到了仙鹤口内,只吱的一声惨叫,便被全吞下去。咽到喉间,婴大颈细,凸出一大块,匆遽问不能消化,急得那鹤眼射红光,长颈连连曲伸,状颇狼狈。
  道人将怪物丹黄藏入袖内,收了四外光网,从容走到鹤前,笑道:“这样美食,酬你远来之劳,少说也抵三百年功行,略受点苦何妨?你不运用本身精涎将它克化,干自着急有何用处?如真吃不消,待我用药给你化去,那就差了。”仙鹤摇了摇头,依旧努力昂颈曲伸不已。道人又笑道:“此怪虽秉两间毒恶之气而生,但它性最通灵,深知美恶。因知自身难免天诛,经它多年采取日月精英,多服灵药,融汇本身纯阴之气,吐纳凝炼,孕此灵胎,与别的毒物所炼胎无不同。你用精涎化它,与内丹融合一体,大有补益,并无丝毫妨害。难道我还给当你上么?”
  仙鹤闻言,略作迟疑,将头一点。走到一块大石旁边,把颈伸长,横搁石上,单腿挺立,拳起一爪,按紧颈间凸出之处,双眼一合,鹤顶朱冠便急颤起来。颈间凸块也跟着似要高出,吃鹤爪按住,仍是一味乱动,仿佛怪婴尚有生命。一会工夫,朱冠静止,鹤喉沮伽有声,怪婴猛挣了几下,忽然不动,磊块渐渐由大而小,由小而平。那鹤自吞怪婴,赶紧闭住嘴,那么堵得难堪,一直没有张开。磊块一消,倏地把口一张,吐出一粒拳大宝珠,精光透明,其赤如火,直往当空飞去,映得四外山石人物俱成红色。道人才说了声:“白儿,你看如何?”鹤已昂颈长啸,振羽高飞,晃眼升入云层,追逐那粒宝珠,在空际上下翔舞,吞吐不休,意似快活已极。红光闪闪,银羽翩翩。时为流星过渡,芒彩曳天;时而朱丸跳掷,精光耀彩。万里晴霁,一任纵横,流云华月,掩映生辉,端的好看已极。
  灵姑、虎王方在赞妙,耳听戛然一声长啸,那粒粉红珠倏似陨星飞石,从高空一落千丈,往下投来。那鹤也似卖弄身手,银翼往里一收,头下身上,长腿斜伸,恰似火云飞坠,往下追来。初落相距尚遥,只似小小一团白影。转瞬之间身形毕现,离地不过于数丈高下,已与红珠首尾相衔。再一眨眼的工夫,眼前红光一亮一隐,红珠不见,鹤已翔止地上,立在道人身侧,急叫了两声。道人笑道:“我知你得意卖弄,遇见对头,又惹事了不是?”一言甫毕,忽听破空之声,一道乌亮亮的光华,长约丈许,自空飞落,直朝那鹤飞去。
  灵姑耳灵眼快,年轻喜事。先听道人说鹤遇见对头,已是留意。一听破空之声,见有黑光飞坠,屡听虎王转述各派剑光,知是妖邪一派。见道人似未准备抵御,一着急,手指处,飞刀离匣而起,未容挨近鹤身,便迎头截住。才一接触,便听黑光中一声怪叫,拨回头破空飞去。灵姑指着飞刀要追,已被遁人云影之中,一瞥不见,只得收转。
  道人本欲伸手去隔,不料有此。见来人已去,含笑看了灵姑一眼,对仙鹤道:“她是颠仙弟子,今日为你出力,你须记住了。”随命同道人将先收毒气的葫芦呈上。说道:
  “你们今日所救的人,与此女不是一路。他父子另有机缘,可留在此,余人明早打发走吧。”随取了几粒丹药,吩咐一粒给病人服下,余留自用。随唤:“白儿,我们走吧。”
  虎王、灵姑早就想上前拜见,叩问前途及张鸿吉凶。因同道人未招呼,事还未完,以为乃师远来,总要请至室中礼待,略为迟疑,竟然耽误。一听道人说去,忙喊:“仙师且漫,容弟子等拜见。”道人已将白气喷出,还了同道人,跟着骑鹤破空而起,转眼飞入云层之中,沓无踪影。等同道人礼拜起身一问,果是他师父百禽道人公冶黄,好生后悔不迭。
  那怪物死后,尸首恢复了原状,仍只一丈多长,一颗怪头业已当顶破裂,横尸之处血污狼藉。同道人皱了皱眉头,说道:“此地素来干净,不想今竟为此怪所污。随便埋藏,得了地气,日久又化生别的毒虫害人,要消灭它真得费一番事呢。”灵姑笑道:
  “适才那口大铁锅,怕没有几条牛好煮。这东西长还不到两丈,一顿要吃那一大锅兽肉,你说它是怎么吃的?可惜还有一怪未除,今晚反倒给它去了一个对头,天下事真难说呢。”
  这几句无心之话,忽把同道人提醒,喜道:“我有法处它了。二怪天性相克,死怪尸骨,可作异日引怪出土之用,我怎倒忘了?”随对虎王道:“白猿、金猱生具神力,可命它们去到后面厨房内,将大灶上那口铁锅,连灶侧锅盖,替我取来。”虎王未及开言,白猿已率康、连二猱如飞往后跑去。同道人先撤了四外禁法,跟着拔出竹剑,在峰侧隐僻之处禹步行法。画了一个丈五六的圆圈,喝声道:“疾!”圈中石块沙土便似转风车一般,往四外转旋飞洒,一会工夫陷成了一个五六丈深的大坑。白猿、二猱早将大锅捧出。
  吕伟、王守常等原早闻警,因同道人出时再三告诫怪物毒重,不到功成,不可出视,俱在静俟佳音。白猿取锅时一打手势,只张远仍守侍父榻,余人俱都随出观看,见怪物死状狰狞。又听灵姑说起斗时恶状,好生惊异。
  坑成之后,同道人命二猱将锅放在怪物身旁。命白猿挥动仙剑,将怪物尸身连头斩碎。灵姑在旁看得兴起,也放飞刀相助。红、白两道光华绕着怪物尸身,只几个起落,便即成了一堆烂骨肉。二道人吩咐收了刀剑,从峰侧取来两个铁铲,将那残肉碎骨,连同染了血污的石土,一齐铲起放入锅内,不使留下一点痕迹。右手掐诀比划,随同左手铁铲起落不已。等到铲除净尽,釜中血肉碎骨受了法术禁制,也己凝结成一体。同道人将锅盖好禁闭,仍命二猱抬到穴口,端平往坑中一放,各持竹剑一指,便即端端正正,平稳落底。又用竹剑向穴内圆壁画了五道火符,左手大指扣中指往下一弹,中指尖上便有两点火星飞落穴底,立时烈焰齐燃,围着铁锅四外燃烧起来,同时锅内也僻啪乱响,密如贯珠。烧有好一会,声音始息,火也跟着小了下去,渐渐随声同熄。同道人又行法掩土,手指处,适才飞积坑上的浮土仍回坑中,雨也似往下飞落,顷刻填满,凸起一个数尺高下的土堆,复经行法禁制,才行毕事,一同回到里面。
  月落参横,天已渐亮。同道人将仙人所赐灵药与张鸿服下,说:“此药服后,虽不能即日痊愈,却定痛宁神,免去不少苦处。只是四肢绵软,人不能动而已。”张远拜倒在地,望空谢了。同道人说起仙人行时之言,众人知不能留,只得殷勤安慰张远,嘱其安心侍疾,乃父既有仙人垂佑,决无他虞。又给留下许多食用之物。虎王也说这一年期中,得暇必来看望,回山如遇涂雷,定请其向清波上人求赐灵丹,一旦得到,即命白猿送来。同道人也未置可否。张鸿初服灵药,依旧神志昏迷。吕伟无法与他话别,至交情重,好生伤感。众人也都垂泪不已。
  众人行时,灵姑担心老父异日安危,乘隙请问此行休咎。同道人道:“我道行尚浅,不能前知。除你自身前程远大外,照你们气色看,只知此去备人康庄,暂时必无凶险而已。”又转对吕伟道:“你们多日劳顿,没有睡好,便下逐客之令,愧对嘉宾。无奈此问并非善地,我们孽重,灾难未满,张家父子留此已属勉为其难,未便再留多人。异日自知就里,不情之处,还望见谅则个。”
  同道人分了一个送出,因虎、猿乃神兽,众人俱有绝顶武功,去时未走原路,另由峰后绕出。行了许多险峻幽僻之地,绕到一座危崖上面。脚下削壁千寻,绝壑无底,对岸也是一座峭壁,较此略低,相隔不下数十丈远近。众人顺崖顶行约四里,到了一处,地势愈险,只两崖相去较近得多,约在二十丈以内。同道人道:“此地只有来路山洞可供出入,地既奇险,洞中又是怪物盘孽窟宅,人不能过。对崖不远,有两条道,一通滇中驿路;一通罗儿墟、牛蛮寨等山墟。再翻过几处悬崖峭壁,便是去往莽苍山的捷径,比你们来时所走还近数百里。羊肠小道,曲折幽僻,但是险路甚少,好走得多。这里相隔尘世颇近,对崖较低,左近没有再高的山,望不到这边景物;加上这阔涧深壑,无异鸿沟天堑,真个上能攀援,下临无地,休说当地山人,便是猿鸟也能飞越。最宽之处,两边相去约数百丈,壑底经年阴云昏暗望不到底。仅有两处相隔稍近,一处尚在前面,比此地还要近些。可是过崖容易,到了对峰下行,路却险巇得多,过去再想回来,更是难极。此地去对峰约十六七丈,较前途虽要远些,只要纵过去,一下崖,便登坦途了。
  我常由此往来,崖下多是老藤。可命白猿下去采上儿盘长大的,由白猿带了一头过去,结成飞桥,人在上面踏藤而过。我再略施禁法保护,决能平稳,如履康庄。这样要费事些,过去却好。”
  言还未了,虎王笑道:“道长莫说了。我以为未到地头呢,就这点远,哪里要如此费事?康、连二猱虽尚不能背人跳得这么远,单它本身,却是容易。至于黑虎、臼猿,再远一点也背纵过去了。”同道人闻言大喜。吕伟父女深知虎、猱灵异,还不怎样。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本领俱是平常。王妻李氏更胆小,沿途凭崖俯视,先已有些眼晕,一听说要由猿、虎背上驮了飞渡,不禁“哎”了一声。虎王知她害怕,便教金猱先渡,以示无忧。
  康、连二猱平日轻易也没纵过这么远,因是好强心盛,一听主人招呼,应了一声,先往后退了二十多步。背后原是一个奇石磊砢的斜坡,如是常人,几难在上立足,二猱却得助势不少。退到坡顶,各把长臂一举,康康当先起步,身子一蹲,暗中提气,蓄着势子,蜻蜓点水,皮鼓迸豆一般,两条黄影在如剑戟般的危石之上,十几个短步起落,星丸跳掷,纵到崖边。又猛地身形往下一低,双脚用力一踹崖石,跟着斜朝对崖,身形再往上一伸,两条长臂如钻浪急鱼般往后一分,一声长啸,身已离崖飞起。金毛映日,闪闪生光,快比飞星,疾如电射,连同啸声,随以飞渡,等啸声由远而微,二猱已双双扑到对崖之上。空山回响,康、连之声犹是殷殷绕耳,余音未绝,连连更因用得力猛,飞时在后,到时却纵过了头,急切间空中收不住势,撞在前面康康身上。康康骤不及防,吃这猛力一撞,撞出老远。同样连连也着了急,再伸两前爪抓它,一同撞落地上,几乎没跌个重的。康康怪连连鲁莽,登时激怒,伸爪便抓。连连恼羞成怒,也回手相抗,在崖上扭扑起来。直到虎王看清二猱真打,含笑喝骂,猿、虎也齐吼啸,才行止住。二猱本极和好,又互相拥抱着怪啸亲热起来。引得众人俱都发笑不置。
  虎王对王守常等说道:“你们看如何?康康、连连尚且如此,何况猿、虎呢。”说罢,便命白猿轮流背着吕伟父女先渡。白猿多年修炼,又承仙人赐服灵丹,自更身轻飞速,连势都不作,背上灵姑,当即纵起,白影一瞥,恍如银光飞射,人已安然稳渡。白猿重又飞回,挨个儿连行李一一背过。最后才是黑虎驮了虎王,也先退到顶,向下飞驰,到了崖边,犹未停足,仿佛要向壑底踏空坠落。对崖众人多半心惊目眩,替它捏着一把急汗,目光一瞬之间,虎已离崖飞起,天马行空,看去比起猿、猱还要惊险得多,晃眼到达。众人见它对面飞来,其势绝猛,恐怕撞上,纷纷往旁避让时,一阵大风过处,黑虎已悄没声地稳稳当当四足抓地,站在崖上,相隔众人立处还有丈许之遥。
  人全渡后,忽想起只顾飞渡,还忘了向同道人致词谢别。忙看对崖,二道人已联臂转身,从容归去。虎王急喊:“道长留步!”二道人只回身点头,摇了摇手,径直走去。
  众人遥遥举手为礼,各自示意辞别,一会,二道人己不见影。先照所说途径下崖,到了两路分歧之处,虎王作别自去,吕伟等一行老少共是五人往莽苍山进发。
  第二天,吕伟等绕到牛蛮寨,虽是僻处山中多族杂居的寨墟,因离官道驿站较近,时有大批采药汉客、郎中、货郎等人来往,人情并不十分野扩,汉人习气染得甚重。到的那天又正赶上趁墟的日子,附近三数百里内的各色山民都来集会。有的耳鼻各戴银环,纹身漆面;有的发蓬如茅,满插山花;有的上身赤露,腰围桶裙。十有八九都佩刀挂矢,手持长矛。带来的货物不外兽皮、金砂、药材之类,多半用筐篓或是竹木做成的架兜头顶背背,用肩挑的绝少。一半先寻熟识的汉客、货郎。山人性情率直,以物易物,几句话便成交。事完,汉人多半饱以酒肉。山人吃罢,自去寻找店家歇息。再不就寻个丰草地儿仰天一躺,望着碧空白云,口里哼哼,温习着自编的情歌,静等晚来向寨主送上常例。杀牛痛饮之后,会合各地男女,自寻伴儿,在明月之下,连唱带跳,尽情狂欢两三夜。山人都爱文采,穿得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看去却也热闹。
  灵姑虽在蛮荒中穿行多日,经过不少山人墟寨,因云贵山中各个种族何止百数,风殊俗异,各不相同,遇上的都不是时候,似当地这等情景和寨舞盛典尚未见识过,和吕伟说要留上半日,明日起身。吕伟见天色虽还尚早,前途鸟道蚕丛,渐入荒凉,难得遇上这等热闹大墟集,汉客甚多,正好在此采办一些食粮,歇一歇,连日山行劳顿,当即应允。
  恰好所投打尖的一家主人姓范名连生,原是吴人,流落到此。因会医道,人又忠直不欺,在当地寄居多年,以行医贩货自给。所生二子,一名范洪,一名范广,俱都好武。
  父子三人俱受寨主罗银和众山人爱敬,各地药商、山客都得与他招呼。吕、王等人虽是初见,一拍即合,本就想留众人住一两天,这一来益发高兴。吕伟颇通山俗,便和他商量,意欲取两件礼物送给寨主。范氏父子俱道:“不必,此人今非昔比,不睬他的好。
  即或有甚过节,问时只说慕名投我,商量下次贩了货来做大桩交易,便没事了。”吕伟因离莽苍已近,自己既欲在彼隐居避世,耕猎自给,许多牲畜用具俱未采办,过此即无人烟,一心盘算未来应办之事,但初来不便多问,主人一拦,也就丢开。
  逢着墟日,范家最忙。连生因要接待各地来客;办理交易,寨主派人来请,谈不一会,便令长子范洪陪客,率领次子范广告退出去。范洪见吕伟等数千里远来,所经都是深山蛮荒之区,早料定来客必有惊人本领。家规素严,当着乃父不敢多言,等乃父一走,便向吕、王二主讨教。吕伟知他父于俱会一点武功,感于主人情厚,但不作客套,不特有问必答,并还匡正错误,尽心教授。范氏兄弟僻处蛮荒,见闻自少,不过生来力大心灵,把乃父当年所学的几套南派拳法学到手内,再加一点变化罢了。休说吕伟这等上乘武功难于达到,如论身法解数,连王守常都不及。这一席话,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由五体投地,心花大开,当时拜倒,执意要连乃弟范广同拜吕伟为师。
  吕伟鉴于为期太促,自是不肯,坚拒道:“老弟不必如此拘泥。武艺一道,全仗自己勤苦用功,只上来路要走对,聪明人一点就透,我如客气也不说了。其实无论哪派拳法,都可登峰造极。令尊所授南拳均是正宗,不过气、力两字功夫没有分清,不能无限运用,生长动静之间,也不能神明变化。经我一说,你已明了,只须照此勤习,不愁没有进境。我多少年来从未收过徒弟,今已灰心世事,隐遁蛮荒,怎好妄为人师呢?”范洪哪里肯听,依然求之不已。后听吕伟口气,颇似聚日无多,不能尽得所传,又跪地不起,力求多留数日,少传心法,等学上一年半载,自往莽苍山寻师请益,否则禀明老父,明日便即随同前往。
  吕伟不料他会如此虔诚,王守常夫妻和灵姑又在旁代为请求,迫得不好意思不允。
  只得应道:“我有许多碍难之处,难于深说。既是老弟如此虔诚好学,我也未便坚拒。
  但是令尊此间事忙,长期远离实在不可。你武功已有根基,不比初学,今为老弟多留一日,后日一早一定启行。虽只一天多的工夫,依我传授,也须一二年的光阴始能学成。
  不敢说纵横江湖,用作防身御敌,也略可够用了。人事难说,到时如若机缘凑巧,我必前来看望贤乔梓,就便给你指点。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别的都是浮文未节,可不必了。”范洪哪里肯听,等晚来无事,仍非拜师不可。吕伟无法,也都允了。因行期匆迫,说定以后,便立即跟着传授生平实学绝技。
  这些话,灵姑已耳熟心会,听了一会,觉得无聊。又听外面芦笙吹动,金鼓齐鸣,人声如潮,甚是热闹,忽然心动,便和吕伟说要同王守常之子王渊同出观看。吕、王诸人正谈得高兴,心想:“灵姑在家乡也常独自出游,家学渊源,人又机智,从未出事受欺。王渊虽然年才十二,也会一点武功,寻常三五个大人都打他不过,近又长行阅历,增长不少见闻。”当即允了。守常之妻沿途劳顿,早往隔室榻上歇息,未在屋内。王守常自知本领不济,途中时常乘便向吕伟请教,自是乐于旁听。两个大人都在兴头上,全未在意。
  灵姑高高兴兴同了王渊穿过前屋时,范广正同了许多汉客在那里谈论交易,院中散放着许多挑子,见二人出来,忙起身招呼,问欲何往。灵姑说往门外看看。范广忙问:
  “可要着人陪往?”灵姑说:“只在近处,无须。”范广因二人来时腰间挂有极精利的兵刃、弩箭,一想二人虽然年幼,作此壮游,本领必然不弱,出时兄长和他大人既让出门,决可无碍。便答道:“我恐你们走远迷路,既在近处,也就罢了。”话说灵姑方要走,范广看了灵姑一眼,又追上说道:“妹子出门,哪里都好去,只山那边石寨前莫往。
  如遇一个穿花衣、包绿头巾的山民,不要理他,急速回来。如有人问,就说是我家远客,也没事了。”灵姑年幼气盛,先听命人陪往,又这般叮嘱,以为轻视自己,好生不快,只鼻孔里哼了一声,并没留神去听,等他说完,转身就走。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争羚乳 智服山酋  点哑穴 独擒丑女
 
话说灵姑、王渊出门一看,门外是一条南北向的街。街西有数十所人家,尽是山楼。
  除范家外,还有五六家汉人,门外有帘招挑出,俱都稀落落位列于山坡底下。街东是条广溪,停着不少山人用的独木舟。水流澎湃,波深湍急,撞在木舟上面,激起数十处好几尺高的浪花。坡不甚高,当顶平坦,广约百顷,中间有数顷方圆空地,此外林木森森,疏密相问。到处停放着山人装货的担架和汉客的挑箱,另外还有些卖糌粑、青稞酒、熏腊肉的担儿。山人纷纷穿行购买,花男彩妇,往来如织。遥望隔坡,另有一座方石崖,上有一石寨,寨前广场中皮鼓嘭膨,芦笙呜鸣,百十彩衣山人正在舞蹈为乐。一时街上男女山人多往那里跑去,却不上崖,只在崖下翘首仰观。有的情不自禁,随着乐声在下面欢跳。斜阳光中看去,情景甚是热闹。
  灵姑觉着无甚意思,便和王渊信步往南走去。路上行人见了二人,多要看上几眼。
  灵姑甚是厌烦,脚底一加快,不觉走出两三里外,路上人迹渐稀。再走里许路,忽右折,望见前面有座大山谷,里面林木蓊翳,泉声聒耳,仿佛深秀。入谷不远,便见一条大瀑布高悬于广崖之上,广约七丈,势绝雄伟。那崖上半壁立孤削,中间奇石磊用,颇多突出。瀑布如百丈天绅,凌空下坠,本来笔直,不稍偏倚,中途吃这几处奇石一阻隔,生生把它折为六七叠,每叠都激撞起大小数十丈不等的水花相与会合。恍若烟笼雾约着一条倒挂的玉龙,映着夕阳,炫为丽彩。落处是一个深壑,水云蒸腾,望不见底,除泉声激石,哗哗乱响外,底下反听不见什么大响。人立老远,便觉寒气侵入,跳珠袭面,发衣欲湿。
  这里山势已向左右展开,茂林丰草,弥望青苍,曳紫摇金,山容欲活,无意之中得此奇景,灵姑不禁称奇叫绝。正说:“主人太俗,这样好所在,适才也不提说一声。明日定请父母来此,一同观赏。”王渊忽然惊叫道:“姊姊,你听这是什么声音?”灵姑侧耳一听,当中一段崖壁上,飞泉怒啸声中,似有什么东西在石壁里面乱撞,杂以石裂之音。初来时并没听见,才响不久,与瀑声绝不相同。刚刚分清,忽见里面石壁上似有碗大碧光电一般闪过,再看不见。一问王渊,却说未见。阳光照瀑,本多幻影,方道眼花,壁里撞击之声愈猛。灵姑正奇怪间,猛一回头,瞥见两只黄羚羊由丰草地蹿出,一前一后,飞也似往左侧树林内跑去。连日山行,绝少遇见这等南疆有名的野味,又是老父最喜之物,哪里肯舍。无心再听壁里响声,连忙招呼王渊,一同飞步追去。
  那片树林就在崖侧平野之间,俱是原生老林,大均数抱,冲霄直上,行列甚稀。相隔崖前进有两箭多地,羊行绝迅,按说不易追上。那羊偏生是一对配偶,互相追逐为戏,不知有人在偷看它们,刚蹿了进去,倏地又从别的林隙里蹿将出来,一见有人追赶,旋风般拨转身子,二次往林内蹿进。这一来越发坚了灵姑必得之心。王渊更是青年好胜,一路之上,每逢行猎遇敌,俱被父母拦住,不使上前,巴不得乘机一逞身手。急喊:
  “姊姊莫放飞刀。今天爹爹不在,且让我打一次猎,试试箭看。”灵姑本和他说得来,笑着应了。二人边赶边喊,追入林内。那羊正立在一株大树旁延颈望敌,见人追到,吓得亡命飞跑。二人跟在后面,紧紧追赶了一阵未追上,反而追丢了一只,仅剩下一只公羊在前急奔,不时又立定了脚回头观望。二人路径不熟,羊性甚狡,又有林木阻隔,隔不远,便有树木阻碍,老不好下手射它,急得王渊不住乱叫。灵姑见他性急,只顾好笑,帮同追赶,林径弯环,不知跑了多远,林本向西,走到尽头,便是山人大寨前面,二人哪里知道,一味穷追不舍。
  追到后来,灵姑见对面斜阳由林外平射进来,望过去将与远地相衔,红光万道,耀眼欲花。回顾来路,一轮明月业已升起。不知业已走向归途,恐太阳落山,昏林之中迷了归路,又惦着山人寨舞盛典,方才后悔未先下手。遥望前面林尽处,逃羊猛然收住急步,身形往后一缩,大有逡巡欲退之势。灵姑刚喊得一声:“二弟!”王渊沿途十几次扬弩待发,俱未得便,见状更不怠慢,右手一按,接连三枝弩箭早连珠般射出。第一枝中在羊后股上,那羊受伤惊急,咋的一声惨叫,带箭蹦起丈许来高。接着连蹦带跳,口里咩咩连叫,似弹丸飞掷一般,直往林外窜去,动作迅捷异常,余两箭全都射空。王渊心花大开,见灵姑手按玉匣,边追边喊:“姊姊不要动手,让我拿它。”灵姑且追且埋怨道:“只顾你好耍,可晓得跑了多远?看太阳都落山了,还不打回去的主意?还是让我来收拾它吧。”
  言还未毕,忽听芦笙吹动,远远传来。同时人也赶出林外,抬头一看,适见山坡后的石崖就在前面,不过里许路,路崖上下的男女山人,连那大皮鼓,俱已移向坡顶广场之上,鼓声已息,只有限几个山人在坡上调弄芦笙。才知误打误撞,无心中绕向归路。
  再找逃羊,正往崖侧草地里跑去,已然伤重力竭,跑不甚快了。已将到手,离家又近,怎还肯舍,脚底一加劲,双双飞步赶上。眼看离近,王渊手举弩弓,方作势待发,耳边似听嗖的一声微响,羊忽倒地。那一带地方正当崖侧荒僻之处,地上草深绕膝,只有几株大树孤零零挺生其间,不成行列。二人跑得正急,虽听出有点响声,见野地无人,便也疏忽,也不想想那羊只后股一处箭伤,如何声也未出,就会死去?依然照直跑,想将逃羊取回。行处有一株大黄桶树高达十丈,粗及十围,枝柯四出,荫被亩许,羊便倒卧树前不远,身已被草遮没。
  王渊在前,已然跑过树去。灵姑在后,正跑之间忽听头上枝柯动摇,窸窣作响,心疑有蛇。刚往外一纵,便听嗖的一下,从树上飞落一圈蛇影。灵姑身已避开,没被套中。
  怒喝一声:“该死东西!”手按玉匣,回头一看,哪是什么毒蛇,乃是一条长索,上面结有一个活结圈套。再往上看时,耳听格格怪笑,树干摇动处,跟着纵落一个山人。看年纪不过十六八岁,生就紫森森一张橄榄形的丑脸。眉浓如刷,两眼圆睁,白多黑少,见人滴溜乱转。鼻塌而扁,唇厚口阔。头上花花绿绿扎着高中,双耳各戴金环,坠得那耳朵长几及肩。胸前挂着一张三角尖的兽皮,腰问也围着一块豹皮,背插长矛,腰挂刀弩。四肢赤裸,现出油亮发光的紫铜色皮肉,甚是矫健结实。
  灵姑方欲喝问,那山人已跑近身来,一言不发,伸手便抱。如换旁人,见这狞恶之相,早已吓退。灵姑哪吃这个,不由大怒,一声娇叱,双足点处,飞身纵起,一个开门见山,双手往外一分,便将山人双手隔向两旁。再往里一合,一双玉掌同时打在山人丑脸两颊之上。山人身长,灵姑比他矮有三尺还多,这一纵起,双脚离地,正齐山人肚腹。
  灵姑身法何等轻灵便捷,说时迟,那时快,两掌打中,底下双腿一拳,喜鹊登枝,照定山人胸前踹去,人早就势纵落三丈以外。山人骤出不意,做梦也未想到一个小小女娃这等厉害。脸上一痛,两太阳穴直冒金星,未及野性发作,胸前又似坚铁般猛戳了一下,哪还立脚得住,狂吼一声,满口鲜血乱喷,往后便倒,躺在草地里面,两手捂胸,口中哇哇怪叫,挣扎不起。
  灵姑气犹未出,还欲过去踢他两脚,忽听王渊喊道:“这山人不是那戴绿头巾的么?”灵姑定睛一看,山人头上扎的果是绿头巾,上面还绣着许多花色,业已滚落草里,露出一头茅草般的乱发,脸上血污狼藉,越发难看惹厌。猛想起来时主人之嘱,暗忖:
  “父母常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并诫客途之中以忍为妙,不可生事。看这山人装束,定是山寨首要之人。自己固然不怕,也须为主人留点地步,既已重创示警,何必再为过分?”
  便指着山人怒骂道:“无知山人!今日权且饶你狗命,以后再欺凌我们汉人,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罢,唤了王渊,一前一后,抬着那只死羊,取道往范家走去。
  其实灵姑当时如若空身走回,和主人一说,范氏父子见祸闯大,或将来客隐藏,或是连夜放走,山人不知仇人来踪去迹,空自暴跳一阵,也就拉倒。二人偏生稚气未除,不知轻重,明知树敌,依然行若无事,不舍到手之物。取羊时商量如何带走,微一耽搁,羊大人小,行时半拖半擎,自不方便,又容易引人注目,还未走近坡前,早被坡上面聚集的山人远远看见。
  这类羚羊乃当地特产,角贵如金,肉又鲜嫩肥美,汉客最是重视,比各种药材、皮革都贵。无奈羊性狡猾,动作轻灵,捷逾猿鸟,任是山人久惯奔山,弩石刀矛长于投射,也难命中。又善识山中灵药异草,便中了山人毒箭,只要当时逃脱,便能寻药自愈,耳目更是敏锐,什么陷阱都不易使它上当。尤其是像二人所得这样比驴还大点的老羊,角有晶乳,最难大获。众人见二人都是小娃儿,却获得这么大羚羊,一路说笑走来,纷纷惊奇,立时一窝蜂似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多族杂呈,纷纷絮问。灵姑在前,王渊在后,不问懂与不懂,概不答理。有几个药客欺他们年幼,想拿财货金银掉换,故意把路挡住,纷问不休。
  灵姑见人越聚越多,不能前进,才发话道:“我们是打来自吃,不要卖的。快些躲开,再如拦路,碰了你们莫怪。”众汉客闻言,便说:“你吃肉,我们只要皮角。”又问住哪里。灵姑见还不肯让道:“你们这些山人给脸不要,欺我人小,我要撞你们了。”
  说罢,众人依旧不退。灵姑发急,回手朝王渊一挥,喝一声:“走!”各把左手一使劲,羊便横举起来,直向山人丛中硬撞过去。当时怪叫连声,撞倒了好几个。性情好的纷纷退让,性暴的不知厉害,还欲怒骂动野。二人也没看在眼里,依旧朝前冲去。
  人声哗噪,正乱作一团,草里受伤山人早已痛缓过来,跳起一看,仇人不见,坡上人乱如潮,忙即飞步赶来。这时斜月已升、静等阳光一敛,便是众山人举火哄饮、欢呼寨舞的时候,人都聚在坡上,灵姑路径不熟,恰是越坡而过。这些汉、山人等性均粗野,灵姑没显出真招,如何肯服气,手里持的又是一只庞然大物,累累赘赘。再加上几个汉客觊觎羊角,巴不得灵姑惹一点乱子,好借势吓吓,抢夺了去,暗中怂恿山人往前拦阻。
  齐声怪喊:“小女子竟敢撞人,快快放下羊磕头赔礼,休想走脱。”七张八嘴,乱哄哄的,谁也没有注意坡下。
  灵姑见不是路,知非动武不行,又恐伤入大多,老父嗔怪,给主人惹事。暗中一擎羊腿,分量不轻,带着纵起,势所不能。便喊王渊道:“将羊交我,你先跑回报信,我自有处。”王渊听说,把手一松,双足一点劲,便从人丛中纵起丈许高下,连施蜻蜓点水身法,踹着众人肩往回纵去。众人立时一阵大乱。灵姑乘着众人惊顾之间,一手握着羊的前脚,一手握着羊的后脚,把羊身弯成半圈,脊背凸向外面,口中娇叱一声,使一个旋风搅雪之势,抡圆往外一荡。有十几个想动蛮逞凶的山人,拿着矛杆正往上挤,意欲作势威吓,吃这一荡,纷纷跌倒在地。灵姑见身侧略空,更不怠慢,觑准前面人数较少,就着回旋之势,双手一甩,手中羚羊脱手,抛起好几丈高远。紧接着如孤鹤斜飞,跟踪纵起,向羊落之处追去,叭的一声,羊落人到。落处还有不少山人,见灵姑这等身手,俱都吓得后退,不敢上前。
  灵姑知道山人怕硬,打胜不打败,业已被自己镇住。从容握着羊腿,正要奋起神力,举了走路,忽听身后又是一阵大乱。回头一看,众山人似潮水一般,纷纷往两旁退让,耳听怪叫如雷。晃眼工夫,人丛中追出一人,正是先前所遇山人。一照面,不容分说,撒手就是一技长矛当头掷到。灵姑知他追来寻仇,手往上一抓,便接到手内。那山人业已奔过来,迎面纵起,又是一腰刀砍来。灵姑单手持着长矛一接,咔嚓一声,长矛削去半截,方知腰刀锋利。自得玉匣飞刀以后,一直身旁没带兵刃,无法迎御。山人力大刀沉,身形轻捷,刀光霍霍,又似泼风一般砍来,知难理喻。心想:“今天乱子已大,似这等凶横山民,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不杀伤他一个也走不脱。”
  念头一转,将身一纵,落在数丈以外,大喝一声:“不知死活的山民!”一指玉匣,一道银光刚刚飞出,忽听众人齐声呐喊:“寨主赢了!”灵姑一听,这山人竟是寨主,不由大惊,忙止刀光,不令伤人时,飞刀电掣,早已到了敌人头上,正往下落。山人虽不识飞刀厉害,见银光如电,冷气森森,迎头飞到,却也心寒胆怯。举刀一獠,身便纵起,想要避开,已是无及。还亏了众山人这一呐喊助威,灵姑投鼠忌器,收势尚速。就这样,一把千锤百炼的腰刀利器,已被刀光扫过,断为碎铁。山人右手虽未断落,手指已微微挨着一点刀芒,去掉三个小指节,刀柄坠落地上,鲜血直流。吓得一身冷汗,目定口呆,望着空中银光,连手上痛都忘了,众山民早为灵姑先声所夺,又见她能发电伤人,哪里还敢喧噪上前。
  灵姑指定空中刀光,正要发话警诫,忽听身后一声断喝:“我儿不可随便伤人!”
  回头一看,正是老父和王守常父子,同了范氏兄弟赶来,见灵姑已将刀光止住,收了回来,才松了口气。范洪首先抢步上前,向那山民大声说道:“这几位汉客与我父子并不相识,适才刚到,才得遇见。闻说这位小姑娘已与寨主争斗,连忙赶来,寨主已受伤了。
  他们俱会仙法,能在手里发电打雷伤人,我们万敌他们不过。不如双方讲和,送他们几条牛,过两天打发走吧。听小姑娘兄弟说,他们赶一羚羊,寨主不合无故抓她。幸她发电,要是打出雷来,这片山都成焦土,这些人一律全死,如何是好?不信就试一试。”
  山民和在场众山民闻言,俱都大惊失色,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灵姑耳尖,闻入丛中几个汉客窃窃私语冷笑,似有不信之状。暗忖:“这几个汉人比山人还可恶,如不当时献彩,范洪纵一时将山民镇住,这几人知是假语威吓,难免进谗坏事。自己一走拉倒,范氏父子怎能安居?”想到这里,娇叱道:“你们当我打雷是假的么?我因这雷一打出来满山是火,不肯伤生,所以不发。那旁有株大树,离这里好几十丈。我先用这道电光,将它连左近一排小树给你们斩断作个榜样,看是服也不服?”
  说罢,手指处,飞刀脱匣而出,银光十丈,其疾如电,直冲前面大树上射去。只一绕动之间,咔嚓连声,树折木断,连排倒落,暮烟影里,尘沙飞扬十多丈高下。灵姑再把手一招,银光绕向众人头上,环飞了两匝,众人只觉精光耀眼,冷气侵骨,一个个头缩颈藏,此逃彼窜,互相冲撞,乱作一堆,飞刀已掣回匣内,俱吓得心寒胆落,不由得不畏服若神。
  那寨主罗银明知厉害,强横已惯,当着众人,依旧羞于服低。吞吞吐吐说道:“我让她也就是了,怎还要罚牛赔礼?”范洪方要恫吓。吕伟恐事闹僵,又知今晚寨舞之事若罢,山人必定怀恨,忙抢上前说道:“话虽这样说,我等今日赶墟,原慕寨主名望而来。适才刚到范家探问,请其引见,不想小女人林射猎,与寨主发生争执。常言强客不压主。我等远来是客,按客礼相待,晚来参与贵墟盛会,那便是客,事出误会,彼此情面无伤。若按敌人对待,寨主委实先侵犯人,便赔送几条牛,似这样欺凌我们汉客,我们也须还个了断,不能就此罢休。”罗银正不好落台,闻言惊喜道:“原来你们竟是寻我们的客么:那是自家人了。天已近夜,少时就要杀牛祭神,快快请去寨中拜见。等我上点草药,便陪你们玩个尽兴吧。”说罢,猛伸双手,上前便抱。
  灵姑疑他骤出不意,动手伤人,忙纵上前。一看吕伟已和罗银抱在一起,左肩上染了好些血迹,原来罗银行的乃是山人抱见之礼。吕伟颇悉山情,并未惊讶,只抱时觉得罗银蛮力甚大,成心示警,暗运气功往里一束。罗银立觉肩上如着铁箍一般,透气不出。
  幸而吕伟点到即止,一束即放,没有喊出声来。暗忖:“这几个汉客怎的如此厉害?休说放雷,就这把子力气,也不是他们对手。”这一来越发害怕,连手上疼痛也都忘却。
  还是吕伟瞥见肩上血迹,故作失惊道:“寨主受伤,这可怎好?我身畔带有伤药,且去至寨中医治吧。”罗银闻言,方才想起,忙过去将地下三小截断指拾起,说道:“这没啥子,我寨中现有灵药,搽上就好,连指头也能接上。快些走吧。”
  吕伟想不到他会真以客礼相待,请往寨内。因知南疆中有接骨之术,不传外人,颇想探悉。见范洪不曾示阻,便答道:“我们原慕范家父子之名,投他们引见。既承寨主美意,请他们与我们同去如何?”说时,范父连生也已得信赶来,范广恐把话说岔,早迎上前去,悄声说了经过。连生一听事已平息,吕氏父女不但本领高强,还精剑术,足能将寨民镇服,才放了心。见罗银往寨中让客,吕伟要他父子同往,料知罗银无甚恶意,乐得与吕氏父女装得疏远,便即答道:“我父子不比别人,只能分出一人陪你同见寨主。
  你们两家已然熟识,此后常来常往,不用多人。我还有事,就着阿洪陪你父女同去好了。
  这只羚羊甚是值钱,可由你那伙伴带到我家住处,算是一件货物。如不宰吃,要卖多少钱,或换他们的金沙,今日天晚,明晚再议。”
  吕伟听他完全生意口吻,知留后步。暗忖:“寨主受伤,终是难免嫌怨。他们重视此羊,何不顺水推舟,作个人情?”忙答道:“我们此来因不知贵地规矩,没带甚好礼物,就有些茶、线、针头、布匹,也不及于回取。适听王贤侄说,此羊虽是小女和他打的,寨主也有一箭之功。现在成了一家,不比仇敌,便拿来送给寨主,算我父女送的薄礼如何?”
  山人性直而贪,罗银当初起意劫夺,一半是见灵姑生得美秀,一半也是由于看中那只羚羊。不料小姑娘会神术,身遭惨败。山俗只一受罚,便成话柄,算是终身之耻。不罚他牛,免丢大人,已是幸事,哪里还敢垂涎他物。一听吕伟说将羊送他,喜出望外,咧着一张丑嘴道:“你真将羊送我么?汉客中哪有你这样好人、实不相瞒,银剪山牛母寨主的女儿桂花娘,是我最心爱的人儿。偏她去年生了热病,如今周身红得跟火一样,非这样五六十岁以上老羚羊角尖上的乳,病不能好。老寨主力大无穷,又会仙法驱遣蛇兽,以前二十六寨寨主全往求亲,俱未答应,这一病才透出话来。怎奈这类羚羊虽说出在南山,但极稀少,尤其要年岁老,吃过灵芝,角尖又红又明亮的,才合用,谁也没有找到。恰好前三月,不知从哪里跑来这只老羚羊,正好合用,我带了多人设下坑子,连搜拿它十好几次。这东西死了功效便差,还特地为它做了麻箭,以防射死。谁想这东西狡猾非常,甚坑不跳,见人就逃,跑得飞快。先还时常出现,随后就没了影儿。我因向桂花娘求赶郎三次,理也未理,想起心冷。又听说羊已有人送到,见羊难捉,也就罢了。”
  “你们汉客多是心贪,我让他们打来羚羊换我金沙,却不许我们的入提说此事,先连范老先生和他家大郎、二郎都不知道。前三天才听说那送羊求亲的是菜花墟孟寨主的侄儿,羊有驴大,可惜没乳,吃老寨主连羊带人一齐轰了出来。我才又心动,想起这只羚羊合用,知道人多反而误事,每日找它常走过的地方,独自一人埋伏了两天,也没见影子。日里和范老先生商量,叫他招呼大郎、二郎代我留心,只要活捉了来,便换一斗金沙、八匹牛去。他一走,我见时早,又换个地方,藏在树上往下偷看。到了擦黑要回去时,忽见它从树林内飞跑冲出,才一现身,便闻出我的气味,回身要跑。别的矛箭怕弄死,麻箭长大,须要近打,我又恐它惊走。它只停了一下,重又亡命窜去。谁知它身后还有一男一女两小娃儿在追它,正跑过我树下,被我一箭将它麻倒。因见那姑娘生得和桂花娘相像,只人瘦小些,不合欺她人小,跳下去上前就抱,才有这些事情。羊被你们得去,我怎好说要的话?又怕你们要吃它肉,将它杀死,正想背人和大郎说,和你们商量,拿东西换,万不想你听范老先生说它值钱仍肯送我。有了这东西,桂花娘是我的了,真快活死人呀!”罗银说罢,喜得乱跳。众山人也跟着欢呼哗噪不已。
  吕伟过去一看,那羊身软如棉,胸前犹自起伏不已,身上中了两弩一箭,俱在后腿股问。料被山人箭头麻药麻倒,并未射死,忙命灵姑拖过来,交与罗银。罗银喜极忘形,见了灵姑,便行抱见之礼,欢叫一声,扑前便抱。灵姑大怒,一跃纵开数丈,方欲喝问,范洪在旁道:“寨主,我们汉人的姑娘不比你们,怎地如此粗鲁?莫非还想惹翻他们么?”罗银方在没趣,闻言省悟汉人与山人礼俗相异,尤其是妇女,恐灵姑生气,急喊:
  “我真眼瞎!”顺手就给自己一个嘴巴。一时情急忘形,用的恰是那只断了三指、血迹未干的痛手,再忍不住,疼得甩手,双足乱蹦,半边脸上血迹淋漓。灵姑见了这般丑态,不由哈哈大笑,吕伟连看她两眼,方始止住。吕伟知罗银话多,更不容他再赔话,俟痛停止,立即催走。罗银见灵姑并未怪他,方始安心。一手捧着自己那只痛手,喊声:
  “贵客随我来。”拔步就往回走。吕伟看他兴高采烈,全没把受伤的事放在心上,甚是好笑。那羊自有寨民抬着随行。王守常由范广陪了回去。吕伟看出王渊想要同往,连他和灵姑一齐带上,范洪陪恃同行。
  天已不早,山人纷听跑回原地,静俟举行寨舞赶郎盛典。只剩一伙汉客围着范连生,七张八嘴俱说:“这等珍物百年难遇,何况又是寨人百求不得,急需应用之物。乐得挟制,多换几斗金沙,平白送人实在不值。”各代吕氏父女惋惜不提。
  吕伟父女等老少四人随定罗银,刚一走到崖下,寨人早得了寨主途中命人传令,俱知寨主交了有神法的汉客,各自抄道赶回,连同在寨民,一字儿在寨前排开,人未近前,便奏起迎宾的乐来。这时斜阳初坠,素月方升,水盆大小一轮冰盘刚刚浮出林端。西半天边晚霞犹未全敛,远近山峦林木俱蒙上一种暗紫色的浮辉,与山人的刀光矛影相与掩映。加上皮鼓嘭嘭,芦笙呜呜,端的情景凄状,无限苍芒。
  吕伟留心谛视,见众山民行列整肃,有条不紊,迥非红神谷山人之比,好生惊赞。
  正向范洪谈说,前面罗银倏地飞身纵上崖去,到了众山民队伍里,面向来客。等吕伟走到崖上,用土语喊得一声,抢前几步,双手高举,扑地便拜。身后众山人除乐队吹打得更紧外,纷纷各举刀矛,向空摇舞了两下,罗拜在地。吕伟路上已有范洪告知本寨礼俗,忙令灵姑、王渊后退,抢步走近,照样双手高举,身子往下一俯,就着欲拜未拜之势,将罗银双手一托。罗银随手起立,恰好头对头碰了一下。吕伟跟着伸手插入他的左臂,罗银也横过身来,宾主挽臂,并肩而入。灵姑等三人跟着同进。
  山俗尚右。罗银当众败在女孩手内,认为莫大之耻,虽幸化敌为友,对方又会神法,非人力所敌,可以遮羞推托,终觉平日强横已惯,日后难免受人讥笑;更恐部下众山民因此轻视,减了畏服之心,边走边想,老大不是滋味。硬的又决斗人家不过,无可奈何,只得借抬举对方,来衬托自己。暗中命人传语,说得来客手能发电打雷,真是天神下界,本心想与她做朋友,彼此不知,发生误会。这个老的比小的本领、神法还高得多,难得肯下交,非用极恭敬的礼乐接待不可。出事时众山民本多在场,早把灵姑视若天人,闻言果然敬畏,一毫不敢怠慢石罗银所行乃是小寨山民落参拜大寨山民之礼,以示不敢和来客相等的意思。接客时偷觑手下众山民,俱有敬畏之色,方幸得计。照例,这样敬礼,入寨以后,让客在右首上座,由此反客为主,一切须听从来客意旨,予取予求,不能违忤。虽也有主人不堪勒逼,事后又情急反脸拼命的,但这类事十九屈于暴力凶威之下,倒戈相向的很少发生。罗银也是见吕伟得宝不贪,才敢冒险一试。万不料一个异方汉客,竟会如此知礼知趣,应付得不亢不卑。虽然自居上宾尊客地位,却只受了他半礼,跟着便按平等礼节,客不僭主,让他为先。有类一个极厉害的大寨山民,来与比他低好几等的人做兄弟,分明显得有心结交,是一家人的意思。这一来不但前辱可以不算,反给他长了威势,连他和全寨山人都增光彩,哪得不喜出望外。众山民仍跪地未动,俱都拿眼偷窥,见宾主如此,皆大欢喜,等五人一走,俱在寨前跳啸欢跃起来。范洪见状,才放了心。
  罗银将客引进,吕伟见寨中有门无户,外观直是一座上堆,门内围着一圈石土堆积的屋宇,间间都有火筐照亮。当中大片空地上建着一所大竹楼,高约八丈,共是三层。
  下层厅堂,没有隔断。两边排列着许多的石鼓,居中一把大木椅子上披着虎皮,石鼓上也铺着各种兽皮。厅柱上挂有不少油灯,灯芯有指头粗细,照得全堂甚是明亮,只是油有臭味,刺鼻难闻。此厅似是寨主集众会客之所。罗银一到,便双手交拜,让客上座。
  吕伟不肯,自和范洪等向两旁挨近主座位坐了。罗银不再让,径向中座后面木梯上跑去。
  跟着山婆、山女纷纷持了捧盘,盛着糌粑、青稞酒和牛羊肉,跪献上前。肉都是半生不熟,灵姑、王渊不肯吃,只范洪陪吕伟略为饮了点青稞酒,便用土语叫她退去。
  吕伟因那屋字明爽坚固,与别处山寨不同,一问范洪,才知全寨均是乃父连生按着山人习俗重为兴建。再问山人接骨之法可能传授,范洪悄声说道:“他们不传之秘,便连罗银也不会哩。”吕伟惊问:“既然不会,他这手骨怎能接上?”
  范洪道:“当初老寨主在日,和家父最为交好,死时这厮不过十二岁,曾经再三托孤,请家父照应,扶助他成立。本寨族人欺他年小,又是野种,几次起意篡夺,仗着他娘还未死,御下有恩,这厮又生来力大,我父子再明帮暗助,代他除去敌人,才有今日。
  起初甚是感激,非常听劝,那时我们话好说,生意好做,他也不吃亏。谁想他十八岁后人大心大,耳根既软,又好女色,渐渐骄横放纵,不再听劝。虽对我家仍有礼貌,不似寻常对待,比前些年就差太远了。
  “我们两代相处多年,先并不知他家有些奇药妙术。还是去年秋天,舍弟由崖上坠落,断了一腿,全家正在焦急,以为必成废人。他恰走来,看了一眼,便飞跑而去。我们方道他人野,一会却带了一包白药跑来,教我把舍弟碎骨理好接上,将药调水,敷上一包,当时止痛。两天便下床走路好了。只腿上稍留残痕,和好腿一样。家父原会伤科,想讨方子如法炮制,为人医伤。他始而连来历都不肯说,后来酒后盘问,才知他也不知药名,只知药和方法,都是他母亲祖传。药料共是九种,采自远近山岭无人迹处。有两样最是难得,不但采时艰难,配制也极麻烦。合滇、黔各地山寨,除他家外,仅有两大山寨精于此道,照例不传外人。乃父在日曾故意跌伤两次,乃母虽给医好,方法却坚不传授,夫妻几乎为此反目,直到山母死去,也不知底细。
  “现在存药已然无多,在一个老山婆手内。山婆是他姨娘,自幼舍身学巫,性情很暴,乖僻异常,寨山民时常受害,畏如神鬼。本来又驼又跛,四肢拘挛,五官不整。数年前,忽在大雷雨中夜出行法,想害一人,又被电光坏去双目,成了瞎子,越发丑怪,性更较前凶残。生平只爱这姨侄一人。这厮有时野性发作,将她毒打,她俱不恨。别人却是一语成仇,恨之终身,几乎是人皆仇。尤其痛恨家父,曾两次行蛊未遂。因她积恶多端,前年快将全寨山民人逼逃他山,另成部落。家父向这厮再三警劝,她又瞎了双目,才将她锁闭楼中。这厮也甚恨她,本欲处死,就为这点余药和用药方法,打死不传,并说强学了去,立有奇祸。山人怕鬼,不知以前她说人有祸立时遭殃,是她作怪,虽然锁禁,照样好酒好肉养着。她自从得知罗银骗药医了舍弟,鬼叫多日,愤怒欲狂,以后怎样也不肯再拿出来了。据说药外尚有别的妙法,骨断连肉带皮未落的,敷上一包即可痊愈;如已断落,流血大多,为时过久,便须从好人身上现割下来接补。你听楼上鞭打鬼号之声,想必这老龟婆恐防受骗去医别人,不肯给药,惹翻这厮,在打她了。”
  吕伟侧耳一听,果然楼上鞭扑之声与号叫相应,又尖又厉,惨号如鬼。土语难懂,听不出叫骂些什么,约有半盏茶时,鞭打之声忽止,楼板腾腾,似有两人在上面相抱跳跃。方在奇怪,跳声又停,忽又听少女惨叫之声。晃眼工夫,楼梯乱响。偏头一看,从楼上亡命也似连跳带跌,窜下一个年轻山女,面容惨白,头发向后披散,右手紧握左手,似已出血。见了众人,微一俯身为礼,便如飞往外跑去。范洪道:“这山女手指必然断了。这里的老弱妇女,直不当作人待。老寨主在日,家父也曾再三劝说,怎耐山俗重男轻女,人贵少壮,已成积重难返之势,并未生甚效果。可是全寨山人妇女,除老龟婆外,全对我家感戴,无形中也得了她们不少帮助呢。”
  言还未了,猛听楼上一声怪笑,纵下一人,正是罗银,受伤的手已用鹿皮包好。范洪立时面现惊容,摇手示意众人禁声。紧跟着后面惨号凄厉,从楼门口骨碌碌人球也似滚落下一个老山婆来。吕伟见那山婆身材矮小,屈背怄偻,绿阴阴一张瘦骨嶙峋的圆脸。
  两只三角怪眼瞳小如豆,往外微突,虽已瞎掉,依旧在眼眶中滴溜乱转,闪着深碧色的凶光。一字浓眉紧压眼皮之上,又宽又长。头上茅草般的花白头发四外披拂,既厚且多。
  鼻梁榻得没有了,只剩一个鼻尖,笔架也似钉在那一张凹圆脸上,鼻孔大可容一龙眼,往上掀起,渐渐向两旁分布开去,其宽几占全脸五分之二。嘴本宽大,厚唇上翘,因年老,口中之牙全都落尽,往里瘪回,本似一堆泡肉,偏又一边一个剩下两只獠牙,钉也似伸出唇外,将那其红如血的大口缝显露出来,格外添了几分狰狞之容。那山婆耳朵上尖下圆,高藏乱发之中,因为戴的是一副满镶珠贝金铃的耳环,又重又大,日久年深,坠成两个大耳朵眼,耳被拉长及肩,成了上小下大,人再一驼,于是连耳带环,猪耳一样,全耷拉在两边脸上。身上穿着一件猩猩血染的红短衣,袖反及时。下围鹿皮筒裙,膝下赤裸,露出两条精瘦黛黑的短腿和双足。走起路来,耳铃丁丁当当乱响,若有节奏。
  两条枯骨般的瘦臂,乌爪般的瘦长手掌,箕张着快要垂到地上,随着双足起落,蹒跚而行,身又干瘦,远看直像个猩猩,端的生相丑怪凶恶,无与伦比。
  这时罗银好似知她必要追来,成心气她,一纵落地上,先跑了两步,突又轻轻跃过一旁,左手持着藤鞭,背手而立。那怪山婆滚到楼下,口里不住厉声惨号,径往罗银先前立处摇晃双手抓去。抓了几下未抓着,急得伸颈昂头,鼻孔翁张,不住乱嗅,口里更是哇哇乱吼不已。室中请人俱是悄没声地静以观变。随侍诸山女更吓得面容失色,屏息旁立,不敢走动。
  灵姑看她双手频抓,连扑了几个空,神情越发丑怪,先还强忍,后来实忍不住,不禁哧地笑了一声。范洪见状,连忙摇手拦阻,业已笑出声来。王渊年幼,早就忍耐不住,灵姑失声一笑,两人再一对看,也是扑哧的一声笑出来。灵姑又打了一个哈哈。范洪知道快惹出事来,忙打手势叫二人避开原坐之处。那山婆本疑楼下有人,下来一阵乱嗅,刚嗅出有生人气息,暗中付度地点,蓄势欲起,这一闻得笑声,直似火炮爆发,立时激怒。倏地转风车一般旋转身形,跟着脚一点地,长臂伸处,两只手长如乌爪,向空一晃,人便连身纵起,捷如飞鸟,径往二人坐处扑去。范洪知这恶婆心辣手狠,灵巧轻快,毒手利爪甚是厉害,专惯寻仇拼命,不伤人不止。灵姑虽有本领能放飞刀,但此人又不宜加以杀害,惟恐骤出不意,受她伤害。匆匆不暇顾忌,忙喝:“师妹不可出声,也不可以伤她。”说完跟着一招吕伟,往旁便纵。
  吕伟见其来势猛恶,也甚惊心,知道爱女身手矫捷,虽可无防,王渊却是可虑,不暇多说,飞身离座纵起。寨堂广大,这时两下里相隔本有三丈来远。等刚把王渊夹起,未及纵避,山婆已似喜鹊上枝,接连两三纵,疾同弹九,到了灵姑父女身前。中间虽有石鼓、火架等阻隔,竟和明眼人一般,全被她纵时轻轻跃过,没有绊倒,才一临近,便就着下落之势,猛伸利爪,照灵姑当头抓下。吕伟见灵姑托大,好似看出了神,没有在意。王渊恰在灵姑下手,所坐石鼓,间隔甚稀,约有六七尺左右。吕伟左手夹人,须转身用右手抵御,山婆来势又准,快慢相悬。方大喝:“我儿仔细!”耳听灵姑一声娇叱,身随声倒,往后一仰。眼看山婆快要扑到灵姑身上,知灵姑已有准备,故显身手,大放了心,说时迟,那时快,果然山婆厉吼声中,似抛球一般倒飞出去,手脚乱舞,叭的一声,仰跌地上。同时灵姑腾身跃起。罗银也手持长鞭,纵落二人身前。灵姑疑他要代山婆报仇,方一作势准备。罗银见山婆仰面飞跌,已跟踪追纵过去,大喝一声,持鞭就打。
  原来山婆闻声追扑时,灵姑也恐匆促中伤了王渊,准备迎敌,并未躲闪,口里仍在发笑引她。山婆耳灵心巧,地势又熟,循声专注一人,以为此乃惯技,一扑必中,不料撞在大岁头上。灵姑等她临近,仍坐石鼓上面,上身往后一倒,紧跟着拳起双腿,运用全力,朝她胸腹上登去。山婆料准敌人在彼,一下扑空,也知不妙。身又悬空着不得力,当时只防要跌,知道石鼓后是平地,百忙中方欲变换身形,免得上身先着地受伤,已被灵姑登个正着。灵姑家学渊源,两腿之力何止百斤,用的又是回振弹力,老山婆如何禁受得住。还算是范洪先打了招呼,不愿送她的命,登时脚沾肚皮,方始用力登出;如是不等挨近,硬踹出去,这一下纵不踏破肚腹,血出肠流,内腑也必受了重伤,难免于死了。
  罗银粗心,先未想到山婆会迁怒来客,遽下毒手。见她追扑灵姑,又惊又怒,忙即纵来赶打时,人已被灵姑跌出老远。忙赶过去举鞭就打,手沉力大,只打得山婆满地乱滚,鬼哭神号,惨厉之声,令人心恻。吕伟天生侠义性情,虽听范洪说她可恶,自己并未亲见,终觉一个失明老女,不应如此毒打,忙纵过去拦劝。范洪见状大惊,知这恶婆无殊毒蛇毒蜂,不能沾手,任凭侄儿毒打,死而无怨,别人对她多好都是仇人。只顾关切着师父安危,竟忘了自己适才已种怨毒和此时处境之险,忙奔过去拦道:“师父不要管她。”一句话才出口,罗银因贵客拦劝,不由手一停顿。山婆先欲伤吕伟,闻得范洪语声,心中恨毒已极,早把怪嘴唇一努,两只獠牙一错,倏地乘隙纵起,利爪一伸,冷不防将范洪肩背紧紧抱住。罗银见状大怒,过去刷刷照山婆背上一连就是几藤鞭。叵耐山婆衔恨已深,一任毒打,死不放松,将那两只獠牙朝范洪身上乱咬。范洪虽是会家,无奈山婆猛如嫡虎,犯了失天凶野之性,状类疯狂,不可遏制,又有许多顾忌,不能伤她。骤出不意,吃她一下抱住,两只铁也似的鸟爪早深陷肉里,人被抱紧,挣扎不脱,当时手忙脚乱,晃眼工夫,腰背间已吃那獠牙伤了两下,鲜血透衣,直往外冒。如非自负汉子,咬牙忍耐,几乎叫出声来。
  还是灵姑心灵,高叫道:“范师兄,你挣怎的?还不扯她头发往外推么?”一句话把范洪提醒,才用手抓住山婆发根,往外硬推。虽不再吃獠牙的亏,可是山婆双手抓得更紧,全身几乎吊在范洪身上,仍分不开。吕伟先因身是客,范洪又非弱者,不致吃山婆大亏,满想罗银必定上前一分就开。及见罗银一味狠打,并不上前拉扯,范洪肩背已然见血,实忍不住,忙纵到山婆身后,喊声:“寨主停手。范老弟休动。”随说,手已点到山婆胁下,手指到处,山婆立时应手不动。跟着吕伟便拉住范洪,不令走动,以防将山婆甩跌。然后抓住山婆两手腕一扯,手便松开,双脚方全落地,脱了毒手。再看山婆,凶睛怒凸,目定口呆,站在当地,双手斜举,如庙中塑的恶鬼相似,言动不得。
  罗银知山婆虽然年迈,力气甚大,除自己她不肯还手伤害外,通常二三十个强壮山民一齐拥上,俱要吃她打得落花流水,受伤败退。适才那般凶猛,自己也知分扯不开,才发狠想将她打死再说。见吕伟只一指点,立即制得她半死不活,容容易易地放解开来,越当神法高妙,敬畏已极。方自寻思,吕伟借着医伤为名,乘机向他要些白药。罗银道:
  “这只抓伤,大郎家的药一搽就好。”吕伟知他不肯,改口道:“范家有伤药,那就罢了。此人这样凶性,久必为害。寨主可乘她未醒,托了她腰,抱向楼上禁闭起来,命人好好看守,免得逃出伤人。醒来可对她说,我若不念寨主情面,实不能容她活命呢。”
  罗银道:“这老狗婆近来越发可恶。今日和她要药医伤,先是一定不肯,说药用完了。被我一顿打,才拿出来,又是假的。直到摸着断手,才抱了我一乱跳,给我医治。
  因恨那每日给她东西吃的女娃儿,她已给我接上,硬说我这手指时候过久,接了日后仍然要断,冷不防将那女娃儿的手指咬下两小截,还要再咬,吃我拉开。咬的还是只左手,就说接也无用处。我留心看她医我,已知药怎样配,手怎样接。等问明她方法不错,她忽觉得我有二心,便拿话吓我。我心想照法医那女娃儿试上一试,乘她一转眼,抢了药包,藏在怀里,就往下跑。她从后追来,想伤贵客没伤成,却伤了大郎。这狗东西专与拼死,不是吕老仙会神法,除了打死她,真分不开呢。我不知法子学得灵不灵。她还藏有要紧东西没交出,容她多活些天也好。”
  吕伟巴不得他试那白药,从旁怂恿。罗银始而应诺。及将山婆抱到楼上,遍寻断指不见,当下将山婆点醒锁禁,任其独自号叫,下楼唤来受伤山女一问,知她当时急于逃脱毒口,断指并未抢走,伤处敷上另一种山人惯用的伤药,业已包好,止血定痛了。罗银跑上楼梯,隔楼门喝问。山婆怪声鬼气叫骂着,说是追下楼时已生咽了。气得罗银又要上楼打骂,吕伟将他劝住。范洪忍着伤痛,还想请他取药观看,并探配制之法。遥闻寨外高坡之上皮鼓嘭嘭,芦笙四起,盛会行将开始。罗银也说时候到了。山人多疑,急反败事,吕伟忙使眼色止住范洪,令先回家敷药之后,再去坡上相会。范洪应命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银羽翩跹 火焰山前观山舞  芦笙幽艳 月明林下起蛮妪
 
话说这里罗银早发下令去,众山女纷纷送上服饰,给他穿戴。头戴白绸做的包笼,上绣金花,高约尺五六寸,笼沿上右方插着一枝银灵鸟羽。银灵鸟本名鸩鹊,身高六七尺。其尾上翎毛尤鲜明,闪闪泛银光。性极灵慧,能通人意语言,极难捕获。山酋以其尾翎为冠饰,视若异宝,非大祭盛会,不轻佩用。其声如其名,山人多谓之为银灵子。
  包笼即高帽子,式样各地不同。以麻布绸绫等材料,照头大小,缠一桶形高帽。颜色彩绣,各从其俗;精粗贵贱,亦视其寨之贫富大小而定。霜毛如雪,长约二尺,羽上茸毛厚约三寸,颤巍巍直闪银光。身穿一件白麻布的衣服,式样奇特。前面短只齐腰,密扣对襟。胸前左边绣着一朵大红牡丹,右边绣着一个骷髅、一支长矛和一弓三箭,色彩鲜明,绣得甚是工细。袖甚肥大,但是长短各异。左袖长齐手腕,袖口紧束,渐渐往后大去,仿佛披了一件和尚衣在肩上;右手长只齐时,却又上小下大,袖口肥几径尺,满缀小金银铃和五彩丝穗。后面衣服长到拖地,各种花绣更多,好像是用许多大小绣片重叠错落缝缀上去,五色缤纷,只觉鲜艳夺目,人物、乌鲁、花卉、骷髅、弓矢、刀矛无一不备,乍看真分不清绣的是些什么。
  罗银年轻雄健,穿上这华美工细的衣服,配上半截白麻筒裙,露出精铜也似的皮肉,赤足穿一双黄麻草鞋,越显得雄壮威风。看去只觉新奇,并看不出一点俗恶,走路也改了庄严一派,比起日里的轻瞟躁妄,大不相同。右手本应拿着一柄上有叉头为饰、形如蒺藜的金钟,因手指受伤新接,用鹿皮包紧,不能持物,改用左手拿着。身后有两个年轻貌美山女替他提了衣摆,另四山女各提红灯任前导。
  吕伟看出那些绣货和纱灯、绸丝等物俱都购自汉客,单这件衣服连材料带手工就所费不货,知道此寨必定富足非常。正寻思间,寨外鼓吹越盛,罗银已然喊走。吕伟让他当先,罗银坚持比肩同行。吕伟知他豪爽,必有原故,只得听之。灵姑、王渊紧随身后。
  才近寨门,便见寨外一片火光,青烟突突,触鼻清香。出门一看,本寨山人俱已齐集,手中各持松枝等香木扎成的火把,分作两行,由寨门直排列到前面坡下,高下参差,接连不断,望过去直和两条火龙相似。遥望坡上,已闪出一片空地,四外的人围了一大圈,芦笙、皮鼓之声汇为繁响。另有数十山人各持山乐,列侍寨外,见寨主一出来,即纷纷吹奏。坡上闻得乐声,越逞精神,两两相应,声振林樾,端的热闹已极。所过之处,两旁持火山人各把手中长矛向空一摇,倏然连火俯伏在地,等人过后才行起立。前面的火光随人行进,如同潮水一般依次倒退,后面的火光又似浪一般卷起。无数刀光矛影,摇舞生辉,前瞻后顾,此伏彼起。地旷山高,天空云净。头上明月朗照,清辉四澈,寺地上到处都似铺了一层霜雪,与这些眼前人物、火光一陪衬,显得分外雄浑豪旷,情趣古野。尤其灵姑、王渊觉得新鲜有趣,依在吕伟肩侧,不住地指点说笑,间长问短。吕伟虽然见多识广,颇谙山俗,但各地山民的习俗多不相同,未尽深悉,随口答应。
  不觉行抵坡前,坡上山人越把芦笙、号筒乐器拼命狂吹,皮鼓加劲疾打。先在寨外奏乐的山人,等寨主、贵客一走过,早跟踪追来,彼此争胜,各不相下,洪洪鸣鸣之声,聒耳欲聋。山人却个个兴高采烈,连蹦带跳,欢喜非常。那两行持火山人也跟着散了行列,纷纷持着火把,往坡上跑来。人人踊跃,个个争先,都是抢前绕越,没有一定道路,霎时之间,只见满山遍野都是火光闪耀,山人走得又快,纵跃轻灵,宛若群星乱飞,野火疾流,煞是好看。
  寨主罗银早大踏步到了广场中心现搭的木台之上,山人纷纷罗拜在地,身后众山人也都赶到。罗银站在台口,将左手持的金钟丁铃铃连摇了几下,群乐立止,声息不闻。
  山人男女俱都跌坐在地,静听号令。范氏父子和王守常夫妇也从汉客丛中走向台上。吕伟见那汉客另聚一处,乃是一座较低的木台,上面设着几席酒筵,相隔甚远,不似这边台上空无一物。客主相见,行了宾礼。罗银二次摇动金钟,往上连举了三次,用土语大喝一声,台下众山民纷纷响应。如是三次,震得山野都起回音,半晌方息。罗银随用手指着台前一排身穿花衣、腰佩短刀的山人,说了两句土语,这数十山人纷纷纵起,飞也似往台侧树林之中跑去。
  吕、王等老少五人留心细看,见那台约有四丈见方,用整根大木叠成,正当坡上最空旷处,两边还堆着不少大小木块、树枝。台前设着一列三十多个火架,都是就地掘坑,两旁各有一根插在地上的铁叉架。坑内俱是零碎木块树枝,只当中那根穿肉来烧烤的横梁不见。环台三面火架以外,散列着一大圈酒缸,淘、石都备,形式大小多不相同。青稞酒的香味早已散布坡上下,老远都能闻到。再看台后,还有一台比此略高,上面却摆有三席。席都不大,是条木案,当中一席独座,两旁各有四个座位。
  吕伟暗忖:“适才经此时,仅看见那一圈半埋地下的空缸和台后一台。不过和罗银去医伤这片刻之间,缸中就注满了酒,又搭下这两座木台和柴堆、火架,手脚也真算快的了。”席既在后面台上,方觉这台多余,可以无须,忽听范洪附耳说道:“少时他们林中抬了牛来,便在台上祭神。我已和寨主说过,叫他先行。师父可告知师妹,到时火发,不可声张,乱了步数,免得山民们见轻。只朝这厮纵处纵去,越纵得高远越好。”
  吕伟一间,范洪说:“这些山人俱都带有贡献,寨主杀牛相享,照例醉饱方休。近年人越来越多,常不够吃,山人往往自带些来。今天因有贵客,又添了不少兽肉,所以山人格外喜欢。那酒半出寨主预备,半出山人用皮囊盛来,各向缸中倒进,以满为度。群力易举,又是各自熟悉的。黄昏时正要往里倒酒便打起来,还耽误了一会,不然早就齐备了。王师叔夫妻先下无防,师父、师妹必须在此同行。”
  吕伟才知这台还要放火烧掉。刚悄悄告知同行诸人,忽听台下暴雷也似一声哗噪,先去的一伙山人已从林内抬了许多洗剥干净的牛羊野兽奔出。俱是两人抬一只,用一根铁棍由股至颈穿过,搁在肩上,飞步往火架前跑去,朝两头叉架上一放,旋即退下。最后面抬的却是一只活的大乌牛,四蹄扎紧,跪伏在一块大木板上面,另有绳索捆住全身,由四人手捧着往台前跑来。那牛想知死期将至,挣扎不脱,急得双角齐颤,哞哞乱叫。
  到了台口,罗银先朝牛跪伏,行了山礼。然后纵落台下,蹲向板底,用头顶住,与捧牛的人一同膝行上台,放置台心。范洪忙请吕伟等人闪向台角。罗银朝牛跪下,伏拜地上,喃哺祝告了一阵。环台而立的执事山人,便将备就的青稞、五谷暴雨一般向牛身上盖没。
  罗银倏地纵起,手持金钟,振肩一摇,口中高唱祭神的山歌。台下众山民跟着同声应和,声调如一,状甚严肃。
  约有半盏茶时,歌声顿止。那些执事山人便去两旁木柴堆上,将柴成根成束地抱来,堆置台下。台上除了中心供牛之处,四外也都堆满。到了后来,人都站在台后边沿上,恰似一座两丈多高的木圈,将牛围在里面。柴堆齐后,罗银又将金钟摇动,环台四面放起火来,火由下往上点起。那些木柴是本山所产油松之类,极易燃烧,才一点燃,火焰便熊熊直上,蔓延开来。范氏父子同了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已在火发以前下去相候。
  吕伟见火势猛烈,快要烧到台口,因范洪说罗银以贵宾之礼相待,最好在他后走,虽然烤得难受,只好忍住,装作不介意的神气。果然台下众山民见火已大发,寨主和来客父女尚未离开,纷纷欢跃,哗噪起来。挨了一会,眼看火苗已冒出台口数尺高下,吕氏父女和罗银俱都退立柴堆之上。山人见状,越发欢跃狂呼,齐声称赞:“寨主侍神,退得这样晚,又有两个会仙法的贵宾陪侍,来年年景、生意必蒙神佑,样样丰盈。”
  灵姑暗忖:“这样重礼待客,免劳照顾。”方在埋怨晦气,倏地一团火球爆上台来,连台上木柴也都引燃。跟着一阵山风,满台上到处都是火焰直冒,熊熊怒发,声势骇人。
  吕传也甚惊心,心想:“要糟!现在前面火大,再不走时,风势一转,将退路遮断,就凭自己本领,也难脱身火窟。灵姑飞刀虽能将火势闭住,要护住三人同时纵起,终是险事。”便和灵姑使眼色,命她准备。罗银原是见吕氏父女神情泰然,行所无事,不知是在等他。心想:“今日虽与敌人成了朋友,不算丢人,终是败在来人手里,部下山人难免见轻不服。”吕氏父女既不畏火,乐得破例多挨了一会,以博部属们的欢心爱戴,所以多挨了些时。此时早被火烤烟熏,闹得头晕脑热,通体汗流,目红似火,再也忍耐不住。只得哑着嗓子暴喊一声:“贵客先请。”同时摇动金钟,将手一举。吕伟早得范洪指点,多时已挨过去,自然不肯,也高举双手一摇,说:“请寨主先行吧。”罗银见状,又喜又佩,更不再让,双脚用力一垫劲,凌空纵起三丈多高远,由烈焰上飞越过去,落到台下。
  这时火势旺盛,近延眉睫,危险瞬息,已迫万分,吃二人这一让,又耽延了一些;加上罗银用力太猛,虽然纵起,脚底下的积柴立即倒坍,哗啦一声,火星四溅,径往人身前扑到。幸是吕伟父女早有准备,见罗银一纵起身,也紧跟着双双离台飞起。为在山人眼里显耀,父女二人俱都用足生平之力,各纵起八九丈高下,由烈焰中冲越而出,落地时反倒超出了罗银的前面。因纵高落远,四外众山人都看得清楚,不由震天价暴喝起来。可是事也险极,台木宽大,火头七八处,二人身才纵起,火便由分而合,转瞬之间,火焰腾起数丈,冲霄直上,宛如一座火山相似,稍缓须臾,便无幸理。
  火一全燃,一面罗银引客升台,一面众山人便围着火台跳跃,欢呼高唱,歌声入云,甚是雄壮。火池的火也早升起,另有执事山人转动架上梁轴,烧烤那些牛羊野兽。先时只闻一片焦臭之气刺鼻难闻,一会烤熟,肉香、酒香盈溢满坡,衬着明月光中数十堆池火熊熊上升,情趣妙绝。罗、吕三人喘息方定,早有执事山人奔至火架面前,将那烤得焦脆香腴的各种牲畜熟肉,片成巴掌大块,用几方木盘堆陈着献上台来。
  罗银起身,将钟顶上金叉拔下,叉了几片熟肉,高高举起,口中祝颂了几句土词,径往火台上掷去。另向献酒山人手内取了一个满盛药酒的葫芦,照样隔台遥掷。虽然相隔遥远,全都掷到火里,并未落地。火台上立时冒起一阵五色火焰,半晌方熄。肉、酒掷完,祭神仪式便算终了。
  台上诸人各拿起备就的刀叉,随着酒肉更番迭进,各自饮用。台下众山民也纷纷往火架前跑去,不间男女,各拔佩刀,往牲畜身上割了大块烤肉,再去缸中舀了酒,三三两两,自找地方欢呼饮啖,此去彼来,各随所嗜。不消片刻,池中火灭焰残,架上的肉只剩下数十具空骨。又过了一会工夫,连骨架也被山民抢光。火台上的火却烧得正旺,执役健壮山民分班轮流,各恃钩竿,环台而立,以防引起野烧。那站在下风一面的,个个烤得颈红脸涨,气如牛喘,兀自环着火台此奔彼蹿,往来守护,勇敢争先,并无一人后退。有时火团火球飞起,山人用钩竿一拨打,立时爆散,火星满空,落在左近人丛里面。山人只是纷纷惊窜,哗笑欢呼,虽被火烧,也并不以为意。有几个直被烧得肤发皆焦,仍然叫嚣纵跃,自以为勇,乘着酒兴,故意往火台前挤进,满地打滚乱蹦,怪状百出。看神气,仿佛以被火烧伤为乐似的。
  灵姑看了奇怪,暗问范洪,才知按着山俗,此火乃是神火,可以拔除不祥,免去一年疾病。凡是胆子稍大一点的男山民都愿挨一下烧,各以伤处相豪。山人又有专治火烧虫咬的妙药,所以不怕。寨主是一族之长,本身关着全寨山人的祸福吉凶,适才在火台上多留了一会,就得山人爱戴,便是如此。众山民现已全数醉饱,就要开场了。
  二人正谈说间,罗银业已酒醉,忽从座中立起,眼望灵姑,用土语向范连生叽咕了几句。范连生方用土语起身对答,范洪已从座上立起,父子二人用土语正颜厉色对答,竟似戒斥。罗银又望了吕氏父女两眼,把头一低,仍回座上,竟似快快。因当地土语又是一种,吕伟虽听不大懂,料与灵姑有关,悄问范洪。答道。“这厮酒醉胡思,要请师妹与他下台寨舞唱歌。已被我吓退,不用理他。”
  言还未了,罗银倏又立起,手举金钟,连摇了几下。这时台下众山民正在各自相中伴侣,静候号令。有那等不及的,已在低声微唱,拿着芦笙试吹。钟声一响,近侧蛇皮鼓手把鼓打起。紧跟着众山民暴雷也似一阵齐声哗噪过处,除原有寨中乐队外,各把自带的土乐奏起。男女齐上,先绕着火台,在乐声中口里唱着山歌,边跳边唱,又吹又打,各就相中的人调情引逗。只一应声相和,便算情投意合,跳上两圈,即离场他去,捉对儿另寻僻静所在,情话幽会。如有一方不中意,有的还在苦苦纠缠,有的当时改寻他人。
  山人以健勇为上,不重容貌,各求其偶,十九匀称,并不难配。才跳十数转后,台下人影歌声已越来越稀,连那两个乐队也都加入跳了一阵,各寻伴侣,挽臂而去。未后剩下大小两看台上的主客和一些醉倒坡上的老弱妇孺。台下一时都寂,月明之下,皮鼓也无人再打。只听山巅水涯,深林密菁之中,芦笙吹动,歌声四起,远远随风吹送入耳,遥相应和,月夜听去,觉得分外幽艳缠绵,令人神往。众人侧耳细听了一阵,再看罗银,只呆呆地闷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灵姑生性好动,既觉枯坐无聊,又嫌罗银讨厌,便和吕伟说要和王渊下台步月。吕伟也恐罗银酒醉无礼,闹个不欢而散,好在二人均知山人禁忌,不会随便乱闯,点头应了。王渊自然巴不得与灵姑同游,二人便即下台而走。
  二人刚走入林内不久,忽听台下有一山女曼声低唱,音甚凄楚。吕伟暗忖:“台下人多时,大都一拍即合,成对而去,并不见有落单少女,怎这时还有失偶的怨女?”偏头往下一看,那山女年约十七八岁,不特身材婀娜,面貌也极秀美,正在仰面向上,含泪悲歌。方想:“似此人材,怎会无偶?”那山女唱了一阵,见台上无人理她,忽把蓬着的满头秀发,双伸皓腕往后一拢,径自情急败坏,抢步纵上台来,往中座奔去。吕伟见她手内还握着一把尺许长的锋利腰刀,疑是罗银仇家前来拼命行刺,正要起拦,吃范洪一拉衣襟。停住一看,那山女到了罗银座侧,先是抱住罗银双足,扑地拜倒,哀声吐着土语,似在乞告。罗银只是不理。山女放声大哭,好似伤心已极。哭了一阵,见不答理,倏地银牙一错,把手中腰刀塞在罗银手内,延颈相待。又把胸前葛衣用力一扯,哗的一声撕破,露出雪也似白的酥胸、粉颈,以及嫩馥馥紧团团上缀两粒朱樱的一对玉乳,凑近刀上,意似要罗银亲手杀她,死在情人手内。这一近看,又在月光之下,越显得活色生香,美艳动人。
  众人知道山女痴心,甘为情死,俱都代她可怜。谁知罗银竟似全无一点怜香惜玉之心,倏地大喝一声,将山女那口刀往台下掷去。跟着放下手持金钟,一手抓山女头上秀发,起身往外便拖。那山女一任他摧残凌践,毫不反抗,只把双手搂抱定罗银的大腿,死不松手,口里断断续续仍然唱着极哀艳的情歌。罗银先并不理,依旧恶狠狠横拖竖拽,往外硬拉。
  吕、王等人看不下去,方欲拦劝,因为不知就里,又见范氏父子三人不住摇手示意,只得重又止住,心中正在老大不忍。罗银因山女拼死命抱紧双腿,一任喝骂毒打不放,愈发暴怒,伸手下去,就地一手抓腿,一手抓住腰间,往上一提,看神气颇似要将她甩死。吕、王等三人方暗道:“不好!”那山女倏地停了歌声,将手一松,就看一提之势,纵身而上,两腿分开,夹紧罗银腰腹之间,上面伸双手抱住罗银头颈,把那嫩腹酥胸紧紧贴向罗银胸前,似恨不得两下融为一体之状。同时猛张樱口,在罗银肩颈等处不住乱咬乱啃,周身乱颤,哼哼之声又似哀鸣,又似狂笑。急得罗银在台上乱蹦,两只铁拳似擂鼓一般往山女背股等处乱打不休。眼看快要挣到台口,山女也夹抱更紧,哼声愈急。
  不知怎的一来,罗银忽然怪吼了一声。吕、王等人看出罗银力大拳沉,山女再不放开,打也打死,以为罗银不知又要下什么手。忽听范广笑道:“好了,好了。”就这微一回顾之间,再看山女,手足已然放开,软绵绵双足双手散摊在罗银两时之间,花憔柳悴,声息已微,仿佛创巨痛深,力竭将死。罗银捧了她往台下便跳。
  王妻心软,早就侧然,不忍卒观。见状只问:“怎了?”范洪笑道:“大家快往台下看呀,听呀。”言还未了,果听罗银莽声莽气在台下高歌,晃眼出现场上,双手仍将山女捧定,只搂得更紧些。山女披散着满头秀发,双手向上环搂着罗银的头颈,有气无力地唱着情歌,头往上迎。罗银边唱边跳,两眼注定山女的脸和胸腹,不时低下头去狂亲乱吻,两人都似快活已极。那歌声也时断时续,忽高忽低,不成音调,不一会便隐入深林之中。
  众人耳听四处山民男女高唱人云,晃荡山林,远近回音响振林樾,罗银、山女已跑得踪影全无,不知去向,范洪才道:“此是本地每年难保不有的怪剧,不足为异,只想不到今年会出在他的身上。人言烈女怕缠郎,这里风俗却是相反。山女用情极专,宁死不二,只要男的还没有娶,哪怕跳过野郎,女的都可纠缠。上来都是存心必死之志,结局十九如愿以偿。因被男山民厌恶凌践而死也不是没有,但因当地山俗虽是重男轻女,有人这样拼死求爱,却是极得意的体面。这等山女又都有点姿色,貌丑的自惭形秽,决不敢来。还有最关紧要的是,当场如将对方打死,事非自找,虽没有罪,可是要看情形处罚,多则十年,少则三五年,不准寨舞择偶。一般山女也认他是心肠大狠,不愿赶他的野郎,所以惨剧绝少发生。
  “适才山女名叫白莲花,乃当地上等美色,从小给汉家充过使女,染了汉俗,自视甚高。年已十九,还是一个处女。本来想嫁罗银,罗银父在前年又从虎口里救过她的命,平日任谁不理。山人多不喜她,时常欺凌。罗银虽恋着银剪山牛母寨主的女儿,不愿要她,人却性暴,爱打不平,不许手下山人欺负,因此她对他越发倾心。自前年来,她每值寨舞,便想向他求偶,因为胆小,怕挨毒打,始终只在台下悲歌,不理也就罢了。今晚不知怎的,她竟会舍命上台硬求。山人好色,最重年少光阴,自不愿受那孤身独宿之罚。我早就知他不会弄死莲花,不然罗银力大,只向致命处一下就打死了,怎会容她苦缠不放呢?我们总想罗银苦恋着牛母寨小主,单思病害得很深,决不要她。以为不是山女挨打不过,知难而退,便是力竭倒地,谁知这厮竟为她至情所动。可见心坚石也穿,精诚所至,什么样人都可感动了。”
  范广笑道:“大哥,你说的话我看未必。山人素看重色欲,这只不过是那山娃相貌长得好看,这厮又当酒后,眼看许多部属俱都成双配对去寻快活,两人再一猱搓,一时情不自禁罢咧。要是换上一个丑婆娘,就真死在他的面前,他要动一点怜悯才怪。依我看来,罗银对牛母寨的那个决不忘情。这山娃情重心痴,日后宁受他朝夕鞭打都是心甘,要见这厮丢了她再爱别个,不和他拼命,杀了他再自杀才怪。”范洪道:“你料得虽是不差,你可知道罗银只是单面相思?牛母寨那个小香包早就说过,立志不嫁山人。便这回病,也因她那夜叉娘强逼她嫁给菜花墟小寨主,受逼不过,自服毒草,才得的热病。
  夜叉婆何等强横,蛮不讲理,这山娃子又是她性命一般看重的独养女儿,医得了病,医不了心。好了说声不愿,还敢再强她么?罗银财势在各寨山民中也只算二路货,哪看在她母女眼里?在自费尽心力。就把羚羊送去,还不是落个空欢喜?弄巧还许丢个大人回来,不死心也死心了。”
  吕伟因山女拼命求爱,这二耽延,估量灵姑去远,不易寻觅,也就不再想去了。
  当晚除照例的青裸酒外,还有一种本寨特制的珍奇佳酿,乃山人采取松子、莲子、枇杷、荔枝、桃、李、梨、枣、青梅、甘蔗、苹果、桑椹十二样果实,和一种只有当地特产,叫作金樱子的异果,按着成熟之时,分别榨取汁水,用陶罐封固,一一埋在地里。
  到第二年春天同时取出,混合一起,加上酒母和各种香花,泡制成酒以后,仍埋地下。
  每隔一年开视一次,那酒只剩多半,再把罐数减少,重埋地下。如是者多次,酒均果汁制成,点水不渗,埋的年代越多越好。因山人性懒,制时烦难,视为盛典,只寨主生子才制一次。这还是罗银降生之日所酿。每一开坛,香闻十里。名为花儿酒。其色澄碧,黏腻如油,不能人口。饮时用山泉掺兑,十成泉水,至多也只兑上一两成。醇美甘馨,芳留齿颊,经时不散,端的色香味三绝。
  罗银好酒如命,也不轻舍饮用。当晚为了欢迎贵宾,又看在那只羚羊份上,特命亲信山人由地窑中取了小半葫芦出来,兑山泉敬客。在座诸人多半好量。范氏父子寄居年久,还沾润过一两次。吕、王二人竟是初尝佳味,当时只觉此酒佳绝,不由多饮了些,被风一吹,渐渐有了醉意。人静以后,忽然想起酒好,适才正想询问,被山女一闹忿过,便向范氏父子动问。范洪一心讨老师的好,范广又想学样拜师,一面详述造酒的经过和那名贵之处,一面想给老师弄些带走。
  大家对月坐谈,正在得趣高兴头上,南头山谷那面忽然人声骚动,杂以惊叫之声,远远传来。吕伟久经大敌,耳目最灵,首先察觉,还以为山人快乐喧哗。因正是灵姑、王渊去的那条路上,未免心动。再留心侧耳一听,渐党中杂妇女号哭之声,仿佛生变,因是风向不顺,听不真切。方欲提醒大家一同静听,忽听范洪跳起惊叫道:“老师快走,峡口子出妖怪了,师妹、师弟都在那里。听这号哭之声,这蓝蛟必已破壁而出。如今全寨山民,连我们这些汉人的身家性命,全仗老师、师妹来救了。”边说边走。吕伟听说出蛟,也甚惊心。蛟必发水,忙令王守常护住乃妻与范连生,寻觅高地避水,自带范氏弟兄往南方赶去。
  出蛟之处便是灵姑日里所去的山口里面。灵姑初来不识路径,由坡下街道绕越过去,路要远却一倍。实则径由坡上穿林而过,再绕越两个肢陀,便可到达,并不甚远。那一带地势,东北高于西南。吕伟师徒三人急忙前往,沿途并未见水,耳听号哭之声、呐喊之声却是较前更盛。等到相隔约有半里,才闻水声,林麓一带低洼之处也有浊流,夹着泥沙,四处乱窜。再往前走,见水之处愈多。因见水流急而不深,方以为蛟洪不大,爱女如在当场,立时可了。忽听众山民暴噪之声,震撼山岳,时发时止。
  一会赶到,见那出蚊所在,一边是广崖,一边是山,外观矗若门户,里面地势展开极宽。山上下聚集着不少山人,俱都面对崖壁,随着罗银手举处不时呐喊,手里分持刀矛弓矢,作出待发之势,离崖约有二三十丈。灵姑手捧玉匣,同了王渊,却站在崖前不远的一根平地拔起、高约三丈、粗约五尺的危石之上。近山崖一带,水也不过数尺,并不见大,深浅不等,较远较高之处尚还干着。地势凸凹不平,水多隔断。月光下照,四外望去,水中映出好些个月亮影子。对面广崖上垂着一条极长大的水痕,瀑布已止。近壁脚处,崖石新崩裂一个数尺大的洞穴,黑黝黝地望不到底。壁脚好似有一深潭,水已溢出,水面上起了一层彩晕,水色昏暗,与别处不同。吕伟定睛往视,似有一条水桶粗细的黑影,长约两丈,横卧潭边。此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山人尸首,一具头上破一大洞,互相搂抱着,死在近山麓的浅水之中。看那水中黑影,颇似蛟、蟒之类怪物的后半截身子。暗忖:“怪物似已死在水中,难道洞中还有怪物没除尽么?”
  吕伟正寻思往山麓走近,罗银和先那山女同立指挥,老远望见吕伟,喜得乱蹦起来,高叫道:“我们受害久了,老怕它出来。今晚被它撞开石壁跑出,一条小的已被仙姑娘用电闪杀死在水里,一条逃回洞去不肯出来。你快发雷打死它,给我们除害吧。”吕伟随口应道:“我如发雷,山崖更要崩塌,一定死伤多人,这使不得。有我女儿除妖已足,你放心吧。”灵姑回顾,看见老父到来,忙唤:“爹爹。”吕伟懒得和蠢山民纠缠,知范氏弟兄纵不到危石上去,命他和罗银在山畔等候。一摸身旁袖箭、药弩,就着无水的山坡,一路连纵带跳,到了危石之下,纵身一跃,拔地而上。众山民看见吕伟到来,又是一声震天价的哗噪。吕伟见了灵姑,问其经过。
  原来灵姑、王渊想起日里所经山谷颇有泉石之胜,试由林中穿过,居然在无心中寻到当地。见飞瀑如龙,凌空夭矫,盘拿而下,水烟蒸腾,映着月色,如笼彩绢,分外好看,先在崖上领略了一会月色泉声。王渊说:“这里必然还有未发现的景致,我们何不乘着月色探幽选胜,游个尽兴?”灵姑守着平日老父之戒,知道当晚凡是隐僻之处都有山人幽会,来时虽故意择那极难走的地方纵跃绕越,仍还遇上两次山人野合的标志,如非自己小心留意,几乎撞上。尽管自命英侠,不作寻常儿女子态,终是少女,哪能过于脱略不羁。何况山蛮区中风俗如此,众山民对己畏若神仙,虽然无心撞破,不敢以自刃相加,也须顾全贵客身份。故而对王渊之说再四不允。
  王渊性情好动,见灵姑留连飞瀑,不肯他去,呆得久了,正觉无聊。猛一回顾,见身侧不远,有一危石笔立数丈,上下苔薛布满,藤蔓环生,碧痕浓淡,绿叶扶疏,乍看直似一棵断了干的枯树一般,不由喜道:“姊姊,你不肯往旁处去,这里地势又不很高,只能看一面。你看这石峰多好,你先纵上去,我再攀藤而上,在那顶上望月,开开眼界,岂不有趣?”灵姑也便兴起,答得一声:“好。”略一端详高矮,飞身一跃,便到上面。
  王渊也将藤蔓试了试,且喜不是刺藤,蔓老坚韧,心中大喜,忙用双手攀援,也随到了上面。
  峰顶方约七八尺,倒也平坦。最妙是当中石隙里还生着一株怪松,铁干盘屈,粗约尺许,仿佛一条卧龙初醒,将要离石飞去之状。当中一段低几贴地,恰可坐人。松梢向崖右侧突出,算是最高,离石也只三数尺。寥寥几丛松枝,葛萝藤蔓,缠生其上,迎风波动,绿油油泛着一层浮辉,古拙秀润,兼而有之。二人想不到上面还有这样好一株松树,越发高兴,便一同对坐树干之上,凭凌绝顶,沐浴天风。仰视碧霄澄雾,净无纤云,月朗星稀,同此皎洁。时有孤鹤高骞,群雁成行,银羽翩蹑,飞呜而过。极目四顾,到处一片空明,清澈如昼,近岭遥山都成银色,明月之下,山歌四起,远近相闻,与泉响松涛互为妙响。疏林浅草之间,时有山民少年男女捉对成双,厮扑追逐,一会相与搂抱踏歌,隐入丛莽密菁之中,时复隐现,出没无常。看去纯然一片天真,点缀出一幅南疆妙境。任是荆关再世,阎李重生,也难描画。真个娱目赏心,触耳成趣,别有风光,令人留恋。二人相互叫绝道妙,赞美不置。
  正玩得有趣,王渊忽谈起张鸿父子。灵姑也把心思勾动,渐渐谈到前途未来之事,无心再赏风景,坐在松树干上,都谈出了神,不禁伤感怀忧,全没理会到下面去。王渊坐处恰好可望到对崖瀑布落处,先是侧脸和灵姑相对谈话,这时偶一回身下顾,似见一条黑影盘旋崖下。心想:“那瀑布下端崖壁凹进,飞泉凌空而坠,壁间虽有空处可以立足,但那瀑势洪大雄猛,水珠四溅,雾涌烟霏,相隔丈许以外,便觉寒气浸人肌发,凛然不能久仁,人怎能够冲瀑而过,去到壁下?”心中奇怪,不由注目下去。同时仍随口对答,也没告知灵姑。
  后来定睛一细看,见那黑影颇似日问被罗银毒打的怪山婆,佝偻着身子,穿着一身形似披肩的黑衣,头扎黑中。左手拿着一柄明晃晃的两尖钢叉,右手拿着形如铁锤的短兵器,正向壁上不住敲打。不时回首侧耳四面倾听,一双怪眼依旧一闪一闪,绿黝黝地射出凶光,隔老远都能看出。崖壁内凹,月光照处,有明有暗。山婆身容丑怪,衣饰奇诡,纵跃轻灵,捷比猿猱,在壁凹瀑布左近上下蹿扑隐现,出没无常,看去直和鬼魅相似。那击壁之声为瀑所掩,灵姑坐处正当危石之中,被石角遮住,看不到下面,起初丝毫不曾闻见。
  到后来,王渊见那山婆在壁间打了一阵,又把耳朵贴壁静听了一听,意似暴怒,嘴皮乱动,手中铁锤敲打更急,渐渐上面也听到击壁之声,觉着耳熟。忽想起:“日间同灵姑来此,似闻崖壁中有什么东西在撞,正是这个声音。难道壁中还有洞穴可入,就是这个老山怪在里面敲打么,可是后来同了罗银前往寨中医伤,老怪物曾经下楼追逐,看那神情,颇似不曾离开。罗银又说她双目已瞎,因她时出为害,近已拘禁楼上,常年不许轻易出寨。就算她偷偷出来,两地相隔也很不近,路更险峻难行,到处都是丛莽森林,密菁荆棘,便是跑熟了的明眼人,也尚须绕越穿行,纵高跳矮,何况她还是个瞎子。”
  不禁寻思奇怪。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引袖拂寒星 良夜幽清来鬼女  潜蛟破危壁 洪流澎湃动雷声
 
话说灵姑正一心盘算未来之事,与王渊商谈。后来觉出他目光老是偏向下面,神志不属,问非所答。暗笑王渊终是年幼无知,只知贪玩好动,一说正经话,便不甚入耳经心。不愿再往下说,起身向天伸了懒腰。恰值一阵山风吹过,吹得衣袂飘飘,颇有凉意,仰望天空,不知何时添了几片白云,在那里载沉载浮,自在流动,掠月徐行,不碍清辉。
  云边吃月光一映,反现出一层层的丽彩。天宇高碧,疏星朗耀。底下一边是危崖高耸,飞瀑若龙;一边是双峰夹峙,不亚天阎;一边是山峦耸秀,若被霜雪;一边是肢陀起伏,绵亘不断。平野当前,疏林弥望,林树萧萧,声如涛涌。山歌蛮唱,已渐渐稀疏,偶有几处芦笙独自吹动,零落音声,转成凄楚。一切都浸在月光影里,千里一色,直到天边,只中间略有几片大小白云,高的高,低的低,低的几乎要与地面相接,各自缓缓浮来。
  比起适才空旷寥廓之景,仿佛又换了一种情趣。当前景物虽然清幽,灵姑心中只觉空寂寂的,也说不出是喜是忧是感慨。山风渐起,罗袂生寒,想起老父尚在台上,无心久留,刚打算招呼王渊回去,一回头瞥见王渊依旧目注下面,似有惊异之容,便问:“有什么好看,这样出神?”口里问话,心神不觉移向近处。
  王渊还未答话,灵姑已听出风鸣树吼声中,杂有撞壁之声,与日间所闻一般无二。
  接着王渊闻言,也已惊觉,才想起忘了告知灵姑。忙喊:“姊姊快来,看这老怪物在作啥?”灵姑业已走近,低头一看,原来这时下面乱子已将发生。那老山婆用手中铁锤在壁间又打了一阵,闻得里面有了响声,知道这壁中藏蛟业已激怒,击壁愈猛,口里更发出各种怪啸。她此来为报白日之仇,蓄着满腔怨毒。虽然明知那蛟厉害,一旦破壁冲出,自己性命也是难保,无如蕴毒已深,非止一日,全寨不分汉人与山民,俱认成她的仇敌,必欲致死为快。惟恐石壁坚厚,蛟攻不出,不但不退,反而冒着奇险,加紧怪叫乱打。
  王渊年轻好奇,只管欣赏怪剧,忘告灵姑。如发觉再晚片刻,全寨生命财产便遭殃了。
  灵姑见那山婆形似疯狂,又不时回首戟指,獠牙突伸,作诅咒状,知她不怀好意,侧耳一听,壁中撞声愈来愈猛。壁上零石碎薛逐渐坠落,由少而多,石壁也似在那里晃动。料定壁中之物非妖即怪,否则便是妖巫邪法。灵姑方要飞身下去喝止,忽听山人急喊之声,往侧一看,在近树林内飞也似跑出一男一女。男的手持腰刀,口中高喊,似在喝阻山婆。女的随在男的身后,一面急跑,一面取出芦笙急吹,也似告急求援,都不成个音调。壁下那山婆听人追来,举锤朝壁上猛击了几下,倏地抽身,贴着壁根横跃了几步,择那瀑布较薄之处奋力一跃,水花四溅处,径将丈多宽的水面越过。手举钢叉,迎着男山民奔去,动作轻灵,捷如猿猱,简直看不出是个瞎了眼的老婆。灵姑见已有人拦阻,不欲多事,停步未下。
  晃眼工夫,山婆已纵到那男山民身前,怪吼一声,举叉就刺。那男山民来势虽猛,及至见了山婆,却如见鬼一般害怕,在拿着一把极锋利的腰刀,并不敢向她还手,略为招架,回头就跑。山婆一叉没将对头刺中,暴跳了两下,侧耳一听,又循声追了过去。
  男山民见她追来,又往侧面纵开。山婆虽然熟悉地势,身手矫捷,无奈双目失明,全仗两耳闻听,山民俱部长于纵跃,如何叉得他中。那男山民为要教人当场发现,一味东西闪躲,不时大声怪叫,却不肯跑远,只在崖前瀑布左近。两人似捉迷藏一般,往来纵跃,驰逐不已。几个照面,女山民也已赶到,见山婆追逐她的情人,越把芦笙拼命狂吹。
  山婆知道今晚所为犯了众怒,少时众山民闻声赶来,必无幸免。一听壁上碎石只管纷纷坠落,蛟还没出现,四外山人呐喊应和之声渐渐由远而近,越发咬牙切齿,痛恨这一双男女人骨。猛生毒计,听准山女立处,先故意追逐男山民,骤出不意,横身一跃三四丈,便到了山女身前,扬手就是一叉。女山民举笙狂吹,因山婆没有追她,全没防备。
  忽见纵落身前,吓得狂喊,纵起想逃,已然不及,吃山婆叉尖透穿小腹,当时一声惨号,倒于就地。
  男山民回顾情人受伤倒地,也不再害怕,口中怪叫连声,跑来拼命。那山民婆手抖处,一股血水冒过,叉已拨出;一听男山民赶来,正中心意,将头一侧,听准来人声临切近,回手又是一叉。男山民情急拼命,直如疯人一样,见叉刺到,奋身纵起,让过叉头,照准山婆就是一刀,那山婆耳也真灵,手脚更快,一叉刺空,觉出劈面寒风,便知敌人刀到,右手举锤护住面门,左手叉便往上獠去。男山民吃了性急的亏,纵身过高,等到奋力下砍,山婆叉已收回,恰好迎着。可是刀沉力猛,男山民报仇心切,恨不得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上去;山婆顺势一獠,叉飘力浮,自然相形见绌。腰刀锋利,这男山民又是寨中有数勇士,刀也全寨精选,当的一声,径将那柄铁叉砍断下半截。还算山人只恃蛮力,不会解数,虽砍断山婆铁叉,自己手臂也已酸麻,落时略停了停;否则只要再就势进步变招,一刀便可了账了。
  山婆专以巫盅诅咒之术吓人,除罗银外,自来无人敢和她对手,所以赶尽杀绝,毫无顾忌。想不到这男山民会和她拼命恶斗,这一刀虽未砍中,虎口业已震裂。知道不好,忽然急中生智,索性顺手将半截叉柄朝那男山民打去。男山民落地略隐身形,瞥见叉柄飞来,举刀一格,打落地上,暴喝一声,二次又纵身砍去。同时左近众山民闻警追来,快要到达。山婆毕竟眼瞎心虚,打胜不打败,恨毒在自增加,气却馁了下去,哪里还敢架隔,把心一横,便往崖下瀑布间纵去。这一带原是山婆跑熟了的,又是在盛气凌人之下,敌人只逃不还手,可以从容聆声追逐。这一来强弱易势,反主为客,立时相形见绌。
  山人存了拼死之志,追得比她还猛,直不容有丝毫犹豫忖度的工夫。山婆心慌意乱,只知照那瀑布发声之处纵去,原意连身纵向壁上,不顾生死,用足平生之力,猛然一击,使蛟破壁飞出,引起大水,同归于尽。
  壁中所伏二蛟,乃昔年出蛟以后遗留的两枚蛟卵,不知怎地被山婆寻到。她知崖顶有一小洞深不可测,特地费了无数心力攀援上去,将蛟卵用细麻缒下,用石将孔封固,本就留为异日害人之用。嗣又经过两次地震,崖壁内陷中空,更成了蛟的良好窟穴。可是地形略变,四外封固,蛟被禁闭在内,没法出来,身体却越长越大。这东西因在壁中潜伏已惯,平时倒也相安。每遇大雷雨,便在里面腾踔吼啸,撞壁欲出,也不过闹上一阵便罢。此外还闻不得人声和击壁之音,一听到便用头在壁问乱撞,恨不能破壁飞出。
  山婆知道蛟头常撞之处,壁已脆薄欲裂,无奈离地高有两丈,潭边地窄,难于立足。
  刚才纵身打了一下,几乎坠落潭里,还有点借命。这时只顾猛力前纵,却忘了穴口正当瀑布最盛之处,须从侧面绕过。蛟水将发,势益猛烈,水又奇冷刺骨。起初朝那稀薄之处冲过尚且难禁,偌大洪瀑,人如何能冲得过去?如在平时,至多被瀑布撞回,或是为寒气所逼不能前进,也就罢了,偏生恶贯满盈,男山民追得大紧,一时情急拼命,慌不择路,身离瀑布还有丈许,哪管冷气侵肌,依旧鼓勇纵去。一个用力过猛,竟将瀑布冲破了些,身子立被裹住。那瀑布从崖顶流出,宛如玉龙飞坠,又粗又大,那下压之势不下万斤,多大力量的人也承当不起。
  山婆却也真个厉害,当未纵起时,早将手中铁锤用足平生之力抡圆,一半助势,一半助力。及至飞身纵起,刚一挨近,猛觉奇冷难禁,五官俱被冷气闭住,身子仿佛往一片坚墙上冲去,头上的水更似泰山压顶一般盖下。猛想起忘了由左侧水薄之处绕过,双足业已悬空,收既收不住,冲过去更是万难,知不能活。就在这念头转动之际,陡生急智,顺着前冲之势,不问中否,往上把手一松,锤脱手而出。山婆纵得本高,那锤又是个枣核形,本来抡圆了的,这一松手,先是打滚甩出,吃水力一压,恰成平直斜穿,无巧不巧,刚刚冲瀑而过,锤尖正打中在壁问蛟头撞裂之处,打裂下一片崖石,现出茶杯大一个小孔。说时迟,那时快,山婆锤方出手,身已冲入瀑布外层,吃奇寒之气一逼,立时失了知觉。因是头前脚后,被水力一打,变为头上脚下,随着洪瀑飞坠之势,扎煞着手脚,急流翻花,飞舞而下,由两丈来高处下落。只不过微一晃眼的功夫,便坠入潭底,无影无踪。
  那男山民追到潭边,见仇人被飞瀑裹入潭底,在潭边扬声狂啸了几声,拨转身向女山民身前跑去。那女山民在地上痛滚了一阵,人还未死,见男山民跑来,不住颤声哀号。
  男山民也向着她哭叫不休,连跳带比,大约是说仇人已死。女山民又强挣着把手连招,口中仍是哀号,气息已微,男山民先跳着脚哀号相应,倏地一把将山女抱起,往瀑布前走去。那山女也回过手来将男山民紧紧抱住,双目紧闭,面带苦笑。
  当地山人往年问闻得那蛟撞壁之声,当是山神求祭,谁知祭时人多,蛟被人声惊动,撞得更厉害,众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也是范连生料出内藏蚊、蟒之类,决非山神为崇,向众山人晓谕。先还不信,终于山婆在醉中向罗银吐了实话,并说只有她能制伏那蛟,谁要冒犯了她,便把蛟放出为祸。山人吃过发蛟的苦头,平日谈虎色变,在自又恨又怕,无可奈何。事泄以后,山婆益发借此作威作福,茶毒众山民。后来又是范氏父子试探出那蛟虽是她种下的祸根,她却并不能制伏,这才乘她眼瞎,将她锁禁起来。可是那石壁之下便成畏途,风景虽好,谁也不敢前往。又试出那蛟喜欢芦笙,每值雷雨撞壁之时,便命人前往吹奏,一吹即止。罗银又下严令,不准人在壁下大声说话敲打,违即重责,悬为厉禁。
  当晚山婆随在罗银身后冲下楼来,挨了一顿毒打,仍遭禁闭。人去以后,看守她的就是那被刺死的山女。因她早就和那男山民相恋,好容易盼到良宵盛会,偏生原看守的山女伤了手指,该她轮值。以为山婆近年禁闭已惯,难得偷出,再由门隙一偷看,已然酒醉睡熟,鼾声大作。她不知山婆蓄怨复仇,存心耍酒装醉,益发大胆,偷偷跑出去与情人幽会。又恐被他人撞见,因岸前一带树林邻近蛟穴,人必不往,故而到此幽会。欢聚未久,忽然发现山婆在用锤叉击壁,想引蛟出。这一惊非同小可。山女不敢跑回,只得和男山民商量,叫他前往拦阻,自己装作追她到此,一面狂喊惊众求援,一面吹笙报警。知道全寨上下恨极山婆,罗银前曾宣称:不问山婆所说是真是假,只要蛟一出,便将她斩为肉泥,或是活活烧杀。男山民为给女山民卸脱擅离职守的干系,自己却又有些内怯,不敢和山婆真拼,只想绊住她,好使众目共睹其真罪实犯,明正其罪。却不料山女情急胆寒,一味狂吹,只为片刻偷欢,白送了一条性命。山人男女之情最重,因山女死前要男山民抱往仇人处一看,刚刚到达潭边,四外山人也都赶到。
  灵姑、工渊二人在危石上,只顾目注这三人争斗,忘却观察壁中怪物动静。灵姑暗想:“随身带有小瓶秘制金创药,只要内脏没断,还可有救。看这山女甚是可怜,老山婆已死,何不下去给她药治一回试试?”正要纵身飞落,忽听四外山人哄然惊噪,立时一阵大乱,连男带女,此喊彼叫,纷纷往崖对面山坡上连纵带跳,如飞跑去。那男山民也抱了山女亡命一般跑来,好似有甚厉害东西追逐之状。定睛一看,近崖脚壁凹里新陷了一个数尺大小的深洞,撞壁之声已然停歇。偌大水势的瀑布竟会忽然断止,一丝不流,而潭水却无端上泛,已渐溢出潭外。
  这原是不多一会的事。灵姑刚想起壁中有怪,叫王渊留意,便听壁凹洞穴里发出两声如野牛怒啸的怪叫。紧接着穴内蹿出一条牛首蛇身的怪物,立时狂风大作,潭水高涨了两三丈,直似黄河决了口,带着一片银涛,排山倒海往前涌去。怪物全身都在水里,看不出有多长,只把一颗牛头昂出水面,大如五斗拷栳。身有水桶粗细,眼却不大,目光发呆,作暗蓝色。微张着血盆大口,如箭一般夹着急流前进,眨眼工夫就数十丈远近。
  所过之处,树木、石笋遇上,全都倒折。灵姑、王渊存身的一根石笋,因是又粗又大,虽未被蛟洪所毁,人在上面已觉有些摇晃,大有欲倒之势。灵姑想不到这怪物还会发水,一见水势如此猛急浩大,不由慌了手脚。略为惊疑停顿,蛟已从石上驶过老远。
  那男山民离崖最近,跑在众山民后面,又不舍丢下情人,泅水逃走。转瞬之间,便被追上,只听男女山民两声悲号过去,蛟头微一低昂,水便漫人而过,不听声息。别的山人还有不少脚步稍慢,跑落了后的,吃大水一冲。有的冲向山麓,就势抓住上面的草根树皮,攀援而上;有的冲得连翻带滚,被水压在下面,再奋力上翻,拼命泅水而逃,肚子里业已多半灌了个又饱又胀。吓得众山民狂呼急嚷,哭喊之声震动山野。蚊见了人,更加发威,一声厉吼,水便涨高好些,血口张开,似欲逐人而噬,眼看将有多人葬身蛟腹。
  王渊忽动义愤,不问青红皂白,一扬手,便是六枝连珠弩箭,照蛟射去。虽然由侧面旁射,箭远力微,可是发得极准,每枝俱都射中蛟头。尤其是未一技射时,正值那蛟中箭回顾,望见身侧危石之上有人射它,已然激怒,待要返身寻仇,不料又是一箭射来,恰好射中眼眶边上软肉。蛟一负痛,怒吼一声,头往上一扬,身子昂出水面两三丈高下,张开血盆大口追将过来。那水经它这一回旋激荡,立时波涛汹涌,骇浪山立,平地又涨高了两丈,声势越发骇人。
  灵姑起初因见水势大大,自己不识水性,手虽按着玉匣,未敢造次。正踌躇间,不料王渊一时义愤,不问青红皂白,首先动手,将蛟激怒返回,立身危石之上,四面是水,越涨越高,无可纵逃,除了一拼,更无善法,这才决定下手。娇叱一声,手指处,一道银光似匹练般飞将出去。那蛟本从侧面横驶过来,见银光飞到,想也识得厉害,慌不迭把头一低,连着身子,疾如箭射,往斜刺里猛窜出去。逃得虽快,无奈吃了身子大的亏,头虽躲过,吃银光往下一落,水花溅处,立时断为两截。那蛟命长,力猛势速,身虽腰斩,仍往前飞窜,想往原出来的洞穴中钻进。前半身护痛,猛力一挣,出洞以后身又加粗了些,穴小身大,一下撞歪,撞在穴口上边,将蛟头上两只短角一齐撞折。一声惨叫,连同穴口裂石,弹落壁下深潭以内。后半身被前半身的余力带着随后飞来,刚到潭边,吃前半身往下一压,也一同落到潭里。因为余力已竭,一头落水,一头却搭向潭边,没有全下去。吕伟所见水里半截蛟身,便是此物。
  那蛟一死,山洪不复继长增高,水势就下,便往四外流溢,两三丈高的水势,立即减低成了数尺,稍高的地方已逐渐现出土地。喜得那些山人俱都破涕为笑,纷纷向二人欢呼拜倒不迭。
  灵姑见怪如此易除,好生高兴。石下水未退尽,无法纵落,又没处寻船载渡,不禁作难。罗银忽然得信赶来,问知除蚊之事,先向灵姑遥拜致谢。又大声说起老山婆养蛟贻害经过和平日禁忌。并说穴中还伏着一条尚未出现,拜求灵姑用电光将它一齐杀死,永除后患。灵姑闻言,谛视穴中,果有两点暗光闪动,隐现不定,与适才蛟目相同,便指飞刀入穴扫荡。只听哞的一声怪啸,银光未到,两点蓝光先已隐去,一任飞刀在里面盘舞了好一会,也不见再有动静。估量已死,收将回来。忽听壁穴之下地底轰隆乱响,穴内暗光又复一闪而逝。罗银忙喊:“近数月来,常听这一带地底轰隆之声与撞壁之声相应,与此一样。”灵姑也料定蛟还未死,又把飞刀放入。地底响声虽止,却拿不准杀死也未。罗银因蛟平日一听人喧哗,便在里面蠢动,又命众山民鼓噪呐喊。直到吕、范三人赶来,始终无甚动静。
  吕伟到时,水势大减,已可由石上纵落。及听灵姑略说经过,不由大惊道:“这蛟出来,还可用飞刀杀它。听你说那地底怪声,分明是那蛟平日身困在内,不能破壁飞出,改由下面穿道。前一条必是山婆将石壁击裂,适逢其会,就势由石穴发水蹿出。这一条不是身较粗大,穴小难出,便是见前蛟被斩,吓退回去,哪会再由穴蹿出?这般呐喊,毫无用处。看这神气,地下已被掏空。万一这时破地而出,地陷崖崩,你两个站身危石之上,还有命么?快些离开,且到对面山上,再想除它之计吧。”话才说完,地底轰隆之声又复大作。吕伟侧耳凝神一听,还杂有哗哗之声,知道不好,一手夹起王渊,喊声:
  “我儿快走!”父女二人同往石上无水之处纵落。
  吕伟领头催走,接连几纵,到了山腰之上,与众山人会合。刚放下王渊,未及开口说话,便听轰一声,浪花分处,离石不远,平地冒起一个丈许高的土包。知道蛟将穿地上升,方喊:“灵姑准备!”跟着左近轰隆一声,同样又冒起了一个土包。由此接二连三冒个不已,形状都和馒首相似,大小不一。一会工夫,前后冒起十六八个土包,颇似一片被水淹没的丛冢,蛟却未曾出现。冒到未一个包时,地底响声忽然停止。过约半刻工夫,又在灵姑前存身的危石下面发出,较前益发剧烈。响过一阵,那根笔立数丈的危石便微微摇晃起来。方料危石要倒,猛听轰的一声巨响,紧贴石根处倏地冒起一个绝大土包,似开了锅的水泡一般,随着当顶爆裂,水泥翻飞,由裂口里喷出一股十多丈高下的浊泉,上冲霄汉。地底上一松,危石相随倒下,震天价一声巨响过去,落在积水之上,土包压平了好几个,激得浊水泥浆到处飞射,似暴雨一般纷纷乱溅。山腰上下一千山人,只要立得稍低一点的,都溅了个满头满脸。有两个竟被泥团打倒。吓得众山民又是一阵大乱。
  那股浊泉只冒了两冒,便即落下。裂口却冲大了许多,已和危石倒处的大洞连在一起,成了一个十丈方圆的大坑。坑中的水轰隆隆,突突高出坑面约有二尺,中高旁低,渐渐往四外溢去。那水因被断石阻在坑旁,水势越急。同时那些被危石压平的虚泡也相继裂开,往外冒水,水色却是清的,被石一挤,做一排激射起七八根大小粗细不同的水柱,映着月光,亮晶晶闪耀生辉。水流既急,山风又大,水面上滚浪翻花,吹皱起千层锦鳞彩片,甚是美观。吕伟恐众山民惊哗,蛟受惊不出,忙命罗银喝止时,那坑中的水愈发愈大,地面上左一个洞,右一个洞,不住往下陷落。大坑经水冲刷,又大了两倍,连断石那一面也都扩开。不消片刻,山麓下的肢陀高地,十有八九相次淹没,水高已逾三丈。断石因为下压力大,半陷土里,业已被水漫过。
  罗银见水势如此洪大,近寨一带低处必已见水,再高数丈,全寨田园屋舍势非淹没不可,急得搓手顿足,不住求告吕伟父女快发雷电,除蛟去水。吕伟因蛟不见,无计可施。嗣被罗银催促再四,仔细一观察,见大坑水已由浊而情,水势也与别的不同,适才响声也在此处,估量那蛟必在下面。暗忖:“飞刀乃是仙赐神物,想必能由人意指挥。
  蛟在大坑底下,如由正面进攻,难免被它窜向别处。何不将飞刀放入左近小穴试试?能除更好,否则只要逼得那蛟在地底存身不住,逃上地面,就好除它了。”想到这里,一面命众山民端整毒弩,一面告知灵姑依言行事。蛟久不出,灵姑正等得有些心焦,闻言忙朝王匣默祝了几句,然后将飞刀放出,一道银光直往坑旁水穴之内穿去。
  连日两蛟早就在壁根底下作怪,打算通到外面,破土而出,便山婆不来,也只多挨上两三天,就要出土为害。彼时吕氏父女已他去,全寨山民人生命财产绝少幸兔。山婆一使阴谋,反害了它们。当晚两蛟本在壁中酣眠,吃山婆敲壁之声惊醒。平日山人无心将它们惊醒,只要略闻撞声,立即害怕逃去。山婆居心害人,闻得撞壁之声,手中敲打愈急,二蛟听了越发激怒。壁内形势上窄下宽,深不可测,上面难容两蛟,一蛟在上乱撞,一蛟仍向穴底近山根处猛攻。后来壁穴撞裂,前蛟破穴而出,为灵姑所斩。后蛟看见穴顶透光,弃了穴底,也想打上面穴口蹿出,无奈身比前蛟要粗大得多,穴口太小,山石又坚,急切间,钻不出来。方在踌躇待发,灵姑已杀了前蛟,望见蛟目放光,又将飞刀入进诛戮。蛟知银光厉害,不等近前,拨头往下窜入地底。飞刀神物,放出时不伤一物不归,那蛟虽未被斩,可是尾巴尖上己被削断尺许,才行退出。那穴底山根原吃二蛟频年猛撞,石质酥脆,本就快被打通。蚊一负痛受惊,急于逃遁,拼命下窜,用力更猛,一下将石土撞松,再接连几撞,成了一个大洞。地底深处,泥土不似上面坚硬,那一带正当潭底,恰是一片伏流暗泉。蛟方得势,灵姑的飞刀又二次飞来,直落穴底,蛟身尚有少许没有通过,又被削掉了些。尚幸灵姑不知就里,两次都因见银光投入暗处不见,恐有疏失,招将回去,否则早已了账。
  蛟因同伴惨死,身受两伤,忿怒已极,出困后越发暴怒,在地底到处寻揣仇人所立危石猛撞,俱觉不对。嗣被寻着撞倒,还不敢就出。直到把水发高数十丈,正要出土,灵姑飞刀已然迫入。果如吕伟所教,地底各坑俱都通连,飞刀下去,无巧不巧,又将蛟尾削伤了些。蛟一负痛,立由大坑内蹿将上来。
  吕伟正目注水面,忽听轰隆一声,适才大坑所在,水似宝塔一般涌起。随着带起一条牛头蓝眼、周身通红、有小圆桌粗细的怪物。头才露出水面,便连着身子,似射箭一般往旁泅去。这时天光微亮,天上阴云四合,电光不时掣动,雷声殷殷,大有欲雨之势。
  蛟身还未出尽,水又高了丈许。吕伟忙发令,吩咐众人快发毒弩。灵姑见蛟出现,也不知下面飞刀砍中也未,忙即收回。刚准备等蛟全身出现,再放飞刀,免又吓退回去。吕伟已当先将连珠毒弩照准蛟目射去,蛟在暗穴潜伏过久,初出见光,目力迟钝,头两箭便将双目射中。加上众山民忖有吕氏父女在前,都鼓勇齐上,刀矛弩箭,乱发如雨,虽然只两箭射得恰中要害,却也够它受的。那蛟双目受了重伤,益发暴怒,口中怪啸连声,周身乱动,不住在水里腾蹿翻滚。觉得波涛壁立,浪涌如山,比起前蛟声势还要猛恶得多。罗银和众山民恐遭水害,正在惊心顿足,灵姑觑准蛟身全现,将手连指,飞刀飞出,一道银光径向蚊身绕去。蛟目虽瞎,仍然觉出厉害,还待往地下钻去,哪里能够,被银光接连几绕,从头到尾斩为数段。
  银光刚飞出时,吕伟窥见银光过处,那蛟一面闪逃,一面张口喷水抗拒,蛟吻开合之间,喉间似有蓝光一闪,未及吐出,便为灵姑飞刀所斩,暗中留了点心。蛟斩以后,蛟身分为数段,沉落水底,水也随着减了两三丈。仗着山寨地势特高,只要不再继长增高,便不至于成灾。可是地水骤溢,山洪已发,水势仍往四外低处泛滥下去,流波浩浩,只没先前洪大罢了,吕伟见当地水深数丈,急切问难以减退。蛟头沉在水里,前蛟上半身更是深坠潭底。预料积年精怪,头内或许藏有宝物。方欲设法命人钩取,忽然眼前电光一闪,天空中阴云层里无数金蛇乱窜,紧跟着震天价一个大霹雳打将下来,拳头大的雨点似一阵飞蝗密箭,从空斜射。立时风起水涌,水花四溅,汇为急漩,夹着泥沙,一股股往外急流。吓得众山民纷纷惊窜,人语惊喧,乱作一团。吕、范诸人也觉立脚不住,各自三五成群,满山头乱跑乱纵,寻找避雨之处。
  天光本已大亮,这一变,天又黑了下来。只见湿云满空,齐向中天聚拢,天低得要压到头上。远近峰峦林木俱被阴云包没,雨中望过去,只是一幢幢大小黑影子,哪还分别得出是山是树,近山草树,随着狂风暴雨,似波浪一般,起伏不定。雨点打在山石上面,都成嗒嗒之声,宛如万马冲锋,战鼓齐鸣。加上密雨打波,惊涛击石之声,汇为繁响,山岳皆呜。天空霹雳更随着电光起落,一个跟一个,轰轰隆隆响个不绝,震得人耳聋目眩,仿佛脚底的山都在摇晃。端的声势惊人,非同小可。
  大家各寻了几处岩洞崖凹,分头避雨。雨越下越大,直似银河决口,天空中倒下了千重瀑布。休说冒雨行走,有两处崖凹地势不佳,水向里灌,上面没受淋,人却泡在水里。那出口处多挂起一层水帘,水猛且大,休想再换地方,就有也没法出去。吕、范诸人还算运气,初下时不似山人心慌忙乱,没跑多远,便找到了半山腰里一个危岩,里高外低,上面危石如檐,又高又敞,只衣履略湿。余下罗银等一干人,多半淋得似落汤鸡一般,内中还跌伤了不少。
  这场大雷雨直下了两三个时辰,还未少住。吕伟暗忖:“斩蛟以前天还是好好的,怎的蛟才斩去,反倒降下这等毕生未遇的大雷雨?照此下去,蛟虽斩了,水灾仍是难免的了。”心中方在奇怪,灵姑忽然失惊道:“爹爹,前面雷怎专打一处?”吕、范诸人顺她手指处一看,左侧大片草原已成泽国,所有林木俱都烟笼雾约,浸在水里。当中一株绝大枯树,由高下望,粗有数抱,枝叶全无,仅剩稀疏疏几株老干,上面隐约盘着一条东西。那雷火电光紧一阵慢一阵,只朝那一处猛打,霹雳连声,地动山摇。天气沉黑,雨势又大,水气蒸腾,相隔尚有半里之遥,看不真切。仅随雷电闪烁,略看出雷向树上打下时,树心里似有一股黑气,裹着一簇金星,往上微微一冒,也不甚高。电光隐隐,那雷只管接连猛打,树仍矗立水中,不损分毫。
  吕伟料是叉有怪物盘踞树上为祟,如不除去,雷雨决不会住。便令灵姑放出飞刀助雷一臂,怪不惧雷,必然有丹护身,可向树身上黑影横扫过去。灵姑领命,乘雷电正急之际放出飞刀。一道银虹脱匣而出,星驰电掣,晃眼飞到,围住树身一绕,遥闻嚓的一声,半截树身连同上面蟠伏着的怪物一齐断为两截。飞刀雪亮,照得到处都成银色,看去逼真。怪物一斩,跟着又是震天价一个大霹雳打将下来,电光闪处,水花飞溅,波涛高涌,那株古树劈为粉碎,灵姑爱那飞刀胜如性命,树身一倒,估量怪物已死,随把银光招回。
  父女二人正说那怪物不甚长大,满身皆须,又宽又扁,天晴后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耳听雷还响个不住,仍似有下击之势。心方奇怪,猛闻着一股子腥风,古树那面一片黑云,其激如箭,忽然迎头飞来,云中似有金星微闪。灵姑机智,眼灵心快,看出有异,连喊:“爹爹留神!”手指飞刀,还未出匣,那黑云离身已只十丈左右,眼看飞到,倏地电光一亮,一团雷火大如栲栳,自天直下,正打在黑云里面。吱的一声,电光照处,乌云化为黑烟四散,水面上叭的一声,似有一物坠落,这里飞刀也已出匣。灵姑手指刀光,眼望水面。只见一个形如蜈蚣的怪物,长约四尺,百脚翻飞,从对面驶来,晃眼出水,爬上山坡。上面电光连闪,雷声隆隆,又要下击。灵姑不等迅雷打下,手往下一指,银光飞落,那怪物欲待旁窜,已经无及。飞刀似银蛇一般,那怪物一阵乱颤,吱吱连声,竟被斩成了十好几段。灵姑又看出那怪物只有半截身于,还能飞行寻仇,恐它复活,意欲斩为粉碎才罢。猛一眼看见飞刀照处,怪物已不再动弹,才把飞刀收了回来。同时看见地上似有亮晶的光华乱滚,仿佛明珠一般。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恶怪伏诛 明珠入抱  仙山在望 灵鸟来归
 
话说怪物一死,立时雷声便住,雨也小了下来。范氏弟兄首先冲出岩口雨瀑,赶向山脚一看,不禁喜得高叫起来。范广首先拾起一粒,便往回跑,近前说道:“师父你看,偌大明珠,不是宝贝么?”
  吕伟见众山民避雨之处相隔俱远,雨势虽止,崖顶积流尚大,灵姑怕湿了衣服,不愿出去,自己便和王渊、范广同去山麓查看。见那怪物果是一条绝大蜈蚣,后半身已被头一次飞刀斩断,只剩前半截身子。背脊作暗紫色,环节有海碗大小。腹下左右两排密脚,长达尺二三寸,颜色深黑,隐泛碧光,看去利如钢钩。一颗怪头,色如赤金。一对突出的凶睛,其大如拳,晶莹滑亮,宛如赤晶,光射数尺。凹吻箕张,露出火也似一条如意头的曲舌和两片钩牙。通体被飞刀斩成零节残片,碧血满地,膏油狼藉,奇腥之味触鼻欲呕。又见那明珠约有七八粒,由脊环中蹦出,都是蚕豆般大小。一粒被飞刀劈为两半,散落附近地面上;一粒为膏血所污。余者都干干净净地闪着光芒。范氏弟兄恐血有毒,先把未污的拾了起来,并拔佩刀将血中那粒拨开。
  吕伟看出那明珠藏在蜈蚣节骨相连之处,见还有两个节环连而未断,又疑怪头有珠,拔出宝剑,先顺骨环连接之处猛力一砍,喀嚓一声,断为两截,果有一粒明珠蹦将出来。
  忙举剑又砍怪头,头一剑觉出怪骨甚坚,这二次用力更猛。剑到处,只听锵银一声,眼前火星飞溅,怪头未伤分毫。再看手中宝剑,已然砍缺了米粒大小的一个缺口。吕伟此剑虽非仙传神物之比,却也吹毛过铁,无坚不摧,是个万金难买的利器。数十年英名,一半就在这口剑上,平日甚是珍惜,刻不去身。前些日子给了爱女,自从灵姑得了飞刀,才又取回。一旦残缺,武家自己常佩带的称心兵刃最忌伤损,不禁难受心惊。当时没有说出,把剑还匣,站在一旁,好生不快。范氏弟兄见剑未砍动,也把腰刀拔出,连砍几刀,怪头依然纹丝无恙。
  灵姑正目注别处,吕伟宝剑一伤,心烦意乱,也未想起唤她相助。正想着心思,猛一眼看见左侧一个山窟窿里,落汤鸡也似蜇出两个汉客,交头接耳,向身前走来。看去身骨步履倒也轻健,像是个常跑南山的油鬼子(专吃山人之好商),神情甚是鬼祟,相隔两丈,还未到达,便朝吕伟满脸赔笑,举手为礼。正要开口,范洪已经发觉,舍了怪头,一个纵步迎上前去,用刀尖一指,怒喝道:“我们师徒在此斩妖除害,你来怎的?”
  一人仍然躬身赔笑道:“大郎,我们都看见了,这怪物头上虽有宝贝,可惜你们取它不开。都是自己人,莫如将它交我,取出宝贝,我们也不想多的,只打算每人分一两粒珠子,我们决不走口。”言还未了,范洪大怒,迎面啐道:“这是我师父、师妹杀掉的妖怪,自有本事取宝贝,用不着你。你们这些不要脸的狗东西专门害人,上回才赶跑,怎又偷偷来了、趁早给我滚你妈的,免得挨捶。”一人还欲软语求告,见范洪声色俱厉,同时范广也扬刀喝骂而来,知道没法商量,只得垂头丧气说道:“大郎莫生气,我们走就是。”说罢,懒散着一步一步打从山麓之下,沿水往崖后一面绕去。
  吕伟见二人行时不住回望,面有狞容,似作忿恨之状,方问何人。灵姑见崖流已小,也走了出来,说起众人出时,看见二人在左近山窟中掩掩藏藏偷看,又似争论一回,才行走出。范洪道:“这两人连油鬼子都不如。前两年才在各墟走动,专一架弄主客两方,无事生非,于中取利,偷抢诈骗,无恶不作。手底下武功也还来得,受害的人不知多少。
  起初各寨山人多受了他们蛊惑,当时火并伤人。近一年多才马脚败露,大家都知上当。
  没处立身,去冬到此行骗,被我弟兄和罗寨主轰走。昨晚趁虚,不知怎地又被混进来。
  不知又想出甚坏呢!这两个狗东西,最会改形变貌,人常受骗。我却留神,认准一个是一对三角黄眼珠,一个左手有一只指,脸上还有一小痣,所以瞒我不过。他们见怪身上有宝,想算计我们,不是昏想么?”吕伟听过,也就拉倒。灵姑发现最早,却把两人相貌印在心里。不提。
  灵姑正要用飞刀开头取宝,王渊忽然在无心中用弩箭钢尖插入怪眼眶中,将眼珠挑出一团火红也似的光华,带着无数金星应手而起,蹦落地面。吕伟恐上面附有余毒,拔出宝剑,用剑尖从草里拨出一看,竟是一粒精光耀眼、通体晶明、上面环着密密一圈芝麻大小金点的红珠。比起前珠大出两倍,几乎有鸽卵大小。最奇的是辉光流动,彩晕欲活,那一圈金星更是奇芒透射,隐现无常。知是奇珍异宝,忙令灵姑取块手帕放在地上,用剑尖拨进。再把那只眼珠也取出来,二珠大小光色俱是一样。灵姑还恐未尽,又用飞刀将怪头徐徐斩碎,捂住鼻子,用剑尖一一拨视。脑浆一流出,便浸入地里,余无所获。
  最后细搜怪物骨环,又得一粒明珠,连前共是九粒。血中之珠一拨开,便即晶明莹泽,毫无污染。
  吕伟只疑红珠有毒。先得明珠,范氏兄弟已然拾过,以为不致有害,便命灵姑将两粒红珠包好兜起。九珠赠与范氏兄弟每人二粒,余下五珠准备分与张、王诸人。范氏弟兄再三推谢,始行收下。吕伟想起:“二蛟腹中之宝,未必胜似这两粒红珠,并且有无尚不可知。自己出世之人,何苦多起贪心?再者,水势未退,搜取不易,赶路心急,也难于留此多等。”便和范氏弟兄说了,命他们水退之后,设词前往一试,以免沉埋地下可惜。范氏弟兄闻言大喜。范洪更是别有心意,当时也未明说。
  正谈论问,罗银等众山民因雨已住,又有那目睹诛怪的山人前往报信,俱都赶来。
  因为相隔都远,经了斩蛟,这一来山人对吕伟父女益发敬畏。即有几人望见宝光,也都当是灵姑行法祭宝,想不到从怪物脊骨、双眼内会取出这么贵重的宝物。况又见那样庞大凶恶,连天上神雷都打不死的毒虫,为灵姑所斩,益发五体投地,畏如天神,纷纷罗拜不迭。
  范洪知灵姑喜洁,此去还有许多涉水之处,对罗银耳语道:“仙客行了半天仙法,连除三妖,身子疲倦,须命山人速用滑杆抬回,以示恭敬,怠慢了不是耍处。”罗银慌不迭地命人赶回去,取滑杆。
  依了吕伟,本想将所得珠分赠罗银一二粒。范氏弟兄却说:“山人性贪多疑,不给倒好,给了转生觊觎,反倒惹事。如今为他连除二害,不索谢礼,已是出于他们望外,不可再行自卑。”吕伟一想,山人性情果如所言,也就罢了。
  众人且谈且行,因为到处积水难涉,俱改从高山之上绕越。刚把山腰绕过,滑杆已然取到,山人抬了三副,如飞跑来。罗银请吕氏父女与王渊分坐。吕伟想和王渊同坐,匀出一乘与罗银,罗银不肯,范氏弟兄又使眼色,只得分别坐了。
  这时洪水之后,继以大雨,低处都成泽园,望过去一片汪洋。山峦陂陀低一点的只露角尖,宛如岛屿罗列水中。奔流浩浩,激浪翻花,轰轰哗哗,响振山原。危崖高山之上,又是飞泉百重,自树抄崖巅,玉龙倒挂,飞舞而下。山地经雨冲刷,泥沙尽下,石根清洁如拭。无数积潦从山头自高就下,奔流于石隙凹罅之间,直似千百条银蛇满山乱窜。草木经雨如沐,尘污尽洗,弥望新绿。枝头宿雨兀自滴个不休,石击有声,其音清脆。静心听去,各地的泉呜涛吼,竟如不闻,弥增佳趣。天空浮云一团团,疾如飘风之扫落叶,四下飞散。渐渐朝阳升上中天,云翳朦胧,尚未消尽,虽如白影一轮,浮沉于灰色流云之中,但已逐渐现出全身。东方一道虹半挂天边,半没云里,虹光已现苍碧之色。
  行至中途,浮云尽去,日光普照,云净天高,碧空澄霁,处处山光水色,泛绿萦青,路旁杂花乱开,缤纷满眼。枝头好鸟振羽梳翎,上下穿飞,噪晴之声,鸣和相应,其音细碎,入耳清娱。真是观听无穷,玩赏不尽。虽然断木残柯,落花败草,到处可见,但都苍翠欲滴,碧痕肥润,仿佛还要重生。到处欣欣向荣,生意弥漫,不见调敝衰落之状。
  众山民在前疾驶,遇到有水之处,便争先涉水,乱流而渡。只要一个不留神,跌倒在水里,立时齐声哗笑,争讼不绝,纯然一团天真,引人发笑。那抬滑杆的山人更是山歌迭唱,咿呀相属,平增了无数情趣。只惜数里之遥,一会便已到达寨前高地。水势至此,早折入坡下长溪之内。那暴雨又只崖前一带下得大,这一带除溪流迅急,水声汤汤,新涨几将平岸外,岸上不过泥湿,并未见水。
  吕氏父女到了寨前下地,犹自凝想来路风景、遥望恋恋不置。范连生已然得报,同了王守常夫妇取了衣服,走到寨前相候。罗银延客人寨,相待礼节较前自更隆重。众人同入寨内,分别更换湿衣落座。山女先将砖茶献上,后进酒肉。累了一夜,全都有些饥渴,分别饱餐之后,罗银问起二次除怪之事。范洪代为述说,益发添枝加叶,绘影绘声,说了个淋漓尽致。
  范连生道:“那株枯树,当我来的第二年,便遭遇一次雷打,彼时寨主还没降生呢。
  自此以后,每有人由树下经过,往往头痛发肿,像是中了蛇毒,寻我求药。有时人去砍那残枝,又不怎样。一年之中总有这么几次。我因树下常有人病倒,说是犯了树神或是瘴毒,又不该有验有不验。后来一算受害人的日期,不是初一,便是月半,心中奇怪,曾和老寨主前后往树窟内外搜索两次,什么痕迹都没有。想把它烧掉,女寨主恐树中有神,执意不肯。好在病人俱给我治好,本山柴草又多,恐怕中毒,渐渐无人前往。后来寨主接位,发觉壁内藏蛟最忌伐木之声,那一带离蛟窟甚近,成了禁地,更无人往,也就没有在意。前些日有一人追赶逃鹿,行经树下,忽然跌倒,通体紫黑,头肿得有瓮大,抬到我家,已然无救。连抬的两人都染了毒,几乎身死。我勾起前事,正想和寨主商量,偏生墟集已近,外客寻找我的大多,打算事完再想方法。前、昨两晚月明,偶然看月望高,见那树上起了一股黑烟,内中金星乱冒,彩雾蒸腾,才断定有奇毒之物。今日见吕老先生父女均会仙法,正想跟他老人家商量,未得其便,不想竟是这等厉害之怪物。想是以前深藏树根之下,没有钻出,只逢朔望,向外喷毒,如今才成精怪。如非吕老先生父女在此,我们全寨的人还有命么?闻得人言,蜈蚣只要三百年以上,身长过了二尺四寸,通身骨环均有宝珠。吕老先生将它斩碎,不曾发现,这话也靠不住了。”
  一句话把吕、范诸人提醒,猛想起蜈蚣下半截身子先被飞刀斩落在水内,尚忘检视。
  吕伟方欲设词往取,范洪揣知心意,已故作失惊,先开口说道:“我们仗着吕老先生父女仙法、神刀除此大害,己是万幸,还想贪甚宝贝?倒是蜈蚣那么大,也不知是公是母,万一树窟窿里还有小蜈蚣,不趁姑娘在此,将它搜寻出来,一齐杀死,岂不和以前出蚊一样,没有搜出蛟蛋,又留下极大后患么?便那蛟穴也须仔细查看一番。”罗银已成惊弓之鸟,谈虎色变。因昨日得罪灵姑,始终没给他点脸色。敬畏已极,不敢当面求说,故问:“水势尚大,怎么前去?”范洪道:“这有何难?只须把河里独木船抬一个去放在水里,带上鱼叉钩网,就把事办了。只是那蜈蚣大的已成精怪,小的必也有好几尺长,除了吕老先生父女,谁敢近它?人去多了,真遇上怪物毒虫,还要保着自己人,反而误事。这事也不敢再劳动他老人家,只请姑娘姊弟带上两个心灵手快,会武艺的人前去相助划船钩东西,也就够了。”罗银闻言,连声赞好,便要挑选健壮山民随往。
  灵姑知道范洪心意,对吕伟道:“我不要那些山人陪我,只带着渊弟,请大郎、二郎相助驾船好了。不然就作罢,明日赶路,我还想回到范家睡一觉呢。”范氏兄弟故作畏惧怪物,面有难色。罗银慌不迭又向二人说了些好话,才行应诺,罗银急于兔去后患,忙即传令,命八名健壮山民抬了一只独木小舟,备好一切用具,随定灵姑等四人重返来路,择那水道相通之处放落水里。灵姑、王渊立在船头,二范驾舟,溯着逆流,径往那发蛟之处驶去。
  吕、王等人推说身倦,回去歇息。罗银和人山民累了这一天一夜,也都疲乏,加以晚来既要继续寨舞,又要设宴庆祝谢客。听吕伟说灵姑事完自回范家,不会再转山寨,此去至少还得半日,尽可归息,等到晚来听信,无需在彼相候。罗银只得订了夜宴相会,各自回寨安歇。不提。
  且说那水道山洪浩大,浪迅流急,路又不顺,范氏弟兄驾舟左绕右转,足行了个把时辰,才行到达怪物蟠伏的枯树之下。四外一看,那树已被雷火劈裂成四五片,通体俱是焦痕,怪物伏印犹存。树周围的水虽是最深之处,可是树根下恰是一个两丈大小的土堆,水浅及膝,清可见底。这一片洼地水势又极平稳,蜈蚣骨重而沉,下半截尸首如在水内,一眼可见,水底泥印宛然,怪身却是遍寻无着。灵姑暗忖:“此怪上半截身子既能飞行为害,下半截焉知没有灵性?也许被它逃走。适才不该忘却此事,当时如将飞刀放出再斩一回,岂不既得宝珠,又免后患?”心方后悔,范广忽用竿从水里钩起一双草鞋。山人多系赤足,虽也有穿鞋的,形制却是不类,分明汉人所遗。
  范洪看了看,忽然想起前事,失惊道:“该我们背时。适才因为雨后人累,没顾得喊人撵他,如今被这两个狗东西跑在头里把宝贝偷走了。”灵姑问怎见得。范洪道:
  “这不是明显的事么?师妹你看,水底蜈蚣印子都在。这一带轻易无人敢来,家父日前曾见毒气上升,要有人从树下经过,准死不活。这鞋还没经水泡散,又是新的,只断了结绳,没法再穿,分明适才有人来此。刚除了怪物,谁还敢来?早晨两贼被我吓退,正由山脚往这边绕走,竟没想到这一层。定是看出蜈蚣后半截有宝,节骨坚硬,没法取出,又怕我们想起寻来,所以连尸首一齐带上,浮水逃走。他们带着半截好几尺长的蜈蚣身子,又重又腥,必还逃走不远,我们快追去。”
  灵姑累了一夜,想回去睡上一会,见范氏弟兄甚是愤怒,便拦他道:“这般大水,路又四通八达,知他逃往何方?他既时常来往山寨,早晚遇上,何必忙在一时?倒是那蛟头之宝,趁此无人,去取了吧,莫再被人盗去哩。”范洪看出灵姑不愿穷追。又想起蛟头之宝,若等水退,当着山人去取,吕氏父女已走,许多不便,只得恨恨而止。当下撑舟往崖下驶去。老远便望见两条蚊身都横在水里,与先前情形有异。四人俱觉奇怪:
  “后蛟在水面所斩,说被山洪冲远,应该顺流而下,如今逆流上移,已是怪事。前蛟上半身好几丈长深投潭里,这般蠢重之物,只有下沉,怎也浮了上来?”越想越怪。舟已行近,见两蛟身子乱叠作一堆,只不见蚊头。仔细一搜查,蛟头业已不知去向。最奇的是,有一截被灵姑飞刀斩断的,竟齐脊骨被人斩为两半,腹破肠流,却又没有全斩。情知出了变故。
  方在惊奇,王渊眼快,一眼看见前立山坡之上摆着两个带角的东西,正是两颗蛟头,忙和三人说了。驾舟近前,上坡一看,谁说不是,已齐脑门劈开,脑中陷一拳大空洞,好似内中有物,被人取走。满地腥涎流溢,刺鼻欲呕。灵姑惊诧道:“难道蛟头所藏之宝,又被二贼捷足先登,偷去了么?”范广道:“这两个偷牛贼哪有这大本事?师妹先杀那蛟,不是多半截飞落潭里么、如今两条蛟尸都由原处移在一处,好似有人把他从潭底拖出来,将头斩掉,再把脑子打开,取去宝物的神气。这么长大沉重的东西,人力怎能拖动?休说水正在发,地已被蛟掏空,虚窝陷坑到处都是,蛟仗身长才能横搁地上,人不能在水内行走,便是天晴地干,想去掉它,全寨山人一齐下手,也只能一段段锯开斩碎抬走,还说不定要费几天的工夫才收拾完呢。刚才我和家父谈起此事还在为难,恐怕水泡日晒久了,腐烂发臭,引起瘟疫,连溪水都染了毒。当时如请师妹用飞刀斩碎,原极容易,又恐斩碎没法埋,更难收拾,毒散更快,怎么也想不出个善法。似这样轻轻巧巧,随便拖动,不是天神下界,如何能够?这真是桩怪事呢。”范洪也说:“如此长大之物,如不斩断,便竭全寨山人之力,也无法挪动,此事决非二贼所为。”如此一来,连那半截蜈蚣是否二贼偷去也成了疑问。
  四人正在悬揣,范广手里拿着一根钩竿,无心中戳了蛟头一下,竟是随手而裂,十分松脆。灵姑猛想起:“蛟皮本来坚韧,昨晚王渊连射数箭,中在蛟身,俱都迸落。头骨自必更坚,怎会变得一戳就碎?”越看越怪,便把钩竿要过,向蛟头试戳一下,仍是应手而裂。略用点力,朝那头硬骨又戳一下,居然一下刺穿。用钩尖一划,那头皮竟是腐的,钩过处就是一道数寸深的口子,地下渐有黄水流出。范氏兄弟也看出有异,拔刀一砍,直似摧枯拉朽一般随手粉裂。灵姑忙命上船,撑近二蛟身侧。见那蛟皮一紫一蓝,依旧好好地浸在水里,看去非常雄伟,只皮色比昨晚活时油光发亮要差得多。正想拿钩竿去试,王渊忽然叫道:“这里怎么泡化了呀?”三人顺他指处一看,正当蛟头斩断之处,自颈以下渐渐溶化,颇像一条灰泥制成之物,久泡水里,逐渐溶解。当中还有实体,四外已将化去。蛟身附近的水俱成了浑色。灵姑看出有人弹了极猛烈的化骨丹在蛟腔口里,早晚变成一滩浑浊黄水,连骨化尽,定是盗宝之人所为无疑。再找另一条蛟仔细一看,不但一样,而且昨晚飞刀砍断伤口全都溶化殆尽。四人见状,俱都惊骇不置。
  灵姑再用钩竿一拨拉,蛟身已然到处酥溶,一搅便散。由此又看出蛟侧的水静止不流,所溶化的尸水也不往旁溶解。钩开一段查看,二蛟之下恰有一个极大的陷坑,蛟尸所化浑水,如釜底抽薪,随水往坑中倒灌,由下面淌走了。围着蛟身数十丈方圆以内的水,四方八面齐向当中缓缓挤来。水色也有泾渭之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全不相混。
  四人不知是何缘故,年轻好奇,都想看个水落石出,重又撑船回到坡上,仁立观望。只见那蛟身到了后来,竟是越化越快,前后只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先见蛟身由原样变成一条极粗大的黑影,待了一会,不见动静,拾几块石头一击,黑影散处,蛟身不见,一会工夫,水中心起了一阵急漩,水色浑黑,搅作一个大圈,蛟尸所化的浑汤俱往漩中卷进,越漩越急,突地往下一落,水下现出一个深坑,长鲸吸海一般,将浊流全吸了去,涓滴无存,尸水刚往坑中流去,上流的水立即漫过,将水漩填满,成了平波,与别处的水一样,清波滔滔,往低处流去,借大两条蛟身,顷刻化为乌有,山洪依旧清澈,若无其事,那水时流时止,分界清晰,暗中若有神人操纵。四人俱不明白那是法术禁制,不由看得呆了。
  因为蛟头腥秽难闻,四人立在上风,相隔蛟头较远。蛟化以后,赶过去一看,事更奇怪。两颗比栲栳还大的蛟头,业已溶化冲散,头上硬骨俱已化尽。这还不奇,最奇是四外的泥沙也和蛟尸旁的水一样,裹着那堆烂腐之物,自动旋转不休。只见沙飞土卷,往上翻起,蛟头所化之物却往下沉。又待有盏茶光景,便即全数沉埋,漩入地下,不见踪迹。因值新雨之后,地面上的上也都湿润,除较别处略为松散外,一点痕迹也看不出。
  几次留心四面查看,更看不见一个人影。俱诧为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奇事。
  范洪兄弟商量,想把这事归功于灵姑,说是她使的仙法,特意将蛟尸消灭,以免水浸日久,腐烂流毒。灵姑素来不喜说谎话,又因事大奇怪,这盗宝的人必会法术,不知他是正是邪,万一住在近处,若贪心不足,还想夺那蜈蚣头上宝珠寻晦气,闹穿了不好看,执意不肯。又想起那人法术神奇,敌友难定,自己只凭一口飞刀,不知是否那人对手,老父尚在范家,不由着起急来,立催速回。二范只得罢了。
  当下四人同上木舟回赶,归途顺水要快得多,一会到了原人水处,一同上岸,飞步跑到范家,太阳已快落山了。进去一问,吕、王等三人尚在酣卧未醒,连忙走进。吕伟睡梦中闻得房外爱女与人低声说话,惊醒坐起。唤进一间,料是异人经过,发现蛟身有宝,以为无人知晓,顺便取去。看他行法消灭蚊尸,以免贻毒害人,行为善良,用心周密,定是正人一流,决不致因此起了贪心,赶来攘夺他人到手之物。灵姑这才放了点心。
  吕伟已睡了半天,见灵姑累了一日一夜,催她安歇,晚来好看山人寨舞。灵姑道:
  “寨舞昨晚已然看过,再看也没甚意思,不如大家把觉睡足,明早起身走吧。”
  吕伟道:“我也想早走,无如范家父子再三苦留。昨晚无心中给他们除此大害,今晚更要设宴庆贺,狂乐通宵,哪肯放我们走?横竖多的都耽搁了,也不在此两日,大后天早晨走吧。”灵姑道:“其实爹爹这次出门是找地方归隐,无挂无牵,本来随处都可留连,无须这么急法。无奈自蒙郑颠仙赐了女儿飞刀以后,不知怎的,老是发慌,恨不得早到一天才放心,也说不出什么原故。”吕伟道:“我素来做事心细从容,自从巫峡遇仙起,那莽苍山从没去过,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儿,可是心里总觉是我归宿之地,那地方不知怎样好法似的。再加上几次仙人显示灵机,我儿将来成就全在此山,所以我也心急得很。但是该山深处,洪荒未辟,草莽荆棘,定是蛇虫猛兽聚居之所。此去开辟草莽,单是应用之物,就得煞费心思,还有牲畜、谷菜种籽,哪一样都得想到。山高路险,道路难行,张叔父受伤,同行人去了两个,东西大多了又不好带,我正为此作难,不料无心中替他们除此两害。这里离莽苍山虽说不近,但是山人对我父子敬若天神,正觉无法报恩,我们如要他们相助,定然不辞劳苦,踊跃急先。这一来,岂不要便利得多,省却我们许多心力?答应多留二日,一半也是因此,明是耽搁,实则路上还要快些呢。”
  灵姑暗忖:“此番归隐,本意隔绝红尘,不与世通,静候仙缘遇合。如令山人相助,当时虽然便利得多,日后少不得有事相烦,岂不违了初志?”闻言颇觉不妥。无奈过了牛蛮寨,即无人烟,昨日和范氏父子商量,请他代为置办牲畜、用具。因当地乃大寨,又当墟集,采买全都容易。只是东西大多,同行人少,搬运为难,几次商量,减到无可再减,仍还是要雇十来个山人,用山背子背进山去,到了适当所在,先分出两人走往山深处探道,寻到形势隐僻、土地肥沃、景物清丽之区,再回转来。打发山人择一个洞穴存储,由自己人陆续搬运进去。真不知要费多少麻烦。山中蛇兽又多,能否没有伤损,全数平安运到,尚不可知。如若勤阻,王守常夫妻本领平常,老父必多劳苦。想了想,此外别无善策,不但未劝,反倒连声夸好。吕伟也自以为助人适以助己,甚是高兴。便催灵姑、王渊歇息,自己走出外屋,与范氏弟兄同往前院商谈。不提。
  灵姑倒在床上,勉强闭目养了一会神,便自起来。到外一看,范氏弟兄分别在铺上瞌睡。一问,老父和王守常夫妻均被罗银亲来请去,范连生随同陪往。行时留话:灵姑、王渊二人如醒,愿去则去,不愿便等晚来去至寨舞场中相会。灵姑厌恶罗银,乐得不去。
  回到屋里,见王渊趴在竹榻之上,睡得正香,知他倦极,不愿唤醒。
  灵姑枯坐无聊,耳听坡上面芦笙吹动,山歌四起,人声嘈杂,隐隐随风吹到。独个儿走出,到了门外一看,地皮业已干燥,只道旁低处有些积潦,溪水也差不多平了岸。
  所有货摊商担,俱都聚在坡上,多族群集,此吹彼唱,雀跃相呼,笑语如潮。昨晚看台已然打扫干净,桌上比昨晚多了些木盘,盛着不少东西,远望过去,有的好似果子。看台栏杆上扎了鲜花,火场已打扫干净,重新堆起一座火台,柴堆比昨晚还要高些。烧肉的铁架并未撤去,下面火池余烬早已收拾。山人比昨日来得更多,还掺杂着好些从未见过的山民上人。这些山人装束诡异,丑俊不一。纷纷各取猪尿泡皮壶、小筒等酒具,争向缸中倒酒,一时酒香四溢,触鼻芬芳。
  这些山人凶猛得多,遇上敌人,那些铁圈、金环俱是百发百中的兵器。铁腿族更是厉害。两腿终年负重,无论翻山跳涧,全不取下,一旦去掉,身轻于猿鸟,膘捷如飞。
  性情又怪又野,以多杀为勇,惯好与人拼命,不分死活,不肯罢休。因常年同类自相残杀,所以种族日渐衰微,在自厉害,人却日少一日。
  灵姑昨日初到,听范氏父子说起当地每遇寨舞,常有远山各寨山人赶来赴会,人情风俗俱不一样,往往酒醉闹事等情,说得那些山人活像鬼怪。昨晚所见,也只披发文身之流,数见不鲜,方谓言之过甚。今日一见,竟比所说还要多些。一时好奇,不由蜇近前去。先顺坡下绕行,众山民不曾见到,这一上坡全都发现。多半知她是昨晚斩妖除怪的神女,纷纷呐喊罗拜在地。那些新来的山民听说,也都赶来,想看神女仙娘是个什么模样,立时围了个水泄不通。山人大都健谈,七张八嘴,此说彼问,乱糟糟吵做一堆。
  灵姑本心想近前数一数到底有多少种类,不料乌烟瘴气,好生扫兴。正要喝退,一眼瞥见一伙多环族人,有一个头上满插孔雀翎子,脖颈最长的酋长,直着个头,两眼斜睨着自己,面带诡笑,似有轻视之容。心想:“这等丑鬼,还敢轻视人么?”闲中无事,忽起童心,打算拿他取笑。于是脚尖点地,轻轻一纵,便到了那酋长身前,手指他那颈上铁圈,问道:“你用这些铁圈把颈箍住,连头都掉不转来,除了不怕刀砍,有甚用处?
  在自撑得颈下又细又长,也不嫌难受么?”话才出口,本寨有几个年老晓事的山人知要出事,这两方那个也不好惹,忙喊:“乌加,这是我们请来的仙客。昨晚用电闪杀死妖怪的就是她,本事大呀。”
  那酋长名叫乌加,虽是个山民,因常和汉人交易,精通汉语,人更刁狡凶顽,力大无比。他见灵姑只是一个汉家少女,并未看在眼里。灵姑这一指一问,恰又犯了多环族俗最大忌讳,立时暴怒,把两只滴溜滚圆、白多黑少的小眼一瞪,目闪凶光,狞笑道:
  “汉娃子,我送你一个如何?”灵姑还不明白言中之意,好几个老山人越知事情非糟不可。虽料定那酋长不是灵姑的对手,却也怕他吃了亏回去,日后迁怒,来此寻仇。急喊:
  “乌加莫乱来,她会打雷放电闪的呀。这话她还不懂,快躲开吧。”乌加闻言,先照说话老山人啐了一脸口水,嘴里叽叽咕咕,似用土语乱骂。同来诸多环族也各拔身后腰刀,小眼皮直翻,黄眼珠乱转,大有寻衅之堆势。众山人立时一阵大乱,纷纷四下散开,现出大片空地,只灵姑一人和乌加等十几个多环族人对面站定。
  多环族妻妾最多,尤喜掳好汉人妇女,适才所说便是强聘妇女的隐语。灵姑虽还未懂,听当地老山人一说,料是决非什么好话,早发怒叱道:“我好好问你的话,你这个多环族的山民乱说些什么,谁希罕你这个套狗的圈?有话明说,我不懂狗话,说得不好,今天要你狗命!”乌加也用汉语怒骂道:“你祖宗见你长得乖,要带你回去,补我才死不久才二十六的嫩婆娘呢。”说罢刚要伸手,灵姑业已先发制人,纵身跳起,照准乌加脸上就是一掌,打了个顺嘴流血。乌加益发暴怒,拔出背上腰刀,怪吼一声,脖颈一缩一伸,头再一摇,当啷啷一片铁环相触之声,颈上铁环立即松退下大半截,那颗尖头跟着顾盼自如,随向灵姑一刀背打来。
  灵姑哪里把他放在心上,因守父诫,不肯伤人。忙向左侧飞身纵开,指着乌加喝道:
  “该死的山民!我要你命,比杀鸡还容易。我先替你把套狗圈去掉,让你鸡颈子见见风吧。”随说,不等乌加纵过来,一指腰间玉匣,一道银光飞将出去。乌加举刀正追,忽见少女手放银光飞来,还不信她真个厉害,用刀一獠。只觉寒光耀眼,冷气侵肌,锵的一声,刃头削断,落于就地。方始大惊,知道不妙,回身想逃,已是无及,银光已将头颈圈住,银芒射眼,冷气森森,一害怕,跌倒在地。惊惧亡魂中,耳听锵银了当一阵响过,银光不见,颈子却轻了许多,只听灵姑骂道:“今日这里寨舞,我不杀生,权且饶你一条狗命。以后再如出口伤人,被我知道,定将你斩成八块,莫非狗颈子比铁环还硬?
  还不起来快滚!”
  乌加睁眼一看,同来的人俱都抱头鼠窜,如飞逃去。一摸颈上空空,二尺来高一叠铁圈化为满地碎铁。这东西乃多环族人最贵重之物,从来不许伤损分毫,忌讳最多。如今一个不留,回去怎好再为众人之长?有心拼命,又知白送,决非仇人对手。又痛恨,又害怕,又伤心,一时情急,不由鬼嗥也似放声大哭起来。慌慌张张就地乱抓,仍把碎铁拾起,半截不留,用身上带的麻布粮袋装好,恶狠狠含着痛泪看了灵姑两眼,追上同族,连哭带叫,也不知是说是骂。
  灵姑看他丑态百出,忍不住好笑。这一下把新来诸山民一齐镇住,见了灵姑,俱都侧身避道而立,由着灵姑采风访俗,问长问短。问犯所忌,也都恭立敬应,谁也不敢稍有违忤。有那不会汉语的,便由会的做通事。那些汉客更纷纷恭维巴结,献饮献食,想借此交个朋友。
  灵姑正听得新鲜,范氏弟兄忽同王渊跑来。范氏弟兄说因听灵姑未去山寨,知她喜食蔬菜、白饭,不喜青棵、烤肉,特命伙房做了几样素炒,煮些腊肉,川上好汤,请二位师妹、师弟吃。灵姑一听,正合自己口味,连忙喜谢。见二人手上都涂黄药,问是何故。范洪答道:“适才睡醒,双手奇痒,说是中了妖毒,又觉不似,恐是湿毒。好在家中药多,取了些去湿毒的擦上,痒才略止了些。”灵姑见日已衔山,瞑色欲暮,苍烟四起,便随范、王三人走回,去吃范家特为自己备的那顿好饭。一会饭菜端了上来,四人吃得甚是舒服。席间灵姑谈起适才与多环族人相斗之事。
  范洪惊道:“这种多环族人天性凶狠,好刁恶毒,复仇之心又最甚,人心又齐,连罗银那样蛮横的人都不敢招惹他们。住的地方在师妹去的莽苍山左近,路极险阻,轻易不出来,每年不过来赶这么一回墟集。他那里山女最贱,待得比奴隶都不如,从不带出,也不和本寨山民寨舞。只不过买盐、茶,布匹回去,拿东西换东西,都是他山中出产的兽皮之类。与他们交易倒也爽利,不过东西贵贱得由他们定,不许对方讨价。有时明值一个钱的,他能拿数十倍的钱的货来换,有的却不够原价,人又那么凶横,全不讲理,加上好恶无常,这回给得多的,下回又变了少的,以他本寨缺这东西不缺来定。好在多的大多,少的并不太少,汉客都知道他们的风俗性情,起初吃亏便宜,各凭天命,谁也不敢和他们争执。后经家父与汉客们商定:各人东西随他们自己挑,人走以后,再拿他们换下的货物放在一起,照各人换出去的货物贵贱多少,分别按本利成数均匀摊分。这样一分配,得利都不在少,所以他们还算是这里的好主顾。”
  “那酋长乌加力大身轻,更是厉害。白天带了六十多个同族,已将货物交换,分人带走。仅剩乌加和手下十几个小头子,打算看两晚热闹,大吃两顿熟肉,没有回去。这种山民个个多疑,听说昨晚除蛟斩害之事,以为师妹是个青脸獠牙会飞的天神下界。日里他们也已然赶往发水之处看了一回,蛟身已化,没有看见,本就有点不信,再一见师妹生得这样文雅秀气,越发当是本寨山人拿大话吓人哄他们。就师妹不嫌他冷笑轻视,晚来他也必和罗银说,要仙客显出本领与他看,否则决不甘休。虽然也是惹厌,却可使其心服口服,不致结仇,再启争端。这样一来仇就大了。”
  “他那颈上铁环是有品级的,以多为贵。外口尖棱甚是锋利,对敌时取下来当暗器用,百步以内,无论人兽,都难幸免。连那背上插的厚背钢刀,都是防身利器。那刀每人只有一把,也是从生下来就采生铁打炼,年年磨冶,到了十六岁生日那天,刀才打成,真是精钢百炼、吹毛断铁的好兵器。人死后用天葬之法,引来恶鸟吃尽。刀却埋在地下,算是祖坟,说灵魂附在上面。每年子规啼时,前去哭祭。祭罢三年,那地方便成了禁地,谁也不敢前往。这两样直看得比命还重。与人结仇虽不肯解,本身一死便罢;如毁了他的刀、环,必认作奇耻深仇,全家亲属都来向你寻仇,不把人拼完不止。”
  “师妹断了他的刀,仇恨已深,又把他的颈环一齐毁掉,如何肯就此罢休?当时如非害怕飞刀,同来山民早已一拥齐上,拼个死活。想必看出飞刀厉害,不可力敌,又见所闻是真,他们又恶又刁,只管拼死寻仇,也是不肯白送,所以逃走回去。那乌加是他族中酋长,事已闹大,他本人也是不了。此番回寨,全族必定集会,先限他取回仇人头骨。取回以后,他再当众殉刀环遮羞,死后方可投生。他如复仇不成,反为仇人杀死,跟着又推那和他最亲的人再来。一个接一个,不把仇报了不止。如果仇人见势不佳,找地方藏起,必定穷年累月,千方百计到处搜寻,休想躲脱。可是这类仇杀的事多出在他本寨和别寨山民之间,和汉人却是少见。虽然总是他占上风,每次死的人却不在少,因此人口一年比一年减少,如今全族满千人,在深山之中自成部落。”
  “除乌加和几个小酋长时常往来墟集,学得一口汉语外,他那土语尽是喉音,连他们久居在此的人都听不大懂。只晓得每次寻仇杀人,口里必常喊‘呱啦’两字,声音拖得很长,又尖又厉,半夜里听去比鬼叫还难听,喊的是他们一个生具勇力、惯于复仇的祖先。起初在仇人住的地方,满山遍野,东一声西一声乱喊,等到三天过去,越喊越近,就快下手了。休看来的只是一个,但他身轻体健,最喜隐藏,出没无常,行踪飘忽,哪怕对头是个大寨酋长,手下人多,一听声音就去搜索,一样不易寻到。即使捉住杀死,当场先被他拼掉几个;这个才死。后面他的同类又接上来了。”
  “他们生平只怕汉城中的官兵差役,因为怕官,轻易不往汉城中去。只要一进各州府县城门,气焰立即矮下三尺,皈依服法,卖了东西就走,从来不敢发威滋事。此外家家都供有一个姓陈的神像,木头刻的,青面獠牙,七头八手。祖上相传说是我们汉家的一位武将,听他们说那神气,好似各山寨供的汉丞相诸葛武侯,偏又姓陈,生相那么凶恶难看。据说此人尚在,所有官兵都是此人手下。供得好时便有福气,得罪了便有灭族大祸。可是寻常汉客和他们交易,稍为不合,便吃他们掳去,杀了生吃,直不看在眼里。
  师妹虽有法宝防身,与他们酋长结此大仇,此去莽苍山虽不打他寨中路过,但也邻近。
  今宵起,他们必暗中跟随,途中不下手,到了地头也不放松。这类东西防不胜防,从此需要留点神呢。”
  灵姑怒道:“早知这类山民如此凶横可恶,还不如把他杀掉了呢。”范广道:“杀了也有同族给他报仇,一点无用。我看乌加刀环一毁,无论怎说都难活命,酋长更做不成了,遇上时杀掉也好。山人多畏神鬼,就此不等第二人来,寻上门去,想个方法显点神通,将他们制服,虽然险些,免却不少后患。”范洪也说:“只有此法可以一举了事。
  但是身入虎穴,那大犯险,等禀明师父,商定再说。”仍恐乌加即时寻仇,大家都加了几分小心。范洪又出去暗命当地健壮山民到处探查,如有多环族人踪迹,速来报知。
  那坡上鼓乐之声早已大作,不一会,罗银陪吕、范等人到了坡上,命人来请。灵姑嫌那火烤难受,不去又恐老父离火时,万一和昨晚一样稍迟,火旺无人保护,只得随了范、王三人一同前往。到了一看,竟与昨晚情形稍异。主客俱在看台之上,两边木柴早已堆向火台,比昨晚还高得多,却由上而下刚刚点燃。架上烤的猪、牛、羊、鹿等牲畜,因为当晚人多,山人庆贺高兴,每架都备着两三份。想是早就动手烧烤,昨晚初烤时那股毛焦气已闻不到,肉都有了八九成熟。山人纷纷持刀而待,馋相十足。酒肉香味洋溢满坡,人更多出一两倍。
  本寨众山民看见灵姑到来,纷纷欢呼下拜。罗银自不必说,不听吕伟拦阻,早就迎下台来。一时满坡骚然,乐声大作。别处山民日里目睹飞刀神异,更无一人再敢轻视,也跟着欢呼礼拜不迭。只小看台上的一班汉客,虽多称赞,仍在台上未动。中有几个却在交头接耳,遥指灵姑窃窃私语。
  灵姑见众山民这等敬服礼拜,也颇顾盼自喜。当下与范、王三人随定罗银,同至台上落座。因罗银未提化蛟之事,悄间老父怎么说的,可是照着自家意思实话实说?吕伟答说不全是。灵姑睡后,吕伟与范氏弟兄一商量,觉着全说真的不好。后来告知范连生,由他含糊其词。先说吕氏父子怕蛟尸怪尸水浸久了贻毒太烈,意欲将它们化掉,去时已另有人代办。做出仿佛灵姑做了此事,不愿居功,故意如此说法,又像那人是吕氏父女同道神情。罗银却认定没第二人有此神通,吕伟又装作故意不认此事,众山民越发深信不疑,话说得极为圆妙。灵姑终觉有点掠人之美,心中不安,已过的事,不日即行,也就拉倒。
  罗银已听人报灵姑飞刀斩断多环族人的刀环之事,因当灵姑天神一样,以为无碍,反倒欢喜替他出了往日一口恶气。吕、王等人听范连生说起多环族人的凶狠厉害,山寨又离隐居之处不远,甚是担心,当着人不好现出,未便向灵姑细说。
  这第二晚不祭神,余者都和头晚一样。只头晚出蛟,众山民没有尽兴,今晚情况越发狂热。各处山寨为了献媚本寨仙客,又打听出要往莽苍山住家,想日后有事求助,各在台前争献了一些技艺,如舞蹈、相扑之类,无甚可记。一会,主人和一干众山民各找情人拥抱跳舞,散人深林僻处幽会。吕、王、范等八人,便各自回转范家,分别安歇。
  第三日早起,山人找齐,诸事俱备。范氏弟兄几番命人四出侦察,不见多环族人的踪迹,以为畏惧仙法,山人不敢复仇,乌加本人也许回到寨已自杀。范连生知道山人习俗、生性,闻言不住摇头,连说未必,再三叮嘱小心戒备。灵姑胆大气盛,随口应了,并未十分在意。
  范、罗等人又强留了一天,到第四日才得放走。因东西大多,头一晚半夜里,就由范氏父子弟兄三人召集山人准备一切。众山民又用盛礼设筵饯行。吕、王诸人老早安睡,天没亮就起来,一同受了寨民礼饯。全寨汉,山人等早已毕集相候,情景甚是隆重热闹。
  经过两晚安眠,把以前劳乏全都去掉,所去之处又将到达,加以主人情重,事都先期代为办妥,应有尽有,样样富余周到,抬送有人,毫还烦难,个个都是精神健旺,兴高采烈,欣慰非常。
  罗银本给吕、王等人备有马和兜架。吕伟知道此去山高路险,已然带有不少山人,再添上马匹、兜架,人更要多,一则遇到险峻之地攀越艰苦,二则食粮为难。山人食量甚大,单是范家给山人备下往返的干粮、蒸煮两样,就费了他全家大小两天两夜的工夫,还不显得富余,途中稍为耽搁,就须打野味来垫补。行李、牲畜、用具大多,人力有限,其势不能多带。同行山人只求够用已足,再要多添上些人马,反多累赘。自己随同步行,既省心力,又便于照料。因而再三坚辞,只要了一个山背子,先不坐人,里面装着一行人等头两顿的食粮,等走过一日吃空下来,再给王妻一人乘坐。就这样,一行连所带山人,已有二十多个。
  头一天因范、罗等自带干粮,率了百多名健壮山民送出老远,翻山过岭,遇到难走之处,一齐上前相助,人多手众,甚是容易,多半天的工夫,便走出百数十里的山路,一点也不觉费事。吕伟问心不安,屡辞不去,只得由他们。偶和范洪路上闲谈,颇觉山人忠实情重。范洪笑道:“师父不和他们长处,不知细情。山人虽说心实,反脸无情,却是厉害:不过知道承情罢了。这厮自从那晚被情人死缠,赶了野郎,已把昏想汤圆吃的心思打掉,不想再做牛母寨的女婿。那只羚羊只要能将那山娃子热病医好,立时可以换他二三百牛羊,得别的东西还不算。他们讲究礼尚往来,这次又给他连除两个大害,所以硬送老师这些东西,论起价值,相差还多得很。何况所送的东西,他借酬谢仙客为名,都出在他所属山人身上。老师又嫌大多,退的一半也归了他,自然喜出望外,巴不得讨你老人家喜欢,日后好吓别人。休说送这点路,就叫他送到地头,也是心甘愿意的了。我们得那宝珠要叫他知道,虽不敢就此翻脸,相待又不这样了。”
  吕伟听范氏弟兄二人连日总说山人贪狡无良,据自己观察却是知恩感德,诚中形外,颇觉言之稍甚,闲谈说过,也便丢开了。罗银恰从前面危崖上指挥山人相助吊运牲畜,事完跑回。吕伟见日色偏西,相送愈远,罗、范诸人归途没有行李、牲畜麻烦延滞,可以拿出本领任情飞跑,虽然要快得多,可是天已不早,再送一程,当晚便赶不回寨,重又再三劝阻。范、罗诸人方率众山民拜别回去。范洪因有师生之谊,又敬服吕氏父女,别时最是依恋,已然分手,又赶去坚订后会之期。吕伟催促数次,方始怏快而去。
  吕、王等自送行人去后,见从黎明起身,途中只有午餐时少息,连赶了将近二百里的山程,翻山缒崖,上下攀援,人畜多半疲倦。天已不早,所经之地右矗高崖,石洞高大,可以寄宿;左边更有一片平原,茂林丰草,羊鹿之属来往驰突,因这地方素无人迹,羊鹿见人,都不甚惊避,性驯易致。绝好食宿之地。同行人中有三四健壮山民,跋涉终日,犹有余勇,又几次请猎,想打点新鲜野味来吃。便停了下来,命人将行李、牲畜运人崖洞,安置卧处,明早再走。
  灵姑、王渊都是年幼喜事,一听老父允许行猎,早兴高采烈,带了那几名健壮山民追逐羊、鹿而去。头两只不知畏人,容容易易就打到了手。后来那些羊、鹿见同类被杀,才知来的并不是什么好东西,都害了怕,拿出天生本能,飞也似到处惊窜。众人所得已有三羊两鹿,足够一行人等吃顿美餐,本可放手回去。灵姑、王渊因见天色离黑还有好大一会,忽起童心,想把小羊小鹿每样生擒一对,带往山中喂养,不肯罢手。可是这类野兽跑得飞快,多好脚程也迫它不上。这一知道害怕,望影先逃,先见几只小的,早被大的带走,觅地藏起。灵姑又不愿妄使飞刀,只凭真实本领,急切间寻找不到,山人忙着回去开剥烤吃。灵姑一赌气,骂声:“馋痨。”全打发走。
  四山人抬了羊、鹿回洞,只剩灵姑、王渊二人满林苦搜。有时遇见几只大的,因恨山人太懒,只顾眼前,有了一顿,便懒得动,自己也就不愿再加伤害,仍去搜寻小的。
  费了许久心力跋涉,才在深草里找到几只小鹿。因小羊没寻到,这几只小鹿都是刚生不久,比野兔大不了多少。天已黄昏,忙着回去。便挑了两对肥壮的,二人一手抱了一只,往回路跑。
  行至中途,无心中又发现一窝小乳羊,皮毛光滑,肥壮可爱。大羊业已惊走,满林飞窜,口里不住咩咩乱叫,却又不敢过来。二人好生高兴,无奈手已抱满,无法携带。
  有心弃掉一对小鹿,又觉不舍。正在为难,骂那先走的山人该死。恰好吕伟因见山人已然得兽回去,二人久出不归,命王守常寻来,沿途边走边喊。二人闻呼大喜,连忙应声。
  王守常循声赶到。灵姑本想乳羊也带走四只,因见母羊在左近奔窜急叫,乳羊闻得母羊叫声,也是哞哞乱叫,不住悲鸣,知它母子依恋,甚是可怜,想了想,仍带一对回去。
  行时朝着母羊遥喝道:“它们生在这等荒野之中,早晚不免受那蛇虎奇虫之害,真不如由我带去喂养呢。本心给你一齐带走,因见它们叫得可怜,想是不舍分别。我给你留下三个儿女,只带两个走吧。”
  王守常见她稚态可掬,心方好笑,仿佛听到路侧大树顶上有人嗤一声冷笑。抬头一看,并无人影,只树枝上立着一只白鹦鹉,便喊二人快看。灵姑见那鹦鹉生得有公鸡大小,除乌喙黄爪、朱眼金晴外,通体雪也似白,更无一根杂毛,斜阳映处,闪闪生辉,恨不得也带了回去,王守常劝道:“此鸟性野善飞,离地这么高,不等上去就飞跑了。
  天已不早,令尊还在等你回去,快些走吧。”说时,白鹦鹉只在树上朝着下面乱叫,不住剔毛梳翎,颇有学语之意。灵姑空自心爱,却擒不到手,放飞刀上去,又恐伤害可惜,只得罢了。说道:“我们走吧。”鹦鹉也在上面学道:“我们走吧。”
  王渊听了,笑对灵姑道:“姊姊,你看这东西多么心灵。我们这回移家莽苍山,已喂有不少牲畜,适才又得了这六只小羊、小鹿,再要有这么一两只会说话的好鸟养着,每天逗着它玩多好。”灵姑道:“谁说不是,可惜捉它不到,有什么法?”王渊道:
  “我在四川家里听老师说过,鹦哥能通人言,何不试它一试?也许肯跟我们同去,有多么好。”说罢,便回头向树上高叫道:“白鹦哥呀白鹦哥,你要是真正聪明,懂得人话,赶快飞来同我们到莽苍山去隐居过日。每天给你好吃的,免得你在野外受凶恶的大乌欺压受伤。并且我姊姊是郑颠仙的徒弟,日后她成了仙,你岂不也有好处,你快点来吧,等一会我们走远,你就找不到了。你要不愿意,就莫理我;要是有灵性,愿意跟去,就叫一声‘我来’。”王渊说时,那鹦鹉已由原立之处跃向较近枝头,偏着个头,一声不叫,目注三人,似在谛听之状。
  王守常见爱子憨态甚是好笑,喝道:“呆娃,你说的话,它会听得懂么?天都快黑了,只管发呆做啥子?”灵姑虽觉王渊神气可笑,心中也是不无万一之想。便拦道:
  “管他呢,说几句话也耽搁不了什么。”话才出口,王渊话也说完,还未转身,忽听鹦鹉连声叫道:“愿意,愿意,我们快回去吧。”说罢,离树飞起,落在前面去路的道旁树枝之上,意似相待同行。三人见状,俱都惊喜。王守常先还以为此鸟惯学人言,乃是天性,学有凑巧,未必真个愿意同行。灵姑也是拿它不定,故意绕向侧面,回看鸟未跟来,方在有些失望,忽听鸟又在叫。止步静心一听,竟是“惜啦,错啦”。试再走向正路,刚到鹦鹉立处,它便又向前面飞去。
  灵姑喝道:“你这东西不跟我去也不勉强,要肯跟我,便飞下来落在我肩上。要是安心哄我,我就要放飞刀杀你了。”鹦鹉又连叫道:“我怕,我怕。”灵姑道:“你乖乖下来,决不伤你一根羽毛。我知你是有灵性的东西,也不拿索于套你的脚,只要试出你是诚心愿意,仍还让你自己飞走,你看好不好?”鹦鹉果又连叫:“好,好。”应声飞下。三人都抱着羊、鹿不能去接,鹦鹉在三人头上环飞了两转,最后落在灵姑左膀之上。灵姑、王渊俱都欣喜欲狂。灵姑见它羽毛修洁,顾盼俊朗,不同凡鸟,比起适才初看时还要雅丽得多。只那叫声太快,又掺杂一种奇怪土音,有些难懂,句子稍长,便要细听才能明白。不由爱极,忙把右臂下小鹿往上提了提,想凑手过去摸抚它身上的雪羽。
  小鹿被人夹紧,急得呦呦乱叫。鹦鹉看见鹿头随着人手凑了过来,想是有点厌恶,叫得一声:一决回去吧。”立即离手而起,仍朝前路飞去。三人才知鸟果通灵,能识人意,真个有心相随。
  由此下去,人快鸟也快,变成鸟在前面引路,停在沿途树、石之上,等三人走到,再往前飞去。灵姑、王渊二人先追羊、鹿,满林穿越,只记得来路方向,途径却是模糊。
  王守常也是如此。鸟一引导,反倒少走了好些冤枉路,人、鸟都快,一会行抵崖洞。灵姑见天色人夜,月光已上,白鸟飞行,容易被人看出。山人多凶残,路上稍有余闲,常拿毒箭射乌为乐,经老父告诫之后,虽然当面不敢,犹恐阳奉阴违。未到以前,先向鹦鹉叮咛说:“山人不是好人,须要留意。最好落在我肩上同行,便可无妨,不然恐有误伤,悔之无及。”鹦鹉闻言,只叫“不怕”。灵姑终不放心,到时见众山人都在洞外手持芦笙,乱吹乱跳。旁边设着行架和现掘的火池,架上兽肉尚有好些剩着。老父、王妻也在洞侧凝望。不顾别的,把手中小鹿递给吕伟,忙纵过去喝道:“我适才得了一个白鹦哥,它跟我同走,你们谁要伤了它一根毛,就要你们拿命抵它。并且以后什么飞乌都不许伤。听见么?”众山民本畏灵姑,自是诺诺连声,彼此互告,奉为信条。等说完回转,这边王渊也抢着向吕伟、王妻说了经过。
  灵姑又命山人将四鹿二羊交给山人,用草索系好,与随带牲畜一同喂养携带,草草停当。众人都知道她带了一个灵乌回来,等乱过一阵,间她乌呢?灵姑、王渊抬头一看,哪有鸟的踪迹。王渊首先急得乱跳,直喊:“它定是看见人多害怕,不肯来了。”灵姑暗忖:“此鸟如此灵异,分明有心相从,怎会中途飞去?”正要高声呼唤,忽然王守常道:“渊儿着什么急,那不是么?”灵姑随他手指处往空一看,那鸟疾如飞射,好似有什么恶鸟追赶神气,正从左侧危崖之上飞来,晃眼工夫便落在洞前高柯之上。
  灵姑方欲喝问何往,鹦鹉已向下连声急叫道:“在那里,怕呀,怕呀,”灵姑料它说的是下面人多害怕,忙说不怕,叫它下来吃点东西。鸟只是不下来,仍在树上照前一样急声乱叫,约有二十多声。灵姑就在下面回答,连说了好些不怕,才行止住,也不再往别处飞走。灵姑又教它说话,竟是一教就会,有时还能回答,语声却不如现教的清楚。
  旁人俱觉日后山居,有此灵鸟相伴,既可解闷,又可练来照看牲畜,还有蛇兽侵袭,可使它前来报警,皆大欢喜。众山民自是个个惊奇,又认作是灵姑使的仙法。
  灵姑。王渊一到就出去行猎,俱未进食,跑了半日,腹中饥渴,边吃边教白鹦鹉说活。人、乌相答,调弄了好一阵,才行吃完。山人俱住洞外,灵姑恐鸟畏人,不敢下来,又命众山民避开,取些生熟肉用刀切碎,又取些干粮、谷米散放在石板上,唤乌下食。
  鹦鹉连叫不饿,只不飞落。灵姑恐它野性未驯,不肯呼叱强迫,只得罢了。
  吕伟因明日要走长路,连催灵姑、工渊早睡早起,莫尽贪玩。二人准备回洞,刚一转背要走,鸟又叫了两声:“人在那里。”灵姑当它是说守卧洞外的那些同行山人,没有在意,只笑答道:“怕什么?我有飞刀,不听话就杀,谁敢乱动?”鹦鹉闻声,便不再叫。灵姑、王渊也就各随父母入洞安歇。
  二人均惦着那鹦鹉,恐它万一飞走,或是受一别的恶乌侵害,没等天亮,便已爬起。
  出洞一看,众山民如死猪一般,一个个把身子钻在粗麻袋内,躺卧在石地之上。仰顾鹦鹉,不见踪影。天上星稀月淡,东方已有曙意。山人身前防兽的野火圈子尚未全灭。纵将进去,叫王渊伸手将众中一个头目摇醒一间,说是半夜里睡梦中听见几声山鬼叫唤,惊醒睁眼看时,天上月亮正被云遮,好像看见一条鬼影,捧着一个长东西,在那边崖顶上飞跑,晃眼闪进树林里去了。一同惊醒的还有两个同伴,都害怕山鬼吃血,没敢再看,把头缩进袋内,拉紧袋口,不敢出头,一会便睡着了。耳听鹦鹉在树上连声急叫,没听出叫些什么,也不晓得甚时飞走,想是找吃的去吧。二人一心惦记鹦鹉,也未留意别的。
  跟着吕、王等三人醒转走出,天已微明。那山人头领忙把众山民唤醒,忙着取水,各用早餐。往洞内取出背子挑架,扎捆行李,给牲口上料,准备起程。山人多是各不相顾,自我自己职司,谁也没留心到同伴有无短少。吕伟、王守常虽然老练细心,起身忙乱,众山民纷纷奔走,此去彼来,相貌打扮十分相似,一时点数不清,山人俱都涌跃从事,又无什么异状,也就忽略过去。直到将要起身,吕伟进洞看有甚东西遗落无有,忽听洞外王守常、灵姑等惊叱之声,忙即出洞查问。原来众山民吃罢粮肉,各找各的背子,待要起身。王守常正引王妻解手回来,忽然发现多出一个背子,没有人背。灵姑、王渊任务本是押队和分配众人劳力,因惦记那只鹦鹉,四下登高张望,无暇及此。这时闻声纵落,一点人数,才知少了一名。分别一问,众山民才想起失踪那人昨晚随众好好安歇,今早起来却不曾见他,答语甚是颟预。只内中一人说昨晚与他睡得最近,睡前还曾说笑。
  半夜里好似先听他在耳边一声大叫,人正困极,没有答理,后来也被山鬼叫声惊醒。此时不见,定被山鬼捉去吃了血了。
  众山民闻言,个个害怕,立时一片惊噪。气得灵姑劈脸啐道:“怪物都不怕,怕什么山鬼?不是偷懒逃回,定是走到别处去,把路走迷,一时找不到了。再不就是伤了我们的鹦哥,怕我杀他,逃走了。你们还不快去找他回来,莫非这山背子留给我背么?”
  山民头领见她发怒,战兢兢地答道:“我们就死,也不敢偷懒,半路逃回,寨主先要了我们的命了。昨天老仙客说不许再打鸟,怎还敢打仙娘心爱的鸟?我们走路会看星宿,怎么也不会找不回来。他定是被山鬼吃血去了。背子再多两个,也可背走。只是山鬼厉害,吃人的血都是双的,定还要来找那一个。今晚落夜,求仙娘、老仙和我们在一处睡,不敢分在外头睡了。”众山民也抢着纷纷应和。灵姑听他语无伦次,越发有气,方要喝骂。吕伟走出,问知就里,忽然想起多环族人结仇之事,暗道:“不好!”刚把眉头一皱,心中寻思,忽见鹦鹉由左侧崖顶天空中飞鸣而来。灵姑、王渊大为欣慰,忙舍山人,迎上前去。
  鹦鹉晃眼飞临二人头上,方以为它下会下落,谁知鸟翼一侧,竟自翩然飞下。灵姑忙把手一伸,轻轻落在腕时之上。灵姑一面抚弄它的雪羽,一面问道:“你飞往哪里去了?叫我担心一早晨,当你不回来了呢。吃东西没有?饿不饿?”鹦鹉这次却答:“饿呀,饿呀。”灵姑方欲去取食,王渊见鸟一到,早飞也似跑回,匆匆向粮袋食盒中抓了几大把,用衣角兜了跑来。灵姑令放路旁平石之上,随走过去。鸟似饿极,立时纵去,一路乱啄,只捡那素粮吃,荤的一口不沾。王渊又给取了点水来,鹦鹉连饮了几口才住。
  这时众山人纷纷跑来观看。灵姑恐惊了它,正要喝开,忽听鹦鹉又连声叫道:“人在那里,人在那里。”灵姑见它并不似畏惧身侧众山民,方要问它何意。吕伟心正愁虑,见灵姑只管调弄鹦鹉,憨不知愁,招得众山民话未说完,全跑过去看新鲜,欲和灵姑商谈分人寻找。忽闻得鸟叫与昨晚睡前所闻一样,不禁心中一动,暗忖:“此乃灵禽,相随不为无因,况又深识人意,能飞高视远。何不命它代为查探失踪山民下落?”忙接口问道:“我们昨日半夜不见一人,你乃通灵之乌,路上飞来,可曾看见他么?”鸟便偏头向吕伟,重又叫道:“人在那里,人在那里。”吕伟听它叫声一样,又问道:“你说人在那里,是我们丢的那山人不是?”鸟又叫道:“是山人呀,是山人呀。”吕伟父女听出有点意思,又问道:“这人现在何处?你引我们去找他回来好么?”一言甫毕,那鸟答得一声:“好呀。”便自飞起。吕伟便命灵姑带了两名健壮山民,各持弓矢刀矛,随同前往寻找。
  乌在空中盘飞,见下面人已派定,灵姑出声喝走,便绕着左侧崖角飞去,口中仍然连叫:“人在那里。”灵姑和二山人跟它绕到崖角,鸟忽下落,停了一停,重又飞起。
  灵姑往草里一看,什么也没有,只是崖势到此偏斜,不似来路一带险峻。再看鸟,已飞上崖顶,边飞边叫。同行一个正是山民头领,忽然叫道:“昨晚山鬼就在这崖上头跑呢。”灵姑方悟鸟意是令由此上去,见鸟已落在崖树枝上等待,连忙如飞跑上。山人俱惯爬崖,不一会便上了崖顶。一看上面林树森森,碧草如茵,又肥又短。四顾群山杂沓,原野在下,景物甚是幽丽。乌早叫着往茂林深处飞去。随鸟跑进半里多地,正走之间,忽听里面怪乌飞呜扑食之声。二山人方说那人死了,鸟已飞将回来,扑落灵姑肩上,只叫:“人在那里。怕呀,怕呀。”灵姑一边抚慰,连道不怕。回问山人怎知人死?山人答道:“听叫声,里面有两种乌:一种是鬼灵子,又叫魔头;一种是猫脸雕。都是神养的神鸟。平日轻易见它们不到,只要人一死,它们就飞来,将尸首啄吃个干净,人才能升天呢。我们走了一天,没有见一外人,不是他还有哪个?定是昨夜被山鬼捉去,吃完了血,丢在这里,现在尸骨被神鸟在争吃呢。”
  灵姑听山人如此说法,鹦鹉也不住往怀里钻,似有惧状,疑有怪异在彼,便把左手按着鸟身,右手按住玉匣,脚底加快,朝鹦鹉适来之处跑去。越往前走,怪鸟鸣扑啄食之声越发猛烈,地势也较来路险僻。进约里许,树林走完,乱石阻路,甚是难行。乱石高均两丈以上,棋布星罗,森列若林,怪乌厉啸之声便在石那里传来。同行二山入连次悄声相告,说鸟厉害,如非深知灵姑本领,早吓退了。鹦鹉也急叫:“怕呀。”似要挣脱飞去。灵姑忙道:“不怕,有我。”一手将它按住,脚踏乱石,接连两纵,到了一块绝大怪石之下。方欲纵过,倏地眼前一花,对面石后长蛇也似忽伸出一个花花绿绿的怪头,绿毛披拂,赤晴电射,张开月牙锄形的铁喙,照准灵姑当头啄来。灵姑骤出不意,也颇惊心,忙把身往后仰,就势一踹山石,倒纵出去,大喝一声,手指处,一道银光脱匣飞出。那怪物一下啄空,身还未飞过怪石,银光已先飞到,呱的一声惨叫,怪头离颈飞出老远,落于就地;怪身张开两翼,腾扑转折而下,落于石后。同时石那面风沙大作,一片飞鸣腾扑之声,早又飞起大小七八只同样的怪物,见头只已死,尚欲寻仇,不知逃避,只见银光似电舞虹飞一般,略一举动,全都身首异处。
  灵姑仔细一看,俱是从未见过的怪鸟。头一只最大,高约五尺,颈长身矮,翼阔嘴宽,爪大逾掌。头有海碗大小,嘴作月牙形,爪喙均极坚利。虽不如虬鸟厉害,生相也颇猛恶。问二山人,均说初见,不是先说二鸟。
  灵姑侧耳静听,石那面还有别的怪声,只比前时所闻要差得多。恐还有别的恶鸟,使用银光护身,纵将过去一看,满地都是零毛断羽,地下连死带活,还有十几只怪鸟。
  一种似雕非雕,体比前见怪鸟小两三倍;一种和猫头鹰相似,生得更小。一问,正是二山人先说的两种吃尸鸟。当中平地上躺卧着一具山人尸首,身旁俱是鸟爪血印,通体脏腑皮肉俱被啄空,连骨架也被啄断,头剩下半个空壳。只从被群鸟撕裂的衣饰,略可辨出是昨晚失踪山人。大约人死之后,先是两种吃尸鸟赶来啄吃,后又赶来那些怪鸟,相互火并。吃尸乌好些俱为怪鸟所杀,活的只有两三只,也是奄奄待毙,不能飞起。因觉此鸟残食人尸可恶,便用飞刀一齐杀死。
  因山人尸体残裂,看不出被害受伤形迹,方在为难,那只鹦鹉忽叫道:“在那里,在那里。”灵姑见它似要挣起,知有原故,把手一松,鹦鹉便凌空飞起,目注下面,环飞了两匝,忽往右侧浅草里落下。灵姑跟踪过去一看,见草地里有人躺卧的痕迹,草已压扁。仔细一搜查,寻到小半枝断箭,箭镞作鸭嘴形,上染血迹,甚是锋利,形式与寻常山人所用不同。箭旁不远,溅有好些点鲜血,还有半条腊干的兽肉。那一片丈许方圆的草地,格外显出躁躏践踏之迹,好似有人在草里滚扑猛斗过一阵。一会在左近发现一堆山人吸残的叶子烟灰,那上半截箭杆却找不到。灵姑将箭链与随行二山人一看,均说这样箭链从未见过,要问同伴中一个领路的老山人才知道。灵姑料那山人不是被别的仇人杀死,便是被多环族人暗害。见鹦鹉已然飞回,直叫“走吧”,不愿再和蠢山人多说,忙即赶回。见了吕、王等人,告知经过。
  吕伟知众山民最爱大惊小怪,忙把箭链要过,将那同行充向导的老山人唤入崖洞,背人询问。那老山人名叫牛子,自幼跟随汉客往来各寨当通事,见多识广”是个南疆的地灵鬼。一见那箭游,便失惊道:“这是多环族神庙中供的神箭呀,怎么会被仙娘捡来的呀?”吕伟见那箭断痕已旧,形式古拙,杆上血痕甚多,斑烂如锈,箭镰却似新近磨过,早料是山人供祭复仇的神物信号,忙追问就里。牛子先请吕伟着灵姑在洞外留神防守,查听有无异兆异声发现,以备万一。然后述说箭的来由。
  原来这箭便是多环族人那个惯于复仇的祖先姑拉所遗。据多环族人传说,当初姑拉在时,此箭虽有三枝,因是弓劲手准,从无虚发,又因杀人大多,箭头上附有不少灵鬼,不等用第二枝箭,敌人便伤中要害身死,其余那两枝箭直未怎用过。并传说箭还有一桩奇处:不问射出多远,自会悄没声地回到原处。姑拉仗着此箭威镇各寨,山人几乎闻名丧胆。后来有一邻寨山酋受逼不过,暗中结纳了一个美貌女巫,去盗此箭,就便行刺。
  姑拉好色如命,明知是诈,仍然将她留在寨中淫乐。这日女巫刚把三枝箭盗在手中,便被姑拉发觉。女巫见事不成,恐遭毒手,回箭向喉中一刺,当时刺穿脖颈身死。姑拉本来爱她美貌,不想伤害,着急一抢,不知怎的,竟将箭杆折断。因箭头上有女巫的血,不舍丢弃,终日佩戴,从此也不再用长箭射人。和人对敌,总是一手握刀,一手握这半枝断箭,等将敌人打倒砍翻,再用断箭刺人咽喉。箭头有毒,伤人立死,山人死于箭下的不计其数。终于积仇大多,被各赛山民合谋围困。姑拉苦斗数日,连杀多人,筋疲力竭,狂吼三声,和女巫一样,回箭自杀。
  断箭先被别寨山人抢去,可是谁有此箭,必遭凶杀,为了此箭,争端时起。姑拉后人为夺箭,又在终日寻仇,互相伤亡甚多。最后姑拉向双方托梦,说箭乃神物,上有他和女巫的血,须归他子孙保有,否则便有灾祸。得箭的人久了,也觉此箭乃不祥之物,正好借以求和,只得将它送还,两罢干戈。由此多环族人把箭奉若天神,非遇大敌深仇,有亡族之忧,不轻取用。因信箭上有神,能自还原处,不怕失落。又因佩之不利,谁也不敢常带身旁。照例带出之时,必择一隐僻地方作为供箭之所。当时能捉来仇人祭箭最好,否则至多不过七日,必要捉一生人。捉到供箭之处,用箭刺死,作为神已祭过,以后神便保佑,有战必胜。
  山酋乌加正是姑拉嫡裔,想系看见灵姑手能放电,又精通仙法,其势不敌,欲借祖神之助,将此断箭请来。因害怕灵姑仙法,又见人多,急切间无法下手,先把山人擒去祭了神箭。山人丧命所在,便是乌加供箭之处。灵姑去时,乌加恰值他往,无心中将箭拾来。乌加失了此箭,先必以为神鸟自出显灵,一旦发觉被仇人得去,乌加本人必拼死寻仇不说,如被别的多环族人知晓,必举全族来犯,决不甘休。
  吕伟听牛子说那箭的出处,虽然鬼谈无征,但山人信奉邪神,宝贵祖遗信符,以及失踪山人死因,却说得很对。知众山民过信灵姑仙法,否则此事一传,立即轰然逃散了。
  心中尽管忧虑,面上一丝不露,笑对牛子道:“我女儿的仙法你是知道的,我的仙法比她还大得多呢。休说乌加一人,就是多环族人全数来此寻仇,有我父女二人在此,休想占得半点便宜。昨晚不过我们睡在洞里,没有留神,吃他偷了一个人去。今晚只要他敢来,决不能叫他活着回去。这枝断箭,我先藏起。你出去可对他们说,昨晚那人是被怪鸟抓去,如今鸟都被我女儿杀死,不会再来,只管放心上路。却不许你说出真话,以免他们大惊小怪。我女儿见不得那种样子,她一生气,再有什么事就不管了。”牛子深信吕氏父女的仙法,诺诺连声而出。
  吕伟出寨,悄悄告知守常夫妻与灵姑、王渊四人说:“多环族人已然寻来,敌人仗着地利善于隐迹,彼暗我明,务要留神。”当下把众山民职司重新分派,随命起行。
  灵姑因见鹦鹉灵异,大可用以搜查敌人,一边走,一边教它说话,打算略为教熟,便可放它飞在前面探路,以免双方言语不通,和昨晚一样没有听明它的叫声,致葬送了山人性命。那鹦鹉本是灵物,能通人语,只因带有别处土音,乍听觉着含糊。人、鸟一路问答,不消多时,彼此都能领悟,鹦鹉业已几番要想飞起。灵姑便乘众人途中歇息吃午饭时,背了山人,告知多环族人是自己的仇人,命它前飞探查,如见踪迹,速急归报。
  并说仇敌凶残,干万不可飞近,免遭伤害。鹦鹉连叫“晓得”。灵姑把手一放,冲霄飞去。众人吃饱,跟着起身。鹦鹉去了好一会,也没见回来。
  由此前行,已抵莽苍山境,山路益发险隘,到处都是鸟道羊肠,亘古无人通行的生路。”一行又带着不少牲畜、粮食、用具。东西还可上下抛掷,攀系缒落。那些牲畜都是活物,遇到那些上矗天阎,下临无地的危崖绝壑,便吓得拼命乱挣,惊叫起来。那些地方多半都是半悬崖当中的一条石埂,最窄之处不容人并肩而走,更有溜斜所在,一边绝壁千寻,一边是黑茫茫看不见底的阴沟,须要攀藤爬行而渡,稍一失足滑落,立成粉碎,怎能容得牲畜跳跃乱挣。先勉强走了一两处,还没走到中间两段极难走处,已是惊险百出,并且丢了一头牛。抬牛山人如非放手得快,几乎丧命。
  吕伟见不是路,吩咐选地停下,把牲畜双眼蒙上,头和四肢一齐绑紧。仗着所带牲畜只有四头牛,一头较大的已然落涧,余下只是小驴大小,别的牲畜身量更小,小的可以陆续背运过去,不能背的,遇到险处,先着人走向较宽之处,用粗索绑好,拉缒过去。
  就这样,那些牲畜依然前呼后应,悲鸣不已,吼啸之声荡漾山壑。日光又常被崖壁遮住,上下阴森森,越发使人心悸。也不知费了多少心力,走到黄昏将近,才遇到一片山地,免去坠壑之险。但又乱山杂沓,绵亘不断,丛林密莽,荆棘蔽野,更无一个可以安身之所,路不过只走数十里。吕伟见那路径常人决不敢走,药客怎能到此?歇将下来,方要查问,忽见领路老者由高山上满面喜色,如飞跑下,还未近前,便高喊道:“就好啦。”
  吕伟一间,才知牛子中途将路走迷,并非以前药客人山所行途径。因见日色、方向大体不错,又见众人受了若干惊险劳累,俱都愁急,恐说出来受吕氏父女嗔责,私下估量可以绕过,一直忍着没说,但心却急死。适才赶向高处查看,一认地方,不料误打误撞,竟然深入莽苍山深处,比起前路要近去好几天的途程。明日再走出三十多里,便到山阳景致最好之处。
  吕伟因仙人留示,说灵姑遇合在莽苍之阳,到时再行择地开辟,本无一定所在,闻将到达,甚是心喜。知人、畜均已疲极,不能再走,便择一较平坦处,命众山民将杂草去掉,将牲畜、行李放在当中,四外生火,以防蛇兽侵害。吕、王等老少五人夜间分成四班轮值。山人仍令饭后安卧,只不许把头全缩进袋里去,至少须将两眼露出,收口放松,连成一圈,面朝外睡,以备闻警起身方便。
  一切停当,天才擦黑。吕伟便催早睡歇息,露宿一夜。明早天不亮就可起身,等寻到安居乐土,还可从容部署。这路一走错,不但巧走捷径,近了几天途程,并还免去中间许多攀援缒系的辛劳。前行略经险阻,便到山阳美景肥沃之区,牲畜、行李均可直达。
  时预拟改变,不再觅地停顿,分人前往探路,来回运转。虽说山人知道地方,以后遇事难免上门寻求,是个缺点,却顺利得多,也就罢了。
  吕伟两次盘间牛子,俱说前些年给药客们做向导,入山虽深,那一片好地方均未到过。只最后一次,也是无心中在森林内把路走失,误打误撞,走到山阳奥区。药客们因机会难得,去时受了若干惊险,伤亡好些人畜,才行到达,决计满载而归。这次留的日子独多,各种珍贵药材不说,单是打猎所得的皮角、虎骨就有二百多背子。挨到快要大雪封山才起身,一批一批往外搬运,总有二十多次才陆续运走。时已隆冬,差点被雪困住,没得出山。走时给了牛子极厚的酬劳,命他折箭为誓,十年之中,永不许再引别帮药客到此。可是他们也一去不来,听说因为这回几次死里逃生,个个心寒胆裂,回去把药卖了重价,都成财主,谁也不敢再来冒这大险了。又说以后虽未再引人去过,因那时同行三个引路山人被虎伤了两个,只剩牛子一人,余者都是汉客。除有时随同打些山粮外,因汉客采药时刻以及挑选移根均有秘法,照例避着山人不使知闻。牛子见他们把这些野花、野藤、草根、树皮宝贝也似取之不已,本觉无趣,又不令插手,闲来无事,便独个儿拿了刀矛毒箭满处乱跑,打山粮解闷。方圆百里以内全跑遍,差不多左近的一草一木都还记得。适才出险到此,已觉来过,再登高一望前面,竟是昔年所到之地,一点不差。井说那里有大片肥土,花木繁多,有山有水,日丽风和,一生没见过那样好的地方。吕、王等闻言,料无差错,十分欣慰。
  灵姑因见鹦鹉一去不回,心中优急,连饭都无心吃,哪肯睡觉,执意要与王渊母子二人对换,改作头班守夜。王渊也和她一样忧念,不肯就睡,吕伟原意,有变必在半夜。
  五人中只有王妻、王渊较弱,特命改守前夜,山民一发现,以后事变方殷,精神须要保养。两小偏是执意不肯,只得把王氏夫妇做一班改在天明,自当半夜,分成三班轮守。
  灵姑和王渊谈一会,起来走向高处,四下眺望,夜静山深,目光之下,空中时有鸟过,鹦鹉终是不见飞来。二人疑心遭了山民毒手,或为别的恶乌所害,好生懊丧,深悔不该命它探路,又怪牛子把路走错,以致飞失,时光易过,不觉到了吕伟轮值之时。二人望仍未绝,也不去唤醒吕伟,却偷偷把老牛山子唤起,问他原来路向如何走法,鹦鹉是不是因此走失。牛子慌道:“鸟在天上飞,多远都能飞到。我们又有这长一串人在下面走,哪有寻不见的理?”二人间不出所以来。一会,吕伟忽然醒转,逼着二人各去安歇,以免明早到了地头精神不济。二人不再敢违,只得分别躺倒。王渊还好,不久睡熟。
  灵姑心悬鹦鹉,始终没有入睡。连日跋涉,本多劳顿,这般虚熬,更劳神思,总算当夜没有闹事。
  吕伟因灵姑到时未喊,已然睡足,因是不困,也没唤人接替。等到王守常夫妻醒转,晓烟迷茫中,东方已有了曙意。灵姑也装着睡醒起身。吕伟将众山人唤醒,取来山泉,就所带干粮、肉脯饱餐一顿,食毕正好大亮。灵姑、王渊几番登高獠望呼啸,终不见鹦鹉踪迹,时候愈久,越觉没有指望,无精打采,随着大队上路。
  果然入山愈深,境愈幽丽,前行不过三十余里,一连翻越过两个极险的危崖峻壁,便到了牛子所说的途径。由此一步一步渐入佳境;路上除在危崖上遇到过两次毒蛇外,并未出事。吕氏父女见所行之处襟山带水,林木森秀,已是欣慰,连声夸好。牛子笑道:
  “真好的还未到呢。我这时候才想起,那年和药客们快动身时,为采何首乌,还找到一个大岩洞,又爽亮又干净,里面还有一口热水井,住在里头真比房子还舒服得多。可惜怕要封山,洞隔他们采药的地方又远,没有住下,回来待不几天就动身了。要是喜欢住的话,今天简直可以再走远些,搬到洞里住去,省得现搬帐篷盖房子费事。不过洞前石头地多,要种田是种不多少的。”吕伟本因现建室字费时费力,山人又不能久留,满心想寻一处岩凹石洞之类暂时栖身,日后再相度地势陆续添盖,闻言益发大喜,便令牛子领去。灵姑问:“风景有先说的好不?”牛子道:“好在以前药客住的地方也要路过,仙娘看哪里好住,随便挑吧。”
  正说之间,走过一片黑压压的森林,忽有危壁当前,阻住去路。众人见那危壁高峻,又要上下攀援,翻崖缒运,觉得麻烦。牛子同了两个山人沿崖壁走了百十步,忽在一根石笋下站定,喜叫道:“我记得是这里嘛,差一点没有走错了。”众人赶将过去一看,牛子已将壁隙间的藤草用腰刀一砍断,现出一条宽有三尺的崖夹缝来,指向众人道:
  “当初药客们错走到这里,他们是由那边过来,沿着崖脚走了一天,也没找到通路,这崖又没法翻过去。来路一片地方已然寻遍,得的药材不多。大家因我把路引错,跑到这死地方来,能不赔本就是好事,还不知要费多少事才能回去,你一句我一句,正在怪我,忽然看见七八个兔子钻到这里头去。我觉得害了他们,心中难过,怕听埋怨,看出里面很深,又有一丝丝亮光,一赌气,拼着让毒蛇咬死,带了腰刀,硬往里闯,居然被我走通。他们回来时,怕藤草碍路,差不多砍了个干净:几年工夫又长长了。不是我记准正对口外这根石柱,还找不到它哩。”吕伟见他口沫横飞,说得眉飞色舞,诚恳之状现于词色,颇觉这老山民老实忠心,与寻常山民不同,甚是心许,便有留他之意。
  灵姑见他老说不完,便笑道:“你先莫表功,以为你是地灵鬼。你要能把我的鹦哥找回,才算你好本事呢。”牛子笑道:“那鹦哥是个神鸟,决不会死。只要到了地头,仙娘不叫我回去,不出十天,定给仙娘找来。”吕伟便问:“你愿意跟我们么?”牛子道:“就怕你们不要,哪有不愿跟的?再说我只一个人,不比他们都有老婆儿子。就这样,他们要不回去,有仙娘作主,寨主也不敢怎么,我更不怕了。当真你们要我么?”
  吕伟把头一点。牛子喜得乱蹦道:“这就好了,我们快走吧。”
  吕伟外看夹缝中似不好走,想叫众人歇息一会再进。牛子恨不得早到见功,匆匆取了几根火把点燃,分与几名健壮山民,自己取了一根大的,把腰刀插向背后,一手持着一根长矛,举着火把,当先奋勇而进。众人也鱼贯而入。吕伟、王守常夫妻各持兵刃,紧随牛子前行。灵姑一人手按玉匣断后,以防仇敌尾随侵袭。那夹缝前窄中宽,走进十多丈,便现出宽崖。上面是一线青天,两边夹壁削立,道平如砥。壁上时有香草下垂。
  清馨透鼻。最宽处竟达丈许,窄处也过三尺,并不难行。众人前呼后应,不消多时,望见前面亮光,略一转折,便到了外面。
  眼前豁然开朗,简直又换了一个境界。只见青山红树,横亘于前;芳草芋绵,平林清旷;杂草乱开,原野如绣。奇石古松,飞瀑流泉,所在都是。时见珍禽异鸟枝头飞起,呜声关关,人耳清脆。端的是邱壑幽深,景物清丽,令人俗虑为之一消。众人喜慰不说,连众山民也高兴起来,互相唱起情歌野曲,此应彼和,自成音籁,响震林樾,惊得枝头好乌纷纷飞起。可是那些近岭遥山,锦原绣野,看去依旧矗立平铺,静寂寂的,不似有丝毫摇撼。偶然水流云走,别有会心,只觉动者自动,静者自静,造物神奇,人生渺小,众山民歌声只管骚乱,充耳竟如不闻。吕、王诸人正在领悟那静中妙趣,灵姑手指前面道:“爹爹你看,这些泉石河林,不跟画图一样么?其实就在这里也好。”吕伟拈髯微笑不语,灵姑也含笑相答。
  众人正要朝前走去,牛子忽然抄到前面,领了众人,舍却正面,由右斜行,穿过一片平原,走入左侧疏林之中。那一片林木种类不一,多不知名,都似千年以上的古木,亭亭华盖,高矗参天。底下浅草平铺,繁花垦列,摇曳随风,娟娟自媚。问有几株数抱粗细的大树,树身独矮,桩一般挺立群秀之中,老干搓枒,树身强半枯死,忽然又茁新枝,一半是铁骨盘纠,片叶不生,一半却是绿绿森森,浓阴匝地,越显古趣。
  走着走着,忽然香风拂面,芳馨清郁。抬头一看,原来是几株南疆深山中特有的木莲花。山人多叫作神姑掌,认为神手所种,有许多神奇传说。树身特高,笔也似直。三五丈以上,枝干丛出,八面挺生。叶似人手。花大如莲,只是花瓣较密,比莲花还要香艳。分为白黄紫三色,白色最多。开时绿叶先落,就叶落处,长出一个如拇指大小的花苞,一叶一花,经雨之后,花开满树,小苞也含英吐芯,相继开放。这时正当叶落花开之际,枝头千花万芯,开得正繁,便玉树琼林,也无此华艳。加上奇香菠郁,袭人欲醉,端的色香双绝。吕、王诸人尚是初见,个个欢呼叫绝不置。牛子道:“这花虽好,可惜生在树林以内,一共才十几株,开不几天就败啦。要到洞前一带,什么花都有,还要好呢,快些走吧。”牛子虽这么说,吕、王诸人仍是流连花下,尽情观赏,恋恋不舍就走。
  最后吕伟见日已偏西,也发话催走。灵姑、王渊忍不住援上树去,采了几大枝下来,分持手内,才一同往前进发。
  走完树林,转过一个崖脚,又见清溪映带,奇峰罗列,匝地繁花,灿如云锦,一路水色山光,境更清丽。众人依山傍水,走了一程,中间也略攀越了几处险峻地方。
  正走之间,忽又峭壁撑天,绵亘千丈。壁上苔薛厚达尺许,其碧如油。薛荔香藤,满生其上,红花朱实,累累下垂,倍增幽艳。右侧岸尽处,有二尺许一条石路可通崖后。
  路侧清溪蜿蜒,水面平阔,离岸不过尺许,清鉴毛发。绕崖才走一半,便见对岸一片平原,绣野千顷。尽头处崄巇萦青,奇峰矗紫,大小高下,异态殊形,不相联系。两峰缺处,天际苍苍,极目无涯。间有丛林森树,都如莽聚,斜阳影里,仿佛烟笼。真个雄浑清旷,幽丽瑰奇,兼而有之。便走遍天下名山,阅尽古今图画,也不易找出这样的好所在来。众人除了赞绝,更无话说。
  一会将崖绕完,转到崖后,适见右侧广原崄巇,看去越发明显如绘。只那崖像是近数十年间受了地震崩裂,到处都是高矮不等的奇石怪峰。最高者不过数丈,小只数尺,鸦蹲猿跃,风舞虬飞,或如笋立,或如剑峰。形式无一雷同,而又鬼斧神工,穷极玲珑瘦透之致:棋布星罗,何止百数。上面多半长着绿油油的苔藓,浓淡相间。偶有两块石顶上生着一两株小松,粗只半尺以上,却生得盘拿夭矫,神态欲飞,甚是生动。虽然石地为多,可是石根、石隙之间,不是修竹成丛,临风弄响,便是奇花照眼,瑶草芬芳。
  幽兰嘉惠,更是倒挂丛生,无地无之。左侧不远是一个大沟壑,广达数顷,其深莫测。
  底下白气蒸腾,泉声涌沸,殷殷若雷,石边俱有焦裂痕迹。益发看出当地经过极猛烈的地震,壑底必是温泉无疑。
  循着平坡,把这些疏落的奇石林走完,又是大片梅林,树都合抱,只不甚高,绿荫浓茂,不下千株。穿林走出,地渐高起。偏左近大壑处有一座平顶大崖,下有一洞,洞门高大圆整,如人工凿就。崖前石地宽广,也有几块石笋挺立门侧。此外,还有两个小岩洞。一问,正是牛子所说的岩洞,俱都大喜。外观洞内,一点不暗。牛子又说内中爽朗,无庸持炬。灵姑、王渊二人首先欢呼跑入,一进门,便喊起好来。众人随进一看,不特石室高大,洞壁如玉,明而有暗,并且里面还有两层院落和几株合抱粗的大树。头洞一旁有一块断裂的平方大石,石质温润,比洞壁还细腻得多。处处都似人力修建而成,只短门窗户槛罢了。那温泉在第二层洞坑之中,是一大深穴,广约亩许、石齿棱棱,也有烧焦痕迹。又发现许多庞大枯骨。
  院中古树一株已然断倒,因是地气太厚,树梢落地正当有土之处,枝插在内,又复生根向上倒长,头重脚轻,不能直起,横搁在地,所有横枝旁干一齐向上。树身本高,齐生根丈许处断落。上半截长达十丈,横亘地上,变成了一株排树,下半截树桩又从四面齐长新枝,枝枝向上,围着树身成了一个大圆圈,绿阴如笼,里面却是平底中空,可以对弃聚饮,坐上七八人也不觉挤。两两相映,顿成奇观,众人只是抚掌称妙。
  吕伟心细识广,一见便看出树身断处平整如削,如此粗大巨木,绝非人力间刀锯所能如此,心中好生惊奇。同时发现别的树上也有刀削伤痕迹,又想到洞府如此整齐敞亮和那些庞大的兽骨,一件件互相印证,料定以前不是妖穴兽巢,便是仙灵窟宅,弄巧怪异就许还潜伏在洞的深处也未可知。当下起了疑虑,恐惊众人,连王守常夫妻都没说,只悄嘱灵姑道:“山中哪有如此天造地设的洞府?我看树上好些斩断削擦痕迹,虽说年时颇远,到底不可不防。你肴这么好水草丰肥之地,近洞一带竟没有看到过一只野兽,还有那些大骨,都是可怪的事。后洞暗处地下似有一个深穴。天色将晚,大家都在劳乏饥渴,不愿惹事,且把人聚齐在头层洞内住上一夜,我父女多留点神。假使如我所望,洞中原有精怪早伏天诛,却有仙灵在此潜修,我们与他分地而居,各不相扰,这真是皇天鉴怜,赐给我们这样旷世难逢的洞天福地,也不在我父女万里跋涉之苦。否则多环族人外患未已,再起内忧,真得费一番心思手脚呢。”
  灵姑笑道:“爹爹总是多虑,忘了仙人所说莽苍之阳么?仙人既命到此等候仙缘遇合,想必早就算定我们住此洞内。那些兽骨都枯干得成了灰炭,一碰就散。断树痕迹虽似刀斩,新枝也成了抱。况且洞外俱似经过整修,如有仙灵居住,这些残腐朽骨也决不致还遗留在此,依女儿想,许多可疑痕迹俱是旧的,纵有精怪,也不知几千百年的事,早已数尽伏诛的了。牛子在路上和我说,猎场在西北角上,休看有水草,隔溪平原他都走过,近百里内多半石地,仅上面薄薄一层浅土,草都是些细草,所以那边近处没有树林。据药客们用千里眼看,再过去还有高山毒瘴,人不能到。因是远在百里以外,我只见天地相连,看它不出罢了。南山猛兽多喜在丛林密菁深草之中栖身潜伏,又喜合群,它有它游息的地方,所以不往这里来。这一路上还有一件奇事:只要前途有警,女儿心总要动一下。自到洞里,女儿好像出门久了,回到自己家里一样。爹爹只管安心,定然无事。”
  吕伟一想,爱女料得也合情理。但寄迹荒山,总越谨慎越妙。嘱咐完了灵姑,又和王守常商量,决定居此洞内,有事也听诸天命。当下便将所带粮脯,连同路上打来的牲畜,乘天未黑,与众山民饱餐之后,把托范氏父子择山人心爱预备下的物品取出,当众分配,以作酬劳。言明只留牛子一人,余众带了回去粮脯,明日遣走。众山民欢谢之余,有几个没家室的俱都意存依恋,愿与牛子同留。吕伟因初来牲粮均少,难养多人,便用婉言坚拒。饭后趁着人多,将用具、干粮略为布置存放。暂时住前洞不往后去,且俟探明底细,再作计较。睡时仍然分班守夜。
  那鹦鹉始终不见寻来,灵姑也只好把万一之想交给牛子,径去安歇,心中仍然惦念不舍,仍未怎样睡好。
  第二日,吕伟遣散众山民。众山人因吕氏父女俱会仙法,为他们连除大害,心中感佩,别时甚是依恋。又希冀日后有甚急难可以求助,知道汉人不惯以肉类为粮,吕、王等人自带青棵、谷米仅足两月之用,就算天暖地肥,年有三秋,即日垦植,撒了籽种,至早也得四月才能成熟,决接不上,俱说沿途可以猎兽为粮,有这些熟肉足备缓急,愿把干粮留下。吕伟再三推谢,众山民意甚诚恳,只得听之,各订后会而别。
  吕、王等人本以食粮不足为忧,正商量日后多猎兽吃,有了这么多干粮,即日开耕,决可接上。决计先把那不能久存的,如糌粑、糙粑、包谷饼之类,做头拨吃了去。二拨吃可用冷水浸泡过的,如米粉糕和锅魁等存放稍久之物。最后再吃那些临时调制蒸煮的半熟粮,如包谷粉、炒米面、五谷干、青棵丝之类。这一来连灵姑、王渊对这伙山民都有了好感,觉得他们有良心,异日有事,愿为出头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日落风悲 空山惊异啸  星昏月冷 黑夜服凶蛮
 
话说山人去后,吕伟父女又带牛子,拿了火把,重往后洞幽暗处查看,果有一个广大地穴,但经过一次大地震,已为崩石碎砾填满堵塞。虽不知下面大小深浅,看其情形,多少年早已绝了人兽出入之迹,不复能通,这才把心放定。因里层深暗,不如前面明爽,也就不再移动,只把东西理顺。又将牲畜分别栖息在侧面两个小崖洞内,责成牛子、王渊二人轮流放青。
  诸事就绪,甚是称心。于是觅地耕种。在左近一试地土,果然石地居多。灵姑又不愿糟蹋风景,纵往隔溪用铁锹东掘西掘,连大带小,勉强零零落落找了十几块小土地,合计还不到三亩,无法种稻,只得把青稞籽撤上,任其自生自长。
  午饭后,灵姑惦记和牛子去找寻鹦鹉,借着出觅耕地为名,连王渊也不令去,径和牛子绕崖走向来路。牛子本是猜想此鸟灵异,必能自归,心中并无把握。带了灵姑,东支西吾,找了一下午,白跑了不少冤枉路,依旧失望而回。还算好,鹦鹉虽未寻着,却在近侧发现了大片可耕的绝好沃壤。
  原来昨日所经危崖之下,仅有近崖一带地是石质,上面薄薄一层浮上,满生浅草,不能耕种。灵姑、牛子先并不知崖左有大片肥上,因寻了几处耕地,相隔所居岩洞最近的也在十里内外,除却建屋移家外,如若此宿彼耕,不特每日往返不便,而且那一片土地,尽是草莽荆棘,便开辟也非容易,风景尤其不好。灵姑好生烦厌,打算明日再找,没有想要。去时一过崖便往来路直走。牛子领她四下乱找鹦鹉,越绕越远,路越弯折,归途竟从崖左走回。崖下本是平阳,只当中两里方圆一片森林。牛子昔年同了药客匆匆来到洞中,未宿即行,也未入林查探,这次尚是初次。本拟穿林而过,入林走不数十步,忽闻水声潺潺,地势突然凹下,野麻满地,高低及人。林木渐尽,仔细一寻觅,原来那片森林只四外环着一片树林。尤妙的是周围树林都厚约数十丈,高低不一,各种异果树木都有。当中约有一里多方圆的地面,竟一株树也无,却有一条广溪曲曲弯弯蜿蜒其中,被野麻遮住,不近前直看不出。
  牛子首先喜叫道:“仙姑你看,这里野麻长得多肥,又有水有树,这不是一大片好田么?”灵姑闻言,仔细一看,果然绝佳。忙和牛子在野麻丛中跑了一圈,越想越好。
  因四外绿树环绕,当中清溪沃野,给取了地名,叫作“碧城村”。决计归告老父,将那片野地开辟出来。就溪旁风景佳处建上几间竹屋茅舍,以供耕时憩息之用。另在舍侧辟两亩地来种花种菜。那崖前隔溪的平原绿野全作牧场。这一来便可果蔬无缺,牲畜繁多,四时之中凡百足用了。一边想着,一边往回飞跑。到了洞前,见吕、王诸人正在收集牲畜,满心欢喜,跑过去喊了一声:“爹爹!”王渊抢口说道:“姊姊,那多环族头子乌加又寻到这里来了。”灵姑便问:“现在哪里?我找他去。”王渊忙说适才之事。
  原来灵姑走时恐路跑得太远,不叫王渊跟去。王渊自是不愿,当时没说什么,灵姑走后,随着吕、王等三人做做这样,做做那样,觉着无趣,老想去追灵姑。隔了一会,实忍不住,便向三人说:“姊姊错了,我家住在这里,哪能往远处找田?我就不信,这么好的地方,近处就没好土地,我偏在近处找一片肥土跟她比比。”三人因他年幼,深山初来,地理不熟,本不令去,经不住王渊一味苦磨。吕伟细一端详地势,见寨前高崖、平原极为醒目,沿途又未发见蛇兽之类;这一误入歧途,路近了好些天,多环族也不会就寻了来。王渊又口口声声说所觅之地,决不使在二三里外。心想:“以后长居此山,让他历练历练,把地势走熟也好。”便即允了。为备万一,除他身带腰刀外,又把自己所用毒弩也让他带去。
  王渊早见灵姑是朝直走,乘吕、王三人手边正忙,没有留意随后观察,悄悄绕过崖那边,便也飞步照直跑去。哪知灵姑走不多远,便改了道路,依然直追不已,一口气跑了好几十里,连越过两个山头,仍未追上灵姑。这才想起:“灵姑、牛子一定改了方向,否则他们走了不过半个时辰,路上决不能没有耽搁,我这般急赶,也无迫不上之理。日已偏西,再追下去,黄昏前决赶不回去。如落在他二人后面,父母定要担心,又要四处寻找,白受埋怨。”想了想,登高四望,并无踪影,只得又往回跑。可是心还不死,归途也绕着道走。
  王渊行经一个高坡下面,正低着头跑得起劲,忽见路侧石地上有拇指大小一撮烟灰,先还当是先走众山民所遗。已然走过老远,忽想:“山民走时说是仍走原路,这里方向途径全都不对,怎会经此?那多环族乌加地理甚熟,莫非又赶了来?”心中一动。王渊初出犊儿不怕虎,没怎细想,便把脚步立定。一看四外形势,见那高坡是左侧一座高山的支脉,只行处一带最低,余者都是冈峦杂沓,往还起伏。前面乱山之中,隐隐盘曲着一条谷径,甚是险僻,断不定乌加隐在哪里。试往回走,仔细观察,又在左近寻到两三撮同样的叶子烟灰,一撮已被风吹散,剩不多少。查好风向,循踪找去。
  王渊越过山坡,地势逐渐低下。又走了一段,先看见一处孤崖。因寻了里许途程,乌加未见,猛想起多环族的厉害:“自己年幼力弱,又不知敌人多少,灵姑未来,怎是他的对手?”勇气一馁,有些胆怯起来。正想收步回身,悄悄跑回,人已绕出崖前。才一探头,首先看到的便是三枝山民惯用的长矛,锋长尺许,明光铮亮,做一排倒插在崖前草地里面。旁边横卧着一只似熊非熊,牛一般大,从未见过的怪兽,血口张开,潦牙掀唇。虽已被山人刺死,形态猛恶,看去犹是可怖。不由大惊,退回崖侧,把身藏好。
  暗忖:“矛是三枝,山人至少是三个。一个也未必打得过他,何况是这样多?”刚想再探看一下山人在当地没有,好回去报信,忽听“姑拉”一声惨啸,声音若远若近,甚是凄厉。猛又想起老山民牛子所说,多环族复仇时的情景,不由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也没听出声音是在崖畔发出不是,吓得手按毒弩,回头就跑。跑没多远,又听叫了一声,直似近在身后,回顾却又没人追来。空山回音,恍如鬼物互啸,哪敢停留,慌不择路,一味飞驰。总算侥幸,不几绕便踏上去时正路。第三声惨啸似乎稍远,以后不再听到,这才定了点心。跑到崖前,见了吕、王三人,说了经过。
  吕伟闻报,心想:“凭自己这几人的本领,休说三个多环族人,再多十倍,也不是对手,何况还有爱女这口飞刀,决无败理。无如荒山初至,地理不熟,凶人巢穴就在附近。加以他们身手矫捷,行踪飘忽,捉摸不定。路上又听牛子等山人传说他许多神奇之处,不知是真是假。凶人毒矢厉害,中人立死。拼命到此,前仆后继,不死不止。彼众我寡,敌暗我明。又当初来开辟草莽之际,共总老少六人,随时都要分头耕作。一个走单,遇上固遭暗害;就是常聚一起,人怕拼命,他只要豁出一人送死,莫说被他多伤,偶然小有伤害,这亏便吃不起。只说牛子错走这条路,四外危峰峡谷,除前次药客到过外,素无人迹,凶人途中必定相左,纵不由此绝迹,也须日久才能寻来,想不到来得这样快。如不想法绝此祸根,从此多事,永无宁日。灵姑久出未归,还不知遇上没有。”
  吕伟等正聚在一处忧虑商谈,恰值灵姑随后赶回,王渊抢着把前事一说。依了灵姑,恨不得当时便要寻去。吕伟忙拦阻道:“凶人人多拼命,杀他不完,这须想一根本主意才好。此时天色已晚,我们地理不熟,如何去得?万不要忙。从此各人多留点神,不要分开,你更不可离群他往。今日先去洞内安歇,仍是分班守夜,等把主意商定,再作计较。”
  牛子在旁笑道:“乌加来么?还早呢。主人和仙娘会打雷,又会放电闪,来啦还不是找死,怕他啥子?”吕伟不愿当着他示怯,又恐牛子过信神力,不知戒备,正色说道:
  “我们都是修好的人,不愿多杀生灵。他定要来和我们拼命,不听好话,没法子,才弄死他呢。要不的话,找到他的巢穴,放我女儿的法宝,立时全数杀死,休想走脱一个。
  因为不愿死伤人命,所以叫大家放小心些,得放过去就放过了。他们已在近处现形,怎说还早呢?”牛子仰天大笑道:“想叫多环族听好话,简直没得的事,乌加更不必说。
  再说仙娘又毁了他的颈圈,除非杀了他,想他不来报仇,只有日从西出。”
  灵姑喝道:“问你乌加怎么不会就来,谁管他这些事?”牛子最怕灵姑,慌道:
  “乌加那枝神箭不是在这里没飞回去么?他们最信祖神,只说那箭无人敢拿,就被人拿去,也会自己飞回。丢刀时有好些怪鸟在啄死尸,定是乌加杀人祭神,不晓得怎么会把恶鸟引来,见打不过,当时躲开。回来见箭不在,必当恶鸟衔走,不会想到落在我们手内。丢这枝箭比要他命还凶。照例这箭第二天不飞回,再无音信,就要先寻到仇人住的附近,用三枝长矛倒插上内,杀上一只野兽,取它血心,到一个人迹不到山谷之中,取出自用毒箭插在兽心上,跪地喊三声‘姑拉’,一天四回哭喊。过了七天,再把箭拔出,朝天射去。等落下来,照箭头那一面寻去,先把神箭寻回,才能打报仇的主意。神箭既已请出,如不在手,哪怕仇人近在面前,这仇不也能报的。因为这枝神箭传说多年,差不多各寨都有人知道,他们又凶,就是落在路上,也没人敢摸它一下,都当它能自己飞回。我要不是亲见,也不会信。主人藏起了它,乌加更不信在此地了。除非箭头朝着我们这里,不会来的,就来也还要过几天。适才小相公听那叫声,定在他祭神的时候。照这神气看来,乌加丢箭后,必定偷偷回寨,约上几个亲人同来;要不的话,他这用矛来卜,不是一人能办的事。他们最会找地方藏躲和瞭望,小相公必被他们看见了,因神箭没找到,不能无故伤人。只要一走近那三枝矛前,早被他毒箭射死了。你们是不晓得他们杀起人来多么凶狠,又爱生割活人肉吃。只要到他寨里看一回,主人就觉得杀完他们都不多了。那同来的人多是私情相助,报仇仍得他自己。如真为他拼命,一同下手,事前必要想方设计,和我们作对,先结上仇才动手的。”
  灵姑本就饱听凶人恶迹,闻言大怒,决计明日寻去,先将乌加连那几个同党除去,然后寻到山寨,扫平巢穴。牛子道:“他们藏得太好,眼睛极尖,除非他自愿出头,要去找他,只怕踏遍全山也找不到。上次他吃过你的大亏,知道厉害,遇上就死,决不会再和你明动手。乌加这一回必是乘你睡着,不然就埋伏暗处,乘你不留神的时候暗下毒手。现在找去,没等看见影子,他早跑了。反正他报仇以前,不管是明是暗,总要在寨前鬼叫上两天。我们只要听见他‘姑拉’、‘姑拉’鬼叫时,再想法寻他,还容易些。”
  吕伟、王守常也说:“牛子之言甚是。不如守在洞中,多加小心,以逸待劳。目前既不曾寻来,正好想一妙法,诱他人阱。反主为客,易遭暗算,而且徒劳,大是不可。”灵姑不便违逆,只得罢了。当晚过去,果然无事。
  次早起来,因已发现凶人踪迹,恐他万一来袭,连那片耕地也都顾不得去查看,先行应付凶人。昨晚众人业已熟商,灵姑力主先下手,除此隐患。吕伟强她不过,筹思了大半夜,觉得先办此事也好。老早把饭吃了,把崖前形势仔细看过,将所有的人分作两班。由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留守洞内。牲畜、用具、籽种、粮食另寻适当隐蔽之所,分作几个地方,一一藏好。洞门原有大石可以封堵,外观只是一座浑成的石崖,里层洞井院落,不到洞顶上面看不出来,内外层相通之处也可封闭。当下一齐俱运大石堵好,仅留外洞门可供一人出入之路和石隙间的箭眼,里面再立上一块大石。一旦有警,不问能敌与否,先退入洞内,由箭眼中用毒弩觑准敌人猛射,以待归援。吕伟父女自带老山民牛子出寻凶人踪迹,寻到后,再看事行事。乌加立誓拼命,百折不回,自然非除去不可。如杀此人后,能借飞刀镇压其余凶人,永罢干戈,也就无须多加杀戮。如若乌加死后,凶人仍不怕死,再接再厉,源源来犯,不肯罢休,再给罗银、范氏父子去信,把援兵招来,另打先发制人主意。
  牛子见大家忙着搬运筹备,封闭岩洞,虽然不敢违命,随同劳作,却笑主人太过虑。
  说:“姑拉叫声还没听到,事情不知在哪天云里,就这么担心起来。我要会像主人、仙娘的神法,才不怕他呢。一高兴,便找到山里面他巢穴里,杀个一干二净。出气不说,单他洞中的珠宝、金沙、药材、兽皮,就不知要得到多少,还喊罗银和范大郎来,便宜他们白得东西做甚?如说打算,除了仙娘,谁也不是多环族的对手,人多有什么用处?
  说真的,要不是跟着仙娘,杀了我也不敢同去找他。死不要紧,被他捉到,活剥人皮生啃才难受呢。”
  灵姑听他又说又笑,便道:“你这老牛知道什么?老主人不愿多杀人呢。”吕伟也道:“牛子莫大大意,以为他们报仇时都有一定规矩;须知凶人已然知道我们会打雷放电,也许和往常下手不同。如无防备,为他所算,就后悔无及了。这样我们处处都不吃人的亏,只有占上风的,岂不是好?”牛子只是含笑不答。吕伟知他过信自己法力,尚不明白,懒得多说。因他地理既熟,人又忠实勤快,正是山居一个绝好的助手,恐无知大意,认定凶人箭未寻到,不会无故伤人,暗嘱灵姑多加小心,并诫牛子同行同止,只许引路报警,不许独自离开。牛子应了。
  忙完,天已近午。三人又各进了点饮食,带上粮袋、水壶,以防归晚。别了王守常等,一同过崖,先照王渊发现凶人之处寻去。到了凶人插矛之所一看,所有崖峰、树石俱和王渊所说情景相似,只是不见了三枝长矛,别的全无迹兆可寻。牛子深知凶人惯例,这三枝长矛乃是镇物,须等箭卜以后,看出神箭遗失方向,才能拔去,计算日期,尚差好几天,好生不解,直喊:“怪呀!”吕伟道:“我说如何?这次凶人决与寻常复仇不同,真非细心不可呢。”牛子闻言,也不应声,只把身贴地上,在王渊所说崖前一片草石地里,不住闻嗅细看。忽然跳起道:“是在这里,一点都不会差。不过他做得隐秘,不单草地里插矛的窟窿眼被他用草泥填成一样,分不出来,连那死熊血迹都擦洗干净了。
  只那血腥气去不掉,还是被我闻出。他定为昨天被小相公撞破,当时不是来不及下手,便是有别的原故不能伤害,知道仙娘今日定要寻来,便换了地方。看情形,藏的地方必不甚远。”
  说话时,三人都立崖下阴影之中。那崖本不高,又是秃的,未到以前,老远便望见一座孤崖矗立丛草乱石之中,崖顶空空,并无一物。到后只顾找寻凶人遗迹,并未往上观察。阳光正从崖顶斜射,崖畔一些杂草影子全都映在地上。灵姑始终手按玉匣戒备,先未留意。因听牛子说凶人藏在近处,不觉用目四望。猛一眼瞥见地面上的草影,有一团独自缓缓移动,似有往牛子立处移去之势。方觉有异,猛见阳光映处,地下白影一闪。
  耳听老父一声暴喝,接着便是当的一响兵刃相触之声。只见吕伟横剑跃起,同时由牛子头前飞出一支长矛,斜阳影里,颤动起亮晶晶尺多长的矛锋,飞出两三丈高远,斜坠下来,插入草地之中。紧跟着又“姑拉”一声若远若近的怪啸,甚是惨厉。这才发现崖上藏有凶人,把手一指,飞刀脱匣而起,一道银光直射崖上。人在下面看不见崖顶,连忙跑向来路较高之处市望,只见银光盘旋其上,并不见凶人踪迹。
  吕伟便命灵姑指挥飞刀,以备万一。自己施展内功,援上崖顶。仔细一看,原来上面石质多半碎裂,石缝里生着许多短草。近崖口处有一个四尺来长尺多深的裂凹,原石已被人搬掉,做了凶人潜伏之所。那凶人并非乌加本人,面朝下屈身趴伏里面,为飞刀斩成两段。头上颈圈已然取下,手中拿着两个大的,余者俱放手边。身上敷着泥土,从脑背起到脚后跟,满绑着长短野草,趴在地上,直和一般草地相似。如非断定有人,仔细观察,便近前也不易看出。看那死状,定是预先藏伏上面,恨牛子泄机,乘着三人低头之际,打算右手发矛,左手发圈,将牛子和吕伟先杀死,只留下灵姑,给乌加亲手报复。不想吕伟久经大敌,瞥见矛影,反手一剑,将矛挡飞。凶人颈圈未及发出,灵姑飞刀先行出匣,害怕缩退,已是无及,只喊得一声“姑拉”,便为飞刀所斩。吕伟查遍崖顶,见无第二人,令灵姑收回飞刀,跟着纵落。
  牛子先已吓得面无人色,闻说凶人已死,胆子又壮,不禁拍手欢跳道:“我有主人,从此不怕他了。只要仙娘把那电闪放出,隔多远,都能把他杀了。”牛子无意中一句话,却把灵姑提醒,暗忖:“飞刀乃神物,甚是灵异,如能自出杀敌,凶人就无足虑了。”
  当时没说什么。依了牛子的话,将凶人已断的两截尸首,连同所戴颈圈及长矛,各用野藤系好,吊在危崖边上,以示警戒。
  吊时又在尸侧寻到一柄厚背腰刀。灵姑说王渊尚无合适兵刃,此刀锋利异常,想给他带去。吕伟因牛子说凶人重视此刀,和颈圈差不多少,拿了去,死山人全家男女老少都来寻仇,不犯为此多树强敌。再者,凶人巢穴密迩,即便目前无事,王渊年青胆大,难免私自远出,带了此刀,是个幌子,被凶人撞见,势必勾起仇恨,强夺暗算,反害了他。灵姑笑道:“乌加事还未完,今天又杀了一个示众。反正是要苦寻我们,不肯甘休,不拿他刀,难道好些?如怕渊弟惹祸,暂时不给他佩用好了。”吕伟强不过爱女,所说的也是实情,便未拦阻。灵姑命牛子先将刀佩上,牛子适才虽说不怕,积威之下,仍是不敢。灵姑一赌气,自己带了。
  牛子说适才凶人怪叫,没有回音,也许只有死的凶人一人潜伏近处,乌加等相隔尚远,主张回去,明日再出来搜查。话还未了,忽听崖西“姑拉”一声惨叫。三人侧耳察听,一会又叫了两声,始终若近若远,忽东忽西,听不出一定所在。吕氏父女都说,至少是有两个凶人在叫。牛子力说不是,并还断定叫的也不是乌加。吕伟刚问怎见得?又听崖西“姑拉”一声惨叫,比起前几声还要凄厉得多,尾音又长又尖,格外刺耳悸心,比鬼啸都难听。牛子失色道:“这声音才是他呢。看神气,难道真个不等寻到他祖先的神箭,就动手报仇了吗?”这一声叫过,隔不一会,又是一声,四面八方,一递一声,此和彼应。有时听那怪声就在近侧,寻声追去,却是遍寻不见凶人影迹,怪声又起自远方。仔细察听,约有二三十处之多;牛子却说凶人连乌加算上,至多不过三人。
  灵姑想往前边山谷之中寻找。吕伟知是凶人害人惯技,借以先寒敌胆,好使疲于奔命,天近黄昏,恐遭暗算,又惦着洞中三人,力命回守,以防不测。牛子也说“姑拉”
  怪声一发,凶人便有藏身之法,此去山谷,决找不到。不如回洞,等他早晚现出形迹再杀他,要容易得多。灵姑原想寻到谷中,只要一闻到怪声隔近,一看见人,先将飞刀放出一试。看出牛子胆怯,天晚怕遭暗算,推托不往,又听老父一说,也怕王守常等在家出事,只得变计回赶。这一走,那凶人以为怕了他,“姑拉”的怪啸越密,而且越发隔近,竟似从后追来一般。走到半路,时近黄昏,忽然风生雾起,满天空愁云漠漠,悲风怒呜。落日只剩半轮,殷红如血,映得天半浮云和草木山石都成了暗赤颜色。空山萧萧,落日凄凉,再加上四外厉鬼似的怪啸,凭空把一个灵山胜域,变成了一个悲惨阴森的境界。
  吕伟父女觉景象悲郁,令人无欢。一看牛子四顾张皇,望影先惊,早又吓了个面无人色。灵姑大怒,断定凶人在后追蹑,定要赶去。吕伟拦她不听,试再循声搜索,依旧东逐西应,不知所在,白跑了两段路,只寻不见影子。惹得灵姑性起,把飞刀放出,照那发声之处一指,银光如电,飞出老远,并未下落,怪声也依然未住。灵姑算计飞出已在数里之遥,凶人不会相隔这么远,以为飞刀仍须指人指地方始有用,仍不能以意杀敌,念头便冷了下来。又因凶人叫声有好几处,恐刀飞远,忽受狙击,难以防御,只得招回。
  哪知凶人发声望远,俱有器具,人隔尚远。飞刀神物,灵异非常,所去之处正是凶人藏伏之所,再过去半里,便可使之授首伏诛了。这里灵姑略一疏忽,以为前策无效,遂致日后平添许多麻烦。
  连搜无功,三人重又跑向回路。到时,天已人夜,身后凶人叫声方始由远而寂。过了危崖,见洞外漆黑一片,静悄无声,洞内也没有灯光透出。吕伟父女以为出了乱于,大是惊疑。跑近洞前,见洞口已由内用封洞大石堵上。灵姑还未走到,急得连声喊渊弟。
  同时王渊也在里面石隙中窥见,告知父母,一面移石,一面出声呼应。两下相见,方始放心。
  二人进洞点火一问,原来吕伟等三人走后,镇日俱无动静。王守常夫妻恐王渊又施昨日故技,由王妻看住他,不令离开一步。因要戒备凶人,三人都无所事事,只在洞前眺望。有时也绕往崖前去看一看,略停即回,始终没有远出半里以外。王渊自是不耐,便对父母道:“这座岩洞一边是深沟绝壑,一边是平原广野,凶人要来,必走崖那边的正路。偏生有这危崖挡住,凶人来时不近前,我们简直看不见他。如等近前,贼已到门,打得过还好,打不过就晚了。今早和灵姊前后查看,崖前一面都是极滑溜的青苔,只顶边上有藤蔓。崖势不是突出,便是笔直,最低处离地也有十来丈高。灵姊那么好的轻功都上不去,凶人更未必行了。这崖后一面近山沟处,倒是微微倾斜,并还有两三根石条,分两边成人字形直通到顶。虽然又窄又陡,仅容一人贴壁爬行,但是上下都是藤蔓,不须过于用力便能援得上去,下来更容易了。与其在洞前呆等,看又看不见,何不上崖市望?这一带只有这崖最高,多么远也能望见。不间能敌与否,俱可先打主意了。”王守常觉得有理,便依了他,只告诫不许往别处去。
  王渊应了,援藤上去一看,上面地势竟是平坦非常。崖顶所积的土,也比别的近崖一带地面深厚得多,丰草矮树,到处都是。左望隔溪,青原平铺,直向天边。排峰怪石,突出其间,或远或近,自为行列,竞奇挺秀,各不相谋。右顾广崖,蜿蜒如带,自顶遥瞩,势益雄秀。崖内虽有深壑梗阻,崖外却是好好的,未受当年地震波及。只是里许以外,渐与丘山为邻,若连若断,望不分明。路也高低各异,宽窄不一。这些夹连在左右的丘山峰岭,石脊多露,不似崖顶一片青绿,看过去好似一条极长大的苍龙,出没隐现于千山万壑之间。再看对面,便是来时道路。所有遥山近水,浅阜崇冈,奇石清泉,茂林广野,以及涧溪谷径之微,无不历历如绘,足可看出老远一大片。敌人如在三五里左近,绝难逃出眼底,端的绝好观敌市望之所。
  王渊不禁欢喜着拍手乱叫,连喊:“爹、妈快些来看,这地方多好!还可在上面盖房子,种谷子呢。”王守常夫妻年近晚年,只此一个又聪明又孝顺的独子,钟爱异常。
  这次万里投荒,深山随隐,一半固然为了家况清寒,平素信赖张鸿,为他力劝所动;一半也由于爱子生性好武,立志要随吕、张双侠学艺而起。一见爱子那么喜欢,不愿扫他高兴,间明上面可以望远,便遇敌人,赶回洞中防守也来得及,夫妻双双也一同攀援上去,到顶一看,果然洞前一带全景在目。王渊又笑着跳着,指东指西,说在上面建屋种地的话。王守常笑道:“呆儿,这么高陡难上,便是种点果树,还怕花果被山风吹落,种五谷更是不行。还有水呢,从哪里引来?”王渊笑道:“地种不成,横竖盖几间屋子,在这上头看看远景,望月乘凉总可以了。”
  王妻李氏笑道:“乖儿说话放小声些。你吕伯父和大姊都没回来,凶人人多厉害,你这闹法,这些山贼要是藏在近处,被他们听见声音,寻来还了得么?”王渊笑道:
  “妈胆子真小。那凶人只有毒箭厉害,只要不被他暗中偷射,明动手,他真未必打得过我们呢。不过我们人少,他人多,地理又熟,不知这次来多少,不能不细心一点。此时他只要敢从明处走来,一对一,谁怕他才怪。”李氏慌道:“乖儿快莫这样大胆。昨天因信牛子的话,只说这里安静,凶人不会寻来,你又说在近处看地,放你走了,好些时候没回。还有吕伯父宽慰我,说你品貌决无凶险,既住此山,应该历练,就走远回晚,决无妨害。可我仍在背地里担心,到你回来心才放下。后听你说走出多远,无心中又还遇见凶人,吓得我今天想起还心跳。怎又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来?再这样,告诉吕伯父和你大姊,从此不理你,也不教你武功了,省得胆子越来越大。乖儿,要晓得你爹妈辛苦半生,年纪都快老了,就你这一个命根子呀。”
  王渊见母忧急,正在认错宽慰,忽听“姑拉”一声又尖锐又凄厉的怪叫。三人俱说着话,乍听还当左近有甚怪鸟,不曾留意。待不一会,又听见第二声。王渊首先听出是昨日凶人叫声,急喊道:“爹爹,这便是凶人叫他祖先的声音,昨天追了我一路。莫不是凶人赶来了么?”王守常夫妻闻言大惊,各自握刀持弩,留神观察。只见空山寂寂,流水潺潺。一轮红日衔涌远山,放射出万道红光,照得山石林木索紫浮金。晚烟欲升,弥望苍茫,空中时有鸦群雁阵,点缀得深山落日分外幽旷,到处静荡荡的,哪有一点迹兆。看了一会,那怪声竟是时远时近,此歇彼起,越听越令人心悸胆寒。
  王渊觉着叫声比昨日所闻要远得多,还想发现凶人踪迹,看来人多少,再打主意。
  王妻李氏因吕氏父女久出未归,知道丈夫、儿子本领有限,稍有疏虞,便难禁受,早吓得面无人色,再三催促,力主回洞退守,以避凶锋。王守常也恐凶人行迹诡秘,万一藏伏近处,骤起狙击,有甚闪失。王渊不敢违逆,只得随同下崖。好在事前小心,牲畜、用具早已收藏入洞。三人进到洞内,李氏首先强着合力将洞口堵好,将连珠毒弩由石隙对准外面,谨慎戒备。
  待有顿饭光景,先听凶人叫声有远有近,俱在隔崖一带,虽然有些胆寒,还料他未必真个寻到。未后几声,竟似寻过崖来,就在洞外厉声怪叫一般。三人只当敌已临门,估量来人必还不在少数,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偏生封洞石头又厚又大,又从里面推堵,虽然事前堆积的大石,留有射箭观敌之用的孔隙,但是只能直看,两旁看得见的地方不广,只听叫声,看不见人。侧耳静心细听,没有步履叫嚣的声息。先那两声怪叫分明近在咫尺,绝未听错。正惊疑问,又听一声怪叫,似已过溪老远。随又连叫多声,那远近方向始终拿它不定。
  王守常夫妻因凶人既已深入到此,定知一点踪迹,必不会过洞不扰,疏忽过去。耳听叫声和应,低昂各异,远近不一,弄巧还是大举来犯,如非诱敌,便是牛子所说复仇以前叫几天,使敌人胆寒气馁,然后下手。吕氏父女出时,原定日落以前必归,灵姑虽有飞刀,也难防凶人冷箭飞矛暗算,越想心越寒。还算那怪声只在洞外叫过两次以后,即不在近洞一带出现。情知当时或可无事,祸患却正方兴未艾,眼巴巴只盼吕氏父女回来,好作御敌除凶之策。
  眼看洞外光景渐人黄昏,叫声忽然渐止,三人方在低声互说人怎还不见回,猛听又是“姑拉”一声怪叫,凄厉刺耳,仿佛就在洞口边上。余音摇曳,由近而远,听得甚是清楚,直似恶鬼夜叉飞呜而过,尾音拖得老长,方始衰竭。三人骤出不意,都吓了一身冷汗,越发不敢疏忽,手按弩机,由石隙目注洞外,哪敢再有声息。这一声叫罢,虽不听再叫,天却渐渐黑了下来。加以风生雾起,外观冥冥,一黑不能见物。耳听林木萧萧,泉声呜咽,宛若鬼啸。惊疑震撼之中,益发草木皆兵,忧心如焚。正急得无计可施,吕伟等三人恰好赶到,才放了心。一同移石入洞,重又将洞封好,就不透光处点起火把。
  大家都已饥渴交加,由李氏和牛子去煮夜饭,互相述说前事。
  吕伟因所去之处离洞甚远,一听说凶人叫声洞中俱都听到,料定大举来犯,正在四处搜寻自己踪迹,为数决不在少。嗣听王渊说起近洞三次叫声,后音又尖又长,心中一动。
  吕伟方和诸人谈说,牛子正取腊脯走来,牛子听众人说凶人来数不少,插口笑道:
  “主人们不知道,这多环族报仇,向来只是一个,各报各的,哪怕死了,后人再接,决不做那丢脸的事,请人帮他。这回乌加多带这三个同党,定有原因,昨天听说,我直奇怪到今天。我想这三个帮他的多环族,定是他什么亲人。不是犯了罪,被他们赶了;再不就是犯了罪,要拿他们人心祭神。乌加见我们厉害,怕仇难报,偷偷回寨,放了他们,约来帮他下手。这已经是没脸的事了,怎还会再多?莫听他东叫西叫,这还是头一两天,临下手的两晚,叫得更多更紧呢。这是他们祖传神法,不论有多少地方在叫,人还是只他一个。适才我们杀死了一个多环族,后来叫的共只两个:一个是乌加本人,我一听就听出了;一个是他同党。这里叫的定是另一个同党。一共三个多环族,不正对么?不信你们细想,我们听他叫时,至多两声紧挨着,像是分开地头一同在叫。如若真的人多,可曾听见他几处四方八面一齐在叫么?我敢保这里听见的只有一样叫声,隔些时候叫一回,连挨着叫都没有。再说他神箭没寻到准落在哪里,这几天乌加是不会寻了来的。我们又杀了一个多环族,就有人来替他报仇,事前也还是要在近处叫上几天,才会下手。
  这么早就担心啥子?”
  吕伟因他前后几次的话俱有不甚相符之处,已不深信。及听到后半说凶人人数不多,叫声乃是祖传神法,并举适才所闻叫声虽多,并不同发为证,再把王氏父子所说情景细加参详,不禁触动灵机。遣走牛子,重又仔细向王氏父子盘问,越想越觉自己料得有理。
  因还未十分断定,恐王渊知道,万一出寻遇险,仅背人告知灵姑,吩咐明日起留意查看,连王守常也未说起。饭后略谈,便即轮值安歇。果如牛子所言,一宵到明,毫无动静。
  次早起来,吕伟命将封洞石块重新加厚堆积,只留个供人俯身出入的小洞。众人相继出洞,在崖前后四处看了又看,并无迹兆可寻。一同吃罢早饭,喂了牲畜。因凶人出现,开垦一层暂时已谈不到,先除隐患要紧。但是凶人善于隐避,出没无常,来数多寡尚难断定,昨日又在洞前发声,远山搜寻,既恐他乘虚来袭,并也难于寻到他的踪迹。
  商量结果,为了万全,决计以逸待劳,不将人数分开,先候过几日,再设法诱使来犯。
  等到除了乌加,看别的凶人继续寻仇与否,另打主意。
  灵姑前日好容易找到这片沃土,巴不得早日建屋开垦,缓做自是不愿,但也想不出别的善策。午后同王渊援上崖顶眺望,到了日头偏西,俱以为凶人昨日许被飞刀吓退,回去不敢再来。否则牛子说他鬼叫都在黎明和日落以后,昨日那般叫法,分明知道我们踪迹,怎天到这时还没一点响动,
  王妻李氏因饭吃得太早,恐众人腹饥,煮了些面,做好午点,唤人人洞同吃。灵姑、王渊应声下崖,随众人洞,端起面碗,吃了两口,王渊嫌洞口被堵黑暗,要和灵姑到洞外吃去。刚起身要走,忽听洞外又是“姑拉”一声怪叫,比起昨日还要尖厉难听。灵姑听出叫声在洞侧一带,放下面碗,便往外纵。吕伟忙喊:“灵儿,小心凶人暗算。”灵姑随着外纵之势,早把飞刀放起,一道银光当先射出。等众人相继赶出,那飞刀已射向隔溪浅草地里,微落即起,随在空中盘飞,好似并无敌人在侧。隔溪一片广原浅草,休说凶人,连个寻常小野免也藏不住。
  众人方在极目四顾之间,又听一声怪叫,随风远远传来。接着东一声,西一声,有远有近,叫个不已。灵姑早收了飞刀,和王渊、牛子重上崖顶,四下眺望,凶人踪迹仍看不见。细听那叫声果是三样,偶尔也有两声相次同发之时。山风甚大,恰又是旋风,远近方向一点也听不出。有时正赶风大势逆,好似连那叫声一齐吹向崖西,听去颇远。
  只得下崖,匆匆把面吃了,出洞防查。耳听凶人递声怪叫,只不见人,无奈他何。灵姑因头一声骤出不意,未及留神细听,风。势又大,赶出四望,不见一物。恐凶人畏人远避,又把众人齐唤入洞。等到天黑,叫声越发凄厉,只不再在洞前出现。众人只得收了牲畜、用具,将洞口严密堵塞,候至明早再说。
  这一晚却不清静,“姑拉”怪声直叫到天明方住,夜静空山,分外阴森。吕伟知道凶人此举专为先声夺人,使自己这面胆寒心悸,吩咐众人照旧两人一班轮值。并将通中层洞院的道口用石堵住,以防夜间侵袭。余人依次安睡,以便歇息。
  次日白天,依旧无声无息。一到黄昏,怪声又起。灵姑不耐久候,说:“日里找凶人不到,又不能离洞远出。既在夜间出现,怎倒闭洞躲他?”执意夜里要在洞外守候。
  吕伟说:“不能长此受他惊扰,且待两日,诱他走近再说。”灵姑不听。当晚恰好风静月明。晚饭后,吕伟勉徇爱女之见,除王妻留在洞中外,前半夜把人分别埋伏洞外石笋后面。灵姑独带牛子援上崖顶,伏伺眺望。子夜过去,如无动静,再行回洞安眠。这时怪声正紧,若远若近,此鸣彼应,静夜无风,越发真切。灵姑不久便听那叫声余音甚长,摇曳空山,不是由远而近,便是由近而远;直似宿鸟初惊,飞呜而过,并不在一个准地方,越觉老父所料有理。无奈总不在崖一带发声,看不出一点形迹。枯守了大半夜,眼看斗转参横,天已夜深,吕伟再三催睡,只得恨恨而返。
  似这样守过三天。未一夜睡到天明,牛子忽从洞角惊起,跑过来说道:“主人们快起,多环族快叫到洞前来了。”众人侧耳一听,那叫声果与往日不同,除原来“姑拉”
  之声比前越近外,内中还杂着一两声从未听过的厉啸,只相隔比较远些。虽然一样也是“姑拉”两字,但很粗暴,一发即止,没有那么长的尾音。连忙一同起身。等到移开洞石,相继追出时,天已大明,怪声全住,又是毫无踪迹。牛子面带惊惶,说道:“再听厉啸一出现,多环族就快来了,不是今晚,便是明天。今天与往日不同,大家多加小心的好,看被他暗中刺死,挖了心去。”灵姑笑道:“这样倒好,我们还怕他不来呢。”
  日间无事。到了傍晚,怪声又起,果比前些日要近得多,那暴声厉啸却不常有,留心细听,啸声倒有一定方向,仿佛来自崖的西南,灵姑发现的新田一带,相隔至多不过里许。吕伟命灵姑留神,说:“这啸声定是凶人主脑,也许就是乌加本人。余者俱是党羽,不知闹甚玄虚,我们仍然静以观变,日内决可水落石出。”灵姑又欲循声搜索,吕伟说:“现时天晚,虽然月色甚好,那一带遍地野麻蔓草,高过人身,凶人最善藏伏,敌暗我明,不宜冒失。这里颇具形胜,进可以战,退可以守,还是坚守不动为好。凶人见我们不去睬他。势必逐渐试探着前进,只要一现身,便可除去。遇上时,不管人数多少,最好不要全杀,务必擒一活口,问出虚实,方能消弭隐患。”灵姑虽应诺,心中却打了一个主意,当时未说。
  众人见凶人逐渐进逼,情势愈来愈紧,个个小心戒备。直等到子夜过去,厉啸忽止。
  可是先一种怪叫更密,听去仍是有远有近。因夜已深,算计当晚不会便来。而且岩洞坚固,防堵严密,来也无甚可虑。吕伟便令众仍然回洞安歇,免被扰乱心神。
  这前半夜本该吕伟、王守常二人轮值,灵姑力说:“爹爹连日睡晚,我还不困,可令牛子伴我守夜,后半夜再行换人。”吕伟应了。灵姑便忙着堆石封洞,乘着众人不觉,将堵口一石虚掩,以备少时略为推移即可钻出。等众人相次睡熟,耳听洞外“姑拉”之声越来越紧,那厉啸也更近了些。静心细听,估量已到危崖前面,快要过来。料是时候了,先走过去悄悄把王渊摇醒拉起,低声告以机宜:叫王渊等己一走,将石堵好,代为防守,如有动作,急速唤醒吕、王等三人。自己虽只在崖前后一带寻敌,但是不可不防,千万小心。王渊素服灵姑,想要随去,灵姑不允,也就罢了。
  灵姑嘱咐好王渊,点手唤过牛子,告以出洞寻敌,除身佩玉匣飞刀外,又命牛子带上毒弩、绳圈。移开洞石,轻轻俯身钻出,隐伏洞口积石旁边,看着王渊由里面把洞口封堵。然后探头四下寻视,见月明如画,四无人迹。时有怪声四起,“姑拉”之声满空飞驰,越听越近,甚是凄厉刺耳,令人心惊。灵姑一问牛子,也说:“照这声音,相隔已近,说来就来,最晚也过不了明天。我们岩洞坚固,非常严密,不比别的山楼容易下手。只不知他想甚主意进去害人罢了。”灵姑见他说时音低语促,面有惧容,知他信神,便低喝道:“有我在此,你怕什么?我在你背上画道符,多环族就不能伤你了。”牛子闻言大喜,立时胆壮起来。灵姑假装朝他背上虚画了几下,低喝:“好了,放大胆子随我过崖看去。”
  言还未了,一阵山风刮来。忽听近侧“姑拉”一声惨啸,由身前斜飞而过,尾音老长。声音明在眼前,人却不见。月光之下,似有一枝短箭随声飞坠,落向隔溪浅草之中。
  灵姑想起日前老父所料之言,心中一动。忙即和牛子追踪越过溪去,在草里搜索,发现一件奇怪的东西。拾起一看,乃是一枝六寸长的铁杆,当中套着半截苇杆,杆上凿着七八个大小不等的孔窍,中有数孔蒙着竹衣,已多破碎。铁杆一头是一架拇指大小的铁叶风车,其薄如纸,已然卷折。一头扎着几根鸟羽。灵姑才知连日“姑拉”怪叫的,果非凶人自叫,乃是这类特制的响箭作祟。灵姑试命牛子用吹笛的法子吹那苇管各孔,吹了一遍,俱不甚响。再用弩弓一射,谁知那铁杆看去坚硬,却易断折,苇管更是脆薄,未等射出,吃弩弓弹力一振,苇管便成粉碎,铁杆也断为两截,落在地上。试拿半截向石上一敲,立碎数段。估量凶人射出必远,也不知那是怎么射的。
  灵姑满拟此物还要射来,必不止此,谁知等了一会,叫声又和前日一样偏向崖西一边,那响箭更不再现。于是悟出前一技响箭,和王渊第一日所闻洞前怪声一样,俱趁风力送来。又悟出凶人每寻仇以前,特意把箭四下乱放,发出怪声,以示神奇。山人无知,只当凶人自叫,找又找它不到,加上素日许多传说,益发疑神疑鬼,心惊胆寒。凶人等到敌人气馁心虚,神志怔忡,立时乘机而入,凶人本来矫健多力,射法甚准,自然容易得手。用的是声东击西之策。响箭的铁杆、铁叶不知用何铁质所制,又甚脆薄,触石即碎。适才那枝还是落在草地里,头上风车已然大半卷碎,一发不能再用。凶人又不朝有人处射,即或有一两枝被风刮来,山人粗心,除非眼见,决不知发声的便是此物。叫时都在黄昏日落以后,山人睡早,闻声先惊,更不易于发现。所以凶人得以横行南疆,猖獗多年,稍有不快,便即逞凶寻仇,无人敢惹。不想今日灵姑无意中发现他的机密。
  灵姑笑对牛子道:“你们真蠢。这枝短铁杆就是多环族的鬼叫,拿这个来吓人的。
  你们偏信神信鬼,吃他乘机暗算。今晚你总亲眼得见,该不怕了吧?”牛子得知叫声来处,再听灵姑一说,胆子越壮,悄向灵姑道:“我常听那受害的人家说,他这‘姑拉’叫声如在左近周围连声乱叫,就该下手了。害人时,快到极点,不管人在屋里屋外,是走路是立在哪里,只听近处天上叫得一声‘姑拉’,人便中毒箭毒矛,死在地上,有时连心都被剜掉。来的多环族只一个,哪怕有成千成百的人,多快的腿,一听声音立时追赶过去,就把一大片的草根根数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就是四面下了埋伏,远近合拢来,也是无用。多环族害人多在没有月光的黑夜,照今天这样叫法,风越刮越大,一会云起天阴,月亮不见,怕不等天亮就要来呢。”灵姑道:“呆子,他杀人时定是下完了手,人往东逃,他却把响箭往西射。那些蠢人只当叫的是他,照声音追,不想走了反路,正好放他逃走,如何能够寻到?你放心,他不来还可多活一两天,来了包他不能活着回去。”
  说时,风生云起,星月逐渐无光。只听厉啸忽然连叫三声停住,那“姑拉”怪叫却是移向远处。牛子忙把灵姑拉向石笋后面藏起,悄声说道:“我还忘了说,这样声音连叫三次,必来无疑。他万不想我们会在洞外等他,定往洞口想法下手。我们藏起来,他在明处,岂不好些?”灵姑也觉有理,恰在石笋后有一石块,便在上面坐定。牛子蹲伏地上,一同静以观变。二人俱当前有危崖阻隔,左边平原广野无处藏身,右边对崖险峻非常,人难上下,又有绝壑深沟不能飞渡,凶人必由崖前沿溪绕来,目光都注定一个地方。
  等了半个时辰,不见动静。灵姑不耐,意欲绕向前崖查看。牛子正把耳朵贴向地上静听,见状忙拉住衣角,不令她走;又比手势,叫灵姑听。灵姑静心一听,风声呼呼,越刮越大,别的什么响声也听不出。又隔一会,狂风怒号中,仿佛听到崖顶老藤咔嚓微响,跟着又有泥土坠落的声音。牛子又在扯衣角。灵姑回眼往崖顶一看,先是几点白光一闪,一条黑影捷如猿猱,从崖顶援藤而下。到了相隔两丈来高,轻轻一纵,便落在地上。二人藏身之处,两面俱有石笋遮掩,四面奇石林立,由里看外,甚是清晰;由外看里,却看不见。牛子还差一点,灵姑更是练就目力,一眼便看出来的不是乌加。因乌加未来,另外还有同党,心想:“敌已现身,飞刀一出匣,即可了账,何必心忙?不如再等一会,这样深固崖洞,看他闹甚把戏。”
  灵姑见牛子连打手势在催,把手一摇,定睛朝外注视。见那凶人身量比乌加还高大,颈上铜圈已然取下,套在臂上。背插两枝短矛,一把腰刀——乍见闪光的,便是此物。
  好似在崖上已先向下查看,料知无人,一落便昂着长颈,向崖上将手连挥。再看崖顶,又有一条黑影现身。先缀下一个二尺来粗,五六尺长,形如蔑篓的东西,看去颇有斤两。
  前一凶人接着,放在地上。跟着上面黑影也援藤而下。这凶人身材更高,头颈比前一个略短,依旧不是乌加本人。装束、兵刃俱与前一凶人相同。只双手爪特长。由手过时,闪闪发光,好似套有东西。两凶人见面,互朝岩洞指了指,一同下手,一前一后,端起那个蔑篓,径向洞门前跑去。到了,将篓放下,推了推洞口堵石,好似为难,又互相耳语两句,把篓抵紧洞口。后一凶人便伸手朝抵洞一头伸手一摸,又朝后面一按,微闻吱的一声。
  灵姑先当乌加必来,耐心守候。及见凶人到了洞口,因洞口堵闭严紧,万进不去,还想再等一会,看乌加到底来否,再行下手,牛子连打手势,也未理睬。正看得出神之际,忽听牛子悄声继叫道:“多环族要放东西进洞害人哩,还不放电闪杀他?”灵姑毕竟年幼,本不知凶人竹篓闹甚把戏,闻言方想起敌已深入,不问篓中所藏何物,决有凶谋毒计。不由大喝一声,手指处,飞刀出匣,一道银光直朝洞口飞去。同时那凶人手脚业已做完,回身要走,闻声大惊,当头一个首先飞步欲逃,银光已是飞到,围身一绕,立时了账。飞刀正朝另一凶人飞去,灵姑业已纵出,又想起要留活口,连忙一指刀光,盘绕空中,准备拦阻凶人去路,再命牛子用土话喝他降伏。
  谁知那凶人甚是凶狠,并不怕死,一见同伴惨死,敌人现身,更不计别的,一扬手,便听锵锒银连声响处,手臂上数十铜圈似雪片纷飞,分上中下三路,直朝灵姑飞来。跟着又取背上短矛、腰间毒箭,待要投射。灵姑万想不到凶人在飞刀压顶之下,死在眉睫,还敢反噬。事出仓猝,急切问不及收回飞刀抵御,也顾不得指刀杀敌。凶人飞环同时飞到,左右上下,数十丈方圆俱在笼罩之中,寒光闪闪,势绝猛烈,躲得了上,躲不了下,闪避极难,尚幸灵姑没有纵出石笋林外,左右俱有怪石可以掩护,见势不佳,忙往石后一闪。牛子刚刚站起,躲避更易。所以二人没受伤。只听锵锵锵锵一片铁环击石之声,密如串珠,石火星飞,石裂如雨。
  灵姑勃然大怒,正待指挥飞刀先断凶人双手,才一探身,忽见凶人手持短矛,高扬过顶,还未发出,倏地接连两声暴吼,丢了矛、箭,甩着两手,待要逃走。灵站料是中了王渊弩箭,两手俱伤,己无能为。大喝一声,手指飞刀,阻住去路。跟着带了牛子,追上前去。牛子用土语喝他跪下降伏,凶人也不答话,在刀光围阻之下,吓得乱窜乱蹦,无路可逃,只是不肯降伏。一会,咬牙切齿,颤巍巍伸出痛手,想拔背上腰刀。牛子大喊:“他要死了!”灵姑听,忙纵上前。凶人已然连中三箭,见仇敌近身,还欲拼死苦斗,已是无及。灵姑照准腰间软穴,腾身纵起,一脚踢倒。牛子早拿绳圈等候,见灵姑上前踢人,也将绳圈抡圆甩去,一下套住凶人长颈,拉起便跑。灵姑恐怕勒死,忙收刀先喝止时,凶人已被勒得闭过气去。牛子这才放心,将他捆好。
  灵姑喝骂,牛子道:“这多环恶狗厉害得很呢,不这样,他连抓带咬,休想捆得住他。”言还未了,凶人把气一缓,回醒过来,悄没声把身于一挺,照定牛子腿肚上恶狠狠一口咬去。牛子正站凶人头前和灵姑说话,先没有留神,如非凶人双手倒剪,捆得结实,身又受伤,打挺时用力太猛,双足擦地有声,牛子警觉得快,连忙纵开,差点没被咬上。凶人见人没咬着,急得连声怪啸,不住猛挣,在地上滚来滚去。灵姑恨他凶顽,赶过去踢了两脚。
  这时云破月来,风势渐止。灵姑见凶人相貌甚是狞恶,正想令牛子喝问乌加下落,猛想起:“王渊既在洞内发箭,分明见凶人一杀一擒,想已将人唤醒,怎这么大一会不见众人出来?”心中奇怪,不由舍了凶人,往洞口跑去。那打斗处相隔洞口已有十来丈远,还没跑到,便听洞内老父高喊:“灵儿。”一眼看到那庚篓尚堵洞口,微微有些动弹,好似里面藏有活物。料有变故,忙即应声,询问大家怎不移石出洞。吕伟在内忙喊:
  “灵儿留神,先莫走近。凶人放了两条毒蛇进来,渊侄差点被他暗算。如今一条已被我们合力杀死,一条缩退出去。这东西又细又长,眼放绿光,其毒无比。我们怕它伏在洞侧,又不知还有多少,不敢轻易出去。快把飞刀放出,仔细查找。”
  灵姑听老父喝止,早就停步查看,断定蛇藏篓内,尚未逸去。把话听完,刚把飞刀出匣,那篾篓倏地往侧一滚。跟着堵向洞口的一头,箭也似蹿出两丈多长一条怪蛇,看去甚细,果然头上有拇指大小一点碧绿的亮光,晶萤闪烁,宛若寒星。身子似未出尽,略为一拱,又在继长增高,势甚迅疾。灵姑手指处,银光飞去,只一绕,斩为两截,上半截落将下来,想系知觉尚在,身痛已极,落在蔑篓上面,电也似一卷,将蔑篓从头到尾连绕了好几圈,箍得那蔑篓嚓嚓乱响。晃眼工夫,当中高起,硬把长形束成扁形。里面也在奔腾跳动,好似还有毒蛇在内。灵姑更不怠慢,指挥飞刀连篓一阵乱绞,不消半盏茶时,蛇身寸断,篓也粉碎,现出无数断骨残肉,腥血淋漓,方始住手。高喊:“爹爹,毒蛇已然杀死。凶人杀死一个。又擒住一个活的,中了渊弟毒箭,不上药,怕活不长。快些开洞出来吧。”吕伟答道:“堵洞石头被蛇缠紧,毒太重,手不敢摸,正想法移呢。你看住凶人,尤其要留心他的同党,防他暗算。我们一会就出来。”
  灵姑应了。耳听喝骂之声,回头一看见牛子正拿刀背打那凶人两腿。凶人也不住咬牙切齿,猛力挣扎腾跃。互用土语厉声叫骂。灵姑赶过去喝住一问,牛子说:“凶人不由分说,只是大骂求死,凶横已极。一不留神,吃他踹了一脚生痛,故此打他。”灵姑正问之间,凶人一翻身,又想朝灵姑身侧滚来。灵姑心灵眼快,身手矫健,见状也是有气,就势踢了他一溜滚。不想用得力猛,将凶人肋骨踢断了一根,当时狂吼一声,痛晕过去。
  灵姑因“姑拉”之声忽然停止,心想:“这响声既是响箭,先时乌加故意将它射远,以为疑兵之计,人必藏伏近处。凶人这样狼嗥鬼叫,定已听到。此时叫声停歇,如被他愉偷暗算,岂非冤枉?这类凶人复仇心重,不借以死相拼,终以谨慎为是。”因牛子惯于伏地听敌,命他耳贴地上听了一会,并无动静。灵姑终不放心,意欲就着月光,登崖查看,又恐乌加已在崖顶潜伏,冷箭可虑。想了想,便将飞刀放出,护身前进。一直援藤上到崖顶,四下查看,只见斜月欲坠,明星荧荧,清光明晦之间,草树萧萧,随着余风,起伏若浪,看不出丝毫迹兆。知道凶人善于藏身,且吓他一跳再说。当下就指挥飞刀,在近崖一带四下飞舞,银虹过处,纤微毕照,顿觉星月无光,山石林木都成银色。
  似这样上天下地,电掣虹翔,往复驰逐了一阵。
  吕、王诸人已将洞石移开走出,看见灵姑独立危崖之上,手指银虹,满空翔舞,忙唤下来。凶人急怒奇痛,一齐攻心,晕死未醒。吕伟闻他凶横已极,乘他未醒,就势亲自下手,给他敷好伤药,然后照他穴道点了一下。凶人立即痛醒转来,见了众人,怪吼一声,又要挣起。那绑索乃吕伟来时,经范氏父子在山寨用重值选购,以备沿途遇见危崖峭壁,系缒牲畜重物,乃以各种兽筋、野麻紧密结成,又坚又韧。牛子绑得又甚结实,凶人一味猛力强挣,手足勒成很深的血印,身又受了重伤,依然忘命一般吼叫翻腾,不肯停歇。灵姑、王渊又要上前踢打。
  吕伟知这凶人留不畏死,就把他粉身碎骨,也所不惧。目前正要取他活口,非使怀德畏威,知道上了乌加的当,心怀怨恨,不能使其吐实。一面喝住众人,不要乱动;一面又叫王守常取些酒食出来,打算命牛子好言劝诱。谁知这凶人竟懂得汉语,转而破口大骂。吕伟刚把眉头一皱,一眼瞥见死山人身侧闪闪有光。定睛一看,正是那柄厚背利刃钢刀和那手臂上套着的大串颈圈。猛生一计,过去将其取下,悄向灵姑告以机宜。
  灵姑接过刀、圈,又把凶人自有的刀、圈一齐捡来,放在凶人身前,然后过去手指凶人喝道:“我是天上神仙姑娘,你不是不怕死么?我叫你死了做鬼都难,永世不得超生。休说你这野狗,便是你颈子上这些圈儿,也禁不起我用手一指。你那同伴因是逃得太急,也没等我问话就死了。我现在先做个样儿你看,把他刀圈砍断,再把他鬼魂也杀死,叫他永远不能投生为人。你要是肯听我话,问什么答应什么的话,不愿死,可以放你逃走;愿死,连刀圈和人一齐葬掉,再用仙法叫你好好投生。”凶人仍是一味叫嚣。
  灵姑知他听不进话去,便命牛子手持厚背刀,先用力照准死山人那一叠颈圈砍去,锵锒一片响声,颈圈层层扣牢,只上层震起多高,散了一地,下层纹丝未动。
  凶人在旁见状,哈哈大笑,声如果鸟,甚是狞厉。接着又用土语怒骂几句,惨叫了一声“姑拉”。牛子说凶人意思是叫死山人复仇,少时乌加到来,恶鬼助他把仇人砍成粉碎。灵姑大怒,喝道:“你这野狗死都不得超生,还敢猖狂!你不看这一堆废铁刀砍不动么?我是安心叫你看看我的仙法厉害,你把眼睛睁开,等我断给你看。”说罢,手指处,飞刀出匣,照准那堆颈圈上下连绕,只听琤淙连声,银光过处,铁环寸断,成了一堆碎铁。凶人本不知灵姑砍断乌加颈圈之事,目为飞刀银芒所眩,虽知不妙,还不甚相信这样百炼千锤、能刚能柔的精钢会成粉碎。等到灵姑收了刀光,定睛一看,不由目定口呆,惨嗥一声,呜呜痛哭起来。
  吕伟知他胆怯气馁,朝灵姑使了一个眼色,蜇向凶人身后,故作低声向王守常道:
  “他们山人真蠢得可怜,明明上了乌加的当,还不醒悟。乌加自从那天在寨舞场上被我们用仙法将他颈上铁圈斩断,业已吓破了胆,自己不敢来,却派别人跑来送死。你看他还在叫么?他见这两人死的死,捉的捉,早跑得没有影子了。盼他复仇,不是昏想么?”
  凶人边哭,边在偷听。听完,呆了一呆,忽向牛子道:“他们说乌加颈圈早已斩断,是真的么?”牛子便将前事说了。凶人一听,气得眼射凶光,目眦欲裂,厉声怒叫道:
  “我被这老狗骗了。姑拉大神呀,这该万死的猪狗,我们不能饶他呀!”吕伟虽听不懂他说话,看神情料已上套,便命牛子一探来意。
  原来昨晚两凶人,一名拿加已死,这一个名叫鹿加,俱是多环族中的小酋长,力气都比乌加大。因小时性野,父母早死,年幼无知,嫌颈圈勒束难受,颈子长得没有乌加长。山人虽是尚力,这一族风俗却以颈长为尊,因此吃了亏,没得做到寨主。乌加本极嫉恨二人,时常想方法陷害。这次未与吕伟等人开衅以前,已故意引诱二人犯了寨规,意欲杀害。全寨山人因二人曾经手搏虎豹,乃本寨力士,处决时互相观望,不肯举手罗拜。乌加知众人不服,心存顾忌,改判了两年囚禁,关在一个石牢以内,已有两月,每日受尽苦处。
  这日晚间正在切齿咒骂,乌加忽然同了所爱山女和一个心腹死党谷加,开了石牢,悄说上次保全不杀乃是己意,全寨山人好些不服。如今祭神节近,无处寻找生人,意欲将他们生裂祭神。自己因爱他们的勇力,特地偷偷放他们逃走。但须裂石为誓,以后应为乌加效忠效死,永不背叛。凶人野旷,囚禁本就难忍,再加乌加存心磨折,常不给食,终日饥肠雷鸣,苦到极点。又知本寨杀人祭神,生裂寸割之刑惨痛无比。立时化仇为恩,感激应允。乌加便命谷加将二人引往莽苍山中候命,言定事完之后,许他们回寨安居。
  凶人有甚知识,俱都死心塌地,信以为真,在山中候了数日。
  这日乌加来到,说是新近结了一个仇家,是个汉客女儿,就在附近居住,带有不少好东西,但不知道一定地点,要用矛卜请神。二人知道这矛神轻易不能妄请,又见乌加颈圈一个未在颈上。照着多环族,圈在人在,圈亡人亡,尤其寨主和酋长失落不得;如若失落,不特降尊为卑,威柄全失,还得定下限期,勒令复仇寻回,否则便成了众人奴隶,全寨之所不齿;如再被人毁去,更是永沦奴籍,没有出头之日。这片刻不能离身之物,怎会一个未带?心中奇怪。一盘问,乌加说是那晚放走二人之事被人识破,动了众怒,非要自己交出二人祭神不可。自己无法,只得说是放走二人,为的是要掳劫一家有无数珠宝货物的汉客,献给全寨享受,将功折罪。众人这才好些,但须脱下颈圈作押,要乌加亲将二人寻回。如今只要能杀死仇人,得了他的东西回去,便可无事。
  二人又被他哄信,杀了一只马熊,正在祭神矛卜的当儿,恰被王渊闯去。彼时四凶人中的乌加、谷加正在崖上石凹之中潜伏,拿加、鹿加也在近处,本要将王渊杀死。乌加拦阻说:“这样打草惊蛇,杀一个小孩,于事无补。”命三人乱放响箭吓人,自己暗中尾随下去。凶人眼尖:见王渊不时回顾,相隔颇远。正追之间,行经一处山坡,因无草木、岩石遮掩,恐被王渊看破,略停了停;打算等他越过坡去再追。不想王渊刚过去不久,正要起步,忽从坡侧深林内跑出十几只大马熊,一想因杀了它们的同伴,闻出气味,一现身,便朝乌加冲去。乌加知道这东西力逾虎豹。甚是厉害,日前杀来祭矛神,还是一只较小的;已费了无数的事,四人合力才得刺死,这么多怎敢招惹,不顾追人。
  回头飞逃,仗着腿快身轻,马熊虽猛,身子蠢笨,不能纵跃攀援,才得逃走。
  乌加先不知王渊走的不是正路,一过坡没多远便改了方向。次日仍照王渊昨日所行方向,寻了一早,没有寻到仇人踪迹。忽想起:“神箭已失,恐怕神怒降罚,就寻到仇人,也不能下手报复。仇人又会仙法,打电闪伤人,连颈圈都被斩断,何况是人。除了暗害,不能力敌,否则遇上准死无疑,反正仇须怂恿拿加。鹿加两个蠢人代报,何必自去涉险?”想定跑回,说了仇人相貌、人数,命二人一起往探。
  乌加料定王渊回去,必有人来。又看出连日谷加因知底细,虽然应允相助,神情却甚轻视;初来时二凶人盘问,又在旁冷笑。这人口直,老恐日后泄露机密,不用仇人,就二凶人便可将自己了账。意欲杀以灭口,未得其便,现正好觑便下手。因此等二凶人一走,便命谷加在崖顶破石凹中埋伏待敌。谷加见他全无感激之状,仍是骄横待人,发令严厉,心想:“自己为了忠心于他,连家都不顾,而所作所为俱犯大规,日后还不知道能回家不能。”心中不免大忿,积威之下,虽未十分发作,却也点了他几句,意思是叫乌加放明白些,不要忘了自身的事。乌加见状,益发存了戒心,除他之念便急。
  乌加正待下手,恰值吕氏父女带了牛子赶来。乌加早把灵姑畏若神鬼,哪里还敢上前发难。偏那不知死活的谷加,常跟乌加往来各寨,认得牛子,知他所通汉语比被擒的凶人鹿加还高得多。恨牛子帮助汉客泄机,自以为藏处绝隐,又有响箭可乱敌人的耳目,打算施展出凶人杀人惯技。因先前和乌加斗口怄气,匆勿上崖埋伏,忘带响箭。偷由上面绕向崖后,举矛示意给乌加,自己这里下手,他那里便放响箭,以便将其余二人引入歧途。乌加这时藏在崖侧一个土坑里面,上有草棘遮掩。望见谷加在崖顶后方举矛打暗号,明知敌人近在咫尺,又是大白日里,三个敌人倒有两个会仙法,一旦被发觉,休想活命,心中却巴不得谷加自寻死路。因此不但没有示意拦阻,反倒作势催他速急下手。
  等谷加举矛要发,乌加还恐敌人万一不曾发现,特地把一枝响箭径朝崖顶上射去。
  那响箭原是多环族秘制,平日与外族交往,无论情分多好,从不泄露分毫。杆是精钢和药未淬制成的细杆,中套发音的苇管。箭头上有一极薄铁叶风车,箭柄绣有鸟羽。
  发箭之物也是一个特制的钢筒,中设机簧。发时只要不遇大风,远近随心。箭质甚脆,触石便成粉碎。那“姑拉”怪声只发一回。问或落在浮土软草之中,都不会完整,敌人拾去,决不知它用处。每次害人仇杀,总在下手以后将箭往相反路上射出,以便遁走。
  各山寨土人见他杀人之后有声无迹,畏若神鬼,实则此箭作怪而已。
  谷加手中的矛刚掷出手,猛听头上响箭飞过,“姑拉”一声,料到乌加不怀好意,知道上当,下面银光业已飞到,立时了账。
  灵姑杀了谷加,搜出腰刀,又将尸首号令示儆,跟着往下搜索。乌加见飞刀如此厉害,益发吓得亡魂丧胆,一面放出响箭把敌人引向远处,一面飞步逃跑。拿加、鹿加正往回赶,途中与乌加相遇。乌加不敢告知灵姑厉害和谷加已死,以防胆怯。只说发现仇人踪迹,正好放箭吓他。叫二人随他一同藏好,四外放箭。直到吕伟等三人回去,他遥遥尾随,看明所居之地,才假装自己也是外出寻敌,刚往回走,放了些箭,怎不见谷加响应?故意同看,发现谷加已死,才向二凶人说:“谷加定是适才分散落单,遇见仇人走来,寡不敌众,被他杀死。杀了我们的人,还敢将刀夺去,此仇怎可不报?”二凶人本和谷加有亲属瓜葛,果然大怒,咬牙切齿,非代复仇不可。乌加这才说起敌人厉害非常,又是汉客,诡计多端。并说:“你们看谷加藏得那么严密尚且被杀,人数又多,平日杀人方法恐无甚用。想报此仇,非听调度不可,也许十天半月,三月五月,都不一定。”二凶人间计,乌加知非仇人对手,当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所以当晚并未放箭生事。
  事有凑巧。第二日乌加和二凶人因复仇日期未定,所打山粮剩得不多,当地虽有野果,却无野兽。只马熊偶有发现,但既猛恶,皮又坚韧,四人合力方始弄到一只,还几乎受伤,不敢轻去招惹。商量了一会,打算乘着日内无事,去远处猎兽。凶人身手矫捷,行路如飞,不畏艰险,习知蛇兽藏伏之处,又能闻风嗅味。往山阴晦塞之区走才数十里路,便闻到腥风中带着兰花香的臊味。凶人最嗜腥膻,佑量前途不但藏有各种猛兽,而且还有极厉害的奇怪东西。凶人野悍,也不害怕,依旧往前找去。
  三人所行之处,恰在一座极高大的峻岭背面,乱石杂沓,地势坎坷,甚是险峻,几乎无路。一会走入一大片森林以内,地既卑洼,日头又被来路峻岭遮住,黑压压不见一丝天光。那些林木俱是数千年的古树,小的也有数抱粗细,高达数十丈。森林耸立,虬干相交,结为密幕。地下落叶堆积甚厚,有的朽腐,有的霉烂,发出极难闻的气息,毒蛊蛇蝎穿行其中。走着走着,前面树干上星光闪处,就许挂下一两条长及丈许的大蛇。
  凶人本常以蛇为粮,身带一种奇膻之味,寻常蛇类多半见即畏避,并不在意,只嫌林中黑暗难走。乌加便说:“这里蛇多,足可随时来此取用,何必再走多路?”拿加。鹿加却为那香中夹臭的怪味所诱。说蛇吃多了身上发痒,不如打野东西好。横竖没事,坚欲一探就里。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擒怪蛇 奇迹述穷荒  逞凶心 巧言诓野民
 
话说乌加等三人正走之间,闻见那怪味越来越浓。三人正在心醉,忽觉林中四处寨饵乱响,身侧不远暗影中,时有一条一条长长短短各色影子,由树梢草皮之上朝前如飞穿过,有的头前还有两点或红或蓝的星光。凶人对这类事自是当行,一看又知前面有了奇怪蛇兽之类,林中群蛇定是闻了它的奇怪香气,不是赶去献身送死,便有一场恶斗残杀。凶人天性残忍,最喜冒险残杀,这原是平日最爱看的好戏,又知那斗处地势一定险峻非常,又是有天光的明爽所在,一则藏伏不难;二则深知这类蛇兽习性,当它们斗时都是一心注敌,决不二用,只要看出它来踪去迹,避开正面,不去惹它们,明明被看见,也若无睹。互相商量,前进之心更决。
  三人又走一会,因离高岭已远,又当日中之际,林内逐渐现出天光。再往前走,林木渐稀,那四外的蛇东三条,西两条,似箭一般昂起个头向前穿行,络绎不绝。因为数多,凶人也没敢招惹。仗着视听灵敏,身手矫捷,左闪右避,随着蛇行方向飞奔赶去。
  又追有顿饭光景,前面天光透处,闻得各种野兽猛啸之声,森林业到尽头。
  三人出林一看。除了来路,余下三面仍有森林包围,郁郁苍苍,甚是幽晦。只当中一座小小的孤崖,四外方圆不过百亩,高只三数十丈,上丰下锐,石色墨绿,寸草不生,光滑如油。石面凸凹百出,多是上突下缩,险峻非常,便是猿猱也难攀登。去的这一面凹进去一个深穴,黑暗暗不能见底。面前一个大约数亩、形如锅底的沙坑。坑外一大片水塘,波平如镜。地均赤沙,间生几株荆棘,一丛短草,也都瘦小枯干,憔悴可怜。那香气似从崖底暗穴中透出。怪物尚未发现,可是崖前却有一桩奇事惊人。
  原来这时四外树林中的蛇类已然不少,大小不一,飞也似奔来,一到便往坑底投去。
  到了下面,各把身体一旋,盘成一堆,将头昂起,对着崖穴红信吞吐,虎虎发威,却无一条敢于钻进。凶人因在上面,只能看到对面半边,已有数百条之多,陆续投入的尚还未断。更奇的是,当中对崖背水一面坑边上,还盘踞着数十只虎、豹、豺、灌之类的猛兽,也是面向崖穴怒啸,声甚悲厉。凶人也不知这些东西是争斗,是送死,情知厉害,也不禁有些胆怯。想乘怪物没有出斗之时,找一隐秘地点藏躲,隐身林边。细一寻视,只崖腰上有一块突出的奇石,不特居高可以望下,而且周围又滑又险,蛇、兽之类都爬行不上,最是适当。偏这面上不去,须由崖后绕过,用身带索钩抛挂石尖援系,还不知能上与否。想了想,只有此法最妥,除此无路。
  正端详问,乌加忽然想起一事,顿生毒计,意欲乘机一试。于是招呼二凶人一同飞跑,由崖后绕向对面。适才看去虽近,到后再看,相隔却远。还算好,离怪石不远尚有两块同样怪石,参差斜列,凌空突出。最近一块相隔不过两丈高下,如有索钩,挨近掷索攀升,尚非难事。心中大喜,忙将索钩掷上去。乌加先援上去,又把二凶人引上。再用索钩飞渡上了第二石。这样不用再到前石,下面景物已可看出一半。乌加因那第三石恰突出在暗穴之上,往前略一探头,只要目光所及便能看见,虽然隔远势难,仍然不避艰险,飞渡过去。乌加刚刚到达上面,便见下面群蛇纷纷将头左右摆动,身子时伸时缩,有的还发出嘘嘘的叫声。对面坑沿所有猛兽啸声也越猛厉。蛇、兽如此发威,已是悲愤已极,穴中透出来的香气更显浓烈,闻到鼻孔里,令人心醉,身子发软。晃眼工夫,群蛇的头忽都挺直,不再颤动,闭目合口,烛杆也似,呆呆地高高下下挺在那里,动也不动。那些猛兽也停了叫啸,各把大口张开,蹲伏坑沿,瞑目若睡。
  乌加正不知是甚原故,崖底暗穴中倏地有两点拇指大小的绿光一闪,慢悠悠一拱一拱地游出两条细长的怪蛇来。定睛一看,那怪蛇身长不下十丈,细才如指,尖头尖嘴。
  一只独眼炯若寒星,光芒闪闪,与头一般大小,连额带嘴一齐盖住。尖嘴看去不长,一条红信带有双叉弯钩,吐出来却有将近两尺长短。吞吐之间,露出不下四根钢钩似的白牙。通体墨绿颜色,四外满生逆鳞,微一开合,直似千万根倒须刺,根根可以竖起。两条一般大小长短,分毫不差,相并走出,缓缓前游。有时把前身昂起,探出老高,看去皮骨甚是坚硬。
  乌加猛想起立处相距坑底不到二十丈,这般身长的怪蛇,如被它用尾尖着地蹿将上来,急切问退避无路,难免受害。刚嘱咐二凶人紧握手中腰刀,按定毒弩,以防万一,那两条怪蛇业已分向两旁,在群蛇圈围之中相向盘旋了一阵,重又聚到坑的中心。歪着个头,用那独眼东一眼,西一眼,左右看了一看。
  群蛇好似延颈待命,俱都下半身盘成一堆,上半身闭目挺立不动。内有三条大蛇:
  一条盘在左边,头昂丈许,粗几近尺;右边两条稍小,都是山中的乌峭毒蟒,其长总在三四丈之间。想是等得有些不耐,左边那条最大的首先长颈略为一弯,睁着半边眼睛偷看动静;右边两条也似学样,相继有了动作。全场中只这三条最为粗大,余者均不过一丈上下,还有数尺长短的。怪蛇所注目的本就是它们,这一睁眼动转,直似批了它的逆鳞,犯了大忌。立时红信吐处,身子似箭一般,咝的一声滑沙之音,分向中左右三蛇蹿去。
  左边大蛇瞥见怪蛇飞来,许是怕极,滋溜一下,身从盘中笔直朝天冲起。还没冲完,怪蛇已然蹿到,随着往上高起之势,由大蛇颈起,连身绞去,其势捷如电掣。只见大蛇似转风车一般连转不已,人还没有看清,二蛇已然绞成一条。怪蛇身子还有小半条在地上,上半身却与大蛇并立,旗竿也似钉在地上。靠近左边的一条先遭了殃,怪蛇一过去,也是身往上升,朝天直蹿,吃怪蛇如法炮制。这条大蛇只饭碗粗细,两丈长短,怪蛇前身没用到一小半,便将它缠了个结实。
  四蛇相互一缠,余下大小群蛇好似怪蛇这顿午餐已然到口,欲望已足,不致再吃它们身上血肉,各一口皇恩大赦,不再闭目等死,疾逾漩溜,纷纷睁眼舒颈,掣动身子,掉转蛇头,齐向各蛇来路的坑沿上蹿去。三蛇中另一条大蛇也乘纷乱中,跟着蹿起身子,想逃。怪蛇已然将它看中,哪肯放掉,掉转后半身,电掣一般,一尾巴甩将过去,正钩住大蛇下半身,滋溜溜疾转如风,往上缠去,晃眼缠紧。怪蛇中段横摊地上,一头缠紧一条,连另一条怪蛇,同时竖起三根彩柱。眼看越勒越紧,蛇身倒刺波纹也似微微起伏,一会便深深陷进皮肉里去。勒得那三条比二怪蛇粗逾数十百倍的大蛇鳞碎皮裂,腥血四流如注,周身上下肌肉一齐颤动。
  较小的两条中的一条,上来便被怪蛇尾尖刺入颈问,目闭口合,似已半死,并未丝毫抗拒。另一条疼得目闪凶光,头不住左右摇摆,口却闭得甚紧。苦于挣脱不了,偶然嘘的一声悲呜,口微张动,怪蛇一颗尖头便似投梭一般钉到,同时那二尺来长的钩舌,跟着对准蛇口射去,吓得那大蛇慌不迭又把口闭上。
  这两条好歹还多挨了些时候,先一条最大,性最猛恶,所受也最惨。大蛇被怪蛇缠住以后,先是拼命抗拒挣扎,将怪蛇激怒,身上倒钩一齐伸缩,只用力一绞,便把大蛇鳞皮绞穿,深深陷没肉里,成了一条螺圈形的细槽,乌鳞开处,白肉绽翻,紫血顺着裂缝,由头至尾,细泉一般顺势畹蜒下流,晃眼地上便是一大摊。大蛇想也知道厉害,本来没有张口怪叫,大约负痛不过,一着急,把头往前一伸,猛张大口,嘘的一声惨叫,吐出火焰也似的朱红信子,径朝怪蛇咬去。怪蛇怒睁着那一只亮晶晶碧绿怪眼,凶光闪闪,本来就盼它有此一举,这一张口,正合心意,尖头一扎,便往大蛇口中直射进去。
  这一咬一钻,恰好凑个正准。大蛇原是奇痛彻骨,情急忘形,及被怪蛇穿进嘴去,才知上当,想要闭上,已是无力。那怪蛇身子也真坚硬,一任大蛇用力合口猛咬,竟无丝毫伤损,依旧往它口里钻去。一会,蛇身连弯了几弯,怪蛇下半截身子逐渐缩短,倏地蛇身往起一挺,往侧一歪,啪的一声,笔也似直倒将下来,横挺地上。
  那边两条,也相继遭了同样的命运。一条早死,身子被怪蛇细尾生生绞断。另一条被怪蛇缠住上半截,痛死也咬紧牙关,不再开口。怪蛇情急,去咬它的七寸。那蛇躲闪了一阵,终于被怪蛇把身子连转,绕转到了颈间,不能动弹。然后照它七寸上连咬几口,咬穿一洞,钻了进去。
  坑沿上的一群野兽见状,也和先前群蛇一般,悄没声地纷纷四散。这时第二条怪蛇刚往腹中钻进,一同倒地。头条怪蛇上半身已钻入蛇口老长,忽然一阵翻滚,将中段散开,解了缠勒,跟着大蛇近尾梢处一阵颤动。看神气,已将穿透,就要穿皮而出之状。
  三凶人在崖石上面正在惊奇骇视,看得出神之际,猛一眼瞥见左侧森林外一堆高只半人的乱石后面,跑出三男一女四个野民。两个身背大篾篓,腰佩弩筒;两个各持一根带尖长铁钩。俱都身穿光板皮衣裤,头戴虎皮帽儿。衣帽上面好似缀有极密的铁钉,亮光闪耀,甚是锋利。手上也戴着一双皮手套。全身上下,除眼和口鼻露在外面,几乎都被带钉的皮裹住。四人边走边打着呼啸,好似时机已至,不可错过,跑得更是飞快。到了坑沿,纷纷纵落,齐向先死那条大蛇身畔奔去,到时,大蛇尾巴上皮肉已向外凸,眼看怪蛇就要钻出。内中一个年老的,慌不迭把篾篓头上一个碗大活口抽开,罩在蛇尾凸起之处。旁立两个双手握紧长钧,觑准下面;另一个从怀中取出一束野草,分给三人,各含了些在口内,手握弩筒。四人都目不旁注,神情甚是紧张。待不一会,篾篓忽然动了几动,估量蛇已入篓,四人立时面带喜色,一人竟将身子压向篓上。怪蛇身比大蛇长几三倍,虽从蛇口内穿尾而出,后半截还有好几丈长在蛇口外拖着。自从上半身进去以后,势子早缓。及至头一入篓,立时加快起来,眼才几眨,后半身已进了蛇口。
  三凶人方以为怪蛇有凶恶的利齿和倒刺,那么坚韧的大蟒鳞皮尚且一勒便碎,一咬便穿,竹皮制的篾篓怎能关得住它?况且力大非常,人决难制,被它穿将出来,四人准死无疑。谁知那怪蛇竟似遇见克星,不消片刻,四人便将篓翻转,关上口门,蛇已全身入内,并未动转。
  四人分出一人看守,跟着又往另一大蛇前奔去。后一条怪蛇前半已钻入蛇腹,后半又缠紧一蛇,似放未放,中间空出一大段,一同横卧在地。四人见了这般情状,为难了一阵。眼看大蛇尾上又不住乱拱,俱都面带惊惶,着起急来。为首老人赶忙拿着空篓,开了口门,罩将上去。跟着又打手势,内中一个女人忽告奋勇,从身旁解下一根细藤,就怪蛇中段微拱之处,由身下空隙里穿过。目注篾篓微动,蛇已入篓,赶忙下手,拦腰一束。怪蛇似知有人暗算,半截带着大蛇的后尾便卷了过来。幸亏山女早有防备,轻轻跃过。怪蛇虽然力大,毕竟带着两三丈长的蠢重东西,不甚灵便。扫了几下,没扫着敌人,便安静下来。上半身往篓里钻进,下半身拖住大蛇前移。
  山女见怪蛇不再乱扫,忙又从身畔取出火种,点燃了一根短短油松,轻悄悄掩了过去,往蛇身系藤之处一点。说也奇怪,那么一技青枝绿叶的细藤,竟是一点就燃,晃眼立尽,其快无比。紧跟着山女用手中带尖长钩,照着焦藤烧过之处,猛力往下戳,怪蛇立时分为两段。前半护痛,往篓口猛力钻去,比前更快;后半截还有三四丈长短,立时四处乱甩起来。这时老人按紧篾篓,两男各持钩弩,在旁准备。山女独自下手,无人顾及。当她持钩下扎之际,老人猛一回顾,蛇身系藤之处正当中段,不由大惊失色,忙即挥手叫山女急速往前逃避。山女想也知道厉害,手往下一落,借着长钩撑地之势,身早向侧飞去,当时手忙脚乱,没有明白老人心意。蛇身弯转卧倒,她这里刚撑钩纵出,手还未放,中段三丈多长的蛇身早甩将过来。幸而有那长铁钩先挡了一下,蛇身新烧断处中了藤毒,有些麻木发颤;山女身着皮衣,又有防御之法。否则这一下纵不将人打成两截,也必受伤无疑。山女知避不脱,一“面狂喊求救,一面双手往上一伸,恰好被那怪蛇断处一下拦腰钩紧,搭了过来。山女赶忙随着去势飞跑,总算没有跌倒。怪蛇将她拖近,后面身子一凑,将山女紧紧束了三匝。
  老人叫山女不可抗拒乱动,少时自会解开。山女会意,一味顺势而动,听其自然。
  怪蛇虽然身长厉害。到底是个下半截身子,而且无甚知觉。将人束住以后,倒刺张了几张,俱被山女皮衣上的尖钉阻住,刺不进去,除却紧缠不放外,并无别的伎俩。就这样,山女已被束得面容惨变,无有人色。苦挨了好一会,一直挨到三男把怪蛇收入篓内,关了口门,奔将过来,断蛇身子仍在微动,势已比前差远,然而所缠的人和大蛇始终紧束,不曾松懈分毫。
  三男一到,并不用腰刀去砍。各从怀内腰间取出两尺来长,与先前一般的细藤,共有四根。老人拿在手内,向山女身上怪蛇缠处比了又比,意似嫌它不够。山女见男山民为难,又失声叫了起来。老人一面安慰;一面命男山民用一根细藤半围蛇身,双手拇指各按一头,紧按在山女身上。另一男山民取了一根长钩掉转,用钩尖紧按藤上。命山女头往后仰,自己击石取火,点燃一根尺许长的油松。等火引旺,往那细藤上烧。那藤依旧一点便燃,宛如石火电光,一瞥即逝。四根细藤半围在蛇束之处,依次绕完。每烧一根,老山民便仔细端详,比了又比,十分审慎,唯恐烧错神气。这里人才一点,男山民的手立即放开。焦藤气味似颇难闻,三个山民都有不耐之状。山女因躲不掉,更是难耐,拼命把头往后仰。藤刚烧完,怪蛇发亮的鳞皮上立时晦暗无光,现出一圈焦黄痕迹。老山民一声招呼,二山民同时下手,各取长钩,叫山女把肚腹使劲内凹,贴着皮衣,仔细插向蛇身之下,用力一挑,蛇身烧焦之处便顺焦痕中断,挑起了两三寸。这才看出蛇腹倒刺好些竖起,与皮衣错综相连,纠结难开。老山民看了一看,命二山民重用长钩,一人钩住一头,往两边猛力分扯。山女也跟着使力挣扎不动。两男山民费了好些力气,挣得脸上青筋凸露,才见怪蛇由山女身上一点一点离身而起,一人扯落了一段,落在地上。
  跟着再扯二回。蛇身一共缠了四匝,解到后半与身相连之处,越发费劲。
  三凶人在大石上都看出了神。乌加业把毒计打定,先想等四山民事完,用毒弩射杀,夺去他的怪蛇,以为复仇之用。一则目睹四山民竟把这等厉害的怪物用一个篾篓制住,刀箭不入,细藤一烧便断,许多神奇之处;二则又不知巢穴所在,人数多少,力气本领如何,动手是否一定能打得赢。看他们跑得那么快,只要被逃走一个回去,招了多人前来复仇,岂不又树强敌?最要紧的是,如用此蛇害人,须知制法禁忌和怎么驱使。四山民既留活怪蛇,不肯杀死,必有制法。此时就是硬夺过手,不知底细,大蟒都能绞断的东西,薄薄一个篾篓决关不了,一个弄不好被它钻出,岂非仇报不成,还要受它大害?
  踌躇不决。忽见三男山民在扯那最后一圈,因为藤少,不似前两三圈烧的地方多,只烧了一处,留得最长,又与怪蛇下半身相连;加以两男山民力气差不多用尽,累得气喘吁吁,甚是为难。乌加本愁没法和四山民亲近,见状方笑他蠢,不先把蛇身弄断。倏地心中一动,忙把心事悄声告知二凶人。乌加于是大声怪叫:“你们累了,我来帮你们。”
  一面援索下纵,如飞跑去。
  其实四山民早见三凶人伏身崖腰危石之上窥探,虽不知来意好坏,自恃本领,并未理睬。忽见跑来相助,山民性直,无甚机心,两个年青男山民又当力乏须助之际,更不客气,说一声:“好。”便把手放开。二凶人先以怪蛇所缠三四匝俱已解开,剩这不到一圈的蛇身粘在山女身上,还不容易?当下把钩竿接过,乌加和拿加各用足力气往下一扯,只说一扯便开。谁知吃力异常,费了老大的劲,仅扯了两寸光景,再往下扯,休想扯动。乌加见二山民扯头两圈虽也显得费力,并不似自己这样艰难,可见人家力气竟大得多,亏得适才没有轻动,否则不用说蛇,就这四人也非对手。心中吃惊,仍要面子,不肯松手,恨不得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勉强又扯了一阵,好容易将前面围身的两半截扯到将近平直,底下休想再扯落分毫。
  二凶人正大发狠使力,老山民忽然手持腰刀,过来令住手。将刀尖插向山女当胸衣缝之中,一阵乱挑乱割,将缝衣麻筋挑断扯破。山女双手本未束住,忙把身子一挺,就势退下。怪蛇身子仍然连在皮衣背上,三男山民一齐下手,用刀连割,将皮衣齐蛇缠处割裂。仅剩一条二指多宽,二尺来长的皮粘住蛇身,没法扯脱,便由它去。山民女子多有不讲贞操的,但是妇女的双乳最是贵重,非父母、丈夫、情人不能触动。山女走单了,被人强奸,有时她也顺从,只把上衣或是筒裙连头盖脸往上一蒙,任所欲为。事完各自东西,决不闯祸。如不经她本人愿意,自动把衣裙放下,硬要亲嘴摸乳,立以白刃相加,拼个死活。哪怕当时打不过,早晚之间也必寻仇,不报复了不止。尤其这种深山之中的猎虎族人,更把妇女双乳看得贵重,轻易看都不许。乌加自然知道这种风俗,虽知山女危急之际,照例不会计较,为了表示相助纯出好意,决心对那山女献媚,有甚意思,见她脱衣服,一打手势,三凶人一齐背转身去。这一来,男女四山民俱都高兴,连夸好人。
  老山民随即把自己衣服脱下,与山女穿上。又命男山民砍了三根饭碗粗细的毛竹,削去枝叶。除去山女,两人一对,分三对把断蛇、死蟒一一抬起,搭向坑沿之上,用索系上。最后才将两篓系上。一同到了上面,老山民便指着三条死蛇,叫凶人随便取上一条。这乌峭大蛇,山民视为无上美味,皮骨又与汉客换东西,原是极重谢礼。乌加忙说不要酬谢,自己也为这怪蛇而来,只不知下手之法,没敢乱动,可否租借一月,要甚重酬均可。老山民笑道:“你想借我的神线子做什么用?那里有金银豆喂它么?”乌加摇头说自己是个寨主,因有一个大仇家在此山中居住,特地舍了家人地位,一心来此寻仇。
  好容易才得寻到,无奈仇人人多势众,防御严密,凭打决打不过。日前打山粮,无心中经此,看见这蛇如此厉害,有心把它弄去,只想不出用甚方法。实在不知什么喂养禁制,那金银豆更连豆名都未听说过。
  老山民笑道:“你连金银豆都没一颗,怎能要它?一旦发起兴来,莫说你只三人,便有千人万人也休想逃得脱几个,岂不是昏想?这东西跑起来比风还快,多粗大树也受不住它尾巴一打。我们守它两个多月,因为一个汉客郎中要它配药,费尽心力,还亏得恩人指教,采来几根烧骨春和几捧金银豆,差一点把命送掉,才捉到它。它最爱吃那豆,一吃就醉得乖乖地,听人指使。豆却一时也少它不得,只稍微一动,便须放几十粒进去,才能照旧驯服;慢一点,多么结实的家伙也穿了出来。不过我这篾篓是蛇眼竹皮所结,里面都用药油浸过好多天,不是把它逗急或是真饿,不敢用它尖头钻咬,要好得多罢了。
  你拿了去,如何能行?”乌加知道厉害,便请老山民同往相助。老山民间知他仇家是个汉客,益发摇头,说自己一家染了瘟毒,眼看死绝,多亏那迷路郎中所救。因恩人是个汉客,自己曾经对他发誓,永不用自己的手再伤一个汉人,这事决办不到。
  乌加知不能强,便说只要把法子教他,给点喂的东西,借用几天。事成回寨,决不借重酬,寨中财货任凭取走。同时又问金银豆是什么样儿。老山民从腰间解下一个兜囊,摸出几颗。三凶人一看,那金银豆大如雀卵,有的金黄,有的银白,有的半黄半白,闪闪生光,竟是多环寨左近瘴湿地里野生的鬼眨眼。其性热毒,山人偶用少许和人酒内,埋地三五年取出,作为媚药,非常猛烈。内生密密细毛,一个采择不尽,便出人命。加以禁忌甚多,山人心粗,十有八九没弄好,饮后狂欲无度,脱阳而死,或渐渐成了废物,以致无人再敢制用,遍野都是。因为这类东西秉天地间至淫奇毒之气而生,颇有特性,每当日落瘴起,满地彩氛蒸腾,它却在烟笼雾约中一闪一闪,放出金银光华,恰与南疆中所产黑鸟恶鬼头的眼睛相似,所以叫做鬼眨眼。并不是甚希罕之物。忙道:“这金银豆我们那里多着呢。”
  老山民本为他甘言利诱所动,听他先连金银豆的名都不知道,忽然又说他寨中出产很多,又喜又疑。忙问此豆何时开花,何时结实,有何异样。乌加便道:“此豆产自卑湿瘴毒之区,四季都有,以产处的毒岚恶瘴多少厚薄为定,冬季较少,夏秋之交最多。
  花是朝合夜开,午后结子,黄昏将近长成。颗颗匀圆,灵活闪动,宛如鬼眼。出生虽多,但是移地必死。只因名称不同,见了始知。”
  老山民原代汉客千方百计搜寻此物,如能多得,除配贵药不算,还可用它养下一条活的神线子,用处更大。又值汉客远出,要隔半月才回。这蛇除了汉客所配灵药能化,刀矛箭斧均不能伤。凶人又说如允借他报了此仇,除财货外,此后当地所产金银豆可以常年借给,取用不竭。乐得趁那汉客未回,借给他一用。当时由老山民传了克制、喂养、驱使之法。老山民本想只借一条整的,乌加又贪又狠,唯恐一条不够,定要连那断蛇一齐借去。老山民经他苦说,只得允了。又说不怕蛇伤,只愁蛇跑。教乌加把二蛇装入一篓,放时千万只放一条。伤人之后,用金银豆一引即回。否则二蛇同放,回时势子略凶,人一害怕,不敢持篓相对,有一条走去,那一条必然尾随,不特被它逃走,还要伤人。
  先不肯借,也是惟恐万一失落。有一条在,那一条便有法子引它回来。如今都借了去,一毫也大意不得。乌加自是连声应诺。双方约定还的日期和一切酬谢,互相折箭为誓。
  最后老山民当面试验,将两篓并在一起,抽开对着的口门,把二蛇引入一篓装好,连剩下的金银豆和一些制蛇的草药都交给了三凶人。
  乌加想起蛇身香气古怪,自己和那蛇兽俱被那香味引来,怎么擒到以后倒没有了?
  忙问老山民。老山民笑道:“这东西除了早起向阳晒鳞,中午往池塘内游上一回,吸了水,像箭一样四处乱射外,便在洞底藏伏,从不远出。一月吃一两次东西。每当饿时,便往外喷那香味,方圆约一二十里的毒蛇野兽,凡是在下风的,都被勾引了来,盘的盘,趴的趴,乖乖地听它拣肥大的挑选。无论多厉害的蛇兽,只要被看中,休想逃脱。每次挑中以后,不论是蛇是兽,总是先拿上身缠住,留出丈许长头颈,看准对方的嘴,只要微一张开,便被钻进,把肚内心肝和血连嚼带吸,吃个精光。咬穿后尾,或由屁股钻出,再慢慢一点一点吃对方的身子。三五丈长吊桶粗细的大蛇,也就够它一顿吃的。
  “它最爱吃它同类,除非那日附近没有大蛇赶来送死,野兽并不常食。有时赶上风大,又往上刮,来蛇虽多,没有一条大的。它还有一种特性,决不吃死的和闭眼睛的东西。小蛇盘在那里,挺颈闭目,全不睁开。它挑了一阵,没挑上,蛇又一条不动,不愿去吃。这时野性发作,不是蹿上坑去挑吃那些野兽,便是这成百累千的小蛇遭殃。它吃东西常首尾并用,排头横卷过去,跟着再一绞。它身子比铁还硬,又有那密层层的倒钩刺,不论是什么东西,吃它缠紧,一勒一绞,立时皮破肉绽,甚至连骨头也被绞断。这些小蛇怎能禁受,当时膏血淋漓,少说也有数十百条死在地上。不到绞过几次,弄死个二三百条不止。怒未息前,那些未死的蛇依然闭眼装死,无一敢逃。直等它怒息势止,停下来舐吸死蛇身上膏血,才敢溜走。
  “这种怪蛇极爱干净,这一次如是选中大蛇,果腹以后,必将剩下的皮骨残肉,衔向附近山沟之中弃掉。如这一次赶上发怒,弄死的是许多小蛇,它把膏血吃完,却不吃肉,吃完血后,一条条相继衔起,上半身往上一挺,笔直冲起十多丈高下,再往外拨头一甩,足可甩出里许多路,不甩完不止,决不留在崖前臭烂,污秽它的巢穴。
  “汉客以前发现此蛇,也是有一日行经近处,看见丈许、五六尺不等的死蛇,鲜血淋漓,一条条凌空飞坠,冒险探寻,才知就里。不过当它不饿之时,无论遇见人兽蛇蟒,只要不惹它,绝少相犯。那香气是股淡烟,闻了使人身软无力。遇敌发怒时才喷毒气。
  这些还在其次,最厉害的还是那比铁都硬的细长身子。此番借去,放出时,第一要多喂金银豆,第二避毒的药草千万不可离口。至于别的用处与你无干,等送回时再对你说好了。”
  乌加知他不肯详说,志切复仇,余非所计,更不再问。便命二凶人用毛竹挑了篾篓,谢别起身。
  乌加赶回藏地,天甫黄昏。一面饮食,一面乱放响箭,先引仇人惊疑,分了心神,以便到时下手。又因目睹线蛇厉害,不甚放心,一面命二凶人偷偷回寨去盗金银豆;一面觅一没有通路的洞穴,内藏活的野兽,以备演习。那产毒豆之处瘴毒甚重,每日只有子、午二时可以进去,相隔山寨还有十里之遥。近年已不再采那豆配制药酒,便日里也无人迹。二凶人生长本寨,知道掩避,盗时甚是容易,头一次便带回不少。乌加还怕不够,第二日又命去了一次。每日白天试演线蛇,晚来便四处乱放响箭。乌加原比别人灵巧,把老山民所教制服、驯养之法全都记熟。每次试演,先把篓上口门对准洞穴抽开,放一条蛇入内,将里面活东西弄死以后,再塞放些豆在篓内。后蛇一吃,发出极细微的叫声,前蛇隔多远都能听见,立即奔回。演了几次,连二凶人也一齐学会。乌加又把二蛇同放,试了几次,那么猛恶力大的怪蛇,竟是随意行动,无不如意。
  最后两晚决定报仇。乌加心志虽坚,终是害怕仇人神法,毫无把握。一味用甘言哄二凶人,使其死心塌地,为已尽力。快下手时,忽然推说日里探出敌人所居有一后洞,可以偷偷进去,这样切齿深仇,如不亲手报复,专凭蛇力,实不甘心。令二凶人背了蛇篓,先由对崖缒下,自己随后再去。洞前路径形势,乌加早在前三天就探看明白。二凶人却不甚知悉,只凭乌加事前指点。乌加知这仇人夜间全回洞安歇,不再出来。算计仇人入内,便令凶人先将蛇篓运到对崖,听他暗令行事。为防仇人神法厉害,候到天明前人倦睡熟,再行下手。谁知事有凑巧,凶人原从崖顶远处绕来,人还未到,所放响箭恰被灵姑看破,快要到达,人已藏伏。乌加胆怯,没有同来。二凶人又忒胆大疏忽,到后便往下缒篓,通没观察,径照洞门前一直跑去,拿加便被灵姑飞刀腰斩为两截。二凶人平日气味相投,屡共患难,誓同生死,情义甚厚。拿加一死,鹿加立时悲愤填胸。明明见敌人会放电闪神光,挨着就死,依然猛力拼命,毫不害怕。手上套着的颈圈雪片也似发出,跟着扬手飞矛。
  那颈圈乃多环族防身御敌唯一利器。当晚乌加再三叮咛说,这伙仇人非寻常汉客之比,颈圈务要一齐取下,以备应用,免得临期仓猝。二凶人日前曾在远处望见过飞刀光华,乌加骗他们说是天空电闪,不知是敌人所放,所以尽管听乌加说敌人武功厉害,并不深信。以为汉客最是无用,即便会点武艺,也不禁神蛇一击,怕他则甚?如非乌加要防敌人觉察看破,特地绕了数十里,由远而奇险、人迹难到之处援上崖去,沿顶绕至崖前,攀越险阻大多,去了颈圈要轻便省事得多,简直还懒得褪落。二凶人原是此中能手,发出时分左右上中下五圈连翩脱手,端的百发百中。灵姑飞刀放在外面匆促之间,如无那些石笋护身,任是纵跃灵便,也无幸免之理。
  鹿加被擒以后,既因拿加惨死而仇恨敌人,又相信乌加智勇双全,杀人报仇没一次不占上风,迟早必将仇人全数杀死,加以生性暴烈,憋不畏死,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意倔强,破口大骂。吕伟见他软硬不吃,非可理喻,知道多环族把颈上铁圈看得比命还重,习俗相传,此圈如若毁去,便难再投人生,教了灵姑一套计策。又借着闲谈,故意向王守常说乌加因为无礼欺人,颈圈被灵姑斩断,结了深仇,后又盗出姑拉神箭,意欲用它报仇,不想敌不过自己神法,将箭收去。鹿加先不信吕伟所说是真,那么百炼精钢制成的颈圈,会一下全数斩断。及见银光过处,果成粉碎,不由不胆寒气馁。再经牛子详为分说,又见乌加人久不至,全无应声,前后一印证,才知受了愚弄。当时目眦尽裂,一面吐露真情,一面又追问牛子说:“那神箭乃能飞之物,怎会在此多日没有飞回?”
  牛子便请吕伟取回那枝断箭与他看了。凶人本把断箭奉若神灵,一见便鬼嗥也似痛哭起来。
  吕伟问知底细,料已制服,便道:“你若肯顺服,我便放你回去,晓偷众山人,不要再受乌加愚弄,前来滋扰。”鹿加号哭道:“我死无妨,此次乌加将我偷偷放出,这样回去也没甚趣。只求你把我们神箭和我那颈圈,不要用那电闪毁掉,就感激不尽了。”
  吕伟由牛子襄助通译,问出鹿加在族中力气最大,人缘也好。拿加一死,更无敌手。忽然想了个好主意。便命牛子给他解去绑索,还了颈圈,又取伤药与他敷上。鹿加甚是感激。因知牛子也是山人,随吕氏父女为仆,跪在面前,指着牛子哭道:“我受主人无数大恩,我也不想回去,只求和他一样为奴就好了。”
  吕伟开导他道:“你这就呆了。照你说来,除颈长不如乌加外,余者都比他强。他此时颈圈已断,神箭已失,不能回去。就是我不杀他,他把怪蛇神线子葬送,那猎虎族人也饶他不得。你现放着老婆儿女,回去正好团圆,又接他的位做寨主,怎倒不回去呢?”鹿加摇了摇头,直说:“难,难。”吕伟问他:“有甚难处,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助你成功。”鹿加道:“按说我那族人们都和我好,否则早被乌加害死了,回去只消把乌加的罪一说,就可接他的位,原本容易。不过这神箭是我们祖宗留下的宝贝,他们知在这里,必叫我为头报仇,夺回此箭。一则我打你们不过,二则也不能恩将仇报。
  要不答应,又决不行。岂不难么?”吕伟知已人彀,笑答道:“这个不难。我爱你是个忠厚直性人,索性成全你到底吧。你只要能听我的话行事,我连你祖宗那枝神箭也还你好了。”
  鹿加闻言,大出望外。欢喜得趴伏地下,抱着吕伟腿脚乱亲,口中“呜呜”喜叫了一阵,才仰头说道:“要这样成全我,以后你就是我恩人、主人,叫我去死都没话说了。”吕伟道:“我们都是修道的人,不愿伤生害命,又爱清静。你此番回去,务要晓偷他们,这附近百里方圆以内,除你以外,不许走进来一步。对于汉客,尤其不许妄加杀害。我也不要你们贡献。还有乌加作恶多端,专一蛊惑别人代他送死,自己却躲在一边不敢露头,诡诈卑鄙,无耻已极,这厮万容不得,今日起我们便去除他。万一仍被逃了回去,务要将他杀死,以免你的后患。这些你都能办到么?”鹿加自是诺诺连声,欢喜已极。
  吕伟又问他:“那枝神箭怎么说法?”鹿加答道:“自然照实说出。”牛子从旁插口道:“这个不好。要照我主人的法力,把你们这些多环族人一齐杀死,都跟打个巴掌一样容易。因为他不愿伤生害命,又看你人好,才把箭还你,成全你回去做寨主。可是多环族人好些不通情理,看得这神箭最重,他们见被外人拿去,定有些人不肯甘休,你对他们一说实话,反而惹事。最好说乌加自作自受,祭箭复仇,祭时不恭敬,神生了气,把箭飞走,落到前面山谷里面,乌加找了多日,不曾找到。乌加无心中说梦话,拿加、谷加二人听出底细,向他追问神箭下落,乌加害怕,将二人害死。乌加又向猎虎族人弄了怪蛇,自己怕仙法不敢现身,支派你来寻我们报仇,被主人用仙法制住,问出真情,知你受了他骗,没有怪罪。又算出神箭藏处,帮你取回。他们听了,一定感激害怕,不敢再来,还格外地服你,这有多好?”鹿加连说:“好主意。”又叫牛子说了两遍,记在心里。
  吕伟正要把断箭还他,灵姑使眼色止住,命牛子问他乌加藏处,能否领去除他。鹿加道:“我们藏的地方,只有自己人能够知道。杀了他要少好些事,就主人们不说,我也不肯饶他。他见我被主人捉住,想不到会放了,这时必在山沟子原地方藏着。我走时必定顺路寻他算账,就被他当时逃走,也决不容他再活多少天了。主人去除他,再好没有。不过我们这族人耳朵、眼睛最灵,只要用心,比别种人看得、听得远好些。他今晚如没在暗中跟来,不知我的底细,见我一人走去,定迎上前来问话。即便跟来,看知就里,也能将他找到。要有主人同去,他隔老远看见,定知要收拾他,起先又吃过苦头,知道厉害,人没走近,他早跑了。”灵姑道:“这个无妨。我看死人身上小竹筒里,好似插有响箭。去时你先放箭引他,看他应不应声,再作打算。如若应声寻来,我埋伏在旁,只要被我见着影子,他便休想活命;否则你在前跑,指明去的路径,我和牛子暗中尾随。你寻到后能诱他近来更好,如果不能,只要将他绊住也就行了。”鹿加道:“我这时从头到脚都是主人的,我也不会耍什么心思,主人叫我怎么就怎么。”
  吕伟看出鹿加人虽凶横,天性倒还真诚,料无虚假。为安他心,兼以市惠,仍将断箭给他。鹿加连忙跪接拜谢,慎重收起。见天已快亮,便问主人何时起身。灵姑把死山人响箭搜出,命他先试一试。吕伟见箭只三枝,忙拦道:“如照往日,这时怪声已停,发得不是时候,转使生疑。这厮行踪诡秘,夜来擒人,问话耽延甚久,他久候无信,难保不来探听,虽未敢于近前,鹿加叫骂之声总被听去。他知二人一死一擒,必往远处逃走。大家都没睡好,又未饮食,洞内外还有怪蛇尸首没有弄尽。这厮羽翼已去,众叛亲离,必难幸免,正好从容除他,不必着急。据我揣测,鹿加那么怪叫,他只知好谋惨败,降服一层,因早闻声惊走,决不知底。此时可令鹿加暂藏洞内,等到黄昏将近,再假装被擒逃走,前去寻他,我们暗随在后,定然手到成功无疑的了。”灵姑明白老父意欲结纳凶人,使其怀德畏威,日后永不相犯。王守常夫妻也都赞妙。当下依言行事,一面令工妻准备饮食,一面合力清除死蛇。
  灵姑先时只觉蛇头有光,身子过于细长,并没觉出怎样厉害。还奇怪王渊平日那般活泼胆大,竟会站在旁边半晌没有则声,面容似有余悸。大家忙着收服凶人,也未细问洞内诛蛇情景。见天大亮,洞口那蛇被飞刀斩成寸段,血骨零乱,满地狼藉。众人俱在协力扫除,用东西装起,准备移向远处沟壑之中弃掉。鹿加也跟着在旁,一面相助下手,一面补叙蛇的奇处。灵姑听了一会,不甚相信,转问王渊洞中除蛇情景。王渊便邀她同进洞去看了再说。
  二人一同纵入一看,还只是没有后半截的一条断蛇,横摊在地,已有数丈长短。周身作墨绿色,鳞刺密凸,业已收紧。蛇头挨近吕、王等人卧处不远,尖嘴尖头。一只三角怪眼连头带嘴一齐盖住,虽已身死,依然绿光晶莹,凶芒闪射。毒吻开张,露出上下两列利齿,甚是尖锐。一条血也似的信子伸出口外,足有二尺,搭在地上,舌旁溅有十几点黄色毒涎。中半身由洞口起,再转折到头部附近。断处肿成一个鲜菌般的肉球,四围竖起一圈倒钩刺,约有拳头般大小,半往上翘,坚如精钢。看神气,颇似入洞以后见了吕、王等人,用嘴咬人未成,想用断尾横扫,还没扫中,恰在此时毙命之状。只是通体没有斩断,并无一点伤痕,看不出是怎么死的。洞口一块大石已然碎断。
  灵姑方在奇怪,王渊道:“姊姊,你知它是怎么死的么?”灵姑还未开口,一眼瞥见洞壁之下横着几枝毒弩,便答道:“我听乌加说,这东西刀砍不进,定是大家用毒箭射中它的要害了吧?”王渊摇头道:“这东西看起来细长,真个厉害,身子比铁还硬,箭哪里射得死?它未死以前,伯父连射它的嘴,有的被它弹出老远,有的被它嚼碎,全没用处。你决想不到它是怎么死的。昨晚如非事情凑巧,我头一个便会被它拦腰勒成两段,别人也休想活命呢。”
  灵姑听怪蛇如此凶恶,好生骇异,连忙追问。才知王渊等灵姑、牛子走后,将洞口用石堵好,侧耳向外静听,等了好一会,不见响动,只是怪声“姑拉”、“姑拉”时近时远地叫个不已,听惯没有在意。又因凶人连日专用虚声相吓,以为灵姑又是白等,不见得当晚就会出事。虽然年幼贪睡,又恐灵姑回来无人开洞,不肯就睡。越等越无聊,忽然神倦,伏身石上,不觉睡着。迷糊中觉着腰问奇紧,似被铁条紧勒了一下,腰骨几乎折断,奇痛非常。猛然惊醒,一睁眼,瞥见一团碧绿的光芒,带着一条细长黑色东西,正从身侧鞭一样舞起,掣了回去。洞内原有火筐,照得合洞通明。洞口一带虽然黑暗,因那东西头有极亮绿光,王渊又是从小练就的目力,见那东西长索似的,料是怪物,不由失声惊叫,脚一登,把身侧大石用力往外一推,纵身跃起。那怪蛇本由石隙里钻进,已然进有七八丈。这类怪蛇不伤死物,这时不过受了凶人驱使,并非饥饿发性之时,人不惹它,就打身旁擦过也无妨害。想是王渊伏石假寐,站立不稳,身子一歪,无意中踹了它上脚,将它触怒,掣回前半身,照准王渊连人带石一齐缠住。蛇力奇猛,身坚如铁,王渊本来非死不可,偏是五行有救。
  上次灵姑斩蛇之后,又斩了一条大蜈蚣,从断脊骨内搜出好些宝珠。当时吕伟分赠范氏父子人各一粒,余者俱由范氏弟兄代为用中包起。原准备背人分配,除范氏弟兄外,吕、王等人均未用手摸过。不久,范氏弟兄全患手痒难忍,用药未愈。吕伟先恐是中了珠毒。范氏弟兄不信,反正中毒,索性再把珠放在手内,一阵乱揉,奇痒反倒止住。这才悟出,是取珠时珠刚从污血中落出,无意中沾了余毒所致,珠并无毒。南疆山中,蛇虫之类遍地皆是,山人也习见不惊。自从得珠之后,吕氏父女所居之处,永远不见蛇虫挨近,发觉以后,越发断定珠的功用。知道珠能辟毒,便将它取出,用水洗浸了些时。
  命王妻和灵姑分制了几个丝囊,将珠藏好,人佩一粒,以为山行辟毒之用。
  王渊爱它光能照夜,时常取玩。所佩丝囊纹理最稀,光可透出。王渊先是侧身而立,珠被遮住,蛇不曾见。这一缠过去,蛇头缠到腰间,正与宝珠相触,如遇克星,慌不迭地掣了回去。王渊推石一跃,力猛势急,那石被蛇带歪,再经此一推,平空倒下,正落蛇身,蛇被压,益发暴怒,掣转长身,缠住那石一绞,只听喀嚓连声响过,那块长约四尺,粗约二尺的堵洞石头,立被绞断,堆在地上。跟着怪蛇身子一转,后身仍由洞口外继续往里钻进。那前半截长身,早闪耀着头上那只碧绿亮晶晶的三角怪眼,箭一般朝众人睡处一带穿去。
  吕、王等三人何等机警,王渊一失声惊叫,知道有变,全从睡梦中惊起。吕伟首先发现王渊纵起处,身后又字形盘着一条又细又长的怪蛇,头上一只独眼,正是二十年前在滇黔路上听友人说过的铁线蛇,又名蒺藜练;道家叫作墨钩藤,又名玄练。这蛇秉纯阴之气而生,其细若绳,长逾十丈。每生必双,雌雄各一。一月长一尺,逢闰倒缩三尺。
  长至四十九丈,不能再长。挨到穷阴凝闭之日,便择山中隐僻幽晦之处,双双纠结而死。
  左道旁门常用它配制各种药饵,以制伤毒之药,尤有奇效。只惜制法珍秘,物又罕见,知者绝少,说的人也不过略知大概。蛇身墨绿,通体都是蒺藜形的倒须钩刺。力能咬石断树,任何猛兽、蛇蟒所不能当,遇上一绞,立即断裂。每逢六甲之日,口里吐出香气,媚力甚大,附近数十里内蛇兽闻香咸集,非等它择肥选壮,饱食之后,甘死不退。食时,总是先用长身绞缠个紧,再诱逼张口,将头钻进,专吃心脏、膏血。吃完,穿通全身而出。性最喜洁,不食死物。不是饿极,纵逢甲日,也不喷香。饱时相遇,不去惹它,并不追逐。可是一经触怒,无论是人是蛇兽,当时非全弄死,决不罢休。那香气闻了,尚只醉人,身软无力而已。最厉害的是当它怒极,求敌不得之际,口里喷出几丝粉红色的烟气,中人立死,奇毒无比。蛇蟒毒重的,多是双眼。此蛇却是独具只眼,作三角形,由额起直盖到嘴,整整将那三角怪头遮住,凶光闪闪,又明又亮,多老远都能看见。其行绝迅,只要被它目光所及,十九难以幸免。蛇皮比铁还坚,刀斧所不能伤。端的是宇宙间最奇、最厉害的东西。
  吕伟乍听人说得它如此恶毒凶猛,还不怎相信。当时恰要经过山寨中一段蛇兽最多之处,那位朋友虽是新交,人极至诚,说那里以前曾出此蛇,被一道者收走了一条,再三告诫,才记在心里。可是从此并未遇上,连土著及常常跑南疆的药客货郎,探问了多人,也没再说起。
  吕伟记得当时曾间友人:“此蛇遇上必死,难道就无制它之法?”答说:“除蛇只有三种方法:一是生长百年以上的大蜈蚣;二是几种灵药,先把它爱吃、爱闻的两种诱它入伏,再把制它的一种研成碎未,和在一起,以毒攻毒,方可将它毒死。但这两法所用之物俱极难得,等于无用。第三法是用南疆瘴地所产的一种毒豆,诱它驯服人阱,再用火攻。此外只有仙人能制,别无法想了。”不料今晚会在此相遇。
  吕伟知道厉害,不由大惊,急了一身冷汗。忙喊:“此蛇又毒又凶,不可力敌,快往后洞逃去。”此时那蛇已朝有人处伸出长身,游了过来。王渊身刚落地,未及二次纵起。李氏担心爱子,且蛇由他身后游来,只当蛇是追他,吓得亡魂皆冒,一时情急,大喊:“渊儿快躲!”王渊本就胆寒,再吃这一喊,益发慌了手脚,也没回顾,妄想蛇从后来,避开正面,往侧一纵。原意躲蛇,不料蛇正躲他,无心巧值,双方反倒撞在一起。
  自从有蛇以后,那粒宝珠越发奇亮,光由丝囊缝里透出老远,芒彩四射。一物一制。
  线蛇先时不知人身有宝,被人一踹,发了野性,掉头便缠,原是一个猛劲。及至缠到身上,已有警觉。急势难收,等收回来,头已触在珠上,如受重创,立即掣回。蛇甚心灵,虽往前游,已存戒心,凶焰敛去不少。看见珠光显露,和人避它一样,躲还来不及,哪里还敢伤害。一旦误撞上,还当敌人有意为难,早慌不迭地把尖头一摆,箭一般掣开。
  吕伟见王渊身畔放光,蛇不伤人,反倒躲避,猛然想起那日雨中从蜈蚣身上所得宝珠,因那蜈蚣半截身子已有那么长大,定在千年以上,而宝珠专辟蛇蝎,这时忽然放光,必是蛇的克星无疑。忙喊:“蛇怕宝珠,大家快取出来,它就不敢伤人了。”说着,随将宝珠先从腰间丝囊内取出。王守常父子夫妻三人也依言擎珠在手。
  吕伟当初从怪物骨环中取出的宝珠,共有九粒。因灵姑又从怪物眼里挖出两粒又大又亮的红珠,便把九珠分了四粒与范氏父子、王守常等人各一粒,余两粒留给张鸿父子。
  两粒红珠本是灵姑所得,便给她一人佩带,灵姑也做了个丝囊装好,本是随身佩带,片刻不离,偏巧连日灵姑想要守伺凶人,而那红珠甚是奇怪:带在身上,近看只觉身畔仿佛有极淡一层红雾围绕,不过非留心细看,看不出来,还不怎显;而夜间远看,却似隐有光辉的一幢红影将人罩住。埋伏伺敌都在夜间,恐被窥破,特地取放筐内,已有数日。
  可是吕伟并不知道,身边所藏二珠,乃留赠张鸿父子之物。一粒业已从囊中取出,握在手内;另一粒不知怎的,将丝囊锁口的线扭成死结,急切间取不出来,只得同握手内。
  一手持着毒弩,准备射那蛇的要害。宝珠光华虽有夜光,但是聚而不散,平日只照得三尺方圆。暗中远视奇亮,宛如一颗拳大明星;近视只龙眼般大小,并不能当灯烛用。这时忽然大放光明,晶芒闪烁,耀眼生花,几令人不可逼视。连未及取出那粒,也在囊内放出一丝丝的光芒。
  这线蛇原是那条断的,断处生了一个菌一般的肉球,比身子大好几倍,石缝太窄,强挤过来。后面刚把身子进洞,前头就误撞在王渊身上。跟着吕、王等三人的宝珠一齐取出,洞中平添了三团斗大光华,随着人手舞动起落,照得满洞生辉。怪蛇知道遇见克星,想要避开,偏吃了身子太长的亏。
  王渊睡梦中被蛇一绞奇痛,醒来时看见那么厉害,连大石都被绞碎,本就惊悸亡魂。
  这一次又和蛇头误撞,直似中了一下铁棍,几乎跌倒,越发胆寒,吓得往后一躲。眼看前面蛇身横亘满地,蛇头左右乱摆,不敢过去。直到吕伟连喊,才知蛇怕宝珠,将珠取出。惊弓之鸟,仍是不敢越蛇而过,不料无意中拦了蛇的退路。蛇见身后也有克星,不敢再退,也是东瞻西顾,走投无路。
  吕伟见状,略为放心。匆促间,正想不出除它之策,忽见洞口石隙中绿光一亮,又有一条同样的怪蛇钻进,势甚迅急,才见蛇头,便钻进丈许来长的蛇身。知道蛇果成双同来,一条未除,又来一条,如何是好?灵姑、牛子又不知何往。当时一着急,因蛇怕珠,意欲一试,不暇思索,便将弩筒并入左手,将那粒装在囊内的宝珠照准洞口第二条蛇头上打去。后一蛇进洞望见珠光,便知不妙,已有退志。宝珠打到,越发害怕,眼灵退速,吕伟那么飞快的手法,竟被它退出洞去,没有打中。那粒宝珠落在洞口地上,光往囊外射,恰似一盏明灯,外面蒙上一层轻纱,光映数尺。前蛇归路隔断,急得全身上下乱摇乱舞,起伏若狂。
  吕伟见不是路,恐无意中被它扫中,性命难保,急欲除害。问知灵姑、牛子俱在洞外,四人大声连喊,不听答应。只得拼冒奇险,左手紧捏明珠,避蛇防身;右手拔剑,觑准形势退路,蜇近前去,猛然跃起,照准蛇颈就是一剑。谁知那蛇见珠便躲,逃避尤为敏捷,其疾如电,连砍数剑,均未砍中。仅有一下砍到身上,震得手腕微痛,蛇仍无恙,也没反噬。众人看出蛇并无甚伎俩,胆子越大,各把刀、弩齐施,始终伤它不得。
  蛇头独眼为珠光所逼,渐渐晦然无光。最后竟伏在地上,将口连张,独眼一眨一眨,似有乞怜驯服之状。吕伟因它凶毒异常,非除去不可。不知此蛇性灵,业已乞哀降服,留下活的,日后有许多用处。反乘它张口,连珠射了好几箭,只两箭射中。蛇将长信伸出一甩,中箭便被甩落,竟如无觉。珠虽克制,却不知如何使用方能除去;洞内又不宜于火攻;更不知蛇身有毒无有。
  方在愁急,打算分四面将蛇逼成一堆,静俟灵姑回来用飞刀斩它,免把洞口遮住,灵姑不能进来。忽听王渊喊道:“吕伯父,身后怎么又红又亮?”吕伟忙回头一看,一片红光发自灵姑置放衣服的筐内,恍如火焰内燃,光腾于外,结为一圈圈的彩晕,分明是那一对蜈蚣眼珠。心想:“此珠爱女佩不离身,怎会在此?”同时那蛇见了红光,又复蠢动,由地面上将身腾起,只管跳动不休,虽不伤人,可是尖头撞处,无不粉碎,势甚惊人。吕伟看出厉害,忙中无计,赶紧飞身过去,将筐扣扯断。筐盖才一揭开,红光立时照红了大半边洞壁。等到取在手内,满洞都是通红。那蛇仿佛遇见煞神,退又无路,急得身子似转风车一般摇摆直上,意似要破壁飞出。这洞原是《蜀山剑侠传》中妖尸谷辰所居的玉灵崖,也就是李英琼收袁星服马熊的所在。乃福地洞天,石质坚硬,不亚良玉。蛇虽力猛身坚,想要穿出,如何能够,仅撞了一下。
  吕伟不等它二次上升,便奔将过去,离蛇愈近,珠光愈发奇亮。旁立诸人只觉一幢红光彩晕,笼罩着一团白光,一条人影,面目、身形都不清楚,吕伟自己更耀眼欲花了。
  蛇见红光临近,飞也似将上半身往后缩退。吕伟只知物性相克,原不明白用法,一味逼将过去。不料进不几步,那蛇忽似暴怒,情急拼命,上半身高昂数丈,口中红信吐出二三尺,照定吕伟鞭一样打来。吕伟大惊,忙往侧一闪,让将过去。心正惶急,待要纵逃,侧脸回顾,蛇已僵卧在地,不再转动,仿佛死去。身上刺鳞却在连皮急颤不休,好似苦痛已极神气,舌伸唇外老长。先时众人曾用箭射,也不知是弩毒发作,还是宝珠之功。
  试用红珠往它身上一按,觉着手指微震,那段蛇身便不再转动。又触了几处蛇身,立即静止。看去目定身僵,决死无疑。刚喘了口气,便听外面灵姑呼唤,心更大中众人因那蛇身僵硬如铁,挪动不易;后半截又堵住洞口,身又太长,横占了半洞;死时一震倒,断处肉菌甩起,正搭在封洞石上;又怕毒重,不敢轻率。四人耗了无数气力,钩扒齐施,才勉强把蛇身拖离洞口。
  线蛇一死,红白六颗宝珠也复了原状。把珠一收,蛇顶独目又复晶光闪闪。众人防它复活,又耽延了一会,任凭用刀钩拨弄,不见丝毫动弹,才放了心。当时无法清除,外面尚有凶人一死一擒,元恶未除,不知情况如何,急于和灵姑相见,忙着钩开封洞石块走了出去,那条死蛇仍横在地。
  灵姑听王渊说罢经过,因见蛇顶独目晶光闪烁,想起以前除怪之事,以为蛇目又是宝物,便把飞刀放出,裂开蛇顶一看,并无什么珠子。三角眼眶里的眼珠竟和卵黄相似,凝而不散,是个软物,色如水银。那护眼皮膜却似水晶一般,又硬又亮,已为飞刀所碎。
  原与眼球表里为用,这一去掉,眼球尚有微光,先前光辉尽失。灵姑见那晶球又软又滑,不易收藏,又不知有毒无有,觉无甚用,打算不要。王渊觉着好玩,忽起童心,寻了一个装药的空磁瓶,先用一碗放在蛇头底下,再用竹著将那三角眼睛挑落盘中,倒入瓶内盖好,放过一旁。
  外面吕、王等人已将死蛇收拾,命牛子、鹿加二人抬向远处弃掉。
  吕伟先留意的也是蛇的独眼,无奈蛇身已被灵姑斩成碎段,一查找,蛇顶已被劈裂,找着两半眼眶,脑和眼球都不知去向。闻说洞内蛇头无珠,眼球是个软的,只比别的蛇蟒眼球稍韧,别无异状。灵姑没提起王渊藏眼之事,又忙着将洞内线蛇斩断移弃,扫涤全洞,俱都忽略过去。事后再挪动用具,恰将磁瓶遮住,王渊忘了取视。众人只有灵姑知道此事,当时没有在意,事后也就忘怀不提。
  一会,牛子、鹿加回来,二次把死蛇抬走。王妻将早饭煮好,大家吃完,又等了些时,仍不见二人回转。吕伟首先起了疑虑,恐乌加仍在左近潜伏,忿恨鹿加降顺外人,下手暗算,连牛子一齐害死。灵姑却疑鹿加降意不诚,中途反悔,担心牛子。便和王渊跑向崖顶眺望,准备再等片刻不归,便出去寻找。
  灵姑、王渊刚到崖顶,便见二人忘命一般,由左近林莽中绕出正路,如飞跑来。鹿加在前,手里还捧着一个白东西;牛子落后约有半里,不时回顾,仿佛有人追赶神气。
  一会跑到切近,灵姑一眼看清鹿加手中所持之物,不由惊喜交集,连话都顾不得说,径由崖上原路攀援而下,急匆匆绕向崖前跑去。王渊也看出鹿加手中持的颇似灵姑以前失去的白鹦鹉,好生高兴,跟着跑向崖前。鹿加、牛子已气喘吁吁地相次奔来。灵姑先迎着鹿加接过鹦鹉,问他何处寻到。鹿加张着一张丑嘴,指了指后面,累得直喘,急切间说不出话来。灵姑因山人都善跑山,从没见过这等累法。知他所会汉语有限,问他问不出所以然来,一面抚摸着鹦鹉身上雪羽,叫他先回洞前歇息,等牛子跑来再间。鹿加领命,往后走去。牛子也已赶到,神色比起鹿加还要惶遽,快到时,又往后看了两看。灵姑见他气喘汗流,忙喊:“牛子,你累了,随我回去说吧。”牛子收住脚步,点了点头,随了灵姑、王渊转回崖后。多环族毕竟强悍,一口气跑了数十里,一停步便缓过气来,正和吕伟口说手比呢。
  灵姑凑过去听了一会,不甚了了。正觉不耐,忽听牛子急喊道:“这白鹦哥快饿死了,还不给它一点吃的?”一句话把灵姑提醒,一看怀中鹦鹉,身子虽然和前见时一般修洁,神情却似疲惫已极。两眼时睁时闭,嘴也一张一合的,似要叫唤又叫不出声来。
  肚皮内凹,分明饿极之状。不禁慌了手脚,哪还再顾问话,忙令王渊取水,自取谷米放在口里嚼碎,王渊水也取到。先把鹦鹉凑向碗边,饮了几口,后把嚼烂谷米嘴对嘴喂。
  鹦鹉连吃了好几口,身和两翼才能展动。灵姑二次含米正嚼,鹦鹉连叫两声“洗澡”。
  灵姑见它逐渐复原,才放了心,忙又取了一个水盆给它周身沐浴。洗完,鹦鹉不住剔毛梳翎,抖擞身上雪羽,依然还了原来的神骏。
  王渊问道:“你往哪里去了?饿得这个样儿?”鹦鹉倏地飞起。灵姑、王渊恐它又复飞走,急得在下面乱喊。鹦鹉叫着:“我不走,我不走。”遂高飞了两圈,落将下来,就水碗里又饮了几口山泉,往灵姑手臂上一纵。灵姑抚着它道:“日前叫你和我们一路走,偏不听,不知跑到哪里去受这些苦。好容易他们把你寻回,看你还乱飞不?你是灵鸟,我也不锁你,如愿在我这里久居,我再给你起个名字,此后不许离开我一步。要不的话,你已吃饱能飞,你就走吧,省得日后飞去,害我老想。”鹦鹉叫道:“我不走啦。”灵姑喜道:“我叫灵姑,你又如此灵异,就叫作灵奴,你愿意么?”鹦鹉连叫:
  “愿意,愿意。”灵姑便问灵奴:“你有灵性,飞得又不高,怎会断了吃食呢?”灵奴又叫:“主人间他。”灵姑回顾牛子,也在口说手比,神态甚是紧张,忙赶过去盘问。
  原来牛子、鹿加头次抛弃断蛇的地方是一山涧,离洞约有二三十里,本是日前乌加闻香,寻见线蛇所经之路。依了鹿加,想把二蛇做一回弃掉,原可无事。吕伟恐蛇毒污染,原来竹篓已被飞刀斩碎,找不到适当装的东西;线蛇虽细,身骨特重,来时也是二凶人合力抬来,做一回走倒慢,命分两回。鹿加新降,自然不敢多说。因要寻那隐僻人迹不到之处,想了想,只有那涧密藏林莽之中,虽不甚深,地却隐秘,人迹不到,相隔较近。一时贪功图快,和牛子暗中商定,抬往涧旁抛弃。头次直去直来,并未见有丝毫异状。等第二次抬了那条断蛇跑到涧边一看,先前所弃之蛇已是片段无存。山人心粗,头次到了便往下倒,不曾细看形势,以为尚未到达原弃蛇处。想起主人因有要丢丢于一个地方,不许分弃的话,便抬了筐子沿涧寻去,不觉多走了十来里路,峰回路转,渐渐跑到尽头。
  牛子比较有点心思,越看路途越觉不对。心想:“枯涧无水,不会冲走,弃蛇如何不见?”心中奇怪。见那地势较前更隐,半夜起身,没有进食,腹中饥饿,忙着回洞饱餐,便劝鹿加将蛇就涧尽头连筐弃掉,一同回跑。鹿加原随乌加去过,只没将涧走完便改了道路,估量斜行穿林而出路要近些,就便还可查访乌加踪迹。牛子胆小,当年随药客来此,独这山阴一带蛇兽出没之区卑湿晦暗,瘴烟四起,未敢深入,只当鹿加识路,便依了他,没由涧边去路绕回。二人后来越走越往上高起,径更迂回。鹿加又是一个刚愎自用的脾气,死不认错,认定下山便是回洞正路。牛子自然强他不过。日光恰又被云遮住,辨不清方向。等翻山过去,到了山阴森林以内,又胡走了一段,云开日观,从密林梢上透下几丝光影,鹿加才看出走了反路,还算心直,照实说出。牛子素怕凶人,不敢过分怪他,只埋怨了几句,重往回赶。
  二人先颇投缘,说笑同行。路一跑错,一个腹饥怀忿,一个内愧着急,俱都问走,没有则声。路径既生,森林昏晦,心再一着急,方向大致不差,只在林内打转,急切间走不出来。二人方在焦的,忽见右侧有一团火光,仿佛还有一座小小的石崖,崖前隐约见人影闪动。鹿加知道有火之处必有山民聚集,打算上前问路。牛子本来不愿,还未开口拒绝,忽听一声极微细的鸟呜,音声哀楚,甚是耳熟,心中一动。自恃熟知山俗,能通各族语言,便嘱鹿加不可莽撞,到时自己一人上前说话;对方如在祭神乞福,木知他的禁忌,尤其不可妄有言动。鹿加本觉对他不住,又想他在主人面前给自己说好话,立即应诺。二人由暗林中循着火光、鸟鸣来处掩将过去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那地方乃森林中平地突出的一座石崖,高仅两丈,大约亩许。四外森林包围,崖上苔蔓丛生,只洞前有数亩方圆一片空地。一边种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菜,一边是个小池。当中一眼小井,井对面生着一堆火。上面绿荫浓密,阴森森的,只两边交枝稍稀处略可见到一点天光。洞前空地上的木桩上绑着三男一女四个猎虎族人。身旁站着一个身相瘦弱的汉家小姑娘,用汉语对老山民道:“主人只叫你们说几句真话,一句不许遗漏,你们偏不说,又不敢折箭起誓,分明理屈情虚,还有何说?你们休看他心好,救过你们性命,这是他现在遭了一次劫,恐怕天诛,改恶向善,本来并不这样。全仗你们弄回这两条蛇,补还我们这十几个人失去的真阴,各自送回家去,消掉他的罪孽。去时原问过你们,说卦象不好,你们如不帮忙,他会另想方法,你们都答应死也不怕,情甘冒险。
  那么到手的宝贝怎会借人?借的又是和你们差不多的蠢人,能晓得什么?这蛇刀砍斧劈都不能伤,怎会被人挖了眼睛,斩成粉碎,丢在涧里?定是有人和他为难。你们受了愚弄,以为主人还有好久才回,不是妄想那蛇别处还有,和对头掉换了贵重东西,便是借给了对头。这条断的只能配点伤药,我们的事是无用的了。幸亏还有半条骨髓未流,但又差着半条。如今主人亲身往寻,寻回那前半条,如还是活的,也许没事;就是已死,只要不斩断得稀糟,费点事,也有法想。如寻不回来,他一着急,再犯了早先脾气,你们一家四人休想好死。他走时命我用火刑拷问,再不说真话,我就要收拾你们了。”
  老少四山民只是一味哀求,说并没遇见一个汉人,说不出别的道理。少女怒道:
  “你们还强嘴。这蛇岂是寻常人力斩得断的?不给你们点厉害,决不肯说实话。”说罢,手中拿出尺许长花花绿绿一面小旗。朝火上一挥,再朝四山民一指,立时便有一团烈火落向一个年轻壮山民身上,只听嗞的一声,接着一声惨号,那少山民肩肉便烧焦了碗大一团。少女随又指火,再烧第二个,当时惨声互作,呻吟不绝。最终快要烧到山女身上,老山民再忍不住,哀声大喊:“好心姑娘,你莫烧我苦命女儿,我说真话就是。”
  等少女停手问他,老山民含泪说道:“我说的话和适才并差不多,你拿箭来,我先对火神赌了咒再说,免得说出,你又不信。”少女果然递了一技箭过去,将他双手放开,说道:“其实我也不愿这样逼你们,那是无法。只要你肯赌咒,我定先把你伤医好,就有甚不对地方,也能劝主人饶你,放心好了。”老山民臂受烧伤,负痛已极,起誓之后,颤巍巍把箭折了,扔在地上。
  少女叫了一声,洞内又跑出一个同样装束的汉家女子,手中拿着一瓶药,一个药碟。
  倒些出来,和水调好,用天鹅翎给四山民伤处一一敷上,呻吟立止。老山民方把擒蛇时遇见乌加,以为主人不会就回,贪心受骗等情,一一说了。并说:“因他所害的是一家汉人,怕主人知道怪罪,主人间时,一句不许遗漏,所以不敢赌咒。实则句句真话,只不过未说出乌加借蛇的用处罢了。谁知这三个天杀的多环族人竟是对头,把蛇骗去杀了,害得我一家老小四人这样苦法。以后非寻他们报仇,生吃下肚,才称心意。”说罢,呜呜咽咽又哭起来。
  牛子先听鹿加说过借蛇之事,闻言知道乌加有此强敌寻仇,就主人饶他也活不了,好生心喜。鹿加因见少女指火烧人,那么厉害的野民都能制服,疑心她会神法,所说主人自更厉害,又忙着回去,暗扯牛子快走。牛子却因那鸟鸣声与来时中道飞失的白鹦鹉一样,亟欲寻回去讨灵姑喜欢。仗着空处密林黑暗,人不能见,想查看明白是否在此,能弄回去最妙,不能,便引灵姑前来硬夺,所以执意不走。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奇宝辉腾 暗暗森林寻异士  精芒电射 轰轰烈火荡妖氛
 
话说二人正在互比手势,争持之间,洞内又跑出两个少女,相貌较为丰丽,不似前两女那么枯瘦如柴,精神也比较活泼得多。一个手中捧着一个竹枝编的乌笼;一个手里端着一个木盘,上面伏卧着一个白鸟。少女手按其上,白鸟闭目合睛,似已奄奄待毙。
  那少女走到头一少女面前,说道:“十九姊你看,这东西自从被主人捉来,好多天了,硬不吃东西。昨天你勉强给它吃了点水,今天气息更弱,简直要死。我看给它喂点水,洗个澡吧。”前女答道:“甘六妹,你真大意。主人说此鸟通灵,不是凡鸟,稍不小心,就会逃走。如今主人又不在家,你把它去禁,取出洗澡,要被逃走,如何得了?”持鸟少女答道:“你胆子也大小了。莫说它已饿了这么多天,想飞也飞不动,我手还按着它呢,洗时手又不放,怎逃得脱,我是看它真可怜人,你既这样说法,好在主人回来也快,少时再洗吧。”
  说时,牛子早一眼看清少女所持,正是灵姑心爱之物,不禁惊喜交集,心里怦怦乱跳。无奈自己也怕少女神法,不敢大意。想支派鹿加,料他也决不敢去。方在为难,听少女语气,似要回转洞内,一时情急,暗忖:“主人待我多好,这是她朝夕想念之物,日前还告过奋勇,好容易找到,便拼了性命,也应给她抢回才是。”想到这里,胆子立壮,悄告鹿加:“那白鹦哥是主人养的,被他们偷了来。我去抢回。你帮助我一点。”
  鹿加未及答话,持乌少女已是转身要走。牛子更不怠慢,怪叫一声,飞纵上前,一手把鸟夺过。跟着一掌将人推倒,连纵带跳,回头就跑。人由暗中纵出,事出仓猝,四女闻声,方在张皇骇顾,牛子已将鹦鹉夺过,当时一阵大乱。洞中还有十几个少女,闻警争出;互相匆匆一说,留下两女守洞,各持器械,齐声呐喊,朝牛子逃处追去。
  这些少女都会一点障眼法术。洞主是个洗了手的妖人,更不好惹。所幸山人奔走迅速,鹿加藏匿闪避,本有特长。听后面喊杀之声,众女追来,不敢应敌,忙拉牛子绕行昏林之中,左藏右躲,未被追上。鹿加一摸身旁,还有三枝响箭,原是吕氏父女留来引诱乌加的。心惧敌人法术,恐被迫上,为了应急,取出一枝,施展声东击西的惯技,觑准天光可透之处,照上面林隙把手一扬,往来路斜射上去,“姑拉”一声怪叫,穿林而出。脚底仍和牛子不停飞跑,偶一回顾,身后起了好几处碧光,光中各有一个拷栳大的恶鬼,有头无足,满林出没隐现,相隔只有十多丈,似在追逐他俩。
  二人害怕已极,忘命般逃不多远,忽听“姑拉”之声又起。鹿加一听,正是乌加所发,定是闻得响箭,知道自己在此,放箭相应。百忙中再回脸一看,碧光照处,大树后闪出一条人影,手里似还拿着一条茶杯粗细的死蛇。刚要往侧面纵去,四面恶鬼已飞过去将他围住,张开血盆大口便咬,晃眼倒地,被鬼咬死。二人看出那人果是乌加,必是往林中来打山粮,无心巧值,却做了替死鬼。
  牛子知道自己没有鹿加的腿快,闪躲灵敏,忙将鹦鹉交他。喘吁吁低声说道:“这是主人最爱的东西,我跑得慢,怕被恶鬼追上,你拿了先逃回去,不要管我。要是被鬼害死,快请主人与我报仇好了。”鹿加接鸟先跑,牛子跟在后面。回顾恶鬼呐喊之声越大,也不知是什么原故。二人心胆皆裂,哪敢稍息,一味忘命急驰。且喜误打误撞,居然逃出林外。辨明来路,一前一后,一口气跑到崖前,见着灵姑,才放了心。至于鹦鹉怎会落在那群少女手内,所称洞主是个什么样人,全不知道。并说“那恶鬼甚是厉害,乌加才一遇上,便被咬死。临快逃出林时,还看见一个最大的鬼头从后追来。如今想起,还在害怕。看神气,那第二条蛇的尸首必被寻去。既然这样邻近,早晚必来侵犯,主人须要留神防备。”
  吕伟闻言,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乌加为妖人所伤,恐是幻觉,死活难知。
  万一被妖人擒走,问知就里,他把线蛇看得如此之重,岂肯甘休?自己奔波数千里,好容易找到隐居之所,是否玉灵崖尚不可知,爱女仙缘遇合,一无征兆,却是变乱相寻。
  妖人、凶人近在时腋之间,来日大难,如何是好?”方在愁思出神,那鹦鹉忽在灵姑手上连声高呜。吕伟知它通灵,弄巧还许比二山人能知妖人底细,便教灵姑细心盘问。
  灵姑把话听完,忙和王渊走到小竹林中,寻了一块石头坐下,向鹦鹉仔细盘问。那鹦鹉甚话都能说,只是以前所随主人是个有道高僧,语音啾啁,乍听不易听出,但是性极聪明,一教便会。灵姑爱极,更有耐心,可以意会。不消个把时辰,彼此心领神会,鸟音也逐渐转变。问出那妖人姓向,洞中少女先有三十余人,对他都以主人相称,只有两个称师父的。原是左道,先好采补之术,无恶不作。前三年遭了一次雷劫,几乎震死。
  跟着又遇见一位剑仙,已经被擒待死,侥幸逃脱。由此悔悟前非,逃来此山。众女都是供他采补之物,个个亏了真阴,已没几年寿命。他虽是妖人,医术极精,也时常医病救人。一旦悔悟,意欲医救这些受他害的少女。
  妖人知线蛇是补还元阴的圣药,更可治各种疑难病症,有手到回春之功。全身均可依方配制,无一弃物,只是极难寻到。妖人在本山住了两年,无心中救了几个猎虎族人,得知森林尽处出了线蛇。不知怎地不能亲自下手,便教会四人杀蛇擒蛇之法。原意不论死活,只要得到一条整的,于愿已足。四人为了报恩,竟冒奇险,居然给他生擒到手,偏又遇见乌加。因妖人恰有要事外出,照例每次出去,至少也须月余才回,四人为利所动,起了贪欲,将一条半活蛇全借给了乌加。谁知妖人惦记此事,几天便回,在涧中发现死蛇,当时行法运回。疑心四人受了对头愚弄,又急又气,一边命少女拷问四人,自出寻找那条断的。这妖人连遭两劫,已成惊弓之鸟,去时和众女说话情景甚是忧虑。
  鹦鹉原是别了灵姑,空中飞行,巧遇妖人正在下面。妖人看出它是灵鸟,用妖法将它摄了回去,意欲收服。不想鸟性甚烈,一连数日不进饮食。妖人不愿伤生,本欲放走,偏生妖人女徒中一个名叫云翠的,爱极此鸟,再三请求,妖人允了。鹦鹉绝食装死,本想妖人会放它。及见不行,知道鸟食中拌得有药,只要吃一点,永远驯服,又苦熬了好几天。实在支持不住,才饮了点水。鹦鹉连日听他师徒说话,知妖人业已洗心革面,从此不再为非。待等医好众女,便去雪山投师,寻过正果。便今日出去寻蛇以前,也只怕有人和他为难,决无报复的话。鹦鹉最后并对灵姑说道:“主人你身有至宝,慢说妖人决不敢来,就来也不怕他。如不放心,可在夜里将飞刀放出老远,在附近空中飞绕数十周,他必不知深浅,以为这里有了厉害对头,邪正不能并容,弄巧还许就此吓跑了呢。”
  这一套鸟语多半出于意会猜详,还加上人语迎合,才得听懂。等灵姑耐着心情问明就里,鹦鹉的话也改顺了许多,好些话俱能连串说出。灵姑看它这等灵慧,照此说法,不消多日,便可将人语学全,真个高兴已极,忙去告知老父。
  吕伟听了,仍不放心,觉着事情总要摸清底细,乌加葬身恶鬼是否真实也须判明,才能安居开垦。强敌伺侧,终非好事,万一来犯,防不胜防。暂时如若不来,自己又无兴戎之理。再三筹思:“鹦鹉灵异,所说的话总有几分可信。妖人既已悔过学好,就不畏飞刀,也不会无故与人作对。况且杀死线蛇,咎在乌加以蛇害人,自己为了防身御害,事出无知,与他谈不到嫌怨。为今之计,且等他几日。如若上门生事,他有邪术,不可力敌,说不得只好仍仗爱女飞刀,和他拼个上下。如若不是真的改邪归正,也许有所顾忌,那就索性找到他的洞中看事说话。约定以后,一个躬耕,一个静修,两不相犯,能够彼此相安无事最好。就便还可问出乌加死活真相,一举两得。不过这类妖人多半强横,不通情理,此行未免犯险。但为一劳永逸之计,也说不得了。”吕伟主意想定以后,因恐灵姑跟去,事难逆料,更不放心,也未明言。只说:“既然如此,我们不可再去惹他。
  大家戒备数日,如不相犯,再作计较好了。”
  当日无事,吕伟打发鹿加拿了神箭,先回晓谕阖洞族人,免再生事;更防乌加万一不死逃回,又蛊惑同党前来寻仇报复。鹿加感恩拜谢而去。因有妖人发现,众人仍未前去开垦。灵姑打算往探,吕伟执意不许。灵姑听了鹦鹉之教,每晚俱把飞刀放在空中往复飞行。一连数日,迄无警兆。
  第五日早起,吕伟决定往探,故意令灵姑、王渊二次探查垦殖之所。等他们一走,便令王氏夫妻守洞,拿了随身兵刃暗器,胸悬宝珠,由牛子领路,主仆二人径往妖人洞中走去。牛子对那一带的地理前半极熟。后半密林蓊晦,蛇蟒毒虫大多,以前就没有去过旧前随了鹿加逃走,又是惊急乱窜,没留心记认。林中昏暗,进去不远便迷了路。牛子恐主人见怪,哪敢明说,仍一味领了乱绕。又想找到弃蛇的枯涧,再往回找。心慌意乱,越走越错。后来还是吕伟看出情形不对,喝问牛子说了实话。吕伟无法,只得停住,重又盘问那日所行方向途径。牛子也只勉强说了一个大概。这才按照所说的活,先寻到略有天光可透之处,辨明了去向,再仗多年来山行经验,往前试走。由此过去,林树愈密,光景越暗,虽然练就目力,老眼无花,也仅仅不致撞跌绊倒而已,要想辨认途径,仍不能够。
  二人走了一会,暗影中时见一对一对的豆大星光,或红或碧,高低错落,随地隐现,闪动无常。有时从对面飞来,刚握刀剑防备,一条一两丈长的毒蛇影子,随着那一双星光闪烁的怪眼已往侧面窜去。吕伟暗忖:“毒蛇来势本欲伤人,等到临近,忽然改道避去,必是宝珠之力。此珠暗中颇能放光,何不取出照路?”忙探手怀内,解了珠囊,放在掌上托着。那珠一到穷阴晦塞之区,立时大放光明,晶辉闪闪,丈许内外的林木草石均被映照,人目分明。这一来虽然稍好,可是妖人洞穴仍然无迹可寻。再问牛子。也说不似那日所经之处,并且那日也未见到有甚大蛇,这里大蛇这样多法,更觉不像。
  方在两难,牛子焦急中偶一回顾,看见身后隐隐一片红光映照林木之间,不禁惊喜道:“主人,我们快找到了。”吕伟惊问怎么见得。牛子指着后面说:“日前同鹿加也是误人森林,发现妖人洞前火光,才得寻到。今日这火必然更大,相隔也远。你看火还未见,连树枝都映红了。”吕伟一听,森林之中火已最险,如何还敢发动大火?细一查看,身后好似斜阳反射,又似天降红雾,果然林木皆红。但非真火,相隔并不甚近;否则,这么密的林木,如是真火,非近前看不出,决映照不了这么远。越看越觉有异,心疑妖人闹的玄虚。既来访他,也不害怕,径和牛子照发火之处赶去。
  走了片刻,渐觉那红光迎着自己而来。荒山森林,本多怪异,又疑不是妖人,是甚毒蟒、精怪之类,忙令牛子小心退路,各自戒备。那红光迎来更速,已是越隔越近。心正惊疑,忽听远远有人娇唤了一声:“爹爹。”
  吕伟先见红光如雾,颇似爱女身藏那两粒大宝珠,本就心动了一下。因料灵姑不识途径,行时又预先遣出,未使闻知,即便回洞盘问王氏夫妻,得知追来,也没这么快法。
  哪知灵姑出时因妖人虚实未明,恐灵奴鹦鹉又被妖法摄去,没有带出,令在洞中等候,刚到垦殖之处不久,正和王渊谈论,忽见灵奴飞来说:“主人走后,老主人命王守常夫妻守洞,同了牛子去往森林寻访妖人,商谈日后之事。妖人怕的是主人飞刀和主人的仙师,老主人自去,保不定受他欺侮,主人务要急速赶往相助才好。”灵奴连日人语说得甚是清晰。灵姑父女关心,闻言大惊,立时便要赶去,还恐灵奴有失,灵奴连说不怕,同去不但领路,还有益处。灵姑本不认路,老父安危要紧,不暇再计及别的。王渊独回不放心,送恐无及,也带了同走。
  灵姑因有灵奴仙禽在空中飞行领路,走的都是捷径,虽然起身较晚,反比吕伟先到了好些时。只因吕伟、牛子先进森林,走没多远便把路走岔,灵姑人林时稍后一脚,以致彼此相左,没有遇上。
  灵姑所行之处不时俱有天光透下,不似吕伟误入全林最晦之区,除了蛇蟒盘踞,从无人迹。本来目力敏锐,又有灵奴挨近引导,穿越昏林,左绕右转,不消多时,便离妖人巢穴不远。灵姑惟恐老父受人挫辱,连催王渊加急前行。正赶路间,灵奴好似发现什么警兆,倏地由前飞回,落在灵姑肩上,低声叫说:“过去不远,如见火光,便是妖人洞穴。现在闻到一股怪味,恐有毒物在彼,不敢前飞。主人身有辟邪御毒至宝,特地飞回同走。”灵姑久行昏林之中,妖洞已近,老父踪迹声息一点未见,颇有戒心。闻言,益发加了防备。
  灵姑又走了一会,果见前面有一丛火光从崖洞中发出。忙令王渊小心,随在后面,相机进退。欲上前方探看,忽见对面走来两个女子,东张西望,似在寻找什么。灵奴叫道:“云翠来了。”灵姑知是妖人女徒,正要喝问,对面二女即循声迎来。那意思好似听出灵奴叫声,赶来捉拿。二女一见灵姑,吃了一惊,忙先开口问道:“这里素无生人到此,尊客可是来寻家师的么?”灵姑见她执礼甚恭,便问方才可有人来。一女答道:
  “家师名向笃,道号水月真人。我名云翠,这是我师妹秋萍。今早家师占了一卦,知有尊客来访,业已等候多时。众姊妹因等得不耐,推我二人探看,遇见尊客,尚是初次,以前尚无人来,家师现在洞前恭候,就请同去如何?”灵姑听妖人竟能前知,心想:
  “老父先来,如何未到?”拿不定所说真假。心方盘算,又听灵奴连叶快去。回顾王渊,掩在树后,没有过来。暗忖:“林内如此昏黑,自己如有失闪,王渊恐连走都走不出去。
  灵奴既说可去,还是不要分开的好。”便把王渊唤在一起。又向二女盘问了几句,看出不似有诈,便令二女在前引导。
  那叫云翠的立时向那有火光之处当先跑去。灵姑快要走到,遥见林外火场上聚着十几个少女,还有几个野民。内中一个穿着山人装束,身材矮胖,面泛红光,坐在场当中,正和云翠问答,料是洞中主人向笃无疑。再走两步,秋萍喊声:“师父,尊客来了。”
  向笃当即站起,迎上前来,施礼相见。灵姑因老父时常劝诫不许对人轻视,虽然暗藏敌意,表面上仍然以礼相见。宾主三人通了姓名,向笃邀往洞中落座。
  灵姑原是不放心老父,追踪赶来,不知对方虚实善恶,怎肯轻人虎穴。便说:“我因听鹦鹉灵奴说家父今早来访先生,适有别的要事,赶来请家父回去。略为领教,便即告辞,改日随了家父专程拜谒,再造仙府打扰好了。”向笃见一对少年男女都是极厚根器,尤以灵姑仙骨珊珊,平生仅见。乍见匆匆,虽看不出道术深浅,但是腰悬玉匣,剑气隐隐透出匣外;周身宝气笼罩,光焰外露;肩上所伏灵禽又是日前失去的白鹦鹉。料非常流,哪敢怠慢。闻言答道:“适才已听小徒说过。尊大人委实未来,想他既是道术之士,林中虽然昏暗,万无走迷之理,许在别处遇事耽搁了吧?”灵姑察言观色,料无谎语,林中迷路也是意中事。知道这等人面前说不得谎话,便答道:“家父内外武功甚是精纯,道术从未学过。小女子虽拜在郑颠仙门下,除家师恩赐防身利器外,也未得机深造。家父此来全仗一个老山人领路,或许真个走迷也说不定。先此告辞,等寻着家父,再来领教吧。”
  向笃闻说灵姑是颠仙门下,越发惊骇。仔细查看灵姑神情,再一回想她的来路,所说似非谦词。安心想要结纳,以为异日地步。一听说走,忙拦道:“道友不必心忙。这片森林方圆虽不及百里,但是僻处山阴交界之区,林木厚密,不见天光,地势高下弯环,莫辨方向,到处都是梗阻。人行其中,稍不留意,便困在里头走不出来。那最晦塞之区,连这里几个居住多年的猎虎族人也未去过,常有走迷之时,往往苦窜一两天才寻到归路。
  尤其贫道这里,外人更难找到。尊大人首次初来,仅凭一老山人领路哪能找到?即使他来过几次,也不容易找到。据贫道推想,他与道友来路决不相同。不是见林就进,误入歧途,绕到此洞后面,越走越远;便是由天泉峡枯涧那里翻山过来。如走第二条路,误打误撞,碰巧还许能走得到;如是见林就进,我们不去寻他,明日也走不到这里,连想回去都不能。贫道道术浅薄,但这寻常占验,如是眼前的事,也还将就算得出。何妨少候片刻,待贫道先占一卦,算出所在之地,然后寻去,岂不比满林乱撞强得多么?”
  灵姑因见向笃诚恳谦和,料无他意,敌意全消。也知若大森林不易寻找,又恐吕伟在林外有事耽延,并未走进,本意想把灵奴放在空中,由它先找。无奈林密荫厚,枝柯幕连,由上不能看下,林内又不能疾飞,本在愁急。闻言想起来时果非见林就进,还绕走了好一段,连忙喜谢。
  向笃随即伸手在烈火中抓起一把通红的木炭洒在地上,命女徒取了碗水,含在口内,手画了一阵,满口喷出。地面上现出好些黑印,炭多熄灭,只有两小块依旧通红,并排连在一起,指向西方。向笃又用手指略为掐算,起对灵姑道:“果不出我之所料,尊大人定是见林即入,为地势所诱。现时走过了头,往西南蛇窟之中去了。那里毒蛇甚多,自从有了线蛇,当时不死的大毒蛇多半逃去。线蛇一死,逐渐又回转老巢。如无道术,单凭武力,甚是危险。他为贫道而来,谊无漠视,贫道也极愿早日倾吐腹心。如不见弃,愿领道友前往如何?”
  灵姑见他如此周到,想不出什缘故,耳听灵奴连声叫好,只得谢了。当下向笃在前引导,走了一阵,那路果然难走已极。灵姑边走边想:“这人素昧平生,出身又是左道,怎地这么好说话?不但杀蛇之事没有究问,反倒敬礼关切,所说的话又不像是有假,内中必有缘故。若非灵奴说在前头,几令人疑他不怀好意了。”正寻思间,忽于林隙缝中遥见寒星一闪,远处似有光华透映。王渊惊道:“那放光的莫不是伯父带的宝珠么?”
  一句话把灵姑提醒,想起胸前黑丝囊内悬有两粒大珠:“那光华远望直如一幢烈火相似,相隔越远,看得越真。林内如此昏暗,人不近前,对面不易相遇,取将出来正是绝好幌子。”忙将宝珠取出。灵姑身行暗处,本有红光隐隐外映,这一取出,立时精芒飞射,仿佛人在火中,光焰蒸腾,照得左近林木俱成红色。
  向笃本来识货,早看出灵姑身有异宝。先见前面寒星一闪,他不知吕伟持有宝珠,当是宝物精怪出现。正在注视,忽听王渊说话,回头一看,光华耀眼,灵姑已将宝珠取出。不禁惊喜交集,连夸至宝奇珍,又向灵姑询问可是仙师所赐。灵姑也不瞒他,将斩妖得珠之事说了。向笃益发赞羡不已。
  灵姑因树枝交错,不便飞行,恐伤灵奴,没有放出飞刀,只照发现寒星之处赶去。
  谁知吕伟、牛子也是朝前急走,两边脚程差不多快,相隔既远,林木又密,星光仅仅适才林隙凑巧一现,以后更不再见,灵姑连声高喊,并无回音。直到吕伟、牛子又错走了一段回路,无心后顾,发现红光,一同回赶,双方方始往一处走近。又走一会,灵姑也看见前面星光掩映闪烁,由远而近,试出声喊了声“爹爹”,果然答应。一高兴,当先抢步跑上前去。父女相遇,略说经过。吕伟听爱女口气,对方好似极易相处,心中甚喜。
  跟着王渊、向笃相次走近,吕伟行礼相见,谢了指引之德,向笃便邀四人去至洞中小坐。
  吕伟本为访他而来,自无话说,一同取路回洞。有这几粒宝珠一照,行走较易。
  一会,回到洞前。众女纷纷上前拜见。众人随到洞内一看,石室宽大,四壁灯笼火光熊熊,到处通明。只东南角上用石头砌起一问大仅方丈的石室,余者都是敞的。一边铺着极宽大的锦茵,一边略设几案用具。清洁宏阔,净无纤尘。向笃请众人就石墩上落座,不等发问,先就说出了他的心事。
  原来向笃幼时,本是贵州石阡县的一个童生。因和同伴玩闹,失手将人打死,害怕抵命,逃入附近山寨深处。遇见一个异派中人,爱他资质,传他采补之术和一些邪法医道。学成以后,便在外面云游,一面行医救人,一面行那采补之术。向笃对这些少女并不强求,所有少女不是出于自愿,便是用钱买来,并不以邪术抢掠。少女精髓将竭,即不再用,依旧美食美衣养着,并用药给她尽心调治,使能多延性命。不似别的妖人赶尽杀绝,见人不行,立委沟壑,不少顾惜。就这样。数十年中也伤了不少性命,自己想起,常引为憾。尽管医术神奇,长于起死回生,无如元阴已失,髓竭精枯,再加上灵药难得,费尽心力,也不过使其多活一二十年,仍难免于短命。学的是这一类左道,不如此,不能有地仙之望,实想不出一个两全之策。积恶成习,略为心恻,也就拉倒。
  这日正为一山人医病,爱他女儿云翠生得秀丽,刚买到手,忽得山寨师父邪法传信,令众门下弟子务于端午前赶到。为期已无多日,匆匆将云翠带回自居山洞以内,连忙赶往。途中又看见一个绝好根器的美女,方想或买或骗,弄到手内,带去孝敬师父,不料那女子竟是峨眉派女剑仙余英男新收的弟子,两句话一不投机,便动了武。向笃仗着邪术,本可占得上风,偏巧敌人两个师叔由空中经过,看出本门剑法,下来相助,一照面便将向笃的法宝收去。向笃见势不佳,连忙行法遁走。敌人苦苦追赶,逃到半夜,好容易才得脱险,已然误了不少时候。
  向笃连夜赶行,到了山寨,天已交午。乃师所居尚在山深处绝顶高台之上,相隔百余里,怎么加急行法,也要过了正午才能赶到。心正焦急,惟恐误了时限,难免责罚,忽然天风大作,阳乌匿影,四外黑云疾如奔马,滚滚翻翻,齐向去路卷去。赶至中途,遥见乃师所居山顶雷轰电击,声震山谷。向笃先还当是寻常风雨雷电,后来看出那雷只打一处,方觉有异。人已到了山脚,抬头一看,乃师法台已全被黑云笼罩,那电火霹雳擂鼓一般,接连着往下打去。电光照处,台上不时有黄光、黑气冲起,与雷相持。山上雨水似千百道飞瀑往下激射,加上风雷之势越来越大,震眩耳目,山都摇摇欲倒。这才看出师父遇到雷劫。既令众弟子午前赶来,必是事前知机,有了防御之策。也许因这一步来迟,没有如期而至,误了大事。向笃想起师父恩义,一时情急,竟不顾危险,冒着雷霆风雨,施展法术,往上赶去。谁知不用法术,雷声虽大,却不打他;才一施为,眼前电光一闪,震天价一个大霹雳立即打将下来,几乎震晕过去。接连两次,俱是如此。
  最终无法,只得拼着性命,奋力往上硬爬,好容易爬近台口,人已精力俱尽。
  向笃耳听雷声渐稀,方以为师父大劫已过,抢上台去一看,地下横七竖八,俱是师父用作护鼎的少女,都已吓死过去,有好些雷火燎焦的痕迹。同门师兄弟一个不见,只师父一人伏在台中心的法坛上。左手长幡业已断折烧毁,只剩了半截幡竿;右手一柄宝剑甩出老远,横在坛口。背上道袍被雷火烧破,再被大雨一淋,露出背肉,破口边上湿漉漉粘在肉上。后心一个碗大的洞,肉已焦黑,紫血外流,状甚惨痛。料定被雷击死,不禁跪在地下哀声痛哭。
  向笃正要背回洞去设法安葬,忽见死人眼开口动,发出极微细的呻吟之声,惊喜交集。凑近前去一听,语音甚低,说了经过。原来乃师因作恶多端,应遭雷劫。事前算出日期,还妄想仗着邪法躲脱,打算把所有徒弟都找了来,相助行法。不料孽徒内叛,望他速死;又知此劫厉害,恐到时殃及池鱼,同为雷火所诛,暗中勾结一气,阳奉阴违,表面应诺愿为师父效死,临到发难前一时辰,全都避去。乃师见时机紧迫,无计可施,只得令众少女各按方位环立坛上,手持符、剑、法器之类,仍按前法抵御雷火。无奈这些少女元阴已亏,身心脆弱,受不得惊骇,一任事前怎么告诫,到时全都张皇失措,震死晕倒。仅剩本人在法台上用邪法拼命抗拒。眼看快要脱难,雷火中忽然飞来一道光华,将他抵御雷火的宝幡削断,跟着空中一雷打下。幸而见机,知道不妙,连忙伏倒,将背脊受了一雷。当时虽然身死,元神侥幸得脱,未至与形俱灭。现在门下十几个孽徒俱藏匿在附近树林内新掘成的地穴之中,准备师父一死,便去内洞瓜分所有法宝、灵丹,恶人不应有好徒弟,自作自受,本来无所怨恨。因见向笃痛哭悔恨,天良独存,十分感动。
  又知那些孽徒见他在此,必将其杀死,念在师徒情分,特忍奇痛,元神附体,预为警告:
  欲免众害,可将腰间所藏一束断发取出,雷雨住后,如见众孽徒往上走来,等到了台口,速将此发就坛上香火点燃,众孽徒自然讲和,请求停手,两不伤害了。那时再将少女能救的救醒,埋葬师尸,急速离去此山。否则,还有后患。
  向笃含泪敬谨拜命。一看那么大的雨,坛上香火依然甚旺,知道灵异。刚把那束断发寻到手内,雷住雨收后,果见大师兄王柏为首,率了同门师兄弟,由山下树林内飞驰而出。料知师言不虚,忙把身子蹲伏,等到临近台下,方行立起。王柏看见向笃,甚是惊异,停步喝问:“何时到来?可与师父见面没有?”向笃答道:“刚到不久,师父已死。”王柏倏地面容骤变,大喝:“老鬼不怀好意,自遭雷劫,想拿我们师兄弟做替死鬼,幸得见机避去,他便不死,也不与他甘休。我料他为人狠毒,怀恨我们,死时难保不有诡计,你如在他生前相见,须要实话实说,休要自误。”王柏素来性情暴戾,无恶不作,专一倚强凌弱。向笃本就对他不满,又有乃师之言,先入为主,一见王柏语声凶恶,所说的话与师言好些相符,更疑他来意不善,心胆一怯,便往香案前倒退。王柏见他神色慌张,也越疑虑,厉声怒喝:“这厮果与老鬼同谋,快些除他,免遭暗算。”说着,举起宝剑,率领众人往上飞跑。
  向笃见事危急,不暇寻思,忙将手中断发朝香火上点去。原意点燃下掷,禁法发动,抵御强敌,本无伤人之心。谁知师徒两方俱都蓄意狠毒,这种禁法凶恶已极,发刚沾火,立刻化为十余缕青烟朝台下面飞去。王柏等好似深知厉害,青烟一现,也不顾再和向笃为难,齐声惊号,纷纷四窜,一边行法纵逃奔避,一边口里乱喊饶命。那十几缕青烟仍是一味追逐不舍,各追一人。众人逃不多远,全被追上,只一沾身,烟便没了影子。紧接着身上无故自燃,疼得众人满泥水塘里乱滚,有的切齿怒骂,有的哀号饶命,惨不忍睹。向笃才知师父心毒,假手自己,要众人的性命。但已无法解救。不消片刻,眼睁睁看着众人一齐自焚而死。
  向笃心中悔恨,已是无及,触目惊心,想起左道旁门,结果竟是如此。自己幸而来晚片刻,否则就不受叛徒胁迫,也必为雷所诛,殉了恶师之难。看师父怀中藏发甚是缜秘,必是在王柏等叛师时,心中忿恨,百忙中用恶毒妖法禁制,藏在身上隐秘之处,等众人将他火化,再行发作。看来不死于此,必死于彼。侥幸得脱,未始不是平日行医救人肯尽心力,为恶时不大过分之故。越想心越寒,由此起了忏悔之念,痛哭了一场。
  向笃见红日当空,雨收云散,遵照师嘱,走到下面洞中取些灵丹,先救那些震晕过去的少女,然后埋葬死尸。偏生所有丹药、宝物俱被乃师收藏秘处,费了好些时候及心力,仅找到四粒。来时匆忙,自己药囊因无甚用,并未带来,只得持丹回转台上。只见就这入洞取丹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台上少女一个未见,只乃师尸首仍然伏卧地上。耳听悲泣求告之声,回顾众少女俱在台下山坡石上,围着一个羽衣星冠,相貌清奇的道人,在那里环拜乞哀。道人不知说了句什么,众少女立即住声站起,目注台上,面转喜色。
  向笃方在骇异,忽然一阵怪风起自台下,那泥水池里横七竖八倒卧着的十几个同门尸首,纷纷跃起,夹着一团风沙黑气,径向道人扑去。吓得众少女失声怪叫,俱欲逃避。道人喝道:“有我在此,不必害怕。”随手扬处,一道白光飞去,迎着死尸只一两绕,立时身首异处,脚断手折,可是那些断体残肢似有人在操纵,并不害怕,依旧一窝蜂似随风拥来。道人怒喝一声,两手一搓,朝前一扬,便有大团雷火朝前打去,轰隆一声大震,雷火横飞,所有残骸全都震散,坠落地上。道人再将手一指,地面泥土沙石便似漩涡一般急转,晃眼漩成一个巨穴,将这些碎骨残尸一齐吞了下去。”
  向笃看出道人是正派中剑仙,这才想起自己处境绝险。正害怕想逃时,猛又听道人一声断喝,手朝台上一扬,又是一团雷火夹着轰轰隆隆之声,从对面飞来。连忙往后逃遁,已是无及。眼看快要飞临脑后,方以为今番准死,决难活命,倏地眼前一亮,雷火并未下落,竟从头上飞过,直往台下洞前飞去。惊慌失措中朝前一看,原来乃师尸首不知何时飞起,满身黑烟围绕,业已逃到洞口,恰值雷火追来,当头下击,打个正着。只听震天价一声大响,跟着又是十几团雷火飞下,霹雳之声震得山摇地陷,目眩耳鸣。哪消片刻工夫,便将山洞震塌,沙石惊飞。乃师死尸业已陷入尘沙之内,无影无踪。
  向笃吓得心胆皆裂,呆立在那里,也忘了逃遁。隔了好一会,见全洞崩塌,尸骨无存,回看道人和众少女,均已不知何往。总算道人没有寻他晦气,侥幸兔死,惊魂乍定,哪里还敢停留,连忙逃了回去。每一想起前事,心神都颤。
  向笃敛迹潜伏了一年,静极思动。先打算出外行医救人,做些好事,挽盖前葱。日子一久,渐渐故态复萌,又在外面行那采补之术。不过惊弓之鸟,存了戒心。所交女子都是些自愿上钩的淫娃荡女,采时也只一两度春风,并不摄回洞去,适可而止。当时虽然不免伤及真阴,仗着药力,仍可医治复元。如此过有半年光景,向笃以为这样做法,于人无伤,于己有益。那些受伤妇女或因家贫,或因亲属有甚疾苦患难,都受过自己的好处,便良心上也还问得过去。
  这日在一个大富户家中,借着医治主人重病之便,勾引上他的姬妾。以前向笃每遇一女,至多留连三晚必走,不肯使其找伐过度。偏生那富户两个宠妾十分跋扈,平日风流事儿尽多。富户爱极生畏,妒恨在心,只不敢管。二妾贪恋向笃床第功夫,哪知厉害。
  仗恃向笃于主人有救命之恩,又不受酬谢,竟是明目张胆,苦苦纠缠,不肯放行。向笃也是冤孽,生平交女儿以百计,偏爱二妾浓艳。先想带回山去慢慢受用,又恐作孽大多,步了乃师覆辙。这一举棋不定,不觉耽误下来。那富户见二妾当着自己就公然与人调笑,已是万分难过。再一见他说走不走,夜夜鹊巢鸠占,相与幽会,并还露出挟美同行之意,不禁反恩为仇,起了敌意。只是知他法术神奇,无人能制,一个不好,丢了人还有奇祸,只是愁烦怨恨,无计可施。
  事有凑巧。第六日午后,富户因见三个狗男女又借治病为名,大白日里在内室调笑无忌,忿极出门,在左近林外寻了一块石头坐下,呆生闷气。忽有两个少年男女走过,看他呆坐叹气,过来盘问。这类家庭丑事,自不便对外人述说。因见来人气概不俗,略为遮饰了几句,又请入内少坐待茶。原是句寻常套话,不料来人毫不客气,立时应诺,富户无法,只得请进。富户刚把人让到家中落座,便有下人唤出,耳语告密,说二妾俱在收拾衣物,大有随着姓向的出走之势。富户一听,气得周身乱抖,直说反了。来客本是见他神情可疑,借故入门查探,家人来唤时早留心潜出窃听,得知大概。忙把主人请进,力说自己本领高强,精通道法,无论何事,均可代谋,绝对无妨。富翁哪肯造次,仍是一味支吾,不肯明言。
  正说之间,偏生二妾有一心腹”厂头走过客堂,窥见主人陪着两位少年男女,觉着奇怪,入内报信。向笃作贼心虚,一听来了外方生客,顿生疑虑。忙出窥探时,正赶主人因来客苦苦盘问,略为泄露了些。来客一听是向笃,女客首先发怒,更不再问,起身便往里闯。男的跟着纵到院里,脚一顿,飞起空中,人影不见,却有大片白光将全院罩住。向笃瞥见对面少女跑来,方觉神情有异,猛然眼前奇亮,天上白光已是布满。暗道:
  “不好!”对面少女已戟指喝道:“瞎眼妖孽!竟敢倚仗妖法,欺我门人。你当时侥幸漏网,不知悔祸,还敢来此好占良家妇女。今日恶贯满盈,撞在我余英男手内,休想逃命。”说罢,手一指,便有一片光华飞将过来。向笃听来人语气,知是上次所遇女子的师父,益发心寒胆落,不等剑光飞起,早借遁法往里逃走。余英男随指飞剑追去。
  全院已被剑光笼罩,向笃本难逃出罗网。幸是命不该死,见机尚早。逃时自知无幸,刚借遁法纵起,恰值二妾追出。向笃顿生急智,一把先紧紧抱住一个,口里急叫道:
  “这位仙姑要我的命,千万替我哀求,切不可说一句硬话,不然命就没了。”说时剑光已是追到。英男见妖人与主人家中妇女紧抱一起,恐怕伤人,便按住剑光,正待喝问,主人也已赶到。二妾恋好情热,本恨不得和来客拼命,因听向笃再三央告说:“这是仙人,须要软求,不可鲁莽。”一个便和向笃抱紧,一个便上前跪求仙人饶他一命。英男喝道:“尔等背叛了主人,与妖人通奸,也在当诛之列。因念无知,受了邪迷,姑且饶恕。再不躲开,一齐杀死,悔之晚矣。”
  二妾见说不通,便向主人哭求,代为求免,什么话都听;否则甘与向笃同死。主人一则不舍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妾,并且晚年无子,抱着向笃的那一个还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虽然来路不明,总比没有的好,未免投鼠忌器;二则怕打人命官司。只得忍着忿恨,一同跪下求告。英男把同伴唤下,略为计议,答应看在主人情面,可不杀他,但不能再容这类妖人为恶横行,必须擒走。向笃知道只此一线生机,万强不得;否则对头略一变脸,就抱持多紧也无用处。闻言立时放手,过来朝着二人跪下,哭诉经过,只求免死,从此改悔,决不再犯。
  英男原听女弟于林宁回山说起遇上妖人向笃,正在争斗,多蒙师叔白侠孙南等走过,下来相助,才将他赶走等情。峨眉三英二云中,只余英男最护徒弟,比李英琼还要甚些。
  闻言大怒,每出云游,必要顺便寻访向笃踪迹,本欲置之死地,为世除害。这次沿途访问,凡知道向笃的,俱说他是神医,专一救人行善。虽也有说他好色贪淫的,并未听说有人受害,出甚怨言,好生奇怪。来到当地,听主人说他好占良家妇女,还要拐走,又动除他之念。及至追出相遇,见他那样脓包无用,杀机已减了两分。再经一番跪哭哀求,证明沿途所闻不差,果然功罪参半,与别的左道妖邪行径不同,虽然误入旁门,尚知戒惧,又不由心软了好些。因看出胆子甚小,不似敢逃走神气,便没十分防备。只对他喝道:“听你所说,尚属实情,姑宽飞剑之诛。但你所习乃是邪术,此时释放,难免又去害人。现将你押往深山无人之处,寻一洞穴,禁闭十年。如知悔过,痛改前非,到时自来放你。”向笃暗忖:“深山十年禁闭,何等痛苦。果真罪满能蒙收录,得以改邪归正,转祸为福,就再比这苦些也所心甘。到时不过是个释放,别无希冀,自己又无辟谷导引本领,岂不比死还要难受?”求既无用,逃又不敢,勉强随了二人,行法飞向山寨深处。
  三人刚刚落下,忽见茂林深处有一赤身人影一闪,同行少年首先追去。快到时,由林内飞出七八道红黄光华,跟着纵出一个红衣妖道和几个赤身男女。少年和余英男也忙将飞剑放出迎敌。向笃看出双方旗鼓相当,英男忙于御敌,无心顾到自己,想趁此时逃走。又震于峨眉派的道法威名,终是胆怯,惟恐万一失算,被她看破,立送性命。踌躇了一阵,想道:“自己学过木石潜暖之法,虽不能逃,却可借以隐形。何不试它一试,将身隐向一旁,等到事完,再见机行事?如不被发觉,自是再妙没有;即使瞒她不过,也可推托胆小害怕,隐身以防波及,并无他意。反正人未逃走,一见隐藏不住,立即现身出面,总可无碍。”主意想好,如法施为,藏在一旁,暗中观阵。
  只见双方斗了一会,妖道敌不住正派飞剑,倏将红黄光华掣转,施展别的邪法。当时满天阴霆,愁云惨雾中,黑龙也似飞出四五十道黑气,刚和飞剑绞在一起,猛听空中大喝:“妖道竟敢猖獗,今日劫数到了。”随着震天价一个大霹雳打将下来,震得山摇地撼,雾散烟消,满地都是金光雷火。妖道想是知道不好,哪敢迎敌,慌不迭把手一招,带了手下男女妖徒,借遁纵起。正要往林内逃走,不料迅雷后面又似长虹飞坠,连射下两道光华。妖道刚觉精芒耀眼,身子已被圈住,连“哎呀”全未喊出,便即纷纷腰斩为两段。向笃看去,真个比电还快,略掣即回,眼才一花,妖道师徒业已尸横地上。再看场中,英男面前却多了一个羽衣星冠,相貌清奇的道者,二人正向他礼拜。定睛一看,正是那年用雷火震散乃师尸骨,救走众女之人。:心方惊惧,那道者向二人说了几句,又对自己藏处看了一眼,同向林内走去。
  向笃猜他去寻妖道巢穴,有心现身进去,苦求收录,又无此勇气。等了一会,不见出来,暗忖:“既无勇气求人,又不敢逃走,如何是好?对头这么大本领,决难隐瞒。
  看此情形,分明有心释放自己,再不走,等待何时?”念头一转,忙行法往回路逃走。
  刚走不远,便听那少年声音在后笑道:“我说这厮已入邪道,决难改悔,一试就穿,姜师叔你看如何?”向笃才知对头就在左近,自己没有看见。惊弓之鸟,心胆皆寒,当时只恐追上,拼命飞逃。等到回转己洞,回味对头和那道人行径、言语,分明含有深意。
  一时心粗畏苦,不曾体会,致把良机坐失,好生懊悔。
  向笃经过这一次大难,方始死心塌地,不再为恶采补。本来山洞中还有好些被害女子,真阴俱已亏失,寿限甚短。为想治愈她们,少减罪孽;更恐一些旁门中的同道日后不免前来纠缠,又入歧途。闻说莽苍山所产灵药甚多,便率云翠等少女离开故居,前往隐避。知道玉灵崖一带时有仙灵往来,特意找到山阴森林之内,寻了一座小岩洞,将里面开辟出来。一面给众少女医治;一面修道。习那道家吐纳之术。向笃先还和众少女同在一室起居,日子一久,痛悟前非,益发刻苦自励,在洞角建了一个仅可容人的小石室,独居其中。准备事完,面壁十年,以符仙人降罚之数。等到期满,道基稍定,再去峨眉寻访仙师,敬求收录。无奈众少女真元大损,寻常药石难期大效,真正成形的灵药仙草又极难觅到,自己已许下心愿,不能违背,在耽延了不少对日,仅仅把少女们的命保住,复原直是无望。
  这日无心中救了四个猎虎族人,因而发现那两条线蛇恰是千年难遇的道家补还少女真阴的圣药。只要弄到一条,照着亡师所传方法,合药配制,不消两月,全数都可复原如初。如能活的得到,更可长期取它精液,配制各种灵效丹剂。端的喜出望外。一面寻找线蛇喜吃的毒草以及禁制之物,一面盘算好蛇的出现日期。
  向笃筹备多日,好容易才得停当。谁知第一次正要前去,忽然来了一个旧日同道,想拉他出去相助设坛,祭炼法宝,向正派寻仇。被他无心中从卦象看出,知是魔障,不敢招惹,却也不便得罪,只得行法隐去洞穴,避向远处,勉强躲掉。
  第二次又定好日期,打算亲去,那同道不知怎地算出他上次有心避而不见,又要来寻。向笃惟恐误了时机,更恐妖人一时闯来分润,因四人世居本山,惯杀毒蛇,胆大多力,矫健非常,虽然不会法术,颇知毒蛇习性畏忌,又感救命之恩,不辞艰险,只得补教了些擒蛇之法,令其代己前往,如法施为。能捉到活的最好,否则当时杀死弄回,也一样有用。自己却向妖人迎去。向笃原意把妖人引离本山,再向他婉言说明,当面谢绝。
  到了地头,妖人师徒三个已为敌人所杀。赶回一问,四人竟因一念贪欲,以为他回来尚需时日,将一条半活线蛇全借给了乌加。功败垂成,如何不怒,忙命女徒拷问真情,自己出去寻找。
  向笃第二次寻回死蛇,得知鹦鹉被二山人抢去,二女徒用他所传邪法满林追赶,也未追上,仅将乌加擒到。一问才知玉灵崖洞内新近迁来一家汉人,男女老少都有。内中一个小姑娘最是厉害,会从身上放出电闪,多坚硬的钢铁,遇上就碎,人更不用提了。
  乌加先在别处山寨里遇到,被她将颈上铁环斩成粉碎,犯了多环族的大忌,因此寻仇拼命。乌加知非敌手,巧遇猎虎族人,将蛇借去,意欲放蛇报仇,不料两个放蛇的同党一个也不曾逃回。遥望崖前电闪乱掣,知道人、蛇遭了毒手,当时逃来林内。本意想愚弄四人,借口蛇被人擒去,引他行刺,再试一回。然后偷偷回寨,引来平日死党,另打主意。不料四人没有寻到,却见同党鹿加和老山人牛子往外奔逃,乌加才知鹿加已然降了仇人。心中忿恨,正要用身带毒箭将他射死,便被大鬼咬住,吓死过去,醒来已然被擒。
  乌加并说小姑娘的父亲手会打雷,但只听人传说,并未见过。
  向笃一听,料定这家汉人定是剑仙一流人物。那鹦鹉原是日前无意中遇见,行法摄回。既不敢冒昧去玉灵崖惹事,死蛇也已寻回,尽可如法配制,医治众少女复原。虽然要多费无数心力,只怪自己作孽太重,定数要使他多受磨折,不会容易成功,但居然寻回,总算不幸之幸。不愿再为此事伤人,仅将四人薄责了一顿。又告诫乌加几句,随即逐走,不许再在林中逗留。反是四人恨透了乌加,当场毫无表示,等人走后,借口回家,暗中追去。那老野民力大手狠,动作轻灵,追上后冷不防将乌加扑倒,双手扣紧咽喉,生生勒死。还不解恨,又用刀将人皮剥了回去。向笃哪知吕、王等人只灵姑有一口飞刀,俱不会甚法术。一心盘算日后如何应付,忘了禁止四人报复,事后方知。想到乌加这类凶人恶名久著,以暴去暴,人已死去,也就罢了。
  第三日,因两女徒不舍灵鸟,再四絮贴,说就是正派剑仙也须讲理,如何任意夺人心爱之物?向笃也看出那鸟灵异,有些恋恋,意欲夜间前往,先探明对方虚实,再作计较。才一出林走向高处,便见玉灵崖前飞起一道光华,宛如神龙戏天,电掣虹飞,满空翔舞,分明是正派中最厉害的神物至宝。不由大吃一惊,哪里还敢近前招惹,立即退回林内。向笃想起前情,心寒胆怯,卜了一卦,只盼对方不要寻他晦气,于愿已足。照卦象一推详,竟是吉占,再过数日,人必寻来。当日至至诚诚,又卜一卦,算出吕氏父女见访,不特没有恶意,而且化敌为友,以后还有莫大助益一好生欢喜。
  向笃先以为对方必是正派中的能手,及至双方相见,灵姑虽然身有至宝,仙骨珊珊,但是尚未得有真传;乃父更是凡人。并且脸上晦纹隐隐,等一现出,便有杀身之祸,当时没好意思说破。因灵姑虽未入门,已是郑颠仙的记名弟子,传以飞刀,十分器重,将来大可借助,有心结交,对自己出身以及弃邪归正等情。一点也不隐瞒,照实倾吐。又硬和灵姑拉成平辈,称吕伟为老怕。吕氏父女先还疑他有点言甘不实,后经向笃明道心事,方知有为而发,其意甚诚。乌加已死,向笃又复如此恭礼相交,此后山中岁月大可高枕无忧。并还知道所居就是玉灵崖,与仙人所示相合,欣幸已极。谈了一会,二人辞别。向笃因吕氏父女林径不熟,又亲送至林外,方始别回。第二日,向笃便带了两个女徒,去至玉灵崖拜望。双方由此成了好友,时常来往。
  吕伟也把入山避世经过逐渐吐露,毫无隐讳。向笃本就看出灵姑前途未可限量,这一来,越发加了结交之心。灵姑、王渊都是年轻好奇,知道向笃精通法术,不时请他传授。向笃除修炼一层因是旁门左道,恐误二人根基,说明不可妄学外,至于一切避敌防身,以及抵御蛇、兽等禁制之术,无不尽心传授。向笃又相助吕、王等人开辟耕地,起建居室,并在近崖一带风景佳处,依着形胜地势,“引泉添瀑,种竹盼花,添了许多奇景。后洞石室院落也经他行使禁法,添设改饰。先后不消三月,便焕然改观,备极新奇。
  原本洞天福地,再加上这一番匠心营运,益发像个仙灵窟宅,美妙不似人间了。
  吕、王两家老少都和他师徒亲近,视若家人。吕伟见他时常来替自己经营部署,到晚仍归昏林住宿,屡说后洞石室甚多,他师徒再多两倍也能住下。就是崖洞左右也有不少好地方,哪里都可安身,为何偏要舍明就暗,住那昏暗晦塞之区,日与蛇兽为邻?力劝搬来同住。向笃却说自己孽深罪重,理应刻苦,以求忏悔。如非所医众少女无所栖止,连现住的崖洞都不配,如何敢在这等好地方居住:吕伟见他委实志坚心苦,也就罢了。
  不到一年,森林众少女经向笃用所制灵药,先后治愈复体。先期将洞中一应陈设用具,除合用的送给吕氏父女,余都趁隙换了金银。择一吉日,请来吕、王诸人;当场将自己三十多年行医所得,各地富室、寨酋的谢礼,如金沙、银块、布帛、麻丝之类,一物不留,全数分配与众少女。再按照各人原摄来的家乡。做三四次,分别护送回去。
  起初众少女被他摄来,不是父母、酋长受了好处,以此酬谢,便是出于自愿。向笃不似别的妖人淫凶无情,众女虽然供他采补,自知受伤太重,并不十分怨恨。及至向笃两次幸免雷火飞剑之诛,立时放下屠刀,洗心革面,日以救复众女为事,从此不再沾染七自己只管刻苦,对人却极优厚。除了不能离洞远出,对众少女的饭食衣服、起居动用,只要力所能及,务求精美舒适,爱护得无微不至。众少女俱都感他优遇,视若父师,均愿复体以后,依旧长此相随,毫无去意。二女徒云翠、秋萍更是誓死相随,不舍别去。
  向笃再三劝解,说众少女根骨多非此道中人。虽然内中有几个资禀较好的,无如本质已亏,元阴早失,仅仗灵药之力得免夭折,但也不过勉终天年,要想出家修道,决难有所成就。自己尚未得人正教门下,怎能传授?如习原来左道。已然为此几乎遭劫,如何还再误人?没有众女牵缠,将来仙灵鉴怜愚诚,或许有点遇合。如仍相聚,自己既不能寻求正教,众女徒也跟着受上无穷的磨折辛苦,岂非两误?执意不允。众女知是实情,只得含泪应允。
  云翠、秋萍知道灵姑迟早仙缘遇合,仍是拿定主意,不愿还乡。力说自己在此既然恐误师父前修,愿在玉灵崖随侍吕、王两家为奴,将来再打主意。如不见纳,便在崖左近寻一个洞窟,暂且栖身。好在久居山野,胆大多力,又从师父学了防身法术,不畏艰难以及蛇兽侵袭之险。师徒分开,各自修为,岂非两无妨碍?灵姑颇喜二女,也代求说,并愿代为收容。向笃不忍坚阻。深知二女非但资禀不如灵姑远甚,而且面有乖纹,就此还乡,仗着所学一点浅近法术,嫁给酋长之类,还可享受一生。这一矢志学道,若没有遇合,是徒受辛苦;一旦有了遇合,正派中人看她不上,再要误入歧途,被左道妖邪物色了去,终于恶贯满盈,难保首领,与灵姑相处一起,更是彼此无益。但不好意思明说,望着二女摇头叹气。
  二女也颇灵慧,见向笃不加可否,知他不甚赞可,不由把心一横。秋萍首先正色起立说道:“我知师父之意,必以我姊妹赋性穷薄,难子寻求正果,如在外面居住,万一又人左道,岂非求好反恶?现我姊妹早已商定,誓愿出家学道,不履人世。暂栖玉灵崖既有难处,那我妹妹索性往远处别寻洞穴栖身。此后日夕祷天,倘有仙缘遇合,自出万幸;否则便终老此山,宁死不去。至于再陷邪途一层,师父只管放心。即便愚昧无知,当时受了妖人引诱,只一发觉,立即回头;得便还将妖人杀死,为世除害。决不再遗师门之忧,为师父添造孽累便了。”说完,取了几件防身器具以及两包衣物,便向众人叩头告辞。众人拦她不住。向笃唤住,慨叹道:“你二人既是心志如此坚定,皇天不负苦心人。但望你们守定今日之言,不可改变初衷,将来有大成就,也是难说。金银财帛,山居自是无用,我这些采掘山粮、药物的用具可以带去。再说,也不忙在一时,等大家起身同走,以免暗林之中遇见蛇兽,又要费事。山阳尽多佳地,出林即少险阻,彼此更得多聚一会,岂不是好?”二女含泪应了。
  向笃把一切事情熟计停妥,命头一拨应行的众少女,各持分得的衣物金银,连同吕、王诸人出了森林。二女重又拜别,自去寻找居处。吕、王诸人回转玉灵崖。向笃行法,领了众少女起行出山,送回各人故乡。
  灵姑因事前向笃曾使眼色示意,不便再使二女同居,别时十分怜念,再四执手,殷勤慰勉。劝她们寻到以后,时常来往,以免寂寞,有甚险阻艰难,也可从旁相助。二女生长南疆,性情刚强,先时虽有相从之意,及见向笃作梗,便心横发狠,决计离开众人,不受丝毫帮助,以毅力恒力打通这条死路。对灵姑关切之意,只是感谢心领,表面应诺,别后竟一次也未往玉灵崖去。灵姑先后寻她们数次。前两次由灵奴先往,寻到她们的住穴,再回来领路,跟着寻到,人已不见。过了两三月,连灵奴空中飞寻,二女一见便即藏起。仅知二女仍住山中,相隔颇远,人却见她们不到。料是有心躲避,也就罢了。此是后话不提。
  吕、王诸人回洞,过了两月,向笃忽然走来,说众少女只有四人无家可归,为此还耽误了些日,已然各自择配,嫁与酋长、富户之类。余人也都各有归宿。自问孽累已去,积罪尚多,意欲重寻一个穷极幽晦荒寒之区,闭关静修,应那十年面壁的愿心。但是目前功候尚差,不能完全辟谷,长年不食不饮。多备粮水,原无不可,终恐年久腐朽,虫鼠侵耗。闭关以后,非有要事,不愿再出。并且外魔也多。意欲拜托灵姑,每隔两三月前去看他一次,万一有甚魔扰,或是缺乏粮水,可以事先求助。吕伟道:“你我至交,就你不说,我父女也要常去看望,何消说的?”
  向笃凄然道:“女公子仙根仙骨,异日成就无量,别人怎能比得?人事无常,变故之来,往往出人意外。此事看似容易,但是十年光阴,不是短时岁月,彼时女公子早已仙缘遇合了。不过颠仙既以此地为她居住之所,将来纵不在此,也断不了来往,否则我怎敢有此不情之请?本山虽是仙灵往来之地,因为素无正教真仙在此主持,旁门异教也常来此采掘灵药。还有山阴一带,蛇虺四伏,时见怪异。老前辈武艺虽高,终是常人,以后最好不要离此远出。即或不得已,也请与女公子偕行,免冒危险。至于晚辈蜗居,地绝幽僻,道路险阻,驾临存问尤不敢当。会短离长,务望珍重。只等三数年,女公子得了仙传之后,便可寿并丘山,随意所为了。”吕伟哪解言中深意。大家惜别之心都重,一体挽劝,强留向笃在玉灵崖洞中住了十余日,每日同出同归。
  向笃因见吕伟额上晦煞之纹越来越显;灵姑却似浮云翳日,表面虽现凶优,精光业已外映。知他父女一个大限将临,一个先忧后喜,否极入泰,不久同时发动。明知无可避免,又不好明言示警。为感相待之厚,=暗中点醒灵姑,说:“尊大人春秋已高,不宜远出。就是父女偕行,也最好不要离开一步。这几处垦殖之地随意行动无妨。那崖后绝壁之下有一夹缝,出去便是本山野兽最多的百灵坡、天池岭、花雨潭等幽胜之区,日后难免发现,最好不要前去。入冬以后,更须小心。须知灾病无常,往往出人意外,命数有定,预防尚难趋避,何况疏忽。深山绝域,不遇事便罢,遇上事就非小可。”
  灵姑听他人前背后,这些话已重复过两三次,自然疑虑,暗中探问未来吉凶。向笃只说:“想当然耳。我道力浅薄,当时的事尚可占算,却不能前知。不过稍习风鉴,见尊大人已届高龄,面上犹带风波,恐将来难免忧危,即承贤父女厚爱,略知一二,不能不说,以便留意。但盼吉人天相为佳,过了明春或可无事。至于究竟是何因果,应在何时何地,能否避免,实算不出,难以奉告。”灵姑知是实话,只得牢牢紧记。
  向笃又把一些救急的医术,连同所配剩的灵药、方剂,一齐传授灵姑。并说:“相交恨晚。只要早个十天半月,那两条线蛇如能留下活的,多环族鹿加已然归顺,就用当地所产毒草喂养,人只要没有脑裂肠碎,取那蛇眼精液制药调服,不论多么厉害的大病重伤,必能起死回生,复原如初。不料到手之物,误在野民手里;如今走遍字内名山,恐也难以寻到,真个可惜己极。”说时,恰值王渊随父畦中割菜,不在跟前。灵姑以为蛇死便完,随着可惜,没想到王渊留藏着蛇眼。向笃又因蛇眼破碎,这类东西见土就钻,吕、王诸人连蛇的用途尚且不知,怎会留那眼珠?定为灵姑飞刀斩碎落出,埋入地底。
  一句话的疏忽,遂使日后吕伟返魂无术,灵姑抱恨终天。不提。
  十天聚罢,向笃别去,回到森林,将洞中所剩粗重零星之物,一齐送给四人。仍在山阴僻远无人之处,寻了一个仅可容人的岩洞,备好粮水。二次再到玉灵崖,将平日行医的药囊、医书,连同自己精制的各种外科用具,一齐赠与灵姑。又将日前所传医术,尽心讲解,考问了两遍。然后才请灵姑、王渊同往。吕、王诸人俱欲随去,向笃再四谦谢,仍是灵姑、王渊带了白鹦鹉灵奴偕行。
  去时,向笃施展禁法,行走甚速,不消多时,一同越过山阴,到一绝壁之下。向笃指道:“这里便是我闭关禁修之所,少时洞门将用大石封闭。日后你们驾临,只须叩石三下,我便在上面小洞现身,不到孽满之期,恕不能下来相见了。”
  灵姑见那地方三面峭壁刺天,一面对着绝壑,对岸又是峭壁如斩,四周俱有遮覆,日光轻易难到,只见白云往来崖顶,人居其中,恍如瓮底一般。地下草莽怒生,高几过人;老树森森,落叶腐积;蛇虫窜飞,悲风四起。洞在危崖上,奇石外突,一穴深陷,高不满五尺,宽才二尺,壁上苔薛浓肥,作翠墨色,人须俯身而入。日里看去,景物已极幽晦闭塞,阴凄凄的,迥非人境。灵姑说道:“这么阴惨的地方,怎是修道人住居之所?还是另寻一处吧。”向笃黯然答道:“我何尝不知此处不宜人居,怎奈罪深孽重,非以毅力苦行,忏悔平生,无以自拔。蛇兽之侵,尚非所畏,最苦的是荒山古洞,难免外魔侵害。前几年尚属无妨,一过三年,越往后越觉可怕。日前坚请贤姊弟以后践约,隔些日月在临一次,便是为此。洞中逼狭污湿,更非人所能堪,无地延客小坐,行即入洞,请回去吧。”
  灵姑要看他如何封闭洞穴,向笃便致歉作别,俯身钻入。待有半刻,忽听隆隆之声,左近一块高约丈许的怪石忽然缓缓自移,到了洞前停住,恰将洞口封住。跟着一阵怪风刮过,石上平添了一层极厚的苔薛,与壁上苔痕浓淡相仿,直似天然生就。如非事前知道,决不信石后还有一洞,人藏其内。王渊见上面并无小洞,试往叩石三下,又是一片隆隆之声。二人抬头一看,离头丈许,果现一洞,与适见的洞一般无二。向笃由内现身,笑道:“诸事已定,行再相见。天已不早,来路昏黑,请回去吧。”说罢,又响了一阵,仍复原状。
  灵姑、王渊只得取路回转,路径方向早经向笃说明,来时又经随地少停,一一指点,更有仙禽灵奴飞翔辨认,二人腿脚甚快,虽无人行法相送,也慢不了许多,约有个把时辰便赶回王灵崖。二人到时,正值鹿加带了十来个亲信,拿着许多金沙、布麻以及奇禽猛兽的骨革毛羽,前来谢恩。
  原来鹿加回寨以后,偷偷找了寨中神巫,许下接位后的重贿。次早由神巫向众宣说真主某日将归,因他以前曾受罪罚,虽是恶主乌加乱命,但是仍须请示祖神及大神之前,以定去留。并说恶主已将神箭遗失,不知落于何处,全仗真主即位,始能请回。等将众山人哄信,做好一切故示神奇的手脚,再照预定日期时刻,一面迎接真主,一面现身出去。先当归罪囚犯,受了一番假神判。俟神巫代神吐口,降了真命,众人拥立。然后宣示乌加罪状。众山人最重祖遗神箭,胜逾性命,立即群起抢地呼天,哭求新主将箭寻回。
  鹿加知道山人新附,内有不少乌加的党羽,乌加逃回倒不要紧,只那神箭关系非同小可。
  便是神巫虽受利诱,一半也为此箭。如若失去,众山人必令他寻找,要是寻不回来,也难免死。因听鹿加力任其难,说是已得祖神降兆,准能寻回,才允相助。鹿加临时加了小心,福至心灵,竟将前策略为变通:将箭预藏密地,推说此箭已为乌加所污,现在祖神收去洗涤,不能即归,须俟数日,由神巫卜请日期,自己一去即可寻回。
  神巫对此原无把握,好生惊惶。但已拥立鹿加,无法再变,只得背人向他责问。鹿加说:“我的话一句不虚。但你须设法使众人真个顺服,见了乌加,立时杀死。我看出一点无有二心,立即往取,否则只好看你设法了。”神巫反受了他制,万般无奈,每日想尽方法,代他收服人心。鹿加却乘此时机,一面安置好了私党,一面示恩示威。日前看出众人果然敬畏爱戴,又借梦兆,宣称某日半夜神箭归来,集众先去神庙看过,再往庙前守候。其实箭早亲自傲了手脚,放在庙内原处。到时径直大踏步率众奔人,果然箭在神前,箭头雪亮如新,不由众山人不怕。这一来,连神巫也畏服,以为他真有神助了。
  事完,鹿加想起吕氏父女恩德。久未往见。乌加竟未回寨生事,也不知被吕、王等人杀死没有。为践前约,特地选了心腹山人,用山背子抬了许多金银、礼物,前往玉灵崖贡献。
  自从鹿加回寨,早对山人说过乌加所寻仇敌,乃是汉族中仙神一流人物。休说是他,便倾全寨之力与争,也是白白送死。幸而祸由乌加自惹,与他人无干。乌加已然有罪,不能再算本寨的人,最好择日前去说明此事,免因乌加惹下后祸。就便送点礼物,与他结交,异日遇上灾祸,可以借他神法相助解免。灵姑用飞刀斩断乌加颈环时,随行数十山人逃走回去,添枝加叶一说,俱都谈虎色变。两处相隔又不甚远,本就恐怕乌加仇报不成,惹火上门。再听鹿加许多渲染,将灵姑说得比天上神仙还厉害。这类山人虽是凶狠不怕死,畏神之心却胜于斧钺,惟恐斩断颈圈,为雷电所杀,不能超生,闻言个个胆寒。尤其与神人相交是个最体面荣耀的事,“巴不得弃嫌修好,化敌为友。闻得寨主为了全寨安危福利亲身前往,人人踊跃欢欣,深以不能入选随行为憾。
  至(了玉灵崖横崖前面停住,由鹿加一人装模作样,绕崖而过,到了洞外,跪伏在地。吕伟正从耕地回转,得了老山人牛子报信,知他用本族最恭敬的礼节前来拜谒,连忙扶起,问知回寨之事,甚是快慰。鹿加听说乌加已死,还被猎虎族人剥了人皮,大敌已去,此后安居寨主,高枕无忧,更是欢欣。双方把话商量好,由牛子同往崖前,晓谕随来众人说:“主人因乌加屡次估恶不梭,以为多环族都是如此,本欲前往问罪杀戮,因新迁洞府,开辟事忙,延迟至今。适才鹿加来此解说,才知乌加一人之过;与众无干,姑且宽恕。以后不可再因小故伤害汉人,犯了,仍难免雷电之诛,切须紧记。所贡礼物原不愿收,念在真诚,除金沙、银块之类,隐居修道之人不履尘世,要它无用,余者各取十之一二,剩下仍命带回。”众山人来时以为,汉族仙神必比神巫还贪财货,惟恐难博吕氏父女欢心,都挑最贵重的东西送来。一听主人如此仁义,所收都是些极容易的土产,值钱的几乎全部退回,就取也不过点意思,无不喜出望外。
  牛子晓谕已毕,便领进见。众山人恭敬拜谒之后,齐声诉说,坚欲一看仙人神法,并拜见仙娘,以求福佑。这一来,吕伟却为了难。知道蠢人非此不能镇服,向笃如在,自然最妙;便灵姑、王渊,近日也学会了好些障眼法儿,足可施为。偏巧向笃今日开关静修,灵姑、王渊随送前去,也未在眼前。自己一点不会,众山人又诚心诚意的,恨不能当时便要见识,简直无法拒却。只得命牛子用土语代为晓谕,说主人神法出手必定伤人,非可儿戏,命众先受酒食犒劳,等小主人回来,再行当众演习。跟着由王守常夫妻、牛子三人调设酒食,犒劳来人。吕伟还得装出尊严神气,坐在当中,观看众山人欢饮。
  多环族人最为凶狡,先把吕伟视若天人,抱着满腔热望而来。及见无甚奇处,吕伟生性爽直,又不善做那装神弄鬼肉麻之状,时候一久,众山人表面虽随寨主鹿加敬礼,心中都在怀疑,渐渐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大有不信词色。牛子在旁看出情形不对,知道这类凶人不可理喻,对人无论有多恭顺,只要一被他们轻视,立即反脸成仇,回报更毒,便酋长也难制止。来者多是鹿加近人,一个镇不住场,当时虽不致为难,回去一传扬,不但要起二心,他见本洞有这么好耕牧之地,一切用具均他们心爱之物,难保不来窃取攘夺,从此多事。鹿加尽管怀德畏威,众山人却决不信服。凶人把掳劫烧杀当成本分的事,除了神命,谁也不能拦阻。即便灵姑飞刀厉害,来者不惧,临了一样可以制服,仍要费无穷心力,损害耕牧更所难免。惟恐他们吃完,灵姑尚未赶回,一被走去,事情便糟。于是牛子忙借敬茶为由,跪近吕伟身前,请主人留意。
  吕伟也知众山人虎狼之性,今日非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不可。无奈日已偏西,王守常两番抽空眺望,灵姑、王渊尚无踪影。眼看众山人已多吃完,各自起立,走向鹿加面前说了几句,鹿加低声怒斥,众山人虽被压住,神情已没乍来时恭顺。吕伟方在愁虑,忽然灵奴隔崖飞来。吕伟料知灵姑将回,心中一宽。未及张口,鹿加感恩心重,又知灵姑厉害,见手下众山人不服,说主人与寻常汉客一样,人言是假,恐被主人看出见怪,偏生来的这些山人一个也未见过灵姑,无可证实,也在发急。一见白鹦鹉飞到,忙先喊道:
  “那不是仙娘的神鸟么?你们还不快看,它会说人话呢。”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开乐土 同建碧城庄  款山民 初逢白猩子
 
话说众山人见是一只白鸟,心方窃笑,鸟已飞翔而下,落在吕伟手上。吕伟故意喝道:“快飞去,叫你小主人即刻就回,不可迟延。”那鸟立用人语应了一声:“主人就回。”仍向来路飞去。众山人见状,意始稍解。
  灵姑、王渊原本落后不远,归晚恐家人惦念,放鸟先回报信,一会便已赶到。牛子不等吕伟开口,首先迎上前去,恭敬伏跪,大声说道:“众山人要看主人神法,老主人恐怕法术厉害,误伤了人,静俟主人回来施展给他们开眼。这些都是不害汉人的好多环族,请主人慈悲降福吧。”鹿加也跟着率众上前礼拜。众山人见来人幼小纤弱,还在将信将疑。灵姑听出牛子心意,一见众山人把路挡住,朝王渊使个眼色,说道:“我们见了爹爹再说吧。”说罢,手中掐诀,一同施展向笃所传禁法,由人丛中飞身纵出。众山人正在遮路喧闹,忽然满头火光,眼睛一花,人已无影无踪。再看这一对少年男女,已在吕伟面前现身,不禁骇服。刚要起身赶去,牛子乘机大喝道:“仙娘不喜你们吵闹,已经生气。她不比老主人脾气好,还不安静些么?”众山人闻言,俱都逡巡却步。
  灵姑已向老父匆匆问知就里,回身笑道:“你们远来不易,想看仙法不难。无如老洞主较我姊弟法力大得多,一出手,你们便没了命,不便演给你们看。但我这神法也非小可,发出来时,跟天上打的电闪一样,不论多么坚硬结实的东西,挨上就断,人和鸟兽更不必说了,我也不愿伤人毁物,可把你们的铁家伙挑上几件不打算要的,倒插在隔溪草场上面,人再一字排开。我先削断它们的尖,再把附近那株大树斩断,使你们见识见识。只是人一站定,不许乱动一步,我这法宝也许还要查看你们居心好坏,不动没事,若不信服,死伤休悔。鹿加、牛子照话转述,当先领头。众山人哄应相随,纷纷过溪,牛子深知飞刀神异,故意命将挑出来的刀矛插在远处。
  灵姑遥望众山人安排停当,便将玉匣飞刀施放出去。众山人只见一道银虹疾如电掣,自灵姑身畔飞起,霎时便到跟前。耳听一片铿锵之声,地上所插刀矛尖头纷纷断落。跟着神龙翔舞,飞向身侧大可数抱的古树上绕去,光华照处,枝柯寸断,坠如雪雨。晃眼之间,银光倏似匹练一般舒展开来,往下微降,照树干中腰只一剪,上半往侧一歪,落叶横飞。惊风骤起中,轰隆一声巨震,二十多丈高一株大树立被飞刀斩断,倒于就地。
  银光随又飞向众山人头上,绕身电掣,寒光闪闪,冷气森森。吓得众山人心寒胆落,狂喊仙娘饶命不迭。鹿加虽不在刀光笼罩之下,以前尝过滋味,见状也是惊心。知道灵姑有心威吓,忙向隔溪遥拜求恕。
  牛子在旁指着众山人大喝道:“我主人神法厉害,却不伤害无罪之人。因你们居心不服,得罪了她,才用神法做戒。要想活命,快些跪下求告,永远忠心顺服,不敢丝毫背叛,就可免死,还要降福保佑呢。”众山人惊魂都颤,哪敢再有二心,忙即跪倒,伏地哀求。祷没两句,眼前一暗,银光不见,遥闻喝起之声。站起一看,适见银光已飞到玉灵崖上空,电驰星飞,上下翔舞,精光炫目,变化无穷。灵姑为使凶人畏服,一面发挥飞刀威力;一面又和王渊把新学各种禁法幻术一齐施展出来。一时烈火飞腾,金花四起,花大如盆,霞光片片。灵姑、王渊各立花上浮沉起伏,流辉四被,映得岩石林木都呈异彩,端的神奇已极。休说众山人,连鹿加、牛子已都看得目定口呆,高呼仙娘恩主,罗拜在地。灵姑估量到了火候,意欲收敛。王渊童心好弄,见山人为障眼法所惑,畏若天神,心中高兴,定要多玩一会,直到天晚月上,约演了半个多时辰。灵姑想起向笃曾说此法只可偶然背人游戏,不宜常演,才行止住。最末收了飞刀。鹿加、牛子仍率众山人过溪拜谒,众山人受了一番惊恐,敬畏已极,个个提心吊胆,惟恐失礼见罪。及见灵姑温言告诫,笑脸常开,才放了心。
  吕、王等三人又乘灵姑演法之际,弄了许多酒肉,准备半夜里二次犒劳大众。并照山俗,在隔溪广场上升起野火,令其围火聚饮。王渊又单独向山人演了两次幻术,灵姑正在洞内有事,无人拦他。吕伟想令众山人宿在后洞,等灵姑向猎虎族人讨来乌加人皮,再行起身。牛子悄禀:“这些山人不下百种,只多环族贪残猛恶,刁狡反复,畏威而不怀德。连鹿加那么感恩忠顺,将来都不敢保,何况他们。最好使他们不知虚实深浅,一心畏服,日后才能驾驭。略知底细,迟早生心。任其野宿为是。”吕伟虽觉言之稍过,但这类凶人委实野性难测,也就听了。
  洞中粮肉本可足用,向笃别前又赠了许多,加上近来用山果新酿的美酒,王氏夫妻均善烹调,半夜做好,牛子一一端出。土著山人几曾吃到过这样美味,自是欢欣鼓舞,快活已极,一路大吃大喝,全都醉倒草地之上。吕、王诸人一见一切停当,天已深夜,各自人洞安歇。只牛子一人自愿留在洞外,陪伴鹿加。众人累了一日,除灵姑还用了一回功外,俱料不会有事,心安梦稳,倒枕便都睡熟。
  第二日早起,天没亮透,上渊仍想引逗山人好玩,老早爬起,穿好衣服。刚走出洞门,一眼瞥见广场上山人横七竖八躺卧在地,尚没有醒;牛子不知何往;另外大小七八个怪物,正在驰逐纵跳。定睛一看,那怪物生相颇似猴子,只是头上裹得花花绿绿,看不清楚。通体白毛如寻,长身人立,最大的几个身材竟比人还高。有的还拿着装酒的葫芦,边跳边对嘴喝。纵跃轻灵,矫捷如飞。那十几个多环族如死了一般,全没一点响动。
  王渊正在惊讶,已被怪物看见,内中两个大的怒啸一声,竟将裹头之物扯下,向王渊纵来。余下几个小怪物见了也都学样,相随纵起。两地相隔少说也有一箭之地,可是怪物快极,直似十来点飞星在地上跳跃,接连几个起落,晃眼便到面前。王渊先还疑是山魈、木客之类,及至怪物去掉包头,才看出是几只大白猿,来势疾如飘风,知道不可轻敌。略一踌躇,为首两只大猿已然迎面扑到,势绝凶猛。王渊一见不好,一面急喊:
  “姊姊快来!”一面往侧一纵,就势朝地下一滚,暗使木石潜踪之法将身隐起。凶猿手疾眼快好不矫捷,一下扑空,只把身微侧,又朝横里抓来,王渊差一点没被利爪抓中。
  那木石潜踪只是障眼法儿,暂时将身隐住,并不能跑。王渊蹲趴地上,眼望这一群凶猿大小共是七个。小的约有人高,毛还略带灰黄颜色。那两只大的身长竟有八九尺,通体没有一根杂毛。面目形象也与常猿不同,扁额尖头,凹鼻凸口。叫嚣之间,镣牙外露。一对突出的凶睛又圆又亮,白多珠少,直泛蓝光。两只利爪与蒲扇相似。正在低头怒视,意似寻找失踪人,欲得而甘心的神气,凶恶已极。王渊出时兵刃暗器一件未带,凶猿近在咫尺,这类野兽鼻嗅甚灵,动作又极神速,如被闻出人味,必无幸理。如若冒险抽空逃走,肯定无效。身又不能转动,吓得连气都不敢喘。
  王渊正寻思间,凶猿果然闻出生人气味,有点觉察,双爪作势,大有猛然下击之状。
  方在忧危,内中一只毛色淡黄的小猿忽往洞口里探头,想是看见有人在内,喜跃奔回,拉住大猿臂爪,指着洞门呱呱乱叫。大猿立即回身,朝洞奔去。王渊恐洞中诸人熟睡未醒,封洞石块又被自己出时移去,凶猿人内,非伤人不可。一时情急,乘着群猿回身,猛地站起,往侧一纵。口中大喊:“爹、妈、姊姊快起,妖怪来了!”群猿闻声回顾,见王渊现身,齐声怒啸,利爪同伸,欲待纵扑过去。王渊见状大惊,还未及二次行法隐身,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群猿将纵未纵之际,猛听一声清叱,一道银光由洞飞出,两只大猿首先被光华围住,惨嗥过处,腰斩四段,尸横就地。下余群猿立时纷纷逃窜,齐由崖顶上向后纵去。
  灵姑当先追出,本想指挥飞刀追杀。偏生那只小黄猿回身最早,一见王渊便追逐过去,银光飞过,大猿伏诛,它依旧不知死活,没有逃退。王渊见灵姑等一出来,心中喜欢,略一疏神,黄猿已追纵扑到,再要行法隐身,已是无及。黄猿虽小,也有大人般高,目光如电,凶睛睞睞。王渊赤手空拳,惊慑之余,怎敢迎敌,眼看危急万分。灵姑因听王渊狂喊报警,猿又生得过大,从未见过,始终当是妖怪。王渊危急,当然顾人要紧,忙指刀光追将过去,黄猿当时了账。玉灵崖顶离地颇高,上颇不易,等灵姑攀援到顶,群猿早逃得没了影子。同时隔溪草场上的众山人原被凶猿吓倒,不敢言动,卧地装死。
  只有两名被小猿剥取披肩时,受了点抓伤,俱都无碍。群猿越过时早在偷觑,见灵姑飞刀如此神奇,自免不了一番赞服礼拜。牛子也从草石间狼狈钻出。
  原来这种东西并非猿种、乃是山中大猩猩和白熊之类猛兽交合而生,产于滇缅交界的深山雪多之处。爪利如钩,力能生裂牛虎,爪攫飞禽。性最凶残猛恶,极喜杀生害命。
  最爱吃酒和蜂蜜。尤爱学人的穿着、举动,每遇生人,先总是抱了回去学样。稍不如意,不是持腿生裂成两片,便是扔人绝壑跌死。这类不常见的猛兽,胆小一点的,被捉时早已吓死;即便胆大,也不明白它的意思,只要遇上,决无生理。因是猩种,土人叫他白猩子,又叫白家公,畏若神鬼。端的比什么猛兽都厉害。尚幸为数无多,难得出现,它又忌见死物。有那在山中久居知底细的,遇见它来,如躲不及,忙把随身衣物脱下,僵卧地上装死,它便掉头而去,至多取走衣物,不致危及生命。
  白猩子性既爱斗,什么恶物都敢惹。又不肯吃亏,复仇之心极重。闲来无事,便结伴往深山穷谷之中,到处搜寻仇敌。滇湎交界深山之中惯产野象,这类野兽原极猛悍,又喜合群。别的兽类怕白猩子,望影而逃,它却不在心上,遇上必要苦斗不舍。白猩子仗着爪利如钩,纵跃轻灵;大象仗着皮粗肉厚,力大性长。都是不死不止,终于两败俱伤。还有土产各种蛇蟒,也是它最喜斗弄的玩意,杀蛇更有拿手。除非不遇,只一被它遇到,它固欣喜若狂,非将蛇蟒杀死,不肯罢休;对方自然也是苦苦纠缠,以死相拼。
  气机相感,几成了宿仇世恨,比和象斗还要猛烈。可是当地蛇蟒多半都蕴奇毒,小的遇见,自占上风;有时遇上长大特毒之蛇,白猩子天生无畏之性,仍然照样上前,结果蛇虽被它杀死,自身却不是被蛇缠咬受伤,便是中了蛇毒,也就同归于尽了。有此种种原因,所以难得繁息,轻易不能见到。
  众人中只有牛子一人当年见过一只,也是被蛇缠毒死,被上人在山里寻到的。后在当地住了些日,得知底细。这晚天明前正和众山人欢啸哄饮,斜月未坠,残辉照处,遥望隔溪玉灵崖顶上站着三只大白东西。众山人方要呼噪,牛子识货,疑是白猩来犯,忙即止住。并悄声警告,教了趋避之法,说这东西厉害,千万不可力敌。接着三只白猩子已是纵落,迎面走来。众山人平日原知白家公的厉害,听牛子一说,俱都胆寒。见势不佳,方要起身逃跑,忽听身后呱呱两声。回头一看,四外均有白猩子出现,共有七八只,分好几面朝中央围来。
  牛子知它其快如风,众人一乱跑,非死不可。它由崖顶出现,后洞中有院落,不知侵入洞中没有,心又惦记主人,想去报警。忙喊众人做出受惊之势,脱了衣中,狂呼一声,笔直僵卧。自己则乘它未到,去喊主人。众山人无奈,依言行事。牛子冒着奇险,觑准较空一面,伏身前移。离开原地才有三五丈,所有白猩子一齐走来,见众山人僵卧,意似失望。叫了几声,把山人披肩、头巾纷纷抢夺争拾,包在头上。有那来不及去掉的山人,被它一阵乱扯,都受了伤。又将山人所剩的酒乱抢来吃。
  牛子乘乱又爬出几丈。快到溪边,倏地站起一纵,跃过溪去。正想飞跑赶往洞前报警,不料纵时太猛,将白猩子惊动,追将过来。牛子一听叫声,回顾追近,知道眨眼即至,挤命狂喊了一声:“主人快来!”便也装死,僵卧地上。白猩子先见有了生人,以为可以玩弄,甚是高兴,不料又被吓死,心中愤怒。追的又是一只最大的,似疑是诈,抱起牛子仔细观察。尚幸牛子心有定见,装得比众山人更像,连气都屏住不敢呼吸。白猩子看了一会,见他四肢软搭,怎么摆弄也不见动弹,才将信将疑地纵到一株大树上去,将牛子横搁枝权中间。下地疾走几步,又猛地一回头看了几次,方始退去。牛子搁痛难忍,勉强把身子略为移顺了些,遥窥白猩子也在看他,恰值风起树摇,未被看破。白猩子仍不时向他注视,那地方又在前崖,看不见崖洞,在自忧急,不敢再动。好容易苦挨到了天明,忽见白猩子似一窝蜂往隔溪崖洞纵来,方得乘隙纵落,略为活动四肢,偷偷绕崖过去,伏身一看,正值白猩子窥洞欲入,灵姑已随着飞刀纵出,白猩子连死带逃,一时俱尽了。
  灵姑先当杀的是白猿,想起虎王所养白猿甚是灵异,难得自送上门,还在后悔下手大快,没有捉住一只活的。及听牛子说那东西并非猿种,又如此凶恶难驯,不但不能留养,这逃走的四只还得防它寻仇报复。数目这么多,甚少听说起,也许来的还不止此数。
  看来路似在崖后。当地形势,只崖后一面因有摩天高崖亘阻,又是石地,未去查看。最好日内寻到它的巢穴,一齐诛戮,才保无害。以后早晚出入,留官的神还来不及,如何可以驯养?灵姑暗忖:“这东西如此厉害,全洞人等只凭自己这口飞刀。今日往寻四人索要人皮,倘被袭来伤了老父,如何是好?有心不去,但这些多环族不早打发回去,也不是事。今早幸有牛子见多识广,事前通报,如被白猩子抓死几个,岂不面上无光?”
  思虑至再,只有等上半日,白猩子如不来犯,赶紧往返,回时料天未黑,或可无事。明日一早,打发众山人动身,再打主意。
  等到过午,白猩子未来。灵姑不放心,又和牛子、鹿加等援上崖顶去看。只见崖后奇石森列,景物雄诡,尽头处绝壁排天,亘若屏障,既高且险,无可攀升,相隔尚在两三里外。四下眺望,不见白猩子踪迹。匆促之间,并未想起向笃行时之言,以为白猩子大的被杀,小的胆寒,暂时不敢再来。为防万一,借词给众山人降福,一齐召集进洞,令其伏地默祷,又收了牲畜,堵塞洞门。并将王渊和灵奴留在洞内,白猩子如若来犯,便用向笃所传障眼法术惊它,即令灵奴飞往报警。众山人闻言都当真个降福,争先人洞,恭恭敬敬,跪伏在吕伟面前,默默祝告,静俟后命,态度恭谨,一点没想到主人也在胆怯害怕。父女二人部署停当,灵姑又看牛子将洞堵好,方始独自起身,施展轻身功夫,加急赶行,不消多时,到了森林以内。
  那四野民住处本还远些。向笃行时,因所居洞府地绝幽晦僻险,不见天日,如被异派妖邪发现,难免借以潜踪匿迹,初意行法将它禁闭,免得妖人来此藏伏。四人爱那里面宏敞高大,还有许多舒适设备,意欲求住。向笃说四人住处虽然不好,到底还见到天日,此洞只正午时略透露一点日影,终年举火,如处长夜,住了无益有害,四人仍是求告不休,嗣经灵姑劝说,才勉强答应,没有封闭。
  四人因听向笃说过灵姑飞刀厉害,已所不及,以后千万服从,不可违件,也颇敬畏。
  自从向笃闭关,灵姑尚未去过。到洞一看,洞外也和早先一样升着一堆野火。三男行猎未归,只一女坐在洞前石上,用细藤编席。忽见灵姑走来,甚是欢喜,忙即起身拜倒。
  灵姑知道老少三人都听她活,唤起说了来意。山女随请灵姑入洞,将墙上悬的乌加人皮取下。灵姑见皮用竹条绷起,又干又硬,既长且大,无法折叠,带走甚是累赘。山女看出为难,自愿代命,送往玉灵崖去。灵姑见取皮容易,早知如此,何必亲来?知她脚程慢不了许多,即便走慢,自己先回,任她随身送到也是一样;自己持走,反倒更慢。于是含笑应了。山女早想到玉灵崖去,恐仙人见怪,不敢冒失,闻言大喜。灵姑问她:
  “走后无人守洞,你父兄回来,岂不寻你?”山女答说:“无妨。这里终年不见生人,日前虽有一个走错路的汉客到此,一会也就走去。恩人还教会我们生火和闭洞的方法,只消做一记号,他们回来就知道了。”山女汉语不甚精熟,说时须用手比。灵姑急于回洞,无心查听考问。说罢,山女果用向笃所传法术将洞门隐去,在火旁放了几块石头做记号,将皮架横搁肩上,一同起身。
  林树繁茂,枝柯低压,人行其中,躲闪纵越还不怎样,添上这么一个薄而且大的绷架,走起来稍不留意,便被挂住,阻碍横生,甚是费事。走了一程,灵姑不耐烦繁琐,仍用飞刀将绷架砍坏,把皮取下,略为拗折,才易走些。出林仰看,日色偏西。急于赶回,命山女快跑,如赶不上,后到也可。自己当先飞跑。山女脚程甚快,又想讨好,奋力追随,并未落后。
  二人一口气跑到玉灵崖,天还未到黄昏。灵姑见洞前静悄悄的,毫无异状,心情一宽。王渊、牛子早在洞里望见,移开封洞石块。牛子当先奔出,说白猩子并未来犯,只不过众山人跪伏已久。灵姑便命牛子引山女到侧面小洞去,给些酒肉慰劳。自和王渊进洞。
  灵姑走至老父座前,按照预计,跪禀乌加的皮业已取回。吕伟便命灵姑查看众山人善恶。灵姑应声起立,先施幻术,立有大幢烈火升出地上。继命众山人起立,说道:
  “老主人鉴察你们诚心,已允降福,但不知你们能否领受。此火专驱邪鬼灾孽,有福之人入火不烧,否则近火即行烧死。你们可排成单行,由右而左,由鹿加当先,穿火而出,走到洞外等候。”众山人见那烈火飞扬,映得满洞通红,老远都觉奇热,意颇畏惧。鹿加也有点迟疑却步。灵姑笑道:“有我在此,决伤不着你们。快走过去,少时神火一灭,后悔无缘,就不及了。”鹿加闻言,试往前走,觉着奇热难耐,方欲退下,灵姑把手一指,火便自移,盖身而过。鹿加惊得怪叫,身已脱出火外,并不觉得怎样,不由欢喜拜倒。众山人见寨主由火里走过,头发都未烤焦一根,方始胆大了一些,当头两个战战兢兢穿火而过,余下俱都放心抢前。等未一个走完,吕伟喝声:“神火速收。”将手一扬,灵姑暗使收法,火光不见。众山人又罗拜称谢了一阵,一同出洞。灵姑将乌加的皮交给众山人。另给山女一些花布、食物,打发回去。众山人吃罢酒肉,仍去隔溪广场上安歇。
  因有白猩子之变,灵姑又不便自显张皇,只得命牛子藏在对面崖顶守望,如有变故,立吹芦签报警;洞内诸人分成两班守夜;洞口也不全闭,留一极小出口,正对牛子藏处。
  隔些时候,由灵姑、王渊两个略会法术的,按前后夜,不时出外探看,对众山人却未明言,以免惊惶。依旧备下丰美酒食,令其自饮。
  牛子守着昔年传说,料定白猩复仇心切,决不甘休,非来不可,人却倦极。吕伟父女早晨还要遣走众山人,守的是后半夜。前半夜由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轮值,就便在洞中给众山人备办行前早餐和分配给的东西。头班的时候较长,须交寅初才能唤起灵姑接替。王守常夫妻因自人山以来,一切都仰仗吕氏父女,当晚如有变故,仍须他父女二人上前应付,一见睡眠颇熟,意欲任其多睡些时养息精神。自己等明早山人走了,补睡不迟。有警无法,无事由他自醒,不令呼唤。
  王渊独坐无聊,昨夜惦记用障眼法引逗山人,天没亮就起身出洞,又没睡好,守了不多一会,便觉身倦欲眠。先还勉强振作精神,睁眼外望。及至出洞看了两次不见动静,草原上众山人却在欢呼纵饮,回坐原处呆想:“灵姑那么厉害的飞刀,白猩子焉有不胆寒之理?如真想报复,这类野兽有甚心机,白天早已来到,还会等到晚上?今日那么仔细查看,直到这半夜里也没见一点踪影,分明大的一死,小的全都害怕逃匿,不敢再来窥伺。看外面月白风清,简直不像要出事的样子,一定空守无疑。”他遥望对崖顶上牛子,先是改立为坐,这时索性躺了下来,也像是要睡神气。不由把睡意勾动,心神一迷糊,两眼一合,再睁不开。面前恰有一块封洞用的石头,比坐石略高尺许,竟然伏在上面沉沉睡去。
  洞甚宽大,王守常夫妻忙着制办食物,初见爱子时出时入,还在担心,恐白猩子行动矫捷,仓猝遇警,难于躲避。想叫他就在洞里守望,观听牛子报警已足,无须出去。
  偏生火灶紧贴左壁,相隔不近,如到洞口,须要经过吕氏父女卧处,二人睡眠极易惊醒。
  手里正做着食物又放不下。王妻几番想去嘱咐,俱被王守常拦住说:“吕大哥原令渊儿不时出看,怎可私下违背?”嗣见爱子回洞面向外坐,更不再出,才安了心,始终以为伏石外望,并不知他睡着。
  忙时光阴易过,一会便离天明不远。王守常想起天将亮时最冷,适才虽强令爱子多穿了件夹袄,仍恐衣薄受寒。恰好手底下事也快完,估量吕氏父女已经睡足该起,又取了件夹袍轻轻走过,想给爱子穿上。一看睡得正香,两手冰凉,又惊又怜,连忙推醒,给他穿上。王守常出洞探看,月落参横,果然快亮。对崖牛子也不知何时倒在崖顶上睡着,隔溪众山人俱卧地上,似无异状。总算不曾出事,心中略放。
  王渊揉着一双睡眼随出,见状恐灵姑怪他疏忽,乘吕氏父女未起,连忙援上崖去将牛子推醒。回到洞内,吕氏父女也相次醒转,看见王守常等三人熬守一夜,天已将明,一切停当,并无变故,谢了厚意,便请三人去睡。王渊因自己也睡了个够,推说不困,和吕氏父女一同出洞。王渊先把牛子招下。灵姑已听王渊说牛子在崖上睡过一会,未了仍是自己上崖唤醒。知他前晚陪着众山人,半夜遇警,吃了许多苦,日里又复劳累,一直未睡,虽是粗心,情有可原,好在无事,也就不提。
  等唤起众山人,鹿加却说昨晚饮到半夜,有两山人喝醉了酒,去至溪中洗澡,见对岸崖前跑来几只逃鹿。因听牛子日里说起,王渊想捉几只小鹿来喂养,满想讨好。只拿了溪旁的佩刀,赤着身子,连花裙都未穿,赶忙追去。鹿跑甚快,追出约有两里多地,眼看追上,忽发现路侧野地里一堆火光。近前一看,乃是两个汉人用枯枝生火,面前放着一只新杀死的肥鹿,在那里切肉烤吃。二山人略一停顿,鹿已逃得不知去向。正要走回,汉人忽然拦住,给了二人一块肉,向他们问话。这二山人恰巧一句汉话也不会说,汉人非云贵口音,越发难懂。双方比了一阵手势,仍难通晓。二山人酒醉身倦,急于归卧,胡乱点了几下头,径直走回。快到崖前,发觉有一汉人追上前来,将二山人唤住,指着玉灵崖又问又比,意似问他种族部落是否在此。二山人因灵姑父女不许无故得罪汉人,只得也比手势回答。说洞主是个神人,厉害不过。自己乃别寨山民,来此送礼参拜,现宿隔溪广场之上。汉人好似领悟,遥望隔溪众山人尚有多人未睡,俱在欢呼跳纵。又细看了几眼,方始相信,转身跑去。二山人跑了急路,酒往上涌,没回到原地,便已醉倒。后来还是鹿加久候二人洗澡不回,去到溪边查看,只见衣、环都在,人却不见。疑心酒醉淹死,沿溪寻去,发现人在隔溪醉倒,唤醒同回。问知前事,觉得本山除却主人,休说汉人,连山人都难走进。二山人又说那汉人生相穿着十分奇特,尤其年长的一个长得又恶又丑,声如狼嗥,不似寻常汉人。鹿加心中奇怪。
  吕伟唤过二山人,叫牛子做通事,重新盘问,山人性蠢善忘,又在醉中睡了一觉起来,多半忘却,颠倒错乱,各说各的,直似在说梦话,迥不相符。众人因昨晚来人已到溪旁,相隔甚近,鹿加等怎无一人亲见?山人酒醉便迷本性,胡来乱做,醒后问他,多半不晓,料是醉梦中的谵语。否则来人如有他意,或是入山迷路,想借食宿之地,又已到达崖前,即便言语不通,也必要查探明白,决不会和两个醉人比说一阵就走之理。因而都不怎信。鹿加力说这二山人一向老实,不说诳话;昨晚说得甚是明白,二人话也一样。自己虽不曾亲见来人,听他们所说,决无虚假。那相貌凶恶,脸上有包的一个,好似数月前在山寨里听别的山人传说过,是个极厉害的恶人,只是想到天明,也未想起。
  主人喂养这么肥的鸡鸭牛猪,又有这么好一座山洞和那么多田园,明来不敢,定要暗中偷盗。白猩也是非来不可,早晚务要留神才好。吕伟知他好心,不便深说,含糊应了。
  众人都以为即便是真,对方不过是两个采药行猎的汉人,无足为虑,谁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看着山人匆匆吃了别酒,背了退回去的礼物、前酋长乌加的皮和主人所赠之物,由鹿加率领,欢欢喜喜拜别上路。往常吕伟行事最为精细,这次忽然少了戒心,连灵奴都未放出探看,就此撇开不提。
  众山人走后,吕伟令牛子人洞将洞门用石堵好安歇。自率灵姑、王渊去到附近田园里,查看了一番。近午回转,王氏夫妻和牛子已睡足起身,开洞出来。牛子一心害怕白猩子闯来复仇,劝灵姑将灵奴放到崖后探看。近日灵奴越发灵慧,学人言语,对答如流,灵姑爱如性命。有了上次失踪之戒,日夕随身来去,不令远离。因听白猩子力能爪攫飞乌,恐为所害,把它关在洞内,连昨晚都未放出相助守望,怎肯令其往探恶兽巢穴,执意不允。为备万一,议定大家都是同出同归。午饭后,仍照往常,同去田场上畜牧耕耘,傍晚始回。一连好几天,毫无动静。
  吕、王等人自经向笃相助,傍着玉灵崖附近,因着形胜,都建有亭台、竹楼。稻田、菜圃、果园、花畦,都在灵姑以前发现的那片沃土以内。并在当地辟出一片广场,用山中碗口粗细的大毛竹建了一所极高大的竹屋,前临广田,门环绿水,左有花畦,右有菜圃,后面设着牛栅鸡栅,室中用具十九竹制,古朴雅洁,饶有幽趣,农忙之时可以起居安歇。灵姑因那地方田圃以外,四面都是森林环绕,终年绿荫,取了个名字,叫作“碧城庄灵山别业”。那些果园、花树原本野生,都由向笃用禁法移种一处,有条不紊,景物之佳,更不消说。端的是世外仙源,人间乐土。
  这时正当收获期近,果实也有好些到了成熟之期,一眼望过去,不是果实累累,艳似丹霞,便是密穗层层,灿若黄金,几日光阴,田间又增了几分繁盛气象。灵姑、王渊首先拍掌叫好。吕伟笑道:“你两个真不解事,这等肥土,一年何止三秋,我们人数不多,除吃外,有一些富余也就很好了,偏生哪样都要贪多。你们向大哥偏又信你们的话,到处设法移植栽种。第一次收获已经如此,日后休说吃不完,看要费多少人力?便我们一年忙到头也忙不过来呢。”灵姑笑道:“天生这么好一片地方,不开辟出来,莫非只种小小一块地,余下的都任它自长野麻么?那多难看。要不是爹爹只准要这几百亩地,真想全数都开辟出来才有趣呢。”吕伟道:“你只顾有趣。向大哥在此,他会法术。种和收获都不显艰难。如今休说再多,就这一片都不好办。过些日,你自然知道厉害了。
  我们既不与尘世来往,至多添上张叔父和你鸿弟两人,剩的果谷不糟蹋了么?”王渊道:
  “这些果树原是山中有的,就我们不移过来,任其自生自落,还不是一样糟蹋?似这样,想吃什么,现采现摘,多好。只谷子吃不完,糟掉罪过,人力也忙不过来,我们还是每年只种一次吧。”灵姑道:“那样一年空上好几个月,多么扫兴。我先前的意思是,因沿途看见云贵两省不分民族,苦人大多,难得这些山人信服我们,早晚必来看望,既有这一片肥土,便多种些,吃不完的,等来时运出去,一半给他们,一半散给苦人。虽说这片地都种上,也救不了那么多苦人,到底接济一个是一个,不说别的,多感化得几个蠢民,也少却许多罪恶,岂不是好,想不到向大哥非闭关不可,这么费事呢。”吕伟道:
  “灵儿,我们在此静候仙缘,躲世人都来不及,如何还去惹事?又是一些无知蠢民。此端一开,以后将要不胜其烦了。”灵姑道:“女儿也曾想过,仙人原以博施济众为务,内功之外,还要修积外功。如不和人见面,这外功怎么修积?所以隐居深山,与世隔绝,只是为了便于修炼,免使世情物欲打扰清修而已。我们诚然是不愿与世人来往,但这两族山民横竖要来,不能避免,乐得借他们的手做点好事。如怕烦扰,只消和他们说定日期,一年只准两次,只许多少人入山。事由我主,他们又最畏服我们,决不敢向外泄露。
  此外似乎无什么可虑了。”吕伟想了想,笑道:“女儿如此存心,必蒙天佑。既是你们不怕劳作,我也愿意促成善举。且凭自己力量,尽一分心是一分吧。”灵姑闻言,甚是欢喜。
  土地肥沃,上次开辟时已治理完善,沟渠通畅,自然流灌,农忙早过,静俟收获,无须再加人力。众人略为剪除了点杂草,商量好收获日期次序,在门前稻场石墩上坐定,共话秋收,谈叙往迹,顺便眺望山庄秋景。灵姑不时采些果实,抛掷空中,引逗灵奴为戏。碧围遥亘,绿水弯环,日丽风和,天空地旷,俱觉心怀开朗,情致怡舒,到处充满清淑祥和景象。山居日久,赞美之言无人再题,说的都是一些闲话。便心中也只觉安适,未怎置念。偏那喜气欢容,由不得都在各人面上自然流露,说话全带着笑,好似美满已极,情发于衷,不能自己。
  好时光最易混过,一晃不觉将近黄昏。只见夕阳欲坠,远浮林表,巨轮如血,衬以半天赤霞,由远树梢上斜射过万道光芒,正照在稻场上面,映得人的头面都成红色。众人这日午饭吃得晚,都没有饿,恋着残景,不想归去。眼看晚风渐起,衣袂生凉,满空中鸦群雁阵一递一声纷纷叫过,天渐暗了下来。王渊笑道:“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这太阳怎这红法?伯父本就脸红,这一照,更成红人了。暗沉沉的乌鸦又叫得讨人厌,我们还是回去做晚饭吃吧。”灵姑道:“就是渊弟俗气。这夕阳晚景原要叫你往远处看的,你竟往人近处脸上看,自然就没意思了。落日被半天赤霞一衬,虽觉红得太过,没有往日晴霄清旷,万里无云,只天边几片彩霞散为丽彩,环绕日边,点缀青苍来得好看,可是稍在暗影中坐上一会,等那山月上来,踏着满地清光缓步回去,不是有趣么?昨天大婶忙了一夜,今早所剩食物很多,火又现成,到家一热就行,忙些什么?”王渊道:
  “我不是忙,也不是饿。先时我很高兴,这会看见这片暗红颜色,心里总觉难过,也说不出是什么原故。你尽逗灵奴玩,一直眼看外边。你试朝里看看,兴许也要觉得没甚兴趣了。”
  灵姑站处稍远,闻言回头,一眼正看到老父谈话方住,坐在那里,两眼望着外面,似想心事,笑容犹未全敛。坐处正近那片竹围墙,翠叶扶疏,傍晚看去,本觉萧森,像血也似红的阳光照到脸上,赤暗暗的,竟说不出那副愁惨神色。再一带笑,越发难看已极。别人虽觉稍好,也都是一派幽郁背晦之色。心方一动,忽然一阵山风吹来,不禁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分明眼前不会有事,兀自觉得心悸无欢,一刻也不愿久留。灵姑刚要催归,吕伟已笑着先开口道:“斜阳晚景如此奇丽,天边不知怎样。灵儿屡蒙仙人期许,想必迟早拜到仙师门下。我年老福薄,自知仙缘无分。别的不想,只想将来能够看到和你那涂师兄一样,小小的年纪,排云驭气,出入青冥,瞬息千里,任意所之,我就老死荒山,也无遗憾了。”
  灵姑猛想起仙人预示,心里一酸苦,几乎落下泪来。连忙忍住,劝道:“爹爹怎说这话?女儿上天入地,也要跟着爹爹的。即便仙师招去,不能同往,也只数年之别。一旦修炼成功,纵不能使爹爹也修到仙人地步,有女儿在,祛病延年,求个长生总可以的;否则女儿便能修到大罗金仙,也不想了。天已不早,我们回去吧。”吕伟掀髯笑道:
  “我纵横一世,名成业就。暮年享受这等清福,精神健康,无挂无优。又有你这么好一个女儿。人生到此,还有甚不足之处?你能蒙仙人垂青已出意外,怎敢再存别的奢望?
  修短有数,凡事命定,纵有万分孝心,只恐到时由不得你呢。”灵姑急道:“爹爹再这样说,女儿便遇仙缘也不去了。”吕伟见爱女泪珠莹莹,知她天性纯孝,听了伤心,忙改口道:“痴女儿,我不过说说罢了,急什么?真要你至性格天,修成之日,在仙人那里求得长生灵药回来,莫非我还把它丢掉,甘愿老死么?只恐嫌少,连你的一份都抢来吃了呢。”这几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灵姑不便再说什么,心中总是闷闷的。大家略为收拾茶具,一同起身回洞。
  灵奴先在空中盘飞,灵姑一说走,先朝玉灵崖飞去。众人走到路上,灵奴忽又飞回,叫道:“主人快来,白猩子来了。”吕伟闻言大惊,忙命众人将防身兵刃、毒弩取出,由灵姑为首,戒备前进。灵姑恐灵奴为恶兽所伤,将它招了下来。灵奴连叫:“我飞得很高,不怕它抓。”灵姑还不放心,仍交王渊紧紧托住,脚底加劲,往玉灵崖飞跑。
  这时阳乌匿影,明月未升。山风一阵紧似一阵,惊尘四起,木叶乱飞,风吹林树,呜呜发为怪声。不知何时,头上阴云布满,天空见不到一颗星光。风不时夹着一些雨吹到身上,凉意侵肌,大有变天之兆。众人自到山中,遇的都是好天气。虽有几次风雨,都在晚上,已然人洞安息。次早起身,多半天已晴霁,上润苔青,山光如沐,满目清新,转增佳趣,一点也不觉得难耐。似这样凄风冷雨,晦冥萧瑟之景,从未经过。又当恶兽来侵,情势凶险之际,倍觉景物荒寒,加了若干忧疑危惧。吕氏父女还好,牛子、王渊似惊弓之鸟,更是望影先惊,天既黑暗,危石、古松都成了怪兽伏伺。灵姑因知白猩子矫健异常,恐它骤起狙击,也不能无惧,手按玉匣,随时准备发放,心情紧张。尚幸路没多远,一会跑到崖前。那雨已由小而大,哗哗下落。
  灵姑想骤出不意,将怪物一网打尽,以免后患。招呼众人放缓脚步,独自当先,绕竹掩将过去。贴着崖角,探头往崖前一看,洞外广场上黑沉沉静悄悄的,只有奇石、修竹的黑影,在风雨中矗立摇动,别的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风声雨声之外,也听不到别的响动。知道灵奴所报决无虚假,洞外石笋森列,藏伏之处甚多,万一人过去,被它暗算,如何是好?风虽小住,雨是越下越大,雨水似瀑布一般下流。衣服透湿,不能久停,只得将飞刀放出,先在洞前往来驰飞了一阵。光华照处,纤微毕睹,始终不见怪兽影迹,封洞石块也未搬开。看神气,怪兽已在向前逃走,风雨昏暮,无法追寻。为防不测,又把银光招回,围护众人。
  众人走到洞外一看,石块虽未被搬开,最大的一块上面已有好些残毁痕迹。洞门本大,自从上次乌加一闹,洞门早已砌好,只留一个供人出入的小口。而且吕伟善于相度地势,砌法极妙,自己启闭极易,外人想要开进却是极难,所以未被侵入。仍用飞刀护身,移石入内,细看洞中,仍是好好的,并无异状。前后洞当中原有一个大天井,因地方太大,后洞无用,屡经事变,早已用石隔断。也和前洞门一般,留一可以启闭的出入口子。俱料白猩于必是来不多时,为雷雨所惊走,逃了回去。
  众人再一盘问灵奴,说飞回时,见有三个白猩子在洞外鬼头鬼脑,静悄悄东探西望。
  未了聚在一处,同去中洞门外,想去掉那封洞石块。稍为有点响动,立即一起逃窜,竟似又想侵犯,又害怕的神气。灵姑因那日逃走的白猩子尚有四个,老巢里想必还有同类,灵奴只见三个,风雨昏暮,难于发现,焉知不藏伏在近处,等人睡后,暗中侵害?旁边小洞中有不少牲畜、家禽、食粮、用具,也怕损毁。盘算了好一会,终不放心,执意要冒着风雨,去往两洞查看。吕伟强她不过。
  灵姑和牛子携了火种,用飞刀防身照路,开洞出来。到了侧面小洞,见洞外原放的竹椅、木桌以及一些农具俱在雨里淋着,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几件似已毁损。雨大风狂,无心细看。正移那小洞石头,打算进去,银光照处,猛一眼看见一张印成的柬帖,因洞门内凹,风又是朝里吹,只在石凹中旋舞不定,未被吹出,略沾了几点雨水。灵姑见那柬帖有点异样,心想:“空山之中。怎会有此物?”当时也没细看,随手揣人怀内。
  移石进去,把洞内原备好的油灯点起,持着火把向各处照看。牲禽先时一点声音无有,见了火,纷纷呜叫起来,与往日情形不同。牛子说:“白猩子厉害已极,飞的还好,走的无论是多猛恶的野兽,遇上就屁滚尿流,不敢乱动,一定是被它吓的。”灵姑也未理会。见洞内外都是原样,白猩子好似只去过中洞,旁洞并未走到。把灯火熄灭,照着老父方法,将洞门重加严密封堵。又去后洞各石室中仔细查看,才行回转。
  灵姑取出那张柬帖递与吕伟一看,那柬帖长有三寸,宽有二寸,用四五层极上等白绵纸棱成,甚是坚韧。上面并无字迹,只印着七个魔头,作主塔形叠着。形态不一,甚是狞恶,一看便知是绿林成名大盗,做案或是寻仇前后所留的符记。那七魔头如非盗党共有七人,便是盗魁的外号。心想:“自己新来不久,无人得知踪迹。再者生平虽享盛名,不轻与人结仇树敌;纵有,也决非自己对手。这类符记怎会在此送上门来?来者不善。”吕伟先颇惊疑,嗣就灯光仔细查看,除纸角略有泥水湿污外,上面还有近乎猴子一类的爪印,这东西又发现在白猩子来过以后。据此推断,好似那盗首误人此山,身旁带有此物,不想遇见白猩子,人不能敌,或已被害,或是逃走,所带符记被白猩子抢去,见上面魔头形象凶恶,觉着好玩,没有撕毁,无意中带到洞外,因想移石人洞,随便弃去,被风刮到旁洞无雨之处。
  吕伟正盘算间,灵姑见老父担心,笑道:“爹爹不必多想,这符记不论有意无意,都不要紧。看他画得那种丑态,一定不是什么正经路数。女儿蒙仙师赐这玉匣飞刀,近来时常运用,更发觉它的妙处。据向大哥说,便是寻常左道妖邪,也经不起刀光一击,绿林盗贼更不必说了。不来是他的造化,来了还不是送死?倒是这几个白猩子可恶已极,适去洞外,好像许多种田用的东西都被毁损。我们辛辛苦苦,好容易开辟出来那片田地、房舍,日久天长,如被寻去乱糟蹋,岂不前功尽弃?明早天晴,好歹也要寻着它的巢穴,一网打尽,才能兔去后患呢。”吕伟料那盗魁如真上门寻事,符束已到,一二日内必见分晓,休说还有爱女这口飞刀,便自己本领也应付得了,无足为虑,说过便也安歇。
  第二日早起天晴,众人出洞一看,不但存放外面未及收入的器具俱被白猩子毁坏无遗,连灵姑、王渊、牛子三人新近由远近山谷中费了不少心力移植培养的许多奇花异卉,也被蹂躏摧残殆尽。甚而奇石丛中原有的苍松翠竹,也被拔的拔起,折的折断,东倒西横,狼藉满地。这些都是众人点缀美景心爱之物,如何不恨?灵姑首先勃然大怒,决意非除它不可。无奈这类恶物行踪飘忽,捷如神鬼,不可捉摸。事既开端,以后必来作践禾稼,伤害牲禽,只有寻到它的巢穴,搜杀无遗,方保无患。偏有那大片连亘不断的高崖阻路,人不能上。依了灵姑、王渊,恨不能当时便往探路才好。吕伟因昨晚发现那怪符柬,要等他两日,看看有无动静。而且白猩子必定还来,野兽虽凶,无甚知识。还是不知深浅的敌人可虑,如真有心寻仇,甚事都做得出来。因而主张从缓。二人只得罢了。
  田里原定当日起始收获,因洞中不能离人,能手只有吕氏父女,而灵姑守定向笃之言,说什么也不放心离开老父;若改令王守常、牛子等四人前去,如遇白猩子固是凶多吉少,便遇仇敌也非对手。思量无计,惟有暂停农作,等过两日再说。灵姑、王渊恨得牙痒痒,田里不能去,只把牲禽放在隔溪广场上,各找了些事做,把残毁的花木收拾收拾。不觉又是黄昏入夜,白猩子一直未来。灵姑因日前曾经目睹,那么高的玉灵崖,白猩居然捷如飞鸟纵援上去,老恐伤了灵奴,不令飞远,防护甚紧。只在傍晚时,到对面横崖四下眺望了一阵。收了牲禽用具,封闭两洞,各自安歇。为防万一,依旧分出一人,轮值守夜。又到天明,仍无动静。
  似这样守过三日,不见一毫朕兆。断定那张符柬,实是白猩子将人害死,无意携来,暂时总算去了一桩心事。因禾稻早熟,田里三日未去。白猩没有长性,也许见洞门封堵坚固,知难而退,不会再来。如去寻它,一个诛戮不尽,反倒惹它寻仇生事。多主张收获完后再去。
  众人到田里一看,禾稻略为受了一点践踏,倒还有限。那所竹屋却被拆毁多半,竹瓦零乱,满地都是白猩子的爪迹,室中用具更不用说,分明下雨的第二天早上来此祸害。
  那竹屋用整根大竹为墙,切竹为瓦,高大爽朗,雅洁异常。全仗向笃禁法相助,才得建成。如用人力照式修建,不知要费多少精力工夫。真比洞前那些毁损还重得多。看那情景,好似白猩子知道和人相斗,要吃大亏,只在暗中窥伺作祟,等人不在,立即乘隙侵害。细查来踪去迹,爪痕脚印,俱是雨后所遗。田中禾苗也是日前践踏,不是新残,和洞前一样。来只一次,已经如此厉害,若常受侵袭,不特房舍、用具、牲禽之类都难免遭受损害,便是田园也没法耕种,众人如何不急不怒。这一来,连吕伟也下了事完除害的决心。
  前带余粮将尽,这第一次收获关系全年食粮。众人恐它再来为患,非同小可,忍着忿恨,一齐努力下手收获。由清晨起忙到日色垂西,地大人少,仅仅收获一小半。当地打稻场不放心用,只有运回洞去打晒。虽然带去牛马,恐半途被白猩子突出狙击,无法分运,势非人畜一齐同运不能无虑。所获又多,虽然相隔不远,负载这类松而束大之物,不能走快。行时要扎捆,到了要卸放,无不需时。经过两个往返,天已昏黑。尚幸当晚风清月白,两地都无白猩子的踪迹。但是晚间,仍要严防,须照前行事。趁着月明,往返了好多次,运到半夜,勉强运完。
  灵姑因嫌启闭洞门费事,新稻未打,明日又要运出摊晒,拼着受点损害,运到后半,俱都摊放洞外。次早前往,想了一个主意。先用飞刀齐近地处割去,人只跟在后面捆扎,省了不少的事。只扎运仍是艰难,连收种的烟叶,直忙了四五天。仗着天色尚好,日暖风和,禾穗渐渐干燥。又在洞前新辟出一片打稻场,晒春簸扬,众手齐施。晚问还得轮流守望。一连又是好多天。灵姑满想农事一完,便去后崖诛除恶兽,偏生种多收多,农事都有一定次序,心急不得。人手又少,大家忙得头晕眼花,还没做完一半。碧城庄更无暇去看。反正照顾不了两地,只得听之。白猩子却一直未来。
  这日吕、王等人想吃蔬菜,灵姑、牛子早起,命王渊把洞闭好,前往庄上采摘。到后一看,又发现白猩子足迹,那日还是好好的一片园地,变成满地狼藉,所有豆棚、瓜架全被拆倒,每样都糟践了一大半。最怪的是,那日剩有两亩来地的包谷,因未十分成熟,所获已多,剩此些须,没放在心上,当时不曾收割,也被白猩子全数拔起,长长短短,捆扎成束,散摊地上。庄屋更被拆得只剩了一圈竹墙。灵姑看白猩子处处都似学人的举动,料定近日必在暗中伏伺,决心除它。尽二人之力,把所剩蔬菜,瓜豆尽数采摘,带了回去。
  次日,灵姑未明即起,仍和牛子带了灵奴同往。先不进庄,在林下择一隐僻之处伏伺,命灵奴栖身树梢观望。等到日出,田场上仍是静悄悄的。估量白猩子当日不来,洞内诸人已经起身,正要回去,灵奴忽往田场上飞去。灵姑刚要出声唤回,猛瞥见庄屋门墙内走出一个白猩子。白猩子初出时仰天乱嗅,不住东张西望,意颇迟疑。灵奴好似诱敌,故意在它附近低飞,连叫:“主人莫要出来。”灵姑见那白猩子渐渐胆大,一对凶睛注视着灵奴上下盘飞,屈爪蹲身而行,大有蓄势待发之状。灵奴飞翔绝快,可是相隔白猩子甚近。明知白猩子决不止这一个,终恐灵奴闪失,哪肯再听它话,高喊:“灵奴速回!”手指处,飞刀脱匣而出,一道银虹径向田场上飞去。
  白猩子真个机警已极,一闻人声,立朝灵姑对面果林中纵去。灵姑恐飞刀误伤灵奴,略为回避,比往常稍慢了些,竟被逃走。连忙指着飞刀,入林追赶。当时灵姑只能指敌追杀,尚不知飞刀妙用,可凭心意远出杀敌。那林与四外密林相连,恰又新近移植,费去不少心力,不舍毁损。等到人追进去,白猩子已逃入密林深处,无影无踪。灵姑暗忖:
  “飞刀神物,尚被逃走,以后如何除它?”心中有气,指着飞刀,在林内似穿梭一般往来驰逐。刀光所过之处,虬枝寸折,密叶纷飞,一片沙沙之声。灵奴又在空中相助搜查。
  白猩子为刀光所逼,终于藏身不住,正轻悄悄掩着身形向林外逃窜,走到林木稀处,被灵奴空中窥见,报知灵姑。灵姑便照所说之处,用刀光连林木一齐围住,由大而小,把圈子缩紧。白猩子被困在内,左冲右突,走哪一面都有刀光挡住去路。四外二三十株林木,更一株接一株地被飞刀斩断,倒落下来。急得白猩子在里面乱蹦乱叫。灵姑闻得叫声,觑准中心,将手一指,残存的七八株合抱大树一齐折断。耳听喀嚓乱响中,吱的一声惨叫,以为白猩子已被杀死。地上横七竖八,东倒西歪,满是残枝断木梗阻,急切间不能走进,又指飞刀,朝那叫处乱砍了一阵,不再听有声息,料知就戮。
  灵姑想等尘沙稍静入内查看,灵奴忽又在空中高叫:“有两个白猩子往玉灵崖跑去,主人快追呀!”灵姑因出来时久,老父许已出洞,白猩子往回逃走,恐被伤害,不暇细查,忙往回赶。到玉灵崖一看,洞门紧闭,石尚未移,洞外摊着十好几枝毒弩,多半断折,打稻场上许多食粮用具倒不见怎散乱,情知生变。唤开洞门,众人走出一问,才知就里。
  原来灵姑、牛子走后不久,王渊说:“连日好好的,白猩子并未来犯,却往碧城庄作践,必是上次吃过苦头,不敢和人明斗。好在姊姊快回,出去无妨。”吕伟因昨晚略受了点感冒,尚未起身。王守常夫妻钟爱王渊,以为不会出事,便依了他。众人刚把石移开,吕伟便起来了,只当爱女已回,都在洞外农作,没有在意。出洞一问,方知未回。
  灵姑去时原说去取残余蔬豆,一会即回,一见去了这么久,心疑有事。方在踌躇,偶一抬头望见对面崖顶伏着一个白猩子,张牙扬爪,往下窥视,大有突然下扑之势。心中大惊,知道这东西快极,越张皇越坏。兵刃不在手内,只连日为备万一,弩悬在腰间,一直没有取下。所幸洞门只留一个俯身出入的小洞,不曾大开;众人初出,俱在洞前,没有走远,尚易逃回;王妻恰回洞内取物,只王守常父子在外。忙顺手捞起一柄铁耙,左手取了毒箭,低声报警,招呼二人从速先退。话才出口,王守常父子也同时看到崖上,知道厉害,慌不迭往回就跑,谁知不跑还可,这一跑,竟示了怯,白猩子看出人也怕它,一声怒啸,立即飞身跃下。吕伟一见不好,放过王氏父子,左手连珠袖箭,右手铁耙,用足平生之力,迎头打去。这一下力量少说在五百斤以上,如换别的猛兽,怕不骨断筋折,当时身死。白猩子骤出不意,只被打中肩头,跌了一跤。未等吕伟退走,又复怒吼跃起,闪躲更是迅速,那连珠毒弩不能射中双目,中在别处,立即弹落,射不进身。王守常父子虽然逃进洞去,吕伟尚在外面和白猩子恶斗,无法闭洞。吕伟所用铁耙只两下便即打折。势急如风,兵刃无法传递,眼看危急。尚幸王渊情急生智,一见箭不能伤,便没再发,忙即施展向笃所传幻术,放出一片烈火。白猩子见火惊退,吕伟乘机纵回,一同协力,将洞封闭。
  一会儿,白猩子去而复转,拿了一根带叶树枝向火乱扑。那火本是幻景,并非真火,不能烧物。白猩子见火虽未熄,树枝不燃,渐渐明白,伸爪微探,也未的伤,益发胆大,看出是假,似要冒火而过。同时对崖顶上又纵落下两个身材略小的同类。洞门虽已堵上,无奈恶兽刀剑不怕,力大矫捷,真要合力毁石攻洞,决难防御。如是一个,吕伟凭着一身绝技,还可抵挡。又添了两个,如被攻进,王守常等老少三人必非敌手。吕伟方说要糟,忽听三恶兽互相叫了两声,平地纵起,好似同往玉灵崖顶攀跃上去。知这东西狡诈,恐由中洞来攻,忙往后面堵塞了的洞口守候,半晌不见动静,仿佛已走。终恐伏伺,暗起狙击,仍守在洞里,不敢冒昧走出。方在悬念爱女,灵姑忽然赶回。
  互相谈完了经过,吕伟道:“我以前只说一个野兽,只恐它暗中作践害人,休说灵儿飞刀,便我也能除它。今日一试,才知人言不虚,真个厉害己极。不但力逾虎豹,那么坚强的身子也是仅有。我初动手时那一耙,原是用足力气,总以为它非死不可。谁知仅跌了一跤,而且当时纵起,若无其事,身手之快,无与伦比。今日幸还是我,如换旁人,非死它爪下不可。就这样,如非渊侄行法放火,我被逼紧,只能应敌,要想退回洞内,再行封堵却是万难的了。看它行径神气,所怕似只灵儿一人:我们都在这里,便去田里作践;等灵儿走往田场,又到洞前祸害。来时并不全来,遇见灵儿在彼,望影先逃。
  行踪飘忽,来去如风。因在暗中伏伺,我们伤它不了,它却随时随地乘隙为患。今日必是见我们连日在此,不曾离开,着一个来此窥探我们行动,三个去至田里作践。灵儿起得过早,未被窥见。田里竹墙内必是三个,因见灵儿到了,就埋伏林内,不曾走出。灵奴慧眼发觉,飞出引逗,它知那是灵儿随身不离之鸟,所以上来用鼻乱嗅,四下张望,未敢妄起扑击。嗣被灵奴逗急,刚要下爪,灵儿便追了出去,受惊逃走。可惜灵儿只顾追它,没有留神竹墙以内那两个,它们见势不佳,乘隙逃遁。攻洞恶兽原在崖上伏伺,不知灵儿在否,未敢即下,因见众人相继出洞,惟独灵儿未在,王贤弟父子再逃避略慌,恶兽心灵,看出我们怕它,才行纵落。二次来犯时,正在不可开交,恰值由田里逃走的两个跑来,那叫声必是告知灵儿追来,相率逃去。
  “如此机警凶恶的野兽,如不除去,不但东西毁坏,日后也难安枕。照它两次去时,都由崖顶攀越而过,巢穴必在崖后高崖那边。今日又伤亡一个,以后来去必更诡秘,难于捉摸。只有赶往它的巢穴,悉数诛戮,才可免去后患。此事已成当务之急,多延一天,便多受它一天的害。最担心的是我明它暗,我们牧放牲畜必被看见。食粮损失,因有存储,这回收获又多,还不要紧:万一乘我们不备,将牛马一齐杀死,日后如何耕种?洞门虽闭,也禁不起那么锋利的爪牙和天生神力。
  “好在食粮已经干燥,未整治过的尚多,短日子决弄不完,可尽今日之力,暂运入洞存储。乘它胆寒,一二日不会前来之际,明日一早,王贤弟夫妇守洞不出,洞门加倍封堵,以防万一,我和灵儿、渊侄带了牛子,由崖顶走到崖后绝壁底下,寻条上升路径,翻到崖那边去,找到恶兽的巢穴,全数诛戮,不但我们可以安居乐业,便对本山无辜生物和日后游山采药的人,也算除去一件大害。灵奴聪明机警,颇有灵性,它屡次说要飞起空中查探,恐有疏失,俱未允许,照它今日诱敌神情,决可无害。恶兽虽凶,不比会法术的妖人,灵奴既不怕,决无妨害。恶兽行踪飘忽,来去如同鬼物,人力搜查怎易寻到?它飞得又高又快,眼光灵敏,必须带它前去,令其飞空查探,随见随报。灵儿再照所说地方放出飞刀,成功无疑了。”
  灵奴在旁直叫:“好,好。我不怕白猩子。”灵姑想了想:“恶兽委实机警矫捷,几乎飞刀之下都能逃生。即便此去能寻到它的巢穴,若近它身,恐早已望影先逃。惊弓之鸟,不比初见时事出仓促,不知飞刀厉害,容易诛戳。看它只怕自己一人。别人仍是不怕,可知刁狡已极,除它甚难。惟有带了灵奴同去,此外并无善策。”虽不十分放心,事关全局安危,又经老父力说,灵奴不住自告奋勇,只得应了。
  当晚事毕回洞,略做了点干粮腊肉,依计行事。行前,灵姑再三嘱咐灵奴:“昨早诱敌太险,此去务要小心。那东西一纵十来丈,不可胆子太大。微一疏忽,被它抓住,休想活命。”
  灵奴叫说:“白猩子纵多高也伤我不了。我能飞到云里头去看出老远一片,只要没有山挡住,白猩子难逃眼底。早要肯放我飞起,早把白猩子杀死,决不致伤毁那么多东西。不过,这也是运数如此。”灵姑笑问:“人言禽乌能得气之先,善识兴衰。你又是个通灵之乌,遇事能前知么?”灵奴叫说:“略能看出一些。”灵姑又问:“你看我们将来好么?”灵奴叫答:“主人自然是好。便我跟来,也是想借主人的福,得点好处呢。”
  灵姑听它连日人言越说越好,应答如流,以前那些奇怪难懂,似人言不像人言的怪声渐渐变得一点没有,心中喜极。料定以前随有主人,只是语音奇怪,方言不同,否则进境决无如此之速。前已问过未答,总想探问它旧主人是谁,重又盘诸。灵奴叫说:
  “主人莫问,提起伤心,将来就知道了。”
  灵姑仍欲追问底细,吕伟、王渊、牛子三人已均结束停当。四人先助王氏夫妻将后门加厚封堵,仅留一个极小的出口。并在洞门里升上一堆火,旁边堆着浸了松油山蜡的粗长火把,以备万一恶兽侵入,用火伸出烧它。算计足可抵御,然后蛇行爬出,里外动手,将出口加紧封闭。一切停当,天才黎明。
  吕伟取出爬山用的挂钩、套索,抓向崖壁,四人挨次援上崖顶。上面满是苔薛,间以五色繁花,细才如豆,灿若锦绣,比在对崖遥望还幽艳得多。但有不少兽屎、爪痕在内,越往前走越多,迹印犹新,看出白猩子近日来常在上面盘踞。后面崖顶比前崖低下数丈,突兀不平,藏处颇多,又不肯放灵奴飞起,所以恶兽日常在侧窥伺,竟无一人发现。崖顶走完,对面便是危崖连亘,一边孤峰刺天,一边绝壑无地,只当中一片空地,突下数十百丈,须由崖顶援下,再寻地方往对崖上爬。看去险峻已极,不可攀援,尤其壁间满生绿苔,其滑如油,无路可上,就用带去的索、抓,也援不上十之一二。
  灵姑心想:“这么高峻险滑的崖壁,就白猩子也不能飞渡,来去必有道路。”正和老父谈说,猛又想起向笃行时曾说此崖绝壁之下有一夹缝,可通那边百灵坡、天池岭、花雨潭等幽胜之区,那里珍禽奇兽甚多,日后难免发现。老父年岁已高,面有晦纹,最好不要前去,尤其是在冬天,恐有危险。细详语意,好似那些地方隐伏祸患,不可前往。
  当时还记得很牢,想起便自担心,怎这几日受白猩子扰害,气得连记性都没有了?”
  灵姑意方踌躇,忽听牛子惊叫道:“这里一个大山窟窿,还有好些碎包谷,莫不是白猩子的巢穴吧?”边说边吓得往灵姑身边跑。灵姑过去一看,绝壁之下现出一个三角形的裂缝,大约丈许,越上越窄,弯弯曲曲,高约数丈。苔藤掩映,薛荔四垂,如非近底一面残破剥落,直不易看出。细查方向,正对玉灵崖,与向笃之言一般无二。洞口一片似常有野兽出入,碧苔上爪痕凌乱,藤草狼藉,多半干枯。口内外遗有好些包谷果实,整碎不一,有的嚼食残余,齿痕累累。灵姑试把飞刀放入,往复穿行了几次,并无应声。
  知白猩子仅由此出入,巢穴尚在隔崖。
  灵姑先颇心忧老父安危,细一想:“深山大泽藏有毒蛇猛兽之类,不是人所能敌。
  自己身有异宝,只要不离开老父,决可无碍。再说有警须在人冬以后,此时尚是秋天。
  白猩子是个大害,留着祸患无穷,怎能安居?还不如趁这秋天将它除去,免得交冬,顾忌更大。反正守定老父,格外小心就是。”
  正在这迟疑不决,吕伟见她面色沉思,笑问道:“灵儿,你想什么?白猩子踪迹已经发现,我想这崖缝定是它的通路。有你那口飞刀,连火把都不用。还不由此走进试探一下,只管发呆有甚用处?”灵姑道:“女儿是想这崖如此高大,夹缝不知有多深浅,里面难免伏有蛇虫之类,人能通过与否,也没一定,恐怕犯险。白猩既由此出入,早晚必要经过,打算埋伏口外,以逸待劳,又恐它诡诈,看破逃回,还没拿定主意呢。”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岭列峰遥 穿山寻古洞  红嫣紫姹 平野戏凶猩
 
话说吕伟见爱女自从入山以来,时常垂首深思,问又不说,料有原故,也常留心,只不知是何原故。闻言知又饰词,笑道:“你那么忙着除害,有了踪迹,却又顾虑了。
  有此神物利器,何惧毒蛇?白猩子长得比人还高大,我们焉有不能通过之理?快进去吧。”
  灵姑只得将飞刀放出,化成一道银虹,围绕众人前后,一半照路,一半护身,同往洞中走进,牛子、王渊在前,灵姑随定乃父在后,四人两对,肩随而行。到了里面一看,那夹缝只是一个山窟窿,入洞几步,便不见天日。路径宽窄不一,剑光照处,最高的地方不过七八丈,石质浑成,并无碎裂,也无石笋、钟乳之类碍路。灵姑见里面比口外宽大得多,地势虽然高低起伏,并不难走,便催快走。跑有半里多路,缝道越宽,两壁洞顶满生灰白苔薛。到处空空洞洞,只地上不时发现白猩子遗弃的谷果,此外连蛇虫都未见到一个。空洞传音,回音甚长,稍为说几句活,余音嗡嗡,半晌不绝;四下脚步尽管甚轻,照样听出极清脆的声响,甚至喘息皆闻,甚是幽寂。全缝无甚曲折,略经三四偏转,约行四五里路,里面越发高大。忽见前有崩裂多年一座断壁,奇石罗列,高均丈许以上。前面渐现微光。四人由石隙里穿越过去,才看出那是一座天然古洞。到此方见钟乳似晶屏玉幕,自为隔断,石室丹房,若有仙居。只惜早已崩塌残毁,幽人不见,仅余断乳碎晶,尘封狼藉,问有野草、小松寄生浮土石隙之间,一片荒寂阴森景象,转不如来路通体空洁,另有幽趣。又一转折,四人走到中层,便见洞口高大,天光外映,知将通过,俱都高兴,恐恶兽盘踞洞外,见了银光惊走,由暗入明,已可辨认,随把飞刀收起。
  刚行抵洞口不远,一条七八尺长的怪蛇昂起前半截身子,其疾如飞,倏地由洞外直射进来。本山之蛇,毒的居多。四人骤出不意,吃了一惊。王渊、牛子手中原握有刀,正要迎头挥去,那蛇来势本是极快,正对人驰来,相隔二丈许,猛把头一偏,竟向右侧乱石野草中窜去,一眨眼便没入黑影之中,不知去向。吕伟这才想起,一行四人,倒有三个身带辟蛇之宝,便大蟒遇上也远远避开,何况一条小蛇。这等亘古无人的荒山,洞外难保不有别的恶物盘踞,忙嘱众人留神。灵姑手按玉匣,随时戒备待发。各把脚步放慢,屏息禁声,轻悄悄一步一步往前走。到了洞门,灵姑和牛子闪过一旁,探头出去一看,不禁又喜又笑。
  原来洞外是十来亩大一块土地。环洞百十株古树,大均数抱,树头满缀奇花,都如碗大,形似荷花而娇丽过之,粉滴酥搓,明光耀眼,清丽无涛,尤妙的是,树既高大,花开正繁,地上浅草如茵,嫩绿丰茸,衬以残英片片,掩映生辉,仿佛如绣,倍增美妙。
  除有二三翠鸟穿枝飞鸣外,晴旭丽空,花影亭亭,空山寂寥,哪有什么恶物在外。隔树望过去,又是大片湖沼。但见波光云影,天水相涵,清风阵阵,自成纹觳,环湖两面是山,一面是洞。右边是片大森林,苍然古茂,高矗参天。遥峰列岫,隐隐高出林抄。弥望虽极幽深,却是生气蓬勃,雄奇博厚,不似山阴森林黑暗阴晦,估量内中必多奇景。
  四人相次走出,齐赞仙景,欢欣已极。
  吕伟因地太大,难以遍查,命将灵奴放起,查探恶兽踪迹。同时端详地势,在花下略为盘桓。算计猛兽多藏林内,便循湖滨觅路,往林中走进。前半林木都是高晦参天的桧柏松杉,树虽高大繁茂,行列甚稀,日光时由林隙下注,映出满地清荫。间有小鸟巢于繁枝密干之中,呜声细碎,若啭笙簧,愈增清静。那么大一片森林,地上落叶甚稀,寄生树上的茑萝山藤到处皆是,红花翠叶,姿绝幽艳,好看已极。众人志在除害,也无心流连。
  四人进约二里,林木逐渐稀疏起来,地势也肢陀四起,高低不一。景却愈加美妙,不是小溪索带,绿波粼粼,飞瀑垂吐,迸珠喷雪;便是奇石突兀,森若剑举,古松盘舞,骄若龙游。至于奇花异卉,更是随地可见,缤纷满目,美不胜收。再前数步,又入一片花林,与适见花树一般无二。不过前花纯白,树身也一般整齐高大,这里却随着地势高低错落,大小各殊。妙在姹紫嫣红,诸色俱全,灿若云霞,自然繁艳。比起洞前百丈香雪,仿佛各擅胜场,光景又是不同。四人俱都叫绝。只是毁折甚多,到处狼藉,往往残枝吐艳,犹未萎败。树干之上时见爪痕,料是白猩子所为无疑。这么好的美景奇花,却任恶兽盘踞作践,深为慨借。
  吕伟因白猩子爪痕已在树间发现,别处没有,知离巢穴不远。灵奴飞空查探,尚未归报,恶兽如非他出,便在巢穴里面潜伏。细看地势,正是前见高峰附近,肢陀绵亘,似与峰麓相连,奇石横卧,花木繁生,定可隐蔽身形。便把人聚在一起,一路东探西望,借着花石遮掩,径往峰下绕去。快到峰脚,四人忽听瀑声盈耳,一会便已到达。
  原来那座高峰远望好似相连,实则非是。峰由平地拔起,方广约有百丈,矗然孤秀,高刺云天,附近诸山无一联属。环峰一条广壑,宽约七八丈,将峰围住,其深莫测。峰形通体似桶直,横里略宽。峰顶作笔架形,两两相对,一低一昂,由中间凹下二十余丈。
  那条瀑布便由凹口内挂将下来,直注壑底,宽约三丈,凹口略往外突。那一面峰势又是上丰下削。瀑形甚是整齐平直,宛如一幅绝大银帘自空倒挂。绝壑宽深,形势险峻,遥窥壑内,白云滃翳,不能见底,细听水声,少说也在百丈之下。虽当深秋,水势不洪,瀑布稀薄,但是冷雾蒸腾,飞雪喷珠,人在二三十丈以外也觉寒气逼人肌骨,不可久立。
  四人择了一个藏身所在向峰查看,并不见白猩子踪迹。仰望空中,灵奴飞的绝高,时隐云内,只是环峰回旋,也不下落,也不他去。峰上洞穴颇多,知到地头只急切找不出它的巢穴。这类恶兽多是喜动不喜静的情形,除非巢穴不在此峰,否则里面决呆不住,总要出来。如从外归,迟早也会等住。便命众人不要着急,只静静心,藏在那里,留神注视对面。一会,王渊发现峰腰危石上,有吃剩的包谷皮和成束的乱稻草,益发料定巢穴不远。
  正由此寻视它那出没之所,灵姑一双慧眼,忽瞥见瀑布下端近峰脚处,似有一团极大黑影藏在里面,瀑侧两边,俱有丈许宽数尺深的断崖。心方一动。又见瀑后冲出一物,好似一根包谷,没有看清,便被急流裹落壑底。隔不一会,又冲出一根长约三尺的树枝。
  因由瀑后受水冲激而出,被石隙挂住,中间复为洪瀑所压,水力相抵,只管摇摇欲坠,却不急于下落,这才看清那残枝是橘树上折下来的,叶既苍翠,上面还有几个颜色青黄,未成熟的小橘实。吕伟也在旁看见,悄告灵姑:“瀑布后面必有一洞,兽穴定在其内。”
  话未说完,灵奴忽自空中飞坠,其疾如箭。刚落在灵姑手上,便低叫道:“白猩子跑来了。洞在水后,有小白猩子藏在里面呢。”说罢,径往左侧密林内飞去,灵姑想拦未拦住。
  吕伟听白猩子由外归来,意欲看准巢穴,等它一齐入内,再放飞刀,以便一网打尽。
  正悄嘱灵姑:“不可鲁莽,看清来踪去迹,再行下手。”适才来路上倏地山风大作,哗哗之声恍如涛涌。囚人起身遥顾,只见林树萧萧,繁花经风吹落,飘舞空中,缤纷五色,如彩雪飞卷,映日生辉,顿呈奇观。不消半盏茶时,便听枝柯断折,一片咔嚓细碎之声由远而近。四人藏处,地甚隐僻,来路较低,便于眺望,又有大石遮蔽,恶兽外望不见,却忘了身后瀑布中兽穴,仍旧立望未动。一会便见五个白猩子由远处花林中似箭一般飞驶而来。为首一个,竟比以前灵姑所杀的两个大的还要高大得多。余下四猩俱似见过,只内中一只断了一只前臂,肩膀也削去一片皮肉,叫声格外狞厉。
  灵姑暗忖:“那日在碧城田庄场上,曾用飞刀伤了一个白猩子。当时灵奴又发现恶兽足迹,忙着往回追赶,也未入林查看到底死未。看这神气,定是伤而未死,漏网逃出。
  最大的一个尚是初见,必更凶恶,少时非先下手除它不可。”念头一转,这五恶兽已离壑岸不远。
  四人刚要将身折回,等它纵到峰上突放飞刀下手,猛听牛子一声惊叫,吕伟、灵姑、王渊三人忙即回顾。原来对岸瀑布中突然冲出三个小白猩子,一个约有人高,两个稍矮,身上皮毛尚带黄色。想系先藏洞内,被由外新归的大白猩子啸声惊动,出来迎接。四人只顾朝来路观望,没留神后面,被它发现踪迹,纵起相犯。三人回看时,为首一个较高的已跃过来。牛子立处稍后,首当其冲,被它一把抱起,待往对岸跃去,吓得牛子亡命一般怪叫。两个黄毛小猩也正相次纵到,一扑王渊,一扑吕伟,势甚迅速。三人骤不及防,大吃一惊。还是吕伟久经大敌,百忙中手举宝剑,用足平生之力,照准当前一个往上一格。口喝:“灵儿,快放出飞刀。”紧跟着腾身一脚,当胸踹去。
  吕伟武功精纯,又当情急势迫之际;这两个小恶兽平日占惯上风,未到玉灵崖去过,只当来的和寻常人兽一样,手到成擒,不知好欺侮人类中也有比它厉害的。这一剑一脚何等力量,便大猩也未必能吃得住。剑锋既快,来势又绝猛急,一下迎个正着,咔的一声,两条长臂立时断了一条,另一条也被刺伤,身子震得倒退了好几尺。刚负痛一声惨嗥,没全出口,冷不防又吃了一窝心脚。那地方石树夹杂,凸凹不平,离壑甚近。白猩子身未站稳,怎再禁得住这一踹,啊地叫了一声,身体往后倒跌,飞出两丈远近,坠落壑底。
  为首一个抱起牛子正要回纵,瞥见所抱生人叫了一声,手足下搭,已然死去。它不知牛子故意装死,一想还有三个活的,忙把牛子放下,待要另擒一个活的回去捉弄。一眼瞥见两小黄猩死了一个,怒吼发威,便朝吕伟纵起,扬爪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王渊瞥见白猩已当头扑到,知道厉害,心胆皆寒,情急无计,也是奋力举刀一格。无奈火候太差,比不得吕伟浑身俱是解数,神力绝伦。地又窄隘不平,无可逃退。刀格上去,不但没将恶兽砍倒,反被那铁一般的长臂震得手腕生疼,往后倒退,脚底又被石块一绊,跌倒地上。小黄猩势猛力大,王渊拼命迎御,也是猛劲,臂与刀撞,虽未断落,也被砍破了些。小黄猩受伤负痛,越发暴怒,跟着扬起右爪,又往前抓,竟欲将人抓裂肚腹泄忿。王渊一跌,偏巧脱了毒爪。小黄猩一爪抓空,正伸双爪往下再抓,王渊跌地不及纵起,眼看危急瞬息,灵姑恰将飞刀放出,惊遽中急于救人,一指刀光,径朝小黄猩长臂飞去。刀光微闪,小黄猩双臂一齐割断,痛极惨嗥,身子往旁一偏。正赶吕伟将恶兽踹落壑底,因见王渊危险,情急万分,纵将过来就是一剑。虽然瞥见银光耀眼,爱女飞刀已出匣,无奈收势不住,一剑正砍中小黄猩的胸前,当时砍翻在地,疼得惨嗥连声,满地乱滚。
  灵姑本要指刀下落,猛见老父举剑砍来,恐为飞刀误伤,心魂皆颤,忙把手一指,银光往上斜飞。刚避过吕伟,无巧不巧,较大的一个白猩子飞身扑过来,暴怒之下,纵得甚高,正好迎个正着。银光过处,身子还未落地,只略为叫了一声,就此凌空腰斩做两截,坠落地上,溅得三人身上尽是血迹。
  三猩就戮只瞬息间事。那五个大白猩子也跑到壑岸左近,因吃地势掩蔽,不绕到三人面前,不能看见。闻得子孙嗥叫,知道吃了大亏,齐声怒吼,飞纵而来。最大的一个高几及丈,通体白毛如雪,脑后霜发披拂,眼如铜铃,红眼睞睞,形态凶恶,宛如画的山魈一般。纵跃更是迅急,星驰电跃,一纵十来丈高远,只两纵,便到了三人面前。瞥见有人在侧,子孙惨死,当时怒极,哪知厉害,暴雷也似一声厉吼,猛纵过来。灵姑见来势猛恶无比,也甚惊惶,哪还顾得再照成算,连地上伤了的小黄猩都不及杀死,径指飞刀,向前飞走。大猩老远伸出两只六七尺长的毛茸茸铁臂,凌风披拂,正往下落,瞥见银光飞起,岁久通灵之物,想也识得厉害,翻身往下一折,意欲闪避,手臂已挨近刀光,断落了半截。怪啸一声,回头飞纵,来得迅速,去得也快。
  灵姑一面迫杀大猩,一面还得留神身侧有无恶兽再出侵犯,心中略为踌躇,飞刀依人进止,恶兽几被逃脱。还是吕伟看出爱女顾忌,在旁连喊:“身后无妨。这只大的太凶恶,非除去它不可,切莫放它逃走。”灵姑闻言警觉,大的已逃,余者如惊弓之鸟,怎敢再上,忙催刀光追去,就这说句把话,微一停顿,大猩已逃出老远。银虹电掣,追将过去,只一绕,便成两段,血花飞舞,尸横就地。灵姑仍恐不死,又指飞刀,绕了几绕,满地血肉狼藉,才行罢手。
  还有四个白猩子,都尝过飞刀厉害。灵姑为大猩所慑,全神应付,竟未顾及。等到杀了大猩,才行想起,已跑得没了影子。唤下灵奴一问,说已经跑远,追赶不上了。吕伟恐瀑布洞内还有余孽,又命灵姑用飞刀穿瀑而入,以意指挥,在里面绕了好一会,并无动静。牛子总算便宜,只腰背间略为抓伤了两处,并未伤筋动骨,由此寒了心胆。不提。
  灵姑心仍不死,因当地是白猩子巢穴,还想守候。吕伟恐恶兽又施故技,去至玉灵崖扰害,催促回去,灵姑只得罢休。四人仍走原路,一同回到洞中,见了王氏夫妻,俱说无事。灵奴前飞,也未见恶兽足迹。次早又去后山守候了半日,也未相遇。只在湖的附近打了一只老虎。一连几天,又去田场上观察,白猩子始终不见。料已避去,把所收粮食料理停当,运到侧洞仓内存储。
  一晃三秋将尽。灵姑暗忖:“时已秋未,照向笃之言,一入冬令,便不宜再往后山。
  至少还有四个恶兽不曾除去,这东西留着终是后患。”一算日期,没有几天便是十月,又请老父同往搜除。吕伟因后山地广山深,形势险峻,恶兽连遭诛戮,心胆已寒,既已不在老巢,这么大地方,势非一日之内能够搜遍。这东西又极机警,连灵奴飞空查看都寻它不到,何况是人。如欲斩草除根,须等它日久不见人去,心情疏懈,渐现踪迹,先命灵奴飞往探明所在,骤出不意,突然掩去,或者还有成功之望。此时人还未到,早已望影而逃,只能徒劳空跑一趟,因而主张暂缓。无奈灵姑别有心思,意欲早点除了祸根,免得交冬之后又来扰害,将人激怒,老父往后山去惹出别的乱子,执意非去不可。吕伟勉徇爱女之见,仍令王守常夫妻守洞,自率灵姑、王渊、牛子同往。
  近来灵姑知道鹦鹉灵异,飞得又高又快,目力绝佳,飞在空中能看出老远,纤微悉睹,恶兽果是不能伤它,已不似先前顾忌胆小。因想一发即中,不等穿过崖缝,便把它招至手上,说道:“灵奴,你是一个灵鸟,怎连去后山几次,一个白猩都未寻到?也许这东西太灵巧,我们稍有动静,被它识破,老早找了洞穴藏起,不现形迹,所以你看不见。崖缝太暗,又恐蛇兽伏伺伤人,我们由此通行,必须用飞刀照路防身,人还未到,刀光映照老远,难保不是这点失着。今番先放你过崖,飞在高空查看。白猩决不会整天伏在洞里,白天总要出来走动。你给我动心留神,务要寻到它踪迹才好。不过这崖大高,也许你飞不过去,否则再教我空跑,我就不爱你了。”灵奴叫道:“飞得过去,我去呀。”随即离手飞去,灵姑仰望雪羽冲霄,转瞬只剩一粒小白点,穿崖直上,冲破崖际断云。
  四人等了一会,不见影子,料已越过,方始放出飞刀,同往崖缝中走进。一路无话,穿行过去。到了洞外一看,前后十几天的工夫,山风渐劲,落叶萧萧,残英满地,宛如堆雪,满树奇花俱已凋落,只剩三五残英败朵点缀枝头,颤舞于凉风之中,摇摇欲坠。
  前望湖波滚滚,击石有声。到处风呜树吼,日光都作白色,颇现萧飒气象。灵姑笑道:
  “爹爹你看,这地方日前还是日丽风和,景物幽丽,怎么几天工夫就成了这个神气?还是我们玉灵崖,依然花草芬芳,一点不显秋冬气象,比它强了。”吕伟笑道:“仙山福地,四时长春,能有几处?玉灵崖要差,仙师也不会选中它了。我生平走得山多,不说像玉灵崖那样福地没有见过,就这后山一带,论景致和这些奇花异卉,固是人间罕见,便这气候也难得呢。你想今天什么时候?别处恐已草木黄落,将近封山,这里还刚繁花开罢,略见几分秋意。今日赶上风天,不过如此。你因看惯玉灵崖花明柳媚,水碧山青,所以觉得衰杀。却不知同是一山,气候各有不同。玉灵崖那一片正是当本山之中,四周峰峦拥护,地气灵秀,泉源甘腴,北来山风又被这绵亘不断的高崖挡住,形势既佳,得天独厚,所以终岁如春,花木繁茂。这里纵多奇景佳木,怎能及得到它呢?”
  说时,因灵奴不见,不知从何搜起,父女商量了一阵,姑往恶兽旧巢试寻一回。好在灵奴自会寻来,且等见着,再打主意。
  四人沿着湖滨进了森林。只见沿途花木调残,黄叶满地,随风飞舞。除了一些后调的松杉之类,到处林枝疏秀,不见繁荫。仰视天空,一片青苍,白云高浮,甚是清旷,比起下面景物萧森,又是不同。
  一会,四人到达壑前。见瀑布已比前日越发稀薄,只剩极薄一片水帘挂在那里,随风摇曳。瀑布一小,洞便现出,洞甚阴黑。吕伟命灵姑放出飞刀,一同由水隙缝中穿入。
  进去一看,洞内高大非常,天然石室甚多,钟乳四垂,境极幽丽。寻到后洞,白猩子仍然一个也未寻到。只壁角堆着不少人兽头骨,以及山民土著所用弓刀衣饰之类,不可计数,衣饰多半朽败,刀矛俱已锈蚀。吕伟道:“看这许多东西,恶兽不知在此盘踞多少年。人兽生命死在它那利爪之下,更不知有多少。留着不杀死,终为生灵大害,灵儿务要将它除去才好。”灵姑想起恶兽逞凶时惨状,也是愤怒已极。
  正搜寻问,牛子忽然摇手。灵姑侧耳一听,似有白猩子啸声远远传来,忙把飞刀收起。四人寻了一个壁角,伏在一幢怪石后面,在黑暗中静心往外注视。只有身带宝珠隐隐光华外映,无法掩藏。依了灵姑,宝光既掩不住,索性冲将出去。吕伟因听牛子常说,这东西耳朵最灵,心又好奇,如不出声,宝光不比刀光,也许自投罗网。这一出去,必要放出飞刀防身,人再走动出声,人还未到,早已警觉逃去。想等一会,若恶兽不往里来,再追出去。于是止住灵姑;不叫走动。
  停了一会,白猩子啸声越近,但只在洞外对崖往外呼啸,意似召集同类。四人等了一会不见进洞,灵姑、王渊首先不耐,坚欲前往。吕伟只得命众一同走出。仗着练就目力,暗中待得久,又有宝珠潜光外映,依稀可以辨出路径。因恐余孽伏伺,又不便将飞刀放出,都加了戒备,四人挤在一堆,背抵背,轻轻缓缓向前行去。牛子连遭险难,胆已吓破,老恐恶兽冲出,吓得浑身乱战,牙齿捉对儿上下厮打。灵姑恐被恶兽觉察,悄喝了两声,又打他一拳。吕伟见他胆寒,命他居中,三人围绕他身侧,仍是无用。灵姑又好气,又好笑,狠骂:“废物!”这时,洞外白猩子啸声越来越急,侧耳听去,似已走进洞来。
  洞中乱石丛聚,曲折甚多。四人一来便深入后洞,本未走遍,出时暗中行进,无心中把路走错,岔到一个广大平坦的石室以内。灵姑目力最强,方觉不是来路所经之处,忽见侧面浮出一团茶杯大小的鬼火,慢腾腾往前移去。但鬼火后面似有一条毛茸茸的黑影。古洞幽森,暗影中看去,碧焰荧荧,甚是怖人。灵姑手刚一按玉匣,吕伟心细,听出那黑影拖着沉重脚步和行杖触地之声,空洞传音,颇觉迟钝。又见那黑影朝前行走甚缓,似未察觉有人在后,相隔也远。忙止住灵姑不要轻动,只戒备着朝前跟去。走没几步,那边黑影倏地悠悠喊了一声,声甚惨苦。这等凄厉黑暗,地狱无殊的境界,听到这等冤郁惨苦的哀呻,连灵姑也觉得心悸。正揣测那黑影是鬼是怪,忽听吕伟低声喝道:
  “快把步放轻,随我快走。这是个人,不要害怕。”说罢,当先往前跑去。灵姑、王渊也听出那黑影是个老年活人。只不解荒山古洞,怎会有此人?见吕伟一跑,到底拿不定那人善恶,都不放心,拔步就追。牛子见三人一跑,也慌了手脚,如飞赶去。
  吕伟纵身先到,见那黑影果是一个老人。手里拿着一根枯柴,上面似蘸有石油,点上火,发出一种绿色的光华,平添了好些鬼气。加上身材臃肿,披着一些兽皮,须发蓬蓬,如非吕伟多历事故,谁遇见也非当是个鬼怪不可。吕伟一到,因未分出是否汉人,首先低喝:“噤声!”随将牛子唤来,准备传述。不料那老人并不害怕,颤巍巍手指四人道:“你们还不快跑,若放我出去,怪兽一进来,就没命了。”吕伟一听,竟是湖广口音。又见他茅草般的头脸,露出一双迟钝的目光,映着火光,反映出绿暗暗的脸色,人甚枯瘦,好生怜悯。忙悄告道:“我们是来除那怪兽的,已经杀死了好几个,还剩四个逃走。你既在此,必能知它藏处习性,快告诉我,好杀死它,救你出去。”老人闻言,忽然面现喜容道:“这老怪兽就是你们杀死的么?我因此多年,受尽苦难,它的性情动作我都晓得。现在外面叫我出去的一个,也是被你们没声音的雷火打伤,没死,逃回来的。这东西最灵,如追出去,恐被逃走,等我弄它进来吧。只是一样,你们如无本事,大家都死,一个也休想活。那倒不如现在我一人出去,随它同走,我虽早晚被它折磨死,你们还可逃命。”吕伟力说:“无妨,只要我们再看见它,便可立时杀死。只是苦干寻找不见,无计可施罢了。”
  老人闻言,叹道:“反正我也不愿再受这活罪了,试上一回吧。你们等等,我先把火点燃,省你们看不见。”说罢,倏地将身披毛皮往后一甩,手举火把,跑到一根独有的大石笋旁,纵身跃起。只一晃,便有尺许粗细,三尺来高一幢火光,在那离地丈许的石笋尖上燃起,照得全洞通明,纤微悉睹。随令众人掩到石笋后面,引吭长啸起来。众人听那啸声直和白猩子差不了多少,料知恶兽必要走进。吕伟知老人能通兽语,忽生一计,吩咐灵姑:“最好能擒活的,不要杀死,以备拷问。”
  洞外白猩子因候老人不出,不见应声,已经暴怒,吼声越厉。一听老人回啸相应,便没了声息。四人方在猜想,老人已退到石笋侧面,朝四人刚比了个手势,便见前面出口转角暗影中,悄没声走来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四人一看,便认出是受伤断去爪臂的白猩子。见了老人,目闪凶光,意似忿怒。老人叫两声,白猩子怒容稍敛。指着火光又叫了几声,摇着半条断爪臂,要老人随它往外同走,老人边叫边摇着手,只不肯去。白猩子并没防到洞中有人,不时回顾身后,往外侧耳倾听,神态不宁,仿佛有甚畏忌。见老人只不动身,忽然暴怒,厉吼连声,径往老人身侧走来,怪口猜猜,撩牙外露,状甚狞恶。动作虽颇轻灵,但走得却不甚快,双方相隔有六七丈远近。四人恐它逃走,又防还有同类在后,想多除掉一个是一个,连大气也没有出,静悄悄候着。
  老人见白猩子走来,四人还未纵出,颇现愁容。忽用汉语说道:“你们如不能除它,千万莫动。我随它去后一会,再逃出洞,就没事了。”说着,往前移动。那白猩子如同惊弓之鸟,因仇敌由后追踪,老不放心,虽然往前走着,依旧不时回望。行离老人约有两丈远近,忽听他用久已不说的人话自言自语,不禁惊疑,停住不进,四下张望。见无异状,又指着石笋,朝老人厉声怪吼。老人也用怒声相答。白猩子也真机警,意仍不信,倏地昂头四嗅,生人气味立被嗅出,神色骤变。老人对于四人本是将信将疑,见状知被识破,隐瞒不住,还当白猩子要扑往石笋后面伤人,忙喊:“快些四散逃开,睡地装死,等我随后救你们。”说着便往前跑。不料白猩子不等话完,倏地转身纵起,只一纵,便离原出现处不远,势疾如箭,迅速已极。
  灵姑一心想它还有三个同类未来,迟迟不发。一见要跑,才将飞刀放出,一道银虹电闪也似飞将过去。白猩子本就难得跑脱,偏又生性多疑,断不定洞中生人是否克星,如若不是,还想杀以泄忿,落地时又回望了一望。略一停顿,飞刀已电驰而至,哪还容它二次纵起,竟然将它圈住。白猩子吃过苦头,略微挨近银光,便觉毛皮纷落飞舞,皮破血流,吓得蹲伏地下,哀声惨嗥,不敢动弹。吕伟见爱女已将恶兽活活困住,忙纵身出来,令老人用兽语传话,问它同类藏在何处,新的巢穴在甚地方。老人闻言,才知吕氏父女将它困住不杀,为的是想追问巢穴,不等话完,先怪叫了几声。白猩子立即住了嗥叫,望着老人,似有求他解救之容。
  老人又回叫了两声,才对吕伟道:“它那巢穴我都知道。这几个小恶兽原住在此。
  只最老的两个,岁久通灵,不和儿孙鬼混,去年独自另寻了一处新巢。那地方比这里还要幽僻险峻得多,一向不许子孙前去。母的一个因为误服毒草,瞎了眼睛。公的还带我去医过,也未医好。性较以前还要凶残,只要被闻见气味,不论是甚东西,立即抓裂弄死。连它子孙遇上,也是不免。只和公的好。自从洞中子孙被你们杀了好几个,这东西复仇心重,剩这几个最小的自知不敌,前往老的巢中哀号求救。老的得知子孙受害,自然忿怒。因多年来最信服我,意欲先到这里,叫我代它出个主意,再寻你们报仇。不料才到洞前,便遇你们寻来,用这法宝杀死。所剩四个全都胆寒,不但前山暂时不敢前去,因你们随后又来寻了几次,连这里都不敢再住了。连两个小黄猩也一齐带走,迁往老的巢穴中住去。
  “这种恶兽天生恶性,遇见仇敌虽然一齐上前,无事时却倚强凌弱,互相恶斗。往往一打好些日,抓得浑身是伤,互相力竭才罢,甚而致死。却极爱小的,越是同一辈的,越打得凶,如有受伤,或因自不小心,好勇负气,和难克制的毒蟒、木石相斗相撞,成了残废,那时谁也看它不起,决不相助。这几个恶兽逃到老的巢穴,知公的已死,母的决不见容,这东西又是越老越凶,力大非常,无法能制。于是同心合力,费了无数的事,还欺那母的眼睛不能见物,才推入穴旁绝涧之中,到底死未,还不晓得。就这样,还被母的捞了一个较大的一同坠落。事后,这一个因同类欺它没了前爪,饮食俱不方便,连小的也不肯相助,没奈何才想到我身上。
  “昨日已经来过一次,隔着水帘和我说了半天,我和它们相处多年,能通言语,问明详情。先想人会打雷,又没声音,如是修道会法术的人,不该又种田养牲畜。我住这间,偏在一旁。据那日那两个小黄猩说,它们在洞中吃包谷,未随那三个死猩出洞,曾有电光进洞飞绕了好一会。晚来四猩到此,将两个小的带走。就说老的也为无声雷所杀,那么雷既进洞飞绕,怎么未将那两个小的一齐杀死?它们素来喜欢乱说乱叫,想甚说甚,常不可靠。又想它们那样行动如飞,凶猛神力,有本事的人伤了不知多少,连那会使法术的和尚道士都被弄死过好几个。我自二十五岁入山,被老的捉来,由山南移向山北,随又移到这里,前后数十年中,只见过一次来了个游山道士,当时虽用法宝伤了一个,捉了一个,未了仍为所害。此外简直未吃过人一次亏。虽见这个爪臂断得奇怪,仍是不肯深信。我已受老的驱使三十多年,喜时还好,怒时受尽折磨伤残,三四次几乎送命。
  老的更灵,逃更逃不脱,逃多么远。藏得多好,也被循踪追回,白白吃苦。好容易熬得年久,老怪物受我感化,不再役使;并令子孙厚待,朝夕供养,不准伤我一根毫发。我在此静心等死,怎肯再受它的凌压驱使?自然不去。当日它还记着老怪物严命,忿忿而去。
  “适才想是又受了同类欺侮,除我好欺,可以逼着服侍它外,实无别法,又来寻我。
  先在洞外好声央告,要我和它住在一处。因怕你们万一寻来,不敢进洞,以防电光追入,无路可逃。听我不理,便发怒恐吓,说老的已死,如不肯从,便要我命。我知这东西性烈如火,没奈何,只得走出,打算和它分说,若不行,再想法子,诸位忽由中洞绕到这里。
  “起初我听你们说的话与怪兽所说相符,才信了些,不料你们法宝居然如此厉害。
  我料定它那同类决未同来,不过这是它们的老巢,还剩有不少吃的东西,难免到此寻找。
  休看它们私下欺凌,我们杀死它一个,如被知道,仍非报仇不可。耳朵又尖,听得极远。
  我怕它乱叫,被它同类听去,便不能害你们,也必害我,所以假说能劝你们饶它一命,止住它叫。寻它巢穴,我自能引路。这东西反复无常,不但难以收服,而且记仇之心更盛,稍有空隙,便即为害。如无别的用处,杀死为妙。”
  灵姑便问:“我们想逼它去引那几个出来,再一齐杀死,不是好么?”老人道:
  “这个万使不得。我们前去除它们,越隐秘越好。不用宝光绕着它,怕它抽空逃走;如用宝光,那几个恶兽也都见过,早已望影而逃,岂不无益有害?况且这东西心灵多疑,也决不甘,还是杀了的好。”
  说时,白猩子见老人和仇敌说个不休,灵姑又指着它问答,似已觉出不妙。见银光绕身如环,旁窜决定送死,倏地向上纵起,意欲纵出圈外逃走。吕伟见它凶睛乱转,早已防到。方暗嘱灵姑小心,眨眼工夫,白猩子已由银光圈里纵起。那洞顶离地高约六七丈,上面俱是些倒垂的奇石钟乳之类,被白猩子后爪一把抓住,悬在空中,二目凶光四射,状甚惊惶。灵姑忙指银光追去。白猩子见走不脱,厉吼一声,后爪一撑,箭也似直朝众人立处飞落下来,大有情急拼命之势。尚幸飞刀神速,由上追下,只一绕,便腰斩作两截。银光耀眼,叭叭两声,两半截兽尸坠落地上,溅得到处都是鲜血。就这样,众人还差一点没被砸中。假如飞刀稍慢,便非死必带重伤了。
  白猩子死后,老人作了几声兽啸,随请众人少待,持了原来火把去至外面。隔了一会,才行回转,对四人道:“恶兽幸是独身到此,没有同类跟来,事尚可为。它那新巢离此不算很远,但地势甚高,我们人未走到,它早望见,休想除得了它。这东西平时最喜月夜追杀蛇兽,否则便寻一林木多的地方互相追扑恶斗。如欲一网打尽,且在老朽卧室内候至黄昏月上,想好主意再去。这里是它旧日巢穴,难保不来寻找,自投罗网。人出洞外,必被警觉逃走,此时不要出洞才好。”灵姑因来了好一会,灵奴一直未见,惦念异常,急欲出洞眺望,又不放心老父等三人留在洞内,执意要一起往洞外观察。老人拦她不住,又恐四人迷路,只得陪了同往。
  众人又经过好些曲折,才到洞外。一看,灵奴正由左侧高峰飞来,在空中盘飞了一匝,见了四人,立即下投。灵姑接住盘问,知恶兽巢穴已被发现,所说地方正与老人之言相同,只是洞内白猩子出进不绝,仿佛不止老人所说那几个。找到以后,便即飞回报信,已来洞外两次。第二次来时,正值断臂恶兽在外叫啸,一会见它进洞,忙寻主人,仍未寻到。此来已是第三次了。老人见鹦鹉如此通灵,甚为惊赞。灵姑闻言也夸奖了几句。因灵奴说恶兽俱在新巢,不似要往前山侵犯之意,打算一劳永逸,将它除去,便随老人回到洞内。
  到了所居卧室一看,石室并不甚大,尚还整洁,不似预想之污。到处都铺着虎、豹、狼、鹿等兽皮。室当中挖了一个三尺见方的石坑,坑内烧着木柴,火光甚旺。坑旁一边是干柴,一边是石块。坑上横着几个铁架,架上挂有烤肉钩子和汉客人山采药用来烧水的铜吊,与山人火池大略相似。用具则多族杂呈,什么都有。石桌下堆聚着许多尺半长的大竹筒和一堆本山所产的盐块。
  王渊随手取了两个竹筒一看,一个装着山茶,一个装着一些草根,问是何用。老人长叹一声道:“老朽自从少年人山,为恶兽抢来此洞,受尽折磨辛苦,九死一生,至今还保得一条老命,也全仗着这些东西呢。时候还早,诸位请坐,待我弄点饮食,一一奉告。”随取了一把大瓦壶,在竹筒内取些山茶放下,用吊中水泡好,盖上,放在火旁一个铁搁板上。老人说道:“这茶是恶兽由本山绝顶云雾中采来,久服好处甚多,专治瘴毒。味更清香醇美,但须煮它一会,香味才醇。”边说,边把石坑旁堆着的黑石头捡了一块,丢将下去。那石见火即燃,石面上透出一层乌油,滋滋微响,冒起老高火苗,光照全室,晃眼水开。老人又取一大块干鹿脯,用水洗净,挂在钩上,放些山芋、包谷,在火旁烤着。一会工夫,分别烤熟。四人帮着寻来木盘,切的切,剥的剥。老人用短竹筒倒好茶,分请四人同在火坑旁青石条上围坐饮食。灵姑取些生包谷喂灵奴吃,一边听老人拭着老泪述说前事。
  原来老人姓尤名文叔,原是四川成都儒生,本来书香仕族。只因生性聪明,从小好欺侮老实人,又做得一手好词讼,年才二十,便成了乡里间有名的讼棍,外号两头蛇。
  乡民畏之若虎,人人切齿,当面却不敢得罪。到了二十一岁上,娶了一房妻室,十分美貌。第二年又给他生了一个极乖的儿子。夫妻恩爱,家道又好,端的安乐已极。尤妻人甚贤惠,不以丈夫所行为然,时常婉言苦劝。不消两三年,居然将他感动,折节改行。
  乡人也渐渐相安,不甚提起来就咒骂了。
  不料当地有一个为打官司受过他害的仇家,忽然从外省回转,暗中买通一人告他作诗讥刺朝廷。此时正兴文字之狱,官府久已闻他劣迹,立即签拿。幸他以前衙门中人多有勾结,虽不再管词讼,仍旧未断交往,老早得信,知祸不测,忙将家事布置,连夜逃往云南,准备到省城投一世交当道,代为平反。因见缉拿风声太紧,不敢径走官道驿路。
  自恃练过几年武功,文武都来得;平日无事又学过一些土语,颇悉土人风俗;性更喜爱山水名胜,不畏艰苦,便舍了驿道,改走山民路径。独行不几天,便遇一帮往云贵山中采药的药夫子,正合心意,一阵花言巧语,便搭成同伴。以为这么一来,就有时随他们走上大道,也可混迹,不至被人看破行藏;还可借此多历山川,赏玩南疆奇景及珍禽异兽,增长不少见闻。好生心喜。
  谁知造物专与巧人为难。一行走了两月,这一日行至云南万山之中,忽遭大雨,山崩路陷,山洪暴发。乱窜多日,始终没找到出山道路。还算山中禽兽多驯,猎取容易;果实之类往往成林成聚,俯拾即得;尤文叔又工心计,凡事预为筹划;这些久跑深山的药夫子又均携有器械,尚武多力。有了这么一个好军师,不但没显困难,反因入山日深,得了不少珍药、兽皮,什百倍于往年所获,人人兴高采烈,丝毫不以为苦。文叔无形中也成了众人首领。只是那山越走越深,除了禽兽蛇蟒,连土人都未遇见过一个。不知经过多少险阻艰难,怎么也走不出去。
  又走多日,众人渐渐觉得烦闷。俱说:“在有这么多珍奇药材、宝贵东西和蛇兽皮,只一出山,谁都成了富翁,偏生走不出去。秋风已起,万一大雪封山,这却怎么好?”
  尤文叔宽慰众人说:“山势往复盘旋,不能比准一定方向,照直前行。出山一层,暂时虽没把握,尚幸物产众多,不愁吃的,即便交冬不能出山,也不妨事。可在期前寻一好点山洞,多掘黄精野草,多猎羊鹿之类美味,存储起来。索性挨到过年,交春山开以后,再觅路出去。虽受点辛苦,不免家人想念,但世上没有走不通路的,不过多费一点日子,却一出山,立时苦尽甘来,各人回去做富家翁。吃苦半生,受用半生,难道还不值么?”
  众人都信服他,一经鼓励,全都无话。不久果然山风转变,天气陡寒。文叔早料及此,忙寻了一处山洞,整日率众游猎,采掘山粮。起初倒也同心协力,一点没有事故。山封以后,躲在洞里,不能出去,日子一久,大家闲得没事,乱子就生出来了。
  这伙药夫子性情都甚野悍,因为深山中宝藏甚多,平日尽管冲风冒雨,饱尝险阻艰难,忽然得到一点机遇,况又都谋后半生温饱,人数既多,人心不一,其中自免不了侵吞藏掖,忌妒嫌恶。不得到东西,或是所得有限,倒还能够协力同心,和衷共济;一有大好处,争端十有八九必起,谋杀暗害,明夺私争,全做得出。起初众人都得到珍贵药物,又在忧患之中,纵然出点例外,有点私掖,谁也无心及此。等到聚居一洞,朝夕共处,各人私藏之物,自然泄露出来。他们又好赌如命,各以所得为注,此是积习,文叔劝阻也都阳奉阴违,只得任之。有此两因,始而彼此生嫌,继则互相蓄念攘夺,静俟途中伺便下手。
  光阴易过,不久交春开山。走了两天,文叔忽然发现不见了两个,连忙分人查找,不但没找着,连去的人也短了好几个。以为迷路,等了一日,一个未归。问那同去的人,多是词色可疑。盘洁稍紧,便现不逊之状。并说出山事大,不能为三五人耽搁。患难同伴失了踪,全无戚色。文叔何等机警,料有原因,当时不说,暗中仔细查看。一行沿途死亡、失踪以外,还有三十多人俱都面带厉容,不是三两人在一处窃窃私语,便是互相背后狞笑嫉视。对于失踪的人,简直视为当然,无一提起。有几个猛悍一点的,背上包囊却大了些。文叔这才渐渐明白。又走了三两日,人又丢了好几个,情知出于谋杀劫夺。
  尚幸药夫子中已有人认明出山途径,再行月余便可走上驿路。文叔暗忖:“照此互相残杀,不等出山,人差不多都死完了。山中蛇兽又多,全仗人多才能脱险。还有这么长一段山路,如何走法?”不便明说,想好一套话,借题发挥,婉言劝告。谁知这一番好心反惹下杀身之祸。
  那谋杀侵吞乃药夫子惯例,照例事不关己,决不过问,却最忌外人知道。见机已泄,又知文叔所投是个官亲,出山恐遭罪累,立生异心,当时假意应诺,背地想好害他主意。
  文叔还在睡梦里。这些人当中,有一小半除得贵药外,还得了些金块、宝玉,因在暗中求文叔辨别贵贱,谁藏何物,文叔俱都知道,也从没给他们泄露过。但他们都担心文叔暗算,害他之心更切。
  第二日,行经一处极险峻的山谷中间,忽有一人走到文叔面前,请文叔给他把背上背子的绳头结好,这原是沿途常有的事。文叔刚把两手往上一伸,倏地一个采药过山时用的索圈,当头套下。随即七手八脚将他拽倒,绑在树上。内中走出一个首谋的人,对文叔述说同行一路,屡次承他出主意帮忙,辨别药物贵贱,本心不想害他。无奈机密一泄,一出山去,难免不受告发,不得不害死他,以除后患。念在同路情义,问文叔家有什么人,有甚遗言,要在死前交代,当为设法代达。并说众人出山,如得了重价,发财之后,每人各抽出十分之一,连文叔自己所得诸药物变了价,一齐送到他家。命却不能饶过。文叔好说歹说,起誓绝不泄露,众人终是不听。反催文叔道:“如再不说后事,那是不知好歹,就动手了。”文叔本有一肚皮坏水,心中痛恨为首诸人,知道他们心贪,惟利是争。因此,再三央求众人在当地多留一日,容他活到晚上,再行杀死。一则好把后事想个齐全,以免遗漏,死有遗憾;二则多吃两顿,做个饱鬼。众人心想他又不要松绑,不会跑脱,竟为所动。
  文叔于是又想了一条火并毒计:假意要众人陪他吃喝谈天,叙个永别,仗着生花妙舌,始而闲谈,引得众人都入耳忘倦,再借故引到本题上去。说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我虽因多嘴而死,但是你们这样暗中害人,也非善法。你们所有私货,都在背地找我问过价钱真假,即使把我害死灭口,但你们在洞中相处日久,难保没有人知道,此去路上仍免不了你害我,我害你,谁都不能自安自保。又不能不在一处同走,你想害旁人,旁人又想害你,每日提心吊胆,这有多么难受?与其这样,还不如当着我这快死人的面,痛痛快快,公公平平,各寻各的对头,分个死活存亡,谁杀了人,就得他的东西。
  杀完,看剩多少人,再把各人东西除原有外,从中取出一半,公平分配。这样既可多得,还省得路上冤枉受了人害,该得的得不到,不该得的却拿了多的去。并且人少东西多,财也发得大些。你们看是好吗?”
  这伙凶徒虽是合谋害人,彼此之间仍是互相忌妒仇视,都想乘机下手。经文叔连激带劝,几个凶狠一点的明明自己藏私,自恃勇强,还想以力为胜,贪多行强,首先赞成夸好。余人本恨这几个,早有除去之心,也都跃跃欲试。文叔表面一任众人逼问何人藏私,只管誓死不肯明言,却用活旁敲侧击。再不,问得急了,故意喝道:“逼我则甚?
  我已要死的人,哪能死前失言于人?谁想害谁,自己还不明白,何必我说呢?”跟着抽空努嘴,一使眼色。不消片刻,闹得众人互相疑忌,几乎尽人皆敌,齐声欲拼。
  文叔见是时候,又给他们定出章程,看似公允,实则促其两败俱伤。那法子是由文叔公作公断,随意先指一人出场。然后叫他自寻仇敌,点名索斗;或是仇敌不等叫阵,自出相斗。似这样两人一对。等见了存亡,如有仇敌,仍照前法再打。死者之物归胜者自取一半,余者归公均分。多得多取,以强为胜。不过只许一打一,如同时有三四个仇人,也必须打完一个,再打一个,免得吃亏。这伙凶顽之徒好勇负气,利令智昏,以为再好不过,一时全都上当,各寻各心目中的仇人,动起手来。打了个把时辰,伤亡已过一半,便胜的也负了轻重伤。
  文叔正在口里煽动激励,暗中引为得计之际,忽然来了两个白猩子。这伙药夫子还没见过这类恶兽,自恃武勇,立时舍了私斗,合力抵御。人如何是它们的敌手,挨着就被抓死;逃又没得它快。一会工夫,只剩两个被它们擒住,余者全都遇害。
  文叔逃又逃不掉,只好立以待毙。因看出白猩子将人抓死以后,必再拨弄一二次,如见不动,便抛下捉的人,神情颇为懊丧。被捉的两人因已力竭受伤,未敢再抗,仍还活着。白猩子抱在手上,甚是欣喜,看那意思,好似不愿人死。暗忖:“自己双手反绑,挣又挣不脱,时候一久,就不被野兽蛇蟒所杀,也必饿死无疑。好在仇人业已死亡殆尽,剩这两个人受了很重的伤,也必难免,总算出了怨气。与其因饿而死,倒不如被这怪物抓死还痛快些,弄巧还有脱生之望呢。”主意打好,便大声高叫起来。
  文叔先见恶兽凶残猛恶,也甚害怕,不敢出声,只微合着眼偷看,人又不能动转。
  恶兽当他已死,一味追逐生人,没有在意。这时闻声,立即赶来,伸开利爪,只两扯,便将绑索扯断,文叔绑了半日,手足酸麻;兽爪扯绑索,又勒破了点皮。松绑以后,明知逃走不脱,死生已置度外,只顾活动手足,并不想跑。恶兽见他不逃,叫了两声,便伸利爪拉他臂膀。文叔知它爪利如钩,力大非常,不但没有抗拒,反先伸手抚弄它臂上的白毛。恶兽见状,越发高兴,比画着要文叔跟它同走。
  文叔正学它比着手势答应,恶兽爪上本还抱有一人,这人平日最是力大凶横,谋害文叔也是他主谋发难,虽然受伤被擒,心仍想着主意,打算乘隙刺杀恶兽逃走。文叔见他面色不定,偷偷手伸腰后去拔那柄采药用的短刀,又和自己使着眼色,知道此事奇险。
  休说怪物身硬如铁,刀砍不进,适才亲见,非人力所能胜;即便侥幸刺中它的要害,还有一个母怪物在侧,岂肯甘休?这一来,大家都无幸理。惟恐弄巧成拙,又记着前仇,意欲乘机报复。见那人已将药刀轻轻抽出,反手照准怪物软胁就要刺到,忙冷不防抢上前去,伸手将那人的手往外一搬。
  说来也巧,白猩子周身刀枪不入,单单胁下有一片软骨,是它要害,平日遇敌,也最留神防护。这时因文叔体会它的意旨,心中喜欢,只顾扬爪胡乱比画,心神疏忽,毫未防范,不料敌人乘虚而入。那药刀锋利非凡,刀尖已然刺进肉里,若非文叔阻拦,必受重伤无疑。那白猩子一觉胁下伤痛,瞥见那人用刀行刺,手臂已被文叔搬开,还在挣扎,立时暴怒,猛吼一声,伸开利爪,便朝那人头上抓去。恶兽天生神力,猛如虎豹,哪禁得起它一抓,人怎承受得起,一声惨号过去,行刺那人头脸立被抓烂,连眼珠都被恶兽一齐抠出,死于非命。
  另一个药夫子被母白猩子夹在胁下,本和先死的同伴打着同样脱身主意,窥见同伴发难,身畔佩刀还未及摸出,母的听见公的怒吼,发觉有人行刺,立即暴怒,发了野性,怒吼一声,那条夹人的长臂只紧得一紧,那药夫子腰间似被铁箍紧紧一收,叫都未叫出,只鼻孔里惨哼了半声,手足上下一伸,满腔鲜血顺口鼻等处直喷出来,立时毙命。母的也不管他,仍还夹着,一两纵,便到了公的面前。就这一瞬间的工夫,那公的已把先死的掷在地上,重又抓起;母的恰也赶到,由公的手里抢到一条大腿。双双怒吼连声,各自往回一挣一夺,竟把那人的一条右腿齐胯骨扯断皮肉,血淋淋撕落下来。公的前爪仍握着死人一条已断还连的左腿,连同上面的半截尸体,大发凶威,一阵乱抓乱甩,血似雨点一般,四下里乱飞。
  母的刚把撕落的人腿甩出老远,飞纵上前,打算再拿公的所甩打的半截残尸泄忿,忽然想起胁下还夹有一人,低头一看,见已死去。照着素常习惯,死人本不再要,也是恶人该遭恶报,这两个主谋的药夫子为人凶狡,用心狠辣,受祸独惨。偏遇上母的同仇心盛,见公的几被人刺中要害,一时迁怒、以为人都是它仇敌,叫一声,伸左爪朝那死人胸腹间一抓,直插进去,恶兽的爪利若钢钩,又是猛逾虎豹的神力,腹破肠流自是不成问题。无奈平时人见白猩子十九吓死,一死它便弃而不顾,从没人敢和它对敌过,它也绝少这样至死不休的举动。恶兽只顾抓裂尸首泄忿,动作又猛又暴,却忘了人心最热,比火还烫。它这兽爪又非常之大,插进那人胸膛里去,恰巧把心脏抓了一满把,等到觉着奇热,狂吼一声,连忙抽将出来,已是无及。那颗人心恰又被抓到兽爪当中,血淋淋连肠肚五脏拖带出来。人心着肉,立即粘附,不易脱落,烫又烫得难以形容,恶兽出生以来,几曾吃过这样苦头?急得咆哮不已,丢了右爪残尸,扬着左爪乱甩。肠肚五脏嫩弱,倒是一甩便掉,血肉横飞,淋漓满地。那心仍紧紧粘附爪心,急切间甩它不脱。恶兽又急又怒,凶焰暴发,直似疯狂一般,一路乱跳,厉声怪吼,满山飞驰乱窜。只激荡得山风大作,沙石惊飞,木叶萧萧,枝柯断折,声势极恶,远震林野,令人目眩心寒,不敢逼视。
  尤文叔本在白猩子身前,仅母的初发凶威时退避了几步。一见二恶兽同发野性,比起先时追杀众药夫还要凶恶十倍,虽然自分无幸,死生已置度外,由不得也是胆怯心悸,惊魂都颤。文叔正害怕得不得如何是好,公的见母的忽然这样,反把手持残肢丢去,朝着母的吼叫了十几声。母的经过一番跳跃飞奔,人心的热已然冷却,心也被它在山石树干上刮裂了去。可是附肉一层尚有好些粘附爪上,尚未刮落;掌心也被烫伤起泡,火辣辣奇痛非凡。后来纵到一条小溪旁边,伸爪下去,经山泉一浸,当时刚觉着好些,猛听出公的在怒声叫它回去,忙即纵起,星飞电驰般从远处山溪旁跳将回来。烫伤经水,再受风吹,立即浮肿胀痛,不由又把野性激发。正心头暴怒间,一眼瞥见文叔站在那里,厉声一啸,纵上前去,伸开左爪,恶狠狠照准文叔便抓。
  文叔原就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不知怎样死法。见来势急如飘风掣电,恶兽利爪眼看抓到头上,知道任是多快身手,也无从躲闪,吓得两腿一软,竟然晕倒地上。当时心想:
  “今日定遭粉身碎骨之惨,性命一定完了。”不料恶兽虽然凶猛,性甚灵巧,识得好歹。
  那只公的不但未拿他当做仇敌看待,反认作于己有恩之人。一见母的朝文叔纵去,忙不迭怒吼连声,跟踪纵到,由后面将母的长臂抓紧,往侧一拉,再猛力一掌。母的本怕这只公的,见文叔倒地,正要伸爪去抓,冷不防连挨两下,往斜刺里一歪,几乎摔倒。公的不知它爪伤甚重,本就有点恼它,不该那般奔驰叫嚣。又见它要伤自己喜欢的人,如何能容,紧跟着又是一路连抓带叫。母的急得甩着一只痛爪,龇牙乱嗥,哪敢抗拒。这一个大阵仗又过了半个时辰,尚未休歇。
  文叔躺在地上等了一会,渐觉利爪不曾临身,惊魂稍定。逐渐听出嗥叫之声似在自相争斗,偷偷开眼一看,那只母的不住左闪右躲,厉声惨嗥,身上毛皮已被公的扯落了不少,公的仍是抓扯不休,不禁奇怪。公的以为文叔和常人一样被母的吓死,恨极母的,不肯停歇。文叔这一开眼,却给母的解了围。公的正抓打得起劲,猛见文叔睁眼睛,知道回醒过来,立时转怒为喜,舍了母的,缓步走将过来。老远便伸出前爪乱摇,口里不住低声乱叫,走几步,又回头对着母的吼两声,意似不许它再上前。母的吃了两番大苦,握着那只痛爪,虽仍厉声嗥叫,在当地乱跳乱转,比先前却气馁了好些,并未跟着走来。
  文叔何等机智,见此情形,好似有了生机。暗忖:“反正无法逃躲,转不如挺身上前,逆来顺受,用驯兽之法试它一试。只要这怪物稍通人性,就许转危为安了。”想到这里,忙从地上爬起,学那公的动作比着手势,往前迎接。公的见状,甚是高兴,咧开怪嘴,龇着满口白森森的利齿,双伸长爪,朝着文叔做出接抱之势。文叔知道这东西臂似钢铁,稍重一点便有筋断骨折之忧。无奈一逃躲,惹发了兽性,更是没命。想了想,只得把心一横,硬着头皮扑上前去。公的看出他不怕自己,益发喜出望外,抢前便抱。
  文叔先疑怪物力大,这一抱,就无恶意也难禁受。谁料白猩子聪慧异常,竟能明白人体脆弱,难禁它的折磨。再加这样灵巧,能通兽意的人类,又是出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仿佛人得了一件精巧玲珑的稀世奇珍,又是爱惜,又怕损伤,惟恐碰坏了一点。抱时用那一只又长又大的利爪,微微往文叔腿股之间一合,半捧半抱地轻轻托了起来。面对面相看了一会,然后又把人抱在怀里,从头到脚一路闻嗅。文叔一点也未觉出疼痛,只那腥膻之气中人欲呕,尚幸隔了一会便已放下。
  文叔觉出怪物没有恶意,心神更定。见怪物不时伸利爪抚摸自己,也故意伸手抚弄它身上的柔毛,以示和它亲近。喜得这只公的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文叔因被绑时久,衣服零乱,手足也还酸麻,便伸手抬足,打算整理一下,活动筋骨。公的也学他同样动作。文叔哪知这白猩子专喜学人的动作,恐再生枝节,忙停歇时,公的却伸爪作势要他再来。文叔自然不敢违抗,后渐悟出兽意似在学人,自料生机愈盛,精神大振,又故意做些可笑动作。公的亦步亦趋,见甚学甚,文叔大喜。
  文叔方幸照此下去,只要当日能脱利爪之下,便能以智脱身,谁知那只母的在一旁痛过了劲,见状眼热,轻悄悄由后掩来。文叔引逗出神,并未看见。公的此时已转怒为喜,见母的战战兢兢走来,满身是伤,反倒起了怜惜,出声叫它。文叔见公的停了动作,将长爪向后连招,觉出有异,回头一看,那只母恶兽已到了身后,双爪齐伸,似要扑到自己身上。惊弓之鸟,不禁心胆皆寒,吓得“哎呀”一声,几乎二次跌倒。其实母的也和公的一样心思,只有喜爱,并无恶意。公的知他害怕,便把文叔拉到身旁。然后又把母的拉过来,叫了几声。母的右爪负伤,便伸左爪将文叔抱起,咧开怪口,大啸一阵放下,和公的一同作势,要文叔重新手舞足蹈。文叔窥知两兽只是以人为戏,不想加害,心一放定,顿觉腹饥,便试探着作势要往林侧取那行囊中的山粮。两恶兽只学他举动,步步相随,并不拦阻。文叔仍怕它们疑心自己逃跑,不敢快走,缓步走到适才遗置行囊之所,取出干粮、肉脯来吃。
  文叔一行人的干粮早在封山迷路时吃完,现带的多半是文叔在山洞过冬以前,令众人在山中采掘的薯芋、黄精、松子、果实之类,经水煮烂,做成糕饼,重又烘干切片。
  还有不少连日新采来的山果和一些烤熟的兽肉。文叔心想:“这等猛恶的兽类,形象又与猩猿相似,定喜肉与鲜果。”于是边说边选一些新鲜的肉果递了过去。谁知白猩子接肉过去,只闻了一闻,便扔在地下,果实之类更连接也不接。反伸爪将干山粮各抓了些,略为闻啸,放在嘴里一阵大嚼,吃得甚是香甜。文叔见它们爱吃,便把半口袋干粮片全递过去,自己只吃肉和果实。两恶兽吃了一半便住,喜得指着文叔乱叫乱跳。
  文叔吃饱,见母猩右爪烫起一个大泡,喜悦中面带痛楚之容,忽动灵机。忙将药夫子给的一瓶治跌打损伤的药膏取出,大着胆子,挨向母猩身旁。先指了它的右爪,用手势做出自己也曾受伤,如何痛苦,抹上这药便好之状。连做两遍,又抹了些在自己手上。
  看出恶兽似已领悟,然后教它把右爪伸平,将药膏给它轻轻抹上。公猩见状,也学样要抹,文叔只得也给它抹了些。公猩嫌少,又自夺过乱抹一阵,一瓶药膏去了一大半。文叔因母猩还要抹两回才愈,好容易设法哄了过来,藏在身上。这药乃药夫子防备山行遇险,或为蛇鲁所伤,秘方配制,灵效无比。母猩抹上之后,转瞬间痛胀立止,顿觉清凉,先呆呆地圆睁怪眼注视伤处,面带惊奇之状。隔了一会,又抢前去抱住公猩,指指伤爪,指指文叔,连叫带跳,好似喜欢已极。未了公猩也回叫了几声。
  文叔连受奇险折磨,白猩子又逼着他做各种动作,不许停歇,人已力竭精疲。先前情急逃生还不觉得,有了生机,再一吃一歇,便觉腰酸腿软,疲乏无力。方恐恶兽还会相迫跳舞,不允休歇,公猩叫完,忽然纵身跃去。母猩却怪笑嘻嘻,走过来将文叔抱起。
  文叔以为它感激治伤,抱起亲热,念头才动,母猩倏地一声长啸,抱了文叔,一跃十余丈,连蹦带跳,疾若星驰,径向深山之中跑去。文叔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自料兽性无定,此去吉凶莫卜。尤其不可稍强,略为挣拒,便即无幸。险难之中,一息尚存,还须自救,怕也无用。便把心神放定,反伸双手抱定恶兽肩臂,以防跌落。一切付诸天命,任其所之,一点也不挣扎。一路之上,只觉劲风打耳,木叶萧萧,人如腾云驾雾一般,随着恶兽不住上下起落。林木山石一排排,似奔涛一般,由恶兽身侧逝去。端的比飞还快。幸是背脊向前,否则连气也难喘。
  似这样,文叔被恶兽抱着飞驰了一阵,忽又听吼啸了两声。跟着啸声四起,越来越近,谷应山呜,好似有无数恶兽吼声遥应。同时又发现所经之处是一山谷,花木繁茂,景物甚佳,眼睛瞥过,哪有心看。正惊惶间,恶兽已经停步,将人放下。文叔脚才站地,眼睛一花,那地方好似一个山洞,四外大大小小的恶兽也不知有多少,正往身前蜂拥而来。猛觉头晕身软,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地上,动转不得。
  这地方是白猩子的巢穴,母猩因得了文叔喜极,老远便啸集同类,打算叫所有大小白猩子认识,认作禁宵,不许凌侮作践,本非恶意。不料文叔连经险难之余,既累且乏,再经它抱持着穿山越涧,电驰星飞,长路颠顿,骨节都觉要散,如何经受得住,一落下来便觉天旋地转,目晕眼花,两耳齐鸣,软瘫地上,不能起立。母猩当他已被吓死,如换常人,一见这样,当然抓起就扔,随便弃置涧壑之中,不算回事。无奈公猩把文叔爱若性命,少时回洞如不见人,岂肯甘休?再加给它治伤的好处,不禁又惊又急。先抓耳挠腮,急吼了几声。众猩多半是这两只大猩子的子孙,听母猩厉声急叫,恐怕迁怒,吓得呱呱怪叫,纷纷掉头跑去。
  众猩一散,文叔人虽晕倒,灵智未迷,正躺地上闭目养神,猛一动念。心想:“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身落兽穴奇险之地,吉凶尚不可知,如何容得安息?”想到这里,恰值众猩奔逃,叫声大作,心里一害怕,忙把两眼睁开,强往起挣。母猩见他两眼睁开,身子欠伸,知未曾死,喜叫一声,忙扑过来。文叔就势攀住它左臂,勉强起立,人还是摇摇欲倒。细忖母猩只有喜欢,不似有甚恶意。自己委实也难支持,迫不得已,强打精神,用手势连比,表示要在地上安卧,先并不知白猩子最怕他死,比过两三次以后,母猩看他站立不稳,不但领悟,反错想到不这样人要死去。心中害怕,低叫了几声,学文叔比手势,爪指地上。文叔也不知它应允没有,姑试探着溜坐在地。母猩咧着怪口,并未拦阻。文叔略为放心,跟着躺下。母猩只把身子蹲向一旁,目不转睛望着文叔,不时又叫几声。文叔不知何意,只在暗中留神察听,哪敢合眼。
  隔不一会,母猩倏地怪目圆凸,凶焰外射,怪口开张,龇着满口利齿,站起身来,朝四外怒哼了一声,随听四外群猩惊叫之声,母猩已纵身跃去。文叔转头一看,这才看清适才散去的大小恶兽为数不下四五十个,最小的也有人高,毛尚黄色,正由身侧近处四下飞逃。晃眼便被母猩追上一只大的,伸左爪擒了回来。被擒这只比母猩不过小了一头,那么凶恶的猛兽,被母猩擒住,只是一味厉声惨嗥,不敢丝毫挣拒。母猩刚把它擒到文叔身前掷下,伸爪要抓,忽听远远一声兽啸。母猩立时停爪,也长啸相应。被擒这只闻声,越发怕极,吓得浑身乱抖,更望着母猩惨嗥不已。母猩见状,似生怜悯,爪指着前面啸声来处,只叫两声,又指了指文叔,然后一爪打去。被擒那只立被打跌老远,跃起身来,似皇恩大赦,慌不迭比飞还快,向洞侧危崖之后逃去。先逃大小众猩早逃得没了影儿。
  跟着,一条白影银九跳跃般自来路谷口飞来,晃眼到达,正是那只公猩,双爪夹着许多东西。一看文叔卧倒地上,喜容骤敛,丢了所夹之物,恶狠狠朝着母猩正要抓去。
  母猩早已防到,忙即纵开,连声吼叫。公猩似已领会,又见文叔笑脸,不似受甚伤害,才行止住。公猩方伸长爪要抱,母猩又指四外叫了几声。公猩更比母猩威猛得多,忽把怒目一睁,震天价两三声怪吼。山谷回音尚未停歇,先逃去的群猩便从远近山崖肢陀隐处,现身出来,如飞跑到,站在这两只大白猩子面前,一个个都是垂头丧气,战战兢兢,不敢走近。公猩爪指文叔,连连厉声吼叫。众猩只是随它爪指观看,通没一个敢哼的。
  似这样叫了一会,众猩才行退去,也就不再隐藏,只在远远山崖之上向下窥伺。
  文叔静心细听,方觉恶兽叫声虽厉,颇有音节。公猩也突转喜容,先取所夹各物,一件件抖散出来与文叔观看。文叔见都是些药夫子的行囊、粮袋之类,立悟这东西大约要己在此与它久居之意,脱身虽难,命却可以保住了。
  文叔心正干渴,想吃鲜果,偏是粮袋中只有粮脯,果实想已弃去,一个无有。公猩已提起那未一个大口袋,这次却不抖散,只伸爪进去抓捞。外面看去圆鼓鼓,内中之物都有碗大,不似原物。文叔方在失望,公猩爪起处,仿佛爪尖上抓着一个杏一般大金黄色的圆球。母猩在旁窥见,伸爪想要,被公猩用爪挡开。对叫了几声,公猩随即俯身,塞向文叔口内。文叔牙齿碰处,猛觉一股清香,汁甜如蜜,是山中佳果。因公猩心急乱塞,以为袋中还有不少大的,忙开口咬住,做两口吃下肚去。那果无核,皮如纸薄,肉似荔枝,另有一种清香,却比荔枝丰腴味美十倍。吃后甘芳满颊,烦渴全消,神智为清。
  还想再吃时,二兽忽然指着文叔,相抱喜跃起来。闹过一阵,文叔比手势指着口袋,还要吃些。公猩这才将袋抖散,原来袋中俱是桃子,每个都有碗大,滚了一地,皮破汁流,桃香四溢。先吃异果却不再见。文叔见那桃鲜肥可爱,就身旁拾起一个,张口一咬,便是满口汁水,色香味俱都远出常桃之上,为生平所仅见。一口气连吃了两个,觉着精神渐复,胸膈清畅已极。方打算起立,公猩忽然俯身下去将他捧起,母猩便捧些地上散落的粮脯、香桃,相随着一同往身后洞中走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掷果飞丸 兽域观奇技  密谋脱困月 夜窜荒山
 
话说这时天已黄昏月上,冰轮斜射,处处清辉,照见山洞崖壁之上香草离披,藤荫浓肥,山花迎风,娟娟摇曳,映着月光,闪彩浮辉,衬得景物倍增幽丽。洞口高大,竟达十丈以上,正对月光,前数丈纤微可睹,再往里却是黑沉沉看不见底。公猩进洞不远,便将文叔放在靠壁一块太平石上卧倒。文叔见洞内越发高大,所卧大石又光又滑,壁上地上多是奇石。月光照处,千形异态;月光不到之处,仿佛鬼影森列,看去怖人。文叔也不放在心上。
  公猩放下文叔以后,时而站在石旁咧着怪嘴,睁眼注视,时而面对面卧倒一旁,神气欢欣,却不再像日里那样逼人。只剩母猩,用那一只未受伤的大爪抓运散落之物,时出时进。文叔暗笑:“野兽多灵,也比人蠢。共只五六件行囊,本可用两臂做一次夹回,偏要将它抖散得这样零碎,再往洞里搬运,岂不费事得多?”正想比手势教它化零为整,用口袋装,母猩已将粮和桃子运完,提了两件行囊走来,再运两次,便已完毕,都取来堆在文叔身旁。
  文叔恐夜来寒冷,试探着起身,取了被褥、枕头铺在地上,重新卧倒。二猩见了,也胡乱抓些衣被向石上乱铺。文叔知它们学样,因适才和公猩对卧,膻气难闻,暗忖:
  “洞中更无平石,这里必是它的卧处,少时如若一边一个夹身而卧,岂不难耐?”好在公猩取回衣被甚多,乘机爬起,给二猩在近洞口一面另取条兽皮褥子铺了两个大的,又将用不着的衣服卷了两个大枕,作势教它们卧倒。二猩还在抓捞抢夺,见文叔铺好来唤,过去一试,喜得乱叫,一会又伸爪乱比。文叔看出它们嫌远,似拂它们意,把眼闭上装睡。二猩也学他样,闭上怪眼,不消多时,竟然呼呼睡熟。文叔身居虎穴,自难安心入睡。
  这时月光已渐往洞外移去,人兽俱在黑暗之中,只剩洞口还有丈许月光照进。文叔正微睁二目盘算脱险之事,瞥见洞外黑影幢幢,往来不绝,只脚步甚轻,听不见一点声息。定睛细看,正是适在洞外所见大小恶兽,俱已回转,一个个往里探头探脑,偷觑石上睡熟二猩,互相观望,似要走进,却又不敢冒失。隔了一会,内中一只大的忍不住,首先轻悄悄傍着对面洞壁掩了进来,朝着文叔望了几眼,便往洞深处走去,晃眼不见身形,只剩下一双怪眼在老远黑影里放光。文叔知道这类东西猛恶性野,厉害无比,自己全仗两只为首大猩护持,如乘大猩睡熟来犯,实是危险,暗自心惊,益发不敢合眼了。
  众猩一只开头,余下也渐试探着往里走进,都和头一只一样走法,走向洞内深处,竟没一只敢出声走近的。文叔暗中望过去,众猩的怪眼直似百十点寒星,闪烁不定。约有盏茶光景,星光由多而少,由少而无,全数隐去。
  文叔看出众猩惧怕大猩已极,又有人夜即睡之习,心想:“若乘此时逃走,又恐洞外尚有同类,遇上一个便没有命。来时山径似觉险阻甚多,路更不熟;恶兽其行如风,一夜工夫便能跑出去一二百里,被它早醒发觉,势必命手下众猩四外追赶,一被迫上,决无幸理。何况孤身一人,手无兵器,食粮不能多带,深山之中难保不有别的恶物,如何走得?好在二猩暂时尚无恶意,不如候到明早,先设法相度好地势方向,见机行事。
  如二猩真领会得人的意旨,可以驯化,不甚凌践,便索性多待些日,谋定后动。这样似危实安,怎么也比冒冒失失地荒山夜窜稳当得多。”又想起同难诸人死状之惨,哪敢妄动。文叔侧耳静听,群猩鼻息咻咻,鼾声如潮,一阵阵自洞深处传来。二猩卧处隔近,声更聒耳。料都睡熟,不至来扰,明早还得费力应付,这才把眼合上,打算养一会神。
  心念渐定,惊吓之余,不觉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文叔忽自夜梦中惊醒。此时洞中漆黑,四外静悄悄的呼吸声鼾声一时都寂,众猩似已不在洞内。文叔忽觉尿胀难禁,才想起被难以来,惊悸失魂,还忘了小解,想起来方便,又不敢妄动。后来奎着胆子爬起,走了几步,没有动静,试往石上一摸。两只为首大猩果然不在石上。因兽眼特亮,暗中老远便能看见,卧石相隔洞口甚近,就是尚在洞内,也必睡熟无疑。暗忖:“众猩皮毛油亮光滑,洞石如玉,不染纤尘,其性必定喜洁,解在洞内,难免触怒。”想要出洞,却又不敢。呆了一会,实忍不住,又试探着轻脚轻手,先到洞口探头往外一看,月光如水,岩石藤树映着满地清荫,一只自猩子的影子都没有。忙走出去,就崖脚隐秘处,提心吊胆把尿撒完,忙往回走。
  文叔刚抵洞口,微闻身后兽息,心中一惊,不敢回头,慌不迭把气沉稳,故作不知,从容直往里走。没走两步,猛又觉肩膀一紧,身子已吃兽爪抓住。回头一看,正是那只母猩,咧着一张怪嘴,照日里文叔给它治伤的手势,指着痛爪比了又比,竟是一丝不差。
  文叔知它想要上药,心中一定,猛又想起取回的那几件行囊内均有此药,异日大有用处,天明时好歹将它藏起,免被糟掉。当下拉过母猩右爪一看,半日夜间,伤处四围业已肿消皮皱,只当中结有一个脓包,吃母猩弄破,脓血流出。知它疼痛,便用衣角轻轻拭干余血,取出身畔余剩药膏给它敷上,药仍藏起。
  母猩似甚欢喜,连比带叫,一会指着洞内卧处,一会指着前面山崖。比过一阵,文叔悟出母猩问他愿意回洞安卧,还是随它同去前崖。看这神气,众猩此时分明全数出洞,一只未留。文叔暗忖:“这怪兽似是猿猴、猩猩之类,不似山魈、木客一流,猿类多喜月下呼啸纵跃为乐,如若每夜如此,逃起来却方便得多。自己若睡在内,万一吃它别的同类掩来,却是危险。看两大猩意思甚好,转不如乘此时机,随它同去前崖看看形势、习性,以为逃时之助,比较好些。”便比手势,愿随同往。母猩越发高兴,伸爪将文叔拉起,长啸一声,往洞右深谷中跑去。走没多远,文叔偶一回顾,见洞门对面危崖上忽有一猩纵落,随在后面,才知这东西不但聪明,而且心细,竟留有一猩防守。回忆前情,不禁心惊,暗喜总算临事慎重,没有冒昧。经此一来,越发加以小心,不敢疏忽。
  沿途风景美妙非常,母猩行走如飞,文叔不暇细看。晃眼走完谷径,绕峰而过,面前突现广场。场尽头又是一条广溪,流水汤汤,望如匹练。对岸密压压一片桃林,大小众猩正在忙碌,纵跃飞驰,由林内采了桃实奔走,此时已采有数百个,都堆置在峰腰一片平石之上。石旁是一株大可径丈的古树,搓娅如戟,已然枯死。老公猩正独坐树干上面,见母猩抱了文叔走来,忙即跃下,接抱过去。又令母猩取些桃子来,递给他吃。文叔吃了两个。石上桃子,大约已采够,公猩忽抱文叔跃下,放在石旁,站定吼啸了几声。
  大小众猩闻声蜂拥而来,齐集峰下,都是仰首上望,静没声息。公、母二猩先挑大桃各啃嚼了十多个,然后伸爪乱抓,向下掷去。众猩立时叫啸四起,纷纷争先跃接,月光之下,只见如银星跳动,白影纵横。二猩掌大势急,桃实纷落如雹,竟无一枚坠地。众猩随接随啃,接够了数,爪不能拿,便跃向一旁啃吃。小猩也一样得到,并不吃亏。不消片刻,一大堆千百枚碗大桃实全数精光。
  文叔细看内中有几只较大的,行动反较迟缓,有的还似负了伤。方忖:“这类猛恶野兽,还有何物可以伤它?”母猩忽和公猩对叫了几声。公猩先似不允,母猩又摸着公猩头颈,叫声不已,方似应允。随后公猩自向树上坐定,母猩便向下喜叫,跟着便有八九只大猩纵援而上,母猩连叫带比。文叔一看,上来这些身上都负有重伤。有的旧创未愈,更带新伤,血尚未止。看神气好似常和什么厉害东西恶斗。知道母猩要他医治,身带余药无几,不敷应用,心想回取。一则通词费事;二则这东西一味逞蛮,拿来势几全数糟掉,后难为继。只得就着余药各抹了些。
  抹到后来,还剩一只,药已用完。这只大猩一目早瞎,身上伤痕累累,创口甚多。
  见文叔不给它抹;突出野性,独眼圆睁,凶光睞睞,口中利齿森森。刚伸利爪要朝文叔抓去,猛听树上一声暴吼,公猩似电一般飞跃下来。瞎猩本已吃母猩伸爪隔住,方往后倒退,不料公猩怒吼飞落,吓得纵起想逃,已是无及,吃公猩一掌打中面门,哀嗥一声,竟由数十丈高处翻空倒跌,坠落峰下。其余众猩也都吓得纷纷纵逃,无一存留。公猩怒犹未息,还待追去,母猩忙即将它长臂挽紧,连声吼叫,意似求说,才行止住。文叔只吓了一跳。细查众猩叫声均随动作,虽然粗猛尖厉,听去似不难学,由此打下学习兽语之意。
  这时已离天明不远。公猩忽将文叔抱起,一声长啸,往回路驰去。母猩和众猩随在后面。到了洞前,众猩仍各援向两边崖上往下窥伺,只为首两猩和文叔在一起。公猩用爪比画着,要文叔做昨日一样的动作,它在一旁跟着学样。文叔暗忖:“这东西只一开头便无止境,做得样数越多,越是麻烦。人力怎好和它比?早晚非累死不可。昨日自己晕倒,便停烦扰,意似留供长时取乐。刚在峰上看了一阵,到处乱山相叠,也未看出哪是逃路。并且这里还有别一种厉害东西,防守又紧,短时期内逃恐无望。这东西既爱学人,在未通它兽语以前,莫如每日给他舞跳了会,到了累时,便装晕倒要死,渐渐引它去作于己有益的动作,免得被它一味蛮缠不清,难以支持。”主意打定,立即照办。
  二猩见他倒地,果然慌了手脚,仍将文叔捧向洞中石上卧倒。文叔借此偷懒,安息了两三个时辰。二猩始终守在一旁,不肯远离。文叔也不理它们。后来偷觑二猩意颇焦急,不时伸爪来摸,恐怕惹翻,又装痊好爬起,去取干粮来吃。二猩争先代取。只是吃完仍要他去至洞外,和先前一样动作。文叔自然到时还是老调,二猩又把他捧进洞内卧倒。似这样做过几次,天已黄昏。文叔恐旷日持久,干粮、肉脯不敢多吃,只把昨剩肥桃当饭。公猩又采了些新的回来,放在文叔身旁。月光人洞,众猩分别安卧。
  睡不多时,便即起身。这次竟连文叔一起抱走,仍到昨夜所去之地。到后,公猩一啸,众猩便在峰下草场上恶斗起来。二猩带了文叔居高临观,不时叫啸助威。斗完,又去对岸采桃,和昨夜一般分吃,俱听公猩啸声进止。文叔看众猩斗甚猛烈,无殊仇敌,斗完至多对啸几声,又似儿戏,好生奇怪。
  及在洞中日久,通得兽语,才知那片桃林不下数千株,山中气暖土肥,每年一交春便自结实,硕大甘芳,色香味三绝。更有特性,不畏风日,虽然初春结实,要到五六月间才完,只要不采它,极少自落。猿猩一类的猛兽多以果实、野蔬为粮,当地果蔬虽多,然以桃最甘美。所以每当桃实成熟之际,为首二猩便领众猩来此采摘饱餐,几同盛典。
  这类猛兽天性凶残好斗,除了二猩,什么厉害东西都不在它话下。并且从小起,便由大猩教小猩学斗,斗的时间便在这吃桃季节的月明之夜,如不遇风雨晦冥,多半在十二三到十八九这几夜。二猩以子孙相残为乐,为时久暂不等,每月总有几天,直到树上桃空才止。那时众猩十九皮破毛落,伤痕累累,伤重身死的也有好些。除了定期的拼斗,平时同类相残还更猛烈。小的斗不过大的,不过吃亏受欺,还不致命;只要彼此一般大小,稍有龈龋,斗个没完,除却二猩赶来分解,几乎不分死活不止。
  众猩每日黄昏人睡,至多一个多时辰。此外终日漫山遍野,四下奔驰,专向山中猛禽蛇兽寻斗。空中好几十丈高的飞鸟,只一纵身,便可抓着。力能生裂虎豹,别的野兽更不消说。仅大蟒毒蛇还可和它拼个死活,或是同归于尽。那性最暴烈的,如因跑得太急,吃山石大树挂了一下,也必寻仇,往树石上硬撞。往往用力太猛,山石不过撞落一点,它却因此力竭伤重致死,均所不计。所居巢穴附近百里之内,休说野兽,连乌也有戒心,很少飞过。
  众猩最喜学人的动作,人兽言语不通,人若遇上它们,不吓死也被磨死,决无幸理。
  文叔还算命不该绝,所遇二猩乃众猩之祖,岁久通灵。虽喜学人为乐,因像文叔这样大胆,彼此能够通意的人难得,尚知爱惜,只要文叔累极装死,便即停止;不似小猩们擒到人后,不弄死不休。文叔又极机智,终日留心倾听叫声,不久便能闻声知意。半年以后,居然学会兽语,人兽同居,无须再比手势,二猩自是喜极。
  文叔粮肉早已吃完,起初二猩擒些野鹿回来烤吃。后又把药夫子遗留的行锅用具寻回应用,山中黄精、薯蕷之类遍地皆是,得便采掘些,煮熟为粮。衣服便用兽皮替代。
  文叔通过日常打拳、舞跳、狂叫,引逗众猩学习为乐,无形熬练得身轻力健,远胜从前。
  时日一久,众猩习性本能俱所深悉,愈知逃之不易。一晃三四年,虽然时常筹思熟计,终不敢轻举妄动。
  这年夏天,各种果实结得非常之多。二猩自把文叔所教动作学会,渐渐减了兴趣,不再日常相逼。文叔见人兽相处情意日厚,乐得偷懒,也不再出新花样。每乘二猩他出,便和小猩同游同玩。众猩因惧二猩,先还偷着,不敢使知,嗣经文叔和二猩力说,方始应允。众猩哪知文叔藏有深心,个个高兴,抢着讨他的喜欢。文叔知道小猩们更没长性,以为时机不可稍纵,先令小猩背负远出同游,等把道路和沿途藏处观察停当,再备下吃的东西。
  第一次逃走是在黄昏入睡之时。文叔预计凭自己脚程,这一个多时辰准可逃出四五十里山路。那时候可照预定藏处躲藏数日,等它追寻得过了性再往前跑。谁知刚跑了个把时辰,忽听身后树枝作响。回头一看,正是第一夜未擦着伤药,吃老猩打落峰下的那只独眼瞎猩,正由身后丈许的大树下往回飞跑,转瞬不见影子。这只瞎猩性情最是凶狡,自从那年医伤起,便恨极了文叔,虽然不敢侵害,却不似众猩那样亲近。黄昏时文叔明明见它随众人睡,此时却忽然追踪赶来,用心叵测,不问而知。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
  文叔已通兽语,事前也曾故意背众独游,当时如若赶回,本可无事。偏生做贼心虚,以为兽心莫测,时机易逝,回洞难免使它们生疑,以后想逃更难。好在沿途都有藏处,略为寻思,把心一横,先向回路仔细看了一番,为求万全,还故布了好些疑阵,引它们向前追赶,自己却往回退走一段,然后寻一洞穴藏起。
  待了不多一会,忽听众猩叫啸之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知是二猩率众猩来,已然越过藏处,赶向前去,暗幸未被发现。准备挨过三五日,再乘黄昏时节一段一段往前途逃走。谁知藏到天光大亮,啸声又复大作。这次四下响应,远近皆闻,并非直来直去。
  听那意思,分明追出老远,遍寻不得,二猩断定人力不会逃出这么远,又赶回来在附近一带搜索。为首二猩声带急怒,大有不得不止之势。文叔的藏处在一座极隐僻的危崖之下,洞口小,人须身体侧转而入,外有丛莽掩蔽,里面甚深,也颇高大。文叔在三月前无心中发现此洞,一则嫌它阴晦潮湿,二则估量自己脚力还可再逃一程,用它不着,且又觉洞太深黑,因此并未细加查看。当日逃至半途,只顾改进为退,愚弄众猩,急切间没有适当藏处,慌不择地,钻了进去。喘息才定,闻见一股子腥秽之气,知非善地,无奈众猩已然追来,哪里还敢出去。捱到天明,众猩去而复转,方在忧急,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猩环洞怒啸,竟将洞底一条大蟒惊起。蟒、猩本是仇敌,见必恶斗,不死也必两败方休。这条大蟒潜伏洞底已有多年,轻易不出,众猩也轻易不由洞前走过,所以没有遇上。此时大蟒闻得啸声,以为上门寻仇,突然激怒,晃悠悠由洞底游了出来。
  文叔在山中数年,除偶见小蛇急窜外,大的蛇蟒多半受众猩扰害,存身不得,一条也未见过。虽觉洞内腥秽可疑,却因只顾掩在洞旁侧耳外听,一点也没想到危机潜伏。
  直到蟒已临近,微闻寨饵之声,才觉有异。猛一回头,瞥见一条尺许粗细,丈许高下,树桩也似的怪物,身泛蓝光,头上两团酒杯大小的碧光和一道尺许来长的火焰,由身后黑暗中往前移来,已然离身不过两丈来远。当下吓得狂啸一声,低身往洞外窜去。文叔和众猩相处年久,日习兽啸,人语早无用处。那蟒听是仇敌啸声,益发加紧追来。尚幸文叔离洞口近,一窜即出,蟒身长大,出时稍难,未被迫上。可是出洞以后,蟒比人快得多,文叔逃出不远,耳听身后丛莽飒飒乱响,小树和矮松断折之声宛如风雨骤至。百忙中回顾,才看出是条蓝鳞大蟒,下半身被草掩蔽,上半身高昂丈许,口中红信吞吐,飞驰而来。不由心寒胆裂,慌不迭连蹦带跳,亡命向前逃走。
  文叔虽和众猩在一起,日习纵跃奔驰,脚程终不如蟒快远甚,按说非死不可,终是命不该绝。那为首二猩得知文叔逃信,率领众猩追出老远,并无踪迹。忽想起人跑不快,必是藏在近处,重又赶回搜索。这时,大部分都在文叔遇见瞎猩之处四散搜寻。空山传响,啸声听去甚近,实则相隔尚远,只有一只近在半里以内。文叔出洞时一声急啸,却救了性命,白猩子耳日最灵,闻得文叔啸声,立即纷纷循声追来。
  文叔被蟒追急,知道追上立死,猛一眼瞥见路侧山坡上怪石林立,棋布星罗,忽然情急智生,奋力往侧一纵,径往乱石丛中窜去。那蟒出洞时,因听众猩啸声大作,昂首回顾,途中还停顿了两次,否则早已追上。这时和人相隔五六丈远,快要追到,倏地把身子一拱,头在前一低,箭一般直射出去。不料文叔恰在这一发于钧之际纵向坡上,那蟒势太猛烈,急切间收不住势,窜过头去好几丈远,一下扑空。越发激怒,头昂处,身子似旋风般掣将转来,径向坡上射去。
  文叔知道逃它不过,一味在那山石缝里左窜右纵,四处绕转藏躲。蟒身长大,石隙宽窄不一。文叔又极机警,一面借着怪石隐身,在隙缝中穿行绕越;一面择那弯曲狭隘之处,引它猛力追逐,身却由隐僻之处悄悄绕到石后面去。那蟒只知人在前面现身,循着石隙追赶,急于得而甘心,往前猛窜,没留神中间一段人蟒均难通行,敌人也是纵身跃过,照直穷追,怎能不吃亏。蟒头较小,又是高昂在上,尚不妨事,那着地的中间半截身子却吃石缝夹住。蟒身多是逆鳞,无法倒退,有的地方较直,还可强挤过去,遇到弯而又窄之处,中段已然夹紧,进退都难,只好两头奋力,拼命往上硬拔。身虽得脱,皮鳞好些都被石齿刮破。负痛情急,越发暴怒,头尾齐摇,凶睛电射,口中嘘嘘乱叫,一条长信火苗也似吐出。
  文叔先仗地势得利,还可乘它困身石际,觅地藏起,略为喘息。后来那蟒连上两次大当,也已学乖,不再循着石缝绕追,竟由石顶上面腾身追赶,等将追到,再低头往下猛噬。文叔闪躲灵巧,虽未吃它咬中,形势却是险极。尤其那些怪石龙蟠虎踞,剑举狮蹲,大小各殊,排比相连,有的横亘数亩,有的森立若林,多半高逾寻丈,矮亦数尺。
  加以石径磊阿,石齿坚利若刃,纵跃艰难,翻越吃力。蟒由石上腾越,盘旋往来均极迅速,一窜即至。如非怪石屏蔽,便于隐藏,文叔早已膏了蛇吻。可是蟒的目力、嗅觉甚灵,文叔任藏多好,仍被寻着,时候久了,非至力竭倒地不可。
  文叔正觉气喘汗流,危急万分,忽听众猩啸声越来越近。猛想道:“猩、蟒宿仇,见必恶斗。白猩子追来虽然一样危险,毕竟这东西相处日久,或者还可以相机免害,蟒却无可理喻。实逼处此,反正难逃,转不如将它们引来,以毒攻毒,过得一关,再作计较。”念头一转,一面逃着,一面大声狂啸起来。这时众猩已然赶近,因文叔先前只啸了一声,只知在这一片,拿不准地方,坡在山阴,地甚幽僻,尚未寻到。文叔二次出声一啸,离得最近的一只首先星飞电跃,循声赶来。那白猩子刚越过山顶,瞥见文叔窜越乱石丛中,被蟒困住,蟒身横搁乱石尖上,正要昂头朝人冲去,不禁起了同仇敌忾之念,长啸一声,猛力几纵,便自扑到蟒后,伸开利爪,照准蟒尾便抓。
  文叔被蟒追来追去,追到一个石坑里,三面俱是丈许高的怪石,一面稍低,偏又是蟒的来路。气力用尽,无可逃纵。那蟒恨极文叔,闻得身后仇敌怒啸,只偏头回看了一眼,仍朝文叔冲去。眼看到口之食,冷不防白猩子利爪将尾巴抓住,一阵乱拖,尾上逆鳞竟被抓伤了几片。负痛暴怒,立舍文叔,长尾甩处,闪电一般掣转上半身,回头便咬。
  这只白猩子惯和蛇蟒恶斗,甚是灵敏。仗着天生神力,先只抓紧蟒尾,两脚用力,紧蹬石上,不容蟒尾甩动。等蟒回头来咬,却乘长尾甩劲,奋力一跃,凌空而起,纵出老远落下。等蟒跟踪追来,又纵向蟒的身后去抓蟒尾。
  似这样追逐过两三个起落。又有三五个白猩子相继赶来,都是一样动作,前跃后纵,得手便抓一下。急得那蟒嘘嘘怪叫,身子似转风车一般腾拿旋舞。众猩好似知道大蟒厉害,谁也不敢上前蛮斗。又是几个盘旋,众猩逐渐毕集,齐朝那蟒夹攻,前后纵跃,疾逾飞乌,吼啸之声震动山野。
  文叔另换了一个藏处,探头往外偷看。正想两只为首大猩如何未到:那蟒吃众猩八面夹攻,见不是路,倏地改攻为守,一个旋转,将身于盘做一堆,只将上半身挺起丈许,昂首待敌,摇摆不休,众猩先不甚敢走近,相持了半盏茶时,终忍不住,仍然分头试探着进攻,见蟒未动,齐声厉啸,丸跳星飞,纵起便抓。谁知中了那蟒诱敌之计,就在这疾不容瞬之际,那蟒前半身忽往下一低,紧贴地上,同时下半段两三丈长的身子惊虹也似猛舒开来一个大半圆圈,往外急甩过去。众猩虽然眼灵轻捷,好些身已离地前扑,不及躲闪,任是皮骨坚实也吃不住,几声惨嗥过去,当先几只全被扫中,有的脑浆迸裂,有的脊骨打断,死于就地。未两只虽未身死,也被扫跌老远,带了重伤。这一来,众猩越发激怒,可是那蟒一得了胜,依旧缩转身子,盘作一堆,昂首摇摆,蓄势相待,不来理睬。急得众猩只是围住那蟒,吼啸暴跳,不敢轻上。
  文叔和众猩处久,见它们死状甚惨,不禁关切,用兽语脱口而出,教众猩改用石块去砸,不可力敌。才一住口,猛想起泥菩萨过江,大蟒死后,自己也难脱难,何况众猩又死了好几个,难保不推原祸始。不乘猩。、蟒相持,无暇他顾,急速溜走,怎还在此逗留,给出主意?心正寻思,忽听身后一声厉啸,前面众猩忽然纷纷都退。紧跟着一条白影由脑后跃起,凌空二十来丈,飞向蟒的身前,文叔听出似为首公猩的啸声,吃惊回顾,见母猩紧站身后危石之上,咬牙切齿,目闪凶光,正看着前面,这才知道为首二猩早已到来,立在身后观战。幸亏适才忘了逃走,少时还有几分挽回;否则,吃它看破,追上一抓,便无幸理。想了一想,仍装未见,索性探头出去附和众猩,一齐怒啸不止。
  说时迟,那时快,公猩接连两纵,便到了大蟒身前,只对大蟒啸了两声,先不上去。
  大蟒仍然昂首摇摆,盘曲不动。公猩见蟒不来理会,好似知道那一扫厉害,却又不耐久持,便一步一步走近前去。蟒仍未动,可是蟒头摇摆愈疾,身子也一截跟一截鼓起。文叔看出那蟒蓄势待发,这一尾巴要被甩上,公猩非死不可。忙喊公猩留意,快退下来,还是大伙合力改用石块去砸为妙。
  公猩全神注定仇敌,直似不曾听见,脚步却又放缓下来。这一隔近,蟒身鼓动更急。
  眼看对方如弩在机,一触即发。公猩倏地一声厉啸,猛伸双爪,做出前扑之势。蟒见时机成熟,仍把前半身向地下一拄,后半身突然疾舒开来,横扫过去。不料公猩乃是诱敌之计,早防到它这一着,身子看似前扑,只是虚势,并未离地真蹿。——双怪眼觑准那蟒舒开长尾扫出,才向前飞起,直比鹰隼还快,轻轻一跃,便从蟒尾上越过,落在蟒盘之处,伸爪便抓。那蟒因劲敌当前,准备一发必中,势子更疾。不料一下扫空,知道上当,忙想抵御时,无奈用力太猛,不比头一下打中几个,还有阻隔,竟连拄地的上半截身子也被牵动,随着旋转,难以施为。瞥见仇敌业已当头落下,百忙中张开大口,扭头想咬。公猩爪疾眼快,哪里容得,早用双爪抓住蟒颈,双臂往上一伸,高举过顶。蟒一负痛情急,也把全身掣转,旋风般绕将过来,将公猩缠住,拼命鼓气,想把仇敌生生绞成粉碎。无奈颈间要害被扼,不能过分使力。公猩又是岁久通灵之物,经历事多,身被蟒缠,睬也不睬,只双爪扣紧蟒的七寸,奋力紧束,越勒越紧。勒得那蟒两眼怒突,赤舌外伸,目光睞睞,却连口气也透不转,一会便失了知觉。公猩身上一松,知到火候,又待片刻,见无异状,才改用一爪抓住蟒颈,向外一推,避开正面,匀出一爪,先抓瞎了蟒的双目。然后抓住蟒的后颈,突睁怪眼,双臂振处,震天价一声厉吼,跟着由蟒圈中飞身跳起。
  众猩始终静立旁观,无一上前,见公猩得胜,纷纷欢跃,啸声如潮,震撼山野。母猩把文叔抱回前面放下,自己抱住公猩,一阵亲热。文叔细看那蟒仍盘做一叠,身上皮鳞颤动不休,仿佛未死。前半身像树干一般竖着,那颗蟒头却被公猩拗折,搭悬蟒背。
  眼珠挖出眶外,毒吻开张,利齿上下对立如锥,红信子直伸出一尺来长。血从颈间裂口突突外冒,越冒越多,满地淋漓。形象狞恶,看去犹有余悸。再看二猩,仍在相抱亲热,自己私逃一层,好似已不在意。
  文叔方在欣幸,瞎猩忽从身后出现,战兢兢蜇向二猩面前,指着文叔吼叫。文叔知它又来进谗,虽然打点起一番说词,也是心惊。嗣见瞎猩身上带伤,又听叫声似说因二猩有命,不许众猩侵犯自己,故此没敢当时捉回,以为逃必不远,果然还在这里。文叔忽然想起一个反打一耙的主意,也抢步上前,用兽语一阵乱叫。说与瞎猩素常不和,睡中起来解手,见它从身后掩来,神气凶恶,心怯逃避,它仍紧紧相逼。直到逃出老远,见它走开,忙往回跑,想赶回洞去,才走不数里,便被蟒困住。如是真逃,只有远去,如何反往回走?这一番鬼话果然生效。
  二猩先听瞎猩归报文叔逃走,当时恨极,率领众猩急起追赶,真恨不得追上抓死才能泄忿。及至追了一阵,盛气渐消,又觉失却此人可惜,欲得之心更切。算计不会逃得太远,又往回赶。公猩并还要迁怒瞎猩,怪它既见人逃,怎不捉将回来?瞎猩几乎没被抓死。二猩耳目最灵,文叔两次急叫都被听见,由远处急忙赶来。到时文叔刚刚脱险,众猩尚未毕集。二猩见了文叔,又是喜欢,又是忿恨,不知如何发落才好,掩在后面,一意注定文叔动作,将那条大蟒竟未放在心上。过了一会,见文叔藏身石后,注视众猩与蟒恶斗,并未乘机逃走。后见大蟒厉害,又出声教众猩用石头去砸,直和往常同游遇敌神气一样,并无逃意,怨气方消。当时一看场上,众猩已吃大蟒用长尾打死了好几个,怒极出斗。蟒死以后,本已不再嗔怪,禁不住瞎猩从旁一蛊惑,便有点勾起前恨。不意文叔竟反客为主,说的虽是假话,偏都人情入理,各有证明,一下将二猩哄信,认定文叔未逃,瞎猩故意陷害,公猩幸是高兴头上,没用爪抓,只怒吼了几声,一掌把瞎猩打了一溜滚,跌出老远。瞎猩不敢再叫,独眼怒视着文叔,悄没声溜去。
  白猩子同类死后,照例寻一洞穴将尸骨藏起,将洞口用石堵好。众猩因为恨极那条大蟒,上前乱抓。文叔想起蟒皮有用,一摸身旁,粮包已在蟒洞中失落,药刀尚在。便取出来,赶过去教众猩合力将蟒身扯得半直,再寻蟒腹鳞缝用刀刺开;剥去蟒皮。二猩看了好玩,上前相助,众猩合力,不消多时,便把蟒皮剥下。文叔并教众猩,蟒毒俱在头上,腮间藏有毒水,连牙齿都不可稍微沾染。剥到颈间,用刀顺颈骨将蟒头切落。命众猩折了许多树枝,将蟒皮绷起,就山阴不见日光之处阴干数日,再行取回洞中炮制。
  一切停当,闹得满地膏汁流溢,血肉狼藉,腥秽之气逼人欲呕。那收藏死猩的几只已早赶回。白猩子性最喜洁,事完后又和文叔同去附近溪流中泅泳冲洗了一阵,方行回洞。
  一场大险无形消灭,文叔也就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又挨过数年,二猩掳了好几次人,还没回到洞里,俱都送命,只弄了好些食用东西回来,因此对文叔益发看重。文叔又会出新鲜花样,讨众猩的欢心,人猩感情日密,本可长此相安。这年母猩独自出行,忽然遇着三个汉人,母猩当场抓死了两个擒了一个活的回洞,以致发生了变故。
  那人姓陈名彪,原是绿林中大盗。因避仇家追缉,和两名同党逃入山中迷路,越走越深,每日只采掘些山果、黄精充饥,已有一月光景。不料这日忽被母猩撞上,那两个同党自恃武勇,首先拔刀就砍,只一照面,同时了账。陈彪幸是后动手,母猩想起要捉活的,仅将刀夺过,夹起就走。陈彪见这东西刀砍不入,神力惊人,也就不敢再强。到了洞前,二猩便逼着他跳舞,陈彪是个粗人,虽然胆大,未被吓死,如何懂得兽意?众猩见他不肯,正在怒吼,恰值文叔闻声走出,见是汉人,忙赶过去做通译,令陈彪耍了一回刀,胡乱做些花样。并说自己也是汉人,因此多年,深知兽性,只要不和它们相抗,逃虽不易,命总保得住。陈彪想不到野兽洞中竟有生人久居,事已至此,只得依言行事。
  舞罢几次,文叔又代向二猩求说人力已竭,再舞便要累死,不如今其歇息,可以长久取乐。二猩允了。
  二猩也像待文叔一般待承陈彪,除每日要他做这些花样跟着学习外,并不十分难为他。文叔居洞年久,仗着众猩出外掳抢,衣食用具几乎应有尽有。因防小猩无知侵侮陈彪,眠食行止俱和他在一起。偏生陈彪性暴,急于逃走,三天一过,听明文叔心意口气也是无可奈何,实逼处此,便劝他一同逃走。文叔心原未死,而且多年在此,地理甚熟,逃法很多。只因瞎猩被文叔反咬一口,仇恨更深,断定文叔终久必逃,明里不敢侵犯,暗中时常咬牙切齿,留意查看。文叔鉴于前车,想起来太涉险,尽管随时筹计,却不敢动。经陈彪一阵劝说激励,不禁勾起旧念。文叔先还持重,不敢犯险,等了两月,禁不起陈彪日夕劝说,决计冒险而行,这次居然逃出老远,在山中日宿宵行了好几天,结果仍吃白猩子将二人捉了回去。
  原来瞎猩心最阴毒,早在暗中觑定二人动作,一见逃走,便悄悄跟了下来。原意吃过文叔反咬的苦头,知人走得慢,打算不再现身,等跟到远处,看清去路,再返回来向二猩报信,由它们自己来追,拿个真赃实犯。不料文叔因它蓄意寻仇,苦苦作对,也是时刻都在提防,逃不多远,便择一个没有林木掩蔽的石缝歇下,留神往来路查看,果然发现瞎猩跟在后酊。依了文叔,既未走远,就此回去还来得及,免遭杀害。陈彪偏不肯听,且忽生毒计,故意乱跳,将瞎猩诱将过来,出其不意,用身藏毒弩照它肋下要害射了一箭。那毒弩长只三寸,比筷还细,见血封喉,十余步外必死。可是白猩子一纵十余丈,爪利如钩,山石应爪立碎,陈彪本来也无幸理。幸是瞎猩怯于为首二猩凶威,不敢起伤害二人的念头。初中箭时,只肋下微麻,并不觉痛。伸爪一拍,连箭柄一齐拍进肉去,伤处立时麻木,失了知觉。瞎猩哪知就里,只顾低头伸爪乱抓,不料箭毒业已发作。
  等到瞥见陈彪纵向远处,面带狞笑,指着自己和文叔争论,同时心血沸煎,难受已极,忽然省悟暴怒,扑向前去。陈彪也忙纵避一旁。瞎猩脚才着地,便已身死。文叔知道闯了大祸,不逃不行,匆迫之中,连瞎猩尸首都未及藏起。谁知最终还是被捉回。
  二人逃已多日,又将瞎猩射死,无法抵赖。幸亏文叔能通兽语,死猩身上又未查出伤痕,仗着平日感情,只初捉回时受了磨折,比较还好得多。陈彪却吃足了大苦,闹得满身都是抓伤。文叔到此地步,势难兼顾,除了偷偷给他点伤药而外,因二猩认定文叔之逃是陈彪引诱,不许二人常在一起,话又说不进去,只得任之。过了几天,陈彪性情刚烈,实受不住众猩摧残,两番拼死想刺母猩,岂料行刺未成,反被拗断了一只臂膀。
  他自知难免,便用毒弩自杀。陈彪死后,二猩才对文叔逐渐减少敌意,恢复了旧日情分。
  文叔有了两次经历,知道任逃多远也被迫上。尤其环着兽穴方圆数百里以内,都是白猩于游息啸聚之所,日里须要觅地潜伏,每日只有黄昏后一两个时辰可逃,如何能走多路?再被擒回,即便不死,那一番话罪也不好受,这才认命,息了逃走之念。
  一晃数十年,二猩不知吃了什么灵药,愈发心灵体健,文叔却是自觉逐渐衰老。此数十年中,众猩迁了几次巢穴,最终迁到现在山洞以内。也捉回过几次生人,结局只有一个勉强挨了两年,余者都与陈彪同一命运。那洞外有瀑布掩蔽,地甚幽静。洞中钟乳林立,石室天成,奇景无数,美不胜收。文叔又在绝壑之中寻到一种石油和山煤。闲来无事,率领众猩就洞中钟乳和众猩为他携来的东西,制了几个灯具,用石油安上灯芯,点起来,光彩陆离,合洞通明,愈显奇丽。山中有的是薯夜、黄精和各种果实,采掘无尽,又有众猩为他远出猎取山羊、野鹿烤吃,年久相习,除食宿两样不同外,别的几与众猩一样,人语久已不用了。
  众猩因性大猛暴,一发了性,连山石也要猛撞;两强相遇,苦斗不休,年有伤亡。
  除两老猩是例外,生了不少儿女,余者生育极难。母猩十九难产,产时痛苦过甚,公猩一不在侧,小猩便吃抓死泄忿。非经公猩照护些日,容母猩暴性发过,不会怜惜。小猩生下来就似七八岁小儿般大,满口利齿,能嚼食物,吃母奶时绝少。秉着先天戾质,也是凶狠喜斗,专寻蛇虫晦气。当地蛇蟒自众猩迁来,早被搜杀绝迹。小的蛇虫十九毒重,多藏在阴湿土穴以内,小猩仗着身子小巧,漫山遍野掏摸搜捉。但它们到底年幼皮嫩,不知利害轻重,一味胡来,难免受伤中毒,往往出生才一半年便已身死。
  未一两年,为首二猩忽若有悟,撇下文叔、子孙,另迁了一所巢穴,地当本山山顶,罡风劲烈,甚是险峻。二猩同居洞内习静,除偶回原洞探望文叔外,轻易不再下山。众猩没了管头,互相恶斗。文叔因这类东西留在世上是个祸害,除了不治也愈的轻伤,都不给治,因而死亡相接,比起初来山中,所余已是无多。偏生母猩迁居未久,误食毒草,瞎了双目,性愈暴烈,不论同类异类,遇上就抓。公猩把文叔抱去治了几次,也未治愈。
  母猩眼瞎以后,耳朵格外灵敏,动作也极迅速,稍微近前,便被觉察,循声抓去,应爪立毙,极少落空。猩子、猩孙死在它利爪之下的又是好些。经此一来,这群白猩子总共剩了十几只。
  众猩一向盘踞山南,以前因有那片峭壁阻隔,玉灵崖一带并无它们的足迹。前半年不知怎的,众猩忽发现壁洞通路,去至山前骚扰,正赶上鹿加等多环族来谢吕氏父女,露宿隔溪广场之上。众猩妄以为是人都可欺侮,想捉几个回来玩弄学样。不料遇见杀星,人未捉成,反伤了几个同类,于是结了深仇。这东西甚是机智,吃过两次亏,看出灵姑手能发电,挨上就死,虽然胆怯,心却不死。乘吕氏父女不在洞内,仍去作践,一面学人操作,一面觑机报仇。暗中窥伺多日,好容易盼到灵姑不在洞内,前往侵害,不料又被灵姑赶回惊走,在自怨恨,却无可奈何。
  文叔见近来众猩时常一出不返,先以为私斗致死。这日看见两猩抱了那只断臂猩回,问知就里。因兽语简略,往往词不达意,语焉不详,将信将疑。心虽厌恶众猩,不愿其多,继一想:“这些恶兽虽然凶猛,前后一二十年间,对于自己总算还好。眼看日渐调残,剩下几只如都死绝,撇下自己一人,休说山中猛兽毒蛇甚多,难以抵御,便食粮也难以找到。南山蛮岭,汉人不会来此隐居开垦;说是正经修道士,又不会带着男女多人一同耕牧。定是会有邪法巫蛊的土著山人无疑。这类山民生性凶残,不可理喻,落到他们手内,更是难活。野兽还可长久相安。反正故园归去,已是无家,倒不如给它们想个主意,保全几个相伴,老死荒山,免受妖巫宰割。”想了想,便令众猩去请那只老公猩下山计议。这时老公猩已有半年未回故居探望,众猩也未始不想请公猩下山报仇,无奈母猩猛恶如狂,闻声追扑,抓上不死必伤,众猩畏其凶锋,谁也不敢前往。
  待了些日,文叔老不放心,总想把公猩叫来,令它抱了自己,往前山一探到底那伙男女是甚来路,好打主意。见众猩不敢去,又教它们去至两老猩洞前,不要上去出声呼唤,以防母猩闻声追扑,只在峰下候老公猩出洞时用爪比画,招它下来相见,一同来此,别的都不要说。众猩依言行事,候了数日,才把公猩引来。到时正值吕氏父女寻到洞前,将公猩和三小黄猩一齐用飞刀杀死。
  同来四猩见机先逃,因吕氏父女常往后山搜索,不敢再往原洞居住,连洞内两小黄猩一齐带走,暂时无可栖止,便去二老猩洞中。母猩偏不见容,闻声追扑。四猩知它凶残,去时早有戒心,没敢挨近,见母猩闻声起扑,连忙四下逃窜。母猩得知公猩惨死,暴怒疯狂,猛迫不舍。追到一处,上是危崖,下临绝壑,一只较大的白猩子被逼无奈,欺它眼瞎,悄悄绕纵到母猩身后,意欲推它下去。不料母猩耳灵爪快,反身一把,捞个结实,双方猛力一挣,双双坠落壑底,同时毙命。剩下大小五猩,移居二老猩洞内。
  住了几日,那只伤猩前被灵姑在碧城庄断去前爪和一条长臂,伤势虽已收口,却因改用后爪饮食,诸多不惯,又受同类欺侮,想起文叔尚在原洞,意欲喊去另觅一洞同居,供它役使。它还记着二猩严命,只在洞外哀声央告,见文叔不允,忿忿走去,未发野性。
  这日又受同类欺侮,想起二猩已死,没了管头,在洞外叫了一阵,见文叔不理,当下暴怒,厉啸恐吓,再不出去,要将文叔抓死。
  文叔知它畏惧电光追来,虽不敢贸然进洞,但自己长此不睬,候久情急,也非善策。
  刚想好一套说词,打算与它隔洞分说,如若无效,苦苦相逼,再打除它的主意。还未走近洞门,吕氏父女、王渊、牛子忽同出现。文叔先当众人游山迷路,误人洞内,尚代忧危。及至灵姑飞刀杀死伤猩,同去卧室以内,互相略说身世前情,俱都欣喜。尤其文叔百死余生,日暮途穷,自分老死荒山,忽然遇见这样好的救星,更是喜出望外,老泪交流。吕伟劝他杀了残余的白猩子,同去玉灵崖暂住。如能同稳固佳,否则,明春觑便再设法送他回转故乡。文叔自然感激应诺。
  灵姑极愿事早办完,立催下手,商定计策,匆匆起身。文叔只带了一个兽皮包裹相随同往,其余食物、用具遗留甚多,一样也未及携走。吕伟见文叔年老,强要过包裹来,交给牛子扎在背后。宾主五人出洞过涧,仍将灵奴放起空中,同往兽洞进发。灵姑见文叔当先引导,步履轻健,神气一点不显衰老,甚是高兴。这条路乱山杂沓,险峻难行。
  连翻了两座危崖峭壁,行离兽窟将近,文叔便照预定,请吕伟等四人缓步尾随,掩身前进,闻得啸嗬,急速觅地藏起,等将白猩子诱到一处,再放飞刀杀死。说罢,当先跑去。
  四人跟在后面。再往前去,峰峦连叠,岩岫参差,到处奇石怒立,虎啸猿蹲,犀骇狼顾,密如齿牙,势难跬步,端的险恶已极,不是常人所能来往。再看前面,文叔攀援纵跃于危峰峭壁、悬崖绝壑之间,时隐时现,忽高忽低,轻捷矫健更胜于前。山风吹动,满头茅草般的乱发,加上一身兽皮毛茸茸的,直和猩拂之类野兽一样。不多一会,相隔渐远,只剩下一点小黑影子跳跃游动。再行炊许,文叔转过前面高山,不再出现。
  四人知道山那边便是白猩子的窟穴,吕伟正嘱:“兽窟越近,大家留意。”鹦鹉灵奴忽从云空当头飞坠,落在灵姑臂上,叫说:“白猩子共只三只,两大一小。刚从所居危峰后面采了些果实回洞,边走边啃,从容缓步,尚未到达峰前与文叔相遇,赶去正是时候。”叫罢,仍然飞去。四人一听,忙往前赶,绕行过去一看,山那边危崖如斩,排天壁立,松萝满生,苍然如画。山脚下肢陀起伏,寸草不生。对面一座孤峰,高出云表。
  上面千岩万壑,雄奇灵秀。峰腰以上自云索绕,宛如围带。全峰山石确落,直上数十百丈才有倾斜盘曲之处,便是猿猱也当却步。方觉峰势险峻,忽听文叔啸声起自前面,四人忙往左近大石后藏起。
  这时文叔正站在一块较高的石坡之上,面对孤峰,向上兽啸。约啸了三四声,便听白猩子啸声回答。四人静心细听,好似自峰后高处传来,余音回荡,涧壑皆呜。文叔听出白猩子是由峰腰后面悬崖上绕来,回顾四人,已然隐起,且喜被峰头挡住,未被发现。
  一面摇头示意勿动,一面口中仍啸不已。此啸彼和,越隔越近。约有半盏茶时,峰腰云影中突然跳出二白一黄大小三猩,看见文叔,甚是喜欢,边叫边跑,腾跃于峰腰乱石之上,宛如垦九飞泻,晃眼便由数十丈高处相继攀萝援藤直落峰下,朝文叔面前奔去。
  吕伟知道这东西动作神速,下手稍迟,一被觉察,文叔便无幸理,忙嘱灵姑准备。
  灵姑见三猩已将到达,还未听见暗号,也恐因迟有失。前面肢陀不高,又有高峰阻路,料定三猩无法逃遁,不问三七二十一,手指飞刀,电一般射将出去,让过文叔,拦在三猩前面。三猩飞跑得正急,忽见电光到,惊啸一声,连忙纵起,已是无及,当头二猩首先被飞刀绕住,斩为四段。文叔见状,忙喊停手,银光已追上前,将那只落后的小黄猩一齐杀死。四人跟着跑出,与文叔相见,问白猩子死绝也未。
  文叔叹道:“这里原来大小还剩四只,昨日两只小黄猩出采山果,竟被一人擒去一只,剩下未死这一只逃了回来。大猩说那人也会放电光,却是黄光,还当是你们寻它晦气,甚是害怕。我知小猩虽然年幼,黄毛未退,却便是有百十土著山人也不能伤它分毫,怎能生擒了去?这里不比前山,自我到此,除见过一回道人外,从无生人足迹。这人不知是甚路数?正想等它近前,盘问明白,再行下手,不料姑娘快了一些。二老猩洞中还藏有二样灵药,也未及问。那药是公猩由远处深谷中得来,当时想吃,是我知道此类灵药旷世难逢,成心哄它,说吃了和母猩一样,恐要眼瞎。最好留到明年中秋,由我另寻一样灵药,配合蒸制同吃,才有益处。公猩虽有灵性,因近年对我十分信任,不知我是想到时借着蒸制给它调换,鉴于母猩也是吃了一种带有异香汁甜如蜜的毒药瞎的两眼,信以为真,收藏起来。看三猩相貌和纵跃神情并无异状,想必还在绝顶洞内。诸位愿同去更好,否则,也请等我片时,我自前往寻取,免得丢了可惜。”
  四人在那峰腰上奔驰竟日,不愿再事跋涉。灵姑虽然想随了去,又因老父在下面,不甚放心,也就罢了。当下议妥,文叔独行。四人要看他如何上法,跟将过去一看,全峰四面壁立,只崖侧有一面较低,藤蔓纠缠,上面怪石突兀,石隙蜿蜒,如何攀升?便是下面一截离地也有十来丈高下,并非容易。到此地步,才显出文叔山居数十年磨练出的本领。他先将身披皮衣脱下,扎成一卷,束在背后,向四人拱手叮嘱说:“这一上一下,至少须一个多时辰。天已不早,归途已届黄昏,寻得灵药,大家俱可同享修龄,务请相候同行。”然后奔向峰下,纵身一跃,便是五六丈高,一把抓住上面垂下来的藤梢,两手倒援,晃眼便到可以驻足的山石之上。连爬带纵,手足并用,不时出没于悬崖危石之间,动作神态都和白猩子一样,只没那么迅捷罢了。
  鹦鹉灵奴早从峰那面绕飞回来,灵姑招下一问,也说不再见白猩子踪迹。四人见峰太高陡,文叔只管纵援如飞,上有刻许工夫,还没爬完一半。吕伟觉着仁望无聊,想在附近闲游片时,为防文叔独上危峰,万一有甚险遇,仍命灵奴跟着文叔飞空查探。灵奴听说要往附近闲游,便向四人叫说孤峰阻路,两面绝壑,如由峰脚绕行,只有左侧临壑一面满生藤蔓,似可援身而过。过去有大片树林,还有池塘、花草,空中下视,风景颇好。文叔走的这一面却是无路。此外乱山杂沓,草木稀少,须到归途湖滨一带才有景致,余无足观。这时,四人与文叔上下相隔已百余丈,人影如豆,无法通知。
  灵奴去后,四人便照它所指走去。到了一看,峰壁内凹,宛如斧劈,下顾绝壑,其深无际。所幸峰是三角形,这一面恰当角尖三极狭之处,由此绕过,两边相隔不足十丈;加以满壁石缝甚多,粗且藤盘纠,奇松怒攫,以四人的身手,过尚不难。牛子因白猩子已然绝种,胆力顿壮,攀援横渡又是行家惯技,便把包裹系在身后,当先援藤而过,还做了许多惊险花样,方才渡完。灵姑终觉老父虽然本领高强,但从早起累了一日,老年人的精力,何苦如此耗费?婉言劝阻,要把牛子喊回。吕伟偏比往日格外高兴,力说无妨。只恐王渊手足不稳,取下腰带,互相牵系,三人也鱼贯横渡过去。峰后竟是一片高峻的崖坡,其高几及峰腰,两者连为一体。近壑处是一斜坡,上颇容易。崖上翠柏森森,间以橘抽等果木,结实累累,甚是肥大。四人略为采食,人口甘美,准备归途多采些带回。
  四人吃完前行,全崖长只数里,中间也有几处肢陀,俱不甚高。一会走到尽头,崖势忽然直落百数十丈。对面高山绵亘,石黑如墨,寸草不生,势颇险恶。中隔数顷野荡,水和泥浆也似浑浊不堪。水边略有百十株树木,蔓草杂生,荆棘遍地。俱当是灵妈所说水木风景之区。方觉无趣,灵姑和王渊沿崖闲步,走向一角,猛瞥见崖石有一条半里来长的峡谷,谷口崖石交覆,深约丈许,只容得一人俯行出入。洞口乱草腐烂,水泥污秽。
  谷口那面却是树木苍郁,隐现水光,风景仿佛甚好。
  四人正眺望间,忽见一群野鹿由林隙中奔驰而过。灵姑自从隐居玉灵崖以来,山中百物皆备,只有野兽稀少。尤其近数月一发现白猩子,更断了野兽的足迹。不禁见猎心喜,忙喊:“爹爹,快来!”吕伟、牛子闻声赶过,因为隔近,俱主前往。四人一同下崖进口,谷径潮湿,遍地沮洳。等到走完,前面地势渐高,豁然开朗,野花娟丽,繁生如绣,林木森森,备极幽静。那群野鹿却走没了影子。吕伟见天不早,恐文叔下到半峰不见大家,催促回转,改日再来。牛子迎着山风嗅了几嗅,力说林中野兽甚多。灵姑心想难得到此,意欲打些野味回去,也主前往。吕伟不愿拂爱女意思,随了进去。
  四人入林不远,便见沙地上兽迹纵横,好似种类甚多。灵姑问牛子道:“你不是也说有白猩子的地方,连乌都没一个么?你看这里离它巢穴才一点路,怎会有这么多野兽来往呢?”牛子说不出是什么缘故,仍往前走。吕伟方喊:“灵儿,我们不要太走远了。”牛子又往前赶几步,忽然跑回,悄声说道:“前面水塘边鹿多着呢。”灵姑、王渊忙奔过去,由一排密林中探头向外一看,面前一片水塘,大约五亩,碧波清浅,当中直冒水泡,仿佛泉眼就在下面。大小梅花鹿不下百十只,正就塘边饮水。塘旁一面是山坡,一面是高崖,草深木茂,丛莽纠结,另一面较平衍,过去里许才有峰峦起伏,地面上芳草芋绵,宛如铺锦。群鹿饮完了水,便在上面栖息游行,状甚暇逸。斜阳未暮,红霞缀天,时有白云浮沉碧汉,低缓若坠。清风阵阵,吹袂生凉。孤鹤群雁,时复唳空而过,霜翮腾辉,雪羽映日。林中更有无数翠鸟,纵跃往还于枝头寸尺之地,好似恋着那垂暮余辉,十分得意,啁啾不已,音声清脆,如啭签簧,听去颇为娱耳。灵姑笑道:
  “爹爹诸看,这里的泉石山林,哪样也比不上我们玉灵崖和碧城庄。可是那两处风景虽好,还画得出一点,这里却画不出呢。”
  话才说完,一阵山风吹来,左侧林薄之间,群鹿倏地惊起,略为瞻顾,便掉转头纷纷逃窜开去。众乌也悲鸣飞起,一群群往深林密叶之中投去。一时都寂,呜声尽息。灵姑原意打些野味回去,贪看群鹿温驯安乐之状,迟了一迟,全都逃走。王渊连催:“姊姊还不快放飞刀,你看都逃远了。”灵姑遇见寻常野兽,轻易不放飞刀。方欲答话,忽听牛子叫道:“厉害东西来了,多着呢。”吕伟闻言,忙令三人止步,藏身树后偷看,不要走开。
  四人刚刚藏好,山风过处,只见前面山坡上尘雾滚滚,由远而近,兽蹄踏地与丛莽诸木折断之声,响成一片。不多一会,便见一群野骡,约有三四百只,狼奔豕突,由密莽深草中疾驰而来,到了坡下,方才停止。有的跳入水内泅泳,有的低头饮水,咕咕有声,腾蹿争先。稍有挤撞,立即相互恶斗,踢踏啃咬,叫声震耳。都是红眼白牙,形态猛野,比马还略高大。一片清洁塘水,被它们搅得乌烟瘴气,泡沫横飞。再隔一会,又是大小二三十只花斑豹子由林薄丛莽中悄没声地闪了出来。灵姑心想:“山中兽类,以狼、豹最为凶刁顽狡,这群野骡如不逃走,难免不有几只膏它们爪牙。”谁知骡、豹竟似各有地界,此东彼西,据水而饮,两不相犯。吕伟也料双方必有一场恶斗,见状也觉奇怪。灵姑、王渊悄问牛子。
  牛子答道:“这野骡肉又肥又脆又香,比鹿肉还要好吃得多。走单了,遇见虎豹之类猛兽,自是难免。偏这东西力大合群,头蹄厉害,走起来少说也是百十只一群。除了野猪,任多厉害的猛兽都奈何它们不得。只有一样短处:跑时一味前冲,顾头不顾尾巴。
  你如对面和它斗,前排只管遭殃,后面的依然不顾死活,拼命地向前猛冲。野猪比它更凶,有牛般大,两只大撩牙长二三寸,刀一般快。小树吃它用牙一咬,立时咬断。便大树也禁不起它几阵啃撞,寻常牛马更不必说。皮硬如铁,刀砍不进。性子也和野骡相仿,不过群数少些。有时几十只野猪与千百野骡互相冲突,野骡自然死得很多,可是那么力大气长的野猪,也要被骡群踏扁一半,余者也都受伤力竭,不能再追。野猪是它硬对头还是这样,虎豹豺狼哪敢惹它?不过这东西吃草和树叶,不吃血肉。没发野性时,不似野猪不管人兽蛇蟒,见便不容;性发时,连山石大树也要硬撞乱咬。只要不挡它去路,老远避开,便可没事。这里想是它们常来饮水的地方,各有来的时候和界限,谁也不招惹谁。要是野骡走单,什么猛兽遇上多想吃它,就难说了。我们山人最爱吃那肉。打时,总是约了多人,拉长开来,藏在山崖上,候骡群快要走完,用矛箭从后面挨个往前投射。
  后骡尽管倒地,前骡仍争先往前飞跑,绝不回顾。过完一会再下去取,甚事没有,一回少说也打它十几只。要打它的前面,非被踏成肉泥不可,当头几只大的更惹不得。看神气,晚来恐怕还有别的厉害东西来饮水呢。”
  牛子说时,骡群中一只小骡不知怎的,吃大骡偏着头甩了一下,吓得往林中窜来,正当四人藏处左近。牛子见状大喜,不顾说话,纵将过去,两手握紧腰刀,让过骡头,照准骡腹便刺。小骡惊驰正急,忽见人影,头刚一偏,刀已划腹而过。小骡痛极,一声惨叫,四蹄一发,猛撞出去,正撞在迎面大树之上,咔嚓一声,血花飞溅,立即身死,牛子那口刀竟未把牢,也被带起,虎口都被擦破。林外群骡正在叫嚣杂沓,声如潮涌,并未觉察。吕伟父女和王渊三人赶过去,见牛子满手鲜血,已将骡后胯骨缝中腰刀拔出。
  三人相助,将骡脊肉和两只后腿割下,取身带麻索绑好。吕伟道:“今天已晚,归途不知远近,又有那座山崖,多打也无法带回,改日再来,赶紧走吧。”说罢,灵姑要过包裹,由牛子背了骡肉,一同回走。
  四人出谷上崖,回望夕阳衔山,谷中烟霭苍苍,林内水光多为骡群所蔽。绕回原来峰下,群骡叫声虽被峰崖挡住,依然隐隐可闻,不时还杂着几声虎啸怪吼,似还有别的猛兽在彼。仰望文叔,恰好下到峰腰,俄顷及地。见了四人,说已遍寻洞内,不见灵药,想已被小猩们无知毁去。徒劳跋涉,意似沮丧。灵奴业先飞下,落在灵姑肩上,只拿眼望着文叔,一声未叫。四人忙着回转玉灵崖,均未在意。
  文叔山路甚熟,回时未走原道,循着适来山麓,命牛子砍些枯枝,扎了两根火把,取火点燃照路。走过一片暗林,再由一条凹深曲折,长约五六里的幽谷穿过,便到湖侧森林之内。出林一看,山月桂林,阳乌已逝,清风动处,木叶萧萧。湖面上皱起万千片银鳞,波光云影,闪映流辉,到处明如白昼。五人都觉腹肌,无心观赏,飞步急驰。一会绕湖而过,驰抵通洞门外,将灵奴放出,越崖先回报信,一同走进。
  灵姑在路上问文叔:“谷中野兽距白猩子巢穴密迩,为何不畏侵害?”文叔答说:
  “为首二老猩自从移居之后,便不再以伤害生物为戏。母猩眼瞎以后,虽然见物即杀,凶残无比,但它素畏公猩,加以眼瞎,不能辨路,除全峰崖上是它以前跑惯,仗着心灵,行动无差外,离峰便难独自行动。性又喜洁,嫌崖下水泥污秽,素来不去;谷洞口狭,污泥遍地,更不曾往。众猩又畏惧母猩,不敢相见。那些野兽想系在谷中盘踞多年,以前必未受过白猩子的侵害,初听二猩啸声固然害怕,久不见犯,也就相安。本山多少年来兽类极少发现,此谷相隔白猩子旧巢才数十里山路,并不算远,居然有那么多鹿豹野骡游息饮水,虽说那一面众猩素少往来,终是怪事。照贤父女所说情景,珍禽异兽谅非少数,决不止所见三种而已。我也不曾去过,几时再来,同去一看便知道了。”
  一路谈说,众人不觉将洞走完,绕到玉灵崖前。王守常夫妻先见四人久往后山不归,甚是忧念,适得鹦鹉归报,才放了心,正在洞外凝望。吕伟给文叔引见之后,同入洞坐定。文叔见洞中宏敞宽大,陈设用具无不齐备,石壁温润如玉,到处清洁,不染纤尘,赞不绝口。大家累了一日,晚饭后略谈片刻,便各自安歇。恶兽皆除,梦稳神安,一觉天明。
  吕伟收拾了几件衣服,连同柿沐之具,交给文叔,命牛子陪往溪涧中洗沐更换,乱发长须也均修剪齐楚。文叔衣着多半由白猩子取诸山中山民,没有时,便用兽皮替代。
  及与众猩相处年久,常服兽皮,成了习惯,布帛之类久已不用,穿上自觉轻松舒适。祁沐回来,搅镜一照,顿觉换了一副形象,想起数十年来艰危遭遇,不禁泪下。吕、王等再三劝慰才住。吕伟当日便取木材给文叔制了一个木榻,以供歇息。王妻要为文叔做鞋,文叔说自己常年跌足随众猩奔驰山野,脚生厚皮,几与兽爪相似。近年虽用鹿皮做过几回脚套,只为冬来御寒之用,出行仍是赤足才能走路。现在大家都忙着过冬,怎敢奉烦?
  如有针线和布,闲来自做好了。
  第三日,文叔便请吕伟派人助他,往白猩子洞中运取一切食物用具。吕伟和文叔十分投缘,便允自带牛子同往。灵姑对于后山早有戒心,本不愿老父再去。因听洞中颇多需用之物,尤其石煤、石油两样用处最大;老父又素重然诺,已允文叔,决不中止,不便拦阻,只得随往。王渊也要跟去,仍留王氏夫妻守洞。
  五人到了后山,人洞一看,众猩多年为文叔掳获之物,真不在少数,单各种干兽肉和风鹿腿就有好几百块。五人商量了一会,只挑那合用可食之物带走,余者俱都不要。
  文叔又说竹筒内所藏俱是沙金、珠贝和各种珍奇灵药,务须取走。灵姑一数,石案上堆置大小竹筒竟有百余个,兽皮骨角之类更难数计,心想:“照此搬运,每日就算往来两次,也须十日之久才能运完,石煤、石油尚不在内。”好生不愿。偏生吕伟怜惜文叔老迈,这些东西出山都值重价,有意成全,一任灵姑劝说,仍主全数陆续运走。灵姑暗厌文叔太贪,又不便明说心事,借口隆冬将近,冬事正忙,搬运艰难费时,不如先取一些,余者等开春来取也是一样。文叔却说那洞冬来瀑布枯竭,没了水帘,易为野兽发现盘踞。
  吕伟也说:“过冬不过多备粮、肉、干柴,粮已不缺,只肉和柴炭少些,为什么放着现成的不要?至于那沙金、药材、”皮、角之类,尤老伯数十年苦难,九死一生,得来实非容易。他昨晚曾说,此番得蒙天佑脱难,将来还乡,当以此变卖充作善举,如若妻子尚存,自当少留养老之资,否则便全数散尽,还来寻我同隐。我们既帮了好友的忙,还促成善举。灵儿素喜成人之美,为善唯恐不先,怎今日一点小事反倒畏难起来了?”灵姑无法,强笑答道:“女儿并非畏难,只是觉天下之事都应适可而止。反正文伯暂时不能还乡,明年来取也是一样,何必忙此一时?既怕被野兽糟掉,还是一齐运走好了。”
  众人当下议定,每次不妨多带,但每日只运一次。第一日先运那些竹筒,次日运石煤等亟须之物。
  当日运了一次,人力有限,并没运多少。吕伟见天还早,主张再运一次。灵姑虽然不愿,无奈说不出理,又不便和老父相强。心想:“反正得把这些东西运完,早些了事也好。”劝说不听,只得罢了。文叔却说:“贤父女长途跋涉,使我心大不安,何况又当冬忙之际。好在我已山居多年,体力强健轻捷,不必都去,只求牛子随往相助就行了。”吕伟不知文叔另有私心,唯恐有什么差池,坚欲偕往。文叔当时未便坚拒,也只好听之。灵姑想起仙人之言,先颇疑虑,运过数日,不见一丝朕兆。后山风景既佳,自从众猩就戮,渐有野兽发现,也就习与相安,戒心渐减。
  后来文叔见存物无多,每次前往,吕氏父女俱都跟着,不便独行,好生着急。这日又和吕氏父女力说所剩之物已无多少,至多带上牛子一人已足,何苦都往跋涉?吕伟说:
  “既是余物无多,人多手众,再有两日即可运完,一劳永逸,以后即可不去;如只两人往运,更延时日。这两日已连遇猛兽出现,万一遇上多的,你二人怎能抵御?终以大家同去的好。”文叔心中干急,无可如何。一晃运完,毫无变故,灵姑自是欣慰。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涉险渡危峰 兽遁森林失旅伴  储甘剧野笋 人归峡谷斩山魈
 
话说待了几日,文叔心终不死,又极力怂恿大家,乘着连日晴和,大雪未降,去往峰后幽谷之中行猎,打些野骡肉来吃。灵姑因上次骡肉肥美异常,个个爱吃,又知谷中幽僻险阻,群兽窟宅,亘古人迹不到,有自己随侍前往,当无妨害。见众人俱都赞同,想了想,也就应诺,仍是五人同往。众人每往后山,都有灵奴飞空先行。这次因王氏夫妻守洞无聊,加以洞外有事操作,祸患已除,无须闭洞,特将灵奴留下,令在洞前一带随时飞空巡视,遇有变故,立即飞报,以备万一,故不曾带去。
  五人仍遁前路,越过高峰危崖,到了后山幽谷之中,天气还早,骡群未到,只有群鹿出没水边草原之上。大家原本商定行猎为乐,不遇危难,决不妄用飞刀,全凭各人身手猎取。文叔一到,便故示矫健,生擒了一只半大的梅花鹿。等众人快赶过去,假装失手放开。这些野鹿生长山中僻地,从未见过生人,多无机心,初擒颇易。等手略松,立即纵起,四蹄如飞,往丛林密莽中窜去。文叔拔腿便追。
  这时左近恰有两只小鹿惊窜,毛色甚是鲜润。灵姑想擒回去给洞中所养小鹿配对,忙喊:“爹爹、渊弟,帮我拦住,莫放跑了。”吕伟钟爱灵姑,王渊、牛子都把灵姑奉若神明,闻言纷纷追截,谁也没顾到文叔。牛子用套索擒到一鹿,王渊又打死一只半大的。灵姑道:“这类东西素不伤生,与人无害,有一只已足。洞中干肉甚多,足供长臂族再来之用,无须多杀。我们只追逐着玩,借此练习体力脚程,除遇毒蛇猛兽惯害人畜的东西,就野骡来了,也不要多杀吧。”吕伟赞好,说理应如此。
  王渊爱那鹿角,因有峰崖之险,整鹿带回不便。吕伟便教他连头取下,回去挖空血肉,塞草晒干,钉在壁上可充摆设。王渊道:“我们原有小鹿,又得了这只小的,安一个死鹿头在墙上,岂不教小鹿看了害怕,不和我们亲热了?再说死的看着也无趣,还是把这双角砍下,钉在壁上,给姊姊挂衣服宝剑用好。”说罢,举刀就砍。灵姑拦道:
  “呆子,你不连鹿头骨取下,剩两根鹿角棒,怎么往墙上安呢?”王渊果用手中刀去砍鹿的前额。长角搓娅,额骨坚硬,只不顺手,又恐弄碎,不敢用刀猛砍。灵姑见他发急,哈哈直笑。吕伟笑道:“渊侄,这般砍法不行,砍下来样子也不好看。待我教你。”随将长剑入匣,要过牛子那柄厚背宽锋腰刀,令王渊站开,左手握着一支鹿角,右手刀一扬,问明二人所留骨皮大小,照鹿前额一刀砍去。霜锋过处,喀嚓一声,一对鹿角连着碗大一片额盖骨随手而起。王渊喜笑道:“原来一砍就下,我还怕弄碎了呢。”
  灵姑方欲嘲笑他几句,吕伟忽然想起文叔迫鹿入林未见回转,喊了几声,也无回答,要去寻找。灵姑道:“他久居此山,日与众猩为伍,力健身轻,地理甚熟,见得又多,还怕他迷失路么?许是到手的鹿得而复失,不好意思,定要捉回,跑远了些,少时自会回来,寻他则甚?”牛子一旁插口道:“哪里是鹿自己逃走?我离他近,看得清楚,那鹿已被他连颈抱住,按倒地下,他却将手松开,分明自己有心放的罢了。”吕伟叱道:
  “牛子,你和小主人们一样讨厌。他既然擒住,还放开则甚?休看他体力强健,到底年老,幼年所学本领有限,以前全仗众猩在一起才保无事,如若单身遇见猛恶东西,仍是危险。我们救人救彻,既然相处,怎可视若陌路?找他回来同玩为是。”
  牛子又插口道:“这老头私心大着呢,跟主人们全不一样。前些日老背了主人,给我东西和肉吃。我听小主人说,他在山里几十年,已然无家可归。他却说山外头汉城里怎么好法,他的家里更好得和天宫一样,吃的、住的、穿的、用的,无一样不比这里好百倍,间我想不想。汉城我以前去过好多回,街很窄,人多大挤,又爱欺负我们山民,只东西多些。我们山寨墟集自比不上,要说这里,主人们吃穿用哪样都带来,又有那么好的山洞、田地、果木、牛猪,和汉城比,我们还强得多呢。主人待他多好,他偏说他已不喜欢了。过几天又偷偷告诉我,说他还有好多宝贝,因为藏处太远,怕主人受累;又怕年深日久,寻不见藏处。又知主人不放心他一人走远,想借个题目叫我陪去,等将宝贝取回,给我一件,问我愿去不愿。我猜想他连主人都瞒,心肠不好,假装答应他。
  他又叫我不许对人说,等到明年春暖出山,定和主人说,把我带到汉城娶花姑娘享福,省得在此受苦。还有些话记不得了。我想和主人们说,老有他在一处,还没顾得说呢。”
  吕伟听完,略一沉吟道:“他年老思家,就说私心,藏有宝物,不愿人知,也是常情。身外之物,就送我也不会要,管他则甚?这些话下次不许再说了。”灵姑道:“牛子的话一点不假。女儿常见此人目光不定,像有甚私心神气。虽然年老,脸带凶相,又还染有野性。开春想法送走吧,不要他久在这里了。”吕伟道:“我们只是救人,反正与我们无关,管他品行如何?这么久不归,为防出事,去寻回他来吧。见面甚话不提,如其真的藏宝,以后他要牛子陪去,只做不知好了。”说罢,先行入林。
  众人随进一看,林莽载途,草高过人,只有一片草被践踏,似是逃窜来往之处。跟踪前进,忽临绝壑,无路可通,高喊文叔,空山回响,嗡嗡四起,并无应声。再往侧行,野草更深,灌木盘曲,纠结草莽,还丛生着许多有毒的刺荆。除了蛇虫,连野兽都过不去,人如何能够通行?吕伟还要另行觅路再找,灵姑道:“爹爹,算了吧。听牛子说的情形,想是这里离他藏宝之地甚近。他不好意思无故独行,又恐人跟随同行,故意将鹿放跑,借追逃鹿为由去取藏珍,否则,他已偌大年纪,明知我们关心,怎会跑得没影,累人着急?总共不过刻许工夫,便飞腿也跑不了多远。何况这么难走的地方,空山传声,没有听不见的理。真要迷路或是遇险,他早出声喊救了。不是尚在途中,便是藏在近处,我们喊他,分明装未听见。等将宝物取到,回时再造些谎话哄人。我们地理没他熟,找不到是徒劳,找到了反使他心烦,何苦来呢?还是玩我们的,等他自回去吧。”
  吕伟虽觉林中如无途径,群鹿由此出没,怎得通行?不是无法寻踪。但文叔行径果然有心避人,苦苦寻他,反为不美。闻言答道:“灵儿所料虽不为无理,但自来匹夫无罪,怀壁其罪。遇见异宝奇珍,不想占为己有的人能有几个?他饱经忧患之余,上年纪人多有世故,又和我们相处日浅,人心难测,自然逐处都要小心。我看此人着实可怜。
  他自以为人单势孤,灵儿又有飞刀之异,杀他易如反掌。你看他陷身兽穴多年,明知还乡绝望,仍存有那么多的东西,贪心可想。等遇我们以后,取那存物,恨不能全数取走,一点不丢。取回后却全献给我,由我动用处置,表面上颇似老江湖行径,实则心中疑畏过甚。我看出他心意,除了食物、用具所值无多,又难运走,领他盛情外,凡是值钱的,我们世外之人要它无用,再三推谢。他先还似不甚信,过了些日,渐知我们言真话实,方才心安。此人颇知外边过节,如觉隐情被我们识破,既恐我们怪他藏私,不肯推心置腹;又恐明侵暗夺,甚至有性命之忧。如此惊弓之鸟,必然一日不能安居。他对此山路熟,脚力俱健,不另寻藏处,必往山外逃走。虽说众猩皆死,出逃较前容易得多,然独窜荒山,究属险事。况又隆冬在即,逃到中途忽然风雪封山,岂不送了老命?同是人类,理应相助。至不济,也应念他向导之功,使我们得知兽巢底细,因而一举成功,省却许多心力跋涉,我们也不应与之计较,免使他看出神色,以身殉宝,造出无心之孽。”
  灵姑答道:“这些都不相干。女儿近日回想,此人居心太坏,总觉我们洞内不应多此一人。就拿白猩子来论,虽然凶猛可恶,对他总是好的;便照他自己所说,直到二老猩已死,众猩尚不敢欺侮戏弄。二老猩爱护周至,更不消说。不许逃走,也是对他太好之故,并无恶意。未后杀那三只,女儿亲眼目睹,一听叫声,立即老远隔山奔来,直和小娃儿遇见亲人相似,神情甚为亲热。可是我们初见,才一问话,他立时献策,不稍思索。又助我们两番诱杀,使其灭种,通没丝毫情义。事后提起,总是痛骂,也无一句怀念之言。只说白猩子可恨,却不想昔年如非二猩之力,他早被药夫子所害,连尸骨都化尽了,哪有今日?这种没天良的人,女儿才犯不着过问他的事呢。”吕伟深知爱女天性至厚,可是疾恶如仇,诚中形外,勉强不得。好在她能听话,已然两次叮嘱,见了文叔不会揭穿,也就罢了。
  老少四人边谈边往回走,不觉到了林外,四人觅一旷处,先席地坐下。奔驰半日,牛子先觉腹饥,说有新鲜鹿肉,何不烤吃?吕伟也觉鹿肉所余尚多,不吃也是糟掉,点头应诺。牛子忙往来林内砍取松枝。王渊也要跟去,灵姑笑道:“我们这些人就是渊弟淘气;牛子最馋,恨不得和狗一样,连生肉都吃。”吕伟笑道:“爱吃肉是土人天性,像他这样忠心勤快,不野性的山民少见呢。”
  灵姑道:“那些梅花鹿本来在此吃草追逐,衬得这风景和画一样,多么有趣。我本来不想打它的,偏那尤老头要弄鬼,渊弟心急,如今都逃没了影。捉到那只小鹿,又死命挣那绑索,哟哟乱叫,听去多可怜。早知如此,当初不打它,留着看多好。这里离水塘近,莫叫野骡看见我们都吓跑了。”吕伟道:“野骡跟鹿不同,见人决不害怕,只恐来时吃不安静是真的。到那旁竹林里烤吃倒好,又恐肉的香味引来虫蛇。蛇还看得见,若无心中把毒虫涎水吃下肚去,却非小可。只不知里面有空地没有?要有,倒是换地方吃好些。”
  说时,牛子正抱了一大捧松柴跑来,闻言笑道:“王少爷真乖,他在竹林里看到一道干沟,沟两岸都有空地,他松柴砍了不少,硬说老主人要换地方烤吃,不在外面。我没听主人说,哪肯相信,还和他打赌,输了再学回真牛与他骑,我仍把柴抱来。不想真是这样哩。”灵姑忙即站起,命牛子捧柴先行,自和老父随往。进了竹林一看,那竹子最大的竟有海碗粗细,绿云千顷,玉立森森,幽韵独特。前半行列颇稀,好似一条天生的林中路径,虽然枝干繁茂,翠干交叉,云影天光犹可仰见。直行数十步再往前去,竹子骤密,大小丛生,互相排挤,梢都向上,交叉簇拥,风不能撼,直似重幕排栅,密麻麻,黑阴阴的。稀处相去也仅咫尺之间,人不能侧肩擦背而过。灵姑方觉难行,忽听王渊高喊:“姊姊!”牛子已向右转,循径往右,才知路并未断,两边竹墙,中通大道,竹均粗大高直,浓荫如幄,去地十丈以上。时有日影洒落,人行其下,须眉皆碧。
  灵姑遥望前面,王渊已将火升起,看见三人,高喊跑来。一同走到火旁,牛子把柴放下,将适切鹿腿寻着山泉洗涤干净,吃肉叉刀只牛子一人随身佩带,便令牛子砍下树干,插在火旁,做成烤架。另择寸许粗细的青竹,削尖一头,横贯肉中,就火烘烤。那地方三面竹林围绕,一面临壑,壑不甚深。对面是一石崖,崖也不高。临近壑底却有一个五六丈方圆的大洞,看去深黑。一会肉熟,浓香流溢。灵姑命牛子削了几根竹签,自己掌刀,先挑那酥脆肥嫩的片了些,用竹签穿好,递给老父,然后分片,三人同吃。肉鲜味美,众人齐声赞好,吃得甚是高兴。
  灵姑笑道:“肉倒还好,只吃多了腻人。这要在大雪天里,把我们自酿的松苓酒热上一壶,取些嫩笋风栗,就着麦饼,在洞前雪地里望着雪景一同烤吃,吃完,熬上一壶酽酽的山茶,围炉谈天,岂非绝妙?偏生雪天打不到这样好肥鹿,杀那家养小鹿,又于心不忍。”王渊闻言,失声叫道:“我们刚才捉来的小鹿呢?”一句话把灵姑提醒:适擒小鹿系在草原松树干上,还有先切的鹿脊腿也挂在树梢上,不曾携来,恐为野豹所食,忙命牛子去看。
  约过刻许,牛子牵鹿携肉而回,手里还拿着一个尺许长的竹笋。灵姑接过一看,那笋又肥又嫩,根部掘断处白如玉雪,汁水珠凝,一闻清香,端的是生平罕见的俊物。灵姑父女喜食清淡,笋尤所爱。玉灵崖附近虽有竹林,却俱是春笋,还不到时候。此时见此肥笋,顿触夙嗜,便问哪里来的。牛子笑道:“这东西多着呢。这小鹿大野,我牵来时,一不小心,被它挣逃,我赶忙追去,已然逃到竹林里去了。竹子很密,那鹿东穿西穿,一气乱钻。我正愁追它不上,那根麻索忽被绊住,才将它牵住。我一看地上的笋多,鹿颈麻索就是笋和竹根绊住的,笋被绊断了好几根。我一手夹着鹿肉,又要牵它,不好拿,只带了一根回来。”
  灵姑将笋连皮放在火内,烤熟剥开,切成四片,每人一片。吃在嘴里,脆嫩芳腴,无与伦比。灵姑喜道:“我从没吃过这样好笋。爹爹也爱吃笋,这东西又可存放,我们掘些回去过冬好么?”吕伟正拿烤肉就笋细细咀嚼,笑答道:“我还吃呢,不去了,你和牛子、渊儿三人去吧。采得多时,用山藤绑成一捆,再砍一根竹竿,等背过峰去好挑。”
  灵姑因为相隔甚近,也就不以为然,自和牛子、王渊赶到那里。一看,林中竹木繁茂,只有一处遍地都是二三尺许长的断竹桩。竹长多在十丈上下,粗也尺许内外,人力决难拗折;若说被风吹断,又不见断竹去向。每根竹桩旁边俱有新芽抽生,嫩尖破土而出,为数何止千百。灵姑大喜,忙和牛子、王渊各用刀剑刺入土内挖掘。约掘了百余根,灵姑估量再多不好携带,说道:“够了。”牛子道:“这笋果然好吃,只这片地有,再过些日,就快成竹子,不好吃了,再多掘一点回去的好。”当下又掘了些。牛子寻来细藤,扎成两大捆,共耽延了半个多时辰才住。
  灵姑原意今日归晚,再烤几个笋吃,等天近黄昏,野骡到来,便好下手猎捕,待打了野骡,即行回洞。路上正想文叔已去了老大一会,怎无踪影?猛听老父呼喊之声,似在与人争斗。不由大惊,忙即应声,连纵带跃,飞赶前去。刚拐过弯,便见老父和一个比他身长一倍以上的怪物在彼恶斗。那怪物身量似人,手持两根长大竹竿,连连乱跳,虽没法度,却甚轻捷。老父手中宝剑是短兵器,颇有相形见绌之势。灵姑一时情急,也没看清,大喝一声,隔老远便将飞刀放出。怪物却也知机,一见银虹飞来,将身一跳,便往壑底逃去。
  灵姑恐附近还有余怪,不敢穷追,先指银光护住老父,与王、牛二人先后赶到吕伟身前。一间,才知三人去后,吕伟吃了一些烤肉,因知爱女喜吃那笋,少时掘得笋回,必还烤吃,见柴枝所余无几,意欲寻点竹叶枯枝回来。行到左侧壑岸,见有一丛竹枝业已发黄,当是断落委地的枯竹,正好取用。走近一看,俱是折断下来的竹梢,堆积甚多,还有几根碗口粗的大竹,长俱六七丈,连枝带叶斜倚石旁,便随手挑折了些。刚往回走,见路侧竹枝竿竿修直,苍润欲滴,离地五六丈以上才见枝叶,交叉紧密。风来只听最上一层簌簌琼琼发为繁韵,下边枝叶却是静静地不见一点飘动。忽想道:“这么高大茂密的竹林,根深叶茂,交错丛生,性又坚韧,除非刀斧来砍,大风、野兽均不能使它断折。
  空山无人,那堆断竹枝怎样来的?即便是上面竹梢被大风刮断,也不会堆聚一处。尤其那几竿整的,断处极似拗折。这里离两老猩窟穴甚近,莫非又是二猩死前所为不成?”
  那地方相隔火堆不远,沿途修竹萧森,遮住日光,非近前不能见火。吕伟快要出林,方想到那堆残竹奇怪,忽听前面似有咀嚼叹息之声。心中一动,忙把手中竹枝轻轻放下,拔出身佩长剑,隐身大竹后面,探头往外细看。只见火旁站着一个独脚怪物,身材高大,满头半尺来长的硬毛,根根倒竖。突额大颧,凹鼻阔口,两边口角各有一只撩牙,掀唇如血,露出稀落落几枚利齿,甚是狰狞。这怪物通体蓝色,紧皮包骨,脚如鸟爪,其大如箕。两条枯骨也似的长臂垂几过膝。一手举着那条残余的剩鹿腿,横放口边咀嚼啃咬。
  同时圆睁着两只酒杯大小的凸眼,不住东张西望,碧光闪闪,骨碌乱转,似带胆怯神气。
  吕伟知是山魈一类,就此出去恐被发现,打算由林内绕出前面去喊灵姑。刚一转身,不料衣角被竹钩住,没有觉出,转身略快,将适取残枝全都带起,沙沙连响,不禁大惊。
  忙按剑停步往外看时,怪物好似怕人,也在闻声惊顾,看见人影,怪叫一声,独脚一跳,径往壑底跳落。吕伟见怪物独脚,只能跳蹦,不便行步,胆力顿壮。赶向壑旁一看,不见踪迹,那条吃残鹿腿也被带走。估量怪物窟穴就在对面壑底,必是被烤肉香气引来,窥伺已久,见人走开才来偷肉,闻声立即惊走。可知胆小畏人,空具恶相,无甚伎俩。
  即便来犯,看神气,凭自己本领纵不能制,也不致为它所伤。于是不愿大惊小怪去唤灵姑,意欲静以观变,看它还出不出。便将林中竹枝拾回,添了点火,坐在原处,目注壑底洞穴。
  待了一会,怪物果由洞口里出现,只略探头,看见上面有人,立缩回去。一会又忽出现,一瞥即隐,神态甚是滑稽。吕伟见状,心越放定。暗忖:“这类山精野怪,留着终为生灵之害,乘它气候未成,见人还怕之际除去,也是一桩功德。但这东西甚是滑溜,洞中黑暗,无法追入,非引它出来不易下手。”随即往后退了退,将头偏转,做出不经意的神气,暗中取出连珠药弩,紧握长剑,偷觑怪物动作。
  怪物连现几次,见人不去理它,好似胆渐放大。始而只在洞口探头向上凝望,终于现出全身。吕伟方回脸相看,怪物倏地一跳人洞。晃眼工夫,洞内飞起一物,落地一看,乃是先盗去的那只鹿腿,上面剩肉已被啃光,只余骨头,比洗刮还要干净。又隔一会,怪物才行跳出,手里握着一只带有毛皮的豹腿,一手指着上面,又跳又比,口里怪叫,不住发那叹息之声。跳了一阵,将豹腿向上抛来,落在火旁,怪物随往洞中跳进,又取了两枝竹竿出来,纵身一跳,独脚朝天,头下脚上,两手握竹,高出壑岸,凌空点地而行,做出许多可笑的花样,竟似欲讨人欢喜。
  吕伟看出怪物无甚恶意,觉着好玩,意欲等爱女、王渊回来同看,以博一笑,再作计较。哪知这山魈成精多年,力大无穷,因是生性多疑胆怯,喜怒无常,初次见人,尚在疑虑;又偷吃烤肉,初尝美味,馋涎欲滴,这些取媚行径乃是一时高兴,想吕伟将那只豹腿也弄得和先吃的一样,供它大嚼。及见豹腿仍在火旁,吕伟始终坐着不动,忽然发了暴性,圆睁碧眼,怒视吕伟,怪叫了一声,丢了竹竿,身子一翻便到上面,伸爪便扑。吕伟忙向右侧纵身跃起,朝怪物腰背间反臂一剑砍去,剑中怪物背上,觉着坚硬震手。暗道:“不好!”百忙中就势运用内功真力,手一挺劲,借着剑的回力,往斜刺里纵出四五丈。脚才沾地,正赶怪物怒吼回顾,未容追来,左手一扬,毒弩连珠而出,照准怪物口、眼、咽喉等处打去。不料怪物目光敏锐,箭来扬爪一挡,多半甩落。虽有几枝射中面门、咽喉,也似不曾射进,一一摒落在地。吕伟心方骇异,怪物又用那只独脚一跳两三丈高远,追扑过来。
  吕伟仗着武功精纯,怪物只有一脚,跳是直劲,易于闪避,便将平生本领施展出来,围着怪物纵前跃后,闪转腾击,得手就是一剑。因见怪物身坚似铁,剑砍不进,又不知何处是它要害,因此剑剑都是运用内家全力。吕伟功力精纯,剑又锋锐,便真钢铁也应手立碎。那怪物表面上看去好似不曾受着大伤,实则够它受用,像肩、臂、腿、股等处受伤还不怎重,中有两剑正砍在腰肋上面,骨已内碎,怪物疼痛已极,不住怒吼怪叫,势更猛恶。吕伟见它连中十余剑重手法,虽似内伤,势转急骤,知是情急拼命。怪物比人力长,久恐难支,也就不敢多使真力冒险进攻。
  斗约刻许,怪物连吃大亏,想是看出对手持有器械的便宜,猛往壑底跳去。吕伟方以为怪物怯敌败走,不会再出,怪物已从壑底取了刚才两根长竹跳将上来,迎头打来,力猛竹沉,运转如风。吕伟剑短,只能闪避,竟到不了它身前,知不是路,这才大声呼喊。恰值灵姑赶来,见势不支,父女情切,老远放出飞刀,却将怪物惊走。
  灵姑因老父一身内功,多少年来屡经大敌,从未见他乏过,而今竟被怪物累得满头大汗,说完了话,犹是未停喘息,不由暗惊:“如若晚来一会,何堪设想?”忙扶他坐到火旁歇息。越想越恨,立意要将怪物除去。吕伟说:“怪物似是山魈一类,初次见人,颇有畏心,不知怎地忽然胆大来犯。除去固好,无奈日已偏西,洞太深黑,不犯深入涉险。如放飞刀进去,一个被它逃掉,又和白猩子一样望影惊逃,搜索不易。怪物首鼠两端,举止不定,可仍坐此不动,只顾烤那笋吃。能当时诱出来除掉更好,否则不去睬它,改日得便再来,终必伏诛,不必急此一时。”灵姑应了。
  四人等有好一会,眼看阳乌西坠,暮色将浓,怪物仍不见动静。侧耳林外,蹄啸杂沓,骚声大起,知是骡群都来饮水。只得准备归计,由牛子背了笋和鹿肉,一同起身,先绕到上次杀骡的大树林内,探头外看,骡、豹俱在塘边,各占一面饮水、泅泳,翻腾叫啸,情景仍和上次一样。吕氏父女不愿无故多杀,可是骡聚一处,如往猎取,势必成群来犯。那时它们一味猛冲,不顾死活,便用飞刀也未必阻遏得住,人还难免受伤,事太涉险。如要和那日一样,等它单只自来,又无此巧事。
  正想不出甚好主意,忽见斜对面丛树灌木中有一怪物出现。四人定睛一看,正是适遇山魈。灵姑大喜,手刚摸到玉匣,吕伟忙一把拉住,暗嘱稍后。并说:“相隔尚远,怪物必是擒骡而来,莫如等它再走近些,到了塘边草地,再行下手。”话未说完,那山魈动作真个迅捷无比,才从草里现身,独脚一跃,便到了一只肥健凶猛的大野骡身侧,一爪往骡腹下一托,便托了起来。那骡大惊,四蹄乱挣,回头便咬。山魈一爪抓向骡颈,就在那骡怒吼急叫声中连身跳起,飞也似往来路山坡上灌木丛中纵去。怪物初跳时,灵姑又要动手,牛子忙拦道:“小主人莫忙,这时打骡正是机会。”说罢,随取身上索圈、刀、弩,纵向林外。灵姑微一耽延,山魈已逃没了影子。
  豹群好似知道厉害,山魈才一现形,早吓得嗷嗷怪叫,四下逃窜开去。野骡却是同仇敌忾,闻得大骡惊痛急叫,纷纷回顾,见山魈托了一骡逃走,为首几只最大的首先怒吼追去。下余千百野骡立自水边掉头跃起,腾踔争先,跟踪追赶。蹄声踏地,震如雷轰,杂以吼叫之声,风起尘昏,山摇地撼,煞是惊人。顷刻工夫,蜂拥奔驰将尽,仅剩五六只小的落在后面冒尘急驶。
  这时忽听牛子高喊:“小主人,快放飞刀!”灵姑等三人知道牛子想擒杀落后野骡,因嫌林外尘沙雾涌,土气逼人,没有随出。闻言料有大险,不然不会这等喊法,忙把飞刀放出。银光照处,尘雾影中瞥见数十只豹子飞窜逃去。野骡被牛子套倒一只小的,另有一只倒在地下嗥叫打滚,吃牛子赶过去刺了一刀。被套倒的一只也在挣扎翻腾,无奈这等套法乃山人猎兽惯技,牛子更具特长,那野骡头和四蹄全被套中,越挣越紧,休想跳脱。骡虽走完,外面尘雾犹高数丈,灵姑收回飞刀。牛子知道三人怕土,先把活骡拖进林内,又将死骡脊、股上好肉割了几大块,跑来说道:“这些花豹真个狡猾,见野骡多时,不敢招惹,却装喝水,等在一边;待大群一走,却来咬那后头的,一齐扑到。我差一点没被它们扑倒。只吃它们咬死一只半大的。飞刀慢来一步,这只活骡也保不住。”
  灵姑见那野骡四蹄捆绑,躺在地下,足有常骡大小。因性太野,虽然力竭声嘶,兀是口中乱喷白沫,两眼圆睁,凶光闪闪,似要冒出火来。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对牛子道:
  “天都快黑了,我们有这么多鹿、骡肉,又掘了两大捆笋,还有一只小活鹿,回去已是难带,这野骡怎搬得过去?不如放了它吧。”牛子一想,果然野骡力猛,不比小鹿驯善,可以渡过峰去;所得肉、笋有好几百斤,实是难带。不禁恨道:“这野骡岁数小,我本想杀了割肉回去,因见还有一只被豹子扑倒,乐得有现成的,把活的带回去制服了,用处多呢。尤老头若在,也好帮个忙儿,偏他一去不来,不知到哪里撞鬼去了,真是恨人。
  只好杀了,割肉回去吧。”灵姑道:“骡肉足够吃的,何苦害它一条命?还是放了的好。”
  王渊也觉小骡可怜,不等牛子说话,过去便要解那绑绳。牛子拦道:“这个你放不来,一放开,它便寻人拼命乱撞,连踢带咬。要放也等我一个人回来放,把它引到山坡上去,好追大骡归群。要不,这里有怪物,又有花豹,放也是活不成的。”灵姑因骡群去处曾有山魈出没,恐牛子落后闪失,便道:“那样不妥,还是都在这里看你放好。趁它气没缓过来,快些解了绑索吧。”牛子道:“要解容易。”随将活扣一抖,骡便缓缓立起,身往后缩,两耳直竖,双目怒视牛子,大有得而甘心之势。牛子见状骂道:“你这东西真是找死!”说罢,手中腰刀向骡头前晃了一下,纵身便逃。那骡怒吼一声,四蹄蹬地,朝前猛冲追去。
  灵姑等三人正要捆扎地上肉、笋,忽听牛子失声惊叫,知又生变,忙将飞刀放出。
  追去一看,原来野豹虽被飞刀惊退,并未逃走,仍伏暗中窥伺,等人一走,又出来抢吃死骡,牛子出去恰好遇上。这些野豹生长山中,初次见人,有两只又被飞刀余芒扫伤了一些皮肉,不知人有多凶,牛子看见这么多豹子,也很害怕。人喊豹逃之下,小骡已追出林外。牛子识得骡性,回顾追急,快到身后,忙往侧一纵,放它冲过,一反手,照定骡后股砍了一刀背。小骡一味埋头向前猛冲,挨了一下,负痛惊窜,势更迅急,四蹄如飞,连跳带蹦,径往塘侧山坡上急驶而去,晃眼不见。
  灵姑追出,见十余只野豹已然逃走,也就不愿追杀,收了飞刀,同返林内。捆扎停当,由牛子背了肉、笋,灵姑和王渊一人背着一捆笋,吕伟牵着小鹿,又砍了两根竹竿以备应用,肩着一同上路。牛子在前,土渊居中,灵姑父女并肩而行。
  时已黄昏,吕伟说:“文叔这般时候不见归队,恐为山魈所伤,适才没有找他,心终不安。”灵姑道:“他久居山中,颇有阅历,想必不会;即便真为所伤,也是咎由自取。”王渊回头应道:“姊姊,我们曾在竹林里耽搁许久,许是他回来找不见我们,自回玉灵崖了吧?”灵姑答道:“这决不会。他知我们成心打野骡来的,要天黑才能回去,骡还未见,怎会就走?如真独归,灵奴还不来找我们么?”说时,已然快出谷口。
  王渊未及答话,忽听右侧崖上草树一响。吕伟听出有异,方喊:“小心!”猛瞥见一条长大黑影由上飞落,径扑王渊。灵姑自服灵药,目力极好,一眼便看出是那山魈,更不怠慢,忙把飞刀放出。那山魈本想将王渊连笋攫走,不料王渊近来日随吕氏父女练武,大有进境,一听脑后风急,不敢回顾,忙往前纵。山魈一把抓空,只捞着那捆笋。
  王渊纵时手已松开,山魈用得力猛,收不住势,身子晃了一晃,银光已经从后飞来。山魈知道厉害,怪叫一声,独脚一跳,便往崖上纵去。这次灵姑近在咫尺,如何能容它遁走,手指处,银光早飞向山魈身旁,拦腰一绕,斩为两截,由半空扎手挣脚飞舞而下。
  怪物因是死前惊惧挣扎,余力尚在,前段扑向崖腰,贴着壁间藤蔓、山石滚坠,激起一片喀嚓哗啦之声。落到中途,吃一盘老藤接住,晃了几晃,搁在上面。那下半身斩断时竟往前斜飞出老远,撞到对面崖石上,弹起老高,才往下落,势颇迅急。落处恰是一片污泥,噗的一响,泥浆飞溅,那只独脚端端正正直插向泥地里去,丈许长的残尸仅剩二尺许一段,树桩也似露出地面。腔中也有肚肠,轮困如结,不见滴血,只冒黑水,奇臭异常。
  牛子在前,闻警回顾,见是怪物,吓得丢下身背兽肉,往前飞跑,相隔泥地最近,连腥汁带污泥溅了一身。吕伟在后,又与前半怪尸落处相近,也溅了些汁在身上。灵姑抢前诛怪,恰与王渊同在中间,一点也没沾上。魈尸汁水腥秽已极,休说吕伟,连牛子部闻不得,各自据地大呕。灵姑忙赶向老父旁,将沾了污汁的外衣脱下。尚幸天气温和,汁水沾得零星,没透进里层棉袄。脱去外氅,倒好走路,毫不觉有凉意。牛子却是苦极,本穿得不多,满身汁水淋漓,连皮肉上都沾得有。急切间无水可洗,脱尽衣服,仍是臭秽不堪。所背兽肉因早丢下,不在怪尸落处,却未沾染。
  灵姑见牛子急得乱跳,笑骂道:“你这蠢牛,谁个叫你这样胆小的?不乱跑,该不会受这罪吧?尤老头说口外那水有毒,洗不得;再回到水塘,更多耽搁,又当野兽饮水之时,赶走它们也费事。还不背了肉快回去,一到湖边不就好洗了?莫非你上身脱光还不够,又想做野人么?”牛子无奈,只得忍臭将肉背起前行,一路干呕,气得连旧衣也不要了。吕伟还想用竹竿将适脱外衣,连牛子所脱衣服,一齐挑走,刚一走近,便觉恶心。灵姑道:“这衣服太臭,有水也没法洗。我们衣服不缺,做也容易,都已破旧之物,不用带回去了。”
  当下四人各自掩鼻而行,出谷上崖,才长长地吁了几口气。灵姑见老父不时恶心,便命牛子走前一些。又在崖上寻了几株香草,分塞鼻孔。随后四人来到峰侧,系好小鹿,牛子背肉先渡,等吕氏父女和王渊一一渡过,牛子再翻回去把小鹿背在后腰上,背渡过来。
  明星满空,时已入夜。众人来时原带有十枝石油浸过的火把,以备回时照路之用,因日里用它不着,便藏在峰侧隐僻之处,并用石块压好。不料这时往取,原石未动,火把竟少了四枝。牛子直说奇怪。藏时灵姑未在意,还当牛子带的只是这些。火把本做一捆束住,如为野兽、怪物所动,纵不全数取走,也有散乱痕迹。如今藏处未动,火把也成束扎好,定是记错数了。王渊却说:“取火把时,牛子只想取五六枝,尤老头说今日也许归晚,定要多带,这才添了四枝。我正在二人身后削东西,一点没有记错。莫不是尤老头先回来取走了吧?他一人要这么多何用呢?”吕伟也觉原束较大,不只此数。野兽要此无用;白猩子已然死尽,即便剩有一只小的,也不会只取四枝。再一问牛子,知藏处原样没改,只火把少了四枝,料是人为无疑。当下暗忖:“如此看来,文叔所为最有可能,他那宝藏许就在近处。只是昏夜茫茫,荒山辽阔,漫说无从寻找,且找之太急,转使生疑。不如点火起身,他如愿同回,望见火光,自会追来,或是出声呼唤;否则,只好听之。”
  牛子已点燃火把,老少四人分持起身。沿途无事,文叔也始终没有踪影。行抵大湖,牛子洗净上身所染恶臭,二次上路。刚入洞径,吕伟忽然想起一事,也没告知灵姑。回到玉灵崖,灵姑先伺候老父热水沐浴,通身换过。然后大家饮食安歇。当晚文叔并未回洞。
  次早起身,众人又饱餐了一顿笋和烤鹿肉、骡肉。吕伟对灵姑道:“文叔困处兽窟数十年,身世可怜已极。好容易遇见我们,才有还乡之望。昨日又失踪,一夜未归,吉凶难定。如其和早年一样,再为别的怪兽所困,在那里延颈待救,我们却置之不理,听其死活,怎问心得过?我向来宁人负我,勿我负人。山中过冬的事已然就绪,反正没甚忙事,总应寻出他的下落才好。”
  灵姑本性仁慈尚义,原恐老父后山有险,不愿前往。自从昨日两遇山魈之警,颇疑前言已验。加以老父近来脾气颇多执拗,尽管钟爱女儿,然话一说出,便非做到不可。
  再说文叔只是私心贪鄙,粗野可憎,尚不见别的过恶,如真被山魈擒去,困在洞底,也觉可怜。老父和他投缘,如不寻见下落,决不甘休。因想:“看后山情景,不似有人去过。只要无妖人在彼,多厉害的蛇鲁怪物也不是飞刀之敌。此番再去,只要跟随老父身侧,当无可虑。”想到这里,忽然心情一宽,笑答道:“我知爹爹放不下尤老头。按情理说,也该找他回来。不过他昨日走得可疑,像是安心要躲我们的神气。只怕他取藏宝时被山魈捉进洞去关起,脱身不得,那就苦了。后山地方太大,找不过来。别的东西害不了他,如若失陷,必在竹林对崖山魈洞中。此处如找不到,不是他避不相见,便是死了,再找徒劳,尽可不必。”吕伟道:“灵姑,你这话虽是有理,然天下事难说,也许他在别处。鹦鹉眼尖,飞得又快,多远都能查看,可连它一起带去。渊侄陪他父母守洞,就不必去了。王妻李氏因闻爱子昨日几为山魈所伤,也不愿其随往,闻言相助劝阻。王渊最喜随同灵姑父女出游,无奈两家尊长坚不令去,好生快快。
  当下吕氏父女、牛子三人一同起身。鹦鹉灵奴当先飞行,晃眼高出云表,不见影子。
  吕伟原因昨日少了四枝火把,想起以前文叔曾借取药为名,往峰顶二老猩窟穴中去了半日,回来却说药未寻到,疑心他不舍灵药,仍往峰顶,因爱女最恶人言行鬼祟,没有明说。这一料本料得不差,及至行前听灵姑一说,又觉爱女料得更有道理;否则,文叔如在峰上,即使上下需时,恐被人发现他背人行事,或是下时天晚不及赶回,次早也应归洞。再说深山大泽常有怪异,更易走迷路径,尽可设词,何以一去不回?于是息了前念。
  行抵后山途中,灵奴飞来叫说:附近一带俱已寻遍,连文叔昔日水洞故居也都飞过,也不见一个人影。只峰那边没去。灵姑因防山魈不只一个,还有余孽,便令灵奴飞空领路同行。吕伟闻报,更以为昨日料错了。
  一会到了峰前,仰望上面,奇石错列,古松盘郁,间以杂树,峰腰白云横亘如带,看不见顶。再看灵奴,业已掠着峰腰飞将过去。三人也就不再置念,相继攀藤,环峰而渡。三人下崖人谷,见昨日两段魈尸和吕、牛二人所脱污衣仍在原处未动,过时仍有奇臭,刺鼻欲呕,忙赶到水塘草地少坐歇息、不料方才坐下,却发现这里藏有一条曲曲弯弯的山沟,宽仅丈许。树底一片杂草已吃鹿群踩平,草树相连,杂以藤蔓,不到树下,决看不出。
  三人由藤荫下循径走去,见那山沟隐于地底,越往前越低斜。想来这是鹿群来往之路,文叔必是追鹿到此,迷路不归。心神一振,忙即顺路疾驰。行约三里,沟渠渐宽。
  再经两个转折,眼前倏地一亮,山沟也已走完,到了平地,面前是一片大草原,疏落落长着几十株树木。尽头处三面环山,峰峦耸列;来路一面断崖绵亘,高矗千尺。三人便由崖中央缝走出。崖左一带土层赤黑,草木不生;崖右不远却是林木森秀,连崖壁上都满生藤萝草花,绣壁青林,苍然欲合。
  三人因地势辽阔,正不知往哪里寻去,猛瞥见一缕淡烟由崖右林梢上袅袅飘出,因风摇曳。正奇怪荒山绝域,哪有炊烟:再定睛一看,杂草丛中,还种着几处青稞、水稻,有的业已收获,有的仍任它长着,叶已发黄,共约十亩左右。东一片,西一片,零落散漫,杂乱无章,全不似个正经田家所为。方在纳罕,忽见几只大母鹿领着一群小鹿,由林内走出,径向前面草场跑去,经过稻田,并未停步啃咬。
  牛子道:“那树林里定住有汉客,也许是尤老头的朋友。主人先躲起来,等我跑去偷看一下,回来再说。”吕伟道:“既是汉人,同去何妨?为何鬼鬼祟祟偷看人家?让人知道了反而不好。”牛子道:“主人不晓得。好人除像主人这样,哪个也不肯丢了家乡,光身子到荒山野地里来住家。近年很出了几个坏人,多恶的事都做。后来山民受害的大多,明白过来,想要杀他们,他们偏好得厉害,不等下手,早已跑掉。这些人都是千方百计骗人害人、好吃懒做的东西,爱吃叶子烟,不像别的汉客爱干净。嘴却会说,各寨土话都懂,可恶已极。主人不许我们伤害汉客,自然不愿伤他们。这一见面,早晚吃他们的亏,还是先偷看一回的好。”
  吕伟闻言,尚在寻思,灵姑因文叔这一失踪,觉着人心难测,转不如山民知恩感德,尚有天良,颇以牛子之言为然。好在相隔不过半里以外,便于市望,闻警可以立至,便令牛子先往。自和老父觅一僻静之处,坐下等候。遥望牛子贴着崖脚,借杂草树石掩身,蛇行兔蹿,往前跑去。到了林外,先藏在一株大树后面,探头朝前偷觑。忽然手摸身畔刀弩,掩人林内,一晃不见。
  待有半个时辰,又有一群大小梅花鹿由林中缓步走出,跑向草原,与前鹿会合吃草,意态悠闲。牛子却不见走出。看情景,又不似林内有甚变故。灵姑近来一天比一天觉着牛子忠诚能干,甚是喜他;正不放心,要和老父说走至林中探看,忽见林内走出一人,手中执着一根长鞭,神态甚是野俗。两手抵腰,朝草原中嘘嘘叫了两声,鹿群中几只大的立时领头奔转,余鹿也多跟在后面,如飞往林前驰去。只有先出来的一群小鹿贪着吃草,不舍就走。那人立时暴怒,尖声尖气地怪叫,手里长鞭迎风挥动,呼呼乱响,两母鹿也急得四面兜赶,用头乱抵,押在小鹿后面,才赶了回来。
  快到林前,两老鹿同了一个最小的乳鹿落在后面,见那人气势汹汹,好似害怕己极,不敢径由身侧驰过,歪着个头,想要改道。那人早放过前头几只小鹿,将身一纵,便迎在大小三鹿前头,鞭随人到,先照准内中一只老鹿,刷地就是一下。疼得老鹿哟哟怪叫,一蹦老高,径向林内跑去。那人刷地又是一鞭,竟未打中,不禁迁怒于那只乳鹿,回手一鞭,哟的一声惨嗥,鞭中鹿颈,恰又缠住,那人顺势一抖,将乳鹿抖起好几尺高,连滚几滚,跌倒地上,爬不起来。那人见了,不但未动恻隐,反倒怒火越暴,口中怪叫,也不知咒骂些什么。跟着刷刷又是两鞭,打得那乳鹿嘶声惨嗥,满地乱滚,甚是可怜。
  另一母鹿看势不佳,已先逃窜,闻得乳鹿叫声,又赶了回来,在树后探头眼望爱子被人毒打,急得乱抖,只不敢出声走近。嗣见乳鹿痛极,声嘶惨状,实忍不住,猛然哟的一声急吼,蹿将出来,伏在乳鹿身上。那人原因老鹿避打先逃迁怒,见老鹿奔出代子受责,益发起劲,又嘘嘘怪叫了两声,随手挥动长鞭,连母带子一阵乱抽。嗥叫之声,惨不忍闻。林中群鹿自那人二次一叫,也都闻声驰出,隔老远聚立一处,见同类受人摧残,触目惊心,吓得通身乱抖,无一敢动。看神气,好似都受过凶人暴力训练,每次都是这样,稍不如意,便加毒打,所以那么怕法。
  灵姑见那人如此凶残,怎看得下眼去。刚要出声上前,那人倏地怪吼一声,将身朝前纵出丈许远近。脚才着地,两手一舞,便已仰面跌倒,不再动转。两鹿转折地上,已快打死。林中也不再见人走出。群鹿仍战战兢兢呆立在侧,偏头前望,似有惊奇之状。
  吕氏父女看出凶人业已身死,也不禁骇异。
  隔不一会,牛子忽从近处野草中出现,一面回顾,一面挥手招呼回去,意似不要现出形迹。吕伟料有缘故,便和灵姑退往山沟口内。等牛子掩掩藏藏跑到面前,一问,牛子便结结巴巴说道:“尤老头不在那里。树林里有一所靠崖的木楼,楼上住人,楼下一边是羊圈,一边是鹿栅,乱糟糟,又臭又脏,里面人大约不少,我先说的那几个恶人好像都在。我由崖上爬到楼房顶上,偷看偷听了一会,尤老头不在那里,也没一个人提起,也没看出尤老头被害形迹。只听出他们里头有两个会神法的头子,能发电打雷,刮风下雨,山都搬得走,昨早才走,过两天回来。鹿都是他们养的,我见鹿栅关着,除了先出来几只刚生小鹿,是他们放出来的,栅里头还有好大一群。我先不知他们那样凶法,想把鹿都放走,引他们出来追赶,好到楼里去查看一下。不想这伙恶人制得那鹿听话极了,只要出来一个,拿着鞭子鬼叫两声,鹿都吓跑回去。未后两老一小回得稍慢,看他那顿毒打。打鹿这恶人我也认得。正打得鹿起劲,又来了一个同伙恶人,不知甚仇,用手朝他一指,他跳了一跳就死了。主人们看见他是怎死的么?”
  吕氏父女虽然眼力极好,当时只顾看鹿挨打不忍,要上前喝阻,还未起步,不曾留意那人因何致命,也未见第二人出现,答说未见。牛子词色始渐从容,力说这伙恶人厉害好刁,文叔不在此地,附近一带都是他们地方,今天他又无故死了一个同伙,最好不再露面,免得生事。吕伟不知牛子藏有隐情,暗忖:“文叔昨日由此失踪,乃因他久与野兽同处,染了野性,见已得之鹿失去,自觉无光,苦苦穷追。鹿本恶人家养之物,怎肯容让?保不住寡不敌众,因而被害,或吃恶人掳去。所以那么喊他,没有回音。如他并非藏私、背己而去,那彼此患难之交,更其不能坐视。牛子看时倘有疏忽,怎对得起他?”想到这里,深悔昨日误信爱女、牛子之言,没有追寻,当下意欲亲往一探。牛子闻言大惊,再三劝阻说:“恶人厉害,万去不得;尤老头也决不会在那里。既不肯杀人,何苦惹下后患?”
  灵姑看出牛子词色有异,料有缘故。因听林内恶人尚会妖法,人数又多,休说老父孤身往探,便三人同去也恐照护不到,相助力劝。吕伟微愠道:“为父纵横江湖数十年,从无闪失,怎么你近来一天到晚老跟着我?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拦阻,好像有甚祸事似的。莫非俱有预兆,你不好说么?”灵姑见心事已被老父道破,不禁眼圈一红,几乎流下泪来。吕伟见她难过,好生怜爱,忙转笑脸抚慰。等灵姑把泪珠强忍回去,重又盘间,究竟为何这样多疑多虑。灵姑见老父温言抚慰,慈爱深厚,不忍实言,却反说道:“不是女儿多虑,只缘涂雷和陈太真二位师兄,说女儿到了莽苍山玉灵崖,不久便有仙缘遇合,无奈好事多磨,遇合以前难免有些灾难,嘱咐女儿小心,否则恐误仙缘。爹爹只女儿一个,倘出点甚变故,岂不忧急?所以遇事谨慎,过个一半年就无妨了。”
  吕伟知道爱女至性侠肠,胆大聪明,从小练就一身武功,什么阵仗也不在她心上。
  前者蛮烟瘴雨,万里长征,屡经险难,从未在意。未得飞刀以前,遇见那么厉害的妖人怪物,尚且视若无物,此时怎便如此胆小?虽觉眼下女儿的言行与平日相异,但见她星目红晕,潸然欲涕之状,又不禁疼惜。转念一想:“牛子为人粗中有细,近来更是灵巧,大约不至看漏。照他所说,文叔一点踪影都无,这类凶徒强横自恃,又在深山之中杀了人,决不还去灭迹。妖邪一流人物在彼,牛子那么张皇,可知厉害。”疼女儿的心重,也就不忍相强。灵姑乘机撒娇,拉了老父衣袖,说要回去。忙中有错,三人都未再往口外探头。脚程又是飞快,不消片时,便回到原来树林之内。吕伟挂念文叔,仍然不解,沿途仔细查看,连文叔的足迹都见不到一个,也就罢了。
  三人行抵草原,日已偏西。闻得林中骚动,回头一看,正是鹿群来此饮水。三人因见凶人打鹿时惨状,不肯再伤生害命,只往竹林内采了些竹笋,与牛子分持回转。那鹦鹉灵奴自离怪穴,便飞去不见,过峰时方回,也未叫甚话。
  当日无事。第二日便变起天来,阴云低沉,白日无光。草树却静静的,纹丝不动。
  吕伟知道这等天色,早晚间必下一场大雪,就此把山封住,想起文叔,好生不忍。尚欲趁这大雪未降以前,劝爱女再往沟外一探;或将女儿支开,独自前往。谁知灵姑昨晚背人盘问牛子,得了一些底细,知道老父再去有害无益;又闻山中大雪,降起来顷刻盈尺,道途不近,万一行至途中下起大雪,正值奇险之处,岂不进退两难?怎能放心老父去冒此风雪险阻?人更片刻不离左右,无法支开。加以没料天变得这么快,碧城庄还有些田事急须收拾,灵姑又直催同行,吕伟无计可施,一想明年春耕也极要紧,只得同了众人前往碧城庄。
  众人将明年应行备办的事一一料理,没采摘完的果实、蔬菜也都分别收回去,老少六人通力合作,忙到下午,差不多把事做完,同坐田场上饮水歇息。吕伟笑对众人道:
  “当前这些东西,再添几倍人也吃用不完。以后年年增加出产,又何止十百倍?几时想法弄点鱼苗菱藕,养在洞前溪中和后山大湖里,不久便有鱼吃。猪鹿牛羊更是越来越多,哪一样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等好地方却无人来,我真恨不能把天下穷苦良民都招来此地,一同享受才称心呢。”灵姑笑道:“女儿也常有这样想头,只是天下事不能两全。漫说他们只知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似此与世隔绝的蛮荒异域,非不得已谁也不肯前来;真要人多,内中再掺杂几个坏人,我们又不能安稳静养了。”吕伟道:“我和你心思不一样。你迟早会有仙缘遇合,我和你王家叔父、叔母、渊弟、牛子四人,还有你张叔父父子两个,是无此福分的。在自牲畜繁息,种谷山丘,没法消化,任其腐朽荒散,何如多招些人来,聚成一个世外桃源?课问晴雨,料理桑麻,岂不比这寥寥数人有趣得多?”
  灵姑自从屡得仙人示警,日夕悬念老父安危。难得寻到这等洞天福地,只盼老父康健安乐,常侍膝前,一日不离才好。求仙之念不是不切,但一想到老父高年,孤身一人处在这蛇兽怪异频频出现的深山之中,而王、牛诸人并不怎济事,心便冷了半截。闻言不禁触动心事,半晌没有回答。
  吕伟随笑道:“我看尤文叔倒是一个得力帮手。他这失踪奇怪,早知道这时雪还未下,我要找他去了。此事实叫人间心不过。我看明早天气如稍见好,我们还是到昨天牛子去的地方,不管他死活存亡,只查探这一回,聊尽心力如何?”灵姑知道老父性情言动,听出口气已软,反正本日不去,天也难望晴明,不愿当时违忤,似应不应地笑了一笑。牛子当是应诺,面容骤变,蜇向吕伟身后直打手势。灵姑怕被老父看出盘洁,露了马脚,忙借一事将牛子唤开,同去左近果林内,说自己既知此事,自然不会再让父亲前往,为何这等张皇?牛子闻言才放了心,坚嘱此事千万不可泄露。并说:“等过些日,天气如好,还当冒险一探。最好小主人也去,帮我一帮。”灵姑答应到时再说。
  说罢,王渊也赶了来,问说什么。灵姑笑嗔道:“小娃儿家,什么都有你份。莫非我们还有甚背人的话么?偏偏不跟你说。”王渊本想问牛子一句话,灵奴恰又跑来,姊、弟二人争逗灵奴为戏,就此岔开忘却。不提。
  原来牛子本是菜花墟山民,因汉活说得颇好,各种风俗语言也多熟悉,时常往来汉城做些交易,着实积有资产。中年妻死,遗下一女,名叫银娃,年才十六,生得鲜花也似。牛子情长,妻死没有再娶,最爱这个独生的女儿。银娃自视甚高,不愿嫁山民,屡次寨舞都躲开去,不曾得配。此时墟里恰好来了几个汉客,长相既好,嘴又能说,哄得无知山民十分信服。谁知那伙汉客俱是一些犯了大罪的逃犯,初来还不怎样,日子一久,无恶不作。为首一个名叫无鳞蟒林炳,年纪最轻,最是刁狡淫凶。他看上银娃貌美,百般设计,勾引成好。不久,又恋上另一山女。银娃找去,林炳反帮助山女将银娃毒打了一顿,银娃就此伤病气死。死前三日,才把这经过情形哭诉给牛子听,务求为她复仇。
  牛子听了,心肠皆裂。葬完女儿,便带了腰刀、毒弩去和林炳拼命。偏巧林炳这伙人积恶大多,全寨土人起了公愤,要捉来用火烧死。林炳仗着手眼灵通,事前得信,率了党羽逃往别的山寨。牛子恨极,把财产都给了人,只带一刀一弩,各地追寻。无奈林炳狡诈万分,所到之处,酋长都被哄信,牛子不但仇没报成,反而几次被陷害。虽然林炳等久而故态复萌,依旧存身不得,牛子却白受了许多苦痛。因而怨毒仇恨,日深一日,辗转追寻了好些年,林炳等也恶迹昭彰,走到哪里都容身不得。这日,牛子忽在别一山寨前遇到林炳一伙。自知众寡不敌,忙向当地酋长密报,率众搜擒,竟未找到,由此便失了踪迹。牛子宿恨多年,竟没再听人说起。日夜祷告女儿显灵,好歹手刃仇人,才称心意,始终无应。暗忖:“仇人是逃犯,不能再回汉城,许逃到荒山潜伏也说不定。”
  只是孤身一人,无法深入,又不知准在哪里,只得记在心里,无计可施。
  牛子自随吕氏父女人山,随时都在留神。昨日一见那林外田亩,便疑仇人在彼潜伏。
  赶去一探,仇人林炳和手下几个恶徒,一个也不短少,最怪是尤文叔也在其内,俱在搂中抽叶子烟,叫嚣不已。他暗忖:“这伙人都会武艺,下去必非敌手;如唤灵姑相助复仇,又恐弄巧成拙,仇更报不成。”一眼瞥见楼侧鹿栅,猛生一计,由崖上溜下去,偷开栅门,放出鹿群。牛子初意林炳是头子,未必能够引出,姑且试试。不料林炳近年已因性情暴烈,众心背叛,虽还不致反主为仆,却已早失威信,新近众人拜了一个头子,谁也不再听他支使。恰当值期,天网恢恢,居然引了出来。牛子大喜,忙从崖上绕到林前潜伺,林炳正把鹿唤回毒打。牛子怒火中烧,再也忍耐不住,咬牙切齿,低唤了三声“银娃”,突从草里发难,照准林炳咽喉就是一毒弩。牛子这箭共是三枝,以前常用毒药淬炼,专为复仇之用,一向藏在箭兜以内,端的见血封喉,比起常用毒箭厉害得多。
  林炳中箭以后,瞥见仇敌,又惊又怒,连忙狂吼扑去,人还未到,便已毒发身死。
  牛子本意将仇人头切去,猛想起主人屡次告诫叮咛,不许伤害汉人;再者林内还有不少恶徒,难保不闻声追出,那时寡不敌众,非吃大亏不可。即便主人望见赶来相助,自己杀人在先,这些恶人都会说谎,自己一定和从前在山寨寻仇一样,有口难分,自受苦处,一个不好,还许给仇人抵命,岂不冤枉?心里一虚,吓得往回就跑。牛子先拿不准吕氏父女看见与否,着实心慌。及听吕伟说是未见,只要亲往查看,以为汉人终帮汉人,何况文叔又与恶徒一党,双方见面,决无幸理,便极力劝阻,吕伟又不肯听。尚幸灵姑看出他词色有异,料非无故,相助将吕伟劝回,心才稍放。后来灵姑背人盘间,牛子不惯作伪,据实说出。
  灵姑本觉尤文叔是个无品无义的人,又听说和众恶人是同党,深知老父任侠好义,又极爱群,如知此事,非与文叔见面不可。此后文叔呼朋引类,妖人恶徒相率齐来,早晚是个后患。就这样还恐文叔自己回转,如何还去招惹?不过文叔为人贪鄙,洞中尚有他所携来的许多金沙、皮革、药材等值钱之物,既与恶徒同党,怀有二心,当初何苦非都取回不可?要是与恶徒素昧平生,初次相识,如为他计,尽可借口迷路,或遇甚事,次日回洞,不论明取暗运,将所存东西弄走,再私投恶徒合伙,岂不比较好些?何故这等走法?令人不解。自己还恐牛子话留不住,说走了嘴,哪肯再放老父前去。
  灵姑当时嘱咐完了牛子,回到田场,见王渊引逗着灵奴,竟跟在身后,暗忖:“昨日灵奴事前飞走,直到归途才见飞回,好似曾往恶徒林中窥伺。”欲命它前往一探,偏值大雪将降;如等雪后放晴,又恐妖人回林,遭了毒手,好生委决不下。灵姑只顾疼惜灵鸟,不愿使它冲寒冒雪,却伏下一场隐忧。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老少诸人见天降雪沙、转眼将要下大,时也不早,好在事已办完,只剩未一批应带去的东西,为数不多,略一归拢,便即起身回洞。走到路上,雪便飞起片来,四外暗云低压,山原林木都被雾气沉沉笼罩,看不见一点影子。再走几步,雪势越盛,微风不起,雪片又大,参差疏密,到眼分明,悄没声地落到地上,比起有风之雪,倍觉雄快,晃眼之间,地皮便蒙上一层白。众人赶到崖前转角之处,共只刻许时候,雪厚已有二寸,到处都成了玉砌银装。山中地暖,虽交冬令,绿叶未调,繁花在树,只树梢和四围旁枝薄薄蒙上一层雪,余者仍是花萼相交,含芳竞艳,迷离缤纷,耀眼生颖。间有小枝柔干不禁雪的重压,跟着往下一沉,积雪自坠,一声细响,颤然振起,重又做雪抖秀,露出枝头花朵。鸟都藏在密叶丛中,酷寒将至,似未知觉,虽只尺寸之地,犹自在里面穿梭跳跃,不肯安静。崖侧广溪中寒流呜咽,带雪而飞,水声汤汤,更显雄奇。对崖草原茫茫一白,稍近一点的奇石怪峰,凭众人练就的目力,也只略辨出数十百座白影子,巨灵也似,静荡荡巍然位列于银海之中。
  灵姑见了这等风景,不禁停了脚步,呆望起来。正望着一株新近缀满繁花,山民唤作山儿的大树发呆,王渊忽从前面跑来,高喊:“姊姊,你在这里发呆作甚?我们洞前的景致好得多呢。那些梅花,就这大半天的工夫,都快开了。伯父叫我喊你回去,把昨天吃剩下的鹿肉、骡肉帮着片好,取出罗银送的花儿酒,要赏雪取乐,还不快走。”灵姑笑应着要走,王渊又道:“姊姊莫忙。我们玉灵崖景致太好了,你这样走去,先看完了再吃,还不大妙。我想平日就你一人出力最多,今天让我来服侍你。姊姊先把两眼闭上,不要看,我牵着你走。先到洞里头陪伯父、爹娘说笑,我还有个好主意没对大家说。
  等我和牛子铺排好,再请你出来,管保你夸好,有趣得很。”灵姑笑道:“我不信,你又闹什么鬼?”
  王渊见灵姑不信,便拦在前头作揖打躬,直叫:“好姊姊,我从不会说谎,好歹依我这一回吧。”灵姑被他闹得无法,只得笑道:“依便依你,做得不好,要受罚的。”
  王渊喜道:“这个自然。”遂叫灵姑把眼闭上,随用手去牵。灵姑道:“哪个要牵?我自己会走。”说罢,果将双目闭上,绕过横崖,往玉灵崖洞中走去。王渊先见洞前靠崖一面石笋林立,竹树颇多,恐灵姑撞上,紧随身侧,只顾指说招呼。不料灵姑心细路熟,一点也没磕碰。王渊反因顾了别人,忘了自己,加以那雪越下越大,数尺以外便难辨物,一不留神,踹在树根上面,几乎绊倒了两次,引得灵姑吃吃直笑。王渊不好意思,行抵洞门,便唤了牛子一同跑去。
  吕、王诸人已先回洞,正在安置田场上取回来的东西,见灵姑走来,笑问为甚耽搁。
  灵姑一面抖身上的积雪,一面笑答:“我看崖前面雪景有趣,多立了一会。渊弟说爹爹喊我,要把花儿酒取出来烤鹿肉吃,大家赏雪,是么?”王妻笑道:“适才我们在说着玩,这么好大雪,原该弄些好饮食赏雪。偏生天晚,事情又多,我们虽不想封洞过冬,到底天气难定,外头场坝上还有好些东西,总是收拾起好,免得冻压坏了,明年做起来又费不少力气,忙都来不及,哪有这闲心?再说到处白花花,什么也看不见,真要赏雪,也等明早天晴雪住以后,还说今天事由他办。人手本来就少,又把牛子喊走,真调皮呢。”
  吕伟接口道:“我们自来洞中,尚是头一次遇到这样大雪。连我们大人都觉高兴,何况娃儿家。好在收拾得差不多了,洞外又没有甚要紧之物,凡怕雪压的,牛子适才已收拾到旁边小洞里去了。忙这半天,大家都有点饿,乐得趁天将黑,热闹一会。这题目出得不差,由他去吧。”王妻笑道:“大哥哪里知道,渊儿妄想灵姑日后携带他成仙,着实巴结呢。只要他姊姊一说,便记在心里。这还不是灵姑前晚说天色发暗,要下场大雪,饮膺赏雪多么有趣这几句话引起头的么?自打昨日你们一走,他就在梅花林里走进走出,又拿了些竹竿、芦草,把他爹偷偷找去帮忙。只不让我进去,一到林外便磨缠着,把我挡了回来。直到你们快回洞时才住,手上还扎了两根刺,一身的泥土。我问他爹,说已答应了他,要到下雪才叫人知道,不肯明说。凑巧今早就天阴,喜得背人朝他爹乱跳。这时定和牛子躲在梅花林内,不知闹甚故事呢。”
  灵姑见王守常含笑不语,想起今早欲往梅林看梅花开未,吃王渊拦住说:“伯父一个人在洞里坐着想心思,许又是要往后山找尤老头。”听后便赶回劝慰,没有入林,不久便往碧城庄。原来他在梅林里有了布置,想等雪降梅开,出人不意,一同作乐,博自己的喜欢。因而想起:“他小小年纪,志气却高,老恨不得异日随同学道。唯恐自己不肯携带,或是不为援引,日常相处,无一事不勉徇己意,体贴入微,用心可谓良苦。无如王叔父只此独子,爱若性命,必不舍他远离膝下。自己是否违亲学道,尚在未定之天,暂时怎有余力为他人打算?还有张远,也是向道心诚已极,此时深山侍父,不知病好也未?何时才能同聚?”想到这里,心中一乱,还没顾得答话,王渊已经顶着满身雪,头冒热气,喜跃跑来。
  王渊进门先喊:“姊姊,我安排好了。爹、娘、伯父,快把酒带了去吧。吃的和刀叉,牛子已拿去了。”王妻忙赶过去,拉着他小手,一面为他抖雪,一面笑说道:“你看你,忙得这样儿。你的心事我已对姊姊说了,她和你亲骨肉一样,一旦成仙,一定传授你的。看你这双手都冻红了,还不烤一烤火再走。”王渊圆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目急问道:“娘把昨天我做的事也说了吗?”王妻笑道:“我又没到梅林去,哪个说了?”
  王渊不信,拿眼直看。灵姑已猜料八九,成心逗他道:“渊弟,不用婶说,我有仙传会算,未卜先知。你那梅花林里,一定有个竹竿茅草盖的亭子,紧临着崖口一面,对不对?”王渊嗝着小嘴,咕哝道:“娘还说没说,姊姊怎么知道的?把我闷葫芦都给打破,这还有甚趣味?我知道爹一定没说,还是爹爱我多些。”灵姑抿嘴直笑。王妻慌说:
  “娘真地没说,这是你姊姊哄你的。”
  吕伟见两小儿女逗口,愈显天真可爱,笑道:“渊娃,灵姑诈你,你也信她?知道不知道,还不是一样?”王守常也笑道:“呆娃,你本心是为什么,只顾说这些闲话么?”王渊才觉出众人一个没说起走,又高兴道:“娘快些走吧,火早升起了。那里风景好得很,今天梅花也给我们凑趣,开了总有一大半。吕伯父,你老人家叫姊姊走呀,她还坐着不动,有多急人呢。”吕伟便叫灵姑取酒。王渊道:“娘取去吧,还拿佐料呢。
  我和姊姊先走。”王妻笑应起身。
  灵姑随了王渊走出洞外,见地上积雪已有四寸,雪势却小了好些。牛子正持竹帚走来要扫洞前积雪,灵姑忙拦道:“你真俗气,这好的雪,留还留不住,扫它怎的?有这闲工夫,不会把你昨天说的滑子给我做几副出来,明天滑雪玩多好。快跟我们吃肉去吧。”牛子随走随笑:“这雪且下不完呢。这时候刚下倒不很冷,今早明晚风一起,全都冻紧,再想扫就扫不动了。要是厚上几尺,不闭洞,太冷;一闭洞,休想开它。只有趁雪下得小些,随时扫开,好歹把洞口留出来,进出好方便。被雪关在洞里,要等明年春暖雪化才走得出,吃、拉都在洞里,那味道我尝过,实在不好受用。小主人又爱干净,定过不惯。吃完烧肉,还是让我破出一夜工夫,随下随扫,莫被雪封住了呀。这里天气说变就变,不早打算,到时没法呢。”灵姑闻言,果觉寒意渐添,便答道:“你既知道,就由你做。最好雪住时不要扫,免得雪泥相混,乌糟糟不好看。”说时回顾洞口,吕、王等男女三人也携着酒壶、竹篮踏雪走来。灵姑方欲停步相待,忽闻一股幽香沁人心脾,侧脸一看,已到梅林前面。王渊早当先跑了进去,又跑出来,跳着高喊:“姊姊,快来呀!”又骂牛子:“你这老牛,有话不会到林里来说?天都不早了,偏要在这时候唠叨。”
  那梅林在玉灵崖右偏临壑一面,多半俱是千百年以上之物。先前不过什余株,因灵姑极爱梅花,山居之暇,见梅林树均巨抱,老干拗谬,自成异态,疏密相间,形势佳绝,恐树少,开花时不甚繁盛,又和牛子从附近移植了几株小的。不料种上一看,原有老梅好似天造地设,各具奇姿,不能增减,加上几株,大小不称,反而减色,移向崖腰上面,虽觉好些,.又嫌其少,稍闲便去物色移植,不久添上百十株,崖腰上下全都布满,恰把空的一面补上。未开时还不怎显美观,这时差不多全都开放,又均是罕见异种,花大如杯,绿萼素心,琼英紫蕊,叠瓣层台,无不毕具,衬以老干虬枝,倍增古艳。林中地本平坦,唯独倚崖一面多出一块怪石,长约五六丈,高仅丈许,后尾与崖相连,到了前半渐大渐高。首部高达两丈,约有三丈方圆,上丰下削,通体棱角峻赠,孔窍玲珑,仅由石脊可以上下。石顶却极平坦,正当崖梅之下。王渊所建茅草亭便在怪石顶上。”
  灵姑仍等吕、王三人走到才行同入。还未近前,便见梅花林中云骨撑空,一座四角茅亭翼然其上,形胜天然,俱都赞好。王渊听众人夸他,益发高兴,接过王妻手中竹篮,飞步先往石脊上跑去。石上早由牛子扫出一条雪径,众人到时雪忽停止,适下的雪刚好把扫过的石上薄薄盖上一层,没有丝毫污痕。所有梅树上面一层,积絮堆棉也似,各因形势,高低错落,顶着一团团的白雪。雪下面的旁枝低干却是万蕊千花,凌寒竞艳,一阵阵的暗香袭人,令人心清神怡。
  老少六人相率同登,到了亭内一看,那亭乃是四根粗大毛竹插在原有石缝和现凿成的石眼以内,另用竹和茅草制成一个伞一般的亭顶,架在上面。虽是急就之章,却做得十分结实高敞,不易塌倒。亭内还用石块堆了一个火池,还有一副烤架,六个尺许高的短木桩,一条备来片肉和堆放东西的木案,一角堆着不少松柴。除酒和糌粑、锅魁、佐料是后带去的外,一切肉食用具,无一件不料理清洁,先期备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冒雪吐寒芳 万树梅花香世界  围火倾美酒 一团春气隐人家
 
话说六人围火坐下,吕伟见王渊如此精细周到,好生欣异。笑问道:“渊侄,这些事都是你备办的么?小小年纪,这样细心,真难得呢。”王渊笑嘻嘻答道:“我一个人怎做得来?这亭子是爹爹帮着盖的。这些东西,昨天伯父、姊姊没回来,我就偷偷弄好了。片肉、升火、扫雪,都是牛子,他也做不少事呢。主意我出罢了。”灵姑抿嘴笑道:
  “我说呢,两丈高的竹竿,插桩容易,爬也能爬,要凭你一个娃儿家,把这亭顶架上去,还搭那么厚的茅草,又扎绑得这样结实,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原来还是大人帮忙啊。”
  王渊急道:“按说我爹爹也没帮甚大忙,就帮我打了两个石眼,拉了一回绳子。我因图快,在下面做好顶架,四角系绳,用木滑车拉到顶上。再爬到竹竿上去,安装捆扎,然后铺草。除了须两个人两边拉绳外,别的都是我自己干的。不信你问。”吕伟知王渊好强,便说灵姑道:“这真亏他,主意也想得好,比你细得多呢。”王渊忙改口道:“我怎比得了姊姊?不过她总不爱说我好,真怄人呢。”灵姑笑道:“说好要挂在嘴上么?
  我几时又说你不好过?”王渊道:“说我不好,我也喜欢。就因这样不好不坏,才叫人生气呢。”
  王妻笑道:“你姊姊刚还夸你能干,莫非一天到黑都夸才是好么?天不早了,大家各看景致,由我和牛子烤了肉来同吃。明晚再做几盏灯挂在梅花树上,不更好玩么?”
  灵姑首先抚掌称妙。王渊更恨不得乃母当晚将灯做好。灵姑道:“就是你一人猴急,什么事都等不得。”
  说时牛子已把鹿肉、骡肉挂了许多在铁架子上,被松柴火一烤,立时吱吱乱响,肉香横溢。王妻一边用长竹筷翻着架上烤肉,一边又把锅魁放了些在火旁烘着。笑道:
  “快趁新鲜,一冷就不好吃了。”众人本觉腹饥,大雪之后又新增了几点寒意,老嫩肥瘦,各随所喜,用竹筷拣了熟肉大嚼起来。
  灵姑先给吕、王等三个大人把酒斟上,剥了十几粒松子。然后挑那极薄的瘦鹿肉,蘸了佐料,烤得焦焦的,夹在锅魁以内,用左手拿着,右手提着一个小酒葫芦,缓缓起立,走到亭下石脊上面,对着那些新移植的梅花细嚼微饮,尽情领略起来。这时崖腰上数十本红白梅花多半含苞乍放,百丈香雪,灿如云锦。灵姑天生丽质,身容美秀,仁立其间,直似天仙化人,遗世独立,比画图还要好看得多。亭中请人,除牛子一手持着盛满青稞酒的瓦壶,一手乱抓烤肉糟粑,不住狂吞乱嚼,无心及此外,见了这等人物景致,俱都赞绝。王渊首先心痒,也用锅魁夹了些烤肉,纵到石脊上去。
  灵姑见他赶来,笑道:“这里梅花都聚在一起,虽然繁盛好看,还不如原有的那些老梅清奇古艳,姿态无一相同,却各有各的妙处。不过雪太深了,你不会踏雪无痕的功夫,踹得稀烂一大片,还湿了鞋子受凉,教婶子担心费事。你就在此,由我一人去吧。”
  王渊道:“姊姊,你也大小看人了。自你那日说了我几句,我无早无夜都在练气功,为想叫你希奇,没当你练。适才进林时,我已试过一回,虽有一点迹印,也是极浅。你让我去吧。”
  灵姑原因王守常夫妻本领平常,已届中年,难再进步,深山隐居,随时须防蛇兽侵袭,张鸿父子又不知何时才来,万一仙缘遇合,连老父也同去出家,丢下他一家三口和牛子四人,遇上厉害一点的东西,便无力抵御。难得王渊好强,老父每次传授,都是一点就透,只恐聪明人浅尝辄止,不肯下那苦功,因而故意拿话激他。一听说他已将踏雪无痕的轻功练到不致雪随足陷的地步,高兴已极。笑道:“你才学了不到两月,就练到这样子么?我倒要看看你的深浅呢。”王渊笑道:“要说功夫,自然比你差得太远。不过走还勉强,要叫我停住就不行了。你怕弄脏了雪,我也有法子,反正不叫你讨嫌就是。”灵姑知道立雪不塌,连老父近年也未必能久,何况下的又是新雪。便道:“那个自然。真踏上几个足印也无妨,只不要弄得到处都是痕迹就好。我还给你一个方便,未走以前先给你指出地方,到了许你随便站住,雪踏散了也不算你的错。”
  王渊好胜,又想讨灵姑喜欢,口虽答应,心中另有打算。随将手中剩的锅魁抛给牛子,告知吕、王三人,说要往梅林内看花,就便试练轻功。灵姑又夹了两块锅魁带上,然后一同纵落。王渊在前,先顺原来雪径行走。灵姑晴中观察,见他用极短的促步急走,身子笔挺,两肩微微起伏,头也不回,知在暗中运用轻功,借这一段雪径把气提了上来。
  就这样还未施展全力,双脚踏到雪上已无甚声息,脚印也越来越浅。便鼓励他道:“你说的话果然不假。你此时不要答话,可由前面石笋当中穿出去,不要停留,先把那些梅花树全都看到,未后再绕到右边,在最大的一株梅花树下住脚,就有功夫了。”王渊把头微点,再走几步,突然脚尖点地,往前微蹿,同时把真气匀好,往上一提,径由石笋中穿出,踏上那玉积银铺,但平无垠的新雪上去,灵姑紧随在他身后。二人都是双肩微微起伏,两掌心不时下按,以本身真力真气相抵相借,在数十株梅花树下穿梭也似往复绕行,疾驶如飞。灵姑功夫、禀赋都高,自无庸说。便工渊踏过的雪上也只浅得不过分许痕迹,若不是有心细看,直看不出留有脚印。二人目迷五色,鼻领妙香,株株悔花俱都绕遍。
  那停步所在,乃林中最古老的一株梅花树,树干粗约两抱,高约四丈,不知何年被风吹折,由离地丈许处倒折下来,断处又有些连着。上半截整个横卧地上,靠地的一面多插入土内,年深日久,全数生根。上半老枝之外又茁新枝,开花最是繁盛,虬干委地,蟠曲轮园,夭矫腾拿,上缀繁花,远看直和一条花龙相似。树权间却有不少空隙,可供坐立。那断的地方本有一个旁枝未被吹折,自树断后,去了一边挨挤,渐渐向上挺生,由斜而直,高出原来断处丈许。千枝万蕊,四下纷披,恰好成了一座锦盖花幢,张在龙的面上。花是红色,未开时绿叶浓荫,望若苍龙,已极飞舞欲活之致;这时万花竞放,白雪红梅,相与吐艳争辉,再加上幽香馥郁,沁人心脾,更成奇绝。
  灵姑方在称妙,王渊走着走着,倏地两臂一振,身子凌空直上,轻轻落在树枝上面。
  灵姑见他用的是本门轻功中独鹤冲霄之法,老父传他不过两月光景,居然学会。最难得的是用悬劲,凌虚拔起地上,并未留有多少雪迹,竟比自己当年初练时成功还快。如非亲见,真不敢相信。心中暗自惊奇,也跟踪纵上树去。
  王渊在树干上择了一个横枝,将雪拨掉,笑唤灵姑道:“姊姊,我们坐在这里赏花赏雪有多么好,偏天又快黑了,叫人不能尽兴玩一个痛快,吃的也没带来。”灵姑笑道:
  “明早再玩不是一样?也没见你那么忙的,一说走,只顾显本事,什么都不顾了。你看,不但我的饮食,我连你的都带了一份来,拿去吃吧。”王渊已看见灵姑左手拿着酒葫芦,右手拿着两大块夹肉锅魁,先把锅魁接过,涎脸央告道:“好姊姊,我已吃了半饱,这会身上有点冷,肥你那酒给我喝一点吧。”灵姑微嗔道:“只有跑热,还有跑冷了的?
  明明贪嘴说谎,偏不给你酒吃。”王渊仍然不住地央告。灵姑又嗔道:“我向不和人同吃东西,要吃,你都拿去,连这葫芦也不要了。”
  王渊怕她生气,才忙道:“姊姊嫌脏,我不要了,只吃锅魁吧。你不吃酒多没意思,还是你吃吧。”灵姑扑哧笑道:“我吃不吃与你什么相干?你自己吃不一样有意思么?”
  王渊道:“我也不知怎的,只觉姊姊喜欢,我就高兴。顶好一辈子常跟着你,不要离开一步,无论叫我做什么事,都是甘心的。你二天真要成仙走了,我会哭死呢。”灵姑喝了两口酒,笑道:“天下哪有聚而不散之理?你也太爱哭了,一点丈夫气都没有。说得怪可怜的,这点酒给你吃了吧。”王渊把酒接过,喝了两口,递给灵姑。灵姑说:“所剩不多,这花儿酒一点烈性都没有,吃多无妨,你都吃了吧。”王渊把酒饮干。
  二人坐在梅花树上徘徊说笑,不觉入晚,雪光返映,尚不十分昏黑。寒风却一阵紧似一阵,枝上积雪被风一刮,成团坠落,二人满身都是。遥望亭内火光熊熊,吕伟等四人围火聚饮,笑语方酣,不时随风吹到,依稀可闻。灵姑偶见脸前有一枝繁花丛聚,上面积雪甚厚,适才吃咸了些,有点口渴,便随手抖些放在口内,顿觉芬芳满颊,清凉侵齿,不禁心动。意欲把花上香雪扫些回去烹茶,偏没带着盛雪东西。王渊学样尝了尝,连声夸好。
  二人正商量要回去取东西装,忽然雪花飘飘,又渐下大,跟着一阵朔风吹过,寒侵肌骨,刺面生疼。耳听牛子粗声暴气高喊:“小主人,快回洞去,雪下大了。”回头一看,雪花影里,亭内诸人正在忙着拾掇一切食物用具。牛子喊了几声,便往下纵。王渊笑道:“这个蠢牛,雪下大了才有趣呢。这样忙着回去,关在洞里,有甚好玩?”灵姑觉着天渐寒重,亭中诸人那么慌张,恐老父有甚不舒服。再说天已向暮,再待一会景色更晦,也无甚意思。倒不如回洞做好雪具,明日拿了应用东西,连玩带收香雪,玩它一个畅快为妙。见亭火已灭,诸人已往下走,王渊犹自恋恋不舍,便嗔道:“你就这样老玩不够。天都黑了,又冷,还不回去帮牛子把雪径扫开,雪要把洞封上,更玩不成了。”
  王渊只得应诺。
  二人又择那些形状清秀的梅花采了几枝下来,分持手内,纵到树下。雪已越下越大,雪花飞舞,恍如浪涌涛翻。人在雪海之中,四外白影迷茫,相隔石亭不过一二十丈远近,竟看不出一点影子。一阵阵冷风扑面,寒气逼人。二人冲风冒雪,加急飞跑。到石笋转角处,正值牛子跑来,双方都跑得急,雪花迷目,如非灵姑眼快心灵,瞥见人影一晃,忙把王渊拉住,几乎撞上。灵姑见牛子急匆匆,满身积雪,头上直冒热气,忙问:“老主人呢?”牛子喘息答道:“老主人回洞了,走到路上,又叫我来喊小主人快些回去。
  这么大北风,一个不巧,立时封山。风雪再大一点,连气都透不转,就隔得近,也不好走。还有洞前的雪没有扫开,就说我们不会被雪封在洞里,到时也是费事。还是早想主意,把路留出来的好些。快回去吧,老主人们担心呢。”灵姑对王渊道:“你还要多玩一会么?还不快走。”说罢,三人一同急驰。
  三人行抵洞前,离二次降雪仅只刻许工夫,雪便增高了三四才。雪花足有鹅掌大小。
  先下积雪吃寒风一吹,立时冻住,新雪落在上面都带声音。入洞一看,吕、王等三人也刚回洞不久。随把梅花插在瓦瓶以内,各自抖了身上积雪,换了短棉小袄,拿着器具,一同出洞,冒着大雪,将洞前积雪铲出一片平地。挪去几块石头,洞口开大一些。另铲出一条通往小洞的雪径。那雪下了个把时辰,地上足有三尺多厚。等到事完,雪也停住。
  先前雪势太大,随铲随积,众人尽管努力,小径上的积雪仍有二三寸厚薄,成了一条雪沟。
  吕伟见入黑夜,雪势已止,吩咐回洞,看夜间雪降也未,明早再作计较。牛子道:
  “我们不打算封洞过年,还是多扫些好。这雪才下不多时候,就有两三尺厚,再下上一夜,明天就莫想出洞了。天冷风大,雪落地就冻住,更是难铲。多亏洞比地高,要不的话,明年雪化,非被水淹不可。就这样,雪太大了,化时还是要进水。趁这时候分出入来,在洞口筑上一条堤,雪化时水是由底下流,雪堆就比堤高,也进不来。”灵姑插口道:“你早不说,雪这样厚,哪里找泥上去。”牛子道:“泥土一点没有用,水一大就冲散了。主人先请回洞歇息,王大娘做点吃的。我会想法。”吕伟知他对这类事在行,便由他处置。命灵姑、王渊助他下手。自和王氏夫妻回洞歇息。
  牛子先去小洞内取了一捆粗麻,几大瓦盆青稞粉,又把尤文叔药囊内的松脂寻出几大块。拿到洞内,用滚水将青稞粉调成稠浆;麻剪成尺许长短,撕散抖乱;松脂火化成油。然后把以上三种东西同放在石臼以内和匀,臼旁置火,用杵力捣。又教灵姑用飞刀在洞口开出一道石槽,将日前准备重建碧城庄房舍新锯的木板搬来几块,横搁在石槽两旁,做一个四尺来高、半丈多宽的模子。然后把臼中带麻稠浆一层层倒下去,随倒随杵。
  快要平槽,又打下一排茶杯粗细的木桩,将臼底积麻狠捣一阵,抓起来用手扯匀,贴在浮面。除剩的塞在两旁石隙以内,各用铁铲向上拍打,一会便已光滑平整。只是湿气未退,仍用火力两面微烘,以防冰冻。一切停当后,三人又重出洞外,把洞口和小径上余雪扫尽。直到天气愈发酷寒,三人手脸俱冻成了红色,方始回转。
  时已深夜,王妻早将消夜做好。另给牛子备了许多酒肉,以作犒劳。把洞中火他添得极旺,主仆围火饮食谈笑,都同声夸奖牛子能干。喜得牛子咧着一张丑嘴,边吃边笑,兴高采烈,欢乐非常。王渊笑道:“你倒高兴,明早我们雪却滑不成了。”灵姑道:
  “你总像明天就不能过似的,老这么忙法。明日不行,后日再滑,不是一样?要被雪封在洞里,人都走不出去,不更闷么?”王渊道:“我不过这么说着玩。听说这里气候太暖,还恐天一晴雪就化了。照这冷法,真是日子长着呢。”牛子道:“山里头的大雪也常遇着,像今天这大雪花还真少有。看天气,今夜还非下不可。明天再看吧,没有一丈厚才怪。少时主人各自请睡,我还有事做呢。”
  王妻笑道:“牛子真忠心,更当不得几句夸奖。尤其灵姑要一说他好,恨不得连命都不顾了。”王渊道:“娘这话我有点不信。上次往水帘洞搜杀白猩子,看他怕得那个样儿。真遇厉害东西,比谁都胆小呢。”牛子笑道:“渊少爷,今天我没把雪滑子做好,你总是嫌我。我虽胆小,真有谁欺了我主人,哪怕隔着一座刀山,我也要把他杀死呢。”
  王渊笑道:“这我倒信,只是你那主人谁也欺负不了,恐怕你有力要无处使呢。”牛子听出王渊笑他说现成话,想答又答不出。
  吕伟颇爱牛子忠厚勤穷,见他脸红,有点发急,忙插口道:“渊侄说得不对,牛子实是忠心。休看上次害怕,那是他深知白猩子厉害,望影先惊。此物动若神鬼,又非人力能制,心有成见,所以胆小。真要我父女受人侵害,山民最重恩怨,他为义愤所激,决不惜命,莫把他看轻了。”灵姑也道:“爹爹的话一点不假,他的确有那毅力恒心呢。
  我们固然不会受人欺负,可是不论有多凶险的事,如叫他去,决不会畏难推辞的。不信,你二人就试一试看。”王渊原是无心取笑,吕伟父女一说,也就不再提说。
  众人吃完又略谈片刻,便即分别安睡。吕伟连催牛子去睡,牛子不肯,吕伟也只得听之。
  玉灵崖外洞本是一个极高大的敞堂,仅两边壁角靠里一面各有好些奇石竖列,孔窍玲珑。势绝灵秀。左壁石既矮又少,石后空处也不甚大;右壁石较高大,环列如屏,后面有好几丈宽大的空地。中层后洞石室虽多,但吕、王等人嫌它过于幽深,出入相隔太远,不便照料。中院和后洞都有坍塌的石壁和深不见底的地穴,更恐有甚差池,未敢入居。因有女眷,起居不便,先就右壁奇石隔出两间石室,作为吕、王两家卧处。左壁安排炉灶。牛子独居石后。如此算是略分内外。初来天气尚暖,都嫌石后阴暗,加上长臂族、白猩子几番侵扰,须日夜提防,因此除上妻独卧石后外,余人仍在外面睡眠。
  自从尤文叔来后,说起山中近二十年来无一年不降大雪,多暖和的天气,说变就变,顿成酷寒,初来一定难支,洞太宽敞,须要早为之计。吕伟因他识途老马,必然无差,忙率众人赶造,将没顶的隔断撤去,仍就原有形势,在右壁奇石后面建五间丈许高的居室。当中一间最大,中列火池,旁置桌椅用具,作为用餐和冬来围炉之所。余者占地均小,只放得下一两张床榻和两三件竹几木墩,仅供卧起之用。左壁也盖了一间厨房,牛子仍卧其内。所有安排陈设俱是文叔主意。山中木料、石块现成,取用极便,没有几天便即完工。
  灵姑、王渊向来嫌恶文叔,见天气温和,花木藤草经冬皆绿,俱当他言之过甚,尤其日里随他到后山兽穴几番往来搬运东西,忙上一天,晚来还赶造房舍;老父又性急,每至深夜才住,微明即起:心里都不大高兴。加以室小且低,逼窄气闷,除王妻外,连吕、王二人都未在里面睡过,两小姊弟更连进都懒得进去。近来诸人都有一张土人用的矮木榻,榻心是牛子用山中棕和野麻编成,铺上稻草、棉褥,甚是温软舒适。
  王守常武功平常,书却读得不少,两小姊弟夜间无事,便由王守常教读习字。文叔未来以前,火烛艰难,火架只能点些松柴油木,高置壁问照亮。时有火星爆落,不能在下面读书。来时所带蜡烛要留备缓急之用,为数无多,不舍得耗费。嗣由牛子伐取老松根下积脂,掺些兽油,熬炼成膏,用棉丝搓成灯芯,用灯盏点着。虽然明亮清香,但吕伟又不愿多伐千年老木,不令多制。两小均嗜文事,尤喜卧读,为就灯光,都把短榻移向灯侧。又各依恋父亲,连大人的榻也强移过去,并在一起。于是四榻相对,中间只隔一张桌子。
  当晚天气骤寒,土妻素日怕冷,早将石后火池生旺,才去安歇。其实余下老少五人,俱在雪中奔驰力作了好些时,一进洞来,并不觉冷。此时池火甚旺,畅饮之后,再一围火,哪还有什么寒意。夜深人倦,亟欲就枕,以为有借大火池近在榻前,盖得又厚,只须把火添旺,决不至冷到哪里去。安住已惯,石后小房只两间,没有卧榻,还得现搬卧具,俱想过了今晚再说。牛子尽管提说,当晚大风雪后还要加倍奇冷,众人却均未在意,各带两分醉意,头一落枕,便已呼呼熟睡。
  这时雪又下大,风却小了不少,牛子因受主人夸奖,益发卖力求好,灌满一壶新酿得的青稞酒,连同残余肉食放在火旁。雪势微住,便到洞外扫雪;下得大时,又进洞边吃酒肉锅魁,一边作工,做那两副雪具,以备明早博灵姑欢心,堵王渊的嘴。人毕竟是肉做的,牛子年已五旬开外,在风雪中苦累了一整天,通未怎么休歇,再加上独自熬累这大半夜,哪还能不倦。当他二次扫雪回洞,把两副雪具做完,藏入己室,回到火旁饮食时,瞥见池火渐弱,想加些石炭、木柴下去。谁知酒已过量,加之事完心定,顿生疲倦,加不多块,心神一迷糊,便在火旁地上躺倒,沉沉睡去。
  外面雪恰在此时大了起来,阵阵寒钊穿洞而入,凡沾水之处全都冻结,冰坚如铁,奇冷非常。众人睡得甚是香甜,池中余火虽经牛子加了几块新炭,火势略旺了一会,无奈天气冷得出奇,几阵寒风往里一倒灌,原有热气便被扫荡个干净,只池中余烬犹燃。
  四壁火把、桌上灯檠全都熄灭。全洞立似一座寒冰地狱,人怎禁受得住。先时众人也防天冷,盖得颇厚。初刮风时,外面冷极,被内犹是温暖,尚未警觉。不消多时,寒气便透重棉而入,直侵被底。榻上诸人睡梦中猛觉背脊冰凉,头脸针扎也似地痛,身子如浸入寒泉里一样。
  吕伟首先惊醒,随手一摸,寒裳如铁,到处冰凉,手足也都冻木,几失知觉,面目生疼,周身冷得乱抖。知道不妙,忙睁眼睛,脱口急喊:“灵儿快醒!”灵姑和王氏父子也同样冻醒。四人中只灵姑一人服过灵药,虽觉奇冷难耐,还不怎样,王氏父子已冻得不能出声了。灵姑听老父呼唤,一看洞中昏黑,他火奄奄欲灭,牛子睡在火侧,疑他冻死,又惊又急。知道天气酷寒,重棉之内尚且如此冷法,怎能使老父下地?忙答道:
  “爹爹冷吗?女儿还不甚觉得。池火快灭了,爹爹千万不要下床,女儿自会想法。”
  吕伟知道,不出被添火,人难禁受,出被更非僵倒不可,一时想不出主意,想命三人运用内功避寒,稍为活动血脉再下。灵姑惟恐老父先下受寒,已等不及,边说着话,边扯过被外长衣披起,纵下床来,只一纵,便到了堆积柴炭之处。见石油也都冻凝,急匆匆用铁勺舀了一勺,左手夹起几根粗大木柴,纵回火旁。先将石油往火里甩落,跟着放入木柴,又加了些石炭。那石油发火最快,点滴便有极旺火苗,这一倒下去,轰的一声,立时腾起五六尺高大的一团烈焰,木柴石炭跟着燃烧,榻前一带才有了几分暖意。
  灵姑站在火旁一边添炭,一边劝阻榻上三人等暖和一会再下地,免得冒寒生病。再低头一看,牛子倒卧池旁,已是坚冰在须,靠口鼻直似蒙了一层霜雪。只呼鼾之声甚微,不似往日那等洪亮,人却未死。一摸火池中的铜壶,恰巧壶下有堆余火被灰盖住未灭,水尚温热。忙倒了一碗,给牛子撬开牙关灌了下去。因恐骨髓冻凝,容易推折,不敢猛推,只得大声呼喊:“牛子快醒!”
  王渊醒来,见灵姑独自披衣下地弄火,心想挣扎下床相助,无奈身子冻得又僵又木。
  火旺以后,身上更抖得厉害,直说不出话来。没奈何,只得忍耐一会。这时听灵姑急唤牛子,猛想起母亲尚在石后小室以内,不知冻得如何。母子关心,一时情急,脱口喊了一声,什么也不顾了,把被一揭,纵下床往里就跑。牛子本能耐冷,又吃了满肚的酒,不几声便被灵姑唤醒,只是身子僵硬,不能转动。灵姑方想再给灌点热水,忽见王渊长衣未穿,往里急跑。想起王妻尚在室内,也着了急,丢下牛子跟踪赶进。一看,还算好,那几间小屋俱用老厚木板隔成,甚是严紧;王妻因为怕冷,酒饮不多,昨晚便觉出寒意,睡时曾将门关好,里外屋火池一齐生旺。在屋里睡的人虽仍觉冷,灵姑由外跑进,转觉温暖非常,与屋外有天渊之别。
  王妻早被惊醒,见爱子冻得那样,忙拉他到被窝里去暖和一会。王渊因自己身上冰凉,恐冰了母亲,执意不肯,径往火池旁蹲下烤火。心一放定,牙齿又打起战来。王妻唤他不听,又唤灵姑。灵姑道:“我倒不冷,等我去请爹爹、大叔进来吧。”说罢,回到外面。吕伟正披衣起坐,牛子也刚撑起。灵姑道:“爹爹、大叔、牛子,快去里面,大婶门帘我放下了,里屋火很旺,比这里暖和得多呢。”王守常闻言,这才勉强撑起,战兢兢与吕伟一同穿上衣服,走到石后小室中去。
  牛子虽然刚醒,周身疼痛僵麻,却不愿到里屋,仍随灵姑操作。二人先把里屋大小火池一齐生燃添旺,外面大池也加得火苗高起六七尺。王渊略为暖和,也出来相助,把床榻铺陈一齐移进室内。盛水只有两只大缸,幸还未破,但已通统结冰。三人不敢硬凿,只得冒着奇寒,把洞口冰雪凿些下来,盛入壶挑,又取些酒放在火旁,以备饮用。
  这一忙乱,天已大明,谁也无心再睡。王妻自吕、王二人入房,便在小屋内穿衣下地。等灵姑、牛子一切停当,才行走出。就池旁热水淘米,煮了一锅热粥,又取了些熏腊咸菜,大家吃饱,火也越旺,才都暖和过来。可是近洞口一带仍去不得。这时雪时下时止,牛子所做青稞堤冻得像一道碧琉璃相似,又坚又滑。牛子昨晚所扫之处,雪又积了二尺左右;未扫之处,高达一丈以上。
  王守常坐在火旁,望着洞口叹道:“想不到一夜工夫,天气变得这么冷,无怪人要封洞过冬。照此下去,恐怕我们就不封洞,也寸步难出呢。”王渊道:“那多闷人,洞口风大,我们不会做一个大门帘么?”王妻闻言猛醒,想起洞中兽皮、麻缕甚多,正可合用,便和众人说了。两小姊弟很不愿关在洞里,闻言齐声赞好,也不顾外面寒冷和大人拦阻,径和牛子一同踏雪往小洞中搬取兽皮。那小洞原是众人堆积食粮之所,文叔所存诸物也在其内,灵站已有数日不曾走入。到了一看,文叔所存物堆中似有翻动痕迹。
  但她想牛子、王渊常来小洞中取物,此刻又还要忙着查看牲畜有无冻死,因此心里虽然略动,却没开口问,吃别的事一岔,就此撂开。匆匆取了些皮革、麻缕,捆扎成卷,径往隔洞查看。
  藏牲畜的洞穴地势最为低下,钟乳奇石甚多,吕、王诸人就着当地形势,隔成许多栅圈。只是光景昏暗,入内须持火炬照路。以往每次入洞,牲畜见火,照例骚动欢跃。
  但这次三人走到二层,还听不见一点声息。王渊急道:“糟了!昨晚今早这样冷法,那几只小鹿、小羊一定冻死了,我们快看看去吧。只顾忙着扫雪,也没给它们想个法子。”
  牛子笑道:“只管放心,它们不在风雪地里,就冻不死。”王渊仍不甚信,持着火把,飞步赶到后洞深处各栅圈中一看,所有各种牲禽都做一堆蜷伏,挤在一起。看见火光,略抬了抬头,仍旧卧倒,更不再动转,竟一只也未被冻死。王渊喜道:“毕竟畜生比人耐冷得多。要都冻死,明年拿什么种田呀。”牛子道:“你哪里知道,这大小三洞只这洞又低又深,里洞比外面的地要低下好几丈,不但冬天不冷,夏天还更凉快呢。我也遇见过好几回冷天,今天这样还是头一回遇到。照这么冷的天气,什么东西都禁不住,明年雪化了看,不知有多少畜生冻死的呢。它们栅圈里放有好些草豆谷子,风刮不进来,决冻不死。我们又不封洞,隔两天看上一回,加点食水,点一个数,防它们怕冷串群,踢咬成伤,就没事了。”
  灵姑走过牛圈时,好像两只乳牛只见一只,因忙着查看鹿栅,没怎理会,此刻听牛子一说,便令当时点数。点完一算,乳牛竟少了一只,还短了两只肥大家鸡,两只鸭子。
  三人俱觉洞中牲禽除各有栅圈外,头两层也都设有栅栏,并无开动痕迹;附近又没野兽,冬眠之时,蛇蟒不会侵袭。若真有厉害东西,像白猩子之类,不该只少这两三只小牲禽。
  栅内积草也不见凌乱践踏。况且这样风雪奇寒,无论人兽,均不能来往,哪有丢失之理?
  好生奇怪。洞内地广,孔穴又多,三人找了老大一会没找到,想不出是何缘故。只得回转大洞,且等明日看还丢失与否,再作计较。
  吕伟听说丢失一牛二鸡,大为惊诧。王守常问雪中有无人兽脚印。灵姑道:“这雪时下时止,就有脚印,也被雪盖上了。昨晚今早这么冷法,我看人不能来,蛇更没有;要是野兽,栅圈里不会那样干净。定是怕冷,藏在哪里,钻错了石窟窿,走不出来。再不就是误窜出来,风雪迷路,走不回去,冻倒雪里,吃雪埋住也说不定。”吕伟沉吟了一阵,意欲亲往查看。灵姑因两小洞虽然冷得好些,洞外这一段却是寒气凛冽,咳唾成冰,风吹如割,恐老父受寒,再三劝阻。
  吕伟多历世故,知洞中孔窍虽多,但俱都看过,没有大的。藏鸡尚可,那只乳牛有小驴般大,一则挤不进去,二则天冷,兽都合群,决不肯舍老牛离开,突然丢失,必有缘故。昨日在田场上忙了大半天,回来又忙着看花赏雪,洞前无人。天气先颇暖和,直到人夜才逐渐冷起,料定是那时候出的事,多半被人偷去。照此寒天算汁,短时日内贼人决不会再来。因灵姑苦劝,不愿拂她一片孝心,也就罢了。
  尤文叔在日,曾拿出许多狐兔黄羊等温软毛皮,送给众人制为衣履,为冬来御寒之用。王氏夫妻正值守洞无事,便做了几身。时正天暖,谁也没有想到这般冷法,只吕、王二人试了试,便即脱下,藏入小洞。等灵姑取回兽皮,王妻见爱子冻得面色发青,直喊脚冷,想起前事,忙叫牛子一齐取来,再拿几张好皮,连大人毛靴统,一齐做全。灵姑因帮同赶做洞口皮帘,只王渊一人强跟了去,一会取到。众人穿上一看,每人一顶皮包头,连脸至颈一齐套住,面上挖有四孔,用布沿边,露出双目、口、鼻;耳旁各有一眼,上搭小帘,启闭随意。还有一身皮做的衣裤,脚底一双毛靴。王妻女红精巧,式样虽仿效文叔,却比原式灵巧精细得多。从头到脚,凡相接处,俱有细密钮扣。上面还垂下三五寸,也有钮绊扣紧。靴统下有布底。上衣对襟,两行侧开,密钮互扣。毛均向里,不似文叔反穿,远看毛蓬蓬和野兽一样。众人都有丝棉紧身袄裤,再加上这一套,端的温暖舒适,轻便非常,寒气一丝也透不进去。
  王渊首先喜道:“穿上这个,不但不怕冷,再做好雪滑子,哪里都能去了。”王妻笑道:“前些天叫你穿上试个样都不愿,这又好了,你这个娃儿呀。”王渊只笑。
  众人一点数,只两小兄弟和吕伟是全套。王守常没有皮裤,牛子没有毛靴套,王妻只有一件上衣,还短五件。王妻原给文叔做了一件皮裤,因是反毛,又与丈夫身量不合,见未取来,也没有问。
  王渊穿上皮衣,在火池旁待了一会,觉甚温暖,正和灵姑商量怎么玩法,牛子忽然笑嘻嘻将昨晚赶做的雪具取了出来。那雪具山民叫滑子,又叫雪船。宽约五寸,长约四尺,两头尖锐,往上翘起,像只浪里钻。鞋槽居中,上有四根牛筋索,以备绑鞋之用。
  牛子刻意求工,去了原备木条,改选山中坚藤编成,甚是轻巧细密。王渊见了大喜,忙喊:“姊姊,快试穿看看。”灵姑正缝皮门帘,笑道:“要忙,你先滑去,我把这门帘赶做完了再来。”王渊恨不得就去试新,又不愿独去,穿上雪滑子,在洞前滑了一转又走回来,直催:“姊姊快点。”灵姑也不理他。
  吕伟正和王守常布置那几间小屋,闻声走出,要过雪具一看,果然灵巧精细。笑道:
  “牛子手工竟如此好法。这东西有用,闲来再做两副大人穿的,没风时都出去活动筋骨也好。”牛子见众人俱都称赞,喜得赶忙取了精细藤条,当时就在火旁编制。王守常道:
  “牛子和渊儿倒是对劲,难得他偌大年纪也那么性急。”吕伟道:“灵儿性子也急,不过比渊儿大了几岁,稍微好些罢了。”王妻道:“灵姑多知轻重,渊儿比她差大多了。”
  王渊见众人笑他,不好意思再催,急得在火池旁乱转。王妻见爱子猴急,笑对灵姑道:“做得差不多了,还有两小块我缝吧。再不去,渊儿要急哭了呢。”王渊道:“娘太挖苦人,我几时哭过?不是心急,实在那些梅花大可惜,也不知冻死了没有。”灵姑笑道:“你怕花冻死,不会一人先去看么?”随说也就将针线收拾,结好雪具。吕伟又令将手套和帽兜套上。那皮都经文叔用药草煮水连洗带硝,外皮雪也似白。吕伟道:
  “这一身装束跟雪一样颜色,要打猎行军,只往雪里一趴,对方休想看得出来。只不知雪滑子合用不,真要是好,尽管冰雪封山,照样哪里都能去,不但快,还省力呢。”牛子插口道:“这藤条结实极了,跑多远也不会坏,雪住以后,我往远处再试它一试就晓得了。”
  灵姑想要答话,王渊催走,便同出洞,二人先顺雪径往梅林驰去,走出十来丈,见昨扫雪径已被增高了七八尺,只比两旁凹些,便纵身一跃,到了上面。二人脚底都有功夫,雪冻成冰,越发好滑,一溜就是老远。此时风雪已止,只是冷极。二人虽着重棉厚皮不甚觉冷,但走太快时,面上露孔之处仍有些刺痛。热气一出口鼻,立即冻结,围着皮孔尽是冰花。二人还未走进梅林,见积雪丈许,梢矮一点的树木都成了一座座的小雪堆,看不见一点树干。灵姑关心那些梅花,方说要糟,身已滑进林去,猛闻寒香扑鼻,忙抬头往前一看,不禁喜出望外。
  原来梅性耐冷,林中又多是千百年以上的老悔,元气淳厚,本固枝荣,每年受惯风雪侵袭,凌寒愈做。有花无叶,雪势虽大,梅枝上存不住。十九自坠,或是被风吹落,着雪无多。问有几枝花蕊繁聚之处雪积得多些,也全部冻凝。花雪融会,高簇枝头,琼玉英罪,顿成奇景。只昨晚二人所坐古梅,因有满树繁花,积雪最多。直的半株,冰雪丛叠,一层层直到顶尖,四周繁花交错,成了一座嵌花雪幢。横的半株,树干已埋入雪里,只剩千枝万蕊,带着满身冰雪挺出地面。白雪红梅,共耀明靓;寒香芳馥,沁人心脾。端的清绝人间,奇丽无涛。
  二人踏雪滑行,绕寻了一周,不但梅花一株也未压折冻死,反觉各有妙景,观赏不尽,俱都欢喜非常。王渊提议风雪稍住入傍午再往石亭烤肉饮酒,同赏梅花。灵姑道:
  “那不是山石?怎不见亭子?这么大风雪,莫不压倒了吧?”边说边往石前驰去。到了一看,那么长大一条山石,只石首最高处微露出四根尺许长的亭柱,余者上下四面俱被冰雪封埋,仍似原形隆起地面。二人又顺石脊雪地滑上去,往亭子里一看,里面竟成了一个与原亭差不多的空穴。亭顶积雪虽然盈丈,一则亭柱俱是粗大毛竹深插石孔以内,不易折倒;二则四外雪一埋,反而冻凝坚固,亭顶也做得结实,所以并未塌倒。
  王渊见雪封太厚,无法登临,好生扫兴。灵姑笑道:“渊弟莫急,我想个法试它一下。”随将玉匣中飞刀放出,朝亭顶一指,银光飞入积雪之中。微一搅动,便听一片铮铮之声,密如贯珠,清脆娱耳。立时冻雪横飞,坚冰纷裂,随着银光扫荡之势四下纷坠。
  银虹电舞,与四外白雪红梅交相掩映,光耀雪野,堆灿无俦。不消片刻,丈许厚的冰雪逐渐削落,仅剩尺许厚薄一层。跟着灵姑又将亭外积雪如法炮制,现出全亭,才行止住。
  收刀入内一看,昨日未取完的什物俱在,一点也未残破。王渊拍手喜道:“这法子太好了。姊姊何不把这小石山积雪一齐去尽?”灵姑道:“我说你俗不是?四外积雪一两丈高,石脊已然埋入雪里,如把全雪去尽,露出石头,有甚意思,难得头半截高,我们又不是上不来。如只去围亭一带,恰比四外的雪高些,在香雪海里现出一个茅亭,岂不更妙?我用飞刀修雪,叫它再好看些。你回洞送信,告知牛子,赶紧预备饮食柴炭,少时好吃。”王渊应声,飞驰而去。
  灵姑正用飞刀修扫山石上面积雪,忽闻一股幽香自右侧袭来。猛想崖上还有大片梅花,只顾指挥飞刀扫荡积雪,尚未查看。抬头一看,崖腰上那片梅树,初移植时因想利用山崖形势,尽挑选些轮园盘曲的奇干虬姿,多是侧悬倒挂。样子虽然好看,可是树年不老,枝多花繁,又当背风之地,雪落上面容易积住。天再骤寒,上层一冻,大雪继降,随降随冻,越积越多。崖顶积雪不时崩落,压折了好几株,没压坏的也吃雪盖住。花与雪冻成一团,仅有少许下层短干在冰雪不到的缝隙中微露出几枝红芳,虽居重压之下,依然做寒自秀,含英欲吐,孤节清操,幽香细细,倍增高洁,观之神往。全不似别的庸芳俗卉,微经风雨初寒,便自凋零憔悴,现出可怜之色。
  灵姑生平最爱梅花,见状好生爱惜,忙又指挥飞刀去除花问积雪。知道飞刀锋利,山石林木略触微芒,便会碎裂,因此做得格外仔细。不料神物通灵,竞如人意,也懂得爱护仙葩,只管随灵姑意旨,时大时小,上下穿行,更番搅削于香雪丛中,并未伤及一枝一蕊。渐渐雪多去尽,露出红梅花树。灵姑恐伤损花树,因此凡见花大繁的,便让留着一点残雪,树上积雪也不去尽。这样一来,满目红芳,陪衬许多玉干琼枝,冰花雪蕊,越显得名花丰神,出尘绝世。这次时光却费了不少。梅花现出以后,灵姑把那被崩雪压断的枝干取来,插在亭外积雪之中。回顾崖上,意犹未尽,又指刀光,向那积雪较多的梅枝徐徐扫削。
  吕、王等老少五人也各携了食盐、用具,笑语踏雪而来,老远望见石亭外多了十好几株梅花,俱都惊奇。见面一问,才知是崖上断干插的。灵姑见众人都穿有一双雪滑子,说:“牛子怎做得这快?”王渊道:“他只做了三只,余下是大家做的,我还做了一只呢。”王妻笑道:“姑娘想得好主意。仙家法宝,也真灵异,多坚硬的东西,挨着就断,花却没有伤损。”灵姑闻言,猛然想起一事,忙向吕伟道:“爹爹且等一会,我回洞去取点东西就来。”说罢,收刀便往石下滑落。王渊问:“姊姊取什么东西?”灵姑已然滑出老远,一条白影在雪皮上疾驰如飞,晃眼不见。
  王守常道:“渊儿你看,姊姊比你没大几岁,身子多么轻快,这身功夫,便成名老辈中也找不出几位来。难得有吕伯父这好名师,你偏贪玩,不知用功,将来怎好呢?”
  王渊低头不语。吕伟道:“渊娃近日颇有进境。昨晚听灵儿说,他短短时期,居然把踏雪无痕的轻功练会了一半呢。说他不用功爱玩,那真冤枉。须知灵儿近来内外功进境极快,一多半还是仗着仙传练气之功。要论天分禀赋,他二人也差不了多少。只是灵儿有些缘法,能得仙人垂青罢了。”王守常惊道:“大哥这话想必不差。可是渊儿性情,小弟深知,天分倒有一点,只是见异思迁,没有恒心。那踏雪无痕的轻功,岂是三月两月所能练成?他每日玩的时候居多,用那点功我都亲见,哪有如此容易?”
  吕伟笑道:“灵儿先说,我也以为言之稍过。适才一同踏雪,我才看出他果然身轻,不似以前,并还不是存心提气卖弄。雪都冰冻,不留心看他不出,我却一望而知。除非也有仙缘遇合,服了什么轻身腱骨的灵药,哪能到此境地?非私下苦功不可。年轻人好胜,有灵儿比着,不由他不暗中发奋,你哪里知道?”
  守常仍将信将疑道:“他背人用功,从不背我。前几天我还见他在草皮上苦练,并无什么进境,几天工夫怎会如此?”吕伟见王渊脸涨通红,似有愧容,并不争辩,正要喊他试,忽见一幢红影在林外移动。王渊道:“姊姊来了,我接她去。”随说随往下跳。
  王守常留神查看,王渊滑过的地方雪痕果然浅得不易看出,方才信了。二人俱当他借词故意显露,既已看出,也就没有命他再试。晃眼之间,灵姑带着一幢红影,飞驶回转。
  原来吕氏父女因天蜈珠夜间宝光上烛重霄,恐启异类觎觊,自从上次诛蛇一用后,只和尤文叔谈起前事时取出看了一看,一向藏在筐内不曾佩带。适才灵姑忽想起这么好雪景,若将此珠取来作个陪衬,必更好看。她本是偶然兴到,事出无心,谁知此珠乃千年灵物丹元,不但辟毒辟邪,连水火寒暑俱能辟御。当日奇冷。嘘气成霜,王守常夫妻和牛子的皮衣履帽兜又尚未制全,一到亭内,便七手八脚忙着把火升上,围火而坐。身上虽穿着厚棉,仍是互相喊冷,手脚不能离火。等灵姑回亭将珠取出,立时满亭红光照耀,须眉皆赤。
  王渊说:“姊姊未到时,珠还没有出囊,宝气已是上冲霄汉。虽不似夜来那么光芒朗耀,但比起晴天胜强十倍。如将此珠托在手内,绕着梅林滑雪飞驰,珠光宝气映着白雪红梅,定是奇景,我们快试试去。”王妻道:“好容易烤了会火,刚暖和一点,你又磨着姊姊滑雪去。就滑,也等吃几杯热酒,把肚皮装饱,到底也挡一点寒。你看吕伯父和你爹那么爱看好风景的都在烤火,没有走开,怎么只有你这娃儿就忙起来了。”王渊道:“刚才倒是真冷,身上还好,脸上凡透气的地方都冻木了。这会一点都不觉得呢。”
  王妻道:“那还用你说,离开火试试,这会我还不觉得冷呢。你姊姊刚来,她跑这一路,问她冷是不冷就知道了。”灵姑道:“先脸上透风处跟刀刮一样,这会却不觉得呢。”
  王渊道:“娘看如何?”王妻只当灵姑也想当时滑雪,笑道:“灵姑娘又护他,我不信跑得那么快会不冷的。”
  王守常道:“侄女未进亭时,我脸和手脚冻发了木。心还在想,梅花雪景虽然好极,照此寒天,多坐下去,非冻病不可,若吃完还是这样,只好回洞了。就侄女进来这一会才不冷的。此亭四面透风,多大火力,也不能使全身上下一齐暖和,莫非是天气转了吗?”牛子笑道:“这雪还没有下足,不到明年二月,休想天气转过来。”吕伟闻言也觉通身忽然暖和,事情奇怪。一看灵姑已将手套取下,拿着天蜈珠伸向火中试验辟火功效,珠才挨近,还未深入,火光便已微弱敛熄,心中一动。
  灵姑忽然笑道:“我到下面走走就来。”随朝吕伟一使眼色,往下纵落。离亭数丈,回问王渊:“此时冷不?”灵姑才一离亭,众人便觉冷气侵肌,寒威逼人,又和适才一样,好生奇怪。吕伟笑道:“想不到此珠还能辟寒,等灵儿再上来就试出来了。”灵姑随即纵上,果又不冷。连试两次,无不应验。这一来,只须有珠在侧,不复再怯酷寒,非但洞中可以随意居处,便哪里也都能去。众人无不喜出望外,称妙不置。由此灵姑又将宝珠带在身旁,不再收藏筐内了。
  吕伟先颇嫌冷,原意饮些热酒,待身子烤暖,再起徘徊观赏。见天蜈珠如此灵效,不禁老兴勃发,笑喊:“灵儿,酒热也未?大家痛饮几杯,我也随你们滑一回雪去。这么好景致,我还没顾得细看呢。”灵姑忙把酒斟上。众人都脱了手套,对着四面寒香冷艳饮酒烤肉。肉已冻凝,切得极薄,放在铁丝网上经杉柴一烤,分外香腴。牛子向来大块烤吃,这次也学样改切薄片。众人俱吃得快活非常。
  吕伟吃了半饱,便即立起,说天大冷,恐王妻禁受不住,命将宝珠留在亭内。王妻道:“此时周身暖和,我们还在吃呢,又烤着火。亭外寒风冷气跟刀子一样,大哥同灵姑、渊儿滑雪飞跑,离了此珠怎当得住?”吕伟道:“我从小在江湖上奔走,什么冷热辛苦不曾受过,冷算什么?要没有此珠,不也过么?这些酒肉下肚,再穿上这一身厚皮,哪还有怕冷之理?我决无妨。至于灵儿他们年轻娃儿,更应该乘此冷天熬练筋骨。珠只一粒,三个人也分持不来。弟妹身子单薄,还是留下的好。”灵姑因自己未觉很冷,又以为老父内功甚好,酒后跑动,当不畏寒,闻言便将珠递过去。王妻不便再拒,只得接下。
  吕伟哪知早上已受酷寒侵袭,仗着体力强健,当时不曾发作,病却隐伏在内。便王守常、牛子、王渊三人,也各受了寒疾,只没吕伟的重,发作较缓罢了。当下说罢,穿上雪具,同两小兄妹起身。牛子见主人滑雪,不禁技痒,也丢下烤肉、锅魁,相随同往。
  这时风势渐起,吕伟经爱女劝说,预先戴上帽兜。不料,身才纵落亭下,猛觉冷风扑面,由气孔中透进,针扎也似。酒后热脸,吃寒气一逼,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鼻孔立即冰凉,冻发了木。周身皮裹甚紧,虽然风透不进,却己没有先前温暖,天气竟比初出洞时又冷好些。这才知道离开宝珠,寒暖竟有天渊之别,灵姑觉出天又加寒,忙问:
  “爹爹冷吗?”吕伟人老恃强,雄心犹在,话已出口,不愿示弱,以为跑起来一运用功夫,决能抵御。笑说:“我们由暖和处来,自然显得冷些。一跑就不冷了。”又问王渊、牛子,俱答并不怎样。这老少四人,灵姑最能耐冷,不必说了;王渊贪玩好胜,就冷也不肯说;牛子既要卖弄精神,讨好主人,又怕王渊笑他老牛无用,也很逞强,不肯退缩,灵姑一时大意,误信老父之言,见都说无妨,也就没有劝阻。当下各展身手,朝梅花林内驰去。
  吕伟一面滑驰,一面观看王渊脚底功夫,随时指点。牛子虽然不会武功,却有天生蛮力,身轻矫捷,滑雪更是惯技,猿蹲虎踞,鸟飞蛇窜,左旋右转,前仰后合,手足并用,时单时双,往来飞驶于银海香雪丛中,做出许多奇奇怪怪的花样。引得灵姑、王渊哈哈大笑,相随学样。吕伟也是忍俊夸赞不已。四人先时滑得高兴,俱不十分觉冷。滑有个把时辰,吕伟知道牛子好强奋勇,只要别人一夸,连命都不顾。见他脸上直冒热气,满帽兜儿尽是白霜,还在雪中起落飞驶不已,恐其太累,吩咐三人暂停,走至梅林赏花,少时再滑一会,回亭饮食。三人依言,随同走到一株粗有数抱,形态清奇古秀的老树下停住,歇息赏花。
  灵姑重又提起王渊昨日由雪皮上用轻功往上拔起,才下新雪居然不见深痕之事。吕伟虽看出王渊足底轻灵,与前有异,也觉进境太速,闻言答道:“昨晚听你说过,适才留心细看,果然不差。只是他父亲说得也颇有道理,短短日期,怎进境比我当年下苦练时还快?太奇怪了。”随命王渊再用前法试演一回。王渊功夫本非循序渐进苦练而成,昨日不过一时好胜,想博灵姑欢喜。此时一听吕伟叫他面试,唯恐吕伟老眼无花,看出功力不符,究问详情,不由心中焦急。又不好不试,只得照吕氏父女所传,加些做作,飞身拔起,落在树干之上。正想借梅花岔过,不料近日身轻气足已异往常,照那纵起神情又不应有此境地,休说吕伟,连灵姑都看出不对,好生奇怪。
  二人方欲唤下盘问,不料吕伟忽然病倒。原来吕伟早晨受冻后,病已人体,适才又由暖处出冒寒风,严寒之气往里一逼,病更加重,深入体内。先时贾勇滑雪,一边运气,意欲借以抵御寒威,用力稍过,身上见了微汗,外面仍觉奇冷。滑行之时,只觉脊腰间一阵发酸发冷,还不觉怎样。这一停住,重病立时发作,忽然接连两三个寒噤打过,便觉通身火热,头晕眼花,站立不住。知道不好,刚喊得一声:“灵儿快来扶我!”人已摇摇欲倒。灵姑正和树上王渊说话,闻声惊顾,见状骇极。忙纵过去,一把扶住,急问:
  “爹爹怎么了?”吕伟又是一个寒噤打过,身上便改了奇冷,上下牙齿捉对抖颤,话都说不出来,四肢更无一毫气力,只把头摇了一摇。吓得灵姑两眼眶急泪珠凝,几乎哭出声来。不敢再问,颤声忙令王渊驰往亭上报信,请王氏夫妻速回,就便把珠取来应用。
  自和牛子一边一个,扶持老父背朝前面,半托半抱,往玉灵崖归途一面滑去。王渊也甚忧急,没到亭前,隔老远便大声急喊。王氏夫妻也由亭上望见,同由斜刺里赶来。王渊首先迎上,要过宝珠,便往回跑。珠一拿去,王氏夫妻便觉奇冷难当。尚幸那是必由之路,晃眼灵姑等也相继赶到,挨在一起同走,才免了酷寒侵袭。
  老少六人同返洞内小屋之中,将吕伟放倒床上,池火添旺。把先放池边的开水倒上一碗,冲好姜汤。吕伟已寒热交作,不知人事了。灵姑急泪交流,匆匆取出自配救急灵药,撬开老父牙关,灌下姜汤。又把老人扶起,用热水浸洗双足。用了好些急救之法,吕伟仍是昏迷不醒。病象更是奇险,一会周身火热,摸去烫手;一会又通体冰凉侵骨,手足牙齿一齐抖战,只不出声。灵姑情急心乱,无计可施,竟未想到夭蜈珠。最后还是王妻提醒,断定吕伟受了重寒,又吃了些不易消化的烤肉,寒热夹攻,宝珠既有御寒辟热之功,何不一试?灵姑才将天蜈珠拿起,向吕伟前后心滚转了一阵。这一来,果然寒热顿止,人也张口喘息,能够低声说话。
  灵姑忙凑到头前问道:“爹爹好些了么?”吕伟颤声答道:“女儿,告诉大家安心,我只受了重寒感冒,现时寒热得难受,服我自制神曲就好,不要紧的。”灵姑见老父气息微弱,忙忍泪劝道:“爹爹,少说话劳神,养一会神吧。神曲已熬好了。”说时,王妻已将先熬就的神曲倒好,到外面略转,端到榻前。灵姑试了冷热,用汤匙喂了下去。
  仍守伺在侧,用珠向前后心滚转。
  众人初意病人既能张口,当可转危为安。谁知宝珠虽有抵御寒热之功,却无去疾之效。加以吕伟奔走江湖数十年,受尽寒风暑湿、饥渴劳顿,平日虽仗着武功精纯,骨气坚强,不曾发作,却多半隐积于内,不病则已,一病就是重的。当日又受那么重酷寒,病初起时,心里直似包着一层寒冰,从骨髓里冒着凉气。冷过一会,又觉通身火炙,心里仍是冰凉,难受己极,口张不开,自觉快要断气。幸得宝珠之力减了寒热难受,周身骨节却酸痛起来。嗣后又服了两回药,终未再有减轻之象。只说心凉,命将宝珠放在前心,用布扎好。灵姑看出老父咬牙蹙眉,气息微弱,料定还有别的痛苦,强忍未说。恐老父着急加病,又不敢哭,几次把眼泪强忍回去,心如刀扎一样。她依言将珠扎好,见老父似已入睡,忙去外面焚香,叩求仙灵垂救。
  众人正忧急问,不料吕伟的病还没见好兆,王氏父子的寒疾也相次发作。先是王守常见王渊随灵姑到外面跪祷一阵,进屋时脸上通红,又加了一件棉袍,觉着奇怪。这时洞口皮帘业已挂起,密不透风;且王妻怕冷,赏雪以前早把所在大小火他一齐升旺,才行走出;回来吕伟一病,火更加旺。洞中存积柴炭极多,尤其从文叔洞内运来的石煤、石油,发火既易,火力更强,又极经烧。一任洞外风雪酷寒,洞内却是温暖如春。洞角石后几间小屋,连重棉都穿不住,别人只有改穿薄的,王渊何以还要往上加?王守常心中一动,近前悄问:“你穿这么多作甚?”王渊说:“我背脊骨冷。你这会脸怎是红的?”王守常一摸王渊和自己的额前都是火热,手却冰凉。心刚一动,觉自己背脊也直冒凉气,跟着又打了一个冷战,情知不妙。因吕伟病重,王妻、牛子正助灵站剪药、熬稀饭,恐加他们愁急,忙把熬就的神曲倒出两碗,和王渊一同服下。又加几块新的在药罐内。悄声说道:“渊儿,你也病了,快到你娘屋床上睡一觉去,少时一出汗就好。”
  王渊本就想睡,只因见众人都忙侍疾,不好意思。经乃父一逼,自己也党支持不住,只得依言睡讫。
  王守常给爱子盖好走出,坐在火旁,越来越觉头脑昏沉,四肢疲软。室中病人新睡,须人照料,不能离开。他正在咬牙强支,恰值灵姑、王妻一同走进。王妻一见面便吃惊,悄问道:“你怎脸上飞红,神气这样不好?莫不是也病了吧?渊儿呢?”王守常强挣答道:“渊儿起得太早,坐在这里发困,我逼他到你屋里去睡了。我大约受了点感冒,已吃了一大碗神曲,不要紧的。你自服侍病人,不要管我。”灵姑看他神色,病也不轻,心里也越发愁急。忙道:“大叔,我们山居无处延医,全仗自己保重。我看大叔病象已现。这都是早起受寒之故,快请上床安睡,吃点药发汗的好。大婶已帮我把什么都准备好了,有我服侍爹爹已足,索性连大婶也睡一会吧。要都生病,如何得了?”王守常也实无力支持,只得起立,身子兀是发飘,由王妻扶进房去脱衣卧倒。灵姑也随进去相助照料。再看王渊已然睡着,和乃父一样,寒热大作,连服了几次药也未减轻。到了晚来,牛子也相继病倒。
  这一来,只有灵姑、王妻两人没病,怎不焦急万状。还算王守常父子病势稍轻,虽然寒热发虚,不能起坐,饮食尚能进口。牛子比较沉重,仗着生来结实,没有吕伟病象来得凶险。灵姑一面忧急父病,一面还得强自镇静宽慰王妻,防她也忧急成病,更不好办,端的痛苦达到极点。每日衣不解带,和王妻无日无夜服侍病人,饮食俱难下咽,别的事更顾不得了。二人急得无法,便各自背人吞声饮位;撞上时,便相互劝勉,越劝越伤心,又相抱低声痛哭一场。
  似这样整天愁眉泪眼,心似油煎,过了数日,王渊才略好一些,勉强可以下地,不再行动须人。王守常和牛子只是发汗大多,周身作痛,四肢绵软,胃口不开,病势也有转好之象。吕伟仍和头天一样,虽不加重,却一毫也未减退,灵姑几次供了玉匣,焚香虔诚祷告,想将匣底仙人赐柬和灵药取出求救,但头都磕肿,并无影响。
  又是十天过去。灵姑眼看老父咬牙皱眉,一息奄奄,睡在床上,痛苦万状,心如刀绞。暗忖:“照仙人昔日所说和向笃临别之言,老父灾害俱自外来,怎又变成自己发作?
  玉匣仙柬不肯出现,此疾决不致命。但这痛苦叫爹爹如何忍受?替又替不了。想寻向笃一问,偏又人多病倒,自己一走,只大婶一人在洞,虽说大雪封山,人兽绝迹,到底也不放心。”正想不出主意,鹦鹉灵奴忽在牛子房中叫道:“老牛要吃茶呢。”灵姑一听,顿时有了主意,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飞鸟传书 荒崖求灵药  开门揖盗 古洞失珍藏
 
话说那日早上,天气骤寒。灵姑起来生火,见灵奴蹲伏在洞角避风之处,闭目若睡,见人起身,睁眼剔毛,依然神骏。灵姑随即与王渊去小屋探王妻。然后去往小洞查看牲畜。回来缝制洞帘,还没完工,又被王渊强着同往梅林赏雪。午后吕伟、王守常、王渊、牛子四人便相次病倒,灵姑忧心如焚,哪有心思再去抚弄灵奴。好在灵奴不是凡乌,不加羁绊,饮食可任自取,用不着人管理。当日灵姑因恐灵奴吵醒病人,将它移到牛子房内。灵奴更是识趣,见主人愁烦,整日蹲伏架上,轻易不叫一声。灵姑服侍老父,不能离开,每日给牛子送饭,多是王妻前往。灵姑偶尔去看牛子,见了灵奴,也无心理会,几乎将它忘却。这时听灵奴一叫,才把它想起来。
  灵暗骂自己:“真个糊涂,现放着一个可以传递信息的灵鸟,怎倒忘记运用?向笃闭关期中虽不愿人找他,为了求治父病,也就说不得了。”想到这里,见王妻正端了一瓦壶茶要往牛子房中去,忙即起身接过,请王妻先代照看老父,不要走出,自往右壁小屋。灵姑一间牛子病状,牛子喘息着答说:“周身骨髓里酸痛发麻,爬不起床。心里惦念老主人的病,又见小主人忧愁消瘦,两眼红肿,难过已极,恨不自死。”
  灵姑随口宽慰几句,将茶与他喝了。见鹦鹉一双铁爪紧抓木架,偏着头,眼射晶光。
  正望着自己。便把它招到手臂上,问道:“我有点急事,要遣你飞往山阴,给上回用法术把你捉去的那个姓向的仙人送一封信,你受得住外边的冷吗?”灵奴答道:“冷我不怕。老主人这病好得越慢越好,找姓向的则甚?”灵姑轻叱道:“灵奴乱说。爹爹饮食不进,整日昏睡,照此下去,就说不会怎样,人也要受大伤。有病的人自然早好为是。
  不是人病倒几个,我早找人去了,还用喊你?你若不能禁冷,那是无法,既不怕冷,为甚不去?”灵奴叫道:“主人孝心,我只好去了。请写信吧。”
  王妻每日还用点饮食,歇息歇息。灵姑除却侍疾之外,整日忧思愁苦,连功课都无心去做,眠食两缺,已历多日。神昏意乱之际,只当灵奴知道老父病不致死,又记向笃昔日禁制之恨,不愿前往。闻言并未寻思,径取纸笔,匆匆与向笃写了一封求救的信。
  那信大意说:承他指点,处处留神,老父只遇白猩子和山魈侵袭,受过两次虚惊,别无凶险。时已隆冬,以为前言可以应点,不料日前大雪,天气骤寒,全洞冻病了四人。老父病势尤险,现在周身痛楚,一息奄奄,饮食不进,运用诸药,不见好转。本欲亲身求救,无奈侍疾无人,迫不得已,特命灵奴衔信相告,务望赐以灵药。老父经过这次重病,是否便应了仙人之言,以后不致再有灾厄?灵奴通解人言,什么话均可传送,务乞指示玄机。灵姑写完封好,交给灵奴衔在口内,又嘱咐了几句。揭开洞口皮帘。放它飞去。
  回屋见老父昏睡未醒,王氏父子刚吃完了半碗稀饭睡倒,只王妻静静地一人守在火旁,便乘空走到外面,焚香位祷了一阵。久候灵奴未回,不禁心焦,便把皮衣穿上,出洞眺望。
  自从吕伟一病,无人再到洞外。那雪接二连三下了好多次,因洞口皮帘封紧,众人并未觉察。灵姑先放灵奴出去时,已觉白光耀眼,眩目难睁。这时出洞一看,洞外积雪平添丈许高,以前没扫过的地方几达三丈高了。本是洞高而内凹,牛子先有准备,初下时将洞外积雪扫去,留出空地;否则洞口纵不被积雪全部封住,要想出去也艰难了。灵姑再纵到积雪上去一看,崖前一带的石笋、竹树俱已深埋雪里,不见踪迹。冻云四合,寒流无声,目光所及,到处银装玉裹,茫茫一白。满天空灰沉沉,看不见一只鸟影。那穿肌刺骨的狂风,却刮得呼呼怪响。雪花冻成坚冰,地面积雪一任风力强暴,纹丝不动。
  崖上积雪,有那地势孤陡的,每每吃不住劲,由高崖角上整块崩裂下来。每块最小的也有三五丈,又是由高直坠,轰隆轰隆两三声大震过去,跟着狂风一扫,碎冰碎凌随风搅起,满空乱飞,落到哪里,冰雪相击,琤琤淙淙,发为一片碎响,即使琼玉敲金,也无此清越。
  灵姑心悬两地,通没心情理会。在寒风中呆望了盏茶光景,偶望左侧,两小洞侧散乱着几根柴枝,先还当是那日早起察看牲畜所遗。心想:“各栅圈内存积牲粮甚多,洞深也不畏寒,但水都冻成了冰,牛子一病,又无人打扫,连日未去察看,不知如何,这时也顾它不得了。”遥望前面,暗云低迷,风势越大,灵奴仍无踪影。一转身,又瞥见那洞口柴枝尚有焦痕。四外雪封,独这几根柴枝散置雪上,分外显眼。这才想到:“察看牲畜是初下雪时,当时雪才积了数尺。休说老父生病期中,便赏花前后,雪还下过几次,即有遗落,也被埋在雪里。连日不曾出洞,怎有此物出现?难道是风刮的不成?”
  心刚一动,忽听灵奴叫声。定睛仰望,灵奴自遥天空际疾若星驰,穿云而来。心情一紧张,便把前事岔过。
  晃眼灵奴飞落。灵姑见它身上羽毛满带霜凌,爪上还抓着一团草根,料是灵药求到。
  知它冲风冒寒,在冻云中返往疾飞,必定冷极,一把抱紧,就往回跑,到了洞内,灵奴尚在颤抖,叫不出声来。灵姑心中疼惜,又急于要知就里。侧耳一听小屋没什么响动,便把手套脱下,解开皮衣,将灵奴身上霜凌拂去,偎在胸前,低声抚慰道:“你为我爹爹吃此大苦,我怎样谢谢你呢?”灵奴又喘了一会,才颤声答道:“主人放心,老主人病就快好了。只是……”说到这里,又把双眼闭上,似作寻思之状。灵姑连声催问“只是”什么,灵奴即把经过说了。
  原来山阴一带终年穷阴凝闭,景物荒寒,不见天日。一入隆冬,四面都被冰雪封固,雪虐风婆,坚冰山积,比起玉灵崖还要冷上十倍。灵奴去时,崖上冰雪崩塌了一角,向笃所居洞外本已冰封雪盖,这一来越发难以辨识。灵奴强忍酷寒,在冻云冷雾之中往返翻飞,苦寻了好些时,洞址虽然依稀认出,无奈向笃早将洞口行法封禁,加以冰雪深埋,厚达十丈,依旧无法飞入。后来灵奴无法,学着灵姑语声强挣急叫,向笃方才觉察,把元神遁出洞外,见是灵姑所豢灵奴,知已冷极,忙由冰雪中开一小洞放进,行法升了一堆旺火,令它暖和喘息,再问来意。
  灵奴见洞中地方不大,因在崖腰之间,虽不透风,比起洞外也好不了多少。向笃端坐一块山石上面,泥塑木雕一般,生气毫无,元神归窍。他只把两眼睁开,除说话时嘴皮略为启合外,全身不见丝毫动转。他说自己早已人定,辟谷多日。近来天气奇寒,自己功候未到,难使元气真阳充沛全身。因忏前孽,去邪归正,不愿重用故道和行法取暖,每日入定,甘受寒冰冻骨凝髓之苦。为灵奴行法御寒,尚是闭关以来的第一次。
  灵奴等他说完,气也缓过来,便把灵姑的信用爪抓开,衔到向笃面前与他看了,并把灵姑所嘱一一传达。向笃知它灵异,便令少候,重又闭目默运玄机,暗中仔细推算了一阵。然后对灵奴说:“吕伟本难免于横死,所幸杀孽多半种在前生,今生善行所积极多,又生此孝女,将来不是一定无救。但这次重病和前两次白猩、山魈之险,并不能算应过灾劫,只略减一些罢了。要他痊愈不难,愈后却要留意。不应此劫,灵姑仙缘难以遇合,必致两误。”说毕,嘱咐灵奴回洞不要提起。又说治病的药却有,原是准备将来道成炼丹用的。药名朱苓,产自千年古松根下,灵效非常。不特有法寒去邪之功,并能大补真元,立起沉疯。只是难于寻掘,自己仅得两块。因念灵姑孝思,可先带去给乃父服用。异日仙缘遇合,大熊岭惯产灵药,颠仙那里所存必多,尚望到时惠赐几块,只要不误炼丹之用就好了。灵奴问明用法和藏药之所,用爪抓起,往回飞走。回来虽快得多,仍是冷得难支,半晌才叫出声来。
  灵奴通灵,早识先机,巴不得主人早有遇合,自己连带沾光,平日好些话都不肯说,何况还有向笃叮嘱,因此叙述时便略去了许多,灵姑只知向笃在冰雪中忍苦磨练和赠药之事。一听老父服药立愈,早已心花怒放,哪还再顾及详审话因。匆匆夸奖了两句,放下灵奴。赶到屋中嘱咐王妻洗涤瓦罐。自照向笃所说,将朱苓洗刷干净,削去外皮,放人臼中捣烂成泥。再撕下一块麻布,将药包起,用线扎口。又在瓦罐中间嵌上几根细竹条,上置小碗,将药悬系碗上。随后用绵纸将盖口封严,用火慢蒸。
  那药一根五歧,形似薯蓣而小,外皮粗黑,内肉发红,看去似已枯干。放入药臼中捣烂,便融成一团朱泥,摸去腻手,匀细已极,色更殷红鲜艳。人口微辛,略带一点松子香,并不觉有甚特异之味。等蒸了个把时辰过去,渐闻清香满室,令人神爽。
  吕伟周身痛楚酸麻,头脑昏沉,因恐爱女忧急,原是故意合眼装睡。这时闻见药香,觉得头脑略见轻松,但说话费神,提不上气,微微呻吟着喊了一声:“灵儿。”灵姑忙奔过去伏向枕边,见老父半睁着两只神光黯淡的老眼,口鼻都在微微掀动,料是闻见药香想问就里,心里一酸,忍泪问道:“爹爹心意,女儿明白,请不要开口,等女儿自说好了。”吕伟便以目示意,不再开口。灵姑忙道:“爹爹闻见药香了?这是女儿命灵奴往向大叔那里取来的灵药,只是要蒸六个时辰,到半夜里才能吃。爹爹安心静养,明天病就好了。”吕伟先时自分病势沉重,难以痊活,加以痛苦难熬,恨不早死,闻有生机,顿见喜容。
  灵姑见老父神色较前梢好,仅闻见药香已见转机,服后灵效更在意中,不禁悲喜交集。在榻前守了一会,看出老父爱闻药香。回顾药罐封口湿润,绵纸也染得鲜红,头蒸火候已足,便把药罐取放吕伟面前,开了罐盖,立时香腾满室。药只半碗,汁极清亮,红得和血一样。王妻赶忙将备就碗瓶、石臼送过,先将半碗药汁装入瓷瓶塞紧,原罐添水,药袋放在火上微微烘烤。快要干时,药香忽变成极浓烈的辛辣之气。取向吕伟鼻前一熏,连打了几个喷嚏。再放火上略烤,给王守常父子和牛子三人一一熏过,各打了不少喷嚏。然后将药渣由袋中取出,放入臼内重捣,又由于渣捣融成泥。二次如法重蒸,取得药汁,另瓶盛贮,记明次数,以备应用。似这样重复了七次。药汁自第三次起逐渐减淡,捣药也渐费手。到第七回上,王妻见药汁虽不如前几碗粘腻,色仍鲜红,还想取些再捣,却已成糟粕,不复成泥,又因要忙着医病,只得罢了这时子夜已过,吕伟熏了几次药,孔窍大开,头脑首先不再疼痛。工、牛三人病势较轻,更觉轻快非常。药取停当,灵姑把瓶放入热水内温暖,另将屋外火池中先备热水倒了一大盆,端到屋里,请王妻回房暂歇。把头瓶药汁一半和水,脱去老父中小衣,用布蘸了揩拭全身;另一半用羹匙喂人口内。并盖好棉被。等过一会,又将老父胸前天蜈珠取下。初取珠时,吕伟还觉奇冷。再停刻许工夫,药力发动,忽觉一缕热气由胸腹问发动,逐渐充沛全身。皮肤反倒冰凉,面色越发死白,想说话仍是提不上气来。自觉寒气为热所逼,由内而外,彼此交战,比起先前,另是一种难受。
  灵姑见状惊疑,伸手一摸,似有丝丝冷气由毛孔中往外直冒,触处冰凉,面上尤甚,颜色难看得和死人相似。她虽知向笃之言不会有误,但终恐老父病久禁不住药力,不由万分焦急。奈事已至此,别无善法,只得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在旁守住,深悔不该冒失,求愈心切,将药一齐喂下。还是吕伟知药有灵,看出爱女忧急,喘息说道:“女儿不要心焦,这药真灵,我心头已不冷了。”灵姑见老父居然说出话来,略为放心。待过一会,见不现别的险状,才把第二瓶药匀为两次,如法喂下。吕伟身上冷气兀是出个不止。挨到天明,方始减退,皮肤不似先前冷得冰手,说话也不甚吃力,渐渐入睡。
  灵姑一探,鼻息虽微,却极匀和,看出病势大转,好生欣幸。药自三瓶以后,不再揉擦全身。每瓶均剩有一半,便乘老父睡熟,还不到服药的时候,拿去给王守常父子,按病轻重,各服少许。王氏父子病轻,越显灵效,服下不消片刻,便觉寒气往外发散,头脑轻松,苦痛大减。灵姑见王妻横卧在王渊脚头,睡得和死人一样,知她这多日来虽不似自己那么不眠不休,但也合眼时少,人已累极,沾床便倒,便不去惊动她。
  王渊本能起坐,问知吕伟病见好转,甚是喜慰。见母亲睡着,只灵姑一人两头劳累,心不过意,想起床相助。灵姑将他按住,悄声嗔道:“你刚吃药,哪能下地?没的叫我添烦。也不许惊醒你娘。你要起来,等第二回药服过,看是如何再说。”王渊不敢强,只得乖乖卧倒。灵姑走后,王渊暗忖:“灵姊这人真好,无怪神仙看中。我哪样也比不了她,真叫人为她死都心甘。”随又想道:“日前无心中吃了尤老头留下的药,果然身轻不少,一时私心,不曾明告。异日还想她携带学仙,有这一点好处都要隐瞒,真是对她不起。尤老头留的竹筒,瓦罐甚多,想必都是好东西,只是标有字的却没几个,不知还有那种灵药没有?灵姊这等仙根仙骨,再吃灵药,岂不本事更大?等病稍好,定去仔细搜寻一回,如能寻到,也可稍微报答她的情意。”
  灵姑回房,见老父睡得甚香,瓶中余药还有不少。心想:“药力甚强。这多日来爹爹老是寒热痛苦,难得睡熟,看现在神气,不唤不会醒,正好去医牛子。”忙拿药轻步往石壁小屋走去。才到外面,便听人、乌问答之声。灵姑衣不解带,侍疾多日,累得头脑昏胀,形神萧索,当日药有灵效,尽管一时兴奋,耳目心思已不似平日敏锐。牛子病中气虚,话多有气无力;灵奴更是惟恐主人听去,蹲在牛子枕侧,语更低微。灵姑仿佛只听灵奴说了句:“说不得。”底下还没听清,灵奴已是警觉,低叫:“主人来了。”
  飞回架上,更不再说。灵姑忙着医完牛子。回侍父疾,并未在意。
  进屋一看,牛子眼角泪垂,喘吁吁睡在榻上,面带忧急之状,开口便问灵姑说:
  “老主人的病今明天一定好,是真的吗?”灵姑道:“真快好了。这就是那灵药,你吃了吧。”牛子答道:“我舍不得老主人,恨不能我死了才好,不吃药了。”灵奴叫道:
  “老牛乱说,主人不要理他。”灵姑哪知话里有因,答道:“你真是个呆牛,老主人就快好了,这药是多余的,你不吃,哪个帮我做事?你病中气短,少说话着急,快些吃药,我还要回去服侍爹爹呢。”牛子抬头还想答话,一眼望见灵奴怒目奋翼,似有扬爪下击之状。想起适才灵奴吓他如将实话告知灵姑,灵姑成了仙,自己必受仙人嗔怪,定遭雷击,不能转世托生之言,只得忍泪住口。
  灵姑通未理会,忙着回屋,见吕伟仍未醒转,王妻也在睡,便独自一人往来各屋,照看病人。她积劳之余,本就支持不住,再经重累,不由积下病根。吕伟病去梦稳,这一睡直到午后尚无醒意。灵姑不忍唤醒,只强睁着一双倦眼,坐守苦熬。实在支持不住,便强起往各屋巡视。
  王渊看出灵姑力竭神疲,乘她不在,偷偷将乃母唤醒。洞中不辨天色,已是傍晚时分了,王妻天明前睡起,直睡了一整天,平日又常抽空小睡,不似灵姑昼夜不眠不休,一觉之后,精神复原。听说病人全都转好,即可痊愈;自己饱睡,却令灵姑独劳:喜愧交集。匆匆赶出,见灵姑困守榻前,神色难看已极,便劝她歇息一会。说:“这些事我又不是办不来。你父亲病已将好,如你累病,转使老人不安,万一病再因之反复,如何是好?”灵姑深知老父方正谨饬,一丝不苟,王妻虽是患难之交,但终系女流,诸多不便,因此执意不肯。嗣见王妻再三苦劝,自己也觉头抬不起,两眼直冒金星,恐真因劳致疾,转累亲忧,才去榻前将老父唤醒,喂服了药。吕伟身已不冷,说话也颇自如,灵姑看出病好多半,心大宽慰。问知腹饥思食,又把备就稀饭喂了一碗,服侍人睡。自和王妻也各吃了一碗稀饭。心一放定,越觉困极难支,只得托付王妻几句,径去老父脚头横倒。
  王妻见他父女同睡,回到己屋一看,王守常出过一身汗,又睡了一个足觉,病体已渐痊愈。王渊更是早好,因吃灵姑禁阻,不敢下床。听说灵姑已睡,连忙爬起穿衣。王妻禁他不听,摸身上果然寒热退尽,精神甚好,只得任之。父子俱说腹饥,王妻煮些烫饭与二人吃。食前王渊说多日不曾沾酒,想酒已极。王妻疼爱独子,哪识他别有用意。
  王渊见母应诺,自去取酒,装了一瓦壶。王妻说:“你病后怎吃这么多的酒?”王渊答说:“姊姊说牛子快好,也想酒呢,剩下的给他吃去。”王妻见他饮食香甜,知已大好,自然心喜。
  王渊看见臼中捣剩药渣和火池旁的朱苓皮,知是向笃所赠灵药。一问原药形状,好似文叔所留竹筒中也有此物,越发心动,几次想走。因洞外天黑,须持火把,恐父母看出拦阻,正打主意,忽闻灵姑在榻上呻吟说梦话,王妻忙去看视。众人卧室均极窄小,只一榻一几和一个小火池,不能多放什物。居中这间独大,各屋门一闭,便成了一间,彼此都可看见。吕伟病榻正对中间火池,为便照料,门老开着。王妻回来,王渊道:
  “姊姊不许我起来,我好久不见灵奴、牛子,很想他们,我把酒送去,和他们玩一会。
  娘只管服侍病人,不要喊我。爹爹才好,还是早些睡吧。”王氏夫妻含笑点头。土渊上身皮衣,当起病时脱在里面,这时顺手拿起。王妻道:“你这时还怕冷么?”王渊佯笑道:“我怕外边冷呢,带出去好。这小屋乱糟糟,到处挂些衣服也不好看,姊姊醒来又不愿意。”说罢,搭讪着拿了酒菜便往外走。王妻随将王守常劝进房去睡下,开了房门,独自守伺病人。她忙着添柴添炭,料理病人少时吃的东西,自然不能离开,做梦也想不到爱子会在风雪奇寒之夜到洞外面去。
  王渊到了右壁小屋,得知牛子服药之后睡了一会,醒来觉着痛楚大减,欲往探看主人病状,相助灵姑操作。王渊将他拦住说:“病人和姊姊都已睡熟怕吵,只娘一人在侧,连我都赶了出来,你去不得。我给你带来了酒,快吃吧。”牛子嗜酒如命,病后新起,更是爱极,忙接过道:“渊少爷真好,等老主人好了,我定给你再做一副好雪滑子,叫你喜欢。”说罢大吃起来。王渊道:“你还说呢,都是那天滑雪,病倒了好几个。这些天山洞里没人去看,那些牛、马、猪、羊、小鹿、小鸡不知死了没有。”牛子闻言惊道:
  “真的,小主人也没去看过么?”王渊道:“你真蠢牛,吕伯父病得那么重,姊姊还有心思顾这个么?适才娘叫我去看看,因先给你送酒,火把又在你屋里,听说外边冷极,我还没顾得去呢。”牛子道:“你病都好了么?外边冷,由我替你去吧。”王渊道:
  “姊姊睡前说你病比我重,至少还得三天才许下地,外边天气比那日还冷得多,你如何能去呢?”牛子道:“渊少爷还说我蠢,外边天冷,现成的宝珠不会带了去吗?你去将宝珠要来,我同你都去,省得你一人,那么多事也做不过来。”王渊先也想到天蜈珠可以辟寒,因知此珠不在吕伟身上,必是灵姑藏起,怎好明要。闻言笑道:“你这点老牛心思,谁还想它不到?你那日没见老主人仗它辟寒,悬在胸前么?你定要去,我告诉姊姊,骂你一顿就好了。”牛子最怕灵姑,便答:“我不去就是。你病才好,单上身穿皮抵不住冷了。”王渊道:“我晓得。你把那油浸火把给我两根长的,我取帽兜和鞋裤去。”
  说罢走出,先往左壁小屋隔着门缝偷看,见室中静悄悄的,只乃母一人在洗涤盘碗。
  忙即退回,取了那日滑雪时所穿的一套,跑到牛子房中。刚刚穿好,忽听灵奴在架上学着灵姑的口气叫道:“渊弟真顽皮。我也跟去。”王渊先进屋时,便见灵奴蹲伏架上,不言不动,因忙着往小洞中寻药,没去搭理。闻言知它灵心慧舌,不似牛子易哄,低声叮嘱道:“你不要叫了,姊姊和他们都睡了,莫被你吓醒。洞外边冷,你去不得,乖些在屋里,等我回来拿好东西给你吃。”灵奴在架上张着翅膀又跳又叫道:“不要我去,你也去不成哩。”王渊恐它饶舌,被父母知道出来拦阻,想招它下来加以恐吓。灵奴偏不上当,索性飞起叫道:“你想骗我,我才不信你的话呢。要我同走,回来我什么都不说;不要我去,就告诉你娘去。”王渊急得无法,只得低声央告道:“好灵奴,我带你去。莫把病人吵醒,姊姊好些天没有睡,有话到外边再说吧。”灵奴方始住口。牛子随将火把递过,王渊接了,叮嘱牛子:“多睡一会,这样病好得快。我去去就来,你不要管。”说时灵奴已先飞出。
  王渊轻轻走到洞口,又拿了雪滑子,揭开皮帘,人鸟同出。爬到雪径上面一看,四外暗沉沉,尖风扑面,透骨生寒,积雪回光,路径尚能辨出。他见风大无法取火,一赌气,匆匆绑上雪具就跑。晃眼驰抵小洞,觉着冷极,又恐回晚,露出破绽,哪有心情先看牲畜,先往藏放食粮、用具的小洞钻进去,到了里面点上火把,寻到文叔藏物之处一照,只见什物零乱。暗忖:“以前只自己来过两次,嗣随灵姑来此查看,也没这等狼藉。
  众人病后,灵姑一心侍候,不曾离开,别人更不会来,怎会如此乱法?”
  王渊一找那些竹筒、瓦罐,也似少了好些,有几个都变成了空筒,封筒漆泥还剥落在地,分明有人将筒中之物取走。先还以为冰雪封山,酷寒凛例,外人不能到此;许是灵姑因父久病焦急,发党文叔藏有好药,前来寻取,心焦忙乱,取了就走,不及检点,也未可知。继再仔细查找,空洞中大多留有残余的金屑,前次所见外标药名与用法的竹筒、瓦罐已不见了一多半。所留不是空无一物,便是药已枯朽,并且没一个不将封口打开。这才想起灵姑做事细心,最有条理,从不慌张疏忽,即便寻药,也决不会全数给人打开,满处抛置,散乱一地。料定贼自外来。不禁大惊。
  王渊原是雪前无心人洞寻物,看见文叔所存之物堆积甚多,心想:“这老头来时,非逼众人帮他将兽洞存物搬来不可,连忙了好些天才运完。劝他留一半,不要紧的明年再运都不干。尤其将那些竹筒、瓦罐看得珍贵,问是何物,先说是药材,后又说是金砂,总是含混答应,吕伯父知他年老心多,不许提问,也就罢了。他在时,隔一两天,必定背人入洞一次,老怕丢了似的。现在偏一去不归,连寻几次也未寻着。照他那么看重,人如平安,决不舍这许多东西;久居此山,更无走失之理,分明十有九死。以前代他运物,除却兽皮、象牙、粮肉,凡是筒、罐一类,十九自运。记得有的还标有字迹记号,筒口用生漆和泥封固甚密。反正他已不再回来,何不开看里面到底是甚东西?”
  其实当时文叔存物已然现出翻动痕迹,王渊没有灵姑心细,不曾留意。先取两竹筒一看:一是满筒豆大生金块;一是半筒珍珠,大小不一,还有几块翠玉。余者凡是外标字迹的,俱与筒中之物一样,不是药材,便是金砂,觉着无甚希奇。刚想退出,一眼瞥见有一大竹筒颜色青润,直立筒堆上层,仿佛新制未久。别的竹筒封固极为严密,这一筒虽照样漆泥封固,封口和筒底竹节俱有七八个米粒大的气孔。用手一摇,不听响声,分两也颇沉重。筒外只有刀刻的年月记号,未标明内有何物。觉着有异,就着火把仔细一看,无巧不巧,上面刻的正与自己降生的年月日子一点不差。筒眼中似乎有一股清香微微透出,凑向筒口用鼻一嗅,味更清馨,这一来越发心动。
  王渊随用刀向筒口漆缝里插进一拨,那封口应手而起,竟是活的。筒长尺半,粗约七寸。封口揭去,现出一个竹节,做的活盖也有七个豆大气孔。顺手揭开,内里还有一个竹筒。筒外四周都是青沙,里面种着一株尺许长的异草,形状似万年青:两叶对生,苍翠欲滴;叶夹缝中一茎挺立,色如黄金;茎顶结着一粒滚圆的紫色小果,约有指头大小,刚刚高齐筒盖,浮光鲜明,清香扑鼻。内筒只有半截,吃青沙壅紧,无法倒出。王渊正想用刀将外筒劈散,忽觉筒底竹节也有点活动,顺手转不几下,连底带里筒异草一齐退落。那草便种在里筒以内,半株露出筒外,一茎双叶,静植亭亭。所用沙土与草同色,捻去细腻非常,不知是何物事,沙里头还藏有一柄玉石磨就的尖片。竹色比起外层套筒还要青鲜得多。壅沙散落,现出几行刻字,细一辨认词意,不禁心花怒放,喜出望外。
  原来筒中灵药,文叔也不知它的名字。只因已死两老自猩子岁久通灵,惯识灵药,在十年前由后山绝顶拾得此药几粒种子,对文叔说药名叫丁蒙(兽语“天生”之意),产自后山绝顶云雾之中,极难遇到。老猩之父三百年前曾寻到一株成熟的,服后力强身轻,增长灵性,可以跃取飞鸟,厉害非常。那药种系仙乌衔来,一苞十二粒,仅只一粒结果,并须十数年后才能成熟。未熟以前,一样长着两片碧绿叶子,难于辨别。叶生极慢,先和青草叶相似,等长到十多年,叶长才只尺许。不知何时一茎挺出,上面结一紫果。只要闻异香外透,便须摘取,用玉石之类将它切片,捣融成浆,服将下去,过一刻便见灵效。但有一桩难处:结果时日事前难知,须碰运气。只一成熟,见了天光,子午一过,果即迸裂,变为六苞种籽,又须再等十多年,还不知到时能否如愿。白猩子所拾种籽共只七粒,为数不全,结果之种是否在内,不能辨别。两老猩令文叔择地种好,等待十多年,日夕查看、如见成熟,随时报知。
  文叔见那种籽丛附在一个豆大苞囊以内,有米粒大小,色如丹砂,晶明莹澈,颗粒匀圆。无意中就着日光一照,六粒都是透明无物,独有一粒生得较小,内中却隐隐现出一株具体而微的灵药影子,也是双叶一茎,上结紫果,与老白猩所说成熟之草一般无二,料定结果的必是此粒。因见那种籽与山中紫金花籽大小、形状相同,便想了个主意,将这粒调换下来,偷偷寻一竹筒种起。继恐出叶以后老猩惊觉,仗着此草只初种时用绝顶净土培窒,一经出叶便无须浇灌,性又喜阴恶阳,爱燥怕湿,又做了一个外筒将它套上。
  更恐年久忘了用法,将里筒刻上字迹,藏上一块薄的玉片,以备到时应用。过了两年,那六粒新叶初生,忽值山石崩颓,连真带假一起毁去。两老猩惋惜号叫了一阵,也就拉倒。近年老猩移居,文叔算计到了成熟时候,走前还探看了几次,均无结果朕兆,已疑这粒也非结实之种。谁知在用多年心机,却便宜了别人。
  王渊看完筒上刻字,惟恐果绽结子,错了时机,忙即如法炮制。用玉片将果切碎,就着竹筒底盖一碾,化成一小团紫色浓浆,刮放口内。当时芳腾齿颊,只味略为有点苦涩,过了一会,方始回甘。自觉脏腑空灵,气爽神清,痛快已极。忽想起母亲体弱多病,难得这样好东西,怎私自吃了?果既灵效,果叶想必也能补人,意欲取回与父母服食。
  谁知果乃灵药精华所聚,果摘以后,叶即枯萎,晃眼变成两片黄叶,茎也枯干,料是废物,只得罢了。他背人行事,着实心虚,恐吕氏父女回来发觉见怪,匆匆略为收拾,将种药的两筒带出,暗弃附近涧底。
  王渊次日背人一试,果然身轻了好些,不由暗自欢喜。因他一来知此事有欠光明;二来年轻好胜,日练轻功,进境大慢,幸仗药力,居然到了中上层境地,便想争气,伺机向灵姑炫露。因此虽然高兴,连父母前都未说起。病后越想心越不安,自觉愧对灵姑。
  以为筒罐甚多,文叔那么珍视,也许还能寻出别的灵药。等到入洞后看出有外人来过,几乎全数开封,不见多半。方在失望惊疑,忽见灵奴箭一般直飞进来,落在王渊肩上,急叫道:“快些熄火藏起来,恶人来了。”王渊虽是小犊胆大,无奈来时匆促,未携兵刃暗器,事出所料;又知鹦鹉灵异,这等惊惶入报,料非易与。方一迟疑,灵奴已一翅将火扑灭,叫道:“赶快藏起,你若跑出去,撞上就没命了。”王渊知道厉害,仗着路熟,刚一藏好,便见洞外有火光闪动。
  文叔藏物之所,原是洞中一间天然的石室。粮肉、皮革一类粗重之物俱在右壁,堆积老高;所有竹筒、瓦罐俱堆在左壁角里,占地不多。王渊藏在堆后一个高可及人的石缝里面,潜身外觑,只见光影幢幢,由外而内,晁眼走进来的共是三人,俱是头戴反毛厚皮帽兜,身穿反毛皮紧身衣裤,手脚也穿有皮套,毛茸茸怪物一样。这三人好似熟知这地方,一到室内,为首一人便把头上帽兜和手套摘去,向两同党说了两句,自擎腰刀、弩筒往出口一站,意似把风。语声虽然粗暴,却似入山以前在沿途汉城中听过的,不似当地土人说话。那两同党一听,忙将火把插在壁间石缝内,各把手套脱去一只,掖在自己腰间,目不旁视,直扑右壁。王渊藏处侧面立着一块怪石,遮住了目光,来人走向物堆后去便看不见。只听一阵翻腾挪动之声,一会工夫便取了许多兽肉,装入三个粗麻袋内。另一人又找出一个小布袋塞在大麻袋里,外用粗绳一一扎紧。为首一人见已成功,便过来相助,放下刀、弩,互相扶持,各背一袋,拔下火把,取了刀、弩,戴上手套,从从容容往洞外走去。
  王渊先见来人如此胆大,心还忿怒,意欲出其不意,由黑暗中冲将出来,夺取来人兵刃,拼他一下。继一细看,来这三人不特行动剽悍,矫健非常,而且所持厚背腰刀精光闪闪,分量沉重,暗器也是土人所用极毒弩筒,中上必死,不易抵御。尤其那盗走的三大麻袋干腊兽肉,少说每袋也有三百斤左右,另有一小袋是文叔曾送吕伟未收的金砂,重有好几十斤,那么笨重的东西,三人寻寻常常背起就走,其力可知。稍为动转,灵奴又在肩上用爪抓得生疼,意似禁阻,不令妄动。他知强弱不敌,只得忍着忿恨,等到贼去,才从石后走出。
  王渊探头室外,见火光尚在前隐现,灵奴已然飞起,忙即悄悄尾随,到了洞口,藏身洞侧,往外偷觑。见三贼带有几副短雪滑子,已各穿好。内中还有一副最大的雪橇,像只没舷小船。底后有木板突出,上立两柱,前边有一横木,上系两根粗索。三贼将麻袋堆绑在雪橇靠后一面,一切停当,两贼便去前面将橇上两粗索各挽一头,拖了就跑。
  为首一贼两手分握橇后当舵用的荫根立柱,等撬在冰雪上滑动,趁势往前一推,再一纵身,便立在木板之上。前两贼也各把身子微偏,让过橇头,再各往里一歪,便各端坐麻袋上面。径往隔溪飞驶而去,其疾若箭,也没看出橇是如何行驰,转瞬之间,已没人暗云沉雾之中,不知去向。
  贼去以后,王渊猛想道:“吕、王诸人虽病,灵姑不过困睡,人尚是好好的。适才众寡不敌,被来贼堵在里面,不能冲出报警。此时贼已离开,怎忘了将灵姊喊来,用那飞刀杀贼,岂不省事?”念头一转,连雪滑子也未及回去取,立即拔步往洞中飞跑。
  进洞一看,内室仍是静悄悄的,不闻声息。王渊刚要往里冲进,忽见牛子满面惊惶,由内走出,见他要往里跑,忙即拦道:“你姊姊病了,现在正脱衣服,你娘不要你进去。
  快到我屋里去吧。”王渊闻言大惊,暗想:“贼人已然跑不见影,姊姊偏又生病,如被知晓,岂不忧急,反正追赶不上,仍以暂时不说为是。”又急于想知灵姑病势轻重,忙问:“姊姊这一会工夫怎么病的?”牛子见壁间灯焰摇摇,洞外冷风穿帘而入,洞口皮帘尚未扣好搭绊,不愿答话,先去扣好。王渊随着赶去,又问:“我娘知我出去了么?”
  牛子把头一摇,忽听灵奴叫声,连忙启帘放入。王渊因乃母不知自己出外,赶紧将皮帽衣裤一齐卸去。二人一鸟,同到牛子室内。
  牛子低声说道:“他们都不晓得你和灵奴出洞去哩。”王渊急道:“哪个问你这些?
  姊姊怎么病了?”牛子道:“你和灵奴出去后,好大一会也没回来。我病已好,因听你话,怕小主人怪我,没有起床,后来实在睡得心焦,才爬起来。多少天没见老主人,想到门外偷看一下。走到那里,正赶上大娘一个人拉着你姊姊的手,坐在床边急得直流眼泪水。老主人和你爹却睡得很香。我忍不住走进去,才知小主人生病很重,头上发热,周身绵软,心口乱跳,说是天旋地转,坐不起来。她又怕老主人晓得着急,伤心已极。
  偏生那药剩得不多,要留给老主人医病,她定不肯吃。你娘说她是这些天服侍病人累的,打算给她用姜汤洗脚擦身,吃点神曲发汗。我就走出来了。你娘只当你在我屋里逗灵奴呢,叫我对你说不要进去,洗完会来喊你。你进来那么慌张,莫非我们的牛马猪羊都死了么?”
  王渊知他藏不住话,自己又未往牲禽洞中查看,方欲设词答他,灵奴已在旁低声叫道:“渊少爷,莫对这蠢牛说。”牛子闻言追问。王渊本不善说谎,便答道:“头洞我没看,我先到二洞,想把尤老头的补药找点出来与伯父病后吃,不想翻了好久也没找到。
  灵奴催我,就回来了。”牛子惊道:“你怎知他藏有补药?老主人总说尤老头要回来,不要翻他东西。下雪前我往洞里拿腊肉,见小屋里乱槽槽的,我顺便给他收拾,重又堆好。那日只你没跟我们到后山去,我早猜到是你干的,只是后来忘了问。你怎把他翻得那么乱?老主人知道,不说你才怪呢。”王渊闻言,便知下雪前贼已来过,刚想答说不是他干的,灵奴又叫:“莫对蠢牛说呀。”王渊悬念灵姑,本没心思,便不再说话。
  牛子料定王渊、灵奴还有瞒人的事,暗忖:“白鹦哥最是刁猾,适才它说那话,我还没怎向小主人说,便连抓带啄,不肯再理我,这时间它必不肯说。那些牛马猪羊本该去看,莫如到两小洞细看一回,便知他们闹的什么鬼了。”也没有往下盘问。
  洞外虽有出口,但积雪高及洞门,不近前不会看出。来贼俱当众人都被冰雪封闭洞内,不能出外,这两日正在一日多次,尽情搬运,为所欲为。灵姑一病,牛子忧急万分,关于小洞的事,想过便拉倒,并未前往查看。王渊又看出来贼厉害,灵姑病倒无人抵御,说出固是徒令大家焦急,如和牛子埋伏小洞与贼一拼,一个抵敌不住,将贼引入正洞,祸事更大,诸多顾虑,也未前往。满拟两小洞中食肉牲禽所积甚多,冰雪险阻,贼盗不一定去盗,如盗存物,凭那三贼,就这么趁夜盗取,三两个月也运不完。那时病人已愈,再行告知,同往伏伺,捉到一个活口,问出巢穴,依旧可以全数取回,说不定还可多得。
  只恐来贼侵入正洞,事出仓猝,措手不及,暗嘱灵奴留意,自己白日抽空睡眠,一到晚问便借词伺候,暗中防备。心想灵姑虽病,神志尚清,飞刀神物仍可扶床运用,遇有警兆,立即报知也来得及,失盗一层并未十分在意。哪知来贼既贪且狠,等吕氏父女逐渐痊愈,两小洞中粮肉、牲禽几乎全部盗去,所余无几了。后话暂且不提。
  当晚王渊又等了一会,王妻来唤,忙和牛子奔进室中。这时灵姑积劳成疾,甚是沉重,虽吃了些自备的药,急切间也未见功效。王守常病却已全好,只体力稍差。吕伟服完余药,病去八九,已能起坐,只是病久体虚,元气受伤,看去不是三数日内能复元。
  吕伟先见王妻在侧端药端水,问起灵姑,王妻说她多日未眠,已强劝去睡了,尚还相信。
  等到半夜,他见王守常父子和牛子俱都在侧,独无灵姑,再三追问,才知因劳致疾,自是忧急,硬挣着起床去看。见灵姑面庞消瘦,愁眉泪眼,正在昏睡,一摸前额滚热。暗想:“自己病重之时,终日昏睡沉沉,有时虽料爱女必定忧急,无奈清醒时少,眼又昏花,不曾留意,想不到她竟困顿憔悴至于如此。”疼爱过甚,心里一酸,两行老泪不禁夺眶而出。
  灵姑先时满腔虚火将精神振起,不眠不休,饮食两缺,勉强支持了多日。及见老父转危为安,余人也逐渐痊愈,心宽火降,困极难支之余,头一着枕,连日所受忧急劳累、风寒饥渴一齐发作,周身骨节像散了一样,痛楚非常。不过病势看去虽凶,只是阴亏神散太甚,将养些日,自会复原。偏生吕伟不放心,定要前往看望,这两行热泪正滴在病人脸上。灵姑天生至性,尽管头抬不起,心忧父疾,魂梦未忘,本来做着怪梦,突被滴泪惊醒。吕伟沉菏初起,又当愁苦悲泪之际,相貌神情自是不堪。灵姑昏惘中猛一睁眼,看见老父站在面前,与梦中所见老父被仇人所伤死前情景一般无二,不禁肝肠崩裂,猛伸双手,悲号一声,奋身跃起,朝乃父一抱。吕伟还当她不放心自己起床走动,忙说:
  “乖儿安心,爹爹好了。”同时俯身伸手想去抱她。不料灵姑心神受此重创,起得大猛,身才欠起,猛觉头昏眼黑,口里发甜,仅喊得一声:“爹!”便已昏厥过去,手伸足挺,不省人事了。
  吕伟和王氏夫妻见状大惊,俱各强忍悲痛,抢前施救,抚按穴道,轻声呼唤。过了一会,灵姑才悠悠醒转,双目未睁,先就悲声哭喊:“我不成仙,我要爹爹呀!”吕伟知是噩梦心疾,忙接口道:“乖儿,爹爹病都好了,在你面前,你快睁开眼睛看呀!”
  灵姑闻声睁眼,见老父仍是先前情景,歪坐床边,又要扑起。吕伟已有防备,忙先俯身去将她抱紧道:“乖儿,你累病了,神志昏迷,在做梦么?爹爹吃了向大哥送的灵药,病好了。”灵姑先还未信,无奈神悸心跳,头重千斤,话说不出,听到未句才想起求药医父之事。又瞥见王氏夫妻也在床前,室中器物仍与往日一样,不是大雪危崖情景,自己也睡在床上,才知适才是场噩梦,并且老父已能下床。心中一喜,更累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半晌才说出话来。三人宽慰了她几句。王妻因吕伟新愈,恐又反复,连劝安歇。灵姑更是含泪力请。吕伟恐爱女伤心,只得忍痛去睡。王氏夫妻照料病人服药安睡,才把王渊、牛子唤进。
  灵姑的病就此加重了几分,每一人睡,便吃语大作,时常哭醒。还算吕伟通晓医理。”加以奔走江湖多年的经历,平时配有不少成药。初发病时父女关心,虽然难免惊慌忧急,第二日便查明病源,连给服了几剂安神滋阴的药,甚是对症,到第三日上便有起色。灵姑神志清醒以后,见老父逐渐痊可,心中一喜,病好得更快。吕伟见她身容消瘦,只是疲劳太过,强令静养些日,不到十分痊愈,不许下地。灵姑仰体亲心,不便违抗,足足睡了八九天才起床。吕、王、牛子三人也均大愈。全洞愁云尽扫,又恢复了原来安乐景象。
  灵姑病好前两天,想起小洞牲畜多日不曾查看。但众人刚刚病好,多未复原,倘去查探,恐又冒寒,病有反复,更恐老父前往,便悄嘱王渊转告牛子,不许向老主人提说,并禁前往。其实灵姑一病,众人都发了急,加上外边天又奇冷,吕、王二人根本就没有想到牲畜的事。牛子倒早想去,却因王妻曾累过多日,吕伟恐她步了灵姑后尘,除却陪伴灵姑偶助更衣行动外,不令似前操作,一切事情交给牛子代做。牛子虽是勤而耐劳,却远不如王妻心细能午,尽管王守常父子随同相助,仍忙了个手脚不停,更无余暇再顾别的。
  王渊虽知小洞生变,有了外贼,说都不敢,如何还去,直到灵姑下床的第二天,见老少诸人都将康复,料无差错,才偷偷告知乃母。王妻闻言大惊,一时见短,心疼爱子,又想来贼得了甜头,见无人理会,必仍要来偷,早晚总等得上,还有灵奴可以远远查探。
  反正不知贼巢所在,众人见丢东西,必往守伺,前事说否俱是一样,何苦徒劳受埋怨?
  坚嘱王渊不可实说。自己装不经意,乘便对众人说道:“这回接二连三,除我一个,都病倒在床上。这多天来,也没有想起往两小洞去取腊肉。后来大哥和众人一病,都吃咸菜忌口,也没人取,近五六天才吃点荤。适才我见剩的七八块腊肉、十几条腊肠俱快吃完,一算日子,不多几天就要过年,该取年货了,这才想起年菜年货一点还没备办。还有那些牲禽没人管过它们,莫不饿坏了吧?”
  吕伟闻言警觉,刚要开口,灵姑恐老父焦虑,忙答话道:“取肉那天我去看过,各栅圈中,牛子早把食水堆积,只少了一条小牛、两只肥母鸡,不知藏在何处,没有找到。
  爹爹病后虽未再去,它们挨饿是不会的。适才我也想到要去看看,既这样,饭后我和牛子、渊弟同去,看看要什么东西,索性做几回多运些来,过个头一回的丰盛年吧。”王妻笑道:“要的东西却多呢。因上次说可不封洞度冬,许多东西都没往里运。除了没来得及往小洞里存的一点食粮和盐、糖、酱、醋、茶外,只有两罐兜兜菜,荤的只有两大块熟腊腿、十多团血豆腐。照连日大家吃得这么香,差不多还够吃两天的,再吃就没得煮了。那盐、茶两样一向放在洞中,剩得倒多,糖连年糖都不够做。说也说不完,你们到那里,只要看该用的都拿些来,天大冷,省得常跑又受寒。”灵姑应了,又调弄回鹦鹉。
  吃罢午饭,三人同往小洞去取东西。行时灵姑见王渊佩有刀弩,笑道:“这又不是到远处去行猎打仗,带这兵器作甚?我们还要搬东西,岂不累赘?”王渊答道:“雪地里穿上这一身皮衣服,再带兵刃显得威武些。小洞多日没去,冰雪封山,万一野兽没处找吃,跑到小洞里偷东西呢。姊姊玉匣不也带去了么?”灵姑笑道:“玉匣飞刀,因有仙师之命,在我不曾拜师练到与身合一之前,片刻不能离开,所以不便摘下。玉灵崖从无蛇兽,何况这样冰雪寒天。分明你又想出甚别的花样,偏有那些说头。”牛子插嘴道:
  “真是的,一些厚毛的野东西,多喜欢在大雪后出来找吃。小洞里只有半截栅门,稍微灵巧一点都进得去,莫不真有野东西去偷吃的?这一说,我也把刀弩带去吧。”王守常道:“多厉害的野兽,也禁不住这口飞刀。你们都带家伙,东西怎么运呢?”王渊道:
  “姊姊不愿用飞刀去杀那无知识的生物,还是带去的好。”说完当先掀帘而出。牛子也把刀弩佩着,拿了一根扁担随出。王妻忙道:“灵姑娘快走吧,你兄弟不懂事。”灵姑笑道:“他才聪明呢。”说罢掀帘走出。
  洞外冰雪已冻得和铁一般硬,映着惨淡无光的臼日,到处白茫茫,静荡荡的,更无一点生气。三人相继援到小径上面,刚各穿上雪具,灵姑猛一眼瞥见小洞冰雪地里横斜着几枝残余火把,猛想道:“那日灵奴去取药,我在洞口凝望,曾见雪中残炬,匆匆未暇查看,随即忘却。今日怎又多了两枝?”不禁心动,忙问王渊、牛子,“这些天小洞里你两人去过么?你们看洞外火把哪里来的?”王渊抢答道:“姊姊生病那天,我想往小洞里去看牲畜,才出洞便觉冷不可当,天气又黑,更吹得人要倒,在下面避了一阵风,想等风小一点再去,连上来几次都被风刮回,没有走成,就回来了。那火把莫不是上次我们留的吧?”灵姑闻言惊道:“不对。如是我们所留,早被雪埋上了,哪能等到得了今天?这分明是雪后留的,快看看去吧。”牛子本想张口,吃王渊扯了一把,又想起连日灵奴告诫之言,便没言语。
  灵姑当先驰去,王、牛二人紧随其后。三人滑抵洞前,见那残余的火把竟不下二三十枝,由两小洞口直向隔溪对岸,深一条浅一条有好些划印,牛子认出是冰橇划过的痕迹。灵姑看出贼人人数颇多,并且来过多次,想来洞中必已出事,当下又惊又急,飞步便往里跑。王渊忙喊:“贼并没走,还藏在里面,姊姊留神。”牛子道:“贼坐大雪滑子来的,早已走了。”随说,忙将带去的火把点起,分了一技与王渊,相随赶进。
  灵姑因洞中黑暗,早将飞刀放出,银光四射,纤微毕现。才进头层存放杂物之所,便看出失却不少东西,残余之物乱摊地上,凡是细巧好拿的俱都不在。方在失声愤恨,王、牛二人也相继赶到。三人不及仔细查点,跟着赶往存粮之所一看,不特米麦细粮全部不见,连那一百多担苞谷、生稻、青裸甚至咸菜也都被人盗去,瓷坛、水钵俱没了影,至于盐、酱,糖、醋和一切自制的食物更不必说。再往藏放腌腊和风干野味之处,也是片块无存。最后赶到文叔藏物之处,见只有一些残破竹筒、瓦罐和一堆年久糟糕的药材、兽皮。这一来全洞荡然,积储一空。事隔多日,贼踪已音,三人在自焦急愤恨,无计可施。
  灵姑先还以为牛、马、猪、羊俱是活物,至多把鸡和小鹿、小羊偷去,大的决弄不走。及至赶去一看,贼人真个狠毒,将那好运的取走,身体蠢重不便活运的便就洞口杀死,只剩下大小两牛一马未杀。各栅栏外污血残毛,满地狼藉,除头角大骨外,皮都没有留下一张。三人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气得牛子乱跳乱蹦,破口毒咒,骂不绝声。灵姑强忍气愤,细查雪橇迹印虽多,深浅不一,长短宽窄相同,似只一副雪橇往复搬运,依牛子观察,人数不过三四个,照所失之物计算,少说好几十次。地上血迹犹新,可见最末一次为期不远。
  三人重又仔细搜查,只在头洞一个小石窟内寻到两只小鹿和三只母鸡,俱已饿得奄奄待毙,牛子给喂了些食水才得起立。原栅已毁,看神气似因食水吃完,出来寻食,恰遇贼来宰杀牛猪,受惊遁走,藏到僻处,没被偷去,那大小两匹水牛和一匹小马,想是贼人要取活的,橇小无法运走,准备再来,因而幸免。那藏物,洞内还留有百十条腊肠和一只腊腿,内有一半还是人山时带来之物,想是地甚隐僻,未被贼人搜去。再还有藏放种籽和菜蔬的一间,贼也没动,可是扎有两大捆青菜放在一旁,似已捆好要走,临时变计,遗留在彼。
  灵姑因这些东西众人曾费不少心力,还有许多山外带来之物,一旦全部失去,盐、茶、食粮大洞还有存余,肉食眼前就没得吃,老父病刚痊可不久,如知此事,岂不焦急?
  倘若不说,一则隐瞒不住;二则来贼如此猖狂,偷完存物,早晚侵及内洞,不但应该防备,还要设法找寻他的下落,以便追回失物,这又非与老父商量不可。
  正在愁急无计,忽见王妻走来。灵姑便问:“大婶来此何事?不怕冷么?”王妻答道:“你爹爹久等你们不回,到洞口外探了探头,说天太冷,小洞多日没人前来打扫和上食水,一定费事。恐耽搁久了你们受冻,走时忘把宝珠交你,他和你大叔都想来。我怕他们病后体弱,再三拦劝,才讨了这个差使。爬雪堆时差点没有滑倒,还是你大叔搭了梯子扶我上去的。你们事都做完了么?怎还不取东西回去?这里怎么乱糟糟的?”王渊抢口道:“打扫费事倒好,只怕以后没得打扫呢。”王妻本听爱子说过洞中失盗之事,见三人面带愁愤之色,惊问,“洞中出乱子了么?”灵姑叹了口气,说了洞中情形。然后和王妻商量,究竟告知吕、王二人不告。
  王妻闻言,呆了半晌,自是忧急。答道:“按说这事应该告知,同想主意应付才对。
  无奈他两人都是才好不几天,万一急病,岂不更糟?照现时情形,那贼以为我们被雪封在洞里,一定还要变方设计偷那两牛一马。反正多厉害的贼,有你一人足够打发,依我想还是瞒上几天。你们先慢一步回去,我假说这里被牲畜粪秽糟得不成样子,你们定要把它打扫干净过年,东西等收拾完了再取,残余腊肠、猪腿尽先运回。青菜。母鸡说是怕冻,由我和牛子分两次运了回去,你三人再把牛、马、小鹿牵回。它们都已饿瘦,就说不知怎地生了病,牵回洞中医治,以免一个防不到,又落贼手,连根骨头都没有。我一回去便叫灵奴寻你们,等它飞来趁天未黑以前,命它速往查探贼巢所在。如其不能找到,那贼今晚说不定还来,可命灵奴暗藏小洞守候。等你回去,大家早点吃完晚饭,劝你爹爹早点安歇,你却假装在外间和我做针线,随时候灵奴报警;或者便和牛子、渊儿来此埋伏守候。你爹醒来如问,我再想话答他。今夜如不见贼来,明早查看雪中足迹,再打主意。只要擒到一名活口或是寻到贼巢,那么多东西至不济也找它一多半回来。有两三天瞒过去,事都办完,岂不比现说要免去许多着急么?”
  灵姑本也打的是这个主意,只因事出仓猝,念切慈亲,没有想得这么周全,闻言不住说好。又想当时就去找寻雪中迹印。牛子说:“隔溪平旷,虽有不少山石,无事时均曾去过,并无藏身之所。尽头处是一条数十百丈宽深的绝壑,万难飞渡,何况又是冰封雪积之时。贼橇必自远处绕来,路决不近。”王妻也劝说:“此时己近黄昏,等把残余菜蔬、种籽运完,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何如事完之后,以逸待劳的好?”灵姑只得罢了。
  当下由王妻抱了母鸡,牛子将菜蔬、种籽和余物分别包捆运抵洞口。王守常闻声走出,相助运入。王妻又将宝珠交给牛子与灵姑带去。然后见了吕伟,照前话一说。吕伟闲坐无聊,正和灵奴调弄问答,闻言信以为真,并未深问。王妻恐他生疑,不便明教灵奴飞出,王守常又催做晚饭,心想等灵姑回来,再令灵奴往探贼踪也是一样,径去淘米煮饭不提。
  灵姑等三人本意在小洞中待到天黑,再牵那几匹残余牲畜回去。牛子还想就便打扫一下。灵姑说:“少时还要来此埋伏,全扫易启贼疑。天已不早,索性等擒贼以后打扫不迟。”三人没事可做,便聚在头洞堆放草豆谷糠的石室中闲话。已将牛、马、小鹿喂好牵放一处,准备再停片刻回洞。灵姑说:“灵奴怎还不见飞来?那日令它寻向笃求救取药,便说冷不可当,莫非怕冷不愿来么?这鹦鹉比人还灵,我真疼它,若非今天冷得好些,事情又关重大,我还不舍得叫它去受冻呢。”王渊道:“好在贼已留下去路痕迹,便今晚贼不来,明日也易查找。灵奴虽灵,一个鸟儿能有多大气候?万一那贼厉害,将它伤了,或是捉去,更划不来,姊姊不要它去吧。”灵姑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真正无法才叫它去呢。”
  牛子插口道:“肚皮饿了,我到洞外看看天色去,也不知黑了没有。”王渊道:
  “是时候了,要去都去,在外面看会晚景也好,这里闷人,又有怪味。”灵姑拦道:
  “你哪里知道,我看那牛血有一摊好像颇新鲜。贼胆甚大,他来过多次,见无人理,就许以为我们一时还不会出洞,连白天都来也说不定。我们在此挨时候,就便也可等贼。
  若要出去,那就干脆回去打发灵奴来守;否则还是牛子稍看天色即回,再等一会同走的好。”
  没等说完,牛子便已走出,因灵姑一说,暗中留了点神。跑到洞外,见天未黑透,暗云低垂,寒风不起,境甚静寂。方觉无甚朕兆,忽听远处雪崩之声轰隆轰隆,四野皆起回音。牛子耳目敏锐,听出声音起自对岸,循声注视,果有一座雪峰崩坠。正凝望间,猛见雪尘飞舞中似有一物在雪地里移动。忙缩回身定睛一看,竞是一条小船般的雪橇,由崩雪丛中一起一落从对面驶来,业已现出全身,看神气冰雪不平,似颇颠顿。牛子知是贼橇无疑,不禁惊喜交集,飞步便往回跑。进到二层,恰值王渊催归,同了灵姑牵起牲畜要往外走。牛子忙喊:“狗贼来了,快把宝珠收好,藏起等他。”
  灵姑闻报大喜,忙把牲畜藏向隐处,一同觅地埋伏,悄问贼人踪迹如何发现。牛子低声一说。王渊道:“我们共有两洞,知他去哪一洞?莫等空了。雪橇很快,这还没来,再偷偷看一回吧。”牛子道:“二洞已被偷空,贼不会去。那橇远看足有船大,一定是临时做了来运这些活牛马的。我们藏在这出入路口,他们进来,一个也休想跑脱。”灵姑惟恐贼橇不止一个,后面还有余党未到,想要一网打尽,也打算叫牛子乘贼未到以前,先往洞外隐伏窥探,以防走漏。牛子怕冷,贪和灵姑在一起,方说:“无须,小主人飞刀跟闪电一样神速,多远都能追上,决跑不脱。这时贼已快到,出去撞上,吃他看破,反倒打草惊蛇。还是埋伏在洞里等他的好。”灵姑一想:“来贼既如此胆大,必当洞主无甚本领,又是大举而来,便遇上也未必肯退,可以勿庸出视。”因牛子这一畏寒躲懒,也忘了天色业已向暮,就此忽略过去。
  三人隐身石后,待不一会,洞口有了声息,紧跟着便有火光在前面闪动和来贼脚步、说话之声。忙即住口,定睛向外观察。见来贼共是四人,装束也是紧身皮衣、帽兜,只是有毛的一面朝外反穿,长毛披拂,颜色不一,乍看颇似野兽人立而行。刀弩兵器俱插在背上,每人手上持着一个火把,内有两人还提着一副粗麻制的大网,一路说笑走来,神气甚是大意。灵姑先见贼党行为残忍贪暴,还当是山中土人所为,及听语声,竟似闽广一带口音。心想:“深山之中,哪有如此凶横野蛮的汉人?”方在骇异问,四贼已然走近。
  内中一个说道:“今天先把这几匹牛马拉走。过几天等老公病好,抢了大洞,再把那两处山民一收服,到汉城里弄他几个花姑娘,就在这里安家立业,自立为王,不比以前到处受气好得多吗?”另一人答道:“听说大洞里住的那几个男女着实有两手哩,这是他们被冰雪封住不晓得,真要明来,也够办哩。老三,你这如意算盘莫打早了。”先说话人答道:“那怕什么?休说他们人少,大师哥还会法术,又有迷魂香,多大本领,也禁不住我们半夜里把香点燃,给他塞进洞去。”
  灵姑还要往下听时,四贼已然走过进了二层。方欲追蹑人内,忽听牛子把牙一错,悄声说道:“小主人快些下手,这便是后山那伙野猪狗,不知怎么过来的?”灵姑闻言大怒,忙和牛子、王渊一同潜踪掩去,以为贼已入网,意欲再听几句。刚尾随到后洞牛栅外面,一贼忽失惊道:“这里有人来过了,莫出岔吧?”下余三贼也看出有异,不禁头朝后看。
  那粒天蜈珠越在暗处越发奇光。先时灵姑紧握手内,收入怀中,藏处又在洞侧大石后面,还不易发觉。这时一心擒贼,尾随在后,手已取出,光华隐隐透露。四贼回头,正好瞥见身后不远,红紫光雾影里站得有人,也颇惊异。再定睛一看,乃是一个老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女的连兵器都未拿,男孩手里虽持着一柄锋利腰刀,年纪更小,看去不过十三四岁。四贼都是习性凶悍,中有两贼又仗恃会一点障眼邪法,哪把三人放在心上。刚一定神,想要喝问,忽听对方男孩对女孩道:“姊姊先莫动手,等我先拿这狗贼试试手看。”言还未毕,人早飞起,一晃便纵到四贼面前,将刀一指,喝道:“大胆狗贼!竟敢偷我们的东西。急速跪下说出实话,待我们押你等去往贼巢,将盗去的牲畜、食粮乖乖送回,看在都是汉人分上,还可饶你们一死;不然,休想活命。”
  为首之贼名叫五阎王阎新。余下三名贼党:一名铁脑壳牛武,一名猪八戒朱洪,一名神仙蔡顺。俱是一班专跑南疆的淫凶恶贼。见这两个小孩生得和金童玉女一样,哪知死星照临,欲心一动,反把平日横悍之习收起,闻言并未发怒。阎新首先笑道:“小乖儿,你这点点年纪,还敢和我们动手,快跟你姊姊说去,……”底下话未出口,王渊听他出言无状,不禁怒起,大喝:“狗贼死在临头,还敢胡说!”飞身纵起,迎面一刀砍去;同时左手一扬,照准贼人面门又是一弩箭。
  四贼虽各背插兵刃,但因已来过多次,没想到会走入绝地,事起仓猝。阎、蔡二贼又自恃本领,骄敌更甚,虽见王渊纵跃矫捷,以为一个小孩,会有多大本领,凭自己本领,就是一双空手,也能将这两娃娃生抱回去;老头子更是废物,没打在数里。因此只顾口头轻薄,并未将兵刃取下。牛、朱二贼本领较差,胆也较小,虽在回身时将刀拔下,也因敌人太不起眼,没怎在意。又各持着一根火把,占去一手。王渊自服灵药,端的身轻如燕,动作神速。四贼俱都疏忽,怎知厉害。
  阎新一见刀到,忙把火把扔下,身子一偏,方欲让过刀锋,夺刀擒人,不料小孩受了高明传授,不特刀、弩同发,万躲不过,便这迎面一打也藏有若干变化。阎新刚反掌想抓刀背,眼前一丝白影微闪,右颧骨上早中了一技弩箭,深透入骨,直没至柄。刚哎得半声惊叫,王渊脚还没有站地,乘贼一偏头,就势变招,把手中刀往左一紧,正砍在阎新右臂上面,连时带膀斜削断了大半截。紧跟着照准前胸凌空一脚踹去。阎新连受三处重伤,任多强悍也支持不住,一声惨号,倒跌出去丈许来远,晕死过去。
  下余三贼俱以为阎新决无闪失,不想才一照面,便已身死,见状又惊又怒。牛、朱二贼扔了火把,齐举兵刃,怒骂杀上。蔡顺和阎新最好,虽然愤极,心中仍想活擒这一双男女,见朱、牛二贼上前,一面怒喝:“四哥、六哥,要捉活的,好回去大家享受。”
  一面举着火把,拔刀行法,念念有词。
  说时迟,那时快,这只是瞬息间事。当王渊纵前动手时,灵姑不知敌人深浅,恐怕王渊年轻闪失,也要追上,忽听牛子喊道:“老主人心善,不肯杀伤汉客,这些狗贼都是万恶淫夫,只留一个活口好了。”灵姑已听牛子说过群贼恶迹,又听四贼说话可恶,心更有气,三贼这里一动手,灵姑飞刀也已发出。
  王渊杀死一贼,更不怠慢,高喊:“姊姊慢放飞刀,等我打完再说。”身早抢上前去,正遇牛武当先,迎面一刀砍到。王渊心想试试自己力量,并未躲闪,两脚往上一纵,单臂横刀往上一磕。牛武当小孩只是身轻手快,见他用刀来挡,以为这一下不死必伤,至少也得将刀震脱,谁知两刀相磕,锵锒一声,小孩的刀倒未脱手,自己却被震得半臂酸麻,虎口生疼,几乎把握不住,连刀带臂往右上方斜荡出去。王渊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如此大力,仗着心灵手快,一刀磕过,瞥见敌人露出前胸,门户大开,一顺刀尖,照心就刺。牛武见势不佳,不及回刀去挡,情急心乱,忙不迭用左手去挡,身随往侧纵起。
  王渊所用厚背腰刀乃长臂族百炼精钢打铸,何等锋利,势又迅疾非常,牛武手才挨上,立被削断。王渊顺势往前一送,正刺在牛武左腹之下,“哎呀”一声,立即血流倒地。
  王渊连杀二贼,只顾得意,谁知另二贼同时并进。牛武将倒地时,朱洪手持一枝短矛,也从斜刺里刺来。王渊本是身轻善跃,瞥见旁影,不及回刀抵御,双脚一点,纵起两丈来高,竟由死人头上飞过。朱洪见敌人纵逃,忙回手拔出背后毒药梭镖往外一甩,照准王渊后背打去。同时蔡顺邪法也已发出一团两丈方圆的烈火。眼看情势危急,恰值灵姑飞刀出匣,一道银光电掣般飞将过来。她本心是想逼着二贼降伏,百忙中瞥见王渊纵起,二贼烈火、暗器一同发动,一时忙顾王渊,手指银光赶向王渊身侧,正迎梭镖,一挨便即碎落。银光扫过,蔡顺先被扫中,妖火灭处,化为乌有,人也变成了好几段。
  灵姑恐都杀完,没了活口,正指刀光上飞,不令伤人,哪知牛子望见贼发梭镖,知道有毒,恐王渊受伤,也发了急,暗中弩筒照贼手臂便射。朱洪本不至死,偏生发镖时瞥见银虹耀目,猛想起洞中主人会飞剑,心里失惊害怕,往侧一闪,恰被一箭射中肩下,直透肠胃,立即毙命倒地。
  灵姑见四贼全数就戮,才想起未留活口,方在后悔,忽听呻吟之声。三人忙奔过去,捡起地上火把一照,正是为首之贼。原来此贼适被王渊断去半条臂膀,又挨了一窝心脚,当时痛晕过去,刚刚醒转。四贼俱是为害各地山寨的惯匪,牛子细一辨认,竟认出了三个,见是阎新,便和灵姑说了。随蹲下身去问道:“你们这一伙丧尽天良的狗贼,我们山民不知受了你们多少大害,想不到今天在此遭了报应。我认得你们,快说你们贼窝子和偷的东西都在哪里,是不是和林炳这群猪狗在一起,免我收拾你,多受活罪。”说时,灵姑见阎新口里不住呻吟,双目半闭,斜视牛子,隐泛凶光,满脸俱是狞厉之容,那只没受伤的手臂又在微微颤动,好似鼓劲神气。知道这类凶人最是凶悍,恐牛子得意忘形,中了算计,方想令他留意,阎新霍地浓眉直竖,凶睛大张,猛一翻身,照定牛子左太阳穴就是一拳。牛子大惊,忙一偏头,嘭的一声,正打在左颊上面,当时鲜血直喷,左槽牙竟被打折了两个。幸是闪躲还快,阎新重伤之下又减了许多气力;如被打中要害,非死不可。阎新臂断,本就血出过多,这一拼命用力,也便痛晕过去。
  灵姑、王渊见状愤极,正要上前拷打,牛子一手捂着一张痛嘴,哎呀连声,一手乱摇,示意二人不要动手。略缓了缓气,负痛说道:“这些猪狗,只有他已半死,知活不成,想激我们杀他,莫上他当,我自有法子教他说出实话。”说罢,先将阎新鞋袜剥去,用麻索捆扎结实,将那双好手也用索缠紧,绑在腿上。再寻一把稻草,裹些干牛马粪在内,用火把点燃,放出臭烟,交王渊拿着,去熏阎新鼻孔。自取一把刷洗牛马的毛刷,蹲在旁边等候。
  过不一会,阎新打了两个喷嚏,便已回醒。见身被绑,恶臭熏鼻,自知无幸,不由破口大骂。牛子咧着一张痛嘴,骂道:“任你怎骂也无用处,你们当初收拾人的方法我都记得,快说实话的好。”阎新依然大骂不止。牛子也不去睬他,一手用毛刷去刷他的脚心,一手伸向腰胁之间乱抓乱揉。阎新立觉脚底麻痒,腰肢酸疼,再加上臂伤痛楚,难受到了万分。先还咬牙切齿,强自忍受,不时毒咒秽骂几句。忽而又把嘴紧闭,牙关咬紧,不再出声。后来实在禁受不住,看情景不说决办不到,为兔零碎受罪,只得将此次前来情况略说了个大概。
  灵姑闻知尚有余贼在外,恐其知道同党失利逃回,好在阎新已然伤重待毙,决难逃去,拟欲用飞刀将余贼圈住,生擒回去详细拷问。于是连忙率了牛子、王渊二人出洞一看,哪有余贼踪迹。心想跑必不远,便顺橇印往前直追。不一会,三人便追到适才崩雪之处,见崩雪共有三处,橇迹至此便吃盖住。越过崩雪,橇迹重现,大小来去之迹均有,大橇尚是初来。既有去迹,贼由此逃无疑。可是再滑里许,橇迹突然不见。那里平日都有平地兀立的怪石,这时成了千百座雪峰,最高的不过十丈,又都细长,无法站人。空处窄而难行,到处冰棱,阻碍横生。过去七八里绝壑前横,更难飞渡。现橇迹处又都是直印,没有转折,即便藏起,那大雪橇极易显露,怎会不见?如是贼供是虚,洞外橇迹分明是四条,好生奇怪。灵姑又把飞刀放出,在乱峰崖中飞驶一阵,终无动静。她一想四贼俱已伤亡殆尽,还未问出真情下落,恐吕、王诸人久候不归,又来呼唤,只得赶回。
  三人入洞后,不听阎新叫骂之声,近前一看,已然头破脑裂,仰面伸足,死在地上。
  看神气,好似三人走后,挣到壁前,用头猛撞,自杀而死。橇迹无踪,伤贼又死,若逃贼归报,余党复仇来犯还好;如其知道厉害,不敢再来,岂不费事经日?三人焦急无计,不能再作久留,便任贼尸暂弃洞内,准备明日再打主意,牵了牛、马、小鹿回转大洞。
  这一时大意,几乎把全洞人等闹了个五零四散,难再安居。
  其实贼党也闻洞中主人厉害,虽不甚信,终有戒心。原因牛马身躯沉重庞大,想用两架雪橇做一次载走,等回去过了这个丰盛年,明春雪化后再着人来探看,如见所闻是虚,立即倚多为胜,合力下手擒掳活口;如见苗头不对,便不明斗,另施诡计害人。这次共来了七人:阎等四贼一到便当先人内,准备网捆牛马:另一贼奔走二洞寻物;下余两贼本欲与阎新等一路同入,因要掉转雪橇,适才在隔溪被坚冰撞坏之处也须收拾,因此落后一步。
  后二贼在贼党中最为奸滑歹毒,名姓时常变换,上半年还在为害南疆,前月才与贼党合流。真名一名胡济,一名林二狗。当吕氏父女在罗银山斩蛟遇雨,初得天蜈珠时,所遇两个无赖汉客想要乘机染指,吃范洪厉声喝退的,便是这二贼。当时二贼因范洪知他恶迹,又见吕氏父女飞刀厉害,没敢妄动。虽被溜走,可是那粒天蜈珠和吕氏父女相貌却被暗中偷认了去,只不知是在玉灵崖居住罢了。
  这几次盗运牲、粮各物俱是二贼主谋,雪橇也是他们手制,甚是灵巧耐用。来时大橇刚刚制成,群贼心急,不等明早,当日就要下手。二贼说:“到时将晚,看天色又有下雪之意,反正主人闭洞不出,何苦黑夜犯险行事?”贼头白斌力说:“来去已惯,何况还有珠于照路,有甚险犯?眼看过年,大家还要想法快活,办完是了。”二贼虽受群贼看重,但新来不久,未便违拗,只得依了。不料橇身太长大,二贼行至隔溪乱峰丛中,转折间略一疏忽,撞在一个大雪峰上面,崩雪猛烈,几乎被打成粉碎。总算闪躲飞快,身穿又厚,虽被碎冰残雪打重了一些,均未受伤。雪橇只撞坏两处,也不甚重,容易收拾。
  待到洞前,刚点火把往洞里走,猛见洞中红光照耀,光影里现出老少三人正往前行。
  最前阎新等四人被人尾随,并未觉察。如换旁人,势必老远出声报警,与同党前后夹攻,也就被灵姑全数擒杀,没有事了。二贼却是机警异常,一见便看出是个劲敌,并未声张,反将手中火把熄灭弃去,暗伏洞口往里偷看。心想:“四人虽有两个会法术,可是敌人决非寻常。少时动手,能胜固妙,败却一人也休想活。自己虽多智谋,如论真实本领,还不如这四人,加上也是白送。莫如相机进退,四人一败,立即逃走,免得送死。”正窥伺间,四贼忽然警觉四顾,王渊纵上前去,只一照面,便将阎新砍断左臂,再加一脚,便晕死过去。二贼方觉男孩面熟,跟着又见灵姑飞刀,猛想起这两个小男女正是山寨斩蛟除怪之人,同时天蜈珠也被认出,不禁心惊胆落,亡魂皆冒。知道四贼决非对手,再不见机,被这小男女追出,定难活命。哪里还敢再看下文,双双用手一拉,悄没声跑出洞口,驾上雪橇,飞驰逃去。
  另一贼尚在第二洞逗留,本不知四贼伤亡殆尽,胡、林二贼已然逃走。找了一阵,见所寻之物仅剩空筒弃置在地,后来寻到一点残余,业已干枯无用。料是被人毁掉,深悔以前不该胆小,头几次没有同来,以致白费心机,得而复失。洞中荡然,无可留连、气得咒骂不绝,退到洞外。这贼见天降浓雾,因是初来,知道主人厉害,不敢出声呼唤同党。雾又特重,不能辨物。先还以为群贼俱在头洞搬运东西,便手持火把,沿着外壁走到头洞口外,朝停雪橇周围用火四照,不见橇影。忽听洞内厉声恶毒咒骂隐隐传出,忙闪到洞口静听,正是阎新口音。探头试往里一看,只有两点火光,却不见同党影子,心甚惊疑,便把火把熄灭,黑暗中摸将进去。后来听出只阎新一人在那里秽骂,并无回音,知道这伙贼党嗜利无情,时常自相残杀,此时又见洞外雪橇不知去向。暗想:“也许阎新被同党所害,绑弃洞中,那些同党已经驾雪橇离开,连自己和阎新一齐丢了。当下奎着胆子近前一看,见壁间插着两枝火把,也快烧完,火光影里,阎新捆卧血泊之中,正在嘶声厉号,咒骂不停。离身不远,还卧着三具同党血尸,却不见有敌人在侧。
  这贼还有点骨气,虽在提心吊胆之时,竟不顾危难,忙奔过去,就要拔刀解绑。阎新见是自己人,连忙拦住说了前事。并说:“我身受重伤,血流过多,万无生理,只是活罪难受。现时仇敌出洞追寻胡、林和你三人,半晌未来,胡、林二人必已见机先逃。
  小畜生甚是厉害,不论追上与否,少时回来,还是要想法子收拾拷问真情。最好将我弄死,装成自尽神气,以免他们看出破绽,被他们搜到了你,再饶上一个。”这贼暗想:“浓雾坚冰,人单势孤,自己尚未知要受多少艰险才能逃回,如何还带伤人同行?”
  便依言行事,提起阎新的双脚,将头朝石壁一撞,当时了账。这贼随手扔下死尸,就往外跑。到了洞外,遥望隔溪浓雾中似有银光闪动,渐渐由远而近。知道灵姑将抵洞前,不敢再点火把,仗着久居山野,皮骨坚强,地理也较熟悉,摸黑寻了个隐僻之处,刚刚藏好,灵姑等三人便已到达。
  原来此贼由二洞退出时,灵姑等三人正由头洞赶出,越溪搜索余党,刚走了一会。
  回时又是如此凑巧,错过时机。灵姑那么细心聪明的人,竟会一再疏忽,以为余贼逃尽,不特没看出阎新自杀破绽,连附近和二洞都未再加查看,就此回转洞内。
  灵姑当晚没敢告知吕、王二人。又因雾重天寒,灵奴不能远出查探,徒令受寒,无甚效用,于是连灵奴也未放出洞去。满拟贼必大举来犯,少时等老父安歇,即往小洞守候。谁知吕伟当晚精神甚旺,晚饭吃多了些,又饮了不少的酽普洱茶,与众谈笑,甚是高兴。灵姑再三劝说大病新愈,须多养息,不可劳神,只是不听。好容易强劝睡下,仍和诸人卧谈,全无睡意。灵姑心里发急,又不便明说,后来和众人暗使眼色。众人俱都会意,于是王妻先把丈夫劝去睡了,牛子避向自己房内,王渊也装出困倦神气,吕伟笑道:“今天并不很晚,怎都困了?那么都睡去吧。”灵姑道:“渊弟,你先睡吧。我还要帮大婶在外屋备办年货,有许多事,要做完了才能去睡呢。”吕伟忙道:“你们有事怎不早说?”灵姑道:“我想等爹爹睡熟之后才去呢。”吕伟道:“你自去吧,我这就合眼了。”
  灵姑把被角掩好走出。王渊道:“我帮会忙再睡吧。”也搭讪着跟踪走出。二人与王妻、牛子互相商量了一阵,直试探出吕伟己然睡熟,才令灵奴守在外洞,以防万一有警,立往飞报。然后同穿雪具,往小洞赶去。这时天已到了半夜。
  其实早先那贼伏身暗处,见三人在宝光笼罩之下,牵了牲畜回转大洞,知是吃饭时候,还有些耽延才能再出。自幸来时橇停头洞门外,相隔二洞还有数丈,因此所穿雪滑子没有脱下,尚在二洞门口。忙寻到火把点燃,赶往二洞,穿上雪滑子,又往头洞将四贼遇敌丢弃的两枝油浸火把找到,才行滑雪逃去,因在黑夜冰雪浓雾中急驶,受了许多险阻颠顿。幸好先逃的胡、林二贼也因情急逃命,浓雾迷路,二次误撞在冰雪堆上,都受了伤,雪橇又坏了一架,不能行驶,停在那里,准备挨到天明雾退,挣扎起行。恰值后贼赶来,三贼会合,并坐一橇,将撞坏的雪橇拆卸带上,改由后贼驾驶,才得逃了回去。当后贼寻取各物时,暗中摸索,颇费了一些时候,当时如果灵奴往探,决可擒到,怎会被他逃走?
  如今说灵姑等三人到了小洞,见贼尸仍卧血泊之中,一切原样,不似有人来过,心才略放。等候多时,不见动静,牛子说:“这般大雾,休说贼不能来,连那逃贼行至途中也必遇险,未必能逃回去。”灵姑便命牛子去寻麻袋,将贼尸放入,藏向一旁,改日寻一僻处掘地掩埋;并将地上血迹和各栅栏洞中积秽,趁着无事,一齐打扫干净。牛子心想:“现时好几丈厚的冰雪,见不到一点土地,这些猪狗,谁还耐烦等到明年雪化再去埋他们?莫如趁这野兽满山找食之际,明日一早将他们送往崖那边野地里,任他们葬入野兽肚皮,又省事又痛快。”他虽这样想,却未说出,当时仍照着灵姑吩咐做事。灵姑、王渊也从旁相助。
  打扫停当,估量天已离亮不远。只见那雾越下越重,臂膀粗细的油炬仅能照见二尺方圆,火头被雾气逼得都成了惨绿颜色,吱吱直响,如非用油浸过,直要熄灭。只飞刀宝珠发出来的光华能将雾荡开,不为所掩。宝光与近侧的雾相映,霞蔚云蒸,幻起一层层的异彩,绚丽无俦。再看过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寒风不起,万籁俱寂,除偶然听到一两声冰裂之声由沉雾中透来外,哪有丝毫迹兆。
  牛子断定当晚贼不会来,这雾恐也不是一天半天能开,白等无益,不如归卧。灵姑暗忖:“小洞已空,无物可盗。贼党今晚明早不来,不是为雾所阻碍,便是害怕。照牛子所说,这伙贼党都是极恶穷凶之徒,决不会就此甘休,早晚终必复仇,只不知甚时候来。雾重天寒,冰雪险阻,又没法寻他巢穴。似此不眠不休,长日长夜守候,势难办到。
  贼党既为复仇而来,必往大洞侵犯,不如回洞暂歇,等雾退了再打主意。”于是一同回转大洞。
  王妻正在外间伏桌假寐,闻声惊醒,说吕、王二人睡熟之后并未再醒。洞中分不出日夜,王守常曾仿铜壶滴漏之法,做了一个记时的竹漏悬在壁上。灵姑拔起筒中心悬的竹签一看,上面水印已在辰初二刻,如照往日,全洞人等已早起身了。便把下筒的水倒回上筒一个时辰,催促王妻、王渊、牛子先睡一会。又把洞口皮帘扣紧,加上几条皮搭带,悄嘱灵奴留意,自己伏桌假寐守候,以防不测。累了一天一夜,不久便已睡着。
  吕、王二人头晚入睡本迟,当下人都睡熟,无人出入惊动。又睡了个把时辰,还是灵姑先醒,见众人未起,便掀开帘缝外望,时已已正,天和昨晚一样浓雾沉黑,知贼未来。进到小屋一看,王氏夫妻已然起身。吕伟闻声醒问:“什么时候了?”灵姑说:
  “洞外浓雾晦黑如夜,不见天日,时已不早。”随将老父服侍起床,跟着唤起王渊,牛子也吃灵奴抓醒,都忙着做事。
  饭后,灵姑暗将竹漏中水计改正。几次掀帘外望,雾都未退。估量雾中贼不会来,再往小洞也是白等。吕伟见三人昨日年货一件未取,只把不急需的菜蔬全数运回,又牵来几只牲畜;当日更是一物未携,只带了些柴草回洞:好生不解。笑问:“灵儿,那两个小洞还没打扫干净么?眼看过年,各样糖果、糕饼都还没备办,怎不先取些来?到时看赶不及呢。”灵姑心惊,脸刚一红,王妻已代遮饰道:“大哥和渊儿父子、牛子、灵姑相继一病,焦得人什么都没心肠。昨天我才想,今年是我们开山辟土的第一个年,应该办丰盛些,大家过个肥年。后来我去小洞一看,那些牲畜想是久无人管,东西吃完后,有的就在住的洞里糟踏,闹得乌烟瘴气,粪秽狼藉;胆大性野的,如几只牛、马、羊、鹿,竟把木栅撞倒,跑往二洞寻食,简直糟得不成样子。单打扫收拾,就要好些日子才能清爽。我再一想,离年不几天了,怎么也赶不及。牲畜连冻带脏,已然病了好些,不病的也都瘦脱了形。今年不弄好,留下病根,来年一犯春瘟,更是焦人。我们山居无客来往,上供能用多少?做来也是自己吃。再说前两月我抽空还做了些,众人一病,都没怎动。我和灵姑商量,哪天不好做来吃?只够用就行。还是先办正经为是,何必忙凑一时呢?除去些腊肉、香肠,菜蔬怕冻坏,和那几个病牲畜一齐带了回来。猪都饿落了膘,也一口不杀。凡是眼前可以将就,用不着的,都等年过后再说。大哥如嫌这样太简率,再多赶几样出来行了。”
  吕伟知王妻平日颇劳,身子又不强健,这次没累病已是便宜。过年一切都得她亲手操作,别人不过相助传递,多半不会下手,又俱新愈不久。从丰备办,原是王妻提头,本非己意。她那么好强的人,都想简单些,定是太累了。忙道:“弟妹之言极是,既够应用,再好没有,无须多做了。”王妻乘机又道:“老实讲,今天灵姑、牛子还不能去小洞,要帮我磨米粉,蒸年糕,有多少事要做。要不这一点少的都忙不出来,才笑死人呢。”灵姑知她借口,笑道:“外边的雾太重,又是臭的,我怕闻了生病,正想等雾退了才去收拾,还是先帮大婶赶办过年的事吧。”二人一吹一唱,竟把吕伟哄住。
  灵姑心想:“贼如不来,早晚仍瞒不住,终非了局。”好生焦急。因贼党会放迷香,恐突如其来暗使诡计,暗嘱牛子、王渊随时留意;如见雾退,也速报知。自助王妻就洞存余物筹措,准备敷衍过去。不提。
  牛子暗忖:“雾气浓厚,正好摸黑去扔贼尸;如等天好再去,难免遇上贼党,还有危险。其势又不能明告主人一同前往。”便朝灵姑先偷扮了一个鬼脸,笑道:“我不怕雾臭,乘这时没有事做,我到猪圈把猪弄干净,就把那四堆臭屎扫去埋了吧。”灵姑听出牛子想去扔掉那四具贼尸,知他嘴笨,恐多说话露出马脚,于是不假思索,忙答道:
  “那你就去吧,做干净些。外边天冷,可把宝珠带上,只要取暖,却不许手拿照亮,免得丢失。那只逃去的小猪如若回来,急速送信,我还想拿它过年呢。”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矢射星投 飞撬驰绝险  冰原雪幕 猎兽入穷荒
 
话说牛子听了灵姑的吩咐,忙穿上皮衣,接过宝珠,暗取刀弩,掀帘走出,踏了雪滑子,飞也似地赶往小洞。寻了一根生竹扁担,一头挑一具贼尸,再绑上两枝石油浸透、外包篾皮的大火把。绕过横崖,径朝前山昔日长臂族猎取马熊之处驰去。火炬光强,夜间持以行路,十丈以内,本可纤微悉睹。这时还是白天,因雾气比昨日还要浓重,火在雾中看去,只是两股暗红色的焰影突突荡漾,依稀辨出贼尸和脚底一点雪地影子,首尾都不能照见,端的昏晦已极。加以沿途冰雪太厚,崩坠之处又多,地形好些变易。牛子虽然路熟,也不能不加小心,只好默记途径,试探着缓缓向前滑去。
  灵姑又因牛子孤身一人在昏雾中奔驰山野,惟恐那天蜈珠奇光外映,招来怪物仇敌,抵挡不住,将珠放在一个装药的水瓷瓶内,外面还包了几层川绸,只令贴身取暖,不许取出。牛子先时颇守主人之戒。及至走了半个时辰,一算途程不过走了六七里,距离弃尸之地三停才只一停,冰雪崎岖,浓雾晦暗,不能疾驰滑行,洞中还有两尸,似此几时才能完事?越走心越发急。走着走着,微一出神疏忽,忽被地上乱冰绊倒,横跌了一跤,后半挑贼尸又吃冰崖挂住,扁担也脱肩坠落。牛子忙爬起寻视,还算好,火把有油,落在雪里只烧得吱吱乱响,不曾熄灭;脚上雪滑子也未折断;周身皮裹,伤更轻微。可是那两具贼尸弃置小洞地上已一昼夜,牛子恨透这伙恶贼,为想使其早膏兽吻,挑起特又把全身皮兜裤一一剥去,自然越发冻硬,稍用力一撅,便能应手而折,哪禁得住比铁还硬、比刀还快的坚冰去挂,人头立即脆折,离腔滚去。前半挑贼尸正是阎新,又把那只没断的左臂碰断失去,都没了影。牛子心眼最实,向来做事做彻,又恐日后老主人发现怪他,急得忙将火把取下,满地乱照。火光为雾所逼,二尺内外便难见物,找了一阵没找见。忽想起那粒宝珠光能照远,便取了出来。珠才到手上,立见紫气腾焰,奇光焕处,四周浓雾似潮水一般往外涌去,和昨晚越溪追贼时情景一样,虽不能照出太远,数丈方圆以内景物已能洞见无遗。所遗贼尸首、臂俱在冰堆附近,相隔不远,一眼便已看见,忙取了来,重新绑扎停当,挑起上路。
  牛子起初只想取珠暂用,行时仍旧收藏瓶内。事后借着珠光一看前路,所有山石林木俱被冰雪封埋,除零零落落有些大小雪堆外,地甚平阔。如能照见,避开雪堆不往上撞,极易滑行,只不知再往前是否一样。试用珠照路前驰,果然一滑数十百丈,顺溜已极,景物地形也都相似,照此滑去,转瞬可达,不禁大喜。灵姑交珠时,当着老父,原未明言。牛子暗忖:“小主人不叫取珠照路,分明是怕我粗心失落。却没想到这珠红光上冲,就是失手落地,一看红光,立时可以找到。与其在黑雾里跌跌撞撞,一步一步慢腾腾受罪,还是用它,一会工夫把事办完回去的好。反正这样黑雾,狗贼绝不敢来,别的还怕什么?”念头一转,便擎珠在手,加速往前驰去,其疾如箭,不消片刻,便已到达。
  那地方原是危崖之下的一片森林,平日草莽没肩,古树排云。以牛子的眼光、经历,早看出那一带必有野兽出没。一则地势较偏,吕氏父女轻易不去;二则洞中肉食无缺。
  又因以前凶徒曾在那里猎杀马熊,后来发现凶徒踪迹系由死熊而起,这类兽肉膻臊,山人视为异味,汉人却不喜吃;灵姑经过当地几次,并未发现兽类,因而无意及此。牛子知道崖上下有无数大小洞穴,尤其崖阴一面崖形上凸下凹,像一口半支起的大锅。内里怪石磊砢,有天生成的盘道。洞穴俱在上层,离地又高,多大冰雪也封堵不了。哪怕平日因洞大黑暗,寒冷当风,野兽不居,这时却是它极好的避寒过冬之所,怎么也藏有几只在内。
  及至寻到崖下一看,凹口果然还有两丈没有被雪填没。牛子便将火把点旺,用力投了一枝进去。凹外积雪虽高,凹内原是空的,这次是雾浓而沉滞,不甚移动,没有侵入,只近口处有些,已被宝珠光华荡开。凹洞聚光,火把落处,照得清清楚楚。牛子本心想将野兽引出再抛贼尸,看了一会没有动静,拿不定有无野兽潜伏,恐万一料错,弃尸在此,开春雪化,被人发现。方一踌躇,忽听轰隆大震,和着浓雾中崖壁山野沉闷的回音,兀自不息,牛子忙舍死尸,循声赶去,见是一株半抱多粗的老杉树不知怎地断折在地。
  乍看还当是树顶冰雪凝积过重,将树压折。继一寻思:“杉树都是直干,这么深厚的冰雪,还高出地面好几丈,身粗根固,可想而知。上半枝叶不密,不曾多积冰雪,就算是雪压倒,不应该断了上半截,怎断处离地才二尺上下?四外松杉好几十株,怎么也一株没断?”心中奇怪,不禁目注地上,见那树干上有好些巨兽爪痕和蹭伤迹印。再一细看,不但别的树上也有同样痕迹,中有一株老松,因是枝叶繁茂,将雪承住,下面围着树干陷出宽约二尺一个空圈,圈旁冰雪还有好些深裂爪印,看神气好似野兽向树干上蹭痒,失足陷空,死命抓爬上来留下的残迹。牛子这才明白,当地雪后实有野兽盘踞来往,适才所断之树,乃是它们日常擦蹭所致。既发现在此,早晚必来,何必费事把死尸往崖凹里塞?忙回崖前,将二尸取来弃置地上,匆匆便往回赶。有宝珠光华照映,归途又是熟路,加急滑驰,一会便到。将余下两具贼尸绑在扁担上面挑起,二次往弃尸之处驰去。
  沿途无事。眼看滑到崖前树林之内,牛子正觉滑行顺溜,心中高兴,忽听前面林内似有猛兽咆哮扑逐之声。心方一惊,珠光照处,瞥见两团蓝光,一只牛一般大的野兽嘴里衔着东西,还有一只张开血盆大口追逐在后,首尾相衔,由斜刺里急蹿过来。牛子忙于事完回洞,滑势迅速非常,又是明处,珠光以外不能辨物,肩上又挑着尸首,人、兽都是急劲,等到发现相隔已近,回转已经来不及了。牛子见状,刚喊得一声:“不好!”
  脚底早顺前溜之势,朝头一只野兽冲去,一下撞在后股上面,撞得脚骨生疼,上半身朝前一扑,连人带肩挑尸首,径由兽股上跌翻出两三丈远。随听两声震天价的虎啸,眼前一花,连吓带震,就此跌晕过去。
  牛子醒来,闻得群虎怒吼之声近在身侧。睁眼一看,离身不远,珠光之外暗影中,连大带小,竟蹲着三只斑斓猛虎,俱在光圈边际磨牙伸爪,咆哮发威,各竖身后的长尾,把地打得山响,激得寒林树干簌簌振动,碎冰残雪乱飞如雨。牛子不禁胆裂,忙即纵起,往后逃遁。才一回头,谁知身后和右侧还蹲踞着四只大的,也在发威欲噬,怒吼不已。
  左边又是危崖,简直无路可逃。刀弩已于跌时失去,只有一珠在手。方在惊悸,忽瞥见四虎齐都怒吼倒退,并未扑来。百忙中再一回看,前三虎却似走近了些,蓝睛睞睞,凶光如炬,只现虎头,后半身仍隐光外暗影之中。先还不知虎俱宝珠,一时情急无计,妄想往左攀援崖壁逃避,便试探着缓缓往左横退两步。牛子一退,这大小七虎也跟着进了两步,可是与前一样,并不逼近。似这样人退虎进,快要退到崖上。牛子回顾冰崖百切,冰凌如刀,莹滑陡峭,难于攀升。下面崖凹又是虎穴,恐要再有虎由内冲出,四面受敌,先前主意只得打消,不敢再退。正站在那里惶急害怕,虎本隐身光外,只七个虎头在光圈边上出没隐现,见牛子站立不动,互相怒吼一阵,内中一只大的倏地暴啸一声,往光圈里一探,前爪抓起一尸,便掉转跑去,下余六虎立即吼啸连连,相率隐退。晃眼虎头一齐没入黑影之中,随在附近林内扑逐咆哮起来。
  牛子见那抓去的正是一具贼尸,先前似在自己身下压着,逃命匆匆,没有理会。经此一来,方始醒悟虎畏宝珠,因贼尸在宝光圈内,不敢逼近。等自己退出,贼在光圈边上,才行攫取。否则自己适才撞虎跌晕,早被虎吃下肚去了。虎吃死人,可知饿极。另一贼尸不在光内,早落虎口无疑。欣幸之余,胆力顿壮。查看身上,且喜平跌,没有撞在坚冰。树木之上,只手、臂、腿、膝等处有些疼痛,并不甚剧,走动也还如常。再看脚上雪滑子,一只前半折断,尚可绑扎;另一只却在跌时脱落,不知去向。心想:“冰雪满山,没有雪滑子怎能走回?还有腰刀、弩筒与扁担等物也须寻取到手才行。”反正手有宝珠,虎不敢近,便借珠光照映,满处寻找。雪地平滑,不多一会,全都找到。只跌时势太猛急,弩筒甩出时正撞坚冰上面,将筒跌散,一筒十二枝弩箭只找到九枝。牛子忙于回洞,懒得再往下找。一听林中群虎尚在争食未完,匆匆将雪滑子断绳接好,绑扎停当,试了试也还勉强,便自起身回转。
  走不多远,忽听身后山风大作,虎啸连连。群虎想是没有吃够,见人一走,又复不舍,从后追来。此时牛子虽然胆比前大,但二次被虎一追,拿不准宝珠是否真有御虎功效,终不免胆怯心慌。脚底雪滑子一好一坏,滑驶吃力,再加之长途往返,奔驰了半日,人已有些疲乏;跌时所受的伤,惊慌惶遽中不觉怎样,跑起来便觉到处酸痛,腿脚也没以前灵便:因而比初来时滑行速度差了好几倍。耳听啸声越近,回顾身后,虎影已在离身三四丈处隐现,好生惊惧。离洞尚远,无法求援,只得咬牙忍痛,拼命向前疾驶。牛子逃了一半途程,忽然急中生智,改用扁担支地,单脚滑行,居然要快得多。虎在冰雪地里原跑不甚快,遇到险峻之处也常常滑跌,约有半盏茶时便落了后,但仍是穷追不已。
  牛子听出啸声渐远,一看途程已将到达,心始稍安。快要转过洞前横崖,猛见一道银虹照耀洞前,跟着有人呼喊他的名字。越发心定,忙赶过去。
  原来灵姑久候牛子不回,惟恐被贼党寻来受了暗算,借故赶往小洞。一看四具贼尸已无踪影,别无朕兆,雾也较前更重,不似贼党来过神气,料是牛子埋尸未归。方要回去,才出洞口,便见天蜈珠红霞宝气上冲霄汉,知牛子背地擅用宝珠照路,不禁生气,正待数落。及见牛子气急败坏跑来,皮衣裤上好些破裂之处,神情惊慌,甚是狼狈,心疑遇变,便问:“你怎么这个样子?”牛子喘吁吁答道:“老虎追来了!”灵姑呸道:
  “你真废物,一只老虎也值得这样怕法?”牛子道:“哪止一只老虎,多着呢。”随将前事说了,只把存心弃尸的私见隐起。
  话没说完,便听虎啸之声自崖前传来。灵姑猛然触动心事,暗忖:“洞中失盗,正缺肉食,这雾不知几日能退,又没法往寻贼巢。如能打着一只大虎,表面不说,暗将腊腿、香肠供老父一人之食,嘱咐别人专吃虎肉,怎么也能度完明年正月,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念头一转,忙喊牛子快跑,同往崖前追去。
  那虎原本不止七只,先后发现四具尸体,群虎争夺之下,前两尸已被几只大虎一阵抢夺分裂,衔回洞中大嚼,下余好些没有到嘴,正好牛子二次送食上门,滑势猛速,撞在虎屁股上,死尸脱肩甩落,人也跌晕过去。一尸落在光外,被两只大虎备撕一半衔回洞去。下余七只,因见一尸落在宝珠光里,虽然猴急,却不敢走近。直到牛子醒转退避,盗尸快出光外,才行抢去,七虎都是饿极,纷纷扑夺。这次虽得各尝一宵,仍因大虎霸道,小虎吃亏,到嘴有限。想起还有一个活人,味更鲜美,虎目本锐,长于暗中视物,又惯嗅生人气味,加以极强宝光照耀,于是相率望光追来。重雾迷目,连遭滑跌,依旧不退,反更暴怒。可是宝珠辟虎,虎虽馋饿情急,一到追近,却又不敢往光里冲人。稍一落后,便又紧追不舍。
  灵姑放出飞刀本为照路,牛子一到,便已收起。及至迎向崖前,虎也恰好赶近。灵姑因听牛子说虎似畏珠,意欲试它一试。刚把牛子刀、弩要过,就有四只虎追来,果在光圈之外咆哮,磨牙张口,只露前头,后半身隐在雾影里看不真切。灵姑见状,忽起童心,用刀砍了些冰块,向虎投掷,又用刀伸前撩拨。激得虎越发暴怒,发威狂吼,只不敢冲进。牛子也学样用冰乱打。
  二人逗了一会,灵姑猛想起离洞太近,时候久了,恐老父闻声出视,泄露失盗机密。
  又不愿多伤生物,只想挑一只大些的杀死带回。左手按定弩簧,右手握刀,纵向前去,照准内中一只大虎一刀砍去。这时牛子站立未动。灵姑因逗弄了一会,觉虎无甚能为,一时疏忽,看事太易,又想将虎皮剥下铺地,留下虎头,自恃身法灵便,用刀横砍虎颈,身便出了圈外。忘却虎乃山中猛兽,矫健凶猛已极;况且下余三虎虽未与这虎并立,却是一扑即至,而且又都红眼,早恨不能搏人而噬,丝毫大意不得。刀刚砍中虎颈,虎负痛大怒,用尽天生神力,狂吼一声,往后一跳。以致刀嵌虎颈未能拔起,灵姑虎口也几被震裂。这一眨眼的工夫,旁立三虎为宝光所阻,本是情急无奈,见人出圈,立即纷纷怒吼扑到。灵姑正想用力将刀夺回,猛觉左右风生,雾影中两对拳大蓝光朝自己冲来,知虎扑到,当时情势又不宜于退回。幸好她心灵敏捷,纵跃轻巧,见势不佳,就着前虎嵌刀人立之势,脚尖点地,两脚先已朝天凌空飞起,同时右手握刀一按劲,随即撤手,向前面雾影之中倒翻出去。翻起时百忙中没有留神,左手臂微微下垂,竟被虎爪尖挂了一下,尚幸身穿厚皮,未受重伤,那左臂皮袖却已被抓裂,臂骨也撞得生疼。虎仍怒吼追来。牛子瞥见灵姑翻出圈外,三虎怒吼追去,好生惊急,也赶了来。虎见珠光,又复纵避。灵姑又把飞刀放出,微一掣动,便将一只小虎斩为两段,另二虎望见银光,才知厉害,惊窜逃去。
  灵姑还欲追杀,王渊在洞中闻得崖前虎啸,持火赶来。灵姑忙问:“爹爹知道也未?”王渊说:“伯父闻得虎啸,怕伤洞内牲畜,想出来寻你问问。我说大洞既然都听得见,姊姊、牛子不会不知,此时必在打虎。娘又从旁劝阻,我才跑出寻你。这虎怎会到此?听叫声还不止一只呢。”二人说话一耽搁,虎已逃远,不闻声息。先受伤的大虎负痛疾窜,跌向大树下面虚雪窟里。那把腰刀,因灵姑纵时左臂受伤失惊,撒手稍慢,竟被巧劲带出,落向一旁。三人匆匆寻找,见地虽有虎血,大虎却已不见,刀则在远处寻到。以为大虎将刀甩落,带伤逃走,不愿穷追,合力将小虎抬了回去。
  吕伟问虎伤了小洞牲畜没有。灵姑说:“虎在雾中一点不能视物,先是在远处吼叫,牛子想吃虎肉,闻声往寻。虎见珠光跑来,又怕天蜈珠,不敢走近。现在杀了一只小虎,还有三只,女儿不愿多杀,已然放它们逃走。虎连崖都未过,怎会伤害牲畜?况且牛子昨日已然防到雪后野兽乱出寻食,将小洞口加了木栅,就来也进不去,爹爹放心好了。”
  吕伟信以为真,便不再问。灵姑进洞时,便将虎爪抓裂的上衣脱去更换,好在受伤轻微,稍敷自制伤药,即可痊愈;便没提起。
  说完,大家合力开剥虎肉,先将虎皮揭下,后将肚肠取出弃掉,洗涤干净,切成薄片,围火烤吃。那虎也有骡一般大,肉颇鲜嫩。灵姑因洞中肉食将罄,正在为难发急,不料有兽可猎,心里略宽。
  这场雾直下到除夕半夜,方始逐渐减退。灵姑和王妻既要瞒住吕伟,山中头一次过年,还得像个样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得就着大洞平日余存的一点东西配合筹划,费了好些心思,勉强把年供;年食备办停当。可是这样竭泽而渔,吃一样少一样,预计过了正月十五,只有蔬菜还多,食粮也仅敷二月之用,余者还有一些雪前未及运藏小洞的干果、种籽,肉食就没有了。
  贼党自从乘橇逃走,终未再来。灵姑每日盼着雾退,除夕半夜出洞祭天,火光照处,见雾已稀薄好些,料雾一退,贼必来犯,这次好歹生擒他一个活的,只要说出下落,就能夺回失物。当晚借词守岁,私往小洞烧香,暗中守伺,以防贼来。快到天明,一阵大风刮过,残雾全消。虽还不见星光,天色迷蒙,东方已有曙色。到了天明,居然出现晴空,东方渐渐涌出一轮红影,天际寒云浮涌其间,隐隐透映出一层层的霞彩,衬着万峰积雪和灰蒙蒙的天色,静荡荡的山林原野,越显得景物荒寒,境地幽寂。三人在浓雾中沉闷了好些日,乍见天日,好生欢喜。
  祭神祭祖之后,吕伟听说天晴,也要出视。灵姑苦苦劝说:“天冷冰滑,风又太大,天不转暖,定不放爹爹出门。”吕伟只说自己一病,爱女成了惊弓之鸟,怜她至性,也就罢了。
  当日不见贼至,灵姑满以为除夕元旦,也许贼正忙着过年,不愿出来争杀,至多过了初五必来无疑,谁知到了初六仍毫无动静。雾住之后,寒风又起。日光只在初一早上露了片时,此后终日愁云漠漠,悲风萧萧。只正午偶尔在灰云空中微现出一点日影,也是惨淡无光,天更奇冷透骨。鹦鹉灵奴平日遇事总喜自告奋勇,背地已对它说过,迟早要命它去探贼巢所在,但俱未答话,可知畏冷难禁。又恐平日里飞去为贼毒弩所伤,想了几次,俱不放心,也未遣去。
  一晃快到十五,灵姑不由着起急来。屡和王渊、牛子商量,渐渐觉出贼党虽与后山尤文叔所投之贼来路相反,但这类积年为害山寨的匪徒素来勾结,即便不住在一起,也必通气。况且玉灵崖形势险要,除却尤文叔,素无外人足迹,文叔走后不久,便出这事。
  可惜伤贼已死,没有问出口供,弄巧还许是文叔勾引前来也说不定。王渊想起那日往小洞寻药遇贼情景,虽恐灵姑怪他,不敢明说,也极力在旁怂恿,欲往探看。无奈后山贼巢道阻且长,尤其那座高峰是个天险,平日还是攀藤附壁,横峰而渡,目前冰封雪固,如何得过?崖后危壁下面那条石缝通路地势凹下,料被冰封雪埋,也没法出入通行。
  为难了两天,未了牛子道:“贼终有个路走。那晚过溪追他们,半路上不见雪地橇印就跑回来,离绝壑还有一段路也没去看,怎知不是绝壑被冰雪填满了呢?那大雪橇我也会做,比他的还好。年前缝洞帘剩皮还有,别的木料、竹竿贼没有偷,更是现成,何不做一个,顺他来路前后左右细细查看一回?”灵姑称善,随命赶制。当晚制成。
  灵姑以为老父自从病起,便照仙人所传练气之法,日常打坐习静,几次想到洞外游散,俱吃自己劝阻,近日一意打坐,已不再提出洞的话。自己去这半日,想必他不会走出。万一走后,恰巧贼党来犯,凭老父的本领,足可应付。一面暗嘱王氏夫妻随时留心贼来,老父如出,务须力阻;一面假装游戏,给灵奴做了一件棉衣,暗告灵奴:“我知你难禁酷冷,不带你去。但我走后,如贼突然来犯,事关紧要,你无论如何均须飞寻我们报警,不可胆怯。”灵奴只说:“贼怕飞刀,现时决不会来,主人放心。”灵姑一想也对,否则那日逃贼见同党遇敌动手,早进小洞相助了。
  嘱咐完毕,随即借题起身。走到小洞一看,牛子所制雪橇果然灵巧结实,三人同乘甚是舒适,只是没什么富余地方。王渊笑问牛子:“怎不做大一些?如把贼巢寻见,那么多东西怎么运得回来?”牛子道:“这群猪狗偷我们东西,到时还不逼他们运还,要我们费事么?”灵姑道:“那么多的东西,不知要运多少次才完。这么多天来糟蹋掉的还不知有多少,真气人呢。”牛子道:“这群猪狗既然在这山里打窝子,他们平日不是偷就是抢,还有从各山寨里明夺暗骗弄来的东西一定不少。今天寻到贼窝,都是我们的,回来只有加多,只不能原物都在罢了。”王渊道:“那还用你说,先前被狗贼杀了的那些牲畜就没法还原。”灵姑催走,三人随将大橇运向洞外。除随身兵刃、弩箭、干粮和应用器具外,走前牛子又急跑进洞寻了一条坚韧的长索出来,以防遇见高崖峻壁,可以悬缒上下。
  那雪橇形如小船,与雪滑子大同小异。前端向上弯翘,正面钉着一块雪板,板后尺许有一藤制横板可以坐人。两边各有一个向后斜立的短木柱,上嵌铁环,环内各套一柄枣木制成长约三尺的雪撑,撑头有一寸许粗细的握手横柄,另一头装有三寸来长的锋锐矛头。板后尺许又有一个皮制靠座,同样设置,只比前高些。座后便是橇尾。靠背底下有一块横大板,边沿随橇尾略为上翘。两边各有一舵。底部粗藤细编之外,还蒙上一层牛皮,铁钉严密,再加上三根两指宽的铁条。三人两坐一立。滑行起来,两人双手各握一柄雪撑,后一人先站橇外猛力向前一推,跟着纵向靠背后面,手握舵柄一站,同时前坐两人用雪撑向后一撑,那橇便在冰雪地里向前驶去。
  一切停当,牛子因掌舵的事不大费力,却极重要,生手做不来,便叫王渊坐在橇头,灵姑居中,自站橇尾掌舵。橇长连两梢不过八尺,通体只用一块木板,三根铁条和六根长短木棍,余者俱是山藤牛皮,轻而坚韧,一旦滑动,其疾如飞。灵姑、王渊初乘这种雪橇,又有宝珠御寒,毫不觉冷,俱都兴高采烈,快上还要加快,各自用力,不住地将手中雪撑向后撑动,两旁玉山琼树,闪电一般撇过,端的轻快非凡。还是牛子因雪后地多险阻,恐怕滑太快了撞翻出事,再三大声喊阻。灵姑见已滑到乱峰丛中,为要查看贼踪才滑慢了一些。贼留橇印尚存,看了一会不见端倪,又往前驶。
  走不多远,仍和那日一样,橇印忽然中断,沿途也不见有弯转痕迹。三人想不出是何缘故,仍旧照直驶去,顺着橇印去路,滑行迅速,也未留神查看地下。不消片刻,忽见大壑前横,深约数十丈。对面又是一座峻崖矗立,又高又陡。两边相去,少说也有十来丈远,照情理说,贼橇万不能由此飞渡,三人更过不去。灵姑终不死心,又沿壑左右各滑行了二三里,两岸相隔竟是越来越宽。左右遥望,那崖一边连着许多峰峦,一旁是峭壁高耸,浓雾弥漫,望不到底,而且越往左右走相隔越宽。因去贼橇来去途向已远,毫无迹兆可寻,以为再走远些也是徒劳;又疑贼党故布疑阵,也许中途还有弯转之处,适才滑行太速,看走了眼,便今回转。到了贼橇印迹中断处,缓缓滑驶,沿途细加查看,一直滑回乱峰丛中,仍是除了贼橇来去迹印外,什么也未看见。那数十座石峰俱是整块突立的石笋,尽管灵奇峭拔,千形万态,并不高大,决无藏人之理。三人失望之余,没奈何,只得回向玉灵崖驶去。
  归途细查贼踪,橇行本缓,又绕着群峰乱穿了一阵,连来带去,加路上停驶,差不多也耗了两个时辰。快要驶抵洞侧小溪,忽听两声虎啸。灵姑心动,抬头往对岸一看,老父手持宝剑,足底好似没踏雪滑子,正在崖那边绕向大洞走去,虎已跑没了影。王守常拿了把刀正好迎上,两人会合,一同回转,互指小洞,似在商议甚事。灵姑不知离洞这一会工夫机密已泄,只当老父闻得虎啸追出,吃王守常拦阻,没有走往小洞探看,心还暗幸。恐老父看见自己乘橇疾驶,盘间难答,悄嘱王渊暂停,等二人回洞再滑。不料吕伟已经瞥见爱女回转,遥喊:“灵儿立定相候。”
  灵姑见瞒不住,一面盘算答话,一面应声,催着疾驶。晃眼过溪到了洞前,见老父面带深忧之色,正在心慌,吕伟已先开口问道:“洞中失盗这等大事,灵儿为何瞒我?
  贼党被杀,决不甘休。你三人远出寻贼,我如知道,还可预防;你只顾怕我忧急,万一贼党乘虚而入,有甚失闪,岂不更糟?此行可曾发现贼党踪迹么?”
  灵姑本因肉食将完,余粮无多,最近几天如不寻到贼巢,早晚必被老父看破,心中焦急,左右为难;如今事已泄露,自然不再掩饰,婉言答道:“女儿见识不多,爹爹不要生气。外边天冷,请进洞去细说吧。”当下老少五人一同进洞,为备后用,把雪橇也带了进去。父女二人脱去皮衣、兜套,各说前事。
  原来三人走时,吕伟正在开始打坐。王、牛二人当他已然闭目入定,藏挂兵刃之处又在左侧不远,一不留神,有了一点响声。吕伟何等心细,听出在取毒弩,偷眼一看,二人果向弩筒内装换毒箭。爱女满面愁容,正和王妻附耳密语,好似有甚么要紧事情似的。暗忖:“二人说往小洞清扫,带这齐全兵刃则甚?即便雪后打猎,也可明说,何故如此隐藏?女儿又是向不说谎的孝女,其中定有原因。”疑念才动,猛瞥见牛子小屋中探出一个牛头,又听小鹿哟哟鸣声。吕伟忽然想起:“年前女儿说牛、马、小鹿有病,带来大洞调养,后来查看并无疾病。素性好洁,恐遗污秽,屡命牵回小洞,女儿总是借口推托。说到第三次上,意是怕我嫌憎,竟藏向牛子房中喂养。因怜爱女,也就由她。
  现时一想,小洞还有不少牲畜,怎单这几只怕冷,无病说病?是何缘故坚不牵去?再者,自己只要一说要出洞,众人便齐声劝阻。近来女儿脸上又时带愁容。许多都是疑窦,难道出了什么事不成?”思潮一起,气便调不下去。勉强坐了一会,越想心越乱,决计赶往小洞查看。
  事有凑巧。王氏夫妻知吕伟这一打坐,少说也有一两个时辰,没想到他会走,也就一个人房更衣,一个在牛子房中喂饲牲畜,以为一会即可毕事。直到吕伟穿着停当,掀帘将出,出声招呼,才行得知。忙赶出劝阻时,吕伟已走到洞外,纵上雪堆了。王守常匆促追出,没戴皮兜,刚一掀帘,猛觉寒风凛冽,扑面如刀,逼得人气透不转。又自暖地骤出,当时手僵体颤,肤栗血凝,机伶怜打了一个寒战,其势不能禁受,连忙退了回来。王妻更是怯寒,才迎着一点帘隙寒风,便觉冷不可当,哪里还敢出去,在自焦急。
  手忙脚乱帮助王守常把寒衣穿上,赶出洞外,吕伟已然穿上雪橇,滑往小洞。
  吕伟先进小洞一看,见各栅栏内所有牲禽一只无存,地下留有好些血迹。细一辨认,中有两三处竟是人血,新近经过扫除,尚未扫尽。料知洞中出了乱子,已是惊疑万分。
  回身再赶往二洞,恰值王守常追来,见吕伟面带愁容,由里走出,知失盗之事已被发现,无法再瞒。吕伟关心二洞存粮,忙于查看,只问:“这事老弟知道没有?”不等答话,便往前走。王守常虽知小洞牲粮被盗,王妻恐他忧急,并未详说,想不到失盗得如此厉害,也甚骇然。便答:“我不深知。”说完一同赶往二洞一看,见平日众人辛苦积聚,连同入山时带来粮米食物,以及文叔所有存物,俱都荡然无存,只剩下笨重东西和一些田里用的农具没被盗走。灵姑、王渊、牛子三人一个不在。
  二人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吕伟生平多历危难,比较沉得住气,王守常则急得跳足乱骂,脸也变色。吕伟反劝他道:“看老弟情形也不知晓,事己至此,愁急无用。前洞遗有刀斧、铁条和新砍裂的竹竿、生皮;牛子昨日来此一整天,今日吃饭又甚忙,丢下碗筷就走;适才他们走时俱都带上兵刃暗器;分明年前贼来次数甚多,被他们每日守伺。
  遇上杀了两个,问出巢穴,雾重不能前往;雾开想去,又因冰雪梗阻,才由牛子做成雪滑子一类的东西,今日乘了,同往贼巢搜寻。怕我两个发急,意欲寻回失物之后,再行明说。记得那日弟妹曾给他们送那宝珠,回洞时带去牛、马、羊、鹿及很多菜蔬,年下用的一物没有带回。以后我每想出洞,必遭灵儿苦劝。二人又不时背人密语,从此便不闻再令人往小洞取东西。我还恐弟妹体弱,残年将尽,准备年货实在劳累,既能将就也就罢了。此时想起,竟是别有原因,弟妹定知此事无疑。可恨灵儿只顾怕我病后不宜气急,却不想想此事关系我们食粮日用尚小,虽然全失,本山有兽可猎,野生之物甚多,还有菜粮、种籽,只一开冻,便可设法,至多白累了这几个月,决不致有绝粮之忧,可是盗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盘踞荒山绝域的能有几个庸手?况且这等冰雪,远出行劫,历经多少次,没有本领,如何敢来?敌人不犯大洞,只来行窃,可知并无仇怨,为何一动手便将人杀死?从此结下深仇,乘隙相报,不特防不胜防,对方再有高人,岂不关系全洞安危,成了我们一桩隐患?去时又不说一声,我们留守的人一点防备没有,真个荒唐极了。”
  王守常答道:“侄女走时倒对内人说过。”刚说到这里,王妻已经到来。原来她催王守常走后,忽又想起丈夫也只知大概,恐二人相对愁急,丈夫又答不出详情,忙即穿着停当,冒寒赶来,便接口说了前事。
  吕伟一听,盗党被杀的竟有四人之多,余党因怕飞刀,并未再来。这类无恶不作的土匪虽然有余辜,偏没留下活口问他巢穴所在,冰雪茫茫,崎岖险阻,何从查找下落?
  想了想,觉着此事一日不完,一日不能安枕。便叫王守常送王妻回去,自在洞外忙看橇迹,忽听虎啸之声。心想洞中肉食将完,正好行猎。忙赶回大洞取剑赶出,那虎已由崖角探头缓缓走出。吕伟不知那虎后面还有一只大的蹲伏在崖前转角处,又因灵姑嫌年前所杀之虎皮不完整,为博爱女欢心,想用剑刺中虎的要害,以便开剥整皮,见虎立即赶去。偏生那小虎从别处深山中蹿出,初次见人迎面跑来,觉着奇怪,吕伟气又特壮,虎更有些疑惧,只管四爪抓地,竖起虎尾,龇牙发威,却不敢骤然前扑。吕伟看出是只小虎,暗自得计,随把脚步放慢,意欲身体靠近,再故意反逃,诱它追扑,然后用生平最得意的回身七剑去刺虎心。等走到双方相隔不过丈许远近时,虎仍未动。吕伟身刚立定,目注虎身,正待假装害怕,返身诱虎。这类野兽何等猛恶,本已蓄势待发,起初不过暂时惊疑,略为停顿,及见敌人举剑迫近,倏地激怒,轰的一声猛啸,纵起便扑。吕伟知虎是个直劲,一见扑到,并不躲闪,只把身子往溪侧略偏,让过正面,迎上前去。
  那只大虎最是凶狡,听小虎在前发威,由石凹里掩将出来,悄没声一纵两三丈高远,朝着吕伟飞扑过来,来势又猛又急,和小虎只差了两头,落处恰在人立之处。吕伟剑才举起,方欲让过虎头,由横里进步,回向正面,由小虎腹下上刺虎心,忽觉迎面急风,猛瞥见一只斑斓大虎当头扑到。还算身法灵巧,武功精纯,久经大敌,长于应变,一见不妙,地方正当溪岸窄径,一边是崖,此时已顾不得再刺小虎,百忙中把身子一矮,径向溪中斜纵出去;同时反手一剑,朝虎便刺。纵时大虎已经扑落,双方几乎擦肩而过,稍迟瞬息便会被扑中。这一剑原想去刺虎头,不料那虎落得大快,竟被错过。剑往右刺,人却往左横退,双方方向相反,虽然劲要差些,剑只刺中虎的左肩,没有深中要害,可是虎也吃了太快大猛的亏,剑又锋利,竟被剑尖由深而浅,从左肩斜着向上划伤了尺多长一条伤口,鲜血四溅。大虎负痛着地时再往前一蹿,正撞在小虎左腿股上,小虎吃不住劲,又被斜撞到危崖上面,右额角被坚冰撞破,几乎连眼都撞瞎。两虎受伤俱都不轻,疼痛非常,才知人比自己厉害,不禁胆怯。
  吕伟因见了两只虎,不知崖前还有没有,又因匆匆赶出,忘携毒弩,恐虎尚多,防受前后夹攻,只得追到崖后。刚刚纵落,两虎己然掉转身子向来路逃去。吕伟想不到虎会知难而退,连忙追赶。偏又脚底没踏雪滑子,过崖口时还得留神,稍一耽搁,虎已一跃数丈,连蹿带蹦,逃出老远。等王守常持了兵刃暗器赶出相助时,早没了影。灵姑等三人也已回转,父女二人见面说完前事。
  众人商量了一阵,只想不出贼橇遗迹半途中断是何缘故。灵姑因老父年迈,好容易千山万水来到此地,辛辛苦苦费尽心力筹办劳作,才积聚下这许多物事,忽然一旦荡尽,虽然耕具尚存,牛还有两只,开冻即能耕种,大洞所剩食粮加上行猎所得,不至便有绝食之忧,但比起平时百物皆备,那么舒适充裕,终是相去天渊,老年人的心里岂不难过?
  那贼又是鸿飞冥冥,不知道何时才能寻到他的巢穴,夺回失物,不禁焦急起来。
  吕伟心中自是忧急,只没显在面上。见爱女发愁,便安慰她道:“灵儿无须忧虑。
  那贼如用妖法行路,尽可直落洞前,何必只空一截?我想他绝非由对壑照直驶来,必是另有途径,将到达时故意变换方向,来乱我们眼睛。只不知用什么法儿掩去迹印。你们年轻人心粗,只照橇迹追踪,不曾仔细查看。明早我和你带了牛子同往查看,许能找出一点线索,好在洞中尚有月余之粮,菜蔬尽有,至多缺点肉食,何况还有野兽可猎。事有命定,忧急无益。”
  灵姑道:“适才见那橇迹,到尽头处连宽带窄只两三条,并无错叠之痕,好似来去都循此迹一般,可是越往这边来迹印越多。听爹爹一说,才觉此事奇怪。贼党来往小洞少说也十几次,沿途俱是广阔无比的冰雪平野,贼来有时又在黑夜之中,既是那么大举来偷,如入无人之境,况已留有迹印,还有什么顾忌?怎会对得如此准法?听爹爹一说,才得想起,真像贼党从侧面远处乘橇驶来,等到离洞不远,再改为步行,将橇抬到正面,重又乘橇滑行,使那所留橇迹正对绝壑,叫人无从捉摸。那绝壑又宽又深,对岸危崖,人力万难飞渡,照情理说,橇迹应由壑岸起始才对,怎又离壑里许才有呢?”吕伟道:
  “灵儿真个聪明,这话有理。照此猜想,贼党十九是由侧面驶来,不是对岸。你问怎不由壑岸起始?不是嫌远偷懒,便是无此细心。橇迹左边尽头与玉灵崖后峭壁相连,中间山石杂沓,崎岖难行,料他不能飞越。只右边远出二十里,危峰绵亘,森林蔽日,我们从未深入,贼由此来居多。明早去时多带千粮、弩箭,就料得对,恐也不是一时半时能寻到。如仍无踪,就便打点野兽也好。”灵姑应了。当日无话。
  次早起身,吕伟因王渊从向笃学过几种障眼法儿,大敌难御,尚能吓那不知底细的人;加以近来武功气力进境神速,寻常足能应敌;那雪橇只能坐三人,离了牛子不可:
  便把王渊留在洞里。并教王氏夫妻父子三人各备毒弩,以备随时取用,万一贼党突然来犯,与己途中相左,没有遇上,不论来贼多少,可利用洞口形势,藏在两侧石凹里,隔着帘缝向上斜射,切忌出敌。自带灵姑、牛子,循着贼橇遗迹,乘橇查看前去。
  果然沿途迹印交叠,不下数十条之多。过了峰群,渐渐归一,甚少散乱。到尽头处只剩了三条六行,中有两行还是大橇所留。这里小橇迹印甚深,好似由此起点。在上面划过多次,来时都循故道,走时随意滑行。过峰以后,因为峰群中有两峰矗立对峙,恍若门户,是条必由之路,所以过峰才得归一。三人细一查找,只贼橇起点正当橇迹中心,有二尺许深、茶杯粗细一孔洞。雪里还有少许竹屑、几滴冻凝的蜡泪和一些被冰雪冻结,没被风吹走的引火之物。灵姑笑问:“爹爹看出什么没有?”吕伟不答,只管在当地左近盘旋往复,定睛寻视。约有刻许工夫,灵姑见老父时而点头微笑,时而摇首皱眉,自言自语道:“不会。”一会又道:“贼党竟非庸手,人更狡诈,我们着实不能轻视他们呢。”灵姑未及发问,牛子本在左侧面相助查看,忽然失声惊叫道:“这不是雪滑子划过的脚迹么?”
  吕伟因料贼来自右,不会在左,闻言赶过一看,相隔贼橇起点约有二十来丈地上,竟有好些雪滑子划过的迹印,俱都聚在一起,前后左右都无。再前数十丈有一斜坡,过此,肢陀起伏,路更难走。吕伟想了想,便命牛子回去驾橇,自己和灵姑往坡前缓缓滑去,沿途滑迹更不再现。
  牛子滑行迅速,一晃将橇拿到,说道:“前面山路不平,这么大雪橇怎滑得过去?”
  吕伟道:“滑不过去,橇并不重,我们不会抬么?”灵姑忽然省悟道:“贼橇中间还抬了一段,真想不到。左边山石崎岖,没有住人所在,除非贼巢是在后山。但有那么一座危崖,休说冰雪封住,便平日也难飞渡,回时还偷我们那么多的牲畜粮肉,他们是如何过的呢?”吕伟道:“玉灵崖后那座危崖,我以前仔细看过,只有崖夹缝一条通路,别无途径可行,崖又高峻,无处攀援。可是左边许多乱峰峭壁挤在一起,我们好几次往前查看,无论左折右转怎么走法,走不几步,不是遇阻,便是无法再下手脚,也就没再往下追寻,焉知那里没有藏人之处呢?”
  说时三人已到坡前,首先人眼的便是坡上面散乱纵横迹印甚多。除了贼橇滑过的划痕和残余火把、人手脚印、蜡泪肉骨之外,旁边还有一摊烧残的余烬,倒着几根烤焦的树枝,地面的冰雪已然融化了一个大坑。颇似贼党人数甚多,一拨入往玉灵崖偷盗,一拨人留在当地打接应,野地奇冷,支起树枝,作火架烤肉,饮酒御寒,等盗运人回,会同回去。照此情形,贼党不但人多,住的地方定远无疑。
  贼踪二次发现,有迹可寻,三人重又乘橇前进。那橇迹竟是一个大弯转,一气滑行了二十余里,接连越过两三处雪坡高林,到一峻岭之下,橇迹忽又不见。吕伟见那峻岭被冰雪包没,来势似与玉灵崖后危壁相连,除却上面突出雪上的大树而外,什么迹印都没有。尤其橇迹断处,左近岭脚更是陡峭,万无由此上下之理。以为贼党又施乱人眼目故技,舍了原处,沿岭脚走不远,为绝壑所阻。左走约五六里,便到玉灵崖后危壁之下昔日寻路遇阻所在。到处危峰怪石,丛聚星落,加上坚冰冻雪,有的地方休说雪橇通不过去,简直寸步难容。三人吃罢干粮,脚上换了雪滑子,分头在乱峰中苦苦搜寻了半天,一任细心查看,也看不出贼党怎么走的。时已不早,灵姑见天色昏暗,恐降浓雾,老父病后不宜过劳,便婉劝回洞,明早再来。吕伟无法,只得上橇回转。途中恐有遗漏,吩咐缓行查看,终无迹兆,俱都懊丧不置。
  其实贼党通路正在岭脚之下,除了头一回橇迹中断是盗首听了一人苦劝,有心做作外,这里本未掩饰。只因那晚逃走三贼想起飞刀厉害,恐怕万一被人发现橇迹追寻了来,故意做了一些手脚,将通路掩去。吕伟只见那岭壁陡滑,无可攀升,千虑一失,竟未想到这里也和玉灵崖后一样,岭腹中还可通行;贼党利用崩雪,掩饰又极巧妙,竟被瞒过。
  三人回洞,天已近暮。又商量了一阵,自不死心,次早又往搜索。连去三日,白费心力,仍无所得,天又奇寒。后来灵姑把去年后山牛子报仇之事告知乃父。并说:“那伙俱是南疆中积恶如山的匪徒,尤文叔不辞而别,竟与同流,可知不是善类。此老贪顽狡诈,决不舍弃那些东西。贼来多次,未犯正洞,只把小洞中金砂、皮革、牲粮、食物和一些精细的用具盗个精光。照此推想,十九是他勾引外贼来此偷盗,否则不会如此知底。他久居本山,地理甚熟,不知从何绕来,所以我们竟未找着。”
  吕伟惊问:“既有这事,怎不早说?”灵姑道:“彼时女儿和渊弟、牛子早看出他不是好人,爹爹怜他身世,偏极信赖,心又慈厚,如知此事,势必寻他回来。那伙匪徒再用些花言巧语和我们亲近来往,岂不引鬼人室?牛子又用毒弩射死一贼,恐爹爹见怪,再三苦求女儿答应不为泄漏,才说的实话,不便欺他。明知这是隐患,原意把爹爹劝住,三五日内带牛子前往后山查探。牛子已然起誓,决无虚言。这类恶人死有余辜,看他们那日鞭鹿的惨毒便可想见。到时先寻文叔究问:不辞而别,一去无归,是何原故?一面用飞刀将贼党全数圈住,逼吐罪状。问明以后,文叔如早入贼党,或是有甚诡谋要暗算我们,便连他与众贼一齐诛戮;如实因追鹿遇贼,被逼入伙,便带了回来,开春遣去,以免生事。谁知当日变天,接着爹爹和众人一病,无心及此。加以大雪封山,后山高峰阻隔,贼我俱难飞渡,万想不到会出此事。等女儿病起发觉失盗以后,既恐爹爹忧急,又怕贼党为患,见那雪中橇迹与后山去向相反,只猜贼由对壑而来。虽然牛子认出那伤贼与后山之贼是同类。但没等问出详情便已自尽。牛子又说上次后山报仇,这四贼俱不在座,他们平日互相疑忌攘夺,虽是同党,时常此离彼叛,情如水火。女儿当时心念微动,以为另是一伙,说也无益。近日二次发现贼橇去路的峻岭,竟与洞后危崖相连,把前后情形细一推敲,颇似贼由后山而来。否则贼党那么凶暴骄横,人数又多,有甚顾忌,既来必犯大洞,连抢带占,何必避重就轻,来去又做下那么多伎俩,分明是早就知道女儿手有飞刀,难于抵御。这不是尤文叔引来,还有哪个?只不知他用甚方法飞越岭崖罢了。”
  吕伟道:“女儿说得颇有道理。这几次我们差不多到处寻遍,全没影子,可见贼已受挫,未必再来。我们又没法去;天气大冷,灵奴也难于远飞。为今之计,说不得只好熬到开山,再往后山一行了。”主意打定,便不再搜寻贼踪。
  过了几天,吃完上次打来的小虎,肉食已无。所余牲畜俱留后用,不能宰杀。更恐旷日持久,积雪难消,无从取食,剩点余食,哪里还敢多用,只得把三餐改为两顿。众人平日享受优裕,一旦搏节,还得虑后,俱觉不惯。牛子更嘴馋,淡得叫苦连天,终日咒骂狗贼。
  背晦之中,天也似有意作难,自最后一次吕氏父女寻贼回洞,又连降了七日大雾。
  盼到晴天有了一点日光,这才开始分班出外行猎。头一天是吕氏父女和牛子做一起,离洞不远,便发现雪地里有了兽爪迹印。三人方在心喜,以为不难猎获,谁知那些兽迹俱是前番遇虎时所留。虎本有些灵性,见人厉害,当地又无从觅食,早已相率移往别处,更不再在附近逗留。在发现满山兽迹,空欢喜一阵,什么野兽也未猎到。
  牛子先还恐吕伟父女发现老虎吃剩下的弃贼尸骨头发,嗔他说谎,没敢领往虎洞。
  后来无法,拼着受责,同往年前弃尸所在。一看,崖前林内到处都是虎爪迹印,故意狂喊引逗,虎却不见一个。知虎多喜昼眠夜出,也许藏在崖洞里面,仗着灵姑壮胆,便请灵姑将飞刀放进去照亮,兼作后备,自持腰刀、毒弩人穴寻虎。如若虎多不敌,出声一喊,说出方向,上面灵姑便用飞刀斩虎。吕伟说:“飞刀虽是神物,这等冒失行事,万一将人误伤,如何是好?”力持不可。最终仍是灵姑随了同下。纵落洞底一看,与上面雪地虽差有数丈,侧面却还有一条盘道,尽可缓步出入。虎穴便在盘道当中离地三丈的洞壁上面,牛子闻出膻味甚浓,洞底还有虎斗时抓裂的残毛,心疑虎已睡熟。怪叫两声,除了空洞回音嗡嗡绕耳,别无响应。及和灵姑纵上盘道,深入虎穴,剑光照处,一个大敞洞,比外洞还要宽大数倍。石块甚多,都有丈许大小,西壁角崩塌了一大片,碎石堆积,裂痕犹新,似是新崩不久。除虎毛外,又发现许多兽骨,四贼残余骨发也在其内,虎却遍寻无踪。牛子算计虎已外出觅食,入夜始归,只得一同退出。
  三人又往别处搜寻一阵,归途绕往碧城庄查看,在左近小崖洞中发现了一窝兔子。
  灵姑见那兔子大小三对,雪也似白,不忍用飞刀杀害,意欲生擒回去。兔洞大小,人不能进,孔穴又多。忙到天黑,费了不少的事,仅仅捉到两大一小。灵姑心慈,见大兔是只母的,洞中还有一对小兔,动了恻隐,又将大的放回。有此一举,虽然提了点神,仍然于事无补。
  接连三日,换了好些地方,俱无所得。料知后山野兽必多,无奈通路为冰雪填封,无法通行。后来牛子想了一个主意,择了一处有兽踪的林野,掘一雪阱,下铺厚草,上用粗竹交错虚掩,将两白兔放在里面为饵,想将野兽引来。吕伟虽知无效,情急之际,也自由他。牛子隔日往视,竟在阱旁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兽迹,推测身形甚是庞大。
  可是竹子未毁,两兔也在其内。这日因那地方就在碧城庄侧,相隔甚近,吕伟父女知是徒劳,没有前往。只王渊比灵姑还爱白兔,昨日经牛子再三苦说,抱去为饵,今天恐怕冻死,想抱回来,相随牛子同往。居然发现兽迹,不禁大喜,当时便想跑回报信。牛子道:“你先莫忙,满山都是虎爪印迹,虎却不见一个。主人们白累了多日,再要扑空,又是心焦。看这东西把冻雪踏得这么深,身子一定又蠢又大。我们有刀有箭,还怕它么?
  真要厉害,打它不了,跑也容易,它怎么也没有我们雪滑子快。莫如等它一回,来了便打;打不成,引到玉灵崖去,再喊他们,省得不来又跑个空。”
  王渊一想也对,先和牛子在阱侧树杈上坐守了半个时辰,没有动静。枯守无聊,纵身下树,刚将脚上雪滑子扎紧,待寻兽迹,往来查探。忽听猛的一声厉吼远远传来,紧跟着叭喳叭喳一片兽蹄乱踏残冰之声由远而近。二人忙把腰刀拔出,手握弩筒,闪在阱侧树后。只见前面通往山阴森林的大路上跑来两只怪兽,身子粗壮,和大象差不许多,也有两牙翘出血唇之外,只是没有那条长鼻,比象要矮得多。通体雪白,生就扁头凹脸。
  怪眼突出,其红如火,凶光四射。一张半月形的血盆大嘴微微张着,露出尺多宽一条鲜红舌头。再衬上一身极丰茸的白毛和那两尺来长的一对刀形的獠牙,端的威猛无匹。
  这东西名为雪吼,产于云南大雪山背阴冰谷之中。蹄有吸力,不会滑倒,多么高峻的冰山,只要不是直立的,都能上下,其行甚速。性最耐冷恶热,终年在冰雪中奔驰逐突,不是冰堆雪积奇冷之地,从来不去。加以嗜杀好斗,喜怒无常,专门同类相残,非到重伤力竭,同归于尽不让。因此种类不繁,极其少见。吕伟壮年送友人藏遇过一只,苦斗了好些时辰,终于用计,才得弄死,同行的人不是吕伟在场,几乎无一能免。这次雪吼系由极远荒山中踏着冰雪乱窜而至,如非本山降此大雪也不会来。群虎离洞远避,一半也是为此。牛子生长云贵山寨之中,从未见过。此兽还有一样长处,身子虽大,食量极小。不发怒时,走在冰雪上面,脚步极轻,甚少留下痕迹,等人兽都对了面,才会发觉。一发怒,重蹄举处,冰雪粉碎,声震山谷。常因发怒暴跳,震裂了冰壁雪峰,倒塌下来,将它压死。所以兽迹只阱旁有,难找它的去路。
  二人所遇乃是一公一母,本来彼此相斗时甚少。公吼不知怎地将母吼触怒,一逃一追,晃眼到了二人面前平地。公吼在前,边跑边往回看,略一停顿,吃母吼追上,将头一低一歪,悄没声地用那长牙便照公吼腿肥问撩去。公的虽然有点俱内,吃母的追急已然犯性,再被拥了一下,负痛暴怒,拨回身子,用长牙回敬,立时斗将起来。两兽都是以死相拼,只见两团大白影带起四小团红光,在雪里滚来滚去。所经之处,冰雪横飞,全成粉碎。哞哞怒吼之声远震山野,脚底冰裂之音更是密如贯珠,相与应和,越斗越急。
  此兽皮毛经水不湿,最能御寒。只是骨多肉少,味作微酸,如善厄制,也还能吃。
  二人如若等它们斗疲两伤,力竭摔倒,照准咽喉一刺,便可了账。王渊偏是年小好动,不知厉害,见二兽苦斗不休,想早点弄死,拖回洞去,博众人惊喜。以为兽舌外垂,一中毒弩,见血便可了账。也没和牛子商量,径举手中弩筒,瞄准母吼舌尖射去。谁知此兽耳目最灵,并且一遇外敌,不论自己斗得怎么凶,也会立即迁怒,合力来犯。此时二人藏身树后,本是险极,不去招惹,被发觉尚且不容,何况又去伤它。王渊箭到,母吼只把头微偏,便用大牙拨掉,怒吼了两声。公吼也已觉察,一同停斗,厉声怒吼。
  王渊见未射中,方欲连珠再射。牛子看出这东西厉害,一见它们停斗,回身朝树怒视,便知不妙,忙即拦阻,低喝:“万惹不得,快往那边躲去,莫被看见。”二吼本不知树后有人,正望那树犯疑,牛子出声虽低,竟被听去。双双把头一低,狼奔豕突,直蹿过来,双方相隔才只两丈,眨眼即至。还算牛子话才出口,人便纵开,王渊身子又极轻灵,没被冲着。二吼来势既迅且猛,二人藏身的是一株大杉树,下半截埋在雪里,仅剩上半枝干,粗才半抱,竟被公吼一下撞折,冰柯雪干一齐纷飞。牛子几乎挨了一下重的,见势不佳,拉了王渊滑雪就跑。二吼看明敌人,益发风驰一般追来。王渊见怪兽驰逐如飞,来势凶猛,转折也甚灵便,仍不十分信服,边跑边用连弩回射,晃眼将满筒弩箭射完,除有三四支吃二吼长牙撩开外,其余支支射中,可是全被振落,一支也没射进肉里。反逗得二兽怒吼如雷,势更猛急,紧紧追逐不舍。遇见阻路的树木,也不似人绕转,一齐前冲,头牙比铁还硬,撞上就折。沿途半抱左右的树木,连被撞折了十来株,碎冰断干打在身上,只略停顿瞻顾,仍然急追,恍如不觉,声势端的惊人。王渊方知厉害,不敢迟延。仗着滑行迅速,二吼又吃这些树木作梗,略一停顿,二人便滑出老远。
  虽然未被迫上,人兽相隔也只半箭之地。
  始而王渊欺它身子长大,专打林木多处逃跑。一晃逃到碧城庄,猛想起:“此兽人力决不能制,何不把它引往玉灵崖,用飞刀杀它?还省得撇运费事,多好。”念头才转,忽见灵姑由前面转角处滑雪驰来,老远高喊,“渊弟、牛子莫慌。我来杀它。”二人未及还言,灵姑飞刀已应声而出,一道银虹由二人头上掣将过来,迎着二兽一绕,眸眸两声厉吼过去,同时了账。牛子、王渊二人见银虹飞出,知道二吼必死,宽心大放。刚停步转身,意欲看个明白,不料二吼急怒攻心,如箭脱弦,就这晃眼工夫,已被迫近了些。
  二吼并驰追人,忽听飞刀自天直降,往下一剪。母吼身略落后,将头斩去半个,余势冲出还不甚远;公吼性最暴烈,驰得正急,恰被飞刀拦腰斩成两段,后半身带出丈许,即行扑倒,那前半身死时负痛拼命,奋力往前一挣,竟冲出了十来丈远近。二人骤出不意,王渊眼快身轻,才一回身,瞥见血花迸涌,一团白影冲来,忙用力把牛子往侧一推,同时往起一纵。总算见机得快,吼尸前半身径由王渊脚底冲过。到头处原是一株古柏,下半树干已没人雪里,上半枝梢露出地上,雪积冰凝,越聚越多,朔风一吹,全都封冻,成了一个丈许高大的雪堆,不见一点树形。恰当吼头对面,来势既猛,雪堆里又是空的,一下撞个正准。只听轰隆一声,整个雪堆立即崩裂,残冰碎雪带着断折了冻枝满空飞舞,纷坠如雨。
  三人见死兽余威尚且如此猛恶,也觉骇然。相率滑近前去一看,雪堆散裂,现出一个新崩散了的残梢。那兽头冲到,余力已衰,整个被嵌夹在一个本干的老树权中,半截身子仍悬在外。一颗象一般的大自头,圆瞪着一双火也似的凶睛,突伸出两枚三尺来长的獠牙,两尺半宽的血盆大口。再加上鲜血乱喷了一地,雪是白的,血是红的,互一映衬,越觉凶威怖人。那母吼只斩半头,如马爬地上,从头到尾几及丈许,死前急怒发威,身上柔毛一竖立,格外显得庞大肥健。
  三人看完,牛子拿腰刀一试,竟砍不进。便请灵姑用飞刀斩成数段,运回洞去。灵姑一摸,兽毛丰茸柔暖,想剥下整皮给老父做褥子,商量如何开剥。刚才灵姑闻声赶来时,吕伟闻得兽吼之声,觉着耳熟,灵姑走后忽然想起,”也穿了雪滑子赶来。认出是两只雪吼,知是难逢遇的珍奇猛兽,“贮止住三人,说了此兽来历。并说:“这东西四蹄有天生滑雪之用,运送回洞,无须人力,只消用索系好吼头,拉了就走。只那两截断吼,前半不能倒滑,须头朝前,后面用人抬平,方能滑动罢了。”当下便由牛子先驰回洞,取来绳索、扁担。如法施为,果然顺溜,那么蠢重之物,一点没费事,分为两次全运入洞。
  牛子虽听吕伟说吼肉无多,不大好吃,仍是馋极,一到洞内,不等开剥,便就断处用刀割肉,那吼看去虽极肥壮,全身骨节无不粗大,肉只薄薄一层,牛子割剔了一阵都是碎块。灵姑见他猴急,就和老父商定开剥之法:先将断的两截翻转,用飞刀由肚腹中间割裂,又将四蹄斩断。量好了五六尺方一块整皮,吼兽脊骨两旁的肉有两寸来厚,颇为细嫩。余者连前后脚都是厚皮包着粗筋大骨,即便有肉,也极薄而且老。牛子也不管它,先取=块脊肉放在架上烤起。余肉一点不剩,连筋剔下。毕竟吼身长大,居然剔割了一大堆。灵姑见吼腿甚粗,皮更厚软滑韧,剥下来足有二尺见方,两方吼皮用做床褥再好没有。取下一试,果然合用,便分了一方与王妻。骤得珍物,俱都心喜称幸不置。
  吼肉极嫩,一烤便熟,人口还有松子香,只是味带酸苦,不大好吃。二次再烤,吕伟想出了吃法,命牛子先用盐水擦洗两次,再切薄片,用酱油加糖浸过,随烤随吃,果好得多,但仍不似别的牲禽之肉味厚丰腴,因断荤多日,慰情胜无,众人都吃得很香。
  吕伟因存粮不多,肉更难得,吩咐将余下的收起。牛子意犹未足,又讨些带软筋的吼腿碎肉去烤。腿肉本老,又带着筋,一经火烤,又干又韧,休说不能下咽,简直无法嚼动。
  吕、王诸人看他生吞了两块,馋得好笑,又从肉椎里挑了好些给他。腿肉煮也不熟,而且和肚肠一样,还有难闻的怪味,不能人口,只好一齐弃掉。
  这一来,只剩下两块脊肉和一小堆能吃的碎肉,算计不过吃四五顿便完,再加上那只母吼,至多能吃七天,还不能任意大吃。王妻说起野味难得,来日大难,又在发愁。
  牛子道:“我看这东西太厉害,老虎忽然跑没了影,定是见它害怕,逃到别处去。老巢还在,迟早虎要回来。过几天就有野东西打了,焦急什么?”正说之间,忽闻远远传来一声虎啸。王渊笑道:“真有这样巧事,才一说虎,虎就来了。我们快打去吧。”吕伟道:“这些从未见过生人的虎,人气旺时,有的见人还怕。此处已闻虎声,想必虎穴距此不远,先不要打它,免得见人就逃,无处寻它们。最好晚打两日,等它归了巢,要打就多打两只。这里死吼还有一只不曾开剥,有好些事做呢。”王渊忽想起两只白兔尚在阱中,无人在彼,难免不落虎口,忙喊:“姊姊、牛子快走!兔儿忘了抱回,莫被虎吃了去。”灵姑一边穿着,一边说道:“虎声甚近,今日想不至落空,爹爹也同去散散心吧。”王妻巴不得多打些野味存储,以免到时发急,从旁怂恿道:“那死吼只要灵姑娘用飞刀把肚皮和腿切开,我们自会开剥,大哥去吧。”
  吕伟当日本不打算再出行猎,经众一劝说,虽然应允,随同穿着,心里兀自发烦,明知需用甚切,只不愿去,也说不出是何原故。容到老少四人匆匆穿好快要起身,那随身多年的宝剑原悬壁上,忽然当啷一声,掉了下来。众人都忙穿着,灵姑又在用飞刀相助王氏夫妻分裂吼皮,全未留意。只牛子一人仿佛看见那剑无故出匣,自行振落,并非木撅松脱坠地,急于想起身,便过去拾起,看壁间挂剑木撅业已受震倾斜,随手交给吕伟佩好,就此忽略过去。
  那鹦鹉灵奴平日最爱饶舌,自吕伟一病,忽改沉默,也极少飞出。除人有心调弄,还肯对答外,终日只伏在牛子房中鸟架上面,瞑目如定,一声不叫。等四人事完行抵洞口,灵姑在前正待伸手去掀皮帘,灵奴忽然飞出,落在石角上,叫了一声:“姑娘。”
  灵姑停手,回头佯嗔道:“蠢东西,喊我啥子?自从天气一冷,你就不愿出门,连话都不多说了,我不信会冷得这个样子。”灵奴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偏头注视灵姑,又看了看王氏夫妻,好像在寻思说什么话,被灵姑一说,仿佛害羞,心又好胜,只叫了声:
  “我不怕冷。”将头一点,便即飞回房去。
  灵姑回头,见老父正转身取镖囊,笑道:“爹爹,看这东西多么好强,明明想随我们同去,心又怕冷,还要强嘴,真比人还好胜哩。”随说随伸手去揭皮帘。不料外面风大,皮帘有搭绊扣紧还不觉得;这一揭开,风便猛扑进来。灵姑偏脸和老父说话,毫不留神,风狂力猛,呼的一声,大半边皮帘立即朝内卷来。洞门高大,帘用许多兽皮联缀而成,并用长竹对开,钉有十来根横闩,以备扣搭之用,分量不轻。天蜈珠虽有定风御寒之功,偏巧灵姑恐行猎时万一四人走散,不在一处,就将珠交与老父带好,以防受寒,没在身上。吕伟行时又想起有毒的弩箭只可防身,用以行猎,要割弃许多兽肉,虎豹之类的猛兽常弩又难致命,意欲将镖囊带去,回身往取,没有在侧。灵姑帽兜未戴,骤出不意,竟被皮帘横条将脸鼻割破了一条口子,流出血来。众人俱都慌了手脚,纷纷将灵姑唤住,坐向一旁。吕伟自更心疼,忙着看伤势。还不算重,只刮破了些肉皮。当下取来清水和自配创药,将伤口洗净敷上,用布扎好。吕伟方说:“灵儿受伤,明天再去猎吧。”话才出口,又听虎啸之声,灵姑因众人俱已穿着齐备,仍欲前去。吕伟疼惜爱女,见她兴致甚好,不愿强留,便命灵姑稍为歇息,套上帽兜再走,以防伤口受风。灵姑应诺。
  老少四人一同出洞,纵到洞前积雪上,侧耳静听,虎声已息。再滑向前崖,登高四望,到处白茫茫空荡荡的,哪有一点虎的影子。适听虎啸似在碧城庄左近传来,便往庄前赶去。到时一看,已然来晚一步,阱前满地虎迹,阱被虎爪爬碎了两面,两兔不知是被虎吃去,还是跑掉,已不在阱内。气得王渊顿足大骂。牛子看出有迹可寻,笑道:
  “渊少爷,你不要气,这回我们打得到它,你跟我走好了。”于是四人便循虎迹滑去。
  先还以为虎归旧穴。及至滑了一阵,越滑越远,细查地势,竟是去往山阴一面。四外冰封雪盖,地形已变,这条路从未走过,不知怎会到此。
  吕氏父女恐走得大远,途径与贼常来路相背,恐万一来犯,不甚放心。牛子却因沿途虎迹尚新,接连不断,又只有去路,并无来路,力主前往。说:“狗贼害怕飞刀,夜里都不敢来,何况白天?山阴本是野兽聚居之地,往日嫌远没有去过。洞中粮少,既然误打误撞走到这里,莫如乘机看上一回,野兽如多,、日后也好再来打猎。何苦半途回去,白费力气?”几句话把三人说活了心。灵姑又看出那地势仿佛昔日亲送向笃闭关修道时曾经走过;记得再行十来里,越过两处高山野林,便是所居崖洞。久已想去看望,因路甚远阻,没有前往,此时冰雪封冻,滑行迅速,一会即至,即便虎猎不到,也可乘此相见,向他道谢,就便请他占算贼党踪迹和异日休咎,岂非绝妙?便向众人说了。于是一同脚底加劲,赶紧滑行,向前驶去,片刻工夫,滑出二三十里。
  吕伟见大小雪堆乱坟头也似,为数何止千百,一眼望不到底,堆旁不时发现又深又黑的洞穴。方疑途径走错,想唤灵姑询问,忽听来路高崖侧面人虎呼啸之声。刚听那人一声暴喝,仿佛耳熟,猛觉脚底一沉,轰隆一声,存身雪地忽然崩陷了一整块。四人因为防冷,俱都挨近吕伟而驶,前后相隔不出两丈,所陷之处恰与四人立处大小相等。四人俱都身轻矫捷,长于纵跃,雪地陷落虽然骤出不意,也可纵开,不知怎地都觉身似被地粘住,一个也未纵出圈去。
  那地底当初原是盆地森林,千年古木,虬枝交互,结成一片,绵延数十里方圆不见天日。雪落上面,越积越多,逐渐冰冻凝固,看是雪地,下面却是空地,先见空穴便是原来树问空隙。冰雪厚达两丈,被成千累万的林木枝干托住。这还不说,最奇的是崩雪之下,本有两边大树的枝干相互托住,落时竟就四人立处往下沉坠。先沉之势极速,过了上面雪层,忽然改为缓缓下沉,不偏不斜,稳沉至地。不特人未受伤,冰雪也一点没碎。倒是上面四外冰雪齐往陷处崩聚,却不再坠,晃眼便将陷孔填满。森林地本阴黑,吃上面层冰积雪之光一回映,反倒清明起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挥铁掌 狭路肆凶谋  放飞簧凭 崖伤巨寇
 
话说四人落地以后,看出当地便是向笃旧居的森林。地隔顶上雪层几达数十丈,积雪如银幕也似张在树梢之上,雪光反射,明彻毕睹。除高处旁枝偶见三五冰凌下垂,树稀之处略有两小堆融而复冻的冰块外,地上仍是落叶深厚,低枝苍润,杂花吐萼,点缀其中。灵姑、王渊特意离开天蜈珠一试,竟是早春嫩寒时节光景。想不到这么穷阴凝闭荒寒之区,会有如此美景奇观,王渊首先抚掌称妙。灵姑道:“你还高兴呢,从雪坑里掉下来,没受伤就是便宜,看怎么上去吧。”王渊道:“这个无妨,刚掉下来我就想到,上下相隔虽高,都与这些大树连住,别的不会,莫非爬树上去也不会么?”牛子在旁笑道:“渊少爷倒说得容易,可知上面的冰雪有多厚么?就算能到上面,怎钻得出去?”
  王渊道:“说你蠢牛,你还不服。姊姊不是有飞刀么?不会把飞刀先放出来,把冰雪剜个窟窿,再爬上去么?”牛子点头赞道:“还是渊少爷会想法,我真是个老蠢牛,连小主人的飞刀都会忘了。”
  吕伟事经得多,觉得那雪层崩陷得奇怪,尤其快落地大半截如有东西托住一般,上面雪洞封闭更速,也无片雪由孔中下坠,料有缘故。方在寻思,听三人在旁商议,插口说道:“灵儿先莫忙,只要人未受伤,有树攀援,上去不难。倒是这事情太怪,你们可想出是甚缘故么?”灵姑闻言也觉事奇,只想不出是何缘故。正待答话,牛子忽瞥见左近树后有一肥鹿探头,定睛一看,身后还随有三只小的。猛想起林内正是野兽窟宅,不禁心花大开,忙喊:“有鹿!”扬手就是一箭。鹿性多疑,见有生人,正在树后窥伺,闻声惊退,刚掉转身,牛子这一箭恰好射中后股,立即负箭,率了同行三只小鹿,带箭穿林而逃。牛子如何肯舍,喊声:“快追!”拔步先跑。四人本为出猎而来,灵姑、王渊更是少年心性,立即相率追去。吕伟无暇再想,随同追赶。
  那鹿甚是狡猾,四人追出老远,没有追上。四人离洞已久,又在雪层底下,都忙着打到一鹿,好早点赶回。灵姑见追不上,便把飞刀放出。怎奈林木大密,目光常被遮住,四人路径又生,那鹿只在前面密林里出没隐现,银光过处,在把沿途林木藤树伤折许多,依旧没有追上。又追了一程,吕伟心悬两地,越追越远,觉洞中人少,诸般可虑,忙唤:
  “灵儿莫要追了,我们此时尚在险地,玉灵崖又无多人防守,看把路走迷,今天回不去才糟呢。”灵姑、王渊闻言,心中一动,方欲止步,那鹿又在前面探头回顾。气得牛子手持腰刀,怪喊追去。灵姑见鹿好似有心逗人,也觉有气,觑准出现之处,一指飞刀,银虹电射,只听一声惨叫。四人相次赶到一看,鹿已被飞刀斩为两段,只是只公的。适才所追大小三鹿,皮色鲜明,身躯肥健,显然与此不同,竟被跑掉,不知何往。
  牛子因穷追未得,还自忿忿。灵姑道:“算了吧,人想杀它,它不逃怎的?杀它不了便恨,那被杀的又当如何?这东西与人无伤,与物无害,如非我们食粮将尽,怎肯随便伤害:天已不早,等我用飞刀把它分成几片,赶紧用绢扎好,找路回洞去吧。”正说之间,忽听前面鹿呜哟哟,杂以猿啼和群兽奔腾之声,只被密林挡住,却不见影。王渊好奇,撇下死鹿,奔向前去。刚绕出树外,便即缩回身来,急喊:“姊姊、伯父快来!”
  吕氏父女知又发现兽群,本心携带攀援俱甚艰难,不愿再多猎取。因王渊不住顿足招手,直喊:“快看!”又听兽群奔窜骚动甚急,便同赶去一看。
  原来那森林只剩前面一排,过去竟是一座山崖。崖前大片空地,堆着两三丈高的冰雪,围崖三面俱是高矗参天的林木,和来路一样,上面盖着一层雪幕。左边林木最为高大,虬枝繁茂,撑出老远,上面托着那厚冰雪,兀自不曾压倒。全林只这里独透天光。
  林际草更肥沃,树下栖息着一群野鹿,还有几只猿猴,攀援纵跃,嬉戏于矮干侧枝之间。
  不知为何受惊,齐向左边林内纷纷逃走,三人到时已看不见几只,耳听群鹿踏叶之声由近而远,转眼都寂。再问王渊:“可有什么没有?”王渊答说:“到时猿、鹿尚有七八十只,别的未见。。因对崖与积雪相连,似可通到上面,寻路回去,故此急喊。”
  吕氏父女查看形势、果可通行,无心得此,自是欣喜。催促牛子将鹿肉捆扎停当,分别背上。把雪滑子重又穿好,各施本领,攀上雪崖,寻路往回滑去。因在林中逐鹿绕行了好些时候,到处冰雪堆积,又无日色可辨方向,跑了不少冤枉路。等到辨明路径,才知那地方相隔碧城庄并不甚远。尤其雪中滑行,往返更速。灵姑上来时见崖前雪地里有好些虎迹,看出适追之虎也是由此上下。林中既是兽窟,以后行猎便有地头,不致无兽可猎,暗把路径记下。先还愁远,及至寻到来路,相隔匪遥,越发欣喜。
  四人回抵玉灵崖洞内,天已入夜,且喜洞中无事。当即把鹿肉烤吃,各自饱餐一顿。
  吃时,灵姑谈起雪地不曾崩陷以前,好似闻得虎啸声中有人呼叱,声甚暴厉,恐非善类。
  牛子道:“以前向笃手下原有一族野民,平日专以林中蛇兽为粮,定是他们在那里打虎,决不是什么汉人。”吕氏父女想起昔日凶徒借野民线索来洞暗算之事,以为牛子料得不差,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第二日,牛子、王渊都极力怂恿,再往后山森林中行猎。吕伟见昨剩鹿肉如匀着吃,足够三四日之用,雪吼除了残余,还有一只整的未动,虽说骨多肉少,合起来也能吃好几天。便道:“我们所剩兽肉尚多,这类野味越新鲜越好吃,何苦多杀生灵,打些来放着?昨晚似乎天气转暖,只要雪一化,便可搜寻贼党下落。休看雪大冰坚,说化就化,还是盼着找回失物为妙。森林与贼党来路相反,群贼知我们不可轻侮,不来则已,来必不善,万一乘虚来犯,如何是好?昨日我出门时,兀自心烦意乱,神志不宁,仿佛有什么变故似的,去就勉强。那行猎之地虽不算远,离洞他出,终教人不甚放心。好在兽窟已然寻到,随时都可猎取,并非难事,不比日前无处搜寻。且等快吃完时,再打主意吧。”灵姑素常不喜无故杀生,想就便一访向笃,去否两可,听老父如此一说,便把去意打消,相助阻止。吕氏父女都不应允,牛子、王渊自然不敢违拗。二人都是好动天性,闲来无事各把雪滑子穿上,走至洞外雪地里,往复飞驰,滑行为乐。灵姑恐老父烦闷,等打坐完毕,寻出一副纸牌,连同各人入山时用剩的制钱,约了王氏夫妻,相陪老父斗牌消遣。
  王渊和牛子滑了一阵雪,久候灵姑不出。王渊入洞来唤,见四人已斗上纸牌,旁观片时,觉无意思,便跑出去,和牛子商量,乘机赶往森林行猎。牛子自然愿意。好在出时为防骤遇敌人、野兽,各都带有兵刃暗器,说走就走。二人一个年轻胆大,一个粗心冒失,知道明去决不让去,径自偷偷溜走。牛子滑雪本是惯技,王渊自服灵药,身轻矫捷,多日练习之下,意比牛子滑得还快。昨晚又把路径记熟,彼此争胜抢先。酷寒渐减,狂飆不作,端的风驰电掣,迅速非常,数十里途程,半个时辰便已滑到昨日雪崖上面。
  人才探头,便见崖下林边雪幕之下群鹿聚集,跳跃游行,意态安闲。一点没费事,就寻到了。
  王渊喜极,当时便要纵下。牛子忙拦道:“鹿虽胆小,也有野性,它们数多,我们只两个人,你是小孩压不住它们,要是欺我们人少,合群来拼,弄巧我们还要吃亏。即使我们多杀它们几个,不致受伤,它们害了怕,一换地方,不在这里合群,以后再找又是费事。这东西跑得又快,昨天先见那母鹿已然中了一箭,我们四人同追,还用飞刀,都未追上。即使它们不和我们拼命,见人就跑,追它们也难。我们不穿雪滑子不能下去,有鹿的地方偏又没雪,滑到下面还得脱掉,稍为耽搁,鹿早跑没了影,怎追得上?好在它们不知有人要下去打它们,你先莫忙,反正我们只打一只,多了也弄不回去,等我想好主意再说。”王渊闻言,便即止住。
  牛子话虽说得有理,可是由上面暗放冷箭射鹿容易,却想不出一个惊散鹿群的善法。
  后来还是王渊见那森林边上的积雪厚几两丈,有那树枝较为稀弱之处,吃不住劲向外倾,如非冻成一片,有别的繁枝老干在旁衬托,势非被雪压断不可,稍经重击,会立即崩落。
  便想了个主意,命牛子驶向崖后,凿来大块坚冰,一人用箭去射,一人用冰块去击林边雪幕。等鹿射倒,雪幕也同时崩落,将鹿群惊散。牛子连赞主意真好。
  当下便由牛子挑定一只又肥又壮的母鹿,用连弩觑准要害,连珠射去。那鹿多么健实,也禁不起接连几箭。头一箭射穿鹿颈,直透出去。鹿刚负痛惊叫,由地跃起,第二、第三、第四三箭又相次射中胸腹等处,应弦而倒。群鹿不知人在上面暗算,见同类惨嗥滚地挣命,昂首四顾,方在惊奇,王渊已双手举起二三尺长方形的一块坚冰,和牛子双双大喝一声,用足周身气力,照定林边雪幕之上,猛掷下去。崖、林相隔只有一两丈光景,由上而下本就容易得势。林梢上的积雪看似甚厚,其实极松,冻冰以后发脆易折,再加边枝不固,难胜重压,一二百斤的坚冰,再用大力猛击,哗啦一声,直似雪峰崩颓,靠外面的雪幕立时倒塌了一大片,冰雪残枝四下飞舞。整片雪幕受此一震牵引,虽因冰雪虬枝相互纠结凝固,不会随以崩塌,但稍近一点的也多被震裂,只听琤琤淙淙冰裂之音密如贯珠,汇成一片,甚是清脆。那残冰碎雪更随处坠落,接连不断,势颇猛烈。群鹿骤出不意,本就吓得四下乱窜,沿途再吃那些冰雪碎块一打,越发心寒胆裂,齐声哀鸣,亡命一般纷纷争先逃去,晃眼之间无影无踪。
  二人听冰裂之声兀自响个不停,大小雪块依然连续由树问往下崩坠,那只死鹿已被埋在雪里,颇悔冒失,不该用力大猛。恐雪幕再有崩塌,不敢遽下,等了好些时,见势稍减,才一同滑下。扒开碎雪一看,除所射大鹿外,还有两只小鹿也被压死在内。二人原拿不走这许多,牛子因鹿性最灵,如不移走,留下死鹿,以后未必肯来原处游息,只得先将三鹿移运崖上远处。不能都取,便挑肥嫩好吃之处,分别割下,用索扎好,尽力背上。余者任其弃置雪里。费了好些心力、时间,才得停当,随后往回驰转。
  二人因出来时久,吕、王诸人出寻不见,自是担心,便由吕氏父女追踪赶来。恰好半途相遇,自不免数说了二人几句。牛子说有好些鹿肉弃在雪里可惜,要大家回取。灵姑道:“你真是个喂不饱的馋牛,这么多块鹿肉,加上洞中那些剩的,还不够你吃么?
  爹爹好容易今天才高兴些,等斗完牌出来,你和渊弟却不见影子。差点没把王大娘急死,如今正在洞里盼星宿一样。不说早点回去,多了还要想多。没有罚你难过,非气得连骨头都不给你啃才称心么?”牛子最是敬畏灵姑,闻言不敢再说。吕伟也觉弃肉可惜,本有允意,打算分人往取,听女儿这么一说,也就中止。
  老少四人分携鹿肉,驶回玉灵崖。王氏夫妻正在倚门盼望,见了王、牛二人,自不免埋怨几句。及听王渊说起那里野味甚多,肥鹿尤伙,又如何容易猎取,决无绝粮之虞,俱都欣喜。吕伟笑道:“日前初次发现失盗,大家急得那个样子,连我都急了好些天。
  其实我们还有好些余粮,有这么好的洞天福地居住,用具也未全失,耕牛、种籽都有,怎么也能想法接上收成,并不算苦。真要当日绝粮,食用全无,又当如何,这都是去年算计太周,收成太好,什么都存起来,吃用不尽,造物忌满,给我们一点儆戒。所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有了不觉得,没有了什么都是好的。过惯好日子,稍差一点,便觉难受。假使我们来时什么都没有,日有绝粮之虞,能够到此光景,不就喜欢极了么?
  今日斗牌,灵儿为讨我喜欢,想我和满,不住发给我好牌,不料把我该摸到顶好的张子漏到下家,被王大娘和掉。因而悟到:人的生死贫富,以及一饮一啄,莫非命定,白用心机,毫无用处。最好也不贪也不懒,只照我本分做去,听其自然,既少闲气闲急,反多受用。因此我把失盗之事已然置之度外。现在既有野味可以猎取,只要那贼害怕,不敢再来侵犯,我们齐心努力,静等开春下种,夏秋两季收获,也就无须苦苦搜寻他们了。”
  灵姑深知老父为人沉着,自从失盗以后,嘴里不说,心中十分愁急。偏生冰雪险阻,盗窟难寻,自己每日为此愁烦,无计可施。难得会委诸命数,不再置念,好生欣慰。见王、牛二人眉飞色舞,意似不服,想要争辩,忙使眼色止住,抢口说道:“爹爹说得对。
  本来我们都是出世的人,应该凡事都想开一些,这些身外之物,有甚稀奇?日前只因余粮无多,怕接不上气。张叔父和远弟大约病好,也快赶来了。全洞七个人;还有那些长臂族,开山以后免不了要来看望,范师兄他们更是非来不可,虽说他们往返长途,必带食粮,只有给我们添东西的,可是初来总该有些款待。照前几天神气,怎能叫人不急?
  且喜上天鉴怜,无意之中会在冰雪底下发现野兽窟宅,并且还有好些成熟了的野果,黄精、红苔之类,想必也不在少数,简直取用不尽。今天又在大洞咸菜坛堆里找出大半缸食盐。过几天,索性破上一天工夫,去到森林以内,连野味带山粮多打些来,风的风,腊的腊,不是照样快快活活过日子么?”吕伟首先含笑称善。王、牛二人便不再言语。
  当日又是一顿丰美的饱餐。吕伟满拟退一步,谁知他不寻人,人却寻他。
  过了两日,吕、王诸人见天气逐渐转暖,知道这么厚的积雪一旦融化,势必发生山洪,又须闭洞多日,等水退尽,始能出外。森林地势低洼,成了泽国,林中野兽定逃匿无踪。意欲趁它未化以前,将野味山粮备办停当,免得再挨些日子冰雪融松,随时随地皆有崩塌之虞,无法行动。吕伟因此番大举行猎接连好几天,每去从早到晚,来往要一整日,气候渐暖,还防备到贼党来侵,特意将洞口和先前一样封堵,命王氏夫妻留守在内,另外在皮帘旁开一小孔,以备灵奴飞行出入。吩咐如遇有贼来犯,不问多少,千万不可出敌,只在洞内用毒弩外射;同时放出灵奴,飞往森林告急。吕氏父女闻报回援,至多不过个把时辰,即便贼党人多势众,在这短时间中,要想撤去石块,攻入洞内,也来不及。何况洞前有雪堆阻隔,来贼一旦跳落,必为王氏夫妻连珠毒弩所伤,客主异势,一暗一明,还手甚难。吕伟老谋远虑,部署定后,又假设敌攻,隔日演习了十几次,端的周密异常。
  第二日未明起身,饱餐之后,率领灵姑、王渊、牛子,老少四人一同前往,并把雪橇带去,以备运物之用。头两天十分顺当,什么事也没有,只半日工夫,便满载而归。
  除各种野味外,还采掘了二百来斤山粮,直到堆得那雪橇都无法装载才罢。回到玉灵崖,天还未黑,众人自是高兴。到第二天,兽群日有伤亡,渐知人类可怕,有了戒心,不是藏向林中深处,便改了地方,猎取渐难。吕伟因积雪渐隔,遇到松软之处,已难行走,一旦发生山洪,不知要在洞中待多少天,食粮一层,最关紧要,连日虽有所获,仍嫌不够,便命分途搜索。
  起初吕氏父女还恐藏有别的猛兽,将人分作两起,不敢分得太单。继见林中除曾猎取大小两虎外,只有鹿和羊、兔最多,不见别的兽迹。分猎到二天上,胆子越来越大。
  又见雪融渐速,行猎之日无多,保不定风势一转,次日便行中止。此时蛇虫之类尚在蛰伏未动,以牛子的行猎经验,料知林中连虎都少,别的猛兽更无庸说。即便遇上虎豹,凭这老少四人的本领,谁也不致为它们所伤。加以鹿,羊地理既熟,奔逃起来又快,这一有了戒心,猎到甚难。惟恐树断雪崩伤人,又不愿毁损千年古木,灵姑更不肯用飞刀行猎。有时非分头追逐不可,渐渐人数走单,傍晚聚集,一算所得,果比昨日多了好些。
  灵姑不愿多事杀生,打算中止。吕伟却说:“这两日偏重行猎,没顾及采掘山粮。照牛子说,今年雪势之大,生平未见,雪后山洪不知要多少日才能减退,况且水退后长臂族必来,还是多积食粮好放心些。”于是次日又去。
  山粮种类不一,有的是树上的果实,有的深藏土内,物以类聚,多不在一处,更须分头采掘。于是老少四人分成四起,可是相隔只在一里左右,并不甚远。如非林密不易传声,闻呼便可立至。由清早起采掘到了午初,已然得有不少,依了灵姑,即此已足,最好即时回洞。吕伟见为时尚早,便说:“连日已然累过,不在这半日工夫。以后不能再来,乐得就便多采掘些。雪橇不胜全运,人力也可背运,一劳永逸,求个充裕,岂不是好?”灵姑知老父平素极知足,今天忽然改了脾气。此时洞中所存兽肉、山粮不少,连牛子都觉够了,还这么贪得无厌,老怕不够用似的,与那日所说的话简直两样,好生不解。心想:“爹爹真不怕累,反正这半天工夫。”劝说不听,也就罢了。
  四人中。”牛子掘取薯前、黄精一类的山粮,入林较深。灵姑、王渊分头在近树上采拾松子、棒、栗等果实。只吕伟一人采取一种山人名叫野苞谷的东西,产处相隔上下出口最近。众人采掘来的山粮也都堆积在彼,以便行时一同搬运。这时灵姑、王渊刚刚采掘了些果实放下走去。吕伟一边看着摊子,一边挑那成熟肥大的野苞谷,用刀割取,自觉所得不少,即便闭洞三月也足够用,方才高兴。不料群鹿也最爱吃野苞谷,以前聚集当地不去,实由于此,自从四人行猎,便将鹿群惊散,它们逃往密林深处,已有数日不敢再回原地。这两天不见人再搜猎,大鹿还有戒心,不敢便回;有那小鹿口馋,贪食野苞谷,悄悄掩来,藏在苞谷中大嚼。恰被吕伟发现,见那小鹿一共三只,甚是肥壮,心想生擒一只回去,与原养小鹿配对。暗中觑准一只生相好的牝鹿,端详好了地势,由侧面轻悄悄蜇近前去,准备骤出不意,飞身纵起,一下将它抱住。不料那小鹿也颇灵巧,吕伟还没走近,便已警觉。较大两鹿首先回首一跃,如飞穿林逃去。剩下一只发觉较晚,吕伟已然纵起,小鹿害怕,忘命逃窜,慌不择路,径往林边出口雪堆上逃去。
  吕伟只差一步,便将鹿抱住。又见小鹿不往密林中逃,窜向绝路,如何肯舍,紧紧追赶,一晃追到林外。小鹿连蹦带跳,已然窜上雪堆,积雪松浮,一下踏虚,又滑跌了一交,几乎滚落。吕伟知道手到擒来,便笑道:“小鹿莫怕,我不杀你,只要跟我回去,每日有你吃的,且比你在这里舒服多呢。”一边笑说,一边正待运用轻功往雪堆上纵,忽听上面有人说道:“师父,我说人在底下,你看这不是么?”
  吕伟听是汉人口音,心中一动,忙止步抬头一看,雪崖上面纵落二人。为首一个非僧非道,装束奇特,相貌甚是狞恶;另一个穿着和文叔一样,反毛皮衣帽兜,看不清面目。他方觉为首那人面熟,对方已先喝问道:“你住哪里?叫什么名字?可有两个小狗男女和一个老狗,与你是一路么?”吕伟一见二人,便料是贼党寻来。想起王氏夫妻尚在洞内不知如何,又听口出不逊,一着急,不禁怒道:“老夫在此行猎,与你们何干?
  你们是做什么的?问这做甚?”为首一贼一声断喝,将手中刀一指,未及往下发话,旁立那贼已抢先拦道:“师父不要生气,等我来问,要死也叫他死个明白。”说罢,便用手中短矛指着吕伟喝道:“老东西,你莫糊涂,只要好生答应我话,便没你事。我们是后山九雄寨来的。只因去年我师父出门,小兄弟们到前山取了一些东西,不料遇见两个小狗男女和一个老狗,用暗器害了我们四个弟兄,那时因为天气太冷,没顾得寻他们。
  现在师父回山得知此事,要寻那崖洞里人报仇。适才到了崖洞,只遇见两个中年男女,拷问不招,于是我随了师父寻踪至此。你如与他们是一家,赶紧将老小三狗男女献出,或是喊来由我师父处治;如若不是一家,既在邻近,想必知道底细,只要说出实话,也可饶你不死。休看你们在这里神气,像个会家,却敌不过我师父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莫要执迷不悟,闹到死无葬身之地。”
  吕伟一听贼党已然攻入正涧,王氏夫妻也落了贼手,不由急怒交加,厉声喝道:
  “大胆狗贼!去年盗我牲粮,后来被我女儿用飞刀杀了四贼。因值冰雪封山,正苦无处搜查余党踪迹,今日又来送死。晓事的,由我押送,急速回转贼巢,送还所盗牲粮,念在你们是汉人份上,饶却尔等狗命。”吕伟头戴皮兜,未现出本来面目,贼首虽料他是玉灵崖洞中主人之一,不知姓名,没认出人。又注意在两小姊弟身上,还不致便下毒手。
  如果稍一耽延,灵姑便行赶来,何致出事。这一开口说话,渐被听出口音,起了疑心。
  随来那贼见吕伟喝骂两声,两番要想恃强动武,俱吃贼首摇手止住。等到吕伟话快说完,贼首狞笑道:“你口出狂言,叫甚名字?”吕伟也是艺高人胆大,虽见来人面熟,那么有识见经历的人物,也不看看对方衣饰何等怪状,分明是妖邪一流,急怒匆遽之中,闻言竟不假思索,脱口答道:“无知鼠辈,瞎了你的狗眼,连我都不认识,还敢逞能?我便是西川双侠中的紫面侠吕伟。”
  贼首本来强忍暴怒听他答话,一听果是仇人,两道浓眉倏地往上倒竖,哈哈狞笑道:
  “我当是谁,原来你就是吕伟老狗么:自从在川峡上了你们苦当,哪一天不叫你祖师爷想上几遍?今日你披上满身兽皮,差点被瞒过。可认得你祖师爷是谁么?”话还未毕,吕伟已看出贼首头上隆起的几个肉包,猛想起前年巫峡行舟所遇恶道。知他不但武艺高强,还会左道邪法,不禁暗自吃惊。心还在想和他支吾一阵;等灵姑来应援,或是引往灵姑那里,用飞刀除他。一面暗中戒备,一面微笑答道:“我还当是惯窜南疆的汉匪,原来你是七首真人毛霸毛朋友么?恕我年老眼拙,没有认清。今日在此相见,总算有缘。
  常言说得好‘不打不成相识’,‘士隔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你我巫峡已然见过真招,当时虽然承让,可是如今老夫总算此间地主,毛朋友也不是无名之辈,异地重逢,老夫不能以鼠窃狗偷土匪之类相待,就此领教,未免不成敬意。天又大寒,老夫玉灵崖蜗居倒也温暖,并还藏有不少家酿,何妨请至敝洞,就着新打来的野味,痛饮几杯,略解寒意,再行领教如何?至于敝洞,除了老朽父女和一个老头,更无他人,不是妇孺,便是无能之辈。前年与老夫同舟的张鸿并不在此。毛朋友想必不致疑有他意吧?”
  这一番诱敌之言,连将带激,说得甚是大气,不去便算怯敌情虚。以敌人的骄横自恃,不去的话按理不能出口。偏生随来那贼名叫独眼太岁贾四,凶恶刁狡,无与伦比,生平惯仗心机算人,无恶不作。得势时狗眼看人低,凶横已极,脾气比谁都暴;一旦失势,失了凭借,便成了夹尾巴的瘟狗,甚气都肯受,多大的丑也肯丢。因善吹拍捧架,最得毛霸宠爱。这次恃有毛霸撑腰,自告奋勇,越众抢先追探敌踪,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这类匪徒最恨人牵他头皮,唤作上匪。他们只在各山寨中横行勾串为恶,多半不明江湖上的过节规矩,先听吕伟答话不善,他不知吕、毛二人过节,狗仗人势,早已跃跃欲动。虽吃毛霸示意止住,为表忠诚,”依然做出同仇敌忾,恨不能活生生将敌人咬死的神气。谁知白费气力,把脖子胀得老粗,仍未把对手看透。吕伟更不把他看在眼里。
  毛霸一心注意敌人,自信必胜,快意当前,表面问答,心正盘算此仇该是如何报法,才称心意,也未理会。
  贾四心力算是徒劳,不由迁怒吕伟,加了几分真火。再一听吕伟当面骂他鼠窃狗偷土匪,邀请毛霸往玉灵崖,先礼后兵,饮酒之后再行较量,全不提他一字,视若非人,益发狗焰中烧,再也忍不住怒火上升。但听对头曾与师父见过高下,又是这等说法,必不好惹。心想:“自来筵无好筵,虎穴难人,越是这类假斯文越不好斗。就拿适才玉灵崖洞内那男女两人来说,还没攻进洞去,同党便被他们射倒了好几个。如非师父赶来行法破洞,只会白白伤人,休想攻得进去。况且上次逃回的人还说那两小男女会使飞刀、飞剑,比师父所放黄光要亮得多,人一挨上,立时送终。他的女儿尚且如此厉害,老家伙的神色如此从容,弄巧师父还不是他对手。既是仇敌,要甚虚套?师父已说在川峡上过他当,莫要不好意思,中了激将之计,再上他一回大当。师父一败,不但所得金砂、牲粮、什货、用具要加多少倍奉还,而且大家谁也难逃公道。师父决不好意思说不去的话,还不如乘机暗算,将他弄死为妙。此举成功更好,否则把脸扯破,使他两人就在这里见个高下,自己也好相机进退。照二人神气口气,本领似差不了多少,师父即使打他不倒,也不致当时受害。等动起了手,要看出师父不行,自己也好先溜。”贾四念头随转,随做出忍气不管神情,手中用力紧握矛和弩筒,往吕伟身前凑去。
  吕伟见毛霸闻言把凶睛一眨,双眉拧紧,似在寻思答话。暗忖:“敌人必定中计。
  此贼初意原向灵儿、渊侄、牛子三人寻仇,如若迟疑,还可拿唤回三人的话诱他。只要爱女一到,不问玉灵崖之行允否,自己均无败理。只可恨洞中既然有事,王氏夫妻怎不把灵奴放出报警?我们也好驰回救援,何致与强敌深仇相逢狭路?”方在盘算,想要开口,猛瞥见旁立那贼两手暗中蓄势,渐向身侧移动。久经大敌的能手,如何会吃这类毛贼所算。吕伟本心至多给他一点做戒,就势再拿话去激将毛霸,多延时候,把灵姑引来,本无心要他的命。
  谁知这贾四没练会真功夫,却学了几年专门暗算人的阴毒招数,出人意料的刁恶。
  他那拿手,自起名儿叫一技开百花。使用起来,先是骤出不意,用左手短矛在三五步内脱手掷出,刺人的要害;同时再用右手毒药连珠旋弩,专打五官七窍和人身容易见血之处。那连珠旋弩制得尤为精巧,共有五个筒眼,同时并发。每筒十七箭,长一寸七八分,细才分许。三棱出风,人若中上,一个时辰以内必死无救。发时范围可大可小,任往何方纵躲,均难避过。贵州大盗刘老么,昔日仗以成名,伤人无数,吕伟也曾经见识过。
  贾四乃刘老么的娈童,死前被他偷来,仗以为恶。幼年为练此弩,下功太过,闹得狗眼一大一小,几乎瞎了一只,“独眼太岁”之名便得于此。
  那弩筒原藏在贾四袖套内,也是急于求功买好,惟恐毛霸拦他,积恶太甚,遭了报应。他这里短矛还未往外掷出,弩筒也同时出现。吕伟口里说话,眼中旁觑,见那贼左手用矛,右手毛袖又肥又大,不见套手,便知中藏暗器,已经防到。贾四又把弩筒认作生平不二法宝,爱如性命,擦得精光捍亮,手刚一抬,便被吕伟发觉。吕伟见是一个粗约两寸,上有五个筒眼,梅花形的暗器,知道厉害,万万不能迟缓。射处大多,又是毒药钢弩,运用内功也恐万一疏漏,被他稍微射穿,见血非同小可。心更恨极这类狠毒匪徒,事当紧迫,竟未顾及投鼠忌器。说时迟,那时快,贾四刚把手中短矛投出,跟着右手弩箭扬起待发,就这眨眼的工夫,吕伟早把全身真力运向左右手臂。贾四由左侧进攻,两人相隔不过五步。吕伟因是大敌当前,又恨极那行同鬼蜮的恶徒,竟把平生绝技施展出来。左手一撩,敌人的矛尖还没沾衣,便飞起一二十丈高下,落向远处丛树之中。同时脚底猛一错步,身子略侧,照定贾四就是一劈空掌。这类掌法的动作既是神速,力量尤为惊人,吕伟轻易不用。用时对方休说是人,便是山石树木,如在十步以内中上一掌,也要粉碎断裂,常人怎禁得起。贾四手按机簧,才一发动,忽见吕伟身形微一侧转。心想:“任你多好内功,躲得多快,今天好歹也叫你中我几箭。”念头还没转完,短矛首先飞起。紧跟着猛觉一股又沉又猛的寒风劲力,直似千斤重锤迎头打到,气便闭住,连“哎呀”一声都未喊出,当时头、面、胸骨就全部碎裂,仰面跌倒,死于非命。
  毛霸被吕伟一将,本不能说不去玉灵崖的话。见贾四忽下毒手暗算,毛霸虽是淫凶狠毒,但也颇明江湖上的过节,不愿做这样无耻行径。报仇一事,尤其应该亲自下手,方能泄忿,我回场面。似此鬼祟行为,胜之不武,不胜为辱,自然更厌烦。不料两人动手都快,不等出声喝阻,贾四已然毙命。毛霸性如烈火,自觉难堪,不由暴怒,大喝:
  “老贼!死在临头,还敢伤人。”脚一点,纵将过来,便要下手。吕伟乃成名多年的人物,上场时已讲礼让,对方却一再破口伤人,按说除各凭本领争个死活存亡,不应再有话说,自掼身份。无奈深知敌人会施邪法,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能不持重一些。见毛霸扑来,强忍怒气,将身往旁一闪,轻轻纵开,高声喝道:“姓毛的,休得逞强无礼,听我一言。”毛霸戟指怒喝道:“你今日已成我掌上之肉,容你多活片时无妨,有话快说。”吕伟也不理他,冷笑道:“想当初巫峡相遇,你已落在我手,念你是条好汉,未忍杀害,将你放走。今日狭路相逢,老夫约你同去玉灵崖,先尽地主之谊,再行过手,并无恶意。这个土匪不知是你甚人,看出你闻言迟疑,意欲下手暗算,被老夫轻轻一掌,还未沾身,便即打倒。此乃他自送死,并非老夫手毒。你既小心,不敢到我洞内,老夫礼已尽到,也不勉强。但是一件:闻你精通剑术,老夫少年也曾拜过异人为师,多少年来未遇敌手。你我两次相逢,总算有缘,那年巫峡行舟,匆匆一晤,不曾一一领教,至今仍引为憾事。你我何妨不用兵刃,先比拳脚,再比剑术。各凭彼此平生所学,尽量施展,分个胜败强弱,免得日后又有上当的话。你看如何?”
  毛霸昔年初遇双侠时,误以为敌人精于剑术,自知旁门左道,所学不济,没敢轻易施展;恰巧双侠又有异人暗中相助,以致受伤被擒,二败涂地。后来细一打听,双侠只是武功精纯,虽然剑法极好,并未炼有飞剑。自己当时只消略施法术,便可必胜;不合震于虚名,上了大当。越想越恨,立誓要报前仇。先寻到双侠家中,人已弃家变产,携了子女出门远游,不知何往。也没想到双侠会到莽苍山来隐居。此次与吕伟相遇,事出偶然。原来毛霸偶然遇见好几年没见面的师父,五台派余孽黑头陀谭干,说起莽苍后山有不少灵药,因那山中常有峨眉、青城两派仇敌来往,自己是个熟脸,不便前去,命毛霸代往,还传了两种防身隐遁的法术。毛霸领命,去年便到了莽苍山。业时带有一个徒弟,名叫王茂。等药采齐,快要回去时,王茂忽在睡梦中为白猩子掳去,送了性命。毛霸幸未同在一起,否则睡熟无备,即使不死,也必重伤。后来毛霸发现孽徒失踪,衣物零乱散失,知有变故。先还以为王茂武功颇好,又会一点法术,决不会为野兽、毒蛇所伤。当是被山中土著野人捉去。继一查看,东西虽然散乱,并未丢失,好生不解。在后山一带连找寻了好几天,忽然遇见那伙土匪。始而毛霸疑心杀掳爱徒的便是此辈,要下毒手。这类土匪甚是心明眼亮,不等发作,先自服低。一问来意,断定人被白猩子送了性命。双方谈得甚是投机,众匪徒又将毛霸请往盗巢暂住。毛霸本爱当地景物幽静,土匪们正又在此争彼夺,群龙无首之际,十分散乱,不久便拜毛霸为师。搜寻了几天白猩于,也未寻到。毛霸急于寻师复命,药已采齐,不便久延,便到贵州见了黑头陀。黑头陀听说山中灵药如此繁富,又命再采一回,并活捉一只白猩子回去。毛霸回到莽苍山已近隆冬,一边率众采药,一边搜寻白猩子的踪迹,不久居然齐备,毛霸见封山期近,便往贵州过冬,顺便向师父讨些传授。
  当毛霸再往贵州的第二天,文叔原想借逐鹿为由,瞒过吕氏父女耳目,前往峰顶白猩子旧巢寻取灵药。不料众人说话被他听去,知道自己的心事为人识破,不好意思。暗忖:“吕伟真是好人,此事不应瞒他。就此回去,殊觉无颜。”意欲生擒一鹿,回去遮盖,便循鹿径往前搜索。不料遇匪被擒,拷问之际,认出一匪竟是自己的嫡亲外甥,彼此问明来历,化敌为亲。文叔还要赶回,众匪强留不放,只得在匪巢住了数日。
  这班匪徒大多好吃懒做,专以劫夺为生,纵有极好土地,也不肯下力躬耕开发。原是恶迹败露,在各山寨中无法存身;又在各汉城中屡犯巨案,官中悬赏缉拿,不能前往。
  无可奈何,才带了历年掠夺所得,逃向山中。但是金银珠宝之类,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不下手劫掠不行。草草盖了几间屋子,耕了些土地,擒些野鹿,用暴力鞭挞来代牛马。
  起初只图隐避一时,谁也没打长久主意。后来各寨匪徒都被山人识破,不能立足,见机稍慢,便为所杀,于是相率逃来,入数越来越多。匪徒素无信义,以强为胜。强的终日坐享现成,不肯操作。弱的轮班耕植,又不甘受强的役使,当面听从,背后不是偷懒,便是胡来一气。闹得大好肥土,竟无什么收获,于是吃的常闹饥荒。日前正商量寻访一下,山中有无土人部落居住,好往打抢。
  文叔一来,匪徒渐渐听说玉灵崖食粮众多,牲畜繁庶;文叔还存有不少皮革、用具、金砂、药材在彼。众匪仗有毛霸为师,原意一不作二不休,开春以后怂恿毛霸,索性集众出山,向各山寨大举劫夺,把当地作为窝赃巢穴。等积聚满了欲望,滇黔一带汉城难居,再借毛霸法力掩饰,逃往江南各省,做富家翁享福去。一听有这许多东西,怎不生心。本意不问文叔如何,立即下手,连文叔也一起抢夺谋害。正计议间,又听文叔说起洞主人有一女儿,乃仙人弟子,身带玉匣飞刀异宝,出手便是一道银虹,遇上就死。那么厉害的白猩子,连老带小竟被杀死了十几个。同时文叔的外甥又是匪中有头脸的人物。
  诸多顾忌,便踌躇了两日。
  群匪最终商定,极力蛊惑文叔,劝他一同人伙。文叔生具恶根,又因自己子然孤老,只外甥一个亲人,以为将来可以依靠,再加日子一久,益发无颜回去,竟然同意。众匪看出文叔心贪,不舍失物,又对于灵姑飞刀一层不甚深信,假装代盗存物,要他领了前往。文叔果然应允。头一次只文叔和两名能干匪党同往,文叔心畏吕氏父女,胆寒气馁,略取一些金砂、贵药,便催促逃回。跟着变天,大雪封山,难于再往。
  文叔久居山中,地理极熟,没有两天,竟无心中发现一条道路,尽头处是一横岭,正是昔年白猩子住过的一个大山洞。那洞位居岭腹,外狭内旷,甚是宽大,和玉灵崖后裂缝通路一样,前后可以相通。文叔查看地形,后洞口与玉灵崖隔溪广场遥遥相通。经过一番筹划,便和众匪徒前往查探。先还恐洞口被雪填没,无法通行。到时一看,那雪与洞口高低相差无几。匪徒震于文叔之言,均极仔细,将路探好,回去赶做了两副雪橇,由洞中驶出。到了后洞口,因恐留下橇迹,又用人力将橇抬起,换了地头方向,再行滑驶。快要走向玉灵崖侧面相对的正路时,又抬行了一段,以备万一敌人厉害,发觉追踪时可以掩蔽。众匪徒意在财货,头几次取去的都是金砂、皮革和知名的贵药。
  文叔原有两样灵药,知道匪首机智,恐被识破。又以为内中最珍奇的一样,多年没有迹兆,未必会在此时开花结实,故不经意。满拟等众匪徒将洞中所有全部盗来,再行觑便检视。谁知机缘注定,王渊两次人洞,无心遇合,得了现成。
  起初文叔恐被吕氏父女撞上,不敢前往,一任众匪徒轮流盗运,自己只在中途雪坡上指挥筹划。继见连盗多日,连自己所存和洞中原有之物俱被盗来,已然盗及牲兽。遍问去匪,只说每去都挑值钱的东西盗取,为便携带,筒罐多半拆毁弃去,只取内中藏物,并未见有这样药草。文叔知匪首凶暴,号令素严,手下人等不敢妄取一物。吕氏父女不知药名、用途,再说也不会不告而取。疑心匪徒盗取时遗漏,杂入破筒之中,意欲亲往寻找。因吕氏父女始终未出,必是为雪封锁,闭洞过冬。恰巧众匪想盗活牛活马,特意做了两副大雪橇,人去得多,还有两个会妖法的,益发放心大胆前往,谁知灵姑、王渊、牛子三人已早埋伏在彼,四匪往盗牲畜,首先伤亡。文叔在二洞内还未警觉,等到出来,将那个重伤匪徒撞死,才在雾中踏着冰雪冒险逃走。过了峰群不远,先逃二匪因为逃命心切,行驶太急,虽有照程之珠,仍撞在积雪上面,被冰雪撞伤,雪橇也损坏了一副,正在负痛难行。幸亏文叔赶到,勉强合力将坏雪橇拆去一副,三人并驾一橇,才得逃去。
  这一次因敌人已然警觉,惊弓之鸟,格外小心。除照原来走法外,进洞时文叔还做了一番手脚,使崖上冰雪崩塌下一大片,布了极好的疑阵,所以吕氏父女苦搜不获。三人见了匪首,说起女主人的厉害,俱都心惊,在自恨极咒骂,不肯甘休,只是无计可施。
  直等到毛霸近日回山,众匪徒引见文叔,并将前事告知,毛霸立喊文叔近前盘问。
  文叔当初原是心贪,自私过甚,又因身老无亲,妄想将来依赖外甥养老,以致铸成大惜,对于吕氏父女本无仇恨。及至与匪党相处渐久,眼见众匪凶暴刁狡,时常同党相残,口是心非,丝毫不讲信义,才知上了大当,无奈自己财货全部盗运了来。虽看出众匪徒大有侵夺之意,但在未盗来前,匪首和众匪徒都曾说过,只盗取吕氏诸人之物,决不妄取自己一草一木。只要应付得好,不令有所借口,或者还能成全一半。如想中途脱离,除非孤身逃走,要想带走东西,直比登天还难。在自灰心悔恨,已然无及。毛霸性情刚暴,自和吕、张双侠结仇,时刻未忘。这时一听洞中主人姓吕,是四川人,不等文叔往下细说名字、年貌,便暴跳道:“这厮定是我两年前所遇仇人吕伟、张鸿了。我要杀他们已不是一天,不想全家藏在此地,难怪找他们不到。老尤你快说,这厮可是生有一双细长眼睛和紫黑胡子,脸皮也紫得发亮,与一个姓张名鸿的在一起,如若是他,我歇也不歇,当时就去寻他算账。”
  文叔听吕伟说过真名、来历,只不知和毛霸结仇之事,及见毛霸说时咬牙切齿之状,忽然天良发现。心想:“平日常听众匪说毛霸神通广大,法力高强,既与吕伟有深仇,此去吕、王诸人焉有幸理?以前承他父女诸般救助,视若家人,吕伟相待尤为优厚,拿众匪徒来比,相去何止天渊。如今我落到如此地步,只怪自己糊涂,再如害他全家,怎问得过心去?意欲暂缓祸机,先将毛霸稳住,然后暗写一信,抽空赶往玉灵崖偷偷投递报警。吕、王请人见仇敌快要寻上门去,自会设法逃避。念头一转,等毛霸爆竹似地一连串把话说完,故作不注意的神气,淡淡地笑道:“祖师爷说那洞主人是你仇敌西川双侠吕伟、张鸿,恐怕不对吧?”毛霸闻言,将凶睛一瞪,喝问:“怎见得不是?”
  文叔道:“祖师爷先莫生气,容我细讲。第一,这家共是老少五人,一个姓余,并不是吕,他年约五十左右,有一儿一女;另外夫妻二人姓主,还有一个年老山民。我在那里住好些天,无话不谈,休说见着张鸿,连个张字都未听说过,二人面貌也与祖师爷所说不甚相像。这还不说,最不对的,这老少几人在玉灵崖隐居已有十来年,从来没出过山,如何会与祖师爷在两年前相遇?请想,他们开辟了那么多的田,新种的树都成抱粗了。这次大洞还没有去,弟兄们取回的谷粮不过是他所存十之二三,便有那么多,岂是新来才一两年所能办到的?”
  毛霸一想有理,方始减了忿怒。说道:“便不是这两个老贼,他杀我徒弟,也是饶他不得。听说这厮还会飞剑,可是真的么?”文叔不知毛霸心怯正派飞剑,以为毛霸那么骄横性暴,如说敌人厉害,势必不服,照佯是去得快,莫如说平常些。便笑答道:
  “这几人,论武功暗器,倒个个都得过高明传授;如说飞剑,我虽没见识过祖师爷的,就照弟兄们所说来比,那么他就差远了。他用手丢出去,只能在三五丈内杀人,远了不行,也没祖师爷的亮。我只见他用过一次,没有看清。法术更是一点不会。似他这样,祖师父一到,要他如何便如何,简直不是对手。祖师爷远来劳乏,天气这么冷,还不如容他们多活两日,稍为歇息,再去除他不晚。”毛霸妖法有限,千里远来,不能一口气行法飞驶,中途还要停顿,委实受了不少饥寒劳乏,竟被说动,暂且中止。
  毛霸到日,途中了发现两只逃虎,知道匪徒粮食无多,打算杀死带回。正呼叱行法间,吕伟父女也正行猎经过。恰巧向笃神游在外,知吕氏父女为寻自己而来,看出双方快要相遇,忙即行法,将树顶浮雪崩陷一片,使吕氏父女、王、牛四人一齐下坠,又幻出逃鹿,诱向远地,免与毛霸相遇。不料和文叔一样,都是求好反坏。假使毛霸到日便与吕伟相遇,或是文叔不发动天良,任他即日寻往玉灵崖去,彼时都有灵姑随侍未离,郑巅仙所赐飞刀,休说毛霸当之无幸,便异派中能手,能抵敌的也没有多少。毛霸一死,万事皆休,吕伟哪有这些灾害?也是命数注定,人力不能挽回,好些阴错阳差,终致仇逢狭路。这且不提。
  毛霸天性甚薄,对于这些新收徒弟本不看重。每日将火生旺,享受玉灵崖盗去的那些精美食物,一连歇息了好些天,也未说去。
  文叔已将纸条写好,几番想要抽空前往,无奈冰雪崎岖,往返遥远,顾忌大多,想不出个能出去半日的题目。更恐去时为吕、王诸人发觉,求荣反辱。踌躇了几天,没有走成。后来暗忖:“此事太险,无论被哪一面发觉都无幸理。反正与我无关,去了不过叫他们得信,有个准备。那么好的洞天福地,辛苦经营,就明告诉老吕,他们也未必舍得弃此而去。况且冰雪封山,也没法行路,至多找个地方藏起,早晚仍要遇上,分个死活存亡,连日留心毛霸,虽比众人略为性直,仍不是至好相与。那飞剑是一道半青不黄的光,灵姑匣中那道银虹比他胜强得多。与其这样操心,还不如任他们见个高下。毛霸如胜,我只好认命,听凭他们夺取,没得说了;万一老吕那面得胜,到时再想主意,老吕人极厚道,向他细说苦情,也许还可转圈,那就大好了。”这一变计,不特把原来美意一齐打消,反盼毛霸早日成行,好决自己天暖去留之计。
  吕伟最后出猎之日,恰巧有一匪徒饱暖思淫欲,想怂恿毛霸过些日往汉城中,抢些美貌妇女回来,供众淫乐。毛霸本是酒色之徒,师徒二人谈得正有兴头,旁一匪徒笑道:
  “师父放着现钟不撞,却去铸铜。玉灵崖不现成有一朵鲜花在那里么?”毛霸便问文叔:
  “你只说那是女娃儿,也没说多大,长得好不,我宁肯睡空窝,向来不要丑的。你看那小花娘到底长得好不?”文叔还未及答,上次由玉灵崖逃去的胡、林二贼只顾讨毛霸的欢心,同声冲口说道:“那女娃子我们早就见过,不但人长得好,还杀死过一条千年飞天蜈蚣,得了不少夜明珠呢。”
  毛霸闻言,贪欲大动,忙问:“那种蜈蚣名叫天蜈。从头至尾,每节脊骨内俱有宝珠,到了夜里宝光冲天。尤其头上那粒有无穷妙用,毒虫蛇蟒被光照着,当时就死,哪怕修炼成精的蛇蟒也都不敢挨近。深山修道的人如有此珠,便可降魔防身,免却许多危害。如再经过祭炼,更了不起。可是天蜈厉害非常,这珠便是它的丹元,带着一股毒烟,其毒无比,寻常雷火、飞剑都奈何不得,一个女娃子怎能得到?”
  灵姑诛妖时,那后半截天蜈便是胡、林二贼乘隙盗去,因那天蜈只剩后尾,一共搜得三粒宝珠。一粒为匪首强索了去,剩下一人分得一粒,爱如性命,雾中行橇,便仗以照路。因恐毛霸觊觎,没敢说出。因匪首也有一粒,所以众匪徒谁也不敢泄漏。及听毛霸看得如此重法,自知失言,林二狗惟恐胡济说出三人均有此珠,心想:“此事早晚要被同党泄漏。毛霸飞剑不如对方,可是他的法术神奇,胜数较多。若说此女飞剑厉害,毛霸难免退缩。莫如怂恿他去将对方宝珠夺来,自己就是不能分润,原有的总可保住了。”于是一面和胡济使了个眼色,一面抢口先答说:“此女得珠也是天缘凑巧,彼时正值山寨发蛟水,天蜈出现,正喷出内丹毒气与天雷相抗,被女娃子看破。雷雨昏暗中没看真切,也不知用的甚暗器,仿佛看见白光亮一亮,天蜈便被雷火劈死,正落在女娃子面前,被他们将珠取去捡了便宜。如非那一个接一个的天雷,也未必有此容易呢。”
  毛霸道:“照这样说来,定是那雷正打天蜈不得开交,乘其不意,伤了它的要害。
  天蜈最狠,想报仇,一时疏神,才致送命。否则那天雷也劈它不死,人力更不消说了。
  他们都是凡人,此珠又有宝光冲天,保不住夜间用来照亮,如被有法力的人经过看出,必然抢夺。我若知有此珠,早就前往,不等今天了。这等奇珍至宝,早到手一天才能安心。事不宜迟,就此去吧。”当日是午后,群贼因要报仇泄恨,更恃毛霸同行,都要随往。毛霸遁法只能带一人,多便不行。毛霸又不知玉灵崖所在,却不想众人前往。
  尤文叔暗道:“此行一个不巧,吕氏诸人就会全部遭殃,此后自己只有随贼老死山中,要想还乡纳福,绝对无望。虽有一个亲外甥,无如贼性天生,自从玉灵崖存物运回,远不似以前对己亲热。背地劝他脱离群匪,早自为计,反倒反唇相讥,其居心可想。自己平日自负机智,竟会中人算计。只因当初一念之私,闹得害了恩人,还害自己。”越想越难受。仗着毛霸尚能信任,也想随去相机劝解,免得全行杀害。见他只允匪首同行,便劝道:“连日天暖,他们此时必然出洞行猎,如扑个空,打草惊蛇,反而不好。既去也不忙在一时,况且众弟兄都愿随去观阵,见识祖师爷的法力。反正天色尚早,莫如分作两起,命众弟兄乘橇先行;我随祖师爷算准时辰,随后动身,差不多可以一同到达。
  等成功后,祖师爷自带美人、宝珠先回,我们随后搬运东西,不好么?”
  毛霸点头称善,当即如言行事。文叔心恨众匪,想假手吕氏父女杀他几个,故意把时刻算慢。群匪先到,分人一探,见崖洞不封,悄无声息。依了胡、林二匪,主人厉害,最好藏在附近,毛霸到时再行下手。内中偏有两名匪徒和四死匪交厚,复仇心重,又妄想乘机攘窃宝珠。待了一会,连探数次,又投石问路,洞内均无动静。以为洞主俱非常人,如在洞内,见有敌来,定出应战,决无闭洞静守之理,天时尚早,料是出猎未归。
  匪首最是贪狡,也想趁着毛霸、文叔未到以前,破洞而入,先偷偷分他一批值钱东西。
  便和群匪言明:“宝珠数少,不够分配,师父已然知道,不能全数吞没。万一珠在洞内,未被敌人带走,得到以后,至少须献出三粒与师父。除我取一粒,谁先得到,谁取一粒外,余者回去斗牌,以输赢来决去取。可是胡、林二人已有此珠,不可再要了。”众匪知他牌斗得好,每赌必赢,又先已有了一粒,如此分配,实在不公。无奈这匪首是众中二哥,初见毛霸时,是他头一个服低,提议拜师,又善趋承,因此毛霸对他十分宠爱,硬把他收作大弟子。原有老大,又被老山民牛子毒弩射死,老二气焰更盛。众匪心想:
  “小洞尚藏有如许值钱财货,大洞自必更多。”只好应诺。
  匪首说胡、林二贼认得敌人,如在洞内,可以相机进退,命二人先进。二贼虽然不愿,不敢违抗。走到洞前雪堆边上,兀自心怯,又用刀凿了好几块坚冰,向洞壁大喝投掷,终无应声,这才放心大胆往下溜去。谁知王氏夫妻隐身洞口,早已窥见群贼到来。
  王妻虽是女流,倒颇有骨气,平时只管茬弱,遇上事却极镇定。知道贼数甚众,鹦鹉灵奴偏在贼到以前,几次飞扑啄帘欲出。王守常因它素有灵性,多日伏处,忽要出洞,料有原故,问它不答,放了出去,不在洞内,此时又无法与吕氏父女报惊送信。除了照着吕伟所说,守在洞口,用毒弩与贼一拼,耗到救援人回,别无善策。夫妻二人各将连珠毒弩对准外面,悄不出声,静俟贼党下到洞口再射。胡、林二贼刚一纵落,胡济先吃王妻瞄准咽喉,射个透穿。那弩乃牛子用心炼制,见血封喉,其毒无比。中在人身,伤处立时发麻,转瞬麻遍全身,口噤身僵,三两个时辰以内必死,若伤在要害,当时立毙。
  胡济连“哎呀”都未喊出,便即翻身栽倒。林二狗吃王守常箭透前胸,也只喊得一声“哎”,即仰跌在地。另外几个性子较急的贼党,见胡、林二贼一下,也相次跟踪纵落。
  王氏夫妻一面把手中弩筒对准帘外发射,一面又将另一弩筒拿起,以备用完接替。随下的共是五贼,也都相次了账。
  弩箭又短又小,发时无声。群贼俱料洞中无人,任意喧闹成一片。冰雪甚滑,后下之贼俱当前贼滑倒,不假思索,跟踪就下。本来还可多射几个,偏生王氏夫妻见贼来大多,以为他们是有心前仆后继,知贼一扑近洞口便难射中,于是一个顾上一个顾下。王守常专注上面,不等跳下就射。这时贼又死了两个,连前共是九贼。贼首和未死的尚未警觉,百忙中又有两贼赶下,一个纵落得快,被王妻一箭射歪,中在肩头,不是当时致命所在。同时那贼下时,已看出同党纷纷倒地不起,知道不好,身已跳下,本想发声向上报警,猛觉肩头一麻,脱口怪叫一声,贼首方听出有异。那第二贼下得稍慢,吃王守常瞄准胸腹就是一箭。箭虽射中,贼尸要往下滑落时,却吃身后贼党一把拉住。见人随手翻倒,声都未出,再探头往下一看,同党俱都仰爬地上,动也不动。忙喊:“风紧!”
  王守常又是一箭射来,那贼手里还拉着死贼肩膀,话才出口,待往后退,猛觉眼前寒光微闪,想躲已经无及,正射中太阳穴要害,头向后一仰,通身发麻,脚往下溜,连带前贼尸一同滑落,相继毙命。
  经此一来,群贼方知洞中有备,上了大当,齐声暴噪,待要向前赶去。那上下之处,原是牛子就着积雪和洞外形势掘成,地既滑而且陡,同时只容两人上下。匪党所剩才只五人,知再冒失前进,几难幸免。还算匪首机警,想起文叔前言,又为吕氏父女先声所夺,便出声喝止,假装后退,悄悄蜇近,前去查看,见适才下去的同党七仰八翻,躺了一地,没一个活的。洞中敌人依旧静悄悄,没有一点声息。心中惊疑,看了一阵,意欲往后退去。
  文叔外甥程文栋性颇刚激,较重义气,生具蛮力,武艺也还不弱,在匪党中的地位是五爷,颇能爱众,见群贼惨死,愤怒已极。看出敌人是放冷箭,心想:“对方如有法术、飞剑,早已使用,何须此物?”本想率领余党攻洞报仇,被匪首拦住,已是不快,又见匪首那等胆怯不前的神气,益发有气。悄对下余三匪道:“你们看大爷平时说得嘴响,一旦失风,就这么胆小。我们这许多人来,连人面都没照,便死了一大片。果真仇敌有飞刀、飞剑,人力不能抵敌也罢,看这做法,分明人少势孤,知道不能明斗,特意将洞堵死,伏在里面,用暗箭伤人罢了。众弟兄受害,是冷不防中了暗算。既然看破,还有什么可怕的?师父常说我们无用,十有八九都不配做他徒弟。拜师之后,一点传授没有,分明是师徒日子还浅,情分更薄。那日对他说,阎老二等四人被人所杀,他简直就没怎在意。今日不是提到这里有宝珠和花姑娘,他还未必就来呢。如若只等他来再去攻洞,显得我们太不义气,再说也不好看。想必敌人的箭只能对射,如自侧面下去,只要闪过他的箭眼,便不妨事。抢到洞口,再用我这柄一百零二斤的大铁锤,不消多少下,便可将洞攻破,进去随心所欲了。老大怕死,明说又要拦阻,我们只作气急报仇,由我为头先跳下去,你们跟着后来。这是为众的事,事成之后他虽没脸,也不能明怪我们三位弟兄。你们看怎样?”
  三贼中只贾回刁猾,八面玲珑,笑着将头微点。余二贼俱是粗人,各自摇刀低声赞好。于是同往侧面雪堆上绕去,程文栋当先往下便纵。匪首瞥见,忙喝:“不许冒失,等师父来了再说。”人已纵落。王氏夫妻本没防到侧面,程文栋身法又比群匪轻灵,落地之后一手握锤,一手想拉起一个贼尸挡箭,稍迟一步,便难射中。匪首这一喊,反送了他的性命。
  原来上面二匪因积冰滑溜,爬行艰难,刚快爬到,待要相随纵落。贾四在后,本就心存首鼠,一听匪首怒喝,忙把二贼拉住,喝道:“你两个就要下去,也等五爷占好地势再说,这么忙怎的?”话还未了,王妻何等心灵,早已防到贼由左来,另开了两处箭眼。闻得匪首呼喝,又听侧面微响,也不顾和丈夫说话,忙舍正面原有箭眼,低下头去由右侧所留箭眼往左查看。因来贼下时就留了神想躲箭眼,贴壁掩来,脚步又轻,王妻由内视外,自然不易发现。心在焦急,猛瞥见有一贼尸忽然往左移动,知是来贼所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径将弩筒瞄准来贼所在,一发十余箭,分上、下、左三面连珠射去。
  程文栋刚把死尸拉住,忽听上面呼叱,心正愤恨,忽然乱箭飞来,面颊、左肩、胸腹等处一连中了三箭,当时身死。上面自然更不敢再下了。
  匪首见一行十余人还未见着敌人,便死了这么多,又是愤恨,又是胆寒。更恐洞主果如文叔所云,见人不下,追将出来,便故意喝道:“敌人埋伏洞内,暗箭伤人,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二百多弟兄,个个本领高强,还怕他么?快聚在一起,等我安排。先没留神,吃了他亏。这次再下,你们分成两队,一半爬崖上去,由他后洞进攻;另一半再分出十人一拨,一齐同下。拼着我们再伤几人,好歹攻进洞去,捉住这一窝猪狗,千刀万剐,为众弟兄报仇也补得过。我们网里捞鱼,忙它怎的?”边说边使眼色。三贼会意,齐声应诺。贾四更变着腔,将足在冰上乱踏,装成好些人啸应奔驰之状。一面却把雪滑子和雪橇理好,准备洞内一有搬运石块的声音,立即随了匪首滑雪逃去。谁知麻秆打狼,两头害怕。王氏夫妻据险伏箭,以俟救援,本是上策。虽听出贼人只管说得那么凶,却应声零落,没有来时势盛,料知伤亡多半,但如今出洞明斗,也是不敢。双方隔洞相持,耗了一阵。四贼见无动静,也料出洞中不但人数不多,并且还无甚能人。无奈敌人占着地利,据险而守,下去十九无幸,仍是不敢进攻。毛霸、尤文叔偏又不来,只干着急,咒骂愤恨,无计可施。
  又过一会,内中一贼与程文栋有死交情,性又极暴。先随文栋同下,吃贾四拉住已非所愿;继觉敌人只是凭险,无甚伎俩。想起同党和文栋惨死,越想越恨,忽然暴怒,便对匪首说:“我和文栋交厚,不能坐视。师父老早该到,此时不来,不知何故。我甘愿送死,不能再等。”要独自下去。匪首知他是山女所生,自来野性,拦阻不住;同时也想命人下去一试,便即应允。并教了一些道儿:命先看好形势和箭眼所在,将乘来的一架小雪橇悄悄缒下,人再纵落,用橇做挡箭牌,贴壁绕近洞口,择那没有孔隙之处立好,再行出声警敌。敌人的箭如若不能射出,然后命人相助。自己在雪堆上手持暗器准备,以防敌人冲出时居高临下,可以应援;三贼闻言,俱都赞妙,立即如言行事。一贼先下,仍照程文栋下法纵落。
  王氏夫妻闻得贼又自左来攻,忙用箭斜射时,不料正中雪橇藤底上面,没有伤人。
  这一来,上面三贼看出了箭眼,见未射中,不由狂喜暴噪,胆气大壮,纷纷抢下,各用兵器向封洞石块乱砍乱打。王氏夫妻连射了好几排毒弩,一箭也未射中。尚幸吕伟老谋深算,洞口堵砌得法,石壁坚固,小块甚少,急切问攻它不开。
  挨了一会,四贼见洞中只是将箭由石隙里向外乱射,也不出敌,也无应声,越发看出洞内势孤,没有能手,进攻愈急,嘴里污言秽语,辱骂不绝。王氏夫妻也不去理睬。
  只是封堵虽周,时候久了仍是不行。贼又刁狡善攻,会想方法。又隔片时,左角贴墙一块二三尺高大的洞石,竟被四贼刀锤兼施,手脚并下,毁裂了好些,渐渐有些活动。此石一毁,立可攻入。四贼把雪橇立在身左,向右进攻,箭又无法射中,情势甚是危殆。
  王妻见势不佳,看时尚早,吕氏父女今日是未一次行猎,定要多取,至快须到黄昏才回。知道事已至此,焦急徒乱人意,无益有害。见王守常还在由箭口内向外斜射,白糟蹋箭,毫无用处,忙即摇手止住,索性任贼进攻,不去理睬。先静心贴壁一听,洞外只有三四人口音,雪堆上面已不再有叫嚣之声,料定余贼所剩只此。悄告丈夫将毒弩上好,腰刀放在手边备用。一面夫妻合力,就着停手之际,撩开皮帘,轻轻把适才封洞所剩大石移过一块,准备填空;一面藏身石后等外石一被贼攻开,迎头先射他几箭。预计能全射死更好,只要伤得一二,剩下的如被攻进,立即撤身后退,由王守常迎头抵挡,王妻伏在暗处,用毒弩连珠乱射。主意想得真好,贼党本可全数就戮。无如为时太久,这里贼未攻人,毛霸已然动身前来。
  四贼在外,见洞内不再发箭,以为敌人箭已射完,好生高兴,合力向洞石上乱砸乱搬,辱骂叫嚣,乱成一片。王氏夫妻移石之声竟为所掩,未被听出,胆子越大。又因群贼伤亡殆尽,所剩只有四人,无甚争夺,可以多得,只顾想在毛、尤二人未到以前破洞而入,以便隐没洞中宝珠、金砂。那石头恰又被砸裂了一大块,便各抓石角,拼命往外硬拉,直似看透洞主无能,全没放在心上。拉了一阵,洞石愈发活动。贼首一声令下,四贼这次连吃奶力气都用了出来,齐声暴喝之下,那块裂石竟被拉开。四贼大喜,满拟一现洞穴,便即抢先纵进。不料王氏夫妻早在里面目注裂石,持弩等候,石块往外一倒,缺口才现,更不怠慢,两支弩筒齐指外面射将出来。贼首居中,一箭正射在脸上,“哎呀”一声,翻身载倒,再喊气已闭住。
  贾四最猾,见洞内还有毒箭发射出,忙把旁立雪橇抢过来拦挡。洞门高大,原是许多大石堆砌而成,下面石块断裂搬开,上面的吃不住劲,跟着一片咔嚓之声,坍塌下来,恰巧将原有缺口堵上,近洞顶处却现出一个缺口。另外还有一石向外崩落,由三贼头上飞过,差点全部砸死。可是王氏夫妻两弩齐发,才得射出三箭,只有一箭射中贼首。底下便被上落石块挡住,没射出去。陷处四外石隙虽多,急切间找不着箭眼,只得停手另打主意。
  三贼见匪首又复被人射死,知中诱敌之计,锐气大挫,不敢再回前攻。欲待退去,又谁也不肯舍那防身之物。提心吊胆,一个挨一个挤在雪橇后面,正打不出主意,忽听上面有人说话,一听正是毛霸、文叔到来。不禁大喜,复又胆壮气盛,齐声急叫:“师父快来!这猪狗厉害,师弟兄们差不多都被冷箭射死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灵丹续命 穴地安亲魂  黑夜寻仇 穿山诛首恶
 
话说毛霸自众匪徒去后,原想早来。文叔为要巧害群贼,故意行迟;又想乘众匪不在,博取毛霸欢心,借话引话,畅谈自己身世。并说此山产有几种灵药,服了可以轻身益寿。自己曾得到两种,因还未到用时,先存玉灵崖。后来群匪往盗,别物都在,惟有灵药只剩空筒。洞主人不知药名与用法,不知是否取时无心毁弃,甚是可惜。同时又故意把群匪自相残害,巧取豪夺,卑鄙无义行为,暗中用话点出;只把毛霸喜爱的匪首和贾四赞上两句。毛霸虽然凶恶,性尚刚直,最恨这类人物,耳朵又软。这次妖师闻他在莽苍山一日之间收了许多徒弟,曾嘱他谨慎。说:“该山乃各正派仙侠往来之所,峨眉、青城门下常有足迹,你莫冒失收下许多恶徒,惹火烧身。”毛霸本想暗中考察,好的便要,坏的驱逐,极愿知道一些底细。那灵药更是听妖师说过,苦寻未得之物。文叔词锋甚好,话又得体,所说俱是毛霸爱听的话,越听越有趣,只顾听文叔说,竟忘了走,后来还是文叔见隔时太久,惟恐真个全数被戮,被毛霸觉出私心诡谋,接连两次催走,始得起身。来时文叔便说:“我们耽搁已久,洞中主人厉害,众弟兄莫等不及师父驾到,冒失上前,为人所伤吧?”毛霸冷笑道:“像他们原不配做我徒弟,死些也好,省得将来丢人。反正我会给他们报仇,迟去何妨?是我问活耽搁,就死绝了,也不能怪你。你只要把那两样灵药,在这半年以内代我寻到,便有莫大好处,这些有甚相干?”文叔见离问计成,自是欣幸,还没想到匪徒死亡殆尽。等和毛霸飞到玉灵崖落下,听三匪一急叫,知自己借刀杀人之计又复如愿相偿,总算消了失身匪党以来的一口恶气,心中大喜。
  忽又想道:“匪徒死得这么多,定为灵姑飞刀所杀。那这三个怎在下面急叫呢?”
  文叔方在不解,毛霸业已闻声,纵将过去,厉声大喝:“何人大胆,敢伤我的徒弟?”随说随要往下跳时,贾四忙喊:“师父留神冷箭。”话还未了,王氏夫妻已听出贼党来了援兵,早把弩筒端准,等敌一现身,便连珠射了出来。毛霸久经大敌,不但学会邪法,武功也极有根底,比众匪徒自然高得多,一听贾四说有冷箭,便留了神。王氏夫妻接连好几箭全都射中。毛霸本精硬功,连兵刃都未用,只把袍袖一摆,护住面门,头部的箭便全被挡落。只有一箭穿透阔袖,挂在上面,也未沾肉。余者射在身上,竟和没事人一般。
  三贼见状,好不欢喜。贾四首先抢着略说前事。毛霸虽然不把众匪徒放在心上,一见死尸横三竖四躺了一地,洞前一片几无隙地,不禁怒从心起,狞笑一声,指着洞门骂道:“无知鼠辈,竟敢暗箭伤人!快些开洞纳命,还可落个全尸,免得祖师爷费事;如等破洞进去,便将你们粉身碎骨,斩为肉泥,莫怪祖师爷手狠。”
  王氏夫妻见箭射敌人身上,竟如无觉,已经着慌,再从箭眼内偷觑敌人,装束诡异,相貌更生得那么狞恶,料定敌人会有硬功,不是善与,越发害怕。闻言也不答话,还在妄想射敌人要害,待要乘隙发射。洞侧忽又有一贼喝道:“洞主人休得糊涂,现有七首真人毛霸祖师爷在此,晓事的快些开洞出来,将你们前在山寨所得天蜈珠献上。我尤文叔念在去年住在此地的情分,代为哀求,祖师爷也许能看在伤人虽多,但不是你们起意,死的人又乃新近收下,原本不是他的门徒,或者还能免却一死。否则祖师爷的法力高强,飞剑厉害,攻破此洞,易如反掌,被他杀进洞去,休想活命。余老头子素常怕冷,又没甚本领,不妨穿好皮衣、帽兜出来。有我求情,祖师爷宽宏大量,最通情理,料不难为你们。如不听我良言,自己不是对手,妄想借这几块石头藏身,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文叔这一番话,原是见所剩三贼俱非己敌,毛霸颇好愚弄,异日脱身有望,大称心意。匆匆赶来,也没细查吕氏父女在洞与否,心想:“群贼伤亡殆尽,现只吕、毛二人决一胜负。吕伟昔日曾有避仇之言,毛霸也说曾吃过双侠的亏,双方好似势均力敌。毛霸此来,吕氏父女尚不知情,何不乘此机会,话里藏话,报个警信?吕氏父女如非敌手,或是借面兜隐了面目以瞒二时,或由中洞破壁逃走,多少总可有点准备。如其能敌,必用飞刀将毛、贾杀死。自己留了脚步,到时便向他父女哀求,假说受了毛霸和众匪徒所迫,不得不尔。老吕为人长厚,又想自己充他向导,取回匪巢失物,不但不会伤害,自己所有金沙、财货尚可得回,岂非绝妙?”念头一转,知正面有箭,忙由侧面赶下。一面向毛霸、三匪摇手示意,假装设词诱敌;一面向洞发话讨好。不料吕氏父女出猎未归,心思白用。
  王氏夫妻原知双侠与毛霸结仇之事,一听文叔说来人竟是毛霸,难怪连弩射他白搭,怎不胆寒。那通往后洞的路口当初虽然堵死,吕伟因防异日有事要往后去,曾留下一个极隐秘的出入口,设计特巧,仅容一人出入,外人决看不出。平日依旧堵塞,看去俱是千百斤大石层垒堆积。敌人如由中洞院落进攻,非有多人不能移动;自己人要通过,移动起来却极方便。
  依了王妻,此时救援未至,毛霸武功曾听吕伟说过,又会妖法,前在峡江相遇,全仗异人暗助才占上风,便吕氏父女赶回应援,也只仗着灵姑玉匣飞刀,能胜与否尚还未定。仙人不比群贼,可以力敌智御。既是非败不可,文叔话因好似含有一点用意,莫如借着一人和他对答拖延时间,另一人去将后洞出人口石头移开,逃将过去。中、后洞地颇广大,先隐藏一时,等敌人攻进,吕氏父女也该回来,那时再和妖人决一胜负存亡,岂不值些?王守常见外面天色已近黄昏,至多还有半个时辰,吕氏父女也就回转。便说:
  “洞口堵得极为坚固,内移容易,外攻甚难。祸福命定,就便转向后洞,因出口不能自外封堵,仍被觉察,敌人循迹搜索,也难避免。如用言语缓兵尚可。吕氏父女将洞交我夫妻,不待贼人攻进,便弃此而逃,未免脸上无光。”王妻一听也对,因敌人说话污辱,自己是个女流,便令王守常一人答话。
  毛霸和群贼见文叔说完那套话,久无回音,齐都发怒,一面破口辱骂,一面便把飞剑放出攻洞。同时文叔也想起他的外甥,一见躺在死尸堆里,平时虽然恨他极端,毕竟平生亲属只此一人,也有点不大高兴。心想:“招呼已打在前面,吕伟不来答话,也不出敌,定由后洞逃走。照此情形,许非毛霸之敌,自己也无从尽心,由他去吧。”
  也是王氏夫妻该有此难,这一商议耽延,竟将毛霸惹怒,等唤文叔说话时,只听洞外叫嚣毒骂,杂以石裂之声,乱如潮涌,哪里还能听出。这还是毛霸飞剑功力有限,石块又厚,如似灵姑飞刀,指顾之间,便即破洞而入了。王氏夫妻听见外面洞石碎裂,却无一石整块塌陷,里面全无影响,起初还以为石厚坚固,得些时间才能攻破。于是一面合力将旁积余石移至正面,准备填堵;一面觑准箭眼,抽空往外发射。哪知毛霸飞剑虽然不甚高明,终比寻常兵器厉害得多,洞石越来越薄。
  贾四见黄光飞转,洞石已然攻陷一尺来深,声音有异,仿佛似要攻穿,忙从死人堆里拾起一柄铁锤,用足平生之力大喊:“师父留神上面石头倒下来。”径照那陷处甩将过去。只听咔嚓轰隆之声,石火星飞中,竟将洞石击穿,现出一个三尺方圆的大洞。那柄铁锤也被飞剑斩为两截。同时上面所堆石块受了大震,又坍塌两块。文叔侧立旁观,相隔颇远,见三贼先前险被崩石压伤,早有戒心,贾四锤一出手,便相率跑开,均未受伤。两块三四尺方圆的千斤重石俱从毛霸头上飞过,落处恰当正面。这一来却击中了几个死贼,人已死去,还被崩石砸成了肉泥。
  王氏夫妻听出石块之声有异,方道:“不好!”耳听轰隆连声,当中已攻陷一洞,碎石残砾纷飞如雨。幸未击中头、脸等处,可是身上已连中了几下。情势危急,顾不得身上疼痛,正待冒险搬石上去填堵。外面毛霸没想到贾四会冒冒失失骤起一击,致将上面洞石震落,差点没打在头上。方在失惊,待要喝骂,一眼瞥见洞石攻破,洞内似有一男一女,立即转怒为喜,双足一顿,便随黄光飞身而入。可怜王氏夫妻虽在合力推石,兵器俱握手内,王守常瞥见妖道由破石孔中飞入,慌不迭迎面一刀砍去,毛霸原有飞剑护身,才一挨近黄光,便被削成了好几截。紧跟着毛霸人便落地,因要留活口问话,未使飞剑,只往前一进身子,上面一掌。王守常方欲从侧纵避,吃毛霸横腿一踹,当时跌翻在地。后面三贼正好抢进,连忙按住捆起。
  王妻较有心计,见妖道随着黄光飞进,知难力敌,先已往侧纵开,避向大石后面。
  一手横刀,准备事如不济,便行自刎;一手紧握弩机,想射敌人上部要害。一见丈夫刀被飞剑斩碎,敌人扬掌要下毒手,一时情急心乱,不由自主,又纵将出去,举弩照定毛霸头上便射,竟把自杀之心忘掉。毛霸久经大敌,身法敏捷,进时原已看见洞中伏有一男一女,王氏躲都艰难,何况还迎上去。她这里箭才发出一支,毛霸已将王守常踹倒。
  飞刀纵来,手微一扬,箭便打落。王妻第二箭尚未及发,见妖道扑来,丈夫又落贼手,不禁心胆皆裂,手忙脚乱,刚想起要自刎时,刀才回手,吃毛霸用手一抓,将刀夺去。
  再轻轻一脚,便将工氏踢倒。那道黄光仍在空中浮沉,竟未使用。毛霸回顾三贼,一声狞笑,从容将剑光收回。
  这时文叔也已纵进,见王妻倒地,猛想起昔日承她许多照应的情分;又见洞中只他夫妻二人,重又勾起来时狡谋:“此时不留情面,少时吕氏父女回洞,毛霸如若不敌,何以自解?”念头一转,忙即抢扑上前道:“祖师爷,这个交我来捆。”王妻急痛攻心,倒地便已晕死。等到醒转,见是文叔捆她,意欲求死,嘶声大骂。继见文叔朝她暗使眼色,挣扎之间,觉着绑处甚松,暗自寻思。毛霸听她骂人,怒喝:“泼妇!”拾了一根矛杆,赶过来要打。文叔忙拦道:“这婆娘性烈,洞中还有几个好手出外未归,我们有好些话要问,一打就不说了。”
  贾四正用一条软鞭拷问王守常,未问先打,已打了好几下。王守常也怒喝道:“狗贼如若凌辱我夫妻,任凭打死,一句话也不说,那几十粒夜明珠你们也休想得到。”一句话把毛霸打动,忙喝贾四停手。拉过一把椅子,居中坐下,命将王氏夫妻押至面前,问道:“我看你们倒还有点骨气,只要实话实说,祖师爷好歹总给你们一个爽快。你们看如何?”王守常冷笑道:“大丈夫做事光明,今日既落你手,该说的自然是说,用不着你卖甚关子,任你问吧。”尤文叔恐王守常没听出适才所说的话,乘贼不备,又朝王氏夫妻使了个眼色,抢口代问道:“祖师爷问的是上次约我到此同住的那个姓余的父女,还有一个老山民,现在哪里?还听说你们得有几粒天蜈珠,现藏何处?快说实话,取出献上便免死。”王守常误解文叔用意,以为他知吕伟必非毛霸之敌,特意隐瞒,改吕为余。心想:“是说好,是不说好呢?”方在寻思答话,毛霸又复发威,怒喝:“快说!”
  王妻暗忖:“常听渊儿说起灵姑诛妖对敌之事,那口飞刀放出来直似一道银虹,照耀大地,冷气逼人。妖道飞剑只是丈许长一道黄光,决非敌手。况且妖道和蠢贼费了好些手脚,才将洞口攻破,可见妖法也是有限。不说实活,少时他们四人终要回洞,仍然不能躲过;反不如说明地头,任他们寻去,总比四人冒冒失失闯将进来强些,自己跟前也少吃点苦。可恨灵奴偏巧外出,不然先与他们报个信多好。”便接口提醒王守常道:
  “这有什么,余大哥父女不比我们好欺,宝珠也在他们身边,你自把途径说出,有本领的只管寻去好了。”毛霸指着王守常喝道:“还是你这婆娘爽快。再不说实话,祖师爷就要下手了。”王守常闻言,只得把由碧城庄去往猎场那条路径说出。
  毛霸虽听宝珠在吕氏父女身上,还不甚信;三贼也都想借口搜索,乘机攘窃。尤文叔道:“我知这两人说话倒还实在。人已被擒,忙它则甚?那余老头父女甚是机灵,天已不早,要去越快越好,如被警觉,带了宝珠逃走,就没法寻他了。”毛霸本意要带文叔同往。文叔既不愿三贼凌辱王氏夫妻,又想盘问所失灵药是否被吕、王诸人无心发现吃了去,正欲借故推辞。恰好贾四见贼首已死,无人与他争宠,想乘机巴结,便自告奋勇,说那条路曾经走过,愿充向导。文叔便说洞中之事只有他熟,祖师爷万一与对方途中相遇,有己在此,还可相机行事,请作留守。毛霸深信文叔,对贾四也还喜爱,便即应诺。照着王守常说所方向、途径,改带贾四,用妖法飞行,不多一会,便已赶到森林雪幕之上。
  这时吕氏父女正聚在一起,方要离开。偏生王守常愤激头上,话未说明,毛霸虽看出上面橇迹纵横,没想到猎场隐在积雪之下,只顾循迹四下搜索,耽误了片刻工夫,灵姑刚刚离开。贾四本来疑心敌人在雪坑里,毛霸却说这里不过一个大坑,哪有此理。三人随便一说,均未近前细看。吕氏父女行猎多次,又改过几次途径,三面均有雪橇滑过之迹,就此错过。等毛、贾二人见往前不远,橇迹又绕向归途,返身寻回,走近了些,瞥见下面还有深林,又恰值吕伟追鹿过来,这才发现。毛、贾二人料知山中没有居人,定是对头无疑,立时往下纵落。吕伟头上戴有帽兜,将脸遮住,毛霸先还不知他是自己朝朝暮暮不忘的大仇吕伟,一心只在明珠、美女两样,并无必杀之心。及至双方答话,听出口音耳熟,吕伟一时疏忽,自道真名,毛霸这才打定主意,非报前仇不可。
  后来贾四一死,吕伟拿话一激,他便越加‘渍怒。毛霸心想:“反正容他不得,引逗他多打一会,舒散筋骨,又有何妨?”便狞笑道:“你这老鬼真个狡猾。你明明怕我飞剑,是想用你那独门拳脚取胜。你当我拳脚打不死你么?念你当初虽然诡计算我,未曾加害,今日祖师爷且容你多活片刻,落个全尸。”说罢,把披身短擎脱下,往贾四尸首上一甩,两掌一走上盘,一走下盘,使个推襟送抱之势,蹿将过来,先起左掌,照准吕伟肩头砍去。吕伟闻言,知被识破心事。暗忖:“只要挨过片刻,便有人来取你狗命,想落全尸还不行呢。”一见掌到,知是虚招,更不答话,道得一个“好”字,也使右掌作势往上虚挡。毛霸左掌往回略撤,才一避开吕伟挡掌,倏又改退为进,仍用左掌,来了个幼女绕丝,骈指向下一甩,照准吕伟右肩穴要害溯去。同时右脚往前一进步,左脚微向后绕,身朝前,又是一反掌扫向吕伟面门。吕伟早知他练就一身硬功与铁沙掌,这迎门三掌之下,还藏有两招铁脚,甚是厉害。便也把平生绝技施展出来,双掌齐发。见敌人左掌由上盘改走中盘甩到,忙将右手臂上挡之势改为下压,横时往外一磕,用中三指朝毛霸脉门溯去,同时左手往上一托。
  毛霸自负招中套招,敌人任凭多高明也得挨上一下。见吕伟铁手灵奇,暗骂:“不知死活的老鬼,叫你上当才知厉害。”说时迟,那时快,毛霸念头动处,双掌已同时撤转,右脚仍然独立在地,欲故意做出没料敌人手法厉害,收势太速之状,上半身忽改向后仰。准备敌人只要乘胜略为进步,便将后伸左脚朝前踢去,跟着双掌齐挥,再将那连环四十七掌辣手施展出来,致敌死命。谁知吕伟早已看透,知道他那条腿站在当地如铁桩也似坚硬,上半身摇晃后仰全是假的。这类掌法一被用上,最是难破,非俟他一掌接着一掌,四十七掌全数施展过后;才能进攻。寻常人休说取胜,防御都难。吕伟既然识破,哪里会上他当。他明明占了上风本该前进,反把身子向后微微倒退,指着毛霸笑道:
  “毛朋友,老朽是此间地主,请另换招赐教吧。”
  其实吕伟若容毛霸把四十七掌全数使为,凭吕伟本领,虽占不得上风,也决不会败,那时灵姑也必赶到。偏生一时好胜,把毛霸先比拳脚之言信以为真,意欲以真功夫取胜,几个照面,便用杀手将他打死,以致弄巧成拙,惹下杀身之祸。
  毛霸起初原也想用连环掌取胜,及见敌人不来上套,反吃奚落,不由怒上加怒,大骂:“老鬼死在眼前,还敢卖乖弄巧。你祖师爷杀你易如反掌,不过想看看你到底有甚花样,享这些年的虚名罢了。既想早死,你祖师爷三个照面以内,如不将你打死,誓不为人。”随说,纵身又是一掌砍来。吕伟哪识言中深意,还在暗笑。一面伸手迎敌,一面想出其不意,给他一个厉害,谁知毛霸已然暗用邪法禁制。吕伟一掌挡去,见毛霸左掌收回,掌心向外,退向胁下,似在运用力气,右掌并未似前打到,忙往前一近身,待要一掌打去,猛瞥见毛霸身子往后略退,目闪凶光,满面俱是狞厉之容,指定自己大喝一声,心便一震。情知不妙,方欲纵避一旁给他喊破,忽然一阵头晕,毛霸右掌已然打到。这时吕伟人虽昏晕,知觉未失,真力尚在。自知中了邪法暗算,决意一拼,用足真力,横臂往上一挡。又听毛霸一声怪叫,手臂发酸,跟着眼睛一花,胸前中了敌人一掌,人便失去知觉,翻身跌倒。
  原来毛霸性情暴躁,以为妖法既已将人迷住,用自己练就的铁沙掌一下便可打死。
  不料吕伟内功本来精纯,近来日习吐纳之功,神明湛定,不似常人一中邪法立时便倒,竟还手挡了一下。毛霸猝不及防,双方用力均猛,以硬斗硬,这一挡,毛霸痛得半边臂膀都发了麻,腕骨受挡之处似乎折断,一时情急,怒吼了一声。见吕伟手已缩退,两眼发直,更不怠慢,又用右掌打去。吕伟神志已昏,无力抵御,这才重伤倒地。
  毛霸因左臂受伤颇重,恨极吕伟,深悔适才不肯公然食言,未用飞剑,平白受伤。
  正待放剑斩成数段雪忿,忽听破空之声由远而近,知道有异。说时迟,那时快,他这里黄光才得飞起,眨眼工夫,一道白光直似飞虹电射,自空中泻将下来,挨近黄光只一绞,立即粉碎。
  毛霸来时,妖师黑头陀谭干说莽苍山常有正派仙灵往来,除再三叮嘱,每日只是采药,不可生事外,还给了一道妖符。吩咐如与峨眉、青城各敌派门下相遇,决非敌手,只要将符向空一掷,便可隐形飞遁,逃回庙去。但此符只可用来救命,不到危急,不许妄用。毛霸先听破空之声,已经惊疑,还以为正派中人路过,自己在地底,不致被觉察。
  及见来人竟是为他而来,剑光那么厉害,不禁心胆皆寒,怎敢迎敌。忙把身边妖符取出,如法向空一展,便已隐形遁去。
  来人原是峨眉派门下一个女弟子,受人之托而来。本心还想赶在头里,保全吕伟一命,不料运数前定,吕伟失计自误,一任她催动剑光加急飞行,依然慢了一步。总算吕伟一生任侠好义,灵姑至性格天,没有毁损身体。那女剑仙见吕伟已遇毒手,心中大怒,忙将飞剑一指,想斩妖人,忽见一片烟云飞起,便无影无踪。只得把带来的柬帖、灵丹留下,破空飞去。
  且说灵姑在树林深处与王渊同采山粮,忽觉烦躁不宁,懒得再事采集,便对王渊道:
  “我们采这山粮已不少了。这里有雪光反照,不知天色早晚。今天怎这么烦躁?我再采些,等你去把牛子寻来,帮我们挑了东西,一同回洞去吧。”王渊应了,急忙驰走。灵姑又采了一些,因恐所采山粮为猴、鹿、松鼠之类盗食作践,不能离开,一心只盼王、牛二人赶来同行,牛子相隔又不甚远,连猎多日,俱都无事发生,哪里想到在这临未了快收全功片刻之间,会出那么大乱子。后来不知怎地越往后心越烦,说不出的难过。暗忖:“爹爹早上气色似不甚好,连日又过于劳累,我这么无缘无故心烦意乱,莫非爹爹又要生病么?”念头一转,倏又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不由得心惊肉跳起来。哪还顾得再等下去,飞步往回便跑。王、牛二人也由斜刺里赶来。王渊遥喊:“姊姊怎么走了?”
  灵姑这时已是心乱如麻,边跑边喊道:“你两个快快收拾东西,我先看看爹爹去。”说罢跑去。
  那地方与出口相隔仅只里许远近,以灵姑的脚程,只半盏茶的工夫便可赶到。偏生中间隔着一片极繁密的树林,还夹杂着两处腐泥污泽,蔓草荆棘遍地皆是,须要绕越,不能直走。灵姑刚绕向回路,眼望前面树林中,隐约已能看见行猎所积之物,别无动静,以为老父必定憩息在彼。高喊了一声:“爹爹!”未听答应,猛瞥见林外一道白光夹着破空之声,直向天空射去。灵姑识得那是飞剑光华,积雪之下,哪会有此?口里连声急喊:“爹爹!”连纵带跑,先飞步赶到堆东西的地方一看,老父不在。料知出事,赶忙又往白光飞起处驰去。
  灵姑还未到达,便见林外躺着一个装束和去年贼党差不多的死尸。心刚默祷:“神佛保佑,千万爹爹不要受伤。”目光已望到前面雪堆旁边空地上躺着一人,手脚似在微微颤动。因从侧面赶出,虽未看见全身,那装束身量却极像老父,吓得心头怦怦乱跳。
  一时情急,双足用力一顿,便由相隔十余丈的林际飞身纵去。人还未及落地,目光到处,早认清那人面貌,立时头上轰的一声,心如刀穿也似,手足皆颤,连爹爹都未喊出。落时一疏神,差点没有跌倒,急忙俯身扑去。只见老父双目含泪,仍还睁着,口、手、足也能动转。虽然倒地未起,身上并无受伤痕迹。这才心神略定,可怜灵姑时常悬念老父安危,忽然发生意外,惊急大甚,方寸已乱,伏在吕伟身上,唇颤舌短,全失运用,急切间竟挣不出一句话。
  吕伟知道,如非适才那飞去的少女破了妖人邪法,决无回生之望。可是身受内伤甚重,至多父女再聚上两三日,终于难活,更不能再耗精力,正想缓一缓气,再行说话。
  及见爱女纵来,圆睁秀目望着自己,唇青面白,眼中痛泪似断线珍珠一般,扑簌簌往下滚个不住;浑身抖颤,只把嘴乱张,话却说不出来。知是心神受震,刺激过重,不禁又是怜爱,又是悲酸,忍不住低声唤道:“灵儿,不要焦急。仇敌乃是川峡所遇毛霸,想被仙人杀死了。我此时并非不能起立,只因受了一点内伤,不能多耗力气。快把牛子寻来,送我回洞,慢慢细说吧。”说完,灵姑惊魂也已略定,颤声答道:“女儿知道,爹爹闭上眼睛安心养神吧,牛子和渊弟也快来了。”
  正说之间,一眼瞥见吕伟身侧有一束帖,上写:“内附灵丹二粒,灵姑回洞开拆。”
  下无具名,暗忖:“老父内伤,看去定必甚重。仙人既然前知,又附有灵丹,想是无碍,”心情才略放宽。猛觉心烦作恶,口里发咸,“哇”的一口吐向雪地上,竟是鲜血。
  当时一阵头晕,身子晃了两晃,几乎倒地。惟恐老父看出,忙一定神稳住身子,随手先把束帖拾起揣好,再用手把那带血的雪抠起一块,悄悄掷向远处。
  灵姑细看老父面容转为苍白,双目紧闭,双脚微弯,仰卧地上,似在调气养神。躺处也还平坦。知道此时宜于安静,好在身有宝珠御寒,又着重棉厚皮,不畏寒冷。只头上皮帽兜,在与毛霸通名动手时摘下,掷在一旁,便去取来,连死贼帽兜剥下,一同叠好,轻轻垫向老父头下。有心想开束帖取药与服,又恐违了仙言,不敢造次。
  候了刻许工夫,才听牛子、王渊远远说笑之声。灵姑料他们抬有东西,先喊:“爹爹,渊弟、牛子来了。”然后高呼:“渊弟、牛子快来,爹爹被狗贼打伤了。”王、牛二人闻言大惊,放下挑子,飞步跑来。王渊身轻脚快,首先赶到。一见灵姑玉容憔悴,满脸悲伤,地下躺卧着吕伟和一个死贼,不禁又急又怒,忙问:“伯父怎么样了。是这狗贼害的么?”灵姑含泪答道:“我来时爹爹已然受伤,不能多劳神,只说仇人是毛霸,已为仙人所杀,还没说出细情。那毛霸我曾见过。此贼想是同来狗党。你们未来,我要守伺爹爹,还未顾及寻找毛贼死尸呢。”王渊越听越恨,拔出佩刀,照定死贼便砍。
  牛子也自赶到,一见吕伟倒地不动,错认已死,连灵姑说话都无心细听,哭喊一声:
  “老主人呀!”纵起便扑。灵姑恐他手重,鲁莽坏事,不顾再和王渊说话,慌不迭赶纵过去,牛子已快扑向吕伟身上。灵姑一着急,径由身后伸手,夹颈一把抓住牛子后领往回一带。牛子猝不及防,脚底一滑,便跌坐在吕伟身旁,捶头打胸,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起来。灵姑恐老父听了心烦,忙说:“老主人不过受了点伤,回去吃药就好,此时正在静养,你这样乱哭不吵他么?”山人多有至性,悲恸之际,灵姑的话竟未听清,依然号哭不已。气得灵姑无法,连连怒声呼斥,才行喝住。王渊也奔过来帮同劝说。
  牛子还不甚信,伸手一试,吕伟鼻息均匀,又见身上无伤,才知真个未死。立时转悲为喜,咧着一张丑嘴,方要询问,忽然侧顾左近躺着的贼尸,倏地暴怒道:“伤我老主人的就是这猪狗么?”说罢纵将过去,拔出身佩腰刀,横七竖八,一路乱砍。贾四也是平日积恶太甚,遭此报应,王渊砍了他两刀,刚刚停手,牛子又来,力猛刀沉,晃眼工夫,便成了一堆残骨,血肉狼藉,无一整块。牛子恨仍不消,还待砍将下去。灵姑因见老父眼仍未睁,不知此时能动不能,又想寻到毛霸尸首。心想:“老父已知王、牛二人到来,此时不睁眼睛,还须稍待。”便命王、牛二人在附近寻找,看有毛霸尸首无有。
  吕伟醒时,曾见身侧有一道装少女驾剑光往空飞去,以为地极隐秘,那女剑仙必是特意为救自己而来。看那飞行绝迹,将妖法破去的情景,毛霸决非其敌,就是当场未死,也会被迫上,难逃活命。因有仙人来援,生了希冀,只管养气调神,盼那女剑仙回来医伤。求生念重,性命关头,竟将王氏夫妻被困洞中之事忘掉,详情也未对灵姑细说。灵姑一心惦念老父安危,见老父先催唤回王、牛二人,到后却不睁眼,分明尚须静养,也未顾虑过多。及至王、牛二人离开,还是吕伟听灵姑命人去寻毛霸尸首,忽想起剑仙飞行迅速,怎待了这多时候还未回转?忍不住低声问道:“那位女仙尚未回转么?毛霸也不知死了没有?”
  灵姑惊问:“爹爹不说毛霸已为仙人杀了么?”吕伟自觉仙踪已渺,回生望绝,微笑道:“我先被毛贼用妖法迷倒,中了他一掌,自知难活。醒来见一女仙驾道白光飞去,毛贼十有九死。看她来得如此突兀,定与我儿有关。毛霸尸首如在附近发现,不说了;如寻不到,她或许还要回来,所以我想在此多等一会。”灵姑才知老父不走的用意,不禁凄然泪下道:“爹爹身受重伤,怎还顾及女儿仙缘遇合之事?只要爹爹康健安乐,女儿常侍膝前,便误仙缘也是心甘。这样又冷又硬的雪地里多么难受,快些回洞静养吧。”
  说罢,高呼渊弟。吕伟道:“我想此事奇怪,那女仙分明是有为而来,怎能不和我儿相见,将我救转,又连句话也没有呢?还是多等一会的好。”
  灵姑猛想起适才仙人所留柬帖、灵药,忙道:“爹爹请放心,那仙人走时留有一封束帖,里面还附有几粒灵丹呢。”吕伟闻言,心中一宽,忙问帖上写些什么。灵姑知那灵药定为救父之用,急于老父心安,便取出说道:“帖上写着回洞方可开看,尚未拆封。
  早晚一样是看,待女儿拆来念与爹爹听吧。”吕伟终是年老慎重,拦道:“万万不可。
  仙人既命回洞开看,必有缘故,怎能违背?”说到回洞,才想起王氏夫妻尚落贼手,不知如何光景,不禁“哎呀”一声。正待告知灵姑,忽见王渊、牛子由雪崖上飞身纵落。
  王渊首先高呼:“姊姊,我们在此打猎,狗贼怎会寻来?玉灵崖不是不认识,狗贼倚仗毛贼妖法,必定先往玉灵崖寻仇无疑,我爹和娘怎能抵敌?我正寻毛贼尸首,忽然想起此事。伯父如难起身,让我和牛子先回去吧。”吕伟气短不能多说,忙道:“我儿快走,事不宜迟,我也刚想到这事。有话回洞再说,越快越好。”
  当下众人都顾不得再说话,所猎之物更谈不到,匆匆由牛子捧起吕伟,灵姑从旁扶助,上了雪崖。将吕伟半倚半卧地坐在雪橇以内,灵姑、王渊在前划行,牛子掌舵,往玉灵崖飞驰回去。归途多半斜坡,又未载有东西,众人俱都加急划行,不消多时,便滑了一多半。时已黄昏,仗着雪光返映,尚能辨别路径。吕伟惟恐橇行迅速,天黑路险,万一倾跌,即命灵姑将胸前宝珠取出。立时便有一股红光彩气涌升天半,近处雪山银海都被映成了红色,绚丽已极。
  灵姑见橇行大速,恐老父重伤之后难禁颠顿,有心驶得慢些,无奈顾及王渊也是救亲心切,不便拦阻。方在为难,忽听灵奴急叫一声,跟着一团白影自空飞坠,落向灵姑臂上。灵姑方待喝问:“早怎不来报警?闹下这大乱子!”低头一看,灵奴雪羽离披,气喘声颤,大有劳累过度之状。转念一想:“毛霸原会妖法,许是受了妖法禁制,此时方得逃出飞起,所以累得这个神气。”也就不忍喝骂,便匀出一手,抚它身上羽毛。王渊担心父母安危,连喊:“灵奴快说,我爹和娘在洞里怎么样了?”灵奴好似疲惫已极,仍是瞑目喘息,答不出话来。王渊又气又急,反正即将到达,便不再问,只是双臂用力,用手中铁篙拼命向后撑去。
  不多一会,划到玉灵崖前横崖之下,灵奴这才颤声叫道:“决些停住,悄悄过去,要不贼便跑了。”灵姑心想老父要紧,贼跑与否还在其次,并未拦阻。牛子恨极这些土匪,巴不得早到一会,好动手杀贼报仇。王渊心急如焚,只顾急驶,竟未听见。灵奴叫了两声,三人不理,雪橇业已转过崖去,更不再叫。
  这时天已入夜。洞中文叔自毛霸走后,一面向王氏夫妻卖好,禁止二贼凌辱;一面暗打主意,少时看双方胜败如何,以便相机行事。二贼只顾搜索财货,也未理会。先以为小洞尚存有如许财货,大洞所积不知还有多少金沙宝物。及至穷索了一阵,洞中除了一切适用之物,只有几只牛、马、鹿、羊,少许皮革、布匹,以及好些新猎取来的山粮兽肉,俱非珍奇之物。以为主人藏在暗处,惟恐毛霸回来不便攘窃,几次想要拷问王氏夫妻,俱吃文叔从旁劝阻,力说:“洞主人极精细,以前我在此时,除宝珠外,也未见有别的珍奇物事。祖师爷行时嘱咐,等他回来发落。你们如私自拷打,回来我必告诉。”
  二贼方始停止。未一次二贼又要拷问,又被文叔阻住,不禁怒道:“师父去了好久不回。
  我们又不想要,无非代师父搜寻出来,替他省事,你拦怎的?”
  文叔暗忖:“毛霸飞行甚快,怎这时还不回,莫不是出错了?看王氏夫妻满脸俱是忿容,尤其王守常始终怒目相视,我这样暗中相助,并不见他们一点感激。万一吕氏父女回来,他夫妻不说好话,贼党又不知玉灵崖途径底细,不是我引来也是我引来了,推原祸始,决不甘休,岂非弄巧成拙?”越发觉得灵姑飞刀厉害,毛霸妖法难恃。文叔先是心寒胆怯,继而转念又想:“贼党死亡殆尽,只剩二贼在此,毛霸如为吕氏父女所杀,匪村财货俱成无主之物。吕氏父女即使拷问出二贼真情,这般冰雪险阻,也须明日始能前往。我此时赶回,将它们觅地藏起,尽为己有,岂不比向人乞怜,吉凶尚在未卜要强得多?但又恐毛霸得胜回去,我私自回村,被他知晓,却是不妥。力求进退两全,只有走向洞外,把雪滑子和应用之物准备停当,少时见机行事。毛霸如和贾四回转,便作候久出来眺望,迎进洞去,任凭他意行事,如是吕氏父女归来,毛、贾二人必无幸理,自己也不必再找没趣,赶紧逃回,是为上策。”主意打定,便和二贼说呆在洞中无聊,要往洞外眺望。二贼正在嫌他碍眼,闻言甚喜,便请他见师父回时通知一声,以便出洞迎接。文叔识得二贼心意,暗骂:“蠢贼!毛霸不回,你们今日休想活了回去;就是得胜回来,我也说你们想盗宝珠,将我威逼赶走。一样难逃毒手。少时事情难知,正好叫破你们,送个人情给王家夫妻,留我一条后路。”便冷笑道:“你两个的心事我都晓得,要我帮忙不难。可是绑的这一对夫妻当初对我曾有情分,便祖师爷在此也能讨得一点情面。你们只要不作践他们,我不但给你们望风,就是你两个私藏一点好东西,我也不说一字。否则我便说你二人已然搜得宝珠藏起,看这场罪过怎么受法?”二贼和文叔相见动手时,有一个曾吃过亏,差点没将脊骨摔折,知道二人合力也未必制得住他,何况还碍着毛霸。本意文叔离开,好能拷问王氏夫妻,这一叫破,怎敢再动。在自恨极,无计可施。
  文叔说完,不俟二贼答言,便已走出,到了洞口。瞥见死人堆里隐隐放光,猛想起死贼身上正有宝珠,逃回时正好用以照路,怎会忘了搜取?回首一看,二贼仍在洞中搜寻咒骂,并未跟来,慌从贼首和胡、林二贼身上将珠搜出一看,大小共是五粒,又惊又喜,忙不迭藏向怀内。又挑了一口好腰刀和两筒毒弩,将自己佩刀弃去,匆匆纵到上面。
  文叔先爬到对崖顶上眺望了一会,四外昏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偶一低头,看见围身一片红影映在雪上。因前听吕伟说,此珠远望,宝气红光上冲霄汉。自己站在这里,不论吕、毛两方谁发现也不得了。不禁心惊,赶紧退下,跳上雪滑子,在雪橇上割下一方兽皮,将珠紧裹,贴身藏好。对着溪岸来路,伏在一个雪堆后面,暗中窥伺。橇刚藏好,便听头上隐隐鸟飞之声。心想:“雪夜奇寒,鸟多伏巢归林,怎得有此?”抬头一看,似有一团白影闪了一闪,没入昏云之中,不知去向。当时也未做理会。
  这时灵姑等已在途中,那鸟正是灵奴飞过。文叔如在岸上眺望,老远便可望见珠光照耀。这一疑虑退将下来,珠光为高崖所挡。灵姑等本可将他擒住,偏生众人不听灵奴之言,乘橇直抵洞口而下,已经过崖。文叔一见红光十丈,拥着一橇四人,如飞驶来,不禁心胆皆裂,哪里还敢出口大气。灵奴原知文叔藏处,刚开口要叫,无巧不巧,二贼在洞穷搜无获,越想越有气,抄起一条竹棍,照定王守常便打。王妻因听文叔适才之言,知他天良尚未丧尽,一见丈夫要被贼打,一时情急,高声哭喊:“尤老先生快来,狗强盗又打人了。”二贼一听骂声,俱各大怒,便连王妻一齐打。顿时打骂叫嚣,吵成一片,恰值灵姑等赶到听见。
  灵姑因老父受伤须人照看,恐走开之后遭人暗算,心虽忿急,还在踌躇。王渊一听是父母哭喊之声,心里一急,橇还未停,便即腾身跃起,拔出身上兵刃暗器,大喝:
  “爹娘莫慌,我和姊姊回来了。”随说往下便纵,牛子恨极土匪,也从橇后跳起,往下纵落。灵姑不知洞中贼有多少,本领如何,王、牛二人是否能敌,干着急不敢离开。只得手按玉匣,站在老父身侧,觑准下面洞口,高喊“渊弟、牛子不可轻敌。告诉狗贼,毛贼已死,快些出来纳命,一个也休想回去。”
  文叔藏身隐处,心静耳灵,闻得毛霸已死,心中大震。又听灵奴在红光影里不住鸣叫,知道灵姑此时一心只顾下面,正好乘黑逃走;否则此鸟灵慧已极,飞翔又速,必被发觉追来,定难幸免。深悔适才没有早走,哪能再迟下去。念头一转,立即抽身。天虽昏黑,仍恐灵奴窥破,轻悄悄蛇行鸳伏,越过小溪。回顾红光,仍停洞口未动,这才挺起身子,脚底加劲,往匪村来路逃去。
  洞中二贼心忌文叔,也恐将人打伤,文叔不肯甘休,先只虚张声势。后被王氏夫妻狗贼强盗地破口大骂,又见文叔闻声没有回音,刚把凶性发动,待要毒打一顿,忽听上面似有人在叫喊,叫嚣声乱,还没听真,王渊已当先纵进。一见父母捆绑在地,二贼持棍乱打,父子情切,不由热血沸腾,两眼皆红,扬手一箭,先照内中一贼射去。跟着大喝一声,飞身纵起,举刀就砍。老山民牛子也相继赶进。
  洞口皮帘早已掀落,二贼瞥见外面跳进一个小孩,未及发话,那持棍打王妻的一个首先右手上中了一箭,疼得甩手直跳。另一贼赶忙舍了王守常,去拔身后的刀时,王渊一跃两三丈,早纵到面前,一刀砍到。那贼心里一慌,乱了手脚。举起竹棍往上一挡。
  不料王渊捷如飞鸟,人小刀沉,来势既猛且疾,咔嚓一声,竹竿断处,腰刀顺势而下,将那贼顺左额连肩带臂砍下一大块来,登时血花飞溅,往侧一倒。王渊急怒攻心,见贼被砍翻,又复一刀,将贼头砍落半边,死于就地。
  中箭那贼本领较高,方在暴怒,待要拔刀上前,去杀小孩报一箭之仇,牛子已经纵进,大喝:“挨千刀的狗贼,今日叫你知道我主人的厉害。”人随声到,举刀就砍。那贼未及还骂,一眼瞥见同党才一照面,便死在小孩刀下,又惊又怒。无奈右手中箭,不能使用,左手又不曾用惯;加以牛子近来日随灵姑、王渊习武,学会了好些刀法,不似以前只凭蛮力乱砍。那贼只管口中大骂,占不到丝毫便宜。
  王渊杀死一贼,忙把父母的绑用刀割断,放起扶坐一旁。回顾牛子尚未将贼杀死,忙纵上前,正待下手。王妻急喊:“渊儿快停手,贼已死光,就剩下他了。尤老头子适还在此,你们来时不知捉到没有?这贼千万要捉活的,好问他的巢穴。”王渊本想杀贼报仇,一听母亲急喊,忙又撤刀纵开,答道:“毛霸已为仙人所杀。尤老头来时未见,想已看见宝光,乘机逃走了。不是娘说要捉活的,我还忘了呢。姊姊还守在洞口,他跑不脱,牛子躲开,等我捉他。”
  那贼已看出小孩身法轻灵,是个劲敌,又听毛霸、尤文叔一死一逃,还有敌人守住出口:不由心中大惊,才知大势已去。暗骂:“小狗,今日老子该当倒楣。能逃便罢,逃不出去,便横刀自刎,也决不会活着落在你们手中。”主意打定,装作拼命迎敌,暗中留神逃路,以备一有机会,立即纵起逃去。牛子恋战不退,又要生擒,反倒碍了王渊的事,三四个照面尚未将贼擒住。王妻因绑得松,除挨了几竹棍外,并未怎么受伤,手足也未绑麻。见爱子急切间未能将贼擒住,丈夫不住揉搓手脚,想起那贼适才可恶情景,乘他未备,悄悄掩过去。拾起地上弩筒,瞄准那贼左手射去,一箭射中。那贼“哎呀”
  一声,刀便把握不住,立即脱手。王渊乘机一刀背斫向左臂。牛子学样,照腿也来一下,跟着又是一脚踹跌在地,抢前便扑,将贼按倒。双方正在挣扎,王妻忙道:“渊儿,快将他左手下掉,我射的是毒弩,少时毒发,问不成了。”王渊闻言,顺手一刀,便将那贼左手齐臂时砍落下来。那贼当时怪号一声,痛晕过去。王妻忙至里屋将金创药取出,与他上好,伤处也用布扎紧。然后由牛子将他捆个结实。
  王守常便问王渊:“你吕伯父和灵姊怎不下来?难道洞口上面还有贼么?”一句话将王渊提醒,忙道:“伯伯遇见毛霸身受重伤,现在上面,我们快接下来进洞再说吧。”
  随喊:“姊姊,洞中只有两贼,一个被我杀死,一个受伤捆起,快下来吧。”边说边和牛子往洞口跑去。王氏夫妻闻言大惊,忙即跟去。灵姑听说二贼一死一擒,才放了心,当时忙着服侍老父,虽已听出灵奴高叫,文叔乘隙逃走,也无心再去追索。
  当下众人一齐纵上雪堆,先用长索将雪橇四面系好,轻轻缒下,把洞口堵石开大,连橇带人,一齐抬进洞去,然后大家合力将吕伟平抬到里屋榻上卧倒。王妻听王渊说吕伟受的是内伤,忙烫酒,预备伤药。
  灵姑心还以为既有仙人所赐柬帖、灵药,决无大害。及至放下老父,忙将怀中柬帖取出拆开,里面果然包有两粒梧桐子大小的丸药,一红一白,清香扑鼻,不禁欣慰。又一眼看到柬上字迹,又不禁肝胆摧裂,“哎呀”一声,退坐在身后竹椅上面,心摇手颤,悲急交加,想哭又恐老父伤心,气结不伸,只是连连哽咽,泪水涌泉也似夺眶而出。灵姑拆时已说仙人赐柬,还有救星,众人眼巴巴盼着开读服药,转危为安。除牛子不识字,只目注灵姑,静听好音外,余人全挤向灵姑身后一同观看。这时也都心寒气短,悲从中来,做声不得。牛子断定仙人之药,人死都能救活,何况受伤,正在往好处想,忽见灵姑玉容惨变,痛泪交流,余人也都惊忧失色,互相泪眼相看,好生奇怪,忍不住问道:
  “药已打开,怎还不给老主人去吃,伤心作甚?”
  王渊刚低骂:“蠢牛!你晓得什么?”吕伟已在床上呻吟道:“仙人柬帖说些什么?
  药是给我医伤,还是留给灵儿的呢?”灵姑闻言,心如刀割,兀自哽咽,答不出一句话来。还是王妻旁观者清,较有主见,悄对灵姑道:“事已至此,除遵仙人之命行事,别无他策。万一时久耽误,那还了得?我代你来吧。”说罢,由灵姑手上将两粒丸药拿过,单取白丸,应声答道:“仙人说大哥服药之后,还要睡上多日,才能复原。请服这药吧。”随说随往床前跑去,将药放在吕伟口里。灵姑刚急出“爹爹呀”三字,待要扑将过去,不料痛心过度,猛然一阵头晕眼花,往前便倒。牛子、王渊忙将她拉住,人已急晕过去。吕伟见王妻亲手喂药,方觉她不避男女之嫌,药入嘴后,猛然一股异香直透脑际,耳边似听女儿叫了一声,双目一合,便已昏迷,从此不省人事。王妻虽知吕伟服药之后必然长眠,还想不到如此快法。回顾灵姑晕倒,赶忙过去相助救治,捶的捶,灌的灌,王渊更是在旁哭喊姊姊,乱了一阵。
  灵姑是急痛攻心,血往上涌,将气闭住,心里仍然有点明白。迷惘中闻得众人哭喊忙乱,却不听有人在顾床上病人,心想:“爹爹身受重伤,须要安静,身体都不能轻易动转,心神何能再受丝毫刺激?大家怎么不懂事,如此乱闹?”心里一急,拼命用力一挣,“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浊痰,人便醒转。睁眼一看,屋中老少四人俱都围在自己面前。一心惦着老父,不顾说话,双手一分,推开王渊、牛子,便往吕伟榻前扑去。
  王妻这才想起吕伟服药之后,尚无动静,牛子等这等吵闹,甚是不宜。连忙赶过去一看,吕伟双目紧闭,鼻息全无,只是面色还和生人一样。灵姑趴在吕伟身上,不见动转,竟连声也未出,重又晕死过去,王妻不禁大哭起来。王守常、牛子相继赶过去,见状也是又悲又急。王渊吃灵姑一口香唾吐了满脸,刚到外屋去擦,闻得母亲哭声,知道吕伟凶多吉少,灵姑至孝,不知如何难受。一着急,也不顾得再擦脸上唾沫,随手一拭,慌忙跑转。见吕氏父女一死一晕,也跟着父母大哭起来。王妻知道牛子还没看出吕伟已死,否则照他平日言行性情,必有一场死活好闹。事变迭出,擒贼在洞,尚未发落,还有柬帖所示吕伟身后一切,均待处理,灵姑未醒,再要加上牛子一闹,事更难办。忙喊:
  “渊儿不许乱说。”随使眼色,朝牛子一努嘴。王渊才没有说出,只是悲声不止。
  众人足有顿饭光景,才将灵姑救转。醒后哭喊爹爹,又要纵起。王妻早已防到,忙伏在她身上,用力抱紧双肩,低声劝道:“姑娘,你莫胡涂。仙人柬帖说得明白,你爹身后一切关系重要,仙人等你前往相见,万一错过,悔恨无及。如急出一个好歹,岂不更糟了么?”灵姑心神连受巨创,头脑昏眩,四肢无力,方寸大乱,痛不欲生。被王妻几句话提醒,当时省悟事已至此,别无挽救,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哭了一阵,又要挣起,王妻只是不放,急得灵姑嘶声哭喊道:“大婶的话我已明白,放我起来,多看爹爹几眼,等到子时,好照仙人所说埋葬呀。”王妻终不放心,又再三叮咛宽解,陈说利害,才把灵姑劝好放起来。
  牛子见众人只顾灵姑,不复再问吕伟,先当睡熟。心想:“小主人不过着急晕倒,并不妨事。老主人身受重伤,刚吃仙药,怎睡得这么香,哭闹多时,一点不醒?小主人又为什么这等伤心?”十分不解。后来越听话音越不对,赶向吕伟榻前,乍看尚无异状,一探鼻息才知身死,“哇”的一声,连跳带号痛哭起来。哭了几十声,倏地纵起,便往外跑。王妻料有事故,正防灵姑不能分身,忙命王渊赶出拦阻。王渊追出一看,见他正取腰刀,忙纵过去一把夺下,喝道:“蠢牛,你要怎么?哪个不在伤心?老主人今晚子时还要埋葬,他那样待你好,你就不做事了么?”牛子闻言,两眼通红,狞笑道:“渊少爷说得对,我葬完老主人再说也是一样。”
  只是先擒那贼倒运,重伤被擒,死活不得。先在外屋咒骂了一阵,无人答理。渐渐饥渴交加,想盼人走出,乱说实话,讨点饮食,少时做个饱鬼。耳听石后小屋中哭声屡作,只不见人走出。方在难耐,见牛子、王渊相继跑出,闻得吕伟身死,暗中好不快意,嘶声喝道:“小娃娃,我们村里尽是高人,毛霸还是二三路货。你们快给老子取点饮食来,老子也好跟你们说实话呀。”言还未了,牛子想起祸因文叔和土匪而起,不由暴怒,怪吼一声,扑将过去,就地抓起那贼,怒喝道:“该死的猪狗!不给你饮食,还怕你不说实话么?”随说,抡起一腿,要往石头上甩去。王渊忙喊:“蠢牛停手,还要问他话呢。”牛子喝道:“便宜你这猪狗多活一会。”随手一撅,嚓的一声,径将那贼左脚拗折,丢向地上。那贼一声惨号,疼晕过去。王渊见他目射凶光,煞神附体也似,恐生别事,忙把他拉进屋内。
  灵姑正在床前抱尸痛哭,王氏夫妻父子也都同放悲声。只牛子进屋以后,反倒一声不哭,也不落泪。呆望了一会,忽由人丛中挤过,跳向里床,抱住吕伟双足,将头贴紧,口中喃喃不绝,也不知说些什么。灵姑抚着父尸,痛哭不止。王氏夫妻恐误藏骨时刻,再三催促。灵姑方才强忍悲苦,凄凄惨惨离了病榻,安排后事。
  王妻回顾牛子痴呆在那里,抱住吕伟双脚,时而咬牙切齿,低声咒骂;时而口中喃喃,若有祝告。知他忠义激烈,骤见老主人的惨祸,衷情震荡,受创之深不亚灵姑。照那适才跳出觅刀,慷慨奋激情景,事完之后,难保不有一番激烈举动。但他为人粗鲁,这事情的真相又难明告。想了想,只得唤道:“牛子,你不必过于伤心,老主人还有救呢。”牛子闻唤,并未答理。一听有救,立时抬起头来,瞪着一双怪眼,急问道:“仙丹吃了都没用,听你们说半夜子时就要下葬,怎说有救?”王妻道:“要是无救,仙人也不赐甚灵丹了。不过这事还得些时候,须你小主人亲往大熊岭拜了仙师,在那里住上两年,等仙人喜欢,请了同来,立时起死回生,不就活了么?”牛子意似不信。王妻又道:“你见我几时哄过人来?日后你自然明白。你这时守在榻上有甚用处?埋葬主人的地方在后洞,虽还有些时辰,但是搬运石块冰雪甚是费事。他们两父子都到外面搬运石块,打开往后洞的路去了,我和灵姑在此给你老主人安排衣裳,你还不快些帮个忙去?”
  牛子闻言,忙从榻上纵落,往外跑去。
  接着便听王氏父子失惊呼叱,人语喧哗。灵姑和王妻刚把几床被褥叠铺在一架短竹榻上,待要抬人上去,闻声大惊,当是来了敌人。灵姑首先拿起旁放玉匣,飞步纵将出去,果见外面来了老少三人。王渊正在急喊:“姊姊快来!”定睛一看,其中二人正是张鸿父子。另一个穿道装的人,乃是前在铁花坞所遇,青城山矮叟朱梅、伏魔真人姜庶两位教祖门下五岳行者陈太真,不禁又生希冀。也不顾得和张鸿父子招呼,慌不迭抢奔过去,扑地拜倒在陈大真面前,悲哭哀告道:“陈师兄,前在铁花坞,你不是答应救我爹爹一命么?既然师兄仙驾今日下降,我爹爹必定有救了,请师兄快些大发慈悲吧。”
  边说边叩头不止。陈太真忙喊:“师妹快起来说话,我此来无多耽搁,再这样我就去了。”灵姑听这话音,分明为了父亲而来。又瞥见张鸿父子虽然面带悲戚之容,二老平日那么深的交情,闻得老父噩耗,并无震惊之状,定已前知有救。希冀一生,又喜又怕,忙答:“小妹不敢。”起身后又想起还未向张鸿行礼,口喊:“叔父。”刚要拜下去,张鸿问道:“你爹爹现在哪里?”王渊忙道:“现在洞角小屋内。姊姊你求师兄救伯父,我陪张伯父和二哥到屋里去。”说罢,领了张鸿、张远便往里走。
  灵姑急于要知老父吉凶生死,心里怦怦乱跳,巴不得这样,忙即应好。重又起立请陈大真坐下,二次方要求问,陈太真先开口说道:“师妹至行已然格天,老伯父不但转死为生,他年还有地仙之望呢。”灵姑心中一喜,答道:“师兄法力高深,不远千里而来,家父得以起死回生,小妹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家父现在里面,可要进去看看么?”陈大真知她尚未明白自己来意,又是可怜,又是可敬,正色答道:“师妹,你想错了。愚兄实为贤妹至孝,突遭巨变,难免不悲恸失次。老伯父藏真之所最关紧要,此时部署稍有不当,异日便减回生之望,为此前来略效绵力,相助料理。伯父此时内脏已被铁沙掌震伤,仗着平日内功精纯,如非郑师叔灵药保全,至多明日午前必死无疑。因师妹至行感动师尊,默运玄机,算出他年有这一段不世良机,否则便是神仙也难挽救。
  愚兄微未道行,怎有使其回生之力?也不过禀朱、姜二位师尊和郑师叔意旨行事罢了。”
  灵姑闻言,好似一盆冷水当头泼下,闹了个透骨冰凉,忍不住簌簌流下泪来。陈太真道:“师妹不必如此,伯父本来命尽今日,即此一线生机已出意外。幸得郑师叔这粒灵药,使伯父服下去长睡不醒,停住气血流行,保住心脏,将眼前这几个时辰活命,移到他年遇救之时,实于万般无奈之中想出来的妙策。师妹借着这些年光阴,得以安心向道,等修炼功成,恰值伯父回生之时,从此永无乖违之日,比那灵药续命多活个一二十年,岂不强得多么?目前甚话休提,伤心也是无用,还是尽心竭力襄办大事,免得将来贻误。”灵姑知道老父当时回生决无希望,好生伤心。悲声答道:“并非小妹不知满足,只因家父此时仰仗诸位仙师之力尚且不能复生,却望诸十年之后,实实放心不下。万一到日再把这一线生机错过,岂不终生抱恨?事既如此,那也无法,唯求诸位仙师、师兄怜念,他年多多相助,赐以援手罢了。”陈太真道:“师妹至性至行,时以此事为念,况有诸位师长法力相助,万无错过之理。郑师叔所赐灵药,一粒已然服下。另一粒仗以回生,关系重大,务要好好保藏。时已不早,请速将师叔等所示应用之物备妥,就此埋葬吧。”
  说时,王妻已听张鸿父子说出吕伟回生须俟他年,目前无望,早把衣衾备妥。灵姑只得谢了陈太真,去了小屋,同了张、王诸人,将父体由榻上轻轻捧起,放在预置的竹榻上面,盖上厚被,抬了出来。牛子也已将通路堵石移去,开出一洞。那藏骨之处便在中层院落以内,早被冰雪盖没,高达两丈,休说埋葬尸首,连人都通不过去。灵姑道:
  “师兄,这厚冰雪,便用飞刀开路也须不少时候。如非师兄到此,真要误事了呢。”陈太真道:“费时还在其次,照这里地势,如不先期设法将出入口封闭,等到天暖雪一融化,难免流向地穴之内,浸伤尸体,那就坏了。”
  说罢,便命灵姑放出飞刀照路。将郑颠仙柬帖要过,看好地势,运用玄功,将口一张,便有一道白气喷将出来,那面前冰雪立即陷了一个二三尺方圆的孔洞,凡是白气所射之处立即融陷,渐渐由浅而深,由小而大,那条白气也越来越壮。陈太真始终目光注定前面,连气都未缓过一口。不消片刻工夫,便陷出一条三尺多宽,高可过人,深达四五丈的雪巷。陈太真算计到了地头,先进巷去施展法力,将附近积雪去尽,开出丈许宽一片空地,才命众人将吕伟尸首轻轻抬入。
  那地方本是另一古洞,和后洞地穴一样,其深莫测。吕伟初到之时,因恐深山古洞紊无生人,难免中藏怪异,自把前洞隔断,便无人再往里去。这时经灵姑用飞刀指向穴内一照,才看出洞口虽然大不愈丈,下面却是又深又大。山石多半黑色,好似经过火烧一般。因是上窄下宽,深达数十丈,须用长绳始能缒落,才想起先备长索忘了带来。
  陈大真朝众人看了看,道:“藏骨之所原在后洞地底,只因昔年妖尸谷辰藏伏此洞,后来峨眉三英二云来此搜寻青索剑,合力诛妖,吃妖尸用邪法倒翻地穴,山石崩塌,变了地形。如经后洞,一则费事,二则将来上下容易,恐生事故,还是由此下去较为妥善。
  但在场诸人只有三人能下:老伯遗体须得两人捧托,我须行法,不能帮手。下时必须小心谨慎,捧托越稳越好。地底当有恶臭,刺鼻难闻。除师妹外,张、王二弟何人愿往?”
  张远、王渊俱都抢先答应,力争随下,各不相让。陈太真道:“都去无妨,但那地底臭味乃妖尸当年准备炼来害人,俱是污秽之物。师妹虽有天蜈珠在身,可以避毒,但那臭味恐仍难闻。我因此物还有一点用处,不想除去。下只管下,到时切莫闻了难当,一有疏失,尸体受了颠动,将来回生时便有妨害,却要留意才好。”张、王二人齐声应诺。
  陈大真便命灵姑由榻下伸手托住中部,张、王二人一人一头捧起榻沿。然后放出飞剑,用遁法托起三人一榻,缓缓往下沉去。下到三五丈后,逐渐宽广,周围坚石参差错落,宛若剑锋,森列丛聚,险峻非常。众人到底一看,里面果有一条通路,石洞高大,只是遍地崩石、碎沙堆积,高低不平,阻碍横生。四人仍借遁法,由石、沙上面悬空越过。剑光照路,纤微毕睹。行约十来丈,路忽右折。前面不远,现出一座石门,业已有些坍塌,连人带榻,足可通行。陈太真说妖尸昔年修炼和祭炼人兽生魂的法台均在其内,进门便有奇臭,闻了头晕,吩咐灵姑将天蜈珠取出,各自留意。众人果然闻到一股极难闻的臭味,隐隐自洞内发出,俱生戒心。灵姑忙将宝珠取出,放在榻沿当中。珠光照处,四壁都被映成了红色,臭味已似减了好些。
  快到门前,陈太真手指剑光往里一照,瞧见门内黑烟缭绕,忙收遁法,改为步行。
  令灵姑将宝珠收去,放出玉匣飞刀,化成一道银虹,连人带榻一齐圈住。跟着陈太真手掐灵诀,抢向前面,先朝门内喷一口真气。三人在后面看得逼真。那黑烟只有两缕,细才半指,在离地三五尺处缭绕浮沉,自在摇曳。黑烟本似停在当地,那能化冰雪的真气喷将上去,只荡了一荡,依然如故。陈太真见未吹断,心中吃惊,略为停歇,又是一口真气喷出,那两缕黑烟仍然未断,只朝里荡退了丈许。陈太真正待运足真气三次喷出,谁知那黑烟似有知觉,白气一收,竟改退为进,电掣一般由两头包绕上来。陈太真见状大惊,知道这黑丝如被沾上,要想解脱,决非易事,慌忙将口中的真气重又喷出。他只管运用玄功,加足真气,也只抵住,稍一缓气,便吃包绕上来,一毫也松懈不得。双方互为进退,势甚急迫,飞剑恐为所污,不敢妄用;灵姑飞刀虽不畏污秽,无奈陈大真口喷真气,不能分神示意。陈太真先前不知妖尸妖法厉害,深悔未全照颠仙束帖行事,妄想利用邪法,为遗体多一层防御,以致弄巧成拙。时辰又快到来,好生焦急,正在无计可施。
  灵姑等三人,先不知陈太真作法自毙,遇上难题。还是张远在前面见陈太真停步不前,所喷白气与洞中两缕黑丝互为抵拒,相持不下,脸已发红,目光炯炯,一瞬不瞬,大有吃力神气。张远心中奇怪,忙朝灵姑努嘴,悄喊:“姊姊,你看陈师兄怎不走了?”
  灵姑因老父埋葬在即,少时便要长违色笑,虽说仙缘遇合不远,他年仍有回生之望,但是前途渺茫,生机大少,到时能否起死回生,不出变故,实难预卜,满腹悲苦,心乱如麻,只把两眼望着爹爹遗体,忍泪伤心,闻言并未觉察。
  又隔一会,张远看出陈大真额角见汗,面带惶急。那两缕黑烟中间吃白气挡住,两头却向前弯折过来,如非丝短气长,几乎将人缠住。他知非佳象,二次又朝灵姑打手势。
  灵姑定睛前视,方才省悟。想起涂雷曾说,颠仙这口飞刀专破妖邪,神妙无比。那两条黑丝不知是什么怪物,陈师兄的法力竟会制它不住?有心一试,又因刀光要护尸体,没有陈太真的话,未知能离开不能。心方一动,陈太真也正觉难支,不能说话,只得将脸微偏,回手朝后一挥。灵姑这才看出他口里喷着真气,不能说话,忙指刀光飞将上去。
  就在陈太真略一分神的工夫,白气突然缩减了些,那黑丝便从两旁飞舞而来。幸而灵姑知机,刀光恰好离榻飞出、迎着黑丝只一绞,便即断裂,余烟尤自袅袅,漂浮不已。陈太真忙喊:“师妹快以心意运用飞刀,将这黑烟裹住,使其消灭,兔留后患。”灵姑闻言,将手一指,刀光突地增长,一道银虹将那残烟断缕裹紧,微一掣动之间,便即消灭无迹。
  陈大真喜道:“郑师叔镇山之宝果不寻常。此物乃妖尸谷辰炼剩的黑青丝。功候还差好些,已有如此厉害。我原想废物利用,没照郑师叔仙示用飞刀将它消灭,意欲以真气抵御,等到安放伯父遗体后,行法禁制,留在洞外,好多一层防御,不料几乎误了大事。由此看来,当时峨眉派三英二云用紫郢、青索双剑合壁,同斩妖尸,真非易事呢。
  黑青丝既已消灭,洞中还有一堆秽物,索性也由师妹将它除去,免得再闻臭气了。”说罢,使命灵姑将天蜈珠重新取出,将尸榻先交张、王二人抬着,一同走进门去。
  灵姑见里面石室高大,有好几间清洁异常,只是气味难闻。便问:“什么东西这等臭法,怎看不见?”陈太真道:“这些东西俱是妖尸采集各种淫毒污秽之物,加上他肺中毒气,再采人兽生魂附在上面,炼成之后,便是黑青丝。此物炼时越细越灵,如到功候,几乎人目难见。一被缠上,便即昏迷,难脱毒手。这奇臭便是它的原质,现藏左壁石穴之中。看去只是一堆白稀泥,并不污秽,但是奇臭异常。这还仗有天蜈珠,否则更是难耐呢。石壁已被妖法封闭,师妹飞刀不畏邪污,可随手指之处,将这石壁攻开。底下由我处置便了。”说罢,将手一指。灵姑见所指的一面石壁格外平整,便指飞刀朝手指处飞去。银光电旋之下,石壁裂开处,即现出一个丈许大洞。陈太真瞧见洞内有一石瓶,忙命灵姑住手,已是无及,砰的一声,一片烟光闪过,石瓶被飞刀斩成两片,瓶里所藏毒泥,似水银一般流淌下来。陈太真忙即行法,双手一搓,朝地一场,壁根叭的一声爆响,地忽中裂,毒泥恰好流入裂口,转瞬都尽。陈太真细看了看,见地面干净,并无沾染。于是先将倒塌碎石、瓶片填人裂口,又使禁法将其封固。对灵姑道:“我只看出壁问有妖法禁闭,不料还有石瓶装着,封固严密。本来尽可保存,或是取走。如今石瓶已碎,手不能近,只得任其流入地底,这一回又失计了。”毒物入地,臭味全消。
  陈太真说左边石室乃妖尸昔年丹房,遂命灵姑出外,与张、王二人将尸榻抬到里面。
  这间石室经过妖尸许多经营,石壁温润,莹洁如玉。靠壁一座玉榻,旁设玉几,放着几件零碎物件。王渊立得最近,见几上有一古铜尊,大只如拳,兽足鸟喙,乌光鉴人,觉得好玩。因知灵姑无此闲心,顺手揣起,准备带了出去再说。灵姑、张远俱在注视陈太真如何部署,均未觉察。
  灵姑恐竹榻年久易朽,意欲将老父遗骨移上玉榻去停放。陈太真道:“玉灵崖本是洞天福地,尤其这几间洞穴更是地脉灵气所钟,无论何物,便放千年也不会腐朽。否则,还有比人骨脆弱,易于腐朽的么?此榻乃妖尸谷辰打坐修炼之处,停放其上,难免有害无益,仍以放在当中为是。时辰恰好,不到片刻,便要退出封洞。师妹不可伤心,老父此时沉睡,虽无知觉,父女心灵毕竟可以感通,终是不宜。我们再仔细查看一回就走吧。”灵姑闻言,只得强抑悲伤,照陈太真指处,将尸榻平稳放好。
  陈太真遂向各室巡视了一遍,走回室内,指着几上陈列诸物,说道:“这些东西,多半是地底藏珍,哪一件也非常物,被妖师寻取了来,留此无用。若师妹拿去,一旦收存不慎,易启妖法觊觎,还是我都取了走吧。”王渊暗幸自己适才所取陶器未被发觉,当时未说,时辰已至,便一同走出。由陈大真行法,先将石门和通道分别封闭,同驾遁光,飞升而上,将上下穴口一齐封闭,仍由雪堆走出。灵姑因陈太真再三叮嘱,强抑悲怀,一到上面,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事完回到前洞,众人都急于劝慰灵姑,陈太真又要告别。谁也不曾留意到别的。等将陈大真送走,灵姑哭了个死去活来,好容易经众竭力劝勉,略止悲号,众人将她扶向榻上卧倒。
  王妻向屋内水盆中汲水来煮,一眼瞧见擒贼躺在地上,不响不动。暗忖:“大家都忙着吕大哥的后事,擒贼也未及拷问。这贼重伤饥渴,竟会熟睡,也真大无心肝了。洞外还有那么多贼尸,吕大哥一死,灵姑又要入山寻师,如非张二哥父子赶到,凭自己一家三口,怎能在此安居呢?”正寻思间,所持两大瓦壶水已汲满。刚要往屋中去,忽想起那贼适才怪声干号,直讨水喝。觉得贼虽可恶,快死的人,少时还要问话,便给他点水何妨?想到这里,重又回身,走近一看,那贼满面都是鲜血,两眼都已被人挖去,朝外横卧,远看仿佛入睡,实已身死。不禁大惊,忙喊:“渊儿快来!”
  王渊正和张远在室内劝慰灵姑,闻声奔出,见贼死状,便叫牛子,未听回音。洞内外全都寻过,也不见人。所用雪滑子也不知去向。王妻这时才想起,适才下葬时节,牛子因陈太真只许张、王二人随下,不令他同往,气忿忿咕噜了几句,以后便不见人。料定是杀贼泄忿,私自出走。洞中正在用人之际,贼供尚未问明,牛子性烈,颇有殉主之意,深夜出走,万一自尽,哪里再会有这等忠勤得用的人?心方着急,王渊忽指壁问箱筐,问道:“那箱是娘开的么?怎未关上?”王妻忙说未开。同走过去一看,箱盖大开,锁已扭断,抛在地上,所藏衣物俱在,只短了两粒明珠。知道又是牛子所为。
  王妻道:“牛子莫非因老主人已死,不愿再随我们,盗了明珠逃走么?”王渊道:
  “按他为人,决不会这样做法。如有二心,各人明珠俱在箱中存放,何必只取两粒?我看死贼两眼挖瞎,门牙也被打掉了两个,想必盘问贼巢所在,不肯实说,悲愤之极,一时发了野性,将贼弄死,口供也未问出。不是怕姊姊怪他,因而逃走;便是想借此珠照路,亲寻贼巢下落。如是自杀殉主,死法尽多,何必到外面去呢?看牛子神气,定要回来。姊姊正在悲愉,这事还不能使她知道,以免着急,禁受不起。且等少时悄悄告知爹爹,和张伯父商量之后,再打主意。现在先把洞内外这些死尸安埋了吧。”王妻道:
  “这般冰天雪地,往哪里埋去?”王渊道:“后洞不是有一个大地穴么?暂时先丢在里头,岂不省事?”王妻道:“你这娃娃,专一顾头不顾尾。后洞地穴原与吕伯葬处通连,丢下许多死尸,知是有碍无碍?况且也没听说自己家里,藏上许多死尸的,那多晦气。”
  说时天已深夜,王守常来唤王妻去取被褥,与张氏父子安排卧室。王妻问知灵姑已然昏沉人睡,便把前事略说,令玉渊去把张氏父子请出商议。张鸿闻言,也觉牛子不会不归。当日大家悲苦劳累,主张先把洞中死尸抛弃洞外,仍将皮帘挂上,石洞塞好,只留一个出入口子,先睡一会,且待明早牛子归来,再打主意。众人照办之后,分别安歇。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掘眼问供 扼项复仇 耿耿孤忠拼一死  灵鸟前驱 明珠照路 茫茫长路走孤身
 
原来吕伟本该命尽,只因灵姑心心念念,日夕祈祷,誓捐仙业,欲以身代,至行格天,才得青城派教主朱真人垂怜,默运玄机,推算因果,飞剑传书,请颠仙命门下女弟子欧阳霜,带了柬帖、长睡丸前往相救。欧阳霜因灵姑是本门师妹,特意加紧飞行,想在吕伟受伤以前赶到。哪知劫数命定,终须应过,到时吕伟刚刚受伤倒地,毛霸也被隐形遁走。只得留下柬帖和灵丹,回转大熊岭而去。
  柬帖大意是说:吕伟己被毛霸邪法迷倒,用铁沙掌震伤内脏,再有几个时辰,气脉便断,万无生理,只有峨眉山大元洞芝仙的血能救。但那芝仙自从峨眉开府以后,日侍教主乾坤正气妙一真人齐漱溟,苦心修炼,正果将成,此时正是他要紧关头。朱、齐二真人虽是至好,也不便强人所难,只有等他道成之后,方能开口。须俟灵姑仙缘遇合,有了成就。那时南疆中还有一个奇童,为了救母再生,与吕氏父女情事大略相同,并且也是青城门下,二人可一同拜上仙山,求取芝血,只要求到,立可起死回生。那长睡丸原是地仙遇劫之物,最难采炼。服下之后,人便昏睡,长眠不醒,非等解药服过,不能醒转。吕伟服后,便可将那活命的几个时辰,留到他年待救之日。
  颠仙原命灵姑自仗飞刀,经由后洞下去,开通堵塞石块,转入妖尸谷辰昔年寝宫。
  如遇黑青丝烟雾,可用飞刀先行绞散净尽,方可前进,不能沾染。本来时促事迫,恰值陈太真为践前言,赶来相助,不但免了异日雪水漫蔓,伤及尸骨之处,还用禁法封塞葬处,免去好些后患。陈太真说吕伟他年必定回生,与真死不同,犹如人出远门,烧香供祭,反而不妙,所以未立神主。
  张鸿父子在同道人洞中养病,本要经年才能痊愈。这日早起,白猿忽奉虎王之命,拿了一粒灵丹,领着陈大真跑来。说起虎王自与张、吕诸人别后,甚为挂念。昨日往铁花坞拜谒清波上人,恰遇陈大真在座,说起吕伟应劫,与将来仍得回生之事,因而想到张鸿尚在病中,不知同道人医愈也未。吕伟父女一死一走,恐玉灵崖无人主持,借着陈大真为践前言,往玉灵崖襄助埋葬吕伟之便,再三乞求,向清波上人讨得灵丹,命白猿引陈太真同来施治,以便带了同往。张鸿自经同道人调治,已能起坐,只未复原。闻得吕伟噩耗,多年老友至交,自是哀悼。服药之后,便率爱子张远向同道人谢别,由陈太真行法护送,一同起身。因事前早知,又经陈太真解说,吕伟乃是因祸得福,所以见时未显惊惶。
  当夜灵姑在睡梦中连哭醒了好几次,众人也都伤感。谁也不曾睡好,微明便起,分别做事。灵姑醒来,叫了声爹爹,起顾卧榻已空,见张鸿刚起,正在梳洗,不禁又痛哭起来。众人忙来劝慰,被灵姑勾动伤心事,俱都落泪。后来张鸿说徒悲无益,早日料理一切,往大熊岭苦竹庵拜师,方为上策,再三劝勉以大义。灵姑方才强止悲愉。父死绝望,她恨不能早见仙师,得个确信:到底将来回生有无别样的阻碍?当日便要起程。王氏夫妻因她哀痛过度,心神受创太巨,此去冰雪崎岖,长途千里,虽有飞刀在身,终不放心,先劝天暖雪化之后再去,灵姑不从。张鸿也说,仙人原命事完早行,不可延迟。
  不过灵姑昨日到今水米不沾,又未怎样安眠,虽说奉师命前往,决无差错,但疲敝长行,也是不妥。最好悲怀放宽,将养两日,等精神稍为康复再走。灵姑也想起贼供尚未问明,失物不曾运回,尚有许多事情要做,就此丢下一走,于心不安,只得点头应了。
  王妻因牛子未回,正想商量移弃盗尸之事。灵姑又忽想起玉匣中所藏仙柬,昔日清波上人曾说,关系爹爹和自己许多凶吉因果。自到玉灵崖,连请几次,均未出现。昨日父亲受伤、只顾看了仙师赐柬着急,不久陈大真到来,竟会忘了请看。万一里面藏有解救之法,岂非粗心错过?不禁“哎呀”了一声。众人忙问何故。灵姑道:“仙师玉匣还有一封柬帖,我忘看了。”随说随将香炉点起,将玉匣供好。虔诚默祷之后,打开一看,以前匣中柬帖虽未出现,隐隐约约还有个柬帖影子在刀底下。这时竟仿佛柬帖业已化去,一丝影迹全无,只剩那口晶光耀眼冷气森森的小匕首横卧在内。
  灵姑方在奇怪,忽听帘外灵奴剥啄之声,众人才想起灵奴自从昨日傍晚已经不见,因伤心忙乱之中,谁也没想到它。王妻忙去揭帘放进。灵姑恨它昨日毛霸率领贼党攻洞时,不先赶往森林报信,以致老父遭毒手。方欲责问,灵奴已银羽翩翩,穿帘而入,直向灵姑飞去,双爪松处,落下一封信束。灵姑料有原故,伸手接住,见外面只写道“灵姑开启”四字。打开一看,乃是同门师姊欧阳霜写的。大意说:吕伟宿孽大重,本应明年必死。师父怜灵姑孝思,意欲保全,曾在玉匣中藏有仙柬,使到时得以避免。但是运数已尽,至多保其善终而已。嗣因灵姑山寨斩蛟,多立功德,加以至诚格天,才有这次因祸得福的变局。束帖无用,师父早已收去。鹦鹉灵奴曾受异人豢养,深通灵性。日前外出省视旧主,得知此中因果。知道老主人该有此劫,事前如得信,有了准备,不特误却仙缘,反为玉灵崖诸人异日留下后患。但它认识仙师,惟恐旧主推算不详,特意急飞大熊岭苦竹庵,求询此事虚实。经仙师告以经过,归来主人业已应劫。因回时仓促,忘了请问灵姑何时起行,途中有无险难,以备随时报警,好有准备。仙师颇爱此鸟忠诚灵慧,已然告以一切,到时自知。昨日自己奉命送药,本心也想在出事以前赶到,无奈定数难移,终未赶上,连毛霸也被逃走,甚为愧对。兹乘灵奴回山之便,附致一函,吩咐灵姑,父体已然埋葬,须要早来,不可迟延。自己正在勤修之际,无暇分身前来接应。
  至迟三日之内,必要动身。相聚不远,务望珍重。
  灵姑知运数前定,对于灵奴也就不再嗔怪。当下玉匣又佩好。王妻方始提起牛子私出之事。灵姑自读欧阳霜来函,志虑已定,便答道:“记得去年曾杀四贼,都是牛子挑到远处喂了虎。我想人已死了,何必再为计较?那森林以内却是没雪,地又幽静,莫如我们用雪橇将贼运去,掘一个大坑,掩埋了吧。”众人赞好。匆匆用罢午饭,径去掩埋贼尸。雪橇只有一架,十几具贼尸,往返十次,才得运完。昨日所采掘的山粮,尚存当地,也都带回。
  事完天已昏黑,牛子一直未归。因有欧阳霜来函催促起身,灵姑至多再延一日必走。
  想起贼党盗走的许多牲畜用具,尚在贼巢未曾取回。天已不似前些日酷冷,灵奴既能往返大熊岭,查探贼巢地点当非难事。反正明日空闲,何不命它前往探看,顺便找寻牛子。
  当下灵姑把灵奴招至臂上,说道:“听牛子说,贼党似与后山所住土匪一伙。只因冰雪险阻,不知途径,天又大冷,不舍命你往探。近两日天已转暖,我后日一早便须动身,竟欲尽此一口光阴寻到匪巢,取回失物,兼寻牛子。你能前往一探么?”灵奴答叫道:
  “匪窟就在后山,主人也曾去过,用不着先去查探。只那路径曲折,须绕一个大圈子。
  中间隔着高山,冰雪布满,又滑又险,人不能过,料那匪党必有一条通行之路。日前主人出猎,我去连找几次,橇迹到了山上便止,偏找不到他的通路。昨日由大熊岭飞回,这才看出,他那通路就在橇迹尽头,对面有一个山洞。因忙着赶回,不及进内查看,大约那洞必与山后通连。主人既还有一天耽搁,明早我陪了同去一看好了。”
  灵姑闻言,立即和张、王诸人商定:次日未明即起,留王氏夫妻守洞,由灵姑、王渊和张鸿父子带了灵奴乘橇同往。匪党来路,灵姑早寻过数次,因橇迹虽然直抵岭脚,上下通路却是苦搜不获,因而中止。这次匪党预料毛霸必胜,倾巢而出,不但未将岭脚路掩饰,连以前所布疑阵全未使用。四人穿过横岭,便一路直驶,无甚转变,比前近出许多。众人循着昨日匪党遗留的新橇迹,不消多时,便已寻到。见那通路是一洞穴,穴前散摊着许多碎雪残冰。洞内还有一层木门,色质尚新,好似制成不久,已被人用刀劈裂,斜倒在旁。一试宽窄,所乘雪橇通行足有宽裕。灵姑便将飞刀放出,在前面开路,张远、王渊抬橇居中,张鸿持剑继后,一同走进。约行里许,只拐了两个弯,便把岭腹穿过。岭后出口更宽,雪中橇迹纵横,甚是明显。灵奴日前只在岭前查看,不曾留意岭后,所以未被看出。这一来更易寻找。众人于是二次乘橇,循着匪党所留橇迹,滑驶前行。
  驶约十来里,路忽弯曲,灵姑暗查途向里程,似以弯向后山。果然不多一会,便经昔日斩众猩、救文叔的水帘岩洞。但那橇迹滑向右方,并不向着孤峰去路。沿途峰峦绵亘,涧壑起伏,乍看似甚难行,但因都有贼党开辟出的途径,上下巧妙,橇一滑至,容容易易便可驶过。
  似这样又滑行了数十里,走上一片雪原,去路渐高。尽头处烟笼雾隐,灰蒙蒙仿佛与天相连,弥望无涯,静荡荡的,看不见一点物事。众人见雪中橇印只剩笔直两列,路也走了不少,知快到达匪巢,各自加劲奋力,箭一般在雪皮上朝前驶去。不消片刻,渐渐看出前面斜列着一片雪崖,仿佛去年追逐逃鹿所经崖中暗峡。橇行迅速,转眼离崖不远。灵姑目力最好,看出匪巢竹楼位置在山崖之前。最奇怪的是,别处冰雪堆积甚厚,独贼巢附近数十亩方圆地面并无雪迹。竹楼茅瓦,显然如昔,只四周积雪都逾数丈,几与楼顶齐平。若非以前来过,知道地点,又有橇迹引路的话,远望看不出来。灵姑见雪地将要走完,再前行数丈便入贼村无雪之处,便立即告知众人,将橇停住,各把兵刃弩剑准备在手内,步行前往。
  贼巢背倚危崖,三面积雪包围,上下之处都有冰雪筑成的瞪道。一行四人,途中不见牛子踪迹,恐有余匪潜伏在内,甚是小心。一到下面,便照张鸿之计,先不进攻,以防中匪暗算。张氏父子与王渊三人分三面将楼围定,齐声呐喊。灵姑手指飞刀,选一高处以为接应。谁知呐喊了几声,楼内并无回音。张鸿便命两小兄弟后退,独自一跃而上,登着楼栏,往里仔细一看。只见全楼数十间楼房,只堆有不少粮肉用具。当中正房内有一个大火盆,火已熄灭。随唤灵姑三人同上,寻遍全楼上下,不但人影全无,连旧日失盗的牲畜和群贼原有的鹿群,也都不见一只。那许多粮肉,俱是去年被贼盗去之物,皆堆在四间楼房以内。三间俱甚齐整,惟独靠外的一问凌乱异常,米谷青稞掉落满地,直到楼下还有遗粒,楼门下还散乱着许多应用之物,痕迹犹新。一摸火盆,炭灰也有余温。
  张鸿知有人来此匆匆取物,走没多久。灵姑料是文叔,昨晚见贼党伤亡殆尽,又被擒有活口,恐众人间出巢穴,来此搜拿,匆匆赶回,取些食粮用具,逃往别处山洞潜伏去了。
  老贼素贪,既然逃回,必不舍他多年积聚的金砂珍物。灵姑忙和王渊一翻看,文叔所有各物,果比在玉灵崖存放时少去多半。尤其是金砂等便于携带之物,一袋也不见。因知文叔狠毒,牛子昨夜寻来,此时不见影踪,多半为他所害,好生忿怒。连日天热雪化,便于逃走,便命灵奴首先飞空查看。
  四人刚到楼下,张鸿往楼底一探头,瞥见楼柱底下堆着不少枯柴和石煤、松香之类引火之物,泥地上足迹凌乱,还有几根扯落下的白须发。看神气,似有人欲在楼下纵火,被另一人撞见拦阻,争斗甚烈之状。随唤灵姑来看。灵姑一看,便认出那是文叔头上的乱发。遂往里面查看,又寻到一枝弩箭和几滴血迹。揣测文叔逃时,自知众人必定寻来,回到贼巢,先将金砂、财货和一些食粮、牲畜运藏别处。所余粮肉、用具尚多,自己无力再取,却恐为人得去,打算在楼底放一把火,烧个精光。当时不是还有别的余党,互相争杀,便是牛子寻到,仇人相见,自是眼红,两人拼命恶斗起来。照此情势,内中必有一人负伤,以致留有血迹。受伤的如是牛子,文叔应该将楼焚掉;如是文叔,牛子安心寻仇,决不轻饶,杀死应有尸首,扛回处治,路只一条,来时又未相遇。可见二人必是一逃一追,跑到别处。灵姑惟恐文叔刁狡狠毒,牛子受他暗算。既然血迹尚新,火盆里又有热灰,断定出事未久,赶紧搜寻,也许能够迫上,忙和张、王三人说了。赶出去一看,贼巢三面上坡处,俱有橇迹、足印,不知往何方搜寻是好。仰望空中,灵奴也是绕着贼巢往来飞翔,没有定准。灵姑无法,只得把人分成两起,舍却来路一面,请张鸿父子往南,自和王渊往北,循着雪中迹印,分途搜寻。
  张鸿年老心细,见那橇迹起头甚乱,驶出半里,便时多时少,最多之处,均有往后驶行之迹。内中一条着力较重,好些浮雪俱被溅起,好似新近从上面急驶而过。越看越似成心做作。再望前途去路,暗云弥漫之中虽有山峦隐现,但相隔辽远。暗忖:“此贼一夜之中,运走不少牲粮财货,相隔若远,怎能办到?定是故布疑阵,乱人眼目。”忙命返回,去追灵姑,另作计较。
  灵姑因张鸿乃父执年老,初来山中,滑雪不惯,贼橇没有寻到,雪橇只有一架,便让给张氏父子,自和王渊脚踏雪滑子前往,比乘雪橇原快得多,加以救人心切,不消片刻,便滑出老远。先未觉出有人作伪,等滑出十来里远近,忽见前路中断,绝壑当前,不能飞渡,方疑上当。忽听灵奴飞来直叫:“主人快去,牛子现在崖上,老尤要杀他呢。”叫罢回飞。灵姑闻言大惊,急忙回驶。恰值张鸿追来,会合一路,匆匆说了两句,仍和王渊跟着灵奴赶去。
  灵姑见灵奴去处正对贼巢。暗忖:“灵奴说牛子现在崖上,而贼巢后面危崖高峻,冰封雪固,人如何上去?”正寻思间,已经滑到楼前。灵奴竟向楼顶跳落,回首相待。
  灵姑、王渊断定楼顶必有上崖之路,忙把雪滑子脱下,插在身后,攀援而上。越过楼脊,首先人眼的便是一架长三丈的竹梯。灵奴已往右楼对崖飞落。二人再往灵奴落脚之处一看,崖壁正对楼角处突出一块,左近散着好些崩雪。试把长梯取来,搭将过去,刚巧够用。估量文叔藏身其间,只奇怪人既在彼,怎无上下之迹?因见灵奴不住点头示意,却不出声,知文叔必在附近,忙同纵过。再细一查看,才知道离头不远,有一极隐密的崖缝,因为崖势陡峻,只落脚处略为突出,缝形倾斜,深隐壁间,突出为檐,掩住缝口,外面附上冻结的冰雪,如非灵奴引导,便是近前也不易看出。
  这时灵奴已往石缝里飞入。二人正待翻跃上去,忽听灵奴急叫之声隐隐传出,空洞传音,仿佛甚远。灵姑恐有疏失,将身微纵,手便攀住缝口,忙即钻进。王渊也跟踪追入。那缝口外面甚狭,人须侧身而进。入内渐宽,只是时低时高,坎坷不平,加以石尖森利,碍足牵衣,虽有刀光照路,仍是不能快走。缝径前半,只隔着薄薄一层外壁,有的靠外一面还附有冰雪,似是平日透光石孔。走过十余丈后,缝径转狭,宽只容人。二人因听不见灵奴再叫之声,又未回飞,不禁优疑,径又往里走去。行不几步,忽见下面有火光。恐被觉察,方想收了刀光悄悄掩进,猛听牛子暴吼之声,跟着又是一声惨叫,似重物倒地,震得轰轰直响,随后听灵奴高叫:“主人快来!”灵姑听出后一声是文叔的口音,心中一定,循声追去。缝径突然下落两三丈,下面火光明亮,全洞毕现,似甚宽大。旁边倒着两人:一个正是牛子,身上还缠有绳索;另一个定是文叔无疑。
  二人飞身跃下,近前一看,牛子上身衣服已被撕裂,背和两膀满是伤痕,两脚缠着绳索,身旁不远有一枝断箭,人已晕死过去。文叔一眼已瞎,鲜血淋漓,咽喉爪印甚深,气息无全,似被牛子扼颈而死,状甚惨厉。只灵奴停在洞上,剔爪梳翎,意甚闲适。灵姑见火旁放有水壶,忙命王渊取来,给牛子灌救。待有一会,不见醒转。张鸿父子也跟踪寻到,洞中上下之处原有长梯,正在沿梯而下。
  灵姑刚回头答话,不料牛子回醒,倏地暴吼,声随人起,径伸双手,突向灵姑颈间抓来,其势绝猛。灵姑出其不意,闻声回头,牛子双手已触到颈间,连忙跃起。如非牛子适才双手力已用尽,十指酸麻,灵姑非受伤不可。王渊见状大惊,忙喝:“蠢牛,你疯了么?”一抬腿,踹向牛子手上。牛子跃起心急,忘了脚上还缠有绳索,再吃王渊这一踢,立即绊倒。恰巧跌在文叔身上,口中急喊:“你这老狗,害死我老主人,还想骗我。今日上了我当,定要你的狗命!”随说随将文叔颈骨扣紧,张嘴就咬。灵姑知他满腔忠义,不顾生死,为主复仇,适才和文叔拼命恶斗,急怒昏迷,人虽醒转,知觉尚未恢复。不禁又敬又怜,又是心酸,深觉王渊不该踹他一脚。忙赶过去拉他道:“牛子,快放明白些。尤老头被你弄死,仇已报了,我们都在这里,你还乱咬死人做什么?”
  原来牛子昨日见吕伟一死,全是文叔引起的祸事,痛恨人骨。算计贼党俱是后山土匪,巢穴必定未移,当时就要拔刀追去。王渊将他劝住以后,回房抱定吕伟尸首,按照山人复仇习惯,暗中祝告,誓复此仇。外表虽未怎哭泣,心却悲痛已极。本想等吕伟葬后再走,到了葬时,陈太真偏不许他随下,牛子又是伤心,又是气忿。因知陈大真是仙人,不敢硬抗,一赌气,便退将出来。
  那伤贼面朝洞口,横躺在地,又渴又饿,适才已然吃过苦头,仍未忘了讨饮食吃。
  闻得身后脚步之声,不知是对头到来,哑声叫道:“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把老子放在这里,就不管了么?要杀就开刀,来个爽利;要想问老子的话,也得给点饮食。再这么冷淡老子,要骂上你八代先人了。”牛子正在气头上,如何容得,怒吼一声,刚扑过去,猛想到后山路断,此去贼穴不知怎么走法,此时无人,正好拷问。当即把暴怒抑住,取了碗水,走近贼前,俯身猛笑道:“你想活想死都不难,你只要把贼穴里的实情和去路说出来,我便和你结个鬼缘。如有一句假话,你们久在各山寨害人,应该晓得我们收拾匪徒的法子。莫看你一身重伤,灌下点药,也能把你摆布个够。我还给你便宜。先给你吃这碗水,润润喉咙。等你说完,再拿酒肉锅魁给你吃。”随说随将水给贼喂下。
  那贼如饮甘露,到口立尽。又推说肚饿重伤,无力答话,又要吃的。牛子拿块肉与他吃了,二次催说。这伙匪徒,惯于欺压山民,总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如今又成仇敌,居心只以为牛子忠厚,骗完吃喝,再骗个速死,哪里肯说实话。编了几句话,便让牛子杀他。牛子自随吕氏父女,学了不少的乖,一听便知所言不实,却不叫破,故意说道:
  “少主人他们因为老主人一死,恨你们入骨。他们有仙药,打算问出口供,让你受上一年零罪再杀。我不愿这样,才来问你,打算得点好东西,先照你所说去找。如是真话,回来就给一个爽利;如说假话,等我白跑回来,那却够你受的。你自己想吧。”
  那贼闻言,才知老者狡猾,不似常人老实,不由大惊,方在沉吟盘算,牛子已忍不住暴怒道:“瞎眼狗强盗,我好心好意,你倒说鬼话哄我。趁他们没来,先叫你尝一尝老子味道。”那贼深知土人非刑恶毒,不禁胆怯,慌不迭他说道:“老狗,你莫生气,老子对你说实话就是。”牛子怒催快说。那贼笑道:“我如不因那姓尤的老狗可恶,恨他害了众人,去独享现成的话,便把老子放在刀山,也休想说出一句实话。这条路非常隐蔽曲折,无人指点,神仙也找不到。我说便说,但有一说:你如照我所说找到地方,回来必定给我一个爽利;如若骗我,老子做鬼也活捉你。须先朝老子赌个咒,我才说呢。”牛子心虽不耐,因见那贼强横,不能逆他,只得赌了个咒:答应所说如对,回来给他速死,不再给零罪受。那贼随将山腹通路说出。
  牛子本已取了兵器要走,那贼忽然好笑道:“老狗,先莫欢喜。你以为这样,就可瞒了你的狗主,跑去先偷东西么?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说的话并不假,但那许多金银财宝,只该便宜你狗主;凭你这老狗,也配受用么?”牛子怒喝:“是什么原故?”那贼冷笑道:“这条路又远又难走,加上冰天雪地,便白天走都艰难,何况夜里。
  我们每次来,都有宝珠照路,你是怎么去法?再说姓尤的老狗,凭你们一个也打他不过。
  你不是昏想汤圆吃么?我知你们最怕咒神,好在你咒已赌过,我说的又是实话。明早你狗主们寻了去,只要和我所说一样,不愁你不给我一个爽利。你此时不过狗咬猪尿泡,落个空欢喜罢了。”
  牛子闻言,才知天黑路远,雪上风劲,火炬难点,而灵姑决不会借宝珠,放己独往贼巢。正在又急又气,忽见那贼斜着一只斗鸡眼,满脸奚落之容,正在瞧着自己。不禁旧仇新忿,齐上心头,立时怒火中烧,怒道:“狗强盗,你敢挖苦老子,先挖掉你这两只狗眼,等事回来,看是真假,再和你这猪狗算账。”说罢,对准贼的双目,猛地抓去。
  那贼因是急于求死,以为土人贪利,打算先用话激牛子,乘他发急的当儿,再告以夜间不能前往,白日又难背主行事,最好先把自己杀死灭口,乘主人不知途径,不能找到,每天白日前往陆续偷窃,这样彼此都有好处。不料牛子蕴怒怀恨已久,毫不寻思,径直发作。那贼原知洞外死贼身有宝珠,见牛子抓来,知要吃苦,受伤捆绑在地,又无法躲闪,慌不迭急喊:“那宝珠现成,夜里也能前去。”底下还没说完,牛子二指已然探插贼眼中去。那贼重创失血之余,怎能禁受,一声惨叫,就此送终。
  牛子忿气少泄,想去洗手,一眼瞥见盆侧堆着的箱筐,猛想起那贼死时之言。暗忖:
  “主人们都有宝珠,除老主人的一粒最大最亮,能辟寒外,余下几粒,夜里也都放光,能够照路。真个现成东西,怎不偷来一用?”想到这里,忙到小屋里一找钥匙,没有找到。知灵姑等事完回来,便偷不成,急不暇择,径将箱锁拧断,开箱一看,果在箱内放着。匆匆取了两颗,抱起皮衣、面兜和兵刃、雪滑子,不管那贼死活,便往外跑。先寻僻处装束停当,一试珠光,果然明亮照路,心中大喜,径向贼巢飞驶而去。
  赶到昔日吕氏父女追寻贼橇遗迹所到的横岭脚上,那山腹洞口已被文叔逃回时利用崩雪掩饰;口内还有一道木门,也被堵塞。牛子见那情形仍和前见一样,试照那贼所说,将崩雪拨开,果然现出门来。知道不假,连脚踹带刀劈,将门打开,踢向一旁,径向洞中钻进。山腹中空,内甚宽大,也无什么曲折转弯,毫不费事便穿过去。牛子滑雪爬山,原极擅长,情急报仇之际,哪顾什么艰险。一出洞,便飞也似往贼穴滑去。好在沿途橇迹明显,不消多时,便已到达,天才近明,
  再说文叔自从昨日傍黑逃走,心想:“玉灵崖洞中二贼必被吕氏父女擒住拷问;还有鹦鹉灵奴是个克星,哪里都可飞到,易于追索,至迟明日,必被寻到贼村。休说数十年艰危辛苦所得之物无存,如被迫原祸始,便性命也恐难以保全。这般大雪茫茫,冰厚如山,虽有几处洞穴,俱都险阻非常,相隔又远,想凭一人之力把东西移运过去,决难办到。再者雪地上的履迹也无法消灭。”想来想去,只有楼后崖缝尚属隐秘,决计就此藏身。
  那崖缝原是文叔去年往采崖上藤蔓时无意中发现的。当时藤蔓俱被雪埋,所幸崖势陡峭,雪积不厚,尚易掘取。文叔端详形势,只有右楼角对面一处可以落脚,便把长梯运上楼顶,搭将过去。正从雪里掘取山藤之际,忽然掘到一株老藤,心想用以作床,省得再用木料。打算得很好,但藤盘粗大,上附坚冰,砍掘了好一会,还未够上所须尺寸。
  匪徒多是好吃懒做,更因奇寒,都嫌文叔有床,还嫌不好,无事生非,不但无人帮忙,反说闲话,一任文叔爬高纵低,冒寒劳作,连个出视的人都没有。文叔与猛兽久处,习性倔强,见众人讥笑,益发非制成功,不肯罢休。冒着寒风,营营半日,手冻足僵,累得直喘,所获尚不敷用。不禁发了野性,奋力一扳,竟将藤盘拔起。原来下面积雪并不甚多,砍了半天冰,俱是毫无用处,白费许多力气。文叔方在怨恨,猛瞧见近头残冰落处,左侧似有一条裂缝,心中一动。就拾了块冰往里掷去,冰块轰隆,滚出老远,忙即停手。回到楼内,偷偷取了火炬,探了一探,才知里面是一夹缝,到头还有极大一处洞穴。当时便留了一份心,回来也未对人说起。因距匪巢太近,无甚大用,只想异日乘便,盗些贵重东西藏放其内,不料此时竟会用上。
  按说文叔逃回甚早,洞外悬崖峭壁之上有冰雪掩饰,外人绝想不到。偏是文叔心贪而狡,知道明日吕氏父女一来,匪穴各物必都取走,恨不得将满楼东西全都运藏崖缝之内,取了这样,又运那样。加以行事谨慎,逃时封闭山腹通路,又费了些时候。运到后来,算计时间,知道一人之力有限,决难运完,危机已近,想起惊心。暗忖:“老吕虽然不错,余人可恶。玉灵崖积蓄全数盗来,明日必被寻回。如今已成仇敌,何必便宜了他们?何不乘他们未来以前,放把火全数烧个精光,谁也得不到。”当下文叔寻了火种,走到楼下,正要放火烧楼,又想起楼上食粮尚多,自己应该多留一些。等把食粮运毕,又想起别的东西。
  两三次一耽搁,牛子恰好寻到,看见文叔正走向楼下。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禁脱口“呀”了一声。文叔惊弓之鸟,本就提心吊胆,闻声回顾,见是牛子,先以为吕、王诸人同来,大吃一惊,不敢和牛子力敌,仍想以诈脱身,假意含笑问道:“牛子,你来得正好。黑夜里怎会寻到此地?我被他们困在这里,度日如年,好容易……”底下话没有说出口,牛子一心认定文叔是个祸首,怎肯再信他花言巧语,大喝一声:“该万死的老猪狗!”早不由分说,纵将过去,迎面就是一刀。文叔仓促之间,未携兵器,又不知吕、王诸人同来也未,慌不迭纵身闪开,大喝:“牛子莫忙,要和我打,也等把话说完,见了你家主人,再打不迟。”牛子骂道:“该死的老猪狗,我老主人如不是你勾引外贼,还不至致命呢。今天我定将你心挖出,回去与老主人上供,谁信你狗嘴放屁。”
  边说边抡刀杀上前去。
  文叔听牛子语气,竟是孤身寻来的。百忙中四外一看,黑沉沉并无人影,心中一定。
  暗忖:“老吕新死,余人必在安排后事。山民义气,特地寻来复仇。已然被他寻到,不先下手将他除去,后患无穷。”一边躲闪,一边早把弩箭取出,抽空射了一箭,却未射中。牛子报仇情急,近来又学会了些刀法,一把刀使得泼风也似。文叔手无兵器,只有躲闪,连第二枝箭都发不出去。似这样在楼底下对打了一阵。
  文叔自从在死贼怀中取得宝珠,便悬在胸前照亮。这时看见牛子手上也握有一颗宝珠,忽生一计。乘着牛子刀到,往旁一纵,就此将胸前宝珠摘下,揣入怀内,轻悄悄闪向楼柱后面。天还未亮,楼底更是昏黑,二人俱凭珠光照看。牛子正追杀间,眼前突地一暗,再打文叔,已无踪影。所持宝珠只照丈许方圆地面,楼柱林立,地势又生,怎能查见文叔所在。正急得乱跳乱骂,文叔已悄悄跑出楼底,取了一根长索,做好活套。重掩到牛子身后,冷不防甩将过去,一下套中,奋力一拉,牛子跌倒在地。文叔赶扑上前,将刀夺去,捆了个结实。
  牛子本难活命,幸是文叔狡诈多谋,意欲留个后手。将牛子夹到壁缝洞穴以内,探明邑王诸人果未偕来。匆匆舍了牛子,跑过楼去,取些雪块放在大雪橇上,往另两条路上各驶出老远,故意做出两路橇迹,以为疑兵之计。然后回到洞里,取些酒肉与牛子吃,并威迫利诱,教了牛子一套话,令他折箭为誓,再行放走回去,依言行事。谁知牛子忠义成性,复仇志决。先用假话回话,答应得满好,把酒肉骗了下肚。渐渐挨到天光大亮,又要文叔将他放开,才肯折箭赌咒。文叔虽急于想得灵姑等人宽恕,毕竟要比牛子心思细密,表面答应放他,却暗自留神。牛子偏是心急,不等绳索解完,便扑上前去。二次又被文叔绊倒,绑起毒打,拷问吕、王诸人对他到底是何心意,有无转圈之望。牛子知已被看破,决无幸理,一味恶骂,被文叔打得遍体伤痕,始终不发一言。
  文叔无计可施,正想杀以泄忿,牛子忽然答应降服,任随意旨行事。文叔恐其反悔,先教牛子少时同见主人,可说匪穴还有两名余党,一到便被擒住毒打,眼看送命,多亏文叔解救,刺杀两贼。教完,等牛子把话学会,没甚破绽,又教他赌了重咒,才行解绑。
  哪知牛子恨他切骨,不惜应誓,以死相拼,仍然是诈。文叔自信气力较强,山人最信巫神,在重伤疲乏之余,以为不会再出差错。绑索缠得又紧,解起来费事。刚把牛子上身的绑解掉,牛子早等不及,手握断箭,照准文叔咽喉刺去。文叔知道上当,已经无及,百忙中使手一挡。无巧不巧,竟被刺中左目,将眼睛划裂,连眼珠带了出来。文叔痛极恨极,待要纵开取刀时,牛子下身绑还未脱,情急拼命,生死关头,怎肯放他纵起,早把断箭弃掉,伸双手顺势扑到文叔身上,两人扭结起来。文叔虽较力大,无奈一眼新瞎,奇痛攻心,骤出不意,落在下风,手忙脚乱。牛子又是不顾命地横干,无形中占了胜着。
  二人在地上扭来滚去,恶斗了好些时。文叔出血过多,渐渐力竭,加以满脸鲜血,连另一只好眼也被蒙住。牛子像疯子一样,连抓带咬,势绝猛急。文叔不能缓手揩拭眼睛,微一疏神,被牛子双手扼住咽喉,死命一扣,当时闭气身死。牛子疲劳重伤之余,经此一来,把余力用尽,一阵头晕心跳,臂酸手麻,也跟着累晕过去。
  灵奴的耳目最灵,先在空中盘飞,遥望三面橇迹除此路外,另两路止处都是旷野,俱觉不似。后来看见危崖有缝,飞近一听,闻得吼叫之声。冒险飞人一探,二人恶斗正急。忙把灵姑等人引来,文叔已为牛子扼颈而死。
  牛子这一日夜间,刺激受得太重,缓醒之后,神志尚且昏迷,只惦着与文叔拼命,还不知仇人已被自己扼死。起初误认灵姑是文叔,跃起便抓。及被玉渊一脚踹倒,忽见文叔在身底下压着,迷惘忙乱中,死命抓紧文叔死尸,不肯放松,什么都未想到。后来灵姑连唤数声,又过去拉他,渐渐明白过来。抬头一看,灵姑和张、王三人俱都在侧,同时仇人已死,不由惊喜交集,舍了死尸,便要跳起。无奈精力交敝,足软筋麻,如何立脚得住,身子一歪,几乎跌趴在地。灵姑忙伸手将他扶住,取把竹椅坐下,先不令他说话,命王渊倒些热水与他喝了,着实安慰夸奖一番。等他神志稍定,方问前事。牛子本极敬畏灵姑,得了几句奖勉之词,主仇已复,好不志得意满,心花大放,喘吁吁说了经过,依了牛子,还想把文叔人心取回去祭灵。灵姑因父亲他年仍要回生,并非真死,不愿行那残酷之事,执意不允。好在现成崖缝,正好埋骨,便任其弃置洞内,不再移向外面埋葬。
  事后查点失物,有的还多了好些出来。只是贼村鹿栅早被雪埋,寻不到一只活的牲禽。当下先将洞中各物运回楼内。贼村雪橇大小共有八架:内中两大四小,俱被贼党来往玉灵崖,遗留未回,现存只有一大一小,大橇还有损坏之处,长路运物尚须修理。众人所乘之橇也是一架小的。计算贼村诸物,若全运回玉灵崖,如照两人一架大橇驶行,少说也须二三十次,始能运完。
  正商议间,灵奴飞报说已发现牲畜藏处。众人随往一看,原有鹿栅矮屋本是依崖而建,后壁有一矮门,门内有一个大崖洞,所在牲畜俱藏洞内。众人先见栅场冰雪堆积,只有一排矮屋露出雪坑底下,外视空空,没想到木板壁上还有门户通着壁后崖洞,故未找到。灵姑见壁洞内家畜仅有限几只,余者想已被贼宰吃,只有鹿最多,不下二百多只。
  自己要走,洞中人少,野鹿难得调养,本不想要。牛子力说:“这些野鹿都经群贼教练驯服,心灵力健,跑得又快,有时比牛马还得力。雪一化,自己啃青,不用人喂,省事已极。贼党也是学的山人养鹿之法,全都晓得。乘这天冷好带,只在洞内放一把火,全数轰出,我一人便可赶了回去。”灵姑道:“东西太多,我们人少。虽说贼全伏诛,尚有大仇毛霸未死,仍须小心一二。牛子伤重疲乏,长路滑行,势难办到。今日可分作几次,先将要紧东西运送回去。等我起身往大熊岭后,可把人分成两班,仍由大叔、大婶守洞,张伯父和远弟,牛子和渊弟,各驾一橇,来此搬运,每日算它五次,再把那些粗重而又无什切用之物弃去,有三天也就运完。那时牛子人也复原,再挑上十几只好鹿回去喂养便了。”张鸿赞好,随即依言行事。
  当日运了三次。灵姑说自己明日要往大熊岭从师,反正有宝珠、飞刀照路,意欲连夜再运几次。张、上诸人见灵姑新遭大故,此去冰雪险阻,千里跋涉,应该养好精神,备走长路,不宜过事劳累,再三劝阻,灵姑只得罢了。
  众人因和灵姑分手在即,好生不舍。尤其张远、王渊两小兄弟和灵姑情分最好。一个是别久思深,好容易才得相逢,又要分手;一个是朝夕聚首,耳鬓厮磨,忽要离别,更是难过已极。无奈形格势禁,怎么样也说不出随行同往的话,心只发酸,却不好意思流下泪来。灵姑自然也是惜别情殷。饭后围坐一起,商量了一阵将来的事,并约后会之期。俱各愁容相对,蹙眉无欢。张鸿说明早走的走,有事的有事,几次嘱咐早睡,谁也不舍就卧。直到子夜过去,王妻把灵姑衣物用具和路上行粮备齐,包装停妥,又催了两次,方始分别安睡。
  这一夜,三小兄妹各有各的心事,谁也不曾睡好。王渊躺在床上,背人伤了一阵心,忽想起地洞中所得的妖尸谷辰遗留的那件古铜尊,连日悲伤跋涉,尚未与灵姑观看。听陈太真之言,许是一件宝物,自己又不知用处,正好送她做个念物。但不愿被人知道,天甫黎明,便即起身去等灵姑,意欲背人相赠。不料张远比他起得还要在先,早已偷偷起来,约了灵姑,同在外屋聚谈呢。待不一会,大家全起。灵姑洗漱完毕,准备起行,各人都有话说。王渊直插不进口去,又不能将灵姑调开,好生懊丧。只得跑进小屋,将古铜尊用布包好,打算亲送灵姑一程,就便付与。
  灵姑始终把玉渊当幼弟看待,见他送行,力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况大家都有忙事,何必多此一举?连张远都不令送。王渊只干着急,无计可施,眼看灵姑一一辞别,踏上雪滑子往前驶去。灵奴也飞起在空中,随后跟去。王渊实忍不住,飞步追上,将灵姑唤住,将铜尊递过手去。并边走边说:“这是我送给姊姊的东西,带到大熊岭,问问仙师,看有什么用处。你如成仙,好歹把我带去。我有好些话要和你说,适才人多,也没得空。好在伯父在洞里,等他回生,不愁你不回来。如若等得年久,我也自会到大熊岭寻找你去,这一辈子你休想离开我。”王渊还要往下说时,张远见王渊追送,也赶了来。灵姑自觉前途茫茫,老父生死系此一行,又惦着洞中诸人日后安危,心乱如麻。平日本把王渊当小孩看待,见他送过一物,随手接了。这时山风正大,加以王渊情急匆匆,一肚皮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出语漫无伦次,灵姑并未听真说些什么,只当寻常惜别,随口应了。嗣见张远相继追来,忙道:“我连牛子那么苦求,都不令送,你两兄弟只管远送做什么?今天那么多的事,还不赶紧回洞去。”随说,随即脚底加劲,撇下二人,箭一般往前驶去。
  王渊知道灵姑身轻行速,晃眼便被拉下。当着张远也不便多说,一赌气,随了张远,高喊:“姊姊保重!”不再追送。只见天气晴朗,朝阳始升,千里碧空,半天红霞,东方涌出一轮红日,闪射出万道光芒,照在一片茫茫的银山玉海之上,越显得雄奇瑰丽,气象万千。
  灵姑因张。王诸人都说老父尚要复生,不宜穿孝,只着了一身家常穿的黑衣。那颗天蜈珠,依了灵姑,原要留下。因众人苦劝,说此后天暖,用它不着,何况还有几颗小的足可用来照亮。灵姑一个孤身女子千里长行,知道前途天气如何?有此宝珠在身,既可御寒、辟暑、照亮,还可抵御毒物。此珠原为灵姑所得,目前又算先人遗物,更应承受,不应再赠他人。灵姑方始带走。因有宝珠,灵姑不再怯冷,为嫌多带衣物累赘,连皮衣裤也未穿。人本清秀,;驶行又速,转瞬剩了一个小黑点。再一晃眼,越过山坡,便失了踪迹。张、王二人望不见影,只得快快回转。
  牛子先也执意随往,灵姑骗他道:“你既忠心故主,现在老主人并不曾死,等我学成仙法,立可回生。不过人已失去知觉,保藏遗体最是要紧,虽说深藏地底,无人知晓,终恐仇人探出,暗中侵害。况且我的仙师也是女子,庙中不容男人停留。我每日在庙用功,你就同往,也难相见,还得另觅食宿之所。与其那样,还不如在玉灵崖忠心服役,暗中守护故主,静等他年回生相聚,岂不好些?”未了因众人各有一宝珠,牛子独无,又把贼身搜得的几颗全给了他。牛子方始感动,打消行意。
  灵姑走后,众人都照原定安排,分别前往后山贼村搬运各物。运了几天,众人见毫无阻滞,天又突然转寒,冻也未化;牛子又再三苦劝,说山中百物难得,反正无事,何苦将剩余诸物烧掉?于是连那些粗重用具和成群野鹿,都全部运了回来,最终剩下一座空楼,方始一火焚却。
  一共运了十来天,已是二月初旬,天气始转温暖。所幸雪融颇缓,玉灵崖地势既高,左有深溪,右有大壑,水有归落,足可从容应付。广原平野之间尽管洪流澎湃,崖前一带并未泛滥。加以风和日丽,瀑布满山。千百道奔泉,玉龙也似上下纵横,凌空飞舞。
  洞侧梅林当初正在含苞吐英之际,大雪骤降,一齐冻结,如今雪化以后,色相全呈,万蕊千葩,一时竞放,香闻十里,顿成奇景。张鸿率领众人重建碧城庄,共事春耕,每日农作归来,便往梅林赏花饮酒。春来杂花乱开,满山锦绣,好乌争鸣,幽鹿往来,端的美景无边,又恢复了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不久范氏兄弟带了十几名山民扛着礼物,前来拜望,闻得吕氏父女一死一仙,好生悲恸。住了几日,张鸿和范氏兄弟谈得甚是投机。范大郎知道双侠齐名,吕伟已死,本有拜师之意。又见玉灵崖洞天福地,自家受寨主罗银忌恨,日虑后患,本有迁居之想。
  因知众人避地隐居,与俗人来往尚且不愿,怎肯容留外人,难于启齿。谁知张鸿与吕伟想头不同,觉着深山隐居,人少势孤,不特难御外侮,操作艰难,也不热闹。既有这无穷无尽的宝藏地利,只要是同志,便应同享。自己只想终老山间,不比吕氏父女志切仙业,别有用心,所以觉得人来越多越好。见范大郎语多钦羡,弟兄俩俱都爽直;又知与寨主不和,早晚必起争端。竟欲劝他移家同隐,只恐他家世为商,因业在彼,安土不肯重迁,也是不便开口。
  直到要走前两天,范大郎弟兄托两小弟兄代为求说,要拜张鸿为师。张鸿说:“我和吕大哥所学内外家功夫,俱甚艰难,不是一日半日所能学到。你家在远方,不能常在此地,口授归学,一有错误,反而不美,仅挂个名,有什么用处?遇见我们仇人,反招杀身之祸。当初吕大哥收你勉强,便是为此。你天性资力都还不错,能随我长在此地,不误你家生意么?”范氏弟兄听出口风,一吐心事,居然不谋而合,双方俱甚心喜。张鸿只不令对外泄露。于是决定拜师之后,立时归告老父,移家人山。好在所来山寨,俱是范家忠心奴仆,也都爱玉灵崖物产丰美,听说主人移居,各自发誓,归即携众随主同隐。
  第三日,范氏兄弟告辞回去,暗告老父、家人,将田产换了山中必需之物。手下山奴除这次同来之外,大多给了财货遣散。连同料理常年各种生理,也费了一年多的光阴,才得准备停当。假说回籍,仍率原人往玉灵崖进发。罗银巴不得他家搬走,也消了怨恨,行时又送了许多厚礼。
  到时恰巧灵姑生擒毛霸,回山复仇,刚去不几天,并未遇上,范氏弟兄好生惋惜。
  张鸿将小洞匀出一个与范家居住。随来诸男女山奴安置在碧城庄上,建了许多庄舍。玉灵崖平添了许多人口,这类山奴都善劳作,当年便开辟了好些土地,端的食用无着,享受不穷,安乐已极。
  当年长臂族酋长鹿加,又率手下徒众前来朝贡。张鸿知道这类族人凶狠反复,便告知吕氏父女业已仙去,数后年炼成仙法,仍要回转。款待了三日,便都辞去。
  由此众人都过了安乐岁月,只张、王两小兄弟苦忆灵姑不置。尤其是王渊心心念念,片刻不忘,屡次想背了父母,偷偷寻往大熊岭去。无奈所行途向,陈太真只告知灵姑一人,别人不知。灵姑早防他要找去,从未泄露。王渊又恐去后父母忧急,每日只是闷闷不乐。这都暂时不提。
  且说灵姑别了张、王诸人起身,初上路时,因不愿人送,贾勇加劲,一口气滑行了二百来里,还不觉得怎样。及至驶完一程,见前行山势益发险恶,到处雪山矗列,冰峰绵亘,冷雾沉沉,悲风萧萧,白雪皑皑,弥望无际。除了脚底雪滑子在雪上滑过,发出一片沙沙之声外,便见不到丝毫人兽足迹。只灵奴出没暗云之中,不时发出一两声低鸣,越显得景物荒寒,枯寂已极。以一孤女子,处在这等境地,不禁勾动悲怀,流泪伤心,脚步也慢了下来。
  灵奴原是在前面飞行引路,回顾主人落后,当是力疲,便飞下来慰问,又要歇息一会再走。灵姑道:“我只是想起爹爹难受,人并不累。你说我路上要走三天才到大熊岭,似这样到处冰山雪海,今晚在哪里睡呢?”灵奴答说:“山北山南,气候不同。再走百十里,冰雪逐渐减少,过山不远,降到底处,便人了柳暗花明境界。此时尚在高山之中行走,所以雪大天冷。不过按照主人脚程,今晚决赶不过山去。现时又降雾,不似初上路时晴朗,沿途冰雪崎岖,险处甚多,夜行如用宝珠照路,容易惹事。反正明日才能过山,莫如走到前面,只要寻到可以落脚之处便歇下来,明日再走。”
  灵姑急于见师,问明就里,还不肯信。等到赶下去,果然浓雾弥漫,咫尺莫辨。虽然陈太真说过途程方向,终是未走过的生地,仍凭灵奴飞空引导,又看不见鸟影,只随鸣声前进,怎能急行?灵奴又说天已不早,雾降越重,更难找到歇宿之所。过去一段,似有恶人隐迹,那粒宝珠万万取出不得。灵姑自恃玉匣飞刀,未遇敌手,心想:“灵奴不过见山势险恶,怕有妖邪藏伏,揣想之词。”因而并未放在心上。说道:“我连日不曾好睡,跑了大半天,也有一点饥饿,不是不愿吃点东西歇息,无奈到处冰雪,风雾又大。横竖找不到歇处,还不如赶一程便近一程呢。”灵奴道:“主人只要肯歇,地方却有。日前我见郑仙师,闻说主人要从这条路走,回时昏经留神,见有两处崖洞,不但可以容身,连形势都好像一样。两崖在一条岭上,今天雾重,飞得比那天低,看不很清,大约离此不远就有一个。还有一个在岭尽头处,再走百十里,便越过山去。按说今晚住下,明早过山,岂不是好?但那洞里好像住得有人,善恶难分。最好就在前面早早歇下,明早起身,不去惹他,免得生事。”
  灵姑问灵奴怎知那洞中住得有人。灵奴答说:“日前飞过时,曾见洞内有炊烟冒出,人并未见。匆匆飞过,也未停留查看。”灵姑暗想:“拜师之后,将来还要出门历练,积修外功,见人就怕,如何能行?仙师命我由此通行,料无险难发生。那地方既离过山路近,此时天还未晏,正好赶到再歇。明日过山,第三日早到大熊岭,也表虔敬,免得多延时候。深山炊烟,许是在山洞中避寒过冬的山民和居士一流,怎便断定一有人居,便是妖邪?自己长路孤行,正苦寂寞,遇上个人谈谈,讨点汤水吃也好。假如对方真非善良,看他野处穴居,烟火不断,至多和向笃一般,无甚大不了得。好便罢,如见不好,就势为世除害,用飞刀将他杀死,去见恩师,也算立下一件外功。怎么都比到头一处崖洞先歇为上。”便对灵奴说了。
  灵奴又劝道:“这想头不是不好呀。再说仙师既令前往,必有安排,决不致中途有险。不过今早行时,主人面带凶煞之气,不似佳兆。明日行时,还想引了主人绕路避开,如何反寻上去?”灵姑说:“面带煞气,正为诛邪除害。数由前定,绕避何益?”执意不听。灵奴想引她绕行一会,仍到头一个崖洞,偏巧那个崖洞就在前途里许远近,人在下走,正是必经之路,一晃到达。灵奴一路叫着,在灵姑头上飞翔,目光为浓雾所阻,还未看出,灵姑在下面,已先发现。
  原来灵姑这时正沿着一条极长的连岭行驶,岭势险峻,高不可登,至!处冰封雪积,见不到一点山石地皮。独这一处危崖之上,离地二三十丈,山石如房檐也似,突出两亩方圆,将下面崖洞盖住。那近地面的山石,又凸起两丈高下一片,上下相应,犹如巨吻箕张,成了一个极大的崖洞。里面石壁隙问的小松薛萝之类依然青枝绿叶,小花娇艳,娟娟摇曳于寒风之中。山行得此,真是绝好藏身之处。灵姑由雾影中看出,便喊灵奴下视,所说是否这里。灵奴不便再提,只得应了。
  灵姑取出宝珠人内一照看,果然藏风避寒,可供宿歇。寻块原有山石坐定,取出山粮吃了。灵奴又劝灵姑住下。灵姑因前途不是没有宿处,内中并且住得有人,相隔也只百十里,一个多时辰便可滑到。此时雾气虽重,有飞刀和天蜈珠均可照看,也不妨事。
  吃完少息,仍然执意要走。灵奴见灵姑还要用飞刀、宝珠照路前行,便觉可虑,再三劝阻。灵姑只是不从,灵奴无法,只得劝说:“天蜈珠红光上冲霄汉,越当阴晦浓雾之际,越显光亮。如无藏珠小皮囊,便放身旁,也掩不住那珠光宝气。这类千年精怪炼成的内丹,无论哪一派中人见了都不肯放过,最易生事。比较起来,用飞刀照路,较为稳妥。
  一则此刀乃仙师镇山之宝,有无穷妙用,差一点的妖人望而远避,决不敢近前侵犯;二则遇变可以防身,外人也无法夺取。”灵姑应了,便将宝珠放人皮囊,贴身藏好。将飞刀出匣,放出一道银虹,仍由灵奴飞空引路,向前驶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碧焰吐寒辉 大雪空山惊女鬼  银虹诛丑魅 神雷动地起灵婴
 
话说灵姑、灵奴行约时许,灵奴算计将到,又飞将下来对灵姑说:“再行十余里,便到地头。为免生变,主人可将飞刀暂时收起,我飞往前面崖洞一探,看出洞主善恶和法力高下,再来回报,好打主意,以防不测。好在我独飞甚快,一会即回,无甚耽延。”
  灵姑见它一路苦口劝说,便问:“这么重的雾,你是怎么去法?”灵奴答说:“雾中也能见物,只难看远。可是对方除非是各正派中有道真仙练就的慧眼,能够透视云雾;如是道行稍差的旁门左道,更看不远了。有雾反可借以掩身窥探,定无妨害。主人如不放心,稍久不回,再沿岭脚赶去,也来得及。那崖洞对面有一孤峰,中间路径极狭,容易辨认,踪迹越隐越好。尤其飞刀不可离身,遇敌也不可放出太远。”灵姑不愿过拂它的忠心,便即允了。
  灵奴去有顿饭光景未回,灵姑本就勉强,自觉时候不少,渐渐惊疑。心想:“灵奴飞行迅速,怎去了这么久,不见回转?莫非洞中真有妖人将它陷住?”心里一急,便顺山脚冒雾追去。冰雪崎岖,雾中难行,走没多远,几乎失足跌向雪窟中去。重把飞刀放出,照路前行,走了一程,也未遇着灵奴。心在焦急,灵奴忽然飞来。飞刀虽然灵异,能凭灵姑心意指挥,不致误伤,但那刀光,银虹电耀,冷气森森,灵奴不过一只通灵鹦鹉,毕竟气候有限,怎能挨近,便在空中低声急叫:“主人快收飞刀,不要再走,我好下来。”灵姑听见声音,大为安慰,忙把飞刀止住,将灵奴唤下。还未及发问,灵奴已先急叫说:“那崖洞内果有一人,是个女的,此时正在洞里捣鬼害人。我去窥探,竟为识破,差点没被捉住。那厮不似好相与,如今相隔只里许路。主人不用飞刀,无法防身,也看不见走路,这里又别无宿处。宁肯回适才崖洞住下,明日绕走过山最好;再不乘着大雾,避开正路,翻过山去。如果遇上,一个敌不住,就不得了。”
  灵姑好容易冒雾颠顿赶到当地,回宿前洞,自然不愿;山势峭峻,满布冰雪,攀升翻越,更是艰难。此外偏又无路可走。又听妖尼正在害人,不由激动侠肠。心想:“事有定数,我既为父回生,诚心向道,管什么祸福艰难?仙师命我由此前往,断无叫我送死之理。”灵姑想到这里,胆气顿壮。便对灵奴道:“你不要害怕,仙师命我由此路走,便是为了除她,你只领我前去好了。”灵奴明知妖女难惹,后患无穷,无奈苦劝不止。
  只得再三嘱咐灵姑:“妖女来头甚大,害的也是山中专一劫食生人的野民。不妨由我先去相见,代主人求宿,她知主人是郑仙师弟子,未必敢有侵害。若肯好好借住一夜,各留情分,两不相犯,再好没有;真和主人作对,也只可用飞刀将对方制伏,不要杀害,免得结下冤仇,主人异日下山行道,多生阻碍。”
  灵姑:“想心异日积修外功,便为除去此辈。邪正自来不可并立,只愁此时无力除她,管什么结怨树敌?”便问灵奴:“你先说她要捉你,此番自行投到,岂不危险?”
  灵奴也知离了主人先去危险,但因为主心切,总想化除这场仇怨。答说:“适才往探,妖女不知来意,只当我是在雾中迷路,入洞避寒的鹦鹉。因见我长得好看,欲用妖法禁住,留着取乐。幸亏我见机,没等她发动,便即逃走。逃时惟恐引来与主人相遇,特意往去路飞鸣,由高空云层里叫着折转。她循声行法追去,没想到我会由高空退回,才得逃脱。可是妖法厉害,无异满空撤网。如非重雾,或是我飞得稍低,也遭毒手了。再去时先和她说,即便生心,也必先看明主人是何来历,才会下手,决无他虞。”
  灵姑因怜灵奴词意恳切,便允了先礼后兵,到时再作计较。但还是不放心灵奴前往。
  先已问知前途是循山而行,并无二路,相隔又近,无庸飞空引导。便令灵奴停在肩上,在银光围绕之下,一同进发,以防不测。途中灵奴说起妖女这一派旁门左道,前随旧主时遇见过两人,他们有祖师姓徐,厉害无比,妖女行径极似此派党羽。又吩咐了好些。
  灵姑都是随口应了,一句也没记在心里。
  行驶迅速,里许途程,晃眼即至。灵姑正走之间,灵奴低叫:“前面就是崖洞,妖女还在洞外,许是追我回来,必定看见我们了。主人快照我所说,上前答话借宿,务要小心。”灵姑定睛一看,离身不远有一崖洞,形势与前崖洞相仿,只是小些。洞口盘石之上,涌起一幢两丈来高的绿火。当中站定一个白衣女尼,背插拂尘,手持一个白环,赤着双足。望着自己来路,似有惊奇之容。年纪甚轻,乍看仿佛甚美,再被那四外绿光、白雪和那雄奇幽异的崖洞一陪衬,直和书上仙佛相似。渐渐行近一看,那女尼形态虽美,可是一张又瘦又白的脸,全无半点血色。绿光一映,碧森森的,简直不类生人,因灵奴未行近前,便在耳边再三低声央告,务照前议,不可轻举妄动;再看妖尼那样势派,劲敌当前,未免心中嘀咕:便把来时勇气稍挫,没敢贸然发动,脚步也缓了下来。
  女尼原是追赶鹦鹉刚回,忽然瞥见归途雾影中驶来一道银虹,认得是正教中最厉害的飞刀、飞剑。暗想:“自从隐避此山,踪迹极秘,从不见有正邪各派中人来往。对方飞行又低,循着山麓而来,分明早知自己潜藏在此,特地寻上门来。照这道银光的功夫,决非敌手。逃走虽还容易,但是自己摆脱许多羁绊,逃到此地,煞非容易。就此弃去,不特白费多年心血,大不甘愿;而且以前还只正派中人见了不容,如今连同道中人也都成了仇敌。不遇便罢,万一狭路相逢,更比遇见各正派中敌人还要厉害十倍,非到形神俱败,万劫难复的地步,不足消他们之恨。这次踪迹一败露,休想侥幸得脱。”妖尼当时惶急,知道敌已上门,入洞躲避,更不是事。不由把心一横,决计把所有道法施展出来,看能拼过与否,相机行事,真个不行,再打逃走主意。好在防身、逃命两途,都已骗到秘诀,除非被那以前本派大对头寻来,料无疏失。
  妖尼前为妖人诱骗,虽然为时不久,仗着美艳机智,几乎把所有妖术邪法全部学会。
  只是功候却差,不能透视云雾,远远只见银光飞来,并没看出光中人、鸟。及至主意打定,刚把护身绿火放出,准备人来再说,先不发难,猛觉银光只贴地飞行,还不如寻常飞剑行驶迅速,心又一动:“按说这类正派剑光捷逾电闪,应该一瞥即至。先还可说没有见敌,正在沿山寻找。这时自己的护身绿火已然放出,敌人万无不见之理,怎还如此慢法,和人走一样?”妖尼心中正在惊奇,灵姑也已驶近。这才看出白光中立定一个绝美少女,肩头上还站有一鸟,正是适才所追的白鹦鹉。以为人是鹦鹉引来,看这少女定是正派高人新收弟子,用那银光照路来寻自己。深悔适才不该见猎心喜,妄想擒乌作一空山侣伴,以致惹出事来。
  正寻思间,灵姑已然走近,开口先问道:“借问道友,能在宝洞借住一宿么?”女尼闻言,大出意外,同时又看到灵姑脚底踏着一双雪滑子,立即混了敌意,满面笑容,转问灵姑因何至此。灵姑便答道:“我是大熊岭郑颠仙门下弟子,由莽苍山回大熊岭去,天黑雾重,不愿再走,适令鹦鹉灵奴探看前途,有无崖洞可供歇宿。回报道友在此居住,特地赶来投宿,不知允否?”女尼闻言,现出先惊后喜之状,答道:“佳客下榻,荒洞生辉。贫尼避仇居此,已近十年,从未与人来往。今日忽然心动,不知主何吉凶,谁知竟是道友仙驾光临。外边风雪浓雾,令人无欢,请至里面再行领教吧。”随把绕身绿火收去,手指处,前面崖洞顿放光明,一边举手让客。
  灵姑见她谈吐举止俱颇从容闲雅,不似怀有恶意,不由也把初念打消好些,偷觑灵奴,正在点头,料无差错,便随了进去。女尼崖洞没有前见的高大,但极深幽曲折。经过主人匠心布置,到处通明,净无纤尘。洞中奇石钟乳本多,借着原有形势,隔成八九问石室。头两进还设有门户,室中陈列也备极华美。尤其是花多,洞壁甚阔,无数奇花异草罗列于石隙石笋之间:与透明钟乳互相辉映,娟娟亭亭,五色缤纷,幽香馥郁,美不胜收。灵姑由冰天雪地中颠顿到此,心神为之一畅。忽觉女尼每进一层,必定行法把石门封闭。不复再见出路,神态也好似非常谨慎。对于自己却是殷殷礼让,词色真诚。
  邪正殊途,初次相见,正在揣测对方心意善恶,女尼忽指前面石室,侧身相让。行处石室较大,当中一大钟乳,玉珞珠璎,自顶下垂,离地丈许,化成一个人字形,分向两边,渐垂及地,绝似一个水晶帐幕。幕内是一法台。幕前左右两门,一是来路,一是女尼居处之所。
  灵姑正待往室中走去,猛一眼瞧见幕内法台上有一木桩,桩上绑着一人,头顶上钉着一根铁钉,约有半尺露出顶外,装束颇似山中土人,背朝外,看不见面目。想起来时灵奴所说妖尼正在洞中害人之言,不禁勾动侠肠,面容忽变。女尼似已觉察,忙道:
  “道友不必惊疑,贫尼自从避祸居此,从未再蹈前非。此事另有一段公案,请至里面,少时自当奉告,便知就里。”灵姑虽然不信,因见主人法术惊人,身入重地,未敢造次。
  再看那样殷勤,也就不便发作,只得随了进去。这问石室,布置更是华丽舒适。女尼把灵姑让至一条矮青玉案侧锦墩上坐下。随取玉杯,就室内红泥小炉上取下一把紫砂小壶,倒了茶递过。笑道:“此茶为本山珍物,水也三年以前藏雪所化。贫尼生平只此一好。
  道友远来辛苦,请将飞刀收去,饮此一杯,略解寒意吧。”灵姑闻言,才想起自己已然升堂入室,还未将飞刀入匣,未免不成客礼。又想人心难测,还在踌躇,灵奴这时已看明女尼毫无恶意,忙叫:“好茶,主人快吃。”灵姑见灵奴说时将头连点,又叫饮茶,料无他虑。忙把飞刀入匣,起身谢了,将茶接过。女尼也另倒一杯,坐在一旁陪饮。
  灵姑刚端茶杯,便闻见一股清香。人口一尝,更是芳腾齿颊,味绝甘醇。暗想:
  “这女尼不特美秀少见,谈吐举止更是那么温文端雅,如非先前知底,谁能信她是个妖邪?这么好资质,竟会落在旁门,真个可惜。今日不知是要炼什邪术,将一活人钉在那里。自己蒙她礼待,反脸成仇,自然不好意思;但就此放过不问,又乖行道济世本怀。
  有心劝她弃邪归正,只恐陷溺已深,罪重孽大,无由自拔。再说自己师门还未走进,怎有余力度人?”女尼见灵姑在想心事,料她见了外间对头而起,仍作不知。给灵姑将茶斟满,把自坐锦墩拉近前去,重问灵姑姓名来历。灵姑只谈父死一节,说了大概。转问女尼姓名,因避何仇居此。女尼也把自己身世略为吐露。
  原来女尼早年出身名门宦裔,俗家姓焦名彩蓉。因是庶出,父亲死在云南大黎府任上,嫡室悍妒刁恶,运枢回籍时,用计将她母女二人遗弃,流落大黎。生母贫病交加,不到两年,活活急死。彼时彩蓉年才十一岁,经邻友相助,葬母之后,孤苦无依,仗着聪明,学得一手女红。近邻多怜爱她,每日东食西宿,相助人家做点活计,勉强挨过一冬。
  彩蓉年纪虽轻,却有志气,想起嫡母仇恨,生母所受冤苦,心如刀割。这日正值清明,和邻家说明,弄好了纸钱麦饭,随着祭伴去往母墓祭扫。到了墓前,想起生父在日服用奢侈,何等珍爱。如今流落至此,眼看年事渐长,前途茫茫,何日是个了局?越想越伤心,不由放声号叫,哭晕在地。那天上坟人多,彩蓉所住之家已在日前祭过,没有同来。坟地又极僻静。她一个随便搭伴的穷家女孩子,谁也没有留意到她,祭完早都回去,竟把她落下、等她哭醒转来一看,纸灰零乱,麦饭蒙尘,夕阳欲坠,残霞将收;天已黄昏时候。她心中一惊,连忙赶向高坡往下一看,四野空旷,晚景荒寥,哪还有个人迹。地既僻远,天复昏暮,自己又不认归路,如何回去?一时忧急无计,重返墓上,又抚着坟头放声悲哭起来。
  天色愈晚,又当下弦,没有月光,山野之间,到处暗沉沉的。孤鹿奔窜,怪乌飞扑,呜声啸啸,入耳凄厉。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处在这等凄凉悲苦,阴森怖人的境地,怎不魄悸魂惊,心胆皆裂。先还敢哭。人夜以后,光景越发黑暗,忽然一阵惊风将地上未化完的纸钱连灰卷起,扑面打来。四外白杨萧萧,走石飞沙,声如潮涌。紧随着狐鹿吼叫,一条条大小黑影径由身侧窜过。那翅如车轮的怪乌不绝连声地悲呜,由头上往林中飞去。彩蓉偷眼往侧一看,前面几幢大影摇摇晃晃,若远若近,似要走来,恍如鬼物将至。吓得连忙止住悲泣,紧紧抱住坟头,不住低声默祝娘快保佑,哪里还敢出口大气。
  待了一阵,无甚动静,二次偷眼一看,繁星满天,风也渐住,才看出适才所见乃是几个树桩。心情稍定,又勾起悲怀,哀哀哭诉起来。
  彩蓉哭有个把时辰,微闻身侧又似笑又似哭地叹息了一声。扭头一看,仿佛有灰白色的人影站在身旁。泪眼模糊,又当悲愤伤心之际,死生已置度外,不似起初胆怯,只当又是鸟鸣树影,没再细看,仍自悲哭不止。又哭了一会,猛听身侧有人说道:“不要伤心,随我享福去吧。”彩蓉骤出不意,倒被吓了一跳。忙拭泪看时,那人一身白衣道装,星光之下看不清面目,想是在旁窥伺已久。起初哭得紧时,还不觉得异样。这一转脸对面,不知怎的,只觉冷气侵人,周身毛根直立,由不得害怕起来。那道人看出她害怕,接口说道:“小姑娘,不要害怕。你的心事,我已尽知,只要肯随我去,包你无穷受用,还帮你报仇雪恨,多好。”彩蓉一听,道人要她随行,知道就是人,也非善良之辈。刚颤声答得“我不”两字,道人怪笑一声,袍袖展处,一阵阴风,身子似被道人抱住,腾空而起。彩蓉知道遇怪,连急带怕,又复晕死。
  彩蓉醒来一看,身子落在一所极华丽的宫殿以内,适见道人居中正坐,两旁侍立着几十个男女。除女的多半美貌年轻外,大都奇形怪状,面目狞恶,装束也不一样,僧道俗家都有,每人两鬓下都垂着一缕白穗纸条,行动往来若沉若浮,脚都离地,不类生人。
  彩蓉心方畏悸,道人已命人将她唤至座前跪下,问道:“此乃地仙宫阙,我便是此问教主。适才路过太黎,闻得女子野地夜哭,下去查看,见你长得美秀,资质也好,甚合我意,特将你带回仙府,收为弟子。你只要不犯教规,以后不但成为地仙,还有无穷受用。
  否则你既到此,想回去也办不到。稍一倔强,我就取你生魂祭炼法宝,受尽折磨,永世不得超生了。”
  彩蓉这时方看清楚道人相貌:面如陈尸。又瘦又白,不见一点血色;两目碧绿,开合之间凶芒外射,令人望而生畏。宫殿像是在山洞以内,甚是高大,陈设布置穷极富丽。
  可是满殿碧光,一派阴森气象,若在鬼域。明知已落在鬼怪手里。暗自寻思:“这洞主定是日常闻人说的妖魔鬼怪一流。事已至此,强他不得,只得暂时依从,见机行事,将来再说。”闻言后忙把心神略定,假意喜拜在地道:“弟子孤苦无依,多蒙仙师怜爱,收为弟子,哪有不愿之理?”道人闻言,鬼脸上立现喜容,便命行了拜师之礼,与诸同门一一礼见。第二日起,妖道便传授她妖法和采补之术。日子一久,彩蓉渐觉同门诸人十九不是生人,仗着美貌灵慧,大得妖道宠爱。渐渐习惯,也就不以为异。
  第三年上,妖道将她奸污之后,私对她说:“他是灵鬼修成,别创教宗,厉害非常,无人能敌。照着教规,所在门徒均须弃去肉体,以生魂修炼。有时也用本来肉体出外,都在炼成之后,似这样道行高的门下无几个。为防叛教,还须经过一番禁制。一被发觉有了二心,无论相隔多远,只一弹指之间,便可将那叛徒诛魂夺魄,永堕九幽,万劫不复。彩蓉本也难免此举,因爱她美慧心诚,又是自己宠爱的人,生魂交合,须等凝炼成形,始能得趣,毕竟还是不如生人,为此贪恋不舍。意欲等过九年,彩蓉道行有了根基,真魂肉体可以随心分合之际,再行按例施为。”
  彩蓉为妖道奸污,本痛心已极;再加三年中目睹妖道师徒凶残狠毒,无穷罪恶,断定将来必伏天诛,时时都在盘算将来脱身之计。知道一遭禁制,永随好道为恶,万无出头之日;此时想逃,更是难逾登天。只有先把妖道所有法术学会,再把厉害法宝骗上几件,如能练得本领不相上下,或者还有一线之望。主意打定,每日加紧用功,勤练妖法。
  对于妖道更做得敬爱异常,体贴顺从,无微不至。妖道果被哄信,宠爱若命。众同门虽然忌妒,一则彩蓉深沉机智,把假事做得像真事一般,丝毫不显形迹;二则妖道正在宠信头上,巴不得妖法得有传人。疏不间亲,众同门偶进谗言,妖道法严手辣,反受重责,空自愤恨,奈何她不得。
  彩蓉日夜苦练,才七八年的光景,除道行功力相差尚远外,至于各种妖术邪法,几乎学会十之八九,法宝也骗到手了好几样。起初以为只要学会妖法,能与妖道一样,便可脱身。练到未两年,才知功候积久而成,无计求速。尤其妖道本是灵鬼修成,自己却是肉体,又逊一筹。眼看九年期限将到,同时妖道近来淫孽愈重,又劫来几个美貌妇女。
  内中一个,年已三十开外,最为妖艳。虽幸他每日淫乐,不再缠扰自己,宠信也还未衰,可是妖道为人素无情义,如只有自己一个,到时还可借着欢爱头上,求说推托,经此一来,更不容许乱他教规,势非受禁不可。
  彩蓉正在焦急之际,妖道命她同了同门师兄邙山小魔尤鹿,日出行法害人。彩蓉本心不愿随众为恶,虽然妖道令到即行,言出法随,不许稍违,但到行事之时,总要百计挽回,设法保全,不使多有伤害。事前并还暗中祝告,事非得已,务望神佛鉴怜,默佑自己早脱火坑,弃邪远引。偏生这次妖道为炼一种极厉害的邪法,须要摄取一百二十八个六岁女孩生魂。彩蓉见比以前几次造孽更大,好生忧急,又不敢不去。尚幸妖道命她挑选聪明优秀女孩,不要蠢的,限期甚宽。行时又曾享明,借着此行之便,前往各地名山胜境游玩,主权在己,尤鹿须听己命行事,还可延宕些日。下山以后便对尤鹿说:
  “目前各正派专与祖师为难,此番派遣,也因我二人不常出外,面生容易遮眼之故。事关重大,越机密谨慎越妙。久闻蜀滇山水之胜,一直无暇前往。最好我们沿途只管物色,将人相定,先不下手。等到游罢回山,再就两三日工夫,沿着归途挨次摄取。一则免得摄些生魂,带在身旁,旷日持久,被对头们看破;二则还可多相些女孩,尽量挑那好的,去取由心。”尤鹿虽然刁狡凶顽,觉着这样不大稳妥,因自己是副手,彩蓉又得祖师宠爱,不敢强她,再经甘言一哄,也就允了。
  彩蓉原是急切问打不出化解主意,暂时缓兵之计。上路以后,每日愁思,只无良策救这许多幼女生命。日子一多,尤鹿见她每日只是游山玩景,不理正事,明明遇见合用女孩,偏说不好,相都不相,渐渐生疑。始而劝她事要从速,不可迟误。彩蓉答说:
  “你知什么?我早算定,自有道理。如若有误,祖师怪罪,有我一人承当,与你无干。”
  后来尤鹿疑心越重,用言语恫吓说:“祖师家法甚严,你到底作何打算,说出来我也放心,否则到时谁也承当不起。再过两日不下手,我便独自回山复命去了。”
  彩蓉力绌计穷,暗忖:“先还只当限期甚宽,谁知物色甚难。照沿途所见,总共也没遇到几个合用的,何况又耽搁了许多时日。照此情形,便从今日下手,也误限期。尤鹿已然生疑,他一回山,立时祸发。有心杀了他逃走,无奈妖道有法术禁制,我这里一有举动,妖道当时得知,无论多远,也被赶来,休想活命。”不禁又忧又怕。当时只得用话敷衍,对尤鹿说:“此行我尚奉有祖师密令,到了时候,自有奇遇。否则这般重大的事,怎能容我游山之请?实告诉你,人已被我相定不少,只没对你实说罢了。如若误事,我就免罪了么?谁有这样傻法?你如不信,不妨各做各的,你见合意,只管下手摄取好了。”
  尤鹿便真动起手来。二人所行之处,乃滇黔深山之中,相隔来处远有万里,纵有居民,也都是土著野人之类,优秀幼女更难寻到。尤鹿寻了两天,一个合用的也未遇上,执意要往各城镇中寻找。彩蓉算计归期日迫,断定非误事不可。心想:“反正是糟,且等到时再作计较,也何苦白白造孽?”彩蓉不愿目睹惨状,便和尤鹿商议,各自分途物色。约定地方,每隔三日相见一次。尤鹿见她仍是逗留山里,不肯同行,神色也颇从容,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心独自回山倭罪卸责,又恐真个另有密令,此行又命听她主持,擅自中途回山,妖道一翻脸,受不起那些毒刑苦罚。彩蓉偏又不肯实说,只有忿忿而去。
  尤鹿去后,彩蓉因妖道平日对人翻脸无情,目前又多新宠,只有和尤鹿分途行事,不择美恶,只要六岁幼女,便摄取回去,还可搪塞,否则回山必受严罚,万无幸理。但又不愿造此大孽。再者受禁期届,这次回山,必定依照教规,要受禁制,永沦妖党,异日同受天诛,万无自拔之日,一样没好结果。彩蓉越想越害怕,不禁感怀身世,勾动伤心,独个儿吊影苍茫,坐在山石之上,望天悲泣起来。正当伤心之际,忽见山坡下面有一老道姑走过。彩蓉在山中游荡已非一日,知道当地山势险幽,毒蛇猛兽到处都是,从无人迹。见那道姑一手拿着一根拐杖,杖头挂着一个药篮。看去满头银发,虽似年迈,但那脸色却是白里透红,又细又润,绝似十六八的少女,神态更是从容。晴忖:“这里哪会有生人形迹?”
  彩蓉猛触灵机,正待拭泪迎上去,那自发道姑已走到身前,含笑问道:“姑娘深山悲哭,有甚伤心之事,能对我说么?”这一临近,彩蓉越看出老道姑二目精光隐射,骨相清奇,愈知不是常人。忙即施礼延坐,先还没敢冒失,只说自己身世孤零,适才游山到此,想起亡母死得可怜,身在火坑,无计脱身,故此伤心落泪。话未说完,老道姑忙笑道:“你的心事已然自己说出,如何还要瞒?实告诉你,我来此山采药,本拟归去,因闻哭声至此。我只间你心志坚否,便可代决去留。至于妖道虽然厉害,有我在此,他也无奈你何。”随说,随用手朝侧面指了几指。
  彩蓉也没看出什么异状,暗想:“自己虽然悲泣,心事并未说出,怎会被她听去?
  看这口气行径,不是神仙,也必是正派中高明人物。回去定受妖道摧残屈辱,不如求她引度,许能脱离苦海,也未可知。只是妖道本领通玄,随行妖徒一旦发现,定要行法报警,妖道得信,可以立至,老道姑到底能敌与否,实无把握。”方自寻思,老道姑见她沉吟,意似不决,作色说道:“我因怜你从小受妖人劫持,日与众恶为邻,并未昧却善根;此番奉命摄取女婴,竟敢不计自身安危,百计推托保全,特来救你脱难,怎倒信我不过?我药已采完,不能在此耽搁。你那妖伴已起疑心,又寻不到合用女婴,不久回来,逼你从速下手。三日无成,便独自回山告发。既不能当机立断,由你回山,自受妖道毒刑,我要走了。”说罢,便要走去。彩蓉闻言,不禁慌了手脚,当时把心一横,扑地拜倒,拉住老道姑的衣袖哭道:“弟子方寸已乱,望乞仙师大发慈悲,救脱苦海,宁死也不回去了。”语声甫毕,忽听尤鹿厉声暴喝:“大胆贼婢,竟敢叛师背教。我已用千里传声之法报知祖师,我先杀了这勾引你的老乞婆,等祖师自己与你算账。”说时一股黑气冒过,现出身来。手扬处,便有凡缕淡灰色的光华朝老道姑当头飞去。
  原来尤鹿早觉彩蓉形迹可疑,暗中监防已久。这日彩蓉将他支走,疑心越重,表面应允,却在暗中赶回窥伺。彩蓉虽然精通妖法,毕竟功力、经历都差,尤鹿又是生魂炼就,易于遁迹。一时疏忽,竟未觉察。尤鹿先见彩蓉仍坐原处石上悲哭不止,看神气不似有背叛形迹,心方奇怪。等了一会,老道姑走来,双方问答之后,才听出彩蓉果是生心内叛,怪不得此番行事百计阻拦,好生忿恨。因彩蓉得了许多秘传,惟恐翻脸斗她不过,为求必胜,特地躲在一旁,暗使妖法千里传声,先报了警。尤鹿刚赶回原地,彩蓉已向老道姑拜求援引,益发怒从心起。因知妖道喜怒无常,彩蓉最得宠信,不大好惹。
  觉着老道姑虽说大话,步行来去,不见什么出奇之处。先拿着真实凭据,以免彩蓉抵赖。
  骂了两句,便现身出来,随手放出黑青丝,意欲将老道姑擒住再说。
  彩蓉见状大惊,情知事已败露,妖道纵然隔远,闻报不立即追来,也必行使极厉害的妖法来害自己。虽幸生魂真元未受禁制,不能如响斯应,但这也不过两三日的工夫,必被迫踪寻到无疑。尤其这厮受有禁法,元神可以感应,下手一慢,妖道接信,见隔远不能即时赶到,必把本身法力附在尤鹿真元之上,这里尤鹿本领也随之增高,就算自己能敌,从此也如附骨之疽,形影相随。同门法术,俱都知晓,难掩他的耳目,无论逃到哪里,仍被尾随不舍。除却静候妖道到来擒杀,万无脱逃之望。今日与尤鹿显然有他无我。彩蓉正待施为,忽听老道姑笑道:“等你下手,就太迟了。”同时一片金霞闪过,妖烟消处,再看尤鹿,已被金霞包围,在霞光之中上下冲突,只是逃不出。急得破口大骂:“不知死活的老乞婆,你将我困住,只要敢伤害,我这里神灯一灭,祖师爷立刻追来,叫你们形消魄散,万劫不得超生,连这短短两天的狗命都活不成了。”
  彩蓉也知尤鹿一死,妖道后宫本命神灯立起感立,不消多时,妖道必定附身尤鹿本命灯光余焰赶来,祸发更速。刚喊了声“仙师”,想劝阻时,老道姑已笑指尤鹿道:
  “业障少发狂言,今日依我本心,原想将你生魂消灭,好将妖道引来,为世除害。只因他那孽运未终,又值我有事,不能在此久停,便宜你们这干妖魔多活些日。我投鼠忌器,暂时不来伤你,只将你这业障带回山去,用仙法禁闭,等妖道数尽伏诛,再行处治。你以为妖道二三日内必来为你报仇,真是妄想。适才你隐身在侧向妖道报答时,我已看见,将你声音收禁在此。不特妖道茫然不知,我还用仙法颠倒五行,布下疑阵。日后妖道疑心彩蓉不归,是你叛他,必用妖法禁制你的元神,使你在我禁闭之中还要白受许多磨折,以偿平日积恶之报。你如不信,你那几句报警的话还在我的袖里,不曾消灭,且放出来,一听自知。”说罢,手往上一扬,便有一缕淡烟,连同尤鹿语声发自袖内。等快说完,老道姑左手指上弹出一团碗大火光,轰隆一声微震,语止烟消。尤鹿才知不妙,吓得拜倒光中,痛哭哀求不已。
  老道姑也不理他,笑问彩蓉:“你意如何?”彩蓉自是心悦诚服,喜出望外。当时重又拜倒,口称:“恩师,弟子得脱苦海,从此改邪归正。务望恩师垂怜,携回仙山,永随左右。”还要往下说时,老道姑道:“我只为怜你身世遭遇,不与妖魔同流合污,故加援手。否则似你这类妖人,早为我飞剑所杀了。拜师一层,还谈不到。不过我救人救彻,你只要向道心虔,终始如一,自有善果。此时先给你寻一处安身之所吧。”彩蓉还要哀求时,老道姑已把手一招,将那片金霞连同尤鹿一齐收入袖内。挽住彩蓉肩膀,驾遁光一同飞起,一会飞抵一座山崖前落下。
  老道姑将彩蓉领入崖洞以内,说道:“按你禀赋本薄,全仗你这一点善根,使我无心路遇,因而免沦妖窟,永堕孽海。此时便要列入我的门墙,却有不少碍难。但是事在自修,人定胜天,也说不定。你与妖道夙孽纠缠,原应将来同归于尽,竟能于多年陷溺之中,自知振拔,一意苦修,以图上进,当能办到,此地乃莽苍山内山绿耳崖妙香洞。
  洞中旧主人妙香仙子谭萧,也是旁门出身,人却正派。兵解以后,藏骨在此。有她禁法封闭,地又荒僻,仙凡都无足迹至此。只我一人因与她生前交好,得知底细和开闭之法。
  她因前半世造孽颇重,后虽悔悟,立誓改行为善,挽尽前葱,仍是难逃劫难。尚幸有正教中好友相助,先期一日兵解,未受天雷之灾。现时元神守着本体,正在后洞法台之下地穴中苦修。她生前仇敌大多,内中有一个最厉害的便是你那妖师。他擅追魂之法,久欲将她元神拘去祭炼魔法。虽幸早有防备,在后洞设下法台,使妖道算不出她藏身何所,是否已遭兵解,暂时无法加害,但她本人已不能主持行法之事,再三求我相助,代她按时施为。因而我每年必须按着五行生克时日来此三次,已有十六年光阴。妖道用尽方法,终奈何不得。近来我正助人创立宗教,十分忙碌。妖道年来功候大进,又探明她确以兵解,益发不肯甘休。这次命你摄取那么多女孩,一半为了将来抵敌峨眉、青城两派道友,一半也为的是她。我既不能常在此间主持,此事又不便派遣门人,急切之间又无适当之人可托。日前正在筹划,今日恰好遇你。谭道友是你妖师劲敌,再有十一年,便可炼成地仙出世。防守法台,看是难事,实则一切早有我和她预先安排。真有仇敌寻上门来,只要不离开原地,任多厉害,也是无妨。台上并还设有信符,一焚我即立至。她一生爱美,尤喜盼花,全洞布置陈列,精妙异常。食用之物,所存尤多,均未腐朽,不必出洞谋求,足够你用。你如愿在此地参修,我先收你作为记名弟子。你陷妖窟日久,所习俱是妖术,玄门真传又非可以速成。为今之计,只能传你初步功夫,循序渐进,看你修为进境如何,再作计较。遇敌之际,仍用原习法术防身,等守到年限,自有成效。你意如何?”
  彩蓉知道自己命浅福薄,仙师必是借她亡友之托,就此试自己心坚与否。闻言更不再求,立即跪谢遵命,并叩问仙师法讳。老道姑说完来历。又说:“妖道见你和尤鹿到时不归,类似这种叛师举动,在他教下从来没有,必然痛恨已极。使他误疑尤鹿,只瞒一时,早晚被他用妖法试出真假,必遣妖徒四出搜索。近五年中你如不出洞,任他踏遍此山,也寻不到,何况不知在此。数年之后,妖道见无处可寻,他又忙于祭炼魔法,门徒多有使命,你虽可恨,不比谭萧是他生平大仇,至多命妖徒们逐处留心,不会专为寻你而出。那时你只要在我说定日辰不要离开本洞,以防不测外,尽可任意出洞闲游。如遇妖徒,当时能敌更好,否则立时赶回,将他诱进洞内,照法施为,必定擒住。你知妖徒均受禁制,也不必杀他取祸,只把他困禁台上,等我来时再行处治好了。”随即引至后洞,如法传授,彩蓉一一领命。老道姑又传了她些初步功夫,然后带了妖魂飞去。
  由此彩蓉在洞中一住八年。起初两年偶有感动,觉着心跳神乱,知是妖道师徒用那呼名追魄之法,已然寻到附近。如非仙法神妙,封禁洞门,必为所害无疑。久了恐被觉察,万一加紧追寻,逼近洞前,惹出事来,忙照师父所说,走至法台中立定,在仙法维护之下,立即安适如初。先还手握信符,准备万一。几次无事,连信符也不拿了。
  洞中百物皆备,尤其藏有好些名茶。彩蓉之父生前嗜茶如命,彩蓉小时习与性成,深识茶味。后遭丧乱,多年不曾进口。如今见了这些佳茗,后洞又有灵泉,顿触夙嗜。
  加以归正未久,才得入门,烟火尚还未断,不能整日打坐,枯守洞中。一半出于向道心诚,一半也是为了避祸远仇,每值课暇无事,便拿府花品茗来作消遣,这一来,益发爱茶成癖。中间老道姑总共来了六次,每来俱无甚耽搁,除略问彩蓉近状外,只往法台上人定半日,便即走去,更不传授道法。彩蓉看出师父必有用意。自己得脱苦海,已出望外,既蒙收留,得在这等洞天福地,避祸潜修,异日不会没有好结果,求过两次,见老道姑笑而不答,也就不敢再请。
  这日算计茶将用完,所剩无多,心想:“日前师父曾说:‘崖后绝壁之上新近产有一种香茶,形如人手,其厚如钱,有兰花香,名为麻爪,乃蓬莱仙种,茶中圣品,只本山和峨眉舍身崖顶绝壁之间偶然产有,皆是灵鸟衔来的茶籽落土而生,甚是难得。你既这么爱茶,不妨前往试采,近日正是时候。’自己从第三年起,师父便说可以出外行动,只因胆小心虚,除偶在洞口闲眺外,从未离洞他出。现值存茶将罄,又当盛夏清和,景物嘉淑之际,何不前去采些来用,就便眺玩一回山景?”念头一动,随将内洞门如法封锁,走往后崖顶一看,果然新生几株茶树高才四尺,翠叶朱茎,形如人手,与生平各种名茶绝不相似。如非师父预先说明,绝认不出那是茶树。采了些回洞,汲取新泉如法一试,端的色香味三者俱绝,凡茶无与比伦,好生忻喜。连去数日,越来越爱,索性把茶叶全采回洞,制好存放。
  到了这年冬天雪后,偶往崖顶取雪烹茶,就便想将茶树移植洞中,以防冻死。到了一看,这年雪下不大,也厚尺许,到处山石林木,都是雪盖冰封。独那几株茶树,不但临寒独秀,片雪不沾,反倒繁郁葱茏,又添了满树新叶。朱碧相问,掩映于冰雪之间,清丽幽洁,好看已极。彩蓉心中大喜,知洞中培养,全仗人力,不如天然。那茶又是新采味胜,并无老嫩之分。便息了移植之念,每日只取少许,现用现采。似这样常在附近走动,连个生人都未见过,渐渐胆子放大,不再终日忧疑。以前每一离洞,必将洞门层层封锁;人如在洞,更不必说。外人走过,一点也看不出。年时既久,也便疏懈。
  当灵奴往返大熊岭时,恰值彩蓉早上出洞闲眺雪景,无意之间发现一只由高坡冰雪中滑跌的肥鹿。彩蓉前在妖道宫中日享肥鲜,海错山珍不绝于口;自居本山,多年来未动荤腥。先闻鹿鸣哀哀,颇生恻隐,有心将它救活。及至寻到一看,那鹿已然脑裂脊断,脏腑俱伤,无法再使存活。又见鹿甚肥嫩,不由食指大动。心想:“反正不是有心杀害,救又不能,乐得享受,还使少受痛楚。”当时将那鹿刺死,挑腿脊肥嫩之处割下。余骨行法火化,移向别处崖窟之中。又寻了些松柴,准备烤吃。回到洞内,又想起洞府清洁,不宜腥臭烟污,便移在外崖凹中烤吃。灵奴见下面崖凹中炊烟透出,便由于此。
  彩蓉连吃几次,觉得甚是鲜美。灵姑来的一天早上,彩蓉倏觉心动,不甚宁贴。暗忖:“近年心已宁贴,不似初来惊弓之鸟,每多疑畏,怎会有此?”细一寻思,连日并无异兆,也就拉倒。中午因见鹿肉已完,心还想吃,知道雪厚,野兽多出猎食,冰雪崎岖,一个失足,便要跌毙。遇上能救,是件功德;不能救,便割些肉拿回,也可一解馋欲。午间天色本极晴朗,彩蓉在高处纵望了一阵,全不见鸟兽影迹。觉无甚意思,便去后崖采了些茶,准备回洞烹饮。茶采到手以后,四望晴雪阳春,千里一白;远近大小峰峦都似玉砌银铺,亮晶晶呈现在阳光之下,冰花照眼,闪闪生辉。微闻泉声细碎,发自涧底,积雪已有融意。心想:“入山以来,今年雪势最大。不日天暖融化,冰雪全变洪流,澎湃奔腾,山摇岳撼,正不知声势如何壮观。”
  彩蓉方在徘徊遐想,不舍归去,忽然一阵阴风由身后吹来,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如换旁人,早已中了道儿。彩蓉早上神志不宁,时生戒心,加以法术高强,饶有机智,微有动静,便已警觉,一见风势蹊跷,类似以前本门中人到来,心虽惊惧,并不回顾,慌不迭一面放起护身神光,一面早飞身遁向前去。刚一立定,果有几缕黑烟箭一般射来,幸是应变神速,身为神光护定,未被射中。彩蓉正待行法,黑烟已经掣转,面前淡烟散处,现出一个土著装束的妖人,手持木剑,背插纸幡,相貌十分凶恶,戟指大骂:
  “贱婢果然潜藏未死。急速受绑,随我回山,任凭祖师爷发落,否则叫你难逃公道。”
  彩蓉认出来人正是妖道门下两个徒弟之一黑丧门秦左,原是厉魄炼成,妖道爱他猛恶,收归门下,虽然炼就真形,但悟性极差,在同门中本领不算高强,生性却是凶残暴虐,不在妖道几个得意爱徒之下。人不足畏,那面纸幡,乃妖道自炼法宝,非有要事奉派,不能借用。知是彼此存亡关头,客气不得,即便自己骗有妖道两件至宝,能敌此幡,若被他逃走,也是祸事。彩蓉忙将心神略定,笑对秦左道:“师兄先莫生气,听我说完,再走不迟。我现被对头困住,强收为徒,近年才许出洞闲游。因年时太久,恐祖师爷怪我背叛,不敢回去。你来最好,那对头现在下面崖洞中打坐,正好下手。你我将他杀死,一同逃回山去,见了祖师,也有话说,你看好么?”
  秦左不知彩蓉已得妖师秘传,口中说话迁延,暗地行法,准备骤出不意,生擒归洞,将他永禁法台之上,以免泄露机密。方在将信将疑,待要喝问,彩蓉已在暗中准备停妥,突地面容一变,改口喝道:“秦师兄,你看那旁对头来了,还不快走!”秦左方一怔神,侧顾之间,彩蓉手扬处,便有一蓬彩丝向秦左当头撒下。秦左看出是本门最厉害的六贼收魂网,忙化淡烟飞起,已被彩烟裹住,缠绕了个结实。知道上当,急怒乱骂。彩蓉因他被擒受禁,所在妖法全失效用,也不理他,只将他捉回洞去,放在法台之上。秦左仍是污言秽语,毒骂不休。彩蓉笑道:“秦左,你不过想激我生气杀你,等妖窟中本命灯一灭,妖道立即赶来。你只是暂时受点痛苦,妖道一来,仍可将你游魂余气带回祭炼,成形复原。这层我早料到。我把你困在此问,静候仙师到来发落,决不伤害。想我中你诡计,直是梦想。再如出言无状,我只略施妙法,将这法台上禁制稍一发动,那时让你死活不得地受尽折磨,休怪我不留一点情分。”
  秦左自恃身是厉魄修成,以彩蓉的道法,至多能用本门夺魂之法将自己杀死,或是永困住不放,决无力使己受什么苦刑,闻言哪里肯信,骂得更凶。彩蓉怒喝:“大胆妖孽!我好心好意,念着昔日相识,不忍使你受那消魂炼魄的磨折,叫你放安静点,你偏生不知进退。且让你尝尝仙法妙用,就知道厉害了。”说罢,便照老道姑所传炼魔之法,将法台灵旗展了两展,立时满台俱是金光热焰。秦左立觉身子如散了一般,痛楚已极。
  先还忿怒苦熬,后来实受不住光焰销销,只得住口。彩蓉尚是初试,见仙法如此妙用,立即乘机拷问妖道虚实和妖道此来用意。秦左被迫无奈,只得咬牙切齿,说了经过。
  原来妖道自从近数十年开山以后,妖徒奉命四出为害人间,因而常与诸正派门下相遇。邪不能胜正,有的还能遁逃回去,有的不是一出不归,无迹可寻,便是死于飞剑之下,形神两灭。这些正派门中的后辈大都夙根深厚,得有真传秘授,应变神速。尤其是行踪飘忽,每当妖宫神灯一灭,妖道连忙追去时,敌人想是难以抵御,早跑得没有影子,一个也无从捉摸。因此怨毒日深,意欲祭炼子母元阴妖女灵旗,报复前仇。此旗乃魔教中最厉害的法宝,上次彩蓉、尤鹿奉命摄取六岁少女生魂,便为祭炼此宝。妖道起初因所害少女众多,大子天戮,先还不敢轻举,近年仇恨越深,非炼此旗不能泄恨,方始甘冒天戮,决心祭炼。炼成以后,旗共十面,一母九子。母旗设在妖宫法台之上。门人出外,各请一面子旗,如遇劲敌,稍一展动,便生妙用。同时妖道立即得信赶到,万无一失。
  前者彩蓉弃邪归正,误了天地交泰的时期,不能再炼,事隔九年,才得再举。妖道鉴于前番失事,这次格外谨慎,加派了四名妖徒,分途下山物色。所须少女数目也多两倍,准备宁多毋缺,并可择优取用,以防到时又有贻误,造孽更多,自不必说。因内中要九名生性凶悍的女魂,江南各省女性温柔,难期适用。算计山中少女野蛮强健者多,秦左恰是土人,便命他专向滇黔山中觅取。秦左也是该遭报应,他本是莽苍山附近土人,却恨本族人已极,欲借摄魂之便,回转故乡为害,扰闹一番,显他威风。所以一下山不往别处,径向莽苍山飞来。这时一个生魂尚未摄到手,正驾妖风急行,眼看故乡将到,觉着到后可以为所欲为,硬逼同族将所有六岁女婴一齐献出,多选几个回去,不禁十分高兴。猛一眼瞥见前面山崖上有女于闲游,忽起色心。晃眼飞过,认出是本门遍索未获的逃徒,一时贪功心盛,打算活捉回去,也没想到能敌与否。及见彩蓉放出护身神光,自己的妖法无功,才想起彩蓉曾得真传,法术高强。方想传音报警,彩蓉骤出不意,将他擒回洞去。
  彩蓉盘洁妖人之际,妖人一倔强,彩蓉便行法禁制逼问。因回洞时匆忙,洞门也忘了封闭。快问完时,天已入夜,恰值灵奴飞人窥探。彩蓉错当做人洞避寒的灵鸟,心想鹦鹉能言,又长得好看,空山寂寞,正可养来作伴,忙即闭洞追出。不料灵奴机警,高飞逆行,不曾被擒,却将吕灵姑引了前来。灵奴因见彩蓉行使妖法,洞中缚有山民,只当妖邪一流,哪知并非如此。
  灵姑听彩蓉说完前事,因她不肯吐露妖道姓名居处,连后拜的那位白发道姑是谁也未说出,心存先人之见,终未深信。不过见彩蓉举止安详,言谈高雅;说到失身妖道一节,悲愤异常,泪珠莹莹。虽料她话有虚实,也颇可怜她的身世遭遇。无奈眼见是真,法台上现缚山民,分明为炼妖法弄来,偏要借口妖党,以图掩饰。心想:“此女人品气度无一不佳,可惜是个妖妇。看灵奴神情,对方似无他意。也许慑于恩师威名,知我是她老人家门下,有心买好,不敢妄动。估量适才初遇情景,自己未必斗她得过;况又以客礼相待,十分殷勤,反脸相敌,未免于理不合。再说她口口声声说已弃邪归正,断不定她的真假。还是放慎重些,明早过山见了恩师一说,自知真相。但可挽救,度恶从善,胜于为善,便求恩师设法助她,使脱苦难;真要大恶不赦,也就说不得,只好禀请恩师来此除她,以免为害人间了。”灵姑主意想定,便不再事盘诸。
  按说照此明早一走,便可无事。谁知彩蓉对灵姑过于亲近,吃完了茶,又取些食物出来劝用,双方越谈越觉投机。灵姑也由怜惜变为爱好,觉着这样美质,误入邪道,实在可惜,于是变了主意。暗想:“此女可信与否,全看法台所缚是否果如所云,便可断定。有心问明,又觉初交不便,稍一失措,必起疑心。所说如伪,立成仇敌,岂不求荣反辱?”灵姑因听彩蓉说每夜必守师言打坐,决计少时乘隙一探。
  灵奴慧眼虽能分辨邪正,因彩蓉所习俱是邪法,法台布置虽是正教中仙法妙用,主持人偏是左道,灵奴毕竟功候尚浅,只能略感先机,看出彩蓉无甚恶意,人的邪正仍难判定。妖人秦左耳目很灵,灵姑初来,瞥见刀光灵奇,当是彩蓉同道,也颇惊忧。嗣听二女问答,才知不是,并且来人口气还不怎么相信彩蓉真已弃妖归正,心中暗喜,便想了一条脱身之计。秦左身带妖气,又受仙法禁制,灵奴毫未看出,到时未加拦阻,以致惹出事来。
  一会,灵姑推说疲倦。彩蓉爱极灵奴,调弄说笑了一阵,也该是做功课的时候,便把灵姑安置床上,自己便在石墩上打坐人定。事前还嘱灵姑:“外屋法台不可走上去,尤其当中那面灵旗和那信符展动不得。姊姊信我更好,否则见了郑仙师,必能知我底细。
  我连日修炼,已到紧要关头,这一入定,便如睡死一样,不到时候,决不下来言动。虽然每周只有一天,为时只有刻许,但这样至少七遍,姊姊要想杀我,只是弹指之劳。我命握在姐姐手里,如稍见外,怎能这样做呢?”彩蓉因在深山古洞避居多年,枯寂已久,好容易遇见一个正教门下的姊妹,又是羡慕,又是心喜,直和来了亲人一样。又想借她引进,多一条救助援引的途径。知道灵姑对己无疑,除却沥胆披肝,推诚相与而外,只顾想免去灵姑心中疑忌,未曾想到别的。谈投了机,以为经此一说,必已深信。无意间虽把法台灵旗、信符不可妄动说漏了嘴,但又心存顾忌,惟恐灵姑日后万一泄漏,被妖道跟踪寻来,所以没有全说。
  二人本有夙缘,灵姑因为急于证实前言,本是装睡,等彩蓉一入定,立即轻轻纵起,走出室外。灵奴伏在枕旁,本要随着飞起,灵姑恐它翼声振动,将人惊觉,用手示意,叫它不要乱动。灵奴只当灵姑到室外略看即回,摇头劝阻,灵姑未理。灵奴以为二女已然水乳,灵姑素日谨慎,不会出什么乱子,也就罢了。
  灵姑独自一人走向法台旁边,原意只是偷看所缚是否妖人,即行回转,并没想到法台上去。不料妖人秦左听出对头打坐,来客已睡,正打算假装苦痛,悲号引诱。一听灵姑由身后走来,心中大喜,忙把脸上恶容敛去,哑声干号,目流血泪,周身战栗,好似受刑已久,力竭声嘶,哭号不出,痛苦万分之状。等灵姑绕到身侧,又装出拼命提神强挣,直喊:“仙姑饶命,你先放我回去,定将那三百多个婴孩献出,送你祭炼法宝好了。”灵姑见他果是本地人,不过装束有点诡异,目睹惨状,已然动心。听说要害许多婴儿,越发激起义愤。心想:“他既误认自己是本洞主人,正好借此套问真情。”便故意低喝:“你说什么?我没听真。那些婴儿现藏何处?快说出来。”
  妖人一听,便知灵姑中计,装作神志昏迷,语无伦次,说了一套鬼话。大意说他是附近山寨中酋长,全族本极相安,前月彩蓉忽然前去,强索三百婴儿祭炼法宝。全族怕她邪法,忍痛凑集。自思身是酋长,却受一个女人威迫,实在羞耻。同时本身有两个爱子也在其内,更是难舍。一时愤激,决计将婴儿藏向僻处,率领全族,二次与对头拼个死活。到时彩蓉前往,见状大怒,当时用法术伤害多人。又将他擒来,行法拷问逼献,已有三日。适才受苦不过,勉强答应,放回之后即行献上,彩蓉偏要他先说藏婴之处。
  因知彩蓉心毒,说出以后仍然不放,岂不白饶一命?为此苦挨。此时身受禁制,心如油煎。说完先哀求灵姑将法台上灵旗略换方位,少缓痛苦。
  灵姑虽然为他所动,心中愤激,终以不明法台妙用,未敢妄动。后来秦左血泪模糊,再四哀求不已。灵姑因他始终错认自己是彩蓉,所说当然不假。暗忖:“人心难测,竟至如此。自己见死不救,还出什么家,修什么道?师父原说途中有变,已为安排,未必不是指此。自问不会法术,要放此人决难办到;要将彩蓉杀死,不知怎的,只觉下不了手。再者,乘人家入定不备,加以暗算,也不光明。莫如姑照此人所说,稍变灵旗方向,使其暂免苦难。等少时彩蓉起身,索性当面质问:‘你既口口声声说已弃邪归正,并还托我向恩师求说,加以援引,为何毒害生人,强索婴儿?’看她有何话说。如系受了妖师老道姑强迫,情出不已,还有可原;否则纵不变敌为友,也即时绝交,离此他去。有师父玉匣飞刀护身,想必不致逃不出去。”因恐上台有什么危险,先将飞刀放出,护身而上。
  秦左见灵姑刀光如此神异,也是惊心。心想:“此女虽然上当,看这一道银光,伤她固难,想逃必被看被,也非容易。”继一转念:“与其在此长受仇敌凌辱折磨,还不如拼受一回大苦,能逃更好,若不能逃,由她杀死,将祖师引来,报了仇恨,也可收摄余气,炼复原形。”主意打定,仍是装作奄奄待毙,哀求从速。灵姑在银光围绕之下,自觉上台并无异状,心神稍定,径去移转灵旗。
  灵奴在室内微闻外面二人问答乞哀之声,目睹彩蓉双目垂帘稳坐,甚是安静。以为法台不是外人随便可上,只恐飞出惊动彩蓉,引起猜忌。心虽发急,并没想到主人会有如此冒失。后听山民哀求越紧,主人似动哀怜,才恐生事。但仍不敢径直飞出,只得轻轻跃下,走出查看。灵奴才出室外,瞥见银光照耀,主人身立法台之上,不由大惊。一面振翼飞扑过去,一面急叫:“主人快下来,万动不得!”灵姑已将三面主旗移动。说时迟,那时快,中央主旗才一拔起,台上立生妙用,一片金霞闪过,便听那人哈哈两声大笑,喝道:“小乖乖,谢你好意。告诉彩蓉这狗泼贱,三日之内,纳命来吧。”声随人起,化为一簇淡烟,便要飞去。
  灵姑闻得灵奴急叫,情知有异,已是不及停手。妖人一逃,益发乱了手脚。一手插旗,一手便指银光,朝那妖烟卷去。这一来,方信彩蓉所说俱是真情。惟恐放走妖人贻祸,对她不起,目光注定前面。那道信符因彩蓉谨慎胆小,惟恐临时生变,易于求援,原和灵旗插在一起,形式也和旗差不了多少。灵姑本意将旗还复原位,一心慌,又将它拿错,没有看真,顺手一插,恰巧误插在丙丁方位,火光一晃,立即焚化,一道金光似电一般直往地底穿去。秦左见银光追来,知道难逃诛魂之厄,忽想起仇敌现在室内入定,正好下手,一掉头,便向内室飞去。谁知飞刀神速。已追上前去,刚将他裹住,便听哇一声惨叫。
  内室彩蓉也在此时醒转,知道出了事,又急又惊,追将出来急喊:“姊姊,且慢杀他。”妖烟已被银光绞散。知已祸发,一不作,二不休,忙喊:“姊姊快收飞刀。”随手飞起一蓬彩烟,将那残烟剩缕全部收入袖内,见信符己焚,灵姑面涨通红,呆在法台之上做声不得。彩蓉知她悔恨,无以自容,便宽慰道:“妖徒一死,妖宫神灯一灭,妖道天明前后必定赶到。姊姊今番想必信我了,我是决非他的敌手。好在信符已焚,崔恩师也定赶来。姊姊快带灵奴先走吧。”灵姑见她毫不嗔怪,反劝自己先逃避祸,越发懊悔,慷慨答道:“实不相瞒,小妹愚昧无知,又爱惜姊姊过甚,以为所说不尽可信,意欲考证前言真假,结一异姓骨肉。不料中了妖人好计,悔之无及。事已至此,自然祸福与共,哪有走理?”
  彩蓉正待劝慰,忽听地底轰隆有声。心想:“妖道怎会由地底赶来?再说也没这么快。”方嘱咐灵姑小心戒备,晃眼之间,地底又是一声炸响,地忽中裂。一幢淡红光华笼着一个八九岁的少女,由法台中心冒将上来。灵姑疑心来了敌人,重把飞刀放出,看定彩蓉神色,准备下手。猛又听洞前一片雷震之声,洞壁倒塌处又飞进一道光华。惊惶中定睛一看,光华到处,落下一人,正是同门师姊欧阳霜。不禁喜出望外,高呼“师姊”,待要迎上。一看彩蓉,也是满面喜容,朝那女孩朝拜。跟着便听欧阳霜喝道:
  “北邙山妖鬼徐完不久将至,我奉师命来此接引。适杀妖人所佩妖幡现在何处?快取出来,我有用处。”
  彩蓉见来人竟用大乙神雷破壁飞进,闻言知事紧急,不及礼见详说,忙道:“妖幡在此。”随去室内将日来从妖人身上所得妖幡,连同自己法宝、衣物,还有灵姑的包裹,一齐取将出来。欧阳霜要过妖幡,将法台上仙法、灵旗一一收去,又取两道灵符,手持一道,另一道连妖幡同放在法台中心。命三人带了灵奴聚立一起。手指弹处,飞出一点火光,落在符上。符才焚化,便有一片金霞拥着四人,朝洞外升空飞去。才一离地,便听山崩地裂一声大震。灵姑在空中偷眼回望,来处地面上白烟蒙蒙,金光乱闪。适才崖洞已是崩塌。雪尘飞舞之中突起一幢金霞,裹着一团黑烟,向东南空际星驰电射而去。
  四人飞行迅速,不消多时,便落到一座前临大江的高山上面。三女齐向欧阳霜礼见称谢不迭。
  欧阳霜笑对少女道:“道友多年苦修,竟得大功告成,未受妖邪侵害。虽然崔师伯始终维护,也是道友精诚感召,心志专一所致,可喜可贺。今仗众师仙法妙用,妖鬼得信赶来,也只扑空。他气数将终,不久便遭恶报。道友再避上一两年,等他伏诛之后,就无害了。崔师叔因知道友功行圆满,超劫出世,适因要事不得分身,事前飞剑传信,托家师到时相助脱难。家师因道友早完功行,先期出世,尚差两年魔难,道友与家师缘分止此,寄居未始不可。但妖鬼已然发觉二位道友踪迹,誓不甘休,纵令伏诛在即,死前仍要苦苦追索,家师近又时常出游,居庵日少,万一乘隙来犯,难免不遭毒手。为此在岭后桃林深处,开出一个古洞。请二位道友居住在内,暂时不必去见。地既隐秘,洞又深居地底,可以借此应完劫数。相隔庵近,便于照护,又有家师仙法妙用,外人决找不到。静俟妖鬼就戮,凌、崔二位师叔事完有暇,自来接引。二位道友以为如何?”
  少女闻言,躬身答道:“小妹自从那年与恩人崔五姑相识,承她指引迷途,弃邪归正。又蒙她尽力相助,得以先期兵解,藏身绿耳崖荒洞地底,元神不为妖鬼邪魔所侵,十有余年。后因无暇常来,又接引彩蓉妹子来洞照护,又是十年光阴。经妹子照她传授,日夕虔修不懈,勉强将元神修炼成形。自知功候浅薄,本来不想出世。以前恩人为防万一,曾赐彩妹信符一道,遇危焚化,便生妙用,恩人那里立接警报;同时一道金光下穿地底,将小妹元神、遗骨一齐护住,任多厉害的邪法,也侵害不得,适正修炼,忽然金光下射,先当妖鬼寻来,或有外魔来此侵扰。等了一会,不听上面动静,又以为敌人无甚本领,彩妹胆小慎重,先期焚符求救。见后才知吕姊姊因杀妖徒,误焚灵符。昔年妖鬼本与我有些渊源,既恨我背师叛教,又因我先虽误人旁门,尚能洁身自爱,元阴纯粹,修炼又勤,所以处心积虑,想将我生魂摄去祭炼邪法,受他使役。后来探明我已兵解,益发不肯死心。如非恩人救助,早已受他禁制,万劫难复的了。今日吕姊姊误斩妖徒,妖宫本命神灯一灭,不但得知妖徒被杀,并还可以跟踪追来,如影随形,不出三日,定被寻到。正在愁急,盼着恩人赶来设法相救,不料郑仙师垂怜,命姊姊驾临救助,又为布置居处。有生之日,皆是戴德之年。自知无缘请求收录,仙命怎敢不遵,不过彩妹不但身世孤苦可怜,而且身陷邪途,始终未与同流,向道虔诚,更非恒比。这些年来,朝夕闭洞勤修,委实艰苦卓绝,一尘不染。无奈恩人只传她初步吐纳之功,好似机缘未到。
  可否请求二位姊姊转乞仙师大发慈悲,将她引度门下,也不在她多年来苦心孤诣。”
  彩蓉闻言,就势拜倒,请求援引。灵姑怜彩蓉的遭遇,又觉对不起她,闻言自然心愿,只因尚未见师,不敢冒昧,眼望欧阳霜,巴不得她应允才好。欧阳霜见灵姑面带企盼之容,一面拉起彩蓉,一面想了想,笑道:“彩妹为人心志,都是我辈中人。来时家师也只说与谭道友缘浅,没有提她,此事小妹不敢自主。我看家师对于灵妹极为钟爱,最好仍令彩妹先往桃林古洞暂居,异日由我姊妹相机试求,许能有望也说不定。”谭萧原与崔五姑订有前约,不患无成。因感彩蓉十年守护之德,又知她只会许多妖术邪法,全未入门,见有一线机缘,试为求说,以便先安个根,本末期其必成。一听郑颠仙最爱灵姑,又见灵姑神色甚喜,知道二女一见莫逆,料有指望,欧阳霜之言也非泛语。见彩蓉还在哀恳,便道:“欧阳姊姊说得极是,人定胜天,苦尽自然甘来。且委屈陪我暂做一个同伴吧。”说时,欧阳霜已领了三女向桃花林中走去。彩蓉无法,只得私向灵姑求说,日后务望尽力援引,并乞得暇常来桃林看望。灵姑不便公然力任其难,只是不住点头示意。欧阳霜和谭萧并肩前行,并未回望。
  灵姑见那桃林地当岭后平谷向阳之处,时际仲春,朝阳初上,万千株红白桃花一齐舒萼展蕊,花光闪闪,灿若云锦。到处细草丰茸,杂花幽艳,娟娟摇曳,相与争妍。昨晚尚在冰雪崎岖,阴迷失地,今晨便到了这等清丽暄和的境界,仙家妙用,果是不凡。
  苦竹庵相去不远,少时拜师之后,不特老父他年回生之说定能做到,前途修为,尚有无穷希望。
  灵姑正忻慰问,已到了桃林深处一座土山下面。山只四五丈高,两三丈方圆,平地孤立,相隔左近山峦约有里许。上下满是矮松藤蔓,通体青苍,远望好像一丛茂树,直看不出山形。欧阳霜说:“洞在山脚,待我行法开放。”灵姑暗想:“此间形势旷朗,易于发现,怎说隐秘?”念头才转,欧阳霜手掐灵诀往下一指,一片烟光闪过,山脚凹处忽然现出一个土穴,大才数尺,颇似狐灌窟宅。这种土穴,比起昨日绿耳崖妙香洞,相去何止天渊,怎好住人?暗察二女神色,却甚忻然。
  当下三女随了欧阳霜俯身而入,洞既黑暗,又复阴湿,霉气刺鼻。谭萧手上放出一团栲栳大的明光,在前照路。进约三丈,便到尽头,洞径愈窄,四女俯身回旋都觉艰难。
  欧阳霜才说一声:“到了。”灵姑便觉脚底一软,立身处整片地皮如飞往下沉去,晃眼数十丈,又到地底。当时眼前一亮,豁然开朗,洞府明旷,石壁如玉,自然生辉,到处都晶光照眼,丽影流辉,俯视脚下所踏坠石,广只数尺,高宽十丈左右,只有上层两丈是土,余下乃是整块山石,心中好生骇异。
  三女随同纵落石地,欧阳霜先引导同行一遍。然后说道:“此洞乃七百五十年前天狐清修所辟,居此数百年,费尽无数心力经营布置。曾躲过三次大劫,后来仙去。彼时曾发宏愿,想将他同类中稍成气候的天狐一齐度化同居,免得为恶害人,终受天戮。所以洞甚广大,华美非常。全洞共有石室二百余间,床灶炉井一切用具无不齐备。后来道成仙去,门下徒众渐渐违戒,出洞采补,为害多年,终为终南山心灯禅师所杀。因此洞深居地底,不见天光,全凭天狐用夜明珠照亮,正经修道人不肯来居,恐为妖孽盘踞,禅师用佛法将它层层封锁。洞门本在桃林过去山那边斑鸠崖古洞以内,这里乃是后洞尽头。天狐在日所居静室共只三间石室:当中大间是他会集群狐讲道之所;一间丹房设有井灶,能汲地底灵泉;一间供他居住。家师原知此洞,日前接了崔师叔飞书,恐二位来了无处安置,前洞通过又难,亲身来此查看。恰值新近为金蛛吸金船之事,借得峨眉门下朱文师姊的天遁镜在此,居然照出这土山下面古洞石室尤其隐秘,外观只是桃林之中一个土墩,谁也想不到下有古洞,四外更无可供修道居住之用,地势再好不过。便用仙法切断灌穴山石,以为升降出入之路。现在灵符三道:一升一降,一为闭洞之须。即便妖鬼知道此洞,也无法侵入,何况决无其事。听师父说,将来门下师姊妹还有借助之处呢。彩妹尚未辟谷,食粮现备有一月在此,以后自会送来。二位尽可安心修炼。我同吕师妹要见家师复命去了。”
  二女拜谢不迭。彩蓉和灵姑更是恋恋难舍,重又再三叮嘱,就自己福薄命浅,也盼常来看望。灵姑一一允诺,随则辞别。二女要试习灵符妙用,亲送上去,随到坠石上立定。谭萧手持升符,如法施为,一道光华拥着坠石,如飞而上。到了上面,欧阳霜说此时新来,最好隐秘,不令送出。二女只得谢别,如法飞下。灵姑看着坠石还原,方随欧阳霜低身走出。苦竹庵相隔甚近,走完桃林,循着山径几个转折,便已到达。
  那苦竹庵背依崇山,前临大江,四围翠竹修莫,景甚幽静。全庵共有数十间殿房。
  颠仙门下女弟子,连灵姑共是五人,只欧阳霜一人在庵,余俱有事他出。灵姑进门以后,见殿字虽然朴实无华,却到处庄严整洁。问知本是一座古庙,颠仙三十年前来此居住,连年亲手添修,始有今日。心想:“仙人洞府,多在崖壑。以师父法力,在各地名山中物色一座洞府,绝非难事。真正仙境,自己虽未见过,如论景物,此地除了门对大江,波澜壮阔外,比起玉灵崖和后山滨湖一带,还差得多。何苦费许多事,建一所人间殿字居住?”好生不解,初来未便向欧阳霜探询,一同随到后偏殿云房之内,颠仙正在房中打坐入定,二女一同跪下。
  待了不多一会,颠仙醒转。二女参拜之后,由欧阳霜先行复命。灵姑最关心的,便是老父重生之事,方要开口乞求,颠仙笑道:“灵儿孝行,已然感动神仙,此后只要努力前修,到时包在我身上,决无差错。虽然你父资质、仙缘不能比你,经此一来,已超死劫。又得芝仙灵液,便不事修为,也能坐享二三百年修龄。回生之后,如能勉力虔修,再多服我师徒异日所炼灵药,散仙尚且有望,你还愁他何来?”灵姑闻言,自然益发放心欢忻,叩谢深恩不迭。颠仙领向正殿,取出道装,命灵姑更换,重行拜师之礼。初步吐纳,灵姑本已精习,颠仙又传了练气口诀。并说前者命白猿转赐飞刀时,因她未通剑术,恐生意外,另赐玉匣以便收藏,且免危害。现时即以此刀练习本门法术,使与身合。
  玉匣本非藏刀之物,已无用处,将匣取回,另传练刀之法。灵姑福至心灵,一教全能领悟。连那灵奴,颠仙也甚喜爱,由此便在苦竹庵苦志修为,功候也日益俱进。
  一转眼已过半年。每到月终,欧阳霜必往桃林给彩蓉送粮。灵姑虽然心许为彩蓉引进,却知仙缘难得,师父规条素严,先进门师姊稍有不合,便遭斥责,从不见人妄有启请。自己特蒙殊恩,入门未久,每日非常小心,尚恐失错,怎敢轻意代人乞求。屡想和欧阳霜说,乘着送粮之便,带了同去,先探望她一次,略为慰勉,免致悬望。无奈功候正在精进之际,苦无闲暇,只好存在心里。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旭日照幽花 顿失阴霾登乐土  狂飆撼危壁 突飞宝刀斩妖狐
 
话说光阴易过,忽又春风。灵姑想起:“去年今日,自己正从绿耳崖遇救逃来,初拜仙师。不多几天,仗着恩师屡传心法,现时居然能够御气飞行。这一年中,只近日在庵前竹林上空试习飞行,以前除往江边汲水,偶然闲眺,直未远离庵门一次。由上月起,师父好似十分忙碌,时常离庵出游,来去匆匆。众师妹也奉派他出。师徒面上,时有喜容,看神气好似忙着办什么得意之事。昨日飞空遥望过去,后山桃花盛开,自从来此,也未看过她两人一次,不知彩蓉近来光景如何。”
  念头一转,猛又想起:“昨日就该送粮了,欧阳师姊上月送粮回来,曾说彩蓉随谭萧姊姊练习自发龙女崔师伯所传口诀修为,进境颇速,再有三月,便能辟谷。害她们的妖道,乃北邙山妖鬼冥圣徐完。当她二人从绿耳崖逃出没有多时,便被妖鬼觉察,借着妖徒本命神灯余焰,跟踪赶到。二人因师父仙法妙用,早有安排,已将妖徒残魂余烟一齐禁制。不但没有受害,反借所遗妖幡,将计就计,送向远处,故布疑阵,诱得妖鬼赶去。妖鬼见妖幡被金霞裹住,冒失施展邪法,妄想夺回。不料中藏太乙神雷突然发动,将妖幡和残魂余烟一齐消灭。妖鬼几受重创,仇恨愈深。苦寻二女多日,终于被他识破玄机,看出绿耳崖的破绽。妖鬼穿入地底,寻到谭萧遗骨,回去用白骨追魂之法禁制多日。幸亏谭萧姊姊得了崔师伯真传,元神凝炼成形,灵性坚定,因此妖鬼枉费不少心力,并未将魂追去。不过还是有点心旌摇摇,似欲飞扬,强制了好些天才无事。气得妖鬼只把枯骨粉碎,略出怨气,无计可施。加以正忙于和峨眉门下拼斗,才暂息了报仇之想。
  二人为此越发胆寒,潜伏地底,从不外出。如今正该送粮日期,欧阳师姊适在五日前奉命他出,行时又忘了问她。自己受人之托,尚未忠人之事,这点送粮小事,若再知而不管,于心难安。”意欲禀过师父再去。进内一看,颠仙恰在入定。又想:“师父每次入定神游,往往三五日不等,最快也得半天。好在相隔甚近,连在那里和二人相聚些时,回来也未必醒。师父近来口头常对二女嘉许,送粮原出师命。师姊不在,自己才代往,与擅自私出外不同,料无见责之理。”
  灵姑越想越觉得不错,惟恐彩蓉粮尽,无以为继,匆匆祝求几句,便即跑到后殿,仍照欧阳霜每次数量,用布袋将存粮食物各取了些。鹦鹉灵奴已被欧阳霜借了带走,便独自驾了遁光,往后山桃林飞去。只见桃花开得异常繁茂,嫩白娇红,鲜艳已极;蜜蜂成阵,好鸟争鸣,点缀得春光十分灿烂。灵姑也无心赏玩。先疑地穴也有封锁,还在发愁。及至赶到山脚下一看,依旧上窟阴湿,与前一样,并无异状。知道人口在内,自己虽不会行法升降,二女那样神通,上面一喊定能听见。随借刀光照路,弯腰走进。走到尽头,低唤了几声,略等片时,不见动静。细查地上,并无丝毫开裂之痕,如非以前来过,记准无差,几疑不是原地。上下相去甚深,恐二女不能听到,又高喊了几声,仍无动静。忽然想起:“去年下来时,立身石土厚约十丈,离地底更深达百丈左右;况又经师父仙法封锁,严丝合缝,上下完全隔断。上面呼喊,怎听得见?只有用飞刀穿透地层而下,二女认得银光,必知自己来此,放落相见。似这样呼唤,喊破喉咙,也无用处。”
  自觉有理。不料手指飞刀,往下一试,银光到处,倏地发出一片金霞,将银光挡住,休想刺入分毫。灵姑骤出不意,倒被吓了一跳。才知师父仙法妙用,休说敌人,连这样灵异的神物都攻不下去。想了想,无计可施,把来时高兴打消个干净。意欲暂且回庵,候师父入定醒转,禀明之后,传了开法再来。刚提着粮袋走出,猛瞥见洞口外有尺许长一条白影一闪而过。追出一看,乃是一只白兔,通体纯白,眼如朱砂,正由洞口绕着山脚走过,瞥见生人追来,奋力往前一窜,银箭也似,直射出二十来丈远近。两窜之后,平地一纵,便到了左侧离地数十丈的岭壁腰上,接连三四纵,到了顶上。灵姑见那兔周身直泛银光,又滑又亮,比莽苍山雪中所得两兔还要好看得多。又见纵跃神速,胜于猿鸟,不禁惊奇,想要看它到哪里去,便忙纵剑光飞身上岭,那兔本在岭头观望,回顾人又追来,奋力一跳,凌空往岭那边直落下去,便无踪影。灵姑慧眼,似觉那兔钻人士内,越发称奇,灵姑跟踪降落一看,全山多土,惟独岭后是片石地。仅兔落处的石缝中生长两株古松,东西相向,大均数抱以上,枝柯繁茂,盘屈虬结,势甚飞舞。石地浑成光洁,更无窟穴和别的草木。回顾岭壁,势欲倒塌。壁间一洞甚大,深只两丈。洞内杂草怒生,成千累万的大小蝙蝠倒悬飞鸣,势若风雨。白兔也不见踪影。
  灵姑只得遁回庵中,重往后殿一看,师父已然不在。桌上放有手谕,大意说:适有要事出游,半月后当与欧阳霜同归。师徒协力,办一要事。命灵姑照常用功。并未提及灵姑他出和给二女送粮之事。墨迹尚且未干,估量离庵不久,如非往岭后追赶白兔耽搁,回庵定能见到。归期又在半月以后,彩蓉无人送粮,怎样度日。灵姑心中懊悔,望着纸条呆了一会,做功课的时候又到。做完功课,天已夜间。庵中只有自己一人,深夜不便离开;况且不得开洞之法,去也无用。盘算了一夜,也想不出法子,只是干着刍灵姑未亮前起身,做完早课,沉心静气细想:“这事奇怪。就说师父连日事忙,送粮小事,已曾交派专人,不在心上。那么欧阳师姊为人何等聪明仔细,怎会不托自己给她代送?莫非彩蓉姊姊还有积存,欧阳师姊外出事忙,所以没有留话?不过事情难定,为朋友的心总要尽到。”决计由当日起,早晚往桃林土穴探望等候,彩蓉如有吃的,自己不过每日空跑两次。真要绝粮,二女见粮久不济,未奉师命,纵然不便直来庵中索讨,也必要上来探望,或在附近搜寻些山粮山果充饥,决无束手绝食之理。
  灵姑主意打定,立即飞往后山。到了桃林土洞,试唤了好几次,又等候有个把时辰,终无应声。庵中无人,虽然师父声威甚大,庵中灵药甚多,已被师父行法秘藏,余者更无希罕之物,不怕异派妖邪前来盗取侵扰。但是师父朋友和各派后辈甚多,尤其近一二月来时有峨眉门下师兄弟姊妹前来参见,万一远客到此,空庵一座,无人接待,不但误事,并且笑话。想赶回去,等做完午课,留下一个纸条,再来守候。
  灵姑才一出洞,又瞥见昨日所追白兔在洞侧不远草地上用脚扒土,动作甚是急遽。
  一见人来,依然连窜带跳,忘命一般朝左侧岭上如飞逃去。灵姑昨日本已觉着那白兔有许多怪处,嗣见它落地无踪,急于回庵见师,无心穷追。如今二次相遇,隔得较近,又看出那兔虽然通体如雪,银光闪闪,并没有毛,直似一只活的玉兔。那跳跃神速,更是出奇,只觉前面如飞星闪电,晃眼之间,便是老远。自己那么好的目力,竟没有看出它的脚腿起落,越知有异。于是急催遁光,飞驶追去。因不知那兔藏身之处,又猜定是个异物,一起始便不向崖顶停留,径由空中觑定兔的白影,越崖飞过。那兔好似知道不妙,势比昨日还要迅疾,灵姑仗着遁光神速,兔到人也赶到,恰好双双落地。灵姑虽仍下手稍慢,未能擒住,却看明那兔纵落之处就在松根旁边,如星飞坠一般,一沾地便没了影子。
  灵姑先当兔窟就在石隙里面,细一查看,那两枝古松虽自山石缝中钻出,但是缝既不深,也无寸土。尤其东首兔纵落的一株,树本大有几抱,看神气当初原自石中挺生,年深日久,树身日粗,竟将缝密密填没。环着树根,两三丈方圆以内,更无丝毫缝隙,仿佛松生石上一样。石质既坚,松更雄奇伟大,郁郁葱葱,挺立石上,非但寻不见一点残枝朽干,连那树身苍鳞也是又密又整,通体如一。尤其是有股清香,闻了令人心神皆爽,头脑清灵。生平游过不少名山胜境,珍奇古松不知见了多少,似这样元气浑厚,宛如新植嘉木,常春荣茂,上下只是一片清苍,蓬蓬勃勃的古松,却是初次见到。
  一松一兔,两俱可怪,灵姑仔细推想,猛触灵机。暗忖:“师父、师姊们闲谈,常说起峨眉凝碧仙府有许多灵药仙草,俱已修成人兽之形。内除芝仙已成仙体外,尚有金马、乌羊、银牛诸异。教祖齐真人恩加草木,只借它们的灵液炼丹救人,不许伤害;并还传以道术,加意护持,使参仙业。这些成形仙药,凡人如得服食,至少也能返老还童,延年益寿。甚而藉以脱胎换骨,长生不老。适见白兔身无寸毛,周身放出银光,纵起来比猿鸟还快得多,明明眼见树下,一闪不见。树石都如此完整,如非灵物异宝,哪能穿石而入,不见丝毫痕迹?这株松树,也茂盛得出奇,定是得了神物的灵气,方能到此景象。师父行时,明知我往桃林送粮,留示不提只字;庵无二人,也未禁我出外。日前说我尚有仙缘,尚未遇合。此时我还在想得拜恩师,已是不世仙缘,还有甚别的遇合,难道我还要拜一位师父不成?照此揣测,好似故意使我因彩蓉绝粮,引到此地神气。”
  灵姑越想越有几分道理,无奈兔已人石,神物机智,人在决不再出。有心将树弄倒,用飞剑开石搜掘,又可惜那么好一株千百年古松,成长不易。便是草木,未始无知,为自己私心之利,将它毁掉,于心不忍。再者那兔既穿石入地,如鱼在水,何处不可游行,何从寻觅?于是故意扬声欲走,藏过一旁,屏息静候了一阵,仍毫无影响。时已当午,恐误午课,只得回转。又去土穴中看了看,因恐自己走开时恰巧二女上来,便把粮袋留在穴内。灵姑回庵见无人至,做完午课,重到土穴,粮袋不见。地上却留有二女字条,只谢她送粮盛意,既未约时相晤,也没说因何上来。心想:“每次送粮,俱是欧阳霜师姊,我尚初次代送,二女怎会知道?如能前知,为何唤她们不应?连来几次,直等留粮,方始出来取走,真似有心相避一样。谭萧匆匆一晤,不过投缘而已。彩蓉一夜班荆,情如夙契,已成患难之交;别时又曾再四恳托叮咛,并说不问恩师允否,均盼常往看望。
  自己尚未回复,既知我来,万无不欲相见之理,怎也如此?难道她每日用功太勤,只适才上来这点余暇,我不及待,彼此相左?就这也该留字约时相晤才是,怎么只写谢意,更无他言?”
  灵姑方在不解,一眼回顾洞外,又见白兔出现。赶紧追出时,这次双方相隔比头次更远,白兔并已发觉穴中有敌。灵姑这里追出,兔已纵向崖顶。跟纵追过崖去,人未到地,兔子已纵落,没了影子。“二女将粮取走,灵姑别无挂念,一心一意想将那只白兔擒到手中。由此起,每日两次,功课一完,便往桃林守候搜索。有时一去便即相遇;有时潜伏土穴口内候有一会,才见那兔由崖顶纵落,不遇之时甚少。每次均见兔在草地里扒土为戏,好似掘洞,但都浅尝辄止,闹得桃林中尺许深大的土坑到处都是。几次追过,那兔成了惊弓之鸟,后更发觉灵姑藏伏之处。来时用爪奋力扒土,扒没多深,又复弃去,另换地方重扒。随时东张西望,不时回顾,稍有动静,便即如飞逃去。看去又是情急,又是惊惶,偏仍不断扒土,好似非此不可。怎么想,也想不出它每日必来扒土是何用意。
  可是灵姑飞行那么快,竟会追它不上。最快时,也只人兔同落,眼看它钻进松根坚石之下,无影无踪,奈何不得。灵姑又想生擒,不舍用飞刀伤它。
  似这样一晃十多天。灵姑先还恨得牙痒,后来去惯,越看越爱,直以逐兔为乐。顺便也去土穴呼唤二女,终无回音。中间有几次遥见兔已出现,故作不知,远远飞向古松之下,潜伏守候。叵耐那兔灵敏异常,人未离开以前,竟无一次归穴。灵姑最有毅力,执意非擒到手不可,用尽不少方法,终无效果。
  眼看师父要回山,灵姑还是想不出主意。这日去得较早,忽觉地上新扒的土坑比昨日傍晚逐兔后回庵时多了好些。忽想起夜课之时从未来过,何不把夜课提前,来此一试?
  当日老早做完三遍功课,到了黄昏,先去桃林,将兔惊走。然后相好地势,借着山石桃树,把身形隐起。果然那兔以为灵姑又和往日一样,穷追不获,飞回庵去,放心大胆跑了出来。灵姑本意断它归路,藏处离崖颇近。见那兔由顶纵落,接连几跳便入桃林,四爪齐施,遍地乱扒。扒不一会,又换地方,出没干桃林深处挨近土穴的一带,来来往往,营营不休,看神气比前些日还要急遽得多。
  灵姑看了个把时辰,老是那样,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当夜星月交辉。天色甚是明朗。
  忽然山风渐起,花影如潮,转眼之间,满天俱被云遮,光景骤暗,颇有雨意。昏月隐现中,遥窥那兔扒得更为忙乱。忍耐久候,想出声惊动,暴起捉拿,放出飞刀将兔围住。
  不料那兔好似也畏雨至,急匆匆扒了几处,不对心思,倏地箭一般由林中窜出,往崖顶一面纵去。灵姑忙指银光堵截时,谁知那兔似为别的惊觉,势比往日还要迅捷;灵姑又只想恐吓,不肯伤害,未将银光着地,竟被它乘隙由银光之下平窜出去,没有堵住小灵姑只得纵身飞起,越崖追赶,银光照处,兔已首先纵了下去。如照往日,一到松根,便即穿石而入。这次不知怎的,到了根下,好似有所顾忌,欲下未下。略一迟疑,回顾灵姑跟踪追来,便不再往石里钻入,落荒逃走,疾如流星,晃眼没入前面草地之中,不见踪迹。灵姑又没追上。灵姑因知松根是它巢穴,按着往日行径,早晚必要归穴,反正回庵无事,意欲拼着守候终夜卜再试一回。见西首相对那松也有好几抱粗,枝柯也极繁茂,相对那松只十来丈。兔被迫出甚远,如在树后藏起,等它回穴,当时能捉更好,否则先不惊动,且看清它进去动作,明日再作计较。
  灵姑身刚藏好,天空阴云已满,风势越大,一时万窍怒号,势绝惊人。那两棵古松给风吹得全身摇撼,松涛大作,似欲拔地飞去。吹有一会,风势稍减,倏然半空数十道金蛇一闪,雷声殷殷,由远而近。跟着便有又大又急的雨点降落,打向石地上,声甚清晰。左侧崖洞中的蝙蝠也被惊起,绕洞群飞,悲鸣不已,知雨快要下大,留则必受雨淋,意欲回庵。又觉凡是灵物,多畏雷劫。适才风势才起,那兔并无人惊,急遽逃回,未始不是畏雷之故。风雷如大,势必入穴归根,时机正好,怎可惜过?那崖洞离兔出没之处更近,意欲移往避雨。
  灵姑念才一动,猛听洞中地底轰隆一声大震,满洞俱是金光霞彩,一闪即灭,同时自己身后也亮了一下。跟着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光照处,石地已然震裂,仿佛陷有一洞。
  吓得那千百蝙蝠一窝蜂似冲风冒雨飞了出来。不一会,裂缝中冒出一幢火光,照得合洞通明,岩石都被映成红色。眼看那火越升越高,渐渐离开地面,往外飞出。灵姑正在骇异,那火已飞到对面松树之下。刚往下一沉,似要穿地而入,倏地眼前电光雪亮,紧接着震天价一个大霹雳,夹着栲栳大一团雷火直朝火光当头打下。那火光似早防到,忽然分布开来,化作一片火云,往上飞去。”那雷尽管一个跟着一个紧打不休,无奈火云将它托住,越展越宽,轰隆之声在自石破天惊,山摇地撼,终是震它不散。
  灵姑胆大气壮,知是雷诛妖物,并不害怕。先只向上观看,正想是什么妖物变化,只是一片火云,不见别的形影?打算放起飞刀助雷除害,忽听对面松树边轧轧乱响,石地也有碎裂之声,再让满天迅雷四山回应之声一衬,疑要地震,未免心惊,不禁探头朝外注视。这才看出火云之下,有一个二尺来高的婴儿,通体火也似红,一头白发,尖头尖面,双瞳碧绿,精光闪闪,四围俱有火光围绕。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正在树下离地尺许凌空乱转。双手指处,上面火云随着增长,下面石地也跟着越裂越大。
  这时雷声越加猛烈,火云虽然随消随长,未被震散,反倒升高,下面婴儿却是惶急万分,一面行法急转,一面睁着那双碧光四射的怪眼东张西望。灵姑常听师父说,这类炼就婴儿的人物,大都功候甚深,不算准于他有利的时日,决不脱体飞升。道法也最厉害,如若遇上,务须谨慎小心,不遇机会,或操必胜之势,万不可冒失取祸。上面那么厉害的天雷都伤他不了,可知难惹。师父不在庵中,遇险无人解救。略为迟疑之间,松下裂缝已有方丈大小,远看仿佛颇深。婴儿转着转着,猛往下一沉,直落穴底。灵姑疑他要穿地遁走。适才未将飞刀放出,若被他逃去,看那相貌狞厉,定必为祸世问。方在后悔小心过度,留下后患,婴儿忽从穴底飞起,手上却多了一个东西。定睛一看,正是连日所追的白兔,不过像是死的,不见动弹。后尾上还带着一大蓬乱须,其白如银,与树的根须相似。
  婴儿抱白兔在怀中,端详了一下,颇现失望之色。灵姑顿悟白兔果是灵药变化成形,必早算出妖物要侵害它,日往桃林掘土,意欲迁居,不料没有寻到,结果仍落妖手。但那白兔只能穿石人土,不会隐形,适才分明见它落荒逃走,何时回来,怎未看见?既因自己在自追逐守候了十多天,白受辛苦,又因此妖现已如此厉害,再服灵药,岂不益发难制?心中忿恨。灵姑胆气刚往上一壮,恰好妖物因所得未如所愿,明知劫数未消,依然自恃多年苦炼功行,不肯吃那死兔。心中盘算灵药复体之策,神志稍分,当头猛地接连几个大霹雳打将下来,那片火云竟被震散了好些。妖物当时心慌情急,将口一张,又喷出一片火云。无奈雷火中夹着金光,加了好些力量,第二层火云才飞上去,头层火云已被震散多半,仅剩薄薄一层。尚幸应变迅速,未致迅雷打下。
  按说妖物此时遁走尚来得及,偏是生性贪婪。火云是他内丹真元,为想取那松下灵药,吐出抵御雷火,不料事未如愿,反消耗了好些元气,须将灵药生吃,才能补偿;就此遁走,不特补偿无方,为保全身,还要损失加倍丹元,自觉不值。以为雷劫虽然厉害,但有时限,只要挨过,便可无碍。再加上还有别的希图。意欲一面喷出丹元抵御雷劫;一面行法使灵药复体,变成活兔,生服下去。中间真个不行,再打逃走主意,只要能脱难,便有法想,不过费事而已,终有修补之日,愁它何来。妖物虽知昔年二松,眼前只见一棵,先颇有点疑惧。嗣见入穴取兔出来,终无动静,雷火又极厉害,无心思索,也就撇开。他这里既要全神贯注天空,还要行法使兔复体重生,当然不暇再计别的。
  灵姑见他仰视手指,口喷火云,嘴皮乱动,手中白兔已放在地上,毫未觉察有人在侧,神情也极慌乱。暗想:“还不下手,等待何时?”身随念动,径将飞刀放出。为防妖物厉害,格外加强,与追白兔时大不相同,一出便是百丈银虹,电掣龙惊般朝那婴儿卷去。跟着飞身纵起,以备万一非敌,与身相合,逃回庵去。飞刀乃师父镇山降魔异宝,即或不济,也不致为妖所害。谁知藏身之处有人预为布置,松和人已在适才金霞闪灭之际隐去,妖物没有看出。飞刀何等灵异,相隔既近,又是蓄势已久,出其不意,端的比电还疾。妖物脚踏白兔,正想等雷火稍懈,双管齐下。猛见银光照耀天地,自知不妙,刚惊叫得一声,往上一纵,连人都没看清,全身已被银光围住,立时绞成粉碎,青烟四散,白浆流溢。
  灵姑想不到妖物死得如此容易。银光照处,那只白兔因在地下放着,妖物遇变,飞身欲逃,刚刚避开刀芒,没有伤损。灵姑料定有用,连忙拾起时,猛觉雷声越猛,振耳欲聋。抬头一看,妖物身死,上空火云失了主驭,迅雷过处,已经稀薄,这时正有一团雷火当头打下。恐被打中,喊声:“不好!”忙纵遁光往左侧崖洞飞去。才一落地,回顾洞外,雷已四散,妖云打将下来,满地火星乱迸,一闪而灭,雷声就此停住,雨却似天河怒倾,倒将下来,晃眼工夫,积水数寸。
  灵姑刚学会身剑合一,雨势极大,从未见过,雨中飞行尚未试过,没想到身剑合一,风雨不侵。心中仍存常见,自己衣服无多,恐被大雨淋湿,回庵费事,还多糟蹋,想等雨势稍小再行回庵,就便看看所得灵药到底是何物。及借飞刀银光一照,那灵药远看是个白兔,实则是树根。只前半活似兔形,大小形状也与所见白兔相仿。后半却是根须甚多,并还附有泥土。仔细查看,并无一点生气,只当灵物已被妖物弄死,甚是可惜。不禁叹道:“兔儿兔儿,我寻你多日,即便知道你是草木之灵,你如活着,我也不过学峨眉诸仙的样,将你移植庵中,可免死于妖手呢。如今你已被害身死,留你也是枯搞。反正不是我害你,说不得只好借你成道,服下去得点好处了。”说时正想咬一口尝尝,忽想道:“既得到这样珍奇灵药,理应等候师父回来献上,大家同享,怎能背地私服?况且师父每采药回来,多经制炼,这样生吃,知道效力如何?难得宝物取得如此完整无伤,莫要冒失残毁,减了效用。”灵姑想到这里,重又叹道:“你要是个活的,如峨眉芝仙、芝马,每日随我同玩多好。”
  灵姑正叹息间,耳听雨声越大,忽又想道:“妖物不知何物修成,如此厉害。既由洞内裂穴中出现,躯壳必在穴内,也许能够下去,何不看看他的原形究竟何物?”随走向穴旁一看,由上到下,并不甚深,大抵方丈,穴底石质,并无一物。再纵落穴底,用刀光细一照看,只见靠里竟有一洞,只能供人蛇行而入。便把飞刀放入试探,里面似有洞穴在内,那窄径并不甚长。估量妖物已死,里面没什么可虑,一时乘兴,取下腰间丝绦,把灵药系向背上,仍用飞刀护身,半爬半走,往里钻去。进约三丈,始渐宽大,果然有一石穴,只有不到两丈。除来路小通口外,石质光滑,通体浑成。正当中爬着一只狐狸,通体修尾白毛,长约四尺,好似死去多年,虽然未坏,毛皮多已腐朽。
  灵姑才知适斩男婴乃是狐妖。因而想起:“这里正是昔年妖狐所居洞府的前门,为神僧佛法禁制,层层隔断。定是妖狐受禁时元神未伤,在穴中潜伏苦炼,修成婴儿。又炼多年,方始破石遁出。不料罪深孽重,仍难免劫。闻说此洞与二女所居相通,适才火光未现以前,又有一片金霞闪过,也许佛法为妖所污,或是期满失效,妖狐方得破石而出。飞刀乃神物,无坚不摧,何不试它一试?如与二女相见,就便间问灵药名称,有何妙用,岂不甚妙?”
  灵姑试指飞刀,朝对面石壁上攻去,银光电旋中,石壁竟被攻破丈许方圆。裂石吃刀光一逼,直朝孔中往里推落,半晌始闻轰隆坠底之声,仿佛内里地底深极。裂洞厚只丈余,石已崩落,更无阻滞,纵身进去。刚走到穴口,便见下头有光透出,知到洞底。
  经过狐仙布置,到处通明。试飞身下去,觉与二女所居地穴上下相距差不多少,料无差错。及至地底,见是一个大空洞。靠里一面有两扇玉石门,门上一团碗大光华照耀远近,适见亮光便由此出。灵姑试再推门,门并无关锁,才推开尺许、便见光华耀眼,不禁惊喜交集。多着胆子,缓缓试探着走了进去。入门先是一条玉石砌成的行道,尽头处玉殿瑶阶,光彩陆离。两旁花木繁茂,五色缤纷,异香馥郁,直不似无人居住情景。
  灵姑先颇疑虑,踌躇片刻,不见动静,又走向两旁细看。那些花木虽然繁盛整齐,多是平生未见之物,可是地下残花落叶层层堆积,厚达数尺,有的几与行道相齐,内中也有好些干枯了的。才知花是仙种,不经法术培植,洞天地灵,不须人管,也能生长。
  经此一来,越发断定人妖两无,深入无妨,放心大胆,收刀前进。到了殿内,越觉珠光宝气,玉柱金庭,掩映流辉,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灵姑见全殿虽然穷奢极丽,大都是珍贝宝玉之类,乍看炫眼,细视平常,与修道人无甚相干。妖狐不知费了多少心力,造了多少罪恶,才得有此,终于弃置地底,要它何用?
  灵姑一心想寻二女,略看一遍,方要寻路往殿后寻去;忽听铮铮乱响,好似金石交击之声。心中一惊,忙将飞刀重又放出,护住身子,循声注视。一会又响,静心一听,声自当中碧玉宝座之下发出,时发时止。那宝座上面翠绿晶明,下面却是白玉,好似两截砌成。灵姑近前细看,上下相接之处界限宛然。用力往上截一推,竟不动分毫。心想:
  “宝座最重不过一二千斤,怎会推也不动?”不愿毁损,寻到后座接缝之处,见有符筝隐现。试指飞刀朝缝口一插,一片青光闪过,符箓全消。再一推,上半已能移动,下面响声越急。惟恐座下禁有妖物,不愿放出,不知如何是好。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姊姊既入宝山,还不下手,难道空手回去么?”地穴古洞,突闻人语,心疑有变,慌不迭飞身纵出。刚一落地,觉出耳熟,回头一看,果是彩蓉,身后随着谭萧,正由玉屏风后转出。灵姑不禁喜出望外,忙问:“二位姊姊怎得来此?”谭萧笑答道:“圣僧第二道灵符就要发动,当年特留今日这点时间,为后人取宝之用。灵符一发动,除愚姊所居后洞外,此地永远禁闭。为时无多,快请移开宝座,将应得之宝取出。同往后洞再谈吧。”
  灵姑一听下有宝物,此洞不久封闭,忧喜交集。忙将上半宝座推开,下面竟是一个浅槽,内有一块古玉璧;一对似铁非铁的黑环,径约尺许,非金非玉;还有寸许方圆的一块乌木。灵姑不知何用,回顾谭萧面有欣羡之色。还待仔细搜索有无别物在内,忽听门外殷殷雷鸣之声。谭萧忙道:“恭喜灵妹宝物已得,还不随我快走。”灵姑知道神僧禁法发动,忙将玉槽宝物一齐拿起,彩蓉相助将宝座还了原状,一同绕出屏后,往里行去。灵姑见殿后石室甚多,金座玉柱,翠栋珠璎,到处都是。因二女只催速行,各驾遁光,由二女引导,穿行其间,也未观赏。一会工夫,遍历全洞,由一圆门走过,便达后洞丹房。
  谭萧道:“这一墙之隔,便是前后洞的分界。少时禁法一齐发动,我们已然脱险,且看佛法妙用如何。”话未说完,前洞雷鸣越紧,更杂以风水火声,地肺怒号,势极惊人。渐渐由远而近,候不片刻,水火风雷之声恍如地震山崩,澎湃奔腾,轰耳欲聋。门外声势那等险恶,门内依然安安静静,不见丝毫摇撼。谭萧笑道:“天狐在此数百年经营,再加后辈妖狐苦心聚敛而得的官室器用,今日真被佛法毁灭,化为劫灰了。”彩蓉道:“此洞深居地底,易为妖物盘踞,将它封闭,防患未然,原是对的。只是里面尚有不少奇珍异宝,俱是值钱之物,尽可取来济人,就此一并毁灭,不可惜么?”谭萧笑道:
  “狐室所有,多半人世珍奇难遇之物。尽管知道可以取出变钱救济穷苦,可知这类东西留在人世,巧取豪夺,累世相争,许造无量孽因,比留此洞为妖邪窟宅,还要厉害得多了。”
  语声甫毕,门外地面忽然下陷,地底腾起百丈黑烟,更有万道金霞,夹着水火风雷之声潮涌而来,火焰强烈,耀目难睁,势更猛烈异常。休说灵姑、彩蓉胆寒,便是谭萧深知底细的人,见状也甚惊疑,惟恐佛法厉害,立处大近,受了波及,喊声:“不好!”
  拉了灵姑、彩蓉,忙往后退。就在三女逡巡却步之际,突地风雷无声,金霞俱敛。再看对面,已变成了一面浑整石壁,原有圆门无影无踪;适间种种声光彩色,宛如石火电光,一瞥即逝。石室幽静,悄无声息,只觉地底雷声未息。灵姑、彩蓉好生惊赞。见谭萧点头微笑,似有会心,便问:“佛力怎如此奥妙?”谭萧道:“这时且不去说它。灵姑还有一事未了,且同至室中再谈吧。”当下同到二女修道室内。灵姑所得玉兔尚负背上,二女俱早看见,因晤时匆匆,忙于取宝脱险,无暇说及。入室之后,灵姑便将它取下,随手放在旁边玉石案上。
  谭萧笑指道:“日前欧阳贤妹来此传郑仙师之命,说昔年神憎来本洞除妖时,有一妖狐道行较高,积恶也重,早将元神遁入地底,以神僧法力,本不难将它诛戮。一则因那妖狐自知无幸,再三哀求,以后誓改前非,不似其余妖狐凶顽苦斗;二则天狐仙去之时,曾将所炼两件异宝、一小盒奇香封藏前殿宝座之下,原意后辈狐妖如能承继它的光荣,便以此宝赐与,如其不能,便等数百年后有缘人来自取。神僧明知妖狐不易改恶从善,依然慈悲,网开一面。计算禁闭期终,妖狐雷劫也到,那时如已悔罪从善,以它地底多年苦修之力,便可避开雷劫逃走;只要恶念一动,就在妖狐元神破土上升,禁法失效之际,另生一种隐形妙用,将西首一棵古松全部隐去。同时那有缘人也在此时来到树后潜藏。
  “妖狐昔年便知东首松下藏有千年获苓,本心想等获苓成了气候,变化物形,能离山出游之际,再行生擒服食。忽被神僧禁制,在地底潜修多年,断定年深岁久,获苓早已形神俱全,比起当年灵效更大,如何肯舍。所以才得脱困,便冒天雷之险,前往松下发掘。
  “那获苓也是岁久通灵:知道劫难将至,意欲移向别处避祸。始而想顺地脉迁徙,偏生此洞周围均经佛法禁闭,除它元神所化白兔,可以由松根之下出入外,要想穿土石游行地底,万难办到。眼看时机迫切,无计可施,只得跑往桃林一带到处发掘,打算觅妥安根之处。同时昼夜苦攻,准备将它原来安根之处的石上稍为攻穿,只要根须稍沾佛法禁制以外的土脉,便可立即遁去。谁知后洞桃林一带,又经郑仙师法力禁制,浮土只有尺许,以下便坚如金铁,它一个草木之灵,怎能掘动分毫,掘遍全林,终无效用。恰又被灵妹撞见,起意擒捉,累得越发担惊害怕。终于捱到今夜,又被灵妹追到生根之所,忽然惊觉应劫期至,万般无奈,只得拼舍原身,逃人附近土内躲避。
  “妖狐不知它已事先逃匿,见古松繁茂,灵气隐现;料知灵物未被人发掘了去。自恃妖法厉害,一面抵御空中雷火,一面行使妖法裂开石地,将它原身取出一看,灵物元神已逃,而自己的真元又受了雷的震的,消耗不少,得不偿失。妖狐心仍不死,正在妄想用那极恶毒的妖法,将灵物元神所化白兔捉住,生嚼下去,再用全力冲破雷火逃走。
  不料利令智昏,不曾细想原有二古松,怎会少了一棵?上空雷火又烈。一时粗心大意,全神防御上面,致被灵姑出其不意,用飞刀将它杀死,加上天雷猛击。在自辛苦数百年,仍然难逃恶报。
  “郑仙师恐灵妹初人妖宫,不知就里,万一失了机宜,命我姊妹到时往前洞接应。
  刚到前殿,便见一只白兔潜随灵妹身后,不时谛听洞外,神态甚是惶急。又见灵妹身背获苓,知是它的本体。此物机警非常,如因受惊逃窜出去,恰值佛法发动,将它隔断,进退两断,势必同化劫灰,岂不可惜?为此不顾说话,先用禁法断了它归路,才与贤妹相见。果然此物机智神速,下手稍慢,便被逃去。始而还在殿上东藏西躲,我也不去睬它。后来洞外雷声渐起,它知出更无幸,又见我未下手捉它,方始暗中尾随我们,一到后洞,便即觅地藏起。此物秉天地之灵气与千年老松树精英而生,岁久通灵。成形以后,多化兔形出游,又名获兔。修道人得此服食,益气轻身,延年益寿,比起肉芝、首乌之类,功效差不了多少。灵妹今日连得二宝及仙师所需奇香,又得此旷世难逢之物,仙缘可谓深厚已极。
  “今日之事,郑仙师早知前后因果。并已传谕不必归报,得了尽可就地服食,免被人士遁走。便它涉险尾随来此,也是一心盼着灵妹少时将它解放,只一沾土,便可化形连身遁去。却不知神僧佛法二次发动,前洞已然隔断,无路可逃;后洞休说早有仙法禁制,地穿不进,便我姊妹在此,它也逃走不了。灵姑如欲现在服食,可将它原身交我,立时可令元神复体。如法服用,足可抵我二三百年苦炼之功呢。”
  灵姑先闻白兔随来,心甚欢喜。听完,忽一转念,问道:“姊姊说得此物如此灵效,但不知可能和峨眉芝仙一样,可以起死回生么?”谭萧道:“灵妹用心,我已深知。此物比起肉芝、首乌,已然稍逊。那峨眉芝仙,因舍身救人,减免峨眉两辈许多门下灾劫,因此备得教祖和众仙爱护培成。尤其神驼乙真人与凌真人夫妇怜爱提携,无所不至。它又向道虔诚,修为勤苦。如今已成仙体,法术道力不在我辈以下。更善变化,不可端倪。
  所以它那芝血,能得一滴,便可生死骨肉,力敌造化,岂是此物所能比拟?老伯劫难一满,必能回生,此时别无他策。灵药难得,仙缘不再,还以自服为是。”
  灵姑闻言,慨然答道:“既是恩师知道,不需此物孝敬,那我也决不吃它的了。”
  彩蓉惊问何故。灵姑答道:“千年灵物,苦修不易。难得白兔未为妖物所伤,正好学峨眉诸道友不伤芝仙的样,禀明师父,将它移植庵中,加意培养,助它成道,岂非一桩好事?至于我自己,只要奋志前修,终有精进之日,何苦伤一无辜生命,借草木之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请姊姊传我禁法,将它招来,以免疑惧不前;或是移植之后,又复逃走,致为妖邪所害。”
  谭萧闻言,笑道:“灵妹如此存心,异日哪能不成仙业?你这几句话就是禁法,还用我传则甚?你当草木之灵就不知善恶么?它如不是因你得到它原身以后,看出你的心意,要了命它也不敢尾随而来。不过初脱大劫,已成惊弓之鸟,又经我行法禁制,断了逃路,心里害怕,不敢出见罢了。你既决定不再伤它,我又不再劝你服食,便不寻它,也自会走进来的。”
  话言未了,果见连日所追那只白兔在室外探头,做出战战兢兢欲前又却神气。灵姑见状,越发怜爱,恐它害怕,也不起身追捉,只温言招手道:“兔儿,你受惊了吧?我不会伤你的,快到这里来。少时随我,连你原根,移到我仙师庵里去,不比在野地里常要受那妖邪恶人欺侮侵害好得多么?”那兔闻言,眼中含泪,望着灵姑跪下,将头连点。
  然后半跪半爬,望望灵姑,又望望二女,逡巡走人,仍是非常害怕神气。谭萧佯怒道:
  “灵妹,它既害怕,我们不必勉强。待我开洞上去,你仍送它回转老巢,各自回庵,不去管它,任凭别的妖邪嚼吃了吧。”话未说完,白兔好似信以为真,立即去了惊惧之态,只一跃,便到了灵姑膝上,紧贴怀中,目视灵姑,甚是依恋。引得三女俱都哈哈大笑。
  谭萧道:“此物真个狡猾,话已听明,万分心领,为想得人怜爱,偏生有许多做作。天已不早,至迟三日,郑仙师必回,尚有客到此同办元江取宝之事,灵妹请回吧。大约愚姊妹不久也要出头了。”
  灵姑抚摸白兔,觉它身上温润如玉,遍体清香,灵慧异常,心正欢喜,闻言想起庵中无人,出来时久,忙即起身告辞。又问元江取宝之事和所得宝物名称。谭萧道:“元江取宝,此为二次,我也不得其详。你今夜所得的宝盒中所贮异香,大有效用,务须谨慎。上面天已微明,说来活长,仙师回庵自会详言一切。元江事完,再请在驾一谈便了。”随说,一同起身,施展法术。灵姑已能飞行自如,无须再由坠石升降,坠石下只十丈,上面略现裂口,便即向二女作别。手抱白兔,飞身直上。看着坠石填入缺口,地皮还原,方始回转,暂时先将茯苓原根择地埋好。做完早课,取出宝物看了一阵。因白兔不吃东西,有心想把师父丹药给它吃一点,又恐师父怪责,只得罢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电击霆奔 仙兵穿石岸  烟笼雾约 神物吸金船
 
话说白兔自到庵中,越发驯善,安伺在灵姑身侧,片刻不离。尤其善解人意,灵慧无比。灵姑自是欢喜。方觉它不会出声叫唤,有点美中不足,忽听室外天空中似有破空飞行之声,由远而近,快达庵上。连忙赶出庵外看时,由西北空中飞来好几道剑光,晃眼落地,现出六男两女。灵姑看出来人俱是正派门下,忙迎上去。互相通名叙礼之后,才知那两个道装少女,一是自发龙女崔五姑侄曾孙女凌云凤,一是汉阳白龙庵素因大师门下戴湘英。那六个男的,一是白水真人刘泉,一是七星真人赵光斗,一是陆地金龙魏青,一是凌云凤未婚夫俞允中,俱是云南雪山青螺峪怪叫化穷神凌浑的门下;下余二人,一名烟中神鹗赵心源,一名小孟尝陶钧,乃青城派教祖矮叟朱梅门下,又是穷神凌真人记名弟子,更是自己未来同门师兄。多半闻名已久,初次相见,当即迎进庵去。
  众人落座,灵姑敬了清泉山果。凌云凤先略说来意,都是为了二次元江取宝而来。
  除这一行八人,因在途中巧遇,合力办了一桩大善举,早一天赶到外,后面还有峨眉掌教乾坤正气妙一真人齐漱溟派来的三英二云中的严人英、李英琼、周轻云和齐金蝉、石生、朱文、申若兰、秦寒萼,也是八人。并闻武当派半边老尼得知郑颠仙由岷山白犀潭韩仙子那里借来金蛛,二次元江取宝,自己不好意思出面,暗令门下照胆碧张锦雯、姑射仙林绿华、摩云翼孔凌霄、缥缈儿石明珠、女昆仑石玉珠、女方朔苏曼、紫玉萧韦云和等七姊妹,借口说观光,实则志在分润。至于已得颠仙心许,如衡山白雀洞金姥姥罗紫烟门下何玫、崔绮、向芳淑三女弟子尚不在内。灵姑同门师姊,除却欧阳霜随师同回外,还有慕容昭、慕容贤、辛青三人,均是奉命积修外功,离庵已久,届时也都赶回。
  差不多各正派俱有门下前来,几乎群仙聚会。
  灵姑自来庵中,只与欧阳霜时常相聚,余者多是耳闻,一旦得与各派剑仙晤聚,好不忻喜异常。元江取宝之事,因来人都未深说,好似有点避讳,自己是主人,不便深问。
  宾主欢聚,甚是投缘,尤其凌云凤、戴湘英备闻灵姑孝行至性,又见她资禀过人,功行精进,一年工夫便到此境地,甚是赞许。灵姑自知未学新进,来客无不高出己上,更是虚心求教,敬礼周至,因此大家一见,便成知己。
  第二日午后,先是衡山何玫、崔绮、向芳淑三女侠赶到;跟着严人英、李英琼、周轻云、金蝉、石生、朱文、申若兰、秦寒萼等八人,由峨眉后山同驾弥尘幡,由一幢彩云拥护,电掣飞来。灵姑经凌、戴二女一一引见之后,觉着后来八人仙风道骨,法力高深,比起先来诸人又胜一筹。尤其李英琼、金蝉、石生三人更是个中翘楚。不禁又是钦羡,又是狂喜。众人见她持礼诚敬,虚怀若谷,又有那等根器修为,知是颠仙得意门徒,也都非常敬重,有问必答,言无不尽。因此灵姑无形中得了许多教益。不提。
  灵姑久闻武当石氏双珠和照胆碧张锦雯之名,听金蝉等说,师父明日必到,悄问云凤:“半半老尼门下七姊妹怎还不至?”云凤笑道:“这次元江取宝,渊源甚多。她们俱是外人,又未接有请束。武当七姊妹多半性做,明知心意必被我们看透,借口路过观光,觑机拾点便宜,已觉不好意思,再做不速之客,岂不更招人讥议?你想看她们不难,后日月望,正是下手之机,你只要见郑师叔用金蛛在江心水眼把金船吸起,施展峨眉掌教真人所赠灵符,振开船舱封锁之际,她们便在对江危崖上现身了。”灵姑闻言,记在心里,也未往下追问。
  那只苓兔,自从移植庵中,已不似前野性。初见来了好些生人,还甚畏惧,嗣经众人索观,灵姑开导,方始现身出来,任凭抚弄,不再藏匿了。金蝉、英琼等人见它虽比不上峨眉的芝仙、芝马,却也灵慧非常,天生灵物,自是难得,谁见了也很喜爱。尤其对于灵姑不贪功,未加伤害,居心仁善,大为赞许。
  虽然客多,全庵只有灵姑接待,仗着来客俱都吐纳功深,断绝烟火,除略备一些甘泉佳果外,无须料理食宿琐事,又无世俗酬应客套,终日言笑宴宴,并不显得怎样忙碌。
  次日晚间,灵姑见师父仍无音信,不禁悬念。候到子夜,忽见欧阳霜同了两个道装女子,带着鹦鹉灵奴直飞进来。落地收了遁光,朝众人略为见礼。欧阳霜首先说道:
  “这是慕容昭、慕容贤两位师姊。家师适才业已先回,现在后洞布置明日之事。庵外现有辛青师姊飞空防守,有师父仙法封锁,外庵不能闯入,已无他虑。妹子尚须往卧云村采取那三百株七禽树上毒果,以备明日金蛛吸船时益气增力之用。那树四外均有仙法禁制,去采无妨,归途难免妖人劫夺。妹子道力浅薄,定难抵御,有劳周、李、秦三位师姊,少时同往相助如何?”周轻云、李英琼、秦寒萼三人立即应了。金蝉、石生也要随往。慕容昭道:“这次元江取宝,关系甚大,好些厉害妖人俱起觊觎。卧云村取毒果,有周、李、秦三位师姊相助已足。诸位师兄师姊请至后洞与家师相见吧。”说罢,转令灵姑将灵奴与白兔一齐带入后洞,不到后日中午,不许出来,以防万一。众人知道事关机密,颠仙命往后洞相见,必有要事分派,便不等周、李等四女起身,一同随了慕容姊妹往后洞走去。
  灵姑来此年余,尚不知本庵还有后洞。及至随众到了庵后一看,仍是石壁排云,苔痕绣合。众人已经立定,并不见壁上有甚门户。心方奇怪,突地一片霞光闪过,眼睛一花,定睛看时,眼前景物已然有变。存身之地是一个大约五亩的石室,当中有一石座,两旁各放着一列蒲团,师父居中正坐。左侧立着一个丈许高下的独角怪鸟,生相与前在南疆所遇妖道米海客的独角虬鸟一般无二,只是长颈屈缩,凶睛微合,稳立不动,神态看去驯善得多。在石几上放着一个朱漆圆盒,隐闻抓搔之声甚是急遽,好似藏有活物。
  灵姑见众人已参拜下去,忙即随众拜倒。
  颠仙含笑命起,分坐两列蒲团上。先由白水真人刘泉呈上云南派教祖怪叫化凌浑、白发龙女崔五姑夫妇一同具名的书信。跟着峨眉派齐金蝉和女大鹏吴玫,也将各人所带师长手书取出呈上,分别致了来意。
  颠仙看完,笑对金蝉道:“令尊道妙通玄,明烛几微,果非我辈所能比拟。日前因为神驼乙道友不曾接我请柬,原封飞回,还疑他心有退避,不肯相助。到时我又要全神贯注,监护金蛛吸取金船。众师侄虽然近来道力精进,各有神物利器,各派妖邪难于攘夺。但那雪山老魅那年攻穿地壳,振倒雪山,脱困出来时,余英田正率领神雕、灵猿寻取达摩老祖炼魔至宝南明离火剑,眼看身受地震之厄。恰值令姊霞儿奉了优昙道友之命,去峨眉省亲路过,看出危机瞬息,只顾将英男和灵猿袁星连同在场的米、刘三人一齐救离险地,飞往峨眉,致令老魅带了尸灵从容遁走,不及诛戮,以致留下隐患。
  “老魅神通机智不在妖尸谷辰之下。他自被佛法禁闭以后,在云南雪山地窍以内苦炼多年。时常运用玄机参算,知道异日难满再出,除却两件元江水眼里前古沉潜的金门至宝而外,只有此剑是他克星。但那金门至宝为数众多,藏宝金盆金船有广成子仙法妙用,又在水眼深处,取时费事费时。想取此宝,第一须要深悉此中奥妙,第二要有大仙福仙缘和高深的道行法力。此外尚须一个修炼千年、亘古难逢的异类神物相助,等船身露出水面,便即吸住,方可施为。般般遇合,均须齐巧,缺一不可。此船轻重不定,不可思议:入水愈深,分两愈轻;越往上升,分两越重;升达水面,其重不下万斤,全部出水,立即重逾山岳。宝库封禁更为微妙,开取极难,步骤略乱,前功尽弃。我辈常用各种挪移禁制之法,十九难施。只有由那千年神物,将船略为吸出水面,取宝的人照着所知底细,缓缓依次施为。为防神物气力不济,还必须先备有千万斤合它脾胃的七禽毒果,连同大量谷麦,均匀倒向水面,使它顺着江水吸入腹内,补益它的元气,始能持久。
  那神物秉天地间戾气而生,往往生不百年,便遭天劫,最难长成。如果不足千年以上,气候未成,得也无用。还有那吸船时所用数百株七禽毒果,也无从采植。从古迄今,也不知有多少散仙为了取宝,白费许多心机,终于无一成就。
  “老魅虽知神物终究要出世,却总算计事情太难,目前无人敢作此想,也就不甚在意,专心只防南明离火剑。于是便匿迹荒山古洞之中,日夕筹划营求。直到去年冬天,居然被他物色到一件能敌此剑的异宝。方在猖狂,忽闻金门至宝又有出世之讯,自然忧急万分,定用全力前来扰害。他仗着多年炼就玄功,口张手指,便能致敌于死,不必再用别的法宝。不似其他妖人,存有贪得之念,须等我们部署停当,快完功时,才行下手攘夺。只要我们一开始,便阻碍横生,决不容那金船现出水面。
  “第一次元江取宝没有成功,半途而废,便败在他的手内。如非齐道友届时命余英男暗中相助,几乎连那吸船的神物金蛛也为所伤。就这样,仍仗着玄真子一道灵符,诱一假蛛被阴火烧死,才将他瞒过。同时媖姆又命杨道友赶来。他见杨道友的法华金轮厉害,英男所持又正是那口南明离火剑,并以为金蛛一死,任是多大法力道行,也无取宝之望,方才变化逃走。金蛛虽然未遭毒手,元气已然大伤。是我将它秘藏山腹之中,调养教练好些年。
  “此事本无人知,上月与诸位令师长熟商,欲借取宝良机,除去几个妖邪,才故意泄露出去。为防老魅为害,虽已向杨道友借来昔年媖姆所用降魔防身之宝,但我全身照护金蛛和取宝之事,其势决难兼顾。老魅见我防备周密,无法下手扰害,定要迁怒,与师侄们为难。强敌当前,更有各派邪恶环伺夹攻,丝毫大意不得。而且上次取宝未成,金船下陷愈深,再过些年,便与地肺元磁之气相接,纵有千百金蛛,也难吸动分毫。时机瞬息,稍纵即逝。此次再如无功,那金蛛真力已然消耗殆尽,非得金门宝藏中广成子余存灵药不能使它复原,从此终古永无再取之望。情势艰危,正恐众师侄不易敌那老魅,且喜齐道友已有安排,这次成功无疑的了。一切应用各物,只等取那毒果人回,将那毒果、谷麦装入法船之内,便全齐备。应在明晚亥子之交开始下手,相距尚早。老魅灵敏异常,更擅天视地听之能,这里虽有法术禁制,终以缜密为是,不等他来,先分派吧。”
  随从袖内取出五张纸条,分给众人,三五人合得一张不等。
  灵姑见众人接条之后,各自指点,招呼条上所说同伴,三三两两聚向一旁,低语密商,多现惊喜之色。灵姑以为自己法力浅薄,难经大阵,所以师父不肯分派职司。方想明晚如何才能作壁上观,不致受师父责怪,忽见凌云凤独自一人拿着一张字条,将手向自己微招。中坐师父已然入定,隐闻水声汤汤起自坐下,忙即走过去。云凤拉手悄问:
  “灵妹,这里附近可有甚人迹不到的隐秘之处么?”灵姑笑答:“妹子人门不久,后洞尚是初来。姊姊如要隐秘之地,等我问慕容师姊去。”云凤拦道:“此事不能再问别人,就你所知好了。”随将字条递过。灵姑接过来一看,上写大意是命二女先期觅地藏伏,到了明晚,如听金鼓之声,可由藏处穿出江岸危壁,再由云凤将条上所附灵符如法施行,以下便凭二女相机应付。灵姑看完,正在寻思,忽见手上一缕淡烟过处,字条消灭,无迹可寻。再看别人所持之条,也是如此。
  云凤又道:“郑师叔现在正运用元神部署明日之事。我是初来,你如不知,条上决不如此写法,你再想想。”灵姑猛想起后山桃林谭萧、彩蓉所居地穴,刚脱口答了句:
  “地下好么?”云凤忙道:“再好没有。不要多说话,我们去吧。”灵姑因师父新回,得宝一节还尚未向其禀告,意欲少候,刚一开口,云凤便道:“你的事,师叔早已深悉,现必无暇及此,快同我走吧。”灵姑方想说那地穴不能通向江面,云凤已催速走,低嘱灵姑,“庵外保不定已有仇敌环伺,这类妖邪耳目多灵,洞中有师叔仙法禁制,还不甚妨事,出洞以后,不可说话。你可引我同去。师叔还另有封柬帖,尚未拆看,到时一看,自然分晓。那地方相隔必近,无须御剑飞行,有我隐身之法,步行前往,免被敌人窥破。”说罢,一同起身,走进洞壁之下。慕容姊妹看出二女奉命他去,忙抢向前去,双双伸手向壁间一揭,灵姑仿佛见有五色云岚向侧卷了一卷,微闻云凤喊声:“快走!”
  用手一拉,身不由己,向前冲出丈许。跟着一片烟光闪过,四顾悬崖高矗,星月在天,人已到洞外。知道不宜多言,径领云凤绕出右侧的疏篱,轻悄悄往桃林中走去。
  灵姑先颇担心自己不会行法开通升降,云凤偏是性急,不容答话,拉了便走,万一她也不会,怎生下去,及至走到土穴尽头,正想打算和云凤打手势,脚底突地往下一沉,晃眼现出空隙,那封洞口坠石悬在空中,更不下降。料想穴中二女已经前知,心中大喜,忙拉云凤径由隙口往下飞落。身才穿入,坠石立即上升,恢复了原状。落地一看,谭萧、彩蓉果在下面仰首迎候。云凤下时,便将隐形法收去,宾主礼见。到了室内落座,灵姑问二女怎生得知?彩蓉答说:“适才郑仙师神游到此,面示机宜,刚去不久。”云凤喜道:“我知郑师叔必有安排,想不到会有这样隐秘所在。灵姑尚还不知底细,此时大可畅所欲言了。”随说随将颠仙第二封柬帖取出,拆开之后,方始详说元江取宝一切经过。
  原来那金门异宝,乃前古真仙广成子遗留。原藏崆峒山腹,共有七层封锁。宝物尚在其次,最宝贵最难得的,是广成子余存的数十粒丹药,每服一粒,足可抵得千百年吐纳修炼之功。汉前历代仙人为取此宝,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想尽方法,终无所得。因那封山仙法神妙,因人而施:如是真正玄门清修之士,往取虽然得不到手,不过徒费辛劳,尚不至于受什么伤害;如是左道旁门之士,不但宝物得不到手,稍微犯险深入,引动禁法妙用,轻则受伤,重则送命。一干妖邪渐知厉害,不敢妄动,心中仍是觊觎。俱盼玄门中出一神通广大的有缘人,将山腹攻开之时,前往抢劫。事隔数千百年,终无一人有此仙缘法力。
  直到汉时,绿毛真人刘根联合许多正教同道,苦炼五火,烧山八十一日,居然被他破了封山灵符。眼看将有成功之望,不料仙法重重,山腹金门虽被攻开,藏宝的金船金盆上面,早经广成子算知未来,另设有许多仙法妙用。同时开山以后,异香大作。刘真人未防到此。远近精怪何止万千,闻到古洞异香,知道山腹宝库已被人攻开,齐来抢夺,声势浩大,甚是惊人。虽仗众仙法力高强,将精怪诛戮驱走,可是那藏宝的金船金盆已从洞内飞了出去。众仙迫拦不及,仅各在洞中黄帝向广成子问道的丹室内寻到几件宝物。
  虽没有金船藏珍神妙,也非平常道家炼的法宝、飞剑所能比拟了。
  由此这前古金门宝藏便落在元江水眼之中,日久年深,竟被地肺真磁之气吸住。千百年来,知道底细的人极少。现时正教中只有三仙、二老、一子、七真得知内中因果和取宝之策。因是仙法奥妙,那金船金盆不是全仗道家法术所能摄起,更因地肺中元磁真气厉害,凡是五金炼成的法宝,微一挨近,便被吸住,永远沉沦地底,不能再得。取时须用一种毒虫,名叫金蛛的,将贮宝的金船金盆挨近水面,取的人再飞身上船,仗着法力一层层破去封锁,将所有宝物一齐取出,然后任其自沉。否则那船本为镇那山川的至宝,只要一出水面,重逾山岳,任是多大法力,也不能使用,得也无益。可是取时稍一戒备不慎,便要勾动地肺真火,煮江沸海,裂地崩山,闯出无边大祸,比当初崆峒取宝还难得多。异派妖邪尽管垂诞生心,无一敢于尝试;正派中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以致延迟至今。
  郑颠仙也知此事,曾与三仙二老谈论过,本来无意及此。嗣因峨眉教妙一真人开读长眉真人遗札,得知郑颠仙、穷神凌浑俱与此宝有缘,颠仙又恰在甫明山收伏了一只金蛛,方始决定与众仙合力共取此宝。无奈所得金蛛只有千年道行,气力不足。知道岷山白犀潭韩仙子新近收伏了一个大金蛛,禁锁峡壁之内,前往借用,正值凌云凤往送小人玄儿,入潭之时,玄儿触怒了潭底妖邪,勾串金蛛,喷出毒丝,与云凤为难。颠仙本也难于收伏,全仗云凤事先得了韩仙子所赐一件前古至宝神禹令,经颠仙暗示机宜,指点用法,才将那金蛛制住,一同回到元江大熊岭的苦竹庵。这时白水真人刘泉、七星真人赵光斗、陆地金龙魏青及云凤的未婚夫婿俞允中,奉了师父云南派教祖怪叫化穷神凌真人之命,由青螺峪步行起身,先往哀牢山救了欧阳霜丈夫、卧云村主萧逸师徒三人性命。
  又将陷身妖党、化身异类、奉命隐形人村行刺其叔的萧玉、崔瑶仙夫妇解救还原,使其改邪归正,与欧阳霜合力扫平妖邪,剑斩天门神君林瑞师徒。事毕同往元江,听颠仙指挥相助取宝,也在此时赶到。
  本来第一次大功便可告成,不料事前吃妖人林瑞盗毁了好些七禽毒果。颠仙早得东海三仙玄真子预示玄机,金门至宝须等第二次始奏全功,尚未到全数得手的时机。一则不愿将辛苦培植的毒果白白糟蹋,二则自恃法力,意欲先试上一回,看是如何,第二次取宝时好早作计较。以为一只金蛛力薄,小蛛虽然道行较浅,但经自己多年教练,灵药调养,功候大进,性更驯善,由心所指,灵奇非常。明知吸取金船时蛛粮不够,反将大小两金蛛同时放出。原意虽然仓猝,只要筹划妥当,下手神速,一样可以成功。两蛛合力,果将金船吸近水面。谁知封锁严密,广成子仙法神妙。刚把上层封锁打开,船心金盆尚未出现,毒果已尽。两金蛛没有补气之物,不能持久,只凭满江谷麦,真气渐渐由衰而竭。同时刘、赵、魏、俞四人连同凌云凤、戴湘英和颠仙门下诸女弟子与劫宝妖邪苦斗,也在危急不支之际。颠仙无法,只得一面收了金蛛,一面行法护送金船,回沉江心水眼原位,再与妖邪相斗。就这样,还仗十个峨眉门下男女弟子各持异宝、仙剑,奉命赶来解围,这才将来的妖邪驱戮净尽。这便是第一次元江取宝的大概过程。(事详《蜀山剑侠传》)
  彼时来的妖邪比这次少,真正厉害的没几个,事更机密,已有如此难法。这次各异派中人物俱已备知底细,只没有千年灵物吸取金船,不能下手而已。所以仇敌想捡便宜的占了一多半。余者都是深知颠仙等防备周密,趁火打劫,自知不行,惟恐金门至宝出世,平添许多克制,知道此机一失,此宝永沦地肺,被元磁真气紧紧吸住,与金船逐渐融成一体,增长神力,永镇禹域。宝物虽还不致全灭,但在船中金盆以内封固,以后决无再取之望。除有几个快要兵解超劫的异派首脑如天师派教祖天灵子之类,差不多都来作梗。即便本人受了各正派首要警告,不来参预;或有怯于各正派后起门人法宝、飞剑厉害,知难畏缩,不愿亲身尝试,自隳威望,也必唆使别人,暗派门下得力弟子携了本门利器,前来相机侵害。
  此宝经颠仙率正派门人得到以后,便按各人道行深浅福缘分派,委实关系重大。
  所来仇敌中,本还有北邙山妖鬼冥圣徐完,邪术高强,捷如电掣,有鬼神不测之机。
  各正派长老诛除多年,仅在峨眉开府时给了他一回重创,由此仇怨日大,专寻各正派门下为仇。只运数未终,除他不了。如若来此,便颠仙也难与他周旋。幸亏他有一心爱女妖徒,名唤乔乔,因往白阳山古妖尸无华氏墓窥窃桥陵至宝九疑鼎吴天鉴,留下徐完阴敕禁令,待要归报徐完同来盗取。不料嵩山二老追云叟白谷逸、矮叟朱梅正助神尼芬陀弟子杨瑾和凌云风诛妖取宝,破了法,将她惊走,又命元元大师门下红娘子余莹姑将她困住。不料乔乔妖法厉害,乘二老不在,竟施邪法,转败为胜。余莹姑眼看危急之际,恰值徐完对头磨球岛离珠宫散仙少阳神君门徒火行者因师父接了峨眉开封请柬,前往祝贺送礼路过,看出此女用妖法害人,赶落下去,用诸天神火想将妖女炼化。乔乔已得徐完真传十之六七,本极厉害,火行者偏巧也是惟一克星,用尽神通,终难逃脱。万般无奈,为想活命,只得自毁贞操,施展魔教中大销魂法,嫁与火行者为妻。火行者当时为她所迷,回山受了一顿重责。可乔乔宿根甚厚,虽然陷身妖党,却能守身自爱,居然乘此时机,弃邪归正。
  徐完对于乔乔最是钟受,早想立为妻妾,同兴邪教。甚至不以师位自居,置诸朋友之列。乔乔别有心机,总是设法推延。如换别人,早将徐完触怒,受尽毒楚。偏生乔乔是他命中冤孽,尽管垂涎,不肯相强。忽闻叛他而去,并还嫁给生平第一仇敌,如何不恨到极处。又因宠信过度,不曾加以禁制。少阳神君真火厉害,不敢轻去招惹。乔乔更是机警异常,长年在离珠宫虔修,绝少外出。徐完奈何她不得,恨到极处,想起事因杨、凌、余三女而起,亲身赶往峨眉,欲寻三女泄忿。还未走到大元洞仙府门外,便吃嵩山二老命人迎头敌住,败逃回来,怀忿多年。近闻颠仙元江取宝,大起贪心,特意炼了一种极厉害的妖法,欲乘颠仙护送金船还原,不能分神之际,一网打尽,全夺了去。谁知恶贯满盈,峨眉掌教妙一真人也正联合各派长老乘机除他。先命玄真子的大弟子诸葛警我潜往妖宫附近,用玄门妙术颠倒五行,使他推算不出吉凶祸福。又在九华山顶暗设六合微尘仙阵,借火行者乔乔夫妻为饵,埋伏在彼。由乔乔先诱出敌,火行者用师门异宝放出真火,遮断逃路,逼入阵内,将妖鬼师徒全部消灭。这里颠仙开始取宝,同时妖鬼师徒也伏诛了。经此一来,要去掉不少阻碍。
  颠仙因事关重大,仍不放心。知那大的一只金蛛除自己外,只有云凤的神禹令能够制它。还有灵姑在狐官宝座以下所得木盒,内贮神禹所遗灵香。盒为返魂香木所制,也是一件前古奇珍。此香专降伏水怪。由云凤用神禹令如法施为,朝盒当中红点一指,立有异香透出,直穿水内。江中鱼龙水怪闻得香味,立即潜伏,不敢来犯,也要减却不少烦扰。
  灵姑所得两宝,一名射虹壁,一名玄阴圈,均是古仙人所炼降魔之宝,须等事完,才能传授用法。苓兔乃千年灵药,得之不易。此物与肉芝、首乌不同,生服固有灵效,如能护持培养,使其长在,异日炼丹救人,灵效更多,可以长期取用。取时只消略摘根须,不但不似肉芝、首乌,每取一回要损伤许多元气,并还可以助其脱体成道。灵姑这一念仁慈,未加伤害,异日反可得它好些便利。颠仙对于此事,也极为嘉许。至于由地穴穿向江岸危崖壁中间出去,因与狐宫相背,这一面只有颠仙禁制,也颇容易。
  云凤说完了事情的原委,谭萧、彩蓉闻得妖鬼伏诛,此后永无忧虑,欣喜非常。因颠仙柬帖未禁参与,俱想随了云风前往观光,一睹前古真仙所留灵迹,就便从旁相助,略酬颠仙恩德,便和云风说了。云凤知二女法术高强,见是有益无损之事,便即允诺。
  随把各派妖邪强弱形势一一详说,告以机宜。因离江岸尚远,须以先期布置,议定之后,便将颠仙禁法撤去。算准途向高低,与谭萧合力,由横里攻穿一条地道,直达取宝之处的江岸。到了尽头,留下丈许厚薄的石壁,准备到时再行破壁飞出。暂不与外相通,以防仇敌觉察,又来作梗。
  这十里长一条地道均是石质,开时还须缜密,不令声音透出地上,委实艰难。仗着仙法妙用和前古至宝神禹令的威力,一面徐徐前攻,一面由谭萧行法运走沙石,也费了不少的事,直忙到次日辰时,才行事毕。同回洞内,略为休息,便离午时不远,重又起身前往。
  云凤知道一交午时,江面上已有颠仙禁法封蔽。金船未现以前,仇敌俱隐伏在两岸危壁之上,决不发难。谭萧又精六戊遁形之法,正可把下余丈厚石壁攻穿,做一藏伏之所,以便一边戒备,一边暗中观看取宝时灵奇之景。当下按照前法,不令石壁外陷,缓缓向前攻去,不消片刻,便已攻穿,直通洞内大江。谭萧早把六戊遁形法施展,将洞口隐住,做得秘密已极。
  四女一同走向江边,向外一看,只见大江前横,清流滚滚,对岸峭壁排云,峰峦杂沓,因是地势险僻,滩多浪急,平日除了山民载运货物的独木舟外,本少舟船经过。颠仙犹恐舟船受了波及,早在上下流相隔百余里左近,用禁法移挪几处沙洲险滩,将水路隔断。所以江面上空荡荡的,通没一点船影人迹。时当暮春,日丽风和,午日晴空之下,越显得水碧山青,波澜壮阔。
  灵姑见江心空旷,一晃便交正午,敌我两方均无影迹,心中奇怪,方欲询问。云凤因事须机密,对岸便伏有强敌,此时业已临场,不比身在地穴以内,可以随便说话,恐被仇敌听去,忙即摇手止住,手指江心,令灵姑注视。灵姑遥望江心,并无异状。即便谭萧已然转劫成道,功候精深,也只看出对面崖顶妖气隐隐,似有异派中人在弄手脚,自己这面有何动静,也未看出。因云风一指,料定颠仙发动在彼,俱向那里注视。四女存身所在,正当相距江面二十丈的危崖腰上,洞外恰有一片平台,人立其上,全景在目,看得逼真。待有一会,渐渐日上中天,仍无动静。方在猜疑,忽见江面上突地涌起一片祥光,蓬蓬直上,越过四女立处,再上四五丈,贴着两岸崖壁分布开来,两头直垂水上,结成好几里长一层彩幕,将那一带江面一齐笼罩在内。升展之际,疾如电掣,神速异常。
  初发动时,对岸似有两三道光华射下,吃光幕一挡,又急退飞上去,隐闻愤恨之声。
  凌、谭二女道行较深,知道颠仙用齐霞儿的紫云障,由水中飞起,将江面封蔽。对岸敌人骤出不意,还想飞身降落,不料仙障自被秦紫玲、寒萼姊妹借去,在紫玲谷为天灵子所毁,经神尼优昙用佛法重炼,还原以后,威力大增。对岸飞落的几个妖人必非庸流,否则早被祥光裹住成擒了。不过就被逃去,也必吃点小亏无疑。敌人见颠仙防备如此严密,无隙可乘,迥非上次可比,势必越发忿怒,定出全力破坏,至不济也想拼个两败俱伤,双方都到不了手才罢。仙障放起,上下隔断,不必再为隐秘。云凤刚要谭萧撤去遁法,便见适起祥光的江心突涌起一个大水泡。云凤喜道:“郑师叔今番真个小心,竟把那几只大船早早沉在水里,用潜水行舟之法驶将来了。”
  话才出口,江心浪花飞涌中,五个整株径丈以上古捕木剜空而成的大船,由慕容姊妹、欧阳霜、戴湘英、吴玫、崔绮五人各自披发仗剑,分立船头,行法逆波驶上,并排现出。等升到江面,略进数丈,颠仙忽由当中大船现出,也是披发仗剑,手掐灵诀,肩上挂着一个霞光闪烁的大葫芦,腰系革囊。颠仙走向船头,左手一指,慕容姊妹、吴玫、崔绮所驾四船便往左手分驶开去,相隔三十余丈远近停住,隐泛波心,一丝不动。跟着中船欧阳霜便到舱内捧出一个朱漆圆盒,放向船头,退在颠仙身后。颠仙左手一指,盒盖自起,随由盒内飞出一个尺许大小,遍体金光,形如蜘蛛的怪物。身才离盒,立即飞起空中,暴长开来,连身带脚,几达两丈大小,略一旋转,便朝颠仙当头扑去。颠仙大喝一声,右手举剑一指,剑尖上便发出一道紫色火焰,金蛛略一停顿。颠仙口里说了两句,左手一指,金蛛便即往水面飞落,六足高撑,稳立波上,身又长大了两倍,看去形态猛恶,益发骇人。颠仙也忙飞起空中,施展禁法,由腰囊内取出一道灵符,朝着金蛛面前三丈来远掷下。掷处江水立起了一个极大的漩涡,四外波涛电转,江水斜飞,晃眼陷一大洞,其深莫测。那只金蛛始终停在漩涡边上,瞪着四只时红时绿精光远射的碗大怪眼,注视底下,一动不动。只当中身子似在蓄力鼓气,时胀时缩,起伏不已。约有片刻许时辰,颠仙举剑一挥,上流船上四女弟于各照预定,回剑指处,舱内各飞出一股碗口粗细的东西,浮在水面,长蛇也似顺流驶来,往漩涡中坠将下去。
  灵姑定睛看时,内中三股俱是谷麦,另一股便是云风所说欧阳霜在卧云村种的七禽毒果。因有仙法禁制,由船尾飞起,直驶漩涡,俱都密集相连,成行不散。再看金蛛,想是见了美食,喜极发威,稳踞漩涡之前,口里喷出一条白气,匹练也似直射涡心。灵姑先见它不住往下喷那白气,江面谷麦、毒果依然成行,往涡中坠落。隔有半个时辰,隐闻地底轰隆作响,连声不绝,渐渐猛烈。响了一阵,忽见那四行谷麦、毒果到了涡前,似不再下坠,竟由水上跳起,朝金蛛一张箕口内飞去,那白气却不见动静。颠仙也早回到船上,正在仗剑掐诀,禹步行法,忙个不休。
  四女料知金船至宝已被金蛛用所喷蛛丝网住,只要吸离地肺,挣脱元磁真气,上升便极迅速。峨眉、青城两派弟子一个不见,料和敌人厮拼。此时无甚阻碍,定占上风无疑,成功在即,好不欢喜。
  似这样相持了三个时辰,日已偏西,斜阳反射在崖石光幕上面,幻映出无边丽彩,万道霞光,瞬息万变,耀目生缬。耳听江心漩涡之下轰隆之声愈发猛烈。时候一长,金蛛好似有了倦意,怪口本来箕张未开,忽然厉啸连声,上下合拢,两排锐齿一齐错动,目射凶光,周身颤动,好似用力甚猛。云凤看出金蛛因吸取金船时久费力,所喷蛛网已将金船网住,吃颠仙禁法妙用,除非将船吸引起,收它不转,不知为何忽发野性,意欲咬断蛛网逃走。这只金蛛自从上次元江取宝之后,经颠仙用灵药调护,教练多年,如今二次应用,道力较前已大增进,按说应该比前驯服,吸取容易。可是适才出盒便自倔强,不愿下水,已觉可怪。这时正当紧要关头,又是这样临事畏缩,更出意料,其中必有原故。一看颠仙也有惊慌之色,只是行法正急,不能分身。
  云凤心方骇异,欧阳霜已在船上大呼:“凌师姊,快将神禹令取出应用,这业障若将网咬断,便前功尽弃了。”云凤闻言,知事已迫,忙从身上取出一块形如今牌,上刻云龙符笑的宝物,朝前一指,便有一道青蒙蒙的光华向金蛛身上罩去。跟着飞身而起,到了中船之上。青光一到,金蛛口便张开,神情害怕已极,偏吃口中所喷匹练般的长丝系住,不能脱身,急得在水面上不住挣扎乱蹦。
  欧阳霜一面用飞剑将青光挡住,大喝道:“你这孽畜,只稍耐苦,为我师父出力,将金门至宝吸起,异日我师父必用力助你超劫成道;如误时刻,今日你休想活命。”随请凌云风将神禹令收起,在船坐镇,监防金蛛有无异动。自己却往灵姑等三人身前飞去。
  一到,便将灵姑木盒要过,正要和三人说话,谭萧忽然“咦”了一声,将身一纵,一道青虹直向上流头波心射去。欧阳霜料知出事,嘱彩蓉、灵姑道:“你二人守在当地,不可离开,此时无事,只作旁观。静俟子夜空中光幕一收,那时金船封锁齐开,满空宝物横飞之际,各凭自己仙缘法力,用法宝、飞剑拦截收取。谭道友少时回来,自会传授收法,不可迟误,自失良机。”
  欧阳霜说罢,先飞回船中,将木盒灵香给了云凤,以备水中精怪来犯时应用。又赶紧纵向谭萧处一看,见谭萧果和一个妖人正在江面上踏波恶斗。那妖人上半身与常人无异,自腰以下腿脚奇短,从腿至脚长只尺许,一双赤足更是纤小异常,远看直和半截人相似。一个滚圆的秃头,眉眼五官挤在一处,却咧着一张又阔又长的怪嘴。因五官都长在高处,空着底下小半边面皮,腮又凸出,像个肉球,越显得丑怪。手却长大。穿着一身黄麻短僧衣,背插一柄短铲,闪闪生光。腰中系着一个大葫芦。站在水波上,手指一道黄光,与谭萧所指青光斗在一起,周身俱是烟雾笼罩。看神气谭萧似占了上风。见欧阳霜走来,便喊:“霜姊,这厮便是滇池妖孽秃丑僧,先期潜伏江中,用移形禁制邪法,想迫金蛛断丝逃走,暗中闹鬼。被我看破,引出水面,将他隔断,伎俩已穷。不过水中妖法未破,金蛛尚在苦熬。他已入网,不能逃走。可代我稍敌片刻,我往水中破完妖法就来除他。”云凤不等说完,早把白发龙女崔五姑所赐的玄都剑飞将出去。跟着谭萧收回青光,穿波而去。
  原来雪山老魅都茫料到颠仙二次元江取宝防御周密,周围数十里江面必有宝物禁隔防护,无法下手。只有妖僧生具异禀,能够日伏水中,精干水遁地行之术,可以暗中破坏。特地命他前两日由江中地底穿行潜伏,挨近取宝之处,到时暗算金蛛和行法诸弟子,永绝取宝之望。不料颠仙早将五只木舟行法禁护,不特近不了金蛛,连众弟子往江心所放谷麦、毒果均不能使其消沉散乱。妖僧无奈,只得重入水内,催动早准备下的移形禁制之法,想逼得金蛛受苦不过,断丝逃走。那只金蛛岁久通灵,早已觉察有人暗算,所以上来便示倔强,不愿入水。便是颠仙也知敌人已深入,无奈妖僧潜踪隐秘,这类妖法又只像谭萧这类深知底细的人破起来才容易,如换自己,平时尚不为难,此时事正紧急,无法分身,其势不能穷搜江底。仗着防护周密,金蛛道行甚深,尚能勉强忍受,预有安排。妖人持久不见大功,微现形迹,便会有人除他,也就听之。果然妖人遥望金蛛竟能禁受,行所无事,口喷丝网,已达江心水眼,将金船吸住,就要升起。知道雪山老魅心最狠毒,事败回去,难讨公道。一着急,竟不惜伤损道行,自刺心血,增长妖法威力。
  这一来,金蛛苦处随以增加,果吃不住。
  谭萧出身旁门,未超劫前,便有极深造诣,各异派妖术邪法全所深悉。先见金蛛忽生异状,还以为所事艰劳,出诸本身,犯了野性所致,颠仙防备周密,不致突生他变。
  及听欧阳霜一喊,云凤忽然飞走,心中微动,往上流一望,竟有妖气透出水面。因是突如其来,不在颠仙意料之中,一时报恩情切,忙驾遁光飞去。才一到达,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使异派中极恶毒的禁法,将妖僧藏身所在的江底四外一齐禁住,只留向上一面。然后再用冷焰搜形之法迫他上来。妖憎只水遁地行是他特长,别的都不如谭萧远甚,在水里存身不得。只因敌人法术不是正派一流,心中奇怪,忍不住隐形上来窥探。他那隐形法,怎瞒得住谭萧,才出水面,立被识破。
  谭萧原认得他,深知来历。恐他入水再使阴毒,等一出水,又用禁法将水面隔断,使他不能再下,然后破了隐形对敌。妖僧也认识敌人,知道厉害。但上有颠仙紫云仙障,无法遁走,只得拼命迎敌。才一动手,便被谭萧破去他两件心爱法宝。正在又惊又怒,云凤跟着飞来。妖僧见后来敌人使出飞剑,更是神妙,略一接触,自己飞刀渐感不支。
  一着急,左肩摇处,身后两柄鱼牙铲先化成一道碧阴阴的寒光飞出,将玄都剑敌住。同时念诀,朝腰间葫芦口一指,想将内中阴火毒雾放出,与敌人拼个死活。不料云凤久经大敌,对妖僧所擅邪法已有所闻,一听说是滇池秃丑僧,便知葫芦以内所藏阴火是用南疆毒岚恶瘴和滇池中心浮沙之下万年寒磷凝炼而成,暗中早有防备。瞥见妖僧手指处,葫芦口内射出一团带着绿烟的碧光,刚把师父飞针放出,准备用纯阳之火破那阴火,忽听对面清叱:“姊姊速收法宝,不可造次。”跟着一声惨叫,妖僧从头至顶业已斩为两半,浮于水面。谭萧却从血光影里现身,妖僧腰间葫芦已被夺去,拿在手里。说时迟,那时快,云凤飞针何等神速,一出手,便是一溜奇亮的红紫光华,疾如闪电,朝空中那团碧光飞去。等到谭萧用六戊遁形法乘妖僧心忙之际掩向身侧,夺过葫芦,暗中飞剑将妖僧杀死,出声急喊时,两下已经撞在一起。那团绿光立即纷纷爆散开来,晃眼散布江面,化为一片彩霞,五色缤纷,艳丽无俦。
  谭萧因那五云阴火乃妖僧护身逃命的法宝,妖僧法力有限,全仗此宝镇慑同辈。乃天地阴寒污毒之气所萃,被他千辛万苦炼成一团团的碧光,在空中爆散以后,数百里方圆以内生物全灭,其毒无比。人如沾染些须,先是奇寒刺骨,跟着中毒昏晕,全身腐烂,连骨消融而死,端的厉害。因为此火能发而不能收,用一回少一回,妖僧珍如性命,向不轻用。自己破那水底禁法,一会即出,再用六戊遁形之法先盗葫芦,并斩妖僧,决可赶上。不料云凤飞剑厉害,妖僧情急拼命,竟将阴火放出。云凤只闻其名,想用飞剑所带纯阳真火将他消灭,以致撞散,毒雾弥漫,错已铸成。虽然云凤飞剑出自仙传,不畏邪污,足可护身,但这样毒火邪雾有缝即入,难于消灭。江心木船上慕容、吴、崔四女俱在行法,往江中放送蛛粮,松懈不得,倘被毒雾所伤,如何是好?一面忙喊:“姊姊,毒雾厉害,快将飞剑隔住下流上面,不令展开,再打主意。”
  云凤见状,也知厉害,忙将剑光化成一道光墙,迎头堵截。谭萧飞剑、法宝惧怕邪污,还不能放出使用。江面偏又阔大,上下相隔又高。不消片时,毒雾便已扩大,眼看剑光拦堵不住,就要往下流头取宝之处延伸过去。同时外面天空中敌我两方均全力出斗,雷声轰隆,地震山摇,声甚惊人。虽被光幕隔断,看不出上面实情,料是猛恶非常,情势紧急,胜负难知。谭萧无奈,姑用禁法一试,竟为邪雾所污,全无效用。方觉危急万分,忽见下流头当中法船上飞起一团五色变幻的寒光,大才数寸,电驰而至。云凤认得此宝是衡山白雀洞金姥姥罗紫烟镇山之宝纳芥环,料是为收毒雾而来,心方一宽。刚把谭萧唤住,那小光环已停在二人前面,高悬空中,更不再进。耳听欧阳霜在中船高喊:
  “凌师姊、谭道友,速收飞剑,各自回转原地。”
  二女闻言,忙即分别飞回。一看上流头,漫空毒雾已然聚拢,齐向光环中穿过,化为与环一般粗细的彩练,缓缓凌空飞来。到了漩眼上面,方始下落,随着那四行谷麦、毒果同往金蛛口内送去。金蛛先受妖法禁制,似已受伤疲惫,尽管仍踞漩边用力上吸,口悬蛛网反有徐徐下沉之势,神态既不如前威猛,水底响声也渐减少,大有不支之状,身体也逐渐缩小了些。众人方在疑虑,只见毒虹人口,金蛛躯体忽然暴长,那五行蛛粮、毒虹也似长蛇一般向蛛口内急窜进去。就在这蛛身一缩一长之际,猛听江心地底轰隆大震,夹杂一声极沉闷的异响。跟着江水群飞,涛声怒啸,满江波浪似山一般涌起。
  木船上五女弟子早已奉命准备,各将剑上所附灵符往外一甩,五道光华闪过,船前立时波平浪静,一任四外怒涛山立,这五船一蛛连同蛛粮所经的水面,全都平匀如镜,毫不摇动。欧阳霜上次来过,见蛛网已渐往蛛口内徐徐收去,知水眼中金船已然脱开地肺中元磁真气,吸离原处,逐渐上升,比预定时间还快了些。正忻喜问,江心以下突地异声大作,五船以外波涛汹涌,壁立数十丈,直达光网方始落下,此起彼伏,满江面俱是雪涛飞舞,毫不停息。欧阳霜料是水中妖物来犯,忙把灵姑所得木盒灵香取出,如法施为,用神禹令朝盒面一指,飞出几缕细如游丝的青光,直射水面。立时异香馥郁,心神皆爽,转眼之间,江波顿平,只剩无数大小泡沫浮在水面。
  欧阳霜耳听漩涡深处水声轰轰,密如擂鼓,忍不住飞身漩涡上一看,下面金霞隐隐,其深莫测。再有片刻,金船即可出水。回顾颠仙,早已行法完毕,在中舱盘膝入定,周身俱是光华围绕。知已神游江底,在那里助船上升,大功将成。船一出水,上面光幕便须撤去,免为所伤。彼时满空法宝横飞,今日所来妖怪事前如未诛戮净尽,被他夺去一件,便是隐患。忙即抽空回到石穴,告诉灵姑等三人,到时加意戒备。重回船中,手持神禹令等候。
  就这样还候了一个多时辰,交了西正,金船才由漩涡之中现出全身。云凤多次飞空下视,见那金船通体长约一丈六七,横里也有一丈多宽,略微带点长方形,首尾两头作半月形向上翘起。船舱特高,像是一座宝塔,上下共是七层。下六层俱是六角形,顶上一层形如圆球,上有塔尖。通体金霞灿烂,头层还未透出水面,便有一幢亩许方圆的金霞由葫芦形塔尖升起,直冲霄汉,精光耀目,不可逼视,那上空的光幕立被冲得凸起了些。云凤看出金船宝光强烈,连神尼优昙大师的彩云仙障都感不支,船身一会出水,封锁一开,仙障必受损害。同时光网外面又是鬼哭神号,迅雷巨震,动撼山岳,敌我相持正烈。金船业已出水,为防强敌劫夺损坏,仙障不能遽收,时候一久,非毁不可。
  凌云凤方在担心,金船已有两层出水。金蛛因畏宝光强烈,当下相隔还有数十丈远近,便带了所喷网船的蛛丝离开漩涡,由欧阳霜、凌云凤驾船紧随监护,往后倒退开去。
  虽仍拖船上升,已不再往口内吸那蛛丝了。金船越往上升,天空光网也越往上高起,只正当中受宝光冲处,霞光映射,波谲云诡,似显仙障妙用而外,余都尚无异状,三女才放了点心。又隔刻许,金船又升了三层上来,精光万道,宝相庄严,伟丽绝伦。四外江水受了宝光镇压,全都静止不流。水中精怪闻了灵香,全数慑伏,已不再叫啸。上流四船也早随了金蛛后退,绕过漩涡,靠列中船左右,指挥蛛粮往金蛛的口内如飞投去。彩烟毒雾为金蛛吸尽,纳芥环已被欧阳霜收回。只剩金船,由蛛丝绞成四五十根手臂粗细的青白丝绳将船底兜住,静静往上升起,除船底水声哗哗作响外,更无别的声息。
  颠仙本人始终盘膝合目,在中船上入定,毫无动作。直到七层船塔一齐出水,船也稳定水上,才见颠仙元神披发仗剑,手持符节,在宝光围拥之中,绕着船塔上下周围各门户出没隐现。那船塔通体有六七丈高下,玲珑剔透。每层各有六个门户,由外往里好似每层都是空的,细看却又灰蒙蒙,仿佛很深,两门不能透视。颠仙每一入门,必按各门方位,飞起一片烟光,青红黄紫白黑,其色不一。烟光闪过以后,内里仍是灰蒙蒙,不见一物。一会,颠仙又由别一门出现,转入他门。时上时下,时左时右。久暂也都不一,有的旋入旋出,疾如闪电,最慢的也只刻许工夫,但都在下面六层以内。首层圆球门户更多,却未见进去过。似这样上下盘旋,穿梭也似出没无常,不觉到了亥初光景。
  云凤、谭萧、灵姑一面严防戒备,一面定睛谛视,看出那船塔宝库封锁,精微奥妙,变化无穷,与峨眉仙府凝碧崖前长眉真人所留的生死幻灭晦明六合微尘阵的妙用大略相似,端的厉害非常。如非预借妙一真人微尘阵灵峰玉匣之内所取出来的古铜符,便以颠仙的法力,也无法进出,破解更不用说了。船中所藏金盆,必在头层圆球以内金塔枢纽所在,门户隐现无常,破解更难,所以此时还未进攻。
  三女正悬念间,颠仙已将六层三十六个门户全部穿行完毕,在塔门前问略现即隐。
  经此一来,塔门宝气蒸腾,金光四照,霞彩辉幻中,已略辨出好些形似古戈矛剑戟之类的宝物,在塔门以内跃跃欲动。方讶颠仙头层塔上怎不再进,忽听身后舱中说道:状功将成,诸弟子务须小心。尤其云凤谨防金蛛,不可大意。”云风回头一看,颠仙已经元神复体,急急说了几句,重往金船上面飞去。一落塔前,将手一抬,先把彩云仙障收去。
  这时上面仇敌尚未除尽,峨眉、青城各派弟子正围攻着一个极厉害的妖人,在那里苦斗。空中光网一收,便见满空三十余道剑光虹飞电舞,夹着雷火霹雳朝着左面崖顶打去。所击之处,乌云黑雾杂着一蓬蓬的白气,不住喷起,却看不见妖人影子。灵姑等三人立处对面的右边山上,武当七姊妹站立一处。照胆碧张锦雯、姑射仙林绿华和石明珠、玉珠姊妹,不时扬手放出几丝光华,朝左前山烟云中射去。云凤认得那光华乃是四人新近得到的异派中至宝玄女针。看似不请自来,未便上前,为示同仇敌忾,虽在观阵,不肯出手,暗中仍助一臂之力。实则武当七姊妹预先有高人指点,立处正当金船之上。独这一处,颠仙只布疑阵,未加禁制,好似存心留以相待。四女明知那玄女针虽是以前姑婆岭金针圣女所炼极恶毒的法宝,但也伤那妖人不得,只不好意思作壁上观,尽是不劳而获罢了。
  各正派门人自从峨眉开府,领受师门真传和各师长量才施教,分赐法宝、飞剑之后,道行法力虽然大进,远非昔比。但是前来妖人中着实有些能手,声势甚盛,人数又多。
  最可虑是雪山老魅同来诸妖人,只是意存破坏,不想劫夺,稍有空隙便下毒手,防御甚难。竟有两个妖徒,受了老魅禁制,拼着两败俱伤,用老魅所炼阴霾剪,冒死来破坏彩云仙障。也是被七姊妹看破,不等齐金蝉、石生二人分身赶来,先在暗中除去。此外暗放玄女针,也着实伤了好些妖人,各正派门人因而省却不少气力。
  七姊妹不是明奉师命,也是得之乃师默许而来。颠仙与半边老尼虽非同道深交,并无私怨;更在年前得了妙一夫人飞书,知道七姊妹来此,干事有益无损:所以不特暗嘱众人,金门诸宝原各有仙缘,不必拦阻,并还预为留地,予以方便。只因老尼性做,前次峨眉开府相晤自居先进,道法高强,目中无人,不愿飞书约请罢了。
  七姊妹与各门正派门人多半相识,不过其师志在光大本门。前见正邪各派门下,凡是根基禀赋好的,纷纷投到峨眉派门下,以致人才蔚起,日益昌明。加上青城、云南、朱、凌二教祖也在创立宗派,四出物色。峨眉派更是玄门正宗,仙福最厚,道术、法宝无不珍奇。选才虽极谨严,因有许多仙缘遇合和亘古难得一遇的灵药、异宝,只要蒙收录入门,成就起来迅速异常。尤其御劫有方,成道之时功力如深,便可免去修道人应有的一切灾厄兵解,至少也可成就散仙一流,委实令人景仰艳羡。再加半边老尼门下弟子中以前曾为异派中人引诱,几乎身败名裂,贻羞师门,既恐这几个心爱的徒弟辗转援引,投到峨眉门下,不好看相,因而惹出嫌怨;又恐再受异派妖邪所愚,丢自己的脸。自从和峨眉派在成都慈云寺斗剑以后,半边老尼便召集众门徒加以告诫:除奉师命特许,不准再与外人往来。武当家规本严,言出法随,因此无甚交往。本来相识,现又同仇敌忾,除凌云风因俞允中吃过姑射仙林绿华的亏,对武当七姊妹存有芥蒂而外,余人只见武当七姊妹全神贯注江中,一步不动,未免暗笑其得失之心稍重,对于乘机拿取宝物的一层,均未放在心上。
  说时迟,那时快,当正邪双方相持正急之际,颠仙收完仙障,便向下层正中塔门走进。隔了顿饭光景,便听头层圆球以内八音齐奏。响了一阵,乐声息处,又起金戈铁马之声,紧跟着水火风雷一齐发动。听去声音并不甚大,若远若近,万籁皆呜,也不知有多少种类。上空霹雳尽管震得山摇地动,依旧入耳清晰,一点也掩不住。尤妙的是举凡风雨雷霆、音乐歌唱、喜怒哀乐、征战杀伐以及乌鲁昆虫啸呜之微,只要是天地问带声的事物,无不毕具。宏细虽有不同,静心谛听,每一种都可领略体会,端的引人入胜,为之神往。
  第五只船上的诸女弟子俱觉有趣,不由听出了神。心神一分,左右四船上所放蛛粮无人主驭,立即中止,不再往蛛口内投入。金蛛拼命用力,劳累了一日夜,本是努力支持,蛛粮一断,越发难禁。偷看凌云凤心神已懈,不再用神禹令监督,倏地暗运真气,箕口往下一合,利齿接连两错,截断口中蛛丝,怪叫一声,飞空便走。同时前面金船上突的一声巨响,万丈金霞冲霄直上,繁响顿息。颠仙已将塔中头层广成子所施禁法破去,手托一个四尺方圆的金盆,由分裂两半的塔顶上飞了出来。紧跟着便有八九十道金光霞彩,由每层塔门内飞出,长短方圆,形状不一。有的浮沉空际,缓缓游行;有的一出来便停在空中,宛如长虹经天,一动不动;有的一出来便挟风雷之声,其快如电,略一掣动,便掉转头破空直上。金盆离塔,宝物横飞。金船去了镇压,网船蛛丝又断,无所羁绊,兀自望空飞去。江面上还不怎样,江波下面深处立起异啸。上面各派门下见状,俱都慌了手脚,各用剑光、法宝待要往空追截。颠仙早知事难十全,大喊:“那船禁它不得,各凭本领,收快宝物。”随即手一指江心,陷出一个极大的空穴,跟着手拿金盆飞身而下。
  这时江面上空忙乱非常。前面危崖上负嵎的雪山老魅见所用法宝俱被敌人破去,最后放出之宝又被许多飞剑困住,光华渐减,收不回来。一见金船宝库已开,越发情急,用解体分身法自断左手一指,摆脱了颠仙埋伏禁制,由数十丈寒云冷雾拥护,如飞扑到,准备将金船上两件克己的宝物乘隙夺去。上空各正派弟子已布好阵势方位,一面指着各人飞剑去破妖人最后放出的法宝,一面纷纷下手收取空中宝物。
  峨眉三英中的李英琼因自己仙缘深厚,道行精进,以前承师长所赐和自己历年所得法宝仙兵已非少数,不愿再事争取,只在飞空戒备,以防宝物飞走。见七姊妹各站崖上,目注江空,虽然未便和众人一样飞身光霞之中随意抢夺,也各运用玄功,合力暗中收取。
  上空宝光只略飞近七人头上,便被截获了去,已然得了四五件,还在垂涎。英琼心方暗笑她们贪,一眼瞥见妖云快如飞电,朝前面一道乌油油的光华裹去。这道宝光,形如两月交错,最是默淡,浮沉空中。众人都抢先挑那光华强烈、飞行迅速的收取,见它原质已现,光弱且小,飞又极慢,谁也不曾留心到它。英琼一见妖人冒险犯难,前来劫夺,心中一动,忙喝:“英男师妹,雪山老魅业已化身遁出,暗藏妖云之内,还不下手,等待何时?”说着早从囊内取出由铜椰岛得来的神木梭,一道青光,照准妖云中飞去。余英男相隔最近,所用南明离火剑除和妖人初见时一用外,妖人入伏,便已收起,专备敌他,并未再用。闻言警觉,左肩摇处,一道朱红色的精光朝前飞去。
  妖人见状,并不恐慌,略一停顿,又分出一圈冷雾,躲过二宝,仍朝那道乌光飞去。
  谁知英琼比他更快,知道妖人专注此宝,必非等闲,一面提醒英男迎敌,一面早驾遁光朝那宝光飞去,施展师门分光捉影之法,伸手收取。方觉此宝潜力绝巨,换了道行稍差的人决收不了,心中惊异,妖云已在神木梭与南明离火剑一青一红两道光华追赶之下奔腾而至。妖人见克制自己的一件前古异宝被敌人捷足先登收去,知道峨眉三英厉害,适才吃过苦头,不能再夺,后面还有法宝追来,又恨又急,一时情急,想报仇脱身,竟不借把在雪山地底所炼内丹喷将出来。
  英琼的紫郢剑正和同门的飞剑联合为一,取出施为,就在这收宝瞬息之间,妖人已然赶到,口张处,雾影中箭一般射出一团白色的淡光,出口便即纷纷爆散,当头盖下,势甚迅急,分布又广,还没近身,便觉奇冷迫人,寒侵肌骨。英琼知道此是雪山老魅采取千年冰雪精英炼成的内丹,发出来便为百丈冷光寒焰。此是实质,比异派中所用冷焰搜形之法更凶得多,道力稍差一点,被它盖住中了寒毒,立时血髓皆凝,一见日光便即融为一摊黄水。自己中上虽不致死,也必支持不住。所幸这多年久经大敌,应变机警,见淡光一现,便把遁光往下一沉,略缓敌势。紧跟着取出一个形似小炼丹炉的法宝,放起一片火云,正待往上迎去,远闻上空一声清叱:“琼妹快请住手,不可造次。”
  英琼回头一看,由东北电掣星奔飞来一个其红如火的大光环,后面紧随两个青衣少女,一个指着前面光环,一个手里放起百丈金霞,钊飞电旋,一同横空而至,声随人到,晃眼临头。英琼认出前一个是女神婴易静,后一个是川边小崆峒倚天崖龙象庵芬陀大师嫡传弟子、凌雪鸿转世的玄裳仙子杨瑾。那光环便是青城教祖朱梅由月儿岛火海之中得来的朱环,乃连山大师遗宝,专一攻破各异派所炼毒沙邪雾。杨瑾所用法华金轮,更是佛家之宝,雪山老魅的对头克星。知二女原奉掌教师尊之命,随定诸仙尊前辈守在途中,用六合微尘阵诛戮北邙山妖鬼冥圣徐完和手下一干妖徒鬼党。此时持了矮叟朱真人朱环到来,妖鬼定已伏诛,雪山老魅也难逃一死。英琼心中甚喜,忙即应声收了法宝,准备飞身上去合力夹攻。
  雪山老魅因今日敌人只峨眉双英最为厉害,内丹也未必能使中毒毙命,原意稍使二女受伤,略出恶气,就势拦住南明离火剑不来紧逼,乘隙将第一件克制自己的异宝收去。
  再如得便,用一丸独门所炼的阴雷投入江心水眼,震穿地肺,发动毒火风雷,煮江崩岳,给敌人一个重创,并贻祸无穷。果然内丹发出,神木梭和南明离火剑也已追到。英男看出冷光厉害,顾不得再伤妖人,首先与剑相合,护住全身。那神木梭,因英琼匆遽之中不及收转,依旧朝妖人飞去。妖人知梭厉害,正待运用玄功避御,猛看见易、杨二女破空而来,隔老远便将法宝放出。由于深悉二宝功用,只一挨近,内丹先要被它一收,再吃光轮罩住一旋,决无幸理。不由心寒胆裂,哪里还敢再留,慌不迭收回内丹,化为一溜冷焰,飞起便逃,因是走得匆忙,自恃玄功变化,寻常法宝难伤,只将神木梭避开,未怎防备。武当七姊妹知道今日已与老魅结下不解之仇,早晚总要报复。见他逃走,石氏双珠首先发了两支玄女针。妖人逃时,灵姑、彩蓉正在空中合力收取宝物,刚在妖人逃路下面。妖人今日连遭挫败,失去许多党徒、法宝,势败逃走,恨毒已极。看见下面有两女子追收金船诸宝,正想顺便加害,没防到有人暗算,两根玄女针全被打中。同时易、杨、李、余四人又二度追来。老魅暗道:“不好!”将牙一错,怪啸一声,滴血化身,加紧穿入青云。等四女追到,发觉金轮所罩是个替身时,已然逃去无踪。
  女神婴易静埋怨杨瑾不该早放二宝,致被惊走。杨瑾笑道:“静妹道法通玄,难道不知道老魅死期未至么?”易静道:“我也知朱老前辈是令我到此解围饵祸,以免老魅震裂地肺。朱环不过将他惊走,并没想到将此老魅除去。但我素来与造化相争,满想老魅恶贯将盈,只要赶到一会,并非无法将他除去,谁知仍被逃走呢?”杨瑾笑道:“老魅如非气运未终,不该授首,莫说各派道友同门功行法力大为精进,远非上次元江取宝之比,只我这法华金轮和重经恩师炼成的迎叶金光镜,加上余师妹的南明离火剑,均是他的克星,除他并非难事,怎又会妖鬼徐完给他平添生力妖党,诸师尊将我由此调去?
  这不是运数么?静妹,你为人任侠好胜,吃了多少的亏。那年在依还岭幻波池,如非琼妹令尊李禅师相助,不几乎被艳尸玉娘子崔盈倒反依还岭圣姑仙法将你困住,毁却道行么?怎修行这么多年,连经灾劫,还是如此任性呢?”易静笑道:“你说这个?我虽为此吃过些苦,但哪一次都得诸位师长垂怜,转祸为福,得了不少便宜。我已看透,异日飞升仙阙无此大福,也不愿受那兵解之苦。只想和乙、韩、凌、崔诸师伯一样,做一散仙,自在游行,我行我素,于愿足矣!”杨瑾道:“我最爱你,你偏不肯向上,真个气人,你道散仙也容易做的么?”
  英琼笑道:“易姊姊,你号女神婴,也该知稚气未脱,本该天马行空,任性所为,才能名实相符呢。”易静道:“我是婴儿,你偏是我妹妹,可知比我还小,也来刻薄人。
  英男妹子敦厚,就比你好得多。”英男谦谢。英琼道:“呆子,她说你温柔敦厚,是个呆子。这还不说,仙人要温柔,千古奇谈,分明挖苦你,还跟她客气?”易静笑道:
  “无怪各师长都很爱你,原来是这样伶牙俐齿,余师妹莫要理她,神仙和人一样,总是老实点的人能有厚福。”
  四人正说笑间,杨瑾见江面上霞光闪闪,宝物仍未收尽。武当七姊妹正用剑光合围着一条龙形的青光,在那里苦苦相持。忙对三人道:“金蛛临时断网,致被此船飞走。
  郑师叔用金盆镇闭江心泉眼,事甚费力,尚未出水。如今宝物尚难全收,我们诸人虽不需此,时久易生波折,何不相助一臂之力?静妹去助武当七姊妹将前古青蛟链收去吧。
  这类宝物正合她们用,乐得成全,使她们不好意思再多抢夺,就此收手,我们好合力助各派同门去收诸宝。”
  话才说完,先是一道紫光飞来。英琼知老魅逃时所遗法宝已被毁去,手指处,紫郢剑自回腰中剑囊,跟着十余道光华飞近。内中金蝉、石生各先喊:“李、余二位师姊,也不帮我们一帮,却在这里闲谈。紫郢剑无人驾驭,要少好些威力,如非周师妹用青索剑与它联合,差点被老魅将宝收去,又留后患了。”
  来人正是金蝉、石生、严人英、朱文、周轻云、申若兰、秦寒萼,还有当日与余英男一起随后赶到的白侠孙南、七星手施林、苦孩儿司徒平、南海双童甄艮和甄兑五人,俱都是峨眉门下小一辈中的能手。因奉颠仙之命,防守上空,专敌雪山老魅和两个厉害的妖党。仗着飞剑厉害,法宝神奇,雪山老魅虽被逃走,仍被众人破去许多妖法、异宝,同来妖党更全数伏诛,一名未漏。最后并将老魅在雪山地底聚敛寒魄阴精,苦炼百年而成的异宝太阴神戈完全破去,方始功成飞来。
  金、石二人话刚出口,英琼便抢先道:“杨师姊吩咐你们帮助下面诸位道友收取法宝呢,还不快去。”金禅闻言,往下一看,满江异宝乱飞,各派仙侠正在迎头堵截。有的收去甚易。有的看着不甚起眼,却合数人之力都难使它就范,直似要挣脱重围,破空飞去之状。忙随杨、李、余三人,各将法宝、飞剑全数放出,合成一个金光霞彩结成的阵势笼罩上空,缓缓往下压去。杨、李等四个道行更高的跟着飞下,用分光捉影之法往来飞行,随手收宝。
  杨瑾和云凤订交最早,情分最深,前生又是云风的曾祖姑,比较别人自更关心。见众人都在忙着取宝,独她一人手持神禹令,注定船头那只金蛛,不敢走开。杨瑾知道今日这些法宝多半是广成子助黄帝大破尤时所炼,除崆峒七宝藏在头层塔顶圆球之内,已被颠仙收去外,中层之内还有四件最为出色:一件被灵姑捡了便宜;一件为谭萧所得;一件吃李英琼从雪山老魅手中夺到;还有一件指南针,专破两极和地肺中元磁真气,云凤得去最是有用,异日峨眉诸弟子二次往陷空岛求取麒麟髓和万年续断时,全仗它抵御南极真磁,关系不小。暗忖:“虽然目前各正派声应气求,殊途同归,但此宝如被别人收去,一则用时费事;二则此宝乃铜椰痴仙和陷空老祖的对头克星,甚是招忌,道行稍差的难于保持,不似本派与双方均无嫌怨;加以凝碧五府长幼群仙长年聚居,道法高强,外人不能走入。云风多年苦修,道力精进,不在三英、二云以下,再得此宝,便与前在白犀潭所得太皓戈、神禹令鼎足而三,壁合珠联,乐得成全。前听恩师说过,此物乃是一个黑匣装着,大才尺许,外观只是一块圆形整木,并无异处,知者极少,想必尚未被人发现。”
  杨瑾想到这里,细一查看,江面上的宝物经峨眉诸同门这一帮助收取,业已所余无多。各人所得之物虽然不同,因多半是前古所用兵器,本身长大,众人无法收缩,都在互相观玩,并不见指南针的踪迹。心方奇怪,再看云凤虽然两手空空,却是面有喜容,见自己四下观望,似已觉出心意,将头连点。知有缘故,飞上船去还未开口,云凤已先低声说道:“我因日前受叔曾祖母指点,临机警觉,适才追赶金蛛,得了一件前古奇珍。
  不过这宝物原不能自飞,塔门开后,不知被什么宝物带起,坠落江中,顺流飘去。当时金蛛正向空飞逃,这东西竟有眼力,被它看破,甘冒神禹令的追赶,忍痛回身吸取。虽因这一停顿,又得谭道友帮助,从速将它制住,未被逃走,可是那宝已被它吞入腹中,一任用神禹令威逼,只不献出。几经周折,虽将它制伏缩小,但仍不肯缩成原形,回到朱盒以内。我因欧阳妹子着急,想随众人收取宝物,为此孽畜所累,惟恐乘机逃走,不能分身,后见它实不听命,它又是借来之物,不便真个伤它。只得把责任揽在我身上,劝欧阳妹子上前,仍由我用神禹令禁制防守,等郑师叔事完出水,再作计较。为此,更是离开不得。杨仙长可能令它将宝献出,安静回盒么?”杨瑾猜那宝必是指甫针无疑,一问果是。
  原来云凤因听塔中仙音出神,被金蛛咬断蛛网,破空逃走。谭萧因已度过初劫,未为塔中繁音所迷,神志依旧清醒。老远望见第五只船上云凤等六人忽然出神呆听,蛛粮断绝,金蛛不再飞起,忽然发威,而云凤通如未觉。谭萧知为塔中仙音所迷,忙即飞身进去。只见金船塔门洞开,内中主物全部飞出,云风也已惊觉,谭萧惟恐追赶不上金蛛,又不能加以伤害,一面施展前在魔教中所习两界大遮拦神法,手扬处,一道乌光比电还疾,先朝高空飞去,化为一道通天铁门槛,远远挡住去路;一面运用神光赶紧追去,转眼便飞到云凤前头。金蛛本极灵异,更有眼力,回头见谭萧已追近,一时情急,谭萧手中又不似云凤持有神禹令这类制它的法宝,忽地在空中拔转身子,立即暴长,眼中凶光怒射,大口开张,正要行凶伤人。眼光到处,猛看见一件微微放光的乌木,在月光之下顺流平浮而至。知是一件前古异宝,如能得到,将来脱形变化大有用处。又料敌人至多禁制,逼回朱盒藏处,不会伤害。心念动处,立即就势飞落,张口吸去,身还未到,那江水便被吸起一根十来丈高下的水柱,裹着那块乌木,直朝它口中投去。
  谭萧见它回身放毒,刚纵神光后退,还未及行法抵御,它已扎头朝下飞落,跟着江波柱立上涌出一块乌木。当这满江异宝横飞之际,它在百忙中忽有此举,料非寻常,想夺已经无及,竟被它一口吸人肚内,怪啸一声,二次凌空飞起。微一停顿之间,云凤也随后赶到。金蛛见势不佳,不敢再起凶心,连忙加紧逃遁时,谭萧已将魔法发动,天空铁槛忽化成半月形,兜截上来。金蛛识得魔法厉害,心神一慌,又想窜入江中,试用水遁逃匿。不料云凤知它生具恶根,尚未化去,恐被逃走,异日为害生灵,心中惶恐,拼着异日去向韩仙子请罪,竟将神禹令妙用一齐发挥,发出青蒙蒙百十丈长一条宝气,内杂千万道五色光华,将它罩住。那神禹令乃前古奇珍,专制各种精怪妖邪,无论多深道力,只要被青气彩光罩住,便无幸理。当初韩仙子收伏诸怪,多仗此宝。金蛛吃过若头,才知敌人被逗发着急,一样也敢伤害自己。当时心寒胆战,凶威尽失,身子骤然缩小,不住哀声惨叫起来。云凤本不敢伤它,见已降伏,便把宝气彩光敛去,仍用神禹令指着,押回原船。
  谭萧正告诉云凤,金蛛食了一样宝物,忽有一道紫光由前面流星过渡般飞来。二女心方一动,金蛛倏地将口一张,喷出数十缕白丝,箭一般地射上天空,直朝紫光赶去。
  这时船在下流,离金船颇远,所有宝物光华,初出塔门都聚在一起,互相撞击乱窜,很少望空飞逃。光华俱都长大,独这紫光长才尺许,是个梭形,光却极强,飞更迅速。二女刚刚瞥见,已然越过头上,收取无及。金蛛又将蛛丝喷出,方疑它又有异图时,就这晃眼工夫,那紫光已吃金蛛网住,落将下去。云凤知它意在收宝,并无逃意,才放了心。
  宝落船上,仍在蛛网以内腾跃不已。二女俱料金蛛又要吞噬此宝,蛛丝厉害,已然网紧。云凤方欲令其放出,谁知金蛛网到以后,所喷蛛丝收离口边数尺便止。忽然口内又喷出一条拇指粗的灵焰,射人紫光中,铮的一声,光裂为二。原来竟是两片合成的金梭,光虽未灭,却不再动。金蛛随把头一昂,包住那金梭的蛛丝竟笔直地举起,落向谭萧脚前。宝物落地,蛛丝也收了回去。金蛛眼望谭萧,怪叫不已,状甚欢跃。谭策明白它的心意,拾起笑道:“你想用此宝行贿,叫我代你隐瞒么?”金蛛便不再叫,闭目缩颈,似有愧状。
  谭萧看了看宝物,送与云凤。又对金蛛笑道:“此宝委实不差,非你相助也得不到。
  但你所吞宝物,不论有何功效,当你恶性尚未消除以前,得了去,有害无益。况且金门至宝,得者各有渊源,也不应为你所有。你今日出力不少,就是临阵脱逃,也因气力不济,情有可原。事完之后,郑仙师对你决不亏负。像你这样天地间秉戾气而生的毒恶之物,早该遭到天劫。想是你以前潜伏深山,为恶未深,才得种种机缘凑合。先遇韩仙子,将你禁闭白犀潭峡谷之内,免你出世多造恶孽,又逢这等旷世仙缘,郑仙师为取金门诸宝,借你相帮。适才你受妖僧邪法禁制,已然危急,又吃我窥破,代你解去一难,眼看郑仙师功成在即,对你必有好处。依我想,早将此宝献出,急速回盒藏伏,不特郑仙师对你必要施恩,便我二人也必设法帮你成道,以谢代收之情,岂不是好?”金蛛一任谭萧恳切劝诫,只如不闻。谭萧见那金梭形制古朴。奇光内蕴,极其罕见。金蛛独吞之宝关系更是不小。便使眼色与云凤,迫令献出。
  云凤因它辛苦支持了一日夜,出力不少,以为便把所得几件宝物酬谢也不为过;又见它冒险藏宝行贿,情甚惶急,本不打算再加强迫。及听谭萧一说,才想起此乃恶物,天生凶残之性,再得异宝,如虎生翼,非但助长凶焰,异日恶满伏诛,反失顾全之意。
  事由自己监督不慎而起,岂非孽由己造?立即假怒喝道:“孽畜怎不识好歹?大功将成,紧要之际,畏难进退已是可恶,竟敢乘机吞没重宝,意欲何为?你当我处罚不得你么?
  不过你今日劳苦功高,不忍下手罢了。再如倔强,我便用神禹令毁去你的道行,再用太皓戈将你杀死,以免日后生灵受你茶毒。这样做,至多亲往白犀潭登门负荆,韩仙子见我防患未然,除恶务尽,也未必会真怪,你却形神俱灭,悔己无及了。”
  金蛛本为得了此宝,异日乘机逃走,可飞往北海地极奥区求偶,与那想望多年的妖物会合匹配,闻言虽然害怕,仍不肯舍。云凤见它不理,便将神禹令威力发动,青色光气又复笼罩蛛身。金蛛只管哀叫求免,渐渐将身缩小,宝物仍不肯吐出。谭萧又做好人,代为劝说。云凤因韩仙子性情古怪,虽肯豢养这类恶物,必有用处,话虽说得凶,终有顾忌,谭萧一劝,立即收篷。然后重又怒喝威逼,到了不可开交,仍由谭萧来做好人。
  二人做好做歹,无论怎做,仍是无法。金蛛早看出云凤没有伤它之心,拼受苦处,物终不吐。身虽缩小多半,仍比盒大,不肯进盒。
  云凤无法,远望彩蓉、灵姑随众取宝,已各得了两三件。谭萧为帮己,反倒延误,未免于心不安。知她已归到正派门下,以前所炼飞剑已不便取出使用,重炼又极费事,正需这种仙兵利器,忙劝她去取。谭萧见云风也一件未得,自己一去,总可收取两件,要将梭形宝物让与云凤。云凤执意不收,道:“我这些年来奇遇颇多,又得诸位师长恩赐,所收已多。今日不过奉令来此,便得到手,也让给新进同门,无并贪念。金蛛适才为感脱难之德,本是赠你,何必谦让?”
  谭萧只好收了。临行说道:“你有神禹令制它,既然不会逃走。但它吞没之物我未及细看,又未听人说过。休看此宝顺流浮来,不能飞腾,但那诸宝多是前古真仙戈矛甲胃之类的一般利器仙兵,形体长大,惟独此宝形体虽小,却精华内蕴。适才它快吸进口,经我留神注视,才发现隐隐透出些微宝光。好似乌木块是个外囊,宝藏在内里,稍微疏忽,决看不出。金梭来历虽还未曾知悉,现已看出含有分合阴阳妙用,远在其他诸宝之上。金蛛居然舍此要彼,必有深意。它不肯归盒,并非想逃,实是盒小,与所吞之物几乎相等,不能连身缩小所致。既是拼死不吐,也无须再加强迫,事完之后,郑仙师必有处置。妹子只好略效绵薄,只紧防它乘机逃走便了。”云凤谢了,谭萧随即飞去,云凤正弄它不过,忽见曾祖姑飞来,便把前事说了。
  杨瑾道:“你们没有说对金蛛的心思,又不知制它之法,虽有神禹令,不便伤它,自不会献出。这个不难。”随对金蛛笑道:“你想把这抵抗北极元磁之气的异宝得去,将来好往北极小光明境驻阳峰去与寒蚿交合,借它阳和之气,助长凶威,为害人世么?
  此举大干天和,必遭惨劫。连那地极北半球的水妖雪怪,因怕你同恶相济,日后坐听残杀,也必出死力合谋阻挠,群起拼命,容你不得,这些还在其次。可知韩仙子当初将你禁闭幽峡之中,防的也是你这一着么?并且前年峨眉诸同门大闹陷空岛,中有三人为陷空老祖所算,误入小光明境,正遇寒蚿在残害生灵,仓猝之中,没看出是同恶相残,被害的也非善类。当时激于义愤,想将此妖除去,不料反为所害,被困冰原之下。正在危急之际,恰值神驼乙真人与青城派教祖朱真人赶到,救出了三人。那百足妖虫万载寒蚿也被乙真人用阴雷震死,永压地极百丈玄冰之下,连元神都消灭。三人求取的万年续断灵药,也被乙、朱二位真人强迫陷空老祖献了出来。(事详《蜀山剑侠后传》)如今你还要去寻它,岂非梦想?”
  那金蛛秉天地间戾气而生,与寻常蜘蛛不同,同绿袍老祖原有的文蛛一样,生来便没有后窍。蛛丝也由口内喷出,不像常蛛,蛛丝是由尾部丝囊放出。秉性阴寒,行为残酷。出生以来,便遭造物之忌。各正派仙侠遇上,便加诛戮,决不姑容。生平劫难甚多,尤其每隔千年,便有一次大天劫。极难抵御。韩仙子收它时,是想将来用它以毒攻毒,有不少用处,所以不但未加诛戮,而且助它躲过了一次天劫。
  金蛛因自己是纯阴之体,若能与纯阳之体的北极万载寒蚿交配,便可炼成婴儿,随意变化,为所欲为,同恶相济,原是两益的事。偏生那寒蚿成道脱形已数千年,独占北极,自负甚高,多么道行高深的妖物,都没放在眼里。更有千年聚敛地极元磁之气炼成的法宝,还善于运用地极磁光和当地千万年前所积的古玄冰。它所居巢穴小光明境驻阳峰,终古光明如昼。又经它数千年苦心布置,美丽无比。数千年来,各类妖物觊觎它那纯阳元丹的何可数计,然而不是才到它小光明境边界,便被磁光卷去,形神皆灭;便是被它擒去交配,吸去元阴而死。金蛛知道寒蚿所炼法宝及北极磁光只有古仙人所遗指南针能破,所以如今一旦得到指南针,便妄想逃往北极,用指南针挟制寒蚿现出原形,与它交配,以后任何灾劫均可抵御了。一听杨瑾说寒蚿已被乙真人所灭,多年梦想变为泡影,不禁急叫两声。
  杨瑾见它神态惊疑,仍无献宝之意,又笑道:“你当我年轻识浅么?可知我前生便是在开元寺兵解转劫的凌雪鸿,与韩仙子原是至好。别人伤你,她或不快;我如伤你,她决不好意思与我为难。你两次取宝,出了大力,事完后我们必将你恶根除去,使你成正果。如再执迷不悟,我便用迦叶金光镜罩住你的形神,再用般若刀和法华金轮将你杀死,去见韩仙子只要一说,便即罢休。此三者俱我恩师神尼芬陀佛门至宝,想必你也知道厉害,再若倔强,休怪我手辣心狠。”
  金蛛闻言,急得通体乱颤,倏地目射凶光,一张箕口,箭一般射出一蓬毒丝,直朝杨瑾迎面撒去。云凤深知杨瑾历劫修为,道行高深,近传神尼芬陀衣钵,又有本门降魔四宝随身,论功候法力,还在三英、二云之上,当时只顾旁听,未免稍为大意,手中神禹令已不似先前全神监防。忽见金蛛情急发难,不禁大惊,忙喝:“孽畜竟敢找死!”
  急发挥神禹令威力,加以制止。哪知杨瑾早已料到金蛛凶顽,正好借此将它腹中毒丝收去,以为挟制之计,喝声:“不要管它,我自有制它之法。”话未说完,法华金轮早化成一幢五彩光轮飞起。金蛛看见五彩旋光,才知敌人并非虚声恫吓,冒失暗算,反上大当。忙往回收那毒丝,已被金轮绞住,闪起无数光圈,耀眼生濒,疾绕如飞,那蛛丝便从口内纺车般往金轮上绕去。
  金蛛已然失去不少蛛丝,心方痛惜,不料又遇克星,再不见机切断,非将这元丹所积之丝全数消灭不可。一横心,正待合拢箕口,用那利齿自行咬断。忽听杨瑾喝道:
  “我知你这妖虫与众不同,所喷蛛丝虽是内丹炼成,大小疏密,分合由心,但是不能自断。寻常飞剑法宝如被沾上,反为所污。必须你那毒牙咬折,方能截断。我已有心防备,岂能遂你妄想?”话才出口,同时袖内又飞出一道金光,正照金蛛头上,立即箕口大张,不能往下合拢。那蛛丝长得直无边际,一任金轮绕转,兀自不能绕完。杨瑾又喝道:
  “无知妖虫,我怜你今日曾受劳苦,不过将你内丹暂时收去,等异日与你除了恶根,改邪归正,仍可发还,所以我那法宝并未发挥妙用。如能悬崖勒马,速将内丹吐尽,连所吞指南针一齐献出,立可转祸为福;再如不知进退,我不愿长此相持,一举手间,你那千年苦炼的丹元便宝光消灭,后悔无及了。”
  金蛛先以为杨瑾恨它暗算,要下绝情,先将内丹收去,再行杀它,又急又怕。心想:
  “今日吸船取宝曾出死力,郑颠仙必不忍己为仇敌所杀。”欲用缓兵之计,等到颠仙由江心飞出讲情。它那蛛丝原本长短随心,切断既已不能,只得暗中运用,格外往长里放。
  无如金轮疾转如电,片刻之间已被绕去一半,颠仙还无影踪。只顾害怕,痛恨仇敌,怪眼都快冒出火来,竟把所吞宝物忘却。闻言一看,金轮上面白丝已成了数丈粗细一大卷,猛触灵机,顿生悔悟,口不能叫,只在喉中哼声示意。杨瑾看出它心已服,丹元被卷去多半,料它不舍再断,便把迹叶金光镜收去,喝令速即献宝。金蛛知强不过,凶焰大杀,眼含痛泪,把口一张,先喷出一块乌木。杨瑾手一招,接将过来,递与云凤。宝镜一收,金蛛又急叫起来,竟仍不舍献出丹元,哀乞怜恕。杨瑾喝道:“无知妖虫,那丹元在你比命还看得重,我如收去有什么用处,杀你极易之事,何须多费唇舌?此举于你有益无损,我还骗你不成?不信你看,我那般若刀便可将你形神一齐诛戮。”说时,袖内又飞出一道形如半月的光华,停在当空,寒芒射目,变化无穷,连云凤都觉冷气侵肌。
  金蛛明知前言不假,无如那丹元经它有生以来残食各种毒物,费尽心力,聚积凝炼而成,一旦献出,无异毁去千百年功行,所以恋恋不舍。此时一见般若刀飞出,杨瑾面有不快之色,适才深尝厉害,唯恐触怒,口张处,又随着蛛丝喷出二团灰白色的光华。
  那东西大才三数寸,光也不强,看去软腻腻的,好似一个放大的鸟卵,先吐蛛丝更由上面喷出。杨瑾知道此乃金蛛全身奇毒之气所聚,忙把金轮止住,任其停在空中。喝道:
  “你把蛛丝放出这么长,如任其绕在金轮上面,未免不便存放。再者邪正不能并存,久受宝光消烁,有甚损毁,你又道我食言。我此时有事,不能久延,现将金轮妙用止住,任你自行缩小,由我转交郑仙长保存,将你恶根化尽,再行发还,你看如何?”
  金蛛献丹,原本迫于无奈。正在垂头丧气,悬心愁急,唯恐毁坏,一听杨瑾并不取走,想起颠仙平日所许好处,相待又厚,如由代存,决无他虑。立即喜叫两声,张口一吸,又将丹元收了回去。金轮宝光一敛,吃金蛛一喷一吸之间,那一大团蛛丝竟整圈脱轮而起,飞回金蛛口中。云凤见它喜极之状,收得太快,方虑反喷,金蛛已二次将丹元喷出,形体比前缩小了两倍,只有鸡卵大小。杨瑾见蛛丝已脱去金轮缠绕,仍向空中喷出,不朝自己飞来,知是诚心悔祸。它因丹毒太重,不敢冒失朝人飞来,自己实也不能伸手去接。便从身旁的革囊内取出一个大约三寸的玉葫芦,朝上一指,葫芦内便冒出一青一白两道光华,裹住那团形如雀卵的丹元,往葫芦中紧挤了进去。
  云凤见金蛛失丹以后,适才威风俱都敛尽,神情狼狈,身子也萎缩到拳头大小,笑指蛛盒问道:“你从此改邪从善,不久便能脱去躯壳,超升正果,还不回盒怎的?”金蛛闻言,看了二女儿眼,一声不哼,划动六条细瘦如铁的腿足,缓缓走入盒内,蹲伏不动。云风随将盒盖好,行法禁闭。笑对杨瑾道:“想不到这东西竟如此凶顽,如非道长在此,真没法制它呢。”杨瑾道:“韩仙子留此妖虫颇有大用,又有今日吸船取宝之功,所以不愿伤它。经此一来,倒便宜了它超劫正果了。”
  正说之间,忽前面波涛动处,颠仙由波心中飞身而出,将手一挥,踏波驶来,晃眼到达。众门人见师父回船,也都相继赶回各人船上。
  这时宝物已相次收尽,女神婴易静也助武当七姊妹早将前古至宝青蛟链收取到手。
  灵姑因见武当七女俱都美如天仙,装饰又极华美。尤其助七女收宝的女孩看去不过八九岁年纪,却有那么高深的法力,欣羡已极。谭萧又把女神婴的来历告知,越想乘机亲近。
  只因入门不久,易静、杨瑾后来,无人引见,不知行辈称谓。加上早日深得师长期爱,一年工夫,便练到身剑合一地步,飞刀神奇,诸邪不侵,颇为自负,以为不久便可下山行道。及见连日所来人物和取宝时情景,俱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才知差得老远,未免有点自惭形秽,不敢冒失上前,与人问答。
  灵姑方在遥望凝思,易静忽然别了七姊妹,飞到身前落下,笑问灵姑道:“姊姊就是莽苍山玉灵崖的孝女吕灵姑么?闻说适才得了广成子五丁神斧,请拿出来一观可否?”
  灵姑原因适才见七星真人赵斗光、赵心源二人合力想收一件形如大半轮红日,上有青黄赤黑白五道光芒之宝,自己也急欲收取两件,无奈功候尚浅,刚看好一件心爱的,飞身追到,不是没有赶到,被旁人捷足先登,便是降那宝物不住。知道今日取宝各凭缘分,勉强不得,恐时久延误良机,只得顾及其他。在自追逐一阵,眼看人人纷纷得手,自己仍是一无所获。心方愁急,忽看见离身不远,有一黑影缓缓浮游,映着日光一闪一闪放光。低头一看,乃是一根铁杵,长约七尺,有茶杯粗细,杵头甚小,通体黯无光华,只中节似有花纹凸出,映月放光。灵姑把遁光往下微落,一抓便到了手,甚是容易。再定睛仔细一看,那东西似杵非杵,一头略具杵形;又似古时矛柄,一头略尖。还有两圈凸起。不知何物。那放光的俱是古符箓文,猛触灵机,想起谭萧曾说金门诸宝大多为古时兵器,内有广成子降魔之宝,最为珍异。古戈矛因经仙法祭炼,原质又非寻常金铁,十九精光灿烂。那几件降魔异宝,有的不经使用以前,外表反倒没甚奇异。取时全仗各人眼力,务须留心,不可错过。
  这时赵光斗、赵心源尚与那形如半轮红日之宝相持不下,二人用尽方法,只能用剑光将它逃路圈住,不能收取。灵姑虽料自己所得不是常物,心终疑虑。见彩蓉得了两件霞光灿烂的宝物往回飞行,正想将她唤住。那半轮红光想系急于逃遁,吃二赵圈逼过紧,倏地光华大盛,轮上五个棱角同时慧星一般激射出五色光华,遥闻铮铮两声,便有好些火星青光四下陨落。二赵见飞剑已受挫折,再不见机,宝物没有收成,反把辛苦炼成的飞剑毁去,实在不值。七星真人赵光斗忙把七星剑招回,还不及另取法宝堵截,才一略缓,红光立即荡开光圈,朝灵姑当头飞来。灵姑正在招呼彩蓉,万没想到此宝竟会寻人,见状大惊,忙指飞刀抵御。银光起处,两下里才一接触,便吃荡开。红光立舍银光,仍旧朝人飞来,相隔只十数丈,其疾如电,灵姑忙招飞刀回御,红光已经迎面飞落。仓猝之中无法抵御,便将适得铁杵顺手往上一挡。因惊慌过度,未免手忙脚乱,本不知那杵用法,只打算暂时救急,略挡一挡,飞刀便可赶回。变生瞬息,连铁杵的倒顺也不及分别。刚随手撩将上去,彩芒耀眼中锵的一声,手中一震,红光骤敛,杵上面又多了一物。
  同时飞刀也已掣回,径向杵上绕去,那杵也似要脱手飞出。灵姑知有巧获,忙把飞刀收去,将宝物紧握手内,不再挣动。仔细一看,原来先前所得乃是一个大斧柄,二赵所圈红光竟是斧头。那斧形如大半轮红日,两面朝着刃口各刻有五条芒角,平面斧背上刻有三个圆圈,各有一珠微凸,斧柄贯穿其内。除所刻芒角圈槽颜色各异外,通体都是朱红颜色,晶辉湛湛,仿佛透明,非金非石,看不出何物所铸。
  二赵本从远处各驾剑光追来,快要到达,见红光已被灵姑收去,似知神物有主,自己无缘,不愿再延时机,只望了望,略现惋惜之色,便各回头往宝光丛中飞去。灵姑因二赵略望即去,不便唤住询问此宝来历、用法。各凭缘福,也就无须再为谦让。照适才所见收宝情景,定是一件极珍奇的前古异宝,好不欢喜。
  跟着彩蓉飞来,方在夸赞,谭萧也别了云风,收得两件法宝,赶到相晤。一见便认出斧上符篆,说:“此宝正是广成子助黄帝开山降魔的至宝,名为五丁神斧。金门诸宝大多形体较大,十九都要经过得宝人另下一番苦功祭炼,始能缩小,惟独此宝和武当七姊妹合收的青蛟链,大小随心,变化无穷。前经先师指点,这类古符篆文还能认识,待我试试行否。”随将斧要过去,体会上面符篆,试一伸缩,果然大小如意。又传授灵姑,如法施展,也是一样。俱各欣幸不置。三女俱都知足,尤其灵姑、谭萧,见今日来人很多,自己所得俱是金门诸宝中数一数二之物,不愿再贪,互一商量,各自住手,仍回原处待命。
  武当七姊妹中的缥缈儿石明珠和女昆仑石玉珠两人,最喜与各派门人交好。近年因师父半边老尼禁与外人来往,时常互相谈论:“休说我姊妹本是无母孤儿,一出娘胎便受恩师抚育教养,恩深二夭,别派任是多么易于成就,也不忍背师而去,便是同门诸姊妹,哪一个不感师门恩厚。峨眉、青城两派正值昌明之期,同辈道友交往,也不过声应气求,互相切磋,各有进益,日后遇事彼此多个照应,决无借此欲谋援引之心,师父怎会如此顾忌?”俱都闷闷不乐。尤其石玉珠自恃师父宠爱,表面上不敢违抗,私下仍和各派中几个莫逆之交来往。半边老尼对她也特为宽容,故作不知。石玉珠看出师父信任,私心甚喜,也不和诸同门说破,以免效尤。时常借故离山访友,往往经月不归,七姊妹中只她一人在山日少。
  这次元江之行未来之前,石玉珠便听师父说,颠仙曾代青城教祖矮叟朱梅、伏魔真人姜庶收有一位女弟子,名唤吕灵姑,生性至孝,资禀过人,仙福也厚,与峨眉三英中的李英琼互相辉映,异日为青城门下十九弟子中杰出之材。石玉珠性本好交,又见师父独对己说,好似有心示意令其结纳,一到大熊岭便留了意。当日到场各派门人虽然无几个知交,多半见过。灵姑又是新入门不久,功候有限,容易看出。因忙于相助御敌,收取宝物,无暇相见,不时抽空远看灵姑动作。嗣见灵姑飞身宝光丛中,看出飞刀神异,功力也颇不凡,只是捞摸不着,驰逐多时,一无所获。自己又不便分身上前相助,正替她着急,见她银光倏地往下一沉,捞起一根黯无光华的铁棍,看去毫无异处。石玉珠不知颠仙事前有“今日取宝,各凭缘福遇合”之言。先见灵姑、谭萧、彩蓉并立崖腰石穴之间,状甚亲切,一到取宝,便各自为谋,全不相顾;远不如自己的同门七姊妹一心一德,合力收取,无分咝域。又看出二女道力远胜于灵姑,竟任灵姑飞驰徒劳,不助一臂,心中不平。晃眼工夫,五丁斧飞降。起初见二赵合力同收那半轮有五色角芒的红光,久不得手,已知是件异宝。按说灵姑功候最浅,万无收取之想,竟会无意中拾得斧柄,使此宝自行投到。那形状和师父常说将来青城十九弟子大破诸妖邪,用来开山的那柄前古至宝五丁斧一般无二,才知她仙福果然深厚。
  恰值七女合收青霓练不果,多亏易静赶来相助,收到手内。因人成事,今日所获已多,不便再起贪心,各自停手道谢,谈了片刻。忽接半边老尼飞剑传书,说师叔灵灵子在成都有难,令七女急速回山,领了机宜赶去救援。石玉珠因听易静说要会灵姑,便托先为致意,并把五丁神斧落在灵姑手中之事随口说了。易静正因其父易周不久有一对头为难,须用此宝,闻言大喜,便向三女身前飞来。这时颠仙刚由江心飞出,武当七姊妹忙即遥为拜辞,往武当飞去。
  灵姑对女神婴易静本极敬仰,见她想看宝物五丁神斧,便立即取出递了过去。易静接到手中一看,赞不绝口。随即交还灵姑,嘱咐道:“灵妹要谨慎收藏,你此时功候尚浅,须防外人劫夺。便少时郑师叔传了用法,重用师门心法炼过,也不可轻易取出炫露。”说完,又与谭萧、彩蓉礼见。三女这才看出她是生性直率,急于见识此宝,并非自傲,互相谈得甚是投机,并由此互相订交成了至友。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群仙盛会 古鼎炼神兵  二女长征 飞舟行蜀水
 
话说灵姑见师父回船,众同门纷纷上前参拜,也想前往。易静道:“他们都要复命,此时人多正忙善后,你可无须。郑师叔既命谭道友今日出世,决可无碍。我们再谈一会,少时同往庵中参见便了。”谭萧因地劫灾限未满,自发龙女崔五姑也未前来援引,恐未到出世时期,心尚疑虑。经易静一劝说,心想:“大仇妖鬼徐完已然伏诛,自己在地底苦修超劫炼形以来,道力迥非昔比,好在相去满限不足一年,只要在此一年期中多加小心,想也无甚妨害。现时各正派中后起人物不少在此,正好乘机结识,以为异日修为之助。”于是不再坚持。
  正谈笑间,欧阳霜忽然飞来,先向易静略为招呼,匆匆说道:“师父由山路回庵,听说灵妹尚有使命呢,还不快些回去。我此时忙极,先走了。”说罢先自飞去。四女遥望江中,颠仙师徒五只木船已然沉入江中,各正派仙侠也都各纵遁光飞去。谭萧、彩蓉因欧阳霜来去匆促,只喊灵姑一人,未及询问,不知自己能去与否,还在迟疑,易静已不由分说,直催快走,只得同驾遁光往苦竹庵中飞去。颠仙那木船还有用处,须先运藏江边水洞之中,也是刚到。灵姑一看,只欧阳霜一人他去,先见诸人之外,还添了好些少年男女。女神婴已然见过,尚有隐居颠仙南山墨峰坪梅坳别府的吴玫、杨映雪和峨眉派门人杨瑾、余英男、白侠孙南、七星手施林、苦孩儿司徒平。南海双童甄民和甄兑诸人。吴、杨二女刚从南山赶到,并未参与元江取宝之役。三女全都初次晤面,经慕容姊妹分别引见礼叙。颠仙已人后洞传命入见。
  众人入内参拜之后,颠仙笑道:“今日总算大功告成,实可欣慰。我和凌道友初以为塔顶金盆乃亘古奇珍,如能得到,字内妖邪不难一扫而完,岂不少却许多事故?因此稍违齐道友叮嘱,甘冒万难,意欲收取此盆,改用金船封闭地肺中元磁气窍。谁知运数难违,反被金船飞去,船中还有两件法宝也未取出。徒劳无功,还要费却好些人力,也可算是愚而好自用了。
  “你们所得宝物多半长大,均须炼过,始能应用。适接齐道友飞剑传书,令我即赴青城山金鞭崖。说凌真人夫妇连各派长老好几位俱在那里,拟用昔在白阳山古妖尸鸠后穷奇墓中得来的九疑鼎,将今日所得各类宝器重新祭炼,再行分别发还。少时便须率众前往,除灵儿有事不能同行外,今日峨眉诸弟子好些谦让未取的,如无他事,不妨随去,也可长些识见。此乃旷世奇逢,良机不宜错过。为此连吴、杨二弟子也唤了来同往参与。
  “只三徒儿欧阳霜在俗家时生有五个子女,因受情仇陷害,丈夫萧逸疑她不贞,雪夜逼往竹园上吊,是我路过救来此地。后来为植金蛛所食毒果,查看土宜地势,只卧云村最宜,因此夫妻母子得以相见。我知她感情大重,曾加告诫,她终究子女情长,摆脱不掉,再三求我引度入门。见我不允,又私将本门心法传她子女,每一得暇,即往卧云村与子女相见,为此耽误不少功行。我因母子天性,她又时常背人默祷,求我鉴宥,别无过失,也就任之,不料近来益发妄为。
  “她长、次二子萧璋、萧玢,曾在幼年为凶禽狗雕攫去。那乌原是飞过卧云村上空,为群儿爆竹之声所惊,发了凶性,飞回将二子攫走,并非有心攫食。二子俱极聪明,饶有胆智,从小便练家传武艺,矫健多力,不同常儿。始而诈死不动,等鸟回到危崖落下,乘其不备,一同纵起,躲入崖侧一个石穴之中。恶鸟性起,爪喙兼施,弄得崖石碎裂横飞,无奈石厚洞深,莫可如何。二子觑鸟他去,便即爬出,窃取恶鸟食剩的兽肉,苟延残喘。只是危崖百仞,无路可下,逃走不得。恶鸟也颇刁狡,有时故意远出隐身密云之上,等二子出洞,骤然下击。全仗二子机智,纵跃轻灵,得以免祸。数日后,二子胆子越大,恃有石穴隐藏,那鸟无奈他们何,反弄了些石块预藏洞内,故意现身引诱,意欲引它力乏,打死泄恨。那鸟何等狞猛,二子如何能伤,逗得那乌凶威大发,必欲抓裂快意,石穴竟被抓裂了好些,如非石厚,早已攻穿没命了。后因鸟不耐久斗,饥欲猎食,才行飞去。二子想起危难,又思父母,正在崖上放声大哭,幸值宜昌三游洞侠僧轶凡路过,现状下来,问明后救回山去。本想送他们回家,二子偏哭求拜师。侠僧无法,因二子均非佛门中人,又转介在昆仑派钟先生门下。
  “上次元江取宝以后不久,母子相见,二子也常往卧云村省父。日前霜儿往视毒果收成,长子萧漳恰巧在彼,因闻元江取宝之事,也思觊觎,再三求说。霜儿因见武当七女未经邀约也来参与,心想其子总算师门一脉,总比外人强些。表面故作不允,却示意其子,将一切禁制方法与各派门人来历形状一齐告知,使其也作路过观光,到时乘机攫取。另三个子女萧珍、萧琏、萧璿闻知,也要随来。她平日溺爱太深,拼着受点责罚,依然明拒暗许。因她四子女先得机密,预伏适当所在,等各妖邪诛除将尽,金船出水,立即见机而作,各取了一件宝物。照其母预嘱,应该适可而止,到手一二件即行遁回,不可贪多。那三子女尚能遵从,得宝先回。萧璋仍是胆大心贪,还想为二弟萧玢取一两件。其师兵解以前曾说过金门诸宝的来历,略知底细,已得到手两件,仍在觊觎。彼时满空飞剑、法宝交飞如梭,他又不敢上前现身明夺。正在徘徊观望,忽发现一件至宝腾空飞走。众人各有专注,不曾留意,只他一人看破,连忙飞身追赶。追出三百里,刚刚追上,得到手内,不料巧遇先前败逃的妖妇黑神女宋香娥,二人为争此宝苦斗起来。两人正在相持,恰值吴、杨二弟子路过,上前相助,才一照面,妖法业已发动,一道妖光,竟将萧璋摄去,迅速非常。吴、杨二弟子迫赶不上,又恐误了师命,只得来此。
  “那妖妇邪法高强,淫凶无比,霜儿得信,自是忧急,匆匆向我求告了几句,便往秦岭妖妇巢穴中赶去。霜儿本领虽能敌那妖妇,但闻妖妇还有两个厉害同党,此去恐胜望极少。偏生我们又须赶往青城,无暇分身往援。好在她行时持有我护身灵符,即便被擒也无大害,只好等我青城事完,再去救她了。”
  颠仙说完,正唤灵姑进前听命,秦寒萼、凌云凤、戴湘因三人均和欧阳霜交好,不等话完,立即挺身上前说道:“妖妇淫凶恶毒,适被周、李二位师妹用紫郢、青索双剑合壁,将她飞剑、法宝破去,也只断了她左手三指,依旧被她逃走。霜妹身世煞是可怜,青城之行旷日持久,如等师叔归途再去,恐有不狈测;还有她子萧璋被陷久了,更非遭妖妇毒手不可。弟子等意欲不去青城,将适得宝物交与别位师姊妹带去,日后炼成,转传用法,也是一样。”李英琼等一干峨眉门下俱都好义疾恶,纷纷应和,俱愿同往。颠仙笑道:“我岂薄于师徒之情?一则青城之行于你价:日后关系不小;二则我也无计分身,又恨霜儿母子胆大妄为,意欲任她受点磨折,以戒下次。既是你们义气,我也不便拦阻。但此万年不遇福缘,岂可为她一人,累及大众,云凤得有指南针,青城之行必须亲往。我看只要两人前去,便能济事了。”寒萼知自己和司徒平将来俱须兵解,便和司徒平递一眼色,与湘因同声争先。颠仙允了。
  杨瑾、易静知妖妇厉害,也欲同往相助。颠仙道:“有他三人,足操胜算。你二人必须先去青城,到不多日,还须借重前往巫峡,相助灵儿他们吸取金船,取那船中余宝呢。”随命慕容姊妹取来另一个朱盒和十余道令符,并交灵姑详授机宜,说盒内藏有所养神蛛。另外又赐一个专制金蛛的法宝。命俟自己行后三日内,和彩蓉由水洞中将五只木船拿出,一同驾驶,赶往巫峡,如言施为,吸取金船。灵姑入门未久,骤膺重任,虽然镇船之宝,连同所有仙兵神器拿出殆尽,船中只剩两件宝物,船沉巫峡江底,入地未深,比起适才容易得多,心中终究有点担心。还待请问时,忽又一道金光穿人洞门,颠仙手指处,落下一封束帖,金光随即飞去。
  颠仙看完来书,起立说道:“各派长老已然齐集青城,将炉鼎法台布置完善,只等我一到,便即点火了。”随对灵姑、彩蓉笑道:“你二人虽因事阻,不能赴此盛会,但此行功德福缘不小。中间虽有阻滞,不足为害,并且还有奇遇。我起行匆迫,不及细说。
  那苓兔速移洞内,由我行法封洞。免得庵中无人,受了妖邪侵害。”灵姑见师父起身在即,无暇陈说,忙把苓兔唤来,连根移植,令其暂守洞内,静俟归期。活刚说完,颠仙已催出洞,施展禁法,将洞封闭。径率同去诸人飞起,数十道光华破空而起,晃眼没入青云中,略闪即逝,一时都尽。
  秦寒萼、戴湘因。司徒平三人因是救人事急,虽然寒萼持有弥尘旛,可以随意所如,比寻常剑遁飞行都快得多,但欧阳霜已先去了个把时辰,终以早去为是,当下与灵姑、彩蓉话别,订了会期。随取出弥尘旛,三人并立一处,道声再见,在一幢彩云笼罩之下,电掣飞去。
  彩蓉原想乘此机会求颠仙收录援引,也因事机匆迫,未暇求说。青城炼法乃旷世仙缘,颠仙不欲使众弟子一人向隅,除灵姑奉有使命不能同行外,门人全都带去。二女因庙里无人留守,虽然后洞已闭,此外无关重要,终究是平日栖止之地,不愿被仇敌乘隙来此毁去。于是一面如言料理行事;一面由彩蓉施展以前所学法术,在左近崖侧幻化出一所庵舍,又将原址严密禁制。
  第三日一早,灵姑、彩蓉用颠仙水符同入江心,将五只木船升向水面。船中毒果尚存少半,所带金蛛食量较小,算起来足够应用。二女几经筹思,也觉有几分自信。先由彩蓉幻化出一些舟人,装作贩货商客,暗中行法,催舟疾驶。到了水道难通之地,再于黑夜无人时取来前途江水,隔水行舟,在空中飞渡。到了与巫峡相通的江流,才行降落水面,安稳前进。
  那金船落在巫峡中最深险处,地名黑狗滩,是江心一个水眼。金船未吸出以前,那一带江心奇石伏礁,矗立如林,水流湍急,浪涛汹涌。两岸险崖刺天,不到中午,不见阳光,景物幽森,行旅视为全峡中数一数二的畏途。下水尤险,上下舟船至此,无论大小,所有人、货,全都搬运上岸。只留一二精通水性,深知地形利害的舟人掌舵,由许多土人拉纤,奋力强拽,或是上施,或是徐徐放行。过险之后,人、货方可上船再走。
  那江水大时,往往深不可测,有时咫尺之间,水位相差达一二丈。就此谨慎行舟,遇上晦气,仍要被浪卷去,撞在伏石危礁上面,碎为菌粉,端的险恶已极。
  二女因要补办米粮,还未到预定日期,恐怕惊动俗人耳目。见滩侧两岸危崖只有纤路,上下游岸石低处才有人家,便自带银两,同去采办蛛粮。先还想仙法行舟,甚是迅速,为期尚有多日,何故师命老早赴到?等一上岸购谷,才知当地甚是荒寒,虽上下游各有一处山村,居民俱无田亩,只种着一些菜蔬。至于铺店,多是为当地纤夫和路过的船客起早打尖食宿而设的小店,设备简陋。连村民所用米粮,均须远出二三百里以外的大镇集上才有售卖,自身常不敷用,哪有余粮出售。峡民信鬼,二女容光绝世,装饰不似常人。彩蓉更是爱好天然,衣着华丽。荒江野店,突来两个异言异服少女向人买米,始而群起猜疑,尽管敬畏维谨,连实话都难问出几句。师令不许炫露招摇,地理又生,彩蓉虽善排教中搬运之术,无奈相去采购之区太远,为数大多。沿江诸峰常有仙灵聚居往来,自己所习俱是旁门驱遣五鬼邪术,即使由灵姑守船,自己押运,遇上正派仙侠窥破为难,可以现身明说;那各异派妖邪多是仇敌,狭路相逢,绝不放过。并且无论所遇何派中人,机密均会泄露,倘来觊觎分润,如何发付?仔细寻思,终是不妥。师令只说到后先补米粮,也未说出如何采购。
  彩蓉为难了一阵,正由上流头沿着江岸纤路往下流头走去,路上遇见一帮纤夫,拉着纤绳,赤膊光背,奋力前进。前半身都快贴到地上,蜿蜒蛇行于危崖峭壁之间,叱喝之声前呼后应。一个个颈红脸涨,青筋暴露。喊了好几十声,还没走出两丈远,看去吃力已极。彩蓉见状心动,打算助他们一臂。那一段纤道上有一块突石挡路,甚是险窄。
  照例上下流头舟船各按远近互让,有时因为纤道费力多险,各不相下,当时强人不过,恐毁舟船,忍气让开,但事后闹成械斗,禁忌更多。两村相去二十余里,另有山径可绕,比较易走。纤道壁立数切,怒涛如雪,滩声如雷,高危险峻,稍一失慎,立坠深渊。没走过的,上去便觉心惊目眩,哪能举步。崖势高低错落,上下艰难,除纤夫日常走惯外,轻易无人由此通行。每…帮纤夫中各有一个深悉地理禁忌的纤头,手持木梆在前领路,按照梆声急徐,指挥进止快慢。
  那纤头隔老远望见二女走来,忙即敲梆,大喊喝令躲开。偏生所行正当全程中最费力关头,众声呐喊如潮,二女只见前行一人纵跃叫跳,以为照例如此,各行各路,万想不到是向自己喝骂。再往前略走,又被那块崖石遮住,双方都看不见。石侧恰又有一条山径,一方不知就里,一方以为闻声必已躲向另一小径,谁知快要走到崖石前面,双方忽然迎面相遇。行纤路遇妇女,本是当地大忌。这类终年拿生命血汗负苦谋生的人,又都性格粗野,本来就没好气。当这要紧费力时节,突触大忌,并将去路挡住,势子又稍缓不得,如何不怒。帮头首先发急,才见人影,通没看清,便大喝:“哪家野婆娘,耳聋了么?还不快滚回去,老子就把你们丢到江里去喂鱼了。”那帮纤夫本在俯身贴地,力争上游。中有两个闻声抬头,见是两个女子,立即厉声暴喝:“不知死活的野婆娘,公公还不打她们?”总算帮头年老,较多经历,话骂出口,已看清二女气度衣着不类常人,没敢上前动手。一面敲梆,一面仍然大喝:“再不退回,他们冲你们下水莫怪。”
  二子见对方才一照面便开口骂人,也是有气,灵姑首先喝道:“路又不是你们家的,为何出口伤人?不看你们劳苦可怜,叫你们知道厉害。”说时,二女仍往前走,并未停步。头排两名纤夫见二女越发走近,愤怒已极,连喘带吼,直喝:“公公,野人狗婆娘太不要脸,我们冲她们下去。”后几排跟着响应,齐声猛噪,猛一奋力,直朝二女冲来。
  灵姑因想自己是好道之人,何苦与下愚一般见识?路又奇险,一动手必定伤人。原想数说几句,走临切近,再由众人头上飞过,不去理他们。彩蓉却看出这帮纤夫只是粗野,并非恶人,心想问他们何故如此。纤夫已迎面冲来。那老纤头让避一旁,神色迟疑。彩蓉知难分说,见灵姑待要纵起,忙喝:“灵妹且慢,我来问他。”说时,将手向前遥指了几指。众纤夫情急发横,眼看相隔二女只三四尺,满拟一下便可冲倒,就不踹下崖去,也给二女一个厉害,正呐喊作势之际,猛觉身后一紧,绳索好似定在铁柱上面,一任拼命用力竟难移动分毫。
  老纤头见二女已然止步面朝前方,还在劝令二女快些回身逃躲尚来得及,否则必被冲倒;再要前行七八丈,过完最险一段,被他们分出人来追捉到山凹里去,如打偷牛贼一样,打死也没有地方喊冤,那是何苦。继见二女冷笑不答,又听身后众纤夫喊声有异,纤板轧轧作响。回头一看,众纤夫身已整个全俯,头面距地不过尺许,颈项间青筋突出,全都声嘶力竭。胸前纤板已多弯曲,轧轧有声,颇有断折之势。这样拼命用力,脚底却不能移动半步,当是舟船触礁,不由大吃一惊。忙伏身崖口探头遥望江上,所拽舟船仍然好好地浮在江心,只是不动,船上桡夫不住挥手示意催行,好生不解。老纤头知道当地滩险,浪大流急,纤绳一断,那船立即顺流而下,为恶浪吞去,卷入漩涡之中,粉碎沉没。照此奋力挽拽,久了纤绳不断,船头将军柱也必扯断。势子一缓,遇上一个恶浪打来,船往后猛地一退,力再用得不匀称,弄巧连拉纤人也一齐带着坠落江里。端的形势奇险,进既不能,退亦不可,丝毫不能松懈。老纤头连想放下纤板,豁出一场官司,且顾性命都办不到。一时情急,不由跪倒崖边,求神默佑,望江痛哭起来。
  众纤夫多半是土著,只有一两成是原船上人,当此性命关头,也是急得连哭带嘶声求告神佛,乱许愿心;同时拼命挽拽,恨不得吃奶力气全使出来,哪还顾得再与人叫骂冲撞。号哭之声荡漾江峡,与滩声上下相应,越显悲壮。
  灵姑知是彩蓉闹的把戏,见状甚惨,怒气全消。老大不忍。随走向前对纤头道:
  “你们先时那样凶横,这时如此脓包,小娃儿般哭喊起来。看你们还恶不恶?”说时前排两个耳尖的当灵姑有心挖苦,身拽纤板,不敢松开,气到极处,就地下拾起一块石头,急喊得一声:“打死你这狗婆娘!”待要反手向上抛出。毕竟老纤头见机,听灵姑一说,猛想起二女来得奇怪,适才似见内中一个朝江指了两指,眼看冲到身上,船忽定住。不久便是祝神之期,莫不江中神女现形点化或神灵显灵?心中一动,越想越对,见众人暴怒,又要无礼,心中一急,恐止不住,便向手边梆头连击。那梆头不是遇有紧急异事或神灵显灵,不能轻动,每一敲打,所有人等全须跪伏。众纤夫闻声大骇,纷纷跪倒。
  自从纤绳一紧,众人只是拼力前进,谁也不敢稍为松劲。因是平日过信神鬼,一听梆头连敲,当是江神显灵,也未细看就里,慌不迭跪拜在地。中有四五个较为慎重的,唯恐身子一跪不能用力,纤往后拽,人也被它拽倒,方在急喊:“松不得劲!”忽觉多人虽不用力,纤绳并未后拽,也未加重吃力。试略松劲,纤绳本被拽得笔直,已然由直而弯,仍未移动。竟似下面的船定在江心,松了无关。方始放心,跟着众人喘息跪拜,颤声祝告不置。有两个胆大的偷眼四看,不见神影,竟松下纤板,爬到纤头身前悄问:
  “神在哪里,怎看不见?”
  纤头敲梆以后,见众纷纷跪拜,才想起这危急时刻,那纤绳万不能松时,人已全部拜倒。忽然眼前一晕,忙再定睛看时,纤已弯垂地面,却未后移。当时惊喜交集,连话都说不出来。勉强按定心神,待向二女跪求,两纤夫恰来问神所在,老纤头立即乘机喝道:“这二位便是江中女神显圣,被我们得罪,差点没出大乱子。还不快跪一旁听候发落,只管乱说,小心你的狗命。”
  众纤夫先前面将贴地,只知是两妇女拦路取闹,也没看清衣貌。闻言一偷觑,有了先人之见,觉着果和庙中塑像差不多少,全把二女认作江中女神。想起适才叫骂许多冒犯,俱都胆战心寒,头在石地上碰得山响,不住哀声求告:“神仙菩萨饶命!”
  二女见这些愚人又可怜又可笑,灵姑喝道:“我们不是江中女神,有话好说,快些起来,放你们船走就是。”众纤夫底下话没听清,只当神灵不肯饶恕,叩求越急。有几人已头破见血,一味哭喊,哪敢起立。彩蓉实不过意,知道众声嘈杂,灵姑难于分说,故作怒斥道:“我们就是江神,难道乱磕响头哭喊一阵船就走么?我不怪你们,快些站起,听我吩咐。”说时将手一指,众人哭喊之声全被禁住,头也叩不下去。喧声一住,方得听清。他们因平时敬畏江神太甚,小有侵犯,便恐祸临,何况当面辱骂,个个以为难邀赦免。又见女神一指,口便失音成了哑巴,越发害怕。心想无此便宜的事,依旧跪地,不敢爬起。彩蓉见老纤头跪得最近,满脸忧惶之容,便对他道:“因你们太蛮横,船确是我定住的,但绝不是这里江神。你可晓谕他们急速起立,我看你们可怜,不但宽容,免去罪责,还助你们容容易易过这一带险滩,减轻劳苦;再如执迷不信,就任那船定住,我们也不管了。”老纤头看出点风色,不禁惊喜交集,首先起立举梆一敲。跟着便能张口,照话一传,众纤夫方始半信半疑,由地爬起,回了原状。
  二子见众纤夫都是泪汗交流,泥痕满脸,上身多半赤裸,只用麻索系住一条破旧裤子,甚是褴褛,战兢兢鹄立崖边,不敢则声。知他们生活极苦,好生怜悯。便问:“有话可以好好说,何故倚众欺生,开口喝骂,还要行凶撞人?”老纤头才把禁忌说出,实是不知神仙点化,情急无礼,并非有意欺生。又说:“众人指江为生,十分贫苦。神灵既然显圣,务求大发慈悲,多加福佑。”
  二女随又问出江神庙就在附近不远,明日开始,便是各商帮、土人祭赛酬神之期,远近村镇俱来赶会,竟有不远千里而来还愿的,到时什么东西都买得到,端的热闹非常。
  二女便说想买两船谷子,不知能买到否?纤头一任二女怎么分辩,始终把她认作江中水神,答说:“神仙要谷子还不容易?他们正求之不得呢。小人少时回去一说,要多少都能献上。”二女力说:“我们不是江神,谷米另有用处,只愿公买公卖,照价给钱。今日的事不许对人提起,否则你们便有祸事。如能禁口,并助我们将谷子买到,过些日我们还许能帮你们忙,将江中那些伏石暗礁除去,使漩涡平息,省得你们费力。”
  纤夫道:“按说我们这些苦人全指这些漩涡吃饭,只求少费点力,并不想将它除去。
  不过小人自十几岁就与人拉纤为生,今年六十三岁,看得也太多了。每一年中少说也有几十条船到此葬送,倾家的倾家,送命的送命,大人哭,娃娃叫,看去太可怜了。近三十年立了这座江神庙,仗着江神保佑,才好一些。因船客多不诚敬,依然时常出事。上月有一条大柏木船,载着一家扶柩回籍的官眷,官太太怀着八九个月的肚子。女人家不知厉害,又怕起早,执意不肯上岸。船离大滩还有半里,只到娃娃滩附近,许是怀孕冲撞江神,一个漩涡卷去,只孕妇一人被浪冲出三十里外,被人救起,余者连人带船全沉江底,尸骨都没捞起一根。那妇人不久生了一个男娃,因在水中受寒,当地没有好医生,不几天也死了,剩下孤儿,被江神庙道士抱去。那情形真惨极了。我一想起这些事就心酸,只要神仙肯将险滩去掉,我们哪怕没饭吃也心甘的。因这里出产太少,那些还愿的商船都各带有货来,内中就有好些米客,单施给神庙的谷子就不在少。凭公采买也行,不过神仙不许我们走嘴,要费事些罢了。”
  二子见那老纤头虽然年老,但却极强健,说话也有条理,便令他选三个能干同伴,事完去至停船之处相见,除代平去滩险外,各有厚酬,只不许众人对外泄露。老纤头闻言,自是喜出望外,率众拜谢。之后,彩蓉便即行法,命众上路。众人背上纤板试一走动,果然轻松已极,毫不费力,江船便连越奇险,又稳又快往上流头泊处走去。到了地头,纤头自去挑人应约。不提。
  二女送众走后,觉着行舟艰险,纤夫穷苦,两俱可悯。平险以后,土人生活无依,也须预为之地,商量了一阵。遥见远处又有几帮纤夫走来,江波也被法术禁住,行甚稳当,纤夫们行歌相答,甚是欢欣。
  彩蓉已知当地禁忌,不愿招惹,意欲隐身回船。灵姑说:“纤头曾说,一到会期,江波便平,还愿的船极少出事,平日偏那等风涛险恶,破舟伤人,层见叠出。难道只要来还愿的都是好人?神应聪明正直,不应如此自私,于理不合。反正为时尚早,回船无事,船上毒果均有颠仙灵符封闭,靠泊江岸僻处,不怕偷盗。不如乘暇往江神庙一探,看看是否妖邪作怪。归途就便一饱乡味,再回不晚。”彩蓉颇以为然。总算蛛粮有了着落,如真买不到,期前二日再冒险行法购运也来得及,于是同隐身形,往江神庙走去。
  到了一看,神庙孤孤单单坐列于半山坡上,相去附近村落约有里许。当地山势峻险,到处山石磊砢。独立庙所在,是一斜坡,庙前有十来亩平地。再上十来丈,便是峻岭排云,危峰刺天,不可攀援。那庙背依崇峦,面对江峡。庙后翠竹森森,干霄蔽日,庙前种着两行松柏,景物也颇幽胜。庙址占地不过亩许。当中一排是三大间神殿。殿外一个石台,上供大铁香炉。左右各有两间道士居的偏厢,出门便是山地,并无围墙山门。虽还未到祭期,那些远道而来的商贩以及附近山民,已各在庙外隙地上支搭摊架、竹屋,搬运货物、陈设,还杂着一些卖豆花、烧腊、米酒、汤圆等饮食担子,熙来攘往,各自忙碌异常。
  二女见吃食摊担有四五处俱是多年来未尝的故乡风味,心想在此用些,就便观看景致,向人打听也好。便择了一个卖小笼蒸扣肉带豆花饭的摊前,就木凳上坐下。摊贩王老幺见二女装束整洁,彩蓉尤其穿得华美,当是远来官眷屈尊就食,甚是巴结。二女要了两小笼扣肉、两碗冒儿头(米饭)、一大碗豆花,带香料咸菜。王老幺如言端到,笑问:“两位官小姐是否来还香愿?”二女见他和气,比上流村民开通,随口应了,边吃边打听。
  当地原有不少神话流传,二女听出话多附会,方觉无甚意思,忽见一个庙中香火头领着四五个短装赤膊山民,牵拽着一牛二羊和四口肥猪经过身侧,往庙侧竹林中定去。
  灵姑奇怪,笑问,“江神还吃荤么?”王老幺闻言,摇手禁声道:“神跟菩萨不同,怎不吃荤?”
  灵姑又问:“不是还有两天才上祭么?怎么今天就杀牲呢?”王老幺见别人都已吃完走开,左近各人都在忙乱,无人旁听,悄声答道:“这事莫说女客远来不知,就小人因去年在庙里帮过忙才得知底。人都说庙中香火盛,道士发财,连庙墙都不肯修,其实他们哪知道士暗中赔垫有多少呢。且不说每月初一、十五这两口猪,单是今天三牲得多少钱呢?”彩蓉听话里有因,便问:“这些猪牛难道道士自买,不是还愿人献的么?”
  王老幺笑道:“虽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的钱也是香客给的,到底是他们得了又吐不是?老道士又不肯对香客们实说,照这长年私下赔垫,哪有余钱再修庙墙呢?”
  二女听他说得无头无脑,越发生疑,再四套问,又给了些酒钱,他才做张做智地说:
  “神的食量甚大,每来时,江中必有黑风暴雨。虽然每月初一、十五和每年两次祭期,实则正日子神并不降。时常多在期前二、三日半夜无人之际,先由道士备下三牲或是肥猪,洗剥干净,陈列殿上,只有老道士一人披发赤足在内伺候,余人谁也不许进殿和偷看。到天快亮,才出来唤人打扫,任是多少牲畜,也只剩下一堆骨头。遇到两次大祭,神吃完还要带走。事后老道士总得累病两天,有时还须人抬他回屋,寸步难行。朔望小祭,道士劳累得最是厉害。大祭想是东西多,神来去都快,却不见甚劳累。老道士常年吃素,人最好善,对于香客各随敬心,从不强募。因恐官家知道,说他妖言惑众,严禁张扬。他也能和神说话商量,每次照例自己出钱买来牲畜,先二日上供,事后再用香钱贴补。平日又爱帮人,有求必应。赶到哪年香钱少时,连牲畜都是向人赊的,哪有余钱修墙?听小道士背后说,老道士近年说自己不久要死,大徒弟只能帮个小忙,不能接他,以后这里怎么得了?当时着急生气。又背人把大徒弟卞明德唤至屋内,一谈就是整夜,也不知说些什么。
  “后日是正日子,今晚该当预祭。牲畜均须现杀的,神才肯用,所以这时忙着牵往竹林内烧水开剥。只一祭过,江中浪虽仍激,船却平安无事,一直要过多少天;不似往常,多巧妙的舵手、挠夫用尽人力,也照样会出乱子。近年人心太坏,诚心的固然不少,有那好些取巧的商船,专乘别人把神敬好来捡现成的。休说还愿上供,返回时连岸都不上。一回平安渡过,便成了例,从此省下香资。有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到处传说神庙道士算准每年两次和朔望江潮,借神骗财。船客们谁不想省几个,好些信以为真,专等祭期过去,试着过滩,果然无事。闹得近来香会一年不如一年,我们也少做好些生意。要照三五年前,这两天山上下早住满了,哪有这样空闲?按说老道士既能和神对面说话,应该禀告,请神给这些刁猾人降灾,不是立时就会兴旺么?他偏恐怕造孽,宁干吃亏着急。大约神到现在还当是来往的舟船都敬供他呢,你说气人不气?”
  二女一听,便料江神决非正直一流。庙中住持倒是个好人,必是有难言之隐。当晚便是预祭,妖神定来享受,正好窥探动静。偏与纤头约定在木船停泊的崖上相见,购粮之事更关重要,不能延误。彩蓉略一盘算,又问:“神降可有一定时刻?”王老幺答道:
  “约在子夜前后,并无定时。”
  二女问不出准时,欲向庙中探听。饭钱已然付过,二女一同起立,借口随喜,往庙中走去。刚到石台前面,便见一个小道士由偏厢中赶出,迎问:“施主可是拜庙烧香的么?今日不是开殿之期,师父、师兄都不在家,请后日会期再来吧。”二女见那小道便士年约十八九岁,神情和善,身体结实,好似武功颇有根底。灵姑笑答:“我们行船路过,闻得江神是个女身,甚有灵验,明早便要开船,特意来此朝拜,后日怎等得及?你开了殿门,容我们略为瞻仰,立时即走,多给香资总可以吧。”小道士见二女装束谈吐俱是贵家官眷,不敢得罪,作难了一阵,才低声悄答:“香资多少无关,这是各人凭心的事。只今晚是庙中预祭,照例是不能容许外人进来的。既是施主远来,难得路过,明早又要开船,小道瞒着师父请进,略看即走也还可以。不过少时我们还有好些安排,最好不要在里耽搁,留下香头,恐师父看了见怪,也不必上香了。”二女一一应诺。
  小道士又轻脚轻手掩回东厢,隔窗偷觑了两眼才行走回。领二女由殿角绕出殿后,有一侧门。同进一看,殿房共隔成一大两小三间。当中塑着一个女像,神貌不美,胁有双翅。旁有四五个小神,男女不一,相貌装饰与女神大体相似。中有一个男神仿佛新塑成不久,貌最狞恶,问知是神的子女。东偏室内放着不少道家用的法器和三口高几及人的长剑,一切收拾得甚是整洁,净无纤尘。西偏一室关着,二女欲令开视,小道士力阻,说内中是间堆东西的空屋,现时只有几个木架,无甚好看,而且又脏,门经师父自内反锁,无法打开。二女见他答时面色微变,情知有故。见门有缝隙,试从门缝往里一看,果有些木架陈列在内,黑暗异常。二女因门缝大小,方想另寻缝隙张望,猛闻到一股血腥膻秽的恶臭气味由内透出。心方奇怪,小道士已面带惶急,因是女客不便拉扯,不住埋怨:“说好略看即走,为何失信?”
  彩蓉知道明说不行,不愿炫法相强,便朝灵姑递一眼色,笑道:“屋里很黑,想必无甚好看,我们给了香钱走吧。我有点不舒服,出庙你扶我两步,有话回船再说。”灵姑明白她要分身幻化,入内查看,将头一点。随取了三两银子作香资。小道士谢了接过。
  快走出时,彩蓉故作在东偏室内丢了一条手帕,奔去寻找。小道士意欲陪往,灵姑又故往西偏门外走去。小道士恐二女将他调开,好往西屋窥探,不顾再随彩蓉,忙抢向屋前,背门而立。这一转身之际,彩蓉已将真形隐去,另幻化出一个假身走来。小道士因她回转甚快,并未入室,不以为意。灵姑知假身不能说话,便道:“手帕原来就在这里,已然寻到,我们走吧。”随即迎上,相偕走出。小道士见二女要走,心才放定,相随送出。
  人去以后,彩蓉仍隐身形,行法开了西屋门。进门一看,地方竟比正殿还大,因半截向殿后突出成了方形,所以外观不觉。室中一排并列着七个木架,架前各有一个长大水糟。满屋血污狼藉,腥秽异常。壁间还挂着一个黄布包裹,上面溅了不少血点。取下打开,乃是一叠三角形的坚厚鱼鳞和一束形似水草的绿毛。绿毛长约三数尺不等,比猪鬃还要粗硬得多。毛上有胶,又粘又腻,奇腥刺鼻。越料那江神是个水怪,这两样东西必与怪物有关。
  彩蓉刚才包好还原,忽听隔室有人说话,墙甚厚实,听不清切。方要走出,便听里墙脚下响动,跟着两大块并列的方砖往上一起,走上一老一少两个道士。老的一个须发皓然,相貌清秀,慈眉善目,一望而知是个玄门清修之士。少的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生得猿背蜂腰,英气勃勃,武功似有根底。师徒二人俱是短装挽袖。上来以后,老的笑道:
  “再有二三年,我尘缘便了。这东西近年神通越大,我已难制,何况是你,异日归你承接,怎压得住?我又许了愿心,其势不能舍此而去。它的子孙越来越多,每到祭期,供品逐渐增加,就你勉强制住,也是供应不起。除它又无此本领,自家安危不说,如若激怒,兴风作浪,发动江潮,为祸行旅生灵,何堪设想?将来怎么了呢?”少的答道:
  “上次江边望月,仍然狂风暴雨,天昏地暗。我们在崖下避雨时,曾见金光霞彩夹着霹雳之声,直坠江心。怪物巢穴左近,波浪跟山一样涌起,那么高的崖都被漫过。师父说那不是寻常雷电,回庙占算了三日,才知那是一件仙家宝物自飞到此,投入江心水眼之下,不久宝主人便要寻来,怪物也应在此时遭劫。前些日还在欢喜,怎又发愁了?”
  老的道:“我武功虽还不差,如论道家造诣却是寻常。所习多是旁门小术,仗着生平行善,不曾为恶,仍须再转一劫,始得正果。所占如是世俗间事,倒能十得八九;神仙玄机,究难窥测端倪。那日虔心定虑,占算多次。第一,宝物来路只知方向,对于何处飞来,宝主是何神仙,全未算出。第二,我算取宝人近日已然起身,还是乘船来此,昨晚定到,船便停在乌龙嘴危崖之下。那里危崖百丈,本非泊舟之所。今早天还未明,我便悄借打鱼小船,沿江查访,并无踪影。适才仔细推算,仍和日前卦象一样。来人神通广大,御空飞行,相隔千百里,朝发夕至,要船何用?况且人只两个,船却五只。来处应在数千里外,水流不与江峡相通,这么遥远,才只三日便到达。还有好些都是不近情理。假如仙人行法将船隐去,我看不见,但那停处人却不能挨近。我去时曾想到此,屡用禁法试验,亲驾小舟,将小舟附近上下流到处走遍,通无丝毫可疑之兆。分明仙机难测,一样占算不准,全盘皆错,因此失望。想起怪物猖獗,怎不发愁呢?”
  少的又道:“其实江潮也真险,近年怪物还难得失信故意伤人。倒是那些小怪物真喜欢兴风作浪,每次吃饱回去,安睡不出,那几天还好,只一睡醒,便出来生事。祭时又爱恶闹,实在惹厌。要等成了气候,确是后患。我想那晚电光既是仙家异宝,又在怪穴附近,失宝仙人早晚总要寻来,见了怪物,岂肯留以为害?我们那年所得鳞甲、头发足够用好几年,不等用完,它也遭报了,仙人暂时不来,也无大害。至于我们供应不起,师父何妨略示一点灵验给那取巧的人们,还愁他们不来奉上么?”老的道:“人家将本求利,就取点巧也应该。何况这类邪神只会为祸,永不知甚降福呢。”说罢,摇头叹息不止。
  二人边说边打扫室中木架。少的由下面地穴中取出一些法衣、法器、香蜡、水盆之类陈列架前,将一空竹筒放入水盆以内,旁边放一空盆。又去东室将三口高几及人的长剑取来,点好香蜡。然后披发赤足,手持一剑,口诵法咒,行法焚符,将手中长剑朝盆一指,喝一声:“疾!”竹筒便似有人扶起,直立盆中,倏地斜着旋转起来,盆水便由竹筒口起,水箭一般时曲时直,随着剑尖所指,朝四壁和各木架、水槽以内激射上去。
  彩蓉见是旁门驱遣五鬼和小五行搬运之术,自己隐身在侧全无警觉,法力实是有限。
  适听所说,难得旁门中会有这等正人君子,追忆出身,越起同情之感。知壁间血污年久已成墨色,凭二人法力决难涤净,有心暗助一臂,便在暗中施展净土之法。水势立时加急,所到之处污秽全洗,焕然一新。
  二人见状,似出意料,各自瞪目四望,不见人迹,互看了一眼。彩蓉见二人仍未看出自己所在,暗中好笑。恐被警觉,见已冲洗得差不多,地上积水也快成河,如非行法禁阻,早往地穴倒灌下去,便即缓停施为。水势一小,老的吩咐:“时已不早,急速添槽收水。”少的随又行法,举剑一指,筒水便向后排各水槽内依次放去。一会放满,水也停止。竹简便由盆中飞出,直落地上。所有污秽水又由筒口涌出,落向空盆以内,滔滔不绝。流有半盆,便不往上增高,直到地上涓滴无存,仍只半盆污水。
  这时壁间所悬藏鳞甲、怪毛的圆包早经老的取下。少的净室以后,便将半盆污水和原盛清水的空盆捧回地穴,换了一个中盛五谷的大缸出来,放在香蜡案前。另外一小坛五色米豆同放案上。打开包裹,取出六片鱼鳞和六根长毛,二次迈步行法,踏罡步斗,先将三口长剑相继掷起,到了空中一个转折,各自剑锋朝上落向缸中,不偏不倚浮立米上。一切停当,老的便向正殿跑去,一会同了适见小道士,抬着一条牛进来,放在架上。
  彩蓉随出一看,后殿外聚着两个火居道士和五名帮忙的土人屠户,还有二羊四猪也俱洗剥干净。仍是老道士师徒两人一个个抬进去,面对水槽,各陈架上。知道怪物来时,身居槽内,享受那些牲畜,正殿只是虚设。
  彩蓉细情已得,恐灵姑等久不耐,便即隐身退出,飞回泊舟之处。先遇老纤头信神心切,为表虔诚,所拽之船将险处过完,料知无事,便嘱咐好同伴,借了一块锅魁,攀崖搥磴,老早赶来守候,正与灵姑相见说话。购谷之事也打听清楚,可以托他代为收买,必不误事,这一来正好夜往除妖。晤面问完前事,强给了老纤夫赏钱,彩蓉行法将他送回镇上。
  二女在崖上眺望了些时,重去庙前,意欲再尝乡味。到时夕阳在山,天还不晚,一些摊挑俱都忙着收拾回去,人数已然走了多半。寻到王老幺摊上一问,才知今晚净庙,庙前照例人须退尽,不留一人。全祭期只此一日,恐犯神怒,过此一任喧哗热闹。所以搭有临时竹屋,已然住过多日的人均须退往村民家借宿。前有数人不信,曾被黑风摄走了两个,终无下落。凡是来赶庙的人俱知此事,谁也不敢逗留违抗,各在黄昏前退避。
  王老么因在庙中住过,知道神来都在半夜,事前老道还要命人出视一回,见人都走,无可流连,虽也随同收市,却不似众人害怕忙乱。又见二女是好主顾,贪做一笔买卖,好在菜饭现成,笑对二女道:“小人已快收摊,今晚前村人多,正打算挑到那里去卖,不过杂乱一些。现离净庙还早,他们这些人都是胆子大小,其实无妨。二位贵小姐如喜清静,便在这里吃些也可。我还带有一点好醪糟酒,这酒吃多少也不醉人。我把这些烧腊每样再整一碟,对着落山太阳,边吃边看晚景,完了蒸两小笼扣肉、一大碗豆花带香料,另外新熬一杯香油辣子,和我外敬的隔年兜兜咸菜,加上两碗新出锅的帽儿头,连酒带饭共总才四十七个制钱,还不到七分银子。这位贵小姐,晌午还没吃上这一半多东西,就给我八九钱银子,我一家四口两个月不做生意都吃饱饭了。适才我屋里人来送东西,听了喜欢得眼睛乱转,连说贵家小姐真大方,将来一定多福多寿哩。”接着突又改口岔道:“我王老幺最有良心,这都归我孝敬,二位贵客也都尝尝我的手艺。少吃一样,便是小人该死,没有诚心。”边说,边忙着重铺案板,乱取酒菜,又忙着端板凳,加倍奉承。
  二女知他贪着多得点钱,把自己做财神看待,惟恐客去,闹得手忙足乱,五官并用,话和迸一般夺喉而出,暗中好笑。见所卖烧腊样样新鲜,人散清静,正好饱尝故乡风味,并等时至,便即坐下。灵姑道:“哪有吃你的道理?有什么都拿来,仍和前头一样,加倍算钱好了。我们为想烧香,也许住上两天,多照顾你几回才走呢。”王老么闻言益发大喜,以为二女爱听夜中之事,手里敬酒敬菜,便信口开河说个不休。彩蓉偶想起老纤头所说庙中收养孤儿之事,便问可有此事?王老幺因而谈起那孤儿生具异相种种怪处,现由老道士抚养,年才满周,已能行走说话等情。二女听了,俱想夜里便中一视所言真否。
  吃到中间,忽见适才小道士由庙中走出,经过二女身侧,只看了一眼,便往坡下走去。二女浅斟低酌,言笑晏晏。这一顿饭,直吃到黄昏月上,不特庙中人未催收摊,连王老幺也无一毫急遽神色,大与适才众人散时所说不符。还是二女恐他受人埋怨,才住饮,吃完饭,给了二两银子。王老幺欢天喜地称谢收下,这才从容收拾,笑说:“今天遇见财神,将这些剩东西回家,与妻室儿女破例享受一回福、今晚不再做夜生意,在家给二位贵小姐整两样好饭食,明天好来孝敬。再如收钱,那我王老幺就不是人了。”收拾停当,又陪二女立谈了一会,直到庙中钟响,方始唱着挑担别去。
  二女假装往回走,见王老幺走远,四顾无人,彩蓉行法隐去身形,重回庙前。徘徊了一会,忽见小道士满面喜色跑回庙去,因时间尚早,也未随同入内。灵姑见久无动静,渐渐云雾满山,月色朦胧,等久不耐,想先看看那怪孤儿,拉了彩蓉同往。本意先往道士所居厢房探看,正殿上火光突然透出,遥望人影往来不绝,当是水怪将至,连忙赶去观看。见老道士师徒数人正在殿内,忙着行法布置搬运东西,除神龛未动外,所有一切神案陈设、五供法器之类全部移往东间空屋之内。另用木板现砌一个有五尺宽、数丈长的大水槽,由殿门起弯向西间设供屋内。接着老道士师徒便脱衣赤脚,披散头发。只日里行法的大徒弟身着法衣,余者俱是短装,每人背插五支鱼叉,腰悬一个黄麻布口袋。
  又在门环上系了两根绳子,俱由门媚高处用滑车穿过,再经殿梁通人神龛后面。龛前水槽后放着五个火盆,中置木炭,火已生起。好似做过多次,甚是熟悉,各执各事,并不多话,尽管看着事多忙乱,一会便已停当。
  老道便指着神龛,对二道童道:“你两个先进去吧。”二道童意似不愿,齐答:
  “师父不说这回要交正子时才来吗?这么早进去岂不闷气?”老道士笑道:“你两个小东西,必是适才把我和师兄所说听去了。不要昏想,那不是容易的事。再说,不到事后,连我都未必看得见,何况你们。今天是你师兄代我应付,虽然弄好了可一劳永逸,但要是天不从人愿呢?以后每次都是你师兄代我,这头一回最关紧要,不得不加倍留神。万一要和我受伤那年一样,忽然提前赶来,你师兄临场再一发愣,到时我顾哪一头好?早藏在神龛里到底稳当得多,免得措手不及。又不是看不见,快进去藏起为是。”一道童又朝殿外细看了看,方始怏怏走入龛中藏起。
  老道士又向大徒弟说道:“今晚十九能如人意。无论见什么厉害阵仗,切忌心慌。
  纵有失措。我也格外小心,保无他虑。那东西至早也须交子才来,现在正好调理心神,坐到亥时,等你焚符催引,我再用奇门遁甲隐伏一旁为你壮胆。”大徒弟笑答道:“弟子承师父传授,已然熟练,知道谨慎戒备,请师父放心好了。”老道士笑道:“我也知你不会出错,只因那年自恃熟悉,一时大意,不料那东西竟是凶残,毫无情义,如非徒儿冒着奇险将我法器送来,几为所伤,闯出大祸。今晚除照例喂他外,我还存有相机除它,永绝后患之意,故此丝毫大意不得。照你天性为人,在我门下实是埋没了,偏生机缘似合不合,大是可疑。万一为师功行圆满,务要紧记适才所说而行,不可自误。你两师弟天性皆厚,人极聪明向上,异日如有成就,不可淡忘。浪生自有他的去处,弄巧他年成就还许在你之上;如不务正,却是坏极。看他自己福缘修为如何吧,我只能到此为止,与你无缘,由他去吧。”
  二女见老道士说时喜容满面。大徒弟却是面带悲戚之容,两眼含泪,低头不语。神龛内二道童更低声呜咽,悲泣起来。正寻思师徒四人为何悲喜各殊,老道士已低声笑喝道:“徒儿们,又忘了适才的话么?这是什么时候,还不打一会坐,调神养气,准备正事,怎倒悲感起来?”说罢,二童哭声渐止。老道士和大徒弟就水槽旁各自打坐,不再言语。大徒弟面上悲容依然未敛。
  二女因知道老道士还有数年便即坐化,以为适才谈及此事,师徒情厚,所以想起难过。又往西屋看了一回,道士日里已全准备,只在屋内外用米设了两处奇门遁甲,以为少时隐伏之用,防御也颇完整,有攻有守,稍差一点的妖物决难为害。这些在彩蓉眼里俱是旁门中末技小术,觉无意思。妖怪来庙尚早,庙中火居道士早已避开,更无他人,正好去寻怪婴。
  刚出殿门,灵姑偶一抬头,见窗梭高处爬着一团黑影。来时并未看见,忽然有此,乍看疑是水怪潜来。及告彩蓉,定睛一看,竟是一个两三岁大小的婴儿,短衣赤脚,腰间乱插着一些小刀镖弩之类,手脚紧抓窗眼,正在悄悄往里偷看。周岁婴儿如此胆大身轻,人言果然不谬。彩蓉因王老幺说他还有许多怪处,乘此无人,正好抱向隐处问个仔细。为防出声哭喊,先伸手一指,将他禁住,然后飞身上去,轻轻抱下。
  二女见西厢房灯光全熄,知有禁忌,便寻到里间,撤去隐身法和婴儿禁制,行法将当窗一面闭住。还未放出光明,小孩已连喊:“仙人放下,让我磕头。”灵姑未看清婴儿相貌,只觉身形长瘦有异常婴。见他被生人突然擒抱,又吃法术禁制开口不得,才一撤禁,还未见光将人看清,开口便叫仙人,毫不害怕,不禁爱极。刚喊得一声:“小乖乖。”正要伸手去拉,彩蓉手上光华照处,几乎吓得连手缩回。原来那婴儿生具异相:
  扁额高颧,狮鼻龙睛,猪口暴牙,两耳狭长垂肩,一道紫色连眉紧压眼上,几与鬓相连,两额角各有一个短肉角,自发如针,又稀又短,颔下还有一丛寸许长的白须。从头到脚,通体俱是火红色。最奇是手脚俱作爪形,五指分开。乍看几疑怪物幻化,不信会是人类,端的丑怪非常。
  灵姑手才伸过,便被抓紧。方觉力气特大,怪婴已挣下地去,望着二女纳头便拜。
  彩蓉知是天生异质,一把拉起,问道:“小乖,我抱你下来,不害怕么?”怪婴抢口答道:“我不怕,仙人不要叫我小乖,我叫浪生。叫我小乖,我不喜欢,你如不是仙人,我就抓你了。”灵姑问道:“你怎知我们是仙人?哪个对你说的?你爬在窗户上做什么?”浪生闻言,一双龙睛怪眼连翻了几翻,答道:“我师父最爱我,我也爱他。就大师兄嫌我麻烦,我抓破过他的鼻子,他不爱我。那天叫五鬼吓我,被我把五鬼抓跑了。
  他气极了,一来就画鬼符,把我困在地洞底下,不许出来。今夜祭江神,后天朝会人多,本该把我关在地洞里头,要朝会完了才放。前日十四祭神,师父有事,忘了跟我说好话,是大师兄将我关在洞底。我不服气,硬往上撞,差点把江神逗急,将师父、师兄连我一齐吃去。还是师父听见砖响,赶忙想法叫大师兄代他,偷回地下劝我一阵,才没闹出事来。这回怕我闹事,不放我在地洞里,师父和我好说,叫我乖乖守在他屋里,不要走出。
  我原听话,一答应,多难受也不改悔。适才一个人在屋,想起师父为祭神发愁,那么害人可恶的江神,偏要给它吃肥猎,我已有气。又听说今晚一个不好,就要和江神打死架。
  我想江神厉害,师父要是打不过,着江神吃了去呢,日后还有哪个爱我?越想越着急,才带了这些东西,等江神来了,师兄打不赢我不管,师父要打不赢,我就偷偷拿镖箭把江神打死,省得师父没钱置猪着急。我爬到大殿窗户上一看,师父、师兄正打坐呢,神也没来。正等得心急,你们就把我抱回来了。你们是仙人,本事比我师父大,你们帮我把江神打死吧。”
  灵姑又问:“打死江神容易,你怎知我们是仙人?说出来,我们一定帮你。”浪生怪眼一翻,略为寻思,才答道:“这个,师父不许说,我横竖晓得你们是仙人。我已不听师父的话偷跑出屋,不能再不听话乱说了。帮我就帮,不帮,我也会打它。时候不早,师父又在打坐,莫要着江神偷偷走来,把师父偷吃了去。”边说,纵身一跃,便往外跑。
  彩蓉看出此子异禀奇资,性情桀骛,忙伸手一招。浪生情不由己便退了回来,再纵已吃彩蓉禁住,急得乱蹦道:“仙人快放我打江神去,再和师兄一样制我,我就要抓你了。”
  彩蓉说:“你去不得。”话才脱口,浪生倏地大怒,纵身一把抓来,动作极快,如非灵姑手疾眼快,伸手一挡,彩蓉几被抓中。浪生回手又抓灵姑,被彩蓉伸手一指定住,不能再动。急得龙睛怒凸,直闪凶光,怒骂:“原来仙人也不是好人,你只要敢一放我,就把你们抓死。”
  灵姑见他情急,温言哄他道:“不是不放你去,一则时候还早,二则江神最怕你这样厉害娃儿。他见你爬在窗户上,当时不敢进来,等过一天夜深人睡之时,连你师徒一齐吃了去,那多不好?莫不如和我们谈一会天,等江神来吃肥猪时偷偷赶去,一下杀死多好。”灵姑因见浪生胆大倔强,不受恐吓,设词相诳,前半竟与老道士平日所言巧合。
  浪生信以为真,立即转怒为喜,笑道:“我师父也说江神怕我,我还只当是哄我的。真是这样,那我就等江神来吃大牛时再去。我不抓仙人,快放我呀。”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鲁道人仗义拯奇婴  吕灵姑飞刀诛巨害
 
话说彩蓉将禁法撤去,令浪生坐下,盘问身世。浪生也语焉不详。只知父是四川州县官,死于任上。乃母扶枢回籍,船行江峡之中,路过险滩,因有八九月身孕,肚大体弱,又在病中,不能上岸,行至娃娃滩附近遇险。除却几个上岸帮纤的船伙外,俱被恶浪卷去,无一幸免。只乃母一人被浪打向江滩之上,没有沉底,经人救起,产了一子。
  乃母水中受寒,山村无处延医,只庙中老道士鲁清尘医道最好,偏又因事他出。
  婴儿生具异相,落地即能睁眼说话,人多当作怪物,几乎抛向江里弄死。孤儿性更暴烈多力,稍有不合,便乱抓怪叫。生具异禀奇资,落地便能分别善恶。土人们过信神怪,初救人时本是好心,及见生下怪婴,俱恐贻祸,立即改了待承,也不问产妇能否经受,竟将她搭向江边崖洞里去,死活不管。幸得两个年老好善的给了些稻草吃食,并命家中妇女前往伺候,并拦住众人不可伤害婴儿,产妇这才多挨了三日活命,婴儿也得保住。下余土人及原救人那家,俱对产妇母子轻视厌恶,不但不再帮忙,反而传为怪事,引了多人前往观看,闲语嘈杂。产妇乃名门官眷,夫丧之余遭此大难,日抱婴儿血泪呼号,一直到死。
  婴儿天性至厚,见母悲泣惨痛,所来土人妇女什九词色不善,洞外还聚集多人嘈杂不休,先虽心中厌恶,尚还不知就里。到第二天闲人去后,乃母自知不保,爱子生而能言,犯了众恶,恐死后遭人毒手,乘着夜静,一边喂他离娘乳,一边忍痛强提住气,告以利害,教他忍耐小心,以后不可当人说话。婴儿生已二日,力气愈强,知识越长,听知就里,立即发威暴怒。产妇本要往下详说身世,见状一急,便晕已死。等到缓醒,人已不能说话,眼含痛泪,望着婴儿,正在挨命。恰值鲁清尘得信赶来,人既正直慈祥,又是一方重望,喧嚣立止,问明经过,见状知无生理,只得先给产妇灌服了两粒丹药,稍补元气,好使详说姓名身世。产妇人甚机智,一见老道士,便知是个好人,开口便哭,求收容婴儿,千万慈悲,不可落于旁人之手。又令爱子拜师,再四哀声叮嘱,眼看两人欣然应诺,末了才说身世,不等说完,便已身死。
  婴儿落地便遭大难,备受憎嫌,忽得老道士温慰怜爱,乃母又有遗命,不由依恋已极。先还不舍死母,抱住哭闹,不放抬走,经鲁清尘耐心婉言劝解,才行备棺埋葬。鲁清尘将他带回庙中抚养,因生险浪之中,恰又姓风,取名浪生。因他灵慧颖悟,生具神力,身轻善跃,骨格坚硬,成长甚快,不到半年,便有三四岁大小。只是性格刚毅,脾气强暴,除师父外,谁也不服。鲁清尘知土人多对他嫌憎,日常不令生人见面,只教他识字和谈吐问答。鲁清尘三个徒弟俱得师传,学有一身好武功,大弟于卞明德更是他衣钵传人,连所习法术全学了去。浪生半年后见师兄们习武,也磨着师父要学。鲁清尘说他虽然生有自来,到底年纪太幼,不许。浪生无法,因二师兄宜从善、三师兄金百炼俱疼爱他,便背师偷学,共只四五个月的工夫,竟把本门一手双发的双镖弩学会。
  浪生近见师父为了妖神之事时常忧急。老大气忿,本想长大后学成本领,杀死江神,为师除害。当日又听师父和师兄们议论祭神之事,并说今夜必有一场争杀,弄巧许能就此将害除去。浪生平日爱听故事,早从宜、金两师兄口中得知昔年师父曾和妖神斗过一次,几乎把命送掉。心想:“彼时妖神母女只有四个,师父已打他不过,如今师父年老,妖神又添了一子一女,小妖神更是厉害,凶恶难制,虽有大师兄相助,也非敌手。”越想越担心着急,决计背人藏伏殿门窗中,暗刺妖神,助师除害。小娃儿无甚顾忌,想到便做。
  鲁清尘知他最是信实,无论是多不愿的事,只要事前说好,一点头永无更改。见他再三央求在师父房中守候,许其悄悄伏窗外望,决不出门一步,不要将他关入地洞以内;又因室中设有奇门遁法,出进两难,纵令伏窗偷觑,也不妨事。哪知浪生智慧过人,记性绝佳。上月师父他出,卞明德嫌他顽皮,曾用奇门禁他数日,撤去时,生死门和撤法,竟被他记下。一见师父洒米布阵和师兄一样,心中暗喜,也不说破。俟鲁清尘等走后,扒窗遥觑了一阵,侧耳遥听大殿上住了声息,算计布置停当,静候妖神来享。知那奇门当门而设,脚一踏进,在米圈中旋转纵跃决走不出,仗着目光灵敏,能在暗中视物,便照前记撤法,看好门户方向,由休、杜两门挨次撤起,将米抓散,破了遁法,胡乱寻出两把锋利匕首和镖弩等暗器,刚轻悄悄跑出偷往大殿,爬在门窗高处往里张望,不料被二女抱回房来。
  二女见他说到鲁清尘师徒密计与神相斗时,目光闪烁,语多吞吐;问他怎知自己是仙人,又答不出,料有原因。忽听外面山风暴起,遥闻江峡中波涛怒吼,滩声如雷,势颇惊人。浪生忙低告道:“神快来了。”彩蓉因时甫交亥,道士所说时辰决不会差;并且风势初起,妖来须在风定以后,便问:“你怎知妖神快来?”浪生说:“向来多半如此,风住一落偏东雨,神便飞来;也有无风之时,不知不觉,悄悄飞来。师父只上过一次当,以后全都算准,这次定是把小妖神一齐带来了。我先怕它偷偷来害师父,所以心急。既刮了风,定是明来,至快还有半个多时辰。我们听见雨响,再出去等它也赶得上。
  不过我担心师父,总是早点去好。”彩蓉便说:“区区妖神,举手伏诛,不足为虑,到时再去,决来得及。先去易被惊走,转留后患。最好等它进殿受用之时,我们偷偷掩去,断了它的逃路,再行下手,一个也逃不脱;你还可以由我抱着,看个热闹。只到时不要乱动,免受误伤好了。”
  浪生暴性已过,想起师言,虽然惊喜交集,但还别有疑虑之处,欲在妖到以前先去守伺。彩蓉终以为道士师徒虽无除妖之力,却能人妖互约,相处多年,未为所伤,可知妖物气候有限,鲁清尘必能抵敌片时,心想看明白再动手。妖物又是水怪,殿有水槽,防它逃时带水为害生灵,决计等它入殿享受时,先在殿外设下禁制,再行入内诛杀。强止浪生勿急,急反坏事。浪生有了先人之见。听彩蓉说得如此容易,也就相信,放下心思。
  待有片刻,忽听暴雨打窗之声,风势更狂。浪生忙说:“江神来了。”彩蓉知浪生生来夜眼,忙把适放光华收去,同就窗隙往外偷看。只见外面狂风暴雨,阴云如墨,笼罩全殿。遥望殿门大开,盆火骤炽,灯烛辉煌,甚是明亮,火苗也极旺盛,风吹不摇。
  卞明德手持长剑,脚踏槽水,当门而立,倏地剑尖刺水,朝外一甩。槽中之水立似瀑布倒挂,飞出殿外,朝空斜射上去,高出殿房丈许,波翻浪滚,循环不已。卞明德随即纵落槽后火盆后面,全神贯注,持剑相待。一会,便听空中吁吁之声由远而近,晃眼之间,一条黑影疾若箭射,顺着瀑布飞泻,直入殿门,三人见那怪物通体墨绿,长约丈许,满生三角尖鳞,前身大半形似如意,曲颈扁头。平脸上丛生着五个茶杯大小的怪眼,蓝睛怒凸,睁闭不息,凶光闪闪。眼下有一通红肉缝。再下去是一张宽约尺许、长约二尺的长方形怪嘴。嘴内生着上下两圈钢锥般的利齿和两条三叉形的怪舌,蛇信一般吞吐不休。
  身粗尺许,只有怪头四分之一。后半身形似横立着的半截琵琶,上生双翅,形如两把短柄薄扇钉在背上。腹前两条长爪,伸开怪蟒也似,约有两丈长短。腹下六个鸭掌形的肉足。毛尾上生着一丛怪毛。神态奇特,狞恶非常。才落水槽,望见卞明德,便吁吁怒啸发威,怪头高昂,张牙舞爪,待要扑去。卞明德早有准备,手中长剑向火盆一指,立有一团烈火飞起。随喝道:“你母今日为何又不遵前约,放你先来?急速进房受用,再若无礼,神火落下时便把你活活烧死。”怪物想知难犯,这才怒啸连声,顺水槽往祭室内泅去。
  跟着又听空中吁吁之声交作,听去有四五个。这时风雨全住,只那条瀑布斜立空隙,黑云水雾比前还要浓厚,除正殿景物可见外,余者俱难看出。待有半盏茶时,又有四怪自空飞坠,形状俱差不多,只头上多着一丛毛发,身稍长大,声势没头一个猛恶。好似来熟神气,由瀑布顺流落入水槽,吁吁叫了几声,便顺卞明德指处泅向侧室中去。彩蓉方觉怪物无甚能为,忽见大殿上五盆之火齐发,火墙也似将卞明德挡住。猛听破空之声又快又急,晃眼一条蓝光疾如流星般自空飞坠,那条瀑布也似电卷一般掣回槽去。紧跟着殿门便闭。三人仅看出后来这怪身子只有三尺来长,头前五眼蓝光四射,身上蓝光齐闪,两翅一放一收之间,已掉头往祭室中驶去,端的快极。彩蓉才知老怪已能通灵变化,小大由心。看它来得迅速,逃必更快,忙嘱灵姑、浪生少待,自往空中暗布网罗,断它归路。
  彩蓉去后,忽听殿内道士师徒呼叱,与怪物怒啸之声交作。浪生急道:“今晚又和那回一样,定是大师兄把江神惹翻,仙人快去吧。”说罢,下地便跑。灵姑不会禁法,知难强拦,又听道士声音有异,算计彩蓉不会去久,自信怪物无甚灵奇,浪生同去还护得住,忙拉他道:“要去趴我背上,不许乱动,我一到便把怪物杀了。”浪生依言趴向灵姑肩上。灵姑因彩蓉不在,恐有疏失,想先窥探明白,如非危急,便等彩蓉事完回来,一同下手。日间曾去祭室,知道墙垣厚实,除通正殿一门外,上面还有一个天窗,下视室内,一目了然,破窗飞落也极容易,便带浪生往殿顶飞去。
  到了上面,收了遁光,轻轻越过殿背,掩向天窗旁边往下一看,只见靠墙六个注满江水的木槽内,各踞着一个适才所见的怪物。左右四怪大小形状俱差不多。初来那怪和末了一怪分踞当中两只大木槽内,身子较小,神态却要狞恶得多。尤其后来那怪,身长只有三尺,遍体蓝鳞精光湛湛,爪发尾毛刚劲如铁,怪掌在水皮上似沾着未沾着,凌虚而踞,虎虎欲飞,首尾绿毛蓬松,根根倒立,五只怪眼齐闪凶芒,远射数尺,分外显得威猛。旁四怪都是大口箕张,各伸腹前两只长爪,乱抓面前架上牲肉,塞向口中,上下两排利齿略一咀嚼,便成粉碎,咽将下去。无论是猪是牛羊,利爪搭将上去,只一划一抓,便大块抓落,比刀还快。有的更深探入腹,连肠肝肚肺一齐抓出,鲜血淋漓,洒了一地。只顾争吃抢夺,别的全未在意。当中一怪偶然抓吃几块,却是时吃时辍,十只凶睛齐注前面,颇似蕴毒已深,蓄怒待发之概。
  灵姑再细看对面道士卞明德,也是披发仗剑,左手握着大把米豆,目光注定当中两怪,一眨不眨。二怪只要稍微张牙舞爪作势,卞明德便立即厉声呼叱,左手扬起,右手长剑对着烛架上所悬的鳞片、绿毛,作出欲砍之势。表面虽还镇静,头上已然见汗。怪物也似有所顾忌,欲发又止。水槽四外到处都是法米、法豆。老道士鲁清尘本有奇门隐形,这时也现身出来,背插六柄短叉,短衣赤足,站在卞明德身后,面带焦急。看神气,师徒二人定和怪物打过一次交道。当中二怪看似有意相拼,剑拔弩张,待隙而动,一任呼叱镇压,不少敛迹。
  灵姑总以为道士供养怪物已历多年,见双方尚未发难,鲁清尘师徒又有好些准备,既能相持,还等彩蓉到来下手稳妥,免得漏网不能全戮,又留后患,便未发动。谁知事机瞬息,一触即发。当中老怪忽然长爪伸向牛腹之内,只一下,便将牛的全副内脏抓将出来。正要回爪送入口内,左槽那条无发小怪伸爪便抢,抓着一些肝肠,两怪一撕,分裂为二。夺时用力过猛,血水横飞,卞明德骤出不意,洒了一脸。就在这心神微微一分之际,二怪倏地一声怒啸。鲁清尘忙喊:“徒儿留神!”中槽二怪箕口张处,两股二尺许粗细的水柱劈面向二人射到。紧跟着舞动两只钢爪般的前爪直蹿过来。所喷水柱又劲又激,其疾若箭。二怪往前一蹿,槽水立即高涌。左右四怪也都蠢蠢欲动,待要飞起。
  双方相隔原本不远,探爪可即,又正当行法人疏神之际,危险已极。还算鲁清尘深悉怪物动作习性,见卞明德心神一分,便知不妙,一面大喝示警,左手将卞明德猛力朝旁一推;一面发动禁制,身往右纵,避开正面来势,右手急忙往后抓叉,向外一甩,便有六溜火光裹住那六柄钢叉,朝六怪飞去。卞明德也颇有急智,见势不佳,纵时左手一扬,满把法米、法豆化为无数大小火弹,雹雨一般打去,就势空手提了那坛五色米豆往侧纵去。师徒二人恰好同时发动。左右四怪身还未及腾起,被火弹刚打了一跌,火叉同时飞到。仓猝之间不及抵御,各被火叉叉向如意头颈上面,禁法再一发生妙用,紧紧嵌住,疼得吁吁怒啸,在槽中舞爪挣扎,不能脱出。
  当中两怪眼看将仇敌冲倒,忽被火弹、火叉迎面打来。这类旁门中应急炼成的法器,老怪虽不甚在意,但那小怪是个雄的,年纪最幼,最是凶恶,老怪也是疼它,惟恐受伤,忙即拦向前面横身遮挡时,小怪也被火弹打中好几十处。总算见机,知叉厉害,迎御得快,负痛举起两爪,将火叉敌住,未被叉中要害。转是老怪急于救护幼子,闹了个脚忙爪乱。火弹打向身上,不过略往后退,还不怎样,这一叉却正打向颈间软处。幸亏修炼年久,气候甚深,才一打中,便回爪将叉拔下,怒吼一声,奋起神力,一折两断。接着又把小怪那柄叉抓去折断。经此一停顿,师徒二人才得避过凶锋。
  鲁清尘看出老怪比前几次厉害得多,所炼法器已制它不住,料知它内丹已成,少时情急喷出,必遭毒手。所盼救援,不知何故尚未出现,好生忧急。便乘老怪回身拔叉之际,忙喊:“徒儿快快随我退出屋去。”纵身上前将法架上所悬怪物鳞毛抢到手中,一同往外逃去。
  怪物因为生性残暴,极少安分受享,鲁清尘虽无力除它,防备却极为周密,炼就法器相待,软硬兼施,自己每来必要吃点苦头,本就怀恨多年。当晚主祭人又是卞明德,越发倔强不服。先已小斗过一次,等鲁清尘看出怪物来势不善,现身相助,怪物凶野之性业已大发。一则初到贪吃;二则鲁清尘把昔年在怪物身上砍落下来的鳞甲、头发做了镇物,屡次为此吃亏,不无顾忌,凶焰方才少息。及至行法人为牲血洒中,心神一散,怪物乘隙暴起,又吃了亏,怀恨自然越深。这时老怪正喷腹中所炼真气熄灭法火,回救四个木槽中小怪,刚将火叉毁了两把,忽见鲁、卞二人抢了法器往外逃走,如何能容。
  连下余两个小怪都无心再救,两翅一展,率领三小怪飞身追出。
  灵姑没想到双方动作这么快,方觉鲁、卞二人手忙脚乱有了败意,未及施为,人、怪双方已飞向正殿。急得浪生在背上大喊:“我师父定被妖怪吃了,仙人还不下去?”
  随说随即挣落,只一抓,便将天窗上铁棂抓断了两根。灵姑恐他莽撞受伤,忙一把拦腰夹起,喝道:“你去不得,等我抱你下去杀那怪物好了。”浪生听到末句,才住了挣扎。
  灵姑随将飞刀放出,银虹略绕,铁栅粉断。灵姑手夹浪生飞身直下,见槽中还有两怪在叉下乱挣乱叫,鲁清尘一走,火叉无人主持,效力渐减。灵姑急于应缓,本来无心杀它们。不料二怪见银光破屋飞落,惊俱情急,一怪负痛回爪猛力一抓,竟将叉拔起折断,展翅便往外飞。木槽离地六七尺,怪物起时水随涌起,晃眼工夫,室中之水已将过槽,仍在继长增高,夺门而出。小怪起得突然,灵姑不曾防备,衣服全被溅湿,又见小怪脱叉欲逃,不由大怒,银光电掣,拦腰一绕,立即腰斩两段。另一小怪恰巧随后脱叉飞来,见同类惨死,吓得怪啸一声,头还未及拨转,吃银光迎绕上去,照样杀死,血溅尸飞。
  浪生见怪物如此易杀,喜得拍手蹈足,怪叫不已。
  灵姑见二怪虽斩,尸身犹在水中扑腾,目射凶光,爪牙皆动,势颇猛恶,恐其性长未死,重指飞刀一阵乱搅,眼看血肉横飞,成了碎段,才行停手往外飞去。经此一来,又耽延了一会。刚出屋门,便见老怪由殿外带着浪头展翅飞入,两只长爪已断,似要往祭室中飞去。刚侧转身,瞥见银虹飞出,知道厉害,不敢再进,退又无路,吁吁急叫,待往殿后飞去。灵姑如何肯放,手指银虹,拦住去路。怪物无法,箕口张处,喷出一团淡碧光华,意欲迎敌。灵姑飞刀何等灵奇,迎着碧光略一沉滞,便听叭的一声极清脆的爆音,碧光碎裂,化为千百缕冷焰激射四散。银虹随向怪物头颈间绕去。
  怪物喷出碧光时,后面彩蓉也指着一道剑光飞身追入。见银光已将碧光裹住,忙喊:
  “此乃水怪内丹,留它有用。”飞刀神速,已将碧光绞碎,怪物虽有一点气候,怎禁得起飞刀、飞剑夹攻。内丹一破,自知无幸,心横发狠,还在妄想拼死,发动洪水,为害生灵。身才暴长,未及飞逃,银光首先绕向颈间,彩蓉飞剑青光又拦腰落下,只惨叫得一声,身体已分成三截。当时一颗比水缸还大的怪头直朝后墙飞撞上去,中、后两截尸身也在水上飞跃。彩蓉知它性长,恐伤殿房,将手一指,全都禁住,落在水内。
  灵姑忙问:“姊姊怎去这么久才来?这是老怪,我在西房杀了两个小怪,还有三个小怪都杀了么?”彩蓉道:“三小怪已全被我杀死。我到晚半步,致令那老道友为怪所伤,真是可恨。”
  语声才住,浪生首先惊叫,急问:“我师父被怪物咬死了么?”彩蓉还未及答,跟着神龛内纵落两个道童,哭喊着“仙人救命”,浮水赶来。浪生又连挣带喊,要看师父。
  二道童哭道:“浪生,仙姑能救我们师父,你千万莫强,求仙姑好歹救师父一命吧。”
  随说随在水里磕头,人矮水深,通体淋漓。二女看了甚是感动。彩蓉道:“你们师父为老怪所伤。又吃了小怪抓了一下,幸我赶到,未被吞噬。现被你大师兄救回房去了。我们必尽全力救他,你们不必悲哭。大约江水已被怪物发动,仗着崖岸甚高,怪物又死得快,未至成灾,此时江中波涛想必平复。这里的水最深处虽不过丈,因我早防到此,设有禁制,未使蔓延,水都聚在一处,也须退去。吕仙姑带有丹药,你们可先随她同去,看你们师父伤势如何,先给他服下一粒灵丹,将命保住。我事完即来。你们快去吧。”
  三小哭谢。
  灵姑仍抱浪生,带了二道童,同去道士丹房。见鲁清尘卧在床上,胸前被怪爪抓伤甚重,肋骨断了两根,上身满是血迹。又中怪物丹毒,通身寒战,面如白纸,牙关紧咬,气还未断,人已不能言语。三小见状,立即大哭奔去。卞明德眼含痛泪,正在行法禁止血流,用自配丹药灌救,回顾四人进房,立即向灵姑拜倒,哀哭求救。灵姑答道:“令师伤势甚重,这里有家师所炼灵丹,可给他灌服一粒,将命保住。我同来的还有一位道友,现在殿上退水,等她事完来此,再行设法施治吧。”说罢,取出一粒丹药,命卞明德用水调化,撬开病人牙关灌服下去。并嘱三小不可哭喊。卞明德跪谢接了,依言行事。
  灵姑便去外屋相候。
  约有顿饭光景,鲁清尘寒战渐止,眼也睁开,张口便喊诸徒近前,说:“今日之事,我早算定,是我劫运。本想能避过去,留一全躯坐化;否则只能将害除去,了我多年心愿。先还想我虽道力浅薄,无力除怪,师徒合力,决不致为怪物所伤。不料此怪颇有机心,早将内丹炼成,偏是深藏不露,忽然乘隙发动。我师徒骤出不意,一切布置戒备全无用处,至为所伤。如非仙姑驾临相救,不特我师徒几人性命难保,左近生灵和江边停泊舟船也无幸免。我数限将尽,纵不为怪物所伤,不过落个全身,终须化去。身在旁门,超劫转生始得善果,藉此解化乃大佳事,你们何必悲痛?倒是那二位仙姑关系明德、浪生二徒甚大,二仙此来尚有要事,不至便走,务要照我前言虔敬相求,不可自误。二仙俱是玄门正宗,拯济群生,积修功业乃分内事,无庸多事絮聒。为师身中妖毒,神志全昏,本应即死,忽得清醒,定出二仙施治之力。据那日占算,尚有数月寿命,正好借这仙药之力,静心调养元气,以待时至。后日会期,好在一切均与你们说过,无须重述。
  由明早起,我便闭关自修,不到日期,连你们都不见面了。”
  卞明德见师父说时十分吃力,人尚不能转动,面容隐忍痛楚,再三劝阻说:“仙姑共是两位,与师父占算相符。吕仙姑先来给师父服了一粒灵丹。适才追杀老怪的一位尚在殿上退水,少时到此,必能转危为安。师父刚醒,体力不佳,务望保重静养,不可言动多劳。”鲁清尘笑道:“徒儿如何知道,便那位仙姑到来,也只医伤定痛,定数焉能挽回?我因此丹灵效,乘其功效最著之时,嘱咐你们几句。少时见了二仙,致了谢意,便一意调元静养,不再说话了。”浪生最恋师父,悲泪不止,几次想说话,卞明德恐师父又劳神,频频拦阻。浪生也知有害,强自忍抑,悲痛已极。
  这几间偏厢占地颇高,水又未自当地发出,深只尺许,这时已全退尽,现出地面。
  灵姑独坐外屋桌上,听鲁清尘师徒问答之言,分明事已前知。若彩蓉适才赶回稍早,何致受伤?退水又去了老大一会,还不回来。不耐久候,走向外面一看,阴云尽去,星月满天。树木多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残枝败叶到处都是,直似暴雨初过情景。大殿火光早已熄灭,此时却是明如白昼。暗忖:“水都退了,彩蓉还在殿中作甚?”打算催她回屋,与鲁清尘医伤。
  灵姑刚往殿阶上一纵,脚未落地,便听彩蓉与人说话之声。猛见一道青光带着几条长大黑影,疾如电掣,直向天空射去,差一点便被迎面撞上。骤出不意,不禁大惊,忙向侧面纵避。定睛仰望,只天际略有一丝青光闪动,破空之声由近而远,晃眼声踪全无,端的快极。灵姑自从元江取宝之后,见闻大增,看出那道青光正而不邪,知有外人到此。
  方在奇怪,忽听彩蓉呼唤自己。进殿一看,殿内外大小六具怪尸不知去向,血迹也都去净。彩蓉面色发红,神情似颇急遽。
  灵姑一问就里,才知道那道青光是彩蓉儿时旧侣卫诩,现在昆仑派游龙子韦少少门下,不但剑术有了造诣,又得本派名宿钟先生期许,学会许多法术,为昆仑派小一辈中有数人物,适才彩蓉截断怪物逃路,正在行法设伏,恰值卫诩空中路过,看出是左道禁法,误认坏人,上前喝阻,其势汹汹。如非彩蓉灾劫之余心气平和,几乎动起手来。嗣经彩蓉说明原委,又认出鸳鸯眼的异相,才各略叙原委。卫诩原奉师命,有事巫峡;彩蓉又忙着除妖应援:二人匆匆说了几句,便订后会而别。为此迟到一步,以致鲁清尘师徒几为怪物所杀。等怪物死后,彩蓉行法退水时,卫诩也事完赶来,重又会晤,并助彩蓉将怪物尸首移沉江中。
  灵姑听彩蓉语气,与卫诩颇为交厚,只是面带忧急,神色不定,知有缘故,因忙着回去救人,也未深问,便催速往。彩蓉愀然答道:“那老道士颇能前知,已早算出我二人来意和他应遭之劫。现在身中寒毒,已不能治,至多还有三两个月可活。他虽旁门,吐纳修炼颇有根底。他必早把身后一切安排,长日闭关入定,将本身真火聚于金门玉阀,以俟数限一到,立即出神坐化,免使寒毒耗损真元。照理醒后全身都要血凝体僵,仗有灵丹之力,减却他多日苦痛;想要救活,休说我无此本领,他也未必愿意。如能施救,我早抢先救他了。庙中人少,再出这事,后日又是会期,大殿上香案什物尚且散乱。不如由我将这三间殿房清扫干净,布置还原,免惊俗人耳目,还替他们省却不少的事。”
  灵姑只得罢了。
  殿房血污腥秽,已经彩蓉在退水时顺便清除,只把鲁清尘师徒适才移去的陈设用具移回原处,再稍整理,不消片刻,便即完事。正要走出,浪生忽然哭着跑进来。见了二女,忽又破涕为笑,急喊:“仙姑快去救我师父。”灵姑疑心鲁清尘伤势危殆,不暇多问,便催彩蓉,抱了浪生,一同飞去。只见鲁清尘已然坐起,见了二女,便要下床拜谢救命之恩,彩蓉连忙止住。一问卞明德,才知浪生听鲁清尘吩咐完了后事,得知师父只有数十日寿命,伤心情急,拟求二女相救,探头外屋,不见灵姑。卞明德早知二女不会就走,因有话和师父商议,需避着浪生,假说仙人已去。浪生越发惶急,故此哭喊追出。
  鲁清尘功力颇深,服药不久,人已好了十之七八,并无异状。
  二女问完前事,见卞明德等长幼四徒环跪求救,满面悲愁之容。浪生更是泪眼莹莹,哀告不已。方在唤起来温言慰勉,鲁清尘叹道:“我适才再三晓谕,如何还不明白?浪生幼童无知,你三人怎也不知轻重利害、等天一亮,我便闭关静养,有好些事要拜求二位仙姑,似此哭闹,徒乱神思,于事何济?我蒙仙姑灵丹赐救,才脱险境,不耐多言。
  明儿可照我刚才说的活,代我禀告仙姑要紧。如有一线生机,二位仙姑正在广行功德,何用你们强求呢?”说得语声断续,气颇衰弱。灵姑便劝他躺倒将息,鲁清尘告罪依了。
  卞明德料知望绝,只得强忍悲酸,谈说前事。
  原来那水怪本是前古蛟龙一类,名为蓝螭,产于冰雪寒潭之中。性最凶残,力猛非常,喜伏寒潭深涧和江海泉眼深处,虽好残杀,但是一饱便睡,往往旬日不饿不醒。醒时无论什么人物鱼介,遇上即无生理。因它恶明喜暗,寻常只在深水里作怪,不是饿极,无处猎食,寻常不上水面。又是卵生,为数甚少,出生时身小不过寸许。大螭口中喷吸之力极大,饿时性发,箕口暴张,猛力狂吸,离身十丈以内鱼介生物全被吸入口内。偏是护犊,所产之卵全在身侧不远的水底沙窝之中。这些小卵哪禁得起它这样扰害,不被误吞入腹,便受狂涛震碎冲裂,所以产量甚稀,世人极少见到。可是成长极速,不消多年便长过丈。
  二女所杀老怪,潜伏江心水眼已数百年。起初只在江底残杀生灵,激动上面狂涛骇浪,为害舟船。近百年中渐渐通灵变化,饿时常率小怪兴风作浪,将行舟卷入漩涡之中,吞食人畜。
  鲁清尘本是明末秀才,饱学博物,生来好道。明亡前弃家学道,可惜误投旁门,仅学了些旁门法术。他却立志清修,专以救世济人为务。这年云游至此,正值江中风涛大作,舟船纷纷沉没。看出江中有怪作祟,立意除害,积修苦功,便在江岸上搭一茅棚居住。乘着月明风静,冒险入水侦伺虚实。看明怪物底细,知道厉害,不敢和它水斗,盘算了三月之久,才行下手。先后在半夜里将怪物引出水来,苦斗了好几次,结果双方各受些伤害,终于制服不住。蓝螭势更猖獗,船行至此,总有半数以上难免于祸。鲁清尘无法,只得长日守在江边,遇有船过,便在暗中行法护送出险。无奈人单势孤,法力有限,抢滩的船太多,不能兼顾,不消月余,累得心力交瘁,所保全的过船并没多少。最后又下苦功仔细观察,连入水底好几次,探明怪物习性嗜好。重又择一静夜将怪物引上岸来,斗到酣处,先给它吃点苦头,然后与怪相约:从此互不侵犯;以后怪物不许伤害舟船,由鲁清尘建一神庙供它,每月两次备下牲畜,请怪物上岸受享。当时怪物神通尚小,斗时往往吃亏,心中不无畏怯,一经好言开导,许以美食,立即应诺,方得暂安无事。无如怪物性太凶暴,饱卧还可,醒时稍一腹饥便不安本分。滩本奇险,哪再经得起怪物在下面发威大闹,每月依然不断出事,只是比前好多了。
  鲁清尘不愿假借神怪招摇惑众,荒江野岸,村小地僻,不能分身往别处募化。起初只和一个已死的徒弟合力在坡上建了一个大茅棚,算作神庙,用所存十多两散银买了些肥猪如期供应,预计至多数月钱便用光。恰值有一官员入川,赶滩路过,因连日风浪太大,不敢开船,时正炎暑,借宿村中。见民家宰猪,说是山坡茅棚道士托宰祭神肥猪,每月两次,每次一口,少时便要抬去。那官人颇贤能,问出道士善于医病,从不向别人捐募,师徒都是茹素,日以野菜、野草、糠米为粮,甚是清苦,每次祭神都在半夜无人之际,有那好事村人,见次早茅棚内猪骨都不留一根,前往窥探,必吃他的徒弟迎头劝阻。去的人有时不听,强横动武,交手必败。人少如此,人多照样败回,休想过去。村人知他师徒好武功,平日待人又极谦和,次日老的必率徒弟登门赔礼。两次过去,也就无人再找没趣。
  那官人心想:“当地肥猪有三百斤左右,少说可供百人以上之用。照例祭神只是虚设,未见实享。道士形迹诡秘,又精武艺,莫非是江洋大盗隐迹居此?”便率悍仆和一位随护武师去探。鲁清尘已早算出,命徒来迎,接入棚内,背人告以经过,并请藏于所设奇门之内隐身静伺。到了半夜,果见怪物来此受享,亲见奇迹。鲁清尘随允明日送他过滩。那官人本来程限紧迫,几次要想冒险上驶,俱吃眷属、舟人苦求强劝而止,见道士有此法力,心中大喜。又问知怪物不是人力可除,宣扬徒自生事,怜他清苦行善,自捐二千金,另建庙供神之用。
  不久鲁清尘查知怪物饿醒必闹,又算准时刻,将祭期移前一二日,不等怪物醒转,在庙中宰牲设供,命徒弟持了法牌前往近江边呼唤。由此习以为常,每逢朔望祭后数日内,多半风平浪静。纵然出事,也因滩势奇险,风色不顺,没将伏礁急漩躲开所致,与怪物无干。不似往常怪物作祟,满江舟船全部沉没,极少幸免,救不上一个生人。岁月既久,渐渐传播开去,舟人都知江神有灵,齐来供献,香火日盛,人怪倒也相安。
  怪物本是一个雌螭,这年不知何处又来一个雄螭,两个交合产卵到了祭期齐来享受,鲁清尘恐它种类日繁,为害更烈,每值产卵期中,想尽方法破坏。虽得手了好几次,先后仍被长成了几个小螭,连那雄螭共有两大三小。知此怪已有灵性,再隔些年内丹一成,更难制伏。现时它防护小螭自是周密机警,无法再行下手。而雄螭不除,必要掌生不已,供应艰难还在其次,小螭更不安分,岂非大害?好生焦急。
  先同来的徒弟名唤王清,随师多年,本领法力俱比乃师差不了多少。自恃太过,见师父日夕为此愁思,便乘怪物享受后回江伏卧之际,背师自入江中暗刺雄螭。那雄螭气候尚浅,但这东西在水底力猛异常,虽被刺中要害,王清却被它长须卷紧,无法摆脱。
  王清自知难免,惟恐雌螭醒来发现,与师父拼命,为害生灵,把心一横,就势行法,连人带雄螭一齐沉人江心水眼以内,然后自己震破夭灵,遁回元神。等鲁清尘半夜起来,发觉爱徒不在,算出就里,赶去救助,已是无及。只得把他元神收住,用本门法术送往左近临产贫妇家中转世,等他离乳之后,用银收买为徒,便是现在的卞明德。
  雌螭醒来不见雄螭,还不知为人所杀,只当年久生厌,遁向他方。连往上下游搜寻多次,终未寻到,只得仍回老穴潜伏。每年逢两怪交合与雄螭失踪那几天,怪物想起旧情,必要大闹,于是又添了一年两次大祭。到时供应独丰,怪物大嚼醉饱之余,回穴一卧多日,比起朔望两祭隔时还久。这春秋两祭,江水一涨一落,恰到好处,利于行舟,怪物又不肆虐为害,最是安稳,无形中又将江神增加不少灵异传说。
  可是那号称江神的蓝螭,只是一个尚未全成气候的怪物,只能性发为祸,不能造福行旅。尤其到了近十数年间,小怪逐渐成长,只要睡醒,便在江中作祟。除两次大祭,怪物饱餐之余,照例把小怪封闭穴内,不使外出,有十来日平安外,其他时间不断出事。
  往往那不信奉的倒能平安过去,那信奉的反而出事,于是渐失信仰。再有几个胆大聪明的故乘大祭行船,得了平安,于是纷纷效尤,闹得庙中香火一年比一年稀少。虽因地僻,远近商民多乘祭期来做生意,热闹不减,香火也有,但多是虚应故事,供银比昔年大逊。
  怪物食量偏越来越大;鲁清尘师徒又好行善,每有余资,多以散众,向无积蓄,渐渐捉襟见肘,连牲畜都是先赊后付了。
  鲁清尘年已八十,自思坐化在即,卞明德虽得自己传授,无如年来怪物本领大增,分明内丹将成,即使自己在世也未必能制得住,何况身后。屡次占卜,都是自己运尽之日,怪物也该遭劫,守候数年,却通无征兆。日前正在作难,忽见江边风雨雷雹夹着金光飞坠,因他道浅,未能深悉微妙,却已算出于己有关。当彩蓉二次暗入祭室之时,已被鲁清尘看出有人来过,嗣见卞明德行法时如有师助,知道来人尚在室内未去,越发心喜。彼时如请见二女,原不至于受伤。因想夙孽太重,多年清修到此境地,不久即可化解转劫,所有磨难都愿今生受尽。只要不伤三个爱徒,不愿再以人力胜天,始终听其自然,若无其事。自从算出此事起,鲁清尘便日夕筹划,将后事一…分派。浪生每日守伺在侧,听出不妙,心中忧急,立志和怪物拼命。鲁清尘知他和彩蓉有缘,又无凶险,故意放任,好使亲近。又令卞明德事后求二女援引。
  彩蓉对浪生先颇喜欢,本无他意,及听卞明德说完前情,忽然动念,说道:“浪生孤儿,又是异禀奇资,此地如不留养,我二人拼担不是,带回山去,还有说法。但是卞道友一节,你本劫后余生,我虽奉郑仙师之命有事于此,还未正式拜师,此身尚无归着,灵妹更是人门未久,如何代为援引?”卞明德接口答道:“此层家师早已想过,并非要求二位仙姑如何为难,只求此次取宝时令弟子追随在侧,如有机缘遇合,不措口角余芬,便可援引到别位仙师门下。”
  彩蓉应了。随与卞明德商议买米之事。卞明德道:“这个容易。小庙常收各方布施米谷,为数也颇不少。家师因这里买米艰难,为防灾变,每年收下新谷,除施舍贫民和变钱买猪外,向来要存下好些,年年倒换,只食旧谷。以前香火盛时,所存米谷足够上下村众和全庙人众之需。近年香资大减,存谷比前虽少,但照二位仙姑所说石数,也相差无几。到了会期,有两个乘此时过滩的谷商几乎每年必到,由弟子和他们一说,当时就可买下了。”二女闻言大喜。便令卞明德到日出头代买,暂存庙内。再由彩蓉行法,夜间运入木舟,以备应用。并命道童明日告知老纤头中止前议;原来所给买米定银也送他养老,只不许对人说起。
  卞明德随谈起滩势险恶,江中伏礁甚多,怪物虽除,大害并未全去。彩蓉说:“去礁平水不难,但有多人指江为生,害去以后衣食无着。两害相权取其轻,事自应办,但这些苦人也应为他设法。”鲁清尘本在静坐养神,任卞明德代说,不曾开口。此时闻言,接口道:“贫道昔年曾经想过,这里山高石多土少,本不宜于耕种。去年秋间无心闲游,发现危崖背后有一狭长山谷,不特土地肥沃,出产甚多,还通着一大片洼地,开出田亩再好不过。只是四面危峰峭壁,无路可通,连贫道略知武功的人,也只可以空身攀援上下。有心开出一条山夹缝,使此奥区变成良田,无如遍查形势,此山是块整石,上盖浮土,石质坚固。庙后危崖有一处相隔最薄,也有三五十丈。休说贫道法力浅陋,只能驱役五鬼邪神,难任是役;便是法力较深的道术之士,除非真有五丁开山之能,这数十百丈高厚的坚石也无法将它攻穿。二位仙姑飞剑神奇,何妨一试?”
  灵姑忽想起元江取宝所得五丁神斧,立答道:“我有一柄五丁斧,触石如粉。难得此时天还未明,无一外人在此,待我往庙后试它一下。”彩蓉道:“我也想用此宝削去江心礁石,用以开山,实为绝妙。但是会期已近,此时试用,必惊俗人耳目,传说张扬,转多不妥。好在我们取宝时,会期也到未天,到时我自有处。”鲁清尘大喜,称赞功德不置。
  彩蓉知他不宜多劳,事俱商定,见天将明,自己还有别的心事,嘱咐了几句,便即辞别,浪生意欲随往,又舍不得师父,二女因取宝关系重大,木船隐沉水内,带一婴孩同往,诸多窒碍,只允事后携带回山,不令随往,鲁清尘本想劝二女将浪生即日带走,听对方词意坚决,也就不再劝说。等卞明德等四徒送走二女回来,略嘱几句,便退入静室,闭关入定。不提。
  二女回到原泊舟处,彩蓉令灵姑暂候,自己先人水查看,见无异状,才放了心。这时天已大明,江岸上朝阳始升,夜雨之后,草木华流,苔藓肥润,到处林木山石都是欣欣向荣,湿阴阴的。仰视天空,一碧无际。一轮朝日独涌天边,射出万道光芒,气象甚是雄旷,下面江峡断崖千尺,高矗削立,惊浪怒涛如雪,夹漩而驶,涛声浩浩,宛若奔雪。不到正午,照例不见日光,气象萧森,景物阴晦。这一夜工夫,平添了无数大小新瀑,恍如数十条大小白龙飞舞腾翔于深渊之上。
  灵姑极口赞美,不听彩蓉应声,回头一看,彩蓉独立朝阳影里,眉颦不舒,似有心事在怀,正在凝想。人既美艳,又被当前景物一陪衬,越显得丰神绝世,仪态万方。暗忖:“彩蓉自从元江取宝之后,日夕相聚,情感益亲,胜逾骨肉。以前身世行藏,无所不谈。来时并还说,等二次吸起金船,取得船中遗宝,不问师父允否收录,决计同回大熊岭苦志潜修,以求正果。每日总说以后渐入佳境,前路明但,兴致勃勃,从未见有忧色。昨晚还好好的,怎自行法退水,遇见她那旧友以后,便心神不定起来?”心中奇怪,忍不住问道:“彩姊,你在盘算些什么?江神庙前豆花饭甚好,我们晌午还去吃它好么?”彩蓉面上一红,答道:“我们这种神气穿着容易叫人生疑,最好暂停一日再走。
  明日即是会期,香客商贾四方云集,什么异言异服的人都有。灵妹打算饱尝乡味,好在取宝还得数日,要去明早再去好了。”灵姑见她支吾不答,以她为人和平昔情形,必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再追问。暗中留意窥伺,彩蓉面上老是时喜时愠的。有时故意谈笑,似恐心事被灵姑看出,欲盖弥彰,更露形迹。灵姑越发心疑,也不给她叫破。当日便在泊舟岸上闲游,随便饮些江水,吃点干粮,徘徊眺望。
  到了黄昏将近,彩蓉忽说想往庙中看望,当地不可离人,令灵姑留守。灵姑知道一切都与鲁清尘师徒商妥,去否无关,彩蓉借词他往,必有用意,但是不便拦阻。又因事关重大,倘因同时离开发生什么变故,如何承当?只得罢了。
  彩蓉去后不久,灵姑忽见一道青光由上流头横空疾驶而来,先疑来了同道,转瞬已经飞过。心正寻思:“此人剑术颇深,怎飞得这么低,岂不惊俗炫众?”青光倏又折回,到了头上略一停顿,便即下落。灵姑因那金船藏珍关系修道人甚重,不特各异派生心觊觎,便是昆仑、武当两派和海内外散仙修士,见了也不肯放松。因彩蓉不在,更须谨慎。
  一旦看出来的是生人,并非元江所遇诸友,又似朝己而来,灵姑早就有了戒心,暗中准备。青光还未及地,手指处,一道银虹已先迎上,才一接触,青光倏地掣退。灵姑原见来势大骤,未分敌友,不得不防,本无比拼之意,见青光往下一撤,也将银光止住,方问:“何方道友到此?请示来意。”同时对方也发话道:“我来寻人,吕道友休得误会。”跟着面前青光敛处,现出一个猿背蜂腰,面如冠玉,长眉入鬓,星瞳炯炯,身着白拾衣,腰佩革囊宝剑的英俊少年,缓步走了过来。
  灵姑听来人称己为吕道友,猛想起天明前大殿门外所遇青光,正与此人一般家数,知是彩蓉所说童友故交,爱屋及乌,敌意全消。更想借此探询来人口气,彩蓉时愁时喜,究是为何?忙把飞刀收去,赔笑答道:“道友尊姓高名?令师是哪一位仙长?能见告么?”少年答道:“卑人卫诩。家师是昆仑四友之一,游龙子韦少少。”灵姑一听果是卫诩,笑着接口道:“如此说来,道友寻的是彩蓉姊姊了。久仰昆仑四位前辈仙长大名,今见道友剑术神妙,果不虚传,可称幸会。听彩姊说,昨晚除妖空中行法,得与道友无心路遇,后在庙中晤别,己然因事他往。现又寻来,有何见教呢?”
  卫诩目注灵姑,略为寻思,便笑答道:“明人不做暗事。实不相瞒,我与道友一样都是为那金船藏珍而来。昨晚别时,因见空中邪气弥漫,疑有妖人盘踞庙内,不想行法人竟是昔年旧侣。蓉姊自从幼年随人上坟未归,诸邻友都当她迷路入山,饱了蛇虎之口,独我不信,背了家人私往山中寻找,也将路径迷失,因在山中,幸遇家师和钟师伯,得有今日。她却不幸为妖鬼徐完摄去,受尽苦难。数十年来时在念中,昨夜劫后重逢,始悉前事,闻之痛心。只因她陷身妖邪门下太久,如今既已归正,如何仍习邪术?我再三劝她随我往见家师,必为援引,她又不去,可知惟恐妖鬼死后失势无依,并非真个迷途知返。因她说起元江取宝曾经参与,彼时武当七姊妹也都在场,我与七姊妹中的姑射仙林绿华相熟,所居恰又离此甚近,意欲证明真假。适往访问,果然不虚。并还因此得知巫峡取宝之难不亚元江,只金船陷入水眼不深,吸上来较易,但若没有金蛛仍吸不上来。
  我素不愿抢人现成,初意仗有师传法宝,直入江心金船之内取宝。谁知金船禁制仍未全除,不知破法,不能妄入。蓉姊再三劝我息念,我均未允。现知底细,既不愿巧取豪夺,只好罢休。深觉昨夜对她不起,意欲告知,好使她放心,还有好些话说。我昆仑门下虽不似目前峨眉、青城两派声势之盛,人才之多,论起功力修为,却也不相上下。师叔崔黑女自从阴素棠犯规叛教,便立意收一女弟子承继本门心法,多年物色,不曾寻得美材。
  蓉姊天性品质,无一不是上选,本意约她访我,取了宝物同返昆仑,她偏执意不允。我疑她所说不真也由于此。现在取宝一节,我也知难而退,不再作梗,但对她前途仍是关心在念。好在令师大颠上人未允收徒,可否请道友相我劝她,等将宝物取到手内,复命之后,由我引进到崔师叔门下,免使她身无归属,又被昔日同道妖人诱胁了去,再人歧途,就感谢不尽了。”
  灵姑见他对于彩蓉情分真挚,现于词色,便问:“彩姊被妖鬼徐完摄去时年尚幼小,道友称她蓉姊,想必年纪更轻了?”卫诩答道:“蓉是她的乳名,论年纪比我只大一个多月。因蓉姊生母贤惠多才,夫亡以后遭嫡室妒忌,遗弃流落滇中,与我叔父母所居是紧邻。彼时双方年小,我也幼遭家变,父母双亡,寄养叔家,受尽凄苦,与蓉姊同病相怜”常在一处玩耍。后来蓉姊年纪渐长,生活日苦,娘又下世,还算邻人善心收留,但那家也非富裕,仅得栖身。那日她去城外上坟,我本想同行,她恐家叔母搬弄是非,害我挨打,又恐旁人编造黑白,坚不令去。我幼时曾经习武,如若同去,她固不会迷路遇难,我也不会有此仙缘遇合了。今日侥幸得有小成,全出她赐。她已万苦干灾,方由苦海中挣脱出来。我不知道那是无法,今既已尽知底细,如再视同陌路,万一她重堕泥淖,怎能问心得过?无如蓉姊为人外和内刚,从小我就强她不得,一别多年仍是如此。昨夜已再四相劝,终是不听。反说她已失身妖鬼,无颜与我再见,下次相逢,还要避道而行,怎好意思同在昆仑门下?这话实是欠通,再说恐也无用。道友和她患难知交,言以人重,倘蒙劝解,许能听从也未可知。”
  灵姑闻言,越知二人童年早种情根,彩蓉今日愁思必由于此。正待答话应诺,彩蓉忽然飞回,一见灵姑、卫栩并立说话,不由脸上一红。皱着眉头看了卫诩一眼,似想说话,又说不出口来。卫诩见彩蓉来到,却甚喜欢,笑道:“蓉姊,你到哪里去了?我正托吕道友劝你呢。昨晚所说的事,你能答应我么?”彩蓉微愠道:“我心已定,并与谭萧姊姊有约:她此番往青城见了崔五姑,为我尽力援引。好些前辈仙师都在金鞭崖上聚会,便郑仙师不允收录,也必不至落空。你对我好意,终身铭感。但是昆仑派前辈女仙,只有阴素棠与崔黑女两位,而阴素棠已因作恶叛教,遭劫惨死。我生性好洁,你也深知,多苦不怕。照你昨晚所说崔老前辈那等行径,虽说肮脏风尘,滑稽玩世,我却一日也做不来。你昨晚行时又说气话,害我担心一天。我本来不想再见你,适因取宝事难任重,关系我前途成败至大,你仍是童年性情,我又素不受人要挟,万一因你失事,我这苦命人怎生得了,迫不得已,适才设词瞒了灵妹,前往下流头飞来石古洞前寻你问个明白。
  不料你又他去,我便在洞壁上留字代面。今既相遇,好在灵妹患难骨肉之交,此事早晚也须告知,就说出来也无妨。取宝之事,郑仙师已早有安排,到时还另有能人到来相助,你只要不在暗中作梗,必能成功。你如怜我,便请息念回山,免我这苦命人出甚差错,无法交代;如真以此要挟,或是乘机巧夺,我所习旁门邪法,用以寻求正果虽是无望,如用来对敌,正不知鹿死谁手,事到其间,说不得只好与你拼命了。”
  灵姑见彩蓉言词坚决,令人难堪,方恐二人反目,谁知卫诩闻言毫无忤色,只苦笑道:“姊姊,你错怪我了。昨晚原因久别初会,盼深望切,见你初脱苦孽,身尚无归,恐将来有甚闪失,欲践幼时生死祸福之约。那金船之宝乃旷世奇珍,正好合力下手寻取,同返昆仑,共证仙业。如真与人有约,不能变计,便各行其是。反正此宝乃现成无主之物,谁有缘福、法力能得到手,便算谁的,并不为过。今日去晤武当七姊妹,承张、林二位道友告我取宝之难,不能专仗人力,还要借助异类,又出元江所得诸宝相示,才知底细。适已对吕道友说过,生平不愿因人成事,巧取现成,只请姊姊践言,情愿知难而退,几时有心要挟呢?”彩蓉冷笑未答。卫诩又道:“我昨晚话大率直,难怪姊姊不肯深信,但巫峡沉船,已有不少异派中人知晓,到时必来扰害。你和吕道友只有两人,俱要主持行法,人手大单,恐难分身抵御。暂时甚话不谈,且容我从旁相助,明了心迹,再说如何?”彩蓉哪知卫诩别有心意,本为取宝担心,惟恐卫诩作梗,自己难处,一听卫诩舍了前念,改作相助,暗自欣慰,不禁转了喜色。但仍故答道:“我们倒无须你相助,只求你不来作梗已足感盛情了。”
  灵姑不知卫诩与彩蓉总角之交,耳鬓厮磨,性情素所深悉,见彩蓉话语神色拒人于千里之外,颇觉过意不去,恐怕双方闹僵。方欲设词缓和,卫诩已含笑道:“蓉姊如此说法,那我到时只作壁上观,略开眼界总可以吧?”彩蓉想说连看都不许,见卫诩满脸笑容,心方生疑,未及答话,卫诩已朝二女举手为礼,道声:“容再相见。”脚点处,一道青光冲空直上,往下流头天空飞去,指顾之间踪迹已音,端的比电还快。
  灵姑见他飞行如此神速,心甚赞服,埋怨彩蓉道:“卫道友是姊姊总角至交,我见他人颇豪爽真诚,所说全是好意。即使不愿与他同门,多一有力之人相助,总比从中作梗要省事些,何必样样深却峻拒,使他难堪呢?”彩蓉苦笑道:“灵妹和我情逾骨肉,我的事也不须瞒你,他这人从小聪明绝顶,却受恶叔欺凌,将财产霸去,常加虐待。彼时双方都在童年,虽然两小无猜,互相爱好,原不懂什么情慷。后来年纪渐大一些,他忽然对我用起情来,时常背人寻我同玩,一天不见都不行,不久我被妖鬼掳去。我自学会妖法以后,曾往故居寻他几次,都未寻到。事隔多年,以为他已老死在外,不料昨晚重逢,他的遇合竟与我相差一天一地,不但仍是当年风度,并还学了一身道法。依他心意,仍是不忘旧情,再三向我劝说,由他接引到昆仑门下,拜女剑仙崔黑女为师,异日与他同隐,如刘樊合籍、葛鲍双修一般,我多经灾劫之余,万念皆灰,幸遇灵妹,才得今番遇合。眼看前路有了生机,一心向道,惟恐失错,如何敢再惹世缘?就照他所说,他也是玄门清修之士,与我共处,不过双方情厚,不舍分离,只作个神仙眷属,地老天荒,长共厮守,不涉儿女之私,但我已然失身妖鬼,蒙垢含羞,终身莫涤,如何再配与他为偶,为此故作不情之拒,欲使绝念。昨晚他走时出言要挟:如允旧约,无一事不肯相从;否则他此来也为取宝,既然忘情故剑,视若路人,就只好各行其事了。今早回来,我料他色厉内在,时常负气,事后必来寻我,因此不肯离开。及至等了大半日未来,惟恐相别年久,改了性情,万一真个反脸成仇,却是我们一个劲敌。因拿不定准,前往探他心意,没有寻见,心还发愁,不料他已到此。适才看他还是当年对我情形。他这人言行如一,只要把话说定,决无更改。只是别时他面有喜色,令人生疑。我对他难堪并无妨害,也不会因此怀恨作梗;转恐他聪明机智,看出我那种种不情出于故意,那就难保纠缠不清了。”
  灵姑暗想二人语气神情,一个固是用情专诚,一个也是未能忘情。听欧阳霜平日之言,彩蓉与师父无缘;谭萧和她那么深交,受托时也只支吾答应,并未明允力任其难,为之援引。谭萧脱劫以后,由本身元婴炼成道体,法力高深,已能前知,如知彩蓉前途,万无不告之理。照此看来,果知卫诩所云,只做名色夫妻,同修正果,焉知不是她的归宿?便将所托的话说出,又从旁劝解了几句。彩蓉闻言不答,随后想起自身经历,竟然掩面痛哭起来。灵姑再三慰勉,终无话说。一会月上东山,二女吃些干粮,夜深各回沉舟之内安歇。
  次日一早,二女同往庙内,装作香客随喜,见江边埠头舟船云集,因船多滩险。”
  泊舟之处只有里许。。余者多是水深浪恶,山险崖高,无法上下,好些后至舟船都在上下游三五十里外觅地停泊,肩挑担负,起早赶来,还不在内。庙前坡上下更是人山人海,喧哗如潮,大殿外香烟缭绕,漫为云雾,端的热闹非常。灵姑暗忖:“近年舟人信心大减,尚且如此热闹,如在昔年,正不知有多繁盛呢。”方嫌庙中进香人多拥挤,不愿进去,忽见庙侧一株大黄桶树上有一小孩招手,定睛一看,正是浪生。忙告彩蓉,隐身飞纵过去,将浪生唤下来,带向庙后树林之内问有甚事。
  原来二女走后,鲁清尘说浪生已有归宿,不久即随二女他去。吩咐闭关以后,由他自由行动,无须似前禁闭。只嘱浪生不可生事淘气,否则便要自误仙缘,悔之无及。又暗中告诫卞明德,对于浪生须以恩结,不可生嫌。说完,随即入定闭关。四徒知是师父临去遗言,伤心已极。尤其卞明德和浪生不久他往,从此更无晤对之期,连送都不能送,悲痛更甚。当面不便哭泣,同退出室,各自痛哭,互相劝勉。卞明德和浪生素不投缘,惟恐他会期中淘气滋事,奉有师命,不便再加管束。知道二女早晚必来,设词哄他,天未明,便令其隐身树上相候,不令行动。说二位仙姑不似常人,来时难免隐身,非在高处不能看见。此来无多耽搁,如被走脱,永无入门之望。浪生因师父也曾说此乃旷世仙缘,不可自误,惟恐二女走来错过,信以为真,果在树上耐心眺望。候久不至,腹饥焦躁,忽见二女杂在人丛中走来,喜得将手连招。见二女忽又隐去,以为有心避他,正在惊急欲哭,四下查看,二女已在树下现身,招他下来。不禁心花大放,见面说了前事。
  灵姑见他情急依恋之状,笑道:“你大师兄哄你呢,我们还要托他买米存放,焉有不来之理?况又答应将你带走,怎能失信呢?”浪生闻言,暴跳道:“大师哥太可恶了。
  他说二位仙姑嫌我调皮,不想带走,非紧缠不放,便被走脱,日后休想再见。却害我饿着肚皮,天不亮就爬在树上,着了一早晨急。少时我非寻他算账去不可。”灵姑忙劝道:
  “长兄当父,你师父已然闭关,他便算是你的师长了。他就哄你,也因今日人多,恐你性暴淘气,惹出事来难处。你既腹饥,我们也正想吃豆花饭。可随我们一同吃完,在庙外闲游些时,晚来人静,再去庙中见他,商量买米好了。”浪生仍然忿恨不依。彩蓉故意怒道:“你师兄原是好意,再不听话,我不要你了。”浪生方始安静,不再争闹。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横江白雾 绝壑运蛛粮  匝地金光 荒崖探怪迹
 
话说那卖豆花饭的王老幺,自从前日得了甜头,回到家中连夜做了几样拿手菜,准备次日敬给二女,好多得点赏钱。不料昨日等了一天未来,以为二女开船走去,自家又舍不得吃。正想乘今早会期卖出,忽见二女带了浪生走来,好不欢喜。见摊前三条长板凳上都坐满了食客,惟恐二女官家小姐不愿与粗人杂坐共食,连忙用好话催众人快食,说:“有官家定座到来,请让一步。”又令乃妻代为照管,挤迎上前说道:“两位官小姐快请这里来。”那些顾客多是赶集的商农,先听王老么催快,还不愿意,在说闲话。
  及见二女神情穿着,俱为所慑,当是进香的大官眷属,三口两口忙着吃完,会账走开。
  王老幺慌不迭擦抹案板,请二女、浪生坐了,换上新涤碗筷。赔笑说道:“小姐昨天怎没来照顾?还当官船开走了呢。前晚回家连夜宰了一只肥鸡,又把隔年留存的香肠、血豆腐蒸好,共配了四样菜略表孝敬,还没有动呢。”随说随将摊侧箱内菜肴取出摆上。
  二女见是一碟棒棒鸡、一碟烂烧鸭子、一碟香肠、一碟血豆腐,外加摊上原卖的小笼蒸扣肉、大碗豆花带肉未香料。面前已摆了一大片,王老幺还在现炒热菜,便说:“够了,我三人哪吃得下这许多?”王老幺道:“这里小人一点心意。小姐们自然吃不多,听说这娃娃食量太大,庙里素包子都能吃上一笼,今天跟小姐出来开荤,少了哪够这娃娃吃?”言还未了,浪生听王老么连叫他娃娃,怒喝:“你敢叫我娃娃?”怪眼一翻,便要纵起抓去。幸二女手快,将他按住。王老幺知他厉害,直说:“我说错了,小祖宗不要生气,我做好的你吃。”浪生也真觉饿,二女一喝阻,便不再闹,埋头大吃起来。一会,王老幺又炒了一碟辣子鸡丁、一碟腰花、两碟素菜端过来。浪生自小随师茹素,初尝美味,高兴已极。彩蓉见他食量兼人,吃得又香,边吃边拿眼偷觑自己神色,哪一样菜都要留些,似未尽性,便笑道:“爱吃你只管吃,吃完叫他添,只不许吃酒好了。”
  王老么巴不得多卖,又添了两小笼扣肉、一碗豆花过来。浪生共吃了四碗冒儿头,菜是全光,方说够了。
  这时别的顾客俱被王老幺推有官眷包座谢绝,因浪生生得异样,香客多听庙中养着一个怪婴,见了纷纷传说,齐来观看,摊侧人都围满。又见二女携带浪生情景,互猜浪生要被官家带去,从此享福,一步登天,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二女先见浪生吃得有趣,不曾觉察,见状未免厌烦。彩蓉给了五两银子,已要起身,猛瞥见前面香客游人东倒西歪,往两边乱挤,一个身材高大的头陀甚是眼熟,正往庙内挤去。不禁大惊,忙即悄告灵姑:“速带浪生绕向庙侧树林之内等候,我有事去去就来。此时千万不可和我在一起,遇我时不要说话,装作不认得才好。
  灵姑因彩蓉神色慌张,说完便走,料有原因。见王老幺还在于恩万谢,随口敷衍两句,允其再来,径率浪生依言往庙侧密林之中走去。这时香客游人越聚越众,拥挤不通。
  灵姑恐浪生力大,乱闯惹事,便将他抱起,低声叮咛不许言动,自往前挤。仗着民风淳厚,见是女子、婴童,都各避让,才得勉强挤向前去。行近庙前,瞥见卫诩在殿前石台上,方疑彩蓉是寻他去,猛听前面人声鼎沸,纷纷波动,循声一看,乃一个长大头陀,正由庙中挤将出来。先前彩蓉见头陀时,灵姑面向饭摊,并未看见。此时见那头陀身高七尺以上,豹头狮鼻,浓眉大口,一双狗眼闪闪生光,额束银箍,满头黄发披拂,乱蓬蓬的。生相甚是狞恶。走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味朝前猛冲,所过之处,人全东倒西歪,众声叫骂。有那年轻气盛的不甘吃亏,便挥拳打去。头陀既不还骂,更不还手,仍然往前挤撞,如未闻见。可是打人的都相继呼痛。咒骂不已。
  灵姑看出头陀神情有异,不但绝好硬功,弄巧还是妖邪一流。心愤出家人不应如此强横可恶,如在平时,早已上前理论。此时一则游人大多,动手恐有误伤;一则又惦着彩蓉行时之言,无暇及此:只好忍耐下去。经此一乱,再看卫诩,已然不见。绕到庙侧无人之处,回顾头陀,也将挤出人群。叫骂之声相接,知道吃亏的人甚多,断定头陀决非善类。暗忖:“看此贼头陀行径,平日恶行可知,实是容他不得。等见彩姊商量之后,探明底细,如是凶僧妖邪,务须除去。只恐远来路过,一现即行,被他滑脱,又为世人贻害。”方欲到森林中无人之处飞空察看,忽听耳侧低语道:“速往庙后,道童宜从善在彼,我有话说。”
  灵姑听出是彩蓉说话,忙穿过树林,绕抵庙后危崖之下,见宜从善满脸忧惶之色。
  彩蓉业已先到,等宜从善将灵姑引到崖脚一个大只方丈的石窟以内,方始现身出来。灵姑见她踪迹如此隐秘,间是何故?彩蓉叹了口气,答道:“方才你见那高大头陀么?”
  灵姑道:“你原来是为这贼头陀走的么?刚才你走时我并未看见他,你走后我来寻你,才得看见。他一味在人丛里横冲直撞,受小伤的人不知有多少。我如非想来寻你,抱有浪生,又恐人丛中动手误伤生事,早打发他了。那厮不过有一身好硬功,看他步行乱挤情形,不似什么高明人物,难道凭你还怕他么?”
  彩蓉失惊道:“我走时匆忙,防贼头陀看见,不知你还未见,忘了告诉你。幸亏你不曾造次,不然又是一场麻烦。这厮乃是西昆仑二恶之一,原是土人出家,名叫赤隆儿瓜,外号金狮神佛。他还不说,最凶的是他师兄麻头鬼王呼加卓图,比他法力更深。二凶僧从小患难相交,情共生死,彼此心灵相通。又炼有几件极神奇的法宝。内中有一件乃是各人所戴金环,每遇危难,即使相隔千里,只要取环一擦,另一凶僧便即闻警追来。
  其实他们不过身在旁门左道,不忌荤酒女色,性情粗暴,并不十分为恶,人不犯他,他不犯人,本来也与我无关。只因妖鬼未戮以前,有一年这厮路过北郊山左近,值我由外新回,与他路遇,定要将我劫去。我斗他不过,行法告急。妖鬼赶来,一见是他,先颇不愿得罪,说我是得力门人,不便奉赠,此外鬼宫儿女甚多,任凭挑选奉赠。他偏执意不允,要定了我。两人翻脸动手,他自非妖鬼敌手;妖鬼也只能将他困住,急切间不能伤害。后来这厮乘隙磨擦金环,困到次早,麻头鬼王从西昆仑赶来,将他救走。由此结下深仇,另约能手寻斗几次,均未得胜,恨我入骨。此时遇见,岂肯放过?
  “这厮适才不曾隐身由人上飞越,乃是故意。近年我虽学会妖鬼邪法,如和他斗,仍是败的可能占多数,况当取宝吃紧之际,怎能惹他?原想这厮也许是无心路过。乘他未见,隐形追踪,暗中一查探,才知上年他已来过,不知何故想占此庙,来寻庙主商量。
  他也是用重价购买,不是强夺。卞明德见他以前得我吩咐,允以下月相让。他却定要提前,最好当时接收。说了若干好话,允以三日之后回信,方始走去。卞明德等三人因他师父还有多日才能坐化,听贼头陀语气甚是蛮横,意欲强占此庙,不让也要让,接庙以后,旧人一个不留,他师父已然闭关入定,不能惊动,本想一拼。只因我再二告诫,不敢妄动,为此十分焦急。
  “那米商昨日到达,米也订好,起初打算运入庙仓存放,经此一来,只得变计。我令卞明德和米商说,将米船开往上流头无人之处停泊,今晚夜里由我将米船沉入水中,再行运入原乘木舟以内。虽然这类邪法颇干正教之忌,如若不知就里,被他看破,必然作梗。所幸为时不久,不见得只此个把时辰,就会有人路过为难,比起由庙运去多一周折,总妥当些。可惜灵姑入门未久,各派中人所识不多。此时如能得一见闻交游较多的正派中道友,到时隐身崖上守护,就万无一失的了。”
  灵姑便问:“卫道友曾允相助,你虽坚拒,他意未忘,约他如何?”彩蓉叹道:
  “其实他在昆仑门下多年,正邪各派均有交游,见闻广博,用他实是最妙。无奈此时我与他越远越好,此情万承不得。说起伤心,以后不提他吧。”灵姑见彩蓉目波红润,隐含幽恨,也就不再提起卫诩曾在殿前石台上现身之事。
  二女商议结果,因知颠仙到时必还另派能手前来相助,便令宜从善转告卞明德,赶紧暗中购办米谷,由她二人夜间先付买价,转交米商,令其依言行事,推说江神用米,不许传扬。头陀不可得罪,仍用婉言回复拖延,如能推到下月,自是最妙,否则与取宝之事必有关联。明斗不过,便将师父闭关之事告知,借给他一问庙房,等坐化后再让全庙。这样说法,只要把二女暗中主持一节隐起,于庙中诸人决不妨事,自己再行准备应付。
  商定以后,宜从善便说连日忙乱,浪生在庙实难管束,请二女将他带走。彩蓉一想,已然应允,看浪生聪明,也还听话;凶僧保不住常来侵扰,浪生在庙,容易生事;带在身旁虽要多费一点心思照料,却不致有甚别的乱子:便随口答应了。浪生先因恋师,不肯随往。及至师父闭关,室有禁制,不能擅入,又听卞明德等三人一说,惟恐二女舍己他往,误却仙缘,闻言大是欢喜。二女又诫他此去务要听话,不可胡乱言动。浪生允了,随同回转。大敌当前,不敢大意在崖上逗留,径回沉舟以内。
  夜里彩蓉往庙中交付米银,并探头陀动静。到庙一看,大殿上蜡泪成堆,香烟犹自弥漫。卞明德、宜从善、金百炼三人还同了十来个临时帮忙的村人正在收拾打扫,计算日间布施,忙得不可开交。彩蓉原是隐身人门,仍把卞明德悄悄唤出,同往西庙静室,交付米钱。间知香客黄昏始散,头陀去未再来。因他在庙前挤撞,好些受伤村人心中不服,都想寻他晦气。卞明德曾命一精细人暗往跟踪,那人去了好久,方始回说那头陀出村以后,便往庙后乱山走去,越走越快。山路崎岖,正恐追他不上,头陀忽然回身将那人唤住,笑说:“我乃有道神僧,云游至此,发觉江心黑狗滩附近藏伏着怪物,意欲留此,为这一方除害。日里在人丛中挤撞,小有伤害,是众人有眼无珠,不知敬重所致。
  我如真有心为难,被撞的人一个休想活命。你既跟来,足见是个有心人。”为念俗人无知误犯,从身畔取出一道灵符,吩咐用一个水缸,将符焚化在内,受伤的人用此符水一抹伤处,立即痊愈,还治百病。他并说庙中既无神光,又无妖气,乃是道士假名骗财。
  他因除害,兼爱庙前风景,已用重价向道士买庙,限令三日之内出让,由他住持。从此不但不要人们供奉,还可大显法力,为这一方造福。除怪时虽有用人之处,也以重金相酬,不令人白费气力。回去可传语众人和道士,说他因见庙中香火已有多年,也许原来实有不成气候的小妖小怪,冒充神灵兴风作浪,已被那闭关的老道士除去。早上访问道士师徒名声不差,香火供银由人自愿,向不强募,算起来除混衣食外,尚无别的恶迹,故此好好商说;否则不特当时要将此庙强占,不给分文,还要另加处治。他已格外宽容,给了三日期限,休再不知好歹。让价任凭多大,决不还口。只管迟延,那就不客气了。
  看三个小道士俱似会点障眼法,如不服输,把庙产认作本身基业,不舍出让,可往后山白石崖顶上寻他斗法,以胜负来决,也无不可。说罢一片红光,人即不见。那人和卞明德相好,也未向外传扬,径来报知。卞明德闻言,虽也不无忧疑,因知师父占算如神,既说自己去后,庙业归宜、金二人执掌,香烟还要大盛,别无凶险,又恃二女法力可以相助,以为此庙决不会被头陀占去。想试那符有无灵效,便备水缸一口,如言施为,姑令受伤人取水一抹,果然立愈。正想收拾就绪,趁夜静无人,去寻二女,彩蓉已经走来。
  彩蓉听完前事,便令卞明德仍照日里所商应付,百事曲从,千万不可和头陀变脸。
  有自己在,就让他将庙占去,也是暂时的事,不多几日仍可夺回。否则一旦为敌,取宝事忙,无力兼顾,庙固不保,连鲁清尘也不能在庙中闭关静修了。卞明德自是应诺。
  彩蓉问明头陀所去途向,随即隐身往白石崖飞去。到后察看,荒崖枯寂,星月在天,削壁千仞,草木不生。崖顶怪石磊阿,连人坐立之处皆无,上下更无一个可以容身的洞穴,哪有头陀的影子。先恐被头陀的邪法瞒过,连用冥圣徐完所传搜形炼神之法试了几次,终于无人出现。知道不是所说不真,便是已离此他去,只得回转庙内。
  彩蓉问知卞明德已将银子送往江边交与米商,心想:“子夜将过,难得凶僧不在,此时正好行法将米运入沉舟,何必再俟明晚?”忙又赶向江边。路遇卞明德交完米价回来,说米商周福庭多年交好,对鲁清尘师徒最是信服。起初听说米谷为供神之用,还不肯要银子,经卞明德再三解说,只令依言行事,不许泄露,方允收下。二女泊舟之处浪大滩险,虽有神明默佑,终究害怕,为此还给了他一道灵符,护送米船乘夜前往。来时船已开行,大约明早便到,二女泊舟之处,舟人日间睡眠,候到夜里,便可行法收纳。
  两地相去要走二十来里上水,平日就是好天,也须好几班纤夫。因有灵符催护,只要一人掌舵,一人摇橹,即可平稳上驶。舟人见这样吃水的粮船,夜行如此容易,越发坚了信心,决不至于误事。
  彩蓉知卞明德所习乃旁门中驱役五鬼的小术,稍微高明一点的一见即知。当此强敌伺侧之际,隐藏尚且不暇,如何还敢炫露?如被外人看破,立生祸变。如非事贵缜密,自己略为施展,便可运走,何须多费手脚,但知卞明德是一番好意,又不便多说。忙答:
  “这样不妥。但我如破了你的法,你以后便减灵效。请速急收法,随我追去。”卞明德知船行江中,正当吃紧当儿,彩蓉却催他先收禁法后追,料有差错,好生惭愧,不敢怠慢,忙把禁法一撤。
  彩蓉也用遁法将他隐了身形,一同带起。飞到江心上空,俯视江峡,宛如一条狭长的深沟。月光不照,暗景中只见星光随波闪动,夜色端的幽寂。晃眼追上那三米船,彩蓉随带卞明德往下飞降。见船上布帆高扯,首船头上立着一个手持符篆的舟人不住展动。
  禁法撤去,符已失效,依旧乘风上驶,疾如奔马。照那走法,片刻即到沉舟之处,竟比预拟要快得多。知非无故,好生惊疑。匆匆教了卞明德几句活,以备少时如若现身,好与米商答话。跟着急飞首船,一把先将舟人所持符篆抢去。到手一看,仍是卞明德原物,灵效早失,毫无异状,可是船行更速。
  舟人因符无端自手失去,自是惊诧,一片喧哗,齐说:“船走得这么快,没了灵符,怎能叫船停止?没有止法,如何得了?”纷纷埋怨持符人自不小心。有的便主张摆设香案,向江神求告。此应彼和,乱成一片。彩蓉见众惊哗,恐万一无事生事,便将卞明德送到船上,命照适才所说略为增减,止住众喧。自己又在暗中留神照料,见机行事。舟人见卞明德飞落,又是一阵喧哗。卞明德忙即喝止,假说奉了神命来此护送,吩咐噤声。
  并盘问众人,途中可遇甚事,俱答无有。彩蓉在侧,闻言越发奇怪。暗中行法试止前进,只略慢些,却止不住。又试探不出别的朕兆,没奈何,且等到地头再说。
  不消片刻,船到沉舟附近,忽然自停。彩蓉四顾无异,忙回沉舟一间,灵姑也说,自她走后并无动静,暗忖:“对方道行甚高,看此行径,颇似暗中相助,并无恶意。好在身有颠仙所赐灵符,事急时可防万一。时机瞬息,且相机把谷米运回沉舟,再作计较。
  如真有人为难,运米时也必发难,否则定是颠仙命人来此暗助无疑。”便嘱浪生伏卧舟中,不许妄动,并令灵姑在水中加意防备,自水上面行法运粮。
  等彩蓉出水一看,江峡上面已是大雾迷漫,星光全隐,越想越觉对方有意掩护。更不怠慢,先使舟人全数昏迷入睡。然后行法辟水,和沉舟一样,在水里空出停船之地,将三船徐徐沉下,将米谷分运原乘独木舟内。一切停当,并无变故,心中大慰。随将三船浮升水面,乘雾未散,亲身送船回泊。归途因是顺水,卸载之船行甚迅速,约有顿饭光景,便即回到江边埠头停泊。又嘱咐卞明德几句,便使舟人醒转,独自飞回。这一来断定有了大力暗助,蛛粮已备,只等三日之后庙会终了,即可用金蛛吸上金船,取那船中所藏的至宝。彩蓉虽觉头陀所说黑狗滩除怪之言颇似意在金船,以此为借口,但是自间法力比头陀差不了多少。先时害怕,是因人少势单,难于兼顾。现已添一能手暗助,加上颠仙所赐灵符好用,不求胜敌,只求全船宝物到手即行,总可如愿,不禁心中一宽。
  因取宝日期将到,次日仅由彩蓉一人隐身出探头陀和昨夜暗助送粮那人的下落,灵姑、浪生一直守在沉舟以内。浪生天性好动,初随二女回来时,见那五只独木舟都沉江中水深之处,上面隔有两三丈深的江水,人须穿水而下,而下面四外的水被禁法隔闭却是空的,江水晶莹,清明若镜。船在中心,水族游鱼就在离头丈许和四外晶莹之中游行往来,历历可睹,甚是好看。有时灵姑为了逗他好玩,更把新从彩蓉所学的法术施展,放出光华照向上面,晶波辉映,幻为五彩,更成奇观。喜得浪生不住拍手欢笑,磨着灵姑演习,不舍离开。灵姑告以此乃旁门小术,无足轻重。异日随往仙山修为有成,不特飞行绝迹,顷刻千里,灵山胜域,自在游行,而且还可了道成真,长生不老,种种好处,说之不尽。浪生听得志夺神往,惟恐忤了二女意旨,日后不肯携带,百依百顺,无话不听。灵姑先颇愁他顽皮,不听约束,及见他这等听话乖巧,心中喜极,也是百计引他喜欢。所以两人守在船上,一点也不显寂寞。
  可是木舟一切舒适,食物仅有二女所带干粮。浪生自随二女开斋,在庙前吃了一顿好的,心中不无恋恋。彩蓉去后,他忽然腹饥,偶问灵姑:“仙家法术能把吃的东西变来不能?”灵姑答道:“真到神仙境地,早已辟谷,不食人间烟火。我们虽离成仙尚远,不禁饮食,但只可和昨日一样,身有便钱,遇上吃些,怎肯为那口腹之欲卖弄法术,炫惑世人呢?学道首主刻苦清修,我们在山中吃的多是山粮、野菜、黄精、薯蓣之类。庙前豆花饭因是多时未吃的家乡口味,又兼有事打听,才去吃了两顿。你将来拜了仙师,若不肯吃苦,却修不成呢。”浪生闻言,便取舟中干粮自吃。
  灵姑见他没再言语,暗忖:“此子虽然聪明,毕竟是个才过周岁的婴儿,又是幼遭孤露,备历苦厄。虽幸鲁清尘哀怜留养,庙中生活也颇清苦,听他说昨日那等寻常饭食尚且是初次到口,小孩子家如何不口馋?似此聪明灵巧,生身父母如在,官家子孙,正不知如何爱怜呢。”心中一起怜念,浪生再一样样顺从,更党委曲了他。因知沉舟有师父灵符禁制,只要不升上水面,任多厉害的妖人也不能侵犯,纵然头陀是个大敌,但又不认得自己。左右无事,少去即回,决无妨害。便笑对浪生道:“你想吃昨天的豆花蒸肉么,我就带你去,这干粮不要吃了。”浪生道:“大姑姑不是说不要二姑姑和我离开这里么?想是想吃,要用法术变来才好。离开这里,万一妖邪来了,大姑姑回来要怪我们的。”灵姑笑说:“我晓得,我带你去,不要紧的。”浪生自是喜欢。
  灵姑遂带浪生离舟出水,飞上崖顶,略为眺望。正待起身,浪生似见崖后青光一闪,忙唤灵姑看时,已不再见。这时日甫过午,崖顶阳光甚盛。前夜大雨之后,石凹中积潦未干,日光照处,光影闪动。灵姑闻说,先颇生疑。及至飞去察看,见崖后乱木丛杂,遍地苔薛,间以水潦,映日闪光,到处刺荆野蔓,无可驻足。苔痕又是一片浓绿,并无足印。只有一块高约丈许的怪石矗立在侧,光滑滑寸草不生,石上孔窍玲珑,大小何止百数。石后如有人物,隔孔可见,难于隐藏。全崖顶仅此数亩方圆地面生有草木,下余都是略具肢陀的秃崖,石质浑成,一目了然。因路难行,浪生又未看清,当是水光闪耀,也就没有往怪石底下细看,径率浪生往江神庙飞去,先到庙侧森林隐处飞落,然后步行出林。
  会期正当极盛,香客虽减,庙前商贾云集,仍是热闹非常。二人由人群中挤向豆花摊,恰值午卖方过,食客稀少。王老幺夫妻正在忙着添火蒸肉,往大锅中倒豆浆。见灵姑、浪生到来,忙即笑容让坐,问道:“小姐的船还没开么?还有一位小姐怎么未同来?”灵姑笑说:“她今日在船上吃过饭了。我们也许要等会完才走呢。”王老幺一面忙着添送饭菜,一面随口笑道:“今年我真运气,开市就利。先遇见你二位官小姐,随便吃点东西,给了那么多银子,已够我买几担谷的了。想不到吃十方的出家人也会有那样大方的,真是怪事。”浪生便问:“出家人可是前天挤人的头陀?”王老幺答道:
  “不是他还有哪个?”
  灵姑先未理会,闻言心中一动,忙即探询。王老么道:“昨天擦黑,我正收拾东西,那位大师父忽然走来要买吃的,我见他前天强横霸道,在人群里乱挤,一个出家人那样蛮不讲理,张口就要吃肉,一点不守清规,凭良心说实是看不上眼,又恐他吃了不给钱,本心想推托不卖。因他长得凶神恶煞一样,那天又挤伤不少人,心里害怕,不敢惹他冒火。我屋里也怕惹事,不住挤眼,强劝我卖。没奈何只得忍了心痛,譬如少得几钱银子,舍财免灾,送些他吃。他偏吃得又多,单扣肉就吃了二十二笼、豆花十大碗,饭和别的菜还没记数,吃得我心痛极了。他和扫盘狮子一样,一小笼四片扣肉一口就光。他那里夸一声好,我心上便像挨了一大棒槌。心想舍这一顿饭,至少糟践我好几串钱。他吃着甜头,明天再接着来,还不把我吃死?大使我心痛了。把我屋里恨入了骨,他还吃个没完。直到后来,我翻菜柜给他看,说连明早卖的都已吃完,熟饭菜已一点没有,要吃还须拿钱现买现做,他才停了筷子。我见他坐着不走,心正打鼓:‘莫不还没吃够,要我再做给他吃吧?’谁想他是当地土人,人虽粗野,用钱却真大方,这一顿不到两串钱的东西,居然给了我十多两银子。还说他正向道士买庙,以后天天买我吃的。这财喜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灵姑笑道:“你发财了,怪不得这么喜欢。那头陀可和你说他住在哪里么?”王老幺道:“他说住在后山白石崖。土人住的地方都怪。那白石崖离此很远,好些人连地名都不晓得,我还是十年前随人打竹狗去过两回,又险又陡。除了崖窝竹狗洞前长着一片竹子和无人肯吃的苦笋,连草都没有一根。总共几个竹狗做窝的石窟窿,又低又窄,人都走不进去,崖上下二三十里从无人迹。他偏住在那里,就不怕毒蛇、竹狗咬,人哪有安歇的地方呢?自从头天他一发蛮乱挤,这里人没有不恨他的,要想在村里借住,也是无人肯留。我虽得他点钱,像这样不守清规的番和尚,真要把庙买去,日后这里香火也不会兴旺。再要是不安分,庙会散了不要紧,江神不来受祭,兴风作浪拿行船出气,那就糟了。听说庙里鲁老道爷已然闭关入定,将庙传给大徒弟卞明德。他三个徒弟都有本事,不是糊涂虫。卞明德更是精明能干,文的武的都来得,何至于接手不两天,就把庙产让人呢?说是假吧,土人口气又那么硬法,好像两家已经说好,就在这两天。还说他爱这庙,江里又有水怪,非他不能除去,道士想不让也不行。
  “我听着奇怪,想起庙里老少道爷平日好处,不放心,连夜去见卞道爷报信。他师弟兄三个已早知道,并不着急。还说他师徒四个早想离开此地,难得这位神僧肯来接替,再妙不过。只是日期大迫,手边还有好些事未了,打算过上十天半月再让。都是出家人,给钱不给倒没什么。神僧性急,真非早接不可,只好和他商量,先匀一半偏厢给他师徒四人居住,候到事完,再行离开,只要不妨碍他师父的功行就行了。随后又把这位和尚的神通法力,说得天上少有,地下难寻。我一听口风,简直非让不可,心里实不愿意,情知这庙要糟,但又无法劝说。
  “刚生着闷气,走到坡上,忽听身后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正是那和尚,板着脸问我:‘小道士说了甚话?,我倒着他吓了一跳。心想:‘庙既决定归他,莫如敷衍一阵,管甚日后之事?且先得点现成好处再说。’便把卞道爷所说的话,添枝加叶说了一套。
  这土人真吃恭维,听人怕他神通法力,高兴极了。说他本意并非强占此庙,愿出重价来买。满想道士把持不让,为除水怪起见,他便给些重价与道士,用法力硬往外轰。不料道士对他如此恭敬,连背地里都是那么诚心,倒不好意思强逼了。适才正打算进庙商量,明早交接,忽接师兄来信说有要事,催他立刻回去,并不许今日与庙中道士见面:
  “他正想找人带话,正遇我出来。先疑我是道士耳目,现知才是好人。叫我传话与卞道爷,说他奉师兄之命,非回去一趟不可。但他主意已定,庙仍要买,此去约有三两日耽搁就来,念在对他心诚恭敬,不加强逼,银子任凭要多少,庙是必让。最好乘他走这三两天,赶紧安排准备移让;真要是来不及,务把大殿和西偏厢先行让出。到了立坛除妖之时,却得听他调遣,不许随意行动。
  “说完他又给我一锭银子,严嘱不许对别人说,否则他是神僧,决不宽容。我想高原很远,如何赶得回来?他把我领到庙侧无人之处,将手朝地一指,立时涌起一朵金莲花,托了他向空飞去,晃眼不见。如是别人,定被瞒过。我恰听人说过,土人都会障眼法儿;又随过鲁老道爷几个月,得知好些门道。假意跪地叩头不起,暗中偷觑,那金莲花果是假的。一会便见一条黑影由我身侧闪过,料定是他,恐被觉察,仍做不知。看在银子份上,望天叩了好些头,捣了好些时鬼,才往庙里去传话。卞道爷只答可以,也没说什么。
  “我猜那和尚说回高原见他师兄定是假的。他们多会邪法,吞刀吐火,驱遣恶鬼。
  他定要这庙,不知出甚花样,我有点放心不下。恰巧我有个侄儿大毛,是个赶船的,年轻力壮,手脚板着实来得,上月和主人打架,散了伙,没处着落,前来寻我。听我屋里人谈起此事,他说那番和尚在成都辟邪村时见过。也没和我夫妻说,今早起五更便往白石崖去探看。他前年跟番和尚办过一件事,还得了百多两银子,知道番和尚法力很好,住的地方,不画符念咒显不出来。到了崖顶遍找不见,便照番和尚当初所传符咒一划一念,果然现出一座牛皮小帐篷,人却不在。看出和尚果是熟人,人去高原并非假话,既留帐篷在此,日内一定回来。他本为没钱养家着急,知和尚手头大方,他又帮过大忙,只要见面,好歹也弄他一二百两银子,从此可以回家买田,不再出来奔波劳碌,喜欢得了不得,适才兴冲冲来和我报喜信。据他说,和尚除了爱吃酒肉,玩女人,并不做甚坏事。玩女人也是用钱买,不是霸占强奸。他原是土人,与我们出家人不同,不能怪他。
  不过他老庙在高原,他买这庙必有什么缘故暂时居住,决不会长。我侄子以前好赌荒唐,人却诚实,所说必不会假。我问他帮过番和尚什么大忙,他却不说。那牛皮帐篷还在崖上,只是别人看不见罢了。”
  灵姑知彩蓉连日寻找头陀下落,曾往白石崖去过两次,俱未寻到踪迹,心甚忧虑。
  不意无心中探出底细,并还有人得过他亲传出入帐篷之法,暗自喜慰。但仍作不经意之状问道:“番和尚所居帐篷既有法术障眼,你侄儿用什符咒使它现形的,你知道么?”
  王老幺道:“其实我侄儿大毛从小随我长大,最是亲热听话。我适才也问过,他说别的都能依我,惟独这件事,番和尚用他时原是迫于无法,看他诚实忠心,才行传授,传时还赌过恶咒,万万泄漏不得;如若违背,对人说了,便有杀身之祸。并且大毛只要一泄漏,番和尚那里立时知道,无论相隔千里万里,只消他一行法,三日之内大毛就非死不可,番和尚又恶又狠,杀人不眨眼,大毛是知道的,居然还敢私下去窥探他,也因问心无槐之故。说时,正赶晌午来了好些买主,没空多说。我想大毛不会再传人的了。”
  灵姑先想用银子买动王老幺,向大毛学那符咒。一听口风甚紧,知他叔侄一般诚信,不便再行套问。随即给了一小锭银子,便同浪生去找卞明德。问知彩蓉晨间来过,旋即他去,未说何往。蛮僧三日之约已届,本定当日接庙,昨晚忽命王老幺带话,自愿从缓,不知何故。灵姑因王老幺与鲁清尘师徒多年交往,又是庙中旧人,情感甚好,如由卞明德设法诱探,劝令传那符咒,或许有望,便把前事告知。
  灵姑谈了一阵走出,遍寻彩蓉未遇。转游到了黄昏将近,估量彩蓉已回。回到沉舟一看,却自从晨起出去,并未回舟。知彩蓉不会走远,如欲他往,必先通知。似此竟日不归,她又无甚别的交往。虽有一个卫诩,但因自己失身妖鬼,清白己污,暗自伤心,不愿再践宿诺。再三力说,心志已决,不可更移,连面都不愿再见,焉有朝说夕更之理?
  不禁疑虑。等到半夜,仍不见回,惟恐彩蓉又往白石崖,吃头陀赶回撞见,或是中道误遇,闪避不及,动起手来,为妖法所困。越想越像,焦急万分。
  灵姑明知彩蓉虽然出身邪教,但是见多识广,法力高强,她如不是头陀对手,自己去了也是白饶。无如同舟共济,患难深交,万无忽置之理。暗忖:“师父昔日曾说,自己福缘深厚,到处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师传飞刀更是百邪不侵的神物利器;还有新得的那柄五丁神斧更是灵奇,妙用无穷,虽未亲身祭炼,用法已知大概。此去能敌便罢,如不能敌,只消用飞刀护住全身,另用五丁神斧御敌,至多不胜,想必无甚凶险。只浪生留在舟中,恐他待久不耐,无知误动灵符,或是惊扰朱盒中潜伏的金蛛,生出事来;带在身旁,又是累赘。”意欲把浪生送到江神庙去暂候。于是又带浪生飞往江神庙,见了卞、宜、金三人,问起彩蓉,仍说自从早晨走后,并未再来。王老幺已允劝说大毛传那符咒,尚无回话。断定彩蓉十九出了甚事,心中益发着忙。匆匆将浪生留下,令其暂候,问明途向,径往白石崖飞去。
  时已夜深,云净碧空,月明如画。乱山危崖,罗列矗立,月光之中真似披了一层霜雪。除崖侧泉声幽咽外,更无一点别的声息。灵姑虽见荒山寂寥,夜色凄清,不似有甚朕兆,因知头陀法术神妙,行踪隐秘,人不能见。彩蓉出来时久,也许早被妖僧擒住,困在帐篷以内。所以处处留心,暗加戒备。先沿崖查探了好一会,不见动静。暗忖:
  “帐篷必在向阳平坦之地。敌暗我明,来了这么大一会,头陀如在帐内,必被看出,不会不出来交手,看这神气必又他往。以自己的法力使他现形,定然无望。帐篷不过仗着邪法将形蔽住,终究是有质之物,何不用飞刀齐着地平满处横扫过去,试它一试?”
  灵姑想到这里,又恐头陀故不出面,暗中设伏相待,自己只顾搜敌,疏于防范,中了道儿。因为忧念彩蓉安危,百不顾虑,径将飞刀放出,护住全身。另将五丁神斧取出,如法施为,化成半月形,带有五色精芒的光华,离地二尺许,向前平飞过去。蛮僧邪法神妙,有无限生克妙用,灵姑飞刀本来并不能破。这一改用五丁神斧,恰是凶僧邪法的克星。那帐篷设在白石崖顶当中高处,相隔不远。灵姑先见斧光精芒掩目,灵幻无比,试探着指挥前进,所过之处,地面上稍为突起一点的怪石,挨近光尾,立即碎裂如粉。
  心方欣喜,忽见离身两丈许,斧光到处,叭的一声,冒起千百朵碗大青莲花,纷纷消灭。
  心疑妖僧出现,有了先人之见,未敢轻敌,忙止斧光前进。定睛一看,前面忽现出一座牛皮小帐篷,帐内飞也似跑出一条人影,亡命般往侧面跑去。这时帐篷现出,妖法已破,如非早将斧光止住,稍差须臾,连人带帐篷全成粉碎了。
  灵姑心细眼快,不曾冒失。一见帐中空空,逃出那人是个短装村汉,又是步行逃跑,想起王老么之言,忙纵遁光飞追上前,拦住喝道:“你可是王大毛?快快停住,免得受伤。”那人先颇惊惶,闻言才止步跪下,战兢兢说道:“小人正是王大毛。我是好人,家中还有妻儿老小。便这帐里住的番和尚,也不是甚坏人。求仙姑饶命。”说罢叩头不止。灵姑四顾,不见头陀踪影,笑答道:“大毛起来,我不会伤你。你叔老幺,我也认得。只问你几句话好了。”大毛一听,惊喜道:“仙姑是买我幺叔豆花饭吃的女客么?
  吓得我什么似的。这就好了,这就好了。”灵姑一心惦念彩蓉,喝问道:“你莫说这些空话。你既在此,可知头陀回来也未?有一穿杏黄衫,略像道装打扮的小姐来过么?”
  大毛才道了原委。
  原来前年头陀因在成都宿娼,偶经辟邪村外,不知何故得罪观主玉清大师,双方约地斗法,头陀连败三次。有一师兄,又往北海有事,不能赶回相助。嗣因恶气难消,便用本教中血焰诛魂大法,在辟邪村左近的散花坪暗设血坛,与仇敌拼命。不料玉清大师法术神奇,头陀仍遭惨败。尚幸事前见机,留有退步,用银买动大毛作他替身。玉清大师人甚慈祥,破坛以后擒到大毛,看出是凡人受了蛮僧愚弄,只告诫几句,便即放掉。
  头陀自然乘机遁走。大毛敢于寻他,便由于此。
  当日因乃叔王老幺受了卞明德之托,再三逼他传授头陀符咒,大毛从小受叔抚养,相待极好,难于推却;但又恐触怒头陀,凶多吉少;对于卞明德所许厚酬,也不无动心。
  叔侄二人商量,暂时不向卞明德回复,由大毛赶往白石崖等候头陀回帐,问明此来究为何事,再探头陀口气,到底所传符咒能泄与否,相机行事。及至崖顶,见头陀仍未回转,料他归期不远,去时原本带有干粮,便在帐边守候。过不多时,先见两个女子飞到崖上降落,意似寻找头陀。察看了一阵,也和灵姑一样,用两道青光,沿崖上下飞舞横扫,几次卷近帐前,仗着头陀法术妙用,并无伤损。二女察看不出踪迹,快快飞去。
  大毛原听乃叔说过,近日庙前来了两个官家小姐,行动大方;庙中道士又曾嘱礼待恭敬,不可怠漫。二女用银甚爽,也无从人,奇怪了好几天。今早正赶上有一伙船夫来买豆花,乃叔在此多年,船人个个都熟,顺便一打听,都说并无一船载过这样女客,分明有些怪处。二女装束相貌都与乃叔所说仿佛,想起头陀前遇对头也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尼,却那么厉害,看二女行径,定寻头陀晦气而来。头陀曾周济过自己,人却不守清规;二女与己不识,却是好人,周济过乃叔。看她们虽会放光飞行,并不能使帐篷现形,论本领未必是头陀对手。头陀性如烈火,如知有外人来此窥伺侵扰,必不甘休。大毛正寻思他回来后对他说是不说,隔不多时灵姑飞来,心颇奇怪怎又多出一个女子。因见灵姑行动遮掩,仿佛畏怯神气,不似先来二女有心寻敌,一到崖顶便用青光飞扫疾驰,以为灵姑本领更不如二女。虽觉所放光华强烈,自己只要在帐内潜伏,无奈他何。不料灵姑法宝厉害,才一挨近,妖法立破,帐篷也便坍倒。
  灵姑详问先来二女相貌衣着,内中一个颇似彩蓉,剑光也像,只身量较矮,又觉不似。彩蓉除自己师姊妹数人和谭萧外,并无道侣,那么另一女子又是何人?好生不解。
  且喜头陀未归,二女新去不久,即便彩蓉不在其内,也不至有什么凶险。只不知一日夜不归,遍寻无着是何缘故。这一来心略宽舒,此外也无处再找,便嘱大毛,此事只许告乃叔,不可泄露。正要起身回去,大毛跪求道:“番和尚保护帐篷法术已给仙姑破掉,无处栖身。这一带野狗厉害,求仙姑用仙法携带一程吧。”灵姑闻言,心中一动。暗忖:
  “彩蓉曾说僧人不宜结怨,适才因寻彩蓉情急,全未顾虑。现将他帐篷护法破去,归来必当有心寻隙,怎肯甘休?”想了想,便对王大毛道:“你是凡人骨重,无法带你飞去,再者天上罡风也吃不住。莫如仍留这里,代我传几句话。头陀如回,可对他说,我乃成都辟邪村玉清大师门下,前来寻他。今既不在,无暇多留,现在便要回去。是好的,后日可去成都寻我好了。”说罢,给了大毛几两散银子。大毛本想向头陀报警,只恐二女难惹,一听教他如此,并还给钱,自是高兴不过,连忙拜谢应诺不迭。
  灵姑日前在苦竹庵初会各派同门时,曾听凌云凤等人说起各派有名人物,得知玉清大师是神尼优昙大师门下三弟子之一。以前出身异教,道行深厚,法力无边,首次元江取宝便有此人在内,曾与赤身教主鸠盘婆嫡传爱徒魔女铁妹在庵前江岸上苦斗,铁妹用尽魔法,终为所败。各派妖邪更是望风远遁,无一对手。心想:“后日深夜,便是江峡取宝之期。现将头陀帐篷毁去,结下仇怨,如被查知踪迹,就不是为了攘夺金船至宝而来,也必从旁扰害。难得也和玉清大师有仇,如能将计就计,将他引往成都,到时免却好些心思,实在再妙不过。好在听大毛之言,头陀并非大师之敌,便被寻去也只送死,并非贻害于人。”自信措施甚巧,愁虑大减。哪知玉清大师从去年三月已然移居黄山五云步万妙仙姑许飞娘故居左近,成都辟邪村玉清观先改由门人陆玉情在彼住持。头陀为复前仇,已然连去两次。头陀吃陆玉情巧计躲过。二次全仗峨眉门下弟子墨凤凰、申若兰事前得了玉情告急之信,约了三英中的李英琼。余英男前来,不俟头陀到达,中途拦截,用法宝、飞剑将他惊走。陆玉情自知力不能胜,师父又在黄山炼宝不能分身,勉强挨到今春,也往黄山暂避,全观封闭,只一老道婆在内,云凤随意闲谈,话未说完,灵姑却记在心里,以为玉清大师仍在成都,不特心思白用,为此疏于防范,还几乎铸成大错。这且不提。
  当下灵姑飞回江神庙,去领浪生。进庙一看,彩蓉恰也刚到,正向卞明德间知灵姑去处,准备赶去。二女见面,灵姑先将前事说了。又间彩蓉整日何往。
  彩蓉眉头一皱,答道:“我因后日子夜江峡中有风暴,正当取宝之期,恐那蛮僧作祟,欲往白石崖探看,却被一黑衣道姑将我唤住。我一请教名姓,竟是峨眉派中有名人物女殃神郑八姑。她当初也是旁门中人,和玉清大师是同门至好。因在雪山玄冰峪勤修内功,守护雪魂珠,一时不慎,走火入魔,躯壳僵死多年,不能转动。又受五鬼天王尚和阳用魔火烧炼,几乎形神皆灭。幸亏玉清大师、齐灵云等由怪叫花凌真人那里借来九天元阳尺驱走妖人,复体脱劫。后来峨眉开府,经神尼优昙引进,拜在妙一夫人门下,静俟外功一完,便成正果。我前在北邙山听妖徒们说起她的来历,并未见过。
  “她今来此,乃是日前往青城山金鞭崖访友,正值群仙在彼祭炼法宝,受了郑仙师之托,来此相助我们吸取江峡金船,取那前古至宝,前晚降雾暗护米船,便是此人。她说凶僧金狮神佛赤隆儿瓜精通邪法,更会化血脱形之法,多厉害的法宝、飞剑也不易伤。
  他性最凶暴量窄,一有嫌隙,便苦苦纠缠,复仇不已。生平只前年在成都和玉清大师斗法吃过一次大亏,极少遇见对手,你我均非其敌。他师兄麻头鬼王呼加卓图本领更大,但近年来道行精进,酒色之好已去,长年勤修,不似他那样贪色贪酒。二蛮僧同门至友,祸福与共,无论多远,闻警立至。近年麻头鬼王算出他们大劫将临,屡次警告,无如金狮神佛生来好事,不耐静修,依然在外游荡。
  “日前金船自元江中脱禁飞翔,所过之处精光丽天,上烛霄汉,必是被他发现。因金船横空疾驶,急逾雷电,追赶拦阻皆所不能,便一路寻觅宝气跟踪到此。他也得知一些来历底细,知金船上有广成子灵符仙法,本身又具无边妙用,不是寻常宝物,只知下落便可随意取走。意欲设下法坛驱遣邪神,用他本门大力金刚神法将船摄出水面,自行驾驭,连船带宝物齐摄回去。但那邪法甚是恶毒,有许多禁忌,难得江神庙地势设备件件合用,故以重价收买此庙。初意还恐独力难支,想连麻头鬼王招来一同下手。不料麻头鬼王得信不来,反令他急速回庙。他素敬信麻头鬼王,虽然不能不去,就此去而不顾,决不能舍,期前必定赶回。
  “八姑又说,应付蛮憎已费手脚,何况日来金船脱走飞落江峡之事,风声已渐传出,到时恐还有别的异派中能手前来阻挠。为期迫近,恐我姊妹耽搁,故此将我唤住,指示机宜。我正高兴,武当七姊妹中的石家姊妹忽然路过。她们和八姑也是旧交,彼此叙些套话,石家姊妹便强约我和八姑到她洞府中去小聚。我听八姑说,今明日甚事皆无,又以沉舟不便款客,便随了同去。谁知卫诩也在那里,武当七女竟是为他作说客的。八姑也说,我前随妖鬼所习俱是邪法,峨眉、青城两派取才最为严格,武当七姊妹最得乃师半边老尼宠爱,如蒙引进,必可收录。众人七嘴八舌,再三劝说。我实在不愿改变初衷,心想峨眉、青城虽不要我这样下材菲质,崔五姑仙师和谭姊姊均允异日为我设法,终非无望,便以婉言推倭未应。七姊妹情意殷厚,依然苦留不放。我见八姑已允在彼下榻,左右无事,大可乘机领教,所以延迟至今。中间石玉珠和林绿华耳语,推有他事失陪,离去了好一会。从王大毛所见二女的装束相貌来看,定是她两个不服蛮僧厉害,在暗中察看无疑。
  “你将蛮僧帐篷毁去,推在玉清大师身上,照蛮僧脾气,也许中计,如能就此引开,实是妙事。我们一切均已就堵,除八姑外,大约杨瑾和女神婴易静次日也要前来。武当七女因上次元江得了十几件宝物,对于郑仙师甚是感谢,听说要来旁观,如有外敌侵扰,决无袖手之理。这一来平添了好些助手,我们可以全神贯注那金蛛,不致心悬两地。由此想来,是决无大碍了。”灵姑听了大喜。
  卞明德知道自己仙缘遇合就在取宝之时,惟恐延误,重又拜求携带。彩蓉知他法力有限,取宝是在深夜,到时江涛暴涨,风雨雷电交作,更有不少强敌前来争斗。危崖百仍,下有狂涛骇浪,无处藏身,又不能将他放在木船上面。惟恐受了外敌误伤,作难了一阵,便告以种种凶险,劝他当夜先不要去,日后必为设法援引,包在自己身上,定使如愿以偿。卞明德偏守着鲁清尘之言,认定仙缘不再,千载一时,良机不肯错过,再四求说,甘冒险难,虽死不悔。彩蓉无奈,只得允了,令卞明德乘明日闲空,将庙中之事料理完妥,后日黄昏后即去泊舟之所,先为布置一藏身之地,免受误伤。卞明德大喜拜谢。
  二女正要起身,灵姑忽想起来时不见浪生,只顾商谈,不曾理会。因宜从善也未在房,以为同在别室,命金百炼去寻。彩蓉也说刚来问知灵姑寻她,正要回转,灵姑便到,并未见浪生在屋。卞明德说,浪生素不喜他,灵姑走后,他先往静室张望了一回师父,便与宜从善同往庙前玩月闲谈。后来还同回大殿,吃了茶又同走出。自己因和金百炼忙于收拾大殿,计算香资,未暇过问,也许他仍在外面,一会,金百炼急勿匆背了宜从善回转,说在庙侧密林之中寻到,人已爬伏地上,昏迷不醒。浪生不知何往。彩蓉料知出了事,近前一看,从善身未受伤,只不能言动。连用解禁之法,终究无效。灵姑便要飞出去寻找浪生踪迹。彩蓉拦道:“他一个婴童,生具美质,与人无忤,无论正邪各派,见了只有喜爱,决无伤他之理。看宜从善并无邪气,不似受了法术禁制,我竟解他不开,实是奇怪。许有甚道术之士路过,二人在彼玩月,无知冒犯,薄惩示儆。浪生如在,自会寻到;如被来人带走,鸿飞冥冥,何可追寻?此子机智绝伦,也许看出不妙,觅地藏起。等人醒后,一问自知。”正说之间,宜从善忽然自行眼睁口开,渐渐回醒。见了众人,忙即纵起,头脑仍有些昏晕。彩蓉看出他立足不稳,劝令躺倒少息,俟问再答。宜从善眼花直转,终忍不住,强打精神,说不几句,人渐清醒如初,重又坐起,细说前情。
  原来浪生和宜、金二童最好,前听人言,说二人福薄缘浅,难望大成,只盼卞明德异日加以携带,努力前修,或有几分希冀,心中不服。这晚来到庙时,因金百炼事忙,便拉宜从善出庙谈心。宜从善知他仙福甚厚,再三恳托异日携带。浪生自是热情,一口答应。后回大殿吃茶,重往林内,二人正谈得起劲,忽听头上破空之声。浪生稚气,说两姑姑在空中飞行时便是这种声音,不是大姑便是二姑回来,立即望空大喊。宜从善较有识见,便劝说:“能在空中飞行的人,不止二位仙姑,那头陀便是一个。要是二位仙姑,自会降落庙内,喊她则甚?现当取宝紧要关头,如将外邪招来,岂不生事?”浪生认定那破宝之声不是彩蓉,便是灵姑,依旧狂喊,不听劝阻。浪生异质,声音洪高,这一放声高叫,直是响彻云霄,山鸣谷应。那破空之声已自上空飞过,闻声忽又回转。宜从善心想:“如是二女,既由庙前经过,又有浪生在此等候,决无不降之理。”见破空之声去而复转,情知对方是个生人,快要降落,方拉浪生急速觅地藏起,看清来人路数再行出面。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二人微一争执之间,一线青光已如流星飞降,直落面前。
  浪生知灵姑飞行时光如银虹;彩蓉光虽青色,但颇长大。一见青光甚细,势子又劲又疾,方觉有异。对面光敛处,现出一个身着半截羽衣,赤足蓝履的道装少年,朝浪生看了一眼,笑道:“小娃仔,你喊我么?”浪生一见,果被宜从善说中,是个生人,老大不悦,鼓着嘴道:“我自喊我姑姑,哪个喊你?你快走吧。”少年笑道:“你姑姑是谁?喊她作甚?我会在天上飞,多好玩,你跟我去好么?”浪生益发没好气,答道:
  “你会飞有甚稀罕?我姑姑比你还会飞,剑光也比你长大得多。我不要你,再和我唠叨,我就要抓你了。”少年笑道:“既这么说,只好先把你带走,等你姑姑日后往铜椰岛去要人吧。”
  言还未了,宜从善曾从鲁清尘学会旁门中的五行阴雷,原为祭神时准备合力降妖之用。少年来时,他本就存了戒心,一听口风不对,惟恐浪生被人摄走;又见少年青光甚细,以为仅能御空飞行,无甚真实法力。一时情急,妄想骤出不意,用阴雷将少年打倒,擒回庙去,等二女来了处治,便假装拔鞋,就地抓起一把土,暗地施为,一言不发,扬手一团黑气朝前打去。满拟少年没有防备,非倒不可。谁知少年肩上羽花突闪出一片青光,黑烟立即化为乌有。知道弄巧成拙,心中大惊,忙拉浪生,急喊:…快跑!”话才脱口,忽然一阵头晕眼花,人便晕倒地上。耳听少年喝道:“旁门未技,也敢卖弄!姑念年幼无知,饶你一命。这小孩不应置身左道门下,我已带去。三日之内,我在附近有事,你师长如问,可去沿江崖上寻我。过了后日,我便飞回铜椰岛,如若不服,再去寻我好了。你现为真磁之气滞住气血,少时自会醒转,不必害怕。”说时,似听浪生急喊,一会破空之声又起,向空飞去。宜从善心中明白浪生已被敌人摄走,无奈头重身软,不能出声起动。直到金百炼将他背回庙内,过了一会,才渐醒转。
  彩蓉一听,大惊道:“那道装少年竟是铜椰岛来的吗?我前在北邮山曾听妖鬼徐完说起铜椰岛有一散仙天痴上人,道法高强。他用多年苦功,将地底元磁之气炼成一座磁峰,竖在岛上,奥妙非常。凡是五金炼成的法宝、飞剑,任多厉害,都要被那磁峰吸去。
  全岛无一寸铁,门人所用飞剑俱是东方乙木之精和玉鳞石介等类炼成。师徒多人在岛清修;本不甚过问外事。只因那年峨眉教祖命众门人往海底紫云宫取天一真水,与紫云三女争斗起来。上人有一门徒适在三女座上,为易周二孙所败,追到岛上,被上人用磁蜂将二人所乘九天十地辟魔神梭摄去,连人擒住,正待吊走。不料神驼乙休赶到,施展神通,用调虎离山之计,假用南明真火焚烧磁峰,将人救走。后来上人赶往白犀潭寻找乙真人复仇,又为乙真人仙妻韩仙子所败。归途气忿不过,往玄龟殿去寻易周晦气。不料有人事先泄机,防备严密,只困了一天,不但没占得上风,反被乙真人追来,受了一顿奚落。上人苦斗不胜,说了几句诱敌的话,便自遁走。乙真人明知磁峰厉害,依旧轻敌自恃,随后赶去。上人在岛上本设有极恶毒的阵法,就这样双方仍又苦斗数日,各损伤了好些法宝,最后把乙真人困住。乙真人也动了无明之火,准备运用玄功,由阵底攻穿地肺,发动真火煮海烧山,将全岛毁去,与他一拼,上人还不知就里。幸亏妙一真人夫妇同了嵩山白、朱二老赶到,止住危机,劝两人言和修好,才未惹出大祸。
  “看来人年貌行径,定是上人门下。他说附近有事,必也为了金船而来。照那口气,浪生必被看中,带回岛去,不但没有凶险,还是他的福缘。但我们的事却又添上一层阻力了。天痴上人最是护犊好胜,如无真实法力,不会命他出外丢脸。所幸他见宜从善只会一点浅法,以为庙中只有几个旁门未学之士,无意中泄露行藏。恰巧郑八姑又已来此,还可预为商议。如是临时发现,突来强敌,他师徒又非别的异派妖邪可比,不宜与之结怨,岂非难题?为今之计,寻找浪生倒还在其次,去告八姑商量应付才是要紧。”
  灵姑前在元江与武当七女相见,并未交谈,意欲随往。彩蓉说:“七女后日黄昏必来相见,对你也颇心仪,相交日长,不必忙在一时。沉舟虽有仙法封禁,但是为期只剩下一口,由今晚起,保不定当地还有外人窥探。最好灵妹用我隐身法暗伏江岸之上守伺动静,不要去吧?”灵姑应了。彩蓉因灵姑只有飞刀、神斧,不会别的法术,长于攻敌,不长守护,行时叮嘱:“如遇敌人,只要不被他看出形迹,无可掩藏之地,不可上前交手。万一不敌,可沿着对岸向神女峰一面飞驰,相隔百余里便是武当七女的洞府,不消片刻即可飞到。八姑法力高强,自能迎御。千万不可退守沉舟,以防禁法启闭之间,敌人运用玄功变化,紧随身后,乘虚而入。”说罢,二人分别起身。
  这两日间,灵姑和浪生相处时长,觉这幼婴聪慧绝伦,处处讨人喜欢,不由爱极。
  满心想将浪生带回苦竹庵,求师父开恩收录,传以道法、剑术,不料被一外人掳去。虽然彩蓉说是浪生之福,并无妨害,心终恋恋不舍。灵姑算计道装少年必在左近江岸之上,心想:“浪生天性刚毅纯厚,自从初遇,便死心塌地相从,对自己和彩蓉信服已极。忽被外人掳去,一任说得多好,短时日内决不信从。此子机智绝伦,一见倔强不得,必是假意应允,设计脱身。两面江岸壁立千百丈,险峻非常,他虽资禀过人,终是一个幼婴,深夜逃窜于危峰峭壁之间,下有洪涛骇浪之险,稍一失措,便即葬送。照彩蓉说,虽不便与那少年结怨,但人是他强掳去的,并非出自心愿,理上先讲不过去。难道法力道行高的人,就这样恃强横行,不通情理?”本意寻去理论,又恐泄露取宝行藏。踌躇至再,只得照彩蓉所传,隐了身形,顺归途暗中仔细查访浪生下落。
  灵姑因恐遗漏,相隔又不甚远,一到江崖,便仁了飞行,改用轻身功夫,步行向前疾驰。先由左边崖顶上驰,一直跑过泊舟之处十余里,不见一丝朕兆。又飞向对崖,重往下流头寻去。对面江崖更是险峻,到处鸟道蚕丛,灌木藤蔓杂生其上,自来无人行走。
  这时天色已然黎明,晨曦欲起,晓雾溟濛。下面江峡之中一片漆黑,只听涛声聒耳,更无别的动静,景物甚是幽寂。灵姑心想:“那道装少年既说在附近江崖之上相候,必无虚语,怎会寻他不到?”正寻思间,忽见对岸江崖后有一缕青烟升起,颇似有人在彼晨炊。因适才走的是沿江一面,炊烟起处在危崖之后,不曾走到。知那一带山崖深险,向无人迹,炊烟起得古怪。再望下流头,棒莽载途,乱峰杂沓,不似有人停留之处。于是重又飞回原行江崖,朝那有烟之处寻去。走不多远,那烟竟越来越旺。及至望见火光,才知野火烧山,不是有人晨炊。
  灵姑虽觉失望,仍不死心。翻过崖去,又行五六里,快要到时,火势更大,烈焰熊熊,上冲霄汉。崖这面多是童山秃石,只发火处地势略洼,草木繁茂,也只二三顷方圆地面,灵姑生性慈祥,不愿毁伤生物。方想放出飞刀将火扑灭,猛见一片青霞自对面峰腰上发出,直飞火场,晃眼布散开来。往下压去,那火场也有十余亩大小,烧的俱是灌木树林,火头已冒有十余丈高下,急切间本难扑灭。不料青霞一盖上去,当时火灭烟消,所烧草木尽管焦黑,却是寸烟不起。青霞压灭了火,依旧电掣飞回,端的迅速已极。灵姑心中一动,忙往峰腰注视,只见一线青光破空飞去,不见人影,因青光与宜从善所见一样,断定适飞走的便是那道装少年。浪生想必被人禁锢在彼,此时少年不在,正好乘虚而入,将人救转,忙即赶去。
  到了一看,那青光起处,山石平坦,虽可坐卧,但那一片并无洞穴存身。灵姑以为浪生或许适才被人禁制在此,现已离去,自觉失望,不由哎了一声。方欲起身往别处寻觅,忽听浪生急喊:“二姑!”灵姑大喜,忙问:“浪生,你在哪里,怎看不见?决说出来,我好救你回去。”浪生道:“二姑莫要近前,我就在你面前树底下石头上坐着呢。”灵姑因飞刀、神斧可破禁法,但恐误伤了人,便令浪生将所居地形详为说出,欲用刀斧一试。浪生忙拦道:“二姑快莫破法,我还有话说呢。”灵姑听他语气只是亲切,并无愤恨,停手问故。
  浪生遂道:“我昨晚被九师哥景公望引来此地,承他接引,已向铜椰岛师父天痴上人传声遥拜,答应收到门下,做未一个徒弟。只等江峡金船填了江底灵泉水眼,便随他同回铜椰岛去了。景师兄因见我时庙里宜师兄曾用邪法暗算,只当庙里的人都是旁门左道。又问出我的出身是庙里留养的孤儿,他说庙中都不是好人,如非抚养过我,来时铜椰岛上师父不许无故伤人的话,决不能容这等人在此盘踞,说什么也不许我再回庙去相见。我先怕景师兄要问取宝的事,并没说出两位姑姑,后来我想好了话再说,他当是假的,反说了我几句,一点不肯信。他和姑姑一样爱我,昨晚半夜为逗我喜欢,还教了我两样仙法。快天亮前说有要事走去,围着这树画了一个大圈子,又运来两块石头放在树底下。说有他昨晚留的食物果子,叫我在圈子里玩,外有仙法禁制,谁也走不进来,我能见人,人不能见我。他那仙法甚是厉害,据说能将飞刀、飞剑禁住。昨晚他试给我看,一点不假。铜椰岛师父本事更大,我已愿意拜门,只舍不得两位姑姑和宜、金两师兄,想见一面,又不能走出去。想我来时宜师兄己看见,姑姑回庙得信,定来寻找,因景师兄仙法禁制,不易寻到。景师兄传我的五行生灭禁制之法,能随手发火,适才想不出别法,便在圈里用那禁法放火,烧山前草树,打算放起烟火,将姑姑引来。后见姑姑仍未寻来,火已放大,好好的树木无故烧死,又觉可惜,刚把火熄灭,二姑就来了。先因景师兄走时再三叮咛,无论是谁到此,不许出声答话;若不听他说,便不带我见铜椰岛师父去。好容易把二姑想来,又有点害怕,不敢出声招呼,好生为难。后见二姑要走,我才着了急。好在景师兄没在,只要不破他法术弄出事来,他便不晓得。”
  灵姑听出浪生果如彩蓉所料,被来人引进到天痴上人门下,并还是双方心愿,不是勉强,颇代浪生高兴,也就不再打破法相见主意。只是景公望有金船填入泉眼之言,分明于取宝之事有关,心中疑虑,随即细加盘问。浪生答说:“我先也疑心及此,曾经故作痴呆,向景公望探询行径和金船底细。照他所说口气,他来专为收取江心泉眼中千万年来蕴藏着的一种至宝。取到以后,用那金船镇压水眼,稳定洪流。还说金船之中虽藏有几件前古异宝,但多为五金炼成,铜椰全岛不能有寸铁,同门师兄弟所用宝器均为乙木丙火精英所萃,取去无用,船中宝物也各有主人,所以不要。并还说峨眉、青城两派教祖均知此事,日前还奉师命前往拜见,领了机宜才来。”灵姑闻言,心才略放。事关重大,急于向彩蓉、八姑报信商议,便对浪生说少时得暇再来看他。仍任景公望随时探询,暂时先不告以二女行藏。说罢,径飞回到了泊舟之处。
  灵姑见彩蓉未回,正要往上流神女峰一带寻找,还未飞起,忽听上空破空之声由远而近,甚是迅急。先疑是彩蓉回转,抬头一看,两道青光一前一后,正由前面云空中飞过,其急如电。尤其前面一道更快,只有仰面一瞬之间,已是横空飞渡。恰值江峡上面云层甚密,青光飞得又高,似青蛇般在密云中略为掣动,便没了影子。灵姑知各派剑仙御空飞行时不愿惊骇俗人耳目,踪迹极为隐秘。崖顶虽极荒凉,但那剑光沿着江崖急驶,下面便是川峡,上下舟船往来如织,这两道剑光都非旁门左道之士,如无急事,怎会这样显露?念头一动,忙即飞起察看,刚到天空,忽见青光去而复转,但只剩了一道,适才前飞的一道已然飞远,不知去向。灵姑谨慎,飞得甚高,原意窥探对方行径:是有意来此,还是无心路过?见青光飞转,正想将光华、身形一齐隐去,那青光忽朝自己飞来。
  光中现出一个素衣少女,老远便喊:“吕姊暂停云驭,容小妹拜见。”来势迅急。灵姑闻声注视,来人已经飞近,正是前在元江所遇武当七女中的女昆仑石玉珠,好生欣喜,连忙应声迎上,一同飞落。
  石玉珠先朝四外仔细看了看,对灵姑道:“现时强敌来了好几个,迟早要来窥伺。
  我们先找个地方将身隐起,再行畅谈如何?”灵姑知她在半边老尼门下多年,法力、剑术俱颇高强。自己只是新近从彩蓉学会了两种旁门中的隐形禁制之术,惟恐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不愿施展。又恐敌人来此暗探,没奈何只得答道:“妹子所驾木舟在水底,有家师灵符禁制,外人决难侵入,请到舟中叙谈如何?”
  石玉珠知她不愿当客卖弄,笑答道:“听八姑说木舟不可妄登。蓉姊所传禁法虽出旁门,但极神妙,异教中人极少能破。还是用她法术隐形,就便守伺敌人有无动作,比较妥当。你我神交已久,相聚日长,姊姊何必客气呢?”灵姑只得应了。二人便择一山石坐下,行法隐去身形,互坐叙谈,各致倾慕。
  灵姑随问彩蓉、八姑是否仍在七女那里?石玉珠道:“蓉姊因八姑传她防身妙法,我来时约已入定,须候人夜始能来此。明夜取宝一节,听八姑说已有安排。小妹仰慕灵姊,意欲攀交,已非朝夕。适才为追一人,归途瞥见银虹滞空,知灵姊在此,故来相见。
  灵姊此时不便远离,一人寂寞,小妹左右山居无事,正好奉陪。等到明夜取宝大功告成,再请往荒山小住如何?”
  灵姑又将浪生之言说了。石玉珠道:“这个无须疑虑。我虽不知底细,听八姑说,天痴上人自和神驼乙真人斗法,几乎两败,承峨眉掌教齐真人解围之后,与各正派长老均成了莫逆,此来必无作梗之理。倒是那蛮僧金狮神佛赤隆儿瓜须要留神。他先不知金船来历,原是那日金船自元江飞遁时,被他中途遇见,当时便想拦截。不料金船上有广成子仙法妙用,他又如何能制得住?船未截成,人反受伤,当时只得退下,觅地将养。
  伤愈后,断定金船是前古无主异宝,心终不死,顺着金船去路追寻下落。日前他寻到川峡,辨别宝气,查出船沉江心水眼以内。因上次吃过苦头,知颇有仙法禁制,不是随便可以收取。意欲将江神庙买去,设下法坛,用那恶毒的大力金刚神法将船取走。不料被他师兄麻头鬼王呼加图由晶球幻影中查出一些朕兆。这厮道行法力较高,知道此举凶多吉少,急磨所佩密音环告警,将他催逼回去。初意劝他师弟罢手,不令妄动。偏生当时有一妖人在座,闻说此事,极力怂恿。二蛮僧不久有一次魔劫,不能避免,只有金船上广成子所遗灵丹能助他们肉身成道。无奈麻头鬼王近年行事慎重,见晶球朕兆不利,深知峨眉、青城诸派厉害,顾忌大多,虽不令师弟妄动,心中不无恋恋。
  “金狮神佛狂妄骄悍,一听船中灵丹关系他年成败,贪心愈炽,哪还再计利害。便说自己炼成小诸天不坏身法,除却一两件佛家降魔至宝是个克星,任何飞刀、飞剑俱不能伤。对方俱是道教,即或不利,至多借此兵解,还免去应受的魔火之劫,也是佳事。
  万一以人力心计战胜定数,将灵丹得到手中,免却一场大劫,岂非绝妙?力主前往。麻头鬼王被他说动,二次查晶球幻影,默算未来,居然体会出有两分可乘之机,于是允诺。
  只嘱金狮神佛不可心贪,到时由他在江神庙设坛行法,命金狮神佛乘金船出水之际,用邪法化身隐形,专一盗取船中灵丹,得手便即遁走,别的一概不要。为防万一,并托那同道妖人在老巢设一主坛,与此遥应,以便遇上危难,立可遁回。防备原极缜密,无如广成子仙法微妙,底细难于推算。他用晶球视影时,一心专注金船出水时光影,好些遗漏没有看出。他所想得的灵丹,已在元江出水时为令师取走。到时如若知难而退,还可无事。金狮神佛既贪且狠,必不如他所教,一见灵丹无着,势必攘夺那两件至宝,我们这里早有防备,他如何能够得手?适才齐真人与八姑飞剑传书,曾示原委。八姑未将飞书给我们观看,听那语气,蓉姊或许有小灾厄,大约不甚要紧;灵姊也有一个对头无心相值,但无妨害。蛮僧邪法阴毒,我们只稍防他在这附近江崖上做手脚,别的俱有化解,不足为虑了。”
  灵姑自是欢喜。二女越谈越投机,重叙年庚,订为姊妹。石玉珠也不再回山,便陪灵姑一同守候。聚谈到了午后,灵姑说起江神庙遇见头陀,是因一时想吃乡味,去往庙前吃豆花饭而起。石玉珠笑道:“同门师姊妹七人,只我和二师妹绿华喜动不喜静,常在红尘之中走动。虽能吐纳导引,服气辟谷,烟火终未全断。每值佳辰令节,或是七人生日,必在山中备些酒食,纵饮取乐。因愚姊妹生长川中,大师姊张锦雯又是江南世家,俱能自制几样菜肴,林师姊更做得一手好福建菜。我们空中飞行,顷刻千里,多远地方的东西都能买到。每次聚饮,总在事前三日将应用酒肴备妥,到日七姊妹各制一两样新鲜菜肴,择一胜地,同饮尽欢。似这样一年中总有十来次,在外买吃却少。灵姑现尚未断烟火,此时想已腹饥。明夜便离此地,大可再尝两次故乡风味,我在此等你好了。”
  灵姑说:“近来练气,已能数日不食。此时防敌正紧,连想看望浪生践约均未敢去,怎好为了口腹之欲擅离?”石玉珠道:“有我在此代你守候,决无妨碍。你此去就便兼可查探头陀归未,庙中有无异状,归途顺道再看浪生,打听景公望踪迹,正是一举三得,如何不可?庙前人多,头陀如回,必在庙中布置,只要留点心,不会被他看破。归途去寻浪生,景公望如在,可与相见,明说奉了师命来此取宝。这样还可与浪生对面谈话,无须隐藏。头陀的事也可略提,看他知否。天痴上人师徒极喜自谦,露出求助之意,各行其是好了。”
  灵姑一想颇是,便请石玉珠少候,自往江神庙探看。仍往庙侧密林内飞落,隐身走出。到了庙前一看,半日未来,竟换了一幅景象。所有商贩俱已撤去,游人香客一个不见,正偏殿门紧闭,隐闻梵唱之声起自殿内。殿前石台上大铁香炉又被人搬开,却搭上一座三丈大小的六角法台。台上站着十八个壮汉,俱都赤着上半身,腰围黄麻布短裙,各持幡幢,分六面呆立不动。有一个矮胖的蛮僧,鹰鼻鹞眼,阔口横腮,满脸密层层俱是豆大麻子。手捧金钵,正在绕台急转,向那些壮汉身上画符念咒,不时手抓钵孟中法水向人身上洒去。转了一阵,拔出肩插幡幢,朝那些壮汉挨个摇晃,便有一朵丈许大小青莲涌起。晃眼隐没全身,人便不见,一会全数隐去。
  灵姑看出蛮僧是新来的麻头鬼王,知道厉害,先本不敢走近。嗣见蛮僧不曾警觉,心念卞明德师弟兄三人不知是否被逐,或是禁闭别处,欲往偏殿,隔门往里窥探。刚试探着往前行进,蛮僧行法已完,好似知道有人隐伺在侧,竟朝灵姑笑了一笑。蛮僧相貌本极狞恶丑怪,灵姑迭经彩蓉告诫,原有戒心,见状知被看破,暗道:“不好!”方欲退避,蛮僧倏地手持幡幢向上一挥,立时便有千百朵青莲飞起,青芒万丈,笼罩全台。
  灵姑疑将失陷,吓得慌不迭往外飞遁。百忙中凌空回顾,就这瞬息之间,那千万青莲碧光,连同蛮僧法台,俱都不知去向。石台上空无一物。殿内梵唱之声也住,静悄悄的,好似一座空庙。
  灵姑恐怕蛮僧故意诱敌,不敢留连。正打主意探访卞明德下落,偶低头往下一看,坡下不远村落中依旧商贾云集,游人往来,才知庙前市集已然移向坡下,忙觅僻处降落赶去。一到便见王老幺饭摊设在两株大黄桶树下,饭时已过,恰无顾客。知乃侄大毛与蛮僧相识,正好打听,便现身走过去。王老幺已经大毛归说二女不是常人,见灵姑走来,又惊又喜,表面仍作不知,殷勤让座。灵姑便问:“市集还有两天,忽然移到坡下,是何缘故?”王老幺听灵姑探询,心有畏忌,迟疑了一阵,做个眼色,答道:“小姐来得不凑巧,火刚添上,豆花饭都凉了。我家还有热东西吃,离这里也不甚远,要不请到我家去吃吧。”灵姑本因坡下离庙甚近,恐二蛮僧尾随了来,闻言知有话说,笑答:“甚好。”当下由王妻收摊,王老幺径引灵姑往家走去。
  工老幺夫妻终年勤谨,茅屋竹篱,收拾得甚是干净。灵姑急于打听底细,见王老幺要往灶中添柴煮腊肉,忙拦道:“我此时不饿,你说庙里的事吧。”王老幺忽想起还未向灵姑行礼,慌不迭跪下道:“小人肉眼凡胎,不知仙姑下凡,千万不要见怪。”灵姑忙唤起道:“你乱说了,我哪是甚神仙?快些起来说话。”王老幺自不肯信,依旧磕了几个头,才行起立,答道:“仙姑不要瞒我,今早已听人说了。”灵姑料是大毛走口,便道:“且不说这个,番和尚将庙占去,卞明德他们现在何处,你晓得么?”王老幺道:
  “我都晓得,仙姑请坐那椅子上,我一边烧火一边说。说完,我屋里人也到家,我菜也熟了,正好吃呢。”灵姑拦他不听,只得坐下。王老幺随在灶后添火,述说经过。
  原来昨日灵姑从白石坡走后,大毛守到半夜,二蛮僧同时飞到。初见牛皮帐篷坍倒,禁法已破,甚是暴怒。幸而金狮神佛认得大毛,才未动手伤人。大毛便说自己因在江神庙听说他到此,前来看望。不料来一女子将法术破去。自称是成都辟邪村玉清大师门下,奉命来此,着蛮僧到成都寻她决一胜负。二蛮僧闻言大怒,金狮神佛当时便要寻去,力说为时尚早,去完成都再回来设坛行法,决来得及。麻头鬼王拦阻不听,争持结果,先令大毛往江神庙送信,令卞明德等将庙暂让数日,庙前摊贩游人香客一齐赶走。并代物色数十名壮汉,各给金银,以备到时应用。二蛮僧随同飞去,大毛如言办理。
  卞明德已得彩蓉指教,知难与抗,得信后立即应允,除鲁清尘所居静室和师兄弟三人所居两间偏厢外,一齐让出。这时二女离庙不久,天色微明,因是会期,庙前众商已然起身,准备陈设,卞明德恐蛮僧回来得快,众商客不知底细,不服驱遣,受了伤害,忙率全庙人众出外,分头招呼说:“昨晚江神示兆,今日要在庙前降临。因未明示早晚,江神说来就来,来时狂风暴雨,恐俗人无知,触犯江神惹出乱子,今日必须闭庙,不再接受香客供献香火;并将集市移向坡下,庙前不许一人停留。”鲁清尘师徒人望极好,众人知他们素不招摇,这般惶急必有原因,不由不信。那胆小一点的,因听平日传说,更连坡下生意都不敢做,径直避向远处。地方不大,顷刻传遍,香客和赶集来的游人也都裹足,不再往坡上走动,乱过一阵,商客散尽。
  待到午初,二蛮僧忽然怒冲冲回转,大毛恰巧将壮汉找到。二蛮僧见一切如心意齐备,以为道士畏服,方始转怒为喜。在庙前石台上用木材搭了一座法台。将大毛所寻壮汉挑了十八名出来,每人给些旗幡,站在台上帮做法事。下余没选上的,各给了些金银打发走,只不许对外张扬。定在半夜暴风雨时行法,那十八名壮汉由此守立台上,不到事完,不能行动。
  王大毛被派做护法,因和蛮僧共过患难,甚得信赖,较可随便。适才他见蛮僧用番话争论,面带忧急之色,看神情似乎不妙。想起那年成都辟邪村玉清观斗法之事,自己受了蛮僧之愚,九死一生,几乎送命,这次情形更为严重。知道蛮僧除水怪是假话,实是与人斗法。昨晚所遇女仙必是他的对头,那么神奇的帐篷应手立毁,可知厉害。既恐所雇壮汉因助蛮僧行法送命吃官司;又想讨好灵姑,为事败时留地步;更恐乃叔为人喜事,夜里暗往窥探,致遭误伤。特地抽空回来,令王老么小心,如若二女仙寻来,可相机告知:蛮僧这次设坛,与那年成都斗法不同。听蛮僧说,那十八名赤身壮汉,一经行法以后,便有天神一般法力。其实都是无知乡民,务求仙姑破法时大发慈悲,不要用那神光杀害。自己和那些人一样,都是为了衣食,想得点钱养家活口;又为蛮僧所迫,不敢违抗。并非有心敢和仙姑为敌。王老么得信以后,久盼二女不至,方在愁急,忽见灵姑寻来,惊喜交集,所以连生意都不顾得做了。
  蛮僧行法共是九次,那十八人始终站在台上,先现出身形,等蛮僧绕台行法完毕,千万朵青莲冒过,重又隐去。每行一次法,那十八人便增长好些威力。等到九次过后,人无一毫知觉,本性全忘,蛮僧所炼神魔俱已附体,即可驱策,任意行事。灵姑去时正是第三次,卞明德等俱被禁阻房内,不许出外。蛮僧邪法甚是厉害,人不能犯,稍微近前便被警觉,任何隐形妙法俱吃窥破。本是大蛮僧麻头鬼王主持行法,道行较深。知道近年正教昌明,自身劫运将临,此举吉凶难料,上来行事先求无过,专为窃夺前古灵药。
  自忖对方莫奈他何,反正于己无害,不愿树敌结怨。灵姑又预存有戒心,没敢造次动手,稍觉难斗,便自遁去,所以未为所伤。否则只要冒失上前,必被困住,难于脱身了。
  这里灵姑听完前事,王妻也将饭摊收回,夫妻二人忙着端菜切肉,盛饭款待。灵姑不便拂他盛意,匆匆吃完,嘱咐王老幺:今日之事不许泄露;少时再见大毛,令他觑便传告卞明德放心,至迟明早事情必了,如能脱身,可去前说之地相候。至于大毛和行法人等本是无辜,到时决不伤害。说完,令王老幺把腊肉饭菜等各包上些带走,给了三四两碎银。王老幺固辞不受,灵姑已然隐身飞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雷雨撼川峡 三吸金船寻异宝  烟光耀岩谷 同驱邪魅斩蛮僧
 
话说灵姑归途先往江崖后寻找浪生,快要到达,微闻身后破空之声追来。灵姑本是隐身飞驰,回顾天空,并无踪影,方在奇怪,声音已然追近。耳听有人唤道:“吕师妹暂止飞行,可去下面相见,愚姊郑八姑有话奉商。”灵姑大喜,忙即降下。跟着眼前一晃,现出一个黑衣道姑,还随着一个少年道士,正是卞明德。
  三人分别礼见之后,八姑首先说道:“我适往江神庙,由庙后地底穿行入内,本意窥探蛮僧动静,正值卞道友被蛮僧关闭室中,因恐误了夜来机缘,正在惶急默祷。是我安排停当,传了宜、金二人机宜,带了卞道友仍由原路穿出。适在空中看出有人在前飞行,是我辈一流,但有邪法隐身。蓉妹曾对我说,她传过你隐身之法,细一注视,正是妖鬼徐完一派,料定是你。我来时先遇石玉珠在江崖上守候,说你归途往寻浪生,你去路又是江崖后面,故此将你唤住。
  “那浪生天赋特厚,机智绝伦,初见景公望不久,便将本门两桩求救脱险的法子套问了去。适才景公望即行回转,看出有人来过。他始终把庙中道士当做左道旁门,不是善类,疑心浪生变志,勾引外敌,故意恫吓,逼问真情。浪生害了怕,因拜师时虽是传声遥拜,不曾亲见天痴上人,但对他十分钟爱,心想:‘师兄任怎分说也不信,还不如寻师父去。’便一面拉着景公望的手假意求告,乘其无备,竟将景公望法宝囊中所插的神木信符偷取了一根,冷不防纵出两三丈,朝地一掷。那神木信符是天痴上人近年炼成的异宝,专备门人出外遇险求救之用。只要如法施为,朝地一掷,立时一幢青光将人护住。欲逃便朝空飞起,否则守在当地待救。多厉害的妖法,急切间也难奈他何。同时先天乙木灵感相通,捷于雷电,上人那里也接到警报。先用千里传音问明就里,指示机宜;再派得力门人,用本门乙木遁法赶来应援,万无一失。
  “那信符形如一技令箭,长约三寸,插在法宝囊内,有半截露出在外,应用极便。
  但不是万分紧急,决不轻用。外人也用它不来,更不怕人盗取。景公望本爱浪生,并非真要处治,又见是个婴孩,一点也没留神。及见神木信符掷向地上,大吃一惊,想要拦阻,青光已是冒起,拥护着浪生朝空飞去,晃眼没人高云之中,略闪即逝。景公望知道难以追上。每一门人只得三根信符,原是上人采用乙木精英炼成,御敌脱身虽有若干妙用,事后只能飞回岛上,由上人收入屯玉鼎内,重新祭炼,不能恢复原形,上人也不再赐。因此景公望既不舍得再取用,又恐浪生年岁大小,在空中有什么闪失,惶急万分。
  正待驾本门乙木遁法勉力追去,忽听上人传声训示,说浪生少时便回铜椰岛,不必挂念,仍令照前行事。
  “我因玉珠说你出来时久,许在浪生那里,便道往探,正赶他师徒传音对答。如换旁人,休说上人,景公望的话也难听出一句;我幸仗着师传隐形之法,近身偷听,才得听知就里。景道友煞也厉害,我那么踪迹隐秘,仍被觉察,起了疑心。和乃师对答完后,始而用他本门真磁炼成的法宝,想收我身带飞剑;继又暗用乙木阵法,想将在侧的人困住,逼令现形。哪知我有雪魂珠在身,凡百无害。他惊疑了一阵,见无端倪,也无人出面为难,知道遇见能手,打了两句招呼,我没理他,就往江神庙去了,浪生已不在彼,我无须前往。彩蓉少时即回,我们可到崖上等她便了。”
  灵姑听浪生已往铜椰岛,天痴上人对他甚是看重,颇代他忻幸。当下随了八姑回到泊舟之处,石玉珠现身出见,略为叙谈。灵姑因时已下午,便请八姑主持全局,八姑笑道:“今日之事,你是主体,余人均是助手,为时尚早,可同坐定,将身隐去。到时无论有甚异状,你照郑师叔之言行事,决无他虑。有应援同道来此,也不必招呼礼见,只守在木舟上面指挥金蛛,以免分神。金船宝物有两件最为重要,到手以后大功告成,那船自有人来料理,没你事了。”说罢,四人同坐原处,由八姑行法隐了身形,闲谈相候。
  灵姑业已饱餐,为时渐迫,夜里事完便须离去,浪生已行,所带食物无人享用,竟欲抛入江内。八姑拦道:“这些食物,我们虽不要它,别人许有用处。”随向灵姑手里要过,交给卞明德。
  卞明德因师父占算,就是当日仙缘遇合,偏生所遇三人俱是女子,所盼仙缘连点影子都没有。过了今夜,众人全要飞去,时机稍纵即逝。知八姑道行法力最高,已然拜求两次。八姑只是笑答:“令师占算,想必无差,时至自知。”并未明示端倪。方在愁虑,忽见八姑递过一大包食物,不知何意。随手接来,见有腊肉在内,油腻外映,恰巧身侧崖石上有一尺许大小石穴,随手放在里面。渐渐日色偏西,卞明德忍不住又向八姑等跪求援引,指示玄机。灵姑也代求说,八姑道:“我今早已听彩蓉说你向道心诚,异日必有成就。但事在你自己,我却代谋不得,否则于你无益有损。少时彩蓉一到,我们便须离开此地,剩你一人在此,有无遇合也难知,你只守着令师所说好了。”卞明德想八姑前后语气,并非无望,只得谢了,暗中留神不提。
  待不一会,彩蓉忽然飞到。八姑便说时候虽还未到,应该提前准备,令灵姑、彩蓉即回沉舟,自和石玉珠尚有他事,略去即回。行时告知明德:“今夜这里便是战场,迅雷风雨甚是剧烈。你一人在此,凭你法力,连身也防不住,稍微不慎,便遭波及。我这隐形之法如不撤去,于你遇合不便;撤了又有危险。现将你藏身所在隐去,地方不大,但可随意行动进出。如有所遇,你见机行事便了。”说罢,便令卞明德紧贴崖石坐下,在周围划了一个圈子,告以人在圈内便可无害,又传了撤禁之法。又着灵姑、彩蓉飞身入水,方和石玉珠隐形飞去。
  卞明德枯守崖下,到处观听,冀有所遇。只见日色西沉,天将向暮,终无朕兆。正急盼问,忽见崖上飞落一人。定睛一看,乃是一个中年穷汉,生得身体瘦小,面容清瘦,穿着甚是破旧。乍看除身法轻健,武功颇有根底外,并不见有甚异处。卞明德成见在胸,暗想:“荒崖断岸,晚景苍凉之际,怎会有人到此?必是异人无疑。”心中一喜,打算现身出来相见。只见那穷汉四外望了望,随在卞明德前面山石上坐下,连叹了两声,满脸俱是悲愁愤恨之容,若有心事在怀,心里一迟疑,便把脚步止住。又见那穷汉在山石上呆坐了一会,从衣兜内取了一块锅魁出来,待要啃吃,忽似闻见腊肉香味,仰面嗅了两嗅。那放食物的石穴就在穷汉身侧,不在禁法隐蔽以内,一寻便被寻到。穷汉取在乎内打开一看,始而面现惊喜之色。刚取了一块想放人口,似觉食物来得奇怪,重又放回原处。自将锅魁三口两口吃完,意犹未足,仿佛饿极神气,时而望望野景,时而望望那包食物,颇有垂涎之状。这时红日西坠,山月已升,清光大来,正照崖上。穷汉低头寻思了一阵,径直伸手将那包食物重取到手,解开便吃。
  卞明德仔细观察,不见来人有什么异处,心中失望。出来时久,渐觉腹饥。又知今晚在此守候,难保不至大明,长夜漫漫,何处觅食?其势又不能离开,这包食物正好充饥。本想出声拦阻,继而一想:“自己长年都在饱食,这人吃得如此香甜,大约难得一饱。看他先见无主之物,尽管垂涎,并未随便取食,可知人虽穷,性情必还耿介,二次取食定是饿极。此时拦阻,彼此都不好意思。又是隐形在此,弄巧还生争执,万一因此纠葛耽误仙缘,更为不值。为了志诚求道,饿上一顿算得什么?何况东西不是自己的,譬如吕仙姑不曾带来,仍是一样。”便没出声。卞明德心虽如此想法,终当食物甚多,也许能够剩些,留备夜里之用。谁知穷汉竟有兼人之量,一阵大嚼,全部精光。吃完想是口渴,立向崖边看了看,竟往下面纵去。
  卞明德起初只顾和八姑等人相见,没有看到崖下形势。穷汉刚纵下去,他忽然想起:
  “这一带江崖,以前曾随师父鲁清尘来往过好几次。记得除却上下游两个靠岸的埠头外,全是危崖壁立,又高又陡,休说随意下落,便攀援都没个着手脚处。这人不比诸位仙姑可以御遁飞行,适见他从容纵落,这么高江崖怎可如此?先又那么唉声叹气,满面愁容。
  莫非人穷志短,吃饱了纵崖赴水寻死?这人武功甚好,必有难言隐痛,死了未免可惜。
  自己所习法术,别的不行,要救人却是易事。见死不救,算什么清修之士?”
  卞明德念头一转,立即跑向崖边,探头往下一看,只见月光斜照,不能到达江面,崖上只管风清月明,江峡中仍是一片乌黑。只听江波怒啸,深险莫测。正待施展法术引来月光向下照看,微闻叹息之声,自离顶十余丈的崖腰上隐隐传来,正是穷汉口音。下面藤蔓本多,疑心穷汉黑暗中投江,中途吃藤蔓绾住,上下不得,绝处逢生,变了初志,正在待人救援。卞明德心中一喜,忙朝下叫道:“朋友,你在哪里?先不要动,以免暗中失足。”说完,正待飞身纵落,刚在行法施为,猛觉被人夹背一把抓紧,奇痛彻骨。
  不由大惊,想要挣扎,哪里能够,竟连声都难出。跟着便听耳旁有人喝道:“少时风雨一起,便有争杀,凭你这点法力,还不是送死。你刚才在哪里,快藏回去,休要误人误己。我事完自会前来,大约还有用你之处。”说话正是穷汉口音,卞明德心方一放,跟着背上一松,回头看时,哪有人影。知非常人,立即依言奔回原处守候。正寻思穷汉是否自己遇合,穷汉忽然纵上来,由身旁布袋内取出一把东西,挨次朝江峡上空抛去,动作甚是忙碌,只没看出所掷何物。掷完又纵向身后危崖之上,待有片刻,又纵下来,仍回原石坐下,面上也有了一点喜色。
  卞明德有心出去相见,因察穷汉动作语气,分明与今晚之事有关,偏生他又行法隐秘,上下施为俱无影迹,摸不清是何路数,与彩蓉等是敌是友。踌躇了一阵,默念时已不早,再有一两个时辰,风雨一起,便到时候。除这人外别无朕兆,如有遇合,定应此人身上。心念一动,再也忍耐不住,随即逡巡走出。因为除了适才见他上下悬崖来去无踪,此外并未见甚灵异之处,只为久候无信,聊作万一之想。及至走向前去,两人一对面,这才看出穷汉相貌清奇,二目精芒炯炯;映月生辉,生平从未见过。心中一动,连忙屈膝拜倒,口称:“弟子卞明德,守候仙师驾临已久,望乞开恩收录,感激不尽。”
  穷汉朝卞明德细看了看,笑道:“那包吃食是你放在那里的么?我只顾在此想念亡友,还忘了你呢。你出身旁门,不会与正教中人交往,如有瓜葛,你早得他们接引,怎会寻我?我已吃了你的东西,收你不难。你只告诉我,谁叫你在此守候的:是不是一个姓郑的道姑?要说实话,不可瞒我。”
  卞明德一听口气,这人竟与八姑相识,可知也是正派中仙人无疑。心中一喜,福至心灵,想起适才再三求告,八姑始终不肯明说,且说说了无益有损,要我自打主意。又见穷汉问到未两句时,面上似有不快之色,心疑提起八姑于己有碍,忙答道:“弟子所随师父姓鲁名清尘,所习虽是旁门,但他终身不曾为恶,一意积修内外功,并在这里防御江中水怪,数十年来不知救了多少人命,新近因和水怪死斗受了重伤,恰值转劫在即,现在江神庙闭关虔修,静俟解化。因他老人家占算极灵,说弟子虽是薄质菲材,尚有一点顽福,并非不可造就。并算出今夜子时大雷风雨,有各派仙人和两蛮僧斗法,事前有一仙人来此,便是弟子未来师父,旷世仙缘应于此时,不可惜过,因此虔心斋沐来此恭候。此外并无他人指点。今日来前,弟子所掌江神庙被二蛮僧占去,他们用重价雇了十八名壮汉,行使大力金刚神法,惟恐泄露机密,曾将弟子师兄弟三人禁闭室内不许外出。
  弟子恐误仙缘,正在着急默祷,多蒙今晚取宝的一位女仙将弟子偷偷救出,方得来此。”
  底下话还未说完,穷汉略一寻思,忽然喜道:“那狗蛮僧的有相神魔竟未炼成,仍须借用人力么?今番除他,为亡友报仇无疑的了。这两句话省我不少心力,现在允你做我徒弟。但我难期未满,恩师严命,日限不至,不许辟谷导引,只和常人一样积修外功。
  幸得神驼乙真人为我讲情,方始恩准使用师传法宝。常年都在穷苦中生活,既不愿向人行乞,此时又不能回转洞府。拜师之后,你须随我度这年余苦光阴,你能忍受么?”卞明德先在庙中已听彩蓉说起神驼乙休的威望,这人既与有交,自是真仙一流,不由喜出望外,立即诺诺连声。随又叩问仙师法讳。
  穷汉道:“我名吕璟。本门别有心传,虽不能霞举飞升,道成之后一样也能长生不老,身居海岛仙府,永享仙福。你只要能耐劳苦,向道虔诚,日后自有成就。我与二蛮僧仇深似海,立誓除之已非一日。因那麻头的一个长于晶球视影之法,一看动作便被看破,为此还往青螺峪凌真人那里讨了一道灵符前来,所以耽误些时,不及往他法台上探看。前闻人言,他那有相神魔已将炼成,此信如真,今日除他尚是难说。本想和他一拼,不料你竟是那庙中道士,知他那魔鬼功候仍还未到,免我耗费心神,实是快事。少时我便隐身等他,本意令你与我同立一处,但恐动手时万一照顾不到,于你有害。难得你已隐身有地,并且行法道力颇高,连我俱未看破。先见食物新鲜,来得奇怪,四查又无人踪。适有心事,不及推想,误认为是有人游山路过食剩之物,或是无心遗落。嗣想此地险阻,物主未必再来,时正腹饥,便即取食。谁知你竟有意为此。今夜在场诸人我己听说,因我常居海外,除了各派中有限几位长老,知者绝少。众中只女殃神郑八姑与我是旧交,又知我受责之事,疑她有心戏弄,谁知料错。现在因你泄了蛮僧机密之功,就她引你来此,我也不怪了。”
  卞明德见已应允收录,所说尚还未完,惟恐日后见怪,又把前事说了,只说食物是灵姑带给浪生吃的,因人已走,无心给了自己,略过八姑转递一节未说。吕璟笑道:
  “可见你与我有缘,否则事情哪有如此巧法?时已不早,速回原处去吧。”说罢一闪,便不见踪迹。
  卞明德刚回转原处,忽听呼呼风响,林木萧萧,声如潮涌。心想:“取宝应在子夜,这时天光不过亥初,还差着个把时辰,怎就刮起风来?”仰视天空,大半轮明月正挂中天,疏星朗秀,碧空澄洁,只西北天边有小片浮云缓缓游动,不似有雨情景。方在奇怪,猛瞥见下流头青荧荧一点豆大的光华直射过来,落到地上,嗖的一声,立即爆散,现出一个头梳双髻,装束诡异的长大道童。一现身便向崖边走去,先在沿崖往峡中窥探,见无动静,随又往下飞去。这时风势越来越猛,走石飞沙,山崖都似在摇撼。风中隐闻蛮僧梵唱之声,自江神庙一面隐隐传来。同时双髻道童也从峡底飞上,侧耳细听了听,面上顿现惊异之色。倏地目闪凶光,两道浓眉往起紧簇,狞笑一声,将身一纵,仍化青光往来路飞去,来去均甚忽遽。
  道童这里才走,狂风忽止。面前一片五色烟光闪过,现出二僧中的金狮神佛,已换了初见时装束,周身穿着火也似红,右手握着一口戒刀,左手持着一面烈火幡幢。到后先向四外巡视一番,然后对着江峡,寻一平坦之处,口诵梵咒,手摇幡幢,用戒刀朝地面上乱画。画完,将戒刀插向腰间,手中掐诀朝来路一扬,便见十八朵青莲花自空飞坠。
  花上各立着一个神将,俱都手持法器幡幢,身高丈六以上。卞明德在庙中曾偷觑过蛮憎法坛,认出是那十八壮汉幻化。本来十九相识,虽然相貌狰狞,身材高出了两倍,本来面目还可依稀辨出。神将到后,蛮僧手朝对崖和左右面各指了指,十八神将立分三面布开。蛮僧二次摇动幡幢,振臂一挥,神将脚底青莲花突然由下而上包没全身,青光闪处,忽然无踪。蛮僧埋伏停当,就地盘膝坐定,又是一片五色烟光闪过,身便隐去。
  一会又听天空爆声隐隐自远而近,一连串五六点青光,恰似流星过渡般电驶而来,晃眼临近,相继自空飞泻。飞到地上,仍和先见青光一样,到地爆散,各现一人,共是五个,先来道童也在其内。都是头梳双髻,同一装束,个个相貌狞恶,丑怪异常。现身以后,为首一个向先来的道:“三弟,你说这里有人持诵梵咒和邪法,与那年你和五弟在高原所遇二狗蛮僧一般路数,定和我们来意一样,不可不防,为此先期赶来,怎这里如此清静?”先来的一个答道:“我来时正起狂风,以为事出偶然,未做理会。等我飞落峡中察看那五只木舟的动静,忽听狗蛮僧邪咒之声随风吹到。我恐和上次一样中了道儿,大哥、二哥不曾同来,无法抵御,那声音又若远若近,颇似有心叫阵,只得回洞送信。敌那两个雏娃不难,如若二狗蛮僧在此,不先将他们制住,到时定要作梗。我听邪咒来路就在下流头崖后一面,二狗蛮僧定在那里设坛行法。难得大哥法宝已然炼成,二哥又有防身之法,乘此时候还有余空,最好寻去,出其不意,用黑狗钉先破了他们的妖幡,五人合力将他们除去,以报前仇,岂非绝妙?即便他们精干遁法,除他们不了,也必将他们惊走,免得临期误事。”
  为首一个道:“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这厮不比丑娃易与,如真在此,不和他们见个高下也是不行。反正有我没他,去是要去,只大家不可轻敌大意。须知我们只仗黑狗钉是他克星,他那邪法委实不弱呢。至于你说他设坛之处离此甚近却不一定。狗蛮僧来去神速,顷刻千里。今晚用意如和我们一样,必知底细,如设近处,不怕机密泄露吗?
  来时我还防他先已到此,适才细查尚还未到。我们飞行无声,再将那点微光隐去,他决难以防范,速行为是。”说罢,各将身一纵,星光略一明灭,便无影无踪。
  蛮僧随即现身,手又掐诀朝上扬了一扬,倾耳来路,似在谛听。隔不一会,忽听远远传来两三声炸音。蛮僧倏地面转怒容,纵身一跃,化为一股烈焰,其疾如电,破空飞去。紧跟着吕璟也现身出来,满脸俱是喜容,走到卞明德身前立定,将手朝外一指,满崖青莲涌处,蛮僧所埋伏的十八名神将全部出现,各自招展幡幢法器,烟光飞扬,赶将过来。吕璟暗中早有准备,左手扬处,飞出一片五色烟幕,朝众神将当头罩下,右手取出一面令牌连连晃动。众神将想似知道厉害,急于脱逃,各自往上一跃,纷纷脱体而起。
  双方动作都快,这些附身神魔刚脱人体飞起,未及变化遁走,那面光网早电卷一般分布开来,往下一罩,全部网去。吕璟再扬法牌朝上连指,连光网带神魔一齐由大而小,晃眼缩成拳大一个五色丝网落将下来,吕璟一手携走。蛮僧附身神魔一收,那十八名壮汉也俱还了原形,如醉如痴,呆立当地。
  吕璟随将卞明德唤出,说道:“蛮僧吃我暗中行法调开,如今正和五妖人死斗,少时必要一同走来。他的邪法已破,那有相神魔被我收禁在此,急切间还除不了。这类魔鬼通灵变幻,虽被禁住,仍要防其脱逃。我须对敌,无暇兼顾,现将它们交你,悬空提在手内,不可使其沾土。另给你这面法牌,如觉此网忽轻忽重,或是网中震动把握不住时,可将此牌在网外轻拍,便即安静。千万谨慎,以免逃走为患。还有这十八人尚且昏迷,若此时救醒,愚人无知,诸多不便。你可提网仍回原处,我将他们藏向崖后僻处即来。我有一位生死至交死在这二恶手内,今日如此得心应手,均出凌真人之赐。等藏完这些人回转,再将凌真人所赐灵符化去,大功便告成了。”
  卞明德见新拜门不久,师父便付以重任,又惊又喜,仔仔细细将网牌接过,依言回坐。吕璟随将十八名壮汉摄走。一会回转,重向卞明德叮嘱道:“徒儿好生戒备,凌真人灵符一经焚化,立生妙用,这里外人便难存身。我二次隐身,非等二恶到来,任何紧要的事我都不能出现了。”说罢,由身畔取出一符,手弹处飞起一点火星射向上面,那符立即化为千万缕金光布满崖上,略闪即灭,吕璟也复隐去。说明迟,那时快,从吕璟到此算起,以及蛮僧和五妖人先后行法布置来去,总共不到一个时辰。
  卞明德一手紧握法牌,一手提着那收去蛮僧神魔的五色小丝囊,回到原处坐定。那五色丝囊大才数寸,这时光烟已敛,直似一团轻云软雾,五色氖氢,变幻明灭。也看不出里面所收神魔形影,只是十几点红绿星光,萤火虫一般在里面闪烁飞舞,毫不停息。
  丝囊提在手内,本是轻若无物,看着看着,倏地重量骤增,往下一沉。如非卞明德事前小心戒备,囊上络索紧挽指上,一觉有异,慌不迭将法牌往上拍去,几乎脱手坠落。就这样,手指还勒得生疼,身子也几乎随手歪倒。法牌拍后,囊才回了原样。不多一会又生变相:时而往上轻举,似欲向空飞去;时而内中星火突放光明,上下跳动,似欲脱网而出。那囊也随同暴长,烟光焕发。似这样发生了好几次,俱经法牌一拍便即宁息。
  最后卞明德在百忙中瞥见适才所见那片轻云逐渐展开,布满了大半天。月光不时出没隐现于密云之中,淡无光华。山风渐作,下面峡中江涛澎湃,击石有声。估量时辰将至,神魔神通变化,伎俩百出,防不胜防,稍一戒备不周,定被遁走。初受师父重任,惟恐失误,见神魔变相任怎剧烈,法牌拍上去,囊内一阵火焰闪过,立即宁息,重回原状。心想:“等它有了变相,再用法牌制它,万一出甚奇怪花样,措手不及,如何是好?”为求稳妥,便将法牌向囊中连拍了十几下,跟着囊内火焰便熊熊闪耀起来。那一二十点星光先还在火焰围绕中跳跃逃窜,无如像网中之鱼,还能往何处逃避。拍到十下以后,火焰越强,星光渐觉无力,最后直和死了一般,浮沉火焰之中,光色也极暗淡,不用目力细看,直看不出,迥非先前精光闪烁之状,卞明德暗想:“师父只说有甚变故,再用法牌克制,未命连拍,这样拍法是否有碍?”心中踌躇,便停了手。经此连拍,囊中魔光更无动静。卞明德料知神魔受了重创,不敢再举,心中略放。
  卞明德耳听风涛大作,觉着前面景色骤暗。抬头一看天上,业已阴云四合,不见丝毫星月影子,只有电闪似金蛇一般在云边掣动。电光闪处,照得浓云如山岳一般,密层层簇拥满天。风也越来越大,上面拔木扬尘,下面洪涛怒涌,滩声如雷。残枝乱干舞空贴地,卷走不息,千里江峡齐作回音,万窍怒号震撼峡壁,似欲崩颓,令人耳聋心悸。
  比起适才妖风来势又是不同。方幸身在法圈以内,风吹不到身上,倏地眼前金蛇乱窜,震天价一个大霹雳打将下来,便小了许多。跟着稀落落一阵雨点打向地上,滴滴嗒嗒。
  响不片刻,由疏而密,雨点也越来越大,直似银河决口,自空倒灌,哗哗啦啦,连同江声滩声,响成一片狂喧。那迅雷霹雳更一个接一个夹着电光雷火打将下来,声震天地。
  山势陡峻,除临江一面有大片平地外,后面还有崖蟑矗立。水自崖顶化为大小瀑布,争先喷坠,黑影里看去,直似无数大小白龙沿崖翔舞。地上石多土少,无甚蓄水之处,雨尽管大得出奇,水仅一二尺深,势绝迅疾。再吃高处飞落下来的狂瀑一催,化为惊湍急浪,夹着风雨,吹得沙石树枝齐向崖下飞落,直坠江中,又添了无数威势。有时电光闪过,照见满地波光流走,疾如奔马,眼神一花,仿佛连崖都要飞去。端的声势猛恶,从来未见。
  卞明德方在骇异,忽见前面暗影中有一股金光霞彩,自江峡之下透过两面峡崖朝空涌起。跟着便见两道十来丈长的灰黄色光华,由对面危崖朝那金霞起处电射而下。方料灵姑等来了对头,两道青虹已自峡中飞上,迎着那两道灰黄色光华,就在两岸空处时上时下,时隐时现,往来驰逐,纠结争斗起来。
  卞明德正看得起劲,面前光华闪处,蛮僧金狮神佛倏地出现,周身青红光华围绕,满面俱是激怒之容。才一现身,便将幡幢摇动,手握戒刀,口诵梵咒,正待行法施为,烈火袈裟上所佩金环忽然发火。蛮僧似乎吃了一惊,略一寻思,面上又转狞容,嘴皮微动,回手用戒刀朝环上擦了两擦。随听远远叹息了一声,蛮僧越似情急,把牙一错,幡幢摇处,幡顶上飞落一朵青莲。蛮僧纵身跃上,青光包没全身,一下隐去,也没见往下飞落。只一晃眼工夫,忽见峡中银光上映,跟着便见蛮僧现了身形,周身仍是青红光华围绕,自峡底直飞上来。到了崖顶,手指下面,切齿怒骂,那银光随即敛去。遥闻郑八姑口音在下喝道:“无知妖番,你那有相神魔早被对头收去,眼看劫数临头,还敢猖狂!
  上面自有人来除你,我并不赶尽杀绝,你有甚法力本领,只管施为便了。”
  蛮僧闻言,忙诵梵咒,手中掐诀,朝先前埋伏之处连指几指,并无动静。知道不妙,不由急怒交加,不顾得再向下面还口,大喝:“何人在此,敢与佛爷作对?”一面圆睁怪眼,四下察看;一面将手中幡幢不住摇动,立有千百道青莲火焰四外射去。满拟敌人即便隐身在侧也藏不住,非出不可,谁知一任喝问施为,终无反应。急得暴跳如雷,一面急诵梵咒,一面用戒刀向金环连击,口气虽仍凶横,神情已现惊慌。同时上面江峡中金霞越发浓盛,上烛霄汉,当顶天空中的黑云都被幻映成了乌金霞彩,加上十来道青黄红白光华在峡中飞舞盘旋,照耀崖岸,丽影扬辉。遥望对崖常有人影出没,这边只蛮僧一人在青红光焰围拥之下独立雨中,四顾张皇。光焰照处,纤微毕现,越显得风狂雨骤,声势浩大。
  卞明德手持丝囊,隐身圈内。囊中神魔自经适才法牌连拍,微光呆滞,久已不见动静。因见风雷大作,暴雨排空,奇光异彩闪耀天地,惊心眩目,毕生未睹,未免看出了神。虽觉蛮僧厉害,有相神魔是他至宝,被人收去必不甘休,但幸八姑隐身法神妙,敌人不能见,囊中神魔又无异状,便不怎在意,仍是向前注视。
  待不一会人蛮僧见峡中金霞越盛,料知金船已被金蛛吸出水面。下有强敌,不能前往,这里更将有相神魔失去,可恨一任施为,敌人只不见面。明知隐伏在侧,连用恶毒禁制施展法宝,全无效用。敌暗我明,为防暗算,还须行法护身,由不得手忙脚乱,焦急万状。蛮僧心料敌人早设陷阱,此时不出,必是知道自己精于小金刚不坏身法,除了两件佛家异宝,只有女殃神郑八姑的雪魂珠能够克制。现时敌人异派仇敌来了多人,须仗此珠防护,不能分身,欲俟取宝事完,再仗雪魂珠合力来攻。再延下去,凶多吉少。
  其势又不能将师兄弟二人多年心血炼就、关系成败的有相神魔失去。这还幸亏是事前慎重,三十六相神魔只用了一半;否则神魔与元神息息相关,无殊身外化身,敌人既能收伏,必知禁制,如再用佛家真火一炼,此时已无幸理。这次失挫,竟连晶球视影都未全现,可见厉害已极。正急躁间,瞥见身佩金环连闪光华,不禁把心一横,立将舌尖咬破,张口喷出一片血光往四面飞去,一闪不见。
  卞明德猛觉手中丝囊震荡起来,势绝猛烈,吓得把手一紧,慌不迭将法牌照前连拍上去。势虽大减,依然跳动不休,不似起初有甚变动,一拍即止。卞明德不敢怠慢,一面将法牌向上连拍,一面定睛注视。只见囊中魔光齐都变成了血红色,在火焰围绕之下,冻蝇钻窗纸一般往来跳动,急遽非常。法牌略为停拍,手中分量立即骤增,手指已被勒得红紫胀痛。百忙中偷眼一看,蛮僧业已打坐在地,口诵梵咒,密如串珠,知出全力相抗。
  卞明德正担心囊中魔光会不会逃去,倏地一道火焰由暴雨狂风中自空飞坠。落地现出大蛮僧麻头鬼王,急匆匆四外连看连察听,在身旁转了一转,才对金狮神佛说道:
  “师弟急速停手,不可冒失。我们有相神魔已被敌人用昔年神尼优昙的青鱼篮收去,并有一面文殊敕令从旁克制,敌人现将此网交与一人看守,道行本极浅薄,无如他有峨眉派独有的隐形护体之法防身,除非真个与他一拼,不能近侧,想将神魔夺回更是万难。
  似你这样强来,神魔反要因你受伤。想是劫数临头,晶球视影竟会晚了半日,致被敌人用怪叫花凌浑的障形幻迹之法瞒过,好些先机俱未看出。否则我已知道此事凶多吉少,用金环传音将你强行催回,何以到头还是受人怂恿,遭此挫折?适才你和查山五鬼互相拼斗,我已疑心受人愚弄。偏生五鬼近来妖法大进,又有妖钉厉害,我须主持行法,不暇分神查看。后来你追五鬼逃散,我默运玄功潜心观察,才知中人暗算。你已回到此地,仍在妄想夺取金船中的灵药、异宝。当时本要赶来,继…想,敌人与我们的深仇大恨已非朝夕,此次用尽心机,罗网周密,如不将退路准备,贸然赶来,不特徒劳,轻则受伤,重则失陷。强敌环伺,事须机密,又不愿显露痕迹,所以你连用金环告急,我只故作力穷智竭,一味戒你不可妄动。我已准备停当,法坛也已撤去。为今之计,只有两策可行。
  敌人现时乘我无备,占了上风,我们转败为胜已不可能。他们和我们结仇,原为他们那心爱女子花无邪那年与我们争斗被杀,倔强固执,宁受磨折,不肯献出所得宝物禅经,致将她元神抢去,禁在我们后海泉眼之中而起。此时除了放出此女元神,他们也放出神魔,与他们讲和;便只有豁出我们损伤一些道力,多受数十年辛苦,舍了被陷神魔一走,日后再行报仇,此外更无善法。敌人隐身就在近处,这些话必被听去。但是我们胜虽不可,退却容易。你看如何?”
  卞明德方觉蛮僧当敌说话毫不避讳,好似有心探询对方意旨,金狮神佛已暴怒道:
  “花无邪那狗丫头何等可恶,她无故和我们作对,不特将我们到手的至宝禅经抢先盗去,并还用飞针伤人。本意将她形神一齐消灭,偏她得过佛门真传,有心借此兵解,元神坚定,更精诸般禅功,虽被禁制,急切间仍然伤她不了。如今被困后海泉眼之中已十四年,再有四年便将她形神化尽。受此大厄,仇恨越深,如何能放?敌人虽多诡谋,料他们也伤不了我们。既拼数十年苦炼之功,甘舍被陷神魔,也须和他们分个高下;就此一走,哪有如此便宜?”
  麻头鬼王方在劝解,吕璟忽在暗中冷笑道:“狗蛮僧,你们大劫临头,还捣甚鬼?
  花道友元神已有人去解救,少时即至。我此时不出来见你们,便是为了等她到此,亲眼见你们报应呢。”说时,二僧都在静心谛听。吕璟话还未完,麻头鬼王倏地手中掐诀,向前接连几弹,立时便有无数雷火烈焰向前打去,所到之处,山石全部震碎,雹雨一般四下纷飞。同时蛮僧右肩摇处,身后插的一面幡幢凌空飞起,化为数十丈高大…幢紫焰,朝那说话之处急罩下去。卞明德这才看出蛮僧果是诱敌之策,等吕璟…出声,听出隐身所在,立下毒手。卞明德正惊疑问,吕璟忽在临江一块突出的崖石上现身,戟指喝骂道:
  “狗蛮僧!你那魔火只能暗算别的妖人,怎能伤我?这番心机又白用了。”金狮神佛闻言首先大怒,手扬处,戒刀化为一道血光飞将出来。
  吕璟出时,早放起二片青白二色的光华将身护住,一见血光飞出,正待用飞剑迎敌,麻头鬼王大喝:“师弟且慢,容我说完了话,再行动手不迟。”随说,一面止住飞刀前进,一面停法将幡幢收回,笑对吕璟道:“道友,你不过为友义气,适才我说的话想已听明。其实道友和令徒隐处,我一到本已看出,只因我师兄弟二人成道在即,不愿仇怨纠缠,越结越深,永无了时,才未轻易冒犯。不料道友坚不出面,我们又急于解去这场冤孽,特请道友出见一面,并非有心冒犯。你我以前素无仇怨,双方现又未动手,尚可从长计议。道友来意和一切部署我已尽知,所借法宝灵符固是厉害,但终伤我弟兄不得。
  “当初与令友花无邪结仇,实是她起意为敌,并非无故相犯。后将她元神禁制,也因她当初出身芬陀门下,得有本门真传,已成深仇大恨,如若放其转世,异日必来报复:
  她又将禅经佛宝得去,转劫以后法力更大,昔年除她已是艰难,怎肯纵虎贻害?迫不得已,暂将她禁闭后海以内。初意原想迫她讲和,只要答应日后不再为仇,便即放走。谁知她竟借此磨练道力,始终自恃精干前师所传禅功,执意不肯应诺,以致延迟至今。道友适说有人去救,当非虚语。可是我那后海禁制严密,埋伏重重,道力稍差,近前便即送命;并还与我心灵相通,稍有警兆,立即知晓,这多年来没有伤她,无非因为当初举棋不定,想迫她吐出所盗的禅经异宝,一时疏忽,缓了些日,致被她暗中做下手脚。以致我只能给她苦受,如想消灭她的元神,泉眼和地肺便同时震破,发动地水火风,周围千百里全化火海,不特要伤无限生灵,我们祖传故居也成灰烬,为此奈何她不得。我想能破我法救她脱身的只有限几人,而两个业已成道证果,余人也都闭关不再问事。手下门人决无这样高深法力。我此时毫无警觉,可知甚难。现与道友商量:如肯放出神魔,我便将令友放出;将来报仇与否,任其自便。真要执意相拼,休说伤我不了,令友也脱难无望。即便占得上风,或将被擒神魔伤害,我必豁出舍却故居,发动禁制,将令友元神消灭,这场大浩劫岂非道友促成?可否还望三思。”
  吕璟见二僧一个怒目切齿,愤恨非常;一个口中婉言商量,目蕴凶光,双手全在僧袍以内藏着。料是看出自己防护严密,复仇念决,借着说话闲空,暗中安排毒手。即便依他放出神魔,仍是未必践言,何况不允。明知厉害,但自己擒到神魔己出意外,任道力和所借来的法宝虽可占得上风,要想除他俩却是万难。更恐花无邪未出困以前,他俩情急拼命,豁出两败俱伤。好在自己也正在等候助手到来,乐得将计就计,故作不知,挨延时刻。于是等他说完,便冷笑答道:“花道友能否出困,少时自知。休说你们番狗素无信义,即便言而有信,你们以前仗着妖法淫恶横行,难道就无报应?还有花道友被你们杀死,就算她劫数到来应遭兵解;然而这多年元神受你们妖法禁制,受尽苦难,莫非罢了不成?闲话少说,你有妖法,只管施为好了。”
  麻头鬼王闻言,狞笑一声,说道:“吕道友,好说不听,难道我弟兄二人还怕你么?”随说,双手扬起,微微一振,僧衣忽似蝉蜕一般全数委地。跟着脚底涌起一朵青莲,身上突放出丈数长一团火焰将身围住。复又合掌一搓,朝前连扬,暗中布好的邪法立即发动,平白地飞起无数血光碧焰,潮水一般,四方八面齐朝吕憬卷去。光焰中更杂着千百暗赤色的火球,疾如星飞,到了空中便自爆散,飞蝗也似,化为千万条紫箭攒射上去。爆音猛烈,密如贯珠,每爆散一个,吕璟便觉头上加了许多压力。知是蛮僧所炼魔火,虽然事前作了准备,仗有法宝防身,暗中也颇惊心。口里仍喝骂道:“无知番狗,伏诛在即,还敢暗使毒计,卖弄伎俩。我已四布罗网,少时花道友一来,你便知厉害了。”
  蛮僧虽见敌人有宝护身,自恃所炼魔火专破法宝、飞剑,即便对方法力较高,能够抵御也只暂时,久了仍为魔火炼化,决禁不住。今日之事,原知难于讨好,满心只想逼迫吕璟献出所禁神魔,便即退去。及见魔火发动之后,敌人护身光华也随着增强,看不出丝毫介意。尤怪的是敌人只守不攻,并不还手,口里却说着大话,仿佛操着必胜之权,等花无邪一倒,便即还手,一举成功之状。暗忖:“自己所炼小金刚不坏身法,除了两三个对头持有降制之宝,休说以敌人这等散仙一流人物,便各正派中长老也未必能够奈何。还有后海水洞泉眼因花无邪死时元神已有功候,法力高强,不比常人魂魄;尤其遭劫被禁,先已算定事出有心,一切均有布置,稍一不慎,便被逃出,反受其害,关系太大:为此设有三层恶毒禁制。按说外人决难侵入,敌人却说得这么十拿九稳。”蛮僧心中虽然惊疑,无如明知那手持法宝看守神魔的是个常人,偏用尽方法查看不出藏在何处,下手不得。又不甘心舍弃,自损功行。几番寻思道:“后悔禁制与己心灵相通,微有动静立即感觉,此时毫无朕兆,可见敌人无可奈何。倒是郑八姑的雪魂珠厉害,专破魔火,自从拜在峨眉门下,重炼之后,越加神妙,与之为敌,好些吃亏。少停取宝事完,必来助战,怎么好占上风?事已至此,只有乘其未到以前,用全副功力将敌人制住,才可救回神魔。再如延挨,八姑一到,自己便须专敌雪魂珠,师弟一人更难获胜了。”主意打定,把心一横,随即施为起来。
  蛮僧所炼先后天三十六相神魔本有无穷变化,只因功候稍差,要假借人力,附在那十八壮汉身上,受有禁制,蛮僧事前茫然,无人主持,不能完全发挥威力;吕璟得了怪叫花凌浑指教,深知降制之法,所以出手成擒。这时二僧全都在场,神魔可以随心变化,灵效大增,吕璟便有法宝也降制不了,何况法宝不在乎内。吕璟也知神魔已被蛮僧看见,稍有疏忽,即被收回,弄巧还连宝夺去。难得八姑隐身法奥妙,蛮僧不特难破,而且明明近在咫尺,竟看不出。神魔收了一半,先占上风,正好等他时至伏诛,急于还敌则甚?
  便照预计,静以观变,一任蛮僧恶言好语,软硬兼施,只在宝光护身之下,不去答理。
  正相恃间,忽见二僧互看了一眼,各自掐诀一指,通体青红光华似电一般乱闪了一阵,平空飞出十八朵斗大青莲。紧跟着每朵莲花中间冒起一个狰狞恶鬼,也似石火电光,全身涌现,立即隐去;却有一片青红色,薄薄一片淡烟,如雾毅轻绢般飞到吕璟身前,当头罩下。身外的魔火焰光突然暴盛,来势迅猛异常。吕憬猛觉护身宝光受了重压,似被一种大力紧紧束住,重如山岳,动转不得。吕璟身在光内虽还无害,可是经此一来,护身宝光渐渐减退,大有相形见绌之势,时候久了,必定不支。有心施展先前埋伏,又恐时还未至,万一二恶逃走一个,遗患无穷,不敢造次。正在举棋不定,二僧见吕璟为魔火血焰所困,并未有甚抵御之策,神情不似先前那么镇定,料知本领仅此,心中越放,一意加紧施为,更不再计退路。
  这时迅雷风雨仍未停歇,江峡中正邪双方各有多人酣斗正烈。蛮僧所放魔火紧围吕璟,又在继长增高,上冲霄汉,与峡中的精光宝气交相掩映,满空阴云都被幻成异彩。
  雨如银箭也似,由阴云中斜射下来,奇光耀彩,丽影浮空,汇为奇观。
  卞明德隐身在侧,将那法牌紧压在丝囊之上,目注前面。知蛮僧邪法厉害,屏息静立,连口大气都没敢喘。先听吕璟语气拿稳,心颇忻幸。及见蛮僧情急放出神魔,反客为主,敌势骤强,不由大吃一惊。无奈法术浅薄,爱莫能助,万分忧惶,无计可施。便在暗中默祷,祝告仙尊早临,助师克敌。猛见二僧四手齐扬,咬破舌尖,张口一喷,又发出大片暗赤色的血光飞向前去。吕璟好似知道难敌,手指处,护身宝光刚将那百丈魔火荡开了些,恰值蛮僧新喷出来的血光如奔涛电卷般飞到,与原有血焰紫箭融会,猛压下去,焰光又增强了两倍。吕璟护身宝光随即大减,往下一沉,看去更为缩小,仅剩薄薄一层将身护住,神情甚是狼狈。卞明德心料师父危机瞬息,关心大过,由不得“哎呀”
  了一声。自知失口,方恐不妙,蛮僧果然闻声回顾,朝卞明德这面看了一看,手扬处,先是一片青红色的雷火焰光打将过来,丝囊也跟着有些震动。卞明德以为非死不可,一时情急拼命,便将手中法牌猛力朝丝囊连打下去。才打一下,雷火已是飞近身前,落地爆散,声如霹雳,势颇惊人,但因仙法禁阻,烧不到卞明德的身上。二僧俱都急于收转失陷神魔,心神一分,吕璟便稍松动。
  卞明德见状大喜,心想:“反正行藏已被识破,怕也无用。好在仙法神妙,不能伤害,乐得就此骂几句,分散他的心神,还可向师父略表心意。”便高声喝骂道:“无知番狗,你们上了我们当了。你们自恃妖法高强,可知我们受了仙师指教,知你们要抢占庙宇,利用愚民行使邪法,早在你们行法的石台之下埋有一道灵符。那符乃峨眉真人所赐,专一迷乱妖人心智。当你们上台行法之际,我虽被你们禁闭室内,仍可如法施行,那符自在暗中焚化发生妙用。你们今日正该遭劫,所以我师父那等说法,你们却仍在此等死。休说我师父道妙通玄,法力无边,便我这区区未学新进,现时正用法宝除你们那十八魔鬼,与你们相隔不过十丈,你们可能侵害得分毫么?”
  二僧先见雷火朝发话之处乱打了一阵,岩石地皮尽管粉裂纷飞,敌人终不现形。看去那一带又都打到,怎会无功?因恐敌人有隔地传声之法,听去在侧,实则用以诱敌,人在远处说话,欲下辣手;又恐徒劳分神,便宜吕璟缓和危机。方在寻思,卞明德这一说话,正合心意,同声怒喝道:“你便是庙中小道士么:我们当你是好人,原来是仇敌党羽,暗算我们,晶球为你邪符所污,怪不得视影时明晦无定,看不真切。今日佛爷不叫你身化灰烟,形神皆灭,恶气难消。”说罢,手摇幡幢,将手一挥,围攻吕璟的血焰魔火便分出一半,如潮水一般涌将过来。卞明德闻言,以为禁法可阻,任甚妖火不能伤害,正想还口喝骂,猛听彩蓉在空中大喝:“魔火难敌,快随我走。”跟着一道青光自空飞落,直投圈内,夹起卞明德破空飞起。蛮僧魔火也正飞到,见状大怒,一指魔火,往上追去。
  彩蓉原因船中事情将完,瞥见卫诩正与一异派妖人苦斗,恐他又来纠缠,意欲暂避。
  刚到上面,便见蛮僧正朝卞明德喝骂,知道魔火厉害,卞明德一个凡人,沾上必死,八姑隐身法虽有防身御邪之功,也禁不起魔火猛烧。救人心切,竟不顾及利害,猛地将遁光往下一沉,声随人起,夹了卞明德便往上飞,原意江峡咫尺,只要逃到峡中木船之上,立可脱险。
  二僧刚看出敌人藏处,因是占地甚小,禁法神奇,表面似在雷火之下,其实并未击中,如非出声答话,自投罗网,几被瞒过。知道寻常法术难以伤他,急于救回被陷神魔,竟连吕璟都未暇顾及,忙将魔火移来,方拟手到成功,忽见青光飞落,将人救走,如何不急。尤其金狮神佛昔年为了彩蓉与妖鬼徐完结仇,几受重创,恨之刺骨,一见是她,分外眼红。二人一声怒吼,双双各催魔火急追上去。彩蓉哪知二恶多年魔火,其速如神,比遁光要快得多。身子飞起,猛觉暗赤光华由后罩来,后心似有凉气袭到,跟着一个冷战,知道魔火已然沾身,转眼就要神志昏迷。所有自己人均在下面江峡之中,不及应援。
  一面加急飞逃,一面暗忖:“我命休矣!”这时人已飞抵峡边,后面魔火星驰电掣而来。
  二僧因隔江峡太近,遁光迅速,晃眼到达。惟恐彩蓉纵落,被八姑等人救去,再想夺回所失神魔更是艰难,于是一面催动魔火血焰,一面舍了吕憬飞身追去。彩蓉已觉头昏眼花,遁光失御,眼看危机瞬息。猛听对面大喝:“姊姊莫慌,待我敌这番狗。”同时一道青光比箭还急,径由身侧飞过。彩蓉知是卫诩冒险来救自己,刚喊:“蛮狗厉害,翊弟不可轻敌。”倏地人已迷糊,连同卞明德齐往江中坠去。
  这里二恶眼看追上,正待用拿云手法连人摄走,忽见青虹电射而来,将魔火阻住,所追敌人也到了江峡上空朝下飞坠,如何不恨。正待朝卫诩施展毒手,又听空中一声清叱,满天迅雷风雨中,忽然一幢金光如钊轮电射,直飞下来,一到便直朝那满天魔火中飞去。卫诩本知魔火难敌,又关心彩蓉坠落,高喊一声:“多蒙道友相助,容图后报。”
  随说,拨转青光,便往江峡中飞去。
  卞明德原被彩蓉夹着,当魔火追来时,心想:“手中法牌既能降魔,也许能够抵御魔火。”忙即回手向后挥动。法牌遇上魔火,立发出一片滟滟的寒辉,将魔火挡住,因此未被魔火打中。只惜稍缓一步,彩蓉业已沾了一点,人渐难支。卞明德原会旁门法术,一见彩蓉坠落,下面江峡中光华如无数龙蛇纠结乱窜,彩蓉的手还紧抓自己的臂膀,知道厉害,百忙中猛生急智,一面甩脱彩蓉的手,一面回手反抓彩蓉的肩膀,运用玄功,径往斜刺里飞去。
  卞明德方欲由剑光丛中乘隙穿过,飞到江心木船上去与灵姑会合,恰值女殃神郑八姑正和一个妖人恶斗,刚刚得手,待向女昆仑石玉珠助战,一眼瞥见彩蓉去而复转,同了卞明德由空下坠。这时各妖人虽然死亡大半,还有几个极强的与武当七女苦战未退,八姑恐有疏虞,一纵银光,忙即赶上前去。卫诩已先飞到,一把由卞明德手里将彩蓉夺过,道声:“诸位道友,行再相见。”声随人起,破空飞去。八姑见是卫诩,早在意料之中,也就没有拦阻。
  灵姑老远望见,因要守护木船,不得分身,正干看着发急,忽见金光耀空,自上直下,正是杨瑾手执法华金轮,放出百丈金霞,钊轮电旋,所到之处,众妖人纷纷惊窜,各收飞剑、法宝,破空欲遁,郑八姑见杨瑾一来,知众妖人伏诛在即,忙将身飞起,与雪魂珠合而为一,化成一片银色光幕罩向峡顶。众妖人去路全被阻住,无法脱身,重又怒吼返身拼斗,如何能是杨、郑二人对手。上有雪魂珠,下有法华金轮,更有武当七女新自元江得来的彩霓链和各人的飞剑、法宝,四面合围,上下一齐夹攻,不消顷刻,全数伏诛,一个也未被逃脱。同时雷电暴雨也渐停止。
  江中金船因在元江两次出水,被郑颠仙将广成子的禁法破去十之八九,威力大逊,因此这次用的虽是小的一只金蛛,比前两次吸取容易得多。经彩蓉、灵姑二人照着颠仙所传如法施为,不多一会,便在电闪雷鸣中浮上江面。
  当晚所来外敌,好些都是元江漏网的妖人,深知底细,只因没法将船吸起,知道颠仙命人来此,意欲等船出水,再行上前抢夺,凑个现成。以为颠仙和各派长老均在青城山金鞭崖用九疑鼎炼宝,不能分身,所派门人乃未学新进,能有多大法力。因此金船一现,各从隐处现身,纷纷上前抢夺,谁知对方早有埋伏准备。灵姑首先用颠仙灵符掷出万道金霞,将众妖人阻住。跟着女殃神郑八姑和武当七女各自现身迎敌。众妖人中,除了缅甸老鸦冲的女神巫任素萝,只有查山五鬼和高原二蛮僧厉害。偏生五鬼和二蛮僧没到时候,便被吕璟用怪叫花穷神凌浑所传灵符仙法引向远处,争杀了一阵。直到风雨大作,双方才行警觉,恐误劫宝之事,五鬼首先行法遁走,蛮僧也未穷追,相继赶来。可是双方经此一来,伤了好些法宝。查山五鬼损失更大,减却不少伎俩,被武当七女分出五人各敌一个。金狮神佛一到,便被郑八姑用雪魂珠惊退。满想诱敌上崖,行使先前埋伏,不料早为吕璟破去。有相神魔关系蛮僧成败,急于夺回,就此被吕璟绊住,不能再顾劫船之事。下余还有七八个妖人,法力俱都有限,石氏双珠足可应付,最厉害的女神巫任素萝又被八姑敌住,于是一个也上前不得。
  灵姑便遵师命,由彩蓉守护金蛛,用灵符护身,自上金船,从容将宝物取到乎内。
  这两件余宝俱各藏在一个形状奇古、满刻符笑的玉匣以内,通体浑成,并无缝隙。灵姑知难开视,瞥见船中玉案上还有一件似铁非铁、入手发沉的寸大圆球。心想:“师父前次上船两次,虽未提说有此一物,但是前古真仙所遗,就非至宝,也非常物。”随手揣向法宝囊内。
  灵姑还在观望流连,船头金霞忽似风卷残云一般,分散开来,随见一条青蒙蒙的光气穿霞而入。船虽出水,通体仍有金光霞彩层层围绕,更有颠仙太乙神火阻隔,灵姑因有灵符护身才得出入。知道自己人不会走进,来的又是一条从未见过的青气,料是外敌侵入。匆迫中没等来人现身,便一指飞刀,化为银虹飞上前去。满拟飞刀乃仙传神物,百邪不侵,敌人纵不立毙,也必可以敌住,谁知银光才闪得一闪,便被青气裹去。心方惊惶,青气敛处,来人已经现身,说道:“我非敌人,道友不必动手,免伤和气。”灵姑定睛一看,正是在江神庙摄走浪生的少年铜椰岛天痴上人第九弟子景公望,知他为了金船之事而来。因为浪生被摄,本就有些不快;再加年轻好胜,初次失挫,一照面便被人将与身相合的飞刀收去,好生难过。暗忖:“这人太不通情理,既非外人,何必如此卖弄,给我难堪?”宝物取得,大功已成,深悔不该流连,以致遭受挫辱。
  灵姑正要答话,一眼瞥见那口飞刀已回原形,化为一柄小匕首,精光湛湛,托在景公望的手上,越发有气。心想等他还回更是没脸,急忙答道:“我不知是景道友,致有冒犯。道友元磁真气端的神妙。师命已完,此船任凭道友处置,恕不奉陪了。”说罢不俟答言,暗运玄功,将手一合,飞刀立时脱手飞回,与身相合,化为一道银虹,在彩光围拥之下,荡开船头金霞,电掣般飞出。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封地窍 奇宝奠灵川  斗妖人 神光降魔火
 
话说景公望见灵姑面有愠色,知是收她飞刀引起,暗忖:“你那飞刀何等厉害,才一照面,便下毒手,我如非事前戒备,将刀收去,焉有命在?这也怪人。”无知师父曾有严命,不许与各正派门下结嫌,意欲唤住解说明白。谁知灵姑才一离去,金船忽然自行上升,大有离水飞腾之势。景公望原想一到便可将船镇压,使其归人江心水眼,堵塞那地肺中元磁地窍,以免仇敌由此暗算,抄那神驼乙休故智,为铜椰岛他年隐患。今见忽生异状,大出意外,不由大惊,先以为灵姑闹鬼。因他也是好胜性情,适才收过灵姑飞刀,话未言明,不便再与商说。于是一面运用元磁真精炼成之宝将船镇住,禁其上升;一面将船头金霞分开,向外注视。见灵姑业已回转木船,同了彩蓉正指金船耳语,面上忿仍未消。金蛛仍伏当中木船之上,口中喷出丝络,将金船兜住,也未收回。四外蛛粮毒果随波而来,直入蛛口,不见有一点作弄神气。可是金船仅能镇住,并还略借金蛛网紧之力,要想压其下沉,直是无效,怎么想也想不出是何缘故。
  挨了好些时,杨瑾忽然飞来,将众妖人一齐除去,同往木船之上与灵姑见面。杨瑾见金船尚未沉落,也觉奇怪,不顾多说,忙往金船上飞去。景公望正在无计可施,一见杨瑾飞到,前在峨眉曾经见过,知她法力高强,心中大喜,忙即见礼求助。杨瑾知金船本身灵异,当初船中必有镇压之宝,细查无迹。景公望又说初上船时,船中井无异状,自从灵姑一走,船便凌空欲起。先时颇疑因收灵姑飞刀误会生嫌,故意作弄,及看神精,又觉不像。
  杨瑾闻言,便料压船之宝被灵姑无意取走。笑道:“吕道友入门不久,行事慎重,无与道友为难之心。许是她无心中破了船中禁制,或将镇船宝物取走,我一同自知。不过她生性好胜,她那飞刀乃西方太乙之精所炼,本是其师镇山之宝,百邪不侵,只有令师所炼真磁能够吸收。她已炼到与身相合地步,起初误犯道友,认成仇敌,不料竟被真磁吸力收去,难保不无介蒂。道友可故作为难之状,等我约她同来,使其挽回一点颜面,异日彼此免有嫌隙。你看如何?”景公望比灵姑还要好胜得多,闻言自是不愿。无奈时机瞬息,师父正在铜椰岛磁峰底下,运用真磁元气由地肺中遥为吸引,静等金船一落,江中水眼便由磁力吸住。封闭此间地窍,休说时辰错过,以后要费无穷心力手脚,便是地底原有的水火风雷也是难以禁受,自然早完一刻少受好些苦难,只得允了。
  公望素来心深,喜怒不形于色。杨瑾好意借此为两家化解,见他答得又快又谦和,当时竟未看出。随用法华金轮荡开船头光霞,将灵姑唤来问道:“灵妹除那奉命取的两件宝物外,还曾发现什么没有?”灵姑见景公望神情愁急,这么大工夫金船还未人水,料知为难。笑答道:“我知景道友法力高强,小妹留此无用;又恐外面妖人众多,蓉姊一人守护金蛛万一有失:便即退走,实未发现什么异迹。”
  杨瑾见灵姑一来,船便立即稳定,越知镇船之宝在灵姑身上。方要开口,景公望见船势复稳,越当是灵姑有心为难,见她还在推托,忍不住接口说道:“我适上船鲁莽,因道友飞刀灵异,不似寻常飞剑,来势又那么迅急,稍缓一瞬即有性命之忧,迫不得已,将刀收去。现已时机紧迫,家师在岛上立等复命,我为冒犯道友延误多时,归去必受家师责难。现在时机已更紧迫,行即延误,莫非道友尚不肯相谅么?”杨瑾听出语气不妙,正要代为分解,灵姑已微愠道:“听你说话,好像我在暗中为难你似的。我这未学新进,道术浅薄,除了那口飞刀外并无他能。适才刀刚出手,便被你收去,幸蒙相让,才得收回,还敢班门弄斧,自找没趣?”
  杨瑾忙道:“灵妹不要多说,事出误会,那镇船之宝实在灵妹身上,必是你随手收取,没有想到罢了。”灵姑这才想起还有一个暗无光华的铁块,随手取出,问道:“是这个么?我取宝时见在案上。上次元江取宝,师父曾带出几件东西,说那并非法宝,乃是古时器皿用具。今日以为也是同类之物,意欲留作赏玩,随手取出,景道友便即飞来,何尝知道这便是镇船之宝呢?”杨瑾笑道:“此乃秦皇平治水土时济川之宝,名为里圭,看似金铁所铸,实是千万年前一块宝玉。广成子道妙通玄,早已洞悉未来,特意用作镇船之宝。金船神物,禁法未撤时尚能变化飞腾,况又撤去,离了此宝如何能行?”随由灵姑手中接过,问明此宝原来所在,放了回去。然后对景公望道:“此宝休说灵妹不知底细,连我也是昔年听家师说过才知道的,不想竟在此处发现。此宝尚有好些妙用,可惜时机紧迫,不及试验,以饱眼福了。我还有一位道友同来,现在上面与高原二蛮僧斗法,未分胜负,尚须去助。我令灵妹收回蛛丝,请道友行法镇压金船,去封闭那水眼地窍吧。”
  景公望原以为船已不再浮起,自己如能使其骤然沉底,也可挽回颜面,所以禁法仍在暗中运用。谁知灵姑到后,船虽不再上升,仍浮水面,不肯下落。闻言一看,船外四面被蛛丝网住,被禁法往下硬压,根根绷直,船竟不能移动分毫,这才想起网船蛛丝未撤,不由又是一气。此物又非金铁之质,可用元磁真气吸收。有心用飞剑斩断,又恐明伤对方和气,有违师训。如再因此发生争执,更多延误。只得恨在心里,笑答:“杨道友盛情相助,实是感谢。急于回岛复命,请速赐吧。”
  杨瑾便即作别,和灵姑飞回木舟之上。灵姑见那小金蛛蹲伏船头,身已发威暴长,目闪凶光,喷吸江波,吞咽那随波而来的蛛粮毒果,口中不住吼喘,大有力竭之状,与初去时松快神情迥异。再看所喷蛛丝,雪练也似又挺又直,似将挣断。知是金船压力大增,已吃不住,心中大惊。丝网已由禁法结紧,解开需时,又在事急,忙喝:“你愿自断蛛丝么?”金蛛怒吼了两声。灵姑知它不舍自断,正待亲身人水行法解禁,杨瑾知来不及,忙将颠仙最后一道解禁灵符要过,大喝:“景道友暂缓行法,由我人水解网,否则道友与金蛛势将两败俱伤了,”景公望闻言大惊,料非虚语,哪敢再打断丝强脱主意。
  他这里一停手,丝网便即松懈。杨瑾说完,飞身水底,一会解了禁法。金蛛张口一吸,千百银丝网直似一蓬自烟,齐往蛛口内吸入,恰巧毒果也所剩无几。灵姑见金船沉没,杨瑾已由水底现身,飞往江崖之上,八姑和武当四女也随了飞去,只女昆仑石玉珠一人在船,心喜大功告成,便任金蛛将余果吞完,以作犒劳,才行收入朱盒以内。
  这时风停雨住,碧空晴雾,只是江崖上满是金光红霞,星月光华俱为所掩。灵姑知高原二蛮僧尚未伏诛,正商量上崖助战。石玉珠回顾卞明德躬立船后,目注崖上,似想上去又不敢的神气,笑问道:“现在诸事已毕,雷雨皆收,不久天明,你师父除去高原二恶,便要忙着送回他好友花无邪的元神。万一到时顾不到你,岂不白费今晚一番苦心?
  还不乘他未走快些上去?”卞明德答道:“家师已许收录,又将法宝交与弟子代掌,料无见弃之意。只是蛮僧有相神魔尚在弟子所持宝网之内,经弟子用法牌连击之后,网内冒起火焰,起初还见神魔所化红绿星光明灭不休,自从郑仙姑和后来那位仙姑上去,相继发了两次大雷过后,网中火星便没了影迹,也不知消灭与否。有心冒险上崖探看,又恐蛮僧妖法厉害,诡诈多端,乘隙劫夺,弟子法力浅薄,怎是敌手?为此踌躇不决呢。”
  原来卞明德知道木舟关系重要,一到便在后梢上位立未去。前面石玉珠刚一回舟,便代灵姑行法监护金蛛,无暇留意,这时才看见他手中还持有一网一牌。便笑道:“难怪你不再发愁,原来你师父把他向齐家两姊妹借来的青鱼篮和文殊敕令交你执掌呢。蛮僧虽恶,郑。杨、易三位道友俱是他们的克星,此时势穷力竭,正在挣命,想逃走都来不及;如有余力,早就化身追了下来,还要等你上去再行劫夺么?神魔难禁佛火神光久久烧炼,此时无踪,许已消灭也未可知,还是随我们上去吧。”卞明德自然巴不得能够随上,立即恭谢携带。灵姑因师父曾说木舟累赘,用完任便处置,无庸带回,初意焚毁,又觉可惜。方在寻思,听石玉珠催着上去,只得任其暂停江面,连禁法也未及撤,由石玉珠行法护摄起卞明德,一同飞身而上。
  三人刚要到达,便见崖顶彩光潋滟,金霞围拥之下,两道银虹一左一右,龙飞电舞般剪了两剪。跟着两声轻微炸音过处,两朵尺许青莲花四外血焰拥护,上面立着二小僧,疾如星驰,冲破千百层金光霞彩,径往西北方逃去。三人方料蛮僧元神逃走,猛听右侧一声迅雷,西北方忽现出一片薄如蝉翼的明霞,横亘天半,其长无际,兜将上来。二小僧左闪右避,欲逃无路,眨眼工夫,上下四外明霞同时出现,竟似网鸟一般将二僧元神擒住。随见光霞齐收,杨瑾同了女殃神郑八姑、女神婴易静、武当诸女,各由对面往右侧发雷之处飞去。再看右侧,立着吕璟和一位周身烟笼雾约的少女。明霞缩小甚速,蛮僧元神已被兜来。吕璟手托一个小白玉瓶,手指处,瓶里也冒出一股彩烟,两下迎合,吱的一声便吸了进去。这时众人也都相次飞到,聚在一起。吕璟又从卞明德手里将收有蛮僧神魔的丝网要过,细看了看,覆向瓶口。彩烟二次冒起,伸入网口,卷了两卷吸回,方始收入法宝囊内。
  互相礼叙,才知那少女便是花无邪,因未及正式披度便犯师规,逐出门墙,又投在一位散仙门下。仗着得有两门真传,又极勤奋,眼看兵解之后即可转劫成道,为了一部金经,被二蛮僧杀害,拘去元神,禁闭高原,受尽苦难。
  吕璟也是散仙一流人物,与花无邪多年至交,情逾骨肉。为了救她报仇,备历艰危,终非蛮僧对手。新近才由穷神凌浑相助,指示玄机,除自赠灵符外,并代向峨眉掌教真人关说,借了几件法宝。吕璟知花无邪与东海紫云宫齐、秦诸女仙相识,前因诸女仙奉命海底虔修,连去两次,宫门未开,仅由把守宫门的独角神鲛传语谢客,期以异日。现值花无邪苦孽将完,诸女仙也早功行圆满,又往求助,果然宫门大开,由金须奴引去宫内,与诸女仙相见。又因诸女仙有的要参与元江取宝之役,不能都去。商恳结果,由秦紫玲带了金须奴和神鲛同往。仗着法宝威力,令神鲛自前海穿行海底,潜达后海,一举破了禁制,将花无邪元神救出。
  这里番僧正追彩蓉,先被杨瑾用法华金轮一击,跟着与杨瑾同来的女神婴易静又复赶到。斗不多时,忽得警兆,大吃一惊。先还妄想发动埋伏,与花无邪两败俱伤,谁知紫玲早料及此,下手神速。跟着郑八姑、杨瑾和武当诸女先后加入。蛮僧方欲重施邪法毒手再拼一次,如不敌再行遁走。杨瑾的师传佛门四宝和八姑和雪魂珠俱是蛮僧克星,蛮僧邪法施为不久,全被破去,又想逃走,便被众人宝光困住。对头花无邪也为秦紫玲用师传灵符送到当地。几面夹攻,将二僧包围,魔火焰光逐渐消灭殆尽。
  蛮僧恃有小金刚不坏身法,在宝光、飞剑笼罩之下,相持了片刻。最后吕、花二人告知众人说暗中设有埋伏。杨瑾见是时候了,便令郑八姑用雪魂珠罩定蛮僧,生出幻象,破了禅法。同时将般若刀飞出。故意使他借刀兵解。二僧果然震破了天灵,飞出元神。
  吕璟忙将埋伏发动,把所逃元神收去,高原二恶方始伏诛,只剩两具死尸盘坐在地。
  吕璟因要护送花无邪回山修炼,说完前事,带了卞明德先行。武当诸女也各告别起身。只女昆仑石玉珠和灵姑一见倾心,彼此莫逆,因见彩蓉去后,灵姑独自回山未免岑寂;又知灵姑曾答应庙中道士,用五丁神斧开山平水,为当地生利除害:意欲先助她成此善举,再护送她回转大熊岭,便和同门诸姊妹预先言明,不曾随去。
  武当诸女走后,灵姑便和杨、郑、易三人商议神斧开山与削平江心伏石,永除滩险之事,并求施大法力相助。杨瑾道:“来时令师命我传话,说青城朱真人新收弟子裘元夫妇和岷山白犀潭韩仙子门下女弟子美魔女毕真真、丑神姑花奇,现在黔蜀边界榴花寨附近南山中的湖心洲上,与妖女天蚕仙娘恶斗。妖女邪法厉害,还养有无数恶蛊,裘、毕诸人恐难抵敌,命你赶去相助。事完无须回山,便和裘元夫妇做一路,在外积修外功。
  如今既有这场大功德,自然办完再走。我闻裘元虽是资禀极厚,因入门年浅,法力还不怎样。他妻南绮乃天狐之女,从小得父母传授,姊妹二人都读不了少丹书法诀,炼有不少法宝,颇具神通。毕、花二女更是在小辈同道中享过盛名,因为当年杀劫太重,吃韩仙子将她们禁闭地穴,又苦炼了些岁月,道行自更精进。妖女任多伎俩,也未必能奈何她们,晚去些时无防。此时离天明已近,我们只能用禁法将上下游舟船禁住,再行法起雾,使天晚亮些时,免惊俗人耳目。你入门不久,外功未立,仍以你亲自下手为是。”
  灵姑知有三人在侧,事无不成,好生欣喜。随又说起滩平以后,拉纤土人失了生计。
  还有那五只木舟不能带走,作何处置?杨瑾想了想,笑道:“灵妹善根真厚,利害全都想到了。这个不难,等你用五丁神斧将庙后危崖开通,可嘱咐庙中道士假托神灵,将崖后一带肥地尽先分给那些拉纤苦人,岂非一举两得?千里江峡,险滩甚多,其势不能用神斧一一铲平。索性由我略施小术,使五只木舟暂沉江中,自行往来游大,遇有沉船落水之人,看他缘法如何,只一遇上,便即自行浮起,将人渡到岸上。此法虽只能有四五十年灵效,到底也救不少人命。天已不早,就此下手吧。”说罢,五人同往江神庙飞去。
  宜从善、金百炼自从卞明德被人带了逃出,提心吊胆,伏窗偷视蛮僧动作,看了不少怪异情景。后来蛮僧忽然飞去,石台恢复原状,雷雨也渐停歇。正在悬想正邪两方胜负,准备天明前往江崖探看,忽见诸女仙飞落。料知大功告成,蛮僧不会再来,好生欢喜,忙迎进屋去,跪拜行礼。灵姑唤起,说了开山平水来意。二人益发高兴,当即陪往庙后危崖之下。
  杨瑾便令郑八姑和易静、石玉珠分头行法降雾,使天色晚明个把时辰;并将当地停泊的舟船移出三十里以外,把离黑狗滩十五里的上下游一齐隔断。同时由灵姑下手开山。
  那片崖壁高达六七十丈,除崖脚两处小洞穴外,通体浑成,陡峭如削,两头俱是危峰峻岭,便能攀援上去,也无可通行。只鲁清尘去秋发现的狭长山谷,紧贴壁下与江神庙崖斜对,为全崖最薄之处。灵姑本想挥动神斧,对准谷口自顶下劈,将全崖分裂为二,索性开出一个奇景。杨瑾拦说:“世事无常,此地既有这种天生形胜险要,不如就在壁上开出一个能容牛车出入之路。留此奇险,以备万一将来有甚世变,里面的人既可闭关自守,外间的人也可入谷避乱;省得门户洞开,无险可恃。”
  灵姑应命,惟恐宜、金二人语焉不详,又亲自飞向崖后,相准地势,取出那柄五丁神斧,如法施为,立即长大了好几倍,精芒耀眼,不可逼视。杨瑾深知神斧威力,早令宜、金二人后退。灵姑持斧上前,先照准开处轻轻试砍了一下,那么坚硬的崖石应手而裂,碎石四下飞迸,直似快刀砍雪一般。灵姑虽也试过神斧灵效,因往崖顶查看,见崖厚不下三十余丈,未免觉难,想不到如此容易。知必成功,心中大喜,便不再砍,径将神斧握紧,照直开将进去。斧柄上五彩光华精芒闪闪,所到之处,宛如摧枯削腐,全没丝毫阻隔。灵姑刻意求工,一面握斧前攻,一面把厚的地方砍削整齐。杨瑾又用禁法将那裂石碎块一齐运向远处山涧中抛弃。不多一会,便现出大半条整齐干净、坚厚无匹的石门洞道。等全洞开通以后,八姑、易静和石玉珠三人也各布置完毕回转,见状俱都称赞不止。
  五人又沿狭谷前往那片洼地查看,果是泉甘土肥,出产丰饶,地利无穷,如辟为田亩果园,何止千顷。石玉珠还想各起一个地名,八姑说:“此时本该黎明,全仗法术隐蔽,险滩尚还未平。巫峡上空各派中人时常来往飞行,如被外人看破,我们虽然不怕,终费手脚;何况灵姑尚还奉命他往:早点办完正事为好,异日再来赐以嘉名吧。”宜从善、金百炼虽然自知仙缘浅薄,心终不无希冀,一直相随在侧,一听众仙要走,重又跪求。八姑素来心善,笑道:“你二人缘福虽浅,向道倒也虔诚。平滩之后,我和杨、易二位仙姑还要来此一行,稍为相助总还可以,且等事完来了再说吧。”说罢,五人一同往江峡中飞去。
  到了黑狗滩上空,往下一看,滩在大江之中,上流里许,有一段江面突然紧缩,水势受了束迫,本就蓄怒而来,而滩下面又暗礁兀立,所以骇浪雪奔,惊涛电射,吃伏礁一遏,立时化为急漩。浪最大时,有一二亩大小,一个未完,一个又重将上去。俯视漩心,飙轮飞转,黑深深窥不见底。无论水面是甚物漂来,只略挨着,便被卷入漩涡中,再也不见浮起,端的险恶异常。这时因经昨晚大雷雨,两边排天危崖上又添了无数瀑布,奔泉万道,宛如银龙飞坠,直泻江中,益发推波助澜,澎湃奔腾,声若雷轰,与滩声相应和,震耳欲聋。
  女神婴易静道:“水势这么大,那礁石都在江中,水里不比陆地,礁石一断,江中波涛受了重压,定要激荡起千百丈高下,数百里内水都倒流。我们如将上下游江水截住,使这礁石露出江面,再用神斧削平,本非难事。可是那么一来,怒涛受了阻遏,全集上流,崖岸高处无妨,较低之处立即泛滥。事完水再突然下落,数百里内舟船不知要有多少危险。比较还是由水里下手要好得多。为要使灵妹独力成此功德,我们自不便相随同下;如先传了辟水法再下,又须多延时刻。大家可有什辟水的法宝借一件让灵妹带了下去么?”杨瑾还未及答,女殃神郑八姑知道易静意思,是想代借自己的雪魂珠一用,因知此珠是自己元神所托,关系重大,不便明言。忙笑答道:“入水还在其次,那礁石如小山一般兀立江心,如无镇压之宝,江水受激,为害也是不小。我这雪魂珠大可应用,待我借与灵妹吧。”
  灵姑久闻雪魂珠的珍奇,闻言大喜。心想看看此珠原质,忙即称谢,请传用法。石玉珠道:“此珠乃千万年冰雪精英孕育而成,妙用无穷,奇寒刺骨,外人能近手么?”
  八姑道:“此珠现已与我元神相合,随心所欲,拿去无妨。”杨瑾拦道:“这个不可。
  此珠亘古奇珍,久为妖邪觊觎,八姊元神所寄,关系非小。目前尚有两个强敌未除,俱是行踪飘忽,来去无踪,稍为疏忽,便被混过。三取金船宝物,尽人皆知,灵妹终是力薄,孤身人水,万一遇见赤身教主鸠盘婆一流人物,乘灵妹无力兼顾,加以污毁,岂不又累你要费好些心力修炼,才能复原,借只管借,但由你在水上主持,灵效助力都大得多,何必非交灵妹自带呢?”
  八姑原与灵姑投缘,见她道浅,想借此传授一点法术。闻言笑道:“我不过爱惜灵妹,想使她增点见识。瑾姊既主慎重,我已运用彻地眼法看明水底形势,仍由我在上运用便了。那礁石原与两崖山脉相连,突起江底,久受水力冲刷,变为全江底最深之处,石上孔洞回环,江波到此,出入激荡,益发助长漩涡之处。石高不下五十丈,颇似一个没有底座的灯擎,中间却有一段粗达亩许。江面上窄下宽,下手时务须审慎,不可一下砍倒。先将石顶用神斧砍成丈许小块,再将全礁石依次砍削,就便用以填江铺底,稍杀水势。石旁还有两个泉眼,一东一南,也须留意,不可堵塞。”
  八姑嘱咐完毕,口张处,飞出一团冷森森的银光,直投江中,江水立即分开,现出两丈大小空隙。灵姑忙驾遁光飞落。八姑将手一指,银光忽翻向灵姑头上,相随同下,上面江水也由分而合。只见江底银光闪闪,恍如月照澄江,深达数十百丈。三人原是慧眼,再有雪魂珠在下一照,越发清晰。见灵姑一到水底,取出五丁神斧一挥,斧上便发出五色霞光,笼罩在礁石顶上,精芒闪闪,更不移动。杨瑾道:“灵妹这柄神斧真乃稀世奇珍。你看她到底下并没照我们所说的去做,只将斧光罩向石上,石便似磨碾一般碎落如粉,这不比零碎砍断还要平静么?”石玉珠道:“当初这条江原是一个山峡,亘古以来便受洪水冲刷,不知经几千万年冲刷出这一条长江,这座礁石本质坚硬,又深藏在洪波之下,按说不致有什么损毁,谁知仍遭此劫。可见成毁有数,任怎样顽强隐伏,劫运到时终无可逃呢,”八姑道:“灵妹是因我说恐这礁石崩塌激起波涛,恰见神斧有此碎石如粉妙用,以为这样便可不起惊波。不知石砂大轻,洪流冲荡,不能沉到江底。因巫峡水急,还不至于停滞;如被冲到下流水平江浅之处,必将水道淤塞,又是行舟之害呢。”
  说时再看江中礁石,已被神斧毁去了四分之一。因是神斧灵奇,削碾神速,石砂如粉,随波腾起,又被江流冲荡,结为浓雾,宛似一条灰龙,由滩前起往下流头蜿蜒驰去。
  水面上泡沫滚滚,发为爆音,震撼山峡。八姑道:“这还是化整为零,已有如此声势,如将整石砍断,正不知如何惊人为害呢。”石玉珠道:“石砂这么多,如被冲到下流,也非善策。易道友精明禁制之法,何不施展神通,使它凝聚在一处呢?”易静道:“任多厉害禁法,也敌不住造化天然威力。我那禁法只能禁制一时,早晚时效一过,突然溃散,为害更烈。我看此时碎砂已如此多法,如等全部皆碎,更易使下流淤塞。还是想法告知灵妹,仍照郑道友所说,砍成丈许碎块,散铺江中深处,比较好些吧?”
  八姑见杨瑾站在一旁,二目微合,默然不语,知她佛法高深,必在暗中运用玄功行法处置,便笑答道:“瑾姊已有处置,我们不要多说了。”一言甫毕,杨瑾将手一指江心,那条石砂凝成的灰龙忽由下流头掉转。到了近侧,又忽然腾波直上,往半崖腰原有的纤道上飞去,长蛇沿壁般蜿蜒而来,越过三人立处,往上流头驶去,随过随即凝结,恰恰贴在崖腰纤道的外边。这一段纤道孤横危崖之间,仰望峭壁排云,无可攀援;俯视断崖千尺,江波浩浩。最窄之处,人不能并肩而行,稍失硅步,立坠重渊,端的险峻异常。经此一来,沿着纤道边上平添了一道粗石埂,由此化险为夷,以后纤夫往来经过这一段,便不致有失足陨身之患了。
  石玉珠在三人中道行较浅,以为这石埂全是碎石散砂,不过经了禁法凝结,除非运向别处,如想用作石埂,主意自佳,只恐日久灵效一失,仍要自行散落,未必便能如山石一般持久。见易静、八姑极口称颂赞佩,虽也附和,意还有些猜疑。待有半个时辰过去,石玉珠俯视江心,石雾弥漫中,那一块大礁石竟被灵姑用神斧削去十之七八,只剩一小段石桩残存江底。周围霞光电掣,晃眼工夫便削去尺许。劫灰幻化的灰龙,在杨瑾禁法催动之下,依旧沿着崖腰如飞上驶。定睛一看,仿佛如没有干的石膏,软腻腻的,并未见有一段凝固之处。暗想:“这些灰石少说也有数百丈长短,现仍前进不已,除用纯阳真火加以锻炼,任甚禁制之法也难使之凝固,但是转眼天明,只此片刻工夫,要想使它一下凝结为石,便师父半边老尼亲来,用她多年苦炼而成的纯阳真火,也难一气呵成。杨瑾虽是凌雪鸿转身,在神尼芬陀门下两世修为,法力高强,急切间恐也办不到。
  她此时好似专心一意运用玄功,一任旁人称赞,微笑不答。也许郑、易二人料错,她只是想将这些散灰运向上流头僻静陆地上去,以免淤塞下游水道,井非想给崖腰纤道添这一条石埂,再不就是别有用意。”
  石玉珠正寻思间,八姑忽道:“那礁石只剩数尺,那里水势最深,留也无害,免得将两边山脉砍断,泄了地气,年久崖石崩塌,舟行经此,遇上又是乱子。适才遥望上流纤道,得此石埂作栏,已都无险。只下流头纤道还有险处,下余劫灰足可补上。我唤灵妹上来,剩下这残灰移补下流险处吧。”说时迟,那时快,八姑话还未完,杨瑾用手一指,那附壁上驶的灰龙立即改进为退,约掣回了十来丈。这里八姑嘴皮微动了动,下面雪魂珠便将声音传到。灵姑见神斧妙用,一点不费事,便将小山也似一座险礁毁去,眼看剩不到四五尺便要削完,猛听雪魂珠银光中八姑传音相唤,命她即时停手上去。忙收神斧,纵遁光破浪而上。身刚落向崖顶,江中残余的那些劫灰尚有百丈长短,倏地似潜龙飞跃一般,随着杨瑾手指之处,全体凌波飞起,甩向下流崖腰,叭的一声,粘紧纤道边上,更不再动。
  石玉珠看出杨瑾果是想为纤道添条石埂防险,方在惊奇,杨瑾已一口真气喷向手上,跟着合掌一搓,再往下扬。立有一点火星飞坠劫灰凝积的石埂之上,晃眼由小而大,化为一团烈火,烧向埂上。火焰熊熊,其速如飞,先朝下流头沿埂滚去,一会到了尽头,又复掉转滚往上流。凡火烧过之处,石埂便即凝固。等到火自上流纤道驶回,杨瑾收火之后,再看劫灰,已和山石同色同质,融为一体了。石玉珠大出意外,好生惊服。便易、郑二人虽知杨瑾法力高深,也没想到她竟有如此精纯的功力,俱都赞佩不止。
  杨瑾算计时间已应天明,便令易、郑二人分赴上下游撤去禁法,自往江神庙指示宜从善、金百炼招人往后山开垦之事。易、郑二人事完赶去,再回返金鞭崖去。
  灵姑久闻神驼乙休、韩仙子夫妻名望,想他们的门人也必非小可,况有青城教主得意高徒裘元、南绮等人一起,如何会敌妖女不过,须要自己前往解救?自觉法力浅薄,恐难胜任,见易、郑二人作别飞去,正要向杨瑾请示机宜,杨瑾已先开口道:“适才忙于平水开山,还有些活未及说到。毕、花二女久得韩仙子真传,道行法力本在妖女天蚕仙娘之上,偏生毕真真一念轻敌,才有此失,所受不过一场虚惊。只因物各有制,她那金蚕恶蛊厉害,裘元夫妻无意中虽得了一面灵蛛网,专破此蛊,偏又不知运用,以致妖女猖獗。便你不去,到了毕真真危急万分,拼损十年苦功化身遁走时,裘元夫妻也必发觉此宝妙用,为她解围了。一则真真和南绮俱都心高气盛,动手以前双方生了误会,如等裘元夫妻用灵蛛网解救,必当有心藏私逞能。要她难堪,以后难免不生仇怨;二则你还有一件要事在途中要做,也须有些时候耽搁,故此命我事完便即催你起身。否则毕、裘诸人此时刚刚起衅,还未对面交手,你又飞行迅速,此去竹龙山榴花寨等地不须多时,何必如此忙法?至于破那金蚕恶蛊更是不难,你一到,只消把你身后所背朱盒取下,放出金蛛,自会一网打尽。金蚕乃金蛛补益精力的美食,饱餐以后,你初次驾驭,难免逞凶倔强。可将行时师传制蛛之法,用火灵针威吓,便可无事。五丁神斧此行尚有大用,到湖心洲与裘元夫妻会合积修外功时,若非紧急,不可轻用;又是未经祭炼之宝,还须防异派中人觊觎。你至行格天,成就速至,异日归入青城门下,虽不如峨眉派李英琼师妹遇合之多,但你永无大险,比起别人福厚多了。”灵姑知她前生辈分颇高,转动以后道行法力更胜于前,心仪已久,闻言再拜谢教。杨瑾随即作别,纵遁光往江神庙飞去。
  灵姑送走杨瑾,正待起身,猛觉眼前一亮,天已大明。随听江中水啸之声,两岸瀑声均为所掩,尤其礁平以后,滩声甫息,江渲陡作,涛鸣浪吼,恍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探头崖下一看,天虽大亮,江峡中光景仍是萧森。遥望上流头,暗影中有两三条白影移动,晃眼化为一座座小山般的浪头飞来。到了近侧江宽之处,突地自行破碎,一落数十丈,万喧齐发,声如雷轰,珠喷玉溅,随着急流汹涌,银光闪闪,飞舞电射而下。浪过以后,满江尽是泡沫起伏,顺流卷去,其速若飞。石玉珠道:“这还是杨、郑、易三位道友防备在先,你又是用神斧将礁石徐徐锉散,浪尚如此大法,若将礁石整根砍断,势必激得江水倒流,溃决横溢,近处舟船就难免不受害了。”
  灵姑因听杨瑾说自己途中还有要事须办,未及问明,便已飞去,虽然以后无什大险之言,终恐延误。见石玉珠贪看惊涛,似欲流连,不好意思催促,便应道:“郑、易二位撤完禁法,将近泊舟船移回原处,就到江神庙去,不回来了吧?”石玉珠明白她的心意,笑答道:“郑师叔命你往榴花寨为人解围,又说途中有一要事须你自办,我看此中因果定数已早前知,此事与你必有大益,并还早有安排。你尽可随意前行,自然遇合,决无延误之理。杨道友不肯明说,便是防你早知就里,关心太甚,操之过急,容易债事之故。既是灵妹心急,早些起身也好。愚姊相伴,别的不行,多少总可帮你辨别一点利害轻重,你还担心则甚?”灵姑谢了。二人随驾遁光往蜀黔交界南山中的榴花寨飞去。
  二人原是择那素无人迹的深山荒野上空飞行,飞得又高,除却同道中人能够知觉,俗人休说眼看不见,连那破空之声也听不出。行到午后之交,经过一处高山,灵姑无意中俯视前面,峰峦雄秀,崖壑幽奇,烟云变灭,鹤鹿往来,绝好一处灵山胜境。心想,“来路荒凉,深山无人,乐得顺路观赏,以为异日再来之地。”便招呼石玉珠把遁光降低,并问:“此山叫什么名字?风景如此美好。”满拟石玉珠常年云游,多历名山大川,总可知道底细。不料石玉珠独这一路无甚来往,以前虽也飞过,觉出下面景物甚好,因有急事,并未驻足流边,同样也不知道。
  二人正问答间,石玉珠忽指左侧道:“这里山水灵秀,如有人居,应是修道之士。
  记得那年由此过时,此山四外都是崇峦叠蟑,周围峭壁排空,宛若城墙,毫无进出之路,又都是原始森林,休说寻常人家,连个牲畜野兽足迹都不会有,你看那里怎会有炊烟浮起、溪旁还有那些水田?这里已离榴花寨不甚远,过了此山便是寨墟,一直通到榴花寨。
  湖心洲虽在深山无人之处,也离榴花寨不远。如有遇合,应在中途,我们飞了半日,并无所遇,这人家来得奇怪。好在解围之事应在明日,早到反而无益,由此去不消多时便可赶到。灵妹未断烟火,此时正该用饭,何不下去稍为歇息,向那人家讨些饮食,就便探询山名,有无仙灵踪迹。我想你那遇合就在下面都说不定呢。”
  灵姑本因途程早已过半,尚无一毫朕兆,惟恐错过时机,心中惶急;加以自身剑合一以来,一气飞行数千里毫不停留,尚系初次,也想稍为歇息饮食再走。闻言不禁心动,立即应诺。飞行迅速,就这几句话的工夫,那人家水田已然飞过。于是择一僻处降落,同往回路走去。依了灵姑,身旁尚有少许干粮,意欲觅些山泉吃了再去。石玉珠说道:
  “我知山中人多义气,炊烟未收,正是饭时。若无故探询,师出无名,转使猜疑。乐得借着求食为由,做个不速之客,如讨不到甚好食物,再吃干粮不晚。”灵姑一想也好,便同走去。
  二人一会走到,见那地方是一座危崖之下的一片盆地,崖前清溪横亘,溪这一面芳草芋绵,广逾十顷。三面高峰刺天,山岭连云,曳紫摇青,延亘围拱。所有林树俱是千年以上古木,疏密相间,苍然郁茂。溪对面贴崖有一片杉林,先在空中下视,只是一丛百十株矮树,行列也稀,没有沿途所见森林高大繁多。这时近前一看,每株也有八九丈高下,大都合抱以上。因有人居住在内,树干都经人修整过,收拾得甚是整齐。林外傍溪俱是水田,约有五六十亩,稻正繁茂,另外还种着些青稞蔬菜。再一注视林内,并无房舍,树后却有火光闪烁,炊烟犹自摇曳上升,袅袅继续。
  二人方待越过,灵姑猛一眼看到水田旁有一对七八尺高、五六尺粗的大水桶,桶上横搁着一根整株山木削制的扁担,一头系着一根野麻绳,也有臂膀粗细,水渍犹新。因就溪旁隙地开辟,并无廓水之具,田水却灌个八分满,看情景绝似每日用桶挑了溪水现灌而成。此外一切农具,不论何物,俱比常人所用大好几倍。也没一条耕牛,却养着百十只鸡,正在菜畦内啄食野菜。石玉珠也已看到。二人方觉有异,忽听林内脚步之声甚是沉重。石玉珠一打手势,二人便不再进。左侧恰有一丛高达寻丈的山石,正好容人。
  二人刚转向石后藏好,向外窥探,林中人已然走出,身量之高大,竟连石玉珠那么见多识广,也是生平初次见到。
  原来林中走出的是一女子,身高竟达一丈四五。细看五官面目,均颇美秀,皮肤也如玉一般,又白又嫩。上身穿着一件野麻织成的浅黄色短衫,下着黄麻短裤,腰系虎皮围裙。底下露着水桶般粗的玉腿,双脚如雪,长达二尺左右,穿着一双厚草鞋。十个又白又胖的脚指头吃鞋上草绳一勒,脚缝上鼓起了好些肉疙瘩,越显得软腻温柔,吹弹欲破。身材虽然粗大,如按通体看去,却是一个放大的美人,修短秾纤,无不合度。
  灵姑觉着奇怪,悄道:“这莫不是山魈一类的怪物吧?不知她害人不害?”石玉珠因女子出后,林中仍有沉重脚步之声走动,又见她生相纯正温和,身无邪气,刚答:
  “天生巨人,许非妖邪一流。”大女忽喊了声:“阿莽!”声音颇洪。方觉清婉悦耳,随听林里撞钟般应了一声,尘头起处,又跑出一个男子。这男的更是奇怪,身材竟比女的大了一倍还多。杉林枝干最矮处也有三丈以上,那男的大人出时,头竟擦枝而过,这一男一女神情甚是亲热,看似夫妻,又不大像。
  见面以后,女的便道:“我们自被仙人由火里救到此地,走时再三嘱咐,叫我姊弟两个种完了山,便在崖洞里打坐修炼,静等恩人到此接引,无事不要过溪乱跑,惹下乱子无人解救。本来这片田地树林,外人走过看不见的,你偏要没事找事,前些日强我过溪打猎,以致遇见那头上长包的狗妖道,引鬼人室。占用我们崖洞、破了仙人隐形之法不说,他那徒弟更是坏人,乘他不在,又去山外头弄些好人家的妇女强奸,被几位剑仙寻上门来。幸亏仙人给我们的灵符还在,没有一同受害。日前他那两个逃走的徒弟又把他寻来,在东山谷内摆那恶阵害人。虽然连日和那几位剑仙斗法,住在东山谷阵内,没有骚扰我们,但昨日他徒弟来取酒肉,说他师父嫌我们恫里太敞,没有遮拦,东山谷又寻好了洞府,住是不再来往,以后却要我们做他佃工伙房,长年给他师徒做些吃的。他们每出外一次,也给我们带东西来,算做犒劳,如若怠慢,便要我姊弟两人的命。并说那几位剑仙都是青城派门下,已吃他那都天神魔大阵困任,再有三日便即送命,一个不留,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我们东逃西躲,好容易立下安身之处,先是蛇咬火烧,把辛苦得来的田业葬送。这次蒙仙人可怜施恩,不特有了更好的地方,还在半天不到的工夫,代我们将田垦好,余者要什么有什么,全用仙法给办了来,谁知还没有住多少天便遇妖道,跟着又闹这些事,真是苦命。我想照此下去,长年和妖人来往,定是有坏无好。你也不打个主意,看是怎了?”
  那名唤阿莽的一个答道:“胜男姊姊,我早想到了。仙人既命我们在此等候恩人交那封信,自然没有离开之理。妖道师徒固然可恶,我们不过吃亏点饮食,生点闲气。我看暂时还是忍受,真要不行,便将仙人赐的灵符烧掉,他自会来救,怕他怎的?”那名唤胜男的大女呸道:“你倒说得好,我们共总只有仙人这道救命符,能随便就用么?也不想想,共总来才多少天?自不小心,不听仙人之言乱走,将鬼引来,凭这一样就没脸再见仙人;再要无故焚符,以后真遇上事怎了?说你蠢还不服,真气人呢。”
  阿莽道:“依你怎样做呢?”胜男道:“你可记得,我们那两个小恩人不也是青城派门下么?这几个被困的剑仙定是他的同道。可惜那日杀妖徒时我们不知底细,那穿道装年纪大的一个曾连喊:“两个大人藏在何处,急速出见,免得异日受害。”我们偏生胆小害怕,把话听左,仗有灵符隐身,没敢出去。直到妖徒们死的死,逃的逃,难女们被诸位剑仙救走,才出去收尸打扫,等回过味来已飞远了。为今之计,走是不能走,不走又受妖徒们欺,日后还不知再出什么花样,与妖邪为邻终非了局。适才饭后,我想妖道师徒都爱吃我的菜,何如冒点险,夜里做些吃的,装作巴结妖道,送往东山谷,看那被困剑仙是甚情形,或是想法偷偷放掉,或是问他有甚法子,给他仙山送个音信。这一来不但尽我们一点报恩的心意,弄巧还可将小恩人引来,多好。真要被妖道师徒发觉,再用仙人灵符求救脱身也不迟。你看好么?”阿莽道:“我只依你,姊姊主意自然是对的。可是夜里你不要去,我去好了。”
  大人姊弟一边说着话,一边便用那比人还高的水桶,就溪中舀水往田里倒,运用如飞,端的天生神力,敏捷异常。
  吕、石二人听出二人只是天生异禀,人极纯良。及听青城门下多人被困,灵姑首先吃惊,暗忖:“途中未遇甚事,已将到达,忽然有此,自己将来本应归人青城门下,师父所说定是应在这里。”还待往下听时,石玉珠将手一拉灵姑,纵身一同飞越过去。一落地,先低声说道:“你们说话怎如此不小心?妖人近在时腋,机密之事,岂是随便高声谈说的?有僻静地方没有?领我二人里边说去。”大人兄妹怔怔地答说道:“你这两个姑娘哪里来的?为何偷听我们壁脚?”石玉珠笑答道:“我二人便是青城山剑仙,来寻妖道算账的。闲话少说,快去林内说去。”胜男朝二人脸上细看了看,答道:“看你们倒像好人,不过我们所见仙人都会腾空飞行,你们却只会纵。依我劝说,如没甚法力,最好回去,另找人来;如打不过,吃他们捉住,就死活不得了。”石玉珠道:“我们如不会飞,怎得几千里路赶来?这个不劳挂念。”阿莽道:“姊姊,你没见那两小恩人么?
  初见面时怎想得到?也许真有法力。”胜男道:“其实我也是好心。既是仙人,请到里面,我们再行礼吧。”说罢向前引路。
  二人随后,见这姊弟一个赛过一个。胜男的手脚俱有一两抱粗细,像开道神也似缓步走动,地便生风,尘土高卷起两三尺,绕着大脚旋转。自己身量只齐胜男腿际,直似憔侥之遇大人。再比阿莽,更显大小相差到难以形容,不禁好笑。到了林内一看,崖脚还有一个大洞穴。一株数抱粗的大树后面有石块堆砌的炉灶,上置大锅,饭菜犹热,适见炊烟便由此出。大人姊弟便要行礼,被石玉珠喝住。一问,才知二人便是裘元夫妇在蛇王庙斩蛇时所救的天生大人狄氏姊弟。
  原来那日南绮、裘元先后走出,胜男姊弟正在闲谈,不料南绮追赶妖女,误用所炼太阳真火,妖女胡三娥虽被烧死,地火也被勾动,立即发生地震。狄氏姊弟危急,幸值附近有一前辈散仙,平日见过他几次,算出种种前因后果,这日恰有一同道好友来访,于是一个救火,一个救人。因知天书已为南绮得去,谷中怪叟保不定怀恨迁怒,不能再住。又因借这一点因缘,为南绮和谷中怪叟释怨修好,特地算明地点,另辟安身之所。
  传以道家人门口诀、两道隐形防身的灵符,并给南绮留下一封信。直等布置完妥,方始归去。
  狄氏姊弟新居本极安乐,不料阿莽静中生动,过溪行猎,遇一个妖道,破了隐去田亩的禁法,占居洞中。待了些日走去,留下五个徒弟,更是淫恶凶横。这日为摄一少女,吃青城门下剑仙追来,妖徒被杀死了两个,逃走了三个。第三日便将妖师寻来,先在东山谷设下妖阵相待,然后又去诱那四剑仙同来人网。日前四剑仙追杀妖徒时,道法极为神妙,四五道剑光如电一般,又快又亮。妖徒们放出黄光黑气,被它一绞便碎。妖道用的剑光有十好几道,光华有青有黄,虽比妖徒飞剑高明,比起敌人却差得多。
  这日双方动手,狄氏姊弟正在外面,先见一道黄光坠落溪前草地里,现出妖道最得宠的妖徒王申,右臂已断,周身俱是血迹,神情狼狈,已是不支,落在地上便高声狂喊师父。同时还有三白一青四道光华紧追而来。相继落地,正是那日来的四剑仙。内中一个年长的手指妖徒喝道:“我们为要斩草除根,才容你多活片刻,随来此地。你想借着献出妖道为由乘隙遁走,岂非梦想?现已回到你的巢穴,再想支吾挨命就不行了。”妖徒一面狂喊师父,一面反骂,说四剑仙倚多为胜伤他。并说:“师父现在东面山谷中打坐,如有胆量,随我前去,自会把你们碎尸万段。否则我已身受重伤,力竭倒地,已落你们之手,任凭杀死。你们逃走也只逃得一时,早晚我师父仍会寻你们报仇,休想活命。”
  听这语气,好似妖徒奉命诱敌,恰在近处与四剑仙相遇,才一照面,便被敌人断去一臂。当时本难活命,因用激将之法,说妖师业已回山,可随了去。四剑仙本就来寻妖师,知妖徒决难逃死,暂缓下手,随后押了回来。妖徒伤重,还没逃到东山谷,便已力竭坠地。二次又用话激,以为只要敌人肯容他引到东山谷内,妖师一出,立可保住活命。
  不料四剑仙疾恶如仇,年长的一个还未答话,内中有一道童装束的,看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手底却辣,肩插一对短剑,略一摇动,便有两道青虹般的剑光飞出。上次所杀二妖徒,一个遁光迅速,已然逃出老远,便是被他手指青光追上前去,杀死之后,飞剑还将人头穿了带回。行径也和同来三人不一样,只用飞剑追敌,人仍站在地上,并不飞身迫去。这时听妖徒一激,首先发怒喝道:“你这妖孽恶贯已盈,早晚容你不得。你师父既在东山谷,我们自会寻去,要你何用?”手指处,青光电掣飞出。妖徒一听道童口气不佳,仍想侥幸逃脱,就地上奋力一挣,强纵黄光飞起。无如功候不济,早已伤重力竭,难再御剑飞行。身才离地丈许,青光已拦腰剪来,搭向身上,只一绕,连人带黄光全都斩断,化为两截断剑、残尸,同落地上。
  当地离东山谷尚有十来里山路,妖道本听不出妖徒呼救之声,因将妖阵布好,和残余妖徒徐虎、曹珍,还有新请来助阵的妖党胖魔君白晓,同立阵前石峰上闲眺。白晓好酒如命,闲中无聊,忽动馋吻,知道妖道收服的大人姊弟酿有美酒,还有好熏腊,意欲取食。妖道算计四剑仙所寄居的富民家中相隔颇远,妖徒前往诱敌刚去不久,还得些时才来,便命徐虎来寻狄氏姊弟,索取酒肉。徐虎刚飞到王申倒处左侧岭上,便听岭那边破空之声由远而近,不敢冒失飞越,忙把遁光按落,掩身草树丛中,往前探看。还未到达顶上,便见剑光往下飞落,并听王申急喊之声,知道王申被人追落,凶多吉少。惊弓之鸟,哪敢上前援救:吓得再往下看都不敢,借着高岭遮蔽,轻悄悄溜到岭半,急纵遁光逃了回去。本来飞行迅速,十来里路瞬息可达,妖道赶来,原来得及;偏生徐虎胆小,惟恐敌人觉察波及,未敢当时飞起,下到半腰再飞,未免稍为耽搁。
  妖道闻报,又急又怒,忙请白晓主持妖阵,自己飞赶前来。及至飞过岭脊,恰巧看见爱徒被人腰斩,一声惨号,两半段残尸手脚乱挣,飞舞坠地。对方仇人又是个年幼道童。妖道生性刚暴,先前二妖徒惨死,本就恨极,这一来益发急怒攻心。因那三人落地后剑光已然敛去,只见道童一道青光,没有看出厉害;又仗着新近得了十几口飞剑,还有两件法宝;怒火头上,只恨不得当时将仇敌杀死出气。于是怪吼一声,扬手便是十来道青黄光飞出,分取四人。谁知后面三人还未动手,道童口喊一声:“来得好!”左肩一摇,又是一道青光飞出,护住全身,先前那青光早随道童手指处,倏地伸长数十丈,朝黄光横截上去。妖道见道童小小年纪,飞剑如此神奇,心方惊异,对方三道白光已如电射飞来,连那青光穿入黄光丛中,龙蛇飞舞般略为掣动,闪了几闪,便听铮铮几声,黄光立即断碎了好几道,化为千百点残星,陨落如雨。妖道才知遇见强敌,单凭飞剑决非对手,不敢再斗,倏地掣回残余青黄光,飞空往回路逃去。就这样见机得快,逃得迅速,有两道黄光稍为落后,仍被敌人飞剑追上,绞做粉碎。气得妖道咬牙切齿,又是悔恨,又是痛惜。这里四剑仙见他飞剑比妖徒强不许多,才一照面便逃走,未免轻敌,各纵遁光随后追去。双方一逃一追,星飞电驰,眨眼无踪。
  狄氏姊弟见妖道如此脓包,满拟必定伏诛,一心还在盼望剑仙归途路过,请其少住,打探恩人裘元夫妇下落。谁知当晚妖徒徐虎、曹珍来取酒食,竟说四剑仙追到东山谷,被妖道和胖魔君白晓发动埋伏困住。并说四人飞剑法宝俱极厉害,尤其那小道童虽然年轻道浅,法宝偏是灵奇异常。入阵以前,妖道竞被四人追上,如非自晓在阵中赶出抵挡了一下,几为所伤。妖道新受乃师所传的十四口飞剑,也被擒去了十之七八。因此怒火中烧,特命多取美酒,准备擒到四人摄取生魂时,嚼食他们的心肝下酒,以泄忿恨。狄氏兄妹一听这等凶法,妖徒说时神情又那么肯定,以为四剑仙必无幸免,心虽恨极,无如身是凡人,爱莫能助,只得委之命数,忍气献出酒肉。
  次日妖徒又来,一问,说四人因有飞剑、法宝护身,虽然困住,急切间仍不能伤他们。第三日来,又说须将四人飞剑、法宝炼化以后才能除他们。狄氏姊弟不知妖阵厉害,心疑妖徒所说不实,定是用甚诡计将人困住,对方飞剑、法宝神妙,却奈何不得。妖徒走后,狄胜男想起恩人裘元也是青城门下,一则爱屋及乌,二则双方强弱亲眼得见,人只一出困,妖道绝非对手。正和阿莽商量,借送酒肉为名前往探看,相机行事,不料灵姑和石玉珠赶来听去。
  二女问话时,灵姑老觉心动。正要问妖道姓名来历,石玉珠性烈尚义,与峨眉、青城两派门下颇多交往,一听被困的是青城门下,而且被困已历三日,先已发急,狄氏姊弟也是情急,见有救星,抢着说话,全无头绪。石玉珠听二人说了这些时早就不耐,不等灵姑发问,接口说道:“朱、姜二位真人近年来开宗收徒,门下弟子深浅不一。四道友被困三日,妖道不知布甚妖阵,灵妹之事定应在此。事不宜迟,速往救援除害为是。”
  说罢催走。灵姑自然惟命是从,各纵遁光往东面山谷中飞去。狄氏姊弟见二人剑光比囚剑仙还要强烈神速,才知所言不谬,惊喜交集。不提。
  这里灵姑和石玉珠往东飞行,不多一会便到了东山谷上空。那山谷是葫芦形,妖阵设在葫芦中腰,被四围山崖遮住,人不近前不易看出,谷口山崖险峻,东山一带峡谷有好几条。二女匆匆赶来,不知妖阵设在哪条谷内,飞得甚高,已然飞过,才发现下面谷凹中邪雾隐隐。石玉珠虽然救人心切,来得匆遽,毕竟修炼多年,久经大敌,备历灾厄,一见妖阵设得如此隐秘,便料妖人并无真实法力;不过凭着一些炼就魔火邪气作祟,四剑仙轻敌过甚,因而失陷。所有阵中的一切玄妙,全在主持全阵的法台之上,如能骤出不意,凭空下击,破去阵中枢纽,妖人伏诛无疑。心中转着念头,并未停飞。
  灵姑自知法力有限,一切听命。见已发现妖气,玉珠不但没有停落,反催遁光加紧前驶,方疑玉珠没有看到,忽听玉珠低喝:“速降!”随往斜刺里危崖上面飞去,灵姑紧随在后。刚过崖顶,石玉珠便用本门隐身法连灵姑一齐隐去,嘱令噤声,将手一指来路。灵姑回顾,一道黄光正由远处追来。二女落处为全谷最高所在,那黄光不如二女飞行迅速,等二女降落崖顶将身隐起,才得赶到,想也看见二女改道,便往崖顶追来。落地现出一个面容狞恶丑怪的道士,一到便破口大骂:“何方小辈,赶来窥伺?”灵姑定睛一看,不由怒火中烧,目眦欲裂,当时便要飞身出斗。
  石玉珠一见妖人行径,知道自己飞过时被他发觉,只知是正教门下,还拿不定是否仇敌,所以赶紧追来查看:如是仇敌,仍用诱敌之计将来人引入妖阵,与四剑仙一齐困陷,用魔火烧炼;如是无心路过,便也放过,不去招惹。见忽在近崖降落,更起疑心,非查看个水落石出不可。这一来正好将计就计,调虎离山,破那阵中法台。却见灵姑激怒欲出,忙用手一把拉住,不令轻举。跟着手掐法诀,准备施为。那妖人性如烈火,也颇机警,二女虽未出声,只是轻微动作,已被觉出有异,扬手便是一团紫黄色的焰光,朝二女身侧打到。说时迟,那时快,双方也只一瞬间事,妖人发出魔火,石玉珠的移形换影之法也已发动,伸手指了两指,拉了灵站便往左侧飞去。
  妖人只瞥见焰光落处,猛冲起两道青光朝前飞去,也没想想先见剑光一青一白,这时怎会变了两道青光。一心以为敌人有心来寻晦气,因惧魔火厉害,不敌而退。看那青光飞行比前较缓,必已受伤无疑。先困四人已有数日,未能收功。自己法力平常,全仗师父所炼魔火和所请帮手。惟恐正教中能手得知,或是路过发觉,前来破阵救敌,一个失利,不但爱徒之仇不能报复,弄巧还要身败名裂,日常都悬着心。新来这两个仇人剑光甚强,分明是正教中小一辈的能手,如被逃去,必将强敌引来。不禁又急又愤,怒吼一声,纵起黄光,破空追去。
  灵姑实忍不住,二次要想动手,又被石玉珠拦住。晃眼妖人已远。石玉珠见灵姑急躁异常,便笑道:“这妖孽又逃不脱,你忙作甚?”灵姑眼已垂泪,切齿悲愤道:“我也知道姊姊不会容妖孽走脱,可知这妖道便是与小妹有杀父之仇的毛霸么?”石玉珠道:
  “伯父仇人如是妖道,那更好了,贤妹只管放心,无论如何,我必使贤妹手刃亲仇便了。”灵姑含泪谢了。
  石玉珠道:“妖道已中我诱敌之计,此时阵中法台上只剩他的帮手和妖徒,正好下手除他。”灵姑还恐阵破以后,妖人见机遁走。石玉珠说:“正要这样。妖道如在阵内主持,见势不佳,必定收了魔火逃走,反有脱逃之虞;如乘他未到以前将阵破去,妖道回来不舍那些魔火法宝,定要拼死来夺,势非伏诛不可。不过这类魔火甚是厉害,妖阵也颇玄妙,我们飞刀、飞剑只能防身,破它却难,恰巧你在元江所得五丁神斧是他克星,大可一试。妖阵法台背山而设,上有一团绿光。我们到了那里,我由正面进攻,你可隐伏云空之中。只听一声雷响,速施展你师传心法,用飞刀护住全身,骤出不意,突然飞坠。等那绿光迎上,再用神斧,不论下面是人是物,只管直劈下去,法台自然立碎。然后再挥动斧光,斩断幡幢,扫荡妖氛。那被陷四位道友由我去救。彼时妖道也必赶回,如见魔火已尽,胆怯欲逃,我还另有擒他之法,决不任其漏网。现在妖道已然追出老远,事不宜迟,急速去吧。”说罢,一同飞起,直上云空,晃眼飞到妖阵上面。石玉珠嘱咐灵姑仔细,务听雷声进止,随往阵前飞落。
  那胖魔君白晓,当初原是妖道七首真人毛霸师叔,后因师兄弟失和,才行离开。和毛霸却是相投,妖法、剑术俱比毛霸要强得多。因毛霸得了妖师所收瘴毒炼成的五色毒烟,白晓心存觊觎,日前特意寻来。恰值毛霸和几个正教门下寻仇,欲报杀徒之恨,便说:“论剑术、道法,你均非仇人之敌。现在仇怨已结,踪迹全知,你不寻他,人也容你不得。为今之计,只有用你师传毒烟和我平日炼就的凶魂厉魄,在东山谷隐僻之处设下十二都天神魔火阵,将敌人诱来,一网打尽,才可免患。”
  毛霸既怀杀徒之仇,又恐敌人不肯放手,自知毒烟虽然厉害,师父兵解以前因恐造孽大甚,没有收摄生魂相合祭炼,灵效太差。也因师父生前不喜白晓,全由于他自身心软胆小,明明是旁门,偏要怕痛怕痒,诸多顾忌,以致心意不投,断绝往来。白晓对于自己仍颇看重,他又是个尊长,患难相助,决无他意。此举不但报了杀徒之仇,还可把师父至死不传的炼魂秘诀学来,事后如法摄取生魂祭炼,使这毒烟化为魔火,横行人间,为所欲为,有多称心。哪知白晓胸藏奸诈,谋夺他的法宝。
  二人商定以后,便即依言行事。白晓立将那能发能收的一葫芦毒烟要过,表面设台布阵,暗用极恶毒的禁法,将生平所摄凶魂选出四十九个,使与毒烟融为一体,操纵自如,另放出一些凶魂守护幡幢做幌子。毛霸上了大当,一点不知,自恃师传毒烟邪火收发由心,葫芦仍在自己手内;白晓连收诀都没有问,可见无他。待将四仇敌陷住,静俟魔火炼完四人护身宝光报仇之后,就势收摄生魂,开始祭炼,高兴已极。
  几天过去,那些毒烟全与凶魂凝为一体。白晓深知邪非正敌,妖阵如被敌人发觉,立有强敌寻来,本心想走。一则见四剑仙根基深厚,如能摄其主魂,要增不少威力;二则毛霸对他十分礼敬,不等仇敌杀死就走,休说毛霸必为仇敌所杀,自己早晚也是不了。
  就算这四人不是对手,也必回去归告师长,大举寻仇,多厉害的魔火也恐抵挡不住。对自己人,这等做法也觉稍狠。转不如等事完之后向毛霸强索,作为代他设阵复仇的酬劳孝敬,料他不敢不肯;就是不肯也无用处,还可多得四个好生魂:岂非一举两得?于是变计未行。偏生所困四人护身宝光甚强,连用魔火炼了数日,并未十分减退。白晓这日方恐夜长梦多,又想借刀杀人,收了魔火一走,由四人去杀毛霸。主意已然打定,又想起那些魔火虽可放在自带收凶魂葫芦以内,比原收毒烟的葫芦终是稍差。反正走后毛霸必死,一样要被他狠毒咒骂,乐得一齐取走。正想设词索讨,恰巧二女空中飞过,毛霸在阵前望见,立即追赶。
  妖人此时收阵一走,原是机会,无如恶贯满盈,该伏天诛,既贪得那葫芦,又恐收阵之后毛霸不在,敌人发觉脱困,奋起力敌,又生波折。遥望去路,适过剑光飞行已远;死神当头,竟料二女系无心路过,毛霸多此一追,只想等他回来再行弃去,竟致疏忽。
  二女回时飞行绝高,上空恰有层云掩蔽,来如电掣,神速异常。等到白晓微闻破空之声,石玉珠已当空飞坠。白晓瞥见青光飞落,光中现出一个道装美女,不由色心大动,妄想生擒作乐。匆匆嘱咐毛霸妖徒徐虎、曹珍看守法台,如法施为,亲自迎出阵去。
  石玉珠因大人阿莽姊弟事前泄机,得知妖道师徒法力平常,适才毛霸又是亲出追敌,断定主持妖阵的人必是白晓。自己虽然多年苦修,道行精进,寻常魔火妖烟不能伤害。
  但主阵妖人尚未见过,深浅莫测。灵姑奉了师命,前来报父仇,身怀至宝,胜算已定。
  万一妖阵厉害,自己不能取胜,稍落下风,至交姊妹原无关碍,灵姑终是未学新进,相形之下,师门体面未免不大好看,再者,如使主阵的人离开法台,灵姑下手也较易些。
  为此落向阵前,不往阵中飞落,又故意现出身形,好使敌人误认自己功力有限。
  石玉珠原以为毛霸已然诱离远地,只有白晓和二妖徒在内。如是妖徒出来,便就势除去,或诱或激,必使主阵妖人离开法台,亲出迎敌,然后相机行事,免有疏忽。正往阵前飞落之际,忽见前面烟光闪动,由妖雾丛中飞出一个痴肥臃肿、面白如纸、兔耳方头、身材高大、手持三尺小幡的妖人。才一照面,便将妖幡晃动,立即阴云四起,邪雾弥漫。妖人随即不见,一片黑烟中隐现着无数狰狞鬼影,拥将过来。跟着便听妖人大喝:
  “那美人己然人我罗网,急速投降,无穷享受;否则我便发动阴魔之火,连人带你防身飞剑俱成灰烬。”
  石玉珠久经大敌,下时尽管神速,早有防备。一见妖人连话都未答便下毒手,当时觉着心神微一摇动,知是左道迷魂摄神之法,自己足能应付。把心神定住,正待施为,听妖人说话这等口气,益发愤怒。妖人生得如此肥蠢,分明是阿莽所说的胖魔君白晓无疑,立将主意打好。白晓也打着如意算盘,一面出声恐吓,一面行使妖法,准备对方心神稍把握不住,妖鬼乘虚而入,立可将人擒入怀抱。哪知石玉珠见他如此阴恶,心中恨极,身在剑光围护之下,道力又极坚定,反正无害,乐得乘机诛戮。于是一声不发,也不往前冲去,停在阵外,故示惊惶,暗中行法将毛霸迫的两道青光撤去,便在毛霸身后出现,往妖阵上空飞来。估量时机将到,倏地怒喝:“无知妖孽,报应临头,还敢如此猖狂!”随说,手扬处便是一个霹雳,夹着一团雷火,朝妖人发声的阴云邪雾中打下。
  同时运用玄功,身剑合一,电掣虹飞般朝前冲去,一下将白晓圈住。紧跟着手中迅雷密如串珠,发个不已,声震山岳。
  白晓先见敌人不进不退,神色慌张,以为来人必是正教中新收的女弟子,所用飞剑虽是神物,功力还谈不到,似这样时候稍久,必定成擒。喜极忘形之下,反恐阵中魔火厉害,所爱的人决吃不住,一味连哄劝带恫吓乱说不休,丝毫未打别的主意。正得意间,猛见敌人秀眉往起一竖,话没说得两句,扬手已是一团雷火打到。幸仗妖法尚有根底,遁避迅速,否则不等少时二女合力,这一雷先难承当了。就这样,人虽避开未被打中,可是雷火连珠打到,鬼物潜形,邪雾烟消,妖法已被破去。白晓知是玄门中专破妖术邪法的太乙神雷,如非修炼多年的道术高深之辈,决无这么大法力,才知来者竟是强敌,而且骤出不意,不禁大吃一惊。方想返身诱敌人阵,施展魔火,不料敌人智珠在握,比他更快,一面借着发雷,使灵姑去破阵中法台,一面人已身剑合一,电射而至。
  白晓见变生意外,不知敌人本领到底多大,身形已现,又难隐藏。猛瞥见青光电掣急卷过来,心神略一慌疏,恐退逃不及,忙将几道乌油油的剑光放起,准备护住全身,再往后退。慢得一慢,敌人青光已横亘阵前,将退路阻断。知道自己飞剑较弱,不敢硬冲,又想暗中行法,将妖阵倒转移向前面。忽听阵中一声清叱,夹着两声惨呼。跟着飞起一片带着五色芒尾的光华,所过之处,烟飞雾荡,鬼号惨厉,魔火毒烟宛如烈火溶雪一般,四下消逝。同时空中黄光疾坠,毛霸也已回转。知道来者还有能手,而妖阵已破,不禁又怕又急,方想逃遁,又舍不得弃去飞剑,好生委决不下。
  阵中所困四人,原有两个能手在内,闻得雷声,已知有人破阵,来了救星,各自准备里应外合。法台一破,魔火虽未尽灭,妖魂已失统驭,四人立即脱困飞起。妖人也是死星照临。毛霸是到得恰是时候,只见白晓和敌人相持,势颇不支,妄想运用魔火移阵困敌,下得大骤,正好人到阵破,白晓是既贪且吝,到了这等生死关头,不舍飞剑,想挣脱两道剑光,带了逃走,虽然犯险,事或可为。最可笑的是,明知妖阵已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还舍不得法台上所设的几面妖幡和那些凶魂厉魄。稍一踌躇,误了时机,全被吕、石二女和先困四人围困了个风雨不透。胖魔君白晓首被石玉珠运用玄功将飞剑绞断,还在妄想用化血分身之法,拼舍一臂遁去。又被先困四人中一个能手看破,四五道飞剑合围一绞,形神一齐化为乌有。
  灵姑先在空中仁候,见石玉珠与妖人相持,虽知她有心如此,因毛霸黄光已由远处飞回,恐误时机。刚在着急,石玉珠突然发动神雷,妖阵焰光闪闪,烟雾蒸腾弥漫。灵姑虽看不出阵内景物,但见石崖突出一块,正当妖焰中央,早就断定法台在彼。一闻雷声,立用飞刀护身,挥动神斧,自天直下。先还担心观察不清,未必砍准。谁知神斧神妙非常,斧光到处,魔火妖云宛如波分浪倒,纷纷向两旁退散。灵姑又是报仇心切,势子急骤已极,一眼望到法台,心中大喜,越发加力。台上二妖徒闻得上面响声,仰视焰光散处,银光彩霞耀眼欲花,休说抵御,连人影子都未看清,灵姑连人带斧已经飞坠,斧光到处,法台全碎。二妖徒只被神斧芒尾带着一点,各惨号了一声,便即毙命。灵姑方举神斧扫荡魔火妖氛,瞥见毛霸飞落,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忙迎上去时,先困四人也各飞起,同将毛霸围住。
  灵姑为要生擒毛霸,手刃泄恨,知他在众人围攻之下,白晓又已伏诛,决跑不脱,便收了神斧,高喊:“妖道乃我杀父仇人,诸位师兄、道长千万将他生擒才好。”众人闻言,齐声应诺,便将各人飞剑联合结成一个光网,大喝,“妖道急速受擒,免得多受苦孽。”
  毛霸只和灵姑在川峡中匆匆见过一面,彼时灵姑年幼,身材瘦小,不似现在玉立亭亭,英姿飒爽。后在莽苍山用妖法暗算吕伟,灵姑又未在侧。先见白晓伏诛,已知情势危急,凶多吉少;再听对方说自己是杀父仇人,越知万难幸免。亡师遗留的飞剑共只剩了四口,一照面,一道黄的先被神斧砍断,跟着又被石玉珠和新脱困四人合力绞碎了一青一黄,只剩一道黄光和一片妖雾,勉强护住全身,在剑光丛中左冲右突。这还是灵姑必欲生擒泄忿,众人又有心侮弄,不曾加紧;否则不用合围,无论飞刀、神斧,只一运用,便即授首了。毛霸眼看剑光逐渐减退,护身妖雾决挡不住,不由胆战心寒,通体直出冷汗。暗忖:“仇敌众多,个个厉害。与其被擒多受羞辱,转不如用本门心法借势兵解,拼舍肉体,将元神遁出窍去。日后或是修成鬼仙,或再寻一好庐舍,苦功修炼,以报今日之仇。”主意打定,气往上一壮,破口大骂,更不躲闪,反朝敌人剑光硬撞。
  石玉珠看出他意在拼死,大喊:“诸位道友留意,妖道想借我们飞剑兵解,切莫放他元神遁走,又去为害人间。”随说,早将自己飞剑撤出圈去,运用玄功暗中施为。毛霸一听心思被人叫破,照敌人所说,非使自己形神两灭,不肯甘休,不禁又恨又怕,惊魂都颤。惟恐身落敌手,心中一发恨,方欲回刀自尽,石玉珠早已防到,竟比他还快。
  毛霸口才怒吼得一声,忽见刚撤去的那道青光又去而复转,迎而飞来。匆遽中还以为借势兵解,逃去较易,谁知念头还未容他转到一半,猛觉精芒耀目,护身黄光竟被青光裹去。耳听敌人大喊:“灵妹,快接你的仇人。”同时面前人影一晃,身子一紧,四肢俱被束住,动弹不得,往下坠去。被灵姑飞上前来,一把连衣带肉抓住。灵姑擒到大仇,悲喜交集,因是恨极,抓到手中,与众一同降落,就手用力一紧,纤纤玉指,立似钢钩一般,直嵌向毛霸背脊缝里去。
  这时毛霸尚不知仇人便是吕伟之女,强忍奇痛,厉声暴喝:“贱婢是何人之女?祖师爷身落你手,要杀快些,省得骂你。”灵姑切齿道:“该万死的妖孽!我便是西川双侠之一吕伟之女灵姑,今日叫你知道厉害,想快死,早呢。”毛霸闻言,情知无幸,刚欲秽语乱骂,石玉珠道:“你今日恶贯已盈,还想学疯狗一样狂吠么?我须由不得你。”
  说时将手一指,毛霸嘴忽自行张开,不能合拢,在自急得双目红丝怒凸,凶睛眩眩,只是做声不得。”众人也不去理他,互相称谢救助不迭。
  原来那被困四人,一个是五岳行者陈太真,一个是烟中神鹗赵心源,一个是小孟尝陶钧的好友侠僧轶凡的弟子梨花枪许钺,那年青的小孩便是裘元患难之交火仙猿司明。
  只陈大真是青城派。陈、赵、许三人都是奉命积修外功,行至近山各县,闻得妖人师徒恶迹,无心遇合。司明因奉师父银发叟之命往南山采药,这日与三人在山外富绅家中相遇,于是做了一路,为救那富绅的媳女,追杀妖徒,将人救转。本意离去,那家富绅却说:“妖人师徒甚多,这一结怨,早晚必要寻来,反而全家受害。”再四跪求。四人因那富绅人极长厚,又有善名,决计除恶务尽,救人救彻,便答应下来。
  等了几日,毛霸师徒并未寻上门去,司明首先不耐久候,力说当地山清水秀,逃去的妖徒必要回去,反正无事,何不前往一探,就便查看那大人姊弟是甚来历。赵、许二人算计妖人必去延请救兵,未必还在原处,意欲等过两日,再定行止。陈太真知司明将来也是同门师弟,难得他从师没有多时,居然独自出山行道采药;又知银发叟生性好胜,赐有两件异宝护身,行前又承传授好些厉害法术,而且论起资禀,端的不在裘元以下:
  心中喜爱。司明再一央告,陈太真也就应诺,并对赵、许二人说:“妖人已知事由富绅家中而起,我们杀了妖徒,自然非复仇不可。连日不曾来犯,不是妖师没有寻到,便是自知力薄,正往别处约请能手,而且那大人姊弟一脸正气,根骨颇好,现与妖人师徒为邻,保不定坠落下去。那日不知被他们用甚法术隐藏,我们竟未看出。他们在当地居家,辟有田亩,物产丰美,决不舍去。妖人如在老巢,固然杀一个便去一害;如不在,也可将他姊弟救出火坑,岂不是好?”说完,四人同往。
  恰好毛霸也已得信赶回,和白晓设下妖阵,命一妖徒往富绅家去诱敌,与四人途中相遇。妖徒虽被杀死,四人也被毛霸诱入阵中困住,待石玉珠、吕灵姑二人到来,方才脱身。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刃亲仇 孝女返灵崖  吞蛊毒 神蛛消巨害
 
话说众人互相说完经过,灵姑正想处治毛霸,石玉珠笑道:“灵妹不是说莽苍山还有你两辈世交至友和老山人义奴心中惦念么?你离家时久,报仇更是他们快心之事。此地离玉灵崖不过七八百里,如由莽苍山往榴花寨,由桐凤岭乌牛峡斜飞过去,不远就到。
  这条路我甚熟悉,好在榴花寨之行应在明日,正可趁此时机回家一行,让他们知道你年余未见,便到今日地步,又将父仇报去,岂不都是喜欢?”灵姑因时已近暮,尚恐误了师命,心中踌躇。陈太真道:“这里和榴花寨、玉灵崖两地是个斜角,绕这一道,在我们说来实远不了多少,并且桐凤岭过去有一竹龙山,无名钓叟邱场隐居在彼,他虽旁门一流,人却极正派,专精制蛊之法。吕师妹由彼路过,就便相访,于此行也许还有益处。
  郑师叔既把到的时期说出,其中必有深意。如在期前赶到,竟由你破那恶蛊好了,哪还给人解的甚围?并且话又简略,那天蚕妖女徒党遍于南疆,多是无知山人,诛不胜诛,善后处置一切均未详说。我看十有八九知你要回莽苍,行时路过竹龙山,正与无名钓叟相遇,可以请教;否则时甚充裕,报仇又无耽搁,何必传命催你速行呢?”
  灵姑本极思念张、王父子和牛子诸人,到苦竹庵后,曾命白鹦鹉灵奴私送过一次口信。因欧阳霜说修道人不应多此牵挂,不敢再命灵奴前往,但仍常悬念。听陈太真也如此说法,自是心动,便请众人同往。陈太真说:“赵、许、司三位师弟均另有事,被人强留在此,又在妖阵中延误数日,况且此行原用他们不着,何必同往?只在归途和阿莽姊弟见上一面,看事行事,就便与居停主人送个信,好使安心无恐足矣。”说罢,分途作别:赵、许、司三人先行,陈太真行法将毛霸摄起,和吕、石二女往莽苍山飞去。灵姑从空中纵观,只见月明星稀,山川灵秀,灵崖风景依然如昨,想起来好生伤感。总算大仇已报,又给张、王诸人去一隐患,稍觉快慰罢了。一会飞抵崖前。
  张。王诸人因山中平安清静,永无变故发生,俱都放心安乐。这夜正在洞外对月聚谈,遥闻破空之声,远远有几道青白光华移动。王守常知有剑仙飞行路过,惊弓之鸟,不知来人善恶,吓得直喊:“这是飞剑,快些进洞藏起,免生事故。”王渊和张远一样,每日老盼着灵姑回山。因服灵药,身轻目锐,首先看出内中一道银光与灵姑飞刀相似,忙说:“爹爹不要害怕,姊姊回来了。”王守常道:“你姊姊才去年余,哪有这么好道法?知他是敌是友?你们还不快走!”张鸿也很持重,听王守常一说,早就站起,正催张远、王渊回洞,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两句话的工夫,剑光已经飞近。牛子本来害怕,已离座先跑,因听王渊说小主人回来,重又定睛回望,恰好剑光飞近,也已认出,狂喜叫跳道:“小人主真个回来了,快活死我了。”
  张、王二人因剑光飞近,正各逼着爱子速行。王渊却更加看清了,也正和父亲争论。
  闻声一同仰望,晃眼剑光便已降落,果然是灵姑,众人好不喜欢。牛子更喜极忘形,抢上前去,趴在地下,抱着灵姑的脚要亲,一眼望见陈太真胁下甩落一个道人,心还奇怪。
  王守常已认出毛霸,惊喜交集,也不顾和来人礼见,脱口叫道:“打伤吕大哥的仇人竟被诸位捉来了么?”牛子闻言,惊喜悲愤,一时俱作,竟舍灵姑,狂吼一声,猛扑上,一把抱住毛霸头颈,张口便咬。灵姑知他孤忠激烈,恐将毛霸弄死,不能大快人心,忙喝:“牛子快些放手,不许莽撞。我这一年多已蒙仙师传授飞剑,今日寻到此贼,已将他用仙法制住,逃走不脱。如此弄死,岂不便宜了他?”牛子情急太甚,仍去抱住要咬。
  毛霸虽落人手,邪法妖功尚在,只因擒他的人法力俱比他高,适才一骂,便被人将口制住,出声不得,如再卖弄,徒自取辱,多受磨折,因此丝毫未敢倔强。及至到了玉灵崖,见王氏夫妻俱都健在,方悔当初误信尤文叔之言,擒到人未曾杀死,便去追寻吕伟。嗣将仇人打伤倒地,又遇一正派中敌人,与斗不敌,只好逃走。以后明明知道洞中还有仇人之女,长得十分美貌,并还有那希世奇珍天蜈蛛也未寻到,偏又信了师父之言,说后来所遇强敌与仇人父女同党,去必无幸,一时胆怯心粗,竟未抽暇一探,以致留下许多仇人。并且昔年川峡所遇西川双侠中的张鸿也在此地。这么多仇人,少时不知要受多少活罪,才能求得一死。
  毛霸心正寒战发慌,忽被旁立一个老山奴猛扑上来,双手紧扣头颈,张开一张臊气烘烘的臭嘴便咬,一下竟将鼻梁咬掉,不由急怒攻心,实忍不住愤恨。正待暗运真力,先给牛子一个重创,如能将这些无知山人激怒,使出杀手,求个速死,更是快活事。谁知石玉珠见毛霸自从被擒以后,目光闪烁,隐蕴凶毒,早就留上了心。一见灵姑连声喝阻,牛子似未听出,毛霸鼻破血流,一声未哼,反将凶睛紧闭,知要闹鬼,便在暗中准备应付。这里灵姑见牛子连喝不住,怜他忠义,不忍怒斥,忍泪纵了过去。刚抓住衣领要往回扯,牛子因张、王诸人齐声呼喝,灵姑的话也恰听出,将手一松,正好被灵姑拉起。毛霸却着了急,猛运真力,由口里射出一股黑气。石玉珠用手一指,便像蛇信子一般自缩回去。毛霸骤出不意,只觉真气往回一撞,气血倒流,五脏全受重创,当时四肢百骸俱发巨痛,偏又不能言动,痛得泪汗皆流,无汁可施。众人看了俱都快意,也不去理他,由灵姑分别引见。王妻先在洞中有事,闻信赶出,又和灵姑相携位诉一番。张鸿便邀陈、石二人洞中坐谈。
  石玉珠道:“灵妹此次回山,一为当众处置父仇,使此贼多受苦难,以快心意;二则久别相思,便道叙阔。身奉师命,天明便须离去,为时无多。适听陈、赵诸道友说毛贼积恶如山,是猪狗不如的东西,何苦使他玷污洞府?洞外月明,正好坐谈。吕伯父不过暂作长眠,他年仍要回生,他那真灵也未离体,更不用设案祭灵。不过我们出家人尽管疾恶如仇,却不愿见残毒之事。灵妹杀父之仇自然又当别论,毛贼委实一死不足以蔽辜。他那邪法适已被我禁制,只有忍受,不能反噬。可由灵妹和牛子主仆将此贼移到崖那边僻静之处,随意处置。余人愿去者听便,不愿去的便和我们在此坐谈相候何如?”
  众人闻言,俱都称善。
  灵姑便令牛子带了腰刀、藤鞭、荆条等物,将毛霸夹往前崖碧城庄去处治,就便观览旧游之地。张远、王渊本极想念灵姑,知灵姑奉有师命,天亮即行,无多聚首,惜别情殷,巴不得多聚一会;加以敌忾同仇,年轻喜事:一听招呼,竟不俟牛子动手,王渊首先抢上前去,就地下抓起毛霸一只脚横拖倒拽,往前要跑。张远上去一把将毛霸上衣撕裂,露出满身虬筋纠结的黑肉,忙喊:“二弟慢走,这厮练有一身好气功,不给破去,受不着什么苦。”石玉珠见毛霸目射凶芒,愤恨已极,笑道:“这厮淫凶狠毒,今日也该让他吃点苦头,才能为被害的人吐气。我索性作成他一番,以快人心吧。”说罢将手一指,青光飞出,闪了一闪,毛霸身上便多了两条半寸来大的口子,鲜血直流。同时又将毛霸口禁解去。对灵姑道:“妖道妖法已失灵效。手足也被我禁住不能转动,只将口禁解去,好使自供罪孽。他如乖乖忍受,不妨在我们起身以前了结;如敢口出不逊,便留在这里,学他们邪教中对待仇敌之法,给他多受上三两月的活罪,再行处死便了。”
  毛霸早料自己不知要受多少凌虐,初意本求速死。继一想:“仇人防范周密,立意要使自己形神皆灭。速死固好,无如死了魂魄也被消灭,连鬼都做不成,报仇一节更谈不到。现时身受禁制,百无法想。常言‘好死不如恶活’,何不拼受奇苦巨痛,用话激怒仇人,使其缓下毒手?只要熬到明早,同来的三个会法术的仇人走去,剩下不过几个会武功的凡人,就便不能逃生,死后元神也许能够保住。”念头一转,重又破口怒骂。
  灵姑刚向石玉珠讨教,由张远手中讨来一束荆条,听他骂人,不由大怒,扬手便打。石玉珠昔年几乎失陷妖人手内,对于毛霸这类妖人异常痛恨,看出他的用意,既不说破,也不再加禁阻。一面令众人拖了毛霸先行,一面唤住灵姑暗告机宜,嘱令少时如法施为。
  灵姑侠肠佛心,虽恨毛霸刺骨,并想不出什毒招。
  王氏夫妻因要陪客款待,人又性情和善,认为杀贼报仇已快人心,根本没想同去。
  张鸿虽然痛恨妖人,一则劫后余生,深悉运数前定,人力难施;二则又在洞天福地久居,潜移默化,无形中把昔年刚烈之性销去大半。适见灵姑年余光阴,便到仙侠地步,眷念亡友,悲喜交集,未尝不想目睹灵姑手刃父仇,严处毛霸,以泄奇忿,只因身是主人,又想向陈、石二人请教,于是都未随往。只张、王两小兄弟和牛子随了灵姑同往。
  这老少三人平日提起毛霸,就咬牙切齿,誓不两立,一旦落到手内,如何还肯放松,几面一凑,毛霸的罪孽就大了。被王渊脚上头下,擦地拖走,后随三人各持带刺荆条,此起彼落,满身乱抽。还没走到碧城庄田场上,毛霸已是遍体鳞伤,头脸口鼻全被山石擦破,肉骨糜烂,膏血狼藉。毛霸就是铁打的汉子也吃不住,气功已破,妖法无灵。先还拼命咬牙忍受,满口乱骂。灵姑受了石玉珠之教,当作狗咬,并不理睬。张、王、牛三人俱都有气,王渊首先回手夺过牛子手中荆条,猛抽了两下,怒喝道:“狗妖道!今日报应临头,还不乖乖忍受。等到了地头,我再好好收拾你。”越说越有气,手握毛霸脚跟,用力一拧。毛霸受了禁制,身己僵直,王渊还恐他苦吃不多,先使他仆地倒拽,口鼻与地相擦。毛霸又痛又吃土,虽也能骂,但是语声含混,骂得也不激烈。走了一段,又将他半脸贴地折转,方才厉声嚎骂。这时王渊又愤他骂得难听,意欲仍使口鼻向地,不料用力稍猛,竟将全身滚转,面目朝天。
  牛子手中荆条被王渊夺去,没了打的,一眼瞥见毛霸满脸污血狼藉,凸出一对凶睛,正朝自己怒视,骂声也越发狞厉,不由气往上撞,怒喝:“该万死的猪狗!你还敢恨哪个?等我给你把狗眼挖了去。”声随手落,往毛霸脸上一抓,竟将右目挖出,掷向地上。
  毛霸当时痛彻心肺,一声惨嚎,便已晕死。牛子还待再挖左目,灵姑恐怕弄死,忙即喝止,叫牛子取水来,将这狗妖道喷醒。牛子道:“这个我有主意,渊少爷且不要走,待我将他带到那边救活再来,小主人却不要去。”说罢拖了毛霸,便往路侧密林中跑去。
  灵姑知道毛霸已如去了爪牙的蛇兽,不致生事,也就由他。王渊终不放心,随后赶往。
  过有一会,灵姑正和张远互谈别后情形,忽听毛霸连哼带呛,杂以王、牛二人笑语之声。等走近前一看,毛霸满头满脸又添了许多污泥,那只瞎眼只剩一个鲜红窟窿,往外直流淡血水。左腿已被打折,斜拖地上,只有点皮连着。王渊仍拽着那条好腿,牛子用衣兜兜了好些沙土,一把接一把往他口中撒去。毛霸满口鼻俱是干沙土,身上又多重伤,连哼哧带咳呛都来不及,哪里还能骂人。张远问是怎么弄的?王渊忍笑说了。
  原来土人性本凶残,又重情义,一经归附,生死不二。牛子自从老主人死后,终日咒骂,欲得仇人而甘心。做梦也想不到会被小主人生擒回来,当时心花怒放,恨不得生吞活嚼下去才能快意。继见灵姑等三人除了一味用荆条抽打外别无妙法,觉不称心,借着救活毛霸,乘机拖到林中无人之处,照头先撒了一泡臊尿。毛霸逐渐回醒,觉着脸上热烘烘,臊味刺鼻,瞎眼眶里刺痛非常。睁开那只独眼一看,不由又急又恶心,怒火上攻。刚暴吼得一声,牛子已早打好制他主意,就地抓起一团污泥往嘴里便塞。毛霸如被将口填满,也就完了,偏又急于应变,见势不佳,立即把口闭紧,泥只塞了一点进去。
  只觉又臭又腥,忍不住“哇”的一声,连肚子中宿食也呕了出来。牛子正在低头去看,一不留神,被花花绿绿喷了一脸。气得牛子双足乱跳,也不顾污秽狼藉,用手抹将下来,朝毛霸脸上一搭。跟着用一根藤蔓将毛霸倒吊树上,向王渊手里要过荆条,一阵乱抽。
  毛霸既愤恨急怒,又见灵姑不在面前,想激牛子就地杀他,元神便可脱去,遂专用山人厌恶之言咒骂不绝。牛子一面乱打,一面也和他对骂。王渊见了这许多怪状,只笑得肚疼。毛霸偏是强横,虽受若许重伤,毫不软口。王渊恐灵姑等久,连声催促,牛子只得放下。
  毛霸厉声狞叫道:“挨万刀的老贼:祖师父一身本领,凭你还敢弄死我么?”牛子怒喝道:“我知你这猪狗想死,偏不容你快当,且叫你受个够呢。你欺我不能杀你,先把你弄个半死来看。”说罢,将毛霸腿骨用块山石搁住,猛力往上一踹,立即断为两截。
  毛霸二次惨嚎,痛晕过去。牛子叫王渊撒尿,王渊不肯。近处又没水源,只有一个浅泥洼略有些积潦。牛子也不管他,径取湿泥抹了毛霸一脸。毛霸一会也就疼醒,仍由王渊拖回。牛子又折了一枝树干,随着王渊边走边打。毛霸只要一骂,便就地扒些沙土给他满口撒去。闹得毛霸连呛带咳,干恶心偏又呕吐不出。口有沙土,忍不住要往外吐,口才一张,牛子的土迎面撒下,又闹了许多进去。身子僵硬,躲是没法躲闪,加上满身重伤和那断腿,端的痛极。有时伤口在地面石棱上擦过,更是奇痛钻心刺骨。知道如再倔强,苦难更多,这才把凶焰敛尽,停了叫骂。
  灵姑初意想将仇人千刀万剐,才称心意。及见毛霸身受如此惨酷,不由心肠渐软。
  随走随喝道:“你这妖道,昔年威风往哪里去了?今日报应昭彰,不知悔悟,甘心待死,反而狂吠不休,平白多受罪孽。我们早已料知你那鬼心思,是想求一快当,乘隙遁走元神,再去借体回生,为害人世;或是挨到我们明早起身,洞中诸人不会法术,容易逃走。
  你可知道,石仙姑适才行法时已将你元神禁住,存心使你备尝痛苦,再行杀戮么?”
  毛霸闻言,才知心计白用,生机已绝,敌人早有防备,自己不知还要受多少磨难,才得一死,不由心寒胆裂。那条断腿尚连着一点筋肉,不动已是痛楚非常,再就地一拖,直疼得通体冷汗交流,说不出的难熬。心想:“反正一死,还不如放痛快些,少受好些磨难。”忍不住颤声哀告道:“吕姑娘,我当初虽用重手法伤你父亲,也只一下倒地,并还留他全尸。你也是玄门中人,何苦如此狠毒?我已知道孽重,难逃一死,请你给我一个痛快吧。”
  说时牛子正要撒土,吃灵姑拦住。灵姑听他说完,忍泪切齿道:“并非我心毒手狠,只因昔年川峡相逢,我爹爹已然将你擒住,杀你易如反掌,因为天性仁厚,不杀硬汉,将你放掉。后来避居莽苍,只说可以终老,谁知你这妖孽淫凶狠毒,恩将仇报,竟会寻来。已然言明各凭武功交手,你却暗用妖法将他打成重伤。如非仙师垂怜,恩赐灵药,从此永无回生之望。杀父之仇,已然不共戴天,适听诸位师兄说你师徒在云贵两省造孽不尽,就此杀死,似大便宜。为此带回本山,本想将你尽情折磨,为诸受害人泄冤解恨。
  你既如此哀求,我和张、王两家父执世好,久别重逢,也有许多话说,好在你死之后形神皆灭,无能为害,等寻到你那狗骨头的埋处,就下手好了。”说时,已到碧城庄梅林之内。灵姑见地幽僻,正好埋尸,方欲下手。牛子首先不愿,极力阻挠说:“小主人有事自去,由我处治这猪狗。”张、王二人又力说:“不可使这几根狗骨头污了梅花高节。”于是又把毛霸拖到水田对面极冷落的山洼之内。牛子还欲阻挠,灵姑想和张、工夫妻三人叙阔;又觉过分残酷,不是修道人所为,强着牛子下洼去掘了个坑,把毛霸扔落坑中。照石玉珠所说,将飞刀放出,一片银光裹住仇人全身,不使漏出丝毫缝隙,然后运用玄功,只一绞,毛霸便成了一滩血泥。令牛子扒土掩埋,一同回到洞前。
  张鸿问将仇人如何处置,灵姑说了。石玉珠笑对陈太真道:“灵妹善根深厚,心虽痛恨父仇,终究适可而止。陈道友你看如何?”灵姑问故,石玉珠道:“这类妖邪最是可恶,昔年愚姊交友不慎,误听许飞娘、朱柔竹等左道妖人蛊惑,几受妖党陷害,恨之刺骨。近年只要犯到我的手里,从没轻易放过。来时因听妖道淫凶,又是灵妹父仇,心想要使他多受苦难,为你雪恨,特意传你那些辣手。后和诸位谈起,陈道友以为妖邪害人,虽非父仇,也该诛戮。妖道已受禁制,终于形神皆灭,使他死前多受点罪,以报杀父之仇,原无不可;如学绿袍、妖尸等毒虐仇敌酷刑,不是我们正教门下所为,并且杀孽一重,于修为上也还有害。我闻言也觉后悔,本想前往嘱咐,又想你为人多半不会怎样狠辣。正谈说间,你就来了。”
  说时王妻已把消夜肴酒点心端来。陈、石二人本都不禁烟火,王妻又善烹调,俱都赞美不绝。灵姑不尝家中风味已久,加以日里就该饮食,迁延至今,吃得越香。
  吃完,同往中洞存放吕伟遗体之处查看了一番。灵姑思亲悲伤,和陈、石二人商量,意欲行法破土,下到地穴中探看父体,二人齐说:“老伯心并未死,仗着灵药仙法,神正守窍静养,以待时至回生。你如下去探看,不特泄了地底灵气,于遗体有害,并还惊扰心神,此举万万不可。”灵姑知是实情,不敢造次,又痛哭了一场,才被众人劝将出来。由陈太真二次行法封禁,同到洞外。
  谈不多时,东方渐有曙色。陈大真说时至该走了,张、王诸人又强留了片刻。两小兄弟几次求三人携带。陈大真说:“张远禀赋颇厚,时还未至,将来自有遇合;王渊却说不定。此时我三人俱未到收徒时候,如何携带?”王渊闻言,又是一阵难过。灵姑见他两眼泪花乱转,望着自己,也觉可怜,便用言安慰,力说自己必为留心,勉任其难。
  又勉励了张远几句,重又告辞。众人知难久留,只得任之。
  陈、石、吕三人随即议定途程,往竹龙山飞去。快要到达,遥望前面山凹中有数亩方圆一片彩云包围着一团青光,在那里相持不下。陈太真惊道:“无名钓叟怎也会被恶蛊困住?势颇危急,我们急速上前要紧。”说罢一纵遁光,电一般朝烟光中急射下去。
  灵姑一催遁光,正待追去。石玉珠识得厉害,忙即拦阻道:“内有金蚕恶蛊,厉害非常,寻常飞剑不但难除,反会为山女邪法所污。灵妹速将金蛛备好,方可必胜。此蛛野性未驯,你用它次数不多,降制它的灵符和火灵针务要拿在手里。”说时,陈太真已飞入妖云邪雾之中,二人遁光也飞临切近,就待往下降落。灵姑忙将身后朱盒取下,捧在手上,将飞刀与石玉珠的飞剑连成一片,护住二人全身,然后穿雾而入。
  到了下面一看,靠崖壁山石上坐定一个相貌清古的长髯道士,还有一个身着短装的美少年,似是道人的徒弟。除各有一片青光护身外,道人右手中指上更发出一股丈许长的烈焰,冒出青光之外,与那些恶蛊妖烟相抗。那四外五色烟雾中的恶蛊,都是蛇蝎蜘蚣等毒虫之类,长者逾丈,小亦数尺,各带着一溜金黄色的火焰,张牙舞爪,满空盘飞,向前扑去,但被青光阻住不能近身。就中金蚕蛊最少,共只有四五个,大只如拳,也最狞恶,满身金光烈焰火一般朝前飞扑,啸声凄厉,听去刺耳。道人便是无名钓叟,中指上所发烈焰专为敌它。别的恶蛊遇上这类道家纯阳真火,不逃即伤。独这金蚕蛊却只阻住,直伤它不得。看神气,师徒二人受困时久,颇有不支之势,面上均带焦急之色。
  再看陈太真,在剑光护身之下,手扬处,太乙神雷连珠一般朝蛊群中打去。雷火尽管猛烈,恶蛊却多半不怕。有的还在躲避。有那凶一点的,见有人来,反倒舍彼就此,冲焰冒火包围上来。
  灵姑四顾不见敌人所在,便听石玉珠之言,先除恶蛊,径将手中朱盒打开。金蛛在盒内早已闻到恶蛊气味,馋吻大动,急躁非常。灵姑一撤禁开盒,立即暴长飞出,直向蛊群中飞去。众恶蛊见了对头克星,不由惊悸悲嚎,当时就是一阵大乱。这一来,恶蛊固是到口不能幸免,便那妖雾毒烟也被随口吸入,化为乌有。群蛊未始不想逃走,无奈身有邪法主持,主人没有行法收还,石玉珠又是内行,一下来便撒下天罗地网般的禁制,在自满空纷飞惊窜,一个也逃走不脱。
  这时妖女天蚕仙娘已往湖心洲,所留主持行法的妖徒名叫红云大师姬山,原本隐身坐在对面一块兀立的怪石上面,因奉妖师之命要生擒无名钓叟的徒弟瞿商,欲等无名钓叟用指血所化的大乙纯阳真火时久耗尽,再行下手,免得玉石不分,连师娘心爱的人也为恶蛊伤害,又受刑责。眼望敌人第三指血已将用尽,火势渐弱,自己这面只小蛊略有伤亡,金蚕蜈蚣等极恶之蛊一个不曾受伤,少时擒到瞿商,定是大功一件,方在高兴,忽见空中飞落一道光华,内中一个中年道人扬手便是一雷火,气候稍差一点的群蛊连被打伤了好些。心中大怒,忙指挥恶蛊发动妖烟邪雾,潮水一般拥上前去。正待围攻,晃眼又是一道银光和一道青光如惊虹电射,拥着两个少女穿雾而入。也是妖徒合该伏诛。
  他那精铜蔽影原非邪法,如若隐而不出,少待须臾,便看出金蛛厉害,即便不能将恶蛊收走,急切中来人查看不出,自身总可逃免,偏是死星照临,见二女貌美,动了色心,刚怒喝一声,现身上前,灵姑金蛛已经飞出,才知遇见克星。方欲发动妖法抵挡,并打逃走主意。石玉珠本在留神查看妖人踪迹,如何还肯放松,又见金蛛奏功,更无他虑,忙和灵姑分开追将上去。妖徒见来势甚急,慌不迭将手中飞叉掷出,化为一溜赤火,待要抵御,被石玉珠手指处飞剑一绞,立即碎裂,化为红雨飞落。紧跟着飞剑电射而下,妖徒纵有邪法也措手不及,青光绕处,一声惨嚎,血肉横飞,就此了账。
  妖徒一死,恶蛊益发没有生路。无名钓叟师徒先见陈太真飞临,还恐他也一同被困。
  嗣见二女相继飞落,放出金蛛,身外蛊群纷纷惊窜,知道必胜。恐将恶蛊放逃一些,又去为害人类,忙同飞起大喝:“金蛛必奏全功,诸位道友可将剑光联合阻住恶蛊,免又逃走为害。”众人应声,如言施为,将恶蛊上下四围一齐圈住,任凭金蛛吞食咀嚼。片刻工夫,烟消雾散,全给金蛛吞吃了个干净。众人这才相见叙礼,各说前事。
  无名钓叟道,“昨日我便接到纪光求救的信符,正欲往援,不料妖女已先寻上门来。
  她起初因我门人瞿商拒他义女玉花婚姻,本已怀恨,一则知我有制蛊之法,一则她在南疆多年,威望煞非容易,胜固可喜,败则身败名裂,没有必胜之方,不敢贸然从事。自从近年金蚕恶蛊够了功候,又练会了些邪法,己跃跃欲试,只是未得其便。日前瞿商下山采药,与他爱子妖蚕仙童路遇,为争药草争斗起来。妖童出门闲游,只带着三支飞叉,恶蛊、法宝均未随身,致为瞿商所败。妖女访知是我门下,正要寻来,恰值榴花寨玉花姊妹又与纪光祖孙结怨。她本意先往湖心洲去寻纪光,后再寻我,偏在出门时又与瞿商相遇。妖女忽生邪心,立即舍彼就此。瞿商本来不是她的对手,仗着人还机智,守我叮嘱,存有戒心,又从我学会隐遁之法,见势不佳,立用巧言哄住妖女,冷不防乘隙遁走。
  可笑妖女色欲迷心,两处都是劲敌,却想一身兼顾。我虽连破了她好些恶蛊邪法,终于被她用心血祭炼的小修罗法将我师徒困住,另用诸般恶蛊围攻。此番劫难,我早算定,一意防卫,不为所动。她见久持无功,湖心洲那边又连番告急,方始留下一个得力妖徒在此守洞,意欲将我杀死,生擒瞿商回寨遂她淫欲。因为时太久,所留金蚕功候甚深,神通变化,不畏飞剑阻隔。我迫不得已,才咬破指血,运用本身纯阳真火,仅能阻住不使近身。势已危急,直等诸位道友驾临,方始转败为胜。
  “妖女此时必在湖心洲肆虐。她那金蚕恶蛊,虽不似昔年绿袍老祖用生人、蛇兽、毒草所喂养的厉害,寻常飞剑却也敌它不过。更有一面蚕丝结成的宝樟,更是厉害已极,只有千年金蛛是它克星。吕道友既奉令师大颠上人之命前往援救,妖女数尽无疑。不过妖女所习虽是邪术,但奉她教的人必须随时贡献,予取予求,规矩更丝毫违犯不得。那些信徒十九都是山人,事出心愿,纵死都无怨言。如不奉她教,只要不犯她,并不强人相从。对于汉人也还不怎过分欺压。以前她教下山人与汉人有什争执,她也先讲情理,并不偏袒一面,近年才骄横些。西南各省山民甚众,多养妖蛊,有她统率,定有戒条。
  汉人若不是自行不义,无故受害者极少。她死之后,教下妖徒势必各立门户,互争雄长,不知要造出多少孽来。妖女追赶瞿商到此时,我正神游在外。她教下有八个子女,号称八恶。为首一个名叫龙驹子的,秉性尤极凶残。妖女曾命八恶用四十九条金蛊嚼吃我的肉体,如非警觉得快,几为所乘。先前我以为八恶俱都隐伏一旁,适见道友所杀只是八恶之一,想必湖心洲那里有甚能手,或是妖女要布甚妖阵,用心灵感应之法将他们唤走。
  道友此去,最好不使一人漏网。等妖女师徒母子伏诛,湖心洲上还有两个山女玉花、榴花,这次争端便由她俩而起。二女出身土族,也习邪术,却是心地纯良,洁身自爱,并且资禀颇好,以前极得妖女怜爱,造诣颇深。八恶一死,妖女教下更无人再比她俩强。
  如令承继妖女,统率此教,令其改订教规,不许习蛊之人妄为以毒攻毒,岂非绝妙之事?”
  众人闻言,方在纷纷称善,忽听空中啾啾卿卿,异声嘈杂,由远而近。抬头一看,一片黄云中有无数奇形怪状的蛇蝎蜈蚣等毒蛊铺天盖地而来,声势急骤,甚是惊人。瞿商在旁急叫道:“这便是适才领着金蚕和铁翅蜈蚣布阵的龙驹子等妖人,又回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妖云已经飞近,中现七个妖人,为首一个,大头粗颈,身材矮胖,面赤如火,红发突睛,全身半裸,头插鸟羽,腰围豹皮,声如狼嗥,相貌最是狞厉。下余六人,四高两矮,俱都奇形怪状,一般装束,身背竹篓,手持火焰长叉,满身火焰围绕,看去凶恶非常。一到便厉声怪啸,齐喝:“何人大胆,伤我神蛊?快些上前受死!”
  原来龙驹子等八恶自恃精通妖法,虽是同门,各不相下;又嫌妖女柔善,不能称心,久欲乘机比并,只因妖女规令素严,未得其便。这日知妖女在湖心洲遇到劲敌,不能分身,白云妖童又未在侧,无人监察,以为无名钓叟被恶蛊困住,迟早成擒:意欲乘此时机,往附近山谷僻处私自分个高下,定出为首之人,以便将来乘隙合力暗刺妖女母子,篡位继为教长,另创规条,为所欲为。商议定后,只留下一个道力稍弱的同党主持阵势,余人均往后山谷中飞去。到后各自施展神通,斗了些时,只龙驹子稍强一些,谁也不曾大败,不能算是定局。龙驹子见各人所养恶蛊已伤了不少,恐伤亡大多,事后妖女查问,露出私斗马脚,便将众人喝住,暂且回去,等办完正事再说。正往回飞,遥望桐凤岭上空,适才布阵之处烟消雾散,恶蛊妖人一齐无踪,当是私自离阵,所留妖党法力不济所致。妖女如知此事,焉有命在?不由又惊又怒又惶急,人还未到,便各把恶蛊妖烟尽量施展出来,恨不能把敌人嚼吃粉碎,方称心意。
  谁知对方来了对头克星,他这里刚怒喝得两声,石。吕二女早商量好主意。由石玉珠和陈太真暗飞空中去断妖人退路;灵姑一面放出金蛛去除恶蛊,一面用飞刀护身,手持神斧飞身上前。龙驹子见对面飞来一道银光,其中有一位美貌少女,心中狂喜,将手一挥,四外恶蛊齐声怒吼。刚卷上去,猛瞥见银光中飞出一只大金蛛,才一露面,蛛腹下便飞出万千缕银丝,比电还急,四下进射,晃眼布满天空。众妖人见状大惊,知道凶多吉少,忙欲收蛊逃走。无奈双方来势都是迅急异常,众妖人急于复仇,所有恶蛊全放出来,似一窝蜂聚拢前扑,凶横已惯,只顾向前,未留退路。那金蛛先吃了许多恶蛊,元气格外强盛,骤出不意,一下喷出蛛丝,等众妖人看出不妙,已将蛊群一齐罩住。
  龙驹子最为凶狡,知难挽回,正化妖光欲遁,灵姑早已料到,因知妖气毒重,恐受侵害,径将火灵针朝前打去。同时舍了金蛛,任其吞食恶蛊,自挥神斧追杀。龙驹子未及转身,一溜火光已经飞到,打了个透心穿。同时无名钓叟师徒二人也飞起助战,见龙驹子被火灵针打中下落,无名钓叟手扬处,一团雷火打将下去,将龙驹子炸成粉碎。灵姑想不到火灵针也如此神妙,心中大喜,忙朝众妖人连连发放,转眼又伤了两个。下余四个方纵妖遁逃出不远,吃陈、石二人横空一截,灵姑和无名钓叟师徒也已追到,四面夹攻,剑宝齐施,晃眼一齐伏诛。石玉珠恐金蛛吃完恶蛊出什么花样,忙和灵姑飞空监防。眼看那一群恶蛊被金蛛风卷残云般吞吃净尽,才用火灵针逼令归盒,一同下落。无名钓叟喜对灵姑道:“道友此举功德无量。如今八恶已戮,就剩妖女和妖蚕童子母子二人,道友手到成功无疑。事成之后,即令玉花姊妹承继妖女掌教好了。”灵姑应诺。
  吕、石、陈三人便即辞别。无名钓叟道:“湖心洲那妖女,有吕、石二位道友前往已足。妖女巢穴离此不远,洞中养有不少铁翅蜈蚣。此蛊恶毒仅次于金蚕,未成蛊时,人被咬上,已难活命,一经成蛊,更是难制。玉花姊妹尽管善良,留此终是隐患。此外石匣还藏有一部妖书,封闭严密,俱是济恶之具。老朽意欲乘那恶蛊未成气候之时一并除去,并将妖书取出毁掉。只是妖女邪法禁制也颇神妙,一人恐难胜任。陈道友无非便道看望纪光,何妨暂缓一日,先助老朽办完此事,再去如何?”陈太真应了。
  吕、石二女随即作别起身。因有无名钓叟面授机宜,胸有成算,又知此行乃功德不小,好生欢喜。中途已经耽搁,恐误时机,各运玄功,催动遁光,加急往湖心洲驶去。
  这时韩仙子的门下美魔女辣手仙娘毕真真,因和裘元之妻南绮负气,轻敌涉险,被妖女用天丝宝幛困住,眼看情势危险。毕真真情急之下,正拼毁去一件至宝和数十年苦炼功行,与妖女拼个死活,吕、石二女恰好赶到。遥望湖心洲上彩云撑空,霞雾蒸腾,内中裹定一道光华,上下飞跃,倏忽如电。石玉珠看出不妙,忙催灵姑下手。也是天蚕仙娘合该伏诛,以为天丝宝樟,飞剑雷火所不能伤。心恨仇敌刺骨,又见毕真真道术精奇,飞剑神妙,自己损兵折宝,好容易将劲敌困住,惟恐逃脱。为要增长恶蛊威力,自以为必胜,竟然化身飞入网中,准备向真真施展毒手。还未飞近敌人身侧,忽听身侧不远恶蛊吱吱惨叫之声,心中大动,忙侧脸一看,只见…青一白两道光华带着一团碧影和万点金星盘空飞舞而来。所到之处,先射出无数粗如臂膀的青气,所有恶蛊、彩烟竟似潮水一般倒退下来,稍缓一步,便被青气卷去。
  妖女不知金蛛原形被石玉珠行法蔽住,只看出青白光华是正教门下飞剑,心虽惊异,终不甘服。暗忖:“那团碧影金星是甚宝物,如此厉害?”正待看清下手抵御,那剑光碧影并不往身前飞来,只将天丝宝网冲破一洞,径朝斜刺里毕真真身侧飞去。这一来越发助长了妖女轻敌侥幸之念,以为下面南绮等人见真真被困,不知用甚法宝护身,犯险来援。空中彩雾虽被冲破,但这类天丝宝网分合由心运用,破处瞬息便可补上。敌人未敢上前,专一救人,可知力微胆怯。便不去追那青白光华,欲将宝网空隙补好,再行上前,以便一网打尽。不料石、吕二女早有安排。石玉珠见妖雾毒烟弥漫空中,未曾飞人,先与灵姑身剑合一,将金蛛前面护住,只露出极窄小的喷丝缝隙。金蛛性贪,先在桐凤岭嚼吃了好些恶蛊,气力陡增,所吐之丝也由灰白变成青色。这时一见又有许多美食,巴不得一网打尽,不由发动本能,只管将那蛛丝化为一股股的青气,向高远处激射上去。
  二女又禁制着不许急上,越发着急,喷丝不已,晃眼布满高空,罩在彩雾之上。
  妖女先见一股股的青气冲空而起,势疾如箭,做梦也没想到那是蛛丝凝成。及至运用真元补那天丝宝网,猛觉所有天丝似被甚东西粘住。方觉不妙,青白光华已与真真剑光合拢,电一般朝己飞来。心方愤怒,敌人已经飞近,三道剑光微微地一掣,突地现出丈许大小一个周身碧绿,满布金星,箕口大张,两翼六脚的怪物,迎面飞扑而来。妖女认得那是千年金蛛,不由心寒胆落,锐气全消,当时花容失色,惊叫一声,慌不迭回身飞逃。
  灵姑忙将禁制一撤,大喝:“金蛛,任你饱餐,急速上前,莫放妖女逃走。”金蛛长啸一声,展翅便追,箕口大张,吞吸不已。所到之处,彩烟中恶蛊惨啸如潮,纷纷消亡,俱成了蛛口中食物。妖女往上一升,才知上层蛛网已然布开,天丝全被粘为一体,自己如网中之鱼,焉能逃走。起初金蛛只顾吞吃恶蛊,追还不紧。后来恶蛊吞食殆尽,瞥见妖女身上蛊气甚重,自然不舍,飞快追来。妖女惊悸亡魂之下,自知无幸,又妄想借敌人剑光兵解,只要元神保住,仍可借体回生,再报今日之仇。偏生金蛛在前,剑光只在蛛后监督。如被金蛛吞食,休说形神全消,那啃咬咀啮之惨先便难当。欲待舍却本身神蛊,单将元神逃出,至多只能转劫投生,又无伎俩可使。方一迟疑,金蛛已越追越近,附身神蛊受了克制,已起反应,再不见机,势必反噬,不死于蛛,也死于蛊,轻重依然一样。
  妖女正急得通体汗流,忽见三道剑光中敌人一齐现身。内中一个青光护身的道装女子喝道:“天蚕妖女,你大劫当头,怎还不悟?无名钓叟怜你以前颇知约束门下,不怎残害汉人,近始横行没有多日,嘱咐我们给你留条生路。还不速将附身恶虫脱去,就势兵解,想要形神皆灭么?”妖女闻言,倏地警觉,边逃边回头哭喊道:“你们自己开衅,倚众行凶,这样赶尽杀绝。你们不将那恶虫止住,我这神蛊如何脱法?”吕、石二女见妖女生得花容月貌,粉滴酥搓,已吓得声嘶体战,面无人色,不免惺惺相惜。灵姑忙喝金蛛慢追时,不料金蛛已将恶蛊吞完,见妖女身附神蛊,急于嚼吃,闻声只略回顾,停了一停,依旧前追,不特没有停止,反将空中蛛网往回吸收。
  妖女看出势越不妙,把心一横,忙咬破舌尖朝侧一喷,随口一团火光裹住一条蛇影飞出。随拔身旁佩刀,朝着五官胸腹等处一阵乱刺。每刺一处,照样一团火光,裹住蜈蚣、蛤蟆、蝎子等各种毒虫化成的蛊影,四下飞去。金蛛见了,立即追上吸人口内。最后妖女刺到心前,飞出一条金蚕蛊。金蛛正张口待吸,妖女倏地丢下佩刀,恶狠狠张开樱口,回手伸人口内,待将左手五指一齐咬断。石玉珠见妖女动作仓皇,满面鲜血淋漓,目蕴凶光,甚是狞厉,已早防她兵解以前乘隙反噬。见状大喝道:“我们开恩赐你托生转劫,还欲如何?”说时剑光电擎而去。毕真真更是恨极妖女,先听石玉珠说要放她托生,心颇不满,只为来人初见,尚未叙礼,又是救星,不便说出。见状正好下手,扬手就是五支火箭般的红光射将出去。这时妖女左手五指已经咬断,一见飞剑、红光相继飞到,知事徒劳,毕真真恨重仇深,所用必是制命法宝。不顾说放,径舍剑光不顾,将口一喷,那五截断指便化为五段三尺来长的血光飞将出去。恰被真真火箭钉住,就空一阵轻雷之声,全部爆散,化为灰烟而灭。同时妖女也吃石玉珠飞剑绕身而过,一声惨叫,一条白气冒过,死于非命。金蛛恰将恶蛊吃完,飞将上来,一把抱住残尸,晃眼嚼尽。
  石玉珠见那白气仍在网中飞驶,真真为伤妖女元神又毁了一件法宝,越发愤怒,恐她又下绝情,忙和灵姑一使眼色,令收金蛛,自向真真叙礼。灵姑见蛛网甚小,自身尚在网中,便取出火灵针,假怒喝道:“大胆金蛛,恶蛊已灭,还不将网放出空隙自行收去,要找死么?”金蛛欢啸了一声,张口一吸,空中青雾立即由密而疏,仍化成百十股青气自投蛛口,晃眼全尽。妖女元神也早遁去,不提。
  灵姑收蛛回盒,与石、毕二女一同降落。湖心洲上纪光、纪异、裘元、南绮、花奇诸人也早望见,迎上前来。
  原来妖女爱子先奉妖女之命,带了万千恶蛊暗中过湖,欲先杀玉花姊妹,再布蛊阵,将洲上诸人一网打尽。妖童偏是报仇心切,以为玉花姊妹是网中之鱼,叫死便死,无足重轻,没照妖女话做,移后作前,先往洲上布阵。妖童阵才布到一半,正在暗中行法之际,南绮忽想起玉花、榴花可怜,强逼裘元持了大人阿莽兄妹所赠网兜,去往洲后山女藏身的蛇洞中查看。快要到达,便听有一女子口音惊呼身后有蛊。裘元听出是山女口音,忙将手中网兜回身往后一捞,果有数十点蛊火妖光飞落网中。玉花姊妹也从树抄飞落,面无人色,颤声低告:“师娘已命妖童带了蛊群来此布阵,只此网兜能破,迟恐无及。”
  裘元大惊,忙令二女跟随指点,赶紧飞回,朝众人身后持网一阵乱捞,捞了许多恶蛊。
  复由南绮行法将妖童擒住。妖童恨极玉花姊妹,仍想将元神幻化的恶蛊暗中飞出害人时,吃裘元无心中一脚踢向腮间,将恶蛊断成两截。妖童方惨号身死,灵姑等三人也已功成飞降,仍用金蛛将那些残余蛊屑吞食净尽。
  石玉珠用言语试出玉花姊妹心志,告以妖女、妖童、八恶皆已伏诛,令其继为蛊神,重立规条,严束徒众,不许为非。玉花虽仍眷注裘元,但见南绮道法品貌无不在己之上,况且二人前缘早定,本是一对神仙眷属,万拆不开,自审非偶,也就不敢再作妄想。
  毕真真虽经灵姑、玉珠暗示明讽,对于南绮起初袖手神情仍是有些介介,表面却未露出。花奇却知南绮即便上前,也非妖蛊之敌,那网兜乃无心发现,当真真被困之时实力不济,并非有意藏私。她和真真相处多年,深知她的习性,不便当人明说,只得留待后来再作解劝,也就未提。灵姑、玉珠都是性情豪爽,胸无城府,见诸人都是笑语欢容,朝己称谢,以为到得恰是时候,谁也无甚芥蒂,就此放过。事完,灵姑传述师命,并转述青城教祖朱真人之言。裘元、南绮一听要与灵姑一路积修外功,喜得良伴,高兴非常。
  玉花虽是山女,生得绝顶聪明,就这一二日工夫,已明邪正之分,虽喜能继妖女之位,仍怀着戒心,惟恐将来重蹈覆辙。见众仙侠个个道法高强,羡慕已极。看南绮人最天真和善,本心想求教益,因知南绮夫妻和灵姑一样,入门未久,不能收徒。石玉珠已然峻拒于前,再求无益。想来想去,只有毕真真修炼年久,近已自立门户,所居近在雪山,朝发夕至,又常来湖心洲走动,或许有望。她与榴花本已领命拜辞,走到路上,越想越觉时机不再,稍纵即逝,于是重又赶回。
  湖心洲上那些银燕都具灵性,妖女恶蛊来时,全都飞避,这时妖云尽扫,纷纷飞回,翔集湖上。时已入夜,明月清波,澄澈空灵,益以银羽盘空,飞鸣翔集,点缀得景物十分幽丽。灵姑正和真真谈说银燕来处,忽见两溜火光如陨星下射,迎面飞来,后面紧紧追着一道光华,疾如电驶,已将追上。众人见前面是妖蛊,后迫乃是正教中飞剑,俱想妖女师徒子女已全伏诛,剩下的只玉花姊妹道术较高,难道还有残余妖党前来寻仇?方在戒备,说时迟,那时快,晃眼之间,蛊火剑光业已首尾相衔,飞过湖来。毕真真倏地连人带剑光电射而起,直向空中,迎着那道青光才一接触,双方便缓了势子,一同飞落。
  同时一声哀鸣中,蛊火也已越湖飞来,落在众人面前。南绮猛想起玉花姊妹,不顾看青光中飞来何人,忙止住众人,飞身上前。定睛看时,果是玉花姊妹,业已吓晕过去,身后各现一条蛊影,火光方才敛去,石玉珠也认出来人是谁,飞迎上前。南绮随取丹药医救玉花姊妹。
  这里众人便和来人相见叙谈。才知来人正是五岳行者陈大真,因和无名钓叟同往妖女巢穴去除铁翅蜈蚣蛊,不料洞中还有两个守神灯的妖童,甚是机警。先见法台上千百神灯忽然灭了好些,方在惊疑,隔不多时,忽然神灯全灭,越知不妙。这二妖童年纪甚轻,俱精逃遁隐形之法,妖女法令素严,虽不敢擅离职守,人早留神暗中戒备。妖洞本有重重禁法封闭,法台又设在地底,洞外稍有响动,便即警觉。无名钓叟如在灵姑走后即来,此时妖女未死,神灯不曾全灭,本可将二妖童擒住。偏因瞿商抗敌时久,真元亏耗,须要医治,耽误了些时,等到起身,妖女已然伏诛,守洞妖童有了戒心。无名钓叟和陈大真攻洞时,妖童还在用禁法抗拒。及至二人攻入神坛,二妖童知无幸理,骤出不意,各带了本身恶蛊逃去。无名钓叟为除洞中恶蛊,不能分身,便由陈太真独自追赶。
  二妖童见飞剑迅速,恐被迫上,便用化形诱敌之法将身隐去。陈大真不知前面飞的乃是幻影,一味穷追。追到湖心洲左近,幻影失了效用,忽然不见。恰值玉花姊妹中道折回,二女和二妖童俱是一般传授,飞起来都是一溜火光,形状绝像,本身已为蛊火所掩。陈大真误认为是妖童,穷追不舍。二女连经挫折之余,身受创伤,灵元未复,无力抵御。
  幸而机警,知道蛊是邪教,不为正教所容,才一对面,立即亡命飞驶。总算湖心洲相去不远,毕真真料定二女必去而复转,立即飞起将陈太真飞剑挡住,才得保全,稍缓顺臾便无幸了。
  众人说时,玉花姊妹也相继醒转,喘吁吁低述来意,南绮已悉真真性情,又看出她对己阳与阴违之状。暗忖:“二女法力浅薄,所习又不为正教所容,此时虽有无名钓叟诸人助她承继妖女,但绝经不起甚风浪,能得一能手护庇,自是佳事。只是真真好似与我存有芥蒂,如代关说,必更推却。”想到这里,回顾真真正和石玉珠、陈太真叙说前事,不曾听见,便朝玉花姊妹使个眼色,故意叱道:“你两姊妹怎不知足?先时你们要拜师,石仙姑已曾和你们明说,怎还不肯死心?毕仙姑乃是韩仙子的门下,怎会收你们为徒?就她答应,我们也必劝阻,岂非多此一行,差点还把性命送掉。依我良言,急速回家收拾,同你三妹义儿去往妖女洞中,与无名钓叟相见,共商承继之事,这里少来为妙。”玉花见状省悟,哀声哭道:“我姊妹也知出身微贱,难蒙上仙收录。无奈法力浅薄,适已几乎送命,日后继承师娘掌教,更不知要受多少风险。因见毕仙姑道法高强,又是自立门户,与别位仙姑不同,为此赶回拜师,以期他年得一正果,免受灾劫和外人欺凌。不想如此坚拒,我姊妹早晚终无活路了。”说罢哀声痛哭起来。
  玉花人本娟好,哀鸣婉转,分外动人怜悯。南绮正在故意怒斥,真真在旁早听了去,心恶南绮代她作主,便走过来佯问二女何事悲泣。玉花见了真真,立率榴花膝行上前,抱着真真的腿哭诉前情。真真笑道:“你两个所说也是实情。我自脱劫以来,还未见过恩师,本难收徒。现念你二人处境可怜,姑收你们做个记名徒弟。如有甚事,只管寻我。
  等到将来见过师祖请命之后,看是允否,再定去留好了。”二女闻言,喜出望外,双双拜舞不迭。花奇在旁颇觉真真此举冒昧,才一开口劝阻,便被真真作色臊了几句,只得罢了。南绮知她为己而发,暗中好笑,表面却装出讪仙的。众人闻二女拜真真为师,多代忻幸,互相称贺勉励。一
  纪光祖孙便在湖边置酒款客。陈太真代纪登致意,说苍须客程迪现正回山,可令纪异前往从师学剑,以便早日学成,积修外功,再和灵姑同往峨眉山凝碧仙府求取芝仙灵血,归救各人父母。
  陈太真接着说道:“云南竹山教主因朱、姜二位师尊屡次杀害他教下妖人,结怨大深,在南山中下苦功七年,炼成好些邪法异宝,前令妖徒万里飞蝗膝莽去青城山金鞭崖向朱真人挑战,本定在明年冬至前半夜,朱真人去妖洞赴约,各施神通,决一胜负。不料上月妖徒膝莽往滇池香兰诸盗取香鲤,恰值神驼乙休和迫云叟白谷逸的大弟子岳雯,往访诸上隐居的一位散仙宁一子,正在下棋,以致引出一段故事。
  “香鲤本是小南极明月洲中异种,宁一子虽是散仙,未断烟火,性又嗜酒,喜那鱼生具五彩金鳞,香而味美,取些鱼种移养诸边,轻易难得钓取。妖人师徒偶游滇池,无心发现了两尾,食后爱极,还想再得。不料那鱼俱在香兰渚附近繁殖,宁一子曾用法术禁制,前两尾乃是行法时无心逸出,别处如何能有。后来妖人访出产鱼之处,因宁一子道术高深,不便为了口腹之欲招惹是非,也就罢了。藤莽为博妖师欢心,私往偷盗,已非一次。宁一子本来都知道,先因所取无多,习于安静,不愿多事,也就任之。妖徒不知宁一子有心相让,以为自己法力高强,隐身神妙,取之不已。妖人起先也还顾忌,及见未生事故,以为无碍,遂肆无忌惮起来。妖人门徒本众,起初藤莽取鱼不过两三尾,只供妖师一人之食。后来所取渐多,众妖徒渐尝异味,无不痹嗜。藤莽胆子越来越大,心疑宁一子只是徒负盛名,不由目中无人,去的次数越多,大有竭泽而渔之势。
  “宁一子本想略示做戒,使其知难而退。神驼乙休又恰好来访,藤莽正碰在钉子上。
  这日偏又是岳雯和宁一子对弈,乙休观局。乙休忽见诸旁微风飒然,知有妖人到来。心想:‘宁一子素来与人无争,性又嫉邪,不与交往,怎有妖人来犯?,方在寻思,宁一子也知妖人盗鱼,因和岳雯争角,正在构思之际,不欲分神,心想姑且由他,再来时再作计较。乙休见宁一子竞如未觉,定睛一看,妖人已在水中下手捉鱼,又贪又狠,晃眼擒了十几尾,还在不肯罢休。乙休也曾吃过香鲤,知是宁一子心爱佳鱼,决不容妖人肆意妄取。尤其自己在此,妖人稍有眼力,不会不知,居然敢当己面下手偷盗,心颇不悦。
  又当作宁一子有心要己下手,随用禁法将藤莽困住,浸在水里。等宁一子局终,问知就里,又把藤莽提出水面,折辱了个够。幸而藤莽识得乙休厉害,丝毫没敢倔强,才得放逃回去。
  “妖人明知乙休与宁一子俱不好惹,无如面子上太下不去,自往滇池香兰诸寻仇,到时三人还未终局。妖人最擅隐形之法,见三人在渚边据石对弈,神态悠然,一点没有觉察,正好乘隙暗算,立即施为。因防乙休神通广大,一击不中,反为所乘,下手还极谨慎。先用神峭网暗将全清罩住,再将所炼阴魔之火发动,准备一击成功。不料烧了半日,网中敌人依旧谈笑从容,若无其事,一任喝骂叫阵,只不理睬。知道不妙,其势不能就此便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将朱辰剪放出。此剪妖人曾下十七年苦功祭炼,专污飞剑、法宝,修道人如为所伤,身死神灭,厉害非常。他所以约朱、姜二真人斗法,一半因为恃有此宝。炼时极秘,因恐仇人知觉,从未用过。这时情急施为,两道像蛟龙般的暗赤光华刚朝妖网中飞入,忽听身侧不远有人哈哈大笑道:‘我说不忙,下完这局棋便替朱矮子除害,你看如何?’妖人闻声回顾,原来香兰诸尚在左侧,渚上三敌人似已终局,正指自己说笑呢,忙看行法之处,也和实景一样,人影遽敛,只有一片空水,并无实地。知道敌人用潜光传影之法将实地隐去,却将原有景物移向前面,现出一片幻影,自己必已中了道儿,不禁大惊。忙即收回法宝时,就这转盼之间,妖网所罩之处倏地平波下陷,光华闪了两闪,所有法宝全都不见,势绝迅速,不容一瞬。同时一声霹雳,满天雷火夹着万道金光打下。妖人骤出不意,抵御无及,仗着见机灵敏,逃遁迅速,立纵妖光遁去。就这样,右肩仍被太乙神雷打中,受了重伤。
  “因此一来,锐气大挫,明年冬至之约不是改期,便是设词规避,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不过他教下妖徒甚多,颇有几个能手,为祸人间,无恶不作,又都恨我师徒同门刺骨,此行必要遇上,务要小心应付。竹山教下妖徒奇形怪状,装束虽不一样,每人却各佩一个寸许大小三角形的东西。佩戴之处各不相同:有的悬在胸前,有的嵌在他那束发铜箍或道冠上,也有暗悬胸衣以内和时腋下隐僻之处的。看似佩物,实则是他教下分别等次的标记。中贮两道妖符:一供危急脱难之用,一供被人困不能脱身时遁逃元神之用。
  这三角小匣以木制的为上,那木也非常木,乃海外返魂香木挖空制成,经过邪法祭炼,除贮妖符外还兼有别用。余者金、银、铜、玉,为质不一,以次递降,大约玉匣最次。
  妖法强的佩处都甚明显,一望而知,极易辨认。妖徒把三角匣珍逾性命,遇时如占上风,第一防他开匣取符,还有近年来妖徒法力较高的都炼有阴火,如见身佩小葫芦或鱼兽等皮袋的,便贮此火,只是不似乃师厉害,预先戒备,便不致为他所算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芟妖孽 二女驰蛮荒  寻巨灵 群仙搜怪迹
 
话说灵姑早闻南疆有一奇童,生具至性,母死也是虚葬,他年仍能复活,并与自己同往峨眉求取芝仙灵血救母,时刻都在留心。湖心洲事完之后,听说纪异出身经历,竟与所闻相合,不禁怦怦心跳,渴欲一知下文,不料陈太真追逐玉花姊妹忽然飞来,耽误了好些时候,一心盘算老父他年复生之事,陈太真的话多未细听,等他说完,忙又重询前事。毕。纪诸人便说了经过,灵姑听了好生欣慰,又去纪异母墓看望了一阵。
  陈太真因妖洞二童系由自己手内漏网,玉花姊妹又说妖童只擅隐遁之术,无甚出奇本领,终觉二童年纪轻轻,如此灵敏机智,相貌又极凶狡,惟恐遗留后患。急于要和无名钓叟商议,并助他办理善后之事,略用一点酒果,便即辞去。
  灵姑等三人也要起身,真真虽和南绮有隙,与吕、石二女却极投缘,纪光祖孙也挽留至再,情不可却,只得留住二日。石玉珠行云流水,本极清闲,灵姑强拉作伴,也就应允。到第三日,纪光祖孙和毕、花诸人还想挽留,灵姑胆小,恐多耽搁,师父怪责,执意不肯,只得各订后会而别。
  纪异虽然急于往云梦山学道救母,一面却依恋着祖父,恐己走后,祖父孤身在家无人陪侍,好生为难,嗣经纪光再三劝说,告以轻重;毕、花二女又力允常来照看;同时玉花姊妹想起前晚被擒,多亏纪光解劝,众人才允免死,如今反承袭仙娘做了教祖,并得众剑仙随时相助。好生感激,便告纪异说:“师叔走后,太师祖一人寂寞,我那三妹义儿人颇灵巧,原先因怕师娘见害,逃往别处相候,行法一招即至,可令她移居洲上,早晚服侍大师祖,等师伯道成回来,你看如何?”纪光知玉花此后做了山民蛊神,威权至大。因适才拜了毕真真为师,改称纪异师叔,已觉大谦,怎肯再屈她妹子来此服役。
  便说:“这样万不敢当,如见小孙行后老朽孤寂,命一教下山人来此助理琐事足矣。并且这样称谓也大客气。”
  话未说完,玉花凄然道:“愚姊妹如非大师祖,早已做鬼,前日师娘如再获胜回去,死得更惨,万想不到会有今日,怎还不容稍尽心意?我本来打算过两三天便派近处山人按时来此轮值,但是他们粗蠢,才命三妹来此,粗事由山人作,三妹专一贴身服侍,就陪伴太师祖出入解闷也好。”纪光还要推辞时,纪异原见过义儿,祖父也曾说过她伶俐;玉花继为蛊神,山民敬奉,死都不惜,得她妹子来此相伴,还有甚不放心处?真是再妙没有,早就插口称谢。毕真真又在旁说道:“玉花姊妹报恩心切,况我已收她俩做了记名弟子,异弟患难骨肉之交,她俩敬大公即是敬我。这些话足见她二人的天性纯厚,依她就是。”纪光知山女心实,真真这样一说更在必行,再推反假,只得再三称谢,并请玉花不要多派山人,有一二个相助力作的尽够。玉花说一二人大少,自己决不像师娘那样,但凭己意,不问受役人的甘苦。就多派两人,也只按月轮流应役,不特不令荒废田业,还另给他们加倍好处,太师祖只管放心就是。纪光知推不掉,只得任之。纪异宽心大放,这才定了行计。
  花奇和纪异交厚,挽留多聚一天,并说日后还去云梦看望,行前又赠了一道韩仙子赐她的护身神符,以备缓急之用。真真见她妄把师父灵符赠人,本意拦阻,改赠别的法宝,偶一注视,纪异眉间杀气隐隐,想起先前救助之德,拼着日后同担不是,也就罢了。
  花奇有符赠行,自己何能独外,便将自炼飞抓取出相赠,传毕用法,说道:“此宝用时,脱手五道乌光连在一起,不特可以防身御敌,有时还可抓取敌人的法宝、飞剑,尽可随意应用,奇妹平日不肯用心,法宝多出所传,常人又实难运用。见你性大刚直,初学无甚法力,见师父灵符应变神速,故以相赠,此符只用一次,当我们未出困前还不能用,务要十分留意,不是危机瞬息无法解免,千万不可妄用。”纪异一一领谢,记在心里,随即拜别起身,往云梦山走去。
  毕、花二女因玉花姊妹依恋,苦求传授正教中心法,又留住了两日才走。
  玉花姊妹拜送之后,便将义儿行法招来,谈起出死人生经过,悲喜交集。方在痛哭,无名钓叟邱扬和五岳行者陈太真忽然飞来,说道:“二妖童探知天蚕妖女师徒子女全部伏诛,妄想称尊,暗中兴妖作怪,向各寨山民故示灵奇。此二妖童性颇机智,又精隐遁,连拿两次均被逃脱,未次有一妖童身受重伤,似已胆寒远遁,但日久还会卷土重来,妖童天生恶根,机警非常,山民易为所惑,最好乘他根基未立以前,速接妖女之位。如今群邪无首,玉花承继之事刻不容缓,但是妖童夜郎自大,二女继位,必不甘服,定来扰害。此时气候尚浅,除他容易,正好将计就计,引他人网。二女法力自比不上天蚕妖女,但有众人相助,决可收拾人心。”
  玉花道:“那两个小童,一名种温,一名姬红,本是红棉寨中山民孤儿,为人牧牛,顽皮太过,将牛杀死,把前半身偷吃了,却将后半身塞向山石洞里,露出腿股牛尾,洞中预伏另一同伴装作牛叫,并将牛后身钩住。二童归告主家,说牛已穿入山石,牵拽不出,主家到来看出是诈,正要拽出牛尸,痛打二童,恰值师娘爱子妖蚕童子路过,动了童心,暗中行法,那半截牛不但没拽出来,反倒钻进里面去了,那洞口也自行封合。主家才信是真,没有责打。可是洞中还有一童,种、姬二童见石已封合,不知是障眼法,半夜里带了锄头私往掘洞,欲将那童救出,到时瞥见洞已重现,内有火光。探头一看,那顽童正在洞内用树枝割着牛肉烤吃呢。于是坐在一起,且吃且咒骂各人的主家,到天将明,牛肉太多,三童怎吃得完,惟恐主家发觉,便挑好肉割下藏起,下余全都运往山涧中弃去。三童既饱且累,俱未回家牧牛,就此在草地里睡着。
  “主家起来不见三童,寻到原处,发现石洞重开,脂血狼藉,余烬犹温。跟踪追寻,将三童寻到,毒打一顿,吊向树上,本定傍晚来放。不料午后来了一条毒蛇,先将另一顽童咬死。种、姬二童见状大惊,狂喊:‘小天神’救命!多当地山民都敬奉师娘母子,妖蚕童子又最护下好事,那养蛊人家遇到急难,多呼‘小天神’搭救,神蛊感应,往往不久即至。二童不曾养蛊,本喊不应,偏巧日里妖蚕童子动了童心,立意救他们到底,惟恐事后吃主家发觉,仍然不免吃苦,那主家又是养蛊的,不便伤他,便在二童身上各附了一条蜈蚣蛊,原以为二童和常人一样,急难中一呼‘小天神’,蛊影立可现出,主家也就不再责打,谁知二童受责时自知情真罪实,一味忍受,没有出声,这时方始情急高呼。蛊影一现,就无妖童在侧,毒蛇也不敢近前。但二童被绑,哪知头现蜈蚣,依旧狂呼不已。终于妖蚕童子心动寻来,将二童放下,仗着心灵口巧,当时拜了师父,带回山去。师娘见了也颇赏识,爱屋及乌,加意传授,虽然年幼日浅,已学会不少法术。逃时他们正看守神坛,见势不佳,除本身神蛊外,蛊种必被带走不少,二位仙师连日又搜索这么紧,就弟子即往继位,他们暂时也必不敢来犯。他们法力虽浅,却极能闹鬼,本教之事全所知悉。有诸位仙师在此,不能立足,必逃往元江下流边荒之地,假托神灵,蛊惑苗人,为害人间,弟子布置完毕,即往追踪,自己人一寻便可寻到,除他也非难事,晚去数日无妨。”
  无名钓叟知她依恋毕、花二女,想得传授,便道:“似此幺魔小丑本不值计较,无如二妖童都有异禀,偏又生具恶根,不能使他们弃邪归正,南疆荒山颇多妖人隐迹,如被遇上,定蒙收录为徒,似此戾质,再得异教传授,将来造孽无穷,此时不除,势必贻患。况且养蛊山民众多,无人统率也易滋事,为此令你速往妖洞承接神位,略为部署,急速追寻妖童踪迹,杀以除害,免被异派妖人物色了去。如等他们有了遇合,不特除之艰难,日后还要勾结妖党卷土重来,向你寻仇夺位,事就多了。”玉花闻言,方在盘算,毕真真也知她依恋心意,便道:“修道人除清修外,首重积修外功,此事关系非小,我也急于回山,你急速接位去吧。”玉花无奈,只得允了。
  陈大真因师门规矩至严,终觉二妖童是由自己手内放逃,尽管玉花说是接位之后三五日内即往追踪,仍不放心,惟恐此时疏忽,日后养成大患。其势又不能和玉花姊妹同行,便向玉花探问南疆诸土人墟寨情形,玉花一一说了。陈太真定下后约和相见之地,先去寻访踪迹,自去不提。
  玉花姊妹拜别毕、纪诸位师长,先随无名钓叟赶往天蚕仙娘所居蚕神洞中,见所有厉害蛊种俱被无名钓叟灭去,初颇惊惶,惟恐外面尚有恶蛊遗留,养蛊人一个不服,便难御众。及至细查神坛,除二妖童的本命蛊神外,俱为诸仙侠一网打尽,才知妖女这次竟是倾巢而出,已全伏诛,虽然以后自己法力远逊妖女,但却容易驾御,永无他患。二妖童比较可虑,不日前往搜索,料无漏网之理,本意不是借此济恶,多作威福,这样反少操许多心,转觉此后可以安心学道,徐图改邪归正之计,言念及此,大为欣慰。
  次日,玉花姊妹便照妖女信号放出蛊火,设下神坛,先令五百里内养蛊山民克日前来集会。到时当众晓偷说:仙娘门下徒众子女多行不义,日前伏了天诛,仙娘也因此受谴遭劫转世,现经天神降命,令玉花姊妹一正一副继为蛊神,重订规章,令众遵守,违者必加严罚。种、姬二童违犯教规,私自盗了本命神蛊逃走,日内即往擒诛;众人如若相遇,勿为所惑,速急报知,当有重赏,并令传知远方各寨山民一体知悉。玉花姊妹在妖女教下,本领道法只比八恶稍次,人却和善,极知自爱,当地山民本极尊崇。加以集会时有无名钓叟暗助,设出许多幻象,一时神坛上光华灿烂,花雨缤纷,神仙云集,飞腾隐现,显得分外神奇庄严,比起妖女专用恶蛊吓人情形又自不同,不由众山民不信,俱各死心塌地,敬畏非常。
  等二女退神收法以后,与会山民纷纷贡献金珠宝玉,玉花笑止道:“洞中珠宝金银堆如山积,我还想用它拯济贫苦,散将出去。你们终年勤苦,得之非易,我岂忍据为己有?我知你们为了例贡,时常卖去田业,或是出外劫夺,造孽非小。我既重订教规,不许你们无故侵夺别人财物,再收例贡太没道理,从今日起,只许贡献鲜瓜果、米粮、盐茶,以使你们尽心。但由各寨寨主承贡,无论何物,每一寨墟至多一挑,不许多贡,其余例贡全都免去。如因天灾人祸,或是人口众多,衣食艰难,只要不是偷懒为非,有田不耕,有业不作,可前来寻我,有求必应。”随将妖女原积存的金银财物取些出来,按人分赐。
  妖女在日聚敛颇酷,山民往往为了贡献蛊神,倾家荡产。虽然迷信邪神大深,成了习惯,不敢丝毫怨恨,但遇到诛求无厌之际,想起也觉难耐。照例每次集会,无论贫富,都应竭力贡献。此次因知是新神接位盛典,又目睹许多灵异之迹,各人战战兢兢,惟恐所贡不当神意,好些人默许心愿:仓猝应召,不及备办,贡物太薄,日后定必补贡,求神不要见怪。正心里打着鼓,闻言俱都喜出望外,尤其是蛊神赐物,视为异宝,荣幸非常,益发感激涕零,欢声雷动。
  二女打发众山民走后,知已服信,宽心大放,姊妹二人商量留下榴花守洞,玉花即日便去寻妖童踪迹,无名钧叟因所去尽是南疆炎荒之区,峨眉派门下诛灭漏网的好些妖邪多半潜伏在彼,恐玉花不知底细涉险,遂详为指示机宜,如不得已遇上之时,如何应付趋避,免为所算。并告诉道:“五岳行者陈太真业已先往,你只寻觅妖童,休管闲事。
  妖童如已有人护庇,不问对方法力如何,不可冒失上前,俟寻到陈太真,再行合力下手。”随即飞回桐凤岭去。
  次早玉花叮嘱榴花几句,也就起身上路,心想:“沿途都是崇奉本教的山墟蛮寨,这次召集众山民宣示继位,不日便即传播开去。妖童为无名钓叟、陈大真二人驱逐,虽料最后无处存身,只得往安南、缅甸与国境交界的炎荒深山之中,暂时也许还隐藏在别的山寨以内,二妖童身量瘦小,平日专守洞府和神坛,各地朝拜仙娘的山民极少见到,不比自己昔为女童,时常随侍出巡,只能使本命神蛊现身山酋家中诈骗一时,山民信心不坚,又喜妄作威福,不等寻到,便有传闻。”意欲沿途访问前行,就便查看众心是否对己爱戴。又想:“近五百里内众山民都已当面晓谕,如见妖童踪迹,必来报知,养蛊山民对于仙娘一声令下,生死不顾,虽只一日之间,消息必已四达,近处各墟寨均无庸往,即便错过,妖童一发现,当地山民焚香报信,榴花接报,立即在神坛行法通知,自己再往回赶也来得及。只远僻之地,二三日内尚难尽悉。”便舍近处不问,直行法飞出八百里外,到了荒险僻远之区方始降落,择寨降临,查询妖童踪迹,一路搜寻过去。不提。
  且说吕灵姑、石玉珠、裘元、南绮四人,因要沿途积修外功,剪除妖人羽翼,离了湖心洲,飞过榴花寨不远,便即觅地降落。灵姑本意欲想先往昆明、太黎,普洱等地,游览滇池、洱海和金马碧鸡之胜,就便往香兰渚拜访那位和竹山妖人作对的散仙宁一子,然后游行云贵两省,随地行道济人,并在各地山中采掘灵药带回山去。裘元、南绮久已悬念大人阿莽、胜男姊弟,难得这次灵姑、玉珠与他俩无心相值,况又盼望自己前去。
  问知那地方名叫飞马山,乃莽苍山的支脉,相去不远,便和灵姑商量,先往相见,再定去处。灵姑、玉珠也因大人姊弟资禀特异,心性纯良,日前晤时已想帮他们点忙,因值报仇心切,师命甚迫,擒杀妖人以后不及停留,曾托赵心源、许钺二人归途探望。此时左右无事,正好前去,立即应诺,由石玉珠前行引导,径往飞马山飞去。
  到时,胜男姊弟正在傍溪稻田里农作,远望四人剑光星驰而至,阿莽惊弓之鸟,遥见剑光朝己飞来,意欲隐避。胜男力说:“前日三位仙人来说,妖人毛霸、白晓师徒数人俱已擒诛,无一得活,今日所来剑光看去都颇眼熟,内中一道银光更似那日二位仙姑,弄巧与恩人都来,如何避他?”话未说完,四人已经降落面前,胜男姊弟见了,喜出望外,立即高声欢呼,俯身下去,各将南绮、裘元双手捧起,同说:“恩人哪里去了?想得我们好苦。”灵姑、玉珠见甫绮夫妻身材本极文秀,年纪又轻,被这姊弟二人捧起,相形之下,真”和大人捧着小儿玩具一般,不禁好笑。南绮、裘元深知胜男姊弟纯然一片天真,此时举动鲁莽,全由于久别怀念,喜极忘形所致,便也由他们捧着,不去挣脱。
  胜男手指南绮,还待往下说时,一眼瞥见灵姑含笑而立,猛想起对于仙人不应如此亲热,忙说:“我们真该死。莽弟快把恩人放下,还有二位仙姑未拜见呢。”说完,阿莽也已想到,忙即放落元儿,朝灵姑、玉珠身前走来,刚一举步,灵姑恐他抱持,摇手急道:“有话好说,如若动手,不劳照顾。”胜男姊弟正往下拜倒,闻言脸羞得通红。
  南绮笑道:“胜男姊弟人极真诚,情分最热,我就爱他们这一点。”灵姑、玉珠也早含笑让起。
  胜男姊弟忙延四人人林。石玉珠爱洞外松杉森列,枝柯排云,清阴满地,间以繁花,景物幽秀,洞中较晦,不愿进去。阿莽忙去洞内取了几样常人用的几榻出来,放在树下,请众落座,胜男便去煎茶,端取酒果。南绮笑问:“前回相遇时,你们都就现成石案、石块起坐,这些家具都是斫木新制,莫非今日知道我们要来,特为备下的么?”胜男道:
  “我们承仙人指点说恩人要来,每天虽是盼望,却没想到做家具,这都是妖人师徒占此洞时,强逼我们做的。”随向灵姑询问前事。灵姑便把处治毛霸报仇之事说了,胜男姊弟越发喜欢。
  互相略谈别况,胜男便求南绮携带同行,并说救他们的仙人曾说他姊弟二人资质俱好,只有裘元、南绮可以接引。南绮问那仙人姓名,胜男答说:“仙人生相古怪,一部长髯下垂过腹。当地震时匆匆飞降,将手一挥,身便凌空飞起,直来此地。先为布置居处田亩,用甚东西,将手一挥,便即飞来。我们知是神仙,求他收录,他才传了坐功口诀,只不令拜师。说昔年曾受我祖父好处,故来相报,但他生平不收徒弟,与我们缘分只此,如想学道,只有求恩人夫妇接引到青城门下。问他姓名,他笑说等我们将来见了青城朱真人,可说铁髯老人问候,人已代他寻到,莫忘昔年崆峒之约,他就收我们了。
  快分手时,他忽又停住说道:‘你们去青城,朱真人定能守他前言,收你们为徒,但是裘元夫妇人门未久,未必敢带你们前去,我还是给朱真人一封信好。’随从身上取出一块黄麻布,也未见有字迹,命我做一布套装好,将松枝点燃,在布信套上写了两行草字,命交恩人一看,自会携带。适见恩人飞来,只顾喜欢,还没想到这儿呢。”
  说时,阿莽已去洞内将信取来。南绮接过来一看,见布套外面写着:“元素夫妇即携胜、莽姊弟并信,往呈令师朱真人亲启。”心想:“‘素’乃自己小时乳名,除姊姊外,连元儿俱未告知,铁髯老人怎会晓得?”好生惊奇。料是师父好友,和先辈也有交情,只是胜男姊弟身材大为高大,此行多走城市,带了同行,易惊俗人耳目,诸多不便;师父允否收录也还难定。一问石玉珠,也不知铁髯老人是谁。胜男姊弟见南绮神态为难,疑心不肯,重又跪地哀恳。
  石玉珠早看出他姊弟资质、为人俱都极好,又喜他们一片天真,一面劝起,一面细询铁髯老人相貌以及行法时情景,知是隐名散仙一流。想了想,笑对南绮道:“我看铁髯道人言行,必与朱真人同辈至交,他既命携带狄家姊弟同行,必有原因。至于身材高大,恐骇俗人耳目,有我们几人同行,也不是没法子想,愁他作甚?”南绮道:“我作难之处还不止此。师父原命我们由榴花寨起身,遍历西南诸省积修外功,不奉召命,不必回山;此老却命我们带他们去见师父;到底依哪一样好呢?并且各位师长俱在金鞭崖用九疑鼎炼宝,去了也见不到。妖人师徒已全伏诛,胜男姊弟也不是没有安身之处。我一定出全力引他们入门,但此时无庸同行,暂在这里安居静候,等我和元弟奉召回山,或与师父途中相遇,代为交信先容,等师父答应以后再来接引,既免师父怪我们做得冒失,还省却途中许多累赘。”
  胜男闻言,凄然道:“自受妖人欺压,心胆已寒。恩人休看这里水秀山明,物丰产富,实则并不是好地方,近山谷中瘴风四起,毒蛇众多,还在其次;最令人悬心的是,自从妖人死后,近日常有类似他们同党的青黄杂色光华在空中飞行往来,昨日还有一个奇形怪相的老头落在溪那边,转了一遍,才往东山谷飞去。我姊弟幸是见机隐藏得早,没被看破,昼夜想着恩人到来,望眼欲穿,好容易相见,死也不愿留在这里了。仙人原说,此去青城如由山路绕越,步行也可到达,仅中间有两三个地方不免遇人,因是道途遥远,还没走到,恩人便会寻来,并且事情也无此容易,为此命在这里等候,又恐闲中生事,才命开些田亩,借以活动筋骨,并非用作久居之计。如嫌我们高大碍眼,仙人行时原传有隐身灵符,我们不在人前出现好了。”
  石玉珠和灵姑见胜男说时,一双大眼眶里珠光闪烁,晶莹欲坠,意极凄恋,不由动了怜惜,齐声劝说:“此去随处流连,不比有事飞行,不能迟误,既可隐身,不足为累。
  此时群仙炼宝,去了既见不到,他姊弟在此也实可虑,莫如携了同行,途中如有机缘回山,顺便带往自不必说;否则,终有回山之日,一同行道也无妨害。”南绮本非不愿,因与灵姑新交,带这两个巨灵般的大人同行,途中遇事终是累赘,又不便舍了众人,独自先带胜男姊弟回去,所以作难,听灵姑也如此说法,立即应诺,胜男姊弟大喜,忙向众人一一拜谢。
  当日本要动身,石玉珠和灵姑俱喜游览,见当地景物清丽,又见日已偏西,意欲住上一晚再走。石玉珠说道:“我们此去行云流水,自在游行,本无拘束。现在天已迟暮,如若步行,前途乱山杂沓,晚来仍要崖居野处,食宿都不方便;如若飞行,也不争此半日光阴。这里崖洞清洁,林谷幽秀,无物不备,那日灵妹空中路过,已动游览之兴。莫如在此住一夜,我们乘着月色作一清游,看看这里还有什么奇景;狄家姊弟食量兼人,就便使他们多备一点食粮:岂非一举两得?”灵姑也连声附和,南绮、裘元自是应诺。
  胜男姊弟日里恰猎得一只肥鹿,肉甚鲜嫩,已早搭好火架,准备烧来敬客。灵姑游兴方浓,说:“此时还早,既然不走,索性等游玩个畅,我们寻好风景处,把吃的东西搬去,在月亮底下对月痛饮还舒服些。我们游山,令姊弟正好收拾带去的衣物食粮,一切停当,明早说走就走,免得临事仓猝。”阿莽闻言,便停生火。
  快要走时,南绮忽想起胜男曾说近日本山时有妖人来往,昨日还有一个在隔溪草地上巡游了一阵才走的,以为附近必有妖人窟宅,重又询问。胜男说:“自从白、毛二妖人死后,屡见异派剑光在空中来往,均未降落。只昨日那妖人好似在寻找我们神气,他先在空中盘飞了两转,突然降下来。当时阿莽正睡,我在田里,一听破空之声,忙退入林,拦住阿莽,将身隐起,那妖人好似一个瘦小老头,相隔尚远,天又有雾,看不真切。
  阿莽已退入洞内,没有看见。后来我说了妖人形象,阿莽疑心是以前追赶野豹时在梅花洞外遇见过的,向我们强讨宝玉的那个小怪老头。我记得阿莽初遇时回来曾说,那老头上身穿黄麻布短衣,光脚草鞋。这妖人虽也生得矮小,却是脊背朝天,两手都拄有拐棍,走路虽快,看去却非常吃力。最怪的是他那黄光比毛霸他们要快得多,只不能随便飞起,仿佛身上背着什么重东西,连作好几次势子才能飞起。偏又一离地便和电一样,略闪即逝,快得异乎寻常。去的地方便是日前毛霸设妖阵的山谷,谷中崖洞颇多,也许就藏在里面呢。”
  南绮闻言,猛想道:“昔日曾与怪叟有约,寻到裘元,便即回去,借给他在合沙仙长玉匣中所藏的两部仙诀。嗣因寻到妖女胡三娥巢穴,救出裘元时,误用神火烧敌,致将地底真火勾动,地震山崩,烈火冲天,忙回蛇王庙去救狄氏姊弟,已被人救走,当时忙着上路,遂致遗忘。事后寻思,觉那怪叟口气似和师父有交,剑光虽是旁门,颇有力量,也无邪气,自己不应失约。无如走出老远,裘元又说怪叟行径不是个好路道,仙诀至宝他既能开取,又如此贵重,所说略看即还的话也未必是真,万一硬夺了去,岂不可惜?反正他无此宝不能出困,意欲回山问明师父,再作计较,就此忽略过去。”然而妖人既是驼背,觉与前见怪叟不类,料是附近山中隐迹的妖人,此番行道,正为寻找此辈,乐得借着游览之便,前往查探,也许能建一件外功。便和众人说了,准备先往谷中一探,相机行事。
  石玉珠久经大敌,见闻甚多,与南绮姊妹又是旧友,遇事关心,一听妖人驼背,手拄双拐,起飞艰难,便知有异,见南绮不甚在意,便告诫她道:“南妹切莫看轻此辈,他那驼背许非真驼,或有原因。如非奉命行道,遇上不容不问时,还以不招惹他为是。”
  话未说完,灵姑、裘元同声笑道:“要是遇见厉害一点的就躲,我们直似专为游历,无事可做了。就算妖人厉害,遇上也是无法。”石玉珠道:“我并非说不问此事,不过这厮必非庸流,须要多留点心罢了。以我猜想,这厮未必住居本山,阿莽居此必也早知;否则,人可隐身,那些田亩菜畦,还看不出有人在内么?”南绮道:“我们住这一夜,本不是为寻他的,只因适才胜男说近日常有妖人来往,那驼子又曾在隔溪逗留,才料他在附近山谷中匿迹,我不过欲借游览之便前往查探,并非断定在彼,何必为此悬念,败了游兴?仍若无事一样好了。”
  石玉珠虽觉南绮过于托大,本想详为解说,但见众人面上并无晦色。同时裘元心急,已先飞空四瞩,瞥见山后嘉木葱茏,泉清石秀,风景颇好,下来告知。灵姑便催快去:
  “如都步行,这大一座山,半日怎游得完?莫把好景错过,妖人也被漏网。”说罢也即飞起。裘元、南绮也喊:“二姊快走。”石玉珠也就不再多说,一同往右侧高山后飞越过去。
  到后落下一看,下面景物虽佳,在众人眼里也只寻常,比较起来,还不如狄氏姊弟所居的高林绣野、白水碧山来得清丽,好在要去东山谷,越山过去正是捷径,重又商量前往搜索妖人踪迹,索性查看个水落石出,再行尽情游玩。石玉珠仍主慎重从事,即便妖人无甚法力,也免免脱。于是各自飞起,到东山谷上空分散开来,把附近一二百里地面全都仔细搜索,除了野鹿、野羊成群游窜外,到处静荡荡的,并无人迹,至于所遇事物也都见惯,无甚新奇,远不如空中下视来得佳妙,倒是经此一耽延,日色己是衔山欲坠,倒影回光映成半天红霞,另一半却是深碧氤氲,澄霁如染,时有片云滞空,其白如雪,东西辉映,绚丽无涛。众人凭虚御风,飞行于碧水青山之上,天风朗朗,仙袂飘飘,千百里内山峦林树、泉石烟岚齐收眼底。众人往日也常邀翔天空,一则多半因事飞行,不似此日心身闲旷;二则高山空际,常是云雾溟濛,似此下景既佳,天宇澄霁,风日晴美之时绝少。不免俱觉襟怀空阔,豪快绝伦。
  裘元更是兴高采烈,连声称赞,一路回翔浏览,不觉落在后面。这时众人已撤了隐蔽。裘元因惜晚景无多,斜阳不能永驻,见灵姑、玉珠、南绮三人在前并袂同飞,迎面高峰矗立,势绝雄奇,看神气似要往峰顶上飞去,忙催剑光赶上,高呼:“三位姊姊请留仙驭,斜阳如此美妙,留无多时,就此放过多么可惜,况且山北一带还没去过,我们就在空中飞行游玩,不是很有趣么?”南绮回头笑道:“北山正是我们来路,已见大致,有甚好景?你只觉晚景可爱,今日这好天气,少时东山月上还更妙呢。你看这峰孤耸万山之中,高几入云,峰顶尽是磐石古松,难得这么高的峰会有这么大的松。此时去把胜男姊弟招来,就在峰顶延月,用松枝烤那鹿肉,迎风快饮,岂非佳趣,再说群山四野俱在脚下,一览无遗,有何不足之处?照你所说,莫非带着鹿肉在天空吃么?”众虽是缓飞,因相隔甚近,话未说完,早同飞到峰上。
  峰在四山环绕的广原中,拔地而起,干霄接云,峰顶约十余顷。那么高大的峰,却如石笋云骨一般,瘦透玲珑,峭拔非常。通体都是碧薛肥积,上生无数古松,盘根屈干,飞凤翔虬,大小高低,清奇古拙,千形万态。尤妙的是下半笔也似直,自腰以上忽然蜿蜒东倾,由此轮困盘曲,时伸时却,快到顶端突作乙字形缩转回来,峰顶又比下面较广。
  直似神龙怪蛇昂首伸颈,势欲腾越,忽然受惊,又复掉头回顾之状。四人先在空中且飞且谈,不曾留意。来处又当峰后,只觉峰高形奇,未能尽窥其妙。及到峰项,再一玩味,方始觉察,重又绕峰飞行两转,越看越像神龙,无不连声夸妙,共赞造物灵异不置。峰顶万松罗列,常受天风,干多盘屈,大而不高,中心独生着一株古杉树,拔地十余丈,直立当顶,恰似龙的独角,元儿说神龙不应独角。峰又通体苍碧,便把峰名取作苍虬,以备异日再续前游。
  凭临片刻,斜阳已坠地平。只见天边半轮赤影将没,余光犹射出万道红芒,照耀遥空,雄丽已极。南绮便说去接胜男姊弟,裘元也要随往。南绮微嗔道:“这也跟去。”
  石玉珠笑道:“多一人帮着拿点东西也好。”南绮道:“我把梯云链留一面交与二姊,再多点人物也能带来,才不少他一人呢。”裘元道:“我是贪看晚景,想借此飞翔一会;他那里泉水又好,想饮一点罢了。”南绮也不理他,径将梯云链交与石玉珠一面,飞身而起。裘元仍然涎着脸随后跟去。
  灵姑笑道:“他夫妻感情这么好,于修为上可有碍么?”玉珠道:“南妹本天狐之女,住万花山长春仙府。山在西边,字内群山无一能出其上。风雪云雾包没峰腰,千万年来休说凡体,便仙人也没几个往顶上去过。可是由冰雪寒荒之处再上三万七千九百五十二丈,便入了第三层天,与灵空天域接界,气候温和,四时皆春。因地高出遥空,又有冰雪浓雾隐蔽,历古修道人都当作穷阴凝闭之区,俱被瞒过。及至羽化飞升时节,已入灵空紫清诸仙域,不须此了。至于一切散仙之流,多不知悉,偶有一二知道的也不知底细。因难得寻到朱果、墨苓、紫芝、黄慧等灵药,恐骤遇天域交界处的罡钊,反正所居一样是美景,自身修为只此,这类仙域必有仙灵居住,何苦惹事,也就罢了。她父也是一时福至,想试那山到底多高,由亘古不化的万重玄冰中冒险攀升,连经险难,才达其上,又费了数百年苦心经营,本有无穷仙景,益发锦上添花。山与印度交界,中外名称各异:番名黑飞而士,道家称为元冰岭,只山顶一带经他改名万花山罢了。
  “我和她相识,是因她姊虞舜华与家姊明珠交好,由此来往,成了莫逆。她姊姊常说她情长意重,惟恐异日道心不固,坠入情网,并没看对。听家师说,此女外柔内刚,根基心性无一不是成道之器。她和裘道友看去犹如胶漆,实则只是情好缘分,心极纯正。
  向道更笃,决无丝毫欲念,实为名色夫妻。比起刘樊、葛鲍只有胜之,于修道全无妨害。
  请想朱真人视裘道友为最心爱的未传弟子,是何等期许,稍差一点,怎会许他二人婚姻,破例收女弟子呢?她姊人倒极好,因见秦紫玲摆脱尘缘将成正果,一心想要学她,常把南妹比作紫玲之妹寒萼,以紫玲自居。我姊妹两个却料她更比南妹多情,心肠既软,人又温和,恐要适得其反呢。你看这两个小夫妻尽管言动亲热,诚中形外,毫无掩饰,而面上却是神光内湛,宝相外宣,可见灵府清空,不留渣滓呢。二人不知前生是何缘法,裘道友入门来,按理本不能由一只灵鹤驼起,犯着乾天罡风,飞往万花山去,偏在事前无意中得有宝珠,用防风寒。南妹为姊所激,誓不嫁人,偏又因几句口角,火烧裘道友,逼得不能不嫁。两人本有夙缘,又是一见钟情,互相爱好,几乎片刻难离,却不涉丝毫儿女之私。比起秦紫玲日夕战兢,暗中防闲戒饬,仅能自免的,更强得多。这真是神仙载籍中的佳话呢。”
  灵姑又问梯云链的功用。石玉珠道:“此宝乃金玉精英融会,天狐按照紫清天灵炼成。形如古玉符,共分两面,一阴一阳,动静相生,交相感应。阳符反倒主静。用时以阳符预交一人,或放在自己洞府以内。路上如遇危难,欲与持符人相见,无论相隔多远,只须如法施为,将阴符晃动,向空一掷,立有一片红霞护身,向阳符所在飞去。虽所去有一定地方,比不上秦家姊妹的弥尘幡,可以任意游行,念动即至,但也捷如影响,足可防身避害的了。”
  说时梯云链上忽有红光映射,无故微微颤动。玉珠忙道:“他们来了。”随即扬手相待。灵姑定睛朝前一看,只见侧面遥空中似有一条虹影掣动,方喊:“玉姊你看,那云霞层里的朱虹是么?”一言未毕,那朱虹已由小而大,电驰一般飞至面前。红光闪处,落下大小四人,正是裘元、南绮和大人胜男、阿莽,手上拿有不少东西。同时锵的一声,那两面梯云链也自合一起,南绮随手一抬,收入法宝囊内。
  “阿莽、胜男所持多是鹿肉、酒果、用具之类。到地以后,一个忙着相度地势去支火架,一个便去捡拾松塔、松枝,准备烤吃鹿肉,痛饮赏月。裘元也将手中刀叉等物放下,跟着忙乱。南绮笑道:“你怎如此猴急,生怕吃不到嘴么?吟风弄月原是雅事,烟火油腻已经欠雅,便放从容些也好。再要这么馋相,急慌慌和山中猎户一样,打得野味便忙着生火,开剥大嚼,岂不俗气?”裘元笑道:“我只觉绝顶凭临,对月迎风,割鹿快饮,心里舒服痛快,美景难逢,早点铺排坐下享受多好,反正是吃喝这些事,有甚雅与不雅?来时远看,见那轮明月低得仿佛挂在峰角老松树上一样,又圆又大。到了近前,还是那么光明圆大,却又悬在右侧空野里,比峰高不多少。四外山石林木都和浸在水晶宫里一样,固然升高一点,同是光明境界,到底各有各的好处,不早忙完来尽情领略,只管慢条斯理,岂不辜负美景么?”
  南绮撇嘴道:“明明猴急,偏有这些说的,我身上累累赘赘带了好些东西,分你两件都不愿,适才叫你带吃的家伙,明明胜男姊弟拿得了,怎又抢着拿呢?还说不是贪嘴?”裘元笑道:“南姊真冤枉人。你那些法宝我多不会用,衣包一向是我拿。多出来的东西就是蛇王庙得的那两块藏有道书的宝玉,还有那面金蛛网。本来我要拿的,你又说我没有宝囊,无处藏放。自从湖心洲用网破了恶蛊,你看出此网妙用,便越喜爱,嫌那木架是个树枝,不便收藏,被你折下。行时用了一夜的工夫,就你原有法宝改制,可大可小,随放法宝囊内,不是没交我么?”南绮微嗔道:“我就恨你这人,甚事都爱强词夺理,我不理你了。”
  石玉珠笑道:“你两夫妻莫拌嘴,快看那群仙鹤。”这时月光逐渐升高,照得大地通明,清澈如昼。适有几只仙鹤,银羽翩蹑,由遥天空际飞来,掠峰而过,鸣声清越,上彻苍穹,点缀得空山夜月景愈清幽。南绮见那鹤飞行迅疾,转瞬已遥,笑道:“鹤儿也这等可憎,不知忙些什么?等我拘回来,叫它就在这峰前峰后往来飞翔,添个夜景好么?”胜男笑道:“大月亮下,像这类白鹤、鸿雁飞过,果是有趣。但要它自来自去,我们无心遇上,才看不几眼,听不两声,便即飞去,等飞过后,由不得叫人想它才好。
  真要把它长留在此,尽飞尽叫,有心做作,又无甚意思了。”南绮原是随便说笑,闻言颇觉胜男性灵自然流露。见石玉珠也在点头,方欲赞许,裘元忽道:“你看那鹤儿知道南姊爱它,又飞回来了。”众人回顾,果然先去五鹤又复飞转,其飞迅疾,到了峰侧,忽然绕峰飞绕了一匝,然后向来路疾飞而去,晃眼无踪。因峰大高,鹤飞最近时,几乎一跃可及。石玉珠方忖:“此鹤怎不避人?飞得又那么快法?”胜男姊弟已将火生起,将预切好的肉片烤上,来请用餐。众人便围着火架坐好,胜男又将自酿的百花果露挨次斟上。
  南绮左手端着葫芦做成的酒杯,见裘元叉了一片烤鹿肉放人口中大嚼,连声赞美,笑道:“这么好的酒,唇都不沾,先抢肉吃,还说你不馋呢。”裘元笑道:“鹿肉烤大老了不好吃,这本不是文雅吃法。难道你只吃酒不吃肉?”南绮道:“你今天怎么专门和我争吵?这是甚好东西,我就不吃。”
  裘元见她生气,正待赔话,忽听右侧横岭上有人厉声遥喝道:“虞家婢子背信无礼,速将蛇王庙中所得合沙仙长遗留的玉匣奇书带来见我。”南绮一听,便知是蛇王庙寻找裘元时,在恶鬼峡深谷中所遇怪叟,先还自恃,未以为意。见裘元挺身起立,一面摆手止住,一面高声远喝:“你可是恶鬼峡深谷中受人禁制的怪老头么?叫什名字?”那人又复厉声喝道:“无知贱婢,我便是终南三煞中的五方神叟朱缺。我因寻你已非一日,适才五云仙使归报,查见尔等踪迹,现来岭上相待。晓事的速将合沙奇书呈来,听我处置,以免累及无辜。”
  裘元、灵姑入门未久,哪知厉害,闻言大怒,便欲发话。石玉珠见机,急声低喝:
  “灵妹和裘道友不可妄动,在此少候,待我陪了南妹前去会他。”裘元、灵姑见玉珠面带愁急,南绮更是满面惊惶,起身欲行,才知变出非常,来人不是好惹。灵姑天生义侠,尽管心中失惊,敌忾同仇,并无退意。裘元料知爱妻有了劲敌,急怒交加,哪里肯听招呼,怒喝:“要去都去,谁还怕他?”抢先便要飞起,吃南绮一把揪住道:“你找死么?
  事不与你相干。这厮料也无奈我何,你去反而碍手,老老实实与我等在这里为是,不听话我真生气了。”
  说时对方又喝道:“你们商量好了没有?如觉我以大欺小,可将你那业障师父朱矮子找来好了。”南绮一面强止裘元,心中本在盘算主意,闻言猛生急智,大喝:“你既有此胆子,我就通知师父一声。”说罢,将身侧转,手伸到法宝囊内,暗中施为,将两玉匣附在梯云链上。准备停当,重又暗嘱裘元、灵姑不可妄动。倏地手扬处,一道青碧光华破空而起,疾逾闪电,瞬息无踪。裘元听南绮说过,梯云链阳的一面专飞万花山长春仙府。似此手还未交,先把阳链飞回,必是情势危急,万无生路,才出此策,好生着急。知道明说决不让去,只得点头应允。谁知五方神叟朱缺竟知此宝妙用,哈哈大笑道:
  “贱蝉妄想逃走么?此时话未说明,任你闹鬼,少时且看你这梯云链能否逃出我的手底。
  你们几人无一是我对手,依我相劝,既然事不相干,最好不要来此见我,免得遭受池鱼之殃,我不直寻你们便是为此,休要不知好歹。”南绮、玉珠也不和他斗口,一面示意裘元、灵姑不要妄动,一面各自一打手势,双双往左侧岭上飞去。
  二人刚一飞走,裘元便要跟踪随往。灵姑知他气盛,拦劝道:“南姊有难,我们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不过她和石姊姊都那样说法,必有原因。石姊姊既然随往,许有转圈之望。事出仓猝,不能详说敌人底细。相隔不远,一望可及,与其去了愤事,不如姑且留此静以观变,相机行事,敌人真要倚势欺人,再与他拼不迟。”说时胜男忽然惊叫道:
  “这厮正是昨日来的那驼背,不是阿莽在恶鬼峡遇的那怪老头。和我们从未见面,谁又失过甚约来?”二人定睛一看,那自称五方神叟朱缺的已在右侧岭头现身。人既瘦小,背脊朝天,又昂着一颗须发稀疏的尖头,一手拿着一根短杖,乍看直与山羊等类野兽相似,相貌丑怪,从未见过。玉珠、南绮与他对立,双方似在争论,朱缺语音急促,神情暴躁,听不十分真切。石玉珠似为双方和解,语直而恭。朱缺为玉珠所屈,不住用杖击地,火光随手而起,声色皆厉,大有动武之势。二人已听出朱缺并非南绮失约的谷中怪叟,另是一人,因知合沙奇书为南绮所得,恃威强索。不料上来把话说错,没吓住人,反吃石玉珠拿话间住,恼羞成怒,益发横来。二人都是初生犊儿不怕虎,朱缺这人又从未听说过。尤其裘元见爱妻受人欺侮,义愤填胸,忍不住道:“天下哪有这等不讲理的?
  吕师姊要不去,我先去了。”灵姑忙答:“要去,你我一路。”裘元已纵遁光往右侧岭头上飞去,灵姑只得悄嘱胜男姊弟不可妄动,自己也随即飞往。甫绮回顾二人先后飞来,不禁大惊,未容裘元说话,忙回身拦道:“此事与你们无干,赶来则甚?还不快退回去。”言还未了,朱缺已哈哈笑道:“无知小业障,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好意留你生路,偏要自来送死。既敢前来,一个也休想回去。”
  玉珠、南绮闻言,知对方已变脸,互相一使眼色,抗声同答道:“朱真人,你倚势横行,强要霸占他人之物以为己有,去害自家同门,这等岂是修道人所为?我们不过念你与师长相识,委曲求全,你怎如此蛮横不通情理?谁还怕你不成?”说时一面飞身后退,与裘元、灵姑会在一起。同时早把飞剑、法宝纷纷放出,将四人全身护住。朱缺狞笑道:“无知鼠辈,敢在我面前卖弄?”说罢将口一张,喷出一青一黄两股真气,直朝四人身前射去。满拟所炼两仪真气无坚不摧,似此后生未学的法宝、飞剑,纵不似摧枯拉朽,当之立折,也必受伤损毁,难作护身之用。不料石玉珠深悉此老专长,早已防到,预将自己飞剑抢到外层,暗将元江得来的彩霓练敛去精光,藏在飞剑之后。等朱缺张口喷出两仪真气,忙把剑一收,彩霓练突地暴长,化为一片精光彩霞,挡向前去,迎个正着。同时灵姑见众人剑、宝齐施,心想:“这驼背妖人必是厉害。”…面放起飞刀护身,以防有失;一面将五丁神斧取出待要一试。一眼瞥见青黄二气飞来,便在刀光护身之下纵出圈外,扬手一斧撩去。石玉珠见灵姑出圈,惟恐有失,忙纵遁光向前拉回告诫时,斧上神芒钊举,青黄二气已被绞断大半,电一般缩退回去。
  朱缺也是轻敌太甚,先见前面敌人剑光无故自退,以为石玉珠识得厉害。忽见眼前霞光灿烂,有异寻常,两仪真气竟被逼住,不得上前,方在暗忖:“是何法宝,如此厉害?”心虽惊异,仍想运用真气去毁敌人法宝。正在运用玄功,猛又瞥见一团银光裹着一个黑衣少女,由彩霞后飞出。跟着由银光中飞出半轮宝月,几股精芒。这才想起两件俱是前古异宝,知道不好,忙收真气,已是无及。那青黄二气原是朱缺用本身真元之气炼成,虽不同生共死,也与本身同共休戚,经此一来,无异损伤不少道力。阴沟里翻船,如何不急,立即怒喝:“小狗男女,竟敢如此无礼。速将玉匣奇书献出,处罚还轻,否则休想活命。”
  裘元被南绮强拉住,不得纵出,见灵姑破了敌人青黄二气,甚是高兴,闻言怒骂道:
  “不要脸的老畜生,你的伎俩已然领教过了,有本领只管施展。实告诉你,那玉匣适才已被我姊姊送往师父那里,你连这点都看不透,休说吹气冒烟,便放屁也没有用处的了。”朱缺闻言,猛想起适才南绮所放梯云链,光华中隐含宝气,因事出仓猝,以为南绮是用此宝飞往青城求救,这时才想到,已是无及。此事关系重大,自己虽不怕矮叟朱梅,但奇书落在他手,必要开视,得了书中奥妙,不特不能再为己用,必还用以克制自己。越想越恨,厉声喝骂道:“大胆业障,我因与你师父井河不犯,来此只想取回此书,本不想伤害你们,谁知你们如此刁狡无礼。死运临头,还有何说?待我杀了你们这几个小业障,再找朱矮子算账好了。”
  朱缺说罢,昂首一声长啸。随听鹤鸣之声,适见五只白鹤忽自云中出现,回翅欲下。
  朱缺手往四外一指,中有四鹤立即四面飞去,只当中一只最大的停在中央。那四鹤飞出半里远近,也各按方位停住,银羽翻风,滞空不动。看去直和五只大风筝一般,离岭头约有十余丈高下。跟着朱缺二次张口朝空连喷,便有五色彩烟按着五行方位朝空射去,其疾如箭。初喷出时细才指许,到了空中,烟头被五鹤衔住,立即由小而大,平铺着舒展开来,晃眼弥漫满空,凝为一片彩幕,将众人笼罩在内,朱缺又将右手短杖并入左手,五指齐张,乌爪般朝地猛力一抓,立有五股黑烟直人地内,随听地底一片轻雷之声隆隆响过。
  灵姑被石玉珠拉回后,见朱缺行法部署,几番欲出,俱被石玉珠拦住,附耳低声道,“我们几个人看面色俱不应有灾难,所遇敌人却这等厉害,其中必有解救,少时自见。
  这厮不比别人,战既不可,逃亦不能,只有守在这里静心待救。我的彩霓练足能防身,你那五丁神斧也有好些妙用,这样万无一失,否则这厮玄功奥妙,诡计甚多,此时出去,一个不巧,便被他用五行隔影之法将我们隔开,那时彼此不能相顾。我还稍识他的底细;你虽有宝刀、神斧,功力尚浅,容易上套;南妹和裘道友更无敌他之力,如用梯云链遁走,听这厮口气,也未必能行,何苦白吃他亏呢?”
  这时朱缺已然退立颇远,四人正低语聚议间,忽听厉声喝道:“你们这些小业障已然人我罗网,我只消略为施展,上下四外五行神雷一齐发动,尔等立成齑粉,形神全消,不过我意在取书,我知天狐梯云链飞行甚速,朱矮子接到必来,暂容你们半夜活命,权作押头。我闻朱矮子和姜庶创设青城派,你们必是他的爱徒,如肯将书赎人,还可免死。
  天明朱矮子如若未来,不是恐怕丢人,装聋作哑,便是想舍却门徒,吞没此书,日后再设法寻找报仇,那你们就没命了。你们奉命下山,遇到事急,必有向他求救之法。你们俱是好资质,能有今日造就,煞非容易,如若惜命,速将你师召来,免得劫难当头,悔无及了。”
  石玉珠见朱缺误把自己也认作青城门下,暗中好笑。有心乘机向师父半边大师求救,继思:“终南三煞中,朱缺最是有名的狠毒,现将他激怒,本该下毒手施为,怎还语气之间明激暗缓,好些迁就,与传说大不相似?令人不解。适才灵姑神斧一出,他那真气立即退去,前半还被斧光搅散。莫非此宝是他克星,惟恐两败俱伤,故以虚声恫吓,又想借此将朱真人引来,委曲商说么?”南绮、裘元、灵姑三人因玉珠不令与敌说话,南绮更是从小就闻终南三煞威望,俱未开口。
  朱缺见四人静静的,只在宝光笼护之下一言不发,重又出声恫吓。这样一来,玉珠益发料他也有短处,便笑道:“朱道长,你弄错了,我们四人乃是三位师长:家师是半边大师;这位乃大熊岭苦竹庵大颠上人弟子;只袭、虞二位是青城门下。但三位师长到此也须讲理。那合沙奇书本是虞南绮得自蛇王庙大人姊弟手里,是感恩相赠,既非巧取,也未豪夺。后遇商道长,也只说借阅。南绮失约,一则因遇变遗忘;一则因道路各殊,放心不下,就说理上有亏,所负乃是商道长,与道长并不相干。况商道长今日行径,正可证实南绮失约,所虑不为无见了。再者她答应的是商道长,失约已经愧对,如何再肯让道长夺去害他呢?”
  朱缺初会玉珠、南绮时,因看出众人胆怯害怕,因而骄狂自恃;忘了隐讳,直说自己有一仇敌被困恶鬼峡谷中,若得此书,便可克制,使其亘古不能出头。二女一听所害的便是谷中怪叟,好生诧异。再闻知怪叟姓商,越知二人俱是终南三煞之一,同门至友,不知为何自相残杀。既愤朱缺不义,乘人于危;又想起平素所闻终南三煞行为,独这朱缺一人骄横凶恶,无论正邪各派,一言不合,便永成仇敌,最是可恶。奇书本就不舍,况已飞走。先还和他好说,朱缺为理所屈,无言可答,正发横间,灵姑、裘元已双双赶到,双方立即破脸。朱缺上手便即受挫,平常骄横已惯,从不吃亏,当时暴怒如雷,恨不能将众人一网打尽,置之死地。五行恶阵布就以后,忽想起书未到手,自身还有短处,这几个少年男女必是青城门下爱徒,如若制死,岂能甘休?此时仍以和平为是。自己本和朱梅相识,倒不如用作押头将朱梅引来,拼着老脸皮,哪怕赔话服低,休说奇书到手,便能借阅一回,即可脱难超劫,岂不比和他成仇作对要强得多?只因上来太凶,不便改口,只得仍用虚声恫吓。
  及被石玉珠看破,出语讥嘲,朱缺一听内有颠仙弟子,暗忖:“元江金船宝物已为颠仙取去,内有好些异宝奇珍,俱是克制自己之物。适才真气为此女宝光所损,已在疑心,不料果是颠仙门下。怪不得对方明知自己来历,还那么把稳神情。这一动手,连半边老尼和郑颠仙全都结下深仇。老尼虽说厉害,还不足为虑。惟独颠仙新得前古金门诸宝,如与为仇,无异自寻苦恼。偏又对方说话尖刻,势成骑虎,多少年来威望,岂能为几个未学后辈所折?”越想越气,重又勾动怒火,意欲先给四人一个厉害,使其畏服,再作计较。于是厉声喝骂道:“无知业障、好言开导,执迷不悟,还敢任情狂吠,且叫你们尝我厉害。”说罢,左手朝上一挥,天空五鹤立即隐形不见。跟着那面五色彩烟结成的天幕便向四人头上罩下,晃眼由大而小,眼看近身而来。
  石玉珠识得五行精气厉害,忙喊:“众人不可妄动,由我抵敌。”说时将手一指,彩霓练倏地暴长,也化成一个形如穹庐的光壁,虹光灿烂,恰将烟幕挡住,使其近身不得。朱缺见状大怒,又是一口真气喷出,烟幕上立即发出青黄赤白黑五色火焰,漫烧过来,四人虽仗彩霓练护身,未为五行真火所伤,怎奈那光外五色火焰具有无边潜力,朱缺又在不住运用施为,重如山岳,故而只能抵住不动,突围上升万办不到。石玉珠原在意中,并不是惊惧。灵姑看出形势不妙,因适才神斧曾经奏功,意欲再试。石玉珠虽知神斧灵效,终觉灵姑道浅,不能深悉此斧妙用。五行真火非同小可,遇隙即入,如用神斧出斗,须将彩霓练微撤,稍有失措,四人同受其害;可是不用此斧一拼,又觉照此情势,万无胜理。心正作难,嘱咐灵姑少安无躁,待机而作。
  朱缺见持久无功,天将发亮;又因梯云链带着合沙奇书飞往青城多时,照说朱梅早该赶到,竟未前来,断定玉匣已开,知道四人有前古异宝护身,急切问难于伤害,此时必在详阅奇书,等将书中禁法学会,方来为难。这一来不特心愿全成画饼,日后仇人出困再来报仇,更是不堪设想。好好一桩事,谁知会上这几个小狗男女的当,一时疏忽,被他们将书暗中送回山去,铸此大错。恨到极处,不由激动平常凶狠性情,咬牙切齿,把心一横,猛伸右掌往地面上一按,四人立身的岭腹内立起殷殷雷鸣之声。
  玉珠、南绮俱知敌人已将地底阴火神雷发动,一会便要地裂山崩。四人俱有飞剑、法宝护身,虽不致死,但这一震之威也难禁受。并且岭崩以后,烈焰雷火由下而上,一齐暴涌千百丈,与上面火焰相会,将两仪真火结成一体,威力大增,化为火阵,把人围在中心烧炼。即便彩霓练能够抵御,时久仍难承受。念头略转,地底风雷之声渐厉,岭腹山石崩裂,炸音密如贯珠,石玉珠知道不妙,上面又难突起,事急无计,忙嘱四人聚立一处,将遁光连成一片。令灵姑速将五丁神斧取出,等护身光霞微撤,稍现空隙,立将神斧伸出运用,不可丝毫大意。
  说完,正在战战兢兢戒备之际,朱缺忽又发话道:“两仪五行真火都已发动,再如执迷不悟,我一弹指之间,你们便成意粉,悔无及了。”石玉珠未及答应,忽听遥空中有人接口怒喝道:“只怕未必。”声随人坠,平空一道黄光,一幢彩云相继飞落。朱缺用心也真狠毒,听出语声耳熟,知道不妙,百忙之中,一面准备应敌,一面早把阵法发动。谁知来人早料及此,比他下手还快,才一落地,黄光中首先飞出一片紫光,电一般穿火而下,晃眼展布开来,将四人立身所在的岭脊全部包没。岭腹地火恰在此时发动,爆音如潮,响到四人脚底,地面已似波涛一般起伏上涌,千寻烈焰眼看就要崩山爆发。
  紫光倏地罩在上面,晃了几晃,便即宁息。地底爆音被紫光强制镇压,不能宣泄,益发怒啸不已。同时黄光便和那幢彩云会合,径直穿入火阵,往四人身前飞来。
  南绮和石玉珠先见云幢飞坠,已觉眼熟,近前再一注视,越发惊喜。方欲出声呼唤,忽听云幢黄光中同时有人喝道:“速将护身宝光撤去,以便出困。”石玉珠才想起彩霓练阻隔,来人无法近身。但敌人五行真火若未破去,又恐有疏失,忙嘱灵姑戒备。刚把宝光微撤,外面光幢已双双乘虚而入。只听一声:“快收法宝,同离此地。”彩云便已展开,将四人…齐拥住,电驶星飞,冲开千寻火焰,往对峰飞去。晃眼到达,云幢中共是三人:一是宝主人秦紫玲,一是南绮之姊舜华,一是追云叟白谷逸的大弟子岳雯。除石玉珠全都熟识,余者多未见过,由石玉珠匆匆叙见。胜男姊弟先见隔岭光焰千丈,正在莫测吉凶,焦急万状,忽见云幢飞来,众人现身,惊喜交集,也忙上前拜见不迭。
  南绮觉那黄光似是异派中人,尚在火阵之内,方欲询问,虞舜华已说道:“说来话长,我们且等看完热闹再说。”四人往来处一看,岭上五色烈焰已渐减退,黄光已敛,现出一个蓬头赤足的老头,相貌也极丑怪。装束神情俱与朱缺仿佛,只是背不驼。南绮一见,便认出是恶鬼峡中商姓怪叟。怪叟先和朱缺并未动手,只各张着嘴猛吸,似和朱缺争着收那五火。朱缺收火本快,因有怪叟作梗抢收,看去好似有点手忙脚乱。
  一会,火被二人收尽,怪叟方指朱缺大骂道:“你这忘恩背义的叛徒,自己犯了教规,不知悔改,竟敢勾通妖邪叛师犯上,老三已被你害死,又想将我一网打尽。我初会你时,只当你念我这多年来为你负过,受尽苦难,稍一脱困,便来看我,只望助我一臂,彼此免去累赘,不惜倾吐肺腑。谁知还是应了师父当年的话,你竟人面兽心。表面是探我虚实和对师父心意,实乃听我说出合沙奇书发现经过,你好设法寻那得书的人,又知我虽受苦难,并不怨恨师父,越发中了你计,立意置我于死地。我对你原无机心,势非为你所算不可。偏你心性忒急,又因师父已然兵解,除去这部合沙奇书,我万无脱身之日,临去时你忽然变脸,自露凶机,我才知道你拭师叛教,万恶滔天。无奈我身在困中,又与你反目成仇,如不能寻到此书,命且不保,出困更是无望。深悔事前疏忽,已是无及,你如此凶残狠毒,此书只一寻到,便是我商祝遭劫之日。日前幸遇一位道友,为我出力划策,代求神驼乙休出力。恰巧乙道友同时接到青城朱道友飞书相托,命白道友的弟子岳雯持了灵符,暗伏前面神鸦岗上空。此时你正命你门下孽徒幻化的妖禽,将书主人虞南绮等寻到。你以为罗网周密,凭几个未学后进,怎能逃出你手,志得意满,大言不惭。不料虞南绮人甚机智,知你意在得书,先用法宝将书飞走。被岳雯中途用乙道友灵符接住,立即与我送来。开书一看,不特知道制你之法,并且沙仙长已早算出今月之事,书中还附灵符两道。岳雯接书时,恰值南绮之姊舜华空中路过,认出梯云链是她家宝物,为此耽延了些时候。如非秦紫玲同行,弥尘幡飞行迅速,我若再晚来一步,你将五行真火上下一合,地火被你勾动。地裂山崩,烈火暴发,被困诸人虽有前古至宝防身,不过受一虚惊,这方圆千百里内的人畜生灵岂不全葬在你手?若不是天夺你魄,怎会倒行逆施,自造这么大罪孽?你已恶贯满盈,还有何说?”
  众人见朱缺那么凶横强暴,这时耳听敌人数斥,却一言不发,好生奇怪。细看又无别的异状,朱缺只是满面狞怒之容,目闪凶光,注视商祝,一任讥嘲辱骂也不答话,好似全神贯注在敌人身上,只守不攻之状。商祝虽较从容,口里说着话,两眼也和朱缺一样,目光注定敌人,毫不旁瞬。商祝后又历述朱缺罪恶,说得淋漓尽致。按说这类刺心的话,又出诸仇敌口中,怎么也受不下去,朱缺却只管目蕴凶毒,始终不答。一晃天明,二人仍在对立相持,除上来抢着收那五火,无一动手,连那立的地方都未更易。
  岭腹内地火熔沸,山石之声仍如潮涌。裘元等久立难耐,觉着无甚意思,忍不住问舜华道:“大姊,你说有热闹看,他们怎么老不动手?那姓朱的妖人听人叫骂,连声都不回,是何缘故?”舜华笑道:“你们如要看,也极容易。那姓朱的叛弑师长,残害同门,最是可恶,你俩也受他气,如等得不耐烦,不会同南妹骂他一顿出气?也许他因你们一骂动手,不就有热闹可看么?”
  南绮较为高明,已早看出二人虽未动手,俱是蓄势待发神情。尤其朱缺神志专一,丝毫不敢松懈之状,分明识得厉害,心中内怯。二人表面尚未动手,实则已在暗斗;否则便是彼此互知各有短长,互相待隙而动,不发则已,一发便分出存亡胜败,所以谁也不肯轻举妄动。又知裘元稚气未除,姊姊平日常喜引逗,以为又是拿他取笑。刚喊得一声:“呆子!”想要拦住裘元。忽见舜华微使眼色,石玉珠却往裘元身侧蜇近,并肩而立,神情似在戒备,料有原因,便不再拦。
  裘元便对朱缺高声喝骂起来,初骂时朱缺未睬。后来裘元附和商祝,大骂朱缺是脊背朝天,人面兽心的畜生妖孽。又问他昨晚凶焰何在?如何装死装呆,连话都不敢答?
  越骂越凶,以致触着朱缺痛处。他本是蕴毒蓄愤,强自忍耐,虽未出声,忍不住斜睨了裘元一眼,凶睛一动,心神微微地一分。商祝本在伺隙,便把手一扬,五指尖上立飞出五股青气,迎面射去。就这瞬息之间,朱缺已知把握不住盛气,为敌先发,落在下风。
  不等青气飞到,已将左手短杖掷地,随手一扬,也飞出五股白气,将青气迎住。白气才飞出丈许,青气已然飞到,两下里才一接触,商祝手连扬处,青气忽又化为红色。朱缺见状,把手连扬,白气也变为黑气。由此各按五行生克,色彩互易,循环不息。朱缺虽能敌住,终因发动稍迟,被敌人盖住,落在下风,比较短促得多,气得他咬牙切齿,全力应敌。双方都是变幻神速,商祝虽似略占上风,也看不出一点制胜之道。
  舜华笑道:“如何?这都是妹夫一骂之功,不然还不知如何才能见他二人动手呢。”
  南绮闻言兴起,也随声辱骂起来。骂了…阵,裘元见商、朱二人各用所炼五行真气相拼,一时难分胜负,久看觉无什么奇处,以为二人俱出全力苦斗,不暇他顾。此时如若上前相助,胜了固好;如照玉珠、舜华所说,真正神妙难敌,当时退将下来,也不致受甚伤害。忽然心动技痒,意欲上前一试。知道明说众人难免拦阻,念头转定,身剑合一,便往对岭飞去。两地相隔本近,剑光迅速,瞬息即达。正想出其不意,夹攻朱缺,忽听商祝喝道:“来人急速退回,不可造次。”裘元原从未缺侧面飞到,朱缺知道有敌,仍如无觉,竟连面都未回。裘无闻得商祝语声,微一停顿之间,猛觉眼前一花,十来股五色彩烟飞箭也似交射而至,剑光直似撞在一种绝大潜力上面,几被倒震回来。同时又是一道经天彩虹飞至,横亘在彩气剑光之间。耳听石玉珠喝道:“裘道友还不速退,商老前辈自有机宜,无庸相助呢,”
  裘无闻声警觉,也知不可轻敌,只得退回。到了峰上,舜华埋怨道:“妹夫怎地不知轻重?你就要去,也说一声。起先石二姊见我借你诱敌,早就防到你要见猎心喜。知道终南三煞所炼五行真气,便是各派长老,也只寥寥十来位能敌,破它仍是颇难,寻常飞剑被它绞住,不毁必伤。幸有前古至宝彩霓练还可应付,故特意守在一旁。待了好一会,没见你动,方以为不会妄动,想不到这等冒失。如非商老前辈看出不妙,将那厮真气敌住,你所用又是青城教祖久炼奇珍,能够人剑都平安退回么?可笑南妹又不是适才没尝过厉害,见你一走,也想随往,幸被我拉住。如今各异派中能手甚多,前途所遇多是竹山教下妖党,如此轻率行事,真教我替你们担心呢。”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明月朗青峰 炙鹿燔松 清游如绘  重霄翔白羽 熔山沸石 烈火烧空
 
话说南绮闻言,脸上一红,正要答话,忽听岳雯、灵姑惊诧之声。众人回望,只见全岭已被烟光笼罩,看不出商、朱二人所在。空中五鹤重又现形,各在云层里疾飞盘旋,绕着岭头往复回翔,哀鸣不已,呜声听去和人语一般,甚是凄厉。众人已知五鹤俱是朱缺门人幻化。灵姑见南绮被乃姊数说,讪讪地不好意思,笑道:“此鹤既是妖徒幻化,我们将它除去不好么?”石玉珠道:“终南三煞门下颇多异术,稍失机宜,纵然当时杀死,元神逃走,为害更烈。何况他与别的异派妖邪不同,平日也和正教一样积修善功,叛师为恶的只有朱缺一人,他那五个徒弟受师禁制,化形羽族,想已受了不少苦处。如若不问情由,一体杀戮,他们为人善恶也难分别。还是听凭商老前辈一人主持为是。”
  正谈说间,岳雯忽然失惊道:“这老怪物真个机诈百出,仍然被他化形遁走了。”
  众人闻声注视,只见一股白气正由岭头彩雾迷茫中激射而起,其长经天,晃眼白虹贯日般射向遥天空际。紧跟着下面商祝也由雾影中飞起,周身紫气围绕,手下托着一个形如日轮的法宝,射出万道红光,势绝迅速,比起白气还要稍快,意似发觉敌人乘虚逃走,待要追去。同时空中盘飞的五只大仙鹤也各齐声哀鸣,两翼一束,银丸飞坠般落将下来,挡住商祝去路。商祝方喝:“尔等急速躲开,免得送死。”双方都是势疾如电,声才出口,手上日轮红光照处,当头一鹤一阵青烟冒过,已然化为灰烬。跟着二、三两鹤也是才飞到,又经日轮红光一照,各化两缕残烟而灭。
  说时迟,那时快,这些情景不过一瞬间事,商祝本是向上激射而起,见五鹤迎面飞拦,话未说完,便葬送三个。好似有些心软,忙把日轮宝光一敛,待要闪开后面残余二鹤。那紫气红光紧随白气之后,原是衔接一起,这宝光略收,微一停顿之间,白、紫二气相接处好似匹练中断。这头紫气还待上升追逐,那白气已似惊虹电掣般曳向天边,连第二眼都未看清便没了踪影,快到无法形容。连秦、岳、石三人得道多年,久经大敌之士,都觉生平所见各派有形遁光飞剑,从无一个有此迅速,俱都惊讶不置。
  残存二鹤见同伴惨死,一点不以为意,仍朝商祝身前飞去,鸣声介于人鸟之间,听去益发哀切。商祝见白气遁走,似知追赶不上,大喝:“无知蠢业障,还不快去那旁峰下等我。”二鹤将头连点,哀鸣了两声,径直往众人存身的孤峰上面飞来,只不近前,在峰顶上飞落,延颈望着隔岭商祝低鸣,意似死里逃生,互相哀庆。
  裘元、南绮、灵姑都是年轻喜事,见二鹤高逾常鹤二倍,雪羽修翎,长颈钢喙,丹顶映日,目射金光,顾盼神骏,十分威猛,尽管悲鸣如诉,一点不显萎惫,不由心中喜爱。又看出二鹤已为商祝所收,静俟后命,不会有失,俱欲蜇近观看探询。石、秦二人连忙拦住,低语道:“他们道行颇深,休看此时失势,依然轻视不得。他们既不肯近前,心中难保不无愧忿,稍一不慎,便树日后强敌。等见商老前辈,看是如何,再作计较吧。”说时,二鹤侧看众人两眼,又低叫了两声,忽然一跃近前,俯首低鸣。众人先听呜声似人,远听只觉凄楚,鹤鸣又急,听不真切。及至走近相对,鸣声又缓,细心听去,分明与人语差不多少,只尖音多些罢了。因知是人幻化,各有很深道行,不敢轻视。石玉珠先道:“劫数前定,二位道友不必悲苦,令师叔事完定有安排。彼此素昧平生,道友姓名来历可能见告么?”二鹤口吐人言,说了自己的经历遭遇。
  原来他们同门师兄弟五人,个个宿孽深重,一学道便误入旁门。早年遇劫本该惨死,被现在的师父朱缺救去,几经哀求,始蒙收录。拜师之时,朱缺原与约定:一旦为徒,凡百皆须听命,日后纵令披毛戴角,赴汤蹈火,俱都不能少违。起初十年尚是人体,每日从师学道,一切由心,毫无拘束,为拜门后最安乐的光阴。
  这日朱缺忽从北海擒来五只仙鹤,说五人修为日浅,不配做他徒弟,五鹤俱有千年以上道行,擒时元丹毫未损伤,命将本身躯壳舍去,附身为鹤,借它原有道力元丹,转过一劫,便可白得千年修炼之功,五人入门时早有誓约,朱缺平日虽极随便,但是言出法随,心肠又狠,稍有支吾,便生奇祸,除了唯唯听命,更无话说。事在半月以后,当时本可乘隙逃走。一则怯于严威,不敢离开;一则又知本门中人必须受过兵解,或在禽畜道中转上一劫,才能有大成就,何况朱缺也允异日许其复体为人:于是安安心心静俟施为。谁知朱缺性情乖僻,无论甚事,想到便要尝试,因游北海,看见五鹤神骏可爱,已成仙禽,立意收带回山。偏偏那五鹤不肯驯伏,一时触怒,乘鹤主人未在,强擒了来。
  因知鹤恋故主,决不归顺,忽想起洞中五人正可化身,不特五鹤可得,异日用处甚多,并与道号符合。只顾逞那私心,并无丝毫师徒情分。五人等到化形为鹤,才看出乃师心意,虽然不免难过,终因不遇朱缺,也许早化异物,现在除却每年有四十九日炼法之期受点苦难外,平日无甚苦处,年时一久,也就相安,仍然效忠,并无怨望。
  直到适才商祝痛骂朱缺,历数其罪状,五人才知师父凶残阴毒,不特将人化鹤全出私心,并连入门以前所遭劫难,也全是他诡计造成。正在空中相顾悲鸣间,忽听朱缺也在下面运用玄功,暗传心语,说商祝所说全是假话,因和他有仇,存心离间,实则想将他师徒一网打尽,自为宗主。此时合沙奇书被商祝得去,如若反唇相讥,口一出声,心神稍懈,便为所乘。如他一死,五鹤也必被商祝真火炼成灰烬。并说:“商祝手上持有一件形如日轮的宝物,是我克星。少时我如不敌,元神舍身逃遁,你们可挨次近前去夺那朱轮。能得手更好,即便为日轮所伤,你五人原体尚在洞底石穴密藏,立可复体为人,至多减却一点道力,并无大害。”五鹤也是平日受制,信服太甚,又以为乃师从无虚言。
  心想为鹤已久,难得有此良机。认作因祸得福,信以为真。果然朱缺元神一逃,就立即拼死上前,结果头前三鹤相继为日轮所化,形神俱灭,后二鹤才知受愚。无如去势太急,收势逃遁万来不及,自分必死。幸蒙师叔商祝开恩,在危机一发之间,将宝光收敛,才得苟延残喘。但他们见朱缺已然乘机逃去,如知他们归顺师叔,必然恨极,吉凶祸福尚还未定,因而仍然十分害怕。
  二鹤刚刚说完,隔岭烟气已敛,只剩一片紫光笼罩岭上。商祝忽然飞到,对岳雯道:
  “多蒙诸位道友借我奇书,得脱苦难。虽然一时心软,为救二鹤,被他遁走元神,日后尚须多费手脚,但他所盗先师先天五行真气业被我收去大半,后又仗着合沙灵符妙法与本门真火将他烧死。此后纵想寻仇为害,他那元神背上仍负有先师遗留的千万斤重禁制,日受苦难,也无法肆其凶焰了。”随将合沙奇书连玉匣递与岳雯转交南绮,嘱令好好收存,丝毫不可大意,落在外人手内关系非小。
  岳雯接书,笑对南绮道:“此书实是关系重大,师妹和裘师弟此时在外行道,用它不着,带在身边易启异派妖邪觊觎,虽说不怕,终费手脚。不如由我送到青城由朱师叔收存,异日回山再行习练。尊意如何?”舜华在旁,忙抢口道:“我正为此担心,如此甚好。”南绮梯云链已先取回,闻言一想,朱缺元神尚在,带书上路反多操心。只没见过,意欲看上两眼,再交岳雯带走。秦紫玲道:“二妹既不带它,最好连这一看都无须吧?”南绮、裘元俱都好奇,话未说完,裘元已先从岳雯手里接过,和南绮一同观看。
  见那合沙奇书并非寻常椿叶,而是玉叶金章,宝光隐隐,共总薄薄七篇,满是古篆文和符篆。裘元虽认不出,南绮从小就随父母多参秘芨,能辨别古字,知道古篆文是符篆的注解口诀,再一细心参详,竟悟出了两道伏魔符篆,默记在心,好不欢喜,满拟此书不用师传便可参悟,不料只上来那两篇领会,余者百思不得其解。
  南绮正想借词和岳、秦诸人商议将书暂留身旁,日后自送回山,商祝忽然微笑道:
  “现时能解此书的并无多人。头两章只要学过天府符篆的俱能领悟,底下却极深,休说不识,便识也须另加苦功勤习始能应用。承你借书之德,虽说因人成事,不是你安心践约,总由你才得解。我生平无德不报,必定约地传授,无须由岳道友带返青城了。此书最干各派妖邪魔怪之忌,带在身旁,他们定必千方百计齐来攘夺,不得不休。那前两章符咒你虽能领悟,也还有好些未尽之处,用起来能发而不能收,容易生事。隔岭地火被朱缺勾动,内中已藏有石油,全岭已熔,早应爆发。因恐多害生灵造孽,我已行法禁制,静俟它大都压归地肺,再将余火残烟连同地火烧熔的浆汁宣泄出来,免使为害。火须缓缓压束,尚有一些时候耽搁。今与你们相遇,又承借书之惠,总算有缘。这头两章符篆学虽较易,均有伏魔驱邪威力,于修道人防身御害有好些妙用。我意欲对在场诸人,连阿莽姊弟也一齐传授,你们心意如何?”南绮见心事被他道破,自己虽说能够解释,用时是否灵效尚不可知,闻言大喜,立即应诺,众人俱称谢。
  二鹤也鸣语相求。商祝笑道:“你两个此时正好代我在空中巡视,没有复体为人,还学它不得,异日随我回山,自有道理。”二鹤本来不知本身吉凶,神态忧疑,闻允带他们回山,知已转祸为福,不禁大喜,刚刚振翅欲飞,重又停歇。商祝笑道:“你们怕那孽师来害你们么?休说有我在此,他不会自来送死,且他此时自顾尚且不暇,怎会再来?你们只须防别人,稍有警兆,立即报知。这不过是聊备万一,谅外人也无此胆子。
  急速去吧。”二鹤方始喜应升空而去。
  商祝随令众人并立为一行,自在众人身后立定,将手一扬,先发出五股白气升向上空,再分五面直射下来,恰似五根白柱,将众人围在中间。跟着飞出一片黄光,大约三丈,高悬众人面前。最后才把合沙奇书要过,将手一指,玉叶上面的符篆便放大了数十倍,在黄光上现将出来,晶芒四射,奇光耀眼。商祝解说完了用法,然后挨次传授。众人一一精悉领悟,方始收去。也无变故发生,空中二鹤才飞下。
  商祝道:“岭腹真火已然还入地肺,只是地底石土俱已熔化。且喜来得正是时候,这厮虽是情急暴怒,心中仍有顾忌,发动也迟,没被闯出大祸,所以还可收拾。此间向无人迹,兽类也还不多,总算幸事。不过余势强烈,不是寻常,发动后地震山崩,数百里内地域俱要撼动,人立稍近,必为沸石烈焰所伤。你们虽然不怕,终以谨慎为是。况且此峰相隔甚近,恐要崩倒。可速离开此地,同去西面高山顶上遥望好了。”众人闻言应诺,带了阿莽姊弟二人,同驾遁光,往西面大山顶上飞去。山岭相隔几有三十来里,幸亏众人多为慧眼,便胜男、阿莽也是极强目力,岭前地势又复平旷,看得甚是真切。
  阿莽因昨晚一闹,众人烤鹿也未吃成,行时将鹿肉、用具一齐带去,就地觅柴支架,意欲请众再吃。南绮笑道:“你没听商老人说,岭火一泄,附近数百里内都震动么?相隔这么近,怎吃得成?我们这几人,便不能辟谷的也都能耐几天饥,不吃无妨。你二人如饿,我先送你们回去好了。”胜男答说:“无须,我姊弟也能三五天不吃东西。既嫌这里不好,事完回洞再吃也是一样。”
  说时忽听咝咝之声起自前岭,尖锐刺耳。众人知已发动,定睛往前一看,只见商祝骑在一只鹤背上,凌空下视,那岭已被紫光包没。先是岭头上突起一股浓烟,其疾如箭,直冲霄汉。冒了一阵,烟中忽冒火花。商祝便由空中射下一道黄光,罩在岭头上面。火烟被黄光一压,愈发激怒,咝咝之声更烈,不能上冲,便往四外横溢。火穴也逐渐溃决,地底轰轰隆隆之声宛如万雷怒号,山岳崩颓,众人立身的高山也随着震撼动荡,大有塌陷之势,商祝神情也似有点忙乱,不似先前安详。
  南绮恐万一地震山崩,骤出不意,胜男姊弟不及携带,受了伤害,忙将胜男姊弟唤在身旁,暗中戒备。秦紫玲笑道:“南妹不必担心,商道长既命在此,决无妨害。终南三煞中只他性最仁慈,以他法力,本可从容应付,只因朱缺勾动地火为时已久,全岭山石泥土俱都熔成沸浆,加以石油引燃,势极强烈。他见本山虽然无人,禽兽生物仍是不少,意欲缓缓宣泄,使众生物警觉逃走,免得骤然暴发,不可收拾。看这形势,岭腹蕴藏石油、石炭必然众多,经此长时,除表面一片看去无异外,里面已成了一个极大的火窟。这一强加镇压,蓄势越难宣泄。幸有合沙灵符之力,真火已然引入地肺,否则这千百里内全成火海,大灾已成,休说商道长不能善后,便各位师长一齐驾临,也不能遏止了。”
  紫玲说到这里,偶望前面,忽然失惊道:“看商道长神态颇慌,事出预料,必有原因。终南三煞平日颇多仇敌,莫非有人暗中作梗?此事关系非小,岳道友可同我前去助此老一臂,免致债事吧。”南绮闻言技痒,也要随往。裘元方欲开口,南绮苯视了一眼道:“你代我保住胜男姊弟,我一会就来,你去则甚?”舜华本想连南绮都不令去,三人已经飞走,只得罢了。
  这时岭头火穴已陷有两三亩大小,浓烟如墨,成一大幢耸立岭上,中杂熊熊烈火,往上直冲。黄光压在上面,起初高仅两丈,后来火焰势子越盛,商祝不敢过于紧逼,稍一放松,黄光立被冲高了二三十丈,声势益发浩大。等再强力下压,已是难制,一任商祝运用玄功奋力施为,也只勉强遏制,不使再住上升,不能降低。远望过去,直似一根金顶黑身的撑天火柱。火头吃黄光一盖,浓烟便向四外横溢,油烟之味,奇臭难闻。火星溅向林木草树上面,立即引燃发火。幸是商祝处处留意戒备,一见火起,立用禁法止熄,才未引起野烧。虽似昙花一现,随起随灭,无如左近多是丰林茂草,火烟中含有很多石油,沾着一点便燃,此灭彼起,层出不穷。
  商祝八方兼顾,本就有些手忙脚乱,猛听岭后砰的一声,连忙飞身查看时,岭后山脚下又陷了一个大洞,四五股灰白色的火气咝咝怒啸,正往上空激射,离穴三五丈,迎风化为火焰。岭上原有紫光封禁,只留岭脊一个人口往外宣泄。火势本应向上,怎会由地底旁行,再行破土而出?商祝一见,便知来了强敌暗算,尚幸岭后一带石土深厚,那火只是对头暗中行法,由地底穿通,勾引而来,不如正面猛烈,又系初发,还可勉力堵住。忙即运用五行真气,手扬处,一团碗大黄气飞射下去,落在新焰火口以内,立即暴长丈许,将口堵住,虽未爆发,因是事出仓猝,急于应变,心神一分,晃眼工夫,正穴火柱又将压顶黄光冲上去二十多丈。只有头上浓烟还是黑色,下余四五十丈已全变为烈火。环着火口的山石泥土早已熔化成浆,仗着紫光强禁,虽未溃裂,无如里外交熔,仅剩薄薄一层岭皮,稍有缝隙,或是行法人一个主持不住,立成滔天巨祸。似此全神贯注犹恐照顾不周,哪里禁得起岭后又有溃洞。
  商祝见正穴火势渐难遏制,火口已开,如再用合沙灵符之力将其封闭,火由地行,由远而近逐渐燃烧,千百里内悉成火海,其害更烈。火中杂有地肺余火和无量数的石油,不是寻常法术和水所能熄灭,偏偏这时又有敌人在侧隐形发难,不能分神搜索,好生痛恨愁急。正在偷空暗查敌人踪迹,岳雯、秦紫玲、虞南绮三人已相继飞来。商祝性情孤做,初见众人,虽觉个个仙根道器,因系初会,不知深浅,又以前辈自居,本无求助之念。及见三人飞到,忽想道:“峨眉、青城两派正当昌明之际,久闻门下弟子多半法力高强。现当危急之际,命他们抵御仇敌,以便全神顾火,岂不是好?”
  岳、秦、虞三人先因高岭阻隔,只见商祝神情慌乱,别的俱未看出。及至飞临正穴上空,秦紫玲首先发觉那新火口,益发料定有人暗算。留神四顾,见相隔五里有一个十丈高下土坡,林木甚是茂盛。这时环岭百十里内黑烟飞扬,当顶一片红光上烛,天已成了暗赤颜色。四外云岚杂沓,姻雾迷漫,狂风大作,沙飞石走,都是一派阴煞气象,那土坡看去本无异状。紫玲本就心细有识见,近年与齐灵云、周轻云在紫云宫海底宫阙勤谨修为,道法大进。又练成一双慧眼,见坡上黑烟笼罩和别的树林一样,已将放过,忽然一辨风向,看出坡上烟雾乍看似随山风升沉浮动,但是上密下疏,略散即聚,景物也较旁处隐晦,颇似有人主持神气。情知有异,且不说破,暗朝岳雯、南绮递一眼色,抢先说道:“想不到火势如此之大,现在全山火烟笼罩,少时火口一大,不知有多少生物遭殃。我意欲乘灾未成以前,与岳师兄和南妹环山巡行一周,助商老前辈将那与人无害的生物移向远处避难,免被波及如何?”岳雯、南绮料有原因,同声应诺。商祝见紫玲使眼色,也知必有所见,便道:“这样也好。只是环岭地方甚大,野兽惯在隐处潜伏,不知死活,务要小心,莫使遗漏,”紫玲道声领命,便招岳雯、南绮二人近前,并肩向空飞起。土坡本在岭后东北角上,紫玲却先往南角上飞去。
  自来乌鲁虫介等生物多半能知天时,长于趋避。近岭一带鸟兽本就不多,当昨晚朱缺行法勾动地火之时,早都警觉惊走,及至商祝开了火口,火势越来越大,地底震动之声越猛,除了虫蚁等小生物无法逃远外,凡是能飞能走的生物,受不住那火烟熏的,全都逃窜出百余里外,一个也看不见。
  南绮虽料紫玲有为而发,但声东击西一层还不知悉。见黑烟滚滚,热雾滔滔,潮涌一般顺风飞去,前途尽是烟雾弥漫,又热又臭,笑道:“大姊,前面烟雾这么浓厚,鸟兽之类不热死也呛死,我看未必有甚生物呢。气味难闻,换个方向吧。”紫玲乘机答道:
  “生物虽知趋避,惊窜之中易为烟雾所迷,或是误入死地逃不出去,既打算积点功德,自然由烟厚之处起始,再环绕回来,方兔遗漏。你嫌烟臭,由我用弥尘幡同飞就无妨了。”随说随将弥尘幡取出,令二人贴身并立,一幢彩云簇拥三人同飞,端的星飞电掣,神速已极,晃眼便是百十里外。再由东南绕向东北,仍不直飞土坡,故意由斜刺里越过。
  等已过去里许,倏地折回,直往坡上树林中扑去。
  那林中潜伏的敌人名叫畅吉,与终南三煞师徒积仇甚深,独自一人隐居本山多年,今早偶从崆峒访友回来,老远望见朱缺御风遁走,全岭俱是彩烟笼罩,耳听地底风雷之声,知火山行即爆发,连忙隐身近前窥探。看出商、朱二仇同门火并,不禁又惊又恨。
  知道仇人厉害,难于取胜,岭上神光笼罩,无法破坏,立即想好计策,暗下毒手:用法宝由坡前开通几处地道,通向岭腹,将火引出爆发,以分商祝心神,乘其手忙心乱,几面不能兼顾之际,邪法、异宝一齐施为。因火势太猛,开穴时若稍一不慎,不特易被敌人发觉,自身还难免波及,遂先把穴道开至与火邻近之处,再退回去行法,一一穿通。
  谁知商祝近年被困恶鬼峡,每日苦炼,也大为精进。适才又将朱缺盗取师父的五行真气夺回多半,法力越发高强。畅吉把火穴才一开通,便被真气堵住。畅吉嫌这样开法火力大小,正在另打主意,忽见敌人的三个同党飞到,畅吉妖法虽非寻常,只因强敌当前,昔年屡遭挫败,如惊弓之鸟,行事过于审慎,以为自己隐迹缜密,敌人难于窥探,想看清敌人虚实再举。同时又来了一个望门投止的密友,互叙别况;因此慢了一步。
  畅吉先见紫玲等三人御遁飞行,还有轻敌之念。嗣见三人施展弥尘幡,方知并非易与,当紫玲等绕飞而至,畅吉也颇戒备。及至彩云飞过,好似并未被发觉,心正一宽,不料目光一瞬,三人倏地飞临,同时雷火剑光迎头打下,疾若雷电,畅吉任是神通广大,也难躲闪。还算那新来同党吃过紫玲苦头,认得弥尘幡,深知厉害,一见彩幢飞到,势绝神速,一面让畅吉留心,一面暗中戒备,忙把手中玉钵往上一托,飞出一片血光紫焰,将三人剑光抵住,才未受伤。
  紫玲只知妖人藏身浓雾之中,因没看出真实所在,才将雷火剑光一齐夹攻。畅吉骤出不意,无法施为,被紫玲一雷先将妖雾震散。妖党为要抵御飞剑,又将钵中血光飞起,益发被三人看清地方。紫玲、岳雯各将雷火连珠一般朝当中打去,三道剑光更是惊虹飞舞,上前夹攻。畅吉已为三人先声所夺,再见这等情势,误认机密既泄,商祝也必发现自己,事完必来夹攻,心中发狠,把牙一错,手一扬,飞起三道碧油油的光华,将三人飞剑敌住。跟着一声长啸,和那同党收转妖钵。恰值岳、秦二人雷火打下,霹雳连声,只见满地碧萤流走,晃眼消灭,再找妖人已不见踪迹。空中三道碧光已被剑光绕住,只一绞,也化为万点碧萤,随风消散,直似洒了半天星雨。
  南绮笑道:“这两妖人怎如此不济?”紫玲虽不认得畅吉,却认得那同党正是新从自己手下漏网的黑神女宋香儿,知道难犹未已,便道:“南妹,你莫轻视妖人。只因迅雷不及掩耳,才使其挫败。但我一时疏忽,见他飞剑放出,大有一拼之势,没料到他会舍剑地遁。便那女妖人都是劲敌,妖道更是一身邪气,我想他们决不会就此甘休。妖妇为困舍妹,曾在我手下漏网,既来投这妖道,必然比她还强。商道长正在紧急之际,莫要被他们做了手脚,商道长未必受害,贻祸生灵却不在小呢。”
  话还未毕,南绮忽然惊呼:“大姊,还不赶快回去,火山要爆发了。”紫玲抬头一看,只见来路岭脚下又陷出三个新火穴,浓烟烈焰,泉涌一般,突突上升。商祝已不知何往。地底风火之声密如擂鼓。喊声:“不好!”不顾再往下说,忙招岳雯、南绮二人,同驾弥尘幡电驰赶去。还未到达,首先发现妖妇宋香儿,正与商祝新收的另一只仙鹤在岭侧危崖之后恶斗。那鹤口喷一条白气,周身也有白气围绕,已吃妖妇一道黑光困住,苦命相持,大有不支之势。岳雯听紫玲一说妖妇姓名,便知她是九烈神君爱宠,有名的淫毒凶妖,心甚痛恶,惟恐又被漏网。忙道:“秦师妹急速去助商道长,待我诛此妖孽。”随说,手一指,一道金光直朝妖妇射去。紫玲知道岳雯法力高强,口应一声,独自越过火穴,往岭脊前面飞去。南绮生性疾恶,没等发话,早将飞剑放出。
  黑神女宋香儿原是奉畅吉之命,仗着身有避火之物,前来放火。并由畅吉去斗商祝,好使他不暇兼顾,宋香儿才开了三穴,便吃仙鹤挡住,瞥见云幢追来。虽然尝过紫玲厉害,一则仇恨太深,一则又恃善于逃遁隐形之术,仍想把祸闯了再走,南绮飞剑出手,连忙迎敌,紫玲忽又飞走。心方一喜,岳雯金光已如匹练横空飞至。岳雯为人最是谦逊,从不显露锋芒。适才初会妖妇时,因有紫玲、南绮同往,知道足可应付,一面随众将昔年初学道时防身飞剑放出,一面观察动静。这时因是痛恨妖妇,决计除她,一上手便将峨眉开府以后师传金鳞剑放将出去。此剑乃昔年连山大师降魔之宝,经岳雯师父嵩山二老之一追云叟白谷逸在月儿岛火海之中取出,重经师徒二人玄功祭炼,神妙无穷,威力至大,与正派诸长老的仙剑几乎不相上下,妖妇如何能是敌手,一见便自心惊。无如先放火时被那仙鹤装作空中飞过,为火烟熏迷,突然坠落,一到了妖妇身侧,冷不防爪喙齐施,又喷了一口真气,三下里夹攻。如非妖妇应变神速,长于闪避,立即遁开,几乎为鹤所伤毙命。就这样。还中了一爪,左肩也被真气所伤。心中愤怒已极,必欲将鹤杀死泄恨,竟将九烈神君的黑煞神剑放出,准备将鹤绞成粉碎。
  那鹤久在高人门下,又是人变的,功力颇不寻常,一任妖妇施为,急切间仍伤他不了,那口黑煞剑的乌光反被鹤的真气绞住。妖妇并未觉察,一面另指一道淡灰色的剑光敌住南绮飞剑,一面纵遁避开来势。待将黑煞剑收回去敌岳雯,不料那鹤狡桧异常,所炼真气极为强劲,表面看去似为妖妇剑光所逼,实则破它甚难,并无伤损。妖妇见岳雯、南绮剑到,想要撤剑转敌,那鹤如何能容,忙运玄功奋力一收,竟将黑煞剑绊住。妖妇往常收剑捷于影响,这次竟不能收回。骤出不意,心中才一失惊,未容转念施为,岳雯飞剑立似电一般卷将过来,妖妇见不是路,惶遽中又把妖钵取出,刚往上一举,金光已当头罩到,如神龙掉尾,微一掣动,便已了账。妖妇以前屡遇正教中人,均仗着她狡诈机智,妖法高强,得脱性命。这次也是该当遭劫,般般凑巧,黑煞剑首先被仙鹤真气绊住;岳雯飞剑本就神奇,中间又经神驼乙休指点,越发精妙。妖妇纵有一身邪法、异宝也难措手。否则纵难逃遁,决不致死得如此快法。
  妖妇一死,岳雯见那黑光仍被仙鹤白气绊住,便对仙鹤道:“按理此剑应归道友所得,无如剑上邪气太重,又是九烈神君教下之物,留在身旁必有后患,保持不住。况道友也收它不了。暂且由我收去,少时间过商道长再作处置,你看如何?”那鹤口吐人言,应声:“遵命。”刚把真气一撤,剑便腾空欲遁。岳雯忙按本门收剑之法,运用真气吸收下来。双手接住,只一搓,现出原形,化为一柄乌光晶莹、可鉴毛发的乌金匕着,在掌中不住跳动。岳雯随用禁法制住,藏入法宝囊内。
  二人一鹤刚刚飞起,待要越岭而过,忽听轰隆一声巨震,岭头火口崩裂,烈火暴发,千百丈火焰黑气冲霄直上,爆炸之声响成一片。当时山摇地动,狂风大作,红光映云衢,热气薰灼,不可向迩,火势之大,从未见过。那妖妇新辟的几个火穴反倒小了下去,不再腾起。二人虽是御剑飞行,也不敢由火里冲过,忙将遁光升高。由火侧绕飞过去一看,岭上紫光已敛,岭脊正面穴口崩陷了顷许地面,烈焰夺口上涌,势绝猛烈。山石被火熔为岩浆,颜色通红,恰似烧化了的铁汁,瀑布一般顺着人口倒挂下来。所过之处,无论山石林木,齐被烧化,满地淌去,声势骇人已极。再看妖人畅吉及紫玲,不知何往。商祝已离鹤背,独个儿飞身空中,一手发出五行真气射向下面,似想借真气之力,将火汁去路阻住。另一手掐诀行法,向西南方山多之处不住比划,不知是何用意。看那神情,甚是惶急狼狈。
  岳雯料知巨灾已成,此火又非常大,不是五行之水可以浇灭。火口越陷越宽,火势越来越大,身在高空,还是上风,都觉奇热难耐。那流出来的火汁,被商祝真气挡住,不能流远,晃眼聚有两丈来深,峰前那一大片盆地全被布满,赤焰熊熊,化为火海。不消片刻,下面地皮也被熔化。地底也蕴藏有石油,聚着聚着,火汁微微往下一沉,下面石油立被引燃,轰的一声巨响,全火海同时爆发,满天空石汁横飞,宛如红雨。加以岭腹本已烧空,同时崩塌,两下相连,融为火山,烈焰滔天,比前更大了好几十倍,岳雯、甫绮禁受不住火烤,只得随了二鹤往远处飞去。
  商祝虽仍奋力施为,无如火域大大,那五行真气只能堵住前面低处。四外峰岭吃火一烤,纷纷炸裂崩塌,地动山摇,天惊石破,震耳欲聋。那西南方一座高山,先经商祝行法,似有移动之势,岭前火海下面地火一涌,忽又停止复原。岳雯才看出商祝先想移山压火,嗣觉火势过大,移山来压,一个不好,反加灾害,所以欲行又辍。想不到地火威力如此厉害,在有一身仙法,爱莫能助,眼看危急万分。
  商祝将远山止住以后,好似情急无奈,身在黄光拥护之中,一声怒啸,面上颜色倏地惨变。刚刚将左手伸向口边,待要咬碎五指,舍身救火。猛见一幢彩云拥着两个道装女子星驰而至。内中一个还未近前,便高喊道:“妖人已然伏诛,师姊齐灵云现奉掌教师尊妙一真人之命,特由东海取来冰蚕和天一真水来此救火,请商道长暂退一旁,以便下手。”说时云幢已早飞近。另一女子也由云幢中飞出,身背两个葫芦,一大一小,通体俱是祥光紫气围绕,径向火山顶上飞去。岳雯一看,果是齐灵云到来,知道此火必灭,好生欣慰。商祝闻言也转忧为喜,面带愧色,和紫玲退将下来。
  同时灵云也飞到火山上空,先将身后小葫芦取向手内,将盖揭开口,朝下四外略洒,飞出几点寒星,晃眼之间展布开来,化为一片冷云盖将下去,恰似一座水晶结成的圆幕,直罩在整个火山之上。火头被它一压,立即退缩,渐渐下垂及地,四外都被罩住,全无缝隙。寒光晶影与内里熊熊烈火相映生辉,化为无边丽彩,煞是好看。
  灵云随将大葫芦盖揭开,右肩微侧,手朝前一指,内中飞出一物,形如春蚕,通体雪白,初出长约尺余,迎风便暴长丈许。周身银光闪闪,隔老远便寒气侵人,适才酷热立即消灭。冰蚕出现以后,在空中略一盘旋,飞向前去,晶幕上立现一洞,蚕口张处,宛如滚汤泼霜雪,狂涛卷微烬。蚕口白气兀自喷发不已,转瞬弥漫全幕,不见火影。
  约有顿饭光景,灵云一声清叱,冰蚕离幕飞回,自行缩小,钻入葫芦以内。那座晶幕依旧冰辉清莹,罩在火场之上,内中火势全都熄灭,火中浆汁已经凝为一片五色斑驳的石地,白气也早被冰蚕退时收转。灵云重又将小葫芦口对准冰幕行法,将手一招,幕上忽又飞起一根极细雨丝,往葫芦口内投去。一会由厚而薄,由薄而消,晃眼收尽,只剩劫灰,满眼一片荒凉。
  这时在山头遥望的舜华、裘元、石玉珠等人也带了胜男姊弟飞到。除岳雯、紫玲和灵云本是同门,石玉珠也深悉灵云法力外,余人多是初会,见有这么大神通,好不钦佩。
  商祝面有愧色,正待开口,灵云已先施礼说道:“家父因知妖人畅吉假手妖妇,破去合沙道长灵符,意欲毒害生灵,商道长虽然法力高强,能灭此火,但是岭内和这一带地底均含有无量石油,地肺中火已被前人勾动,仗商道长法力强压归窍,时候稍久,难免二次引着,终是费手。此火只天一真水能够一举熄灭,无如此水为水阀至宝,这样用了未免可惜。且喜百禽真人公冶道长借用冰蚕已然交还,正好同时运用。有了此蚕,只须将真水化为冷云,压住火焰,使不聚于一处,再放冰蚕,喷出那数千年玄冰精英凝结的奇寒之气,便可消灭。真水也一滴不少,仍可收回。如命施为,果见妙用。来时家父并致道长一函,尚请一观。妖人畅吉业在途中路遇,与师妹秦紫玲合力除去,形神俱戮,永无后患了。”说罢将书递过。
  商祝看了,笑道:“我因家师为孽徒所弑,朱缺受报在即,又得借观合沙奇书,终南三煞剩我一人,本意事完创立教宗,与贵派和青城诸派一样大开门户。今日一见,不特事非容易,道力也还不足。别的不说,像诸位道友这等资质,我修数百年尚是罕见,何从物色?况有今日之事,越发使我惭愧。归谢齐真人,说我感他盛情指点,来书之意我已心铭,必定依言而行。只等复了师仇,便即隐遁海外,不再作别的妄想了。”
  岳雯见他手招二鹤,似乎要走,忙把黑煞剑交出,说了得剑经过。商祝见剑,惊道:
  “那妖妇竟是九烈神君门下?朱缺此次元神遁走,许是前往投她,我于此剑颇有用处,可能暂借一用么?”岳雯道:“此剑本系鹤道友真气裹住,后辈不过助他收下;况且异教中物,要它无用。老前辈只管取去,何借之有?”商祝又笑道:“无怪各派群仙都道峨眉、青城人才辈出,日益昌明光大。起初我自负多了一点年纪,还不怎样在意。自从先后遇见诸位道友,个个都如仙露明珠,清华朗润,人言果是不谬。那些异派在用心力,妄欲争衡,如何行呢?诸位道友各自珍重,仙业必不在远。行再相见。”说罢,举手作别,自带二鹤破空飞起,白气横空,眨眼不知去向。
  南绮方笑商祝前踞后恭,灵云道:“你们哪里知道,这终甫三煞修道均有五六百年以上,法力高强。尤其所炼五行真气,在各派剑仙中独树一帜,神妙非常。商祝人最肝胆,昔年因朱缺犯了本门教规,代人受过,同受严罚,日受风雷之苦。朱缺因是犯规首恶,性又倔强,不似商祝甘受羁勒,轻易制他不住,所以他师父铁鼓仙对他处罚最严。
  除禁制后洞外,并将洞侧飞云峰全山行法移来,压向他的背上,至今不能摆脱。”接着便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朱缺阴狠乖戾,不知乃师起初自恃道力,妄想肉体飞升,没打转劫主意,也未积修外功。近年道成,见同伴合沙道长已早仙去,自己在自多挨了二三百年,依旧飞升不得。他也知旁门中人必经此一关,无如他这一派别有神妙,如欲兵解,非本门中人下手不可。便借朱、商二人犯规,处罚加严,知道朱缺必不甘服,日久怀恨,一旦得脱,定要乘机行刺,特意假他的手,连同第三弟子终南三煞中的魏稽,同时兵解。因恨朱缺背义忘恩,拭师犯上,转劫时将禁制商祝的移山镇物自行毁去。
  朱缺原因受制多年。日受风雷重压之苦,每遇魏稽,必向哀求。魏稽原和朱缺不睦,先未答理。年数一多,见朱缺受尽苦难,不由动了多年同门之谊。无如师父法令素严,爱莫能助,徒唤奈何。到了近年,铁鼓仙忽说功业行将圆满,入定时多,往往经年累月,便将禁制朱、商二人之事交他执掌施行。他那本门禁法甚是玄妙,设有代形镇物,只须有法施为,人在千万里外,一样受到苦难,其应如响。起初商祝只背上少了一层山压的重力,别的受罪俱和朱缺差不许多,行动起坐比较随意而已。魏稽和商祝情分颇厚,初接管时心惧师威,照样用心灵感应,发动后洞禁制,一日三次用地火风雷给二人罪受,没敢丝毫询情。过了些时,偶往云贵边界,便道往恶鬼峡探看商祝,私尽同门之谊。
  二人见面互谈别况,说高了兴,不觉到了施刑时候。魏稽本意不忍当面下手,想要离去。商祝再三不肯,力说:“你看我是私情,施刑是师命,各行其是,有何妨害?你我同门至交,别久会稀,难得见面,何必因此遽然别去?并且这几年来痛自悔悟,奋力虔修,所受孽难已然轻好些了。”魏稽无奈,只得依言行事。魏稽以前行刑,虽知此法厉害,因在远地施为,从没亲见。朱缺禁处虽在本洞,一则平日有仇,懒得看望;二则他为人阴毒忌刻,受罪时节如往看望,相形之下,定要怀恨:所以除偶因取物路过相值,听他诉苦求说,敷衍几句外,一直也没看过。这时面对好友施刑,尚是初次。魏稽心灵刚与本洞镇物相通,如法施为,商祝立被风雷包围,身受极惨。魏稽越看越不忍,当时激于义气,竟想拼受重罚,将风雷撤去。商祝力言:“不可。我已受惯。师父法严,你只宽免得我一时,日后师父觉察,一生气,你白受连累,我的罪孽许还加重,岂非两误?”魏稽无法,眼看他受完每日应有的苦难。又聚了些时,方始忍痛别去。回山立向师父恳求,说商祝受难多年,只知愧悔激励,毫无怨望,现在年时已久,可否特赐鸿恩,稍予宽免?铁鼓仙只是笑而不答。魏稽看出师父神情尚好,拼担处分,私把商祝每日应受苦难暗中减去多半。铁鼓仙竟故作不知,从未过问。
  过了两年,魏稽无心中听师父提起,说昔年因愤朱、商二人犯规,本想处死,嗣经哀求,令其改受活罪。又说:“我不久飞升,他二人难犹未满。我去之后,你至多询情使其少受苦处,如想去掉二人禁锢,决无这等法力。”魏稽本知师父功行将完,又知所受禁制中藏先后天五行妙用,非比寻常,无人能破,闻言好生代商祝着急,再四探询有无别的破法。铁鼓仙说只有以前仙去好友合沙道长所遗奇书,如能得到开视,照书行法,方能脱困。此书现在蛇王庙大人阿莽姊弟手中。魏稽因本门教规最忌强取人物,又问出收藏书的是个凡人,不知宝贵,离恶鬼峡又近,连忙抽空去给商祝送信,令其就近设法。
  又担着责任,将禁法松了一次,使商祝足迹能够离洞稍为走远,以便下手。无如禁法厉害,商祝只走到庙前而止,又为时甚暂,仍是无法到手。
  魏稽回山,朱缺见了,重又老脸哭求。魏稽心肠…软,暗忖:“都是同门师兄弟,何独彼厚此薄?”加以师父正在入定,要经一年才醒。于是也将他的苦难减少。哪知朱缺早蓄异志,阴谋刹师,外面却装作感激涕零,好话说了无数。最后又说:“师弟不念;日恶,无恩可报,昔年所炼至宝天辛神弩和一葫芦灵丹愿以奉赠。但是弩和丹药俱藏中洞昔年居室之内,封闭甚严,必须亲身往取始能到手。现时苦难虽减,但那整座山峰的重力常年压在身上,气都难喘。欲求师弟略松禁制,去往中洞将宝取来奉赠,聊表寸心,就便稍为活动筋骨。”魏稽早就知他得了这件旷世奇珍,妙用无穷,闻言忽动贪心,以为暂去即来,并无妨害,便即应诺,松了禁制,将他领往中洞原居室内,果将宝物、灵丹取出,如言赠与。魏稽只顾喜谢,哪识狼子野心。那朱缺探出师父入定神游,禁制归魏稽掌管,便心存叵测。
  赠宝以后,朱缺本该回到原处受禁,忽说:“被困太久,似此询情只能有一次,难得还可在外流连片时,前洞太远不能去,中洞不愿去,到你室中稍聚片时如何?”魏稽虽知禁制之处与居室最近,并要经过,又是初受厚赠,高兴头上,以为不过片刻工夫,何苦人情不做到底?便应允了,好心好意,还把自制仙酿取出款待。万没料到朱缺欲取姑与,那天辛神弩曾经苦炼,与心神相合,随意施为,他原深悉本门法术,等走过禁制之处,看出就里,立即默运玄功,那天辛神弩乃西方庚辛真金精英炼成,形如一个三寸许椭圆铁球,一经施为,四面发射光箭,中人立死,那球在魏稽手上,倏地爆射出万道银光,魏稽骤出不意,立即惨死。
  朱缺原想暗算魏稽,破了禁法遁走。不料魏稽自他被困以来,道法大进,已非昔比,那禁制也全由他心灵主持,一旦警党中了毒计,知难免死,惊愤急遽中将手一指,竟将禁法倒转,发出五行生克妙用。朱缺虽将风雷破去,撤了拘束,能够脱身,那压身重力竟无法破。知道全峰重力背在身上,等师父元神复体,按图索骥,一拘便至,那时所受更要惨酷,一怒之下,就许形神俱灭,不得超生。当时情急,便起弑师之念。仗着禁制破有一半,远近由心,立即赶往前洞。先将天辛神弩放出,用心狠毒,竟想将乃师炸成飞灰,谁知铁鼓仙早已醒转,故作入定相待,有意破他所发神弩。神弩才刚迎头飞落,待要射出光箭,忽见乃师头上红光上涌,将弩包没,一声迅雷,便爆炸成了碎片。朱缺见状,知道师父已回醒,心胆皆裂。匆迫间无计可施,只得将本门真气飞出,原意抵挡一时,决无幸理。不料乃师元神突从头上飞起,戟指怒视朱缺,往后洞飞去。朱缺也没敢追,猛听后洞雷鸣。方在惊疑,忽听地底风雷大作,山摇地动,眼看全洞就要崩塌,才知中了师父道儿。慌不迭携了几件法宝和师父贮藏五行真气的葫芦,飞身遁出。一片烟光拥着一座尺许高的峰峦,由后洞飞出,一闪即灭,全洞立即崩塌。
  朱缺本想弑师之后,无人作梗,便可回到后洞,二次竭尽全力,哪怕多费岁月,好歹也将身背山峰的大累去掉,万没料到师父竟是早已算到今日之事,外表让自己看出禁法可破,诱使为恶,实则中藏微妙,以虚为实,防范异常周密,结果只将风雷之厄去掉,不特禁制没有破掉,那移形代体的镇物也同时当着己面毁去,从此千万斤的重力永压肩背之上,休想去掉,怎能不又惊又急。如换旁人,到此地步必生悔悟;朱缺偏是乖戾异常,加以受罪年久,蓄怨太深,全没想到弑师叛教,负罪如山,反把师父同门恨如切骨。
  无如乃师法术神奇,一经发动,到处都生妙用,任朱缺费尽心力,丝毫攻不下去。情知镇物已毁,就能开掘到底,至多不过毁了死人遗体,聊以泄忿,井无别的用处,只得住手,另打主意。总算以前修炼功深,道法高强,又有好些厉害法宝在手,乃师一死,去了桎梏,虽然日受山的重压,痛苦非常,倒也照样可以行动施为。又得了乃师生平聚炼的五行真气,益发助了威势。于是寻一隐修之地,先按本门玄功,将所得真气与己相合。
  朱缺起初没想去寻商祝,继而寻思:“老鬼近百十年屡说我残暴乖张,昔年误当作美质,以为可以承继道统,因而妄加器重,以为凭己道力可代减去宿孽。近年悟彻几微,才知我孽重缘薄,天性难移,反不如商、魏二人尚堪造就。由此逐渐厌恶,不再传授,师徒情分因之日劣。即以这次犯规来说,也是由激而发。当我受罚的第一天,老鬼又曾斥说:‘此罚虽重,实则是你…生成败关头,如非念着相随多年,还不如此费事。只看你为人如何来定凶吉:如能洗心革面,忍受磨折,难满自然释出,以你多年勤修,仍可成就;如若中途生心,再犯教规,为师彼时大道已成,自有我的门人代我施刑,使你永世沉沦,万劫不复。’我在困中静思,也常警惕,只因受苦太甚,仇深恨重,近日急于设法出困,竟然忘却。初意师父道法我已得之八九,当初犯规,骤出不意,才被擒住。
  如能破禁逃走,寻他仇家护庇隐匿,便可无事。一时情急脱困,杀死魏稽,禁法又未全破,迫于无奈,铸此大错。身负重累,至少三五百年光阴,才能用法力像磨铁成针般逐渐消去。受苦还在其次,老鬼生平言出法随,终必应验,可是同门三人,只有魏稽与我不和,已死我手,无所能为。剩下还有一个商祝,原和自己一气,并且同受刑罚,定也怀恨在心。他此时脱困,去了风雷之厄,还是由于我的力量,难道恩将仇报?”
  朱缺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惊,暗忖:“以前老鬼对我也有不少恩义,如何反死我手?商祝虽说合得来,但他平日对师极为尊重感激。即以此次而论,本是代人受过,与他无干,老鬼处罚那么严,他却甘心听命,毫无怨言,全不似自己倔强争辩神情。老鬼近年传授道法又都背人,今日许多埋伏准备,便非意料所及。也许私下传有辣手,令他到时代师报仇,弄巧连这移山禁制都有破法。”想到这里,立往恶鬼峡飞去。
  商祝在终南三煞中性最孤僻,人却好义,重于恩怨。因人师门虽非朱缺引进,却由认识朱缺而起,这次受了朱缺的累,受苦多年,一点也不怨恨,又因是从犯,代人受过,处罚较轻;不似朱缺首恶,除日受三次风雷之厄以外,每日还要费尽心力,运用玄功抵御身负整座山峰的重压。于是数十年静中参悟,功力大进。二人道行本在伯仲之间,经此磨练,商祝竞驾朱缺之上。自从魏稽回山,商祝苦难渐减。心知师父法严,不许门人狗情,如非魏稽拼受责罚,便是师父有了宽恕,不禁优喜交集。无如师父自将外功完成,迁了新居以后,便闭洞府,深居简出。因以前师徒四人多是一意孤行,敌友俱都众多,因嫌烦扰,洞府终年行法封禁,休说随意走进,连洞中人的行止动静也都占算不出。除却魏稽再来,无法知道底细。只得时常向师门虔敬遥祝,忏悔乞恩。商祝正悬盼间,过不多日,所受风雷和诸般苦难突然撤去十之八九,以为师父开恩宽免,喜出望外。只是身仍受禁,不能出洞一步。知道占算不出就里,心想:“反正师父一允免罪,魏稽必要来传师命,至不济也必飞书相告。”遥跪谢恩之后,便在洞中静俟后命,并未推算。初意或人或信,一二日内必知详情。谁知连候多日,全无信息,方觉奇怪。
  这日正打算虔诚跪祝,默运玄机推算一下,朱缺忽然飞来。商祝见他受罚比自己要重得多,倒先释出,可是身负山峰重累却未去掉,当时颇觉可疑,但久别重逢,欣慰非常,也不暇细问,立即延进洞去。朱缺好狡,见面不说真话,一开口便探询商祝有无解禁之法,嗣又盘问他对师父心意有无忿恨。商祝满拟朱缺是同门至好,又共多年患难,一点未存私心。先将合沙道长奇书在附近蛇王庙中发现的一切详情全部吐露。随又力说师恩深厚,所受苦难咎由自取,怎敢怨望。朱缺探出商祝倾心师门,好生不快,始而反唇相讥,终于破口咒骂,将弑师杀弟经过也说出来,方始忿忿而去。
  二人初见面时,朱缺谎说:“师父业已坐化,魏稽奉命匆促,未将破禁之法学会。
  闹得你是苦难虽去,仍困在此,不能脱身行动;我虽得脱,身上却背着一座小山。听三师弟说,师父升仙时,言中之意好似昔日对你曾有传授,所以我特地寻你行法解免。”
  商祝信以为真。及至朱缺肆口毒骂,自吐逆迹,不禁又惊又怒,悲愤交集,形于同色。
  如非身在困中,诸多顾忌,几乎当时就破脸代师报仇了。
  等朱缺走后,商祝猛想起适才误中好计,竟将合沙奇书踪迹说出。朱缺阴险凶残,又将师父所炼真气法宝得去,愈助威势。看他行时神气,此去必将奇书攘夺到手,通解书中奥妙后,将本身重累解去,必来残杀自己,以便独创教宗,了他多年欲望。又想起昔日得书女子背信违约之事,把虞南绮恨到极处,在自急愤,无计可施。
  过了两天,商祝正待运用玄功推详未来祸福,忽见老友散仙裴融走来相晤。裴融说道:“自你被禁以来,时常悬念,因为知难未满,又恐乃师不快,未敢造次。现已访知合沙奇书能救此厄,此书现被青城派门人得去,因和青城教祖朱梅、姜庶俱无深交,未便往求。本意将蛇王庙巨人姊弟救出险地,暗中接引,使书主人裘元夫妇自行送书上门解救。适才得信,朱缺已然弑师出困,现命门下五鹤童子飞空四出,一旦查探到书主人的下落踪迹,便往夺取。早晚必被寻到,事已紧急万分。神驼乙休以前曾受山压之苦,较你所受尤重,终经他多年苦炼之功,脱出重累。二次出世以来,又和正教中的三仙二老等人成了莫逆之交,你和乙道友昔年曾有数面之交。何不求他设法?能借他手脱困固好,至不济也可由他飞书给青城朱道友,将合沙奇书从门人手里取回,相借一用,免被朱缺伺隙夺取,至成大患。”商祝虽觉事急求人有些内惭,无奈此外更无善策,自己又不能行动,只得写了封信,托裴融代去相求。
  裴融刚到岷山,神驼乙休已接青城教祖矮叟朱梅飞剑传书,说起此事。朱梅同了各正派长幼两辈同门,正在金鞭崖上用九疑鼎祭炼前古仙兵宝物,不能分身,托他就便设法。追云叟白谷逸的大弟子岳雯,自从峨眉开府之后,平日无事,常被神驼乙休约往岷山对弈,因此得了不少高明传授。乙休接书之后,默运玄机一算,已知前因后果,正在吩咐岳雯,令其代往一行,见裴融来代商祝求说,立即应诺。
  裴、岳二人领了机宜,先飞往神鸦岗上空,用乙休所传灵符,将南绮所放的梯云链收截了去。刚把玉匣奇书取下,未及开看,虞舜华、秦紫玲相次飞来,互相见面说明经过,便同去恶鬼峡。商祝一见合沙奇书取到,好生喜慰,匆匆拜祷。开匣一看,才知合沙道长道术通玄,因和师父交厚,嫌他刚愎自用,劝必不听,特意详参未来,留下此书。
  所有一切前因后果,俱都详加指示。除商祝破禁之法载在书中玉叶上外,并还附有一张纸帖、两道灵符:一道可用来收朱缺盗去的五行真气;另一道可致朱缺死命。书中也曾提到,朱缺数尚未终,事机瞬息,弄不好元神仍要被遁走。灵符一久,灵效渐减,地火也难镇压,必定破土爆发,酿成灾劫。所幸到时也还另有救星。不过朱缺元神一旦逃走,仇恨如山,必去勾结妖党为害生灵,又须费上好些手脚始能除去。
  众人听齐灵云说完前事,南绮早闻峨眉三英二云之名,以及二云所居紫云宫中仙景,今日齐灵云果不寻常,益发景仰,互相通名礼见之后,备致钦慕。灵云也颇喜她美质天真,便约她和裘元异日有便可往紫云宫相晤。南绮闻言大喜,由此记在心里,念念不忘。
  来人除舜华姊妹久别重逢,意欲小聚些时再走外,岳雯、秦紫玲、齐灵云三人俱欲作别回山。经南绮等人苦留,石玉珠也想和齐、秦二人叙阔,再四挽劝,方允同去胜男姊弟洞中聚谈半日再走。
  当下众人同往胜男姊弟所居崖洞相聚。且喜相隔火山爆发之处尚远,山容水态依然如前,没有受到波及。众人嫌洞中晦暗,俱在洞外疏林中落座。先前带去的鹿肉,众人尚未来得及吃,便遇朱缺来犯,经此一日一夜,加以火发时一番酷热,肉已不堪再食,胜男姊弟只得将用具携回。因知众人一日夜未进饮食,又想诚心款待仙宾,各自汲泉生火,将石洞中藏的剩余鲜鹿肉,连同腌腊野味、自种的各种蔬菜,尽量取来制作烤吃,忙了个不亦乐乎。众人知主人心诚,又忙着叙阔,也就听之。一会胜男做了几样菜肴,连酒端来。阿莽早搬来一块丈许长、二三尺厚的平整青石,另外搬了两块石头,连同原有木凳摆好,石旁搭着烤鹿肉的火架,一切齐备,来请人座。
  南绮笑道:“齐大师姊道法高深,已去金仙不远。紫云宫珠宫贝阙,玉柱金庭,什么龙肝凤髓。火枣交梨不常享受,莫非还吃人间俗物?似这腥膻烟火,肉已隔夜不鲜,丢掉它吧。”胜男接口道:“鹿肉虽然隔夜,因我昨日知道今早就要起身,听裘恩人口气爱吃烤鹿,惟恐行时万一要用,剩肉全藏在石洞阴凉之处,味道和新打来的一样,决不会变。二位恩人和吕仙姑俱都爱吃,洞中又没甚好东西奉敬。齐仙姑如嫌烟火,请到上首落座,恰好背风,就闻不见味了。”灵云忙笑道:“虞师妹休得如此,愚姊纵能辟谷,也只是近年之事,也并未尽绝烟火,不过有时同门快聚,乘兴偶一为之,不以为常罢了。我们异苔同岑,难得良晤,岂能为我一人,举座减兴:既如此说,我也奉陪尝些如何?”
  众人见灵云谦恭随和,自是越发亲敬。因贪聚谈,索性各自围石而坐,由胜男姊弟二人烧烤了来端上。石玉珠笑道:“可见一饮一啄,俱有定数,吃这一点鹿肉,也有许多波折,几乎不能到嘴。那些异派妖邪,在自心劳日拙,一旦恶贯满盈,仍是一个也逃不过日限去,竟少有听说火海抽身,回头是岸的。他们并非庸流,虽然所学不正,也都是道术之上,颇能前知,何以到头来总是不能自拔?真是奇怪。”
  灵云笑道:“数固限人,人也未始不能与命数争,只看其平日恶重与否。这些年来,以我所知,能自拔的不是没有,只是太少罢了。即以今日伏诛的黑神女宋香儿而论,她原是九烈神君宠姬,身受老妖宠爱,享受无穷,以妖邪行径来论,还有什么不能满她欲望之处?所居洞府禁制于重,无论正邪各派,非经允诺,休想轻人。她如安本分,只在洞中尽情享受作乐,不到外间生事,我们飞剑虽利,怎能伤她毫发?她偏静极思动,只因和九烈孽子黑丑一言不合,互相争闹,九烈护庇孽子,数说了两句,她当时忿恨,盗了宫中几件厉害法宝,私自逃出,不再回去。九烈事后思恋,又把孽子责骂一顿,立逼黑丑去寻妖姬赔罪,务要接回宫去,否则父子不再相见。以致黑丑路遇妖人,受了愚弄,竟与妖尸谷辰合流,乘郑颠仙元江取宝之际前往侵扰,死在小南极女仙叶缤的冰魄极光剑和凌云凤师妹的神禹令二宝之下。她还惹出许多事端,至今未了。妖妇生性淫凶,自离本洞,便在外面广寻面首,以快淫欲。九烈教下虽不计较贞淫,并且还想她回富重温旧梦,无如黑丑一死,其母又是九烈感恩敬畏的嫡室,推原祸始,自不甘休。经此一来,妖妇益发断了归念,自恃妖法异宝,恣意为恶,所以今日终伏显戮。按她本质,何等聪明机智,如肯归正,还不是我辈中人么?全系自作之孽,数限便由孽生而已。”
  正说之间,灵姑忽想起元江取宝成功之时,师姊欧阳霜长子萧漳曾因乘隙盗宝,归途为一妖妇劫去。后来欧阳霜哭求师父去救,彼时在场各平辈剑仙俱和欧阳霜交好,纷纷请命前往。甚至连峨眉门下弟子。道法高强先进的师兄姊,竟连金鞭崖炼宝良机都甘舍去,欲往相助。嗣经师父劝阻,只派了秦寒萼等三人同往。妖妇姓名正是这黑神女宋香儿,既已在此伏诛,欧阳母子必已无恙回去,便向灵云打听。
  秦紫玲笑道:“此事大师姊不曾在场,只我一人身经其事,那妖妇煞是厉害,舍妹等如若晚到一步,萧漳是她迷恋的人,暂时还能保全,欧阳师妹就不能免于难了。就这样仍受了一点小伤,如非郑师叔赐有灵符,几乎从此残废。后来竟连舍妹等也一齐困住。
  经我接到舍妹用地底传音告急,恰值小仙童虞孝、铁鼓吏狄鸣歧两位新同门奉命东海采药,便道来访,正在宫中。位俱识得妖妇来历底细,相助赶去,先由虞师弟用后弄射阳神弩毁了妖幡,又发先天大乙神雷震散妖气,与舍妹等里应外合。妖妇先还逞能,经我用璇光尺、庚辰剪、九音神锁连破去她十三件法宝,身上还受了好些伤。眼看被舍妹的柔麻擒往,微一疏忽,竟被她化身逃走。本不打算穷追,无如妖妇忒阴毒,临逃还下毒手,放出好些黑神刺。我看出不妙,忙用璇光尺去破时,舍妹和欧阳母子全被打中。此刺厉害不在白眉针以下,不过我们金蝉师弟和李英琼师姊俱有破它的法宝;不比白眉针,非陷空老祖的吸星球不能取出。经此一来,将众激怒,决计除她。由虞、狄二位先将三人送往峨眉仙府医治。为防妖妇逃遁迅速,难于追踪,又从舍妹手里要来弥尘幡,到处搜查妖妇踪迹。适才发现妖雾,遇见妖人畅吉,妖妇居然在彼。起初那么难法,想不到恶满限终之时,除她竟会如此容易。金蝉、英琼本已离山他出,那破妖刺的法宝为物蠢重,不便携带,照例留在洞中。我和他们分手已有数日,此时必已医治痊愈。欧阳母子不往青城金鞭崖拜见各位师长,必先回转卧云村故家看望,然后回转苦竹庵去,无须再为悬念了。”
  灵姑于众同门中,和欧阳霜最为交厚。因常听师父说欧阳霜世缘未尽,致误仙业,非特不能和自己一样,异日转入青城门下寻求正果,并且还要遭受兵解转劫,堕落与否尚不可知。欧阳霜每一谈到此事,便自伤心落泪。灵姑觉她可怜,时常为她忧急,闻言才放了心。因知齐、秦二女道行高深,已离真仙不远,异日救父回生,全仗峨眉芝仙灵血,诸多倚赖;又想代欧阳霜求一解免之策:难得二人应允小留,人更谦恭和蔼,不以先进自居,正好乘机探询。见众人言笑晏晏,饮食将终,立即离座起身,走向二人面前,躬身拜倒。二人连忙扶起问故,灵姑一一说了。
  灵云道:“灵妹至性格天,仙福甚厚,已听各位师长说过,就非同气也应相助,何况峨眉,青城本是一家。异日灵妹前往峨眉,愚姊必定先期赶往,代向芝仙先容,此层不消多虑。至于欧阳师妹,资质禀赋虽似稍差,人却极好,谊无慈置。虽然数限缘福已有前定,但我想事前使有趋避,事后再为照护援引,这点人力总可办到。如若相见,尚烦转告,但能为力,无不尽心。
  “愚姊自从仙山开府,传了法宝道术之后,隔不两年,便奉教祖之命,同了紫玲、轻云二位师妹,带同金萍、龙力子等晚一辈的门人,移居东海紫云宫水府。本拟修道之余,重炼以前为取天一真水,驱除宫中五女,大破紫云宫时,各同门姊妹兄弟飞剑所损毁的仙兵。不料当初破宫时节,附近有一得道多年的水怪,引一散仙乘虚潜入,初意本为盗取宫中灵药,谁知朱师伯闭宫紧急,竟连这一人一怪封禁在内。人怪均擅隐形潜迹之术,更精大虚相神法,能颠倒五行生克,惑乱观听,藏处又是宫中最隐晦之处。师伯封闭时节,虽然觉出有异,但因峨眉开府盛会在即,破宫时所得神沙已用龙雀环摄往嵩山,尚须与白师伯合力祭炼一回,始能备做开府时的贺礼;又算出藏伏宫中之人益多害少;加以易鼎、易震兄弟因用九天十地辟魔神梭穷追天痴上人弟子哈延,被困铜椰岛,将受蛟鞭毒打,急须往救。诸股原因,竟率众同门闭宫起身,未暇穷搜。这一人一怪虽被封闭在内,但是水闷灵域地区广大,何地均可存身,宫中所遗灵药宝物更难数计,人怪合力,备极艰辛,竟由伏处窜入黄精殿内。那里正是昔日战场,还有不少残破仙兵宝器,仗着朱师伯禁制神奇,宫中七个要地各有生克妙用,外人休想窜人。他们侥幸窜人了一处,已是精力交敝,中间还陷身阵中,连受多日风雷之灾,进退不得。如非那水怪有穿行地底之能,孤注一掷,使那散仙藏身怪口以内,仗着内丹护体,拼死硬闯,将虚实幻境冲破,得脱重围,再有数日,人怪都难幸免了。养息复原之后,几番冒险,再向别处尝试,俱都受挫,仅以身免,方始暂息妄想。
  “好在黄精金殿也是宫中要地,仙景奇丽,地也广大。这一人一怪先在殿中修炼,方服了不少灵药,准备日久年深炼成道法,一举而破全宫禁制,自为主人。过了年余,贪心又起。见那些残破戈矛尽是前古仙兵宝器,于是就着黄精殿上原有的一座宝鼎,不惜艰苦,用本身真火将它化为熔汁,重新冶炼,使成各种异宝。谁知没有天一真水,不能凝炼。刚将这些刀剑戈矛化为熔汁,愚姊妹等便即赶到,和他们斗了几天法。始而不肯输服,我们又奉师命,说他们从来无过,只可善遣,不许伤害,不知怎的,竟被他们识破我们心意。第囚天上,女神婴易静师妹回玄龟殿省亲,便道来访,相助我们将他们困住,他们仍老脸磨缠。嗣经轻云师妹作好作歹,将那仙兵熔汁分他们一半,又送还几株灵药,才行遣走。
  “我们先想难得这么多仙兵被他们下苦工熔化,我们可以随意炼上数十件异主。不料那散仙私心忒重,精华竟被他们取走十之七八,虽然残余之物也胜寻常五金之精十倍,比他们所得终是大有逊色。所幸彼时谁也不知天一真水能使凝炼,未被强求了去。闹得双方都看着这些金霞灿烂、精光射目的熔汁,无计可施。近年才知底细,但我们若炼刀剑之类宝器决不如他们。虽说他们暂时不能凝炼,但早晚终有善法,我们不愿相形见绌。
  恰巧英琼师妹在幻波池地宫以内得到一部圣姑遗书,内有各种炼宝之法和诸般图样,与易师妹同来指点。又约凝碧诸同门协力,化腐朽为神奇,连经一百零三昼夜,炼成一百零三口三尖两刃的天灵刀,另外仿铸了二百四十根传音针。那刀乃为紫云宫的一层禁制,以备峨眉有甚盛会,宫中诸同门全往拜谒时防守之用,不能分赠。这传音针乃易师妹家传妙制,无论何时何地遇有危难,只须取针向凝碧仙府、紫云宫等求救之地或求助之人默祝,朝地一掷,任多厉害的妖法禁制,俱能冲开,立化寸许长极细一线金光,或上或下飞去,瞬息即达,不久救援便可赶到,端的神妙非凡。现时峨眉诸同门等人均有数枚,曾得过不少便宜。舍妹日前为妖妇所困,便仗此针告急。灵妹眉间隐含杀气,前途保不住有事,今将此针赠与灵妹、南妹各一枚,以备缓急之需如何?”
  石玉珠笑道:“齐道友,难怪你说峨眉、青城本是一家,果有许多关顾,我们外人看了不眼热么?”灵云道:“当初针成分赠同门之时,虞孝、狄呜歧因与令妹明珠交厚,曾经多取了两枚,说是往赠令姊妹,石道友不曾得到么?”石玉珠道:“此针早已拜领,并托虞、狄二位代为致谢,适才所说乃是戏言,不过前次拜访三位道友,均往峨眉未归,虽有令师妹申若兰引往,正主人不在,未便久留,好些灵域仙景均未得见,至今耿耿,早晚仍要拜访一次。”
  灵云笑诺。随将两枚传音针取出,赠与灵姑、南绮,并嘱咐道:“峨眉、青城亲如一家,长幼两辈同门交均深厚,就未见过也都知道。只峨眉凝碧仙府大元洞和紫云宫两处设有主针,与此相应,如有急难,任向何方求救均无不可。不过此针每枚只用一次,用后便须异日重炼,不似易师妹传音针可以常用。现值炼丹采药事忙,无暇及此。
  “前此针刚炼成,被金蝉,石生二弟取走不少,以为针多,不甚珍惜,又奉师命分居两地,时常用以通信,糟蹋不少。后经诸同门一分,又献了些与各位师长,紫云宫所存无多。失效之针,须俟将来有暇,始能汇齐重炼。此时存在两辈同门及各方道友手中的虽还不少,到底用一枚少一枚。前听各位师长说,竹山妖人与朱师伯之约将改在十二年后,诸位此行险阻颇多,非遇奇险,不可轻用。好在是同路行道,有此二针,足能防御两次大劫,也就到了时候了。”二人接过那针一看,长一寸二,粗约分许,其形如锥,光华隐隐,分量颇沉。各自领命拜谢。
  岳雯笑道:“令裘师弟一人向隅,未免不公,前承齐、周二位师妹相赠,我共得了三枚,一直未曾用过。”石玉珠和齐、岳二人都极相熟,知他将要取针赠与裘元,忙插口道:“岳道友想赠裘道友么?这一来,只舜华大妹一人向隅了。我代她再讨一枚如何?”岳雯含笑应诺。舜华闻言方要逊谢,紫玲知她尘缘难尽,异日险厄尚多,一面朝她使眼色,一面代向岳雯手里接过。笑道:“想当初此针炼成之时,我因它是宫中现成之物,为数颇多,我又不常出外,自问生平灾厄已过,后经各方分散,所余无几,便没再取。昨听商道长说,舜妹前途尚有灾厄,心中悬念。适见大师姊取赠南妹、灵妹,本想代索,偏生大师姊只带两枚。宫中还存少许,本意回宫取来相赠,岳师兄道妙通玄,三劫早完,反正用它不着,今赠舜妹实是合用。舜妹品端行谨,行善尤力。虽非同门,与愚姊妹均是至交,又是甫妹长姊,并非外人,何必客气呢?”舜华方知此针关系将来自身安危,连忙喜谢收下。
  灵云笑道:“此针子母相生,因求救之处只限仙府和紫云宫,几赠外方道友的多将母针一同赠与,使自为甩,故此非与本门有渊源之人,不便奉赠。此时子母成套之针,众同门中虽分得有,但只舍弟金蝉和石生、本门双英等有限几位。都是平日情分太厚,备有事时私相照应之用,无关大体。即使母针还有,虞道友独身修炼,交游至契中未必能有可供缓急之人,仍是无可相托。峨眉仙府诸同门十九不曾见过,遇险告急,诸多不便。用时请向紫云宫报警,愚姊妹定必赶到;如事不济,再由去的人向峨眉求援也来得及。我想虞道友也是我辈中人,但等最后一关过去就有遇合了。”舜华知道灵云道法高深,所说必有原因,极口谢教不迭。灵云细看舜华晦色已映眉际,知道应在目前。因她为人极好,心甚怜惜,但又不便深说。问明南绮等行程之后,便劝舜华暂时不要回转长春仙府,可助南绮、灵姑等一臂之力,等将二妖童除掉再行回宫。一则就便积修外功;二则滇池香兰渚上那位前辈散仙宁一子道妙通玄,极喜提掖后进,除非无缘相拒,只要得见,必有好些教益:正是一举两得之事。舜华只当灵云要她相助众人除二妖童,反正回宫无事,随口应了。
  又谈了一会,灵云、紫玲、岳雯三人便起身告别。众人挽留不住,只得罢了。先是岳雯一道金光破空飞去。齐、秦二女也未施展弥尘幡,只一举手道声再见,仙袂微展,全身都是光华拥护,二女连肩而起,晃眼高人云际,略一闪动,便已无踪。来时还有破空之声,走时则较从容,连点微音俱无。灵姑。裘元、南绮三人敬佩自不必说,连石玉珠见这三人飞剑、道术各有神妙,休说一切同辈中无此人物,便各派长一辈中人物有此神通的也没有几个,自顾弗如,赞叹不已。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净妖氛 议觅双童蛊  急友难 言寻比翼鹣
 
话说灵云等走后,南绮想起玉花姊妹可怜,恨不得她们早日将种、姬二妖童除去,好继天蚕仙娘之位。便提议欲往滇缅交界蛮域荒山之中相助,寻找妖童下落。众人也觉胜男姊弟人太生得高大,如此一直飞去,可免致惊人耳目,俱都赞可。次早天才黎明,胜男便将食粮带好,又饱餐了一顿,一同起身。仍由石玉珠、南绮二人行法,带了胜男姊弟同飞。初意事完之后,先给胜男姊弟寻觅安身之所,日后见着师长再为接引入门。
  刚飞出六七百里远近,经了许多沼泽瘴毒之区,忽见前面山岭连绵,高矗入云,气象甚是雄伟。石玉珠忽然想起昔年路过时所遇女子,恰值众人飞行了半日,也该觅地少息,使胜男等进点饮食,便招呼众人一同往下降落。说道:“前面十来里便是云南的图奈山,一名云龙山。此山四外高山峻岭,危峰峭壁,遍地都是前古遗留的森林古木,往往数百里不见天日。尤其环山尽是瘴地,卑湿污秽,人不能居。我们来路一面瘴毒少些,又有峭壁阻路,高入云表,猿鸟俱难飞渡。山势蜿蜒,直达滇缅边境,占地千里。虽然广大,因有这些天生奇险,自来永无人迹。可是当中一大片山明水秀,气候温和,土地肥厚,出产富饶,端的是个仙区福地,比起莽苍玉灵崖不在以下。这好景致,因为地大僻远,处围诸山太高,休说凡人,连各派修道之士均未听提起。
  “那年家师命我往南疆各深山中物色几种灵药,无心中发现,下去一看,见那里山水灵秀,景物幽奇,胜过家师所居武当山十倍,所产灵药又多。由此接连去了几次,并曾劝家师移居在彼,或是另辟一座洞府,为门下弟子清修之用。家师却说此山已有主人,不必妄想,只未说出那人姓名来历。当时我入门尚浅,不敢多事读问,后也不曾再去。
  这多年来承家师教诲和自身经历,对无论邪正各派,只要稍有名望的人物,无不知道一个大概,加以性喜游山,又爱和同道清谈访问,竟没一个知道此山主人是谁的。再问家师,答说:‘人家久已离群索居,不见外人。那里所产灵药甚多,你装作不知,任便采取,岂不甚好,问此则甚?’不久我便奉师命专修内功,又是一二十年未去,也就放下。
  “直到前年又去采药,无意中深入腹地,忽然发现两个极美秀的少年男女,穿着一身树叶织成的衣服,在林中追逐为戏,甚是快活。知道隐居此山的决非常人,这少年男女必是他们的门下。心记师言,没敢冒失出去,隐藏在一株粗约五六丈的古橡树后,想偷听他们说话。不料二人只是绕着几株橡树往返追逐,一言不发。始而欢天喜地,后来跑得越急,忽然面上同现愁苦之色,口中也在喃喃不绝,像是祝告甚事神气,我才悟出二人不是追逐好玩,似在练一种旁门中的奇特法术。所绕之树共是五株,俱是好几抱粗的古木,枝繁干长,占地甚广。当中一株老干上悬有两个铁环,先不知它何用。这时二人跑着跑着,忽然同声惨叫,枝上铁环倏地化为两个大火圈飞落下来,将二人拦腰套住,悬将起来,烧得二人连声惨号,求饶不已,这少年男女都是仙骨仙根,不带一丝邪气,人又生得那么美秀,经此酷毒,自然格外动人怜悯,偏又看出那束身火圈邪气隐隐,我当是受了左道妖邪禁制。这类妖法,我自信能破;即便妖人出来,凭着法宝、飞剑,也能抵敌。一时激于义愤,不暇思索,径将飞剑放出,将火圈双双斩断。剑光起时,似听二人惊呼:‘不可多事。’妖法已被破去。
  二人立即纵落,各向身上火烧之处用手一揉,立即复原,男的气忿地飞纵过来,厉声数说,几乎与我反脸动武。还是女的通情理,将男的硬拦回去,过来问我来意,我对她说了,并问何故将好意当成恶意?师长是谁?既非左道旁门,为何甘受邪法酷毒?她朝身后空中望了望,面现惊惶,对我说道:‘我们的姓名师长,以及因何受禁,此时俱难明告,不过每年今日,必有人来撞破,害我们功败垂成,又多受罪,不知何年始能脱出。适才先喜后忧,也是为此,只说今日无人,或可脱难,心终未放,不料你竟隐身在侧,倒时仍坏了事,不过盛意极为心感,也许将来你能够相助我们脱难。此时时机紧迫,林中禁法被我师弟勉强阻住,无暇多说,我们意欲再试一年,明年今日也许自能脱难,事后我如未往武当相访,便是又被人作梗坏事了,道友如若真心相助,到第三年上,不论是何月份,只在望前一日到此一行,便可相助,我二人也实是苦熬多年,忍受不住重刑,方始出此下策,否则万无借助外人之理。不过道友行时如见禁制发动,不必在意,只要期前赶到,便可预防,决无被伤之理。’“我和她说时,男的已飞向大树枝上,双手朝前猛推,好似有什么重力在前,业已红脸支持不住,女的说完,便催快走。我和她一见投缘,还想再问几句,男的已在厉声催促。女的不等我说完,只说:‘到时自知,姊姊快走,迟恐无及。’双手猛地一推。
  我没料到此女有此高深道力,骤出不意,竟被她用金刚大力法将我推出林外。跟着便听水火风雷大作之声,同时林中五色光华闪闪隐现,一片山一般的青光竟朝我对面压来。
  这是道家极厉害的五行禁法,非同小可。耳边又听少女哀声遥呼:‘禁法还有无穷妙用,休得大意,还不快走!’我知道厉害,所幸身已出圈。如若少退丈许,便非被玄门五遁卷去不可。我不敢造次,立即飞起。等到空中回看原处,那先天五遁神光竟一层接一层互为生克,将全林包没,少年男女已化为两团拷栳大的蓝光,在光层中上下飞舞,才知二人道力甚高。
  “我回山告知家师。家师说:‘你既已应了人家,他们明年如不来寻你,后年必须前往践约。但不可早去,至早须在下半年,免又生出别事。’我因再隔两月便是上次见面之日,本定下月望前赴约。恰巧今天正是望前一日,时候也还早,又由此地经过,我意欲乘此时机,前去看望一番。诸位在此少候,我如当时能够助他们了事更好,如若不能,或是问明底细下月再来;或是请舜妹、南妹率众上路,我至多明晚必能起身赶往。
  诸位心意如何?”
  众人都是好奇心理,又知半边大师既许石玉珠赴约,决无妨害。乐得就便成此义举,交两个道力高深的朋友,俱愿随往。石玉珠料知无害,只嘱到时由己先导,不可多事。
  众人略用山泉、干粮,一同起身,从前面高山飞越过去。那山远看峰峦错落,并排成列。
  近前一看,上面角尖林立,自腹以下,离地数百丈壁立如斩。环山脚俱是好几里宽的污泥沼泽,湿气上蒸,聚为繁霞,彩光映日。众人高空飞越,那腥秽之气尚且隐约可以嗅到,常人经此,更难飞渡。及至越过山脊,飞出十余里,又越过一片极高的峰岭,倏地眼底一亮,石玉珠已然引导往下飞落。
  众人降时凌空四顾,只见那地方不但是山青水碧,洞壁幽清,奇花异卉,景物明丽,最难得是到处博大宏深,雄奇清淑,气象万千,比起以前所经名山灵域大不相同。先在山外只觉山穷水尽,瘴气郁蒸,直看不出一点好处。及至入了腹地奥区,所有的山都是厚厚地蒙上一层浓绿,不露片石寸土。不是繁花幽艳铺满其上,灿若云锦,便是苍松翠柏丛生其间,佳气葱茏,郁郁森森。万绿丛中,倏由悬崖峭壁之上飞落下几条瀑布,如白练高挂,直有千百丈。落到山半,或是汇为溪涧,顺流驶去;或是就着地势,盘旋穿行于林樾山石之间,遇到悬崖,重又化为大小瀑布,飞腾而下。间遇奇峰怪石阻路,便溅起数十丈高的雪花,玉射珠喷,朝前飞坠,化为无数道细瀑。时分时合,恍如无数大小银龙上下飞翔。变幻莫测,不可端倪,并且空旷之处甚多,不似别的泉石山峦局促一隅,空旷处不是茂林,便是繁花。更有奇峰怪石平地突起,剔透玲珑,远胜云骨。峰必有泉,花雨缤纷,映日生辉。峰下草花得了灵泉滋润,其大如斗,露润烟涵,花团锦簇,分外显得肥鲜明丽,妖艳欲活。这些丘壑山峦、泉石花树明明天生,因都那么整齐修洁,直似一个胸有丘壑、巧夺天工的妙手运用神工巧思,并合古今名画作为蓝本,再把画不出的奇景添了若干上去,建成的一座包罗万有的大名园,又把它放大了数千百倍。胜概万千,到处都疑出诸人工,至少也是经过人力整理修治。但一细想起来,又觉无此情理,俱都惊叹造物之奇不置。
  以前峨眉开府,石玉珠原随半边老尼和本门武当七姊妹去赴过胜会的,见众人称奇道怪,便笑道:“诸位可看出这里奇景多似出于人力布置的么?”南绮道:“谁说不是?
  真个奇怪。我那长春敝居,也是家父家母多少年来苦心经营而成,但是布置只限于由谷口万花坪起,经飞雪闸入谷,直到后山拂星崖为止。中间虽有不少峰峦泉石,一则地方太小,比这个差得多;二则楼阁亭榭、花木鸟兽,一望而知不是本来。就这样还费了先父母多少心血,由移居此山,直到飞升,几无一日停过经营,方有今日境地。除了谷内灵空别府约有七十里方圆为精华所聚,谷外千峰万壑,灵奇之境尚多外,不似这里到处都是这般整齐繁丽。”
  石玉珠笑道:“我起初到此也觉得奇怪。尤其东面那山通体青绿,苍松成林,偏有那么一条飞瀑在上面盘飞旋舞,分合变化,极似峨眉开府以后,餐霞大师就着洞对过飞雷洞旧址新添的飞白蟑,先还以为这山是餐霞大师的底稿呢。后向家师说起,才知本山的主人神通广大,已尽得乃师传授。因听一位曾往峨眉参与盛会的人说起凝碧崖新辟许多灵异之景,无如身奉师命,受禁在此,魔障重重,难仍未满,不能奋飞,乘着闲来无事,运用仙法,神工鬼斧,加以整理修置。他先还以为凝碧仙府僻居后山,虽有百十余处的仙景,开府之际海内外群仙云集,连同带来赴会的门人子女、珍禽奇兽,不下数千,主人从容接待,留居仙府的动辄旬月,一点不嫌拥挤,但是地势决无此山广大雄奇,幽深繁富。意欲胜过峨眉,将这一带易名碧望幽筑。特就着原有的胜境,十日一山,五日一水,惨淡经营,巧思独运,规范凝碧,削平添筑,移植开辟,铺青叠翠,绣紫嵌红。
  辛苦十余年,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修饰得山容水态,如了人意。
  “正打算建造些仙山楼阁于青山白水之间,恰值那位道友又来看望。再一探询,才知凝碧仙境超越衰区,休说那些新添奇景多是各位前辈真仙所赠礼物,本质半是异宝奇珍,不是专凭法术所能兴筑,便是那五座洞府,金庭玉柱,翠字瑶阶,也是两问灵秀之气经千万年凝结而成,宝光辉煌,亘古长明,决非寻常山洞石窟所能比拟万一。至于地域之广虽不逮此,但除五府是峨眉山腹,万户千门,几占前山之半外,其余也有二三百里幅员。即便能模仿得一点外表,那方圆百余里的太元五府天生灵域,和那些异宝奇珍化成的仙山楼阁、碧蟑丹崖,如何建造,先不说那些点缀仙景的琪花瑶草、灵药仙果就没处找去。主人原是闲中游戏之作,闻言知非法力所及,就此作罢。虽不再睡事增华,但是仙法神妙,雕山镂水,顿改旧观。比起峨眉仙府虽然不逮远甚,但也别具博大雄奇。
  空灵开旷之致,比起愚姊所居荒山野洞就强得多了。”
  众人边走边说,又经了好些灵妙景致,不觉走到一片森林前面。林中尽是合抱不交,高干入云,千年以上的松杉古木。石玉珠忽唤众人止步道:“这位女道友临分手时曾说,他二位平日行迹不定,此山广大,有好几重仙法禁制埋伏变幻,大都五行禁法为多。嘱我再来,寻一空旷之地下落,见了树林须要试探前进,免致误入埋伏,虽然无碍,终费手脚。我知这里禁法厉害,她说的是客气话,今又带胜男姊弟,故格外留心,老远便已降落。一路寻来,并无动静,我想那二位道友道妙通玄,不会不知我们来此拜访,也许嫌人大多。前面便是树林,诸位可在林外少候,待我试行入内。”说罢,独自一人身剑合一,往林中穿去。
  舜华姊妹俱是内行,见石玉珠剑光飞入不远,好似飞起一片青光,与剑光微一接触,忽又敛去。再看石玉珠,仍在御剑缓缓前飞,剑光隐现,穿行于不见天光的森林之内,渐入深处不见。知道乙木遁法已然发动,必是主人知道客来,将遁法撤去,青光微现即隐,石玉珠才得从容飞入,未受阻碍。舜华知道厉害,首嘱裘元等三人仔细,各就草地坐下静候。
  正谈说间,前面林中青雾濛濛,烟光涌现,乙木遁法忽又发动,石玉珠人内不久,吉凶莫测,两地相隔咫尺。舜华、南绮二人方在惊疑,暗中戒备,猛觉脚底微微一软,烟靠雾涌中,倏地一片极强烈的青光一闪即灭,跟着眼前一暗。二人方觉不妙,定睛一看,前面森林忽然隐去,立处已换一幅境界。面前一座奇峰玲珑剔透,高拔入云,峰侧不远是一大片竹林,林前一道清溪,沿溪尽是垂柳,柳下繁花杂府,五色缤纷。衬着四围山色,曳紫萦青,空山寂寂,万籁萧萧,四无人迹,越显幽丽。再一回顾,忽然波光耀眼,相隔半里现出一片湖水,广只百顷。除一面靠山外,三面俱是平野,到处嘉木清阴,鹤鹿往来,三五成群,意态悠闲。湖中山色天光,上下一碧,清波浩浩,激石有声,西山红日斜射其上,映成千万金鳞,闪闪生光,倍增壮阔。正中心独涌现出一座亭台,就着湖中原有石基建成,相隔水面约有十丈,占地不大。飞阁流丹,平台广阔,直与画图上仙山楼阁相似。
  众人方骇顾问,面前青光闪处,现出一个葛衣少年,含笑为礼道:“仙居孤陋,幸蒙宠降,事出意外,致失迎迓,诸多忤慢。现在石道友已在蜗居,特来迎迓。小舟已在湖边,请诸位道友同往含青阁相见吧。”舜华等知是玉珠所说少年。定是玉珠到后,主人倒转禁制,用大挪移法接到此地。主人神通果是广大,心越惊佩。谦谢了两句,还未及请问姓名,少年已举手揖客,当先走去。到了湖滨,将手一指,又是一片烟光涌处,现出一叶小舟。少年请众登舟,等人上完,合掌向外用力一推,舟便破浪前进。
  裘元见那舟通体作金黄色,光华隐现,用手一敲,铿锵有声,直看不出何物所制。
  长不逾丈,一行五人恰可容下。暗忖:“这一点远的地方,飞行转瞬即至,主人想是要摆摆排场,偏有许多做作。如非客气,直想径往台上飞去。”想到这里,回顾少年,仍立湖滨,双手向舟遥推,看去甚是费力,心中奇怪。南绮已经觉察,恐他说错了话,招主人见笑,故意说道:“这金水相应的五行禁制竟有如此神妙,我们如非主人盛意来迎,只好是仙凡咫尺,望湖兴叹,可望而不可即了。元弟,你看这船这水。”裘元闻言,往水中注视,这才看出小舟看似冲波急驶,实则进行颇难,随着少年遥推之势,时缓时速。
  别处湖水也无异状,惟独舟行之处,碧波中青霞片片,急转起万千光漩,看去其深无际,令人眼花缭乱。舟首和两舷近水处,也一圈圈发出万千道金光,同样急转,两下一触即散,仿佛暗中有人斗法一般,顿悟仙法神奇,必是不能由水面上飞越,幸亏南绮点醒,没有失口。
  舟行刻许,方到湖心楼台之下,少年已然先在,竟没看出他是怎么飞到的。石玉珠同一缟衣少女,早在台上倚着玉石阑干相候。那台就着水中原有石基筑成,共分两层,水边设有与石相等的宽大石阶。上约十余级便是一个广约半亩的平台,台上陈列着十几件几墩塌案,俱是青黄色的美玉制成。另有百十来种瑶草琪花,俱用玉盆栽种,陈列在两旁石阑和几案花架之上,缤纷幽艳,时闻妙香,令人心清神怡,不舍离去。到了尽头,又是一列石阶,约有八九十级,上去方是主人所说的含青阁,众人上不一半,石玉珠同那镐衣少女接将下来。上完石阶一看,迎面先是一片平台,三面碧阑较低,靠里一面现出两层楼阁,似是宽敞高大。钳字瑶阶,金门玉栋,四角檐牙高耸,翠舞珠飞,到处明丽清洁,不见纤尘。台上陈列锦墩翠鼓、玉几晶床,附以琴棋箫笛之类乐器。另用千百年古树根,就着原形雕成许多花架和坐具,高低大小,各不相同,无一件不是形制古雅,巧夺天工。加以全台石色温润如玉,光可鉴人,天风冷冷,湖水汤汤,远山近岭,萦紫拖青,树色花香,绝幽极艳,四边景物那么空灵清旷,几疑神仙宫阙,未逾于此。
  舜华和裘元夫妇曾在长春仙府住过,虽然赞美非常,还未十分露出。胜男姊弟出生以来,几曾见过这等场面,阿莽首先失声说道:“这等仙宫,能在此住上十天半月,真不在虚生一世了。”说时,少女正由石玉珠向众人引见叙礼,闻言看了阿莽一眼,面上似有喜容。
  石玉珠随令胜男姊弟向少女行礼,通了姓名。才知少女名叫冷青虹,少年叫桑桓,俱是昔年散仙桑仙姥的门下。看去年纪虽轻,实已修道百年,尽得师门心传,道法高深,神妙非常;只因隐修多年,从未出山,乃师仙去以后,又奉遗命,非等脱去诸般魔劫,不许离山一步,生平只有师父在日交下的一个同辈道友。二人都谨守师戒,深自韬晦,从未与人往还。这多年来,只在本山遇过一些无故来犯的敌人,多半死在乃师遗留的五行禁制和二人飞剑、法宝之下。近年虽有几个见机逃走的,仗着二人隐身神妙,不曾露面,敌人也都不知他们底细,山势既极偏僻险恶,加上重重禁制隐蔽,外人轻易不会走过,所以不为世知。便是石玉珠也是适才赶来赴约,双方一见如故,成了好友,才将姓名说出。二人因听同来还有数人现在林外相候,正合明日脱困之助,急于相见。师遗禁制埋伏十分厉害,须要二人合力,始能挪移收放。尤其湖心含青阁高台是二人修道居处之所,埋伏重重,更具无穷微妙。碧波千尺,金水相生,无论仙凡,俱难飞渡,必须用乃师当年在黑海斩妖蜃时飞渡弱水的度厄舟,始能冲破水中埋伏,驶抵台下。主客三人匆匆谈了几句,便由桑桓过湖,具舟迎客,冷青虹自往阁楼上挪移禁法。一切洋情,尚未谈到呢。
  互相见礼之后,桑桓笑道:“度厄舟还原实是费力,幸而石道友一来就说还有诸位道友同来,否则又须枉费好些手脚。今晚子时便可脱困,连同别的法宝一齐收去,也是一样,不必再费事了。”冷青虹道:“修道人哪有像你这般懒的?我们多少年的苦难艰辛都熬过来了,岂在这一点上?况且湖中金水禁制何等厉害,此宝虽说不怕,无人主持运用,任其长时侵蚀,终非所宜,还是送回原地的好。时候虽还有些富余,但是嘉客远来,尚未少尽地主之谊,早作准备也从容些,快去快回吧。”
  桑桓应了,随往台下度厄舟中飞落,缓缓往台后驶去。舟行甚缓,犹如遇见顶风逆流,桑桓身立舟中,手掐灵诀,目注湖波,指舟而进,毫不旁瞬。船头和两舷彩晕层层,水面之下光华隐现,看去似比众人来时还要吃力,别的也无异处。冷青虹苦笑道:“诸位看他驾舟游行金水遁中费力么?少时遇到藏宝的一关还更难过呢。起初桑师兄道行法力远胜于我,人更正直光明。这些年来不知遭了多少魔劫,全仗他尽心照拂,砥硕切磋,得有今日。便是这次请石道友相助脱难,也全为了小妹。否则我们明是受苦,实则先师玉成我们,如以诚心毅力坚持下去,终有自己摆脱,功行圆满之日。那时超诸苦孽,万魔全消,不必再有修为,只须再积外功,便可飞升灵空,岂不比现在出困强得多么?”
  南绮忍不住问道:“这太可惜了。现在禁法未破,还来得及,何苦任其功亏一篑呢?”冷青虹笑道:“道友哪里知道,先师道妙通玄,早已算出前因后果。知我二人几世夫妻,情缘未了,道根虽厚,夙孽更重。桑师兄是她胞侄,寒家与桑家累世姻姬,我与桑师兄原是总角之交,因遭家难,被先师从小引度入门,一同学道,后渐年长,先师作主,令为夫妇,我二人平日亲逾骨肉,虽极互相爱好,但知先师已参玄门上乘妙谛,不久飞升,中心向往。都不愿为此缘孽自误道基,无奈先师春温秋肃,言出如律,不能稍有违忤,主婚以前又曾说过:‘为师不久飞升,留下你们孤男寡女同居学道,不正名分,诸多不便,况且你们劫难重重,一为夫妻,御魔之时便可合力同心,互相关照,无微不到,免却许多男女顾忌。这只是一种名分,如若道心坚定,奋志前修,何在乎此?,我二人一则不敢违命读请,二则先师所说也是实情,只得从命。先师为此,还在行礼之日请了几位从未见过的前辈道长来此观礼。
  “过有十年,先师功行圆满,飞升期近。我二人也都向道虔诚,十年如一日,相敬若宾,名是夫妻,从无半点儿女之私,互相谈起,总是高兴。这日先师忽将我二人唤到面前,说道,‘会短离长,我已将去。可知你们近来情魔缠绕,陷溺日深了么?,我二人闻言自是诧异,颇觉先师误会了。及听先师一说,才知我二人实是情深孽重,难于自拔。只因从小入道,深知情缘之累,一意向上;又在仙师面前夸口,婚后越发自重自爱,惟恐误己误人。其实只是表面上踪迹较前疏远,暗中情好反更深厚。一切虽非作伪,却全出矜持强制之功,稍受魔诱,立败道基,不可收拾。
  “桑师兄先还自信灵府空明,不甚信服。及经先师命我二人人定,行法一试,直是浮动已极。幸是幻境,否则当时便走火入魔了。我二人修炼多年,道心依然如此薄弱,自是又急又愧,伏地跪哭,忿不欲生。先师才用婉言开导奖勉,说我二人修为能到此等境地,已非容易。又说:‘你二人缘与孽均难避免,如真有志真仙位业,便须备历诸般苦难。虽然决不能如我所期,但只要内外功行兼施并用,一样也可追我后尘。否则,由古至今,也有许多神仙眷属,你们以我所传,地仙散仙总可学到。路只两条,心志却要拿定,免得一时好高骛远,异日惹火烧身。此举也可说是逆数而行,由此做去,须经三关和许多苦难。那头一关,因我还在,有不少助力,你二人初志又极坚定,极易渡过。
  那二关中有天、地。人魔三劫,为你二人成败关头。如能早些知难而退,仍可作一散仙之流,只不过白受多年苦难辛劳,却于事无碍。最怕的是在魔头来时,一个把握不住,纵不形神俱灭,也须败了道基,遭受兵解,重堕轮回。二关渡过,内功便完十之八九,只以后每逢月望受一次身外苦难,这便是第三关。那侵害你二人的虽非以前所经诸般魔劫,但也是正邪各派中的法宝、异术,到时发动,一一身受。这等苦难并无定数,功行圆满,自会停止。否则这一年十二次中,本有一次隐伏脱难玄机,必定为人破坏,使你们成功不得。而这一次月份并不限定,事前也看不出,苦难却最酷烈,非等事后,无从知悉。实则二关一过,道行法力大进,加上师遗诸宝,虽不能涵盖一切,寻常妖邪异派已非敌手。尽可照我传授,寻一能手相助,收去诸般埋伏禁制,由后湖水洞取出藏珍,一同出山行道,外功内功同时并用,一样也有成就之日。只是功候未纯,真要遇见极厉害的人物妖邪,仍难抵御罢了。’我二人知道师父苦心熟虑,打入定胜天主意,欲以玄功妙法设下禁制,使我们潜伏山中,在自家洞府以内受诸般魔劫。犹恐道心不定,另外加上许多防御之策,胜固仙业可期,败亦可以退为散仙。真是爱深望切,无微不至,恩德如天。我们自然感激涕零,极口遵从。先师重又详示机宜及应付之法。次日夜间先师布置停当,我二人便受了禁制。
  “在先师仙去的前十年中,我们只能同在此含青阁上日夕修炼,不能离开一步。直到第二难关渡过,参悟出许多玄机,仙师遗示逐渐出现,始能在满山游行,可是心神仍受禁制。加以环湖百里以内到处设有五遁埋伏,不但离山办不到,便是山中闲游也要二人合力运用,或是挪移禁制,或是冲出埋伏,始能通行。这多年来,不知受了多少苦难灾劫。那每年十二次魔难,千奇百怪,无一雷同。先是无论魔难有多厉害,我们都咬牙忍受,无法抵御,虽只个把时辰便自行消灭,苦痛也实难禁受。又隔些年,功力较深,益悟玄机,只有一次必须身受,下余十一次,一经行法抵御,魔难便自行现而复隐。渐渐发觉这不能消灭的一次藏有剥复之机,其灵效竟与我二人功力并进。到时不宜用法力相抗,必须运用玄功护住本身真灵,慧珠内照,任其茶毒,一味忍受熬炼,始能渡过去。
  那些禁法俱是先师预设的玄功妙用,就是宝物也非实质,我二人破它艰难,外人却是举手即成粉碎,甚或禽兽之微俱能冲破。我们先前并不参悟,未后悟彻精微,又总是被人和异类破坏。现象不一,幻境各殊,来人用意也有善有恶,但以恶意来者居多,颇为我们伤了几个。因见劫难连绵,永无了期,又闻各派盛事,心向往焉,屡动出山之想。谁知此念一起,身受竟更惨酷。
  “前年临难,不见丝毫征兆,方意超劫有望,不料石姊姊竟会隐身在侧,误以为我二人受了邪法禁制,仗义相救,致使我们又误事机。事前我二人原曾商量,此次再如愤事,便寻我们生平唯一相识的道友相助,宁甘多受辛劳,不再受这无穷苦难。石姊姊人既正直光明,此来又是出诸善意,一见投缘,因而不揣冒昧,便以相托,竟蒙惠诺。石姊姊去后,我们以为她今春必要前来,不料消息沓然。惟恐因事羁迟,一时心急,日前又以飞书请那道友来此。昨接复书,竟不能至。今日石姊姊忽同诸位道友宠降,可知定数所限,非仗鼎力不可了。
  “至于仍照前修一层,因已畏难动念,难期更无终极,不能再返初衷了。好在这数十年问经历造诣,先师早已前知,每次均有遗札出示,说是能到今日地步大非容易,前途纵有艰危,也非不能抵御;此出并还另有遇合,利害相兼。我无所恨,只借桑师兄本来早可脱难,只为伴我,不肯独进,迁延至今。因他不能早完仙业,还同受许多艰危,未免愧对罢了。”
  石玉珠自从遇见桑、冷二人,始终猜不透这少年男女是何来历。屡问半边老尼,只说他们师徒法力甚高,所炼五行禁制自成一家,与别派玄门不同。乃师五遁中尤精乙木遁法,与铜椰岛天痴上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厉害非常。这两人必是她的门徒,不知尽得乃师所传也未?此人生性孤僻,不与同道交往,只在未数十年中与一道友因打而成相识,由此辗转援引,认识了一些散仙,不久便即封山,所以知她根底的人极少。又说石玉珠与桑、冷二人订交无妨,要去务在下半年才有益处,赴约时一切言动尤须谨慎。姓名来历均未明白。
  石玉珠今日一到,见沿途诸般设施禁制多是另有微妙,如非主人接引,休说闯不进去,弄巧还要被困在内,心中越发奇怪。同门中自己交游最广,这二人从未听说,怎有这么大法力?就说是乃师仙去以前所遗,他们却能够主持运用,道行之高,也可想而知了。互相叙谈通名之后,一听乃师是桑仙姥,心便一动。及至南绮发问,冷青虹说起前情,石玉珠忽然想起那年峨眉群仙聚会开辟五府时,曾听成都辟邪村玉清观玉清大师与峨眉门下最有名的三英二云五位剑仙闲谈过。忍不住脱口问道:“冷姊姊,令师姓桑,姊姊又名青虹,当年可曾在小南极不夜城青虹岛隐居过么?”还要往下说时,冷青虹闻言,面色已突地一变。石玉珠又想起师父曾嘱自己不可妄谈此人师长。又见青虹闻言变色,定如玉清大师所说,乃师尚在,不曾真个仙去,中有难言之隐,不愿外人知她师父底细,这一问触了忌讳。尚幸不曾往下深说,连忙把话缩住,装作不甚经意神气。
  冷青虹听石玉珠一发问,便料她也许知道乃师底细,虽然一见投契,终是初交,又是寻常间话,并无忤犯,拦又不好意思,并也有害,话已出口,无法令其收回;不拦又恐触犯此间忌讳,贻误事机,生出别的灾害。及见石玉珠忽然住口,不曾往下深说,似已看出自己神色,越知所料不差,好生忧急。想了想,故作镇静答道:“那不夜城东青虹岛,亘古以来尽是冰雪封埋,现在洞府还是昔年先师到后才开辟的。便妹子拜师时年纪甚幼,只有乳名,青虹之名也由岛名而起。先师避地清修以及移居本山,绝少与人交往,姊姊怎得知道?”
  石玉珠一听,乃师果是前在峨眉玉清大师所说的那位怪人,心里便有了主意,再听冷青虹语声微颤,又说得慢,料她是以眉目示意:乃师脾气古怪,道法灵异,弄巧就许隐身阁内,如被识破,互相勾串弥缝前言,难免彼此都有不便,于是假装眼看左近陈列的奇花异卉,随口答道:“妹子先前也是不知,前年偶游南海,无心遇到两位散仙,说起令师桑仙姥法力高深,冠冕群伦,尤其所炼仙药灵丹,于他二人大是有益,只惜飞升已久。听说生平只收了一个门人,也和令师一样一意静修,不特不喜与人往来,反因令师飞升时青虹岛故居渐为世知,恐有不速之客拜访,扰及清课,竟将那么灵奇富丽的仙山宫阙舍而不居,用师遗灵符封闭洞府,另往别处幽僻无人的海岛隐居,寻访多年,一点不知音信。听说青虹仙府藏有不少灵药,因令师仙姥曾有留待有缘之言,几次想去,终以仙法禁闭,妙用无穷,洞前金鳌神碑无法攻倒,未敢轻于尝试。妹子初会姊姊和桑道友,只觉道法灵奇,想不到竟是仙姥的高足,从此可以多领教益,真幸会了。”
  冷青虹听了石玉珠的话转忧为喜,心中一宽。暗忖:“石玉珠虽然无心一问,话也不关紧要,但是师父最恶人知她出身来历,保不住生疑。反正对方不知,乐得做作一下,以备万一。”等众人问答完毕,倏地起立暗施禁法,将手朝外微指,起身朝石玉珠正色问道:“姊姊既已知道先师青虹故里,别的怎都不晓呢?还有姊姊与那两人素昧平生,怎会深谈到此,连想去青虹岛盗取丹药的事都说出来了呢?”
  石玉珠自和青虹初见,便知她倾心结纳,又见适才惊喜情形,越知关注甚切,此举实是故意盘诘。便若无其事笑答道:“那两人姓龚,是同胞兄弟,成道不过数十年,法力好似不甚高深。本非素识,因他们与峨眉门下南海双童甄氏弟兄交好,妹子走时先遇甄兑回岛省墓,途中相值,正谈近况,二人恰巧路过,因想借家师紫烟锄去破那金鳌神碑,托甄道友代为关说,问他何用,因而说起。那紫烟锄在师姊张锦雯手中,我本欲成人之美,等我回山一问,才知已为一异派妖人所毁,失去灵效,只得飞书峨眉,仍由甄道友代达,并未借与。以后便无音信了。这本不相干的事,看姊姊神气,洞中灵丹必关重要。幸而此宝已毁,否则妹于一向不知仙姥和姊姊的来历,素昧平生,看在甄道友面上,必然借与了。照他二人所说,令师飞升时节所遗灵符、异宝均有无限威力,洞内外共有十余座神碑,俱是前古至宝,厉害非常。金鳌之外,有一金凤神碑,尤为神妙,因那一炉灵丹采炼时中途有了阻滞,耽误年余光阴,炼成之日,恰值令师功行圆满,飞升期届,不及亲自开取,遗命留待有缘。现仍藏在头层洞府原有丹炉以内,金鳌神碑一倒,入洞便可取到,不想里面还有十二层洞门,难于攻进。此碑万邪不侵,只家师紫烟锄能破。妹子也不知神碑有何神妙,当时如果借给他紫烟锄,真将此碑破去,盗了灵丹,如今相见,岂不愧对么?”
  冷青虹闻言,面色立即转缓,笑答道:“先听姊姊之言,还当这两人处心积虑觊觎灵丹,又知紫烟锄可破封洞神碑,必然深知洞中虚实,道行法力当不在小,原来也是捕风捉影,只见一斑呢。不瞒姊姊说,青虹故居,先师并未留下什么法宝。洞府前后共只九层,头里三层还是敞开的。灵丹倒有,另有藏处。炼丹之所向在最后一层,里壁乃万年玄玉,当中有七个尺许方圆孔洞,深约三百丈,正与南极天枢真磁极光相对,外人不论多大法力,均难轻易涉足,那极光真磁精气长年由玉孔中射入,每逢寅申二时,尤为强盛,任多厉害的法宝、飞剑,只要是金铁等质所制,立为所毁,人还连带遇险。此层业已封闭。洞中灵异之景甚多,神碑却只一座。此碑只能由我们自己人移动;或是来人有此仙缘,明白用法,还须事先虔诚叩祝,得了允许,碑上现出字来,始能入内,但要取那灵丹,仍非手到擒来。至于金凤神碑,竟连妹子也未听说过,何况还有十余座之多呢。紫烟锄虽能克制此碑,可是碑倒以后,所有禁制一齐发动,头层洞中预伏的元磁神雷也相继爆炸,发挥威力,环洞数百里内人物俱难幸免。这两人有的言之过甚,有的又不得其详。幸而姊姊此宝未借,不然还要闯出祸来呢。”
  石玉珠原是临机应变,故意编造,见她信以为实,心中好笑。便答道:“妹子癖嗜山水,最喜游览,字内名山十九涉足,海外诸仙山只到过东海钓鳌矶、青桐礁和峨眉二云所居的海中仙府紫云宫等有限几处,余者多未去过。久闻小南极不夜城左近有三十五座冰山雪岛,因有极光普照,亘古光明如昼,到处都是水晶宫阈,琉璃世界。只因相隔太远,各岛主人除金钟岛主叶缤,因与九烈神君结仇,得峨眉诸道友相助,还与外人往还外,余者大都奇福独享,习于清静,不愿人去读扰,甚而邻近诸岛彼此多不通闻问。
  所居岛宫仙府,又都禁制重重,封锁甚严。无因而前,恐生误会,故而徒自神往,苦无机会。不知令师飞升之时可有遗命,令二位道友他年重返故居么?”冷青虹摇了摇头。
  灵姑心思独细,坐位正在石玉珠对面,暗忖:“桑桓将度厄舟送进宝库,只绕向阁后这一点水路,行时冷青虹并还嘱令快回,怎去了这么多时候?冷青虹面上神色又是时惊时喜,恭倨无常。记得元江取宝那几日,各正派中前辈道友来了不少,有几位曾说,海外各岛散仙多半不是玄门正宗,尽管法宝神奇,道术高强,终于难成正果,便由于此。
  尤其此辈所学驳而不纯,人品也有邪有正,不过修道多年,恐遭劫数,人不犯他,他也不公然为恶罢了。小南极三十五岛便有不少妖邪盘踞。主人行藏如此诡秘,乃师恰又是在小南极住过。照诸道友所谈,这些散仙均因自知法术胜于道力,根基不固,才避居极荒,另辟洞府,一意享受逍遥,不复再参上乘正果。只能永为散仙,每隔五百年仍要打点一次灾厄,到时一个不善趋避,或是抵御无力,仍然难于幸免,飞升霞举一层简直无望。即便有一两个成就的,也是别有仙缘遇合,舍旧从新,不是本来功力所可达到。她师父桑仙姥飞升,不知是真是假?主人言语神情既多可疑,石姊姊适才分明是想起主人师徒来历想要发问,话没说几句,因她神情骤变,便即住口。由此细辨二人口气,好似一在加紧盘问,一则设词掩饰。父亲在日常说人心难测,对方终是初见,出身又非玄门正宗,如若真心交好,何必这样隐讳?再说这里布置陈设,无不巧夺天工,富丽堂皇,也不似真正修道人的行径。石姊姊既以假言掩饰,不与一心,必是先未想到,通了姓名,方始觉察,不得不敷衍过去,免树强敌罢了。”
  灵姑越想越觉可疑,自信这里五行禁制虽然厉害,终是异端,不是正教,对方真要居心不良,凭着众人的法宝、飞剑和自己的五丁神斧,大概也能应付。有心和石玉珠使个眼色打一招呼,石玉珠偏和冷青虹谈在兴头上,装得极为自然,始终没拿眼看自己。
  再一回顾左侧诸人,除胜男姊弟犹自惜懂,听出了神外,南绮不知何时已与舜华易位,同裘元挨近,姊妹二人装作闲看,实则四下留意注视,颇似暗中正在戒备情景。南绮见灵姑望她,又把眼皮微微一抬,灵姑心料三人已经警觉,正替胜男姊弟担心。猛一眼瞥见石玉珠身后似有青芒微闪,飞向外去,光微且速,其去如电,如非一双慧目,绝难发现。同时便听冷青虹笑呼:“师兄快来。”跟着一道青光闪过,台口现出一人,正是桑桓,带着转忧为喜的神色走将过来,先向冷青虹道:“度厄舟已还原地,这就好了。请青妹和诸位道友共同进行吧。”
  冷青虹闻言,立即满面喜容道:“我只顾和诸位道友闲谈,佳客初临,一点还未待承呢。你且陪坐一会,待我先进,你再听请。”说罢,道声简慢,自往阁中走去。桑桓朝众略一点首,便请一同落座。灵姑见他口里随众问答,目光不时注在胜男姊弟身上,知有用意。先见青芒自石玉珠身后飞出,他便台口现身,先后分明是一人,不由又加了一番疑心。
  一会阁中冷青虹急唤:“师兄,请客进来。”众人随了桑桓刚走到阁门前面,瞥见阁内共是七问,围成一个圆圈。当中一间较大,独作六角形。各面平台陈设那么奇丽,阁内却空无一物。并且所有隔墙俱似精铜所制,可是每间都似透明,可以看见。众人进时,冷青虹正在当中六角房内,手上托着一座高约尺许、形如圆筒之物,精光湛湛,耀眼欲花,好似沉重非常,压得人都站立不稳神气。众人除却石玉珠以外,余者多觉这等情形绝非是款客之道,心疑有异,不由却步。桑桓揖客同行时,便挨在阿莽身侧,一见冷青虹面现吃力之状,倏地把呵莽往前一推,飞身同入。冷青虹忙将手中圆筒奋力往上一掷,直向阿莽当头落下。这些举动都是急骤非常。南绮、灵姑见状大惊,更以为冷、桑二人想害阿莽,不由勃然大怒,正待上前发作。说时迟,那时快,阿莽骤出不意,猛觉身子被人推入,脚未立定,一团宝光已经当顶压到,一时惶急无计,不由伸手往上一挡。同时冷青虹已在急喊:“诸位道友暂停贵步,少时自知。”言还未了,那圆筒本是端端正正压下,吃阿莽猛力一挡,往侧一倒,忽然满阁云霞辉煌,千万道彩光一闪而过,晃眼之间,眼前又换了一片景象,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
无意相逢 石玉珠班荆成宿契  有心求助 冷青虹促膝述前因
 
原来阁中七间铜室已全不见,却换了一正两偏三间高大庄严的精室,所有用具陈设之华美精奇,多是众人目所未睹。冷、桑二人和阿莽俱在离门不远之处立定,阿莽自是满面惊愕,桑桓正向他赔话。冷青虹也在举手肃客,口呼:“诸位道友请进,诸乞相谅。”石玉珠知众惊疑,无如有好些话都难在此明说,只得一面向众招呼,一面首先走进。胜男对于诸人无不信赖甚深,见阿莽适才情形,虽也吃了一惊,却并不疑心有异。
  灵姑、裘元和舜华姊妹却是疑心很重,仗着冷、桑二人收法神速,没说出甚不好听的话罢了。
  中室左偏便是冷、桑二人住居之所,众人随同入内一看,玉榻琼寝,翠几瑶墩。室既高大明爽,到处晶光宝气,焕若云霞,其陈列之珍贵华丽又胜于前,直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桑桓先请众人落座。冷青虹自向里间,用四只白玉盘装了不少珍奇果肴,另有一只翠壶美酒和九只古玉杯,重叠着双手捧了出来,放在邻近碧窗的青玉案上。众人见那玉盘大都径尺,白腻如脂,光可鉴人。盘中所盛,除了桃、梅、李、杏、梨、枣、莲实、菱、藕、棒、栗、松仁、枇杷,葡萄、龙眼、荔枝以及好些不常见的果品外,还有好些干净整洁的山肴野蔬,五色纷披,灿然杂陈,美食美具,分外显得好看。尤其那几只酒杯,大小玉色不一,各有各的款式,形制古雅,精丽绝伦,连舞华姊妹素富收藏的长春仙府,也都没有这类东西。因而俱都惊异不置。
  灵姑、南绮二人一般心思,不知冷青虹是要假手外人之力,才能将乃师禁法倒转,故延客人内;以为主人卖弄神通,故闹玄虚,心已加了好些不快。及至纵观室内,又看出两只玉榻并列相对,分明冷、桑二人同居一室,心里更加鄙薄。又见主人端出酒果,暗忖:“二人曾说隐居避劫,日夕苦修,从未出山一步,此间用具陈设,无不珍奇宝贵,固还可以说是乃师桑仙姥遗留下来;这些果品都是四方四时的名产,不是山中所有,仓猝之间,如何能够得到?再说修道人理应清净无为,不该有甚嗜欲,照他们这样奢华富丽,备极珍奇,定是用尽心思聚敛,巧取豪夺而来,这等人万无成仙之理,石姊姊和他们新交不久,照适才掩饰口气,分明刚料出一点来历,必因同行诸人道法深浅不一,又带着胜男姊弟两个凡人,已然深入险境,投鼠忌器,只得虚与周旋,以免结怨树敌。果能敷衍到走也可将就,只恐这类人心多叵测。适说借助,不知何事?万一要想移祸江东,用我们来顶替;或是禁制厉害,要大家合力拼死,代他们硬闯,岂不上当?”
  正寻思间,冷青虹已将各人面前酒杯放好,依次斟满,请众同饮。众人见石玉珠首先称谢举杯,也各试饮一口,觉着甘芳凉滑,香沁齿颊,心神为之一爽,渐渐随着饮食起来。冷青虹似觉灵姑等四人心存疑虑,笑对众人道:“这些果子十九不是本山出产,并且远近皆有,季节不一,我二人又不能出山,诸位道友可觉异样么?”石玉珠道,“姊姊和桑道友虽不出山,但是道妙通玄,万里犹如户庭,弹指可即,只出产时令不一,稍觉奇怪。可是预先按时行法摄取到此,再用禁法防止腐败,因而保藏至今的么?”
  冷青虹道:“先师家教素严,我二人怎敢为了口腹之欲,暗中盗运远方之物?只因先师昔年移居此山时,曾于无意中在湖心泉眼里救了一只灵兽,名为五爪飞狸。此狸通体茸毛,红如丹砂,前额生着三只品字形的眼睛。当中一眼光色随时变幻,功能透视重泉,无论山石泥水,相隔千百丈厚的地底俱可看透,纤芥不遗。胸前另生着一只人手般的怪爪,大小由心,能隐能现。两胁生育四片金翅,飞行空中,其速如箭。它本是前古一种水陆两栖的异兽,因为生育极艰,平时那么威风猛恶,产后却如死去一样。公狸又绝无情意,一年只交配一次,未配以前情热异常,只一配上,便生厌恶,不顾而去,母狸巢穴多在滨海之区,营构极为精巧曲折。母狸产时,尽管所居隐秘,封闭坚固,无如肉有异香,产后尤浓,容易将异类仇敌引来,连母带子一齐吃掉,公狸没有胸前暗爪,翅短难飞,只在海滨水中游行觅食,既没母狸的本领大,更不合群,遇上比它厉害的水族异兽,绝少幸免。于是日少一日,久已绝种,不知怎的留有这么一个。
  “此狸有千余年的道行,已能通灵变化,本山旧居停也是一位女散仙,只是生在富贵之家,得道以后积习未改,极喜修饰洞府,陈列花草珍奇之物,深知飞狸神目妙用,千方百计,费了无数心力,将它捉来,用金水相生的禁法囚在湖心泉眼之中。每值出外云游,便把此狸缩成松鼠般大小,装在一个宝囊以内,逼迫它说出沿途地底埋藏的珍奇之物,此狸虽是水兽,因它从来素食,轻易不肯伤生,性极灵异,颇能自爱。知道此举大干造物鬼神之忌,不是修道人的行径,先勉强替她寻了些,便即停住。偏那散仙贪得无厌,一有不从,便发动金水禁制使受禁毒。它被迫无奈,只好依从。那飞狸胸前灵爪变化神奇,多厚多坚的山石金铁,挨着便碎如腐朽,连寻常飞剑都伤它不了,弄巧还被抓去。只要看出藏宝之地,那散仙便在夜静无人之际将它放出,狸身也长复了原形,当中一眼射出金红光华,注定地面,灵爪突然暴长伸出,狸身不过四尺长短,那只灵爪却可长到丈许,五指各有五尺长短,一爪下去,丈许大一片山石泥上,立即随爪而起,又灵又快,晃眼可挖成一个又深又大的地穴,狸也随身而下。
  “它本有穿地断金之能,无奈对头防备周密,锁它的颈链乃天蚕丝结成,外用金皮包裹,本是一件长短随心、烈火飞剑俱不能断的异宝,况又暗中加了一层禁制,时刻都在留心,结果逃走未成,反吃了许多苦处。最后无法,才和这散仙明说,这等行为对彼此都有不好,难免害它异日遭劫。它因修道千年,甚地方都到过,何处有宝全都知道。
  海里沉埋的奇珍更多,但是不能多取,须有限度。问她需甚东西,情愿一次给她找全,可是事完必须放它,至少也将禁制撤去。哪知这散仙贪心太重,恐飞狸在外难保不落人手,事完之后,不如拜在她的门下做个兽徒,一同学道。此狸虽是兽类,却能辨别贤愚,志气也高。早看出旧居停以前还能清修,自将自己擒到以后起了贪欲,时以寻觅地底藏珍为念,照此存心为人,决无好果,不愿将来受她连累,心里又愤恨。便推托身是异类,不配做仙人门徒,只等自身元胎炼成,脱去原有躯壳,便转世为人,重修正果。一经释放,即返旧巢闭户静修,并无余暇为师服役,空做一个挂名徒弟有甚意思?并且所炼道功又不相同。真蒙错爱,请早开恩释放回去,再修炼个百余年,元婴炼成,转劫投生以后,再来拜师也是一样。
  “那散仙经它婉言哀诉,也就应允。彼时所居在山北崖洞以内,陈设布置也颇华美。
  而这里那时只是一片湖荡,连地基都没有。因飞狸答应为她再取一次地底藏珍,意欲多得,便说所居石洞气闷,要在湖中建一所楼阁,以备游赏宴居之地。照着预拟,以前所得只够此楼一半之用,只要能陈设完美,立即释放。飞狸对她原有深心,假说前古仙人所遗法宝仙兵,临化去时都有仙法封禁,留待有缘,多看不出,就勉强看出一点迹兆也取不到,否则这千年的光阴,自己也得了不少了,何待今日?所掘取的都是历古沉埋的珍奇玩好和用具,只能应用陈列,不是珠光宝气,便是古色古香,只管华丽好看,一点不能供防身御魔之用。实则它既痛恨对头,又恐此端一开,逼索既苛,不特更犯天忌,并且容易闯祸,宁甘多受一点折磨,坚不肯应。那散仙先还不信,接连威吓过两次,飞狸终不为动,便改令寻掘珍玩,虽也不愿,却是一逼就允。散仙以为飞狸平素又极诚实,只要答应,必定办到,也就深信不疑。
  “这次飞狸因她洞内几间石室己差不多陈设完竣,每次命己寻掘,十九总就本洞出题,以前也露过口风,恨她贪心,没有应允,往往被逼不过,才代寻掘过三两件搪塞。
  就这样,已是满洞琼瑶,金碧辉煌了。这次至多再代取个三数十件,便可终止,谁知出下这大难题。无奈话已出口,不能收转,加以情急脱身,当时勉强应诺,却力劝了她一番,说:‘麝以脐而亡身。珍奇宝物向为祸水,所取太多,德不能胜,上干神忌,适以速祸。我受逼迫而为,情非得已。你务要稍为谨慎,不可过于贪纵。我虽异类修道,决不要此身外之物。也并非惜力,好言相劝,实恐彼此孽积大重,引出事来。,那散仙也知所行不对,无如迷恋已深,不舍就罢。当时总算稍为动念,把原拟的三层楼阁去了一层。先用法术由云南点苍山运来佳石,在湖心中建了地基,移种下不少异草奇花。然后建起现在这所楼阁,本名叫作灵琼小筑,现在阁名乃是后来妹子所起。她建造时,从石基起,以至一椽一瓦之微,无不穷极精丽,巧夺神工,所有材料均自各地名山胜域撷精采华搬运而来。以她那样法术神奇的人,还费了将近一年光阴,才行建成。她能役使六丁,本来建并不难,所难全在访寻移运之上。稍不合意,或是听说别处还有较好之物,立即舍了原有,重去寻取。
  “每次出外,仍带飞狸同行,沿途屡问所经之地可有什么珍宝埋藏地底。飞狸不是答说没有,便说是她厌憎之物。她自然不信。及至发掘,果是一些形制陋拙,水土侵蚀,残破不完的前古铜铁陶石所制器具。她生具洁癖,破铜烂铁素所不喜,只得罢了。连试几次,俱是如此。又问飞狸,楼阁将成,应用陈设尚未取得一件,时日已迫,如何打算?
  飞狸先只答包有,坚不吐实。到阁成前两天,才对她说:‘陆地宝物,凡是珍奇而可取得的,这些年来已代你发掘殆尽。海中沉埋之宝却非少数,地方也早知道,到即取来,只不可心贪背信,事后食言。’那散仙当时欣喜非常,惟恐飞狸有诈,去时又设下法坛,用一镇物暗中将它元神禁住,然后同往海中觅取。果如所言,在东海两处岛湾中觅了不少宝物,因久在水中沉埋,宝物受了淬硕,晶光焕发,不比地底泥土地气侵蚀。所得更胜于前,为数又多,连搬运了十几次才完,这楼阁上下也全布置完竣。那散仙本意还想再多取些,不知飞狸用甚方法,来个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再取一件都无。
  “飞狸自然要她践约释放。散仙虽然不舍,但不好意思食言,应是应了,偏那移形禁制之法设得大狠,解除颇费手脚。只得明说出来,容她明早出去,等到寻来替死之物,立即释放。飞狸闻言大惊,才知她居心如此恶毒。幸而自己谨慎守信,又不愿自残肢体,更想落个全好,以免异日树敌,在海底取宝时不曾用异类中解体分身之法逃走;否则千载功行,全付流水,休说成道,连形神都会消灭了。知道厉害,不敢再催,那散仙果真出外代它寻觅替身,为表决心放它,除代形镇物外,别的禁制全先去掉,任其在阁中静候,也没带了同行。
  “飞狸本以为出困在即,不料灾星未退,该受磨折。那散仙为它出寻替身,出山不远,便遇见两个左道中人,拿着一面古铜镜子,在地下乱照。隐身过去一看,镜光所照之处,地底泥土沙石竟可透视下去老深,地底有甚东西全都看得出来。宛如百丈澄波,空明莹澈,无论草树根须,蛇虫蚂蚁,俱在一泓明镜之中,纤芥不遗,看得清清楚楚。
  心想:‘如将此宝得到手中,地底任何珍奇异宝均可发掘,岂不比五爪飞狸又强得多?’那散仙贪念方萌,二人忽然将镜收起,说起得宝经过,才知是在本山附近一个满布瘴烟的泥沼中发现宝气得来的,共才三天。因疑雪地许还有别的宝物,重来寻取,顺着地脉找来,令散仙最可气的是,那片沼泽日前运宝回来时曾经路过,自己也曾发现宝气隐隐透出地面,命飞狸一看,力说无有。前此她在海中得了许多宝物,正在心满意足的高兴头上,又见瘴泥污秽太甚,发掘时既要多费好些手脚,飞狸劳苦功高,再让它深入秽泥里饱尝臭味,也觉于心不忍。加以生性好洁,以为地底宝物决不会比已有的强,似这样久沉秽区之物,就得到手,也令人想起厌恶。平日过信飞狸,虽稍生疑,一会儿也就中止,忽略过去。昨日路过宝气已不再现,沼泽中秽泥却像开了锅的沸汤,热瘴蒸腾,郁为丽彩。因为嫌那恶臭,没近前查看,便自回去,谁知果有奇珍潜藏在内。
  “她越想越恨,贪心也越浓。恰巧所遇两人又将宝镜取出,满处乱照,好似得意忘形,照着好玩之状。自己隐伺许久,通未觉察,误以为那二人无甚本领,又是左道旁门之士,可以随便下手。哪知这两人俱是旁门中能手,妖术神奇;所得那面宝镜不但能照彻九幽,还惯破人隐形法术。那散仙适在两人身侧,且只顾注视地底有何物事,不料身影已在镜中映出,敌人恐她警觉,才行收去。直到打好擒她主意,故意二次取镜照地,暗中却在行使妖法。她这里正下手想夺,敌人倏地一声暴喝,旋转身来,一人镜光到处,先破了她的隐身法,另一人便将妖法发动。总算运气还好,那两人为她美色所动,打算用邪法将她困住,生擒了去,未下毒手,这才幸免于死。无如骤出意外,没有防备,虽仗着道法高强,不恃挣脱罗网,并还占了上风,可是性命已只呼吸之间,差点中了敌人道儿。那面宝镜终未得到,心既痛惜至宝,又想起飞狸是个罪魁祸首,恨到极处,当时回来。
  “飞狸还当是替身寻到,回山践言放它,满心欢喜,迎上前去,谁知才一照面,片言不说,便吃对头用法术禁住,先放在湖心泉眼里,用金水相生的禁法折磨了三四天。
  忽又来了一个同道,说起飞狸神目如电,下瞩九幽;尤其天生灵爪,碎石如粉,穿行地底,如鱼游水。不特什么至宝奇珍,只要地下有,便能发现;便是前古真仙遗留之宝,也能望气测知,从容觅取。即便设有厉害禁制,正面攻不进去,侧面和地底仍攻得进。
  散仙一听,更是生气。人去以后,立把飞狸提出水面,告以罪状,逼令掘取古仙人遗藏的法宝赎罪;否则永沦泉眼之下,日受金水禁制的苦难,不复再有出头之日。飞狸悲愤已极,不由发了憨性,死不答应。散仙只得将它仍沉水底,使其子午二时受那金水二遁的禁毒。隔些日又提出水来,软硬兼施,逼上一阵。
  “散仙本意想它日久受苦不过,自然驯伏,谁知那日飞狸见她无缘无故反颜相向,食言背信不算,并以酷刑相加,禁闭在泉眼以内饱受禁毒,当时悲愤填膺。加以苦痛难禁,竟在泉眼以内拼犯奇险,用解体分身之法,将灵爪五指断去一指,作为替身。虽因对头设有镇物,不敢用此逃走,可是禁法发动时已有替身代它受罪,不能再加侵害,如何还会肯为仇人效力,故一直倔强到底,散仙放既不舍,就此除去,又觉飞狸曾代自己觅取若干珍奇玩好,又非害人之物,于心不忍。因而无计可施,只得把它长留水底。
  “过不两年,那散仙忽然访到前遇两人下落。一则仇恨大深,二则宝镜难舍,只因那两人自知不是对手,隐身以后,踪迹隐秘,连去寻了几次,终未寻到。忽然听人说起,如何能容。得信后立往仇敌潜伏的南海赤鲸岛赶去。两仇人虽然寻到,也杀死了一个,但那宝镜为另一仇敌带了逃走,仍没到手,却因此惹下杀身之祸。
  “原来她一心想得那面宝镜,紧追仇人不舍,一直追到小南极附近一个无名海岛之上。不料那里住了一个敌人的厉害同党,全岛都设有禁制,一到便被困住,接连受了许多重伤,冲突不出,敌人又不住口逼令降服。待要自行兵解,又恐元神被妖人摄去,终古沉沦。眼看形势危急万分,幸得先师在南极故居远远望见岛上妖气笼罩,知道岛主田无害阴毒险恶,素行淫邪,必有好人被他困住,急忙赶往劝解,言语失和,争斗起来,岛上几个妖人俱被杀死。散仙虽然获救,也只暂保全身。自知所受邪毒创伤太重,朝夕不保,便把这里的地方说出,由先师送她到此,她原有一个宝库,恳托代为照管,等她转劫托生,前往接引,再行发还。为报相救之德,将所有珍玩连同自炼的法宝,选送了三十多件,那度厄舟便是所赠诸宝之一,事前并把飞狸提出水来,告以善事新主人,不可倔强,在受苦难,只是不肯释放。飞狸再四求告,请将镇物撤去,也未应允。说完,仍然回禁水底。先助她兵解以后,也没再发动金水禁物危害飞狸。
  “第二天,先师将飞狸提出水来,它哀诉经过,先师甚觉可怜,先将它禁物撤去,令在阁中暂住。因见这里地势幽僻,景物灵秀,从无人知;又因自己不久飞升,留下我二人在青虹故居,恐受外敌侵害:不久便将故居封闭,移来此地。散仙对于飞狸所施的禁制之法,呼吸相应,甚是恶毒。那镇物若不用一个有根基道行的人或异类代死,便须不少手脚才能破去。先师轻易不肯出来,又不愿无故伤害有根器的生物,费了许多心力,才用一株树木将镇物毁去。飞狸自忖对头一死,除了等她转劫重来,回心转意,万无出困之望,不料先师心肠这么好,感恩刺骨。它说对头因贪宝物而致丧生,它不愿以爱人者反而害人,宝物决不代取,大恩却是必报,先师只一笑置之。它也飞走,由此每年必来看望一次。
  “飞狸一生素食,最喜吃各种鲜果,加以得道千年,什么灵秘幽险之区全被游遍,何地有甚名产俱都知悉。知先师也有同好,仗它法术灵奇,任何难于存放的珍果嘉实,均能保藏经年,色香味一丝不变,食时宛如新摘。所居洞穴深藏地底,甚是宽大,里面有上千株的果树,连同草本藤本的,不下数百种,尽是字内珍奇名产,多年物色移植而来。经它妙法培植,灵泉滋润,结实益发丰美。每来看望,必把洞中所产各色珍果带些前来。以前每样只有四五枚,因是种类大多,聚在一起往往有十好几种,多半均不知名。
  也有好些味作奇苦酸涩的,简直没法进口,样子也极奇丑难看,它却视为美味。后来我们不要它拿这么多,只挑那爱吃的,如荔枝、龙眼、榴莲,菠萝、批把、杨梅、葡萄、苹果、梨、枣、桃、李等常果中的异种绝品,共有二三十样,余者一概不要,渐渐习为常例。先师道成飞升,它仍每年照送,并往先师昔日打坐室内顶礼膜拜,备极思慕。
  “近年它不知怎的道行大进,先师所设二遁及各种禁制颇具玄妙,外人万难侵入,它却能用神通变化,来去自如。问它怎能到此境地,却是坚不肯吐。只说自遭金水之厄,已决计不再用它神目、灵爪掘发藏珍,为念我们情谊,拟在出山之时破例各送一件得用的法宝。诸位道友来前两日,它正来过。我们因它所赠甚多,一年之中算起来虽有少半日子以此为粮,但是明日便可脱困出山,用它不着,余下也是平白糟掉。这酒也是这些果汁连同本山所产各种香花酿成,积有不少。诸位道友只管尽量食用,无须客气。”
  灵姑、南绮虽见她清淡款款,语颇由衷,神情也甚诚恳,不知怎的总觉疑念未消。
  只因那酒果肴脯无不甘芳清腴,味美绝伦,也跟着大吃起来。
  谈笑晏晏,不觉月到中天。石玉珠和南绮连问两次少时如何破那禁制。冷青虹先说:
  “此时未便明言,到时再行奉告。”等南绮见天交亥初,快到时候,二次问时,她又说:
  “诸多碍难,事前委实不便明告。但是去的人并无凶险,那最紧要关头,只须一位相助已足。不过我们还有一个仇敌,所居离此甚近,难保不来侵害作梗。如无诸位道友同来,原拟由石道友相助桑兄破那禁制,妹子一人防御仇敌,力较单薄,虽终无害,到底难些。
  幸得诸位道友等一同光降,容易多了。既承盛意相助,妹于等感激不尽。如何下手,暂不明言。到时请照妹子所言行事,并请不要追问,准保万无一失。”南绮、灵姑见冷、桑二人说时神色黯淡,似颇惊惧,对于如何下手、用谁助他等情节又坚不肯吐,便疑这半天的清谈都是有心遮掩,延挨时辰。因石玉珠已然应诺,不便再问,心中隐忍,暗打戒备主意。
  光阴易过,晃眼到了子初。冷、桑二人忽然起立,先向众人谢了相助之德。然后说道:“时辰已至,请石道友与诸位道友先往外面平台之上,如见湖水浪涌作响,便是禁法破了一半,不论这所楼阁和阁中人有何异状,不要理会,即时飞起空中,不可停留。
  只要湖心中飞起一团黄影,便是仇敌业已暗中侵入,千万将他拦住,不可放他飞向阁内。
  此人法术精奇,能以幻象愚人。诸位只守定空中,用法宝、飞剑将阁顶护住,不令飞落,便不妨事了。诸位飞剑神妙,他见不敌,也就走了。”众人因她前说还有一人随往相助,方欲询问,冷青虹已指阿莽说道:“至于相助我们破法的,并不须什么法力高强之士,只这位狄道友一人已足。时已紧迫,强敌密迤,诸位道友离台飞起时一个不巧,便须各自为谋,如若互不相见,无须惊慌,仍照前言行事。那也是对头闹的玄虚,休说此时他好些法力已难施为,即或修炼年久,别有灵异,他和诸位无仇,决不至于相犯,无论来势善恶,只要不为他所动,大功便可告成了。”说时,桑桓已先带了阿莽同向阁中飞去。
  冷青虹说了两句:“诸劳清神,容当后谢。”也自飞走。
  众人除石玉珠知道主人一半底细,胜男是惟众人马首是瞻,尽管兄弟被人带走,以为既是石玉珠引来,主人相待又那么殷勤,心料不会有险。余人都是疑信参半。偏生石玉珠适才说话不留神,引得冷青虹那么一做作,知道所言犯了主人大忌,想起师言,以为这时言行仍在禁制之中,灵姑、南绮刚一发问,便使眼色止住,不令开口。待了一会,灵姑想起胜男不会飞行,忍不住悄问道,“石姊姊,少时我们都要防御敌人,胜男姊姊交与何人照管呢?”石玉珠只说:“交我好了。”随又将头微摇,灵姑不便再问,只得令胜男站向玉珠身侧,以防事发仓猝,不及携带。自和裘元、南绮、舜华三人凭着玉栏,四下眺望。这时月明风清,晴空一碧,湖中还有金水禁制,洪波浩浩,金辉闪烁。远望四围山色,依旧泛紫浮青,明澈如昼。再加上这座神仙楼阁,玉栋珠帘,琼字瑶阶,耸立在万顷清波之中,金碧辉煌,朱霞潋滟,倒影波心,上下天光交相掩映,清丽庄严兼而有之,比起日里又添了若干美妙,端的佳景无边,应接不暇,令人心怀舒旷,神志清明,觉着景是仙景,人是神仙,便是银海仙阙,未必逾此,纷纷赞美不置。
  众人观赏了一阵,眼看时辰已至,阁中仍无动静,俱觉奇怪。因主人有已出不能复入之言,未便再进去探看。越是静悄悄的,越恐变出非常,各把目光四外流注,暗中加紧戒备,正悬揣间,裘元忽然手指阁内,意令众人观看。原来阁中不知何时已变了一幅景象:上层满被密云围绕,隐泛红霞。下层先前所见房字物事全部不见,却换回了初进门时所见的六角空房,一切墙壁间隔均可透视。内中奇光闪闪,五色相间,变幻不同,只是空无一物,也不见一点人影声息。
  众人中只有石玉珠一人知道那是阁底埋伏的一座极厉害的阵法,所有墙壁俱是金水精英所萃,当中一间正六角形的为全阵枢纽。至于桑仙姥的法体,如照峨盾诸人所说,必是藏在其下。这时阿莽已随了冷。桑二人在里面下手破法,正当紧要关头。玉珠刚打手势令众人留意外面,湖中忽然发出一种极凄厉的异声。跟着离台半里正中心湖波滚滚,似开了锅的沸水一般往四外散去,金辉电耀,好看已极。众人连忙带了胜男凌空飞起。
  初起时,湖水沸处高仅三数尺,越往后越突起,晃眼成了丈许方圆、十余丈高一座水塔。
  涌着涌着,又往下落去,落处成了一个深潭,旋转如飞。众人因有冷青虹预嘱,又见除有漩涡处外,已和常水相似,水中金光幻影也不再现,知禁法已被破了大半。只是四处留神查看,并不见所说仇敌踪迹。湖中水塔漩涡俱在金水禁中,未破以前,先已发现,当是应有现象,不像是敌人已来情景,觉与冷青虹所说并不相符,多是一样心思,只顾在空中东张西望,注视外敌之来,对于湖心漩涡未免稍微忽略了些。
  正眺望间,猛听一声极清脆的爆音,由湖心漩涡中如流星赶月般射起酒杯大小三团淡黄色的光华。众人才知敌人竟由水遁暗中侵入,只不明白他遁法既如此神妙,直人阁内下手,岂不更方便些,为何形迹只隐一半,不等深入堂奥,便先显露?匆猝之中,均不测敌人用意。见那黄光飞升约有百十丈高下,倏地暴长,其大如斗,掉转头飞星下坠般往阁底飞去,众人自然不容。因那黄光并无邪气,灵姑、舜华、裘元夫妇更对冷青虹二人疑念未消,未判明对方邪正善恶以前都没想伤害来人,各把剑光飞起,将他挡住,不使下来,并未进逼。那黄光却甚灵活狡狯,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剑光一挡,立即避开,似急于乘隙而下,并不和众人剑光硬碰。众人被他引逗得越来越高,因敌人始终未见现身,光又是黄色,俱当作那是元神幻化。
  石玉珠一边指挥飞剑迎敌,一边带着胜男,先也同被瞒过。斗有半盏茶时,见那黄光永不与飞剑相接,只要相遇,不往侧闪,却往上升,以至互相追引,越上越高,细一观察,那黄光除飞驶跳动灵敏异常而外,直看不出有甚威力。再一寻思,忽然警觉,料知不妙。念头才动,还未及招呼众人,灵姑、南绮也已发现一桩异事,舍了黄光,往下飞去。
  原来二女心仍疑虑未消,老防备阁中冷、桑、阿莽三人有甚变动。那三团黄光仍是兼顾,飞起也低一些。正斗之间,一眼瞥见一团黄影由脚底飞过,向下投去。南绮首先警觉,知中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便和灵姑双双追去,谁知那黄影比箭还快,在离阁顶二十余丈的高空上,似冻蝇钻窗般撞了两撞,忽然觅到出路,流星飞泻,直往阁中射去,等二人招回剑光赶到,已是不见。南绮见黄影飞下时,空中似有一层阻隔,适才冷青虹已有“离地飞起,不可再降”之言,便留了神。刚缓得一缓,还未及招呼灵姑,灵姑心急,已凌空飞坠。那含青阁上原有一层禁法,不知门户生克,休想飞落。这一来恰好触动,当时涌起千百青雾,将灵姑困在里面,脚底楼阁平台也没了踪影。同时南绮和裘元、虞舜华三人相次赶到,虽未妄下,也俱被那青雾拥住。彼此各不相见,左冲右突,脱身不得。
  石玉珠经历甚多,一见黄影,便知今日铸了大错,敌已侵入,万来不及。一则身旁带有胜男一个累赘;二则空中三点黄光尚未测出底细,既恐一误再误,又知这类禁法厉害,众人已被困住,如逃不出,下去也是白饶,反正主人不会伤人,何苦一齐丢人,青雾一起,立带胜男急速上升,未遭波及。心想:“那黄影必是敌人。这三点黄光到底是何物?如是法宝,不应毫无变化,也不与飞剑接触;如是敌人幻术,又不该如此灵活神速。固然众人都只阻挡,无心伤他,怎会圈他不住?冷青虹本约自己一人来此,便可助她破禁脱困,如今带了多少人前来,反倒误了她事。她把敌人看得如此郑重,再三相嘱留意,其非庸流,可想而知。事前一切明言,也不致此,偏多藏头露尾,诸般顾忌。万一因此而被敌人侵害,贻误全局,何颜相见?”
  石玉珠想到这里,又愧又急,不由对空中黄光起了敌意,不问是元神是法宝,且先擒住再说。主意打定,便将青霓链向空掷去,运用玄功,将手连指,一剑一宝,立即大展威力,化为两道经天长虹,各向一团黄光卷去。眼看就要圈住,不料晃眼之间,黄光忽然爆散,内中现出三个鸡蛋大小的飞虫向空飞去。玉珠这才知敌人用的仍是幻术,这飞虫必经法术祭炼,也非常物,否则不会如此灵活,竟敢引逗到底,连飞剑都不害怕。
  因想看是何物,以为蠢然一虫,幻术灵效已失,还不易于擒到?便将飞剑、法宝止任,用手一指,待要行法擒拿时,却慢得一慢,那虫已由光隙中冲出,越过雾层,往湖中飞坠,迅若流星,一个也未挡住。
  石玉珠正在想起有气,忽见下面青雾纷纷消散,内中冲起一团黄影,后面追随着一道带有五色奇芒的光华。定睛一看,前面正是适才所见敌人元神幻化的黄影,影里隐隐现出一个少年女子,胸前似还抱有一物,光烟闪烁,看不真切,往斜刺里逃去。后追光华正是吕灵姑,一面御剑急追,一面将那五丁神斧也取了出来,五色奇芒便自斧上发出,荡开了千重青烟,往斜刺里追去。跟着裘元、南绮、舜华三人也由下面青色残烟中冲将起来,一同追敌。石玉珠料定敌人业已得手,桑、冷、阿莽三人一个未见,吉凶难卜,负人重托,又愧又急。不顾得再搜寻那飞虫下落,慌不迭催动剑光朝敌人拦去,那黄影虽然飞行迅速,无如后面追得既紧,前面又有敌人阻路,微一迟顿,便被迫近,一时情急无奈,便将所抱之物回身朝灵姑打去。
  灵姑正追之间,遥见石玉珠一道青虹经天横亘,挡向黄影前面,知道敌人已难逃遁,心中大喜,益发加紧飞行,朝前追去。眼看相去不过三五十丈,正把神斧举起,猛见一团彩丝光华闪闪,裹住一物,由黄影中发出,迎面飞来。灵姑因起初错疑冷青虹有诈,不肯十分出力,举棋不定。这时底细虽还不知,但觉出前疑之误;追时又听冷青虹哀呼求援,心存愧怼:决意将敌人追上。见飞来一团光华,当是什么奇怪法宝,又因适才脱困时试出五丁神斧的威力灵效,随手一斧撩去,只见大半轮红光放出五色精芒,飞上前去,恰好迎个正着。只听一声微呻,那团五色光丝立即破散,由光网中坠下一条人影。
  随又是一幢青气上升霄汉,内中簇拥着一个老妇般的婴儿,朝着石、吕诸人含笑点首为礼,往东方高空电驰而去,晃眼高出云表,没人青冥,不见踪迹。同时那团黄影也已爆散,一声悲啸,现出一个黄衣少女,忘命一般冒险往空追去。众人也都合围追近。
  灵姑还待下手时,石玉珠已看出两个俱是修道人炼的元婴:先飞升一个正是主人的师父桑仙姥;黄衣少女不知何人,但也决非妖邪一流。忙喊:“灵妹休得造次。桑仙姥已然兵解,只把这位道友挡住,不令阻她飞升便了。”
  说时冷、桑二人也由阁中飞出。桑桓面上尚有愤色。冷青虹却向黄衣少女哀声说道:
  “沈仙姑,我师父受了多年苦难,依然和你一样不免兵解。照你从前功行,当初如不遇我师父,你为妖人毒剑所伤,也未必能够逃得回来;即便逃回,终于难免兵解,打算永为散仙,仍是不能,固然我师父不该私心自用,背信食言,害你在湖底受了若干苦处,不过你如不是这多年禁锢,怎能会有今日的成就?自我师父走火入魔,我和桑师兄如照当年师父所为,日夕催动禁法,就算你道法高强,也受不住那样磨折。我和桑师兄却怜你无辜,一回也未施展。现时我师父已然应了昔日誓言,本身所炼乙木真气终非前古元金之敌,应劫而去。可知一切均是定数,何苦冤怨循环,永无终结呢?我们也不瞒你,我师父婴儿虽然炼成,但是功候尚还不够,难于冲破灵空天域的七层罡风劫火。必须再炼一甲子,始能完成正果,此时已往南海至友那里闭洞修炼。你如看我二人分上,解去这场冤孽,必有报德之日;你如寻去侵害,休说当地居停不肯甘休,我们也成了你的不世之仇。你虽婴儿成长,元气坚凝,因以前无意及此,外功尚差,仍须数十年修积,多树强敌,后患无穷,我师父乙木真气尚为神斧所破,何况于你。在场诸位道友均和我情如姊妹,你如不从,我为报师恩,宁遭天劫,当时便请诸位道友代我师徒永除后患,你就悔之无及
  这时少女绕身黄云业已尽敛,现出全身,闻言指着冷青虹冷笑道:“你既求我,无须再用虚言恐吓。我深知诸位道友俱是正教中人,决不伤害无辜。适才穷追不舍,只为想夺回我抢去的东西,本无伤人之念。否则我也决不会冒此奇险,仇人已然遁去,还想追赶。你便哀求他们杀我,他们也决不会应允。仇人去处,我早想到,报仇不是不行,只是太难,还要误我一劫,大不值得。适才既被诸位道友挡住没有追上,又念在你二人确是怜我,爱莫能助。虽然我被困湖中,已有代形之物,此时你就发动禁制,也受不到伤害,居心总是好的。看你面上,解冤不难,但我蓄志报仇,反倒成全了她,心总不甘。
  而这神斧于我恰有大用,你如能使诸位道友两月后助我去一异派妖邪,我便可以依你。”
  冷青虹方欲答言,灵姑在侧,因自己误杀人师,已铸大错,心中惶恐,惭愧万分;又见那少女看年纪只有十三四岁,却生得那么明艳绝尘,秀骨珊珊,由不得动人怜爱;也看出冷青虹好似碍于新交,不知众人允否相助,未便轻诺之状。急于挽盖前失,也没回看石玉珠神色,骤然脱口应道:“妹子等奉家师之命,下山积修外功,本以崇善诛邪是任。这位道友的仇敌既是异派妖邪,义不容辞,只要能够勉效微力,有何不可?”
  冷青虹原听说众人只抽一日闲空陪了石玉珠同来,前途尚有不少事要去做;又是初交,除石玉珠一人外,余者多存疑忌。这次师父兵解,因是定数,适才灵姑如不心存疑忌,未始不可人定胜天,免却这场大劫。少女偏又看重的是她,余者俱是附庸。知灵姑与石玉珠至好,好在师父已然兵解,元神远走,禁制皆除,可以畅言无忌。先想和石玉珠以目示意,如若点头,再托其转烦众人,谁知石玉珠目注别处,竟如未觉。料知事有碍难,正在心里着忙,不知用甚言语回复,试探众人口气,忽听灵姑脱口应诺;加上裘元、南绮又都气盛好事,灵姑话完,立即随声附和,俱愿到时应约。石玉珠交情在先,双方还是由她引见,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众人俱允,虞舜华也无话说,就此定局。
  这一来,冷青虹和那少女都欣喜非常,桑桓也把忿容敛去,化敌为友。三人先向众称谢了几句。冷青虹随又说道:“妹子适才并非藏头露尾,内中实有难言之隐。所幸石道友定已先知苦衷,想能鉴谅。现时劫报均完,冤仇已解,无须再有禁忌。但说来话长,且请诸位道友仍回含青阁内,容妹子一述经过,便知妹于情非得已了。”说时,众人早把飞剑、法宝收去,刚随三人飞落台上。南绮忽想起阿莽自随冷、桑二人同去,一直不曾再见,落地便问人在何处。桑桓答道:“家师春蚕自缚,如非狄道友相助,另换一位,也许结局更恶都说不定,狄道友基禀至厚,终属凡人,一无法力,本不会受甚伤害。只因临事胆小一些,未能尽信我所说的话,欲以灵符护身,略受了一点小困。我出来时已给他服了一粒丹药,扶向榻上,卧倒养神。因恐万一受伤,愧对诸位道友,被困时我以全力救他出险,人并未伤。服了此丹,于他也不无小补呢。”南绮等才放了心。
  冷青虹早抢向前去,略一施为,全阁便复原状,迥不似先前倒转禁制那样难法。晃眼之间,一座神仙楼阁重又现将出来。除左侧玉石阑干,因灵姑追敌匆忙,剑芒扫着一点,裂断了一截外,余者俱是好好的,碧海青天,琼楼玉字,无边仙景依然如故,直看不出一点别的痕迹。桑桓揖客人门,仍到先前室内。冷青虹重整酒果,请客人座,先带少女一一引见通名,然后追述前事。
  原来桑仙姥的祖父桓雍,乃甫宋名武家周侗晚年最心爱的未传弟子。幼年从师学练周家独门内功,本打终身不娶的主意,无如家运不旺,到了中年忽遭瘟疫之灾,桓氏全家老少二十余口丧亡殆尽。只有桓雍和他六十多岁的老父,因闻岳飞被奸臣秦桧陷害下在狱内,由琼州故乡赶往营救探看,未遭波及;桓母也被邻县娘家弟侄接去游玩,幸免于难。权好当道,受了金人贿赂,窥知高宗尽管迫于大义,表面上日盼徽、钦还朝,实则事与心违,并非所愿,已然用十二道金牌将岳飞矫旨召回,立意置之于死,如何容人解救桓父之去,只是激于义侠悲愤,打算到后见机行事,好便好,不好便令儿子拼着性命不要,前去劫牢救人。休说奸贼防卫严密,无从下手,即或可行,岳飞孤忠纯臣,也决不肯。何况得信已晚,等他父子星夜赶到,岳飞已被秦贼用“莫须有”三字罗织成了千古无对之奇冤了。
  桓雍先还有附带刺杀秦贼的心意,不料老父闻得凶信,一恸几绝,就此吐血病倒。
  桓雍好容易将老父的病医治半痊,突又闻说故乡疫疠盛行,猖獗异常。来时因莫测此行安危,惟恐走漏风声,异日行刺事成连累家人,只说去武夷山中访友,又未明言去处,音信难通。既关念老母全家安危,又见奸贼警戒森严,养着不少有本领的鹰大,岳飞遇难以后,好些孤忠激烈之士为想刺杀奸贼,事均未成,反都白白送了性命。自己还有一位老病之父同行,万难兼顾,不由气馁下来,向父婉劝说:“奸贼气焰正盛,难于下手,不如先回家乡,等事稍冷,儿子独身前来,再取奸贼狗命,免有顾忌,临机心乱,反倒债事。”桓父还骂他儿子胆小,没有忠义之心:桓雍再三劝说,期以一年誓必杀贼,方始勉强应诺,担惊害怕地起身。
  二人脚刚踏进邑境,便闻十室九空、白骨蔽野之讯。再一打听,家中哪还有甚活口,悲恸自不必说。疫势虽消,余氛未尽,不敢遽然回家,只得先往邻县戚家暂避,直到冬寒疫尽,方始还乡,料理完了葬礼。遭此惨祸,触目伤心,都不愿再在原居地居住。便把家产变卖,迁往武夷山水胜处,辟建田宅,重又立起家业。
  桓氏自汉以来,族户本就不繁,而桓雍这一支更是累世单传。到他这一辈忽然人丁大旺,不料又会被一场瘟疫葬送殆尽,眼看血食将斩,如何不急,桓父家宅一定,便对桓雍责以大义,说:“起初你为学武,不娶妻室,已非人子之道。只因当时你兄弟有好几个,子侄众多,你又立志甚坚,因此我未加拦阻。如今天降大祸,你如坚持成见,桓氏宗嗣由此而斩,不孝之罪便上通于天了。”桓雍本孝,见衰年父母沉痛告诫,声泪俱下,自然不敢违抗。当年娶了一房妻室,也是一个名武家的女儿,貌甚丑陋,是个三十二岁的老姑娘。第二年,两老相继病死。桓雍秉着遗命,两次行刺秦桧,均未得手,末一次还差点把命送掉。后来秦桧也伏了冥诛。
  桓妻过门十年,不曾生育,忽然一产双胎,生下一男一女。桓家隐居之地,名叫古桑原。起初为避奸贼耳目和一班江湖朋友,见所居四外俱是野生的古老桑树,便借桑为姓,隐姓埋名,已有多年,暮年得子,加以这一对子女都是生来力大,资禀极好,自是钟爱非常。只是美中不足,乃女生相奇丑,更甚乃母,人却聪明异常,知识更开得早,年才十岁,每遇春花秋月,良夕佳晨,便多感触。
  桓家屋后危崖腰上生着一株奇怪桑树,粗仅合抱,枝叶极繁,生得苍干铁皮,坚硬非常,用石块叩上去,嗡嗡作金铁声。老于樛拗,蟠曲飞舞,矫若虬龙。春、夏、秋三季碧云如盖,荫被数亩,高高悬在桓家屋宇之上,将日光遮住,清荫下被,平添了许多幽致,家人都爱惜它。桓雍夫妻都是武家能手,子女幼承家学,小小年纪,便练就一身本领。那危崖虽极陡峻,上落之处颇多,恰是练习攀援纵跃的好所在。桑女夏日尤其喜欢扒在桑树枝上迎风纳凉。桓氏夫妻先还喝禁,以防失足受伤。嗣见子女生来身轻骨健,十余丈高处坠如飞鸟;又见扒坐之处,虬枝盘错,层层相间,失足也不易下坠,也就听之。
  这年春天,桑女又往树上凭临远眺,偶见空中鸿雁,自伤貌丑命薄,忽起遐思,一时情动神慵,抱着树干沉沉睡去。醒来神思迷惘,恍若有遇,身却舒畅非常。渐渐尝着甜头,成了习惯,不知怎的,肚子却一天比一天大将起来。桓氏夫妻见女儿近半年来神情颠倒,每日守在崖树之上,也不再和乃兄同玩,回到家里便默坐无言,若有所失。面色目光又极好,不像有病之相。可是周身老像裹着一层青气,肚子也逐渐长大,情知有异。因她年只十一岁,隐居山僻之区,四无邻里,父母胞兄外,只有几名年老佃工。细查行止,除爱在树上玩是她从小积习,永不往远处游玩,别无可疑之状。起初虽然发愁,并没想到别的。又过两月,见她身上青气越来越显,肚子也大得和怀胎妇人相似,才越发着急起来。
  桓妻背人验过女儿童贞未失,故未想到怀胎上去,当是得甚奇病,连由山外延了医生诊治,均说是喜脉,人并无病。桓氏夫妻自然不信,又带她到福州寻一名医诊治。刚走到中午,还未出山,女儿忽然失踪。正在着急寻找,家人赶来报说,女儿已然逃回,现在桑树上面。赶回一看,果然。似这样连带出山几次,均被中途逃回。间她何故,只说舍不得家,本又无病,不愿远游。桓氏夫妻又极钟爱子女,不舍强迫。情知中了邪祟,必与屋后老桑有关。可是女儿爱那桑树如性命,刚有砍伐之意,便被觉察,立即哭闹不休,自绝饮食,欲以死殉,哪里还敢动那老桑一枝一叶。万般无奈,只得又往山外延请名医。中途遇见一个年老道婆,自说能医奇疾。桓雍是老江湖,极有眼力,看出道婆不似常流,便求救治,恭恭敬敬延到家中。
  道婆只朝老桑树上仰望了望,便令屏退从人,悄告桓氏夫妻说:“令媛已与神木元灵相感,身怀奇孕,须怀三年零七个月始能生产。所产子女乃先天乙木精英所萃,生具异禀仙根,落地便有一层青霞护体,水火刀斧所不能伤,稍遇机缘,立致仙业。只见那古桑逐渐枯萎,便是临盆将近。只是生时极为艰难,令媛难免凶险。我如能来,自可无事,否则便须预为之备。现留灵符一道。灵药两丸,一为神婴御劫之用,一为产妇催产保安之用。月份一满,只看日里桑树一死,到了子夜,如见风雷大起,正南方有火云飞来,便该降生。贤夫妇速将灵符向空掷去,自生妙用;那药也速给产妇服下,自可无事。
  只是降生日期不定,也许还会延后几天,所以由那日起,每夜均须由亥正守过丑初才可安歇。山中雷雨无常,最怕适逢其会。符只一张,先期误用和到时遗忘,都是一样债事。
  只要把此关过去,母子平安脱难,神婴成长,合宅飞升虽不敢必,全家半仙之望,数十年后总可如愿相偿了。神婴关系君家仙福至大,不可轻视。此时令媛最好听其自然,不去管她,免生枝节,反而不美。”
  桓氏夫妻再三叩问姓名法号,道婆只不肯说。又拜请她到时相救,答说:“贫道意欲玉成其事,无如机缘不巧,我尚有一个约会也应在三年以后,到时能否前来,尚难定准,但可分身,必定赶来。最好仍作我不能来的打算,依照前言行事。还有令媛所生神婴,易启妖邪觊觎,我去以后,直到降生十年以内,切忌张扬,事越隐秘越好。对佃佣们只说冒犯山神,得了腹蛊,已然托人寻药,到时自愈,不许传说。生产前三日,更不可令其出山,以防泄漏,惹出乱子,无人解救。只要婴儿长到十岁,即使我三年后有了变故不能前来,无人传授,他自己也必能参悟,勉力前修。那与生俱来的乙木具气也目凝烁,足刁仗以防身,寻常妖邪水火刀剑已不能伤。除防他出走外,决无妨害。好自珍重,行再相见。”说罢,满室金光,不知去向。
  桓氏夫妻知遇仙人,又惊又喜,随即依言行事。先还恐怕女儿肚子与日俱长,年岁身子大小,支持不住。嗣见七个月份过去,便不再长大,那精神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健实,只是相貌神情愈发丑怪,周身俱有青气隐隐透出。穿着衣服还不怎显,衣服一脱,远看直似一幢青霞裹着一个小人影子,连面目都几难分辨。头脸因是无法遮蔽,更青森森地怕人。想起老道婆所说妖邪觊觎之言,着实担了些心。
  总算散仙队里该当出这么一个奇特人物,桓家所居既极僻险,向无人迹;桓雍隐居时又留了一番心,诸事缜秘。所雇佃佣大都是家乡年老旧人,共总四人,倒有三个是孤老。只有一个壮汉,已于前数年为他娶了妻室,移来山中同住。风景既好,出产又多,百物皆经预储,轻易无须出山,待遇更优,情如家人。略为编些话一叮嘱,全都守口如瓶,就是偶然因事出山,也无人肯向外泄露。桓女除食宿外,每日只在古桑之上起坐盘桓,傍晚方归,永不离开,也不大说话。枝繁叶密,隐身其内,不近前细看,直看不出树上藏有一人。
  光阴易过,居然平平安安地过了三年多。桓氏夫妻算计女儿产期将近,起初没有留意,不知女儿感孕日期。桓妻背人盘问了好些次,好说歹说,只不答言。老道婆一去更不再来,惟恐延误时机,只得日常格外小心,看那古桑黄落也未。
  这日桓雍起来得特早,因是隆冬夜长,天还未亮。照例桓女不论冬夏,总是日将出时,才往桑树上去,从没在天未亮前去过。桓雍见天还早,虽是岁暮严寒,百卉凋零之际,那桑树依旧绿油油一片葱宠。老道婆又说桑叶在日里黄落,女儿分娩应在树枯以后,这几日桑树愈加繁茂,想必时还未到。又因女儿近日尽管神采鲜莹,但是睡眠极少,饮食也愈稀微,一听后室没有声息,当她睡熟,未做理会。
  桓子名叫超群,人极好强向上,每日都在天未明前,一人去到屋外广场上,独自勤练家传武艺,盛暑奇寒,永无间断,全家以他起身最早。近以乃妹将产灵婴,也是时刻都在留神。桓雍起时,他刚刚穿衣走出,待不一会,忽然跑进,急喊:“爹爹,快看妹妹。”桓雍忙往后室一探头,女儿已然不在。山中狼多,门字封闭甚固,桓子出时门并未开,也无声息,竟不知怎样走出去的。桓妻也是闻声惊醒,老少三人连话都顾不得说,匆匆披上棉衣,相继赶往屋后。外面正下着大雪,雪花飞舞,晓色朦胧中,遥见后崖老桑上有一幢青气,忽上忽下纵落如飞,隐隐闻得女儿哭诉争论之声。桓女生赋异禀,幼承家学,虽然八九岁上已能援着十几丈高的崖树轻轻下落,似这样平地飞身一纵十余丈,却是从未见过。因那老桑繁茂如初,挺立风雪之中一丝不动,也无异状,才略放心,只不知女儿何故如此。正待近前询问,桓女回顾父母兄长赶来,忽然住口,纵向桑树枝上坐定,一任呼唤不再下来。桓子援向树上盘问,只不说话。桓氏夫妻又上树去,屡问不答。嗣以孝道再三劝说,桓女倏地暴怒,朝当中树干乱抓乱咬,桓氏夫妻因见她连日神情有异,疑是疯狂,便硬抱她下来。桓女竟不似往日倔强,一抱立即相随同下。
  到家以后,父母兄长屡次盘问,她只口角微动,苦笑了笑,两眼青莹莹落下两滴眼泪,仍和哑子一般,默无一言。尤怪的是,由当日起,便在家中兀坐,也没有再往桑树上去。家人因其反常,防有他变,日夜轮流陪守。直到过年初春,均未有事,老桑也未黄落。桓女饮食也越来越少。身边藏有一个桑瘦挖制的木瓶,每日除却在室静坐外,便将那瓶取出展玩,人要索观却是坚持不与,也不知她何处得来。
  桓雍算计早过了道姑所说时限,心正愁急。这日早饭后,桓女忽向父母兄长一一跪拜。然后跪在父母面前,含泪开口道:“女儿不孝,遭此孽缘,父母恩深,不加罪责,反倒费尽心力,百计调治。尤其这三四年中,使父母兄长日夜焦愁。近半年来我守仙诫,恐泄天机,状如聋哑,更累父母忧急。负罪如山,心如刀割。女儿早该分娩,因是不舍慈亲,意欲少作团聚,才多延了三个月份。如今腹内灵胎已早成熟,不能再延。此子因差一劫,落生乃是女体。女儿为了成全灵婴,使其五百年后遇劫能够避免,血体全都耗尽,生后七日命必不保。所幸生前根骨不差,又得了灵木精气,虽只三年修炼之功,居然悟彻玄机,本身血髓虽桔,元神却极坚凝。此去投生,转劫重修,便可成就仙业;比起暂兔一死,得享修龄,迟早乘化归尽实强得多。
  “那年来的道婆,乃戊土之精转世,修成仙体,她与婴儿是天生克星,前此之来,是想借救女儿为由,残害婴儿,遂她私愿,实非好意。去冬她如到此,女儿或可暂免,婴儿之命必不能保。也因宿孽尚重,前年去年正当她应劫之时,去冬未来,谅已应了劫数,婴儿能得成长,总算天幸。不过她说的话有好些却是真的。崖腰神木应三场大劫,头一劫乃是乾天丙火。这时婴儿初出母胎,灵元未固,本身乙木精气也未凝炼,本来最难抵御。但是对头除报仇外,尚还存有自利之心,并不想将婴儿当时化成灰烬。她惟恐到时不能赶来,所留灵符具有五行生克之妙。一经如法施为,先化为一片玄色光华,与侵害婴儿的丙火会合。然后化生出戊土的威力,变作一幢白光黄气,飞回来,将婴儿全身裹住。由此乙木之精便为戊土庚金所制,再也不得成长。可是终年身有青黄光烟围绕,水火刀兵仍是不能伤害。在她以为女儿仗她活命,全家感激信服,必能好好保持,等她十四年后转劫脱难,再借引度成道为名,将婴儿骗去,称她多年妄想,所以尽管利令智昏,没有便下毒手。却没料到灵木转劫托生,虽比她晚了二三百年,根基造诣却比她强得多;尤其得天独厚,未转世前早已通灵变化,附在古桑之上,千百年来刻意韬光隐晦。
  女儿感孕不久,便能灵感相通,对她阴谋诡计已有破法,即使到期赶来,也难如愿,何况不来。此时不但不能伤害,反可借她那道灵符来御天劫,使与乾天丙火同归于尽,真乃快事。
  “至于如何应付,女儿早已在暗中有了准备。事情就应在今宵,交申以后桑叶便会黄落。请父母到时一任女儿行事,万不可惊慌拦阻。否则白受一场虚惊,累及他人,干事仍然无补,甚或女儿元神也为天火所伤,投生不得,就后悔无及了。起初父母只因不知底细,日夜忧急,现已明说,务求释念宽怀。门前不远打稻场上有一株小桑树,到了亥正女儿走后,爹爹可拿着灵符,守在离那小桑树十丈远近的石日之中,只等到了子时,雪势忽止,风雷大作,正南方有一团火球飞向小桑树上,待要下落之际,速照对头所说将符掷出。不论形势多么险恶,人绝不会受伤,无须害怕,一过于正,大功便可告成。
  那时女儿身在崖腰老桑之上,灵婴也在丙火飞来之际降生,事完自会下来。此后女儿尚有六七天的活命,未死以前人还是好好的。女儿感激父母深恩,无以为报,怀中木瘦瓶内贮有少许灵木仙乳,服后可以长生健体。婴儿本是灵木化生,从小即能自修。至于她肯不肯引度父母兄长,须看各人缘法,尚不能定。瓶中仙乳乃腹中灵婴的精气所聚,长日聚敛,费了不少心力,仅得少许,所以还想多积一些,以增灵效。虽然此事不是婴儿所愿,无如她元胎已早成长,除元神尚寄树上外,所有乙木精气为护元胎,全附在女儿身上,又是由渐而进,徐徐诛求,无力见拒。女儿一死,甚事从缓,第一先将此瓶取出,赶出院去,面对东方,分服下去,再把女儿平葬,用坛装好,埋在崖腰老桑之下。服时越快越好,免被婴儿看见生心,或是抢夺了去。还有对头本心想救女儿,所赠灵药至少也能保得十年寿命。因觉人生终有一死,女儿又急于转劫,正好转赠哥哥服食。即使无甚遇合,此丹功能起死回生,好人服了永享修龄,总可如愿了。”
  桓女终日沉默已有三年,桓氏夫妻父子三人忽听她侃侃而谈,言语真挚,至情流露,始而相顾错愕。及至听明言中之意,才知她到了时限,产后即死,不禁满腹悲酸,又怜又爱。几次想要劝说,不令即死,拟以道婆所赠灵丹和木瘿瓶中灵乳续命,俱被摇手拦阻。话才说完,桓妻早忍不住一把搂住悲哭起来。桓女恐父母伤心,再三劝慰譬解。桓雍自能权衡轻重,知道无法拦阻,逆她反而不好,便一面劝住妻子,一面想赶向崖后看那老桑黄落也未。桓女凄然道:“爹爹不必担心,女儿一切皆有成竹。外面风雪严寒,事应子夜,桑叶黄落不过一个先兆,既已知道,不必再出去受冻了。”桓氏夫妻闻言,自是不免伤感。桓女一再婉言解劝,知是定数,也就罢了。
  桓子出外连看了三次,果然那株青枝绿叶的老桑,始而树叶发黄,渐渐变为枯干,忽然一阵风过,残叶全都凋零,纷落如雨,只剩老干搓讶,挺立雪风之中,飒飒有声,了无生气。雪仍下个不住。因时愈近,桓女虽说家中无须准备,桓妻终不放心,一切仍按寻常生产布置停当。桓女依在父母膝前,寸步不离。只桓子一人不时出外探看。
  那打稻场就在桓家右侧,斜对着崖上老桑树。有一石臼,高约三尺,上面搭有木架,中悬石杵,以备音稻之用。田事已毕,一片平地,空无一物,相隔左近几处桑林均远。
  这时雪已积厚尺许,桓子为那石臼要备藏人之用,曾去打扫积雪,仔细查看,并无小桑生出。及至桑叶黄落不久,忽有一株极细桑苗破雪而出,便归告乃妹。桓女坚嘱此时不可再往探视,到了傍晚自能长大,并令佃佣人等各自在屋中,不要出来,以免大惊小怪。
  入夜,桓子偷往探视,日间那棵小桑苗粗已半尺,枝叶纷披,亭亭若盖了。桓女闻言,喜道:“想不到神木精华已尽,犹有如此神通。今晚只要能照我所说行事,不生出别的枝节,决可无碍了。”
  挨到亥初,桓雍惟恐误了时机,坚持先往,老早便饮了点酒御寒壮胆,带上老道婆所给灵符,去往稻场石臼之中埋伏等候。桓妻、桓子也要随去,桓女再三拦阻,才行作罢。桓女又对桓子道:“我家世代单传,爹爹只生哥哥一人。婴儿因是神木附体,生有灵慧,只记我一人恩义,对父母兄长推爱无多。木瘦瓶中灵乳是她元精,最为珍惜,被我强行取来孝敬父母,求一高寿。此事要迟婴儿多年功果,大非所喜,她虽不致因此怀恨,心终难免介介。起初我原说是为她吃苦送命,陆续勒索了来。服时不被发觉最妙,如被发觉,大来如见词色怨望,或是露出口风,可对此女开导,说我因报亲恩才有此举,全是我的主意,与父母无关;并将今晚全家为她如何出力御劫加以粉饰,时常提说。此十年中相待更要从厚,不论她行径如何,不可以加以斥责。只要她有了感恩之意,不但全家得福,将来子孙中必有一二人受她接引,岂非佳事?”桓子一一应了。
  桓女重又拜别母兄,又去稻场上向桓雍道:“女儿本拟走后才请爹爹出来,爹爹偏是小心过度,白受了多时寒冷。现在时已将至,分娩之后便许不能说话,诸望宽怀,依照前言行事,勿以为念,女儿去了。”说罢,拜了几拜,纵身一跃,满身青雾环绕。那小桑树上也冒起一股青气,簇拥着桓女,直往崖腰老桑之上飞去。桓雍知在紧急之际,不顾悲伤,藏身石臼之中,留心守候。雪仍未住,一片迷茫,除影绰绰看见前面小桑树上不时发出一点青色烟光外,什么也看不见。等了片刻,没甚动静。方愁雪大迷目,如丙火飞来,一个疏忽没有看出,便要误事,忽然狂风四起,声如潮涌,随即雷声大作。
  隆冬大雪,天气突发巨雷,自然骇人。桓雍不敢怠慢,一面暗运气功抵御严寒,以免手足冻僵,不便施为;一面持着灵符,全神贯注前面,准备应变。
  一会风雪渐住,那雷火电光却在稻场上盘旋不已。倏地一个震天价大霹雳朝小桑树打下来,电光照处,眼看打中,树上忽冒起一幢青色烟光,竟将雷火冲荡开去,随声而灭。那雷一个接着一个,只离树梢三五丈,便被青烟冲散,始终未被打中。似这样约有盏茶光景,雷火持久无功,似已暴怒,先是盘空蓄势,轰轰连响了一阵。猛然电光雪亮,连闪两闪,嚓的一声爆响,七八团拷栳大的雷火夹着万道金蛇,由四外集拢,齐往中心打将下来。桓雍生平从未见过这么声势猛烈的巨雷,虽有一身好功夫,也被震得魄悸魂惊,耳鸣目眩。同时那雷火势雄厚,虽被树上烟光阻住不能下击,并不似前此一冲即散,依旧停在空中上下盘舞,互相磨荡滚转,发为怒啸。
  桓雍藏处离树不过十丈,大有当头下击之势,越显可畏。算计时辰已至,丙火未来,雷已如此厉害,不禁惊惧忧惶。猛一抬头,瞥见正南方暗云中似有极红亮火星出没,不禁心中一动。晃眼之间,那团火光已由小而大,由远而近,穿云而来。来势之神速,无与伦比,乍看还在天边,不等看清,便已飞近。到了面前,变成百丈火云,直朝小桑树上罩去。幸是桓雍胸有成竹,时刻都在提防,动作也是极快,心随手动,火云还未罩向树上,手中灵符己是向外掷去。只见立即化为一团玄色光华,捷如影响,直向对面火云飞去,火云一到,空中迅雷恰也突然爆发,打将下来,于是三面相撞,迎个正着。只听轰隆之声,宛如天鸣地叱,山崩岳坠。雷声响过,火云玄光融成一体,闪了两闪,化成一幢白光黄气,正要往小桑树上罩下。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丙火、癸水相克相生,云光闪烁之际,那株小桑树突往地下缩沉下去。同时由崖腰老桑之上,流星赶月般接连飞射下三点拳大青光,直投白光黄气之中,叭叭叭三声极清脆的爆音过处,全部消灭,化为乌有。
  桓雍料知大功告成,忙由石臼中纵出,路遇其妻其子,便同往屋后赶去。刚到崖腰老桑之下,便听儿啼之声宛如松涛,即清且洪,不禁悲喜交集。桓妻连忙飞援上崖,到了上面一看,桓女坐在密枝上面,怀中抱着一个相貌奇特的怪女婴。上衣撕破半边,右肋骨裂开半尺来长一条口子,并未流血,正用手捏拢伤口。好似精力已竭,面如金纸,累得直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桓妻见她疲乏已极,又见肋下裂口,只当御劫时受了重伤,又疼又爱。顾不得细看婴儿,忙喊丈夫、儿子取来布帛,将女儿母子裹定,缓缓缒下,双手捧起,赶回家去。
  桓雍见女儿身上青气已然散尽,和寻常人一样。所生女婴却是青气由皮肉里往外透出,隐泛青霞,宛如云蒸雾绕,十分浓密,不近前谛视,几连眉目五官都难分辨。那相貌更是丑得异乎寻常,比起乃母还要难看十倍。身材是又瘦又小,通体作青蓝色,满身满脸都是老树皮一般的大小皱纹瘦块,通体没几片平整之处。阔鼻如箕,上有五孔。眉耳都如桑叶,纹络显然。嘴如卧蚕,独作灰白色。额生三只圆眼,大如蚕豆,初生不久尚还闭着,微一睁开,便有三点蓝色晶光远射数尺。从前额直到脑后满是绿毛蓬松,尤怪的是下半身奇长,几及全身十之七八,穿着一件形似披肩的短衣和一条短围裙,看去青茸茸又滑又细,非丝非帛,不知何物所制。像是新穿上的,平日也没见女儿做过。明知怪异,但也无法。
  桓雍因见爱女疲敝,欲令其妻将婴儿抱过。婴儿偏恋在母亲怀里,死不离开,力大异常,桓妻竟强她不过。且喜女儿胁下伤口业已合拢,只剩一点痕印。忙又把备就的汤粥与女儿服用,桓女只把头摇了一摇。夫妻二人想不出主意,只得任其安卧养神。守到次早,桓女方始睁开双目看了看婴儿,喊声爹娘。
  桓女事前早把应说的话说完,曾嘱父母兄长在她分娩以后,当着婴儿不可多言。桓妻终究是妇人之见,心疼女儿,想起爱女吃苦短命,都是桑树作怪,婴儿相貌又那么丑怪,老大不快,尽管桓雍在侧示意拦阻,仍是絮聒不休。先间桓女身体如何,并劝吃点饮食和产后应用的汤药。婴儿只睁着精光四射的三只眼,依在产母怀中注视静听,并无异状。
  后来桓妻因女儿说精血已尽,不是药石所能奏功,不肯服药饮食;又听说婴儿是裂胁而出,未经产门,不知彼时女儿受了多少苦难:忍不住发话道:“你说那老道婆是土精,又是你的对头。照你爹昨夜所遇情景,没她那道灵符,且敌不住那天雷天火呢。你如今精血已枯,只有七天寿命,就生下这么一个报娘女,不知所为何来?老道婆说她给那丹药能够救你,为什么偏不肯吃呢?”说时恰值桓雍父子在外屋用饭,没在室内。婴儿忽然满面怒容,目闪凶光,不住口发出怒声。吃桓女一把抱紧,附耳急语,急切间未被挣脱。桓妻因她长相奇丑,怪眼时常放光,一个初生女婴,并未放在心上。
  桓女产后力薄气弱,专一压制劝慰婴儿,不暇再顾别的。直到桓妻把话说完,看出情形有异,婴儿也已宁静,不再暴躁。桓女连急带累,已是面无人色,喘息不止。直到父兄饭后入室,方才把气缓过来,朝乃母看了一眼,凄然说道:“女儿早已说过,一人得道,九祖升天,女儿今生虽然受苦短命,转世却有成仙之望。女儿与神木乃是患难夫妻,理应同仇敌忾,他仇即我仇。休说此番遇合是福而不是祸,即使那丹药能够起死回生,女儿怎肯领受对头的好意?何况还不能呢。她那丹药已被女儿毁弃,不相干的闲话提它则甚?神婴躁性未退,照此情形,女儿怎放心去呢?”桓妻还要说时,桓雍已听出女儿语藏深意,忙暗扯了她衣服一下,接口埋怨她道:“那丹药已然毁掉,此是定数,提它有甚用处?你快吃饭去吧。”桓妻这才警觉说走了嘴,恐于女儿有碍,不敢再说,强忍悲愤走了出去。
  婴儿除生母外,谁抱也不肯。桓妻走后,桓女附耳悄悄说了几句,她忽然径向桓子扑去。桓子早受乃妹指教,忙即接抱过来。因知婴儿生具神力,抱时暗运内功微试了试,竟如无觉,好生骇异,一面含笑抚弄,一面问妹子:“神婴可要吃点什么东西?”桓女道:“她只饮点雪水,连人乳都不用。我也无乳给她吃。不知怎的,适才闻得外面饭香,她和我说想吃一些,偏又和娘不甚投缘。我说这里的田是爹爹和你率人种的,她才答应吃饭。本来不想叫她吃烟火食,一则她性倔强,再三索讨,没有不依;二则我想让你们甥舅亲热,才行答应,她暂时还不愿到外间去,可请爹爹把饭粥各盛些来,你自端去喂她吃,只不令她动荤好了。”说时,桓雍已随桓妻走出,闻声端了饭粥走进。桓女见饭上面夹有素菜,想要拦阻,婴儿己食指大动,馋涎欲滴,口中哇哇乱叫,不让再往外端。
  桓女知拦不住,只得听之。婴儿吃得香甜已极,几口便把大半碗饭粥连菜一齐吃完,意犹未足。未了仍由桓女朝她怒叫了好几声才罢。
  婴儿聪明异常,当日随着桓氏父子问答,便学会了好些人话,随声即会,一会便能记住应用。只和产母应对仍是原来互相吼叫,声音也颇好听,听不出说的甚话。除和桓子比较亲密,桓父也甘受抚弄,有问必答外,余人都还平常,只是见桓妻不得。桓女为此,时与互叫争辩。次日起,虽不见即怒视,终非所喜,桓妻口里不说,心里对婴儿极为厌憎,又因女儿死期日近,追原祸始,想起伤心,越发看都懒得看她。桓女见状忧急,当着婴儿不便明说,只管时常暗中示意,终难减老母悲愤的成见。婴儿到第三天便能下地行走纵跃。桓女见父兄因婴儿灵慧绝伦,颇为喜爱,婴儿对于外祖舅父也渐亲热,以为可以无事,才略放了点心。自知体气日益衰微,不久人世,老想把婴儿支开,向父母重新叮嘱,婴儿偏只守在房中,寸步不离。
  一晃过了五天,桓女自知只有一二日寿命了,不能再延下去,方向婴儿哭诉,力说:
  “为娘身受父母养育深恩,丝毫未报;便于你也将有十余年抚养之德。为娘父母家人以后不问待你好坏,均须看我份上,不可丝毫嫌怨。”说完,先要婴儿立誓。然后说要背了她与父母诀别。婴儿被她絮聒不过。应是应了,只嘱咐其母不可做出与她不利之事。
  桓女自然一口应诺,这才由桓子将婴儿抱出屋去。
  婴儿一走,桓女含泪埋怨母亲说:“神木借体,自孕灵胎,与寻常母女不同,女儿虽然今生葬送,他生却是受益无穷。她与我本来无甚情义,那老道婆是她宿命克星,深仇大敌,母亲那日不该走嘴,对她神情又极厌恶。恶因一种,将来难免后患,实是悬心。
  尚幸爹爹见机,相助用话遮盖,否则当时便许生出事来,此女生具灵异,休看初生乳婴,翻起脸来,全家合力皆非敌手。那木瘦瓶中所贮灵乳乃她先天所生元精,多服一点,便有若干灵效。本该早奉父母服食,因女儿本身还有少许,现藏口内,连日仗它苟延残喘,欲等去时全数奉上。连日查看此女灵慧无比,因看出女儿体气太弱,已疑心前次向她勒索盗取的丹液不曾全服,一连盘问过几次。女儿至迟后日必去,一个措手不及被她觉察,不是当时夺去,也必因此结嫌。虽对哥哥说过有了防备的话,想来想去,与其有了嫌怨再行设法劝解,终不如无事的好,为此借着诀别将她支走,豁出糟蹋一滴,请父母今日便即服用,以免夜长梦多,又生变故。”
  桓女说罢,自将胸衣解开。桓女本瘦,生育之后益发成了皮包骨头,又瘦又干。桓妻见了,自是心酸。方问木瓶藏在哪里,桓女低声答道:“本来藏在胸前肉皮之下,女儿死时自会现出,日前因见婴儿机警,镇日在怀抱之中,恐被看破,乘她初生正在养神,双目未开之际,偷偷塞向胁下创口之内。那地方乃婴儿产生之处,不比胸前原是贮藏克敌宝物的所在,曾练仙法,可以收合由心,为此还多受了一点苦痛。但是隐秘异常,婴儿万想不到。这乙木灵乳见了大风即化乌有,五行均不能沾。虽它有本身桑瘦制的木瓶可以封存,不致见风透气,瓶外仍须时常温暖,又不能用火烘它,除借人体温别无他法。
  否则她已有点生疑,如何还肯离开一步?不过那木瘦瓶,女儿骗她已在抵御天灾时连同法宝一齐消灭,所以服了灵乳以后,务须缜密收藏。此瓶虽是木质,火不能化,寻常五金所不能折。再者还有明目灵效,哪怕多年替目,只须将瓶盛了泉水,洗几次立可重明,毁了也是可惜,最好装一瓦坛,觅一僻远之处埋入地底,等他年婴儿成长仙去,再行掘出,永为传家之宝,济世救人。只要她在日,却不可使她看见。”
  桓女说时,上衣已全脱去,边说边将手指向胁下连划。产儿创口本早合拢,只剩下一条半尺来长的红印。桓女划了十几下,倏地咬牙皱眉,手指往缝痕中硬插下去。桓氏夫妻看她痛苦,方要拦阻,只听嘤咛一声哀呻,一个两寸来长、寸许粗细的木瘦瓶已应手而出。桓女颤巍巍递给母亲,神情好似痛楚已极。紧跟着前胸挺了两挺,当中胸皮忽然由凹而凸,迸落下一粒形似桑椹之物。桓女一手接住,用掌心握向创口之上,往上搓揉了几下,创口重又合上,点血均未流出。
  桓女事完,喘息着将瓶要过,对父母道:“瓶中灵乳共有九滴,一滴可延一甲子的寿命。乘女儿在世时看着服了,不过是有一人多服一滴。”说罢,便请父母同立面前,将瓶上木塞揭开,瓶口先对着桓雍的嘴,微微一倾。桓雍猛觉一滴甘露洒向口中,顺津而下,当时甘芳满颊,心胸爽朗,神智为之一清。桓妻服了也是如此。似这样轮流了四五次,算是桓雍多服了一滴。服完将瓶交给桓妻收藏,又嘱咐了一番,才把婴儿唤进来。
  婴儿虽是灵慧绝伦,毕竟初生数日,稚气犹重。桓子更善于引逗,特意引到田场、草地、菜圃等处,向她一一解说各项用途,故意延挨,所以去了半日,一点未起疑心,如非着人去唤,尚无归意。桓女见她没有盘问,颇自欣慰。桓母乘空,先照女儿之言将木瓶偷偷带出,寻一僻远之处埋好。夫妻二人经过女儿再三譬解,也不再像前些日那么伤心,只把后事从优布置,一切停当,静候数尽。
  当晚桓女请父母兄长不要进她屋里,自和婴儿低声密语了一整夜。次早日出,才许家人进去,告知父母,自己正午便要身死,千万不可悲伤,否则无益有害。这些话原说过不只一遍,桓氏夫妻见事已至此,只得依她,一口应了。桓女然后对兄长说:“婴儿是神木寄身,并非真实生女,暂寄居我家十余年便即仙去。只要不触怒她,这居停之德终有以报。父母也许只享高年,哥哥似有夙根。昨与婴儿同出,相处甚好,大出意料,想是有缘。此后务望诸事容让,但能办到,即随所欲。最好拼着这十多年的光阴,日常陪伴她,不要离开,以免走远,与外人相近,生出事来。昨夜我已再三托她对你格外垂青,能如妹子所说,必可得她不少益处。”桓子自然极口应诺。
  婴儿明知生母将死,一点没有戚容,只赖在乃母怀里,仰着一张满是皱纹、形如老妪的丑怪嘴脸,嘻嘻直笑。桓子深知此女不好处置,欲乘妹子未死以前和她亲近,便守在旁不时摸弄说笑。婴儿近日益会人语,每当桓子爱她,睁着额上三只精光青荧的怪眼,也是有说有笑,颇为亲近,只是不让他抱。桓子方愁她少时母死,万一死抱不舍,休说妹子遗言不可强制,这等天生神力也无人制得她住。
  光阴易过,一晃便到了午时。桓氏夫妻只此一子一女,眼看活生生一个爱女就要死去,任怎强制,心终忍不住悲痛,诚中形外,不觉现在脸上。桓女一眼看出,见时已迫,忙道:“爹娘如不能听信女儿之言,便请出去,只留兄长一人在此,免致两误。”桓氏夫妻总算服了灵乳之后长了好些机智,看出女儿神色凄惶急迫,料知关系重大,互相劝诫,极力强为欢笑,将悲容掩去。桓女见母不舍退出,心终愁虑,惟恐见了自己死后惨状,忍耐不住悲苦,意欲再加力劝,勉强挣扎。无如数运已终,血髓全枯,终于支持不住,只口里高声急叫道:“今日一有哭声,便遗全家后患,千万大意不得。”说到末句,声音越厉。倏地挺身自起,直立榻上,全身用力一挣,嚓的一声响处,头脑爆裂,由顶上箭一般射出一股青气,在室中略一盘旋,穿窗飞去,头壳已然裂成两片,想系修炼功浅,婴儿不曾炼成,血髓已枯,难再生存,精气闷在里头,无法出窍,只得震破天灵脱出投生。去时把点余力全数用上,势子猛急了些,不特五官七窍俱是裂口,全脸皮肉也都成了龟裂,一只眼珠更突出眶外,死状端的怕人。
  婴儿本在母怀,原极依恋,及至桓女快死以前,忽向乃母叫了几声,径向桓子扑去。
  桓子知时已至,忙即接住。刚抱过手,桓女说完末两句话,便已身死。桓雍父子尚能守着前诫,勉抑悲思,故作无事,桓妻终是女流,如何见得爱女这等惨状。又见婴儿看乃母为她惨死,竟如陌路,毫未动容,越更悲愤,虽未放声大哭,眼泪却点点滴滴流将下来。等桓子想起避讳,将婴儿脸抱向外时,已被她看在眼里,不禁心动了一下。当时无甚异状,也就放开,不以为意。
  桓妻经丈夫一再作色示意,才强把眼泪忍住。桓雍知女儿言必非妄,恐生事端,好在棺葬俱早备就,一面劝住妻室,一面忙去唤了人来赶紧成殓,桓女头晚便即沐浴换了新衣,头上裂口虽多,并无血迹,仅略有点淡红水流出。当下由桓妻用热手中轻轻将两眼珠按回眶内,拭了拭脸。不消片刻,装殓停妥,钉好棺木,抬出屋去。崖腰老桑之下,穴已掘好,用长绳吊下棺木,立时埋葬。葬时婴儿却要随往,仍由桓子抱持,在崖下站立。婴儿见众人忙碌上下,似觉有趣,时发丑笑,东张西望,神情并不专注。
  那老桑生根在崖腰壁缝之中,因树身越长越粗,年深岁久,崖壁撑裂越大,石土逐渐崩落,树根下面现出一个丈许大小的洞穴。桓女预嘱平葬,不要坟头,埋处须靠石壁。
  自己精魂已往投生,这臭皮囊无须珍惜。只那一滴残余的灵乳灵气尚在,异日葬处生一小桑,便是所化。根生尸口之内,万一将来家中有人病危,可背着婴儿将桑掘倒,将主根由尸口中拔出,捣汁敷服,立可起死回
  这时刚把土平好,婴儿忽似有甚警觉,想往崖腰上飞去,倏地由桓子手上一跃而起。
  任她神木转世,到底初生才只七日,筋骨尚未十分结实,全仗先天,终是稍差,纵没三丈,便已落下来。桓子见状大惊,忙去接时,婴儿已落到地上,二次又复跃起。这次因自地上纵起较易用力,纵得比前稍高丈许,但离树干仍差好多。桓家诸人均知婴儿,她如不吐口求助,最好听其自然,不可助她多事,也就不抱她上去,任其自纵。似此接连三纵,尽管一次比一次高,均未纵到。桓子与她相处不久,不知她生性奇特,无论多么急于要做的事,至多两次没办到,立即弃而不顾,这次还是多的。见她三纵不到便不再纵,口里哼了一声,面现狞恶之容,意似愤恨,恐其发怒,随即抱起抚慰,笑问道:
  “上面只是一个土洞,阴湿晦暗,无甚好玩,我同你找地方游玩去好么?”婴儿闻言忽又笑了。桓于因知父母痛女情切,葬后难免悲泣,心念妹子临终之言,恐为婴儿所见,虽想借此引开,因她在愤怒头上,以为未必肯走。不料竞和常婴一样,说好就好,适才狞容全部掩去。于是抱了便走,也不再向崖上回顾。渐渐觉出婴儿天性暴戾,冷酷无情,喜怒无常,记仇之心特重,由此时刻留心。不提。
  桓雍夫妻既痛爱女,又觉婴儿乃妖孽托生,照女儿死时情景和一再叮嘱的话,未必是家中之福,这十数年问,全家老幼佣工都须存着戒心。过惯安静闲淡从容岁月,忽然加上好些禁忌拘束,岂不难受?尤其婴儿相貌丑怪,目射凶光,必不安分,初生数日已看出不好对付,大来更不知如何难办。偏又生具神力,烟云护体,刀剑不伤,无法除她,任多大的害也只能忍受。婴儿抱走以后,老夫妻回到家中,越想越愁烦,再忍不住伤心,相对痛哭了一阵,无计可施。最后商量把婴儿另安置在一处,将桓女住的一间后房由前面隔断,用具陈设重新布置,作为婴儿卧室。由后墙开一门户,使其一开头就这样习惯。
  虽是一家同住,却分两起出入,以免多生事故,又省他们见了厌烦,山居木料、石头俱都现成,人人都会干,只招呼得一声,佃佣们全都赶来。七手八脚,个把时辰便改建停当。
  桓雍本意是女儿既将婴儿交托爱子照看,又是初生乳婴,应与爱子一同起居,不应任其独居一室。桓妻总以为婴儿是个怪物转世,心中疑虑,执意不允。桓雍虽觉不妥,一则强不过老伴,二则又恐婴儿善恶难料,爱子此时与她一同起居,异日如有不合,反倒难于分开。倒不如乘她母亲新死,开始就令独居,可免日后顾虑也好,便即应了。
  直到傍晚,桓子才带婴儿回转。回时婴儿已不再要人抱,并还打到好些野味,用些山藤穿扎,和桓子二人由地上拖了回来。见面一问,才知桓子超群不敢把婴儿抱出人远,又想多延一些时候,先在附近山谷中游玩了片时。正恐久了婴儿不耐,忽发现树窟中藏有儿只山鸡,仗着身手灵巧,纵上树去,生擒了一只下来,用身边带子系好,初意不过引逗婴儿多玩一阵。婴儿果然喜欢,先把山鸡捧着玩弄,不知怎的手一松,竟被飞去,婴儿立即暴怒,怪啸一声,纵身一跃三丈多高,一把抓住鸡腿上系的带子,二次擒了下来。好似愤那山鸡不该遁走,到手连看也未看,一阵乱撕乱扯,扯个稀烂,扔到地下。
  气犹未出,一眼瞥见旁边矮树上又有几只飞起,跟着追踪过去,又被抓到一只,照样乱扯,扯得毛羽纷飞,鲜血淋漓,方始弃却,兀自恨恨不已。
  超群因父母全家俱喜吃山鸡肉,见当地山鸡既多且肥,大雪之后竞出觅食,易于擒捉。又见婴儿居然能手抓飞鸟,毫不费事,甚是惊异,一时不留心,便对她说山鸡如何肥美好吃,可带些回去享受,不要扯得稀烂。婴儿自然信超群之言,相与满山驰逐。超群本是好身手,婴儿纵跃又极轻灵,目光如电,敏锐非常,性情更是残暴,捉时稍不遂意,便即怒啸乱蹦,定要全部搜杀,一只也不肯放逃脱。不久却又生厌,改寻别的野兽晦气。杀机一开,见了生物便想捉了来弄死,只要被发现,极难幸免。这一来,当地山鸡固是遭殃,别的野物也跟着受了扰害“只见青色烟光环绕着一条小人影子,在积雪满布的山谷林树之间往来驰逐,纵跳如飞。所到之处,乌鲁悲鸣,惊飞逃窜,多半仍被赶上,死在利爪之下。超群只想打上几只肥山鸡回去,与父母家人下酒,少解悲思,并使婴儿在外多待些时,没想到她手下这等狠辣。高兴头上,不便拦阻,只得自己住手,由她一人追逐。婴儿直把那条山谷穷搜殆遍,方始兴尽停歇,天也将近黄昏了。超群一检点,她所猎杀的野味沿路都是,雪地上点点滴滴尽是鲜红血迹,再加几个人来也拿不完。
  只得寻山藤树干,编成排子,挑了一只肥鹿、四只野兔、二十多只肥山鸡,绑扎到上面,顺雪地拖了回来。
  到家时桓雍正在门前迎候,假说婴凡是神仙转世,恐家人读犯,现在后面为她辟了一问静室,以供独居养静之用。每日仍着超群陪伴,只夜里分居。超群会意,婴儿也未置可否。桓雍便命人接过野味,领向后室中去。桓妻还想连饮食也给分开,超群牢记妹子之言,执意不肯。夜里烧些野味,超群与婴儿一同吃了,陪着又玩些时,劝婴儿睡下,才回正屋去睡。
  由此超群每日除睡眠外,俱和婴儿在一起,婴儿也离他不得。超群恐将武功抛荒,有时当着婴儿练习。婴儿初见时望着有趣,也跟着习武,任多难的功夫,一学便会。只是无常性,学不多日,便即丢开,反嫌超群练武,撇她一人气闷,时常阻扰。超群无奈,只得改到夜里婴儿睡后独自练习。
  半年过去,超群方愁日后练武为难,这日刚吃完晚饭,婴儿便令走出。超群当她想睡,未做理会,不料此后每夜都是如此。这时婴儿已然长有四尺高下,除相貌丑怪,周身青气环绕外,看惯了也与常人无异。只脾气越大越古怪,凡是人世上的服食玩好无一不爱,只要见到,便向超群要。超群也曲意顺着她,悉为办到。两老夫妻心中自是厌恶,幸亏婴儿无论有甚需索,只向超群讨要,永不向别人开口,高兴时见人问话还答一两句,平日多不理睬,因此还能相安。因母死时忘取名字,人见她形如老妪,便叫她桑仙姥。
  超群因她一向最爱风晨月夕,照例夜晚总强着自己陪到夜深,才放回屋。连日正是月夜,又是夏秋之交,乡间饭早,晚饭后天还未黑,怎便催睡?又不出外纳凉,独在屋中作甚?不由起了疑心。愉偷掩去,隔门一看,油灯已灭,室中地上不知何时掘了一坑,婴儿赤身立在坑内,下半身不动,头却忽低昂,忽侧忽正,连同双手起落,做出许多样式。那身上原有的青气也随着时收时发,青气中迸射出一片光霞,映得满室均成青色。
  光比灯强得多,不似往常只是一幢青雾将人笼住,黑地里便看不清切。婴儿想是知道居室僻在房后,除超群外从无人去,超群已然遣走,照例不会再来,以为无人窥伺。独个儿在里面演了个把时辰,忽然停止,只将身往左侧,双臂也一伸一缩,随着上半身斜探出去,更不再动转。身子烟光全敛,三只怪眼也全闭上,直似入定神气。超群也看不出她这举动是何用意。室中漆黑,月光自来不能照进。等了一会,无甚动静,独自回屋。
  次早,超群到后屋一看,昨晚的坑已然不见,地皮仍是好好的,并无发掘之迹,看婴儿神气,似未觉察,便不说破。夜饭后,婴儿催走两次,超群故意延宕试她。婴儿情急,竟现怒容,立逼非走不可。超群料定事非偶然,立意探个水落石出,到外面转了一转,重又掩将回去,伏身室外窥伺。见婴儿举动仍和前一晚差不多,只是式样较多,烟光越盛,未了仍是站在坑中闭目入定。似这样接连窥探了五六夜,才悟出婴儿演的像是树形,一切动作全都摹仿树的姿态。知她自练道法,与人无害,既秘行迹,若每夜如此窥视,早晚难免撞破,反倒不妥,便即中止窥伺。
  又过半年,婴儿身上青气竟是由浓而淡,由淡而无,除脸仍青色外,几与常人无异,超群觉着奇怪,夜往窥探,还未走到,老远便见室中青霞一闪一闪。正要掩将过去,室中婴儿已有觉察,青霞遽敛,厉声怒喝:“何人大胆来此?”超群近来已觉出婴儿机智绝伦,任何事都瞒不过,既已被警觉,回去反露痕迹,忙即应声说是当晚无聊,见月色甚好,想来约她一同出去步月。因不知睡未,故此轻轻走来,如若睡了,便不再惊动。
  总算初被婴儿发觉,话编得圆,才未十分发作。只厉声喝道:“我这里有事,速去田场相候,不许进来。”
  超群自然不敢强,到田场上等有两个时辰,婴儿未至。不便失约,天气又冷,正在心烦,忽听身后“嗤”的一声。回头一看,婴儿正立在一株大树底下,好似窥伺已久。
  忙把心神按定,迎上前去,笑问:“仙姥,怎来得这么晚?”婴儿正色答道:“这里的人只你还好。适才你虽到后屋去,因你以前从未这样过,想是出于无心。我以后事情还多,但于你家决无妨害。已过之事不说了。以后我如叫你走开,我不喊时千万不可到后面去。若不听良言,受甚伤害,莫要怨我情薄。须知今晚来的是你,如另换一人,不论有心无心,我都不饶他呢。”超群见婴儿说时声色皆厉,一点不带平日稚气,三只怪眼一齐睁开,精芒远射,威风凛凛,由不得令人望而生畏。知她翻脸不认人,哪里还敢分辩。勉强陪着玩了一会月,各自归卧。
  超群以为婴儿天性凉薄,已经触怒,对己不快,日后恐难相处,颇悬着心。次早见面,婴儿仍是好好的,言笑如常,仿佛昨夜之事已然忘却。人心好奇,超群又是饶有胆智的少年,自从昨夜以来,越觉出婴儿神情举动过于诡秘,又见没有怎样怪他,日子一久,重又生心,立意想窥伺个水落石出。无如婴儿机警非常,已然警告,如往后屋,再被看破,立生事变。因此除每日相见时刻留神观察外,不敢冒失再蹈前辙。筹思多日,苦无善策。
  崖腰桑窟正对婴儿卧室,由上望下,虽然隔着纸窗能看出一点行迹,但离所居太近,上下不便,且易觉察。只有崖上树木山石之间藏身之处既多,婴儿足迹从所不到,她又不知上下途径,即使被她察觉上面有人也易逃避,追赶不上。只要不被她认明相貌,至多相隔过高,看不见室中人的动静,别的决无妨害,大可一试,那崖既高且陡,由屋后这面上去,只能爬到老桑生根的地方为止。过此势愈陡峭,人不能上,须绕出村外二里,抄向崖背,由一个极险窄的壁夹缝中攀萝援葛,手足并用,猿行蚁附而上,才能到达崖顶。除这壁缝外,崖背更加陡峭,上凸下凹。壁间却多老藤,蔓草附生,中间又有几处突出来的奇石,上虽艰难,武功好的人,下却容易。崖顶尤为平坦,松石洞穴俱多。以前只超群兄妹夏秋间常去纳凉游玩,桓雍夫妻无此兴趣,佃工们又无本领上下,所以向无人迹,连超群也有年余未去。
  当地山石每易崩裂,超群主意打定,本拟日间先往探看壁缝故道湮塞也未,无如婴儿片刻不令离开,走到哪里都要随往。平日晚饭吃罢便即分手,这晚偏巧留住不放行,也无甚话说,只是二人对灯枯坐。婴儿偶然也去屋外略为眺望,仍回屋坐下,超群一心盘算如何去外崖顶窥探,并未觉出有异。直到子时过去,方始辞别出来。暗忖:“日里不能分身,此时虽然夜深,乘此月明,且先探一探路也好。”于是走到村外,从崖背面绕去。且喜壁缝依然,无甚阻隔,仗着身轻力健,一会便援上崖顶。正在回想:“今晚婴儿怎不入定,却留我久坐?神情举止也与往日不同?”猛见前面山石似有黄光一闪。
  超群心灵胆大,觉出那黄光眼熟,心中一动,忙把脚步止往,身往左侧矮松后一闪,留神往前观察。
  时已深冬,南方地暖,崖顶树下俱是矮松刺柏之类,枝叶茂密,易于隐藏。超群候有片刻,黄光又闪了两闪,忽然想起婴儿降生之夜,老道婆灵符所化黄光正与此相似。
  山石后面不远正对婴儿卧室,下面崖腰便是老桑生根之所,危崖险峻,深更半夜,何来人迹?那光又黄又亮,决非灯烛,定不是甚好路道,弄巧就许是婴儿的对头来此暗算。
  这时超群虽见婴儿留此,全家不安,父母尤为厌恶,但由于心慕仙业,又目睹一切灵异之迹,牢记妹子临终叮嘱,打定主意用上十几年的心力向婴儿结纳,以便异日求她引度成仙,因此…念,对于婴儿异常爱护。婴儿也对他独为亲近,使超群增加好多希冀。心中尽管疑虑,一旦发觉来了仇敌,立起同仇敌忾之念。明知身是凡人,难免危险,仍想探明底细,设法应付。略一盘算,自把胆气一壮,借着崖树遮蔽,轻悄悄掩将过去。
  超群蜇到山石后面立定,探头一看,只见前面对着婴儿居室的崖口,站着一个身穿杏黄色道装的少女,年纪不过十二四岁,手里持着一柄形似蝇拂之物,面对崖下,神情似颇注意。忽然蝇拂往下一挥,立有万点金星洒落如雨。紧接着崖下也飞起一股青霞,带着万点萤光飞涌上来,迎着金星只一撞,金星萤光全都消散。那股青霞却由青黄星雨中直向少女身前射到。超群知那青霞是婴儿所放,既已觉察对敌,可知无碍,心中大喜。
  因少女生得美艳如仙,月下看去越觉丰神绝世,容光照人,不知不觉生了怜爱,将敌视之心减去大半。一见青霞来势强盛,方在替她愁急,少女早已防备,先扬手放出一团碗大黄光,照准青霞打去,叭的一声极轻脆的爆音,黄光爆散,青霞立即缩退回去。同时少女也往后纵退,坐在一块大石之上歇息了一会,将石侧放着的一个二尺来长的黄色兜囊拿起,伸手入内,取出一件雀卵大小、隐泛黄光的弹丸,两手合拢,连搓了一阵。忽然秀眉一耸,仍持蝇拂走向崖口,重又往下一挥。星雨刚刚飞落,青霞又带着萤光飞起,双方又是一撞即灭。这次少女发动较快,青霞才现,左手扬处,一团大如栲栳的黄光先已打下。青霞也较前强盛,依旧是一个爆散消灭,一个缩退回去。似这样接连又是三次,少女所发黄光和下面青霞都是逐渐加大增强,但都分不出胜败来。只少女面上神情越往后越带愁急,全副精神贯注下面,竟没防到有人在侧窥伺。
  超群为她美色所动,久了竟是越看越爱。因见少女每斗一次,必退回来坐在石上喘息,然后手向右侧兜囊中取宝再斗。所取宝物大小形式虽不一样,出手总是一道黄光。
  心中奇怪,便留了神。最后一次,少女好似久斗不胜,情急之下,由囊内取出三粒精光四射的黄色晶丸,其大只如龙眼,看去甚为沉重。少女拿在手上先掂了两掂,觉出东西太重,力不能胜,又恐少了不能克敌制胜,先放回囊中两粒,略…踌躇,把牙一咬,又多取了一粒在手内。照前样搓上几搓,两手各持一粒,倏地纵向崖口。少女这次连蝇拂也未使用,一到便将左手往空一抛,化成一团栲栳大的金光,刚刚飞起,右手晶丸相继飞出。不等青霞飞上,两粒晶丸所化星光先自相撞爆发,化为数十丈金霞。紧跟着将背上插的蝇拂拔出,连身纵起,只见一条黄影其疾如矢,射向金霞之中,两下会合,往崖下罩去,光辉灿烂,山石草木都被映成了金色。
  超群心里尽管向着婴儿,却也不愿少女受什么伤害。见下面青霞只在少女身光相合时略闪了闪,未及涌到崖口,金霞即盖将下去,由此便不再现。侧耳一听,崖下静悄悄的,并无声息。少女下时面容惶急,已现败意,此时如已获胜,定必飞起。婴儿一向手辣心狠,何况来的又是她的仇敌。虽然爱莫能助,心终悬念,唯恐少女遭了毒手。又待一会,超群实忍不住,见左近崖口生着一株老松,轮园盘曲,势甚飞舞,除却生根之处,上半树干齐向崖外伸出,正好潜身下觑。轻悄悄蜇了过去,掩身松后偷偷朝下一看,只见一团金光黄气裹着少女的影子,与下面一片青霞往来驰逐,斗在一起。再看婴儿立在崖下,双手不住向上连指,隔不一会把口一张,喷出一粒青光四射的晶丸,飞上崖腰青霞之中爆散,势便增强许多。少女几番乘隙冲下,俱为青霞所阻,左冲右突,奈何不得。
  少女金光虽较青霞势子稍弱,急切问也难分出胜败,料知双方势均力敌。
  超群看了片刻,偶一回顾,少女藏宝兜囊尚放原处,并未随身带下,忽动好奇之想。
  乘着双方相持不下,赶将过去一看,那兜非丝非麻,不知何物所制,摸去柔软异常,分量极重,好似地上有甚吸力,直往下坠。超群生具神力,又是家传武功,从小练习无间,提在手里,竟觉十分吃力。细看那囊中,除适才少女放回去的一粒黄色晶丸外,仅有两柄红色玉刀、一个黄漆葫芦,看不出有甚奇处。只那晶丸虽只龙眼大小,分量少说也有一二百斤,心中奇怪。
  超群年轻,稚气未退,加以一见少女便自爱好,暗忖:“此女并非以前来过的道婆,不知何故来与婴儿作对?看神气,少时她必仍为婴儿所败,上来必将兜囊带了逃走。久斗无功,也许知难而退,不会再来。这晶丸如此沉重,发出时又有金光,必是一件宝贝。
  她既放心将宝物放在这里空身出敌,必定以为深夜荒崖无人能到,不会失落,走时多半疏忽。我如将宝物取走,她回去发觉决不肯舍,明晚仍要再来此地。那时我伏在来路等候,假说无心拾得,以此要挟和她交往,就便劝说她与婴儿解却前仇,岂不是好?”超群想到这里,因那葫芦大有尺余,凸起囊中,由外可以看出,又无光华,便没有全取,只把晶丸,玉刀取出。作贼心虚,身是凡人,唯恐当场撞破不好措辞,又料定婴儿不致闪失,偷到手内便慌不迭由原路逃回,先把所盗宝物严密藏好。心仍悬念双方胜败,有心再探,又因婴儿恨人窥她隐秘,上次曾经严词告诫,恐被觉察。继一想:“屋侧大树甚多,虽被屋宇挡住,看不见后屋,双方所斗青黄光华却总可望见。”忙又赶出,择了一株大柏树爬将上去,见青霞和金光黄气已然纠结为一团,斗了个难解难分,好似功力相等,差不许多。
  超群正在端详双方胜负强弱,忽听婴儿在屋后遥唤大舅,声音颇急躁,忙由树上纵落。赶到一看,婴儿虽仍指挥青霞在与敌人苦斗,面上却带焦急之容。一见超群赶到,急道:“狗丫头受了仇人指使,欺我初生幼小,前来侵害。现在她那些法宝多已被我破去,只有这点戊土精气尚难消灭。她由崖上下来,上面还带有仇人给的法宝不曾用完。
  后崖如若有路能上,你可急速上去。这些东西极重,多半不能近土,只一挨近,立被吸住,无法移动,多了你必拿不起。可惜你来得太晚,不曾看见,难于详说。此去如见上头堆放着你不经见的东西,便留神查找,只要见内中有拇指大的一粒金丸,急速与我取来,便能制她。余下的俱无关紧要,多了你更拿它不动。我知你向着我,见拿不走,难免要想毁坏。但这些东西俱有生克,非我亲自动手,你不知破法,一动便生祸害,切忌妄动。可恨我年纪大小,不能飞纵上去。你如给我将这事办好,我便能制仇人死命了。”
  少女闻言,想是知道不妙,意欲退回崖去。无如敌人已早防到,嘴里说话,越发加紧施为,少女竟被青霞绊住,急切问逃脱不得。这时超群只消将所得金丸交出,立可讨得婴儿欢心。一则心爱少女美貌,二则又知婴儿狠毒,如真照她所说,少女决无生路。
  如若推托不能上去,又恐敌人长志,时久生变。只得答道:“我试试去。”说完,故意回身就跑。刚到崖上,少女己然挣脱了身,飞向原坐石侧,伸手兜囊中一摸,立即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超群没料少女脱身这么快,又无石山遮挡,避让不及,恰被看见。
  因少女神态惊惶,似要向己喝问之状,不免心生怜爱,一点也没害怕,反恐婴儿听出破绽,忙把手连摇,令其暂退。少女以为超群是由下面刚到,万没料到法宝早被偷去,只是情急喝问。见超群一打手势,知非恶意,立即住口迎上前去。
  超群在前引路,又退出老远,估量婴儿不会听见,才悄声说道:“姊姊,你那晶丸现被一人拿去,请明夜子时前到西面山后崖谷之中等我,也许能有报命,此时尚须向你对头遮饰,以防觉察。总之,你法宝虽然暂时失落,定能珠还,决不会交与你的对头用以加害,如想再和她打,却是难说。你对头一会便要寻来,撞上好些不便,请放宽心,先快走吧。”少女闻言,意似惊喜道:“你原来是个好人,我甚感谢。但那失去之物,玉刀还在其次,金丸一落敌手,我便要遭惨死。请你转告那人,只要将二宝交还,日后必有厚报。老妖心狠,谨防觉察两误。明夜必来赴约,我先去了。”说罢,带起一溜黄烟,冲霄而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山川险阻 首涉仙都  洞壑幽深 重逢爱侣
 
话说超群眼望少女走后,仍作不知,跑向少女坐处。正待略为耽延,探头崖口设词回复,似听婴儿咒骂之声起自身后,益发故意满地搜寻。婴儿一会儿便由来路赶到,见超群东张西望,叫道:“大舅不要找了。”超群假问:“仙姥怎得来此?仇人杀死了么?”婴儿愤道:“我当然要制她死命,现在她已拼着受伤逃走了。你今偏睡得这么熟。
  幸你来了,不然她已得了仇人传授,我又年幼力薄,虽然仇人本来受我克制,连胜了她好几次,她又吃了功夫差的亏,不能发挥全力,久了仍是不行。今晚虽然没能乘空将她金丸盗来一粒,她也不能全部应用,又见我不怕她,还有你相助,未必还敢来犯。日后我元气逐渐增强,她失了时机,就奈何我不得了。仇人有这忠心徒弟,转劫容易。她得道在前,日后除她师徒须费我不少手脚,还不知能否如愿呢。”
  超群见她已不再避忌,乘间探问仙姥和来人师徒到底何仇,如此循环不解?婴儿先听他问,没有则声,忽然似要暴怒,又复强行忍住,对超群道:“叫你不要问我的事,怎不听好话呢?实对你说,我对甚人和东西都不喜欢,只对你一人好。还有适才仇敌差来的小姑娘,虽和我打了半夜,我还差点吃她亏,偏会爱她,连我也不知什么原故。屡次劝她弃了仇人降我,她偏不肯。尽早总有一天把她收了过来,和你做成夫妻就称心了。
  我那两个仇人,女的已然转世,将来成就也许还好。她那丈夫却是恶人,心最狠毒,女的遭劫便为了他。这次必是想把我制服,好为他异日之用。自己不知受了甚伤害,不能亲来,又恐我成了气候,无法可制,把女仇人的徒弟遣来。那小姑娘见她法宝被我毁去,甚是惶急,她那元神定然受着禁制,所以任我苦口开导劝说,软硬齐施,老是一言不答。
  她逃回去难免不受恶人重责,我还可怜她呢。只惜我功候尚浅,不能传你法宝;否则此时如能代我一行,不特将这可怜人救出,还可将恶人除去,免得女的转世之后,夫妻重逢,合力与我为难,要多好些麻烦。日前我只料出恶人遭报,在他巢穴中静养,偏生相隔太远,那丫头又不肯说,无从知道底细。报仇除害,非等十年八年以后不可,真气人呢。”
  超群不敢再问,只把话记在心里。次日偷问父母,俱以一向不去窥探屋后,夜里只听婴儿唤了超群几声,别的俱都不知,因恐惊疑,也就没有实说。婴儿也不再提前事,仍然一吃晚饭便令走开。超群想与少女相见,闻言正合心意,假意询问:“今晚还有事相唤没有?请仙姥先说,以便留心等候,免致误事。”婴儿冷笑道:“那男老怪自不能来,又无人可以放心付托。只凭昨晚小丫头,她已成了惊弓之鸟。今晚不会再喊你了。”
  超群暗喜,回到屋里取了金九、玉刀,欲要赶往后崖赴约。行前忽起私心,恐将二宝还了少女,一去不来,以后无法见面,便把金丸重又藏起,只带玉刀前往。到了所约谷中,少女已然先在,超群问她怎来得这么早?少女凄然不答,只问超群:“那两件宝物代我取来也未?”超群便把玉刀交还。推说:“取宝那人是桑仙姥的好友,但又气她残忍,虽将宝物取走,并不使她知道。先恐你拿回去,异日又助仇敌来此扰害,本不肯还,是我再三劝说先把玉刀还你。那金丸他也不要,更不会交给桑仙姥来害你,只等十年后桑仙姥成长,立可交还。只管放心,决无虚话。”
  少女闻言,立即花容惨变道:“我今日前来,身无长物,如被敌人知道,立即身化成灰,无葬身之地。就此还被山主疑心,经我再四苦求,才许一行。金丸关系双方死活存亡,你既和敌人亲戚,料不会不知底细。因你像是至诚君于,拼冒奇险来此,不料这等结果。玉刀失去,我已不了;金丸是我师父交我保藏的元命之宝,如何肯舍?昨夜回山,业已备受楚毒,这番更是没命了。我来时心便怔忡不宁,知有大祸将至,果然应验,这可怎了?幸而天时还早,那人想必住在近处,请你再代我去求他一次,好歹也将此宝要回才好。萍水相逢,本不应如此一再烦扰,只因此事于我干系太重,事已至此,除腆颜奉求外实无善法。如蒙仗义始终其事,必有以报。”
  这一对面接谈,超群觉少女仙姿丽质,美艳绝伦,令人不敢逼视,心已沉醉。及见少女芳华凄楚,哀婉焦急之状,越发怜爱心软。本想答应,因贪图多晤对些时,一时拿不定主意。便问:“山主何人?既命姊姊前来,自非外人。胜败常事,本非敌手,怎能怪人?姊姊也精道法,何况另有师父,就他迁怒加害,令师也不答应,为何这样怕他?”
  少女朝超群细看了一眼,失惊说道:“照此说来,你并不知我来历底细?难道令亲没对你说么?”超群道:“仙姥只说令师是戊上之精,已然转劫投生,你受她丈夫所差。她丈夫是个恶人,仙姥如能得到那枚金丸,便可制他死命,可惜我去晚一步,被你带了逃走。并说她生平对人无情,除我以外,偏会爱你,昨晚曾苦口劝降。可有此事?”
  少女闻言,不禁动容。又道:“我知桑仙姥原比山主好些,无如我身已受制,她又气候未成,此时爱莫能助,有甚用处?我生平不会说谎,那枚金丸,敌人得去固然可期必胜,如不失落,在这两年之内,山主只要寻到替人,仍可来此寻仇。有我前车之鉴,所遣的人定比我要强得多,那时先后天戊土精气一齐并用,双方胜负正自难料。此宝又非可以消灭之物,除却敌人收去,便是遗失。也是我自不小心,道浅力微,只说以前曾来窥探数次,知道崖上素无人迹,令亲肉体尚不能飞身直上,那些法宝过于沉重,没有带在身上,致被人乘隙盗走。回山以后说被敌人收去也可稍好,偏又实说。令亲说得不错,山主乃先师丈夫,实是一个恶人。昨夜已然受他刑责,如不取回金丸,叫我怎生得了?”超群一听,如把金丸交还仇人,两年之内仍要差遣能手来犯,婴儿吉凶莫卜,暗自心惊。仔细盘算,仍以下还免害为是。又问少女山主住在哪里,叫甚名字。
  少女见他只管絮聒不走,好生不耐,无如求人的事不便过于催迫,只得笑道:“住处距此并不甚远,就在缙云山中。山主姓风。令亲气候未成,就对你说,也无法寻去。
  时已不早,请快向盗宝人求说吧。”超群心还迟疑未定,被她一催,脱口答道:“那人今早已然带了金丸出远门去了,至少也须半年才回,行踪又无一定,如何寻得到他?”
  少女闻言,知已绝望,不由大惊,突然变色道:“这却怎好?想是命该如此,回山就脱毒手也九死一生了。谢你好意,行再相见。”超群见她说时满脸优惧之色,珠泪盈盈,心中老大不忍,但话已出口,好生后悔。正想设词挽回,期以异日,只见一道黄光,少女已破空飞去。晃眼无踪,只得回去,悬念了一夜未睡,老恐少女为己所误,回山遇害,由此日夕相思,闷闷不乐。
  过了些日,忽被婴儿看破,一盘问,见超群吞吐不肯明言,便发了怒。超群颇有胆智,原非庸流,不知怎的,对于婴儿由初生不久便生畏心,丝毫不敢违逆。知她机智,搪塞无用,又想乘机探询心上人的安危,便把心事吐露出来。只隐起那夜上崖窥伺,先将金丸盗走,以及与少女约见各节。超群只推说事前…夜告辞回屋,因见时早,去往村外闲游,曾与少女遇过一次,一见钟情,生了爱心。起初只当是近村人家少女游山迷路,嗣一交谈,得知她在缙云山中居住,有一山主对她甚恶,奉命来此采药。村女力微,被逼跋涉,并非心愿,此次如不能将药采到,便恐不免刑责。男女有别,时在夜间,她又说是这里路熟,不畏迷途,无须伴送指点,虽然爱极,未便追随。次夜闻呼,赶到后崖,见黄光中裹着一人,正是此女,才知她是仇敌派来侵害仙姥的人。自从逃走,一直不曾再来,许已遭了毒手。听她所说口气,上次侵犯实系出于无奈。那晚如能将她擒到,逼令降服,常在这里,免受恶人之害也好,偏又慢了一步,金九没盗到手,被她滑脱。为此日夕相思,仙姥屡诫不许多问,故此不敢探询,心中实是放她不下。
  婴儿闻言,喜道:“我只料定仇人丈夫在巢穴中养伤,此时除他最是容易,偏苦干不知藏处。他那金九乃戊土精英凝炼,不特可借此除他,于我还有极大益处,到手不久,立可成道飞升,不必再在你家鬼混这十多年。我看少女人门不久,仇人便遭劫难,可见本身无甚道力。此来全是仇人丈夫存心不良,拿了仇人留存的一些法宝,想乘我气候尚浅之时,生擒到他洞中,逼献元精。异日伤愈,再把转世妻子度到山中,再借我先天乙木之气克制戊土,使我和仇人俱受他的挟制,成全他的道法仙业,为所欲为。偏生仇人死时,他也在场,受了重伤,不能亲来。又恐我功候日深一日,久了无法下手,才逼迫着仇人的徒弟代他行事。不料此女道浅力薄,在有许多法宝,只知照他指教依样画葫芦,不能发挥戊土妙用,斗我不过。看神气,此女来时必已受了恶人禁制,所以任怎劝说,都不肯应,终于遁走。那夜如将此女擒到,不问降否,只要说出恶人藏处,交出一粒金丸,我便可致那恶人死命,她也永脱魔难。此女生得大美,连我也爱,所以擒住也不会伤害,她偏把我误当恶人,拼命遁走。幸我没被恶人擒去。恶人尽管暴虐凶残,还有好些顾忌,此女命决无妨,不过日受苦难,恐所难免。缙云山不知离此多远?我近日正在修炼,下手偏在夜间,所以不能前往。你既想救此女,只要胆大心细,我略加传授,五日之后便可代往,只不知你有此胆量没有?”
  超群深悔以前不该藏留金丸,致害少女受恶人茶毒,本就想往缙云山中寻访,无奈婴儿不能离开,又不知仇敌虚实深浅,空自忧急,无计可施。一听这等说法,不但可代婴儿去未来之患,还可将心爱的人救出水火,不由喜出望外,竟把亡妹临终不可离开婴儿之言抛向脑后,当时便请传授。婴儿随令先取桑木削了三枝木箭,同去后屋,将本身之乙木真气,令超群缓缓吸人腹内,再传以吐纳之功。自己则在夜里背人自练木箭。超群急于去救少女,用功甚勤,天分既高,加以从小家传内功与婴儿所传相近,容易入手,到第四天头上便已纯熟,能够随意运用。婴儿见他灵慧善悟,进境迅速,欢喜异常,极口嘉许。夜里又将三枝木箭给他,传了用法。
  超群第五日一早起身,因隔缙云山尚远,任是快走,往返也有数日,敌人又是妖邪一流,明告父母,决不放心,行前假说:“婴儿现在室中设有法坛行法修炼,以便早日成道离开此间,无须再待多年。但那法坛日夜必须有人坐守,不能离开一步。我因代婴儿坐镇,在法成的八九日内,不能与家人相见。崖后一带,家人更不可涉足窥伺,免得取祸。”为防万一,并在暗中备好十来大的现成食物放在屋内,把所说假话告知婴儿,请在自己未回以前不要离开后崖,以免家人疑心。婴儿也都应诺。
  桓雍夫妻本以为婴儿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心事,能够早去,自合心愿。又知爱子与她处得甚好,不过与婴儿一同食宿几天,料无妨害,毫未想到别的。超群自觉布置周详,话说得巧,便婴儿不能守约,出来走动,也不致启家人疑心,甚是高兴。那枚金丸未对婴儿说实话,不敢献出。带在身旁,又恐到了仇敌那里挫败被夺,以后更无制敌之策。
  意欲寻到仇人巢穴,当时能凭婴儿传授,将恶人杀死,救出心上人,一同回来,话自好说;如若仇敌厉害,不能如愿,或是心上人已然遇害,逃了回来,再假说亲人虎穴盗出,献与婴儿,不特少女之仇可报,婴儿对己必更嘉许:因而没有带去。
  超群恐为人见,径由屋后援上崖壁,仗着家传轻身功夫,凭借壁上藤蔓援附,以及崖下高林掩蔽,一路攀萝援葛,直达村外,然后择路往前途赶去。行时曾由老桑生根的窟穴经过,鼻端忽闻一缕异香。回顾妹子埋骨之地,似有一株矮树,树根还有微光。因天渐亮透,佃佣已渐起身,急于上路,便自走去,并未回头细看。所去缙云山在浙江处州府境内,相去武夷起身之处有好几百里,中间山险水阻颇多。超群从未去过,幸而人甚聪明,早好些日便由佃佣口中将途程探询详细。上路不久,又遇两个惯在浙闽交界往来的小商贩,知道去缙云山的途径,问出有两条山路,险阻虽多,比较稍近。又练有一身武功,遇到难通之地,可以翻山援崖而过,食粮、银钱又都带得充足,一切俱不为难。
  沿途加紧驰行,只两天工夫便到了处州府辖境内。
  途中遇人,屡次访问,均说处州境内大山虽多,缙云山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一大山名叫仙都,却是雄深幽秀,久传灵迹,有仙都百景之名。超群只得沿着缙云江边找去。
  找到傍晚,偶然发现仙都尽头有一胜境,名叫小赤壁,正临缙云江边,由此起便入仙都。
  心想:“缙云许是古时山名也未可知。”一鼓勇气,连歇也不歇,乘着月夜,便往山中走去。
  那仙都山为括苍山的支脉,旧传为黄帝乘火龙上升之处。两山相距六十里,由括苍起,山脉蜿蜒起伏,至仙都而蔚然大观。回环二三百里,景物幽秀,自来仙灵窟宅,大小山峦洞穴不知凡几,一夜之间怎能寻遍。加以超群年幼地生,山名又与少女所说不甚相符,心中着急。过了小赤壁,见前面石壁横亘相连,峭拔千仞,甚是雄峻,岩石本是白红相间,条理井然,宛如刻画,月夜看上去隐泛金紫光华。头上是晴空一碧,时有片雪飞降。空山寂寂,四无人踪,景绝幽丽。超群由婴儿口中间知仇敌精通道法,住在有好景致的山洞以内。当地景物如此清妙,山洞又多,惟恐错过,上来便留了心,一路穷搜过去。
  始而只要见是个洞穴,不论大小,均不肯放过。找到半夜,除在各洞穴中惊起好些狐兔之类外,少女和仇敌的影迹丝毫不曾发现,超群沿途赶来又未怎歇息,虽有一身武功,也觉疲乏不支。再由高处回望来路,缙云江就在足下,月明如昼,江边木筏舟楫,人家村舍,历历可数。再望去路,却是山峦耸秀,峰岭杂踏,一望无际。才知入山未深,仅在临江一带盘旋。心想:“修道人所居多是远隔尘俗,决不肯住在邻近村市之地,不该上来便把主意打错,枉费心力,白耽延了半夜。”好生悔恨。略歇了歇脚,取出于粮,就着山泉吃了一个饱,二次上路。又鉴于前失,非遇上像一点的洞穴,不再穷搜,专一择那幽僻险峻之处寻去。无奈仙都山水灵奇,步步胜境,超群又恐遗误,刚走过去,忽又觉出左侧峰峦峡谷仙景不殊,似有异处,重又返身折回。这些地方多半看去不远,路却难行,上下攀援,费了无数手脚赶到,却又扑空。下去吧,心里又放不下。本打算沿途顺便探查,到了山深之处再行加细搜索,经此一来,多了好些往返跋涉,依然没走出多远,反而更耗精力。眼看月落参横,计算山程,还没走完五分之一,连第二次预定的峰头都未走到,人已累得精疲力竭,不能再走,便就一片松林之内席地坐下。一时情急,发了童性,气得直哭。疲极之余,不禁倒在草地上沉沉睡去。
  山中夜凉,超群睡不多时便冷醒。立起一看,残月将坠,水星犹悬树抄,知离天亮已近。自觉精力稍复,振起精神又往前走。本拟越过前面一片峰峦,到此山深处,哪知山环水复,崎岖曲折,走出五六里便岔入歧途,左旋右转,怎么也找不到一条向通前峰的路径。所经偏是山中风景最恶之地,灌木载途,野草塞径,连好一点的树木都见不到一株,形势不是高峻,便是窄陋卑湿。知道敌人决不会住这等所在,间或遇到洞穴,也懒得入内探看。哪知越绕越远,最后绕进一条峡谷里去。谷中形如一窦,外有草木隐蔽,极不起眼,超群本已走过,没想进去,嗣因绕行时久,寻不到原路,意欲到高处獠望,无奈那一带危崖削立,藤蔓不生,无计攀援。不知怎地绕退回来,发现谷口对面有一孤峰,势较倾斜。跑将上去一看,来时所见山峰和所经之地,已看不出在甚地方。正凝眺发急之际,偶一眼望到对面大山,好似中裂,隐现溪谷平野,若有人居,景颇幽胜,心中一动。忙跑下去沿着对崖寻找,往返两次,才将那入谷小窦找到,小小心心地钻了进去。
  前段谷径甚窄,满地刺荆杂草,霉腥芜秽,刺鼻难闻。先已遥见内景,觉出有异,依然贾勇前行。连经好些艰难险阻,弯弯曲曲进约数里,方觉谷势开展,一转折间忽到尽头,前面峭壁排云,又是无路可通。心疑走错了路,正在懊丧,隐约闻得伐木之声自壁后传来。暗忖:“自从入山以来,只小赤壁近山一带略有山民居住,以后山景虽佳,并无人迹,连野兽都不多遇。这等偏僻所在,怎会有人伐木?许是无心中走到敌人巢穴也说不定。”恰巧在右壁有藤蔓四垂,上面半截石形磊砢,可以攀升,又与正面危崖通连。便轻悄悄援将上去,绕向危崖顶上,伏身下视。
  超群只见崖后乃是一片桑林,树干均不甚高,有一白衣人影在内往来隐现,伐木之声便由此出,相隔过远,也看不出那人是男是女。超群猛想起桑树是婴儿的本命,沿途所见野桑甚少,偶遇一二株,也是多年老树。下面树木看去比那白衣人高不多少,分明是近三四年前所种。来时婴儿曾说,此去敌人巢穴,如见以桑木做甚奇怪事物,可按所传法术,用木箭毁去,勿令存留。下面田无一亩,却种了这一大片桑林,大不合情理,又不见有人家,越看越觉奇怪。
  超群再看下降之路,那危壁来的一面虽然壁立,沿壁这面却有几层极陡峭的噔道。
  超群一身武功,自然容易下去,便一层层轻轻纵落,掩将过去一看,桑林一带的崖壁竟是凹进去的。树只八尺高,果是三四年的新种。占地约八九亩,由外种起,直到崖凹,剪伐甚是整齐。白衣人已不知何往。忽听女子悲号之声由里发出,凄苦异常。越发心动,忙赶进林去一看,崖凹虽深,到头处只是石壁,并无洞穴,不似供人居住之所。形势高大,由树空中望去,一目了然,哪有人影。超群细听哭声似在地底,心想里面另有地洞也未可知。正待循声潜入仔细查看,忽听遥天破空之声。抬头仰望,一道淡黄光华正由东方飞来,似有往林中下落之势。超群不敢大意,忙往侧面大石后一闪。身才站好,黄光已向崖前降落,现出一个装束奇诡,背插三支钢叉,腰佩宝剑的黄面道人,落地先在林中看了看,面现狞笑,走了进去。
  超群人本机智,见那道人生得虎面鹞睛,阔口鹰鼻,相貌凶恶,从来未见,忽想道:
  “婴儿曾说那恶人也甚厉害,只因身受重伤,不能行动,所以才可相机行刺;否则休说此行凶多吉少,必不成功,上次如若亲来,连婴儿也未必抵御得住,这里形势极像恶人巢穴,妖道既能在空中飞行,本领可知,即使不是恶人伤愈出洞,也是一个厉害同党。
  父母只生一子一女,前年姊死,悲痛至今。现已衰年,只我独子,我又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倘有不测,父母岂不痛杀?”想到这里,心气渐馁,没敢冒昧深入,只伏在石后想主意。
  超群听到女子哭声,心如刀割。不一会哭声顿止,微闻暴喝之声,当是心上人受完了刑,正被恶人喝骂,正在留心静听之际,猛觉有人在身后拉扯了一下,吓了一大跳,慌不迭手按木箭,偏头回望,不禁惊喜交集。刚把口一张,话未说出,来人已伸出纤纤玉手,将超群的嘴捂住,在耳边低语道:“此非善地,东边坡后有一土洞,在那里潜伏等我。此地四处设有埋伏,再来便要发动,千万耐心等我,不可再出:“说完把超群一推,急催快走。
  原来这人正是超群心目中想念的少女,上两次相遇俱是匆匆在月下晤对,哪有如此亲切。当时只觉少女耳鬓相接,吹气如兰,嘴唇着手之处柔指葱纤,温香凉滑,由不得神情飞越,只管将鼻微嗅,尽情领略,哪还顾到别的。直到少女说完,把手放开,将他一推,走了两步,才想起话未十分听真。又不舍就走,想要回去时,少女忽然变色,把手向外连挥,不住顿脚,一面偏头回望,神情甚是惶遽。超群见她忧急胆小之状,好生怜惜,不忍拂逆,只得往外跑去。出林回望,少女已急匆匆往正面崖凹中跑去。跟着桑林中便冒起十来道黄光白气,匹练一般在树梢上往来交织,知道厉害。依稀记得少女所说藏身之处是在东面坡后土洞,少时还来相会,便一路留心寻去。
  那土坡相隔当地约有三里,中间隔着一道小溪、一片松林。到处破陀起伏,草莽纵横,路颇难行。超群寻到坡后一看,迥与来路荒凉之景不同:名虽土穴,实则经过人工修饰,向阳开户,甚是明亮爽朗。洞在坡的中腰,四外俱是原生古林木,奇石怪松罗列其间,景颇幽胜。洞口大只数尺,日光正照,内里极为整洁高大。说是土壁,却不知是何物磨制,通体作黄金色,光润如玉。对着洞口,有一细草织成的蒲团。另外有一几一榻,皆是土制,与壁同色,而光滑温润过之。壁间还嵌有一面与人一般高的椭圆大镜,非金非铜,似水晶而非水晶,不知何物所制,晶明莹澈,无与伦比。镜前有一土墩,似是供人照镜之用。
  超群初人,不甚留意,以为室只一间。久候少女不至,一时无聊,因觉洞壁奇特,想查看到底是否土质。忽在无心中发现正面左侧有一长方形的空格细线隐现壁上,格内壁色微深,格旁近线处有两小孔恰可容指,好似以前是一小门。试将大、中二指伸入孔口,用力往外一拉,竟未拉动丝毫。暗忖:“自己已用了十成力,这一拉,哪怕一座实心的铁壁,便拉不动,这两小洞也须有点破碎,怎会纹丝不动,是何物质如此坚硬?”
  越想越奇怪,又用力往里推了推,仿佛觉得方格内有点活动,可以推进去。放手细看,壁纹仍是平的,当是料错,也就作罢。
  又候片时,超群渐觉饥疲,取出干粮吃了个饱。洞中无水可饮,出洞寻水又恐少女走来,不敢离开。吃完便用粮袋当枕,往榻上一倒,睡到了午后,少女仍然未来。口干舌燥,实实忍耐不住,重又爬起,在室中转一转。暗忖:“看洞中情景,少女所说地方决未走错。既令我在土洞等候,偏是久等不来,口又渴得难受。天已傍晚,何不留点心沿途迎去,早点见面问明,下手将人救了回去,省得父母万一发觉自己出走,心中忧急。”边想着心思,往洞外走去。
  超群本以为婴儿所传桑木箭,无论多坚厚的山石均可攻穿,惟恐少女回洞晤面,打算用箭在壁问留下一行字迹。因口渴难忍,又想起少女分手时面带惊遽之状,也许又出甚事、正受恶人凌虐,心里一着急,不暇再顾别的,纵身出洞,便顺原来途径往危崖桑林跑去。途中寻些溪水喝了,一路留神查看,并无人踪,遍地草莽荆棘,全不见有人行途径。有的地方连自己用家传踏萍渡水的轻功,由草树之上飞过去都极艰难,如换常人,简直无法通过。以为少女往来必是御空飞行,不走地上,并未觉出有异。眼看云色低迷,落山夕阳只剩一轮红影出没挣扎于遥空暗云之中。山风飕飕,惊砂四起,光景昏茫,大有风雨欲来之兆。超群知道山中气候百变,照此沉阴,一会天色便暗下来,除却危崖虎穴,更无避雨之处。离洞时因恐遇见少女,当时下手杀敌或是挟以同逃,时间匆迫,不及重回土穴,便把一个夜里防寒的小衣包带在身上,少时下雨,连换都没法换,好生发急,越把脚步加快。
  一会赶到林前,只见烟光已然敛尽,超群料定那是准备炼来侵害婴儿的妖法已然撤去。一眼瞥见林内又有白衣人影出没,当是少女在内,心中大喜。因少女适才催走迫切神情,恐有连累,不敢造次。意欲试探着先打一照面,能进再进。刚往里一探头,正赶上白衣人也回过身来。方觉不是心上人,那白衣人已然看见超群人影,赶了出来。超群见那人也是一个少女,只是生相甚丑,白衣又极宽大。知道踪迹已然败露,忙欲逃走时,丑女忽将手连摇带比,追出林来。超群心想:“这里人俱会法术,逃也无用。事已至此,转不如相机行事,或许还可以探出心上人的吉凶底细。”便把手伸人怀紧握那三支木箭,立定相待。
  超群方觉对方手势似无恶意,丑女已然赶近,回望了望,悄声笑道:“你是找我秋云妹妹的么?她早就想会你去,无奈今天山主有事,分身不开。这还不说,最糟的是你那藏身的土洞本是我师父卧室,本来除却我妹和我,一向没人去过。今天偏来了一个狗道人,强逼山主说出我师父停灵藏宝之所。山主现时不能行动,虽会法术,不是那狗道士的对手,适才已由地道前往。妹妹知你在内必要撞上,纵可推说不知你是仇人所差,是自己来的,你这条命亦保不住了。知你为她来的,小小年纪,这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辛苦艰难,才得寻到,如今为她送命,心怎不痛。两次想拼一死前去救你,又受不起山主刑罚,急得直哭。不料你竟无心躲过,再好没有。休看那狗道人能够制服山主,比我师父却差得多。洞中到处都是禁制,那最要紧的所在连山主也无法进去,那狗道人必然白去一趟,扫兴而返,回来也许无脸再闹。我比秋云妹境遇好得多,山主对我放心,出入随意,不似她不能出林一步。这林中设有戊土、庚金禁制,你千万不可妄进,土洞也不可回。秋云妹大约不到夜里不能分身,你可藏在那边崖夹缝里。等我先给秋云妹送个信,叫她放心。等狗道走后,我再通知你,你再回洞等她。只要秋云妹稍一得空,必去寻你。
  “她近日受不住磨折,几次想逃。一则她孤身一人,世上半个亲人俱无,逃出去无处投奔;二则她又受了山主仙法禁制,不逃不过受点苦痛,一逃被山主发觉,将禁法一发动,周身便似火焚,比在这里所受还惨得多,最终还是忍耐不住,被逼回来。当师父未死以前,山主不知怎的看出秋云妹将来必要背叛,始而想将她处死,收去魂魄,为炼宝幡之用,后又想将她送给一个同道恶人为妾。师父虽听山主的话,却因为秋云妹执意不从,才得保住。
  “起初师父受了山主的愚。山主想聚合五行精英,按先后天生克妙用创立道统,并且不知师父成婚以前与人所结仇恨,强着师父同往西海磨球岛离珠宫盗取少阳神君的丙火奇珍。不料少阳神君手下男女门徒个个厉害,法宝没有盗成,反吃木火相生的禁法困住。师父本心不愿伤人,为救丈夫,迫不得已,强用自炼元精护住山主,用先天戊上遁法冲出重围。去时连毁了对方两件法宝,仇怨本已结得不小。逃时更不该听信山主怂恿,暗用后土神珠将少阳神君一个心爱女弟子打死。此后十多年师父才收秋云妹为徒,当时山主恰好去南海采药,三年未归。回来一见痛恶,是因秋云妹与那被杀女徒相貌有几分相似之故。
  “谁知秋云妹并没背叛,倒是仇人自在宫中将功行修炼圆满,亲身赶来为徒复仇,师父遇害遭劫,山主也被仇人反客为主,将他困在地底洞壁之上。总算师父预知大劫难免,事前有了准备,人虽身死,形神尚均保住;又在遇害以前明白了山主奸诈,那藏宝之处始终未向山主说明。师父死时我二人同在桑林地洞里面,师父一面命我和秋云妹照她所说埋藏法体,一面对着被困壁间的山主说:‘你屡说秋云叛我,我本来不信,日前为应大劫静中参悟,也似不为无因,但我极爱此女。你这十多年内身虽不能行动,法力尚在。我转劫以后,除非她实凭实据真欲背叛,否则如害了她或无故凌践,我异日归来决不甘休。’说完并要山主立誓,元神方始离体。
  “上次她失去了一粒宝珠,本要处死,因为只是临敌疏忽,本身并无叛迹;又因山主虽然打着将来制服师父的主意,无如自身尚未复原,异日能否如愿实是难料,惟恐师父劫后回来无话可答:便只给秋云妹受了些苦,没有把她处死。这一逃正好被他借口,焉有命在?留在这里受尽禁毒,度日如年,也是难熬。所以不逃则已,要逃必须通盘筹计,谋定后动,决不能再被山主捉回才行。前日我见她受刑可怜,己然商量好一个善法,可破山主的戊土禁制,不必再用乙木之宝。若再能为她寻一安身之处,静等他年师父转劫重来,山主好谋败露,师徒相见就好了。
  “我先听说有人窥探桑林,当是仇敌派来的奸细,如不举发,被你将林中禁法破去,不但是她,连我也脱不了干系。是她力说你是为她而来,决不至于料错,我才立意助她脱此苦海。你务必要实话实说,不可隐瞒,否则休看山主不能行动,由林侧起直达地洞,到处都有埋伏。我也不是无能之辈,我爱秋云妹,更爱我师父。明知山主凶恶昧良,依然在此忍受,不肯离开,便为师父转劫重来的头几天,有用山主之处。我如想逃,早和秋云妹一起逃走,秋云妹也不会还在此受罪,等你来救她了。我长得丑,虽没人爱,却是知恩感德,心口如一。因感师父昔年大恩,业已立誓守护师父遗体法物。你救人,我必助你。如真受她仇敌所差,趁早休想。
  “我和秋云妹也曾说过,她所失的法宝现在你朋友手内,那东西一落到仇敌手中,便可制山主和我师父于绝地。她如不怀二心,我自然助她到底,即使此去降了仇敌,若是为事所迫,我也不怪她。如若献功讨好,引敌入门,我便立时和她成仇,以死相拼。
  照她说,你这次金九并未带来,不似要寻师父遗体遗物的晦气,我还不甚相信,后来与你见面一看,那金九果未带来。否则此宝一落敌手,万无轻放之理,就自己不能前来,也必传你用法到此暗算。可见以前你答应秋云妹不使此宝落于敌手的话并无虚假。
  “其实桑仙和我师父本非深仇,全是山主一人之过,又是桑仙克我师父。此仇不是不能解免,你二人回去,如能向桑仙劝说,解去这场仇怨,再劝你那朋友将宝交还,我师徒固是感激万分;即或不然,也请守定前言,不来侵害,免我只顾对不起师父,与秋云妹同归于尽,那你二人就悔无及了。”
  超群本来手伸怀内,握箭戒备,因听丑女这等说法,敌意渐消,便把手缩退出来。
  丑女说到未两句,忽对超群腰间注视,意似有甚警觉。方要开口,崖凹以内暴喝之声又起,忙道:“那恶人回来了,决不至于再去。你藏在这里易于被他看破,雨快大了,你仍回洞等候比较稳妥得多。可是你不会飞行,走时踪迹务要隐秘,以防那恶人走出来发觉。”说完,侧耳听了一听,面上突现愤色,将脚一顿,一片黄光闪过,便已无踪。
  超群自然喜出望外。耳听凹内争吵甚烈,并还杂着二女叱骂之声。细查丑女起初所指藏身之处,原是崖壁间一个裂缝,外面甚窄,如非自身瘦小,直钻不进去。尤其是裂隙甚多,由内可以侧望桑林,外人决看不出。心念秋云,知她半夜始能前往土穴相会,意欲查听片刻,便钻了进去。这时夕阳已没,雨虽不大,天色迟暮。满空浓云迷漫,冷雾沉沉,甚是阴晦。山风凛冽,超群的身上又被淋湿,寒冷难耐。所幸壁缝颇深,里面倒还干燥,外面无甚可看,便在里面席地坐下,留神静听。细听了一会,也没听出所以。
  外观天色愈暗,想起再不赶回,少时天黑雨大,就是从小练就目力,这种荆棘遍野,泥沼纵横的生疏山路,也是难走。
  超群刚想起身回转土穴,忽听崖凹中男女喝骂越厉,好似双方已然动手。超群因知山主不能行动,适自空中飞落的妖道法术高强,人甚凶恶,必是适去土穴寻宝不得,重向山主逼索,因起争斗。惟恐二女遭池鱼之殃,越听越放心不下,已然手握木箭,打算乘着二虎相斗之际,冒险入内窥探,相机行事。忽听一声怪啸由崖凹中传了出来,随听丑女喝骂之声。侧转脸一看,声随人出。先是日间所见妖道,满面鲜血,头发披散,周身烟雾围绕飞将出来,破空便起,跟着桑林内三色烟光交织如梭,纷纷抛起,齐向空中射去。白衣丑女也己追出,在林中往来出没,看神气似是想用林中烟光将妖道困住。只惜发动稍慢,妖道已被遁走,只脚底扫中了一下。那妖道似知道厉害,怒吼连声,连头也未往下回看,竟自逃走,神情甚是狼狈。
  超群因见秋云没随丑女追出,不知有无受伤,丑女相隔又远,不及呼问,只好回身转入,空自悬念一阵,无计可施。天已黑透,崖凹内自妖道一走,便无声息,枯守无聊,纵身出去,便朝土洞跑去。雨势虽然稍小,遍地污泥水潦,路越难行,又因先见秋云一身缟素,与冰肌玉骨相与辉映,点尘不染,容光流照,本已自惭形秽;少时见面,再要弄得通体水泥污湿,岂不招她厌憎?就说在衣包内还有两件可换,鞋却没处找去。只得随处留意,查看经行之处,提气运力,施展家传轻功绝技蜻蜓点水身法,在黑暗中辨识途径,由荆棘密莽之上,一路蹿高纵矮,连蹦带跳,朝前飞驶,端的费力不少。途中好些地方均须绕越,天黑如墨,看不准落脚之处,不敢朝前纵落。
  超群约行半个时辰,累得遍身是汗,才赶回东山坡后土洞之内。知心上人性喜清洁,恐将洞中玷污,先在洞外附近丛树问寻了树枝,将鞋底帮上附着的污泥剔掉。忽想起洞中无有灯烛,必定黑暗,秋云来了只能暗中相对,看不见人。于是又将长衣脱下,将衣包裹好,择一突枝挂上。再取火种点燃一根油纸煤,打算寻些枯松枝,编扎火把照亮。
  偏生当地林不茂密,又在雨后,都是湿淋淋的,一根合用的枯枝也没有。又料秋云快要到来,心方愁急,无意中寻到洞口。超群见洞中似乎甚亮,疑心二女已至,点起了灯烛,又惊又喜。刚要跑进,忽想起未换穿长衣,又慌不迭跑回原处,将衣包取下。急匆匆连包都顾不得解,伸手把由家中带出备而未换的一件新衣抽出穿上。用纸煤一照,鞋底泥虽剔去,污痕犹存。恰值树侧有一小洼积水,急切间无处去找布擦,便就先脱下来那件湿衣,在洼里蘸了水,向底帮上乱擦了一阵。擦完,鞋帮越发湿透,但自觉干净顺眼。
  惟恐二女等久不耐,接连几纵便到洞口。还没走近,便觉洞中明亮异常,高兴已极,便喊:“秋云姊姊等久了吧?”身便往里纵去。
  及至到了洞内一看,果是通明如昼,映得满洞都成金色,只是不见一个人影。超群先还疑是二女来过又走去,留有灯烛等照亮之物在此,心甚懊丧。再看上室内仍是原样,并未添甚物事,也未留有人来过的痕迹,好生奇怪。细一观察光的来源,竟是由壁间那面椭圆形非铜非晶的明镜中发出。因那光华越离镜近越淡,光散而不聚,仿佛如气一般弥漫全室,无处不到,却看不出一丝烟雾形迹,连左右两面一齐映照,越离镜远光头越强。而全洞土壁、榻几、用具都是金子一般色彩,本有光泽,镜光照上去反射过来,恰好两下里融和,若不细心领略,直看不出光源所在。超群因料此镜必是神物异宝,心中惊奇,不时对镜凝望。又去榻上歇息了一阵,估量天已深夜,不知二女适才到底来过也未,一时无聊,又去镜前对镜闲立,苦思秋云,盼她到来,手却不住摩攀镜子,心想:
  “此镜到底何物所制?怎会与壁齐平,嵌得如此工细平整?直似整面壁上磨出这么一块,除那一圈椭圆形的镜心与壁不同外,通体看不出丝毫嵌砌之痕。”一面盘算镜的质地来历,一面想念秋云。
  隔不一会,超群又对镜自言自语,低声默祝:“秋云姊姊,都是我不好,该死,累你在此受尽苦处。现在我拼了性命,千里迢迢来此救你逃走,怎么还不见来啊?天神见怜,由我把你救出虎口,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将来得桑仙姥引度,使我两人能够成仙,一同修炼更好;要是没这福缘,不管夫妻也罢,姊弟也罢,如能生生世世守在你身边,要活一处活,要死一处死,我有甚福情愿都分给你,你要有甚夙孽罪过都由我代你承受,但求地老天荒,片刻不离,我就心满意足了。”似这样自言自语,越想越玄越情痴,索性走向蒲团上跪倒,面向洞外,把这些心事对天求祷起来。
  超群独个儿胡思乱想捣了一阵鬼,又到镜前对镜说道:“宝镜啊,你在这墙壁上,我秋云姊姊不知被你照了多少次。现在我老想她,还不见来,你要真是神物,就把她以前的影子现将出来,使我先看些时候,省我想得心痛,我就感激你了。”连说了两三遍,那镜子果然显了灵异。超群正在相思刻骨,如醉如痴之际,猛瞥见秋云的亭亭情影,绝代容光,竟由对面镜子里突然现出,由远而近对面走来,自己身影反而不见。眼看意中人春山淡锁,王颊含嫣,眼神微饧,明眸欲涕,显出一种似喜还愁,未笑先悲之状,越显幽艳欲绝,不禁爱极欲狂。因自镜中无端出现,远远走来,知是诚心感召,宝镜通灵,示此奇迹。惟恐如水月镜花,一现即逝,不能尽情领略,饱餐秀色,哪里还敢旁瞬,只把双目注定镜中丽影,口中仍视告道:“宝镜啊,你真个灵异,把我秋云姊姊影子现出来了。你索性把人情做到底,等她本身到来再撤去,让我看个够,爱个够吧。”
  超群说时,方觉镜中人影越走越近,渐渐玉颜相对,香泽微闻,爱极忘形,忍不住喊得一声:“好姊姊,想死我了!”身子往前一扑,猛伸双手往前便抱。刚想起镜中所现只是人影,猛觉手伸上去并无阻隔,一下竟抱在实质上面,玉体娇柔,宛然在抱。心方吃惊,耳听娇叱道:“你疯了么?”紧跟着臂间一振,胸前被人推了一把,迷离倘恍中骤不及防,几乎跌倒在地。退了几步,定睛一看,怀中所抱的人已然挣开,镜里爱宠竟是真身站在面前,不知怎会由镜子里走了出来。超群当时惊喜交集,出于望外,口呼姊姊,正要上前剖陈心曲,忽然想起适才把镜中人当作幻影,不特语多唐突,最后举止尤为轻狂,许多不合,她必定生气无疑,脚往前才走了一步,连忙缩退回来,心中又急又愧,偷觑秋云神色,果是玉颜微沉,满面娇嗔,星眸含怒,望着自己一言不发,越发惶恐,无地自容。好容易千辛万苦,眼都盼穿,才得见面,略慰相思,却被自己冒失,粗心唐突。她不知自己只是满腔热诚,钟情痴爱,并无邪念,必当是个轻薄无赖,自己便把心挖出来也未必肯信,如何还肯看重随了同逃?一时情急伤心,流下泪来。
  超群正在悔恨万端,不敢仰视,忽听对面扑哧一声。急忙抬头看时,秋云面上梨涡初敛,似刚笑过。见超群看她,微微叹息了一声,便往镜前走去。超群已知宝镜是她来路,看出鄙弃自己,似要走回,不禁慌了手脚,不暇再顾别的,竟飞身纵向镜前,将背朝镜拦住去路,跪下说道:“好姊姊,我实不知是你真身,当是宝镜显灵,不料冒犯了姊姊。尽管打我罚我出气,千万不要再走回去吧。”秋云站在镜前,掠理鬓间秀发,也不理睬。超群见她怒容虽敛,翠黛犹颦,不知是嗔是喜,急得不住口地求告,把前言连说了好几次。秋云这才款启朱唇,从容说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也如此坏法。惟其是在背后,才见人心。这都是我自己不好,把一个才见两面的陌路人谬托知己,视若骨肉,才至于此。如今我已到了绝路,虎穴不能再回,须你相助始可脱难。靦颜求人,情甘受欺,还有何说?快请起来,我见不惯这样子。”
  超群闻言,急分辩道:“姊姊不要生气,我自头一面起,便由心中敬爱姊姊,这是实情。但也只是盼望能和姊姊刚才所说一样,当作骨肉看待,永远守在一起,不舍离开罢了。如有甚坏心,神佛在上,叫我死无葬身之地。”秋云也不还言,只叫起来说话。
  超群看出秋云意解,并未深恶痛绝,便撒赖道:“我虽做错了事,心实无他。姊姊如还生气,心存芥蒂,不把我当作知己骨肉,我宁跪死在这里,也不起来了。”秋云又嗔道:
  “你明知事在紧急,这样要挟,还说不是欺我?”说到“欺”字,眼泪花一转,凝眸凄然,意颇伤感。超群慌不迭起立答道:“姊姊千万不要生气,我起来就是。”
  秋云见他惶恐之状,也不禁破涕嫣然,微笑道:“你既怕我伤心,起先放稳重点多好。”超群道:“也是我运气不好,先对镜子求告半天,姊姊俱未听见,单单未几句话说得放肆一点,恰被姊姊走来听去。我又只当是宝镜显灵,一时情不自禁,铸此大错,闹得有口难分,真个冤枉。姊姊只要早来一会,听我说出心事,就知我不是坏人了。”
  秋云笑道:“你一人在此发疯自言自语,还当我不知道么?你磕头礼拜,埋怨人的时候,我便来了。因取师父遗留的法宝点交与尤师姊,耽误了些时。事完又陪尤师姊回洞,才行走来。你那些没遮拦的疯话已全听去,不然的话,我就挤受磨折苦难,也不会理你的了。”
  超群一听,知道心迹已明,立时转忧为喜,高兴道:“姊姊既然知我心迹,可以消气,对我好些吧。”秋云道:“人心难测,口说无凭。看你前半心意还好,就我由镜中初出现时所说那些也还无妨,后来却是迹近轻薄,不似正人君子所为,不能不令我心生疑虑。我对你如何,现在还拿不定,须看你将来行为如何。”超群见她薄怒轻嗔,隐含幽怨,虽觉仍是美中不足,但好容易面上现了一点喜容,惟恐再说下去又有触忤,只得叹道:“姊姊不相信我,那也无法。日久见人心,迟早总使姊姊明白便了。”秋云道:
  “正事不说,只说这些闲话则甚?我问你,既对我如此心诚,那你此来到底是为我,还是奉了桑仙之命,来寻山主,与我师父为难呢?”超群道:“我日夜思念姊姊,只恨自己是凡人,桑仙姥又不令离开一步,在自终日愁急,无计可施。日前幸被桑仙姥看破,盘诘详情,我才婉转陈述,得以获准来此。行前她并炼了三支桑木箭,传授制敌之法。
  听桑仙姥口气,对姊姊固是极好,便对姊姊的师父土仙,也非深结不解之仇。曾说木能克土,但土并不能克木。全是恶人贪欲大重,妄想炼那五行大法,乘她桑仙姥气候未成之际,怂恿土仙设法暗算。不料害人未成,到时土仙受了孽报,恶人也连带波及。他不能亲往加害,便派姊姊前去,不料所留灵符反为桑仙姥利用,躲过一场天劫。复命姊姊前往暗算,仍未成功,因此桑仙姥痛恨山主切骨。只惜金丸没有得到,否则不必等她长大成了气候,此时即可遥为禁制,使恶人和土仙的遗体法物毁灭,永除后患。”说完,又将木箭取出与秋云观看,说了用法。
  秋云见了桑木箭,惊喜道:“日间见面匆促,当你私来,不知身有此宝。后来师姊和你说话,觉出你身有乙木精气,因值妖道正和山主翻脸,匆匆赶去接应,不及细问。
  师姊偷偷和我说,你既身带法宝,必奉桑仙之命而来,心有叵测。如若真与师父有害,必须下手除去,不能以私害公。是我力说不会,并对她说你为人诚实,即使真奉师命而来,也能听我劝说,决不致下毒手。再者上次失去的那枚金丸尚在你朋友手内,你如遇害,必将此宝交与桑仙,合力为你报仇,岂非大祸?最后我又向她起了决不叛师的重誓,并将师父交我收存的遗宝奇珍交出,她才允许助我逃走。我先已在隔室留心查看,果然你乙木之气甚重。本来师姊仍不放心,惟恐她走以后我为你所动,用你所带法宝加害师父法体。幸而你捣鬼,我听你只想救我同逃,连说几次均未露出恶意,方始相信走出。
  我知桑仙下手狠毒,话出必行,你又受她挟制已惯,并是奉命前来,一定不许空回,尽管救我心切,对于这些机密必不敢泄。更恐那枚金丸也落在桑仙手内,如若以此行法加害,师姊为人言行如一,追原察始,必不见谅。我因此老悬着心,想不到你真个对我至诚,毫无虚假。照此说来,那金丸之事桑仙至今还不知道吗?”超群见她信赖,心花大放,便答:“金丸之事,桑仙姥始终不知。这次我二人一同逃回,只要那人一回山,立可交还与你。”秋云道:“我现拿它实无甚用,将来仍可交师姊保存,还与师父吧。”
  超群闻言,忽想起此宝如还敌人,岂不与婴儿有害?秋云曾说事在危急,只顾谈话,还未提到走字,惊问道:“姊姊不说事急么,怎还不走呢?”秋云道:“山主此时正在入定炼神,要到明早才醒。我承尤师姊相助,已将他禁我的法术破去了多半,还有一点牵缠,只要逃出三百里外,他就发动禁制也无奈何。我每日神思不宁,略为头痛身热,并无大碍。我不知你身带法宝竟是制他之物,所以害怕,非早逃出不敢放心。现有这三支木箭,不特可以从容起身,还可用它将禁制全行破去,永无后患。只是尤师姊老想留着山主,为他年接引师父之用。我深知这人狼子野心,他因自身不能行动,一切须人,又疑心我要背叛,知尤师姊感激师恩,死无二志,可以利用,时以甘言相诱。尤师姊也明知他不是好人,多半靠不住,但以为师父将来有用他之处却是真的,因此不肯除他。
  本来我这次逃走,尤师姊还担着一点责任。我们如用此箭偷入地穴破那禁制,便可推说敌自外来,将我救走,与尤师姊全不相干。
  “无奈你奉桑仙之命而来,虽然本心专为救我,她却是想假手于你除却山主,去一隐患。如不把我救走,你还可推说敌人禁制厉害,无门可入,或是寻不到地方。你如单把我救回,她的事一点未办,回去如何交代?至不济,也须将山主设法预备复原之后寻找桑仙晦气的阵法破掉,带点信物回去,桑仙见了,才不至于见怪。这事原又伤不着山主,偏他生性忌刻多疑,惟恐有人暗算,那阵的旗门除将来制敌外,还兼着防身之用。
  日里交我和尤师姊照他所传祭炼,一到夜晚入定,便移在他坐榻前面,将他护住。共是三座旗门、一个主幡,主幡又插在他的肩上。如能顺顺当当将幡盗在手里,自可成功,不致和他争斗;否则他身虽死,好些法术均能使用,我二人万敌不过。这三支木箭虽能制他,但是此宝厉害,一发不可收拾,山主难免不死箭下。事后尤师姊如能见谅还好,一,个不由分说,疑我和你勾串,有心背叛,师父所有法宝俱已交她手里,如全施展出来,却是无法抵御,岂非弄巧成拙?为此作难,想不出妥善之策。
  超群因对秋云情深爱重,一心专注,只盼携手同归,竟忘了此来使命,被秋云一说,猛然提醒。桑仙姥忌刻情薄,对己此行期望甚切,秋云在她只是附带公文。寸功未立,只将心爱的人带回,照她平日为人行事,休说自己讨不了好,连秋云也必不见容,不由惶急起来。略为盘算,便对秋云道:“来时桑仙姥曾经料到敌人厉害,除三支木箭以外,另还传有临难脱身之法,我只顾姊姊,还忘了说。就此回去,决不宽容,但盼能够暗中得手最好,如被警觉,说不得只好一拼了。”
  秋云道:“事是只好如此,其实尤师姊为人所愚,伤了山主,便可给师父除去本来隐患,即使尤师姊不肯相谅,日后也会明白。但是此宝厉害,无论尤师姊怎样逼迫,只可用一二支抵御防身,切不可伤她性命。如能应允,我便同你前去;要不的话,由桑林中起直到内洞,奇门遁甲重重禁制,不知底细的人休想擅入一步,你日里所以能走进去,是因恰值我正在林中将禁制止住,忽然山主呼唤,匆匆入内,未及施为,乃是…时凑巧;否则你纵持有乙木之宝,也不能走到洞底。只有镜中这条通路可以直达,我不引导,你不知其中奥妙,如何去法?”超群道:“我蒙姊姊不弃,以后无论甚事,全听姊姊作主,要如何便如何,焉有不听之理?只借时间太紧,急切间传授,不能运用,否则我早将此宝交与姊姊,我只跟在身旁,省得姊姊疑虑多好。”秋云自觉已试出超群对己心志专一,言听计从,决无违忤,也颇高兴。说道:“我原信得过你,只恐此宝厉害,到了紧急之时,你发了急无力自制,使我做出负心之事,不得不问明白。既然如此,这就同去好了。”
  超群闻言大喜,便请引导。秋云随令超群随在身后,自往镜前立定,伸出一双素手朝镜上推了几推。随见晶光闪闪,起了一层云圈,镜中一对人影便已不见。秋云把手一招,往里一纵便已人内。超群忙跟着追踪,只觉四外前后烟雾冥蒙,烟光闪烁,全无阻隔。遥望前面,仿佛甚深,看不到底。超群觉着奇怪,方欲询问,秋云令与并肩同行,只听她说,不要多问,到时须照所说行事。超群自是唯唯应诺,便不再问。
  镜中道路本在若虚若实之间,行时好似被一种力量托住,并非实质。超群见心上人并肩偕行,意态亲密,好生高兴,一边走着,一边不时偷觑秋云玉貌,饱餐秀色。秋云似也觉察,嫣然低语道:“你这人不大好,我也是人,又不是没见过,有甚看头?”超群见她没甚嗔怪,涎着脸笑道:“我也不知怎的,看见姊姊就心里喜欢,越看越爱看,简直一刻都舍不得离开,真看得比我性命还重得多。”秋云笑道:“哪有此理?万一不幸,不能常在一起,我要是死了呢?”超群笑道:“姊姊如有不测,我决不独生。有人害你,我便和他拼命;要是寿终,我便追了去。好歹死生,都在一起,地老天荒,决不分离。”秋云佯怒道:“胡说,我明大便死,看你跟去不?”超群正要答话,忽觉语意不祥,忙改口道:“姊姊灵根慧质,神仙中人,万无此事。真要天地无知,神佛无灵,我必从死,以便一路投生,仍在一处,长相厮守。”
  秋云道:“你这好心我不希罕,我不要你死缠。我自知命和名字一样穷薄,恐不免身遭惨死。你根骨甚厚,早晚必有仙缘遇合,如能到时引度,使我不致堕落,就足感盛情了。”超群道:“就我能够成仙,没有姊姊我也不愿。但求同死同生,寸步不离,休说做人成仙,便做鸟兽虫鱼也所心甘,等你投生,再去引度。就是此时学成道法,叫我在中间分别许多年,我也不愿。”秋云嗔道:“照此说来,我堕入畜生道中,你也愿意?
  来时才说听我的话,原来是哄我的。”超群当她真生了气,忙分辩道:“我自然听姊姊的话,只不舍分离罢了。姊姊精通道法,人又这么好,决不会死,何苦说这种叫人听了伤心的话?”秋云道:“但愿我不死吧,前面不远便到,不要说了。”超群沿途行来,曾见有两处地方金光闪闪,旋转不休,与来路一样,只是光色不同,并且也强烈得多,像是通往左侧的一条甬道,心中奇怪,因秋云不许乱问,也就没问。一听将到,初临大敌,自是谨慎异常,立把精神振起,将三支桑木箭拿在手内。秋云道:“呆子,时候还早着呢,事情不一定便像我想得那么糟法,此宝与戊土相克,威力颇大,洞底尽是戊土之宝,一个不巧,就许惹出事来。虽然你不行使,还是收紧些好。”超群因来时桑仙姥曾说,敌人洞内禁制重重,进去时木箭必须紧握手内备用,以防险难突然发生,不及应付。虽听秋云之言,将箭藏入怀内,终不放心,手仍握紧。
  又行不远,突然身子往下一沉,降落有四五十丈高下,忽见前面也是一面椭圆形的镜子。秋云一面摇手噤声,一面领着超群走到尽头,跳将出去,方始现出平地。超群看那地方也是一个土洞,所有顶壁都和先前土洞一样,金光辉映,到处通明。只是地方要大得多,有好些门户,一切陈设用具均颇精美异常;二人走过两间洞室,由一甬道走出,地势渐渐往上高起,连经了两处门户,均未入内。快要走完甬道,秋云忽把超群止住,引向右侧一间大不盈丈,内中只有一个大蒲团的小室内,手指超群坐下,侧耳听了一听,独自往前面走去。
  超群当她前去探道,少时即要回转,不料等了一会未回。因秋云示意,若她不来,不许离开,也就不敢去寻,轻轻掩向门侧,探头一看,前面不远是一间极大的洞室,陈设得更是富丽已极。虽看不见全室景物,照那势派,必是秋云所说山主的居室无疑。留神窥伺,看不出所以然来。越等越没动静,惟恐秋云禁制不曾全撤,入内时恰值敌人转醒,将她禁住,失陷在彼,不禁忧急起来。勉强又等了一会,实不放心,便由小室走出,试探着往甬道尽头那间大室中走去。
  进门一看,好似主人宴居行乐之所,几榻用具固是华美,并还设有琴瑟丝竹等类乐器,五光十色,无不精雅,人却不见一个。紧靠左边洞壁有两个小门,俱都开着一半。
  门厚寸许,质色均与墙壁一样,都是独扇,却没门样,边上各有两个手指大的小洞眼。
  当中还有一门关得严丝合缝,紧密异常,直似一片浑成的金墙。上面画着一个长方形的格线,如非左右两门开着作比,决看不出那是门环。超群这才想起东山坡土洞壁上方格果是门户,听二女口气,那土仙的遗蜕和许多法宝必在其内。心动了动,正盘算哪一间是对头居室,忽听秋云挣扎喘息之声隐隐传出,不禁大吃一惊。侧耳一听,似由正中门内传出,情急万分,不暇再顾什么凶险危难,急忙赶向前去,先伸左手,用大、中二指紧掐门边洞眼,用尽平生之力往外一拉,虽觉比东山坡洞中壁门要活动些,仍是拉它不开。耳听秋云在里面已带哭声,声音甚细,隐约可辨。暗忖:“初来时秋云在内受刑以及对头喝骂之声,连洞外都能听到,现在怎在洞内声音反如此细小?”好生不解。
  超群因见左右两门一开向内,一开向外,意欲双手齐上,用力往里猛拉一下试试。
  那三支木箭本在右手握着,匆迫之间竟由怀中带了出来。猛然灵机一动,想道:“秋云曾说乙本之宝专能克制戊土,这里明明是就地下泥土挖掘出来的洞穴门户,却是坚如钢铁,明逾晶玉,精光灿烂,到处通明,想必也是戊土精英凝炼而成,何不用手中木箭试试?”念头转完,立即如法施为,运用桑仙姥所赋乙木精气,将两箭交向左手,右手拿了一支,朝门缝里插去。五行生克端的奇怪,一道青气射向门上,那么坚厚的一扇大门,立似烈火溶雪一般,随着箭头所指之处纷纷消溶,转瞬由上到下残缺了一大片。超群目光所及,首先发现对着中门有一短榻,榻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面容俊美的道装少年,在那里闭目入定,榻前三面俱是黄光围绕。秋云樱口里含着一面三尺来长的黄幡,身子已被一片黄气缠紧,那黄气像有知觉一样往回拉扯。秋云把幡含在口中,匀出双手,不住乱搓乱放,也发出一片黄色烟光相抗,身子也奋力往外强挣,好似将幡盗到手后,身便入伏,被戊土之气困住,受尽苦痛;又恐惊醒对头,不敢高声呼救,一味喘吁吁拼命想要挣脱,看上去神情苦痛已极。
  超群见状,早已心血沸腾,百忙中将脚一踹,那门立即踹开,跟着纵将进去。秋云脸正朝里,准备施展全力脱出罗网,没想到超群会跟踪前来,并还悟出土木相克妙用,攻穿正门,深入禁地,等到闻声回顾,瞥见超群赶到,又惊又喜,知他为己情切,不顾厉害。忙用手势拦阻,已是无及,超群人到箭到,乙木精气早朝榻侧射去。秋云缠身的黄气,连那旗门上发出来的烟光,被青气一撞,全部消灭。
  秋云见对头尚未惊醒,好生欢喜,刚刚纵出,拉了超群要往外逃跑,忽听榻上厉声怒喝:“大胆贱婢,竟敢勾引外贼,背叛师主,今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超群闻声惊顾,榻上兀坐的少年已然回醒。方觉少年相貌如此俊秀,语声怎如此粗俗暴厉?说时迟,那时快,少年话才出口,身后便有两股淡黄色淡烟从对面飞来,同时门前黄光一闪,那扇破门立即失踪,无路可出,上下四外都是灰黄二色光烟潮涌而至。超群初经大敌,未免惊慌,又正拉着秋云,不及施为。幸而秋云深知个中玄妙,一听呼喝,便知上当,情势不妙,忙把手上黄光放出,恰好护住全身,才得勉强敌住,未受侵害。榻上少年见难取胜,怒啸了两声,又由口里射出一股黄气围绕上前。二人立觉身外黄光受了重压,眼看支持不住。
  超群手持三箭,望着秋云,静候发令施为,一见事急,还未开口,再也忍耐不住。
  又见敌人烟光强盛,不知木箭灵效如何,方欲取一支试试,手中木箭忽然无故震动。匆匆不暇思索,照着桑仙姥所传口诀,取了一支木箭,对准敌人发将出去。一道青色光气刚刚脱手,只听榻上一声暴喝,瞥见烟光影里,敌人口内又飞出一团灰色光华,将木箭挡住,不得前进。超群顿觉身上所受重压越紧,几乎透气不得。再看秋云,已是满面泪痕,玉容悲苦,超群一时情急,大叫道:“我和你这狗妖怪拼了!”随说随将手中双箭连同来时桑仙姥所传法力全部施展出来。
  秋云不料他会有这等厉害,又惊又喜,急喊:“弟弟,快将三箭收住,莫要全上。”
  说罢急收护身黄光时,两条青气夹着两道慧星般的芒尾,已然电掣而出,声如裂帛,所过之处,休说敌人烟光,连秋云所放黄光也几乎全部消灭。就这烟消光灭,重复原状的一刹那间,榻上少年只惨号得一声,便没了动静。超群三箭也已收回,见室中烟光尽扫,适才进来那扇破门隐而复现。想不到无意中完成了一件大功,回去见了婴儿桑仙姥足可交代,端的心满意足,高兴非常。正催秋云速走,秋云已朝榻前奔去。超群随同赶过去一看,榻上少年仍是端坐如生,乍看仍似生人,只头上命门炸开一洞。用手一摸,竟如酥了一般,化成粉末,随手倒塌。
  秋云前后搜索遗物,找了一会,忽由少年怀里搜出一块古玉符,立即惊喜道:“这是他多年来处心积虑暗算师父的真凭实据,被我搜到,他年再见师父,不愁没得话说了。
  榻下有一小洞。”内藏好些珍宝。事已至此,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乘着尤师姊别室参拜神光之际,全部取走,免得留在这里,被日里那妖道寻来生心,于尤师姊不利。此时心迹未明,又无法和她分说。”说罢将手一指,那座色如黄金的土榻便已移动。秋云见榻移动甚缓,面上神情似甚焦急。约有半盏茶时,才离开了卧榻原处。榻下面仍是金色土地,只当中有一圆圈。秋云嘱超群在上面少候,自己走向圈中,手掐法诀一划,一阵黄烟冒起,人便由圈中下降。地上随陷了一个三尺方圆的洞穴,俯视烟光弥漫,什么也看不见。
  又待片刻,秋云才满头香汗,慌不迭地飞身走出,喘吁吁笑道:“我知时已不早,只当师姊快醒,难免争执,居然无事。且喜大功告成,此非善地,我们快些走吧。”话才出口,猛然满室金光黄云,耳听一个女子声音大喝道:“背师叛主的贱人,果是欲擒先纵,暗下毒手,竟中你好谋诡计,今日和你们二人拼了。”二人闻声惊顾,竟是丑女赶来,满脸杀气,手持长剑,戟指怒骂不已。秋云见状大惊,忙也放出一片黄光敌住。
  无如丑女势盛,二人骤出不意,应付又稍晚了一步,未免相形见绌。超群见状大惊,忙欲取箭抵御,被秋云一手拦住道:“尤师姊只是一时误会,当我有心叛师,等我把话和她说明,她就放我们走了,木箭太厉害,放出去便不能由你心意,万动不得。”超群只得住了。
  秋云随向丑女说道:“师姊,你先不必生气。你素来最怜爱妹子的,妹子今日实逼处此,你偏不曾眼见,使妹子有口难分。不把话说明,表明心迹,我决不逃。千万请你暂宽一线之路,就要处治,也等妹子把话说完以后,免你和上次一样认错了人,事后悔恨。”丑女只管手中掐诀,一意施为,闻言连理也未理。眼放凶光,怒视二人,似要冒出火来。秋云一面奋力抵御,一面喘吁吁急口分辩。刚说前情不到一半,丑女倏地一声狞笑,便从千百重烟光中隐去。急得秋云力竭声嘶,直喊:“师姊不可如此,你我多年患难骨肉之交,连容我说几句话的香火之情都没有么?你要明白,山主那么大法力尚且如此结局,我只是感激你屡次相救的恩意,宁死也不愿伤你,若是真要走时,我们并不是不能呀。”耳听地底丑女喝道:“我已看清你叛逆的行迹,任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拿定主意不再上当了。”
  超群听那语声发自地底,渐说渐远,好似丑女正由地底往下降去。等秋云二次哭喊师姊,重述前言,更无回音。觉得丑女乍现时来势异常猛恶,虽有秋云所放黄光护身,但比适才少年所用烟光威力更大,全身都被逼紧,几乎不能转动。及至丑女隐去,烟光尽管浓烈,身外倏地轻了许多,一点也不感到难受。秋云却是花容失色,珠泪纵横,神情万分着急,好生不解。超群心怜爱人,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秋云,劝慰道:“姊姊你还愁苦则甚,尤师姊已然走去,如今她那黄光也被姊姊敌住。不听良言,由她自去,好在日久见人心,伤感则甚?还是由我用木箭破去戊土禁法,冲出去吧。”
  秋云任他搂抱,也不相拒。听到后来,忽把眼泪拭去,苦笑着问道:“我知你对我一往情深,只不知适才同生死之言是否出于肺腑?”超群急道:“我能与姊姊同死,决不愿一日生离,焉有假话?你没见适才尤师姊禁制那等难受,我气都透不出,只要一举手,便可脱身,因为姊姊一拦,情甘受罪,都不敢违吗?”秋云见他如此情深,越发伤心,回身用一手抱住他道:“我真对不住你。也不知前生造了多大的孽,受尽千灾百难,好容易可以脱出火坑,偏又多心,惟恐对头将来因制师父的镇物和法宝遗留在此,被日间妖道走来发觉,不特尤师姊要为此受害,而且师父他年也永无超生之日。有心取走,不料晚了一步,被尤师姊闯见,不容分说,将我二人困住。我如没她,早已身遭惨死,生魂受了恶人禁制,万劫不复;这次又是她一力相助:怎能反恩为仇?说不得只好把这条命交给她。我是应该如此,你却因对我情深,无辜被我连累,叫我做鬼也难瞑目。如尤师姊不下绝情,或桑仙姥木箭威力稍次,也好想法,偏都各是绝手,只一发便不可收拾,无路可走,这却怎好?”边说边哭,甚是凄惨。
  超群爱秋云甚于性命,如何见得这等情形,一面尽情抚慰,一面问:“现无异状,尤师姊难道还比山主厉害?我们不过不肯伤她。除非安心坐以待毙,怎见得就跑不脱,说出这样话来?”秋云凄然道:“你哪里知道。我初意只想破了对我的禁制以后,再将对头所炼阵法破掉,好与你一同归见桑仙,以免寸功未立,回去受责,本心不愿杀死对头,所以将你拦在外面,独自冒险行事,意欲两全,真个不行,再作计较。好在对头正在入定,尤师姊又为师父拜参行法之际,时光足来得及。那破禁之法我又深知,先前只因尤师姊胆小,恐被对头觉察,再三拦阻。我得脱身已是喜出望外,多的罪都受了,何在这三两月的有限苦痛?又不是熬不过来,也就罢了。
  “这次回来,满拟下手容易,至不济也只知难而退,人决不致失陷。哪知对头深心险诈,别有陷阱,连尤师姊也被瞒住。头次逃出,如非知机,听了尤师姊的拦劝,当时便会闯出祸事,休想还能和你相见。总算我临事谨慎,上来只管得手,一点没敢大意。
  等我盗了主幡,破去旗门,眼看就竟全功之际,忽然埋伏发动,将我困住。当时对头已然警觉,因是疑心尤师姊同谋,想以我为饵,挨到尤师姊来援,再下毒手一网打尽,所以装作入定未醒,却在暗中运用禁法使我受罪。我一点也不知道,仍恐你来伤他。妄以为我身带两件防身法宝,又知这类戊土禁制,只要无人主持运用,便可以挣脱,所以始终奋力挣扎,没有出声呼救。刚刚觉出不妙,有点支持不住,你便赶来将我救出,无意中将对头杀死。
  “现在尤师姊当我真是师父夙仇转世,有心背叛,恨已切骨。师父法宝十九在她手内,这还无妨,最厉害的是这里全洞俱是戊土精英所萃,全阵枢纽便在尤师姊居室祭坛之上。只须如法施为,这一片大小数十间洞室全都化为青黄二色的毒沙,夹着地火风雷,除克制它的乙木真精外,真仙也难抵御。因她事前没有准备,这间土室又有对头劫灰和遗物,还想保存原样,所以我们在此室内只被烟光困住,不觉稀奇。实则她去时已将你上次所见两枚金丸,连同别的法宝,一齐施展出来。我们不走出去,暂时还好,只要一到外面,受制更甚,逃更休想。尤师姊平日对我虽好,对敌却极狠毒。此时必是回到地底居室,等发动好了阵法,再亲自到此运用,逼我二人出去,再目睹我二人死时惨状,消她愤恨。我便仗着这件法宝全力抵御,也只能支持上个把时辰就没命了。”
  超群闻言,暗骂丑女狠毒愚昧,悲愤已极。强忍怒火答道:“那也不见得,我除这三箭外,还学有遇险逃命之法。姊姊不过是不愿伤她,难道我们单逃命还不行么?与其束手待毙,何如试他一试?”二人先前匆匆相见,超群亟所叙阔,表白心曲,对于婴儿传授,语焉不详。秋云始终当他是个凡人,只凭那三支木箭护身制敌,不知超群已能吐纳乙木精气。超群已是一心在秋云身上,只知抚慰怜爱,死生均置度外,别的全未顾及,这还是无心说出,秋云闻言,惊喜道:“先听你说要用木箭破法冲出,我知此箭威力,恐伤尤师姊,铸成大错,所以不肯。照此说来,你共总学了几天功夫,难道桑仙竟肯把她本身乙木精气传给你么?还是别的法宝呢?”超群便把来时婴儿如何传授说了。说未一半,秋云大喜,忙止住道:“我明白了,隔墙有耳,不宜全泄。趁尤师姊未来,你速行法开路逃走吧。”
  超群便问往何方逃走。秋云把眼往北一看,嘴里却说道:“此时我们已入重围,出去道路全非。我看东方为乙木正位,还是往东方逃走为是。我抱着你走,以免迷途。”
  说时又朝北方使了个眼色,将超群的手捏了一下。超群会意,一手和秋云互相搂紧,将三支木箭插在腰间,面向东方,手掐灵诀,如法施为。运用婴儿所赋乙木精气,张口一喷,便有一股青色烟光喷将出来,将全身包没。倏地侧转身躯,手向北方一指。青光刚刚涌起,待要斜飞上去,忽听丑女怒喝:“无知狗男女,已成釜底游魂,还敢逃走,今日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超群闻声回顾,丑女满身俱是金光烈焰环绕,正由身后追来,披头散发,目射凶光,神态甚是猛恶,大有不能并立之势。本来青光初起,身外黄色烟光便似奔云一般朝前冲去,身上为之一轻。丑女这一现身,倏又大盛,四外烟光又复紧紧逼近,虽不似秋云先时抵御那么压束得气透不转,要想冲荡开去,看去却也不是容易。
  秋云见丑女手中还持有两枚金丸,知道要逃已是无望,忙将超群止住,返身哀告道:
  “尤师姊,我适才说的话并无虚言,你一定要我性命,那也无法,但是此事实系由我一人而起,与超群无干。他还有父母,你如能放他逃走,我便由你处治好了。”丑女戟指怒骂道:“不要脸的贱人,你用这类苦肉计,当我还似从先上你当么?你见被我法宝困住,明知小狗是个凡人,山主被害乃是没有防备,那三支鬼箭只能暗算那不能行动的人,不能伤我。先是连笑带说,假装约了情人同死;见打不动我心,语气里又故示恐吓,好似那三只木箭比仇人来了还厉害,并非不能逃走,实是感激我几次解救,不愿恩将仇报,全是一片好心;及见我始终没有应声,知道望绝,无可挽回,才现本相,打算冒险逃走。
  不料我回去发动完了禁制,便即暗中赶回,看你捣鬼,什么鬼蛾伎俩全都被我识破。我这样说,你必不服。我来问你:你既感我恩德,欲以一死明心,为何这小狗一说除三箭外另有逃生之法,你便立时喜出望外?还恐我禁制周密,迎头堵截,用那声东击西之法,舍却东方正路,想出我不意,改走北方相生之路?如非我察觉尚早,看破诡计,几乎被你漏网。你只知用木箭恐吓我,却忘了你上次奉山主之命去寻仇人,还是与她亲身对敌,她都没奈你何,何况本人未来,只把新练的三支木箭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狗,难道还能把我怎样不成?今日之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已无须假仁假义,一任小狗有多大法力,只管施展出来与我对拚,我死了都不怪你。”
  秋云不等说完,已气得浑身抖战,颤声高叫道:“尤师姊,你大辜负我们的好心了。
  听师父说过桑仙功力高深,只因初生不久,难施全力,由满岁起,多一天,便增加若干功力。再者上次对敌,实是桑仙有心容让,想收服我,不肯伤害,否则当时便没命了。你这样血口喷人,我却不肯恩将仇报,使超群发挥全力,自明心迹,还有何说?我只请你放走超群,我自认前生孽重,半生苦难之余,还要遭此不白之冤。”说到这里,气已接续不上。丑女抢口啐道:“无耻贱婢,还要花言巧语。你是叛师首恶,小狗是凶手,我如何肯容他逃走?你口口声声说小狗法力高强,不肯施为,我如就此杀死你们,显我不通情理,还便宜了恶人。既这么说,我使你们再多受点报应,暂缓你们须臾之命,有甚本领,速使出来;否则我便催动戊土禁制,使你们临死以前还要身受活罪。”说罢将手连指,那四外的黄色烟光便如山压一般拥将过来。
  超群眼看心上人受丑女尽情辱骂,冤苦填胸,没法分诉;四外烟光压迫越来越紧,又和以前所受差不多少:本就急怒交加,只因秋云看得丑女甚重,又曾答应甘与同死,不肯违逆,虽然强自按捺,心中悲愤已到极点。后来丑女说完,将手一指,一股黄气打将过来。秋云因离开超群挺身在前,护身乙木精气较薄,虽未打中身上,但是二气相撞,震动剧烈,秋云又当冤苦悲愤之际,没甚防备,一个吃不住劲,“哎呀”一声,往后便倒。超群一把抱住,急忙低头一看,已然满面泪痕,闭过气去。超群当时一着急,心神一分,四外的戊土压逼又加重了两倍,不禁勾动怒火,恨极了丑女。暗忖:“照此情势,就用三箭也未必易于逃脱。丑女如此心毒可恶,乘着秋云昏晕,何不还她一下,就死也出出这口怨气。”一想到死,忽又触动父母年高,身是独子,如何死得?心念动处,越发想和敌人拼个死活。当时气往上撞,把心一横,一面运用乙木精气抵御,一面回手取下三箭,厉声怒喝:“无知丑鬼,秋云姊姊苦口良言,你偏不听,非要自寻死路。再不滚开,放我们出去,叫你和山主一样尸骨无存。”
  丑女也是该当数尽,明明见自己施展全力,对方护身乙木精气并未压倒,只略为荡了荡,超群一运用,反更强盛起来,仍然丝毫不知戒惧,反而想要楚毒敌人,以快心意。
  大喝:“小狗不必着急,你们未劫还没到呢。你那情人只是弄巧成拙,又羞又怕,无颜见我,急晕过去。她的罪孽还没受够,哪能便死。你看这个。”随说,金丸脱手飞出,立化为一片金黄光华,当头罩下。超群已是引满待发;又见敌人满脸狞厉狠毒之色;且听婴儿说过,那三枚金丸乃戊土精英所萃,多用一九便加好些威力,如若三丸并用,只管木能克土,也难破它。因而一觉压力加重,不由情急,怒从心起,径将桑仙姥的传授全数施展出来,首先将三支木箭迎面发出。木上相克,如磁引针,三道青色烟光飞向那金九,双方一撞,叭的一声,金黄光华立化烟云,四下飞散。跟着青光在空中转了一转,又朝丑女飞去。
  丑女和秋云一样法力有限,两枚金九无力并用。因为恨极敌人,正待将第二丸相继发出,见状大惊,才知秋云不是虚言。当时又惊又急,痛惜悔恨,慌了手脚。百忙中想起金丸乃师父转劫再生时安身立命之宝,关系甚重,一丸已早失去,一丸又为超群所破。
  又见箭光来势厉害,四外戊土禁制随着箭光转处失去灵效,纷纷消散。同时敌人身侧青光大盛,不敢再用金丸抵挡。自料凶多吉少,满腹悲愤,一面发挥戊土烟光抵挡,一面且逃且高叫道:“秋云妹子,我先是开门引鬼,后又因一时气忿自取其祸。你如念在以前情义,千万不可再令你那情人损害师父遗体法物。”
  这边秋云原是情急冤苦,受了一番大震,一时晕倒,稍停便已回醒,闻声惊视,见状大惊,拉住超群跳脚急叫:“弟弟快收箭。”超群性刚,恨极丑女。心想:“留着终是秋云与婴儿之害,索性一不作,二不休,除了此女再说。”闻言故作张皇,尽力去收,暗中却不用力。本来箭光已快追上丑女,就真心收转也未必来得及,哪再禁得起略一耽延。只听一声惨叫,丑女在烟光中手脚乱舞,往后便倒,三箭归一,已是穿胸而过。
  秋云放声大哭,不顾命地飞扑过去。超群也将三箭收回,因四外黄光虽散漫无力,但依然浓厚,惟恐有失,也忙跟踪赶去,一看丑女已成了一堆劫灰。秋云哭问前情。超群推说丑女逼迫大甚,自抱秋云欲求同死都不获允。后来实受不住,才虚声恐吓说:
  “你再不给个痛快,此宝飞出便悔无及了。”说时她正放出那枚金丸,化为一团黄光,荡开护身青光,、快要压到身上。正在奋力抵御,也不知是宝箭通灵随心而动,还是木土相克自生感应,那木箭忽然飞出,想收已收不转,姊姊便醒了。
  秋云因超群情甘同死,实是真心,适才迷惘中虽似听他向丑女呼喝,并未听清,也就信以为真。知道丑女咎由自取,难怪超群,凄然说道:“我以前实是几次三番仗她活命,人是极好,只是性情乖谬,固执刚愎,不辨贤愚,运数该终,遭此大劫。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休说良心上说不过去,另外还有两层难处。
  “你所杀的山主名叫韩修,原是左道妖邪之士。师父不知怎的孽缘遇合,与他结为夫妇。当时他并不像现在年少美秀。只因这厮既贪且狠,因闻人言天蓬山顶灵娇仙府小蓝田内产有许多长生不死的灵药,但是此山远在东海极边,高与灵空仙界相接,中隔十万里流沙落涤,自山麓以上又有数万丈火山玄冰之险,仙凡足迹皆所不至。宫中主者和门下弟子,得道多在千年以上,道法高强,非有土木精气炼成之宝护身,由土遁上去,不能妄人。韩修便乘师父远出访友,盗了她两件法宝,偷偷赶往天蓬山。用师父所传戊土遁法,费了三日三夜工夫潜达山顶,居然将小蓝田灵药苑寻到,得了一枚蓝田玉实,服食下去。他因见苑内满是瑶草琪花、灵药异果,又见对方乃少年男女,一派祥和安逸气象,看不出有甚法力,自己隐身右侧试偷服了一枚玉实,对方依然笑语温婉,直如无觉,以为对方只是得天独厚,并无什么真实本领。所以这千年来只是凭着地势僻远高险,度那长生岁月,不敢出山一步,足可随便欺侮。贪念大炽,不特打算尽情攘夺,并想深入宫中探明白了底细,回去约了师父的同党大举往犯,强占仙府,据为己有。哪知妄念才动,所有苑中灵药异果全似精铁铸就。看去仍是琼包玉果,鲜艳肥嫩,和先采服的一样,此时偏会用尽力气,摘它不下,贪欲蒙心,虽觉奇怪,并未省悟,反因对方那些少年男女神色自如,无人警觉,竟是大胆深入宫中窥探虚实。
  “到了里面一看,到处王字瑶阶,琼楼瑶阁,万户千门,也不知往哪里走好。时见官中男女侍者从容往来,从对面走过。暗用禁法试探对方,法力却无灵效,可是对方也未还手,终究未觉。后来走到一座宫庭里去,见陈设着许多奇珍异宝,便要攫去,不料一抓便是个空。隐闻笑声哧哧,却不见人。方在惊疑,倏地满室大放光明,眼前景物忽然隐去,上下四外满是一片浑成晶镜,自己身形也在镜中现出。这才知道上当,想要逃走,已是不及,无论什么法宝遁法,到此全都失效。只一动作,便满室光华乱闪,眼花头晕,寸步难移;再不就是明明破壁飞出,飞行了好一阵,忽然回身一看,影子仍在镜中,并未离开原处。敌人也始终不见一个。似这样用尽方法,只是在镜殿中团团乱转。
  宫中昼夜长明,那些禁法俱都损耗被困人的精气。韩修连被困了许久时日,终于力竭昏晕,人事不知。等到醒来,身已落在邻近福建的海滨荒僻之地,狼狈逃回山来。一算已然被困了七十多天,由此不敢再去。
  “他因服了灵药,重返青春,容貌日益俊秀,除那天生豺狼之声没改去外,人却变成了美少年。师父尽管对他情深爱重,他却狼子野心,无情无义,既嫌师父相貌老陋,又听信同道妖人怂恿,妄想聚炼五行真经,重夺天蓬山地仙宫阙,创立教宗。不想一上手便为磨球岛离朱宫主者少阳神君所败,终于寻上门来,中了敌人法宝。总算手下留情,师父伤重兵解,他也受了阴火之伤,全身不能转动。最可恨的是他虽遭报,恶念依然未消,朝夕打着复仇主意,并想等着师父转劫再生,重施故技,以致惨死。
  “他罪有应得,原无足惜。但我曾受师门厚恩,此地遗有好些戊土法物宝器,关系师父他年存亡。那厮好些同党俱知此事,时常觊觎,你来时所见妖道便是一个。以前全仗他在此坐镇,便尤师姊不死也好。如今两人俱死,无人防守。我走以后,那些同党必肆无忌惮来此横行,不特法宝,连师父遗体也难保全。师父临化去时曾有遗命,我和尤师姊俱立过重誓,无论经受何等艰难困苦,也必在此护持,法体如受损害,立遭奇祸。
  此次被迫逃走,说起来已然有点违背誓言,尤师姊已死,自然责无旁贷。
  “还有尤师姊愤极拼命,已将全洞禁制一齐发动。我人单势孤,法力浅薄,以后即使严密防守,也仅能自保,还须费我不少的事。再想与你同行,势有不能。而我一人在此,每日也是提心吊胆。即便你能伴我,你一个凡人,桑仙所授法宝,只能凭着五行生克威力破这戊土禁制法宝,遇上别的厉害敌人并无用处。何况你家有老亲,本是偷偷出来,难于久留,岂非进退两难?”
  超群一听心上人不能携手同归,不禁着起急来,拉着秋云百般求说。秋云为他至情所动,也是恋恋不舍,无奈以前曾立重誓,不敢违背。只得一面用柔情蜜意婉劝超群,一面收拾残余。那些黄色烟光早就散漫无力,秋云不令超群扫荡,略一施为,便即止住。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一念痴情 无心成大错  两番涉险 五遁见玄功
 
话说当下二人同去地底法坛,先将戊土禁制收去。然后出来将二个死人的劫灰遗蜕就地埋葬。秋云本未断绝烟火,洞中另一土室之内藏有食物,二人忙了一夜,天明俱觉腹饥,各自吃饱,重商以后怎办。
  秋云自知来日大难,尤其师父和仇人十分情重,至死不悟,一旦归来,必不甘休。
  就此舍去,投到桑仙姥门下,又觉问心不安,异日还要应誓遇祸。超群偏又情有独钟,死不肯舍,怎么也想不出主意。二人守在一起,彼此缠绵难舍。直商谈到了次日过午,秋云终是心软情痴,自觉超群为她舍死忘生,备历险阻艰难,就此分手,委实对他不住,迫不得已,告知超群说:“昨来山主以前同门师弟妖道景文通,曾想抢夺先师所留法宝,逼着山主指明藏宝所在。尤师姊和我表面故作不知,暗中行法发动土洞禁制。妖人还没到达宝穴,便为戊土真气所伤,逃了回来。以为山主故意给他当上,争闹了一阵,忿忿而去,看那神气必不甘休。我与法体遗物誓共存亡。妖人未露本相时,山主把他认作心腹死党,已略说了此间虚实。现时洞外桑林准备陷害桑仙的阵法我已收回,却把所有禁制法力悉数用在防御上面。少时再把东山坡土洞封闭,除你我用那乙木之宝前往,本来外人休想妄入一步。无如此中妙用和往来门径,妖人知道好些,他又受过一次挫折,必定大举来犯,多少总有攻陷之法,不可不防。我就住在你家,也必须等这妖人来过之后,或是诱他入伏,就此除去;或是不令攻人,并假装山主已然复原,行动自如,恨他昨日要挟,不与相见,却命我们对敌,施展师传法宝,使其知难而退,不敢再来。去此一害,始能定局。
  “但是这厮昨已受伤,来时难以预测。你如真个想念我,我传你进入后洞之法。到时你这里却不要来,以免万一我在地底参拜,不知你来,你于无意中入伏;或因情急抵御,妄用乙木之宝破去我的禁法,彼此有害。可仍去东山坡上洞以内,照我传授入门,先将禁制复原。然后用手抚按壁间晶镜,高声三呼‘秋云’我便到来。如仍不至,便是我在地底行法参拜,你可在榻上坐候,我拜完真灵也就来了。”
  “这次你于桑仙建功不小,回去可代先师解去以前嫌怨,此行经过不妨明告。她还不知山主与同党妖人合谋,在此种植桑林,暗设恶毒阵法,准备炼成,便派尤师姊前去诱她来此人网,知我撤去,必然高兴。她本爱我,也许能有两全之法,使我早日离开,无须在此看守。我极感你深情,尤其是你虽爱我,而存心至诚,不涉一丝庸俗儿女之念,更为难得。照你根骨为人,将来你我同归桑仙门下,共登仙籍,大是可望。我孤零一身,又何尝不愿你在此厮守?但你家有老亲,独子钟受,背亲私出,为一女子千里迢迢犯此奇险,已非人子之道;再如流连不去,使父母惊优,你固难逃不孝之罪,我也问心不过。
  桑仙行迹诡异,脾气古怪,常人不知就里。万一父母为了你,多生疑虑,向她追询,闹出事来,如何是好?如真爱我,必须速回。这也是我命苦,多生磨折。假使尤师姊不死,或是那三枚金丸全在,也可用它封闭宝穴、遗体,无须留此防守,偏都出了差错、人事无常,此后吉凶还不能逆料呢。”
  超群被她以大义责难,想起家中父母和桑仙姥性情为人,顿生顾虑,归心似箭。没奈何,和秋云握手依依,忍痛言别。秋云眼含情泪,亲自送出后洞悬崖之上,才行分手。
  超群先藏起那枚金丸,秋云虽屡屡盘诘,超群因为自己一时私心,害得秋云饱受磨折,惟恐说出实话,秋云怪他,只说:“那晚取出金丸的是另一人,本与桑仙姥无关。我结纳桑仙姥,一切俱是此人所教。现时此人云游在外,归期无定,迟早必能珠还。暂时虽拿不到,决不致被桑仙姥得去,为你师父异日之害。不过桑仙姥并不认识此人,你如去我家,见时不可提起,恐惹出事来。”秋云虽觉与以前所说不符,一则爱情正深;一则又知超群以前毫无法力,不知此宝妙用;况且失宝之后才行相遇,以前虽然见爱,敌友未分,难免心有疑忌,未全吐实,也是人情。超群又把妹子临终所教的话选了些来编谎,秋云也就信以为真。
  超群走到路上,才想起不该骗她,无如话已出口,无法挽回,真要说了实话,也许她寒心翻脸,故尔几次想要返回去,俱都欲行又止。后见路越走越远,觉着若是二次去时再把金丸带去,作为取宝之人已回,越将谎圆上,比较稳妥。念头一转,于是铸成大错。
  超群生具异禀,脚程本快,归途毫无耽搁,又得秋云指他捷径,不消二日,便已回转。因已到家,便父母知道也无妨碍,没有绕走去时途径,径由正路入村。刚到村口,迎头遇见家用佃工程二,见面便惊叫道:“大官,你到哪里去了?也不说一声。如今主母为了你已快送命;你阿爸急病在床;桑仙姥因和老主人夫妻吵架,业已负气出走。你还不快回家,看有什么方法挽回没有?”超群素孝,闻言吓得心中咚咚乱跳,飞步往家中跑去。到家一看,父母已然同在危急之中。
  原来超群走后,头两天老夫妻也还相信,以为爱子在后崖小屋内为婴儿镇守法坛,未怎在意,到第三天上,桓妻因往后山一带行猎活动筋骨,偶然登高闲眺,遥见婴儿独自一人带着满身青气,在前面山坡上往来驰逐,随即走入林中不见。一会便有一群山鸡飞过,地上忽然射起千百缕青烟,满空交织成网,将那山鸡全部网将下来,一个也未逃脱。婴儿随又出现,好似闲得没有事做,将山鸡一只只拿起,把雉尾和翅根、翎毛一一拔去,疼得那些山鸡悲鸣不已,婴儿仍拔她的。拔完将鸡毛聚在一起,将手一指,一股青烟射向鸡毛丛中,鸡毛立即满空飞起,彩羽飞扬,五色缤纷,映着日色,好看已极。
  约有顿饭光景,婴儿好似玩厌,将青烟收回,任其飘坠,并将山鸡放掉。婴儿扯鸡毛时极为鲁莽,多半鲜血淋漓,委顿不堪。山鸡为青烟所禁,逃是逃不脱,本在延颈哀鸣,情急求脱,身上束缚一去,立即纷纷跳起,不顾命般四下惊窜。无如翅尾受伤,不能飞起,有的腿骨也被折断,满地扑腾乱跳,狼狈已极。婴儿见了这等惨状,不但未动恻隐,反比以前彩羽飞空还要觉得有趣,喜得哈哈大笑,声甚尖厉,又放出青烟拦住逃路,吓得那些山鸡惨声哀鸣,婴儿却引以为乐。
  桓母始终记着爱女是为婴儿惨死,心中愤恨,又嫌她残忍太甚,不愿再看,已从便道走回。刚巧有一个佃工去往城市购物,带回好些超群喜欢的糕点。桓母忽然心中一动,想道:“爱子曾说婴儿行法正亟,须他相助守坛,要等事完始能出来见人,由此起便不见婴儿出来走动。既然行法,自然她是主体,为何爱子不能走出,她却这等闲空,糟践生灵?二人平日行止俱在一起,一直到夜,永无独出之时;婴儿况又不由正路,偷偷背人走出作孽:诸多可疑。自己一向厌恶这个怪物,自女儿死后,从未到后崖去过,不知他们闹什么把戏?这类怪物有甚天良,女儿已为她葬送,莫不爱子又上了她当,后崖永无人去,好歹也须知在里面作些甚事,免得出了乱子,发觉太晚。”桓母越想越不放心,又想给爱子送点食物。因恐丈夫知道拦阻,以为婴儿在村外玩得正高兴,一时不致便回;即便回来撞上,母亲为儿子送食物,怪物又是从小便在自家寄居,多凶恶也不能不讲道理。便拿了些食物,也没告知家人,独往后崖探看。
  桓母初意婴儿既在后崖设坛,爱子又那样告诫不令人去,必有好些鬼门道,弄巧还许只能远望,不能走进。及至崖后,静悄悄的,什么迹象都没有,心甚奇怪。试探着走到婴儿屋前,见门虚掩,探头往里一看,满地食物干粮碎屑杂乱不堪,哪有一个人影。
  又见室中有一块土地微微隆起,恰似一个新掘成的小坟。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适才分明见婴儿独自在外,爱子并未相随,疑心爱子已为婴儿所害,那块隆起的土地便是埋葬遗骨之所。一时情急,也未深思,恰巧上次埋葬桓女时,佃工还留有一柄铁锹在崖脚草地里,忙去取来照地便掘。桓母原是内家能手,接连几下,便掘了一个坑。一看里面并没有骨殖,心疑埋在深处。还待往下发掘,猛力一铁锹下去,忽听铮的一声,一股青色烟光突自穴中冒起。跟着穴中沙土无故纷飞四散,硼出三枚鹅卵大的晶丸,青光荧荧,似要往上浮起。桓母虽不知那是婴儿内丹所炼乙木之宝,但也明白与婴儿关系重大,如若毁损,必不甘休。心中一慌,手举铁锹照那三枚晶丸又是一下,铮的一声,内中一丸应手立即粉碎,化为一股青气迎面扑来。猛闻到一股极浓烈的木香,那青气扑向身上重有千钧,头重眼花,再也立脚不住。吓得刚刚飞身纵出,惊惧迷惘中,耳听一声怒喝,眼前似见婴儿人影一晃,纵向屋内,便自晕倒,失了知觉。
  事有凑巧。桓雍适因一事要寻老伴商量,先以为人在田场上。刚走出屋,忽见崖后一股青气上冲,跟着便听婴儿暴跳怒骂之声。桓雍三日不见爱子,虽然事前已说明,也是有些悬念。听婴儿厉声怒吼,情知有异,以为爱子守坛不慎,误了婴儿的事。婴儿性情乖戾,惟恐有甚不测,父子关心,情不由己,便往崖后赶去。桓雍一到,便见老伴卧倒在地上,似已身死。婴儿正站在门前厉声咒骂,手指一条青气,刚由老伴身上收回。
  爱子却并不在侧。猛想起老妻昨日曾说婴儿是个怪物,心肠歹毒,爱子近日寝食不安,面有愁容,与虎狼同居,殊多可虑。现在室中空空,并无人影,更不似设坛景象,分明爱子已遭不测,被老妻走来看破,情急拼命,为婴儿所杀。不禁悲痛急忿,暗把生平随身不离的连珠枣核钉握在手内,纵身上前。总算比桓妻慎重,没有冒失动手。一面准备拼命,一面仍然强压忿怒喝问道:“我儿何在?我妻与你何仇,为何将她打死?”婴儿怒道:“你儿有事出山去了,明天自会回来。除他一个,你们全家通没一个好人。你那老婆子自寻死路,我想杀她,看在你女儿分上,还没有下手呢。”
  桓雍一听,爱子或许尚在,老妻必是婴儿所害无疑,多年夫妻情分,哪能不急。无如爱子吉凶未卜,对方是个怪物,老妻一身武功比自己并差不许多,上来便倒,可知厉害。惟恐一击不中,反为所乘,立刻便是一场大祸,不由把来时锐气馁了许多。眼含痛泪,抱起老妻一看,周身仍是温软,只是没有气息知觉。忍不住气忿,指着婴儿颤声说道:“我与你有甚冤孽,好好一个女儿被你害死?照名分说,你是我外孙,我们平日对你也不薄,就算是外人邻里,也不应对我妻子下此毒手。如若稍有天良,急速将我妻子救醒,将我儿寻了回来;否则,我就做鬼也不与你甘休。休看你法术高强,这等为恶横行,终会有个报应,那时上干天怒,就来不及了。”
  说时,婴儿三只怪眼齐闪凶光,怒道:“你那老婆子存心不良,乘我不在屋内破我仙法,自己无知,触动乙木真气,将七窍闭住。等我心动赶回,她已受伤倒地。那做贼的家伙还在屋里,怪着谁来?你看也不看,便满口乱说。如非看在你儿女分上和居停之惠,依我脾气,你夫妻一个也休想活命。我自借体化生,谁是你的外孙?早知你们除超群之外全憎嫌我,还说这等无礼的话,我走好了。”遂向桓妻怒视一眼,回到屋里转了一转,一片烟光闪过,走将出来,指着桓雍喝道:“你夫妻虽然不好,我总算受过你们衣食居留之惠,尚未报答。你那儿子资质心性都好,现奉我命,也为他自己婚姻之事,出门去了。只因你们作梗,我又脾气不好,生怕隙未凶终,才未明言。哪知你老婆子愚昧无知,依然自取其祸,使我不能照你女儿临终之言,到了年限再去。现她只将气闭住,人并未死,我一举手便可回生。只因恨她平日无礼,视我如仇,今日又伤了我的真气,须费百日之功始能复原,不杀她已是便宜,咎由自取,乐得任她多受一点活罪。你如晓事,你子回来,可速令他去至后山寻我。我以后与你们如同陌路,稍有忤犯,决不轻容。
  除你子外,别人切莫前往,免得惹出不好的事,又道我狠。”说罢往外便走。
  桓雍才知老妻暗中来此窥伺,不知怎地触动法术,受伤闭气晕倒,自不小心,并与婴儿无干。听那口气,分明有救。只因一时情急,语大刚直,致将婴儿触怒,决绝而去。
  同时又想到女儿临终再三叮嘱,又急又悔,想将婴儿挽留,好言求告,急喊:“仙姥慢走,老朽狂悻无知,千乞原恕。”急忙伸手去拉时,婴儿面上突现狞厉之色,冷笑道:
  “你做梦呢!”说时将手一甩。桓雍猛觉婴儿身上烟光微微一振,鼻端闻到一股木香,似有千斤重力迎面撞来,再也支持不住,倒退了好几步,几乎跌倒。再看婴儿,已然走远。知她心狠情薄,难于挽回,只得勉强抱了老妻走回屋去。
  桓雍气急悔恨之余,再被乙木真气震了一下,周身酸痛。眼看老妻双目紧闭,满面愁苦之容,知她心中尚有知觉,所受痛苦必定酷烈。切盼爱子归来,或能挽救,偏是不归。又不知婴儿所言到底如何。几下里夹攻,忧思成疾,不由病倒在床上。
  婴儿自离桓家,便在后山崖一带出没,并未回村,也未走远。佃佣们俱感主人恩厚,不时前往偷探,见婴儿神情越发喜怒无常,后山生物多受残害。所居崖洞外面老有火光,像是捉来乌兽在彼烤食。有那大胆一点,自觉平日婴儿对他不甚憎嫌的,知婴儿不会弄吃的,故意做好一些食物与她送去,就便探询口气,窥伺有何举动。婴儿见来人与她送食物,也不怎样欢喜,随手接过就吃。吃完嘱咐,超群如回,速令往见。并说超群如再等数日不回,也许给人擒住,自己也许前去救他,一同往别处去,不再回来,神情似颇关切。可是去的人只要提到桓老夫妻病况,微露出请她大度包容,仍回去住,将人救转的意思,婴儿立即暴怒,喝令速走,不许少留。
  到了昨日晚间,婴儿忽在崖后旧居门外出现。恰被一个佃工碰见,心疑她在外不惯,有了悔意,想就势劝解,好将两老夫妻救转。又疑婴儿平素强横,这次好似自己和主人决绝,怎又来此?只见她面有愧色,不等人开口,便已掉头纵向崖腰之上,攀援纵越,捷逾猿鸟,如飞往外驶去,转瞬不见。
  超群天性素厚,想不到才走几天,家中就遭此横逆之事。父亲虽然病重,看见爱子归来,心头一宽,还算不甚凶险;老母却是气息已绝,只周身尚还温软,不似死人情景,心中万分忧急。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连自己外室也未进去,匆匆说了几句,便问明婴儿栖身之所,飞步赶去。到后一看,哪有人影。遍问佃工家人,自从昨晚在屋后发现过一次,今早也曾有人往探,便未再见她人影。超群无奈,只得率众在她以前足迹所经之地四外搜寻,仍无踪迹。超群虽知她日前有往别处寻找超群之言,一则婴儿屡说自己形态诡异,一身青气围绕,出去必遭人暗算,不俟道成长大飞行自如,只能在桓家栖身,不能走开,这次负气出去,只在近处栖身,便是明证;二则仙都方向途径并不知悉,连超群也是辗转寻访,最后仍是无意之中寻到,似她那种相貌性情,出山到了有人烟处,寸步难行,决难问出途径。她也深知这次不能同往,便由于此。秋云并说所居隐秘,仙凡足迹皆所不知,自己实是天缘凑巧,才能寻到。现时又将全洞封锁,外观只是一片石土,外人走到也不能发现。即使婴儿真往仙都,也难追上。父母又在危急之中,其势不能远离,除等婴儿自回,更无法想。
  超群由午后寻起,寻到半夜,终无朕兆。正在愁急,忽想起妹子临终曾说她身有乙木灵乳余精,日后葬处当有一株小桑生出,家中如有人病危,只需将土挖开,由尸口内将主根拔出,捣汁敷服,立可起死回生。那日走过老桑穴口,曾闻异香,定已成长,回来只顾急找婴儿,竟未想到,何不试它一试?超群想到便做,急忙取了一束火把,持了器械赶向崖后,援上崖去。刚到桓女墓穴外面,便觉那日所闻异香隐隐袭鼻。入内一看,靠里一面果然生着一株二尺来高的小桑树,枝叶扶疏,色彩鲜明。火光照处,似有一片极淡的青色烟光环绕树干,心中大喜。因恐将根掘断,过于小心,连锹锄也未用,只将随身小刀拔出,将土缓缓剔松,一点一点发掘下去。约有尺许来深,便见主根,碧嫩如王,只无旁枝。又掘下尺许来深,现出棺材,桑根便由木板缝中挺生。恐其脆折失了灵效,掘时更加仔细,用刀齐着根侧,先将棺盖开裂一洞,用手揭开,举火一照,不禁伤心起来。
  原来桓女面色仍与生时无异,桑根便生在口内。想是死后尚有知觉,预计日后要来掘取,口竟开而未合。因是上重下轻,四外无甚依附,桑树已然旁侧欲倒。超群用手一扶,觉着根下虚浮,强忍悲痛轻轻一提,竟是随手而起。见根下只是几根寸许长、小手指粗细的短须,肥嫩异常,清馨扑鼻。行时忘带帮手,恐有残毁,不敢放下,只得先救父母要紧,连棺材也顾不得掩埋,径持小桑飞身纵下。超群回到屋内,取来玉钵,先将桑根脆嫩之处连根须折断。嫩根才一折断,便有一股浅碧色的乳汁流出。再用杵捣碎,益发清馨四溢,香腾满屋。超群一尝,人口甘芳,微带一点酸涩之味。知是灵药,忙用一个小碗盛着,端到榻前。因见其母牙关紧闭,其妹又有半敷半服之言,便取一些先滴人其母鼻内,又给前胸抹了些,再分出一点服下去,当时神志便略清。超群觉着灵效,等了一会,见其母牙关渐启,两眼已经微睁,心中大喜,便将剩下的多半徐徐灌将下去。
  果然其应如响,只听喉中格格连声,其母忽然大叫道:“闷煞我了!”随即翻身坐起。
  桓雍也起立走了过来,母子、夫妻相抱一起,悲喜交集。
  正要述说前事,超群忽然想起后崖妹尸还未掩埋,父母初愈,恐伤亲心,假说:
  “这桑树还可存活,为异日之用,此时必须种植,迟则难活。”拿了那断根桑树往外便跑。桓氏夫妻只当他是向婴儿处求取来的桑树,不知取自亡女尸口,一想桑根如此灵效,便也由他,不曾拦阻。超群因小桑根株虽断,有救父母之恩,不舍弃去。意欲埋葬妹尸以后仍插坟上,也许灵气未尽,能够重生,所以不曾抛掉。及至赶到崖后,还没上去,便见崖腰墓穴内有青色烟光外映。情知有异,并没想到有人在内,忙即赶将上去。才援上穴口,便见坟已平好,桑仙姥正往外走。
  桑仙姥先见超群似颇喜欢,及见他手里持有半株无根小桑,立即转喜为怒,三只怪眼齐射凶光,一张丑脸更是青森森地,狞恶可怖。一开口便厉声暴喝道:“我那木精灵乳是你盗去的么?当初因你妹子再三逼索,我又念在她和我的情义,才给了她几滴,本可多活些时,她却死得那么快,我一直疑心她藏在一旁,或是给了别人。日前离去你家,才想起那灵乳精气不会消灭这么快,如她真地服下,葬处必有小桑之类生出。刚来查看,偏巧遇见你家佃工,我说过永不再来,不好意思,只得走去。又想往仙都寻你回来代我来取。不料竟连遇恶人,受了好些阻碍,总未寻到。心想我那内丹所化灵乳,如不被你妹子强索了去,减去功力,此时已能御空飞行,多远都能前往,何致困居在此受人的气?
  越想越难受。又惦记着你老不回来,许被对头困住。意欲乘夜来此寻到灵乳,增长道力,只要一口气能飞行一二十里,便可避开有人所在,一路起落寻去。归途忽在后山发现一个木瘦瓶,那原是我当初内丹的外囊,你妹子对我说此物已在抵御天劫时为雷火所毁,怎得在此?内中并还有仙乳遗留的气息。如是有心藏匿,必藏你家,不会埋在野外,埋得又不深。后来我料是降生时节被雷击坠,飞落后山,日久为土所掩。以前我常疑心你妹子将我灵乳偷给了你父母,所以我尽管住在你家,对他二老全无感情。经此一来,倒减了不少忌忿。哪知到此你妹子棺木已被人发掘,别无异兆。刚为她重新埋好,便遇你来,才知灵乳精英所结之宝已被你盗去。此物关系我成就迟早,急速还我,否则休怪我狠。”
  超群见她越说越怒,知道一发作便不可收拾。且喜她细情未知,不致危及父母。一边听着,一边暗中早打点好回答的主意。话一听完,先不答复正题,张口头一句便先说此行大获全功,不但把婴儿对头杀死,并还由秋云相助,破了仇人所设陷阱。看出婴儿面色微转,然后从头述说自己如何费尽辛劳,备历艰险。秋云如何早已归心,只因仇人禁制太严,无法逃出。最终二人合力,出死人生,才竟全功,并把仇人戊土精气凝炼的至宝破去一枚。又将听秋云说,还有一枚金丸已在事前失去,如今只剩一枚,吃丑女死时不知用什方法藏起,虽未全数消灭,但已不能为害,一一说了。婴儿闻言,果然高兴,夸奖了几句。忽又怒道:“你此行功劳甚大,如无今晚之事,岂非极好?我对你仍要酬报,但我说了便须实践。如今你家已不能再住下去,这十多年的岁月万不能耐。那盗去的是甚东西?必须还我。”
  超群深知婴儿性情固执好强,只能与她讲理,专用柔顺也是不行,已然疏忽,晚了片刻,被她闯来发现,决赖不掉。如不设法善处,马上便是一场大祸。便厉声答道:
  “无论仙凡,均有天良。休说我妹子待你的恩义,便你应劫降生之时,天灾降临,何等猛烈,我父母冒着雷火大险和仇敌的五行禁制,出死人生,饱受危险,才保障你平安降生。不久,我妹子便为你血枯而死。我全家不但不忌恨你,反倒奉若神灵,为你另建居室,百事顺从。又命我废了学业,长年陪侍。我妹子死时也曾再三向你叮咛,好好看待我父母,多加宽容。你就不念骨肉之亲,也应念在居停之德。何况我父母平日对你只有尊崇,并无忤犯。
  “这次我虽想念秋云,假使你不是想除未来隐患,也未必会容我去,论起来,还是为你去的。我一个十几岁全无法力的寻常幼童,只凭你传我三支木箭,跋涉山川,间关千里,冒着无穷险难凶危,为你去出死力。我父母年老,有一爱女,已死你手,只剩我一个独子,多日不见,自是不免悬念。你如守我行时之约,不在人前出现,二老只当我和你在此行法守坛,即便走来见我不在,你只要明说,也还不会出事。你偏不知韬晦,镇日在外残杀生物,使我母亲看出破绽,生了疑虑,来此查看,误认爱子遇害,埋骨室内,因而触动乙木真气,闭气晕倒。我父亲又误认母子二人俱遭毒手,才致和你争论,却也并无恶言。后来听你说了真情,并还极口向你赔罪。你终决绝,几乎使我父也受重伤。漫说二老一时无知,情急之举,不应计较;就多不好,你也应看在亡妹和我份上,等我回来,再作计较。为何见死不救,一怒而去?”
  “等我回来,到处寻你不见。眼看父母病危,心如刀割,万般无奈,想起崖上神木是你昔年依附之所,也许灵应可以相通,意欲来此求告。因闻亡妹墓上木香,无心中发现灵异之迹。掘出桑根一看,根须柔嫩,清香扑鼻。久祷无灵,当你一去不归,急病乱投医,因那桑根生自尸口,许有灵效,采归服用,二老幸脱危境。回来掩埋亡妹棺木,你竟在此,才一见面,不问我此行艰苦,便以恶言恫吓。自你降生起,我便终日相伴,几时违背过你?墓中是我亡妹,此桑长自坟头尸口,即有灵乳,你已给她服用,论哪一样也应以我家为主体。那桑根短小,除鲜嫩清香外,并无奇处,我父母服后好大一会才渐回醒,决不如你所言功效之甚。此事只能怪你心狠,见死不救,逼我走投无路。蒙上天鉴怜,巧得灵药,救我父母回生。坟和死人是我家的,你事前又不曾提过,怎得说我偷盗你的东西?此灵乳已给我父母服下,事情是我做的,你如不讲情理,昧却天良,以强凌弱,有甚灾祸,我自当之,杀剐由你好了。”
  超群说时,婴儿早已怒不可遏,两只怪手抓紧超群两臂。超群尽管被她抓得疼痛彻骨,依然强行忍耐,侃侃而谈,神色自如,丝毫不为所屈。婴儿见他孤愤激烈,正义凛然,渐渐心折,把手松开。始而怒目注定超群,不住搔首寻思,不知如何是好。后又厉声盘诘超群此行经过和对头洞穴中情景。超群知是紧要关头,只盼婴儿能因自己此行辛苦,解去恶意,以为有了转机,极口铺陈,惟恐不详,一点也未思索,双方对谈竟过了半个时辰。偏巧桓雍夫妻见爱子久出不归,着人来唤。超群忙答:“我和桑仙姥说话,一会回去。”婴儿闻言,忽然触动,狞笑道:“我也不是不念你全家对我好处,否则那日你父母都没命了。我因自生下来后,你母便拿我当仇人怪物看待,我自然心中大忿,特意使她多受几天罪。原想借此惩罚,等你成功回来,再教你去救她。其实不难,只须用我所传木箭朝她面上一晃,立可回生。再养上数日,便能复原。不料我因不放心你,恐有闪失,往返耽延,铸成大错。你救亲心切,事出无知,我也不再怪你。无如此物关系我成就迟早,休看你父母已然服下,我仍能吸取回来。你如殉系,我便成全你的孝道,虽然忘恩背德,也说不得了。”
  超群不知婴儿此时功候未到,不能前知;又已问出二老所服灵乳实是尸腹余气所钟,又细查那半段残桑也远不如所料之盛;再为超群至孝所折,心早缓和。只因想令超群去做那损人利己的事,故意要挟。超群闻言,不禁魂惊胆悸,吓得战兢兢跪倒在婴儿面前,哀声哭求,宁甘百死,以代父母,求她不可下此毒手。婴儿道:“我素日言出必行,你所深知。而你也是个素不失信的人。要你父母不死也行,必须从我一事。”超群立时心情一松,慌不迭应道:“只要不伤我父母,无不可以应命。还有一个秋云,我知你是爱她的,而她又已归顺,又是有功之人,你也不会叫我去害她吧?”婴儿道:“我怎能令你伤她,不过此事必须背她而行。如若成功,不特你父母可以无恙,你还可以把她接来与你成为夫妇,于我也有好些益处。现时成败系于你一言,你去不去?”
  超群见她说到未两句又是声色俱厉,唯恐变卦,忙答:“请仙姥说出甚事,只要我能办到的,无不应命。”婴儿道:“你上次深入虎穴尚且成功,这回更是容易。你适才不是说,你先去的东山坡上洞墙上有两门缝印推不动吗?那门里面便是前到你家借救你妹子为名,想害我的道婆埋骨之所。你到那里,不可使秋云知晓,也不可相见。只用她所传进门之法人内,将我木箭顺壁上门缝痕印一划,一推便开。里面如再见门户,或是地上有甚痕印,也是如此。下到底层,无论遇上甚阻力,只要用此箭,便可破去。照此前行,寻到女尸,禁法必然发动,由尸口飞出一团黄光。你仍用箭将它制住,不可损毁,迫令现形下坠,不问是甚东西,急速给我取回。去时,我再费一日之功,传你制箭之法,以免只能发收,不能随心驾驭,无心坏了至宝,损人而不利己。得手后急速回来,你父母便有福无祸;如若不听我话,妄与秋云私见,你全家上下休想活命。秋云不能与你偕来,便为了这点牵挂。她事后发现,不知是你,必当是她师父的另一对头所为。由此无所依恋,事已至此,非来就你不可,岂不是我和你都好了么?”
  超群救亲心切,又爱秋云过度。知她为守乃师遗体,不肯携手同归,这样作法虽与秋云心意有违,却可省她牵肠挂肚,孤身一人长年守在土穴之内,受那凄苦况味,自己也可与她长相厮守。婴儿言出必践,不答应也不行,没奈何,只得应了。婴儿面色立转和缓,随令超群自回,明日一早去至后山崖洞内传授法术。说完走去。
  超群如释重负,回到家中。因日内又要出门好几天,不敢再为隐瞒,便变着话头把经过略为说了。桓老夫妻闻言自是忧虑。超群再三剖陈利害,并说:“此事成后,婴儿纵不立时远去,也决不致对于我家再有扰害。仙都我已去过一次,轻车熟路。对头妖人已死,只剩穴中枯骨,手到成功,决无他虑。”两老夫妻一听,不放他去也是不行。桓母想叫丈夫和爱子同去。超群知道穴中戊土禁制甚是厉害,如令婴儿传授老父法力,决然不允。力说:“事虽平顺无险,但须缜密敏捷。爹爹全不明白其中奥妙,到了那里,反使儿子费力,多些顾虑。还是一人前去,省得一心两顾,易于误事。”二老只得罢了。
  次早,超群去见婴儿,请其传授制箭之法,仗着夙根深厚,天资颖悟,半日便已学会。婴儿大喜,便命隔日起身前往。并说对头与自己秉乙木之气而生不同,原是生人修成,功候颇深。只因当初所习便是这类道法,那些戊土之宝虽与她异日归来成道有关,没有也实无大害,不过要多百余年苦炼之功罢了。此时已转世,再过些年她回到故居埋骨之所,见宝失人亡,不能再作威福,也许因祸得福,就此舍却本来旁门左道,另投门路苦修,得成正果都说不定。秋云道行浅薄,只知奉命惟谨,何能深悉。超群尽管答应婴儿,终觉秋云忠于乃师,念念不忘,又有昔日对师誓言,来时还嘱他向婴儿化解前怨,自己不但未为办到,反将乃师元命所关之宝尽去,害她一败涂地,不可收拾,良心上怎对得过?偏又被逼处此,无计可施,方在愧恨不安,闻言料知婴儿从无假话,心始释然。
  当日回去禀知父母,次日未明便即起身,向婴儿辞别,重往仙都赶去。
  超群初去时一心记挂父母安危,唯恐到时被秋云撞见作梗,不能下手,全家难免惨祸,特意算准秋云在前洞行法参拜之际,偷偷前往,哪知二人俱是命该遭劫,超群受了婴儿挟制,不敢和秋云相见。秋云在洞中虽然渴念,但知超群不会这么快赶回,又知出入路径方法,来时必照自己传授,向镜中唤人,一到即知,因而全神戒备着正洞来的仇敌,不曾留意东山坡土穴会出乱子。而超群前次隐藏的一枚金丸,两面瞒着,始终没有机会转口告知秋云,也致铸成大错,悔已无及。
  超群到的这一天,秋云由头一晚起便有了警兆,兀自心神烦躁,坐立不安,恍如大祸将至。觉着婴儿尚幼,不能前来;并且她的仇敌已去,超群早应到家,又是自己祸福与共的千秋伴侣。心想:“东山口墓穴虽是根本重地,但那一带禁制神妙,隐秘非常,外观只是一个寻常不起眼的小土坡,便到近前也看不出。下面又埋有师父的遗体、法物,即使有人疑心发掘,触动戊土禁制,墓穴立即下沉,上面老是千寻黄土,发掘不尽,休想到底。除超群已知其中奥妙,可以随便出入,外人休想闯进一步。日前妖道连那镜中通路俱未走完,便即遇阻退回,自信万无一失。倒是前洞既已堵塞,并有重重禁制,但是妖道常来之地,位置、方向仍可辨出。此时心惊肉跳,必应在此。”惟恐势孤无援,万一疏忽,被妖道邪法攻入。越想越觉可虑,连地穴中参拜也都停止,终日守在前洞里面准备。
  事也真巧,妖道已去多日,独于这时约一同党赶来。本意并不一定和主人翻脸,只欲强迫着再试一回。及见洞外桑林全拔,阵法已撤;崖洞也已不见,变为实质。先在外面厉声呼喝,令速现出门径,没听应声。以为主人记着日前之怨,有心决绝;又以为是不能行动,怯敌食言,闭关相拒。不由大怒,一面厉声怒骂,一面施展法宝攻山。实则禁法神妙,妖道决攻不开。秋云终是心寒胆小,从来又没经过大阵仗,觉出兆头不佳,竟为妖道声势所慑,越以为先前料中。惟恐有失,吓得连那日和超群商定用来对付敌人的一番话全忘了说。专一藏在里面,战战兢兢,小心防守,一步也不敢离开。以致超群在后洞墓穴为所欲为,一点影子也不知道。
  超群到后先照秋云所传入洞,随又如法施为,将洞口照旧隐去。然后照婴儿所说行事,取出木箭,顺着壁间门印一划,一阵黄烟冒过,顺手一推便开。走进去一看,里室和外室一样,四壁金光闪闪,明如晶玉。除当中有一土榻外,空无一物,壁间也不再见有门户痕迹。超群仔细看了一阵,寻不到门径。暗忖:“秋云明说乃师法体藏在这里,出困以前她和丑女先还来过,怎会查看不出端倪?此榻位置在当中,与地浑成,都如黄玉一般,光色、质地全无少异,形式却极古雅,与外间不同。莫非这便是坟?下面藏有死尸也说不定。”想用木箭试试,又恐榻内便藏有死尸,无心毁损尸头,法宝得不回去,徒劳无功,还不好交代。事须从速,又恐秋云走来撞上。略为盘算,便将三支木箭取出。
  两支紧握手内,以防万一;只将一支如法施为,向榻角近土之处掷去。五行生克,果具妙用,一触即发。箭尖上青光刚刚射向榻角,呼的一声,那座比晶玉还要坚硬透明的土榻整个爆散,满洞金光、黄云齐向身上压涌而来。当时光彩奇亮,耀眼难睁,超群七窍堵塞,几乎闭过气去。幸而超群上次尝到过戊土禁制的厉害,早就提防它突然暴发,难子抵御,下手时十分谨慎,只在丈许以外指定箭光行事,人没挨近。乙木之宝又有极大威力,具有克制妙用。超群一见光烟蓬起,眼花头晕,便知埋伏触动,忙把护身青气放出。一面再将手中双箭同时发出,与头一支会合,化成三道青光,飞向金光、黄云之中,只绕驰了两周,金光、黄云便已消灭。戊土精气一破,青光照处,再看那洞,已成了一个土穴。上气刺鼻,甚是黑暗,迥非初进时金墙玉璧,光彩辉煌情景。土榻已无踪迹,只当中地面上陷了一个丈许方圆洞穴。
  超群过去低头一看,洞并不深,与土榻一般大小,四壁俱是美玉砌成。里面有一短榻,榻上卧着一个中年道姑。头前有一石灯台,灯光极强,照得下面明如白昼。脚前放着一个小陶盆,满盛着水。左手持着一柄小金刀,右手握着一根枯木,木上也插有一柄小金刀。安稳合目,仰面向上,神态如生。离头尺许以上有一个三尺许小龛,里面放着几件质如金玉的刀叉剑戟以及一些零星物事。
  超群发现内有两枚金丸,比前见三枚稍小,黄光闪闪,颇与婴儿所说内丹相似,忽动灵机。暗忖:“婴儿凶残心狠,敌人已不能再为她害,还要逼我来此侵害死人遗体,做这类亏心没品的事。如照秋云所说,此地禁制重重,比起前洞埋伏厉害得多,并不似她说的那么容易。看这布置,好似含有金、木、水、火、土五遁用意,她三支木箭尚有那么大威力,焉知敌人这些布置没有妙用?一个不巧,吃了大苦,还累父母受害。还有道姑与我无仇无怨,又是秋云最敬爱的恩师,爱屋及乌,怎么也不应害她。受逼而来,原非得已。何不先把这小金丸取到手内,再照她所说试上一试?能如所言成功更好,否则回去好有搪塞。此丸与她行时所说肉丸情景极为相似,也许就是此宝都说不定。”超群想到这里,伏身穴口,往龛中一掏,便容容易易取了上来,随手掂了掂,藏向怀内。
  再将木箭握在手内,向道姑面上连画了三次,并无动静,也不见有黄气自口中冒出。
  婴儿行前叮嘱,事由臆测,如若此法不行,超群便应发挥木箭威力,将尸侧所有法物毁去,最后将箭插向尸口以内,必有灵效,决不至于毫无所得。超群因此举过于狠毒,太对不起秋云,不忍下手;就拿了这两枚小金丸回去,又恐搪塞不住,贻害父母;再如延捱,秋云走来闯见,不特大事全休,还许为此绝交反目。踌躇了一阵,自觉不能再捱,天人交战之余,终以父母安危为重。没奈何,只得站在穴口,朝道姑通白,力述自己迫不得已之苦。说道:“上仙如若有灵,可将内丹献出,兔致损及法体,有负秋云姊姊重嘱厚爱。”心里还再想试探着行事,不将三箭齐用,但能不侵害尸体最好。哪知对方防御周密,设有五行禁制,便婴儿未成气候以前亲身自来,也是伤她不了,何况超群一个凡人。当土榻消失,超群用箭在道姑面上画时,那些禁制已渐发动。如非超群心地仁厚,临事谨慎,只想搪塞,不曾依照婴儿所说鲁莽行事,就连命也保不住了。
  超群祝罢立起,正朝穴底查看如何下手,忽听穴中隐隐有水火风声透出,声虽细微,甚是真切。心方奇怪,猛一瞥见尸脚陶盆中水无故旋转,头前灯火也炎炎上腾。一个波涛汹涌,一个烈焰熊熊,发射出万道火花,势均猛恶。因是具体而微,显得非常好看。
  再一看,尸手金刀突焕奇光,另一手所握树枝也似遇见大风,摇舞有声,时有细微青烟冒起。超群不知危机已迫,童心未退,觉着好玩。这些法物均非婴儿始料所及,不知如何下手,缓得一缓,下面五行禁制势愈猛烈。这才想道:“照此继长增高,水火大作,如果不是戊土,不能用乙木克制,少时如何抵挡?至少也应将出路开通,免得临时慌乱,逃不出去。”念头一转,却救了自己性命。立即跑向门侧一看,那里已变成一座土壁,竟推不动。越发惊慌,忙将木箭放出,一道青光射向壁上。虽冲开了一个小洞,可是随分随合。情知不妙,不敢再延,忙将三箭一齐放出,施展全力,猛冲出去,当前上壁才得崩散。
  超群到了外面一看,仍和前见景物一样。只是冲势太猛,将那光明如玉的地面毁裂了一大片。急匆匆照秋云所传,刚将门户开通,正想回身进入后室再试一回,猛听身后水火风雷之声大作。回头一看,后面上室已然不见,化为一片金光、黄云,杂以水火风雷之声袭来,比起日前在前洞所遇,势更强盛。超群先还自恃,一面发挥乙木真气护身,一面取了一支木箭朝前掷去,满拟仍和前次一样。哪知青光到处,金光、黄云倏地爆散,化为一片烈焰,将木箭裹住燃将起来,火势猛烈异常,晃眼涌到身前。超群一见不好,赶紧纵身出洞,火也跟着追来,方觉不妙,一声雷震,在火光中忽飞起一片白光,闪得一闪,青烟散处,那支木箭立化乌有,火势也快要追上。加紧飞逃出来,洞外山坡上林木又多,纷纷燃烧,一时烈焰飞扬,蔓延全山。同时下面洪涛大作,由洞口逃路向后山涌来。上有烈火,下有洪波,四外林木又被引燃,狂风四起,地暗天赤。吓得超群无路可逃,一路急窜,纵到左侧空地山石之上,上下四外水火狂风也渐合围而至。眼看火云下压,就要葬身水火之内。
  也是超群不该惨死。正在惊惶无计,猛瞥见左侧山坡顶上地势较高,又无树木,以为水势就下,急切问不能漫过,中间虽隔有一片点燃了的矮树,自信轻身功夫还可由火头上冒险冲过,只要能纵到坡上,便脱出火云圈外,或能逃得性命。于是奋起平生之力,一纵十数丈,径由大树丛中越过。身到空中,猛觉囊中两枚金丸甚是沉重,以致预定地方并未纵到,差点还要落在火里。心中害怕,不由手伸人囊,将金丸取出,二次往坡顶纵去。脚才落地,那水火竟有知觉,也随着追来,压迫更为紧急,火云如血,已快压到头上。下面洪波浩浩,也似凝聚之物,水头高约数十丈,并不往四外旁溢,山一般直向身前压到,相去不过两三丈。当这危机瞬息,一发千钧之际,超群见火离头顶不足三五丈,来势急骤,火云随着展布,晃眼广逾十亩,怎么也躲避不及,已烤炙得头晕眼花,舌干口燥,气透不转,自分必死,骇得心魂皆颤,一时情急,仍想逃命,一边觅路纵逃,一边随手把金丸累赘向上打去。
  洞中五行禁制本以戊土为主,相生相克,自行变化,那两枚金丸正是此中枢纽。超群如若发得不是时候、地方,或朝水中打去,不但自身仍难幸兔;而且这五行禁制已经引发,无人制止,秋云又在前洞御敌,不知后洞墓穴有此巨变,势必互为生化,闯出大祸,非得过四十九日,五行互克互消,才能自灭,那时全山林木、生灵也俱成灰烬了。
  这时无心巧合,正合了火、土相生,克制癸水妙用。超群不会运用戊土之宝,脱手时仍是原样。一到火里,立时爆散,化为一片黄云,将火托住。紧跟着,火、土相合,成了一体,火云全变成了黄色。火焰全隐,天塌一般向下压倒。
  这时下面洪涛依然继续增高,汹涌不已。超群万不料金丸能阻火势,乘这略一停顿之际,忘命往前飞逃,刚纵出十余丈,满天黄云倏地下压,势绝猛烈,超群便飞也飞不出圈子外去,不由亡魂皆冒。方把眼一闭,暗道:“我命完了。”觉着黄云似已压到,身外空空,不冷不热,那水也未涌到身上。睁眼一看,水已不见,只有一片五色烟光,匹练般往下面山坡卷退回去,晃眼无迹。自身仍好好的,直似做了一场噩梦。可是地上湿漉漉的,许多烧焦了的林木残枝遍地纵横,又非幻境,只不知怎会得救。
  超群壮起胆子掩向坡后一看,上洞已然不在。照秋云所传入洞之法试…施为,也不见洞口现出。心想:“木箭已毁,无法再进。衣发皆焦,做的又是负人的事,无颜去寻秋云。但就此回去,又如何交代?”正在惶急忧虑,忽又想道,“那火和水退得太快,分明是金丸妙用。小的已是如此神妙,大的可想而知。家中幸亏还藏有一枚。婴儿素信自己,此次并非不为尽力,实是她来时所说好些不对,怎能怪我?早知如此,还不如适才取到金丸便走,还好得多。事已至此,为救父母,说不得只好食言背信,编套话回复,用家中那枚去向婴儿搪塞了。”想到这里,便往回赶去。到时怕与婴儿相遇,不敢由村前绕越,特意绕道翻山回去。
  超群到家见着父母一问,才知婴儿自超群走后不特未来,也无人再见她的踪迹。昨日佃工借送食物往探,只在所居洞穴外遇到一个身材高瘦的道装少年,见了去人,迎前拦阻,不令走近。那佃工不眼气,和他争论说:“这地方、道路又不是你的,我给洞中桑仙姥送吃的,怎不能走?”道人说:“桑仙姥正在洞中有事,请我在此看守。食物如愿留下,交我带回;真要过去,若吃了苦,莫要后悔。”佃工见那道人眼睛甚亮,听说与婴儿一路,便没敢招惹,只把东西留下,退了回来。大约又是精怪之类,决非好人。
  桓母见爱子衣履残破污秽,神情狼狈,欲令更换再去,超群假说:“事已办好,这样显我劳苦,为她受罪,更要好些。”说罢,匆匆回到己室,将金丸取出。
  赶往一看,果有一羽衣星冠,相貌清奇的道人在彼。似早知超群来意,未等开口,便先发话道:“你是桓超群么?无怪桑道友说你好根骨,果然不差。我晚来了一步,致你此行白白炮受惊险,毫无所获。”超群闻言,心方一动,忽听洞内婴儿遥呼,忙和道人走进。一看,数日不见,婴儿身材仍是那么矮小丑怪,面上神情却平和了许多,下半截身子全埋土内,乍见超群,竟似怜惜。刚说了两句安慰的活,忽然望着超群惊喜道:
  “我只当你此行白白受苦,虽然走时面无死气,不致送命,但是决无所获,如何身有戊土的精气外映?难道你真得手了么?此事大出我意料之外,受益不小,快取出来我看。”
  同时那道人在侧也似看出,面有喜容。
  超群这次献出金丸,因是急救父母,迫于无奈。及听道人口气,似已前知,情形不似去时紧急。方打主意如何可以保全,婴儿便在洞中呼唤。心想:“进门先不说话,看婴儿如何说法,相机应付。”无如戊土精气竟被看出。否则,照着对方两人语意,大可不用献出。悔恨已是无及,没奈何,只得取出金丸,照着预拟的话说了。
  婴儿喜道:“我并不知对头法力那么高,防备又如此周密。日前为了寻你,遇见一个恶人,几乎吃亏被擒。多蒙铜椰岛天痴上人门下一位道友路过相助,用元磁之宝收去恶人困我的法力,方免失陷。我彼时把双方都当成了敌人,没有向他礼谢问话,便即返回。直到前夜,上人又命这位楼道友来传仙示,才知敌人墓穴设有五行循环相生的禁制,除却他们自己人,谁也难于攻破。以为你仅失去木箭,保全了性命,已是便宜。不料你会这样忠心,居然将她戊土精气所炼至宝得了一粒回来。我现蒙上人和楼道友仙法相助,只消修炼四十九日,便可另觅仙山,修炼三年,立成正果。如得此宝,不但旱成,还可增长好些道力,我日前原因你为人诚实,钟爱秋云,不肯食言背信,故此以你父母安危来作挟制,其实并无伤害之心。今既为我建此大功,不特是你,便秋云也决不负她,迟早必使你二人如愿相偿,永为连理。你放心好了。”说罢,又说那道人名叫楼沧洲,乃天痴上人门下第六弟子,令超群上前拜见。
  三人正谈说问,遥闻洞外女子惊号之声,超群听似秋云声音。忙赶将出去一看,果然正是秋云,业已受伤倒地。这时洞外禁制已然发动,遍地云烟。超群情急万状,急喊:
  “秋云姊姊。”正往前飞纵,耳听身后喝道:“超群,不可莽撞,等我过去给你救来。”
  超群本觉愧对秋云,又见她受伤狼狈之状,料是因已后洞破法而起,心如刀割,神志已乱。只顾救人心切,也没想到自己是凡人,秋云尚且入网,何况是自己,竟把楼沧洲之言置若罔闻。楼沧洲偏又为人谨慎,自觉师门法令严厉,此次奉命引度桑仙,于本门成就关系甚大。所居又是旷野间的一个崖洞,神木灵脉所在之地,其势又不能迁往别的僻静之处,桑仙修炼期中,保不定有外魔来此扰害,为此在环洞四外设下极严密的禁制。
  除却自己引导,外人若不知误人,立有性命之忧。
  秋云满腔悲愤,苦痛寻来,先到桓家寻超群,本还不知后洞之事是超群所为。偏巧桓母爱子情切,上次病愈,听爱子说起秋云如何好法,便记在心里。及至见面,果然美如天仙,认作未来儿媳。只顾怜爱,不知利害轻重。一面咒骂婴儿;一面把超群日前如何受逼,去盗死人口里内丹,适才回来,闹得头发烧焦,衣履破碎,满身泥土,不知受了多少苦处等等尽情说出。秋云一听后洞之事竟是超群做的,益发心如刀割。既恨仇人狠毒,又愤超群负心食言,便打了拼命的主意。不过她为人温婉,又知超群为救父母,无力与仇人相抗,被迫无奈,铸此大错,还有几分可原,因此虽是悲愤填膺,仍用好言安慰两老夫妻,一点不露神色,假说桑仙住处除超群外,外人不能去,不可令人去喊。
  此来有事和桑仙商量,必须自往,随即辞两老赶来。
  楼沧洲本在洞外终日守候,因发觉超群身有戊土精气,随入洞中询问。不料阴错阳差,秋云不早不晚,恰巧赶到。楼沧洲先见当地虽无人迹,周围林木甚多,惟恐樵夫无知走人,遭了误伤。外层禁制只是人走近便被阻挡,进得越猛,撞回越重,至多重重跌上一交,并无大害;若再前进丈许,便有无穷变化,厉害非常。秋云也是情急拼命,死生成败,皆非所计,来势过猛。到了头层遇阻,觉出仇人防御不过如此,意欲骤出不意,冲人洞内行刺,猛下毒手。二次施展全力,刚把头层禁制冲破,立将楼沧洲所设元磁真气引发,受伤倒地。等楼沧洲追出,见超群不听喝止,禁制已然发动,一时不能收回,只得飞身纵去,将二人一同抓起。因是相隔太近,超群纵跃敏捷,也为磁气所伤,扑向秋云身上,痛晕过去。幸是救援尚速,再晚一会,全身便糜烂了。楼沧洲一看超群不会法术,竟比秋云所受的伤还重,虽能救转,再想学道修炼,已是艰难,好生慨叹。忙即一手一个,扶人洞内。
  桑仙姥本意道成即命超群去将秋云接来,同往铜椰岛,见过天痴上人,践了助炼神木剑之约,另觅洞府修炼。见状知道秋云回生以后不过多费功力苦炼,尚无大碍;超群则已经绝望,也是慨惜万分。当下由楼沧洲行法解救,取出灵丹,给二人服下。约有半个时辰,才渐救醒。恐有人再蹈前辙,楼沧洲嘱咐了桑仙姥几句,仍去洞外守望。
  超群醒后,只觉周身有点酸麻,尚还不知厉害。一眼瞥见秋云玉容憔悴,怯生生坐在对面,眼含清泪,低着头一言不发,神情甚是可怜,心中痛极。脱口喊了声:“姊姊。”便要起身扑去。桑仙姥忙喝止道:“你二人已为元磁真气所伤,虽然回生,仍须静养,不可妄自言动。在这几天以内,务要平心静气,喜怒哀乐,丝毫不能动念;否则自身元气再一消耗,立有性命之忧。你为救秋云情急,忘了自身毫无抵御之力,受伤更重,此后随我入山修炼已恐无望。有心令你日内尸解,仗楼道友法力转劫重生,重新救度,以你夙根转劫再来,反倒因祸得福,比等你老死转生度化实强得多。并且不久便可与秋云重新聚会,同在我们门下。你如不愿,我也不来勉强。我如果修炼圆满,便只能先带秋云往铜椰岛,你和我二人见面便须数十年后。你是否坠落,昧却夙根,还不一定。
  你自思量吧。”
  超群还未及答话,那边秋云蓄下必死之念,醒后便在暗中运气调元,本来早就发动,因听超群受伤竟是为她,重又勾动情怀,欲发又止,迟延了一会,后听与超群已难聚首,心想:“今日这等惨局,全是仇人一手造成,实实放她不过。超群情重,能够随我也好。”念头一转,满腔悲愤重又勾起,更不寻思,随将身藏两柄火灵刀悄悄取出。桑仙姥面向超群说话,不曾看见。超群一心惦念秋云,被桑仙姥喝止,不许过去,耳朵听话,目光却注定秋云,不曾旁瞬。正在心中悲急,绪如梦丝,忽见秋云将前在崖顶行刺时囊中所藏两柄玉刀紧握手里,面容随即惨变,一双剪水双瞳立射凶光。猛想起上次相见时曾听她说,乃师所有法宝俱受乙木克制,当桑仙初降生时还可一拼,现在功力日强,已俱无用。独这两柄赤玉刀,如出不意,还能伤她。别时又说身受师恩,如有人损她法体,必践誓言,拼死复仇。见状心方一动,桑仙姥一转脸,也已瞥见。方喝:“秋云,你取此刀,意欲何为?”秋云本拟出其不意,骤然发动,不料情虚胆怯,欲以全力暴发,稍慢瞬息,竟被仇人看破,越发心慌。口里颤声答了句:“这是送给你的。”随说,牙关一错,手扬处便是两道刀形烈焰朝对面飞去。
  如换平日,桑仙姥事前不曾防备,相隔这么近,纵然不死,也必重伤。无如楼沧洲法力高强,防卫周密,全洞内外均有极厉害的禁制,桑仙姥早在元磁真气暗中笼罩之下。
  除却地肺中万年蕴结的阴阳两极真火,任何法宝均难伤害。桑仙姥下半身虽埋土内,只有每日由于初起到正午六个时辰入定,平时本身法力一样可以发挥自如。秋云报仇心切,不曾探明底细,冒昧行刺,事先又没想好退路,以致弄巧成拙。
  超群见她突然犯险行刺,料定卵石不敌,吓得心魂皆悸,急喊:“姊姊,万使不得!”声随人起,赶急扑将过去。原想桑仙姥心狠手辣,一个行刺不成,当时一还手,便无生理。即使侥幸刺中,照平日所闻,目前任多厉害的法宝,要想致她死命已是万难,至多受上点伤。怨毒一深,更无幸免。何况洞外面还有厉害同党,可以一呼即至。分明大祸已成,凶多古少,惟恐秋云遭了毒手,想拦在她前面。以为桑仙姥投鼠忌器,又爱自己,只要当时不为所伤,再以情义苦求,或能宽免,保得残生。哪知三方面势子都快,几乎同时发动。
  桑仙姥一见玉刀和秋云神色,便知她心藏叵测,不由勃然暴怒,更不怠慢。一面发动楼沧洲所设禁制;一面随将本身乙木真气由口中喷出,一股绿气夹着千百点碧光,瀑布一般直朝秋云射去。秋云玉刀稍为先发,超群一心在秋云身上,全没想到自身安危,恰于此时纵到。那两道刀光首先被元磁真气撞开。秋云一见,自知无幸,忙拔腰间佩刀。
  同时那股乙木真气已先冲到,竟连自刎都来不及,连同超群一起撞向身上。双双哀号了一声,同时相抱跌倒,闭气身死。等到桑仙姥看出超群抢护,赶紧收势,已是无及。痛恨秋云,急怒交加,当时恨不能将秋云形神一齐消灭,气得厉声怒叫。等楼沧洲闻声赶入,秋云毕竟修道多年,魂魄坚凝,人一毕命,元神便已遁走。
  楼沧洲心意却与桑仙姥不同,见这一双痴儿女终于为情而死,好生感叹惋惜。一面将超群元神护住,一面对桑仙姥道:“秋云人既多情端好,根基又厚,初意本欲归附,并无为仇之意,只因你行事太狠,逼她如此,孤忠激烈,视死如归。超群事亲至孝,也是被你逼得左右为难,终于为了一念情痴,误送性命。都是可敬可怜的人,你怎么还恨他们?适才二人同受重伤,我本想就此成全他们尸解,一同转劫修为。无如你将来离开铜椰岛往小南极修炼时,必须有人随伴。超群受伤太重,已不能偕往。他家只此独子,父母尚在,兄弟全无,照人情说,万无令其死的理。你的性情古怪,非和你有夙缘的人不能共处,想来想去,只有秋云比较合适,你却又闹出这等事。你日前如不作那损人利己的事,他二人一双两好,随你一同修道,岂非三全其美?这样一来,超群却占了便宜。
  我现将他真魂护住,俟你修炼期毕,我再给他另觅一个好庐舍;或令转劫脱生,他年成道,再令他去访秋云再生下落,仍全了他二人前世心愿好了。”桑仙姥闻言,方始消了怒气。
  楼沧洲看出超群元神跳动不宁,屡想往外冲出,俱被禁法阻止。知他依恋父母,急欲回家,心越怜悯。便喝道:“你身已死,因是凡人,不比秋云魂魄坚凝。外面日光如火,天风劲急,你虽具有至性,气旺神完,不致为风日消灭,但日问出去,终是禁受不住。并且此时出去,你父母未到睡时,不能入梦,徒使心惊肉跳,得些惊兆,于事无补。
  即便夜里能去,如使知道爱子死耗,老年父母只你一人,其何以堪?势必悲痛万分,反违你的孝思。我因你重新托生须在十年以后始能引度,而原身两受重伤,心身全毁,不能复体。桑道友既然须人,而你父母思子情切,也不能耐此长久岁月,本意桑道友功行圆满,带你另觅庐舍,为了成全你的孝道,今晚子夜便用我本门心灵相通之法,遥向铜椰岛仙师代为乞恩。必派同门师兄弟来,代我引你出山,先觅一好庐舍。这样,至多十余日即能重生。虽然相貌变易,音声言动仍是一样。对你父母可说桑道友嫌你貌陋,服了我的灵丹变了相貌,免知你死伤心。我再赐你灵丹、道法,乘着桑道友在铜椰岛还有几年耽搁,你自在家中尽孝,就便勤修,以俟到时我来引度。今晚我再抽空见你父母,设词支吾;说你生具宿根,异日必有仙缘遇合,现与秋云同往仙山采药,半月即回。将前事一齐隐起,亦可显些灵迹,当无不信之理。岂不比你魂归诉哀,互相惨痛强得多么?”超群不能出声,闻言万分感激,连向沧洲拜谢,方始宁静下来。
  一会入夜,楼沧洲先将男女二人尸首埋葬,抽空赶往桓家,如言行事。桓老夫妻正盼佳儿、佳妇回来,心中焦急。闻言虽然失望,因见沧洲仙风道骨,言动儒雅,话又委婉真切。并说超群劫难甚多,如不得桑仙之助便难活命,此时助人,将来即是助己。桑仙姥四十九日完满便即仙去,永不再扰你家。多的时日已过,何在此有限数十日?两老夫妻信以为真,以为不久可去大患,反倒高兴起来。
  沧洲匆匆辞出回洞,便向铜椰岛行法遥拜。次早天明,便来了同门师弟林春。先将天痴上人所赐灵符护住超群元神,出外物色庐舍。第六天上,林春便代他在钱塘江上寻到一个极好的躯壳。对方是个美少年,年才十六七岁,并为富家子弟。因与学伴西兴访友,渡江时突遇暴风,船翻淹死。林春恰巧路过,行法救起行人。只将少年尸身摄往无人之处,将超群元神合了上去,又给服了一些丹药,立即回生。
  超群自是悲喜交集,先向楼、林二人叩谢,赶紧回家,与父母家人相见。桓老夫妻先还不信,经超群极力解说,声音、动作又都完全无异,才渐渐信了。桓母问起秋云,超群想起伤心,不敢明言,只得推说自己和秋云俱都遭劫该死,全仗楼仙长仙法解救,重变形体,以避灾劫,自己幸得躲过。秋云因是自不小心,坏了本体,不能还阳,现往他处投生,须等十年之后始得相见了。二老知超群钟爱秋云,反倒再三劝慰。
  每日超群仍往后山,从楼沧洲学习吐纳之术。仗着夙根深厚,天性聪明,一点便透,三四十日工夫,居然把基本功夫学会。楼、桑二人俱都欣喜,极口夸奖。
  一晃,桑仙姥功行圆满,随了沧洲飞去。行时,超群说想念秋云,跪地苦求,请设法寻觅援引。沧洲笑道:“你二人本有夙缘,他年自能相逢。此时漫说无暇及此,就能寻到,铜椰岛一时也不能带去,只有暂住你家。她已是凡体,你也道基未固,本来情好大深,稍一把握不住,便失真元。还有她那前师已早转世,被一散仙收去为徒,法力颇高,不久便要重返故居,收取前生法宝。此人前生之事记得甚真,性又褊狭,见墓穴已非旧观,失却好些重宝,必当秋云叛她,保不定跟踪寻来。秋云不在,你只要照我所说回复,便可无妨;如见秋云在此,必不甘休,一个不好,连你也难活命,岂不爱之适以害之?转不如任其寄身别处,人海茫茫,无处寻觅,倒还安全。只等桑道友铜椰岛事完,迁居南极,将你接去,再过两三年便能与秋云聚首。共总不到十年光阴,一混就过,你心急则甚?”桑仙姥也如此说法。超群只得忍痛罢了。
  超群送走楼、桑二人以后,便在室中侍奉父母,也不外出。每值闲中无事,便请求父母允他将来出家。两老夫妻自然不舍得,经不起超群长年陈说,知他立志出家,又见他修炼进境甚快,屡显灵异之迹,料难挽回,也就渐渐心回意转,认作运数如此,不再强迫他授室完婚了。后来岁月一久,桓雍夫妻受了爱子感动,加上服过灵乳的功效,年纪虽老,身子日益强幢,自知应了女儿之言,修龄可期,便也动了出尘之想。超群自己伴同父母学道,以求长生,再照自己所知,尽心传授。似这样,膝下承欢之余,便同修为一
  光阴易过,晃眼将近十年。一算约期早过,始终不见楼、桑二人到来接引。戊土对头也未前来访查秋云踪迹。超群所习虽不甚深,但是道家吐纳练气的根本功夫,因为天资颖悟,用功又勤,十年如一日,永无丝毫懈怠,自然融会贯通,不知不觉中功力大长。
  此外,楼、桑二人传的儿种防身辟魔诸法术,也都练得精熟。久候无音,心念秋云,无殊饥渴,只不知她投身何所,无法寻访。屡向铜椰岛通诚遥拜,也无征兆。
  等到第十一年上,相思大切,实忍不住,以为秋云死在本山,投生之处料不会远,意欲姑尽人事,先在近山村镇访问。渐渐越访越远,几乎把近山村镇府县全都访遍。同时又遣家中精干佃佣辗转托人,只要听出有秋云死难那日降生的女孩,立即赶往查看。
  一晃又是四五年,仍无线索可寻。超群情深一往,终不死心。先还恐己他出,楼、桑二人突然寻来,错过仙缘,出去时均在家留有地址,如有人来,立可用快马寻回,不敢走远。这日一想:“所约早已过了期限,以桑仙姥的性情行为,直不似个正经修道的人,也许在铜椰岛仙府中犯甚大过,受了严罚,故此违约不来。秋云转世已十数年,人早成长,不知能否记得前生之事?万一昧却夙根,今生父母又不知她的来历,将她嫁出,物欲铜蔽,忘了本来,由此堕落凡世,难再修为,永无相见之期,追源祸始,岂不又是自己误她?楼、桑二人如有心接引,即便因己远出相左,也必留下地址,等自己回来问知再去寻找,也是一样。秋云之事却是万不能缓。”心有偏爱,关心太切,便自己给自己解说,越想越觉有理。主意打定,告知父母,带了盘川,重又远出寻访。
  哪知事情真巧,他等了十数年楼、桑二人也未来,刚走不到十天,楼沧洲便已飞降。
  桓老夫妻自从学道以来,疑忌全消,已不似昔年心念,见面甚是恭敬。问起来意,才知天痴上人因所居铜椰岛为地极元磁精气所萃,无论什么法宝、器具,只要是五金之质,到了岛上,立被岛后磁峰吸去。所以岛上寸铁皆无,上人师徒所用飞剑仙兵,俱是岛上坚木所制。近因门人不时奉命外出采药,遇上敌人,师传法宝虽然神奇,但是飞剑本质大差,常为敌人所破,白用许多功夫祭炼,直和佩在身上的饰物一样,不切实用。知道只有采取东方乙木精气炼成飞剑,才可以发挥妙用,由二十年前起便命门人四出寻访。
  门人辗转寻到中土,由一门徒无意中在武夷山中将桑仙姥寻到。当时本想约她同往铜椰岛见师复命,不料桑仙姥虽是东方乙木之精转世,因出生不久,性更乖张,暴戾多疑,竟把好心当作恶意,仗着天赋本能,隐身逃走。跟踪追赶了两次,俱被遁脱。那门徒恐她离本土远飏,或生他变,被别人网罗了去,更难如愿,只得行法通灵,向师遥祝。上人随运玄机,费一日夜之功,推算出灵木降生因果。传示楼沧洲,授以机宜,令其赶往武夷,依言行事。
  桑仙姥自知气候未成,容易启人觊觎。自寻超群遇见敌人,吃了点亏,又被人跟寻了两次,逃回后山后,行迹越发隐秘,宛如惊弓之鸟,遇上生人,先存仇视。楼沧洲费了不少心力口舌,力言无他,把本意说明之后,桑仙姥才喜诺。沧洲因武夷乃桑树生根之所,如不将崖上老桑根下精气吸尽,他年老桑重生,仍有好些隐患。当下先用师传妙法助桑仙姥脱去本根联系,增长道力。桑仙姥未出走前在桓家后屋每夜身埋土内修炼,便是为此。初意少说也须三二年才能成功。如俟气候成长,须俟十余年后。一听只消四十九日即能成道,越发喜出望外,听命施为。居然到期炼成。
  双方原约定桑仙姥功候圆满,同去铜椰岛,由她用本身乙木精气,将岛上千年铜椰化为神木,再由天痴上人伐木炼剑。事完,接引超群前往,拜在她的门下,一同送往小南极,觅一海岛,隐居修炼,使成正果,并助她免去好些劫难。这本是双方有益的事,无如桑仙姥尽管因人成事,恶根依然未尽。又以出生不久,不曾见过甚世面,见铜椰岛上美景如仙,宫室壮丽;又有天生元磁精气凝成的一座磁峰,于她修为最关紧要。心想如将此岛据为己有,异日道成,但可独自称尊,为所欲为,连那天性相克的大白庚金也制她不了,宇宙之内更无可以伤她之物。所有应受灾劫,也不必再须天痴上人相助,便能从容应付,永为五行之长。因而到岛才只数日,便起贪心,妄想反客为主。表面相助上人炼那灵木飞剑以及各式仙兵器具,暗中却加紧修为,只等功候精纯,便即发难,取而代之。
  她和上人本可互相为利,彼此交受其益,这一阳奉阴违,成了仇敌。到第四年上,居然冒险发难。以上人道术神奇,她自然不是对手;何况上人一见便看出她虽得人身,未具人性,早将其好谋凶心识破,有了准备。起初还想她于自己将来成道有关,又知此人记仇心甚,不欲反颜相向,屡用善言点醒,期其悔悟,哪知她觉出上人对她生疑,发动更速,终于被上人用仙法禁住。上人因恨她下手狠毒,有的地方竟出意料,若功力稍差,立为所乘,如非将来还有大用,几乎处死,使其万劫不复。幸得沧洲仰体师意,代为求恩,将她送往小南极青虹岛上,囚居岛洞之内,每日子、午二时受那金、水相生禁制之苦,迫使降服。谁知桑仙姥心性特强,一旦成仇,至死不忘,受罪越多,仇恨越深,宁甘百死,也不肯降服,使上人他年受她之助。威胁利诱,百折不回,枉费了若干心力,终无悔悟。
  上人一则相见之初曾经互有誓约,不便加害;二则自己他年成道,非得她助不可,这样必然仇恨越结越深。又听轮值监防的门人归报,她因一日两次金、水之厄受苦不过,竟想自残尸解,转劫投生,前来报仇。寻思无计,又命沧洲前往轮值,故卖人情,私停金、水之禁,再以婉言劝导。桑仙姥起初仍是不肯,一提起上人,便咬牙切齿,毒口咒骂。后来沧洲反复劝说,上人又故命门人查看沧洲询情也未,用了一回苦肉计,将沧洲处罚了一顿,同囚岛洞之内,共受金、水之厄。桑仙姥好容易免去受罚,不料二次重受,又累沧洲同当,越发难耐。沧洲又故用幻象,加上许多做作,镇日苦劝,桑仙姥方始渐渐屈服。上人又听她时常思念超群、秋云,才看出她恩怨分明,只是生性冷酷,不易被人打动,并非完全绝灭天性,没有转机。又磨折了些日,才由监防行法的弟子代二人向师求恩,撤去禁制,也不再提将来用她的话,放将出来。
  沧洲便劝她就在青虹岛上修炼,自己赶往中土来寻超群。因年时已久,见到以后,当时能访出秋云再生下落更好,否则沧洲尚奉师命,受有重任,不能久停,便先将超群送往青虹岛上,随桑仙姥修炼数年。等有了几分法力,再来中土寻访秋云下落。不料人已离家外出。桓雍留他不住,超群此去又没有一定地方,归期久暂难定,恐误仙缘,便请指示方向途径,以便超群回来再去。沧洲道:“我此番回去,便和全体同门随定家师炼丹,非等三年之后不能离开一步。桑道友渴念令郎,并有用他之处,甚时前往皆是一样。只不过那青虹岛远在小南极,中隔数十万里大海,不特风涛险恶,中间一段还有数万里的厚冰雪山,海中时有十百里大小冰山随波漂流,便是铁铸巨舟遇上也无幸免,天气酷寒和海中巨鲸、恶鲨之类尚在其次,常人如何飞渡?此事想是因桑道友性情不好,弄巧成拙,自贻伊戚,阴错阳差,少此一二帮手,以致功候不能十分圆满,他年不免多受苦厄也未可知。令郎根器深厚,便无桑道友,早晚也有遇合,何况还离他不得,成道机缘决不致因此一行错过。只要过三四年,等我再来寻他,始能如愿了。”桓雍闻言无法,只得强留款待,停了半日送走,桓妻终是妇人之见,巴不得爱子能在家中多留几年。
  哪知因此一耽延,桑仙姥和超群、秋云俱多受了好些苦难。
  超群遍寻秋云踪迹仍无下落,岁暮回家省亲,闻说沧洲来过,因情系秋云,并不十分可惜。知秋云可以同往岛上,访求之心更切。又疑秋云夙根未昧,人已出家,隐居深山之中修炼,所以寻访不到。由第二年起改了主意,舍却城市,带了干粮,径往各地名山和沿途庵观之中寻访。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铸错信奸谗 忍教雹散春霆 霜凋夏绿  锐身赴急难 誓结三生鹣鲽 同命鸳鸯
 
  话说光阴易过,一晃三年。超群把东南名寺全都踏遍,不知受了多少跋涉辛劳,茫茫宇内,终于杳然。一算日期,沧洲又快到来。心想:“还是仙人寻访较易为力,至不济也可托他转求天痴上人默运玄机推算。”恐再错过,只得赶了回去。果然到家第二日,沧洲便到,问起秋云,沧洲说:“上人已然算出她另有遇合,相见还须数十年后。此时漫说难寻,即便寻到,反于双方有害。”超群空急无法,只得拜别父母,随定沧洲,一同飞往小南极。
  桑仙姥见了超群,暴跳如雷,怪他上次为何不在家中守候,致累自己种下祸根,此后非要报复,使超群、秋云同受其害不可。超群知她生性冷酷乖谬,言出必行,这次又是从来未有之忿,口虽强辩,暗中还是在担心,恐以后难处。哪知当时怒骂之后,第二日便又平和,反比以前还要亲切,也就渐渐放下心来。由此拜在桑仙姥门下,每日随同修炼,屡问秋云下落,只是支吾不言。
  一晃过了三十年。超群中间三请归家省亲,均未获准,这日又请,竟一口答应。行时沧洲来访,方才说起秋云再生才七岁,随父母上任,船至钱塘江遇风沉没。秋云抱一木板随波漂流,被一有道行的女尼救去为徒,只不令她落发。仗着夙根深厚,前生之事并未遗忘,修为又勤,进境甚速,不出十年,便将根基扎稳,学了好些法术。无如师徒缘浅,没等她尽得乃师传授,第七年上,老尼便已功行圆满,示寂坐化。老尼临去以前告知秋云,说不是佛门弟子,只凭夙世一点香火因缘结为师徒,日后另有遇合,方是归宿。所以不许她落发出家,只令带发修行,便是为此。不过前生孽重,中间要经好几次灾劫。现已两次转劫再生,仗着灵根不昧,尽管一劫比一劫重,道基反愈坚固。并说:
  “这第三次灾劫所受本应更惨。如能预识先机,脱将过去还好,否则不特仍要转劫,并还要在未来生中备历艰危,饱经魔扰。稍一不慎,前功尽弃,立堕轮回。如在我门中,年久也还可抵御,偏缘分只此。如能先发宏愿,多立外功,等我灭度以后,即仗我所传道法修炼防身,随时下山行道济世,也许能借此积修善功,减去前孽。身受禁毒虽仍不易解免,再生失足之患总可无虑。”说完,又给了两件防身御害之宝,以及半葫芦灵丹、两封标明开视日期的柬帖,方始化去。
  秋云感激师恩,痛哭一场。将法体安埋之后,心记师言,益发勤勉。不久便离开所居印南山,如言修积。秋云因自己生得太美,前世仇人俱已转生,在印南山中修炼恐生变故,不惜毁容微服,装成女丐,在齐鲁燕赵各地行道济世,一晃数年,不曾离开北方。
  中间两遇灾劫和狭路逢仇,俱仗所留柬帖先期避过,不曾受害。眼看所许善愿将要圆满,不料黄河附近蛟精为患,得信时已有两处决口,本要赶去诛妖除害,偏值为一沧洲富绅家儿子治病。
  那富绅姓方,人极正直好善。方子明敏多才,又是一个天生情种,秋云只管掩饰行藏,毁容自污,仍被识破。这时秋云本在别处行道,流转至此,寄居附郭土窟中,借着行乞为名,暗中救人。方子表面仍装不知,只以多金助她行善。秋云只能以法力为民除害医病,遇到穷人,便须设法先给富人医病,令其出资济贫,捐彼注此。师门规严,不能无故攘取,就向人募化,也须出诸心愿,一个不巧,便感为难。居然遇到这样百求百允,永不推辞的父子善人。自己给方绅治过急病,以为无碍,于是一遇用钱济贫之时,便找他父子求取。方氏父子不特有求必应,对于她更是十分礼遇,也不向人宣扬她的灵迹,诸使心安。日子一久,不觉交谊日厚。
  当出蛟前两天,秋云正要另去别处,方母忽然当面揭穿她的行藏,代子求婚。秋云自然坚拒。方子闻说不允,又听日内就要长行,不易再见,当时情急,呕血晕倒。虽仗秋云灵丹救转,无如心疾难医。秋云感他情谊,再四向他分解,许其结为姊弟。并说自己前生便为情缘牵累,铸成大错,以致惨死转劫。今生立誓清修,如今正奉师命积修善功。就这样苦行修持,尚恐难免宿孽,一误何堪再误?如照情分来说,超群比他更痴,并为自己送了性命,先世还有白首之约,她尚不愿相见,何况于你?方子自知绝望,听她历述前情,渐渐醒悟,但心终不舍,便向秋云求说:“姊姊天上神仙,凡夫俗子自不敢再有同好之念。但是姊姊绝代佳人,一向韬光隐晦,风尘自污。相识经年,只似犊珠温玉,精华不能掩尽,神仪内莹,潜光外映之中略见端倪,从未现过庐山真面。务求涤垢去尘,现出本来容光,在我家中住上十天半月,聊慰年来相思之苦,就感激不尽了。”
  秋云本不欲以色相示人,只因天性温婉,仍如前生,又见方子发情止礼,情深一往,心怜他痴,没奈何,允留七日。
  秋云当晚便闻河决出蛟之讯。黄河决口原是常事,上次秋云曾往救过饥溺,也是传说水怪为患,略一查考,并无其事。方子再四挽留,继以哭泣,坚不放行。秋云不忍坚拒,方氏父子又允捐资巨万,以救灾民。心想:“灾患已成,空身前往,只救病伤之人,全活无多,反不如多住几天,带了钱去。”便留下来。到第五天上,秋云突闻蛟患猖獗,在河南、山东境内竟连决了二三十处,人民、田舍丧失不可计算。那蛟也不似往常,初出时闹过一阵,便顺流入海,后只在农村扰害。秋云知道如若早去,必可保全不少,这一迁延,平白多丧失了千万生灵。虽系劫数使然,但照师门规条,这无心之孽,却造了不少。心急如焚,也不再和方氏父子明言,当夜起身赶往,不辞而别,那蛟正在黄河上游作祟,秋云费了无数心力,才算除去。因为晚去数日,不特多伤人命、田业,而且蚊已成长,不似初出易制,费力不说,那蛟死前负伤情急,又兴风作浪,撞决了一条大口,虽仗秋云法力防堵,依然死了好些人民。秋云由此终日沿河行法,暗助官民防堵决口,连费了三月光阴,才行毕事。
  秋云自以为功能补过,或者无妨。哪知她得信便走,行时匆迫,不及毁容易服,径穿了一身华服前往。除妖时又以须用人力相助,跟着又助治河,当地官民人等奉若天人。
  加以生性本来爱好,灵异已显,难再隐讳,欲俟事完再行乔装,重返初服,化身女丐,改往别处行道。初意妖物已死,治河不难,至多不过十天八天工夫。没想到洪流猛烈,决口大多,人民死伤众多,灾民嗷嗷待哺,凶灾之后百端待理,直到走前还有好些余波不曾办理完竣。日子一多,远近哄传。
  那前生对头正是一个贪色的妖道,闻说有一仙女在黄河诛妖,美绝人间,本就心存邪念,老远赶来探看。仇人相见,自是眼红,又贪她的美色,更不放过。无如目睹秋云治河时的法力比他高强得多,自知不敌,当时没敢下手,一直在旁隐伺,意欲相机发难,秋云一走便尾随下去。秋云行时如不为妖道所见,等到微服变形,也不致被他看出。偏又情重心慈,恐那些灾民衣食无着,重又去见方氏父子话别,就便募些钱米运往助赈。
  这一来,行藏全落在仇人眼里。
  妖道一直跟了她两个多月,因知她贞烈,不易勾引,自己法力又是不济,始终没敢露面。正打不出主意,这日行至野外无人之处,正在遥遥尾随,忽被秋云看破。因妖道已不似前生相貌,只想起前治河时,曾见他杂在人丛中向己注视;今又在此相遇,行迹诡异,不似偶然,又带一脸邪气,料定不是好人。没打算伤他,只想略为警戒,遂喝问何故暗中跟随。妖道贪色记仇,本已不耐,又是作贼心虚,误以为秋云已然看破,冷不防施展妖法,欲将人摄走。不料秋云法力高强,早有准备,斗不一会,妖道便即受伤被擒。妖道这才发觉秋云不认识自己,立即编些假话,跪地求饶。秋云只告诫了几句,便即放掉。以为妖道无甚伎俩,不足为患,依然化身女丐,在外行道,行藏显露,也未想到后患。
  秋云前师陈嫣恰在前年回到仙都故居,寻取昔日所遗法宝,并与前生丈夫、徒弟相见。到山一看,兵解时所设五行禁制已发动过,迥非昔年形势,人既不知去向,法宝也损失了好些。幸是道根深厚,元神坚凝,转劫时灵根未昧,法力犹存,转生不久,便被一地仙度去,说她这么好资质,不应投身旁门。前生所习后土神经虽还不差,但用它炼那戊土之宝则可,不应以本身元命与戊土相合,受那五行克制。况又是生人修炼,不是土精投生幻化,何苦自寻拘束?令她改习玄门正宗,从头学起。昔年遭劫时不舍原有躯壳,曾令门人坚持参拜,以备转世修炼,道成归来,重返原身。现在却毫无必要了。
  陈嫣悲悼了一阵,先料洞中三人俱为仇敌所害,心中愤恨已极。重又撤去禁制,收了秋云遗留的几件戊土之宝,再行法将前身尸体埋葬。回到山中,禀告乃师,请为推算。
  那地仙早算出此中因果,以前曾经拦阻,不令她重返故山探望。闻言再四告诫,说她师徒诸人冤孽相缠,尤其前生丈夫是个心存叵测的妖邪一派。并说,“你夙孽未尽,如能借此解脱,不再闻问,最是佳事;否则,循环仇复,永无止境,他年仍有奇祸。那时我已功行圆满,隐居海外清修,却无人来救你。”
  陈嫣初闻师命,也颇悚畏知警,无如天性偏狭,恩怨分明,既不舍那失去的宝物,又忿爱徒为己惨死,心终耿耿。这日,乃师去海外访友,闲中无事,欲往嵩山游玩,就便采取灵药。行至少室附近,忽与妖道相遇。二人本来都不相识。妖道人极机智,起初也和遇见秋云一样,见色生心,及至上前一勾搭,陈嫣激怒发话,欲下毒手伤他,才听出是前生妻子。不由惊喜交集,立即改口,哭诉自己为寻爱妻,受了无数辛苦艰危,乍见时忽然心动,觉出相貌虽变,声音神情好些相似,但拿不准,为此故意拿话试探,不料天假之缘,居然得遇。装得词色甚是诚恳真切。陈嫣虽不忘师戒,对他也未十分忘情,又想探询前事和丈夫、爱徒被难详情。
  妖道痛恨秋云,答说:“自你尸解以后,秋云欺我不能行动,又觊觎洞中诸宝,只是表面恭谨,叛迹未现。又值仇敌桑仙姥初生,我恐将来成了心腹大患,欲乘其气候未成之际,永绝后患,那日命秋云带了许多法宝,前往桑妖投生那家行刺。当时仇敌降生不过数月,本是手到成功之事,哪知她竟借此与敌勾结,将戊土真精本命之宝献了一枚与仇敌,回来假说途中遗失,事关他年我夫妻安危,我自然忿急,对秋云略为加了一点责罚。因这时仍不知道秋云有心内叛,便一面追令寻回,一面我加功祭炼阵法,以防万一。哪知她本仇人转世,自从受责,越发怀恨,不知用甚方法将仇敌的党羽引来。先将墓穴中所有重宝一齐盗去,又乘我入定之时引贼深入,破了榻前禁制埋伏。正下毒手,我忽然惊醒,忙即行法抵御。不料小贼竟持有乙木至宝,下手又辣又快,又有内贼献底,深悉洞中机密。我发觉太迟,未及施为,使为所伤。这时秋云才吐实言,向我辱骂,说她前生为我夫妻所害,转劫投生,灵根未昧,前生之事全都记得,法力也还尚在。只因戊土法宝厉害,不敢妄动,一直处心积虑,装呆多年,好容易才与桑妖勾结,得有今日,只惜你已尸解,不及手刃,只算报仇一半;虽将墓穴中法体毁去,仍是难消全恨。此后仗着桑妖师徒相助,必要遍寻字内,将你寻到杀死,才能罢休。”
  妖道又说:“秋云这贼丫头心忒狠毒,将我制住以后,本想尽情辱骂以后,再下毒手,欲使我形神皆灭。幸亏我机警,见机不佳,知难活命,故作伤重不支,束手等死。
  暗中却运用玄功,突然发动,自行兵解,才将元神遁出,转劫再世。日前忽在河南境内无心与秋云相遇,看出是她,仍和前生长得一样,意欲上前报仇。谁知她此生不知拜在何人门下,法力甚强,竟为所伤。总算天佑,没被认出是我,才得脱身,否则命又不保。
  仇深恨重,自顾非敌,思来想去,只有寻到你,或能如愿。以前我连去仙都两次,所居洞府已非昔年形状,用尽方法,都被五行禁制阻隔,不能入内,恐损后洞你的法体,未敢强进。及至上半年备了酒果前往祭奠,就便探查你归未,到后发现后洞又改了样:五行禁制已撤,却把全洞泥土变成整片山石。我知外人无此法力,断定是你来过,已然复了原身,舍此他去。我悲喜交集之余,益发相思不已,每日流转四方,遍寻字内山川胜域,终未寻到。我正愁人海茫茫,不知何年始得与你相见,这次因记叛徒之仇,来此寻一道友相助,反倒不期而遇,真是万幸。”妖道跟着又把秋云虽是俗装,看那行径法术,颇似投身佛门,现在化身女丐,云游各地,为人治病之事说了。
  陈嫣闻言,心想:“昔年初收秋云时,爱她美质慧根,相待极为优厚,任人百般进谗,终不为动。临尸解前还恐丈夫疑心她是夙孽相循,心有叛意,再四叮嘱他务须善视。
  这等加恩,即便真是冤孽,也当化解,不料狼子野心,如此刁狡狠毒。就说与己有仇,丑女何辜,也遭惨杀?自来人死不结冤,杀死丈夫已可消恨,怎么也应想起昔年引度她入门的师恩深重,留一点香火之情才是,不该做得这等恶毒,竟连自己的法体也想一齐毁去。如非自己改习玄门正宗,无须恢复原身,尽管墓穴中防备周密,五行禁制神妙无穷,法体未被毁去,但是丈夫、爱徒俱早受害,无人代为主持行法参拜,戊土元命之宝又复失去好些,原体回生自是绝望,至多只能以现在之身重去修炼,法力、根禀便差得多。一不小心,被她遇上,二仇合谋寻来,必用极厉害的乙木之宝相克,万敌不住,稍有疏忽,便前功尽弃,万劫不复,”陈嫣越想越寒心,立将怒火勾动,同了妖道,前往追寻仇人下落。
  秋云虽然乔装女丐行道,终不免露出一些灵异之迹在人眼里,每到一处,不消多日,不免传出。妖道、陈嫣有心探寻,自易寻到。妖道时常进谗,陈嫣心存先人之见,一见面,便不由分说,骤下毒手。秋云猛见前师归来,还在心喜,刚叫了声师父,第二句话还没出口,便被擒住。总算应变神速,一觉不妙,立即行法护身,只受了点伤,不曾送命。陈嫣一则见她有佛法护身,一时杀她不死;二则连日丈夫苦求破镜重圆,仍为夫妇,明知他身入旁门,难于归正。又紧记师言:此人不可再近,以免自误仙业。心想:“丈夫生来好色如命,现时苦口纠缠,难于摆脱。难得此女美丽如仙,正好用她代替。”便把秋云带到越城岭铁鳞峡后洞中,禁闭起来。时常禁制拷打,逼令降服,嫁与妖道为妻。
  秋云劫后重生,一意摆脱情缘,向道之心更切。连前生曾共患难的爱侣,尚恐情孽牵扰,不愿相见,如何肯从那生平最厌恶的两世仇敌,一任拷打,百折不回。
  妖道本觉秋云比陈嫣美丽,表面假惺惺,心中实是喜极,巴不得秋云能够嫁她。见秋云誓死不从,好生情急。便和陈嫣商量,借口报复前仇,欲将秋云带往王屋山中用邪法处治。哪知初见时,陈嫣对他犹有余情未断,后来看出他只是一味贪淫好色,并非真个情有独钟,不禁生了鄙薄之念,又为秋云贞烈刚毅之气所动,便和妖道直说:“照此女前生行径,仅有无心之失。只恨她不该大意,失去我的至宝,引鬼入室,致误大事,又想使她嫁你,故此给她罪受。如论心迹,她为报师仇,不惜性命,以身犯险,也颇难得。你说她所言不实,但我所失诸宝,她身上并无一件;而且既然降顺桑妖,为仇人出此大力,怎还会遭劫转世,所习道法全是佛家传授,不沾一毫仇人气息?不过她前生实死我手,师父曾有仇冤相循之言,既然磨折,保不定怀恨,我又答应逼她嫁你,除了顺服,不便纵虎贻害罢了,你今生所习更是左道邪法,除非她自愿相从,我如将她交你,此女志行高洁,终不屈从。你如以恶毒邪法害了她,师父知道,也不答应。我近忙于修炼,师父海外之行也快归来,你在此诸多不便,最好先回山去。我也决不放她,年时久了,此女一旦回心允诺,再与你送去好了。”妖道一听陈嫣竟下逐客之令,空欢喜一场,闹了个两无着落,好生不快。但是乃妻心情已非昔比,法力又高强得多,语气决绝,无法挽回。如死赖下去,弄巧还许变脸,白白吃亏,异日反难相见。只得忍气吞声,支吾了几句,作别而去。
  由此,秋云便被困在铁鳞峡岩洞之中,陈嫣虽不再加折磨,终恐记仇报复,不肯释放。那散仙也一直未回来。
  楼沧洲遍寻秋云下落不得,日前才由一个与陈嫣常共往还的同道口中,访问出了底细。桓超群一听便着了急,当时便要寻去。沧洲道:“那散仙得道已近千年,陈嫣虽未尽得师传,但她持有两件极厉害的法宝,凭你一人,决非敌手。我日内要随师父在铜椰岛上第一次用神木鼎炼丹,我和诸同门责任重大,不能离开,须有百日耽搁。在此期内,我将本门隐形之法传你。等到炼成,我也事完,来此与你同去。因那散仙与家师相识,我只能暗中相助,不便公然出面。敌人道法颇高,一被警觉,人救不出,自身还要失陷在内。这隐形法关系你的安危,务要精习纯熟,丝毫大意不得。功候不到,万不可冒失躁进,自投罗网。”
  超群对于秋云刻骨相思,萦于魂梦,已有多年,忽闻音耗,又知落在仇敌手中,越发情急心慌,恨不能插翅飞去。等楼沧洲详说利害,传了法术走后,立即加紧练习,日夜不辍。眼巴巴盼着沧洲炼丹事毕,相助同行。哪知百日期满,人却未到。又以桑仙姥前叛天痴上人,仇隙未消,不便往铜椰岛探看。越等沧洲,越无音信。心想:“反正沧洲不能露面,去了也是自己下手,不过多一后援而已。隐形法已然精习,只要临事谨慎,多加小心,便可无害。以前身是凡人,只凭三支木箭尚敢深入虎穴,犯那奇险;现时精通道法,飞行绝迹,又炼了几件法宝和乙木真气,怎倒胆小起来?”遂打算和师父商量,独自前往。
  事有凑巧。这日,忽有一道装少女来青虹岛游玩,正遇桑仙姥师徒二人在洞外闲眺。
  桑仙姥褊急多疑,不愿外人入岛。少女见桑仙姥生相丑怪,不似生人,双方言语失和,动起手来,桑仙姥运用玄功将少女擒住。问起姓名、来历,巧与仇敌相识,新近还与陈嫣见过面。因来小南极采冰莲雪芝,路过青虹岛,下来游览,无端被擒,意颇忿忿。超群力劝桑仙姥将她释放,化仇为友。并告以小南极诸岛只产冰莲,那千年雪芝只本岛才有,愿以相赠,只要留她在岛上暂住些日。
  少女名叫殷瑚,年轻好胜,自思身落怪人之手,万无幸理,就能逃生,也是奇耻大辱,不料如此优礼。因己长得美貌,误以为超群对她有甚邪念,心生疑虑,再三要超群说出留她在岛上的原因。超群知她已为师父木遁所制,就与明言也逃不脱,便把她延进洞去,将两生情事一一说出,请她详说仇敌洞中禁忌和秋云近况,以便前往。殷瑚才知留她在岛是恐泄露,并无他意,闻言大为感动。于是笑告超群说,自己与陈嫣虽有师门渊源,但她性情孤僻,又多私心,每次前往,俱为拜望她师父,彼此并无甚情分。这次因往王屋山中采药,不知她师父出游海外,便道往访,只在洞中留了一日,便即辞出。
  殷瑚并说:“你说的那少女我也见到过,果然生得美秀灵慧非常。我曾背人问她,说是初去时最受苦毒,几非人所能堪。如非佛法护身,真恨不能即死。后来再四详说前生经过,陈嫣先为妖道所愚,还不肯信。一直苦挨了月余,陈嫣连用诈计试探,见她并无异志;又发觉前夫心术不端,语多不实:这才停了刑逼。只是疑忌未消,依然要她答应妖道婚事才允释放。她自然不肯,可是陈嫣也未再凌虐。我去的前几天,陈嫣因洞中无人,将她由地窖中放出,命为服役,相待好似比前稍好。元神却被禁住,仍是脱身不得。她虽不曾明说,看那神气,以前所受必甚残酷,心已寒透。否则,陈嫣对她已生怜爱,身边又未收有门人,如若回心求说,重新拜师,必蒙应允。我拿话引她,却说她已入了佛门,一切苦厄磨难俱是冤孽运数,持以毅力恒心,终能消免。明知假意曲从和苦求拜师均可免难,但她师门信条切戒诳语,宁甘受罪,也不能犯戒欺人。我对她甚是敬爱。
  “因谈前生之事,说起孽由自作,误己误人,以致两个至交良友,均为她送了性命。
  一个还可说是不察贤愚,鲁莽蛮干,自取其祸;另一个实是为她受了许多辛苦艰危,出死人生,百计委曲求全,结果为救自己横遭惨杀,践了同死同生之约。并还是个凡人,家有父母,尽管中间一段有点背信食言,但也为了保全自己所致。当时感激师恩过切,明知仇人厉害,卵石不敌,仍去犯险行刺,自死应该,白白害他一命。否则当时对头已允收录,只息行刺之念,便可同往仙山寻求正果,何致今生受诸苦难?那人也不知下落。
  我还不知所说的人是桓道友,便戏她道:‘你志切空门,而语气之间不忘故剑,一往情深。令师不许祝发,想已前知,只恐将来仍是葛鲍双修一流人物吧?’她红了脸,没有回答。一会,陈嫣做完日课走进,我还为她说了许多好话,才行别去。想不到竟与道友巧遇。
  “陈嫣此举,决非乃师所喜,我便为道友和那难女效劳,异日归来也不至于见怪。
  她的法力本领和洞中禁制我俱所深悉,如若同去,必将此女救出,道友一人前往并非不可,只是陈嫣为人狠毒,如无一人内应,一旦警觉,道友或许无妨,此女元神已被禁住,一个弄巧成拙,反害了她。”
  超群觉殷瑚话虽诚恳爽直,终是初交,又是仇人同道之友,不可不加小心,便谢她道:“盛情心感。只是道友与陈嫣有同门之雅,为此失和,令人不安,只请详示机宜,便感谢不尽了。”殷瑚便不再多说,随把陈嫣洞中详情,以及每日入定时刻一一告知。
  并说自愿留岛相候,等他归来再去,以示无他。
  也是超群和秋云宿孽大重,灾劫未满,甚事都是阴错阳差,自投死路。这次不去,秋云固可无害;否则晚去十日,或与殷瑚同往,也可将人救回。偏对殷瑚不能放心;而楼沧洲在铜椰岛炼丹事完,又奉师命他去,迟来了好些天,赶到青虹岛,超群已走。
  殷瑚之师乃湖北荆门山仙桃蟑女仙潘芳,原和天痴上人相识。沧洲问知前事,大吃一惊,便告诉桑仙姥不可如此,又向殷瑚解说。殷瑚笑道:“我当时原可脱身,只因那日仓猝之中,没想到岛主人秉东方乙木精气而生,以致被她擒住。经桓道友力劝乃师释放,以客礼优待,并未丝毫凌辱。他师徒不知我的来历,只知我与对头相识,难怪生疑。
  彼时如去,对不起桓道友。好在我无甚事,多留些日无妨,只是陈嫣法力不弱,又极机智,桓道友学道年浅,不是敌手。人又情痴,此去若不顺手,必还再接再厉,绝不罢手。
  初次仗着道友所传隐形之法或可无事,等对头已然警觉,二次下手,吉凶祸福便难逆料了。走前如对我说出他与道友渊源,至少也可设法使与道友相见一面再去。偏因我是对头之友,他心存疑忌,语多隐讳。我虽怜惜他夫妻志行遭遇,但我的身分在敌友之间,终于未便深诘。现他已去十日,我和道友及时赶去,也未必能够来得及了。”
  桑仙姥本就心记陈嫣前仇,只因修炼正在吃紧之际,不能分身前往,闻言好生愤恨。
  厉声对二人说:“超群不死便罢,如若此行遇害,异日不将仇人擒来,使其身受无限楚毒,决不罢休。”沧洲知她性情如此。殷瑚对她更从一见面便生厌恶,后虽暂留岛上,依然格格不入,只想等到超群成功回来,或有甚音耗再走,长日相处,一个自己修炼,一个随意在岛上游散闲眺,轻易不相问答。所以二人听她发怒,均未理睬。
  沧洲随和殷瑚起身赶到王屋山铁鳞峡,超群、秋云已同在三日前遇害。陈嫣的师父恰在二人死后次日回山,得知前事,将陈嫣责罚一顿,先后离山,不知去向。二人到后,见洞口云封,空无一人,便知不妙。行法开通,人洞一看,在案上有那散仙一封书信,备述二人死因,才知经过。
  原来超群到时,正赶上陈嫣的前夫妖道回山,妖道是因久等无信,心怨妻子薄情,假装相思,前来探望。又约请了两个厉害妖党藏身附近,意欲暗中下手,相机行事。能逼陈嫣重温旧梦,一箭双雕,固是绝妙;至不济,也将秋云摄走,强逼顺从。如果不允,便摄取生魂,祭炼邪法,再寻陈嫣晦气。超群未入洞前,向山中樵夫探询铁鳞峡所在,恰被妖道等识破,尾随下来。超群情急救人,心无二用,竟未觉察。妖道等见他走不多远,突然隐身,知于陈嫣不利,忙令同行妖党在外防守,自己进去。陈嫣连日由秋云口中又问出妖道许多恶迹,越发心中厌恶,见他到来,把脸一沉,正要发话。妖道见秋云已然放出,在侧侍立,见了自己避去,陈嫣面色不善,恨在心里,当时且不说出,抢口便道:“你先莫急,我今此来,实是为你安危,并非为了前事。请你速将洞中禁制发动,再行详谈,以免发生不测。”陈嫣见他走进时身上突然烟云环绕,有如临敌之状,知他如有恶意,并非自己对手,正不知是何用意,闻言惊疑,忙问何故如此。妖道连说两次不听,因敌人身形已隐,不知是否在侧,陈嫣又不甚相信自己,只得凑近身去假说:
  “闲游路过,发现一形踪可疑少年,似是仇人桑妖所差,现已隐形入洞。前说秋云是仇人一党,你还不信,只恐来贼便与此女有关。你只要将禁制发动,便可看出一点踪迹了。”
  超群与妖道原是先后脚赶到,因秋云痛恨妖道,见他一来便往后走,超群本无心伤害陈嫣,一见心上人果然在彼,连忙跟踪往后赶去,妖道所说全未听见。否则,超群隐身法甚是神妙,只要不被人识破,至多暂时不能走出,隐在一旁。陈嫣查看不出异状,秋云又无逃走形迹,必当妖道有心闹鬼,两人为了秋云反要闹得同室操戈,超群正好乘隙将人救走。这一情急,却被看出破绽,误了大事。
  秋云刚到后洞,想起妖道此来必将不利于已,方在惶急伤心,忽听耳侧有一极熟口音低唤道:“姊姊,不要伤心,我救你脱身来了。闻你元神被禁,如何才能出困?快些说出,以便下手。我已另换躯壳,不是原来相貌了。”秋云尽管志切空门,力争正果,不愿与桓超群相见,重惹情魔,心中却仍是未能忘情。尤其身在患难之中,一听出是他口音,知又为了自己,甘冒险难,来此相援,悲喜交集。刚要答话,面前人影一晃,一个丰神秀朗的美少年已经现身出来。知道对头厉害,稍一不慎,便无幸免,忙道:“你已深入虎穴,洞中禁制重重,你万敌不住。我元神被禁,也不是急切间所能脱出,非候到对头入定,无法解免。你这隐形法甚妙,急速仍将身隐去,再作商量。此人多疑,适又来一同党,便是她前生丈夫转世。二人今已失和,迥非昔年夫妻恩爱之情,对我用心却是十分可恶。”说到这里,忽似有甚警觉,连催快隐。
  超群本知陈嫣厉害,又见秋云惶急之状,将身复又隐去。秋云又道:“此时不知何故,洞中禁制忽然发动。许是对头同室操戈,有了争执也说不定。若是另有别的缘故,这后洞禁制也要相继发动,你不可与我挨近。”说时,侧耳一听,中洞也有了动静,不禁大惊。估量超群人洞时多半已被识破,低声急喊:“来了,快躲到东壁角去。你只要不胡乱走动,或是妄想走出,便可无妨。她看不见人,疑心一消,再挨到她入定之时,就好想法了。”随说,将手连挥。超群见她惊惶情急,老大不忍,只得低声应诺,闪向一旁。秋云以前饱受楚毒,成了惊弓之鸟。又以陈嫣早已心软,不再紧逼,此刻突然发动禁制,又当妖道正来之际,越发害怕。惟恐所料如中,超群形迹败露,更是不得了。
  忧疑过甚,未免现于神色。一面挥手催促超群快避;一面暗中行法护身,准备万一。哪知二人一个惊慌失措,一个不能隐忍,一会工夫,相继露了马脚。这里刚准备停当,仇敌已然走进。
  陈嫣对于妖道本是半信半疑;又知秋云虽受禁锢,始终逆来顺受,恭顺异常,元神又被禁住,无法勾引外人,即使真有仇人潜入,也是另外一事,秋云决不知情。因与妖道缘孽已满,加以今生所习道法门径不同,势犹冰炭,妖道品行心术又极卑鄙,越发心中厌恶。暗忖:“真有仇敌潜入,洞门已然禁闭,不会查不出来。妖道所说如真便罢,如果并无其事,心藏奸诈,暗蓄阴谋,便借此反目,将他逐出门去。以免碍着前生情面,不便过于决绝,使他引为得计,时常来此纠缠,误己修为。”陈嫣主意打定,一面搜敌,一面反想借此坐实妖道虚妄,乘机断绝,遂故意由前洞起,一层层发动,往后搜查过去。
  每到一处,俱施展极厉害的禁制,不特敌人不能遁出,就连在室中微有动作,也必与禁制相应,就不致当时受伤被擒,也必可以看破,全洞七层石室封了五六层,并无影迹,陈嫣已疑妖道别有诡谋,所说不实,不住冷笑。妖道虽然口硬,咬定还有一两层未到,来人是秋云勾引来的外贼,此时定在一处商议脱逃之计,但因那少年没到洞口便即隐身,是否人内,拿不一定,而这次陈嫣对己越发淡漠,视如路人,并还含有疑忌,神色大是不善,若搜寻不出敌人,说不定就许反脸。所约两人不曾同进,无人相助,心中也颇害怕。
  假定秋云神色沉稳自如,超群再能忍耐片时,不为义愤所激,也就双双携手同归,不会再有以后那些事了。陈嫣快寻到后洞时,看出妖道色厉内在,面上神色甚是难看,本已忿恨妖道,哪知秋云心中有病,情虚失智,瞥见对头怒冲冲同了妖道走来,以为事泄,大惊失色,陈嫣未及发问,妖道已先戟指喝道:“贱婢勾引外贼,今在何处?快快指明,免受酷刑。”秋云闻言,当是仇敌已尽知底细,更是惊惶。一心只在盘算,仗着佛法护住那已受禁制的心神,竟没答上话来,这一来,恰被妖道无心中诈出真情。
  陈嫣见状,自然生疑,狞笑喝问:“你何时与仇敌勾结?他是什么来路?是否在此?
  怎禁制无有反应?”秋云闻言,才听出对头不曾知底,立即低声答说:“我连日在侧随侍,未曾离洞一步,如何能与外人勾结?”陈嫣又喝问:“既然如此,何故举止慌张,神色不定?快些吐实,免遭毒手。”秋云知对头并未发觉机密,深悔自己情虚,差点露了马脚,闻言越发心定,便说:“我是因以前妖道进谗,备受楚毒,想起心寒,今日见他又来,心料必将不利于己,来到后洞暂避,本就担忧。你二人忽又追来,面色那样凶恶,以为又要用甚毒刑,所以惊惶。至于有甚敌人混人,休说我禁闭洞中,元神受制,无从勾引;就算有人,全洞禁制已然发动,敌人既敢前来,此时他走不出,当无不动之理,你们也不是查看不出。我本不知情,何苦听信妖人之言来凌逼我?”
  陈嫣见她说时声泪俱下,好似理直气壮,已有几分相信。妖道眼珠一转,忽然大喝一声:“在这里了。”跟着飞身往前追去。陈嫣当是发现了奸细,追出去一问,妖道悄声力说秋云形迹可疑,不加拷问,决难吐实。陈嫣不肯,说:“今日就有来人,也不是她勾引,何况未必。以前因你说她背叛,白使她受了许多毒刑,后始查知冤枉,如非恐她将来报复,已早放却。此女资质心性均好,我的师父久出,洞中无人,我还想等师父回山问明有无后患,收为弟子,此时正以恩相结,如何又去伤她?事情若虚,或是虽有敌人,与她无干,岂不又是冤屈好人,更难使其归心降服么?”
  妖道再四力说:“今日所见小贼身有乙木烟光外映,与前生遇害时所见小贼一样,定是前仇转世,得知情人被困,赶来相救无疑。你以为此女无甚恶意,恐有冤屈,不防以幻象加刑引逗。小贼如与她一党,见她受苦,必不甘休,出面一动手,不就试出来了么?”陈嫣道:“全洞禁制已然发动,没有不现形迹之理。现在朕兆全无,果如你所说敌人真尚未去,那隐身法定必神妙,此人法力也必不弱,那幻影怎能瞒得他过?我如不都做到,你也不会死心。但是此女恨你如仇,誓死不从,你此来如想乘机播弄,将她带走,却是休想。”说罢,便唤秋云快去前面。
  秋云深知陈嫣的性情,听出她声音和善,不带怒意,以为又是劝说她降顺妖道之事。
  一面答应;一面赶紧凑向壁角,悄告超群稍候,事已无妨,不可出屋行动。并说:“她那禁法神妙莫测,由心运用。如见我能走出,跟随在后,必被发觉。”匆匆说完,赶到中洞。陈嫣果然防到敌人乘机混出,催动禁制。陈嫣一试,不见有人便对秋云道:“你与我原有师徒之谊,只因自不小心,误人误己,加以前三生又死我手,使我不能无疑。
  虽不合不查虚实,便以毒刑相加,但你前生误我遗命,失却许多重宝,至今尚留有隐患,你也不能无罪。连日见你心性甚好,根器尤厚,既是一心向道,不愿嫁人,我也不再相强。等师父回来,禀明之后,便可决定去留,不会对你再有恶意了。只是适才有一小贼隐身潜入,虽然不曾亲见,但我唤你时心灵忽动,决非无故。你出时又来得慢,必有原因。我知来人即便为的是你,事前你也不会知情,你却不可瞒我。如若相识一气,从速说出真话,便可无事,我本不难施展大搜形法将此贼擒住,一则师父嫌此法过于狠毒,禁我使用;二则后洞乃师父日常修炼之地,恐有损毁。所以先和你说明利害,真要不知好歹,我为除害计,大施法力,一将敌人搜出,你便难逃公道了。”秋云不知自己关心过切,嘱咐超群时陈嫣已然发觉,还在强辩。陈嫣倏地变色怒骂:“无知贱婢!你因为自己无辜受苦,引敌来援,也是人情。我意欲委屈保全,只要你吐实,试明心意,便可重为师徒,同修正果。你偏执迷不悟。适才你和人说话,我已听到,你还想抵赖么?难道还要先将真赃实犯捉到,才心服口服么?”随说,随将禁制催动,秋云便被烈火包围。
  秋云知道一时疏神,和超群说话被敌人听去,便行法护身,奋力抵御。心里还妄想超群能守定自己的话,后洞地方甚大,身在暗处,只要不妄动手,或想逃出,陈嫣不敢毁损洞室,纵施禁制,也不致为她所伤。哪知陈嫣别有狡谋,一面施刑威逼,一面故意大声呼唤,连秋云痛苦惨号之声也一齐传向后面。又将通后洞的禁制放松一路,暗示机宜,令妖道故作后洞搜敌,去引超群自行投到。超群见秋云一去不归,心甚嘀咕。一会,便听前面少女惨号之声,如断如续,隐隐传来,中杂敌人辱骂威吓之声,不知是陈嫣行法作伪。虽觉与秋云哭声不甚相似,无如关心则乱,又当危险优惧之际,以为洞中除秋云外便是仇敌夫妇,更无别的女子。情急万状,如非秋云行时再三嘱咐,早就赶往前面,不禁切齿顿足,心如刀割。
  也是妖道该死,陈嫣原令诱敌,他却忽然贪功,自觉敌人已入罗网,看年纪又极轻,也许只会隐身,无甚法力,所以到了洞中便即藏起。前妻转世已然变心,自己这次好意告密,反对自己生疑。万一敌人知道洞中底细,不肯到前面去,岂不心机白用?非但人搜不出,妻子保不定又生他念。于是一到后洞,便厉声喝骂:“贱婢已然饱受毒刑,命在须臾,小贼快快出现,束手受擒,免得死前还要多受茶毒。”接着施展邪法,想逼敌人出现。超群因听秋云说他心存邪念,恨入骨髓,哪里还禁得起撩拨。又闻秋云饱受茶毒,越发怒火中烧,忿不欲生,妖道刚一出手,超群也便发动。妖道转世以后,法力有限,本非对手,又是一明一暗;超群又惟恐一击不中,以全力施为。所以人影还未看见,十余道青光已电一般包围上来,那妖道一声未出,便绞成粉碎,血肉狼藉,惨死在地。
  超群见除敌如此容易,妖道只发出一些烟光。自己仗有乙木精气附身,并无伤害。
  心疑秋云所说的埋伏禁制不过如此,只因她本身法力太差,惊弓之鸟,谈虎色变,才说得那么厉害,实则无甚了不起。妖道入内,并无异状,既能进来,必可出去。秋云正受苦难,命在须臾,事又由己救她而起,果真遇害,要死也死在一处,万无置身事外之理。
  当时气往上撞,更不寻思,往外赶去,到了中洞一看,秋云果在烈火包围之中挣扎,虽未出声,面上神情甚是惨痛。陈嫣正站在对面行法辱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满拟像杀妖道一样,冷不防把所有法宝全施出去。超群隐身法神妙,出时路已开通。陈嫣料定敌人既然知机,不敢行动,出时必隐随在妖道身后,等人进门,突然施展禁法,立可出现,再行擒杀。万不料妖道会死,以致超群出时并未觉察。超群如若稍忍片刻不动,陈嫣久候妖道不出,必往后洞探看,秋云必可嘱咐,不会妄动。超群这一情急,便送了二人性命。
  原来陈嫣法力甚高,虽看不见超群,却料到他随妖道出时,难兔骤下毒手暗算,因而暗中早自戒备。尤其室中禁制神奇,敌人只一发动,立生妙用。超群眼看成功,忽见敌人身侧发出一片白光,将那十来道青光一齐阻住。心方一惊,耳听秋云急遽悲号:
  “她有金水相生之宝,你非其敌。急速收宝,由原路隐退,或许还能兔害。”话未说完,陈嫣已将室中禁制催动,朝青光飞来之处一指,一片粉红色的淡烟过处,超群隐身法便被破去。超群知道难逃罗网,又听心上人不住悲号,情急悲愤之下,死生已置度外,破口大骂:“无耻妖妇,我与你拼了!”一面施展法宝迎敌;一面在百忙中又分出两道宝光,妄想破去烈火,救出秋云。可怜超群学道并无多年,虽有乙木真气护身,功候尚还未到,如何能是陈嫣对手。秋云在烈焰包围中,见他当此危机一发之际,还想救己脱难,不禁心胆皆裂,急喊:“我想不到你法力如此长进,此时敌人埋伏已全数发动在此,前洞空虚,只要拼着受伤,自断一臂,向白光红烟之中,速用乙木遁法往外冲出,便可逃命。回去再寻师父为我报仇不晚,千万不可顾我,以免同归于尽。”超群没防到敌人正在加功行法,一举便制他的死命。闻言悲叫:“姊姊如此受难,要死,你我一处。我蒙桑仙姥传授道法,已成不坏之身。至多你我再转一世,仍为夫妇。现时妖火已为我法宝所破,渐渐减少,敌人又被绊住,难再加害。如侥天幸,再有一会便可救你脱难。即便妖妇厉害狠毒,你我要死也死在一处,我决不独生。”
  陈嫣性情忌刻,本断定超群自己到来,秋云事前并不知情,没想一起加害。及听二人这等问答,不特敌人不能放脱,便秋云对己也是怨毒已深,万不能留。心肠一狠,竟欲将二人形神一齐消灭,斩草除根,永去异日之患。一听秋云指点逃路,恨上加恨,假装被那几道青光绊住,暗中加紧施为,竞将师门降魔所用最恶毒的五遁搜形大法施展停当,再行猛下毒手。当超群说到未两句时,一片五色烟光已由身后包围上来。
  超群虽觉护身乙木真气支持不住,身如火炙刀裂,凶多吉少,却依然不顾性命,咬牙切齿,强忍苦痛,奋力施为,想将秋云救出。秋云自是识货,知道厉害,无如超群为她视死如归,百折不回,一任忍痛呼号,声嘶力竭,兀自不肯听从。只得惨声急叫道:
  “陈仙姑,他不听我良言,已入罗网,断难活命。我虽有佛法护身,一则元神被禁,难受长日苦难;二则他已两次为我送命,义不独生。你那禁制厉害,能否转劫再生尚不可知。请你暂宽一线,撤去余火,容我夫妻诀别。”超群虽然功力不济,已得桑仙姥乙木真传,心恨陈嫣切骨,已准备在万分难活之时猛下辣手,纵不能使敌人同归于尽,好歹也给她一个重创。闻言大喝:“这等丧尽天良的无耻妖妇,和她有甚话说?我已和她结下万劫不复之仇,我二人能逃便罢,不能逃时,姊姊既能以佛法护身,千万缓死须臾,不出三五日,必有人来复仇救你,睬她则甚?”
  话刚说完,秋云绕身烈火已全破去,超群心中大喜,赶紧扑上前去。秋云忙喊:
  “你我已入绝境,护身真气不可松懈。”超群全神贯注秋云,本想运用玄功,发挥乙木妙用,将身外烟光猛力排荡开去,将护身真气略为放松,一把抱住秋云,再照前说断去一臂,一同拼死往外硬冲。哪知敌人诡计,见他护身先天乙木真气厉害,虽己受了禁法压制,急切间仍奈何他不得,欲使形神俱灭,尤为难事。知道超群欲救秋云,必将真气放开,欲取姑与,故将烈火逐渐减弱。超群果然上当,尽管秋云双手连摇,大声疾呼,仍是不听。秋云知势危急,万无生理,再如迟延,受害更速。只听长叹一声,投向超群怀中,双双抱住。秋云悲哭道:“此时万难逃走。我那元神现被敌人禁住,就在对面石室之内,恰巧也是戊土禁制。你如尚有余力,可速冲进去,用神木箭照那壁间黄影…射,便可破去。这样我二人虽然不能免死,或可另转一劫。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这时陈嫣的禁制业已乘虚而入,二人都似火焚,通体奇痛如割,四外更受重压,痛苦已极。幸亏陈嫣所施五行禁制中的庚金虽是克星,要想消灭先天乙木真气仍是艰难,才得苟延些时。
  超群先想拼将所有法宝一齐葬送,强行冲出,闻言才想起秋云元神尚被仇敌禁住,当时运用全力往对面石室中冲去。两地相隔只有十来丈远近,本来眨眼即至,无如四外都是五色烟光环拥,力重如山,举步皆难。秋云因知此举比性命还要紧,也在强忍痛苦,运用全力相助抵御。二人费了无穷心力,方始缓缓移动,急切间仍难到达。陈嫣见二人想冲人法坛,救了元神再行逃走,以为敌已被制人网,行动艰难,照此缓行,不等到达,形神已是全灭。又因行法正急,无暇分身退入法坛加害,一时大意,只顾加紧施为。
  这里超群见秋云玉容愁惨,面如死灰,自己前进没有一半,精力已将用尽。四外阻力更大,身心痛苦也与时俱增。又听秋云悲号,不禁悲愤填膺,百脉皆沸,目眥欲裂,顿将与敌同尽之念勾起。猛喝:“姊姊且缓前进,我们不要再熬下去了。”秋云只当他力穷智竭,自己也实不支。刚一缓气的工夫,超群已是奋起神威,照桑仙姥传授毒计,猛地自将护身真气往外一振,运用玄功,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将出去,那十来道青光本来仍在烟光之中与敌相持,并未消灭,只是无人主持,又受庚金克制,减了力量。陈嫣因知先夭乙木之宝乃仇人精气凝炼,毁灭甚难,再说也可惜,乐得杀敌之后收为己用。
  做梦也没想到超群会改了逃生之念,来个两败俱伤。瞥见敌人一口血光喷出,护身青气突然暴长,身外五色烟光竞被荡开了些,以为超群黔驴之技已穷,妄想冲荡五行禁制,舍了秋云逃出。方欲喝骂,不料血光已射到那十来道青光之上,一声震天价的大震,随着超群手指之处,挨近陈嫣的一道青光首先自行爆裂,宛如万点流萤,四下飞射,近处五色烟光立被冲破。虽是一闪即灭,晃眼又复原状,可是声势猛恶异常,全洞震撼,似欲坍塌。陈嫣首当其冲,直似中了一炮,如非法宝护身,几受重伤。就这样,还被震退了十来步。不禁大吃一惊,赶紧行法抵御时,哪知超群心存必死之念,不借毁去法主相拼,而先天乙木真气自行爆裂有绝大威力,又非后天五行所能禁克。紧跟着第二道青光又自爆裂,幸是雷霆之威,一击即止,否则也是一样经受不住。陈嫣知道厉害,又恐敌人遁去,反闹了个手忙脚乱。
  这时超群如若遁走,并非不能,只因要救秋云,不肯独逃。秋云劝他不听,见身外阻力已减,超群一味和敌拼死,法宝已毁了好几件,忙道:“哥哥,你既不逃,这样徒伤法宝有甚用处?还不如趁此时机,冲进室去救我元神,好歹也能图个转劫再世。”超群原是恨极了陈嫣,誓与同尽,正拟用最后一着,将残存的七道青光一齐爆裂,增厚威力,就不能致敌于死,也可两伤,幸得秋云提醒。这次超群却极乖巧,左手抱定秋云,紧了一紧,故意喝道:“妖法阻路,我力已竭,难再冲行,反正元神难以救出,我还有极厉害的法力,因关碍着你;不曾施为,现时妖道已诛,我已决心和妖妇拼命,与她同死,不想活了。”说时,早把青光止住不发,暗中运足全力,猛伸手一指,一团栲栳大的青光忽向前飞去。
  陈嫣受乙木神雷连击之下,刚缓过一口气,青光也已飞到,忙发一团烈火迎敌,两下一撞,立即爆裂,青芒电射中,护身神光几被击散。只管事前戒备,未被木雷击中,因势大猛,也被震退出老远。刚刚站稳,超群夹了秋云,已将第二道青光爆裂,荡开身前五色烟光,往侧面室中法坛冲去。陈嫣最担心的便是这一着,先听超群那等回话,还当真个力已用尽,心中暗喜。只盼敌人将那残余青光化为木雷发完,即可成擒。所以一心只在防御上设想,不料竟是诈语。木雷厉害,不敢上前硬拦,只得加紧催动五行禁制阻挡。
  超群原已打好主意:一木雷将陈嫣震退,更不再发,下余青光专作开路之用,见只冲出丈许,五色烟光又复涌到阻住去路,便将青光相继爆发,似这样发挥先天乙木威力,朝前猛冲,居然到了室中法台之上。可是青光也只剩了两道:第一道是秋云所说的神木箭;另一道乃桑仙姥自炼之宝乙木神梭,来时才行传授,它与宝主人心身合一,灵应相通,最有威力,超群也最为心爱。本不舍毁,无如人到法台,陈嫣也已追进。超群回顾身后,五色烟光潮涌而来,秋云又在哀声催促急速下手破那台上禁制元神的戊土之宝。
  事在危急,也不再顾借,手指木箭,一道青光首先射中台上所悬黄影。烟光散处,秋云将手一指,喜抱超群道:“元神复体,我们把躯壳交给仇人,一同兵解转世去吧。”说时,二人已被五色烟光连那残余的两道青光一同困住,举步皆难。
  超群闻言,抱紧秋云,厉声喝道:“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姊姊不要害怕,待我给妖妇一个厉害。”随说,运用玄功,手指处,那一箭一梭突然冲开护身真气,一同往外飞出。只听震天价一个霹雳,化为千万点青星,爆裂开来,满空砂石乱飞,数十丈厚的洞壁竟被震塌,塌去了半边,天光立时透下。陈嫣也被震倒。秋云虽在超群怀中有乙木真气护体,也被震得胆寒惊悸。匆迫中,一眼瞥见顶上天光,惊喜道:“我们脱险了,还不快些逃走!”同时超群也已省悟,二人互相抱持,往前便飞。
  二人照势本可脱逃,无如超群的法宝尽失,秋云的几件法宝又在事前失去,只凭乙木真气护身,如何能敌。陈嫣法力原比二人高强得多,虽然受伤,并不甚重,知道超群奉两世夙仇桑仙姥之命而来,他那乙木神雷已如此威力,不于此时将他除去,如被逃走回山,将桑仙姥勾来,更是无法抵挡,见要遁走,如何能容。也不顾身上所受鳞伤,大喝一声,纵起便追。因见青光已然爆完,无所畏忌。一面施展极恶毒的禁制,紧紧追赶;一面把随身法宝全数施展出来。
  超群既要护秋云同逃,是个累赘,难施乙木遁法;又当苦战力竭之余,逃走不快。
  秋云回顾身后,敌人已然追近,烟云滚滚,光华乱闪,电驰而来。暗忖:“自己此时如死,超群或许还能脱身,但劝他定必不听。”便紧抱超群哭喊道:“哥哥不可轻生,报仇要紧。他生再见,妹于去了。”超群闻言大惊,急说:“不可。”秋云已下了决心,早将天灵自行震破,死在超群怀里。
  超群悲痛欲绝,尽管情势危急,仍欲抱了秋云尸首一齐逃走。说时迟,那时快,微一惊顾停顿之间,身子已被敌人烟光围住。超群尝过厉害,自知逃生绝望,秋云已死,义不独生。恨重仇深之下,咬牙切齿,把心一横,百忙中二次施展辣手,暗中行法施为,抱紧秋云尸首跳落下去,那五色烟云立即乘隙侵入。陈嫣见敌人已被禁住,万无生理,正想连元神一齐消灭,不料超群死前还有一下狠的,竟不惜毁灭,咬破舌尖,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血光射处,身外乙木真气立化神雷爆发,山摇地动,一声大震过处,青萤乱射,血肉横飞。超群虽遭惨死,尸骨粉碎,那五行禁制却被破去,元神得以遁去,又毁却两件法宝。
  当超群被困之时,陈嫣好似闻得遥空中有人厉声呼喝:“徒儿住手!”刚听出是师父口音,超群已运用乙木神雷自行炸死。跟着便听破空之声由远而近,晃眼飞到,正是从海外回来的师父。见面便埋怨道:“你的夙孽甚重,我欲为你解免,所以再三叮咛,不许再修前怨。你前生丈夫罪大恶极,我已说过,你仍不知警惕,又与交往,虽未随同为恶,却勾起这三生仇怨。秋云原是你前数世的仇人,注定两次俱死你手。但此女灵根一直未昧,魔劫虽多,道力也日增进。前生投到你的门下,不特事师恭谨,井还为你送命。你如乘机化解,消去前怨,她可免去一劫,你也免却他年…场大难,本是双方有益的事。你不合先入为主,忌刻偏狭,受妖道蛊惑,不分青红皂白,妄下毒手,加以残虐,致使她冤苦灰心。如能将她放掉,此女心性和善,自知冤孽,至多和你断绝师徒情分,绝无报复之念。前孽也可算是抵过,不会再有未来隐患。桓超群与她情孽纠缠,已历数世,均未得为夫妇。到了近两世,精诚感召,情谊日固,越发纠结不开。闻说秋云被难,前来援救,只想将人救走,本无伤你之念。你又不合二次听信妖道谗言,使二人一齐惨死。因你做得太过,秋云被擒时所受楚毒有甚于死,本已报复过当,转为亏欠,再加上桓超群这一个深仇大怨,如何解法?
  “以我初意,本拟海外归来,使你传我衣钵、法乳。只因访友采药,在小南极四十七岛中遇一妖人,苦斗多时,最终虽然得胜,等到赶回,你竟铸成大错。桑仙姥前在铜椰岛得天痴上人指点,近在青虹岛上潜修,已成气候,非我师徒之力所能除去。你又天性乖张,即使能敌,永远寻仇,纠缠不休,岂非苦事?何况她那功候法力又是与日俱进,更得天痴上人师徒暗助,我等结局仍是非败不可。她和你虽然相克,却只是克你,于她无伤,嫌怨本来易解。前因桓超群爱屋及乌,再四劝说,已不欲对你不利。你现将她生平惟一亲爱之人杀死,死的人又与她成道迟速以及铜椰岛师徒好些关联,两家一定不肯甘休。大仇已结,强敌已树,不日即有人寻来,复仇以前,你永无宁日。
  “似你这样不听良言,违背师命,本应由你自去。不过敌人下手惨毒更甚于你,念在师徒一场,我前在云贵边境乱山中物色到一座洞府,可去那里隐迹销声,闭门远祸。
  如能从此警惕,努力虔修,许能挨到老桑自身劫数到来。乘她有好些年不能行动之时,再行设法去向转世的秋云结纳疏解,也许能够避免。我不日即去海外修炼,师徒更无相见之日。此间已不可留,速去为妙。”
  陈嫣悔恨已是无及,只得叩谢师恩,随同飞去。等楼沧洲寻到,破法人洞,只发现妖道尸首,敌人踪迹已杏,赶紧先回铜椰岛禀告师父。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
恩怨两难言 谁启戎心因聚敛  吉凶皆自取 同遭孽累为贪嗔
 
话说天痴上人因超群夫妇与桑仙姥成道迟早有关,自己他年抵御重劫又非得先天乙木之助不可,木精修成若迟,便不能为己所用;他又天生怪性情,只此二人与他有缘,此外决不肯再收徒弟:因而虽然运数注定,仍是忿恨。便运用玄功,一面推算陈嫣下落,命人报仇;一面访查超群夫妇转生何处,以便一出生便引度到木精门下,二次重修,自然容易,这样仍可赶上自己抵御天劫。谁知陈嫣得乃师指点,早已防到,不特隐迹变名,闭户虔修不出,井由乃师行法,颠倒生死,作为在路上为人所杀,遭了劫数。上人虽疑作伪,无如对方防备周密,连算两次,均推详不出下落,只得罢了。
  超群、秋云二人精魂固结,魔难未消。投生两家本是对字而居的至戚,生未周岁,同遭家难。恰值一个有法力的左道中人路过,救去为徒。沧洲等奉命寻找,偏在途中遇到意外的耽延,好容易访问到地头,人已不知去向。超群夫妻便在左道门下生长,从小习染,又受师长督促,虽然偿了三生夙愿,成为夫妇,人却人了歧途。过了很久,左道也伏了天诛。二人慧根又没有全昧,刚刚自拔,改行向善,结局仍是遭难。幸而回头尚早,又是为了一件救活多人的极大功德,方与以前同党妖人结怨,身遭兵解,功能补过,才得转世。只因遭难时人居两地,各不相谋,转世不在一起,相隔甚远。经此一来,耽误了不少岁月,天痴上人劫难已过。
  桑仙姥虽因楼沧洲时常感化,到时竟弃前怨,赶往岛上,以全力相助天痴上人,无如功候尚未精纯,天痴上人脱难以前竟为天魔所诱,几乎走火入魔。事后全身不能行动,只能运用元神行使法力,必须若干年后始能修炼复原。跟着,桑仙姥也到了功候,法力甚是高强。无心中发现超群刚刚投生,那家恰巧姓桑,这才引度上山,取名桑桓,传授道法。因桑桓是三世修为之身,不消多年,便炼就颇深法力。再三请求出寻秋云,居然不久便即寻到。秋云未一世也是从小便丧父母,经人收养为婢,只知姓冷。桑仙姥嫌她婢名太俗,便以所居的岛命名,取名冷青虹。
  陈嫣年久未见敌人寻她,早已静极思动。无意中收到一只五爪飞狸,乃天生灵物,通体茸毛,水滑光亮,赤如丹砂。前额生有三眼,当中一眼直立,睁开时精光四射,能透视地底,无论山石水土,只要在千丈以内,俱如镜中观物,一览无余,尤善鉴别宝物。
  胸前一爪形如人手,大小如意,隐现随心,多厚山石沙土,一爪便起。胁生四片金翅,飞行空中,其疾如箭。不用时包没全身,只露四爪,坚逾精钢,刀箭不入。陈嫣性喜华丽陈设,最爱宝物,尽管修道多年,积习未除。深知飞狸灵异,制服以后便用诸般禁制逼它搜掘宝物。飞狸一则受人欺压刑辱,心中愤恨;二则知道这类贪欲,彼此俱有后患:
  因此始而不肯。后来熬受不住禁毒,只得给她找了几件。哪知陈嫣大劫将临,一味倒行逆施,竟忘了修道人的本色,此端一开,益发诛求无厌。将全洞陈设完峻以后,又在湖心建立了一座仙山楼阁,强迫飞狸寻掘宝物,将全楼阁陈设齐全后,始允放它。飞狸难耐金水之禁,急于脱身,只得把自己所知的几处海底珍藏说出,由仇人携同去取。满拟所建灵琼小筑陈设完峻即可释放,谁知陈嫣贪念日深,永无止境,推说所设禁制太毒,须要物色一个代死的替身始能撤去,欲以稽延时日,再勒索些宝物。
  这日陈嫣出寻替身,遇着两个极厉害的妖人,拿着一面宝镜满地乱照,镜光到处,地底宛如一泓清水,纤微悉睹。贪心顿起,妄想隐身劫夺。不料自己身形早在镜中现出,才一近身,未及施为,反先中了敌人邪法暗算。虽仗道法高强,敌人见她貌美,意欲生擒,未下毒手,侥幸逃脱罗网,还占了上风,仍不免于受伤,形势也是危急异常。陈嫣因听妖道说那宝镜就在所居附近瘴泽中得到,人土并不甚深。那地方瘴气极浓,时常彩烟上浮。日前海外归来,发觉宝气隐隐,曾问飞狸是否有宝,答说无有。彼时因新得了数百件珍奇之物,又以飞狸素来诚实,信以为真,竟将这稀世奇珍对面错过,被妖人得去,还几乎送了性命。不由犯了忌刻天性,想起飞狸知而不言,是个罪魁,恨之刺骨。
  回山不问青红皂白,便将飞狸禁向泉眼之中,要使其受完了百般磨折,然后提出,数以罪状,立逼掘取古仙人的法宝、神物赎罪;否则永沦泉眼之下,受那五行禁制无量痛苦,再无出头之日。飞狸悲愤冤苦之余,也发了野性,死不肯应。陈嫣无法,只得每日子、午二时,运用金、水之禁,给它罪受。飞狸自知难免,便将前爪断去一指,作为替身,经此一来,自然更不会应允。陈嫣见它倔强,到底杀之不忍。
  过了两年,陈嫣忽听人说起前遇两妖道下落。既想得那宝镜,又想报仇,于是跟踪寻觅。二妖知道不是她的对手,一面加紧隐藏,一面另求能手相助。陈嫣寻了两次均未寻到。二妖人藏伏之处名叫赤鲸岛,乃小南极四十六岛之一。左近有一无名小岛,岛上有一妖人,名叫田无害。二妖人本已和他定下诱敌之计,全岛设下禁制,欲诱敌人入网,陈嫣第三次赶去,恰好遇上,因是心辣手快,才一照面,二妖人便死去一个,另一个见机逃去。宝镜恰在逃人身上,陈嫣自然不舍,加紧迫赶。追到无名岛上,被敌人发动禁制,逼令降服,陈嫣因邪法厉害,恐死后元神受了禁制,万劫不复,不敢兵解。仇人炼的又是采补之术,大仇已结,如若就此降服,身受侮辱,元精仍要失去。
  正在生死两难,情势万分危急之际,桑仙姥师徒恰在青虹岛上遥望,无心发现无名岛妖烟笼罩。桑桓夫妇知道岛主田无害淫凶狠毒,前涎冷青虹美貌,曾有邪心,嗣知是桑仙姥门下爱徒,才没敢来招惹。此人留在左近,终是后患,这时既在卖弄伎俩,必又有甚好人被他困住,正好乘机除害,便力劝桑仙姥一同赶去。到时见陈嫣因忍苦不从,已然身受重伤,命在旦夕,危机系于一发,不特性命,连元神都快保不住了。桑仙姥生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此去乃桑桓夫妻力劝,非出本心。又知四十六岛妖人均有联系。
  初意只令释放,便可无事。也是众妖人劫数临头。桑仙姥性情古怪,话带强迫,极不中听;田无害又看中了陈嫣的美色和随身法宝;又当人前,不愿示怯丢脸,以为当日岛上准备周密,许能侥幸连桑仙姥师徒一齐擒住,几句话便动起手来。吃桑仙姥发挥先天乙木神雷妙用,将岛上妖人全数杀死,一个不曾漏网。陈嫣也被救下。
  师徒三人一看救到的正是陈嫣,桑桓自然仍记前生之仇,反是桑仙姥不令报复。青虹也觉事乃定数,彼虽不是,终是前生师父。现已苦尽甘来,成道可期,正可以德报怨,解消前孽,何必再使仇怨循环?便在旁力劝。桑桓与青虹此生虽是同门师兄妹,相亲相爱更胜前生,言无不从,又加修道多年,有了功候,一经解释,也就罢了。当下师徒三人便将陈嫣带回青虹岛,加以救治。
  陈嫣自知所受邪毒过重,除去兵解,难于自拔。既感桑仙姥师徒以德报怨,又不舍灵琼小筑所遗留的那些珍宝。便与桑仙姥立下誓约,将实话说出。求桑仙姥将她即日送回山去,助她兵解,将尸骨埋藏前居洞内。并把多年聚敛的宝物、珍玩,以及师传法宝、道书之类,一齐转托,代为保存。等她转世之后,到了年限,命超群夫妻下山接引。这样不特可以重返故山,并收事半功倍之效,免得在尘世里迷了本性,以及受人侵害。桑仙姥一听说有这么多法宝、珍物,立即应诺,将她送回山去。陈嫣为报恩,还把法宝、珍物选赠了三十多件。又将飞狸提出水来,说明来历,然后由桑桓、冷青虹用飞剑助她兵解,借以了结前生因果。
  陈嫣满拟诸事付托得人,可以无虑。哪知桑仙姥自知劫数也快临头,起初不报前仇,实则另有诡谋。后来又起了贪心,表面应诺,却阳奉阴违。陈嫣灵根未昧,一出生便知修为,井盼桑仙姥师徒前往接引。嗣见约期早过,终无人来,心中生疑,也防到师徒生心变卦,不敢冒失回转故居。又在别处深山中修炼了些年,自觉法力已和前生一样,才回山中探看,想好一番说词,相机行事。初意对方即便昧良,也有救命之恩,自经大劫,已然彻悟,只要将代藏的师传法宝、道书发还,别的珍奇玩好能还固好,不还也就任之。
  到时故意不提前事,想探出对方口风再作计较。
  桑仙姥阴险狠毒,早已罗网密布。谈不多时,便说自己不日就回转青虹岛,答应往后湖宝库点交宝物。陈嫣哪知她是有心试探自己,看是否仍以主人自居。一听发还前存宝物,心中一喜,便说:“妹子离山日久,荒居全仗照看,不被外人侵入。患难至交,久别未见,正好聚首,如何便去?”桑仙姥自来灵琼小筑,便喜当地风物清美。又以青虹岛旧居与四十七岛邻近,以前常发生事故,近又杀了田无害等妖人,仇怨日深,虽然不怕,未来百年内正是成道大关头,强敌时常扰闹,未免妨害清修。陈嫣兵解后,桑仙姥回到岛去,用奎风神碑和五行禁制将洞府封闭,本打定鹊巢鸠占之计,永远据为己有。
  陈嫣来时如肯虚心卑下,甘居弟子之列,也可无事。这一自居主人,立惹下一场大难。
  刚同走到阁前平台之上,待往后湖飞去,五行禁制已经发动。
  陈嫣法力既没有桑仙姥高,虽已精习五行禁制之术,无奈敌人以先天乙木真气为主,平增了许多威力妙用,比她所习厉害;又是出其不意,骤然发难。当时如若束手入网,也可保住一命,偏又错了主意。出时耳听一声断喝,立见当头百丈青烟倒山一般压将下来,情知中了仇敌暗算,当时又惊又气,自恃几生修炼的功力,不特想以法力抵御,并将来时准备和人翻脸的两件厉害法宝施展出来,妄想伤害仇人师徒。桑仙姥因桑桓、冷青虹曾经苦谏,说初遇时若杀她报仇,并无不合。以前既不肯伤她,并还化敌为友,受人赠与和重托,为贪她宝物和洞府,不去接引,已然食言背信,于理不合;现她亲身寻上山来,强占人的宝物洞府,还要行此阴谋诡计,致人死命,良心上更说不过去。师父既不肯听劝还人故物,至少也不可伤她,只将她逼走便了。桑仙姥先还迟疑不决,二人知她性情虽怪,可以理折,再三连劝代激,桑仙姥也觉理亏,才行应诺。只迫令屈服,舍此而去,本已不想杀害。不料陈嫣居然抵抗,桑仙姥立被激怒,竞将五行禁制全施了出来。
  陈嫣和桑仙姥虽是数世宿仇,两人动手尚属首次。陈嫣先见青烟压到,虽被困住,并无预想的威力。以为自己今生法力较高,乙木真气已能抵御。胆气一壮,破口大骂,加急施为。忽见敌人面带狞笑之容,将手连搓。冷青虹面容骤变,急喊:“此女数世修为,煞非容易,又是弟子前师,务求师父看在弟子面上,椎恩饶她一命。”桑桓也在侧劝阻。桑仙姥连理也未理。同时湖心中水沸作响,泉眼里隐有风雷之声。陈嫣猛想起桑桓前生只是仇人门下未学后进之士,死前所发木雷尚有那么大威力,何况仇人本人,又是早有埋伏,以逸待劳,其厉害可知。自己所发的那两件法宝又被青气裹住。身外青烟看似无甚压力,却是一任奋力飞腾,青烟滚滚,绕身而过,照理少说也飞出了数十里,可是敌人仍在原立平台之上,自己更是未离跬步。无论上下四方颠倒往复,往哪一面飞行,均是如此。初起不知怎么回事,稍隔须臾,才看出自己所有法宝、法术全都失了效用。
  陈嫣刚觉出不妙,胆气一馁,桑仙姥已经发动,手扬处,满空光华乱闪,宛如万千道青蛇,电一般满空交织。略一掣动隐现之间,那百丈青烟立即化为乙木神雷,爆裂开来。如换法力功候稍差的人,这一雷中上,休说肉体,便连元神也被震散。总算冷青虹心地淳厚,仍未忘却前两生师门引度她的恩情,见势不佳,拼受师父嗔责,在旁大声疾呼:“事已危急,速将元神遁人湖中,免使形神俱化灰烟。”陈嫣被她提醒,以前又尝过木雷厉害,一见青色电光乱掣,知道危机已迫,又看出冷青虹实是志诚相援,明知湖中也是险地,但是此外无路,百忙中赶紧运用玄功,将元神离去本体。刚往湖中一沉,雷便爆发,血肉横飞,原身震成粉碎。心中方在悲愤,湖中金水相生的禁制也已发动,一片彩光将她元神裹住,卷入湖底泉眼之下,由此被困在内。
  陈嫣见那地方正是自己前禁飞狸之处,仇人所用禁制也和自己一样,只是道路不同,功力较深,另有一种玄妙,无法破它。这时方悟报应循环,师父前说的大劫实应在此。
  心想:“假使当年不为一念贪嗔,就算以后狭路逢仇,照在青虹岛仇人师徒相救情景,并非不可化解,何致连遭两次大劫,元神又被禁住?到时五行威力发动,即便能够支持,被人消灭,禁毒仍是不免。仇人如此狠毒,法力又高,逃出更无望了。”越想越悔恨悲苦。事已至此,悔恨有何用处。尤其那金、水相生的禁制非常厉害,平时已够受的,到了子、午二时更发挥无限威力,越是难当。陈嫣料出仇人是想永绝他年之患,每日子、午行法,有心灭她元神。心知照此下去,日久终无幸免。正悲急万状,不料五行有救,受了数十天大罪,忽在万分绝望之余,在泉眼深处寻到了当年飞狸作替身的断指。
  这类代形的法术,陈嫣原会,无如肉身已被炸散,只剩元神,无法割裂代替,但却给她开了一条生路。暗忖:“那日原身为雷震碎,也许剩有残余沉落湖底。只要能找到寸许残骨,便可行法,免受禁毒。”无奈平常有金、水二遁克制,虽不像子、午二时厉害,要想搜寻湖底,随意游行,真是万难。事有凑巧。陈嫣正打不出主意,天已正午,非但金、水之禁不似往日加增威力,反倒停了克制,只水面一层无法冲上。连受楚毒之余,忽然得此,顿觉轻快非常,喜出望外。知道此山外人足迹不至,必是仇人师徒有事外出,无暇及此。看这神气,元神遁出仍是无望,还是先寻到了替身,免被消灭,日后遇上机缘,再打逃走主意。想到这里,便往平台前面泅去。
  陈嫣隔水遥望,见桑、冷二人并肩立在平台之上,手指湖中,正在耳语密谈。心想:
  “也许是仇人试看自己功力,故意如此,看能逃走也未。幸喜不曾冒失,否则便中了圈套。”不敢大意,悄悄沿湖搜寻,居然寻到了一块残骨。因是修道之身,骨髓坚凝,尽管水泡多日,内中竟有些须血髓。心中大喜,忙即取回泉眼之中,运用玄功,如法施为,将那一片残骨炼成替身,因是本体已失,只剩元神,炼时甚是艰难。更恐炼到中途,功还未成,金水禁制突然发动,既要抵御磨折,又要加功行法,一个支持不住,不但全功尽弃,并且日子一久,元神多受一次禁制,便受好些损耗,再炼自是更难。那残骨也不是容易可以找到,寻时稍为疏忽,被敌人发觉,其祸更烈。
  其实这时桑仙姥已然应了天劫。她本是先天乙木之精化生,不致毁灭形神,只须运用玄功,以本身精气抵御,过了时限,便能兔难。至不济,舍去现时躯壳,应了劫数,或以元神修炼,或再另转人生,均可无害。只因刚愎乖僻,自恃法力高强,生就不灭之体,又不舍这副躯壳,妄欲硬拼过去,以致走火入魔,将元神闭住,人也不能行动,终于仍要重修多年,再受一次兵解始能成道。无如她那先天乙木之气,非法宝。飞剑所能克制,兵解之望直是无望,错已铸成,后悔无及,只得每日苦修熬炼,等候时机,以致湖心禁制无人主持。冷青虹眷念前生师门情义,桑桓爱屋及乌,见桑仙姥现正在紧要关头,暂时无暇及此,乐得故作不知,宽容些日。
  陈嫣乘此机会,方得转危为安。等将替身炼成,桑仙姥也稍为恢复,脱了危境,除身子仍不能行动外,已渐能说话行法。知道冷、桑二人未代主持湖中禁制,还着实怒骂了几句。至于陈嫣有了替身之事,师徒三人却均不知悉。由此双方各自勤修。
  一晃多年。桑仙姥对本身安危原经深思熟虑,遭劫以前虽然一意孤行,作那人定胜天之想,对于败着也早有一个打算。既恐桑桓。冷青虹法力较差,抵御不了外敌,一旦被人将洞府占去,自身虽不至于消灭,却保不定受人禁制利用,复体、兵解两更艰难。
  又恐桑、冷二人离山,舍此而去。心中想好阴谋,再用言语试探二人心志。假说自己遭劫以后,法体虽关重要,但可行法禁制,不使受人侵害。盘问二人:如仍在此修炼,便须候到千年以后,始能出山行动;如愿离此他去,洞府一经封禁,不俟自己转劫修成,便不能再来。心意如何,务须明言,免致到时后悔。
  桑、冷二人夙根深厚,志切金仙。既觉起居陈设穷极奢丽,不宜清修;又以自身非禀乙木精气而生,任是如何勤于修为,到时依然难免天劫;尤其道家内外功行原是并重,桑仙姥一向独善其身,轻不出山一步,长此相随,终无好果。平居私议,原有遇机请求下山行道,一面积修外功,一面寻求正教之想,因而闻言正合心意。
  桑桓在桑仙姥门下已历三生,深知她的性情为人,心中还在寻思如何答法。冷青虹见他踌躇,惟恐他恋着洞府华丽安逸,隳了远志,话说在前,不可挽回,忙先答说:
  “师父道法通玄,已成不坏之身,此番大劫必能平安渡过。倒是弟子等禀赋既异,法力又薄,不得不按修道人的规矩循序而进。久欲请求恩允弟子等出山修积,因恐无人随侍,未敢明言。师父超劫以后便须入定静修,为时甚久。好在五行禁制神妙无穷,不虑外人侵犯,可否恩允弟于等下山略积外功,为将来成道打算?”
  桑仙姥假笑道:“你们有志向上,有何不可?桓儿也是这等心意么?”桑桓随她年久,知道老怪刻薄寡恩,说翻脸便翻脸。多少年面上难得现出笑容,不笑还可,这一笑决无好事。但是青虹话已出口,所说本是同心之言,如若不为分过,使她一人承当,非特所受罪孽更大,一个不巧,逼她一去一返,就许更无相见之日。遂立即抗声应诺。
  桑仙姥当时狞笑道:“你也如此么?那好极了。此劫我如抵御不过,我必使你夫妻了此心愿。但你二人法力有限,我门下的人决不容人欺侮。我如尚在,自不怕吃人的亏;万一我此次失机,虽然不致形消神灭,报仇却是无力,岂不使我干看着生气?我大不放心,为此给你夫妻预为安排:我如躲过此劫,对你二人去留自然另有吩咐;否则你们须照安排的那些关口,一一渡过,再出山去,便不致再受人欺,我也就放心了。”
  桑桓知她狠辣,料定难当,抗声询问:“师父想要处治我们,只管明言,不必藏头露尾。再者我二人只想出山修积外功,也是修道人本分应为之事,并非叛师。师父又说即便遭劫,可用法力封禁全山,不畏外人侵害,我二人留去无关重要,因此才想乘此闲空岁月出山行道,也非违背师命,强欲求去可比,如若收回前言,愿留在此,又当如何?”
  桑仙姥厉声答道:“言为心声,话出如风,岂能收回?我不遭劫,你二人还可无事;否则我虽设下诸般禁制,照我所传加工修炼,到了功候精纯之时,也并非不能脱出。便平日有点小磨折,也无甚伤害。只是出山路上有一片古林木,我在那里设有五遁,你们必须由此穿过。开头十数年,以你二人之力,仅能勉强忍受。等到功候精纯,每年到我应劫之日,乃是脱生之机,只要到时没有人物闯破便能脱身。还有一样:我乃灵木之精,秉东方乙木真气而生,最易启人觊觎,修道人如得了去,受益无穷。现时自然奈何我不得。此次如难免劫,我虽不致消灭,仅剩元气,遇上真正法力高强的人,仍能制我。多年隐居不肯出山,以及这样对待你们,均是为此。以后无论遇见甚人,只能说我已早兵解仙去,如若泄露行藏,休要怨我行事狠毒。”二人知她言出必行,向无情义,便也不再求说。一心只盼她到时能够平安渡过,或是兵解,均可免去许多罪受。
  过不多日,便该是应劫之期。桑仙姥在用了无穷心力,桑桓、冷青虹为了自己前途安危,也各出死力相助,依然抵御不过天劫。最终桑仙姥弄巧成拙,将本命玄关闭住,周身尽废,不能行动,法力虽存,本命元婴不能出窍,闹了个死活两难。总算遭劫之日,见桑、冷二人冒险护持,奋不顾身情景,看出心实无他,略为受了一点感动;又以他年脱离兵解,仍须倚仗二人之力:才把所施埋伏禁制的机密一一吐露,传以趋避之法。并说:“当初只当你二人生心离叛,将要弃我而去,心中恨极,故此罗网密布。到时如能忍受,每日虽受一点苦难,尚无大害;如果自恃法力,妄想冲逃出去,触动埋伏,万无幸理。日前看出你们对我忠诚,无如一切设施在前,除却你们炼到功候,自行闯破,非我亲身行法不能撤去。此时我身不能动,已无法力。但你们如能照我所传勤苦修炼,日常虽不免于苦痛,于修道上却大有进益,未始不是将来之福。此中机密凶险,我已指示,熬炼到了年限火候,不问我能脱难与否,终有出头之日。这么长岁月中,保不定有外人来此闲游,如若相遇,仍须缜密,不可泄漏。否则,你二人元神已为我暗中禁制,呼吸相通,休看我身不能动,制你二人死命仍极容易。”随令二人行法,将她法体移入底层地室之下。
  这些都是应劫十日以后的话,说完,桑仙姥由此便终年不再说话。直到女昆仑石玉珠无心路过此山,与二人相遇,结交定约,桑、冷二人党出脱难可期,心想:“师父为人乖僻莫测,不知有无别的玄虚?”便通诚试探,桑仙姥才答了一个“好”字。二人见她词色和善安详,与前在青虹岛拜师时初见心喜的情景一样,虽觉可喜,心仍不放。其实桑仙姥自从应劫以来,先还急躁忿激,愈加乖谬,年岁一多,渐渐矜平躁释,心气和平。加以生具异禀奇资,修炼容易,年来虔心默虑,静体天机,已然悟参造化,洞彻天机,知道桑、冷二人脱困之期便是自己兵解之日。只为二人心地淳厚,只管自己相待严刻,无甚情义,他二人依然感念师门援引之恩,念切忠诚,多年困厄,毫无怨尤,事前如与明言反倒误事,因此不为详言,仅在吕灵姑等到前数日,二人照例前往参拜时,略示了几句机宜。所以二人始终谨畏,不敢疏忽。
  二人一听石玉珠知道桑仙姥的来历底细,便吓了个心神皆战。桑桓更似惊弓之鸟,如非冷青虹暗中坚持,几欲请客起身,不劳相助了。后闻桑仙姥在地室传呼,桑、冷二人心还以为要糟,暗运玄功,以心灵叩问。桑仙姥对于今日来人竟是只字未提,只嘱速将度厄舟送还。二人料知师父已许脱困,好不心喜。便请石玉珠、吕灵姑、虞舜华、裘元、南绮、阿莽兄妹等照预拟之策分头行事。
  桑、冷二人只料定此次师父不致再闹玄虚,并没想一切早已前知。明知众人不免疑虑,总觉石玉珠得道年久,众人惟她马首是瞻,她既相信,必无差池。师父脾气古怪,未蒙面允,还是脱困之后再行详说,免得中途又生枝节,功败垂成,还累良友自受其害。
  二人又以去年石玉珠去后,桑仙姥只说二人脱困时,自己也可以去掉一些束缚,但须开金、水之禁,陈嫣当于此时乘机冲入地室,报复前仇,只要人在外防守,不令冲入,决可无事,并未说到别的。以为外有石玉珠等防护,比预拟的人还多了几个,并还多是能手,决可无害。
  及至到了地穴,假手巨人阿莽,将那禁制元神的镇物和五遁枢纽破去,桑仙姥才说道:“今日仇人必定侵入报复,危机一发,恐该数尽。她在湖底早有替身,休说有心纵放,便真照己意按时发动金、水禁制,也无奈她何。现在她在湖心苦炼多年,不特元神坚凝,法力高强,并还炼就戊土真气,只等金、水之禁略撤,便要出困寻仇。如照以前,我当然不怕,无如此时我春蚕自缚,身不能动,元神不能出窍,好些法力不能行使,万敌不住。除去西方大乙真金炼成之宝可使我兵解,否则一被仇人侵入此地,我必被她擒去,照样用五行禁制将我全身包围,饱受楚毒之苦,终于炼到形神俱灭为止。仇人元神玄功变化神妙无穷,你二人决非其敌。我虽算出有一线解救,吉凶仍是难知。我这护身乙木真气,除非前古仙人用西方金精炼成之宝可以破去,寻常多厉害的飞剑俱无用处。
  兵解一层实不可靠,法体如被劫去,最好仗今日来人之助夺下;否则,仇人飞遁异常迅速,你们一旦迫不上,被她将我带到一个地方收禁起来,只要受过几天五行禁制,即便能救出,道行、元气均要损耗不少。追她反倒误事,且由她向西,你们自向东,急速赶往铜椰岛,去求天痴上人,命楼沧洲用他镇山元磁之宝,跟踪赶往相救。如蒙允诺速行,也许能赶得上,稍为迟延便无及了。仇人所去之处也是我的对头克星,你们自己去了也无能为力,白白吃亏。天痴上人师徒全知根底,无庸再为先说了。”
  桑、冷二人闻言大惊。又知禁制已去,不能再设,心中忧急,便向桑仙姥说:“今日所来诸友颇有能手,也许能将仇人阻住,不令进入。但此后樊篱尽撤,终是后患,还有甚别的方法没有?可否由弟子同诸友人将法体护送到铜椰岛去?”桑仙姥厉声答道:
  “昔年我和天痴上人反目时,曾说此身如在,决不自己登门。尽管现在前怨已解,万无说了不算之理。我如兵解,元神往投,尚还可说;本身前往,岂非自食前言?你二人如念师徒恩义,只照我所说去做好了。”说时桑仙姥对桑、冷二人所设的全山五十三层禁制,由中枢破解起,一层层挨次失去效用。只等阿莽将桑仙姥自己设来抵御天劫的镇物破去,便算大功告成。
  二人知道自在楼阁外面所施法力,决阻不住仇人侵入,师父又不许将法体护送了走,一心正盼石、吕、裘、虞诸人能将仇人赶走,缓过目前之急,再作良图。便向桑仙姥苦口力劝:事须从权,成败关头,不可固执成见,致贻后悔。却忘了顾及阿莽。桑仙姥所设护身禁制威力绝大,阿莽初破法时,自觉仙法神妙,身是凡人,尽管桑,冷二人力说无妨,心终悬虚。及至禁制相继撤去,现出宝座上面法体,见桑仙姥形容既是丑恶,宛如妖鬼,声音词色又那么狞厉,本来有些害怕,破那镇物时,又发出极厉害的反应,一时万雷轰动,光烟四射,不由目眩心惊,欲以灵符护身。不料弄巧成拙,已然大功告成之际,为乙木真气所困。尚幸桑、冷二人解救得快,虽未受重伤,人已昏迷倒地。同时仇敌也在桑仙姥身能离去原座之际,在楼外面运用玄功,分影化形,乘虚冲入,只一照面,便将桑仙姥抱起逃走。桑、冷二人见状大惊,不暇再顾阿莽,忙即一同追出。
  这时陈嫣元神已早飞出湖心,因看出仇敌防卫周密,个个飞剑、法宝厉害,自己深悉阁前禁制微妙,虽能冲破,仇敌所延的几个助手却难对付。现在幻影必被识破,非有实物,不能代形。便将前在湖心被困,闲中无聊时收养的怪虫三头作为替身,外用戊土真气围护,用来诱敌,一味在空中闪躲飞腾,等将众人越引越高,然后一个冷不防,将真元神往阁中投去。
  南绮、灵姑首先警觉,知道不妙,赶紧追去。飞下时南绮忽然想起冷青虹曾有“离地飞起,不可再降”之言。刚把势子放缓,招呼灵姑时,灵姑性急,已是凌空飞坠,还未落到阁前平台,便被乙木真气包围,被困在内,左冲右突,不得脱身。裘元和舜华姊妹尽管留意,无如阁前禁制已被灵姑触动,千百丈青雾腾空飞涌,势急如电,飞避不及,也同被困在内。
  石玉珠虽得道多年,见闻甚广,因见黄影飞投入阁,大错业已铸成,既恐一误再误,众人俱被困住,自己又带着狄胜男一个累赘,如再失陷,面于难堪。又见空中原来的三团黄光尚在飞跃,本因黄光全无邪气,不愿伤人,这一着急,不由生了敌意,打算不问何物,先破去它,以便少挽颜面。念头一转,立即拨头,向那三团黄光追去。
  吕灵姑等四人干在雾中着急,一任身剑合一,四外乱冲,全无用处。灵姑一着急,便把五丁神斧取出,初意不过情急试用,不料前古元金所炼至宝,正是先天乙木真气的克星,再也恰当没有。才把斧扬起一撩,那大半轮赤红如火的光华发出五色奇辉,精芒电射,千百丈青雾立往四外潮水一般荡开。灵姑心方一喜,猛瞥见适才所见黄影由阁中飞出,黄影里隐现出一个少女,胸前好似抱有一物,身外光烟闪烁,看不真切,其去如箭,迅速异常。跟着便听冷青虹高声疾呼:“诸位姊姊,快将敌人截住,她把我师父劫走了。”话还未了,灵姑已先追去,一听桑、冷二人疾喊,追得更紧。同时裘元、南绮、舜华三人也自残烟中冲出追来。上面石玉珠刚把三团黄光破去,发觉飞虫幻化,心正有气,闻见这等情景,立即两下里夹攻,迎截上来。
  陈嫣见前后皆是敌人,也是悲愤情急,想施毒计借刀杀人,返身迎着斧光,将桑仙姥朝灵姑对面掷去。哪知桑仙姥早有准备,灵姑当敌人使甚法宝,举斧一撩,正好将她以前作法自毙,用来抵敌天劫,反将元神禁闭的乙木真气破去,只听一声微呻,那团五色光丝立即破散。桑仙姥尸首下坠,顶门开裂,冒起一幢青气,簇拥着一个老妇般的元婴直上高空,朝着石、吕诸人含笑点首为礼,星驰电转,往东方飞去,眨眼投入遥天云影之中,不见形影。
  陈嫣见仇人虽为元神禁闭窍内,但是功候精纯,善于趋避,竟在一发千钧之际,借着神斧威力,破去护身真气,开裂命门,脱体飞升。自己匆迫中不暇详思,弄巧成拙,明是报了杀身之仇,反倒作成仇人兵解,等她元婴修炼成功,永无制她之策。心里自然不甘,悲啸一声,自将身外戊土真气爆散,欲待冒险忘命追去时,石、吕、裘、虞等五人已经合围上前。陈嫣尽管道妙通玄,因为原体已消灭,所炼元婴功候未到,生前所有法宝、飞剑又均在遇害时失去,势孤力弱,众人剑、宝厉害,更怯五丁神斧威力。又听冷青虹哀声求告,想道:“自己原是她两世杀身之仇,竟能不修旧怨。后来遭劫被困,危机已迫,又全仗她和桑桓釜底抽薪,得有今日。怎自己对仇敌便要苦苦穷追,不肯甘休,并且仇人飞行神速,看那神气,这些年的静中修炼,功候也必不是寻常。先天乙木本是戊上克星,适才只因她元神受了夭劫反应,禁闭窍内,好些法力均不能施,才能反客为主。现已脱身飞升,双方都是元婴,论起功力,她并不在己下。仇人玄功奥妙,更能发挥本身先天妙用,中途追上也制她不住。再要穷追到了铜椰岛,天痴上人是她旧友,双方又有利害关联,必出护庇,与己为难,岂非自投罗网?再者此时仇人有许多能手相助,本来彼强我弱,照她平日为人,正不必逃,一面和自己相拼,一面令她门人、同党上前夹攻,自己焉有生路?她却含笑飞去,明示不再修怨之意。自处不利之境,她不寻找,如何反去寻她?历劫三生,苦炼多年,煞非容易。以前已为气量偏狭,饱受灾厄苦难,几乎形神皆灭,好容易熬到超劫脱困,再觅名山,修炼些年,便成地仙不死之身,怎又为了一朝之忿,只顾复仇念切,竟忘利害?”陈嫣想到这里,不由心惊气馁,立乘石玉珠拦劝与冷青虹哀声求告之机,乘风转舵,就便借用吕灵姑的神斧,去偿那梦想多年的心愿。
  恰巧灵姑初出茅庐,不识个中微妙,妄自忖度,上来先错疑了好人,跟着又把仇敌放进阁去,最后更误杀了主人师长,连铸大错,惭惶无以自容。听出冷青虹急于为双方解去冤仇,少女又借斧要挟,正好借此稍赎前愆,也没看石玉珠神色,立即脱口应诺。
  这一来,双方皆大欢喜,一同去至含青阁中落座。冷青虹这才想起阿莽适才虽被全力救脱危境,尚还昏迷未醒。又令桑桓去往地室,将他救治醒转,给服了一粒灵丹,移入别室静卧养神。
  桑桓回到室内,与冷青虹重整酒果,款待众人。说完桑仙姥经历以后,又说:“那少女前三生名叫陈嫣。因为精习戊土遁法,虽和桑仙姥成了自然仇敌,并无寻仇之意。
  只因夙世孽缘,受了妖夫蛊惑挟制,欲乘灵木未成气候以前将其制服,逐渐收服五行宗主,融会五遁,自创教宗,使举世修道之士,不论正邪各派,海外散仙,咸为臣仆。无知妄想虽大,法力有限,这里灵木之精未及制服,那炼有南方先天丙火之精的磨球岛离朱宫少阳神君师徒首先被惹翻,寻上门来问罪,以致妖夫为纯阴之火所困,不能行动,陈嫣也遭劫尸解。第二世投到一个姓沈人家为女,因是元神附体,夺来的庐舍,自从落生,便精道法。只是初生,童心未退,气量又复不宏,时常炫露。幸遇一位道行极高的女散仙,见她资质甚好,根器尤厚,恐人歧途,自暴自弃可惜,才六七岁,便度上山去,再三劝诫。说她以前所习戊土遁法只可用来防身,不可用以安身立命。令其舍旧图新,不许回转故山,免生枝节。陈嫣终不舍前生埋藏的那些宝物,再四求说。恰值女仙有事海外,她这一去,仇孽相循,重又引来杀身之祸。虽在湖心泉眼里禁闭多年,受尽灾劫,终于将本命元神炼成形体,成了地仙。”
  众人见陈嫣灵秀美艳,丰神俊逸,宛如珠玉照人,俱都乐与订交。互相谈罢前情,虞南绮笑问值:“道友如今已成地仙,桑仙姥前怨已解,此后仙山岁月,永享长生,怎还有甚为难之事须人相助、我等法力有限,何不先说出来,也好打个主意,看看能否同效绵薄呢?”陈嫣答道:“说来惭愧,这便是前生自作自受。本来学道甚好,冤孽纠缠,一时失足,误嫁好人,为他所惑,妄想聚炼五行真精之气,去夺灵峤仙府,助丈夫创立教宗。除自炼戊土外,知癸水、丙火、庚金均可人炼,只有东方乙木系由自生。访查到灵木根源以后,当时如若收取,本极容易。因那灵木之精已然附在一个少女身上,孕有灵胎,不俟产出,法力不强。恰又闻得丙火主者少阳神君被灵娇宫旧友请去,须要盘桓些日,正好乘机夺他火珠。以为乙木虽属本身克星,但是初生力弱,自己又长于五遁之术,在她初生十年以内,制她并非难事,便将灵符赠与少女之父。初意不过借此少杀雷火威力,能将灵婴乙木精气消耗一些,使其难于成长,以便异日易制固好;即使平安出生,她非十年以后不能飞行变化,自己也足赶得上。当时先往磨球岛离朱宫赶去。不料少阳神君法力高强,宫中禁制重重,所盗火珠不曾得手,反因下手太辣,伤了他一个门人,结下仇怨。回山不久,便被寻来,自身遭劫不算,还将我以前费尽心力,在北海万丈冰窟中得来的一个赤玉球夺去。
  “此球乃前古金仙留赐有缘之宝,看去通体浑成,实则可分可合。内中贮有灵液,为元婴成形后炼神至宝,有了它可抵数百年功力,但非前古元金所炼之宝,不能分裂。
  所以少阳神君虽然将它得去,至今仍未取出,现收藏在灵焰潭内。非有吕道友五丁神斧,难开此宝。那潭的上半百二十丈神火厉害,凡金到此,立即熔化,也非此斧护身不能下去。故此须请诸位道友相助成全。去时如再能带一滴天一真水,更是容易。只不过天一真水只峨眉大无仙府与紫云宫两处有,诸位道友虽有渊源,但闻少阳神君师徒与峨眉长幼两辈均有交情,又是希世奇珍,必不肯给。”
  这一席话说出,石玉珠便知事情并非容易。连桑桓、冷青虹、虞舜华、南绮也都闻言大惊,彼此相看,做声不得。裘元见几人俱不答话,陈嫣面上立现忧容,觉得适才既已答应人家,万无食言之理。并且峨眉、青城谊如一家,日前有难,齐灵云还赶来相助,用的便是天一真水,看她用得甚多,好似无甚珍惜。只要一滴,有甚难处?脱口说道:
  “按说天一真水也非难求。紫云宫中主人齐灵云、秦紫玲二位师姊,便是我们好友,日前还曾见面,彼时妖人烈火厉害,她将天一真水像雨一样发出。向她要上一两滴,料无不与之理。少阳神君虽与峨眉交好,我们拿去,又不要她同往,有甚妨碍?”
  陈嫣闻言大喜,方要称谢,石玉珠已先说道:“裘弟哪里知道。少阳神君虽非玄门正宗,人却正直光明,所炼丙火旷世无侍。岂但峨眉,便你我师长,又何尝不是旧交?
  那天一真水只这两处有,她不是不知道,如何可以冒失?你看齐道友破那烈火用水甚多,实则事后仍可收回。如用来破这丙丁真火,便是用一滴,去一滴了。话虽如此,我们话既出口,陈道友尽管放心,成败难知,事则必办。便天一真水也可和齐家大姊要一滴来,但此事不能由你我出面。我们原定往香兰诸去谒宁一子,南妹中途变计,欲助玉花姊妹除那妖童。我又为践冷妹妹前约,便道来此,才有今日之事。助人需要助彻,我们可仍去南疆助玉花姊妹除那妖童。陈道友不妨在故居小住,等我们南疆归来,然后同去紫云宫闲游,不提此事,只由陈道友说成道须此,求取一滴,我们均不开口,以为主人日后卸责之地。不过,两月之期未必能赶上了。”
  陈嫣喜道:“妹子原因初脱大劫,意欲静养些日。自从遭难以来,久悟昔年谬妄,此间故居拟赠冷、桑二道友,自己不愿再住,只旧存法宝尚须取走一些,略有数日耽延。
  再者少阳神君离朱宫神火厉害,虽承诸道友盛情相助,也须作些准备,非有月余不能就绪。因此行期拟在两月之后,并非一定如此,久暂无妨。蒙允携带同往紫云宫一行,尤为快事。诸位道友虽然有事,妹子准在此间恭候,迟早悉凭尊意好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剑气纵横 铜鼓山下诛邪祟  烟波浩渺 香兰堵上拜仙真
 
  话说众人议定之后,便欲辞别。冷青虹、桑桓、陈嫣三人惜别情殷,再三苦留了一日,到了次日傍晚才起身。石玉珠因阿莽初愈神弱,身是凡体,人又生得过于长大,有这好地方,恰可安置,反正不久归来,索性连胜男也一起留下,以便早去早回,免得累赘。冷、桑二人也因阿莽出力受伤,正不过意,一口喜诺。四外禁制已撤,毫无阻滞,石玉珠、吕灵姑、裘元、虞舜华、南绮一行五人,自含青阁平台上飞起,晃眼便飞出山去。少了两个凡人随行,五人俱想早点将事办完回转,飞行更速,飞不多时,便人了南山地界。空中凭眺,月光之下,四望丛山杂杏,林莽盖地,不时只见猛兽成群作队在下面往来窜伏,回环数千里,更见不到一处山寨墟落。
  石玉珠知道山人最喜月亮,这等月明之夜,山中居民定必成群出来,吹奏芦笙,乱击铜鼓,寨舞赶郎为乐。二妖童既以惑人为事,又会一些妖法,藏伏之地许在深山居民聚集之地,众人飞得又高又快,难保不会错过。好在网无人迹,便令众人将遁光放低一些,贴着山皮飞行。裘元笑道:“山有这么多,知道哪里是妖童藏伏之所?又是深夜,他如藏在山洞里头,不错过了么?”石玉珠道:“这一带都是南山,东边一带便是我们来路,云龙山的支脉一直伸到滇、缅交界蛮域之中。我意原因月白风清之夜,山民多喜出来寨舞,许能访查出一点踪迹,不想如此荒凉。现打算照直飞行,越过前面哀牢山,过了红河,再绕飞到滇、缅交界云龙山边一带山墟之中降下,那时天已大明,易于访查了。”
  众人俱不识路,自惟石玉珠马首是瞻,一路飞行,不觉到了滇、缅交界之处。正打算沿着红河往有人烟的蛮域中飞去,忽见前面高峰刺天,瘴风四起,形势异常险恶。便把遁光升高,飞越过去一看,峰后又是一片溪谷,当中盆地上有大石台,四外丛林密莽中隐隐有炊烟浮动,山崖坡涧之间不时发现山民所居的竹楼芦舍,而来路一段境极荒凉,气候也不好,知是山中土著聚居的墟寨,与玉花姊妹所说之地一东一南虽不甚合,但是土著这么多,也许能找到一点线索,便留了心。
  众人正将飞行放缓,留神往下查看,忽见右侧一片极茂密的橡树林中走出一队披发文身,头插鸟羽,手执长矛的土著。当头四人,长矛插在肩上,分抬着两个长约丈许的号筒,在前引导。这队土著共有三百多个,内中还有一些抬有大鼓,手持乐器的。俱都生得奇形怪状,装束诡异,行走却甚迟缓。后面督队的是一个身体瘦小,满头乱发披拂,形如野兽的男巫,一手持着一根粗如人臂的白骨,一手摇着串铃,时前时后,时左时右,时而口中怪啸连声,瞪目乱蹦,时而将身倒立,旋转如风。随在土著之后做作了一阵,倏地一声极尖厉的长啸,猛旋转身,弩箭脱弦般往来路林中如飞射出,一时更不再出。
  前行众上著直如例有文章,并无一人回顾,依旧缓步前行,往当中石台上走去。众上著到后,为首四人,分两人一面,各抬着那长号筒左右排立。抬鼓的几个,也将三面大约方丈的皮鼓架好,余人也各分排排列,似要举行什么大典,神气甚是严肃。中有十余人,各持利斧,跑到台侧密林之内,一会工夫,砍了许多木柴树枝到来,堆在台的中心。
  石玉珠见闻最多,看出那是土著要用活人祭祀妖神,便令众人停飞,暂隐密云之中,如若害人,便下去救援。因知那督队土著妖巫惯用邪术惑人,权力最大,橡树林内树枝繁茂,绿森森一片,看不到底,必还有些花样。正待隐身飞入林内探看,土著忽将号筒吹响,声如牛吼,洪亮非常。同时又将皮鼓敲打,嘭嘭之声振动山林。跟着四方八面的土著闻声蚁聚,蜂拥而来,到了台下,各自环绕拜伏在地。石玉珠略停了停,还未降落,先回林去的土著妖巫已二次走出,神情动作越类疯狂,面向林中来路倒退而出,跳跃倒立,进退回旋,转风车一般,通没丝毫宁息。一会,林枝动处,随着土著妖巫手舞足蹈,走出两只大白象。为首一只象背上坐着两个年约十六七,装束得半山民半汉族的少年。
  第二只象背上端坐着一个狮头虎面,身体奇胖,肩插幡幢,手执金钟的蛮僧。最奇的是,象前面竟有两个女子,吃蛮僧用一根细线套在头上,在地下行走,神情狼狈已极。
  众人俱是一双慧目,见象背少年不是土著打扮,早已心动。再一看这被擒二女竟是玉花姊妹,不由又惊又怒。裘元、南绮首先按捺不住,当时便要飞落。石玉珠忙止住道:
  “我看玉花姊妹已为妖僧邪法所制,前行必是漏网妖童无疑。蛮僧妖党甚多,不宜使其漏网。他既设下祭坛,必然还有许多做作,不必忙于一时,且把万全主意打好,再下不迟。”随令裘元、南绮和舜华分三面在空中隐身埋伏,堵截妖僧,以防漏网;令吕灵姑随定自己,一同相机下手。
  分配停当,石玉珠和吕灵姑便即隐去身形,往下略为降低,停住等候。一会,白象走上法台,蛮僧将手一指,玉花姊妹自往柴枝堆上走去。灵姑见玉花姊妹面容惨变,好似失了常度,好生怜惜。悄问:“别时毕真真、花奇曾允急难相助,如何不见到来?她二人也颇有本领,此时怎会神志昏迷,听人摆布?莫非失魂了么?”石玉珠悄答道:
  “我想她二人必是冷不防中了妖僧暗算,不及向毕、花二人告急,元神便受禁制,否则不会如此。看这情景,妖僧必有摄取生魂的镇物,但我细查未见,内中必有缘故。我们如不将镇物破去,妖僧再如逃走,追赶不上,她姊妹依然难救。适才我不令造次,便是为此。这事奇怪,也许还有同党和主持人未到,下手时,妖僧和二妖童千万不可悉数杀死,务须留一活口,以便逼他献出镇物,免致债事。若等妖僧一发火,镇物仍未出现,只好由灵妹速将飞剑、神斧一齐施为。杀死妖僧以后,尸首务要守住,或是提向一旁,以防万一镇物藏在身上。同时我便下去,一面救人,一面生擒妖童拷问。”
  石玉珠说时,妖僧已在台中心坐定,口中哺喃,不住念那邪咒。妖巫和台上下千百众土著也已奏乐舞蹈不休,状类疯狂。一时芦笙呜呜,皮鼓咚咚,相与应和,四山回应,势绝雄诡。石玉珠知道妖巫所念邪咒只是附和蛮僧助势,愚弄土著,行法的仍只蛮僧一个。咒一念完,便该发动妖法,烧形炼魂。无如怎么仔细观察,也看不出镇物何在。灵姑几次要下去,俱被石玉珠拦住,意欲等到发火时镇物也许出现,然后下手,免费好些手脚,还有愤事之虞。这一持重果然不错,蛮僧念完邪咒,立有一片红雾将全台笼罩,两妖童随走向蛮僧面前,双方似在争论。约有半盏茶时,忽听破空之声。跟着两道青白光华由橡林一面飞来,直投黄烟之中。落到台上,现出两个妖道,大声喝道:“贱婢甚是倔强,不肯服顺,我已无所怜悯,和尚只管行法好了。”
  妖道话还未完,石玉珠早瞥见妖道一人手上捧着一个瓦罐,知是摄取二女魂之物,心中大喜,悄告灵姑道:“我去破法救人,灵妹仍杀那妖僧,不可放过。南妹她们见我们动手,自会下来接应,无庸再招呼了。”说时,二妖童已满面喜容,由妖道手里将镇物接过,一人捧了一个,站在蛮僧前面,静候施为。蛮僧刚刚离坐站起,伸手去拔身后小幡,石、吕二人已凌空飞坠。石玉珠仍未现身,首先身剑合一,冲入红雾之中,扬手一雷,照二妖童打去。一声霹雳,满台雷火星飞中,妖童所捧瓦罐立即震破,两缕青光微闪即隐,柴堆上二女便已回醒过来。
  蛮僧、妖道闻得疾风下坠,便知有警,赶紧行法护身抵御时,无如事起仓猝,敌人来势万分迅疾,雷火声中邪法先破,二妖童也各受伤倒地。紧跟着,石玉珠现出身形,将手一指,玉花姊妹头上红线先断,一手夹着一人,驾剑光往上便飞。妖僧、妖道刚怒喝得一声,灵姑飞剑、神斧也在此时突然一齐发出。妖僧法力实是不弱,偏遇见这类前古元金百炼而成的至宝,加以遭人暗算,暴怒头上,一心伤害敌人,出那恶气,并未想到纵身闪躲。瞥见大半轮红光发出五色精芒,当头飞到,以为寻常道家所炼飞剑、法宝,忙把右肩一摇,先飞起火龙也似一道光华迎上前去。同时摇动右手金钟,口诵梵咒,还待施展邪法时,灵姑的五丁神斧宝光已是落下,那条火龙迎刃立解,化为万点焰光,一闪即灭。妖僧百忙中见状才知不妙,方想逃遁,已来不及,斧光到处,只怪吼得一声,便被由头至腹齐当中血淋淋分为两片残尸,倒在地上。台上下土著立时一阵大乱。
  灵姑原不知妖僧、妖道法力深浅,因日前为助冷、桑二人脱难,追赶陈嫣元神,冲入含青阁前青雾之中,几乎被困,这时见妖僧法台上满布赤红烟雾,不由生了戒心。又把妖僧认作主脑,下来时身剑合一,手握五丁神斧往下砍去,心里还以为妖僧事前诸般做作,妖法必是厉害,未必一击便中,及见下手如此容易,尤其台上红烟迥非含青阁前乙木真气之比,剑光一冲即散,毫无阻滞,心中大喜,赶紧朝二妖道飞去。二妖道本想用飞剑、法宝追杀石玉珠和玉花姊妹,忽见又一女子驾剑光飞落,手中持着一件从未见过的奇怪法宝。先以为蛮僧邪法厉害,金钟一摇,敌人便会昏迷倒地,护身法术也极神妙,敌人万难近身。不料死得这么快,来人才一照面,便已了账,不禁又惊又怒。更恐妖僧身旁法宝被敌人夺去:两人都怀着同样心思,舍了石玉珠不迫,各把手一扬,飞出一道冷森森的碧光,打算先将敌人挡住,然后施展分身化形之法,将妖僧残尸抢走,取了身旁遗留法宝,再用妖法异宝杀敌报仇,相机行事。
  谁知空中还伏有三个强敌,早就跃跃欲试。见妖道到来,吕、石二人一同飞下,裘元、南绮首先按捺不住,一指剑光,流星下泻,跟踪飞坠,恰在此时降落。妖道只顾前面,通未觉察。灵姑的神斧、飞剑已非敌手,如何受得住两下夹攻,又是骤出不意。迎头先遇吕灵姑,才一接触,妖道便觉敌人飞剑、法宝大异寻常,心中大惊。但又不舍,拼着两口飞剑不要,专心去抢妖僧尸身上所留法宝。正打算运用玄功勉强支持,不作全胜之想,只抽空抢了尸身便逃,猛听头上破空之声,两道光华惊虹电射而来,喊声:
  “不好!”赶紧向侧飞遁,意欲让过来势,再取法宝迎敌。南绮何等机智,看出二妖道失势心慌,更不怠慢,一面催动剑光杀敌,一面扬手便是一蓬五色彩丝,雨一般当头撒下。妖道两口飞剑非灵姑之敌,本来不能持久,这时急于逃遁,心神一分,被斧光接连几撩。裘元的飞剑与灵姑的飞剑两下会合,再一绞,立被绞成万点碧萤,四下散灭。这原是瞬息间事。妖道瞥见南绮彩丝飞到,自己两口飞剑同时消灭,不由亡魂皆冒,不敢再事逗留。正待施展化血分身之法向空遁去,倏地震天价一个迅雷打将下来,妖道刚往斜刺里遁走,恰好打个正着。裘元等三人飞剑、法主义往起一合围,立被绞成一团血雨落下。石玉珠更将神雷发个不休,休说尸身,那妖道连元神也未保住,全被雷火、剑光一齐消灭。
  这些土著俱是山中信奉邪教、喜吃生人的土著,汉人只要迷路误入,走到他们的境内,遇上一个便休想活命。残暴凶狠,胜于豺虎,却是个打胜不打败的性情,又最畏天神、恶鬼。台下看妖僧行法,火烧活人为乐的一群,先听晴天迅雷下击,突有两个满身电光飞舞的女神飞降,一现身便将妖僧杀死,妖童击倒,都当是犯了神怒,天雷行诛,女神下界,吓得心胆皆裂,纷纷忘命四窜,其去如风,转眼都尽。只苦了台上这些有职司的,一则妖僧护台妖烟急切间还未被众人扫尽,无法逃走;二则来势又极神速。石玉珠深知这类吃人土著秉性凶残,死有应得,虽不值专心杀他们,并无丝毫怜悯顾借之心。
  又认出二妖道正是竹山教下妖党,俱炼有元神化身,心灵相通,求援逃遁均极迅速。如被行法求救,云贵边境深山之中多是妖党巢穴,似这两人固然无妨,万一将首要诸人引来,凭着同行诸人,决非其敌。就是当场杀死,只要被元神逃走,也是不了。除恶务尽,为免后患,以全力运用玄功,施展太乙神雷,照定台上连珠下击。众土著身当其冲,自然遭受池鱼之殃,等到妖烟随着妖僧、妖道残魂碎骨一体消灭,众土著也随着尸横就地,血肉狼藉,百不存一。
  只二妖童狡诈,先为雷火所伤,人并未死,自知情势不妙,一面诈死倒地,暗伺动静;一面行法,准备暗放妖蛊伤人。再要不行,便拔刀自刎,将元神附在自炼妖蛊身上,化形遁走,觅地重修。正倒在地上,互使眼色,准备一同下手。不料玉花姊妹两个行家高手,自被石玉珠救起空中,神志一清,首先注意到二妖童的身上,双双齐喊:“恩人放手,我姊妹还有要事。”石玉珠见妖僧已死,妖道力竭势穷,手忙足乱,料无妨害,一面发出神雷,一面放下二女。玉花姊妹因雷火猛烈,不敢降下。玉花忙命榴花收蛊,自拔头上金针,化为一丝火光,朝下掷去。正赶二妖童觉出大势已去,凶多吉少,就地一滚,避开正面雷火,双双忍痛起立,刚把身畔妖蛊化为千百点乌金光华往上飞去,吃榴花暗中行法,将手一招,全数收去。二妖童望见头上两溜青萤萤光华满空游走,猛想起仇人已被救走回醒,当时面色惨变,各自拔出刀来,未及回手自刎,那丝火光其疾如电,已经飞到。头一个妖童首先被穿通前额,惨嗥一声,死于就地。第二个妖童因立在后,没有看真,心中一惊,手势略缓,也被金针打中。跟着石玉珠连珠神雷发动,连那丢了手中白骨,想要乘机往台下纵逃的妖巫,同时被震成粉碎。
  事完之后,台上只剩下许多土著的残尸剩体,泥石交混,血肉狼藉,一片焦臭,刺鼻难闻,看去甚惨。石玉珠道:“这类野人都是穷凶极恶,死有余辜。附近诸山多是竹山教下妖人巢穴,本非善地。适才为杀妖道,我连发神雷,声闻远近,保不定惊动寻来。
  他们心灵相通,最长报警之术,飞行也极迅速,一被迫来,便是麻烦。妖人、妖巫全数伏诛,只逃走了些无知土著。事后妖人发现,找不出敌人线索来路,再好不过。我们都还有事,妖人气数未尽,此时何苦招惹?急速离开为是。”说到这里,隐闻遥空异声啾啾,恍若鬼语。石玉珠侧耳一听,悄道:“不好,快随我走!”说罢,率领众人一同飞起。
  众人因玉花姊妹飞行不快,便由舜华、南绮相助,同驾遁光,往云南境内飞去。初飞起时,遥空异声除去路一面,似有好几处隐约相闻。众人因石玉珠当先开道,神情匆迫,飞行极速,料有原因,也各催动遁光加紧前驶,晃眼便是数百里。飞了一会,异声越听越远,逐渐消失,石玉珠才令众人略缓。一看下面地界,忽将众人唤住,喜道:
  “日前我们本定往香兰渚去见宁一仙师,因事耽延,来时又应了陈道友之约,以为南疆地远,墟寨甚多,二妖童不知投向何处,寻找玉花姊妹尚须时日,归来再往紫云宫求取天一真水,再同赴磨球岛离朱宫灵焰潭盗宝,事完少说也须四五月后。人事无常,能否有缘进谒,实不敢定,哪知才一日夜便与玉花姊妹巧遇,还除了三个妖孽。适才所闻异声,便是竹山教下妖人互相传问的灵语信号,必由雷声引发而来。他们传递极速,我们都能听到,可知甚近。这还是首孽大败失势之余,稍为敛迹,遇上警兆,散居各地的妖人先自互相询问,非他同党遇上凶危不肯出头。否则那雷声一听便知是正教门下,如在从前,早已四方八面循声拥来,不问来人是否和他为敌,只要是正派门下,必以全力齐下毒手,决不放过了。我料他们闻雷生疑,最后问到被杀二妖人,没有回音,才立即追来。为首几个妖孽邪法厉害,尤其我们的人本领不齐,各有所短,遇上时吉凶难卜。恰巧这一面没有动静,只顾加紧飞行,未及细看。适才一看,前面不远竟是滇池,岂非快事,我们可择池旁荒僻无人之处降下,再踏水往香兰渚去,以示诚敬好了。”
  石玉珠说罢,领了众人,同往池北岸芦草丛生的荒僻野岸降下。略为歇息,就便询问玉花此行经过,怎会落到妖人手里。
  原来玉花姊妹自从死中得活,颇知警觉,一心倾慕正教。只因众人力说南疆蛮域盛行巫蛊之术,一时不易根除尽绝,如无人为之宗主,后患无穷;只有釜底抽薪,令她姊妹继承天蚕仙娘法统,严订规条,逐渐消灭,方是良策。玉花心想:“玄门修道最重外功,此举实是功德无量。好在这些正教仙人已然相识,只要志切修为,将来总有仙缘遇合,何况毕真真已允收为记名弟子,更不愁没有进身之阶。先就现成基业去立外功,等有成效,众仙自会看重。”于是便答应了。后来又想:“二妖童颇有法力,逃时又带走了好些恶蛊,如不除去,不特将来各蛮寨、山墟的汉、山人民交受其害,如等势力成长,连自己眼前的地位、生命俱不能保。”切身利害,自是愁急,所以别了众人,便往云贵边界各深山蛮域中寻去。
  玉花姊妹去时以为滇边地域广大,尽是高山峻岭,危崖连蟑,毒岚恶瘴,棒莽蔽野,无数蛮寨、山墟零落隐藏其中,妖童惊弓之鸟,望影先逃,定必匿形潜影,难于搜索。
  旋欲借山民敬畏本教心理,故示神奇,令妹榴花先充神使,向各寨、墟传示神命,自己隐随在后,一路往前访查。哪知这一求快,反几乎送了性命。
  那二妖童人小心大,前在天蚕仙娘教下,曾有一次奉命往滇边大诸葛岭铜鼓山寨中催索贡品,与寨主龙河旺身旁执掌大权的妖巫结下私交。起初不过想勾结妖巫,准备日后禀知仙娘,夺取寨主之位。这时恰好用上,便投了去。二妖童见了妖巫一问,才知是他们去年走后,寨中来了一个山僧,自称云南第三法王,不特能够吞刀吐火,手指生莲,咒人立死,并能腾云飞行,用电闪神火杀人,法力高强。来不两天,便将全寨山民制服。
  妖巫并说现时寨主和自己均已拜在他的门下,因听天蚕仙娘美貌,本定不久便要寻上门去,用大法力强逼成婚。如想仍照从前预计,在此立教,决办不到,反有杀身之祸。如能回去劝仙娘嫁他,却是再妙不过的事。二妖童随说仙娘已为人所杀,夺她位的人比仙娘还美,法力却差得多,法王好色,何不劝他下手?比仙娘在日更易成就。妖巫闻言大喜,立即引见蛮僧,也拜了师。第二日,又来了两个竹山教下的妖人,乃蛮僧好友。于是连日商量去寻玉花晦气,恰值玉花姊妹寻上门来。
  二女虽在仙娘门下,却不以师娘所行为然。又以婚姻失意,心灰意冷,除了每年定时朝拜奉教而外,轻易不去。因而妖童奉使与妖巫勾结之事,一点不知,也未想到他们就在铁锣寨潜身,只是顺路查访,全无机心。榴花先往寨中宣示神命,寨主妖巫立出接见,编了一套假话,说二妖童日前来此,现住附近山洞之中,但他们有一师父法力甚高,宜用汁诱。又盛筵款待,仪式隆重,崇敬非常。二女知山民对本教奉如天神,决不敢丝毫违逆,只当无心巧获,得来容易。加以连日跋涉辛苦,妖童新师法力深浅难测,打算宴后再命寨主、妖巫诱来,当时擒了就走。正饮食间,猛听梵咒之声,蛮僧和二妖童突然出现,方疑上当,猛觉头晕心恶,人便昏迷晕倒。等到醒来一看,身已被人擒住,神魂也受了妖法禁制,休说脱身抗敌,连向毕真真、花奇二人求救都不能够。
  蛮僧见玉花果如妖童所云,生得美丽,心中甚喜,始而要她从顺。玉花天性贞烈,自忖身落人手,如与明抗,必不能保。仗着得了天蚕仙娘真传,学会处子完贞全节之法,一面拿话点醒榴花,不令怒骂,假意应允,等将禁身邪法撤去,立即暗中施为,欲将贞体保住;一面暗放神蛊,去致蛮僧和妖人,妖童死命。蛮僧惑于美色,居然应诺。玉花如趁此时向毕、花二女求救,不消多时便可赶来。只因保全女贞之心太切,易缓为急,把求救之事放在第二步,忘却二妖童法力本领虽不如她,却是行家。二妖童又知玉花平日守身如玉,性甚贞烈,连仙娘都强她不得,怎会顺从那生相凶恶丑怪的蛮僧,一说就允?料定有诈。先劝蛮僧缓解禁法不听,便留了神,玉花姊妹刚在暗中行法化为石女,保住元贞,二妖童立即警觉,从旁叫破。
  榴花恨极妖人,下手较快,将本门神蛊暗使出来,除二妖童早有戒备,不曾受伤外,蛮僧和二妖道全受了暗算。榴花因是骤出不意,神蛊已然附在妖人身上,稍缓须臾,便可杀敌制胜。只因蛮僧尽管惑于美色,因二妖童再三劝阻,不能无动于衷,禁法虽撤,暗中也有准备,收摄神魂的镇物就在身旁,一举手便可将二女神魂摄去。加以二妖童在侧全神贯注二女动作,一见妖法被撤后,二女各把双目低垂,心神内敛,一言不发,便知要闹玄虚,立即揭发。总算闭窍全贞之法乃天蚕仙娘秘传,二妖童虽蒙宠爱,因是男体,学它无用,不知底细。榴花放蛊时,又以全力猛然发动,二妖童临难先顾自己,才得占了一点先着。
  蛮僧、妖道见敌人乘隙反噬,自是愤怒,二次行法将人擒住。摄去神魂以后,依了蛮僧,立时便要加以残杀。因二妖道也垂涎玉花美色,见此番僧所得,本就在打主意,不舍就杀;又以身附蛊毒,虽然主持无人,不致便受大害,如欲除去,却着实要费一番心力,终是未来隐患。解铃还须系铃人,力劝蛮僧消气容忍,自将镇物取去行法,强劝二女收蛊降伏。蛮僧也知蛊毒厉害,又经力劝,只得应允。哪知二女断定不免,一任行法禁逼,软硬兼施,神魂始终倔强,不肯顺从。一连数日,将蛮僧激怒,决计用土著最恶毒的邪法火化二女原身,禁炼形神,报仇泄忿。二妖道终恐去那蛊毒费事,二次再三劝说暂缓半日。
  也是妖人恶贯满盈。如再延迟一日,石玉珠等便要错过,玉花姊妹也就万无生理。
  只因二妖童急于二女速死,惟恐她们受妖法禁迫降伏,嫁了蛮僧,日后就不能报仇,也必夺去宠爱,不能力所欲为,不住怂恿激怒。又以铁锣族每月均要火焚一二生人敬祭妖神,恰可一举两得,便令妖巫率领众山民将祭坛设好,并催促蛮僧同二妖道说好,若过了时限二女还不降伏,立即行法处死。
  二妖道虽然不畏蛮僧,碍于交情极深,将来又有用他之处,不便坚持破脸,只得把收禁神魂的镇物留下,加紧诱迫,作那万一之想。二女天性刚烈,心里又深信毕真真、石玉珠等必能前知,赶来相救;即或不然,为妖人所杀,也只元神暂时受禁,终有超脱之日。如若真该遭劫,以前两次早已不免,何待今日?竟打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想,一任妖道用尽心思,倔强到底。
  一晃捱到预约时刻,二妖道也甚愤怒。等将镇物送往祭坛,石玉珠等一行五人恰在这时路过发现,因是下手太快,玉花姊妹不及施为,众妖人便全数送终。否则蛮僧、妖道俱已中蛊,二女只一脱困,便能致他们死命,一样也是要遭惨死。二妖童携逃的许多恶蛊俱在身上,不及放出。二女本不想留来害人,也就听之,事前没有收回之念。都被石玉珠连珠雷火一阵乱打,全数消亡。南疆恶蛊本极猖獗,为害甚烈,连经几次重创,如金蚕,七修、铁翅、蜈蚣等极厉害的恶蛊,俱已除尽。玉花一掌教,严订教规限制,只能置毒饮食之中,极少能够飞出害人。熟悉山情的汉人一望而知趋避,中毒以后医治也较容易。尤其是无故决不害人,有受害的也都是负心背义,激怒山人,咎由自取。从此威力大逊,十不存一,不足为害了。
  玉花说完经过,众人见那八百里滇池烟波浩渺,天水相涵,湖心鹤汀凫渚,棋布星罗,宛如黛螺点点,飘浮水面,景象雄阔,清丽无侍,正在遥瞩之际,忽见较远一座小岛屿上似有一片祥光隐隐飞坠。石玉珠惊喜道:“想不到小寒山姊妹也会在此不期而遇,以后的事想必好办多了。”众人间故,石玉珠道:“这是我两个好友:一名谢琳,一名谢理,为同胞孪生。她义父乃武夷散仙谢山,自从峨眉开府,得一前辈神僧点化,归入佛门,已成正果。她两姊妹也在峨眉开府以后,投到小寒山神尼忍大师门下。自乃师二次闭关,我和她们已有五年未见。此事说来话长,我和她们别久会稀,急于相见,过些时再详谈吧。”说罢,众人一同隐了身形,贴水踏波而行,往香兰诸上飞去,晃眼行近。
  那香兰诸地方不大,孤立水中,泉眼就在下面。逆浪排空,宛如奔雪,风涛险恶,地方又僻远,渔舟之所不至。洛上生着千百种幽兰,间以奇花美树,馥郁葱宠,五色缤纷,宛如仙境,点尘不到。众人还未到达,老远便闻见阵阵幽香。南绮原具爱兰之癖,又见景物如此清丽,连声赞妙。石玉珠道:“宁真人想已知道我们要去进见,否则这近诸一带俱有仙法禁制,早被阻住,不能前进了。”话还未完,人已到了清边。
  众人刚刚上岸,倏地眼前一亮,由左侧幽兰丛生的危崖后面,有两个年约十六七的淡装少女分花拂叶而来。石玉珠连忙迎上前去执手相见,甚是亲热。众人见两少女不特相貌如一,连穿着,神情俱都似一个模于印出来的,都是美秀出尘,容光明丽,令人不可逼视。灵姑和舜华、南绮本俱自顾美貌不后于人,见了也由不得生出一种天人之感,爱敬交集,不等石玉珠招呼,全赶了去。
  双方引见之后,南绮最是聪明,暗忖:“寒山二女一般相貌身材,她们和石玉珠同辈至交,以后不知能否和她们亲近?如若侥幸能与常见,应该有个分别才好。”便在暗中留神观察二女言谈动作,看到底有无分别长幼之处。看了一会,才看出二女于清华朗润之中,别具一种天真。说话时面上常带笑容,一笑,面上便微现一个酒涡,恰是一左一右,这才认定长幼之分,见众人也在留意观察二女有无分别,均未看出,心中大喜,且不说破。
  石玉珠问二女来意,打听宁真人出游也未。谢缨笑道:“真人现在洞内等你们去进见呢。至于我姊妹的来意,暂时却不能和你说。并非隐瞒,也是受人之托,内中有点缘故。且等到时再奉告吧。”石玉珠笑道:“琳妹近已成长,还是当年天真。你不对我说,我也不问,如何?”谢缨笑道:“委实有点关碍,暂难明言。你们见完真人,可还到哪里去么?”石玉珠便说:“有一新交好友要去紫云宫游玩,因与主人素昧平生,约同前往,代为引见。只等见完真人,约齐同去的人,便即起身。”谢琳笑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意,有时说早了反倒误事,暂时不说出来最好。”
  石玉珠因陈嫣紫云宫求取真水,事前不宜泄露,故此未对二女明说。闻言不禁心中一动,暗忖:“闻说谢家姊妹近已得了小寒山神尼忍大师真传,道法益发高深,莫非紫云宫求水之事已被她算出来了么?”才一转念,谢璎笑道:“石姊姊,你素日对友虽喜锐身急难,但也须对方是个好的才行。你那新交好友人品如何,想必甚好吧?”石玉珠笑道,“同辈道友中,哪还盖得过你二位去?尤其品貌更是无人能及。不过这两位道友也各有其长处。内中一个叫冷青虹,更易引人亲近喜爱。但如比起道行法力,那就差得多了。”谢琳笑道:“石姊姊眼界素高,这样夸她,一定美秀已极,我真想见她们呢。”
  谢樱笑道:“早迟自会相见,忙这一时作甚?”谢琳笑道:“人生遇合,各有因缘运数。
  此念一动,便是种因,到时自然相见,我不过说说而已。”石玉珠笑道:“想起我们在凝碧仙府初相见时,贤姊妹修道已逾百年,依然稚气未脱。自归忍大师门下并没多年,竟换了一半性情,连吐属也变了好些。真个士隔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了。”谢璎笑道:
  “石姊姊就爱挖苦人。只顾我们叙阔说笑,却令同来诸位道友久候,快到洞中见宁真人去吧。”
  谢璎说罢,领了众人折向崖后,面前突现一片平地,数十株大逾十围的参天老桧矗立其间,树干上各生着好些寄生兰,叶长二三十丈,花大如杯,累累下垂。左边一片危崖,更有千百种奇珍名贵的幽兰丛生其上,异香芬郁,相与融会,令人闻之心清神旺。
  众人除石玉珠在凝碧仙府观赏过两次,余人均属初见,方在心中赞绝,小寒山二女和石玉珠已先往危崖上飞去。众人随上一看,那崖高只十余丈,自腰以下壁立如斩,通体玲珑剔透,形势奇妙。上半一段突缩进去四五丈,现出一片平地,疏落落长着十余株老松。
  松下磐石上置残棋,两旁设有三四个石墩,似是真人平日与客对弃之所。全清皆种幽兰,独有此片石地寸草不生。那些老松俱自石隙之中怒生,盘纤磅礴,夭矫腾舞,清奇古拙,各具姿态。清风过处,发为松涛,与狂波击石之声相与和应。四望清波浩浩,天光云影,浩无际涯,真令人有出尘遗世之感。后面还有六七丈高的危崖,洞穴甚多,主人便就着原有形胜,因势兴建,辟成三层洞府,地方不大,精妙异常。
  众人正待循着崖脚石级走上,忽见二层洞内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道童,笑朝小寒山二女道:“李哥哥嫌二位姊姊不肯同去,已赌气回武夷山去了。家师请你们稍候,他就出来。”谢琳道:“他回山最好。”石玉珠见谢琳说时,使了一个眼色,道童便不再往下说,只笑问二女道:“令世弟也同来了么?怎我先未看见?道法想必又更精进了,真是难得。是同来的么?”谢缨笑道:“你还夸他呢,都是家父爱他过甚,惯成这样子。
  以前便爱惹事,近年又奉家父之命,出山修积外功,越闹得不成话了。见了风,就是雨,不管对方深浅,一味蛮干。偏又运气好,居然很少吃亏。他和齐金蝉、石生。南海双童、易氏昆仲等八九个人最好,只要凑在一起,必有事故。我姊妹两个也不知为他操了多少心。去年和峨眉这几个小弟兄假名到金钟岛去看我叶姑,路过小南极无定神洲,成心找人晦气,将黄沙老祖的爱子、爱妾杀死,给叶姑找了不少麻烦。今早随便得了一点风闻,又想淘气。因金、石诸人正奉教祖齐师伯之命,在炼济世用的灵丹,没处找伴,恐自己法力不是对方敌手,来找宁真人借件法宝。我姊妹还是为他才赶了来的,因他早来,你未看见。适才我说他两句,还是嬉皮笑脸,他向来不管多大乱子,只一说就要做到,赌气回山,决没好事,不知又安甚心思呢。”
  道童笑嘻嘻插口道:“是真赌气。二位姊姊不许去,师父又不借他法宝,他怎敢深入虎穴、否则我也同他去了。”谢琳笑道:“你也不是甚好人,定是通同作弊,想瞒我怎行?你才有多大气候,也跟他学?迟早吃了人亏,再偷偷去哭吧。”道童笑道:“漫说我不会吃亏,就吃人亏也不会哭,姊姊放心吧。”谢璎道:“如何?话漏出来了不是?
  小世弟真胆大包天,我简直想不爱他了。”石玉珠笑道:“你姊妹两个这叫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令世弟自从由妙一真人引进到令尊门下,彼时才只两年光阴,如非你二位爱他,带往小寒山,强磨着令师传了不坏身法,又喜他到处游行惹事,怎会胆子越来越大?自己先诱人犯法,如今又要充好人了。”谢氏姊妹还未答话,道童已在旁拍手笑道:“这话真个通极,要不是每次出事都有二位姊姊赶往相助,小世哥还未有这样胆大呢。我如有一位有本领的姊姊,也早和他一样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石玉珠料知二女姊弟此来必非细故,否则彼此交厚,决不致连自己也隐而不宣。还有宁一子素来对人谦和,从不以尊长自居,适才已令谢家姊妹来唤进见,到了这里又令少待自出,内中均似有文章。久闻此老虽然性情谦虚,永不与人争斗结怨树敌,在前辈散仙中如论法力,并不在神驼乙休、百禽道人公冶黄等人之下,看这情景,弄巧许与自己同来诸人有关都说不定。正寻思间,一个相貌清灌,长身鹤立的葛衣道人,已由石级上款步而下,石玉珠忙引众人上前通名拜见。宁一子含笑命起,说道:“你们远来不易,本想延人洞中小坐,盘桓些时,不料适才有人相约同往西昆仑访一道友,此时便须起身,无暇接待。昔年炼有一炉灵丹,久无用处,现赠你们每人两粒,以备不时之需。等你们将来便中路过,再作长谈吧。”宁一子说罢,取出十粒丹药,命道童代为分配。长袖一摆,一道白光直射空中,宛如长虹经天,飞星过渡,眨眼无迹可寻,众人各自向空遥谢了一阵。
  裘元见那小道童生相清秀,神情俊爽,想走过去请教姓名;道童也觉裘元年纪比他大不许多,是个好道伴,由不得惺惺相惜,对走近前。双方正要开口,石玉珠笑道:
  “我们只顾说话,还忘了给小主人引见呢。这是宁真人新收不满十年的高足蒋栩。他和谢真人高足李洪一样,都是三岁入门,十余岁便得了师门心法。休看人生得似幼童,如论法力,差一点的异派中人都不是他对手呢。”随说,又指众人向蒋诩分别引见。蒋诩笑道:“裘师兄,休听石姊姊的,我如何能与李哥哥相提并论呢?”谢嘤笑道:“诩弟不要大谦了,至不济,你两人淘气爱惹事总是差不多的。”蒋诩闻言,朝二女扮了一个鬼脸,引得众人都忍不住要笑。
  吕灵姑见二女仪态大方,又听法力那样高深,衷心倾慕,听说要走,好生不舍,脱口道:“二位姊姊道法高深,难得有缘,不期而遇,我等正想多领教益,如何便走?”
  余人也随声附和,一致挽留。舜华姊妹因听二女近日无事,更想约去冷青虹那里小聚数日,再行分别。谢琳笑道:“诸位姊妹厚爱,我岂不知?听石姊姊说起冷青虹为人,也颇想见她。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过些日我姊妹自会寻你们去,何必忙此一时呢?”
  灵姑又问二女谁长谁幼,到底有无分别,请说出来,会见时也好称呼。蒋诩在旁插口道:“朋友相交,总该彼此相识才是。她两人偏长得一样相貌身材,又爱一样打扮,好些同道到现在还分不出长幼来,真个笑话。诸位姊姊已来了些时,怎还未分出谁是姊妹么?”灵姑、舜华、裘元齐说,二女容貌身材、举止神情无不如一,着实不易看出。
  南绮独笑而不言。蒋诩道:“虞二姊不说话,想是看出来了?”南绮手指谢璎方要开口,刚说得一个“这”字,谢琳忙道:“我知甫妹看出来了,但这样认法不算,我倒要考你一考。”说罢,拉了谢璎,转风车般在场中转了几转,各绷着脸,同声问道:“诸位姊妹认来。”南绮见二人颊上梨涡全都未现,笑道:“我只看出二位姊姊相貌身材以及神情动作无不相同,只玉颊梨涡一左一右,略分长幼,但非到笑时仍看不出。这等宝相庄严,就认出来,也是碰上的了。”众人闻言方始省悟。
  石玉珠笑道:“不见二位妹子这等童心,已近十年了。今日有甚可喜之事,如此高兴?”谢璎道:“琳妹天性如此,我只好随着她些,否则又不高兴了。”谢琳微嗔道:
  “没见你这样老实人,自己先认了姊姊,还教人猜呢。我是妹妹,没的教人认错了你,屈尊吃亏。这酒涡真讨厌,要都生在一边不好么?”说到末句,忍不住嫣然一笑,右颊酒涡立时现出,众人都笑了起来。
  二女和石玉珠始终未提何日再见,又聚谈了片时,二女作别先走。灵姑见二女只朝众人含笑挥手,道声再见,跟着祥光微闪,便即无影无踪,不知去向,既未见飞起空中,更未听到甚破空声息,心中赞羡非常。
  众人正要跟着起身,蒋翊忽拉裘元,笑指道:“裘师兄慢点走,又来人了。”众人随手指处一看,两道剑光宛如白虹贯日,在西北遥空云影里,夹着破空之声,朝香兰诸这面电驶而来,晃眼飞坠,现出两个道装少女。石玉珠和蒋诩忙向众人分别引见,才知来人乃是峨眉派门下弟子墨凤凰申若兰和女空空吴文琪。二女见面之后间起,知道宁一子已赴西昆仑,谢家姊妹已然来过。申若兰惊道:“想不到谢家姊妹竟有如此神通,我们真惭愧极了。”
  蒋翊问故,申若兰道:“我和吴师姊日前路遇一位老前辈,本命我两人先来这里,后去小寒山,托谢家姊妹办一件事。我因那事重大,谢家姊妹分别数年,渴欲一见,又以为时尚早,宁师伯轻不出门,路又顺便,意欲先去小寒山约她姊妹一同来此。不料到时,她姊妹正随侍忍大师坐禅入定,留有一纸,上写她姊妹得忍大师指示先机,早知就里,如欲晤谈,请在小寒山少待。否则,日内必去峨眉与一班姊妹道友共谋良晤。我素来性急,等了一日不见醒转,她又没写明准时候。那位老前辈命我两人先来这里,对她姊妹二人坐禅入定之事必已前知。心想往返不过半日,何必在那里枯候?便赶了来,谁知她们竞分身神游到此。既与宁师伯见过,此事定已有了眉目。蒋师弟可知道么?”蒋诩笑道:“知是知道一点,暂时还不能说。”吴文琪道:“那就难怪了。谢家姊妹说日内要往峨眉相见,我们还是回山等她们好了。”
  石玉珠道:“我与二位姊姊也有两三年不见,难得不期而遇,如何便走?谢家姊妹峨眉之行也无这么快;二位近年已得师门真传,掌教师尊近已闭关,不须随侍。反正山居清修,出入任意,并无要事在身,何不在驾同去敝友那里小聚数日呢?”申若兰笑道:
  “妹妹哪里知道。那年掌教师尊和诸前辈师长奉师祖玉筐金敕,就着旧居凝碧崖,以玄门无上法力化石熔沙,模山范水,鼓铸峰岭,陶冶邱壑,宏开五府,冉建仙宅。群仙盛会之后,门下男女弟子便奉师命,各本自身根器、功候、法力,分由左元。右元二洞所设各种魔障险阻闯将出去。或由火宅冲出,或由十三道铁门限内越过,一切均无阻滞危难,方许去至正殿,领了法宝传授,经由飞虹桥上下山积修外功,从此自立洞府,往来自如。众弟子中除了本来根器深厚,功力高深的寥寥十多人通行无阻外,只李英琼妹子法力不济,但根器、缘福极厚,仗着白眉禅师前赐佛门至宝,硬由火宅冲出;向芳淑,司徒平二人各得乙,凌二位师伯之助,也勉强转危为安,越过十三限。余者多是知难而退,甘在两洞危壁石穴之中苦修,静俟水到渠成。有那心存侥幸,或是急于成就,自恃大高的,火宅冲出大难,走的人还没两个,都想用自身飞剑、法宝护身,强以定力由十三限冲出,不料全碰了钉子。总算师恩深厚,一到危急时便加解救,否则,纵不遭劫身死,也须重伤,或是走火入魔。
  “我便是其中之一,因想一人力薄,还约了凌云凤等六位姊妹,将各人法宝、飞剑联合一起,先以为怎么艰险也能渡过。谁知人数越多,心念越不齐。尤厉害的是,开头已然联合,便成一体,休戚相关,牵一发而全身皆动。尽管事先商定,潜光内照,护住元神,一任护身宝光、剑光拥着缓缓前行,心想不论有多厉害的景象,视若无睹,不去睬它,又有师父加恩护持,决不至于真正受害。明知是幻象,这还有甚可虑?谁知上去真个容易通过,到了第四关上,不知怎的一来,六人分明在一处,并未分开,竟会成了六起,各自为政,晃眼如醉如痴,入了幻景。如非师父恩怜,全都走火入魔,就到如今,也休想行动一步。大家一齐遇险,受害深浅却各有不同。我侥幸算是较好,修炼最快,二次通行时也最容易。可是欲速不达,直到如今,所许外功仍未修积圆满。前年掌教师尊二次传授本门心法,又须加紧修炼,内外功同时都要修积。表面上好似正路出身的弟子,不比奉有特命出山,大都身负重任,无甚闲暇,来去行止均可由心随意,毫无拘束,实则一天也不敢松懈。幸而自知道浅力薄,难与诸先进同门争衡,不敢自立洞府。约同吴、李、万、裘诸同门,禀明师长,仍旧在山居住,在师门庇护之下,不用担心外道邪魔侵扰,以便一面修积,一面随时领受恩师训海,省却许多烦扰则有之,要似英、云、八姑姊妹和严、庄、金、石、诸葛、林、岳诸先进同门那样,法力既高,功行也将圆满,行止施为更是无不由心,那就差得大多了。这次只是偶和吴姊姊抽空出山,修积一点外功,遇见一位老前辈,命为代办一事,方得到此,出来已有多日。近来奉命采药的两辈弟子已相继回山复命,各地同门应交灵药也都送到,不久开炉炼丹,就许命我二人随同守炉,如何敢在外面逗留呢?”
  石玉珠见文琪虽只两年不见,道气益发盎然,宛如仙露明珠,自然流照,料知功力大为增进,暗忖峨眉门下进境真速,赞羡不已。玉花姊妹更是衷心敬仰,自恨福薄,向道之心越加虔诚。申、吴二人自然谦谢。石玉珠也不再挽留,略订后晤,便同别了蒋诩,各自分道起身,申、吴二人自返峨眉山。不提。
  石玉珠和裘元、南绮、舜华、灵姑、玉花姊妹一行七人往含青阁飞去,剑光迅速,不消多时,便已飞到。冷青虹、桑桓、陈嫣三人此时嫌怨既消,十分投契,正在阁前平台之上对弈,俱没想到石、吕诸人回来得这等快法,互相见面,说了前事。
  灵姑见胜男姊弟未在台上,一问冷青虹,才知阿莽伤势治愈以后,昨日随了冷、桑、陈三人出湖登岸,闲游全山,并去陈嫣故居小坐。归来天已昏暮,行至湖边,忽遇一位姓纪的道友,说奉青城山朱真人之命,因竹山教改了约会之后,自知法力不济,又去长狄洞勾结了两个厉害妖孽,朱真人为破妖法,不久便要设坛祭炼法宝,恐胜男姊弟去晚了不及传授,命来接往,已然走了。石玉珠道:“我因紫云官不能带他二人同行,我由磨球岛事完,又须回山,诸位暂时无人送他们前往青城,带了是个累赘,放在这里也有不便,这样倒省事不少。陈道友如无甚事,此时便可去紫云宫了。”
  陈嫣知石玉珠急于回山,吕、裘诸人奉命行道,也不宜多有耽延,略为盘算,答道:
  “妹子新近脱劫,元神未固,现正每日子午二时修炼,本来尚须月余光阴。无如诸位俱都有事在身,诸荷鼎肋,已极感愧,再为妹子多延时日,心更不安。妹子意欲勉为其难,先去紫云宫求来天一真水,再行相机行事。诸位道友以为如何?”石玉珠道,“道友元神已然凝固,无须过虑。我意磨球岛迟早前往无妨,紫云宫之行却以早去为宜,免得夜长梦多。据我看来,现已有好几位知道此事,齐、秦、周三位主者,如有一个不能装糊涂,这水就不好求了。”舜华、冷青虹俱说:“此论甚是,事不宜迟,我们走吧。”陈、冷、桑三人便留众人小住一日,略烷征尘,明晚起身,就便款待玉花姊妹,游玩全山。
  玉花姊妹闻说紫云水仙宫阀之胜,自恨无福,不能随往,好生难过,灵姑、南绮劝道:“你姊妹不要介意,只要志切向上,此次回去正位以后多积善功,上次拜毕道友为师已然种因,迟早自有仙缘遇合。即或不然,我们将来如有成就,也必设法引度,使求正果。你们放心好了。”玉花听二女说得十分真诚恳切,不禁感激涕零,再三称谢。
  当晚冷。桑、陈三人先在阁中设下盛宴款待,虽非世俗筵席上的鱼肉珍锗,却也备极丰腆。尤其是各种佳酿果脯,甘芳腴嫩,隽美无伦,无一不是罕见珍品。问起来路,十九均是飞狸平日所献,保存至今。众人各快朵颐,赞不绝口。连石玉珠已然辟谷的人,也随众饮啖起来。时正月明,湖波渺渺,平匀如镜。时见朵云冉冉,浮沉碧空,影落水中,上下天光一齐流走。又有那云楼斜壁,玉栋雕梁,霞光潋滟,金碧辉煌,与中天月华掩映生辉,幻为异彩。众人凭栏赏月,临流把盏,直有置身瑶宫贝阙,境真天上,不似人间之感。石玉珠多历仙山灵境,舜华、南绮姊妹所居长春仙府更胜于此,裘元也曾见过,不以为意。灵姑因境由人建,陈设器用过于华丽,觉非真修道人所宜,尽管夸好,也无动于衷。玉花姊妹生在蛮荒天蚕仙娘洞府,只是清洁无尘,多陈珠玉锦绣,俱是人间之物,几曾见过这等光彩缤纷,甭皇清丽之景,艳羡非常,现于词色。
  陈嫣笑对玉花道:“昨日我和冷、桑二位道友约定,磨球岛事完,一同另觅洞府清修,故居已不愿再住。只是昔年修建这含青阁,以及到处搜掘这些器用珍玩,曾费多年心力,一旦弃却,也觉可惜。别位道友志切清修,必不愿在此久居,一个付托失人,又造孽因,正愁无人接受,适才盘算令姊妹承继天蚕位业,山民初附,如在此居住,创立教宗,大可炫耀于山民,使其增重信仰,这里居停有主,日后我们旧地重游,也有一个东道。实是一举三得,合宜已极。意欲以此相让,不知愿否?”玉花惊道:“这里仙山宫阙,珍宝甚多,最易引起妖邪生心,我姊妹二人法力浅薄,如何承当得起?”冷青虹道:“这层我们已有打算,既请你姊妹居此,焉有任令妖邪侵犯之理?只间愿与不愿吧。”玉花是山女,天性直率,心口如一,便答道:“这是神仙住的地方,只愁没福享受,焉有不愿之理?”陈嫣喜道:“你姊妹不要犯愁,本山原有桑仙姥遗留的乙木禁制,一切俱早布置停当,只须如法施为,足可自保。你天资颖悟,学它不难,有这一夜工夫,由冷、桑二道友传授,明日便能运用自如了。”玉花闻言大喜。众人也都代她欣慰,乐于玉成。
  桑仙姥所设乙木阵法本是宝物,现成设备。席散后同去地室,经冷、桑二人一一指点演习,并述其中微妙,到了次日,玉花全都学会。冷、桑、陈三人又引众人往阁后宝库中去,将原存法宝取出,分别带上。南绮见法宝共只十余件,其余珍玩、宝物之类不下干件,均是人世间罕见之物,看出陈嫣大有一去不归之意,笑问:“这些好东西莫非都不要了么?”陈嫣慨然道:“昔日一念贪嗔,造下许多魔孽,自遭大劫,方始省悟。
  日前诸位去后,本想仍由冷、桑二位道友留用,因是志切清修,坚拒不受,这些东西,寻常人得去,反是祸水,并且为数大多,便赠新居停也非所宜。诸位道友不妨随意选取,再赠几件与玉花姊妹,余下的仍然埋入地底,以免留在世上害人。诸位以为如何?”石玉珠和舜华、南绮本没把这类珍宝放在心上,裘元、灵姑更恐犯了师门戒条,俱都谢却。
  玉花姊妹自觉得居这类神仙宫室已出非分,众人俱不肯受,如何还起贪心,也以婉言辞谢,陈嫣叹道:“妹子昔年为宝忘身,千方聚敛,惟恐所得无多。今日请位如此高洁,真出人所料。”
  石玉珠道:“这话也不尽然。海内外散仙、地仙有宫室器用之美的,也不在少数,只不是百计千方,专一寻取而得罢了。陈道友以前之失不在藏珍,而在以法力强迫异类,诛求无厌,以致惹出许多事来。天地珍物,显晦有时,沉没千百年,既被道友发掘出来,也是定数,何必重又埋藏?我们实是用它不着。我看玉花姊妹无甚法宝,内中颇有几件可以祭炼,不妨代选几件。再挑几件难得的送往紫云宫,作为礼物,余者仍用法力暂时封藏,以备日后或有用处。即便无用,宝库本来深藏湖底,又有禁法封闭,寻常异派妖邪无法攻入,并也无从知底;真有极大法力的道术之士,又不会生心掘取。比另行觅地埋藏稳妥得多,何必多此一举呢?”众多称善。陈嫣道:“妹子也是惊弓之鸟,未免多虑,以珍物大多,聚在一处,易启妖人觊觎。我们不在此地,玉花姊妹力薄,纵令宝藏不被攘夺了去,也是麻烦,弄巧人还受害。故想将它分散开来,另觅几处隐秘之地埋藏,免有后患。石道友说无碍,便仍由它在此,将来再作计较好了。”
  陈嫣说时,冷青虹又再三向众力请各取两件,以志因缘。众人不愿拂她盛意,各自商量,拣那稍为有用的取上一件。石玉珠取了一粒夜明珠,舜华取了一只温凉玉环。裘元、南绮、灵姑三人因听石玉珠说这些珍物本质极佳,中有好几件,如肯下功夫,俱能炼成法宝,都是一般心思。无如库中珍物过多,珠光宝气,相互辉映,看不出哪样合宜,又不愿贪多,正在逐件摩掌付量。
  陈嫣因这次磨球岛之行一半仰仗灵姑,心存酬劳之想。见三人久无中意,倏地想起一事,喜道:“三位道友志切清修,这些珍奇玩好之物料难入选,不必找了。记得昔年屡次强迫飞狸寻掘古仙人遗留法宝,它俱坚持不肯。未一次同它前往海中掘取藏珍,因答应只此一行,归来便即放它,它面上似有喜容。归途所有珍物均系妹子行法摄运,内中有一个碧玉枕它独亲自抱持不放。我因这类玉枕已有好几个,问它为何如此重视?它说内有十九柄古钱刀,乃古仙人旧物,只消知道用法,再加祭炼,便可运用。但宝主人昔年仙去,将此宝埋在一个亘古无人的火山峡壁之中,原藏洞壁上留有古篆咒诀,并记明源流以及行使之法。那地方终年烈火千丈,连我也难进入一步,只它可以犯险出入。
  非等我撒去禁制释放,由它独自前往,不能得到。问它头次得宝时怎不记下?它说烈火时有强弱,为取此宝已费了不少心力,犯了若干大险。等发现壁间古篆,看不一半,火势忽强,再如勉强延挨,便须命丧火窟。嗣想再去,便被我擒住。因我屡次逼令寻掘法宝,无心应命,这次慨允放它,才将此宝献出。我知它是恐我事后食言,以此要挟。等将玉枕封禁破去,打开一看,果是十九柄钱刀,形制奇古,精芒内蕴,幻为奇光,果然不是常物。我也曾行法运用,竟似顽铁,全无灵效。怎么盘问它,始终咬定牙关,非等放后,去将咒偈抄来,不知底细。我欲先同它去探,也坚拒不允。方想将它替身寻到,姑且释放,相机行事,便遇二妖人在附近掘到一面宝镜,不合贪心夺取,弄巧成拙,反遭暗算。回山迁怒飞狸,毒刑拷问,复施金、水之禁,由此成仇,它甘受楚毒,不吐只字。明知枕中钱刀是件异宝,连费了若干心思祭炼,并向友人请教,始终不知底细,不能运用。一赌气,将它收藏在后面那些不甚心爱的珍物之中,一直不曾取视。又隔一年,便遭大劫,早已不在念中,适才方得想起。令师朱真人得道多年,法力高强,见闻广博,同道中尤多天仙一流人物,当能查知此枕中钱刀来历。三位道友何妨将它分带回去,请令师鉴定,加以传授,也许能合尊意呢。”
  库中宝物,俱由陈嫣采取海中珊瑚作成各式格架,巧夺鬼工,精致无伦,颇费了一番心思,玉枕就藏在最后宝架上。陈嫣随往取出,众人见那玉枕通体碧绿,形制古雅,看去一色浑成,并无缝隙。陈嫣双手握紧两头一推,忽然分裂为二,上半是盖,下半有十九个凹槽,每槽各卧有一柄钱刀,长约五寸,精辉掩映,宛如新铸。石玉珠和舜华姊妹俱都识货,一望而知不是常物,好生惊奇。刀虽十九把,匣只一个,不便分散。灵姑为人谦让,不肯收持。裘元、南绮看出陈嫣意在灵姑,也不肯拿。石玉珠道:“你三人不必谦让,此宝现尚不能运用,在谁手内都是一样。我听家师说青城初传弟子共有十九人,此宝恰是一十九柄,与人数恰巧暗合,也许将来贵派同门人各一柄。我看玉枕长有尺余,灵妹也不好携带,还是交与南妹暂时收藏,等朱真人看过,传授用法,再作主分派吧。”众人俱以为然。南绮身畔法宝囊本可收藏多物,不显痕迹,听众人如此说法,便取来收了。
  冷、桑、陈三人又选了几件宝物,赠与玉花姊妹。重又行法,将宝库严行封闭,退了出来。然后再向玉花指示完了机宜,一同作别,往南海紫云宫飞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狂飓起遥天 飞斧玄云伤怪士  祥氛消劫火 沉舟碧海访珠宫
 
话说南绮从小便住长春仙府,新近才随裘元出外行道,和袭元、灵姑一样,都是初次飞渡海洋。见那海中波涛浩瀚,漫无际涯,水碧天青,风景壮阔,俱说有趣。舜华和三人原把遁光会合一起,联袂而驰,见状笑道:“这里刚离中土海岸,只是天水苍茫,眼界空旷而已,要到紫云宫那一带才是真好呢。”裘元、南绮俱都性急,闻言便问何时可以到达。舜华道:“我也没有去过,只是听说相隔中土有好几万里,就我们剑光迅速,也得些时才能到呢。”南绮撇嘴道:“原来并不晓得,也要笑人。紫云宫是石姊姊旧游之地,我问她去。”灵姑见石玉珠同了冷青虹、桑桓、陈嫣也和自己这拨一样,为减长途寂寞,便于说话,把遁光合成一体,在前急驶,两下里相隔尚有里许之遥,笑拉南绮道:“反正会到的,问它则甚?”裘元也说:“两下里遁光已各联合,这一去,彼此都要费事。”不令前往。南绮嗔道:“我本来和石姊姊搭伴,你偏要我到这边来。先还以为大姊近年常往海外访友,多少总知道些,不料全是茫然。这样好景致却不知一点底细,多么闷人。”
  南绮说时,舜华遥望前面天边有一片灰云浮动,便道:“飓风来了,你就追上她们,也是一片乌黑,什么也看不见。”裘元道:“现在日朗风清,碧空晴明,哪来飓风?”
  舜华道:“你没来过海上,怎知天气变化?那朵灰云便是风母,势还猛恶异常,少时便教你知道。”众人飞行迅速,又当风的来路,话刚说完,那片灰云已渐展布开来,先只呼呼有声,回顾身后来路,尚是晴空万里,水天一色。随闻异声尖厉,起自云中,跟着狂风大作,海中狂涛澎湃,骇浪群飞,矗立如山,天旋地转,眩人心目。晃眼之间,风势益发猛烈,再顾身后,已是冥冥蒙蒙,一片浓黑。耳听风声、水声上下交哄,宛如崩霆怒震,万窍皆鸣,除石玉珠等四人遁光在黑影中闪动朝前飞射外,什么也看不见。
  众人冲风飞驶了个把时辰,那风仍未过完。裘元、南绮正说:“天不作美,这样多么闷人。”忽见前面黑云中银辉万道,四下分射,石玉珠等一行竟被裹入在内。随着剑光、法宝纷纷飞起,似在与人争斗神气。众人一见大惊,赶紧催动遁光,飞赶上前。这时因为飓风太大,加上高空原有的罡风,众人逆风而驶,虽精遁法,毕竟吃力。石玉珠一行四人法力较高,飞行渐前,裘元等一行便渐落后,两下相隔约有二三十里。等到追近,又发现银光万道中,还杂着无数暗紫浓黄色的焰光,石玉珠等四人剑光已由分而合,大有转攻为守之势。估量敌强我弱,石玉珠等四人既难取胜,自己这一拨也占不了上风,想起灵姑五丁神斧威力甚大,或能取胜,便令灵姑取出备用,只一分清敌我,立即下手。
  灵姑刚刚点头,如言将斧取出,准备施为,猛听叭的一声,一团皎如明月的银光倏地当空爆散,洒了满天银雨。同时又是一道长虹也似的红光,在黑云中连连掣动了几下,那些紫焰黄光似觉不支,倏地合而为一,往左侧逃去。南绮早分辨出双方邪正,又见银光与石玉珠等会合飞来,料定逃走的是妖邪,也没看清石玉珠等是否追敌,脱口便喊:
  “那是异派妖邪,我们快些将他们挡住。”四人遁光会合,本由南绮一人主持行进,口中说着话,手一指,早往近侧紫焰黄光逃路迎截上去。灵姑和南绮最是交厚,本就言听计从;加以出山不久,年轻好胜,所得五丁神斧屡显威力,心粗胆壮。一来一去,两下迎凑,只是方向略偏,自然晃眼撞上。
  对面敌人又早看出有正派中人驾了遁光挡住去路,并未放在心上,不过新遭挫折,无心树敌,本意往侧面遁走,免得多事。一见对面迎来,分明有意相欺,不禁也生了气,更不躲闪。正待近前,现身喝问,看是何来路,是否明知故犯,再作计较。哪知这四人倒有三个都是初出茅庐,不知厉害,也不认识这些异派中的高人,又都心急喜事。眼看两下快要接触,相隔还在三五丈问,南绮这里首先将遁光一分。灵姑随持五丁神斧,身剑合一,飞将出去,竟未容对方现身,大半轮红光早发出五色奇辉,精芒电射,直朝对面紫黄焰光中飞去。只听哇的一声厉啸,焰光中现出一个虬髯赤臂的道者,满面怒容,注视灵姑,一闪即隐。灵姑的剑光、斧光已跟着往前一绞,眼看紫焰黄光纷纷散乱中,突有一道紫晶晶的光华夹着霹雳之声,比电还快,往斜刺里射去,眨眼没入狂风墨云之中,无影无踪。
  灵姑出时,南绮本想随出相助。舜华为人温和,平日人不犯她,轻易不肯出手,比较沉稳。先看出石玉珠等四人和那银光是朝自己这面迎来,并未往侧追敌,方觉有异,敌人已经迎面,猛想起紫黄色焰光的来历,不禁大惊。忙即拉住南绮时,遁光分处,灵姑首先出手。未容出声唤住,双方势绝迅速,敌人业已受伤遁走,知道仇怨已结。方在悄声埋怨南绮冒失,石玉珠也率众赶到,遁光重又会合一起。灵姑只听南绮的话行事,哪知事情轻重。石玉珠又是成事不说的人,见面先给同来的人引见。才知前面不远便是元龟殿,那放银光与敌人交手的,便是散仙易周的儿媳绿鬓仙娘韦青青,同了她的好友飞鸿岛主展舒、王娴夫妇。逃走的敌人名叫赤臂真人连登,法力甚是高强。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只因王娴生得绝美,连登偶游飞鸿岛,与她相遇,误以为是寻常修女,想收为妻妾,说话冒失,动起手来。
  其实,连登虽是旁门,讲究采补,人却讲理。所有姬妾也以旁门中人为多,全出心愿,并不强迫,更不向寻常民间掳掠。平日又喜作些济人善举。因此各正派中首脑对他都有容让,他也从不与各正派门下为难,有时遇上事,反倒出力相助,或为双方化解。
  这次如知王娴来历,也就不会生心。无如一则见她大美;二则展、王二人隐居绝岛,夫妻同修仙业,除往谒易周外,无甚同道往还,极少人知底细。海外各岛这类散仙修士甚多,俱无甚高法力,连登无心初到,只说彼此都好的事,容易成功。哪知对方并非弱者,一听出口不逊,又是邪魔外道的装束神情,不等说完,一声怒叱,便动了手。王娴法力虽高,却非连登之敌。偏巧展舒从不独出的,这日恰往左近海底采取珊瑚,不在岛上。
  尚幸王娴机智,长于潜形水遁之术,见势不佳,先自遁入海底,不曾被他擒去。
  连登还不死心,算定这岛是她的巢穴,早晚必要归来,假意离开,暗中回来,隐身岛上守伺。等了一会,王娴寻到展舒,一同赶回,连登才知二人本是神仙眷属。自知无礼,本想现身分说,化敌为友。因听二人咬牙切齿大骂,愤怒已极,如若出现,必讨无趣,反倒难处,使用法力在石壁上留下几句告罪的话,暗中飞去。
  展、王二人也是三生情侣,前两世备历艰危,受尽苦难,比冷青虹、桑桓夫妻所受不在以下,或且过之。二人终是精诚团结,生死不渝,直到今生重聚,才得苦尽甘回,不特偿了双栖之愿,并还遇合仙缘,同注长生。所居飞鸿岛地虽不大,却是气候清淑,风景幽丽,四季长春,点尘不到。夫妻二人修炼之余,除了玄龟殿散仙易周、易晟父子是师门至交,不时常往看望盘旋外,每日只在岛上作些赏心乐事,翱翔碧海青天之间。
  又各有极高深的法力,端的美满已极。
  二人自从隐居此岛以来,一直过着安乐岁月,从未有人到岛上侵犯过。忽然遇到这样无因而至的横逆,又断定对方是个十恶不赦的妖邪一流,王娴匆匆和人动手便遭挫败,又不曾问得姓名,无处寻访。如先寻易周打听也不至于生事,只因二人还以为当时事出不意,加上存有轻敌之念,好些法宝未及使用,展舒法力又较王娴高些,未免心有所恃。
  再看敌人壁间留字,明里是谢过,实带恐吓,却不留下姓名来历,颇似有心作伪,使人不备,好二次潜来侵犯。断定妖人既已生下邪心,必要再来,自己多年心血布置、栖隐修炼的仙岛难免不遭毁损,便在岛上遍设埋伏,准备以逸待劳,报仇雪耻,也为世人除害。哪知连候了多少日,仇敌终未来犯。展舒这日想起玄龟殿已有经年未去,易周是散仙前辈,见闻众多,仇人虽未留下姓名来历,照那奇形怪状的相貌装束,易周也许知道,何不就去看望,前往询问,也好作一打算。王娴本认此事为生平奇耻大辱,报仇之心更急,闻言立即同行。
  事有凑巧,二人行至玄龟殿不远,恰值海上飓风大起。王娴忽发童心,要和展舒排荡风云为戏,以试各人法力深浅。展舒知爱妻虽然得道多年,犹是当年娇憨好胜性情,必是近日虔心修炼,功力精进,想和自己较量,便即笑诺。因恐易周父子说他夫妻炫露,没有再往前进,就在当空暂停。王娴令展舒先试。展舒笑道:“休看我们俱精道法,毕竟还是造化力大。你看风势如此猛恶,要想全数禁制固是万难,就是排荡出数十里清明海面,也非易事哩。”展舒说完,把先天纯阳之气调炼纯一,运用玄功,张口喷出一股白气,匹练也似,其疾如箭,朝风阵中冲去。那被狂风翻滚涌起,黑沉沉密重重的乱云海雾,随着这道家所炼纯阳乾罡之气,所到之处立即由细而洪,现出一条里许长,一头小,一头大的长衍,逐渐扩大开去。那狂钊水雾只在衖外怒啸猖狂,仍是阴霆弥漫,不能见物,但一点也侵不到里面。王娴知丈夫有心相让,他本来的功力尚不止此,直说:
  “这样不算,今日须要各凭真正法力比试,免得事后又来说嘴。”展舒给爱妻再三催迫,心想:“此时不致有人经过,即便有甚高人经过,这等险恶天气,至多笑我卖弄,也不致遭人忌憎。”随又加功施为,张口向外连喷。眼看风云排荡越远,己有七八里路之遥。
  正在运气凝神,想到十里远近止住,另换爱妻来试,忽听身后隐有破空之声由远而近。
  这时,飓风正烈,海水群飞,山立百丈,此起彼落,前后激撞,发为海啸。天空旋钊何止万柱,也是互相排挤冲轧,汇成怒声,直似万雷轰发,地裂天倾,震耳欲聋,就有多么宏壮的巨声也为所掩。换了道行稍差的人,那御空飞行之声本极细微,就在近侧也听不出,何况又自远道而来。展、王夫妻二人因是功候精纯,展舒更极谨慎,惟恐被外人撞见,早就留心,一听便知有高人由后飞来。正待收法让他飞过再说,免被看见,说时迟,那时快,猛觉前面也有人飞来,而且更近,似将到达。心方一动,忽听有人怪笑道:“何方道友在此驱逐风云为戏?雅兴不浅。”声随人到,一片紫、黄二色的焰光闪处,由前侧面飞进一个相貌丑恶,佩剑执拂,道袍只穿大半边,露出一条右臂的虬髯道人。道人才一照面,忽地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贤伉俪呀。恕我鲁莽。”底下话未说完,只听耳侧一声娇叱,王娴飞剑已如银龙离海,飞将出去。展舒原听说过仇敌相貌,也自警觉,相继飞剑出去,合力夹攻。
  王娴久已气愤,惟恐敌人逃遁,无处寻踪,边斗边骂,喝问:“无知妖道,叫甚名字?”道人笑答道:“贫道连登。那日偶游仙岛,误认这位女道友小姑居处,一时无知冒昧,致有非分之请。后知二位道友本是神仙眷属,自觉理亏。因贤伉俪正在愤怒头上,不容面致歉忱,只得在壁上留书告罪,悄悄离去。只说此怨已解,不料今日无心相遇,二位道友依然不忘前恶。我想天下无不可解之仇,何况事出无知。如能释嫌为友,固是幸事;否则话已说明,就此拉倒,也还省事。须知贫道并非怕事,只因理屈在前,不得不甘退三舍;如真非成仇敌不可,那日贤伉俪双双归来,贫道也正隐身在侧,要是心存叵测,变生仓猝,事出不意,只恐二位道友法力虽高,也难保不吃一点小亏。贫道不过说错了几句话,何苦逼人太甚?”
  展舒见连登相貌装束虽然丑怪,谈吐却不俗,也还讲理,与别的妖人专一蛮横刁狡,恃强为恶者不同。并且所说也是实情,那日他隐身在侧,自己竟未觉出。对方法力又似不弱,就动手也未必准占上风。与他为友虽非所愿,得了就了,也省许多纠葛。方想与之解消嫌怨,各自东西,不料王娴天性疾恶,恨极了异派妖邪;又听连登想要化敌为友,越认他是见硬来不行,故意借此退身,心藏诡诈。见展舒沉吟欲答,知道丈夫性情和易,就许应诺,不由气往上撞,大喝:“无知左道妖孽,我夫妻只为世人除害,谁听你这些鬼话?有甚本领,只管使来好了。”连登本来性如烈火,早觉对方不知进退,闻言勃然大怒,喝道:“你二人既是不纳忠言,一成仇敌,那就莫怪我狠毒了。”说罢,将手一指,紫黄焰光忽然大为增强。展舒知道爱妻这一来强敌已树,仇怨已结,也以全力施为。
  两下苦苦相持了些时,越来越怒,渐成了不能两立之势。
  正打在紧急头上,先是易周之媳、易晨之妻绿髯仙娘韦青青飞到,紧接着石玉珠同了冷青虹、桑桓、陈嫣四人赶到。石玉珠认得绿鬓仙娘韦青青,见与妖人对敌,本欲相助。刚要上前,忽认出对方竟是赤臂真人连登,和师父半边老尼相识,并还帮过同门姊妹的忙;韦青青虽助展、王二人对敌,同时却又为双方化解。忙即住手,也在旁代为劝说。南绮等四人落在后面,只见石玉珠等四人遁光分而复合,误认作敌人厉害,改攻为守;实则旁观相劝,并未动手。
  这时连登被展、王二人同声怒骂,又因斗法各毁了两件法宝,心已发横。见韦青青上来先助敌人夹攻,然后再打出易周旗号解劝,认作有意相欺,上来先存敌意。同时展舒因见敌人厉害,惟恐爱妻有失,运用玄功,以全力防护,有两件厉害法宝均无暇施为,而敌人的飞剑渐渐越逼越紧,正在惶急,恰值韦青青赶来相助,立即乘机施展法宝。连登双拳难敌四人,骤出不意,几乎受了重伤,越发火上添油,怒发千丈,不但不听劝解,反倒厉声喝骂,连韦青青也骂在其内。
  韦青青素常性做,和王娴既是至交,又恃有公公作主,自然不把连登放在眼里。见连登不听劝解,出口伤人,冷笑一声,喝道:“连道友,你自无故登门欺人,我已劝王姊姊看我份上,不与你一般见识,你却还要任性猖狂,不肯甘休,连我这说和人也骂在其内。我不过家君有命,说你在异派中比较无甚大恶迹,给你留脸罢了。既非自讨无趣才走,那也无法。但是话须言明,展道友夫妻隐居飞鸿岛二三百年,从来不曾与人争执,这次是你无理侵犯,其曲在你。今日是我强出头打抱不平,将你赶走。如是好的,以后不必去飞鸿岛惹厌,只管到玄龟殿寻我家算账好了。”说时,一边示意展、王二人少时不可穷追,手扬处,早把乃翁易周最得意的法宝赤电神梭取在手内,发将出去。展、王二人见先发宝物未曾伤着敌人,心中忿怒,便把轻易不舍使用的寒魄珠取了一粒,抢先发出。
  连登正听韦青青的话有气,未及反唇相讥,猛瞥见敌人一扬手,一团蛟如明月的银光迎头打到,因展、王二人所用替光剑也是银光,还当是同类的飞剑又加增了一道。自己采取虹霓之气炼就的剑气神妙无穷,只因敌众我寡,恐防法宝暗算,已然运用玄功,与身合一,遂照旧迎敌,不曾在意。谁知银光才一接触,倏地爆散,紫黄二色的剑气焰光立被震散了些,并觉奇冷之气侵骨贬肌,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那银光也如银雨飘空,一闪即灭。这才省悟此宝乃敌人采取月魄寒精所炼成的冷雷。幸亏自己修炼功深,法力高强,稍差一点的人,不死也必受重创,而且自己元气也耗损了不少。
  连登心方惊怒,韦青青的一道朱虹也夹风雷之声尾随飞到。连登认出此是易周所炼纯阳之宝,心想:“对方既将此宝取出施为,必是真奉易周之命特意援助展、王二人,抱着必胜之念而来,所带宝物当尚不止此。自己出来时因生平无甚仇敌,又自恃玄功变化,好些法宝俱未带出,不想狭路逢仇,受此恶气。敌人有了此宝,自己决难取胜,久了只有吃亏,这里又离敌人巢穴甚近,再要将易周老儿引来,更无幸理。”越想越恨,勉强支持了一会,委实相形见绌,没奈何,只得强忍愤怒,纵遁光逃去。连登逃时回顾,见展、王二人虽被韦青青拦住,不曾追赶,前面却有正派中人遁光飞来。受挫之余,不愿多事,本意往侧让过。偏又遇上南绮、灵姑两个初生犊儿,冒失迎上前去,惟恐不胜,妄用五丁神斧。等石、韦、展、王等七人赶到,错已铸成,连登已受伤逃走了。
  大家说完经过,韦青青听说众人要往紫云宫去,喜道:“久闻紫云宫仙景无边,几次欲往观光,不得其便。鼎、震二子曾随舍妹去过,回家来说起宫中美景灵奇,益发向往。只因与舍妹性情不投,懒得烦她。小儿在峨眉又是未学后进,每隔三年恩准归省,为期只有三日,平常又积修内外功行,无暇同往。前者开府盛会,与二云姊妹匆匆一见,又无深交,虽为不速之客,宫外又设有几层禁制,碧海千寻,外人和没去过的直难登门。
  石道友与二云姊妹交厚,难得有此胜游,可肯携带同往,一开眼界么?”石玉珠道:
  “齐、秦、周三位道友人既谦恭,性又和易。府上与峨眉渊源甚深,就无妹子陪往,也必欢迎嘉宾莅止,决无见拒之理。至于宫外禁制更无足虑,齐家大姊近来道法益发高深,宫中设有一座宝镜,又新辟了一条甬路,可不必由辟水牌坊前海眼入内。迎仙亭故址也经修复,有客人宫,人还未到,宫中宝镜先现形迹,主人再一行法,迎仙亭连那小岛和甬道人口立即现出。不是令门下弟子金萍、赵铁娘,便是主人亲自出迎,还愁找不到么?”韦青青道:“原来如此。我只道人宫不易,空想了些年,不曾如愿。可恨鼎、震二儿也帮他姑姑哄我,说得那等难法。”石玉珠道:“这事莫怪。以前紫云三姊妹正在闭宫修炼,外人确是难进。我说这些,俱是近来的事。前面不就是府上么?今日天变得厉害,连我们也直到近前才行看出。”韦青青道:“舍间已到,请诸位道友暂停云步,小坐片时,容我禀知翁姑同行如何?”
  众人多知易周乃前辈散仙中有数人物,难得遇到这样机缘,俱想拜见。石玉珠和韦青青、女神婴易静姑嫂本是旧交,更无过门不入之理。闻言齐说理应前往参拜。韦青青甚为欣慰。众人便把遁光合在一起,同往玄龟殿飞去。行不多时,忽见前面狂风惨雾之下,有一大片白影现出。韦青青笑道:“本来只玄龟殿上空有法术禁制,风雾不侵。如今荒居全岛俱现清明,必是家君知道诸位道友惠临,特地扫荡风云,迎接嘉宾了。”话刚说完,遁光迅速,已由黑风阵中冲出,眼前倏地一亮,已到了玄龟殿上空,往下降去。
  众人见来路和四外依然漆黑,风号雾恶,海涛怒啸,震撼天地,宛如一圈黑城将全岛围在中间。下面却是水碧山青,波平浪静,瑶宫贝殿,宏丽如画。那玄龟殿矗立海滨,前有一片广大平台。全岛地势宏敞,山势秀润,并无剑拔弩张之势。到处嘉木美荫,繁花似锦。十几所金碧楼台参差掩映,位列其间。一任四外风涛肆虐,黑雾弥天,内里却是点尘不起。正想赞美,韦青青已领了众人越过平台,往殿中走去。众人连经了两层殿阁,面前突现出一座拔地孤起,厚只五六丈,高广约百丈,满布碧苔的排天蟑壁,当中却有一个由地平起高约十丈的大洞,恰成了天然门户。由门走进,又是一条极宽大的白石甬路,两旁平原尽是高约数十丈的森林。甬路由此逐渐高起,到头有一处楼阁,方是易周起居之所。
  韦青青领了众人正往里走,忽一垂髫侍女由门内走出,从对面迎来,近前对韦青青说道:“老大公已知诸位远来,因值静修之时不及款待,诸位又有紫云之行,久留恐有延误,令师父陪了诸位走至灵石仙馆小坐,便即同往紫云好了。还有展师伯与师伯母如愿留此,等客走不多一会,老大公日课也就做完了。”韦青青知道乃翁日课早完,此是托词。心想:“今日来人,公公决无拒而不见之理。听口气,并不愿展。王二人同往,内中定有缘故。”且喜紫云之行不曾禁阻,便即应诺,展、王二人虽也听出易周留他们在此,只因久慕紫云仙景,难得遇此良机,易周又未明言阻止,也就不以为意。
  众人因有迟恐延误之言,岛主又在入定,不能进见,多主即时起身,以免误事。只石玉珠一人明白易周先天易数精微,最长于前知,必已算出众人将有磨球岛之行。他和少阳神君多年老友,如与众人相见,便难置身事外。其势不能阻止,又不能先向少阳神君告警,最好不闻不问,免使心生芥蒂,故此推托不见,又催速行。实则紫云宫主者齐灵云、周轻云、秦紫玲三人,近年外功业已圆满,只在宫中修炼,享受仙福,轻易不肯离开。即使他往,也有一人留守,决无相左之理。石玉珠见韦青青挽留甚殷,并说还想送点礼物,力请众人去至灵石仙馆少为款待,歇息片刻再走。便向众人道:“主人情意殷殷,我们也不在乎片刻之留,并且来路不远,又遇飓风相斗,大家颇费一点气力。此去紫云宫还有不少路,宫中地域广大,万一宝镜现出形迹时,主人和她门下女弟子恰有事他往,不曾在侧发现,我们还须直降千寻海底,穿行海眼,去到前宫辟水牌坊叩关求见。深海水的压力重如山岳,陈道友元神初固,裘、吕二位修为年浅,虽然可以各用法宝、飞剑合力护身,辟水降落,到底也是费力。且随韦道友去至灵石仙馆小坐,略为歇息,再把这里的青灵乳饮上一杯,助点气力,同时也领了主人盛意,岂不是好?”
  韦青青道:“石道友的话说得极是。至于直入海眼一层倒无足虑,家君颇炼有几件辟水法宝,我可向阿婆讨两件来应用,此时便由海底穿行,比起空中飞行还快,只大家局促一处,促膝而坐,稍为气闷一些。有了此宝,足能抵挡这停留的时刻了。”众人本愁风势猛恶,空中飞行难免稍为缓滞,闻言甚喜。韦青青又道:“诸位道友俱都心急求快,我也不作客套,径命小徒引往灵石仙馆,我先去取那法宝就来。”说罢,转身往阁后飞去。
  那少女便领众人由左林小径穿出,忽见平湖在望,镜波浩渺,广约数十顷。长堤如带,环绕湖边,中有里许长,五七丈宽的石地,由湖滨起突人湖中。尽头处矗立着四十多丈高,亩许方圆,上丰下锐的石峰,云骨撑天,通体玲珑剔透。上有数十百个孔窍,大者一二丈,小者三五尺不等,妙在由下至上,各孔相通。峰顶形如朵云初升,上面却极平坦,主人就着原来形势,建了十来处飞楼亭台。最上一层名为灵石仙馆。人登其上,一面是海夭相接,波涛浩瀚;一面是湖光山色,青碧相辉。全岛景物齐收眼底,端的妙极。
  众人到了上面,那少女乃韦青青新收弟子,名唤苏芸,款接甚是殷勤。请众归座之后,便凭栏娇唤:“玉奴,有客在此,快同他们取十盏青灵乳来。”石玉珠笑问:“玉奴是那白鹦鹉么?”苏芸答道:“这十几只鹦鹉只有玉奴最为灵慧,能做好些事呢。”
  正说笑间,忽见殿阁后峰飞来一群鹦鹉,五色相间,文彩焕然。当头一只洁白如雪,红睛铁喙,尤为神骏。各用嘴衔着一个带柄的白玉盏,平稳飞来,穿槛而入。到了众人面前,双翅招展,只不飞动,候众人将盏接过,方始飞去。众人见玉盏雪白,形制古雅,那青灵乳只有半盏,颜色湛碧,青白相映,先很悦目。人口更是甘芳凉滑,令人心清意远。裘元正想问何物所制,白鹦鹉因被石玉珠唤住抚问,还未飞去,忽然叫道:“苏姊姊,师父来了,还不接去?”呜声甫住,韦青青已唤了一身云裳霞佩,容光流照,飞将进来。
  韦青青对众喜道:“阿婆今日高兴,竟把她老人家昔年和家君漫游海景的制胜之宝碧沉舟借给我们了。此舟乃前古独角天犀之角所制,长约丈五。昔年家君和阿婆为想尽游渤海,周览海中景物,因海底深黑,海水压力太大,妖物蛟嫡之类更多,水行费事,难于随意安游,恰在本岛湖心发掘到一根巨大的犀角,费了不少心力,炼成此宝。行在水中,能随意发动风雷,精光远射,任多黑暗的深海底,所经二三十里以内景物纤微悉见,多厉害的妖物和敌人也难侵害。形式、灵效与鼎、震二儿所持九天十地辟魔神梭略有不同,但一样也可穿行地底。只是通体透明如晶,人在其内,远近可见,不似神梭只有一两处洞眼,遇见强敌还可关闭。飞驶也极迅速,用作长途水行之用,真是再好不过。”众人自是欣慰。
  韦青青随同众人向湖滨飞落,沿堤走不半里,到了一个形似船坞的水阁里面。一会,便有一条形似梭鱼、碧色晶明的东西,掠着水波飞驶而来,晃眼到了众人立处,青光微闪,那鱼形之物忽在颈部现一圆洞,韦青青由内现身,向众招手。众人知那鱼形之物便是碧沉舟,上去一看,舟形完全似鱼,那舱便是鱼腹,人口处在颈部,鱼头内设有风雷禁制。外面碧绿,满布极密细鳞。由外观内,只是碧光闪闪,映水生辉;由内望外,却如隔看一片极薄的水晶,一览无遗,分外清楚。人一进内,将出口一封,便通体浑成,不见丝毫缝隙。舱中几榻、座位、用具全备,锦裀文褥,华贵高洁,舒适异常。大虽丈许,十来人坐卧其中,甚是疏散,一点不嫌拥挤。
  众人坐定以后,韦青青去至舟首发动仙法,将手一指,全舟便往湖底沉去。晃眼顺着湖侧一条通海的小溪驶向海内,全舟立即大放光明,由舟壳外发出百丈银光,舟中虽然明如白日,只是舟外光华反映,一点也不耀眼。一会,碧沉舟越降越深,渐达海底。
  舟外光华照处,海底各色各样奇鱼贝介,种类何止万千,纷纷过目而逝。有时驶向海藻、珊瑚繁茂之区,只见海水碧绿,翠带飘舞,珠树成林,红株搓讶,齐泛奇光,相与辉映。
  又有那深海中潜伏的吞舟巨鱼,大如山岳,三五栖伏,遥峙前路。始而望见光华,猛然激怒,纷纷鼓浪扬鳍,张开比城门还大十倍的巨口迎面驶来。快要近前,因见光华强烈,略为胆怯停顿,被韦青青略一施为,发动雷火,连声霹雳过处,一齐掉首惊走,狼狈逃去。回旋之际,海底泥沙立被搅动,激成无数山岳一般的急漩。那舟一任水势如何颠狂,照旧安稳飞驶,去如疾箭,全不动摇。沙均五色,内杂金砂,舟光一照,平卷起千寻彩浪,万丈金雪。四外鱼贝受不住巨浪排荡,上下飞舞,异态殊形,千奇百怪,景物端的奇绝。引得众人喜笑颜开,纷纷叫绝。
  裘元笑问:“这鱼和山一样大,留在海中,岂不为害?韦仙姑怎不将它除去?”韦青青道:“这类大鱼俱是千年以上之物,看似庞大凶恶,实则蠢然一物,虚有其表,并不为害人类,终年栖息海底,非到寿尽遭劫,轻易不现出水面。因是潜居一地,不常游动,海中鱼介、生物只要不去往它口边送死,便不致遭吞噬。又以这类前古子遗的大鱼已渐绝种,所以家君、阿婆每次海行相遇,俱都放过,至多发动雷火将它们惊走,不肯伤害。最可恶的还是象鼻鲸和各种鲨鱼、海蛇之类,常人在水中遇上,决无幸免。尤其鲨鱼身量不甚长大,却凶残无比,紫云宫附近出产最多。还有两种有毒的大虾、大蟹,爪长几及三丈,牙利如刀,差一点的渔舟被它一夹,便成两段,连舟带人全做了它口中之物。此外恶物种类虽多,俱不常见,只上述这几种为害最烈。前听鼎儿说,紫云三主人曾想将宫前鲸、鲨等恶物除去,免得繁殖生息,为害世人,不知怎的,掌教真人不许杀戮,也就未举办。此舟水行极速,大约再有一两个时辰,便可赶到迎仙亭下面了。”
  南绮笑道:“想不到海底生物种类这么多,景致奇绝。可惜有事,舟行甚速,好些景物没看见便一晃而过;否则,使这只宝舟缓缓游行,沿途细心观察前去,正不知有多好看呢。”韦青青道:“这有何难?等到紫云宫归来,我们缓缓游行,再到寒家小住几日再走,岂不好么?”南绮笑道:“要能这样,自然是好,无如我们还有事呢。”
  陈嫣求取真水之事,石玉珠本未和韦、展、王三人明说。韦青青虽知此行有事,因婆母叮嘱游罢即乘原舟回岛,不可他往,知有关碍,闻言也并未往下深间。唯王娴和南绮、灵姑一见投缘,人又坦白天真,恰是联肩并坐,便问何事。南绮不好意思拒绝,笑答:“此时还不能定,等事完回来,再对你说吧。”
  石玉珠恐她还要往下追问,一眼瞥见前途海水通红,正想设词岔开,忽听韦青青道:
  “前面火山又爆发了,不知又有多少生物葬送火海之内。反正路过,待我将船升上水面,看能救点生灵不能,就便也可观看奇景。”裘元问道:“这里怎会有火山爆发?”石玉珠接口道:“听说紫云宫附近千里方圆以内有不少岛屿,俱是火山底子。当初紫云三女初凤、二凤、三凤降生的安乐岛便爆发过一次。彼时初风刚到紫云宫修炼不久,二风、三凤报完父仇,留恋故土,恰但地震山崩,火山爆发,几乎死于沸拇以内。前行数百里便是安乐岛故址,你听地底雷鸣,已生海啸,这么深的海水,远望都成了红色,势子猛烈,可想而知。越往前去海水越热,如到当地,只怕全成了沸汤,海中生物如何经受得住?天变终是厉害,就有道术的人遇上时也须加点小心,我们现在碧沉舟内,所以毫不觉热;如由水底游行,就有剑光护身,恐也难受呢。浩劫已成,我们就上去施展全力,恐也无济于事了。”
  舟行之处,相隔灾区只三二百里途程,一晃便已临近。耳听海啸之声越发洪厉,碧沉舟往上斜驶,渐渐升出水面,前行虽是顺水,此时也成了逆流。舟才出水,便见海面上洪波矗立,宛如山崩岳坠,奔腾汹涌而来。这一带原是前遇飓风发源之地,本就不曾停歇,再经地震山崩,烈焰肆虐,越发助了威势。漫天黑雾沉沉中,遥望前面火烟突突,上冲霄汉,火山附近千百里方圆以内的黑云都被映成赤色,骇浪排天,幻为红紫。碧沉舟冲风穿涛而进,有时一个山岳般的巨浪迎头压到,被舟外神光一逼,一声怒啸,立化万重雪浪崩坠。头一个浪山刚刚冲散,第二个浪山又复压到。似这样一个接一个冲驶过去。因那海水已成沸汤,多么强大凶恶的生物也禁不住。加以逆流狂漩力大如山,每一浪山崩坠,必有无数大小鱼介之类的尸体急滚翻飞,随波往四外漂流,看去惨极。
  众人见浩劫已成,前途火山太大,就挤着受热,多费心力,也难遏止。方共慨叹,那火山离舟已只三五十里,转瞬即至。身在宝舟之中,水火不侵,虽然不怕,要想出舟行法救熄却是万难。韦青青刚说:“这火没法救,还是把舟沉入海底,绕将过去,不惹它吧。”一言甫毕,猛瞥见火山顶上狂风暗云之中,有一幢彩云往来游动,火势好似较前减小了些。石玉珠定睛一看,不由大喜,忙请韦青青先将碧沉舟止住,暂缓前进,悄告陈嫣道:“前面那幢彩云便是紫云宫主人秦紫玲的弥尘幡,你看火势渐衰,必是她用那天一真水来此救火。只不知齐、周二位主人同来也未。那天一真水是先天癸水精英所萃,任多猛恶的火均能熄灭,并且用后还可收回。火势这么大,火区又广,用得必多。
  我想请诸道友舟中暂候,你我借着路遇相助为由,赶近前去,乘机和她要上一些,她必不好意思推却,并且日后对少阳神君师徒也好说些。见时我自有话点她,如能暗取到手更好。她三人道法高深,就不明白个中缘故,也必看我情面,不致见怪,你只管放心大胆行事好了。”
  石玉珠说罢,便和陈嫣立起,向众说道:“前面火山上空有人救火,似是紫云宫中主人。我和陈道友意欲出舟相助,就便还有几句话说。诸位道友如见火已熄灭,那幢彩云飞去,我二人不曾回舟,便是同了主人先去紫云宫相候,请即驶舟赶去好了。”众人会意,俱都点头。韦青青见她和陈嫣耳语,众人俱不随行,自己须要行法驶舟,不能同往,便笑道:“去是可以,但此时舟外酷热如火,不比舟中清凉,寻常金石到此皆熔。
  请先将身剑合一相俟,舟门一开,立即飞出,免受炙热之苦。”
  石、陈二人依言放出飞剑,为了慎重,又各取了一件法宝保身,彼此剑光联合一起。
  转瞬停当,由韦青青行法戒备,舟门一开,立有一片冷森森的寒光挡在前面,令石、陈二人冲光而出,以防舟外热气侵入,二人便随着光影分合之间飞将出去。才到外面,二人首先感到的便是那猛恶的海啸加上火山爆裂,波涛怒涌,水火皆哄之声,宛如天翻地覆,震耳欲聋,比起舟中所闻何止百倍。气候更是酷热如焚,如非身剑合一,防备周密,烤也烤死。
  二人不敢怠慢,赶紧先往高空飞去。到了火山上空往下一看,数百里方圆一片大火穴。尽管随着彩云飞驶之下,火势逐渐减弱,因地方太大,急切间仍难消灭。火穴附近山石和地底蕴藏的矿物,全被烧化成了熔汁沸浆,顺穴口四下漫流,火光照处,一条条龙蛇也似飞舞蜿蜒,顺着洼处流向海内。海水如开了锅的沸汤一般,泡沫怒涌,互激互撞,发为厉声,与风声、火声交织,万雷迸发,汇为怒吼,入耳心悸。熔汁注处,热气蒸腾,凝结成千百丈高下的白雾,将岛围住。火穴当中主焰独高,宛如一根冲天火柱。
  当顶黑云早被烧散,现出一片青天,被火光一映,幻成奇霞,附近数千里的天空血也似红。遥望四外天边,却冥冥蒙蒙,依然漆黑。加上风狂浪恶,海中波涛怒立,万岳继崩,水往上涌,天往下压,相与引接,几成一体。如非烈焰上刺重霄,当中一团独显天高,几疑天宇将倾,地宙上合,势将混沌,重返鸿漾。这等猛恶壮绝的奇景,便石、陈二人道行,法力造就高深,也觉心悸目眩,由不得生了几分畏惧。
  二人正停空惊看间,那幢彩云已绕完一大圈,朝二人飞来。近前现身相见,竟只秦紫玲一人。石玉珠匆匆引见陈嫣,紫玲喜道:“我正愁火势太大,无人相助,稍迟片时,便有无数生灵遭殃,二位道友来得正好。”紫玲说罢,由身畔取出两个小玉瓶,分递二人,揭去瓶塞,又将手上所持贮天一真水的瓶口一指,便有一缕银光飞向二人瓶内。然后说道:“此火乃地极五火穴之一,有了天一真水,灭它不难。无如附近还有两三处小火穴,难免同时爆发,我一人兼顾不来。此两火穴一南一北,俱在火山附近,乃两个亘古无人栖息的小岛,看似孤立不大,实与火山一体,海中山脉仍是相连。这里主穴之火一灭,余火无从宣泄,恐要由那两处小火穴中排涌喷出,又伤生灵。二位道友请即分头前往,如见岛上有一片凹下去的空地,下面便是火穴。此次灾区大广,火势奇烈,天一真水用后虽能收回,仍须有些损耗,能够不用最好,二位道友守在穴旁先不施为,如听地底震动,隐隐有了风雷之声,便是火山将要爆发。那时可用玄门禁制之法,乘它不曾发作以前,先将那一带地层封闭。然后将瓶口朝下,直对火口,行法催动,使其穿透地层,直入地底。先天水母精英具有生克之妙,地火未发出时,与它相遇,立即化合为气,日久仍要穿透地层喷出,但已变为清泉瀑布,顺流入海,只为岛上添一奇景,不足为害了。”石、陈二人俱习玄门禁制之法,无庸多事所嘱。
  秦紫玲原在紫云宫中入定,忽听女弟子金萍入报,远方海上火山爆发,灾害甚烈。
  紫玲仁慈,惟恐多害生灵,欲以法力挽救浩劫,立带天一真水赶来。因和石玉珠交厚,见陈嫣与她同来,又是道家元婴之体,料无差池。救灾心切,未暇深思,匆匆一晤,便将天一真水分与,使其相助。
  石、陈二人自然正合心意,立即依言行事,别了秦紫玲,便往两小岛飞去。到后一看,那岛相隔大火山各二百多里海面。二人开始同路飞行,先到山北小岛。陈嫣甚是识货,见全岛只五六里方圆,形如圆笠,浮在海面,岛虽不大,却是水碧山青,花木繁茂,景物奇丽,受灾也极轻微,树木多未拔倒。又见当顶有一小湖,湖水清浅,本与岸齐,到时正在干涸,湖边水痕犹新。料知火穴在下,行将爆发,瓶中天一真水必要用上,恐收不回,便请石玉珠留下。自己绕着火山,加急向南飞驶,俄顷到达。
  此岛面积较大,约有四五十里方圆。外面一圈宛如城墙,奇石罗列,寸草不生。下面狂涛冲击,浪花飞舞,甚是雄秀。越过山崖,内里地势忽渐凹下,现出大片平原,草木繁茂,禽兽众多。因附近大火山爆发,山崩海啸,风狂浪恶,红光如血,照映中天,所有禽兽、生物似知浩劫将临,纷纷悲呜跳跃,冲风疾窜,惶骇失次,不知如何是好。
  又因位列山南,正当飓风来路,不似山北小岛有大火山屏障,风灾较轻,所有森林、花草全被狂风摧毁,满空飞舞,纵横载途,表面看去一派荒凉残破,风景凄枪,恍如大祸降临。及至飞抵岛的中部一看,当顶果有一片草木不生的盆地,但是并无异兆。陈嫣守候了一阵,不见动静。遥望大火山上空,已被一片极薄极淡的祥氛布满,直似一片冰绢雾毅将那火山包没,大火闪映,幻为五彩奇光,闪耀不已。邻近火山这一带本来奇热如炙,祥光一罩,奇热已减去了好些。暗忖:“此岛火穴好似不会爆发,即或火要喷出,凭自己的法力,喷出真气灭火也非难事,乘机取那天一真水,易如反掌,只是这等行为无异偷窃。石玉珠尽管和对方有深交,但是人家看重自己,才以这等珍贵之物相授,新交之友,不告而取,太不应该,便石玉珠面子也不好看。自遭大劫以来,痛悟前非,立志清修,以求正果,如何做此亏心的事?”越想越觉不对。最后决计不要取巧,还是防害要紧,等到了紫云宫再打主意,和主人明白求取。
  陈嫣心方寻思,忽听风声海啸中,北方石玉珠防守的小岛上起了一声巨震。跟着一股浓烟往上冒了两冒,火山上空那片祥氛立即展布开来,将那小岛连火山一齐罩住。同时石玉珠的剑光在空中闪了两闪,浓烟便被压了下去。当地虽和当中火山差不多高下,因有一山阻隔,北方小岛地势甚低,看不清楚,估量火方出穴,便被熄灭。陈嫣心想:
  “石玉珠法力不弱,又持有天一真水,如非秦紫玲相助,尚且几乎被它喷出,酿成灾厄,厉害可想。这三处火穴地底都相通连,那边往下一压,地火受迫,无从宣泄,保不定由这里夺口喷出。秦、石二人行法之地俱偏在岛北,万一禁压不住,被它喷出,成了灾劫,误人重托,生灵还要受害,岂非造孽?”念头一转,便留了神。果然北方小岛所喷浓烟往下一压,不多一会,面前那片盆地之下便渐渐有了声息。先只轰隆连响,有似火药爆炸,声如贯珠。后来风火交织,声越猛烈。陈嫣原精五遁之术,甚是当行,知道当中火山主穴之火已为天一真水消灭,虽只剩南北两岛这点余火,但其为势也极猛烈。如想将天一真水攘为己有,火无宣泄之地,只用法术禁制,或用戊土威力将它压闭地下,不使喷出,当时固可免灾,那火蕴藏地底,年时一久,势必仍要攻穿一条道路冲出。那火终年鼓荡排挤,蓄怒已久,一旦喷出,其势特强,为害更烈。只有乘其将发未发之际,将天一真水注入地底,使其与火化合,变火为水,较为万全。想到此,陈嫣决计熄了窃水之念,一面行法布置,一面手握玉瓶,俟机而动,守在旁边。
  不到盏茶光景,面前沙地忽然往上一拱,坟堆也似凸起一个包,四外地皮也似在撼动。陈嫣知火山将爆发,立即如法施为,一口真气喷出,那快发火的火口被陈嫣用戊土遁法一禁,出口一带土便凝结。那火未见风时只是浓烟黑气,连受挤压,无从宣泄,在地底自行鼓荡,见缝就钻,势愈凶猛,仿佛一个气泡,越吹越大。此时陈嫣只一存私心,当地虽然凝结,不致喷火,再隔一会,别处山石禁不住火气排挤,只要有一两处崩裂,大灾立成。三穴之火会集一处,比起当中火山不在以下。即便秦紫玲事后可以挽救,但是亿万生灵齐化劫灰,那天一真水也要多耗好些了。
  总算陈嫣知机,见火被压住,方盘算还用真水不用,忽听地底下另起了极繁碎的炸音,涛水一般向四外涌去。知道那是地底深处山石被火气熔化崩裂之声,想不到此火竟有如此强烈,不敢怠慢,忙将手一指,地下黄光闪闪,土花飞旋中陷了一个寸许小洞。
  跟着又将玉瓶往洞口一倒,立有一丝银线直射下去。上面沙地经过戊土禁制,本已坚如钢铁,洞穴一穿,下面火气郁胀,立即夺穴上冲。仗着陈嫣早已防到,等洞眼快要穿通火层时,把真水随即注入。说也奇怪,玉瓶中放出的那股银线刚刚注入,便听哗哗之声繁密如霰。不多一会,又听水声激荡,那熔石沸沙之声越往后越减低,水声越盛。知是水火交融,渐化温泉,数滴真水竟有如此灵异,好生惊叹。
  陈嫣全神贯注那火盆地,目不旁视,也未留神身后。正在留心地底变化,忽听身后有人笑道:“此次道友功德不小。”回头一看,止是秦紫玲。陈嫣自信炼就婴儿,已成地仙,法力颇深,不料人来身后,竟会毫无觉察。且喜适才未存私念攘窃真水,否则被主人撞破,何以自容?不禁面上一红,笑答道:“天一真水真个神妙,不可思议。全仗此水,方得消灭地中烈火,妹子因人成事,何功之有?”
  秦紫玲笑道:“此言并不尽然。今日也是该有这场大灾,假使齐,周二位师姊不曾离宫他出,此火一起,赶来便可熄灭,岂不要少葬送亿万生灵?只因事前警兆毫无,齐、周二师姊走后飓风才起,未及防备。这里地处极边,每隔三年必有一次大风,只不似今日风这么广,为时这么长。因是深居海底,妹子未在黄精殿内,门人由宝镜中望见海上风起,见惯的事,未以为异,后见火起来报,灾象已成。妹子闻讯赶来,本就独力难支,匆迫之中见二位道友,还心喜得人相助。竟未想到此是千万年前地底郁结的猛火,那将发而未喷出的火气能崩石裂山,力大异常,不比当中火山火已喷出,气已宣泄大半,只用天一真水便可消灭。尤其它那喷口出路,经那火气亘古侵蚀,石土已渐熔化,真水虽然神妙,用时为数甚微,急切间难使化合。地底火气广如湖海,当头火气虽为真水所化,四旁火气仍是极浓,必由侧面夺路爆发,山崩石破,全岛粉碎,比原出口还要广大。事后虽可挽救,一则费力,比较艰难;二来那一带生物依然不保,无异徒劳。必须在它将发之时,先用五遁禁制之术,将火口一带化为顽铁,使它四周也难冲出。再用真水开穴注入,使其由渐而进,徐徐化合,方可无事。石姊姊只知照我所说行事,火气已然决穴上涌,尚幸发觉得早,北方小岛离正火山近,恰在真水笼罩之下,赶紧催动水云下压,不使见风生火,方未成灾。否则那岛出水地面虽小,海中占地却广,海水又已奇热,岛阴一面仍保残息,难免要伤不少生灵。鉴于北岛之失,恐南岛也有万一,忙着赶来。不料道友法力高强,防御周密,已然举重若轻,弭患于无形了。
  “道友来意,适在北岛救火时,已听石姊姊说起。愚师姊妹三人虽奉师命居住紫云宫,但对修积外功一层甚为注重,时常分头出外济人行道。寻常人尚且时以全力匡助救济,何况道友并非左道旁门一流,辛苦修持多年,不知经受多少灾难,好容易才得炼就元婴,脱壳飞升,为使元神早日凝炼,须用真水化合灵丹,本是佳事,又是石姊之至交,自然更乐于效绵薄,玉成其事,道友只管放心。少时此间三处火穴余焰齐化清泉,流向海中,地底立成空壳。索性一客不烦二主,再请道友施展神通,运用戊土威力将空壳填平,以免上面石土下压,将山面降低,日后遇有大风大浪,又有浸没之患。永绝后害,功德无量。真水之外,宫中还藏有两种灵药,均于道友炼形凝神不无助益。玄龟殿韦道友和诸位道友尚在停舟相待,只等事完同往紫云宫,连那天一真水一齐奉上好了。”秦紫玲随即飞去。
  陈嫣想不到主人自己吐口,另外又送灵药,自是喜出望外,感谢非常。因地底火气强盛,急切间还未化完,估量灾劫已免,更无疏虞,那放泉入海须俟主人行法,便在岛上守候。遥空中飓风势已大减,火山主穴之火已灭去十之八九,只剩大股浓烟缭绕天空。
  天一真水所化轻绢一般的水云已由四外倒卷下来,将全山包没,密无缝隙,祥光幻彩,衬着火后红霞,景更奇丽。不消片刻,秦紫玲所驾彩云幢忽由北方小岛飞起,到了火山上略为游动,烟外水云倏地往里紧束,缩向中心,将那参天烟柱紧紧裹住,又往下一压,一齐压向火穴之中。隔了不多一会,先是数十百缕细如游丝的银线往当空彩云幢中飞去,晃眼无迹。紧跟着一股清泉由穴中喷出,直上天半,势子劲急异常,下口紧束,粗约亩许,越到上面越大,到了顶梢才向外分射,银雨流空,飞射海内;远远望去,宛如一朵奇大无比的白莲花,峙立在万里狂涛之中,奇绝壮绝。
  陈嫣正在佩服观赏出神之际,石玉珠所驾遁光忽自彩云幢中飞出,迎面驶来,到了身前飞随,说道:“地底火穴俱都通连,今仗秦姊之法力与天一真水妙用,烈火悉已化尽,韦道友等久候多时。道友还不急速行法,运用戊土将地底空隙填没,好早点起身么?”陈嫣闻言,侧耳一听,地底火声已住,只剩水声汹涌冲荡,知道水已由地下顺泉脉往前流去,下面渐空,不久便可毕事,忙即行法。手指处,一声巨震,地便陷裂出一个大洞。当中火山有了出口,南岛地底已成半空,无须防水上喷,只是如法施为,毫不费事,为了求速,并酬对方盛意,竟将自炼戊土元精之宝取了一粒,往穴中掷去。一团黄光坠处,立生妙用,化为无量真土,随着空隙往前填补。水受下面土力一逼,齐向火山上喷口奔去,飞泉更激高大了数倍,势愈猛急,全火山俱被水雾笼罩,适才奇热为之锐减。
  碧沉舟中诸人在远方望去,越觉奇观,生平未见。韦青青道:“火灭风止,天色不久清明,事已将完,此舟又不畏波涛,我们何不迎上前去,能邀主人同行,岂不更好?”
  当即催舟前进,这时喷泉之水冲到天空,再如银河倒倾一般往四面飞坠。海中热浪受此洪水灌泻,越发奔腾澎湃,排空怒起,雪浪如山,直似百万迅雷震撼宇宙。飓风、海啸俱已停歇,碧空渐广,阴霆飞散,劫云如焰,犹滞遥空,另有一道长虹横亘天半,与四外红霞相互辉映。一任下面海水群飞,浪骇涛惊,山奔岳坠,依旧静沉沉的,纹丝不见移动。水天异态,动静各殊。
  众人见奇景当前,转有悟道之思。快要驶近火山,忽见山顶喷泉突然往下一落,重又上升。似此三起三落,水势便减去十之八九。可是那根水柱犹有三十丈高下,三四丈粗细。天光返照,虹影如流,矗立海中,煞是好看。指顾观赏之间,那幢彩云也迎面飞坠,韦青青忙把人口开放,云幢冲破舟口云光,飞入舟中,现出秦紫玲、石玉珠、陈嫣三人。除韦、秦二人以前见过相识外,余人多是初见。互相请教后,众人都急于往紫云宫去,韦青青随即行法开舟。南绮、冷青虹问起救火之事,石、陈二人说了前情。
  原来秦紫玲本定将地底的水放完再走,嗣因韦、吕、裘、虞、冷、桑诸人都在舟中等久,地底水量又多。似此大量飞涌,须经数日始能放完,否则便须多辟水口。又因火山上面风景清美,岩壑幽奇,又离紫云宫近,暗忖异日可使金萍、赵铁娘等门人来此,另辟一座洞府,因而不愿使它遍体疮痍。正在心中盘算,见喷口的水受了陈嫣戊土遁法一逼,直往上涌,声势越发猛烈,壮观已极,估量地底水量尚宏。心想:“稍为行法运用,使其循环上涌,便可永久依时喷涌,为此岛常留一个奇景,岂不甚好?”念头一转,便将陈嫣由南方小岛招来,三人合议。三人先将戊土禁制略停,减小喷出的水量。再由紫玲行法运用,将火山顶上喷口开出一个大湖,把湖心发源之处束紧,使穴口四外坚凝如铁,旁边湖底却开出两个收纳的水眼,使水只往上涌,不似初发时向四外喷射。喷到了顶上,仍落归到湖底,流入水眼,再由正穴往上喷出。周而复始,永无问断。仙法神奇,指顾毕事。跟着风散雾收,除了海浪奔腾,急切间声势仍是猛烈外,海啸早住,喷泉之声也减轻了好些。那数十丈高一根擎天晶柱矗立于万顷洪波,满天红霞之中,越发好看,绮丽无涛。
  韦青青的碧沉舟也已驶到,石、陈二人便邀紫玲一同登舟。舟行迅速,又与主人相见,此行不虚,所愿将达,彼此志同道合,一见投缘,紫玲人更和善,宾主相得,谈笑风生,不消多时便驶到紫云宫左近。紫玲请韦青青开舟,传音送信。黄精殿中轮值弟于先由宝镜中看见海底驶出一条鱼形碧光,其疾如电,直朝后宫人口海底驶来,因是初见,甚是惊疑。忽接紫玲传音相示,才知师长陪了嘉宾来游。金萍为首,忙即会合同门和宫中侍女,出宫赶往迎仙亭上恭接。晃眼碧沉舟到达亭前,升出水面,众人出舟登岸。韦青青行法闭舟,隐去形迹,使其潜沉海底。然后一同步入亭内,金萍等纷纷上前参拜接进。灵姑、南绮、裘元三人见紫云诸弟子无一个凡品,内有数人并且得道年久,只因自己是乃师朋友,均执后辈之礼,甚是恭敬,心中未免不安,极口谦谢。秦紫玲笑道:
  “青城、峨眉,谊同一家,三位师妹、师弟日后俱是朱师伯门下,她们本是后辈,理应如此,何必客气?”随邀来客人宫。
  那后宫门早已开放。这条通路原是当年紫云三女初凤姊妹所设神妙甬道,后来七矮大闹紫云宫,虽经嵩山二老追云叟白谷逸、矮叟朱梅用月儿岛火海连山大师遗留的前古至宝龙雀朱环将内中五行变化运用的五云神砂运走,作为凝碧崖五府开辟时建设虹桥飞阁以及百十处仙馆楼台之用,但是旧日甬道并未废去,只用仙法禁制将出入路口堵塞。
  等峨眉开府以后,齐灵云、周轻云、秦紫玲三人仗着定力智慧,一同闯过仙府左元洞十二限难关,下山积修外功,不久便奉师命,带了备门人弟子,移居紫云宫内。初到时同门师兄弟和晚一辈的门人为数甚多,俱都散羡紫云仙府贝阙珠宫,无边美景,纷纷前来游玩。无如宫前辟水牌坊上面的海眼人口终古漩涡电转,深海底下水的压力太大,各人功力深浅不一,法力稍差一点的人都禁不住。为了来人出入方便,特将通往迎仙亭的昔年故道开通。又因那甬道里程大长,三人合力施展师传移山换岳大法,将故道缩短大半,连迎仙亭小岛一齐回移,并使其升降隐现,无不如意。秦、周二人又就原甬道中添了一些景致,比起昔年紫云三女盘踞之日,别是一番景象。
  众人对于紫云仙府奇景向往已久,这时还未走进宫中,刚一踏进这壮丽辉煌,二三十丈方圆的人口,未及向前细看,就听身后海水沸腾,脚底的地也似渐往下沉。回头一看,来路门前五色云烟起处,适才所见小岛已连同仙亭一齐缩向人口宫门以内,往海底沉去。晃眼之间,云烟敛处,宫门便闭,一无所见。众人再定晴往前一看,那甬道比起人口处宫门还要宽出一倍,地平如镜,两旁和顶上却是圆的。当中一条五丈来宽的人行路,以及两旁窗顶,都似整块晶玉凝成,光鉴毫发。路左右种着各色各样通不知名的瑶草琪花,一眼望过去,只是五色缤纷,光霞灿烂,丽影交辉,香沁心脾。每隔三数里,不是路中,便是道侧,必有一两处碧玉黄金结成、巧夺天工的亭台,加上四外晶壁通明,人行其内,如在镜中。云裳霞据,仙影嫂婷,花香鬓影,送菠流辉,端的人是仙人,境是仙境,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众人多是初到,俱各徐行浏览,不舍快走。石玉珠笑道:“这里虽好,全出人力,又为这宫顶甬道所限,除却一眼望不尽的琼壁仙花为别处仙山所无外,只是壮丽甭皇而已,以此地全景来论,还不算是最好所在。现时甬道虽经缩短,仍有好长的路。因旧居停紫云三女昔年所设总图,已为廉红药道友用媒姆无音神雷所毁,又系左道邪法,未便因袭故智,不能照以前那样,千里神砂,弹指即至。这二三百里长的甬道,似此徐步前行,何时可到宫内?还是御遁飞去,早到宫中游览吧。”南绮笑道:“我们都似乡下人进城,不比你以前常来,见惯无奇,自然觉得处处新鲜了。”秦紫玲道:“此间为地势所限,想不出甚法子布置。就目前这样,种上些宫中原有的花草,建了些亭台,以备外客来游有个起坐,大师姊还觉多余。再往前去,大同小异,不过如此。妹子已令众弟子宫中设宴,请诸位小饮,稍尽地主之谊,再陪往各地游览。至于路长,倒还不愁,虽不便学前人神砂阵图故技,大师姊为备门人有事外出和接送嘉宾往来迅速起见,当中甬道已变成了活的,沿途这些亭台全可充作舟车之用,只消坐在里面,如法施为,便会自行前移,其去如飞,不消片刻便可到达那边出口,同御遁飞行差不多少。不但省事,两边景物仍可略为浏览。诸位道友何妨一试呢?”
  冷、桑、陈、虞诸人知是玄门乾坤挪移之法,好生钦佩。秦紫玲便邀众人往前面不远一座设有锦墩、玉几的六角亭中坐定,手掐灵诀,如法施为,将嵌在当顶亭心形如指南车的长针一拔,那条甬道便自往前飞驶。那两旁花田景物便似电转潮奔,往后面倒退飞去,石玉珠笑道:“我才数年未来,宫中又添了奇景,主人法力如此高深,真个令人敬服。适才令高足们出迎,也是如此走法么?”紫玲答道:“这样现成设备,只须知道用法便可行驶,她们倒是十九都会。不过碧沉舟驶行神速,如等她们在宝镜中望见,到了迎仙亭侧再行出迎,已然无及,妹子先已传音相示。她们前为飞行迅速,还炼有两件法宝,比此稍快,必仗法宝之力赶出,所以恰是时候。”众人听众弟子已有如此法力,越发惊佩。
  谈笑未终,飞亭突然停止。离亭三四丈处,现出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大圆门。紫玲随起立邀客,众人知已到达出口,便同走出。还未到门,便见里面珠宫贝阀,气象万千。
  走出门外一看,直对圆门,又是一条宽约十丈的玉路,和来路一样,两旁俱是广阔无垠的花田。仰望天空,晴碧澄鲜,水云流走,宛如沧海浮霄,另是一幅景象。众人再前里许,便见长湖阻路,宽约数里,碧水如带,环宫而流。一条长约五六里的长桥,玉虹也似横卧水上。凭栏俯视,只见镜波浩渺,清深见底,湖中鱼龙曼衍,介贝成群,小只寸尺,大逾寻丈,异态殊形,千奇百怪,种类之繁,何止万数,俱是寻常人毕生难见珍物。
  紫玲见众贪看停步,一声清啸,这些海族俱有灵性,纷纷张牙舞爪,鼓髭扬鳍,争先恐后,蜂拥鼓浪而来,湖中波涛立即钊举如山,万千种鱼龙介贝一齐昂头水面,向上拜舞。
  有的更发出各种异声,状若献媚。众人见了这许多滑稽形态,俱都好笑。众人看过一阵,紫玲二次肃客。金萍在侧随侍,呢见客已将行,那些水族兀自昂头水面未去。内有十几条奇形鱼介,身长几及十丈,抢在众水族前头舞啸更欢。便低声骂道:“谁耐烦看你们这些丑态?还不缩头退去。”话才出口,当头这十几条鱼介竟似害羞忸怩神气,懒洋洋掉头回身,潜向水内。跟着湖面上又是一番大骚动,万千水族一齐回身驶退。湖水汹涌,雪浪奔腾,万点白痕,其去如电。晃眼之间,湖波浩荡,仍在澎湃不休,水族踪迹已杏。
  众人看了越发好笑。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灵桂飘香 珠宫谈异迹  佛光度厄 黑海拯仙姝
 
话说宫中地域广大,所有道路、宫室,不是黄金、白玉铺就,便是珊瑚、翡翠砌成,到处光鉴毫发,纤尘不染。土地多是五色细砂,琪树琼林,所在都是瑶草仙葩,灿若云锦。以前宫中主人天一水姥布置全宫,费时千年,本是鬼斧神工,无殊天上。嗣为初凤姊妹三人窃据了数百年,用天魔大法祭炼神砂,造成千里甬道之后,又添建了好些宫室园圃、亭树湖沼,益发集美增华,富丽矞皇,穷极精丽,及至峨眉开府以后,掌教妙一真入觉着紫云宫水仙宫阙仙景无边,长此封闭废置,未免可惜。门下弟子齐灵云、周轻云、秦紫玲三人,本是宫中主人转世,道行法力已有深造,便令移居宫中,辟作别府,随时修积内外功行。
  三女到后一看,觉着宫中设备过于奢侈安逸,非修道人所宜。正在筹计更改,功还未半,忽接妙一真人法谕,说:“神仙宫阙多是玉柱金庭,便佛家也是极乐世界,宝相庄严。窟居野处,苦行修持,原为初学时收束身心,并非永远如此。尔等三人功候将到,只要不有意作为,尽可各凭缘福,随遇而安。宫中原有诸景多是前人役使神鬼,费去许多心力建成,改建也非容易。与其多耗人力为此无关宏旨之举,何如勤加修为,一切视如无见,安之若素,方是真正有道之士胸襟。至于恐怕门人、宫侍习于安逸,养成豪侈一节,更无可虑。一则这些后辈门人根骨福缘均极深厚,又多是昔年水母宫中侍者转世,本系旧地重来;二则现时并未奉命出宫,只是一时权宜,功候稍成,仍须回到峨眉,经由左右二元火宅、十三限等难关通过,始准独出行道,积修外功,以求正果。现在本门日益昌明,规矩至严,不容少犯。取材尤慎,一经选中,准其入门,至多限于根骨缘福,不能求得上乘正果,决不至于中途堕落,有贻门户之羞。大可不必多虑。”
  三人拜读之后,忙即停止改建。可是宫中蜈蚣殿、寒碧亭、天声小榭等最繁华富丽、巧夺天工之区,已被废去了一半。即使如此,尚且到处珠光宝气,金碧辉煌,当初更是宇宙间的奇观了。
  众人且谈且行,往北面玉路一折,行不里许,忽见前面两边琼林尽处,现出一座极大的黄金广殿。殿外白玉平台之上,有二十多个美如天仙的少女,正奏仙韶迎宾。冷青虹见了这等仙宫一般的景物,不禁笑道:“这等神仙宫阙,几生修到?如能列为侍女,长居此地,随侍三位姊姊清修,于愿足矣。”紫玲笑看了她一眼。冷青虹心方一动,紫玲已邀客同升,去至黄金殿内,盛筵已早设就,大家分别落座。
  此间酒果又与冷、桑二人含青阁所设大不相同,遍席不见烟火之物。除玉液琼浆、仙家美酒以及数十种佳肴,如蕉脯瑚膏、翠樱紫髓之类外,皆是深海中的珍奇食品、千年以上灵药。常人服了尚可长生,何况有功候的人。这次紫玲因陈嫣助她灭火,格外高兴,特意把宫中所有全取出来款客。休说灵姑、裘元、南绮等不曾梦见,便韦青青和展、王二人得道年久,见多识广,又是海岛散仙,也不过知名辨物,好些俱是初次到口。石玉珠前虽来过几次,因彼时物品无此齐全,有的更连名都不知。余人是只有惊赞,无庸说了。这些酒果食品俱用五色盘杯盛着,陈列在一个径丈的水晶案上。主客十二人分三面而坐,由宫中女侍更番奉上。众人因珍品难得,盛筵难再,主人情意殷殷,又俱是有益之物,都想每样见识尝它一些。随意饮啖,谈笑风生,不觉过了两三个时辰。一问主人,尚有少半不曾奉上。
  石玉珠笑道:“秦姊姊只顾卖弄家私,显得我们这些不速之客都成老罢了。现在我们少说也有二三百样好东西进口,虽然仙厨珍品,不怕多吃,这千年仙酿已是难于承受。
  为时已久,宫中仙景珍奇者不到十一,诸位道友俱都意切观光,盛情已领,即请辍宴前往如何?”紫玲笑道:“诸位道友远临,深为光宠。此间珍果本多,又经恩师及我姊妹三人经营培植,近年颇有一些生产,意欲全数取出,请诸位道友一尝,品第甲乙。其中有的别处仙山也可移植,如若中意,行时便可奉赠一些,略尽地主之谊。既是诸位道友欲先游览,待我化整为零好了。”随命大弟子金萍传示,将下余珍品分设在各处宫殿楼阁亭馆之中,以备游踪所及,随意饮用。韦青青笑道:“主人真个情重。幸亏是仙府珍物,如是人间酒食,来客再要是个凡人,怕不把肚皮胀破了么?”王娴笑道:“就是这样,我已不胜酒力了。”紫玲道:“此酒还是紫云三女初人宫时,采百花百果之精酿成,收藏千年,香醇无比,就是多饮,也只陶然微醺,绝不似山中恶酿一醉千日。道友放心,多饮无妨。”
  说时石玉珠见陈嫣朝己使眼色,知她带有礼物,当众不便交出。又因峨眉派与少阳神君是知交,主人法力甚高,一被知晓此水用途,便难到手。惟恐夜长梦多,想把天一真水先要过来。略为盘算,忽向紫玲笑道:“陈道友此次前来拜访,一则慕三位主人和海宫仙景已有多年;二则求赐数滴天一真水,以备成道之需。因与三位姊姊素昧平生,无故求此旷世奇珍,于心不安,为此备了几件宝物,聊当投桃报李之献。及见宫中到处宝物充盈,珍奇罗列,自惭寒俭,迟未取出。但是中心感佩,其意甚诚,自己惭于启齿,适托妹子代致衷曲,还望主人笑纳。”说着,陈嫣乘机便把来时所备的几件宝物取出递过。笑道:“妹子久仰三位主人道行法力,只恨无缘,不能执贽门下。适托石道友代致微意,不腆之敬,幸勿见拒。”
  紫玲接过一看,那宝物共是三粒毒龙珠,大如鸡卵,奇光电耀。知其功能辟水,带在身上,无论水行陆行,蛟蜃蛇蟒之属,望即远避。若稍用法术祭炼,立可发挥威力,生出许多妙用。宫中照夜明珠为数虽多,似此神奇却也罕见。另外还有一柄古玉圭,一件天生成的珊瑚九连环。珊瑚连环,每环径可二寸许,其色如火,红光炫彩,映人眉宇。
  这虽是一件难得的珍玩,还不怎样,那柄古玉圭却是大禹遗物。外观五色斑斓,只是形制古雅,无甚奇处。及运慧目细看,不特内中晶莹,若可透视,并还现出风涛汹涌和各种奇异水族之形,飞舞生动,全似活物影子映在里面,游行出没。紫玲看罢上面古篆,惊道:“此乃前古奇珍。天一真水虽然难得,同道之交本有相扶之义,如此厚赐,何以克当?万万不敢全领。重承盛惠,这三粒毒龙珠稍经祭炼,可供日后门人外出行道之用,敬谨拜领。嘉惠已多,下余两件奇珍敬以奉壁,仍请收回好了。”
  陈嫣笑道:“妹子未始不知此是禹王治水遗留之宝。只因初到手时已看出它的奇处,但和另外两件宝物一样,一任苦心祭炼,终不能发出它的威力。自知物非其主,不配留用。来时想起三位主人道法高深,而贵派掌教真人以次更是法力无边,不可思议,必能知道此宝详细来历、用法,发挥妙用。紫云宫深居海底,此宝使无惮高深,也可作为永镇海域、万古长存的先兆,为此专程奉赠。珊环微物,更是充数而已。天一真水乃水母所炼,亘古无二的奇珍至宝,听说为量并不怎多。初次邂逅,一经请求,便蒙惠赐,高情古谊,感切心骨。如此戈戈心意,如再不蒙笑纳,妹子更过意不去了。”紫玲见她意极真诚,坚拒无效,虽然不再推谢,终觉礼物太重。想了想,答道:“此间之事,向推齐大师姊作主。盛意殷勤,不容辞谢,而惠赐又太重,妹子只好暂时收下,等齐、周二位师姊回宫间过再定了。”
  石玉珠知道紫玲人最温良和善,只要勉强收下,便不愁她退还。见陈嫣还要往下分说,便道:“二位已是神仙中人,怎也学了世俗送礼客套?岂不知物各有主,莫非定数?
  如不应为己有,便是强词巧取了来,也不过暂时保藏,早晚失去;否则任怎固执不取,展转循环,仍要落到手中。送礼的已然出手,怎好收回?受礼的已然收下,更无退回之理。陈道友由主人说去,如果齐、周二位回宫固却不收,双方俱都不取,我来厚脸承受如何?”众人都说还是石道友爽快。紫玲笑道:“既是这样,石姊姊现在便取了去,作为陈道友和愚姊妹公赠如何?”石玉珠道:“那又不对了。陈道友一番美意,齐、周二位连东西都未见,我便中途篡取,于理不合,你也有慷他人之慨之嫌。再说,我哪里去找天一真水答谢人家?等你们双方不要时,这类前古治水奇珍即我无缘,也决不会无人承受。倒是那天一真水我闻名已久,近日才连见到它两次妙用,只是都有法术运用,发时不是几缕银线,便是濛濛祥氛,一片水云灵雨,不曾见到它的本来样子。姊姊反正要送陈姊姊几滴,何不就此取出,使我们开个眼界,就便传授用法,岂不是好?”韦青青笑道:“石道友灵心妙口,真不在玉清大师以下。”南绮笑道:“石二姊姊不但巧思惠舌,迥异涛伦,她那热肠古谊,肝胆照人,以及设想周密,心细如发,更令人敬佩莫及呢。”
  紫玲对友至诚,向无机心,被石玉珠一引,便即点头笑诺。命身后女弟子金萍,将回宫时交她收藏的法宝囊取来,送往绿珊水树候命。
  金萍乃宫中大弟子,资禀特厚,早随紫云三女修炼多年,后入峨眉,益发奋勉勤修,已得本门心法,功行甚深。早觉出今日来客只有三五人是为慕宫中仙景而来,余者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游览只是未节。又见来人市重言甘,石玉珠又这等说法,颇似想将真水先取到手,惟恐迟则生变之意,心中奇怪。心想:“陈嫣这人从未听说,又非左道一流。如说求取此水专为助她成道,谁都乐予玉成,便无好友同来情面,冒昧来此干求,已然答应,也无变卦之理。况所送礼物已然收受,陈、石二人如何这等情急?其中必有缘故。前日玉清大师匆匆赶来,进宫和众相见,坐不片刻,便将齐、周二师同约了走,行时所说的话俱似有甚深意。不久,海上风起火发,成了巨灾,秦师立往救灾,跟着便将来客带回,前后参详,诸多可疑,但是来人除陈、冷、桑三人是外人,余者多与本门师长各有颇深渊源交谊,便这三人也是地仙、散仙一流人物,无一邪魔外道,照理不应有甚叵测之行,好生不解。事变之来,往往出人意表。秦师长人最温厚,对己尤为钟爱,恩意至深。莫非玉清大师早知来人用意于本门有甚碍难,或仗此水与人为仇,或是化炼什么不应得的法宝,恐日后三位师长任过,故意将齐、周二师约走,使秦师独任其难,为日后卸责之地?齐、周二师此时也必不知就里,日后即使事情发作,秦师也是照着师门意旨,好心教人,既未误交恶人,此举又是修道人应为之事,这么多来客更无一个说不过去,求水人并有相助灭火救灾功德,因而决不能怪她妄以宫中重宝轻授非人。不过毕竟有点疏忽。石玉珠和师父交情甚久,决不会打诳语。我有心密启师父,盘间明了到底此水拿走何用,再行赠与。可是师父正在陪客,无法请问,重礼又已收下。万一此事须装糊涂,不能事先明说,一间反倒两难。师父又是向来不轻然诺,从无反悔,说也无用。石玉珠与陈嫣初交,真有后患,决无帮助外人来欺好友之理。”
  金萍正在寻思,忽听师父命取宝囊,即送绿珊水榭待命。金萍一面躬身应诺,返身回走;一面心中暗忖:“师父不知猜透来人心意也未?石玉珠虽是师父至交,到底不是同门同派。师父如若未知底细,贸然相赠,岂不让她轻视?我即使不便向师禀告作梗,好歹也给来人稍微点破。”主意想好,暂作不知,且等送客之时再作道理。
  金萍去后,这里众人仍旧且谈且行,随处游览流连。前行便是妙香簃,全宫只这一处是齐、周、秦三人到后所增建。这地方乃是一座小山上面的一片平地,地仅二三十亩,种着十余株桂花树,行列虽是疏秀,因是地脉甘腴,灵泉滋润,每株高约十丈,大都十抱左右,荫被盈亩,枝干丛生,翠叶肥茂,繁花如云,此落彼开,四时不谢,宛如十余柄天花宝盖,金碧流辉。枝头都孕桂实,大如巨杯,奇芳四溢,清芬袭人。花林中却用深海底所产水沉竹建了一所敞厅,轩窗空明,妙香暗送,沁人心脾。众人徘徊其中,齐赞妙绝,不忍舍去。
  紫玲道:“同门师姊妹中,只申若兰师妹有许多闲情逸致,喜欢布置兴建,往往常景经她微运巧思便成奇景。当初紫云三女屠戮生灵,祭炼神砂,所有劫灰俱弃于此,积为小山,因是宫中较僻之处,向无人留意。上次申师妹来,忽说废物可以利用,要为宫中添设一景。先用法力改易山形,使其姿态生动,峻秀灵奇。再在山顶辟出一片平地,建这一所敞厅,将凝碧仙府灵桂仙馆所结桂实种植了十二株。她虽学道多年,童心犹在。
  为欲一新诸同门耳目,并想藉此作一良晤,行法之时,预先叮嘱不到时候不令人看,同时向远近同门传音告急。这时一班同门除却二三十位后进在凝碧仙府修炼外,全都在外行道,或另辟有洞府居住,忽接传音告急之讯,俱当这里变出非常,有甚急事,全数赶了前来。她事前又没和我们商量,偷偷发个警报,引得众人受了一场虚惊,到后才知是请看她所建的妙香簃,就便作一聚会。都是久共患难的同门至交,这里又有好些可供流连之地,终日欢聚,快乐非常,俱都不舍离开。连聚了十来天,最后还是接到师尊法旨申斥,才行别去。至今想起还令人恋恋呢。”
  紫玲说罢,又陪众人在桂花树下流连了片刻,才去别处。下山由一满植奇花的花径穿出,沿湖走不多远,便到绿珊水谢。金萍已然先到,拿着宝囊相候。那地方便是初进门时所见长湖支流汇成的湖荡,方圆不过里许,湖中全是白沙,水吝牵丝,苹花散钿,绿水溶溶,清浅见底。一道十来丈的白玉长堤由西边湖岸起始,突向湖中。尽头处用海底万年碧珊瑚建了一座两宙方圆的水谢,上用二尺方圆的锦贝为瓦,文彩陆离,与波光翠色掩映流辉,发为奇彩。地面是上等水晶,经过仙法化炼,融成一片整的,通体晶明,贴波平浮,碧珊瑚的宝光下映,越发清澈,水中鱼介往来,纤毫毕睹。加上轩窗四启,里外空明,到处玉砌晶铺,纤尘不染,格外鲜明清丽。比起前见长湖飞虹亘水,浩渺汪洋,浪诡波谲,鱼龙曼衍,壮阔雄伟之景,又是不同。
  韦青青边赞边笑道:“当初紫云三女不知浪费了多少物力心力,才得构成这等奇景。
  照她们前生,不过水母宫中三个侍儿,转世重来,窃据此间,已然福缘不称。又无端自昧夙因,误习左道,自甘暴弃。宫中原有之景已然无殊天上,还要驱神役鬼,大事兴修,穷奢极欲一至于此,哪得不身败名裂,遭那大劫呢?”石玉珠道:“如论紫云三女福缘、根骨,真不算浅。只因误救一个生具恶根的女子,以致二风、三凤在她降生的安乐岛上留恋过久,无形中受了尘世上情欲牵引,致亏本质。二风心地纯良,只不过孽缘遇合,嫁与金须奴,失却真元,虽不免于兵解,一经转劫,便有仙缘遇合,反因此转祸为福,便罪过也少受许多。三风却因受了冬秀、许飞娘等好人蛊惑,成了罪魁祸首,造孽甚多,结果害人害己,受报尤为惨烈。总算她最前生在水母座下修炼勤苦,积过不少善功,虽然再生迷途不返,身遭惨劫,转世之初居然幸遇真仙点化,灵根不曾全昧,誓发宏愿,欲以三生善业修积无量善功,挽盖前愆,才得投入玄门,重修正果。无如许愿太宏,今生决难圆满,将来劫运当头,终不免于兵解。他生仍要看她修为如何,稍一不慎,再蹈前辙,便会全功尽弃,连今生的修积也悉付流水,直到三世修积,方可有功行圆满之望。
  虽然转劫他生时有今生师长和诸友好同门怜她修为不易,此生遭劫又太惨,等她转世以后必往接引救助,有许多的关照,却到底重在自己修积,助力越多,遭遇也更艰难,只不过迷途堕落之忧,因为随时有人指点防护,比较少些罢了。”
  众中王娴曾因昔年小南极闲游,与初凤有过交往。当时正值初凤女弟子胡娉奉命小南极采觅灵药,路过黑砂岛,为岛主刚辰所困,妄欲纳为姬妾,胡娉不屈,自将天灵震破身死,元神逃回宫中哭诉。当时神砂甬道还未兴建,三凤、冬秀二人正值访友出游,不在宫中。初凤得知前情,勃然大怒。胡娉又是初凤最期爱的徒弟,必欲手戮妖人,为她报仇。因闻刚辰是小南极四十七岛之中最厉害的一个,尤精潜形变化之术,行踪飘忽,来去如电,稍不留意,便被遁走。以前连遇大敌,到了斗法不胜,便即逃去,对方法力虽高,竟没伤到他分毫。怕到时人少疏忽,又被兔脱,只留下慧珠一人守宫,自和二凤、金须奴夫妻一同前往。
  初凤到了黑砂岛,生擒妖徒拷问,才知仇人于日前外出,现在小南极光明境附近西肠岭上别府之内。初凤愤极之下,将岛上七十余妖徒全数杀死。岛宫中还有好些妖人的姬妾,初凤本欲全杀,金须奴力说这些都是妖人由中土掳来的良家妇女,从旁阻住。初凤因急于赶往光明境寻仇,既未将这些妇女分别遣散,送还中土,也未详考有无本来生性淫邪,久随妖人,已然学会妖法,得了传授,当时假充良孺,冀免诛戮,事后仍要兴妖作怪的妖女在内,便匆匆往光明境赶去。
  刚辰别宫最是隐秘,又以平日树敌大多,外设迷阵,本来极难寻到。偏巧王娴路过当地,恰与妖人刚辰无心相遇,刚辰又生邪心,妄欲擒充姬妾,双方正在拼命恶斗。初凤等老远望见,立分三面合围,先用法术将上下四外去路阻断,然后现身,喝问姓名、来历。刚辰久闻紫云三女威名,起初虽然色胆包身,任性胡为,胡婢一死,便已警觉仇人厉害,隐忧未已。此次舍了岛宫不居,来在西肠岭别府潜匿,便为躲避锋锐之故。他妖法高强,不特长于隐形、飞遁,并能变化相貌,判若两人。当时所现乃一美少年,不似本来极恶穷凶狰狞面目。如非与王娴斗法,被初凤看出妖法来历,尚未见面,先在暗中布置停当,然后上前相机行事,几乎忽略过去。就这样,初凤还觉对方虽是妖邪,但毕竟与爱徒元神哭诉和平日所闻刚辰相貌迥乎不似,初见踌躇,并未遽下毒手。及一喝问,刚辰情知不妙,没法抵赖,只得强装门面,挺身说道:“我便是刚辰,你欲如何?”
  刚辰方欲暗下毒手,初凤等心中愤怒,早有准备,一经看出果是仇人幻像,立以全力夹攻,妖人竟不及施为,先被二凤用炼刚柔将其镇山之宝红云杵破去。同时金须奴又用清宁扇将妖人的血焰钉消灭,跟着发动禁制,将妖人形神一齐困住。然后用大阴六戊炼魂之法,活活将他炼成一堆白灰,连元神也未遁走。
  王娴本已不支,眼看危急万分,忽为初凤等三人所救,并还将痛恶的强仇除去,自然感激非常。初凤也爱王娴容貌端丽,美秀人骨,双方越谈越投机,初凤便邀她往紫云宫中游玩。王娴此次出游,原因丈夫去往中土访一前辈师叔,因故不便同行,独居无聊,偶出闲游,就便采取灵药,事前丈夫并不知道。屈指丈夫归期将届,心想:“夫妻二人向来不轻离开,他回岛如不见我,难免四出寻找。紫云宫深居海底,相隔辽远,丈夫无处寻找,又生疑虑。适和妖人苦斗,元气耗损,也须静养。”便用婉言辞谢,说等丈夫回岛,夫妻一同人宫拜谢。于是双方分手。
  及至王娴赶回岛去一看,乃夫展舒恰也刚到不久。夫妻互谈别况,王娴说了前事。
  展舒惊道:“我自终南回来,归途曾路过玄龟殿,本心出来日久,恐你一人寂寞,急于赶回,没想降落,不料易老前辈同了世妹女神婴易静,正在殿前平台上闲眺,用招云法将我招了下去。对我说,日前东海三仙中的苦行头陀来访,说紫云三女日趋迷途,劫运将临,不久峨眉派便要命人往取宫中水母遗留的天一真水,融化神泥,取南明离火剑。
  按说紫云宫中主者已然转世,投到峨眉门下,初凤姊妹等只是一时窃踞,本可驱逐。东海三仙一则念三女修为不易;二则珠宫贝阙,玉柱金庭,一切陈设用具过于华美,非初修道人所宜。真个无人主持,那是无法,三女已然盘踞多年,修为到此,煞非容易,虽然所习不正,却尚未十分为恶,不愿恃强夺取。原定将来三女如知警惕,献出真水,双方有了情分,然后徐徐点化,使其省悟,归入正道,只将水母遗留中不应被她们占有的几件法宝交出,余者便由她们用去。这样三女不特免去大劫,还可永住宫中,勉求地仙正果。不料三女近与妖邪左道交往,恶迹日著。尽管妙一真人本着与人为善之心,到时仍照原议行事,向她们善取,传书晓以利害,惮能有自新途径。但是三女日趋堕落,劫运临头,照苦行头陀默运玄功,详参因果,三女终为劫运所限,阴错阳差,自趋灭亡。
  妙一真人先礼后兵,也只姑妄试之,尽心而已。日后所炼神砂阵图甚是厉害,奉命取水的门人又是未学新进,无甚法力,可能阻碍横生,被困在内。那时苦行头陀业已飞升,峨眉一千长老又值无暇分身,为此来烦易老前辈,到时出力相助。苦行头陀说罢飞去。
  易老前辈随用先天易数虔心推详,不特紫云三女不久遭劫,并还算出初凤近与你巧遇,一见如故,成了朋友。现时紫云宫中常有妖人足迹,唯恐我夫妻二人因有日前难中相助之德,夫妻同往拜访,三女俱都爱友,双方踪迹难免亲密,以后时相过从,一旦遇上事,不能置之不问。就不受妖邪左道蛊惑,与之同流合污,甘遭堕落,这浑水早晚也必要删上。为此算定我必路过,特出相候,预为告诫,千万不可听你之言,一同往访。并不许将所说的话向人泄露。”
  展舒说完前事,王娴胆小谨慎,素来敬信易周,好在不曾约定时日,便没有前往践约。隔不几天,三女便祭炼神砂,恶迹彰闻。展、王二人料知前言将验,越发断念,不敢问津了。三女遭劫以后,王娴终念前德,不曾去怀。又听人说初凤被金须奴用清宁扇救走,幸得免难。此刻料想石玉珠与峨眉门下交好,必知详情,忙即追问初凤下落。
  韦青青道:“我听静姑上次回来谈起,初风自被金须奴救走以后,逃到中土福建厦门附近的一个无名孤岛之上,因用魔法不慎,反受魔头之害,始而神志丧失,如醉如痴。
  嗣因金须奴施展法力,冒着奇险,驱遣附身邪魔,想要救她还原。初凤心灵受了魔头主宰,竟然反恩为仇,时而施展法宝、飞剑,时而用毒计阴谋暗害,时而做出许多淫情邪意勾引,想要致他死命,百计千方,防不胜防。金须奴每日守着这个比蛇蝎还要狠毒的恩主,一面想她复原,一面还得时刻留心,防她暗害,心身苦痛直非人所能堪。他却救主情殷,受尽折磨,历久不渝,始终怜他主人受了魔制,非由本心,誓与同归于尽也不肯舍去。有两次危机瞬息,几乎惨死,全仗着神智灵明,道心坚定,才免于难。似这样历时数年,终于至诚感动,来了救星。论金须奴和初凤得道已数百年,法力。道行俱非寻常,那救星竟是一个十一岁的幼童,你道奇也不奇?”
  石玉珠惊道:“我只知初凤在岛上为魔所欺,困了数年,这日忽又暗用毒计要害金须奴,不知怎的岛上忽现出一轮佛光,大放光明,竟将魔头驱走,不知去向,这事乃散仙匡乾传出。匡乾原是一个苦行的修士,明初得道,隐居在那二人所居无名小岛附近,一意清修。除偶然在滨海诸省游戏人间,作些善举济人外,轻易不与同道交往。起初不知金须奴不肯伤他主人,并非真个不敌,动了义愤,因觉情势紧急,没间明白,便上前去行法相助。哪知二人相持之处,四外均有禁制,及至强冲进去,反被金须奴用清宁扇将他挡退出数十里外。匡乾心中奇怪,二次回去,二人已然停手。因觉出对方法力高强,他不敢再行冒失,正在隐形窥探,又被金须奴行法看破。知是一番好意,将他唤住,一面谢他相助盛意,道歉前事;一面述说苦情。匡乾这才知道就里,心敬金须奴为人,欲以全力助他法魔。无如道浅魔高,便初风本身的法力也比他强,真是爱莫能助,无计可施。
  “初凤原住在岛上一个岩洞以内,除灵性已失,把来因尽昧,前事全部忘记,平日也和好人一样。但是魔头潜制,不知何时便突然发难,随时随地丝毫不能疏忽,稍一不慎,立和他同归于尽。尤其是以前之事不能提起,只略提醒,或稍劝诫,立成仇敌,反颜相向,和金须奴拼命。一恶斗便是好几昼夜,咬牙切齿,恍若不共戴天之仇。直到精力交敝,金须奴防范森严,万攻不进,才一声媚笑,颓然慵倒,若无其事。可是每经一次,便要耗损她好些元气,到了未年,初凤已然元气大伤,形销骨立。魔头本以害人为志,凡与中魔的人稍微亲近,虽不似受害人那样如影附形,万无幸免,却也不舍放松,尤其对方道心越坚,越欲杀之为快。如非想藉初凤连类而及,使金须奴也受制惨死坠劫,助长魔焰,初凤早受害了。金须奴先欲苦口谏劝,使其警醒,嗣见这等情形,又是困苦,又是疾首痛心。只有终日通诚位诉,上吁穹苍,忍苦耐守,甘与同归于尽,别无善策。
  “匡乾感他精诚忠义,处境可怜,还想强为其难,伺机下手,乘隙驱魔。后来金须奴见他有两次俱几乎反为魔乘,遭了初凤毒手,再三劝阻。说:‘此事虽是前孽,也许上天有意磨练,玉成于我。万一我的孽重,不能自拔,连累良友,我固万劫难安;你修道数百年,能有今日,颇非容易,一旦为了万难幸免,而自己力量又决达不到的事毁败功行,也太不值。此事当初恩主救我不久已有先兆,我曾在静中虔心推算,并照水母所留天书遗偈参详,后祸虽是难免,只要道心坚定,能耐磨折苦难,也并非不能转祸为福。
  不过恩主遇难为期已久,始终看不出丝毫佳兆,所恃以为一线生路者,只有当初对她有恩的嵩山二老白、朱二位真人。我因这里瞬息不能离开,也曾屡次通诚,虔求救助,迄未降临。二老法力高深,破宫时朱真人又曾目睹我将恩主救出时,在峨眉诸道友飞剑、法宝围攻之下,厉害非常,危机迫于一瞬,我不得已,用连山大师留赐的清宁扇抵挡。
  朱真人本可将我和恩主擒住,不但不曾阻挡,反而相助,方得幸免峨眉诸道友的诛戮,此事万无不知之理。我这样日夕哀求,不赐援手,不是我和恩主魔孽太重,便是难期未满。这类魔头阴毒险恶,稍与接近,便受其害。以前我不令道友人我禁制限界以内,便是为此。嗣因道友词意恳切,盛情难却,坚辞不允,方请道友进来勉力一试,果然几乎铸错,且干事无补。而道友明知其不可为,厚爱反倒较前更切,以致二次试了一回,又几乎出了乱子。我这才警觉,也许道友因和恩主两次斗法接谈,就许在暗中受了魔头勾引,如不早日罢手,将来便要误己误人。为此剖陈利害,请道友即日罢手了吧。’“匡乾闻言,猛想起近来日为此事悬心,时刻都在念中,明知不行,屡欲强试,直似十分依恋,非此不可情景,好些不解。想到这里,不禁大惊,立时警醒。回去澄心静虑,一连静修了多日,心神才得安宁。由此生了戒心,尽管怜念,仅在岛上遥望,再也不敢涉足了。
  “这日正值海上起了飓风,虽不似来时所遇风火海啸为灾,风势却也猛烈。风后继以暴雨,一时阴云压顶,恶浪滔天。匡乾和金须奴已成良友,知道每值风日晴美,波平浪静,天气特佳,或是天阴日晦,雨暴风狂,天气极恶之际,初凤附身恶魔必要生出伎俩兴妖作怪,和金须奴为仇。不是施展极恶毒的法术、法宝想致对方死命,便是玉体横陈,流波送媚,或迫或诱,软硬兼施,狐媚蛊惑,隐伏凶机,无所不用其极。再不便是明偷暗盗,想将对方数年来全仗以防身免害的一柄清宁扇窃去,欲致他死。虽知金须奴惊弓之鸟,时刻留意,防御甚严,终以天色阴恶,易长魔焰,良友关心,不免悬念,随时出洞凭眺,看了两次,不见动静。
  “到了傍晚,匡乾忽见岛上似有祥光一闪。因这类斗法已经司空见惯,往往一连好几昼夜不稍间断,双方法宝均见过,唯独祥光还是初次见到,心中奇怪。因是一现即隐,便不再见,不像似在对敌,岛上禁制未起,反应也不似有人进犯,自己又不能擅人禁地。
  心想:‘金须奴法力颇高,护身之宝清宁扇尤为妙用无穷,魔头奈何他不得。如若侵犯对敌,决不这样轻松。并且近来金须奴有了经验,情知无效,已不再对初凤劝解,一连安静了三四月。遇到这等天气,自必加紧提防。’念头一转,也就没有近前观察。
  “到了子夜将近,该当匡乾自己人定修炼以前,又出洞外遥望,对岛忽现一轮佛光,刚一看到,便即隐去,也未看真岛上景物。这时风雨之势更恶,附近大小岛屿全在浪花水雾暗影笼罩掩蔽之下。虽疑岛上来了仙佛解救,因为连日修炼正紧,又与金须奴约定,只要有脱难之望,必同初风来岛相谢,或放宝光相告。心想:‘岛上禁制未见撤退发动,料有高人过往,和自己前见二人情景一样,仗义相助。无如魔头厉害,力无所施,经对方说明原委,也就罢休。黄昏所见那人必是初遇,为金须奴所阻。此时初次上岛,再施法力,才得知悉前情。所以佛光略现即隐,未举全力。只奇怪初凤见了外人,魔头怎未还攻?’略为寻思,便归洞入定。准备明早再往岛侧,向金须奴遥问:昨夜佛光是何缘故?有无外人经此欲加解救?佛光如此神异,如有人来,定必不凡,是何人物?能否由此现出生机,因而脱难?哪知做完夜课,天明出洞一看,业已风平浪静,碧空澄弄,一轮红日刚由东方天际升起,照得海水俱闪金光。对面岛上也是静悄悄的,连用慧目注视,也不见金、初二人踪影。环岛四周所设防人窥探闯入的幻景掩蔽,均已不见,好似禁制已撤。
  “那岛曾经金须奴用法严禁,外观岛形已变为一座草木不生的黑礁石。起初匡乾见岛形突变,前往细心观察,也是看不出来。嗣后二人订交,金须奴因匡乾法力虽然不济,为防变生仓猝,万一有什须助之处,有此良友可以略备缓急;便是遭劫身死,也不至于无人掩藏法体,致受风日雨露侵蚀:便把禁制机密以及如何观察动静出入方法全数告知。
  如是外人,便是法力高强之士,空中路过,也只见乱石一丛,大仅方丈,孤立怒涛之中,必被忽略过去,匡乾既见岛形突然重现,料定昨晚发生变故,吉凶莫卜。如若二人为魔头所害,不特负了良友之托,便天地问不平之事也莫过于此。连忙飞身赶去,看出上面禁制是行法人自己撤去,并非为敌人所破,心才稍放。只是找不见二人影子。心想:
  ‘金须奴与己交厚,又曾相约,他如遇救,或是自行脱难,近在咫尺,万无不告而去之理。即或行时万分匆迫,知道自己正在入定,也必留有信物字迹之类。,于是遍寻全岛。
  寻到岛阴初凤所居石洞外面,见洞门已被人行法封闭,心生惊疑,自觉先前所想尚有错误。此岛方圆共只三里,虽然孤悬海上,树石清奇,在金、初二人眼里绝不至于留恋,如真脱难,应即飞去,连与好友握别尚且无暇,怎还会将一个大仅方丈、阴晦低湿的石窟费上许多事来封闭得这么紧,渐疑初凤又乘天变,猛下毒手,金须奴应变失措,将她误伤致死,自觉为负恩主,先将初凤尸身藏向洞内,撤去四外禁制,然后将洞封禁严密,闭洞自杀。于是决计破洞人观,看个水落石出。
  “匡乾刚一行法,洞门上金光一闪,突然现出字迹,大意是说:
  金须奴前在紫云宫遭劫逃出时,本还同有紫云三女的转生义母慧珠。行至宫外上空,忽遇金光阻路,以为又遇强敌,妄欲再用法宝抵御,不料金光电驶卷来。当时情急万分,不及兼顾,只得舍下慧珠,弃了护身法宝,狂挥清宁扇,驾遁逃走。回顾慧珠,已被金光卷去不见。他觉得慧珠为人极好,全宫只她一人深知邪正之分,见机最早,自身修为向无过恶,怎也遭此劫数?天道未免难论,平常想起,还在愤慨。昨日岛上大风雷雨,金须奴既恐阴魔暗制恩主,又乘天变迫其发难;又见她近来元气大耗,骨立形销。心里正戒惧悲痛,忽然祥光飞坠,有一仙童降落。魔头见有外人,猛迫恩主发难,刚一出手,便被仙童施展佛法制住,将恩主封闭洞内,以佛家大法炼那阴魔。
  不久,慧珠飞来,说起前被金光卷去,乃为一前辈仙真所救。因知她忠义不亚金须奴,而法力功行不高,初凤孽重,难还未满,三人如若同行,必为阴魔所害,为此将她救去。但是阴魔厉害,非佛法不能驱遣,慧珠屡次向师求救,均未获允。这日乃师忽带她同往金钟岛,看望一音大师叶缤,恰值小神童在座。刚谈完前事,神童便起身辞别,跟着又一神僧来访,师徒二人连同一音大师便代金、初二人求救。神僧赐与慧珠两道灵符、两九灵药,来岛相救。谁知那神童先听一音大师推辞,业已先到。阴魔虽暂被驱走,但是贼去城空,初风明白过来,人已危殆。金须奴为救恩主,竟舍内丹给她服了,初凤命虽保住,金须奴的元气也已大伤。同时那阴魔并未消灭,只为佛法所逼,暂时退避,不敢近身。神童只要离开,仍然如影随形,附在初风身上,不令灭亡不止。而金须奴内丹已失,法力大逊,阴魔如卷土重来,他也连带受害,难于幸免。气得那神童正拼犯险,欲施展佛家最厉害的金刚降魔大法,用波罗神焰拘炼阴魔,慧珠恰好赶到。慧珠照着禅师指示,假装绝情,一任金须奴哭求哀告,置之不理。暗中却如法施为,设下埋伏,约了神童走去。尚幸那阴魔乃初凤以前自炼,虽然机智狡诈,终不如那诸天神魔飘忽若电,随人心念来去,毫无迹象可寻。以致果然上当,自投陷阱,被灵符所化炼魔神光化尽,永绝后患。
  功成以后,慧珠、神童重又赶回,方传师谕说金须奴灾难已满,只是前孽未尽,又为救主失去内丹,以后更难跻身仙业。必须就此化去,再转一世,方可求得上乘正果。
  金须奴向道心坚,不畏苦难,立即感谢拜命。当下由二人相助,给他服下灵丹,并在托生以前将他元灵闭住,以免前生法力尚在,既易炫弄取祸,修为又有混杂,难于大成。
  又把他尸体藏入初凤所居洞内,行法封闭,随身法宝由慧珠代为收藏。一切停当,再由神童带他前往云贵边省,寻一积善人家投生。初凤便由慧珠带往西海青门岛上,一同清修。居然地仙有望,免去一番尘劫,总可算是因祸得福了。
  匡乾刚刚看完,那壁问留字随即隐去。留字的显然是那小神童,却未留下名姓。方今小一辈的佛、道两门中有名人物,差不多都有耳闻。这位神童法力如此高深,先前向同道中打听两次,竟无人知道禅门中新进后起的有此人物。有人疑是苦行头陀高弟笑和尚所为,一则他年纪轻轻,二则此时他面壁十九年之期尚还未满,决然不会是他。一音大师近已功德圆满,闭关修炼。她的弟子朱驾,也只在峨眉见过一面,素无来往,未便登门访问,所以至今不知这神童来历姓名。韦道友既听静姑说起,想是知道的了?”
  韦青青道:“我听说的经过还没有道友所知详细。神童来历倒是晓得,他便是峨眉教祖妙一真人九世前爱子,那年开府经天蒙禅师度上峨眉,后经真人引进到寒月禅师门下的李洪。道友不也在场么?”石玉珠道:“竟是他么?我们来时,他正往香兰渚见宁一子。听说近来法力愈发高强。他救初凤时不过十岁左右。自随寒月禅师去后,除去每年往峨眉归省一次,从不与外人相见,无人提过行踪,自然想不到会是他了。”
  王娴间出初凤踪迹,好生欣慰,便间近况。石玉珠道:“慧珠师父便在初风遇救的第二年飞升。由此她和初风同居修炼,轻易不出山一步,闻说要等金须奴转世成长才下山哩。”王娴始终怀念初凤相救之德,前闻紫云宫失陷,三女道劫,初凤被金须奴救走,不知下落,惆怅多日,一旦得知下落底细,便想前往看望。当时也未向众说起,自在心中盘算少时即走,不提。
  众人说罢前事,紫玲便令金萍将天一真水交与陈嫣。金萍应命递过,说道:“陈仙姑,真水共是三滴。本来无论融化何物,一滴已足,当初掌教师祖为余师叔融化神泥,取南明离火剑,也只用一滴,还收回了一半,多么厉害的狂焰,有此三滴也足敷用,如用以合炼灵丹,却用不了这么多哩。”陈嫣闻言,知道来意已被识破,脸上一红,不便深说,笑答:“有劳道友见教,贫道异日小有成就,实是非此不可。盛情心感,容当后谢吧。”金萍知她会意,点到为止,也不再往下说。
  紫玲又引众人遍游全宫,随地都有仙酿、肴果相款,境物之灵奇清华,各有各的胜处,自不必再为细写。陈、石诸人既以游宫为名,自不便得水即去,韦青青。展、王诸人又不舍仙宫美景。等游完全境,同到黄金殿内,紫玲又留众人小住数日再走,即以妙香簃为下榻之所。
  照着外间岁月,众人单游赏全宫景物便去了好几天,连同宫中耽搁,一晃又是十来天。陈嫣暗忖:“真水已得,少阳神君回山虽还有些时日,到底夜长梦多,事情仍以早了为是。”私下和石、吕、冷、桑诸人商议先行。石、冷、桑三人自愿助她事情早了,吕灵姑和裘元。南绮虽恋着宫中仙景,不舍即去,终以正事为重,俱无话说。
  事有凑巧。南绮和王姻连日相处,成了莫逆之交。行前不知王娴也急于往见初凤,因明日将向主人告辞,便与话别,重订后会之期。王娴问众何往,去得怎这么急?南绮不肯瞒她,便说要往西海有事。王娴一听,甚是心喜,便说自己也要往西海去看初风,正好结伴同行。南绮因她不比易周与少阳神君有交,韦青青不便同行,便同往磨球岛也无甚妨碍,何况各有去处,当即点头笑诺。及向石玉珠一问,才知初凤所居的青门岛就在磨球岛之西,两岛相隔只百余里,可以互相望见。无如话已说出,只得罢了。
  次日,众人和紫玲一说,紫玲见虞舜华面有凶煞之气,说:“上次见面已嘱你仔细,最好暂时不要回转长春仙府,冀能避免。你近日煞气日透,隐含晦色,必有灾难。如与众人同行,也许在外面又遇上甚事。难得无心来此,正好在宫内避上些时,免致无心涉险;即或命中注定,难于避免,有我在一起,到底要好得多。”舜华性情温婉,见良友关心,盛情难却,只得打消行意。除虞、韦二人暂留外,余人紫玲均未深留,一行共是陈嫣、冷青虹、桑桓、石玉珠、吕灵姑、裘元、南绮、展舒、王娴等九人。由秦紫玲同了虞、韦二人送出宫外迎仙亭上,再往上升。这次不用碧沉舟,众人走完甬道尽头,霞光闪动中,宫门开放。那迎仙亭人口有一长堤与宫门紧接,堤上矮栏与那六角亭柱均为天犀角所制,虽常沉海底,点水不沾。相隔堤亭十丈以内,海水壁立,上下四外宛如晶衖。深海之中尽是奇形怪状的水族,碧波晶莹,白云流动,各色各样的大小鱼介往来不绝,被亭上奇光映照,汇为异彩,五光十色,煞是好看。众人到了亭中落座。长堤尽头一端竟似龙蛇翘首,活的一般,往上升起。因灵姑、南绮说此去不知何时方得重游,来时入宫心急,未得细看四外奇鱼形状,颇为怏快。约有半个多时辰,长堤渐成垂直之势,亭才透出水面。宾主十余人重又殷殷话别。
  紫玲看众人去后,归途笑问舜华道:“我见连日石道友谈话神情颇不自然。此次她为陈道友求取真水,因我三人和她交厚,不曾深思;又念陈道友相助灭火之德,彼时她本可将真水藏留一半,免致万一见拒,她却毫不自私。那初到时情急求水之状,事后想起,诸多可疑。以石道友平日为人光明,绝不至于瞒我,但她对朋友心太热,其中必有难言之隐。尤其今日诸人向我话别,只陈道友一人说往西海有事,归岛便可闭洞修炼,勉求仙业,又说了些全仗成功的话。石、袭二位道友和南妹游兴未阑,对这里甚是留恋,却非和众同行不可,分明有什么紧急之事。
  “西海地方虽大,岛屿却不多,又因少阳神君最恶妖邪,不容在他左近藏伏,这多年来,除青门岛。多摩罗五岛两处主人俱是玄门清修之士,地仙一流,能与相安外,凡是左道妖邪,为爱西海景物清淑,地介幽僻,欲往卜居的,只一到那里,便被少阳神君师徒驱逐。每次都是先礼后兵,对方知他厉害的,听来使一说,立即迁去,不过闹个扫兴,还不致怎样;如若倔强不服,双方动起手来,必被用真火罩住,丧了性命,甚或裂山而焚,连妖人盘踞的岛屿也化劫灰,陆沉海底。
  “展、王夫妇往访初凤倒还可说,那多摩罗五岛主人向不与外人来往,所居又在西海最尽头处,比磨球岛还要远出七万余里,中隔一万八千里罡风之险,终年有无限风柱互相排荡冲击,亘古阴霆,不见天日。下面海底乃西方大白精气所萃,水中含有真金之气,又受狂飙激荡,其利如刀。人若在上空飞行,必为风柱所伤,风势猛烈,比诸位道友来时所遇飓风还胜十倍;如由海底通行,又禁不起长途金水之险。可是一走过去,到了五岛,便无殊天仙境域,风景灵奇,几与灵娇仙境伯仲。天险所限,便五岛主人偶然出游,也颇费事。休说吕、裘二位学道不久,功力尚浅,就是石、陈、冷、桑诸人通行也非易事,我想他们决不会去。
  “此外只有磨球岛一处。少阳神君虽然人极方正,终非玄门正宗。他得道年久,每喜自居先辈。他那岛中也是壁垒森严,轻易不许外人涉足。而所产灵药、异宝又复甚多,门下弟子恃有真火炼成的诸般法宝,独步当今,个个都夜郎自大,看不起人,有时还在外惹事。前十多年,曾有两门人偶来中土,路遇武当七姊妹中最美的姑射仙林绿华和梅花仙子林素娥的两个女弟子,一同在罗浮梅花林中玩月。因爱三人貌美,冒昧通词,妄冀婚配,以致动起手来。三女本要吃亏,值三女的师父俱在当地元元大师山洞中对弃,林素娥还不怎样,半边老尼的性情岂是容门人无故受欺的,当时闻报赶出,将二人擒住,竟欲处死。幸得元元师叔因双方与本门至交,再三劝阻,才行痛责了一顿放却。半边老尼因爱徒被真火所伤,虽可养好,气仍不出,事后还要寻到磨球岛去理论。元元师叔知道少阳神君也是性烈如火,此去必要大动干戈,重又力劝,方始作罢。随以百零八日苦功,炼成七件防御真火之宝,分赐七女弟子。并嘱再遇少阳门下,稍有无礼,惟力是视,无须容忍。那两人自知理屈,吃亏回去,并未敢告师父。不知怎的,日前仍被少阳神君得知,大怒之下,重责了二人一顿。事已过去,不便再向半边老尼理论,心中却不免存了芥蒂。
  “石、陈诸位所去之处既是西海,又将天一真水要去了些,此行就许于磨球岛有关。
  听说少阳神君现时在外,须有数月耽搁,不在岛上。那些门人怎容外人去犯,又有武当门下在内。我虽一时不察,将真水与人,但陈道友有助我救火功德,又是端人,求时并说藉此可以成道,我便知她底细,只不明说出来,也应赠与,况是事前实在不知。陈道友不肯明言,分明恐我知道来意为难,并非有心欺友。虞姊姊早与他们同在一起,可知此中详情么?”
  舜华自然不便再隐,据实说出。韦青青闻言惊道:“他们来时路过玄龟殿,与我相遇,曾欲进谒家翁,嘱为先容。我以为石、吕诸位师长俱与家翁深交,他们以后辈之礼来谒,家翁人最和易,对于后辈无不尽力提携指点,尤其对峨眉、青城两派门下另眼相看,断无不见之理。哪知我同来客还未走到后殿,家翁便着人来婉谢。及至我向家姑求借一物以供水行,顺便请问为何不见来客,家姑只说:‘他们游罢紫云宫,想还要往别处去。你素喜事,不可同行,也不可盘问此行用意。’并命同乘碧沉舟由海底走。此舟经家翁姑仙法制炼,专为游海之用,极为神妙。尤其行程可由宝主人随意限制,此次便是限定去紫云宫一个往返。我虽能驾驶往来,如往别处,便不听命。分明家姑防我喜事,恐带了此舟与众同行,生出别的事来,故此先为限制。嗣听诸位道友露出西行之意,早猜是往磨球岛,更无别处,果然料得不差。家翁和少阳神君至交,如与诸位道友相见,便很为难,陈道友既非那灵药不能成道,但对方又必不肯一求便与,双方这样交情,自不便帮助来人与他为难,只好不见了。
  “那灵药产处乃少阳神君入定之所,名为灵焰潭,上有千寻烈火毒焰阻隔。少阳神君昔年炼此灵药时,曾经声言并非决不与外人,只要能入潭自取,便可拿去,否则任何情面也是无用。照着往常旧例,来人如去求药,须先以后辈之礼拜谒主人,得了神君允许,命门人领至潭边,然后估量法力,入潭自取。三百年来,去求的人着实不少,十九都是见了神火烈焰过于厉害,自顾不行,知难而退。真肯拼命冒险下去的,前后只十余人,而如愿相偿的只有两人,并且还有原因,不全因来人之力,一个是持有峨眉教祖妙一真人亲笔书信,一个是神君至交天乾山小男的弟子。虽然照例要经过烈火焚身之险,但是入潭之先,神君已授意门下弟子火行者发动烈火时减去十之七八的火力,来人又各持有师长所赐的灵符和护身法宝,方才到手。可是潭中灵焰被人下去引发,又被火行者止住,郁怒未得宣泄,人快飞出潭上时,立即爆发,千丈烈火、毒烟如惊泉出地,蓬勃上升,迫袭了来。如非事前早得师长暗示,得手立即飞遁,逃得灵妙神速,换一不知底细的人微一疏忽,一被包围,心中惶急,必妄借火遁逃走,那火已有灵性,与别火大不相同,怎能借它遁走?仍是葬身火窟,休想活命。
  “这么厉害的地方,少阳神君与武当派又暗结有夙怨,见了石道友必要勾起前仇。
  少阳神君不在,门人自然更可以逞快私意,不是一见面便恶声相向,拦头作梗,便是讥嘲几句,引向灵焰潭,使来人照例下去,并以全力发动潭中烈火。陈道友虽有天一真水可克那阴阳二极互相为用的真火,但是潭心伏有丙火之精炼成的两条灵蛇,所喷灵焰远胜雷霆,中人立被炸裂粉碎。除却峨眉门下郑八姑、金蝉、李英琼、余英男四人各有一二法宝可以克制伤它外,寻常飞剑、法宝均难防御。单凭真水,火势一为所制,主持烈火的灵蛇立被激怒飞出,到了势急之时,虽可将真水化成的水云招回防身,要想成功如愿,非只徒劳,弄巧还许受伤。石道友在武当门下年久,七姊妹中独她交游最广,见闻最博。因常得各派诸尊长、师执、良友教益,近年功力大为精进,决不会如此轻率,不知利害。看诸位道友去时欣然,陈、石二人均无愁虑之容,所恃以为无恐者,决不止此三滴真水。莫非还有什别的大援在后么?”
  舜华答说:“吕灵姑上次元江取宝,得有一柄前古至宝五丁神斧,可与真水同时施为,不致受害。”秦紫玲道:“我知少阳神君门下都不好惹,就是此宝可御灵蛇,敌人气愤难消,也决不肯轻易放脱,定有争执。所幸诸道友去时面上均无晦容,虽有煞气,也不甚重,便不能如愿相偿,也不致有甚凶忧。我们爱莫能助,由他去吧。”三人便在宫中谈论。不提。
  且说石玉珠等一行九人离了紫云宫海面,便同驾遁光往西海进发。两处都在天地极边,一南一四,相隔辽远。如由上空循海飞去,是个弧形,下面天水相连,漫无际涯,不知其几千万里,除不时发现大小岛屿,宛如点点翠螺飘浮水面外,只是一片汪洋,直到夭边,什么也看不见;如走弓弦直路,虽然较近,但须飞越无数高山峻岭,经过数十百处国家和土著野人的部落,到了西海将近,还要横断那最有名难越的西极山。此山上接天阎,高险无匹,全山回环四万三千九百余里,峰岭杂沓,洞壑幽异。尤其是全山气候异常,罡风激烈。有的地方景物灵秀,四时如春,奇形怪状的飞潜动植之属生长游息于山谷原野之间,宛如仙景。但这类地方只五六处,多为西极教下窟宅,余者多半不是严寒,便是酷暑,再不便是一日之间寒热数变,各趋其极。外方人到此,万难生活。
  最难惹的是那些西极教下徒党。这类修士非僧非道,另立宗派,法力甚强,最精咒敕禁劾之术,厉害非常。所居谓之神域,固步自封,向来不许外人涉足。偶有各地散仙云游经过,一被发现,立即群起为难。若不与结嫌,见即知难而退,不过落个扫兴而返,还不妨事;如恃法力,伤了内中一个徒党,教中长老跟着出敌,由此寻仇报复,当时即能逃走,事后也如影附形,追随不舍,不将对方残杀,决不甘休。西极教虽是魔道野狐禅,但其教徒无事只在山中修炼,不触他禁忌,无故也不伤人。全教共有六位长老,已成不死之身,终日端坐岩窟,虔心静修,轻易不出来走动。底下徒党十九不禁饭食男女之欲,但等道成,便自屏绝,学诸长老人穴静修。可是此教虽有五千年历史,能如愿相偿,超劫获得长生的,仍只那六个长老。此外都是修到年限,不是尸解转世,便为自奉魔神所杀。
  各派群仙因其远在西极,那环山大小十余国俱奉此教,早已相安,既不十分害人,也就不去理睬。连少阳神君师徒偶来中土,也都避道而行,不去招惹。所以众人行前便已议定,宁绕海路弧形走,不走弓弦直路,免得遇上,多生枝节。这时正当上弦之未。
  众人功候不齐,遁光有快有慢,一离海面,便把各人遁光联合一起,以便彼此言笑,免却长途寂寞;并免和来时一样分成两起,互不接头,以致吕灵姑冒昧伤人树敌,生出别的事端。众人飞行不多一会,一弯蟾魄渐渐升起,海上月明风静,并无狂波白浪,月光底下只是一层接一层的寻常细浪,浩浩荡荡,直向天边涌起,一眼望不到边。这次众人因由南绕西,走的不是原来的路向,相隔紫云宫数千里内,海域空旷,波光云影,天水相涵,更看不见一个岛屿,分外显得海波壮阔,月色清美。等飞行到了半夜,渐见下面岛屿群列,俱不知名。许多都是林木蓊翳,形势奇秀,空中下视,宛如大小千百个碧筒翠螺,星罗棋布,浮沉于无限波涛之上,景物越发清丽。先见半弯明月也渐往圆处长复,清光流照,朗耀中天,好似望前的月亮,再有两夜便可重圆。
  裘元答问:“这半日夜工夫,月亮怎会长圆了?”南绮笑道:“亏你还是青城门下高弟,修道的人,连这日月运行之理都不晓得。这还要问?虽只半日夜的工夫,可知飞行多远了么?东盈西亏,本是相对,我们正朝它圆满的地方走,怎得不圆?再往前飞,还要和十五六的月亮一样,更圆了呢。可是再往前走,又要由盈而亏裘元这才省悟,笑道:“难怪你挖苦,我只贪看月色,见它长圆奇怪,意忘了计算走了多远。怪不得今夜也格外夜长呢,原来我们是和媳娥姊姊同路走的,下面这些岛屿一片青绿,景致想必极好,不知也有修道人在上面隐居么?”展舒笑道:“这条路,愚夫妇昔年颇喜游览,曾经走过,只不是由紫云宫这一面起身。彼时也因见下面岛屿罗列,形势奇秀,下去游览。哪知多半都是些前古浩劫所遗的荒岛,岛上满是森林茂草,棒莽纵横,塞途蔽野,更无隙地,低洼之处多是浮泥沼泽,久为蛇兽毒虫盘踞之所,自来无人居住。偶有数岛住得有人的,也都是那前古遗留,蠢如鹿豕,向无知识的土著野人寄迹其间,哪有甚修道之士曾来此卜居?再往前去,比紫云宫海面还要空旷,也是因为相隔西海将近,少阳神君既无缘进谒,更无可以登临之处,只好就不去了。前行海天无际,既无可供游览之地,除却磨球岛,便是西极五岛,多是不喜外人登门,何苦多事,扫兴回去之后,便没再来。相隔不满百年,现在料和从前一样,不会有甚高明之士在上隐居。”
  众人只是随口闲谈问答,遁光并未停住,照旧向前飞驶,不消片刻,便把那群岛屿过完。前行更无尺土寸地,海面益发空旷壮阔,将坠的月光也逐渐将要圆满。海水甚清,与别处所见不同,映月生辉,作金银色。众人又飞行了些时,方始月落日升。回顾身后,那朝阳先只像一个金月牙,在东方天边海天相接处出现,渐现渐大。及至现出半轮,又似一个金馒头,浮沉在碧天尽头海波之上。一会现出全形,变成一个极大金轮,离水而升,红光万道,上映晴空,下照碧海,半天文霞散绮,丽景流光,端的绚丽雄伟,莫与比伦。”南绮笑道:“这日出奇景竟这等好看。”王娴道:“我们走的是天枢直线,一东一西,恰好正对,今日天色分外晴弄,所以格外显得壮丽。我因素喜邀游,除却修炼,每年总要漫游一两次,这类景致见得独多。有时遇到明月已升,斜阳未瞑,半天红霞映衬着碧海青天,暮霭苍茫,还更好看呢。”
  众人又飞行多半日,遥望前面海天边际郁郁苍苍,露出一片岛屿陆地,气象甚是雄秀。石玉珠见磨球岛已然在望,相隔只千百里,不消多时便可到达。展、王二人所去的青门岛还在岛的西偏,须要绕过,此去难免和少阳神君门下恶斗,二人如若同往,被对方认明相貌,归途定受阻滞。因此一面嘱令众人隐去遁光,一面和二人商量,请其分开单行,在众人之前先往青门岛,以免回时惹出麻烦。二人因与众人交好,不便置身事外,又恃自己擅长隐形飞遁之术,执意不肯,要俟众人磨球岛事完之后再行分手。众人拦他们不住,只得罢了。
  一路无事,剑光迅速,不觉越飞越近。众人因恐对方事先警觉,有了防备,下手更难,老远便把遁光隐去。准备等到达磨球岛上,或是由石、陈二人上前现身通词,按照岛规前例,请其领往灵焰潭畔,会合灵姑、冷青虹、桑桓一同下去。裘元和南绮、展舒和王娴两对夫妻隐身上面接应,以备不虞;或是九人全不露面,到后探明虚实地点,乘其无备,仍由石、陈等五人突然飞下,仗着五丁神斧与天一真水之力御火防身,直人潭底灵焰阁内,盗了灵药便即遁走。众人本来相机而行,不曾说定。展、王二人知少阳神君师徒性做量狭,灵焰潭中灵药虽是埋伏厉害,防御森严,表面却并未禁人去取。如照其旧例行事,不成固是无关,如若成功得手,事前有他门人允许,事后也有话说,不愁他责难;如按众人所拟第二条行事,不告而取,迹近欺人,就当时侥幸得手,也必树下强敌,寻仇不已。便劝众人慎重,还以明取为是。
  石玉珠也并非不曾想到此举不合,只因师门夙怨未消,如与明言,对方问知来路,定要出口不逊,一个忍耐不住,不等人潭,先起争斗,事更难办。自己如若隐身不现,灵姑和自己交厚,初出茅庐,不知利害轻重,难保不失陷,或又惹出乱子。更以陈、冷二人之请,谊无袖手。再说少阳门下不禁婚嫁,见冷、陈、王、虞诸人美如天仙,难保不生心,发动全岛埋伏,一个不好,不能得手,人还被他困住。想起师父也曾授意,只一遇上,不可放过,双方早晚终会有场争斗,莫如把此事揽在自己身上,好在双方均和峨眉至交,真到不可开交,也会有人出头化解。陈嫣非此不能成道,志在必得。反正仇怨难免,与其当时为他所败,转不如先把灵药得到手内,日后少阳神君不肯甘休,再去打点。展、王二人见她另有成见,不便深说,只得罢了。
  众人飞行渐近,磨球岛全形已在前面呈现,相隔只数十里,晃眼便到。众人见大敌当前,不论如何下手,都不敢怠慢,便把飞行放缓,徐徐前驶,暗中留神查看,只见那岛形势甚奇:方圆约有六七百里,前面一片大海滩,几占全岛面积十之六七。地面甚高,几与海水成了平面。除却当中数十里平沙,两面俱是森林,郁郁葱葱,一片苍绿。前半海滩过完,忽又现出十余里宽,与岛等长的海面,一水中分,将全岛隔为两半。当中却有一道长堤,将两面陆地连接。过堤以后,山势忽自平地高拔起千百丈,除却山脚一大片浅滩外,全是山地。山势也极雄诡,山头向外突出,自顶以下逐渐向里倾斜,正将那浅滩罩住,似欲倾坠。因是坐西向东,浅滩上花木甚多,虽在高山危崖阴影笼罩之下,一点不显幽暗。尤其是斜日将坠,夕阳影里,所有山石林花均泛奇光,景色分外鲜妍。
  山虽险峻,上面却多平坦之处。另有十余处奇峰秀岭,飞瀑清溪分布其间。到处仙山楼阁,金碧辉煌。那有名的离朱宫便在山顶中央一个形似圆球。大约百亩的天生玉石崖上。
  众人原自高空隐身缓缓飞来,比山头高不多少。越过前半海滩,正待往当中山头降落,展舒一眼瞥见对面山上浅草如茵,甚是平旷,疏落落十几株形似玉兰的花树,大都十围以上,铁干挺立,虬枝盘纤,宛如天花宝盖,奇芬馥郁。临海数株最为高大,花也最繁。树下设有三席,肴酒上陈,人却不见。分明适才有多人在此面海聚饮,现在忽然离去。知道少阳神君门下均非弱者,心疑对方已有警觉,忙和王娴暗中止住众人,先自下落。
  二人一同留神往前看时,见花林后面一溪前横,水甚清澈。再过去又是一片花木鲜明的草原,一条白玉甬道,当中竖着一个十余丈高的黄金牌楼。再过去,走完甬路,便到达圆崖之下。崖并不高,只有二十余级宽大石阶,上去便是那用红晶砌成的离朱宫前面大白玉平台。这时全岛不见一人,乍看天色晴明,水木清华,一片空灵之境。及至定睛细看,那玉石牌楼之下连同草原花林之间,均似有淡烟微袅,情知有异。
  若依了展、王二人,最好暂且退出数十里,将身形现出,再往前飞,作为明白求见。
  正和石、陈、冷三人商议间,裘元同了南绮、灵姑在前,见岛宫景物清丽,气象万千,不禁失声说道:“想不到磨球岛景致也有这么好。”一句话脱口,前面数十缕轻烟忽地暴长,晃眼工夫,浓烟滚滚,宛如潮涌,对面卷来。展、王等六人一听裘元失口,便知不妙,互相一打手势,仍照前策,展、王二人抢上前去,拉了裘元、南绮,忙即往后暂退。石玉珠、陈嫣、冷青虹、桑桓、吕灵姑五人见踪迹已露,敌人早有觉察,埋伏已然发动,也忙将隐形法撤去。正准备就势现身拜岛,向对方述说来意,相机行事,哪知她们这里刚撤去隐形法,敌人也已纷纷现出身来。只见黑烟匝地中,现出五个身材高大,相貌奇诡的道装童于,各持拂尘,分立在花林前面,俱都面带怒容。
  这时五人由陈嫣为首,正驾遁光下落。对面浓烟本如潮水一般涌来,及至五人身形一现,那五道童好似有些惊讶,为首一个火面鸢肩的将手中拂尘一指,满地浓烟便已止住。陈嫣不等对方开口,忙迎上前躬身说道:“贫道陈嫣,同了四位同道,来此拜谒神君。烦劳道友通禀,不知可否?”为首道童说道:“神君家师现往天乾山、大荒山等处,有事勾留,须要三两个月才回。适才我等花下会饮,望见遥空遁光飞驶甚速,忽又隐去,知有人来本岛。踪迹如此隐秘,料非端人,为此设下埋伏相待。现既见机,以客礼来谒,我们也不再为难。如无甚事,可等神君回山再来。如想在此生事,有甚希图,也可明说出来,仍可照着前例行事。如似来时那样鬼祟行径,必定自找无趣,等到神火焚身,休得后悔。”众人听他语气傲慢,心都不快。仍由陈嫣含笑答道:“贫道此来自然有事相求。只因来路与西极山相近,恐与彼教中人相遇,故将遁光敛去。闻说神君灵焰潭灵药并不禁人人取,贫道等初入宝山,途径潭址有何禁忌,俱都茫然,即便神君赐见,也还要奉劳指点引导,何用隐形诡秘之术?诸位道友不必多心,贫道等实为那灵焰潭底灵药而来。果如人言,可以援例自取,即乞领往;如因神君不在,诸位道友不能作主,也祈明言。好在神君只三数月便可回山,到时再来拜求也是一样。”
  陈嫣原因看出对方气盛而骄,故以言相激。不料这五个道装童子正是少阳神君门下能够掌点权的爱徒五火使者,与火行者洪丙是同等身分,闻言竟受了激动。加以天生特性不喜女色,向道最坚,成年只在岛上修炼啸做,享受清福,轻易不肯离开一步,连峨眉开府那等旷古难逢的群仙盛会都未随往观光,并未见过石玉珠,为首求药人又是散仙元神炼成,没想到有武当派门人同来。于是冷笑答道:“我弟兄五人,便是神君门下初传弟子五火使者,神君不在,一样可以作主。不过那灵焰潭深达数千丈,中隔百干丈烈火神焰,有无边神妙。以往求药的人,不是知难而退,便是被烧得头焦额烂而逃。到时神君如见来人可恶,不发慈悲救他脱险,甚或葬身火窟。数百年来,从无一人凭了自己法力即能得手。我引你们前去不难,只是你们自己还要度德量力,不可冒失。你五人法力深浅我虽不知,但看行径,如无此灵药,即便不能成道,仙业终还有望;如因求取此药不成,为真火所伤,以致形神皆灭,求荣反辱,求生反死,岂不冤枉可惜么?”陈嫣笑答:“我等五人久闻神火威力,明知厉害,但是潭底灵药关系自身成道,又承诸位道友不计艰危,鼎力相助,良友盛情厚意,说不得只好冒险,勉为其难尝试一下了。”五火使者道:“我因见你们修炼不易,好心相劝。既然不听良言,那也无法,可随我走。”
  说罢,各把拂尘一摆,满地黑烟忽然尽行敛去。随即转身,引导众人同行。先顺玉石甬路走到离朱宫前,再绕左面曲径往宫后走去。陈嫣暗中查看那五火使者,为首一人身材较高,目光如电,生得格外威猛;下余四人也都是火面鸢肩,鹰胸虎颈,只略为有点胖瘦之分。相貌俱差不多少,装束更是一模一样,直似五个同胞孪生兄弟,分不出甚长幼。乍看生相虽极诡异,可是个个道气盎然,造诣甚深,决非庸常散仙、修士一流。
  尤其是每人除身佩一个朱红葫芦而外,腰问还有一个式样灵秀、质地柔细的鱼皮宝袋,精光内蕴,隐隐可见。
  陈嫣暗忖:“拂尘妙用适已见过。葫芦所贮必是神君师徒所炼三阳真火。这鱼皮袋内不知是甚厉害法宝?闻说神君门下长幼三辈门人,法力均非寻常。这五火使者看去便不大好惹。此来虽有准备,终是有求于人。对方人多势众,尚未全部出面。难得这五人正派直爽,不似别的门人见色心喜,易生枝节,何不以谦恭感动?至不济,也可减去一些阻力。”便偷偷朝众人暗打个手势,边走边道:“久闻五火使者道行高深,法力无边。
  今见五位道友神光内莹,有如良玉明珠,自然流照,果然话不虚传,幸会之至。贫道道行浅薄,隐居荒岛,潜修多年,仅脱躯壳。此次承诸位同道至交相助,专程拜谒,求取灵药,以为成道之用。谁知福薄缘铿,神君仙驭远游,未得拜见,幸蒙五位道友鉴察愚诚,怜我修为不易,俯如所请,盛情已甚感谢。自维菲质,妄冀非分之福,灵潭真火神妙无穷,不能如愿,原在意中。不过神君对于后辈素乐成全,而玄机奥妙,必早洞悉未来。贫道累劫余生,所历苦孽实难尽言。所幸向道虔诚,颇知奋勉,耿耿此心,也许得邀神君鉴怜,恩加格外,也未可知。少时万一侥幸,贫道自不能不感大德,以后难免再上仙山,不时求教,不知五位道友可能折节下交么?”
  陈嫣是道家元神修炼成形,宛如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婴童,生相既极美丽灵秀,说话又那么谦恭得体,声如出谷乳莺,非常好听,本易动人怜爱。五火使者又都是高亢耿直性情,初发现众人时因存敌意,有了成见,故此词意不善。嗣见来人都是一身仙风道骨,不是左道妖邪一流,嫉视之心已减去了大半。只不过觉着灵焰潭神火厉害,就此时不与为难,让他们带了回去,结局也是徒劳罢了。后来听陈嫣问答温婉,一味谦和。再细一查看,果然元神初凝,功候尚差,非潭中灵药不可;否则,不再转一世,也须苦炼三四百年,中间还须无甚灾害魔扰,始能成道。与平日那些来人本不一定须此,只因师父有任来人自取之条,便觉是个便宜,得了去可以锦上添花,增加道力,却不知利害深浅,妄冀侥幸,终于惨败,咎由自取者,迥乎不同。人又那么娇小美秀,由不得生了爱怜之心,渐把敌意消混。
  为首一人笑答道:“同道交往,有何不可?我等也知道友元神受伤,初凝未久,需此成道。无如家师法令素严,不能更改。尚幸今日正是大师兄轮值,率领长幼三辈同门在离朱宫底层地室之内,循例教炼三阳真火。我弟兄五人无事小饮,恰与诸位道友相遇。
  愚兄弟秉丙火之精而生,且为孪生兄弟,自离母胎便遭孤露,先为一散仙度去,后始拜在家师神君门下。前半备历艰危灾劫,深知修道人的婴儿若受仇敌侵害,虽得成形长大,但是真元已有损耗,修复至难。此中甘苦,非身历者不能备悉。所以对于道友虽无大助益处,决不似别位同门格外为难,多生阻碍。可惜成例难破,至多仅能在诸位道友一出一人的紧要关头,故意颠倒神火上下方位,略效绵薄,稍减火势而已。至于成功与否,仍要看诸位道友本身法力如何,有无这等缘福,愚兄弟就爱莫能助了。此问因潭中灵焰厉害,人如不知进退,便为神火所伤。来人师长多与家师有交,自身不识利害轻重,事后反有微词。为此家师立下规约:凡是来求取灵药的均以外人相待,不问有无渊源,一视同仁。照例取药之前不问姓名来历,便自报姓名,也如不闻。我看诸位道友神情行径,必有与家师有渊源之人在内,既同来此,当知底细,且俟得手与否,再以客礼相见叙谈吧。”
  陈嫣连忙称谢。暗忖:“我正想你不节外生枝。尤可庆幸的是那些讨厌人俱在宫中修炼,不曾在外,省却好些阻力。看这兆头不恶,定能成功。”好生欣喜。众人见陈嫣谦和对人,五火使者变为前倨后恭,又听出其意甚善,也都代她暗幸。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入火宫 炎潭惊鬼女  斩灵蛇 绝岛斗仙童
 
话说那灵焰潭偏居离朱宫后西北方,离众人降落山头约有三四十里。虽不甚远,因随五火使者步行前往,又以双方逐渐化敌为友,谈话投机,众人自信成功十居八九,不但不想求快,反欲借此结纳,可以得他们助力,就便还可观赏沿途仙景,一路浏览前去,一点也不心急。磨球岛原本景物灵奇,复经神君数百年经营,仙山楼阁,壮丽非常。如在往日,势派尤为庄严,由前岛起到处都有执戟侍者轮守,来人到了前半岛便须降落,通名求见,然后一层层转上去,须费好些周折始能见到少阳神君。独众人来这儿日,恰是全岛上下人等每年祭炼神火之日,只五火使者当日无事。这五人在少阳下三辈门弟子中资禀特异,看似高做,最通情理,最爱帮人的忙,忠信果断,只要投机,得了他们的同情,无不推诚相助,一答应便算数,决不中途反复。人又方正,不近女色,性情刚烈,法力高强,一干长少同门对他们俱有几分敬畏。陈嫣等凑巧相值,无形中得了许多便宜还不自知,以为平日岛上也是如此,只顾想和主人结纳,一路观赏谈笑,不觉耽误了些时候。
  五火使者以前对同门中,只佩服大师兄火行者一人。只因十年前杨瑾、凌云凤和嵩山二老等在白阳山古墓斩杀前古妖尸穷奇和无华氏父子,红娘子余莹姑路遇妖鬼徐完门下鬼女乔乔为邪法所困,正在危急,恰值火行者空中经过,看出余莹姑是峨眉门下,上前相助。本意用真火将乔乔烧死,不料乔乔见势危急,用邪法舍身求活。火行者为她所惑,竟把乔乔带回岛宫,禀知师父,领了一顿责罚,成为夫妇。五火使者觉着师父近三百年以来尽管屡改规条,创立教宗,无如积重难返,虽以教规严肃,门人不敢为恶,一切行径修为均与左道旁门迥乎不同,终非玄门正宗。连大师兄平日那样向道精勤,极知自爱的人,到了情欲关头,依然把握不住。弟兄五人暗自勉励,由此起把火行者看轻,不再似以前敬重。遇到自身权力可及之事,便独断独行,全不禀承意旨。
  五火使者以潭中灵药本许人自取,来人又非妖邪左道一流,真能取走,乐得成全,不能也无关碍,竟未向离朱宫中诸同门通知。又以众人初来,彼此投缘,渐以嘉宾之礼相待,到处引往游观,沿途流连,双方全无顾忌。后来还是石玉珠深知磨球岛戒备森严,门人多半骄傲,与当日身经迥乎不同,觉着当日只是凑巧,适逢其会,遇到这五个好相识,上来虽仍不免据做嫉视,一经以礼相见,便混猜嫌,转成投契。此等时机稍纵即逝,如遇别人,决无这样容易应付。唯恐夜长梦多,自身虽有准备,到底好来好去方为上策。
  暗使眼色,拿话一点陈嫣,催其速行,勿再耽延。陈嫣自然机警,也觉早点成功可以放心,便向五火使者笑问灵潭还有多远。为首的一个答道:“我因诸位道友初次宠临,少时万一不济,潭中真火发动,便难再留,欲陪诸位略为游览,再往灵潭取药。道友如若求药心急,可先去吧。”
  走到中途,五火使者为想指导客由后山正西方绕过去,这一岔道,比和起身处还要稍远。经行之处名为火珠坪,三峰环峙,一水旁流。左边清波浩浩,里许宽一条广溪,与红湖相连,蜿蜒如带,通向后山。右边一片平地,既宽且长,与广溪平行,上有千百株异树,高约十丈,大都四五抱以上,铁干翠条,绿叶如掌。枝上开着海碗大小的红花,重台叠瓣,鲜艳无匹。花蕊形如五朵火焰聚在一起,当中蕊上结着五粒手指大小的珠子,斜阳映处,灿如红霞,加上碧水青山一衬,分外色彩鲜明,耀眼生颖,地形宽长,坪上并不尽是这类火珠林,还有不少楼台馆榭,依山傍水,矗立其间。树的行列也有疏有密,因势据胜,各有匠心。
  五火使者请众人到路侧小亭之内落座,说道:“我等弟兄五人随着家师修炼多年,轻易不与外人交往。每次取药,多是别的同门轮值引导,难得晤见,偶有相遇,也都落落寡合。今与诸位道友一见如故,前缘可想。家师岛规甚严,虽难更易,勉效绵薄也还可以。本岛这类小亭共有四十五座,表面点缀风景,实则暗设禁制。每一小亭均可飞行移动,为全岛禁法枢纽,也是最厉害的埋伏。诸位下去,烈火已经愚兄弟故意挪移,诸位既敢深入,当能抵御。但是潭中尚有丙火之精孕育的两条灵蛇,万一引动,却非小可。
  诸位道友俱是玄门清修之士,能到今日,大非容易,为此先引来此,略泄此中机宜。不问得手与否,上来时万一灵蛇不能抵御,再不小心触动潭底禁制,这四十五座小亭齐化烈火,围困阻路,前有重重火山,后有灵蛇追赶,诸位必往空中遁走,稍失机宜,不死必伤;即便飞遁神速,也易蹈危机。最好认准此亭形状,一见火山阻路,不可上行,即以原有法宝、飞剑护身,认准方向,由西面冲入。火山乃小亭所化,外观火势猛烈,令人难耐。但是飞行迅速,只不过瞬息之间,身一入亭,立即清凉无事。诸位再将这亭心所悬火焰形的法器扭转,使焰头正对来路,以火御火,去阻后面灵蛇,赶紧由东方遁出,然后上升,便可无事。愚弟兄并非有意询私,家师在岛每遇正经修道之士来此,也多授意门人暗中指点。诸位初来,相隔尚远,便坐此亭前往,就便请诸位看个明白。”随说,为首一人已然如法施为。
  小亭六角,仅有丈许方圆,却有两丈四尺高下。亭心法器形如古灯檠,并未点燃,所说火焰只是灯头虚影。行法之后,火焰突燃,闪了两闪,风雷之声立即隐隐交作,四外俱是红光和青白烟雾围绕。众人觉出亭已飞离原地,忙运慧目注视,只见台榭之类影绰绰由亭外瞥过,稍不凝神,便连这点影子也看不出。石玉珠和冷青虹二人知道厉害,一面故示从容问答,一面暗中留意,查看主人动作,一一默记在心。五火使者乐于相助,认定众人成功之望大少,有心助他们脱难,不特没有隐讳,并还告以如何运用。说时迟,那时快,数十里之隔,晃眼即至。五火使者说道:“到了。诸位谨记前言,量力行事,但盼得手,还能相晤。愚兄弟五人要去前侧面丙火峰上瞭望,就便为诸位少效绵薄,减轻火势,恕不奉陪了。”说罢,将手一拱,一同出亭,往东南高峰上飞去。
  五火使者初开口时亭已停住,火焰顿敛,恢复了原形,面前也换了一番景象。五火使者走后,众人忙出亭外一看,四面高崖环若城堡,崖顶石地平坦,宽约一二十亩。东南崖上孤峰独耸,高约二三十丈;西北崖上一塔矗立,比峰稍矮,遥遥相对。崖中心陷一大坑,坑前有一黑色金字牌坊,上有“神焰灵域”四个古篆,灵焰潭便在其下。俯视青云霭霭,白雾濛濛,望不到底,也没觉出有甚火热之气。回顾身后来路,只见无数峰峦楼阁掩映于碧林红树之间,全景历历在望。最前面又是海天无际,波涛浩瀚,云水相含,一派空灵明丽境界,美观已极。刚才所坐小亭已然不知去向,料已飞回原处,便不去管它。略为观察形势,一齐走向潭边。
  陈嫣四顾无人,悄对四人道:“潭中青烟白雾便是真火积英所萃,一经触动,立发千寻烈火,厉害非常。我和冷、桑二位五行生克之术虽非其敌,但也有点用处。以前不知多少有道之士在此吃亏,微有疏忽,丢人事小,还要受它危害。现我和冷、桑二位已看出这里一点奥妙,委实非同小可。为求万全,请石道友执掌天一真水,仍照前议,将我们五人作悔花形合在一起下去,吕道友持五丁神斧居中,石道友殿后,我在前面,冷、桑二位一左一右。姑且先由我和冷、桑二位运用五行生克之妙碰它一下,如若不妙,吕道友再施展神斧威力,辟火而下。我们各有飞剑、法宝护身,略知五行生克,主人又有釜底抽薪之意,下去当不甚难。但是今日所遇五位主人虽极至诚,证以往日所闻,岛上三辈门人大半骄狂量小,哪有如此便宜的事?万一灵蛇出动,全岛门人必定警觉,即使不赶来为难,我们深入重地,虚实莫测,来时所坐小亭已如此神妙,知他还要出甚花样?
  我们不得手还不致有甚枝节,如若得手,保不定群起为难。那天一真水关系最重,不到万分危急,还以不用为是,以免在事前为他所党,并为烈火所耗,减了力量。石道友以为如何?”石玉珠点头称善,忙由陈嫣手内接过玉瓶,手持戒备。
  五人匆匆议定,正待飞落,冷青虹目光最敏,猛瞥见西北崖石塔顶上有一女子影子,冰绢雾毅,玉立亭亭,身材、容貌仿佛甚美。一眼还未看真,那女子已迎面飞到,明眸皓齿,面带巧笑,朝五人斜睨了一眼,便往离朱宫飞去,来去如电,神速异常。陈、冷二人见由塔上飞来,料是宫中女弟子,方欲为礼,那女子理也未理,便自擦身飞过。吕灵姑失声道:“这位道友怎长得如此美秀?”言还未毕,石玉珠同时惊道:“我们还不快下,不多一会人就来了。”
  陈、冷诸人原因五火使者有相助之意,此外更无他人,虽以事大顺手,出于意料,心中疑虑,临事却不甚匆遽。闻言也觉兆头不佳,料定此女一去,定来阻力,尽管法力高强,戒备周密,到底不敢疏忽。无暇多说,互一招呼,各把飞剑、法宝放出,同驾遁光往潭底冲去。刚刚钻入烟雾层中,忽听潭上来路一面有巨钟撞动之声远远传来,料是离朱宫中徒众出动,知时已迫,越发加紧飞降。众人初降时遁光到处,那青白色烟雾宛如波分浪裂般冲荡开去,并无异状,也不见烟中有火。
  吕灵姑见陈、冷、桑三人全神贯注外围,手捏灵诀,准备应变,面色甚是严肃,暗忖:“此时已下有百丈,除却烟雾浓密而外,并不觉热,怎大家说得那么厉害?”几次想问,俱被冷青虹摇手止住。灵姑听上面钟声撞了十九下止住,那烟雾好似稀薄了些,方料快到潭底,猛瞥见陈嫣扬手发出一股黄烟,疾如电掣,直往脚底烟雾层中飞去。同时冷、桑二人也面带惊惶,双双把手一扬,先是一片银光飞起,展布开来,连五人的遁光一齐包没,不露丝毫缝隙,跟着又是一片青光包在银光外面。忙打手势,催动遁光,加紧下降。灵姑忙看下面,淡烟影里现出一片薄如水泡的青灰色的光网,将下降之路隔断。光面上稀落落冒起数十股青烟白气袅袅上升,约有三数十丈方才散开,互相盘绕。
  初下时烟雾甚浓便由于此。
  说时迟,那时快,就这转瞬之间,陈嫣所发黄气已然冲入下面青灰色光网之中,那光网看似极薄一层,无甚异处,哪知此乃真火精英所萃,黄气才一接触,立似沸油着火,轰的一声,全都爆发。青光闪得一闪,化为千百丈烈火朝上涌来,同时来处那些青白色烟雾也一齐点燃。当时全潭上下成了火海,只听呼呼之声,衬上四壁回音,天摇地撼,声势猛烈,无与比伦。休说是人,便是一块精铁,只要挨着,也必化为溶汁。
  众人幸是早有戒备,护身宝光而外,又有陈、冷、桑三人五行妙用,身被三层光华包着,暂时不甚觉热,依然在千寻烈火之中往下降落。只因火势上冲,阻力绝大,飞降却是不快。石、吕二人初遇时虽然心惊,还以为人言梢过,凭着飞剑、法宝,五行真气护身便可无妨。陈、冷、桑三人却是内行,知道此火与常火不同。尤其陈嫣前生吃过少阳神君大亏,深知厉害。见火力太大,下降渐迟,五行真气不能持久,全宫敌人已然察觉,天一真水须要留备出去时应急之用,不敢妄费。灵姑五丁神斧虽极神妙,但是道力尚浅,潭中埋伏出乎预料,火势猛烈,恐其难以持久。还是只有降一段是一段,等五行真气快要耗尽,相隔潭底不远时再令施为,以免为火所逼,时久难支。却没料到初下时有五火使者暗助,五人阴受其福,火势虽烈,比较往常还不能算是极盛。这时火行者等全体宫众已与五火使者相见,知道来人不特有武当门下在内,并还在上面看出陈、冷、桑三人路数也似夙仇。两下里争论了一阵,五火使者业已袖手不管,改由火行者等主持,火势立即大为增强,陈嫣盘算未终,已经发动。五人正降之间,猛觉火势转强,红光转为白光,势如狂潮,猛涌上来,上下四外的烈火也都变成银色。尤其下面火力奇强,往上猛冲,众人立被冲荡起了十余丈,下降之势愈难。紧跟着一片白烟过处,头层青光先已消灭,忽然火势炙人,奇热难支。
  陈、冷、桑三人见状知道不妙,忙从里面放出一片黄光,略减火势。方想若让灵姑上前,这等奇热决支持不住,意欲借那神斧一用,未及开口,灵姑早就跃跃欲试,一见身外青光散去,热得难受,心里一急,也没和众人商量,便把五丁神斧突然伸将出去。
  陈嫣方恐破了五行真气,将火引人,慌不迭回身阻止,并加强运用真气时,斧光已冲宝光而出。大半轮红光夹着五色奇光到处,身外本来为其包紧,没有一丝缝隙,现在竟被荡开,现出丈许空处。以前不知此斧有五行妙用,功能辟火,想不到如此神奇,不禁心中大喜,连忙住手。灵姑一看有效,也极高兴,跟着挺身将斧舞动,四外烈火立被荡散。
  陈、冷、桑三人知火虽不致烧人,但上下四周都是烈火,烤炙久了也难禁受,惟恐有失,一面令灵姑改作前锋,用五丁神斧冲开烈火;一面加强癸水真气之力,护着五人身体往下速降。等到相隔潭底灵焰阁数十丈高下,阻力已去,晃眼便穿透火层降落。
  众人见那潭底地面比上面潭口宽大得多,正中心建着五层楼阁,通体高约三十丈,广只亩许,造形精丽,穷极工巧,通体玄色透明,非金非玉,不知是何物质。除环楼有半亩来宽一圈浅堤岸外,四外皆水,宛如一片湖荡中间建起一座楼阁,堤上满植来时所见的火珠树。水泛银色,无风自浪,波涛奔腾,击石有声,撞到堤岸上,不时飞激起一两丈高的银花,云涌珠喷,精光四耀。仰视火层,离楼顶约有二三十丈,势正猛烈,火云千丈,乱卷如飞,虽然悬罩顶上,并不下压,看去也颇惊人。
  陈嫣道:“我们下来的难关已然度过,这里便他们自己人也轻易不敢下来。闻说阁中尚有埋伏,正好从容行事,就便稍为歇息。到手以后,再同奋力上升,只要不惊动两条火蛇,或是能够抵御过去,一到上面,就不怕他们了。”说罢,一同查看好了形势,悟出阁内外许多妙用和出入方法,然后一同由正面第一层楼下走进。
  那楼阁每层本只一大间。这头层楼内并无甚华美陈设,只当中放着一张龙须草编成的短榻,环榻三面立着三十六根质如黑晶,二尺方圆,一尺多高的矮墩。因地面也是质如晶玉,与墩同色,直似天然生就,不见人工痕迹。陈嫣看出这里是少阳神君会集嫡传弟子传道炼法之所,中间短榻乃是师位。那三十六个矮墩参伍错综,并非作三行排列,连同中央师座与三阳火位,腹度相合,其中必有奥妙。尚幸自己累劫修为,深悉先后天五行生克及宫位躔度秘奥,又有这柄前古至宝五丁神斧相助,可以无虑。如换旁人,即便能够冲破火层,下落潭底,这五层楼阁各有机密禁制,厉害埋伏,处处都是网罗陷阱,触一发而全身皆动,稍失机宜,不但灵药得不到手,弄巧还要陷身在内,当下唤众人暂缓前进,并请灵姑手持五丁神斧,由冷青虹指点,运用接应,以防万一有甚大变故。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将这主持埋伏的矮墩破去,以免失陷。
  陈嫣嘱咐停当,然后手掐灵诀,按着火、土相生法则,运用五行真气,放出一片黄色烟光笼罩全身,照三阳火官方位蹿度,由东北方最末一墩跳将上去,试探着一步一墩纵将过去。似这样五方绕行,将三十六墩踏遍。最终绕到正南方丙火方位,到了当中短榻前面,知已无害,心中大喜。忙就墩上朝短榻拜倒,向神君致谢默祝了几句,便又绕退回来。
  那三十六墩疏密相间,近者二三尺,远也不过丈许。众人在后谛视,见陈嫣并非顺序跳去,忽东忽西,忽南忽北,纵横往复,左右回旋,只没跳过重的。先跳的几墩并无异状,五六跳以后,每换一处,身一落到墩上,必要冒起一股烟雾,烟色各异,或青或白,或蓝或红,多是淡烟微袅,略现即隐。中有一次是突然浓烟暴发,将人围绕在内,几乎不见一点形影。灵姑心疑有变,冷青虹俏说:“无妨,此是五行生克反应,必是陈姊姊拿不一定主人埋伏是否在彼,有心试验。等将这三阳阵图走完回来,就全探明白了。”言还未毕,果然陈嫣又由烟中纵起,落向邻墩。似这样又经过了两次,终于成功,平安回到原处。
  石玉珠笑问:“埋伏厉害么?”陈嫣咋舌低语道:“无怪少阳神君为一派宗主,果然法术高强,幸我不曾造次。这里布置竟是三阳烈火大阵。如是不知底细的人,只知他藏药藏珍之所在最高一层,为图省事,不由此入,径往上层寻取,因是无法擅越雷池,走不进去,但只徒劳,还不妨事;若是仅具一知半解,或以客礼自谦,由此头层依次上升,前往五楼藏珍之地,除照我这等走法,谁也休想成功。那三阳烈火好不厉害。这头层楼便是一个火窟,这些墨玉矮墩俱是三阳真火凝炼而成,每一发动,有似万千迅雷同时爆发的绝大威力,除此五丁神斧而外,任何神妙法宝均难抵御。不特头层如此,全楼均是真火凝结,架空建立,真阳内敛,反现为阴。虽在漫天烈火笼罩之下,以火制火,两两相抵,倒不觉炎热,但哪一处的埋伏发动俱难禁受。只是头层阵图所在乃全楼枢纽,威力更大罢了。
  “闻说神君昔年炼此灵药,本为自用,因剩余甚多,炼时受尽艰危,既想以此救济真正修道之士,又不愿使其得之大易,才把它收藏在这丙火阳精集结之所。潭中千寻烈火、两条灵蛇已是够人受用,怎这里还有如此厉害禁制?照此情形,哪还有人能够取得药去?不特有违初心,也未免使人有吝啬量小之讥。
  “适才五火使者只说此潭难下,中间烈火厉害,并未说到别的,而这阵图胜似来路烈火十倍。我想以前幸得神君许诺入潭的人,必还传有入楼之法。看初下时上面呜钟聚众,情势颇急,多半拿我们当作敌人,特将埋伏发动也未可知;否则看五火使者别时神情,如有危机,万无不言之理。即使主人把我们当作敌人,我们既已能悟彻机密,可以循此而上,主人决出意外。正好将计就计,缓缓一步一步从容试探前进,一点不触动他的埋伏,使他疑我们不是失陷,便是徘徊犹豫,无门可入。等将灵药取到以后,再相机行事,冷不防冲将上去,抽空遁走,免得伤人树敌。我们已然成功,神君本有任人来取前言,我们循例取走也无法见怪。话虽如此,初入虎穴,身在重地,是否还有别的奥妙尚不敢定。还请诸位道友暂随妹子身后,看清下脚之所。等将这三十六墩走完,二层楼门阶梯必要现出。此楼埋伏与上面必有关联,我们如始终不去触动,他们必不至于觉察。
  敌人虽然个个可以自行上下,闻说神君严厉,门下弟子不奉命不许妄入,料他们不敢。
  只要无人来,就可无虑了。”
  陈嫣说罢,又将阵图机宜一一指点。然后领头前行,照旧往墩上纵去。等陈嫣跳到别的墩上,再由石玉珠第二,桑桓第三,吕灵姑第四,冷青虹殿后,一个接一个,紧跟陈嫣挨墩纵去。灵姑以为这样矮墩,又不触动禁制,必定容易。陈嫣因是领头,所以审慎迟缓。哪知上了头一墩还未觉出异样,再往前跳,便听同行四人一齐嘱咐:“灵妹留意,不可冒失,更不可沾地。跳时务使身体凌空,如黄鹄摩云之势,觑准前路落脚之处再下。”心方警惕,果然觉出难来。第一是脚底上似有极大吸力,如以寻常跳法,决跳不过;第二是三二尺之隔,竟似甚远,如非眼到心到,便会过头不及。连跳了十来个墩,方始悟出轻重远近,有了准头。
  陈嫣自是轻车熟路,一会便领众人走完三十六墩,到了短榻前面丙火正位,重又率众行礼通白,照着预拟,手指处,一道黄光飞出,罩向榻上。忽然烟光迸射,黄光立被挡开。一会,那榻渐有移动上升之势。陈嫣刚觉预料有误,心中惶急,不知如何是好,见榻一动,榻下似有一股彩气连榻上升,猛地触动灵机,心中大悟,不暇多说,忙喊:
  “快随我来!”当先纵向榻上。众人刚刚随着纵上去,榻上烟光已聚成一股,往顶冲去,榻面离地而起,由缓而急,往上升去。同时烟光直冲之处,楼顶现出一个与榻相等的楼门。短塌升到二层楼面,便即停止,不大不小,恰巧将楼门填满,四外浑成,和生了根一样。
  众人下地一看,那二楼没有墩,除原乘短榻之外,四外另有四榻,似是主人炼丹之所,每座榻前各有一座三尺来高的丹炉。余者俱和头层相似,只四壁上满画着无数大小火焰,色红如血,隐幻奇光,生动逼真。五榻、五鼎之中,一个二尺方圆的太极图微微隆出地面,看不出何处可以上升。陈嫣虽知头层阵图为全楼埋伏枢纽,大难关已然度过,但照二楼形势,也极险恶,一个不巧,误触埋伏,四壁所画火焰齐化真火围攻,如用五丁神斧抵御,便须通体破毁始能上达,就不将上面强敌引来,也必结仇更深。正在审慎查看,冷、桑二人也和陈嫣一样,四下寻找上升道路。
  桑桓偶然抬头仰望,看出楼顶板上隐隐约约有火圈虚影,与当中太极图上下相对,只是要大出十来倍。起初当是太极图反映上去的影子,及至定睛细看,下面太极外圈并无光华,上下相隔又甚高,四壁火焰所幻奇光均未反映,楼顶图影又是微微流动,隐现无常。心中奇怪,便俯下身去,试用手朝那红丸用力一推,并未推动。再用力一推黑丸,也是如此。陈、冷二人也早料出太极图有异,只猜不透内中奥妙。冷青虹见桑桓用手左右力推,笑道:“桓哥,你也是有道之士,这类布置不知用法、口诀,岂是凭手就能推动的?”
  桑桓道:“我是心有触动,姑妄试之,并不一定有效。你可看出楼顶这圈图影有点异样么?”说时,桑桓因顺推不动,又改了逆推,仍未推动。冷青虹闻言,恰正抬头瞥见楼顶图影似有碗大红光一闪,忙告桑桓二次用力推那红黑二丸,果然上面图影光华又现。最奇的是,现光与下相反,推红显黑,推黑显红,阴阳两极互易,并不一致。陈嫣在旁也已发现,三人才知上下联系,息息相关,上面所现并非图影反映,只要将两极红、黑二丸推动,十九便可现出通路。偏是正反连推,均未推动。换了陈、冷二人,也是如此。每次逆推,二丸虽仍不动,上面必有碗大红、黑二光随着隐现,用尽心力,只推不动。
  众人正商议问,石玉珠因自己不精五行之法,恐有疏失,同了灵姑只作旁观,全听三人所说行事。到了二楼之后,见陈、冷、桑三人尚未寻到路头,便一面赏玩四壁画光,一面暗中留神,相助搜寻上升之法。刚由左壁绕走过来,见三人蹲在一处商谈,便和灵姑绕过短榻丹鼎,忽然想起一事,忙唤住冷青虹道:“昔年芬陀大师嫡传弟子杨瑾同了峨眉女弟子凌云风,同往白阳山下古妖尸穷奇与鸠后无华氏父子的古墓穴中夺取前古至宝九疑鼎时,凌道友新收两憔侥小人,一名沙沙,一名咪咪。二人自恃胆勇,曾背乃师涉险深入,私往查探,撞见妖尸穷奇正背妖党,私由地穴取鼎偷看,后被妖党发觉,起了争执离去。沙、咪二小往查藏鼎之所是在地底,地面上也有类似这样的太极图形,后被两小朝红黑二丸一阵乱推,居然无意中触动机关,悟出开闭之法。先将一面宝镜和鼎中一粒混沌元胎盗藏一旁,等杨、凌二人到来,里应外合,竟建奇功。以致神尼芬陀为酬二小之劳,施展佛家无边神法,使两小无须重新投生,只在旬日之间,在佛家三相金轮上历劫三生,长成大人,传为释、道门中佳话:杨、凌二人与我俱有交往,曾谈取鼎经过,尚还记得。这里太极图形颇与相似,尽管作用不一,料还不难参悟。三位道友只朝一面力推,并未将红黑二丸照着左右顺反同时推动,何不试上一下?”
  三人原是情急匆忙,互相照本画符,忘了变通,闻言立被提醒。冷青虹正蹲图旁,首先招呼众人戒备。一面默运玄功,以防万一;一面双手分按红黑二丸,照玉珠之言,或顺或逆,或是两手一顺一逆,试推过去,推了几下无效。陈嫣笑说:“青妹且起,我来试试。”冷青虹笑答:“稍候,我还有点意思没有试到。”冷青虹说时觉着红丸有移动之势,楼顶立即光华大亮一下,顿悟阴阳向背、虚实相生之理。重又沉静心神,分按红黑二丸,先一顺一逆用力一推,觉着有些动转。猛地倒反过手,顺逆互易,猛力一旋。
  图中阴阳二极忽然自行大动,光华电闪,旋转起来。陈、桑、石三人防有急变,忙拉青虹跃起,静以观变。只见下面图中阳阴二极飙轮飞驶,上层搂板上的图形也变成丈许方圆,一轮红黑参半的奇光上下相应,转了有四五十下,四壁所画火焰忽都隐入壁中,不见痕迹,跟着下面太极图光越来越强,竟将顶层圆光吸住,连为一体。又同转了四五十下,上层图光竞被吸落,徐徐下降,与图合成一体,光便隐去。图形也恢复了原状,上层楼面却开出一个丈许大洞。
  众人见通路已得,忙即飞身直上。到了三楼一看,乃是贮藏丹书、道经以及各种火器、法宝之所。均有翠玉为架,放置其上,每件另有禁法封制,五光十色,宝焰辉煌,耀眼欲花。灵姑笑道:“陈道友说全楼皆烟火精英凝炼,人如触动,立成火海,却将这些好东西放在其内,万一有外人来盗,误引烈火,不都化成灰烬了么?”石玉珠笑道:
  “此间各物禁制重重,外人休想伸手。如若触动埋伏,发生大火,也必先有防护之法,决不至于烧毁。不过像我们这样,未得主人默许,全凭己力直达顶上层楼,只恐以前还没有过呢。”
  众人因是身入重地,烈火埋伏厉害非常,格外谨慎,每上一层,必要逐步留意查看,方始前行。到了三楼,一面观察内中陈列布置,一面寻找上升之路。初意和头两层一样,出路隐蔽,各有各的神妙设施。哪知只头两层难上,四、五两层竟是寻常,对着前湖一排八扇水晶楼门,正对当中四扇楼门,有一架墨玉阶梯,两边另有上处。先还以为未必如此容易,试探着循梯而上,竟是一无阻隔。四楼架在半中腰上,除有禁法阻隔外,并有一玉碑,上现神君法渝,禁止外人妄入。又写明走完楼梯,便到五楼灵药藏处,得药之后可由五楼飞走,不可再由原梯下去,脚更不可沾地。那灵药每次只有一小玉盒,内中共是丸药九粒,玉膏一小盒,只供一人之用,不能多取。
  众人志在取药,不愿多事,既不令人四楼,便往上走。回顾来路,果有一梯影隐约由三楼正面门窗直达楼下,一半现出楼外,来时竟未看见。这才省悟以前取药的人如得神君允许,并无须由头层觅路上升,只消冲破灵潭烈焰,到了湖边,便可由此至梯,舍却头两层,径由三楼直抵五楼。这次必是宫中徒众有意为仇,将梯隐去,五火使者先未料到,所以未说。
  众人匆匆赶上五楼一看,正对楼口室中心有一五尺方圆墨玉圆台,上下四外俱是火焰虚影围绕。台顶当中画着一朵青莲花,重台叠瓣,一半含萼,尚未全开,内里莲实隐约可见,画得十分工细,姿态生动,远看隆起台上,宛然欲活。陈嫣心料灵药藏在其内,忙即通诚拜倒,起视尚无异状。知道四围焰影俱是烈火,功差一贯,不敢冒失下手。随和众人绕台查看,也未看出机关所在。
  桑桓道:“我看这座灵焰阁上下五层所有埋伏设施,俱按阴阳两仪,先后天五行生克,虚实相生变化而成,楼梯玉碑已然写明到此即可将药取走,想必无甚艰难凶险。现既不能查出端倪,主人业以仇敌相待,反正不能善去,灵药明藏此台之内,何不看清出路,试照五行生克妙用逗它一逗?埋伏如若发动,索性用五丁神斧逼住烈火,破了此台,取了灵药,往上遁走。免得夜长梦多,敌人发觉我们深入,又生枝节。”陈嫣一想,也觉久等下去不是事,还是早将灵药取到才能放心。好在头两层难关最厉害的埋伏禁制俱已安然渡过,只绕台这一圈烈火,自信还能抵御,何况还有五丁神斧与天一真水可作万一之备。便照桑桓所说行事。
  陈嫣一看五楼四外俱是晶墙,头上又是晶顶,其势不能破壁飞走,只南北两面各有一个六角形的空洞,可以由此飞出,但由空洞谛视,却是火云隐隐,焰影幢幢,竟看不见一点楼外的天色景物。明知出必遇火,无奈此外更无出路。便和众人议定:由陈嫣行法取药,灵姑持斧随同戒备,冷青虹、桑桓、石玉珠各驾遁光,放出飞剑、法宝,旁立相待,以为接应。得手之后,仍仗前来之法护身,由南窗空洞中飞出,到了万分不济之时,再用天一真水。
  陈嫣因见台上焰影熊熊,先料必定厉害烦难。及至将身飞起,到了台侧,刚要行法将台上焰影逼开,一眼瞥见台上青莲好似比前隆起了些。猛然触动灵机,暗忖:“神君既肯成全那苦行修道之士,只要能深入至此,便可成功,哪有这等难法?他环台真火焰影许是别有用意,妄去破它,莫要弄巧成拙,本来易事,反倒艰难,转为徒劳,岂不冤枉?”略一迟疑,因再挨近即触动真火,不由身子往后一退。见台上青莲又恢复了原状,觉出有异。试再前进,青莲又渐隆起。这次比前较近,青莲也较前隆起更高,竟似一朵真花要由画处冒出。立即醒悟,只是对环台焰影仍存戒心。想了想,先不破那真火,姑用五行真气护住身手,冒险再试,及用手伸过去,那虚影并未发动真火,花已半截冒出台上。越发胆大,算计取药许不费事,忙告众人留意,以防得手以后有甚意外。用双手试探着伸过去,轻掐花朵,往上一捧,青莲立变一朵斗大真花冒出台面,当中花萼跟着开放,内里现出一个形如莲蓬的碧玉圆盒。心中大喜,伸手一摘,便已取下。盒才到手,青莲忽隐。
  陈嫣方欲开视圆盒,忽听呼呼火发之声。众人知道埋伏发动,正在惊呼骇顾,待往孔洞中飞身遁出,说时迟,那时快,声随火发,四外焰影齐化真火。陈嫣、吕灵姑离台最近,骤不及防,首被千万朵火焰化成的一幢焰云簇拥着往上升起。冷青虹、桑桓、石玉珠站在台侧,赶忙遁开,未遭波及。灵姑一见火发,刚要用斧去撩,陈嫣猛觉出那火并不的人,只是托着上升,其力甚强。同时又瞥见随着火声发动,楼顶忽现出一个丈许圆洞,那先准备的南北两孔逃路,却变成冥冥漆黑,隐闻风雷交作之声,四壁电光如织,金蛇乱窜。才知通路是在顶上,灵药到手,自然出现。南北两孔乃是火穴,万去不得,非由当顶上升不可。全楼真火已发,不乘焰云涌护往上飞升,稍迟便为真火所围。
  陈嫣见冷、桑、石三人尚在焰外,灵姑不知就里,又要用五丁神斧御火,恐有疏失,百忙中不及细说,忙一手把灵姑持斧的手拉住,不令妄动。同时运用玄功,将拥身焰云按住,使其缓升。口中大呼:“出路在上,快飞到我这里来,由火云拥住上升,不可妄动。”言还未毕,冷、桑、石三人已党奇热如焚,虽有遁光护身,仍挡不住,陈、吕二人又被烈焰拥起,好生惶急。闻言瞥见上面顶开,立即醒悟,赶紧飞身向上。无如先前不应避开,这时竟被焰云阻隔,冲不进去。略一迟顿之间,益发奇热难耐,眼看楼中烟光蓬勃,火势就要大旺。那焰云上升之力绝大,陈嫣运用全力竟压不住,焰云与楼顶圆孔已连在一起。断定自己如若飞出,楼顶必定立即封闭,上下四外风雷之声又越发猛烈,情势险恶,但又无计可施。
  灵姑见冷、石二人面带惶急,石玉珠已将玉瓶取出,暗忖:“想不到真火如此厉害。
  天一真水须备万一逃命之需,能不用最好。现时三人均为云焰所隔,何不仍用神斧一试?
  总比耗费天一真水好些。”想到这里,为救石、冷二人,也未和人商量,竟将神斧往外轻轻一撩,云焰立即散开。冷、桑、石三人刚刚乘虚飞入,会合在一起,待往上升,猛觉身上一热。再看身外云焰已为神斧所破,同时风雷大震,当顶圆孔渐往中心收拢,五人纷喊:“不好!”立驾遁光往上冲去。遁光虽极迅速,那出口也收得甚快,遁光飞到,已缩成尺许大小,晃眼即闭。陈嫣、石玉珠双喊:“灵妹,快使神斧!”灵姑早不等招呼,当先一斧挥去。斧光到处,焰光迸射,楼顶竟被开出一条两丈大小裂口。五人立即冲出,回顾下面楼中烈火风雷,宛如狂涛飞涌,向上卷来。
  陈、冷诸人知道此楼一有动静,必被敌人觉察,逃得愈快愈好。更不怠慢,仍照下来时方法,小心戒备,往上面火云层中冲去。当顶火层因被吕灵姑用五丁神斧扫荡,好似没有来时猛烈。灵焰阁顶为神斧劈损,上面应该立时觉察,也无甚动静。火云弥漫潭的中心,静荡荡的,被遁光一冲,方始搅动,拥将上来。
  这次改了灵姑当先持斧开路,冷、桑二人左右护卫,石玉珠手持玉瓶天一真水居中准备策应,陈嫣断后。剑光、法宝之外,另用五行真气包在遁光之外护身,冲烟冒火,破空直上。只灵姑一人因要扫荡焰云,五行真气俱畏神斧,不能在内施为,虽有五行真气护身,但是奇热难耐,因此将上半身突出五行真气之外,另用剑光护身,挥动神斧,往上急升。神斧虽有辟火之功,斧光到处,烈火狂焰滚泛四散,不能近身,但那火势大大,烤炙也是难耐。仗着冷、桑二人左右保护,连将癸水真气放出,护着灵姑头面,仅使左右两手相次倒换露出运用,才得无事。
  众人因火势上冲,那发源之所的火层冲破以后,上升迅速,不似降时为人气所阻,迟不得下,归途容易得多。眼看千寻烈火就要过完,查听上空,仍无朕兆,只要冲出火层便可遁走,敌人就觉察也阻挡不住。陈嫣向石玉珠低声谈说,方在庆幸不用一滴天一真水便可脱险,猛听脚底来路忽起异声。那火势虽没有降时猛烈,到底千寻烈火,何等厉害,呼呼之声仍旧震耳欲聋。众人上升既速,五行真气又与真火相克,两下排荡冲击,更增威势,本不易听出别的杂音。那异声并不洪大,却是尖锐刺耳,嘘嘘怒啸,先还当是烈火生风,发为厉啸。及至静心一听,竟似由远而近,仿佛是有甚东西由脚底来路直追上来,并且迅速异常。
  众人虽都听出有异,因正上升,来势过急,未容细想便已邻近。只陈嫣断后,闻声心动,一面随众破空急驶,一面小心戒备,运用慧眼定睛往来路下方注视,见上下四方离身数丈以外全是烈火狂焰,一片赤红。因有神斧开路和五行真气环绕,硬将那密火层冲荡出一条上升之路。遁光刚刚过去,身后脚底的火云烈焰便似惊涛骇浪一般突突乱滚,卷起无数急漩,飙轮电驭,红光耀目,一任慧眼神目也看不出十丈以外,陈嫣暗忖:
  “下面并无敌人,如是埋伏,应该在沿途所经之处,在上而不在下,不应由后发动往上追来。莫非灵焰阁顶层为五丁神斧损毁了些,那阁通体乃三阳真火精英凝炼建成,神斧是它克星,一发牵动,及于全身,因此全被毁坏?此时不是阁已坍塌,便是因此斧之故,触动埋伏,三阳真火一齐爆发,风火激荡,成此异啸。走时匆忙,未及细看,不知就里。
  起初只防潭中火精灵蛇,今已快要出潭,并未出现,实是幸事。偏因一时疏忽,致误机宜,逃时不得不用五丁神斧破阁飞升,到底惹出事来。闻说此阁乃少阳神君收炼丙火精英,用了无数心血所建,中藏灵丹、异宝不计其数,连门下爱徒都轻易不许下去,如真给他全毁,日后回来岂肯甘休?”
  这时那脚底异声已越来越近,幸亏众人上升也极迅速,否则早被追上。陈嫣渐渐听出那是怪物口中的怒啸,并且还是两个。暗想:“潭中藏伏的灵蛇,适才以为不曾出现,还在暗幸。听啸声如此怒而激烈,莫非中途惊动二蛇,由后追袭了来?”心中一动。久闻此蛇灵异,威力可怖,刚想招呼同行诸人留意,猛瞥见一条色红如血,通体晶莹,粗如人臂,长约三丈的蛇形怪物,由脚底冲荡开千层火浪,滚滚焰云,追将上来。方喊:
  “灵蛇已出,大家小心!?同时运用法宝和五行真气戒备时,那蛇并未照人冲袭,竟和众人成了平行之势,端的比电还快。就在这同飞并驶,侧顾一瞬之间,已是擦身飞越,往当顶火云中破空窜去。
  众人正前后惊顾,有的连蛇影还未看清,紧跟着又是一条身黑如墨,通体晶莹,长才七尺,一个拳大血口却喷出二三尺长火焰一般红信的怪蛇,由下面怒啸追来。陈嫣因前蛇不曾犯人,乐得不去招惹,意欲放它过去。哪知这蛇虽小得多,却不特来势猛烈,竟是照直朝人冲来。众人闻声下视,刚见蛇影,那蛇口张处,便是一团大如栲栳,比血还红的烈火喷出,朝前面众人喷来。陈嫣原有准备,一见那蛇昂首追逐,张口喷出亩许大一个红网,知道厉害,忙将手一扬,一团斗大黄光飞将出去,迎个正着,立被血色红网包住。停得一停,众人遁光便飞上去百十丈以外。那灵蛇满拟一下将敌人网住,不料黄光飞来,迎在前面,挡住去路,敌人竟被逃走。益发大怒,口中连声厉啸,意欲避开黄光,再朝上空敌人急追。不料那黄光乃陈嫣用戊土精英炼成的异宝,神妙非常,竟避不开,灵蛇连张红网无效,路又阻住,只得连带黄光硬往上冲,无奈阻力绝大,不能似前迅速,情急暴怒,一声厉啸,口张处又喷出一粒酒杯大小的火星,想将黄光破去,再追敌人。陈嫣早料及此,知道自炼戊土精英终不敌灵蛇乾阳丙火威力,不等它先发,默运玄功朝后一指,震天价一声大震过处,那团黄光立化为万点金星,灵蛇骤不及防,为戊土神雷所震,受了重创,箭一般倒退下去。
  陈嫣大喜,一看上空火势只剩数十丈,运用慧目,已能看见天光,知脱难关,忙催:
  “快走!”言还未了,耳听脚底轰隆之声天惊地撼,火势也骤然强盛,由红色转成银色,中杂灵蛇怒啸之声,喷泉一般向上涌来。同时出口也越飞越近,晃眼便可逃出火层。灵姑正在前面手持五丁神斧,强忍炙热,扫荡上面烈火,眼看还有七八丈远便要冲出火层,上面潭岸隐约在望,猛觉烈火光中血也似冒起一圈红影。冷、桑二人修道多年,目力较佳,认出是先前飞越过去的那条红蛇,不禁大喊:“仔细!”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一句话的工夫,众人遁光离那灵蛇已只有两丈光景。灵姑当先飞驶,先见红影,已疑是那灵蛇,及听冷、桑二人之言,不由停了一停。
  潭中两条灵蛇最是通灵变化,机智非凡,平日被少阳神君禁制在潭中腰真火发源之处。众人成功以后,如若好好退去,本不会飞出伤人。偏生人多,事前又不知潭中底细,取到灵药以后,石、冷、桑三人立得较远,没被莲台火云拥起,缓得一缓,等到发觉阁顶上升之路,时机已迟,不得不用五丁神斧破开阁顶而出。,灵焰阁本是真火凝建,备极神妙,息息相关,稍有损毁,禁制立撤。灵蛇惊动,知道来了敌人,暴怒飞出。照例红蛇禁制先撤,如见敌人易制,当时便将敌人围绕,发出最猛烈的三阳真火,将其活活烧死。如觉敌人不甚易制,便飞越到前面去,将潭口出路阻住,等后追那条黑蛇出动,然后两下夹攻。黑蛇看去虽比红蛇要小得多,但是威力灵异更比红蛇还要厉害,尤其性情暴烈,无与伦比。初追来时,见众人有剑光、法宝护身,不等与红蛇合攻,便欲用内丹所化火网将众人一网打尽,不料被陈嫣用戊土精英炼成的戊土神雷震伤。灵蛇几曾吃过这样的亏,越发暴怒。微一运用玄功,便已复原,火性一发,大肆凶威,竟将内丹全数喷出,发动起无边烈火毒焰,二次猛迫上来。
  原来如照潭中三阳真火原有威力,本比众人所经厉害得多。只因机缘凑巧,到时恰好遇见少阳神君门下的五火使者,起初不知有仇人在内,一意玉成其事,下来便釜底抽薪,减却多半火力。鬼女乔乔虽认出来人有仇敌门下在内,但因五火使者看不起她,最难说话,又看出五火使者有意助敌,不愿自找无趣,忙去离朱宫中报警。乔乔丈夫火行者和一干同门正在宫中修炼,闻报大怒,立即率众赶来。见火势已被五火使者倒转,便即告知来者有仇敌,不可轻纵,欲将火阵复原。五火使者性情古怪,说话做事向无更改,便对众说:“师父本未禁人取药,就是仇人,也只能寻到他们门上去,或是等他们上来再说,不能在此乘人之危,何况我五兄弟已然答应人家。这结仇原因又是无故涎人美色,不知自爱,难怨对方。此潭烈火何等厉害,来人如无极高法力,休说真火全数发动,便眼前这样火势也得焦头烂额,不死必伤。如有辟火之力,火势多盛也是一样,何苦授人口实,说我们不知信义,倚势欺人?”五火使者行次仅在火行者之下,修炼精勤,品端行正,最为师长及诸同门爱重畏服。火行者虽是师兄,却强他们不得。无奈何,只得再三劝说:“来人如单取药,不存敌意,便等他们上来再说,否则看事行事。”五火使者冷笑道:“他们莫非还将灵焰阁毁了不成?来人与我弟兄非亲非故,我们既已答应了人家,除非果如师兄所说,他们心存叵测,别有诡谋,那便由你,否则不能更改。你们自在此守候,我们不能和人家说那蛮横无礼的话,自到岛边饮酒去了。”说罢,一同往前岛飞去。
  火行者吃了几句抢白,气在心里,暗忖:“五火弟兄性如烈火,师父又极宠信,不便逆他们,伤他们和气。何不暗将阁下楼梯隐去,来人无路可进,势必乱撞,设法入门,不论他们走哪一层,均须触发埋伏,多大法力也无幸免。”又经几个同门一怂恿,便去小峰总图行法,将楼梯隐去。火行者等了半日,不见动静,心正惊疑,众人已裂顶上升。
  灵焰阁略有损毁,或是灵蛇出动,上面便即警觉。这一来,火行者等宫众全都怒上加怒。
  知来人果有敌意,五火使者已不能再左袒,立将潭底真火一齐复原发动。经此一来,益发助长灵蛇威焰,比前火势厉害十倍,潮涌而上。
  众人还认做脱险在即,并未觉察。尤其灵姑初生之犊,一点不知轻重利害,因听冷、桑二人示警,略一停顿。当头那条灵蛇本来蓄势待发,一见敌人飞近,身子一摇,立点暴长数十丈,蟠旋上空,将去路阻住。紧跟着把口连张,喷出一团血红色火云,晃眼展布开来,朝着众人迎头兜到。灵姑不知灵蛇所喷内丹乃三阳真火凝炼的精英,比起来路火力厉害得多,寻常金铁之属休说被它烧着,只略挨近,便即熔成浆汁,又有灵性,人手如何禁得住。一见红蛇阻路,喷出火云,照旧用五丁神斧一撩。虽也荡开,但是火云后面有灵蛇主持,聚而不散,略退下去,又像一面大网似地罩将下来。众人虽未为火所伤,灵姑双手轮流在外挥斧,却中了火毒。只因相隔尚远,又在急迫之间,本就奇热,当时不曾觉察。及至连挡两次,灵姑猛觉左臂酸胀,血热如炙,以为放在外面久了的缘故。心想:“只差数丈就可出险,反正神斧能够抵御,何不冲将出去,也省得受这四外烈火烤炙。”心念一动,立把左臂缩回,改用右手持斧,振奋起全副精神,挥斧直上。
  下余四人并未发觉灵姑受伤,因底下火势由红转白,平添了不少威势,黑蛇啸声重又追来,陈嫣知道不妙,也正催促速上,恰好同催遁光往上飞驶。
  这原是一瞬的事。那红蛇连喷内丹,两次无功,不由犯性,厉啸一声,口中火云连连喷出,昂首往下扑来。灵姑哪知厉害,强忍火热,运用玄功,一声清叱,单臂举斧,使一个风扫残云之势,往外一撩。灵蛇本是连身下扑,火云初喷,大如栲栳,一离口便展成亩许方圆,一团接一团往下罩来,势极猛烈。无如灵姑手中神斧是此火克星,这一用斧舞动,斧光益发强盛,只见大半轮红日般的光华从四围飞将上去,迎头一搅,便已冲荡开去,灵蛇来势更急,火云如血,光焰强烈。灵姑先还看出一点蛇影,及至灵蛇连连喷火,浓焰如血,精芒耀眼,急切间面前只是一片鲜红,奇热炙人,什么也看不出来。
  刚将火云撩散,觉着右臂也和左臂一样毛焦火辣,疼痛非常。猛瞥见红蛇张开血盆大口,红信焰焰,迎头扑到,以为那蛇不畏神斧,一时情急,不曾寻思,举斧往上便砍。
  其实灵蛇并非不畏神斧,只因从来没吃过亏,又听到潭底同伴追来,妄想上下夹攻,暴怒之下,势大猛急。等到所喷火云为斧光搅散,觉出神斧威力,身已临近,再想逃退,如何能来得及。当时被神斧将前半身劈为两半,带着半截身子,往潭底坠落下去。同时,灵姑右臂也被火毒的伤,又因用力太猛,半身酸麻。灵姑先并不知就里,因离火层仅得丈许,随着众人避开红蛇下落之势,还欲忍痛持斧,震荡余火。往上升起时,猛觉手臂奇痛,不能再举,方觉不妙。幸而冷青虹在旁瞥见灵姑忽然面容赤暗,一双玉臂均成乌焦之色,那柄神斧虽然仍附在主人手上,也大有坠落之势,知中火毒甚重。又听下面火势愈猛,蛇啸将近,陈、石二人俱在全神贯注来路,不敢怠慢,忙一手紧抱灵姑,运用遁光真气将那上半身护住。冷青虹刚伸手过去将灵姑持斧的手轻轻握住,灵姑火毒已然攻心,悲叫一声,晕死过去。青虹见状忙喊:“石姊姊,灵妹妹中了火毒,快将天一真水取出解救。”说时众人遁光本在一起,并不因有人受伤停止,依旧上升。已然飞离火层,到了上半无火之处,再有数十丈便可升出潭岸。
  下面那条黑蛇看见同伴被斩,尸身下落,悲愤暴怒,凶威大炽,恰在此时追到。众人眼看就要飞出灵焰潭,猛觉精光上升,一股奇热由下而上。陈嫣忙往来路低头一看,全潭烈火已全变成银色,光华闪闪,耀目难睁。银光中隐隐一条灵蛇影子,口中喷出千万缕银光,往上涌来,猛然漫过头去,将众人遁光一齐网住。遁光外面五行真气抵挡不住,虽还未被立时消灭,可是蛇口所喷丹元厉害得多,又夹着全潭三阳真火威力,迥非初见之比,两下才一相接,那五行真气便消灭了一半。遁光中人立似暑天烈日之下走入火窖中去,烤炙得通体炎热如焚,无法透气。同时遁光也被灵蛇丹元所化银丝般的火网网住,吸力绝大,难再上升。略为停顿,下面千寻烈火便潮涌而来,上半数十丈潭口全被烈火布满,重又陷身火窟。
  此火与前火不同。不是五行真气、法宝、飞剑所能抵御,一到便被包围。灵姑晕死过去,五丁神斧难再施为,端的危机瞬息。身上五行真气一被破尽,众人纵有飞剑、法宝护身,也禁不住千寻烈火烤炙。遁光被吸,不能脱逃,其势非被烧死不可。并且此时灵蛇因见同伴为敌人所杀,奇愤攻心,复仇念切,有类疯狂,来势更是神速,众人只稍迟延,即难免祸。幸而事前筹划周详,石玉珠手持天一真水,一心戒备,始终不曾丝毫消耗。及听冷青虹一喊,瞥见前面灵姑受伤晕倒,被青虹抱住退回遁光以内,一时情急,知道天一真水是她惟一救星,忙把瓶塞拔去,如法施为。一缕银丝般的凉气刚由瓶口飞出,洒向灵姑上半身手臂等处,猛觉遁光吸住,身外银光耀眼。陈嫣在后大声疾呼:
  “速放天一真水,不可迟延。”石玉珠先只忙着救人,还尚不知厉害,闻声回顾,忙舍灵姑,先将玉瓶往外一甩,立有数千缕银丝箭射而出。随即分散开来,化为薄如蝉翼的水云凉雾,将身护住,当时炎热尽去,遍体清凉。灵姑所中火毒立停了蔓延,人也呻吟苏醒过来。石玉珠原听灵姑说过神斧用法,代为接了过去。
  这时陈嫣五行真气已为烈火化尽,暂时虽可无虑,可是遁光仍被光网吸住,不能再往上飞,灵蛇在外,不知敌人内有天一真水护身,见五行真气已尽,敌人遁光犹自活跃,不曾烧死,几番发威冲来,俱因众人飞剑、法宝厉害,阻退回去。灵蛇怒极,便将内丹所化光网灵焰连连喷出。
  似这样相持了一阵,隐闻潭岸上敌人纷纷怒喝。陈嫣知事已闹大,时久事多,便问石玉珠:“瓶中天一真水还有多少?护身之外,还可供灭火之用吗?”那玉瓶原也是件宝物,里外透明,用去多少真水,一望而知。石玉珠久闻少阳神君三阳真火威力,早有戒心,又见形势不佳,料定乱子闹大,身在敌人重地,只有三滴天一真水是临危救命之宝,所以用时非常仔细,见真水所化水云业将众人身子护住,便即收势,不再续往外放。
  闻言举瓶一看,瓶中真水只去了四分之一,答道:“日前途中火山爆发,秦家大姊所耗真水总共有二十余滴。这里火区虽比那火山要小得多,但此乃三阳真火,既有敌人行法主持,复有丙火之精所化灵蛇,威力比起火山之火必要强烈得多。又是有源头的活火,生生不绝,凭这几滴天一真水想要消灭,决非容易。现在瓶中真水尚存多半,无如身在重地,上面敌人已然警觉,不知还有多少厉害埋伏。万一火不能灭,真水反倒用尽,再遇强敌,如何抵御?还是慎重些好。”
  陈嫣道:“石道友所虑虽然甚是,此水神妙,威力尚未深知。秦道友因见火山爆发,惟恐蔓延,灾劫浩大,因为急于收功,而且真水用后仍可收回,所以用得甚多。实则真正灭火,也只消耗不过两滴,已然足用。要论天一真水的威力,实是神妙不可思议。涓滴所化,可盈江河,而灭火之力,却又远胜。这里形势与途中所见火山不同:火乃有主之物,有人运用主持。全岛宫阙、偻观、花树、池沼、无不壮丽裔皇,清幽出尘,当初少阳神君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有今日。本人又不在岛,门下弟子决不敢将地底灵焰火穴爆发,与我们对拼,使全岛仙山楼阁化为劫灰。如能发挥真水全力,将潭中之火一灭,他们不知我们虚实,看出真水是他们的克星,上面一切火攻埋伏禁制不敢随意妄用,我们逃走就容易了。否则,照此相持下去,灵蛇厉害,夜长梦多,如有他变,再想脱身就更难了。”
  石玉珠终觉此举大险,力主慎重。冷、桑二人也不以此举为然。商议了一阵,渐渐看出灵蛇颇怯众人法宝、飞剑,尽管发威怒啸,不敢硬冲,口中灵焰火网虽然越喷越多,恰似千万缕银丝将众人遁光兜住,精光耀目,两下相映,炫为异彩,奇丽无恃,吸力绝大,却被宝光所阻,一点也奈何敌人不得。冷青虹见灵蛇伎俩只此,因有真水护身,毫不觉热,猛想起法宝、飞剑俱在外层,真水乃火克星,为何放在里面,何不颠倒一试?
  便和众人说了。
  石玉珠原因那天一真水乃旷古圣水,甚是难得,如仅用以防身,事后仍可如数收回;与火对峙,怎么也须消耗。各人飞剑、法宝俱是奇珍,不畏三阳真火烧熔,只是隔火烤炙,无异置身洪炉以内,万禁不住;又恐放出之际,烈火毒焰乘隙侵入。故此将真水所化水云包在遁光以内,其意只为取凉避热,还没想到以水辟火的主意。闻言立被提醒,暗忖:“陈嫣欲将真水全数放出灭火固是行险,长此相持也非了局。如将这护身水云放向外层,冲开火网上升,许能办到。”忙即点头应诺。为防万一,内里护身水云反正不曾耗损,仍令原样不动。一面嘱咐众人运用玄功飞遁,引满待发;一面把身后遁光外层自己所放剑光略撤,露出酒杯大小一个光洞,赶紧行法一指,立有数十缕银丝俞一股由瓶口网飞射出去。
  那灵蛇原极灵警,自从口喷火网将敌人吸住,便目不转睛,觑定前面遁光,准备伺隙进攻。一见前面遁光现出一洞,以为时机已至,口张处,一团手指大小的火弹,银光如电,刚刚急飞出去,石玉珠的天一真水也正由光洞中飞出,两下迎个正着,火弹爆散,化为万千银花。还未及助长遁光外面烈火之势,天一真水数十缕银丝也化成一片水云,朝那万干银光兜去,光华电闪,银花消灭。石玉珠看出那火弹乃灵蛇丙火内丹,料知厉害,心恐真水放得太少,不能灭火,消耗更大,没等发生妙用,又接连将瓶中真水放出,水云溟檬,越出越多。这一下,水云势盛,火弹所放银花消灭之后,水云顺着石玉珠手指处反卷过来,包在众人遁光外面。灵蛇所喷千层火网便如断了线一般,电光闪闪,忽红忽白,吸力立即大减。众人见状大喜,忙催遁光加紧往上飞去。
  石玉珠见灵姑神志虽渐清醒,火毒却深入肌骨,两臂皮肉依然黑紫,全仗真水清凉止痛,尚未痊愈,不特不能对敌,行动也还须人扶持,无形中减去了两个有力帮手。潭中灵蛇如此厉害,灵焰阁为神斧所毁,两条灵蛇又斩了一条,敌人必将全岛埋伏一齐发动,裘元、展舒等不知能否接应?便嘱冷青虹专护灵姑,桑桓改向中央,自己试持五丁神斧当先开路,陈嫣仍然断后,内层真水所化水云并不收转,以防万一。到了上面,遇见敌人,只防不攻,也不伤害。
  众人议定,便将行列掉转,冲焰冒火向上急飞。那灵蛇一见敌人逃走,自不肯舍,也在后面狂喷怒火,紧紧追来,雪亮如电的银焰似暴雨狂涛一般,由于寻烈火中不住向众人头上漫过。虽然天一真水神妙,有克制之功,无如火势猛烈,吸力绝大,仍要不时停顿一下,方能破火上升。众人心料灵蛇为真水所制,也不能为害,便不再去理它,专一防御上面敌人动作。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雷叱霆奔 烈焰千寻腾海起  云笼雾裹 金光百丈自天来
 
话说众人飞行迅速,一会便冲上潭边。一看,不但看不见一个敌人,而且连裘元、南绮、展舒、王娴四人也不见踪影。陈嫣等四人都是久经大敌,道法高强,见状情知有异,不敢冒失行事。先将遁光略停,运用慧目,往上下四外留神查看,一切景物果非来时原状。离潭上四面危崖十里以内,俱变成了浅红色的空砂地,适见林木花树不知去向,连草都不见一根,到处浮起一层浅雾。那么大一座离朱宫,也不见一点踪影。只有百数十座大小亭子隐现在环崖远近薄雾之中,来时虽曾见过,位列却是四九火宫阵法。再看头上天色,也似晚霞反映,成了一片暗沉沉的粉红色光景。
  陈嫣首先识破入了厉害埋伏,低嘱众人仔细,等辨明火宫缠度,寻出门户,然后突然一下飞遁出去。正说之间,那条灵蛇见敌人上潭停住,便带起千寻烈火,口中乱喷火焰银丝,猛扑上来,吃水云遁光阻住,不能前进。方在盘旋飞舞,怒啸发威,忽从侧面高峰上流星过渡般飞来一个酒杯大小的红丸,直朝蛇口投去。灵蛇见了,好似又急又怕,始而不住退缩,将头连摆,避了两次。峰上忽起异声,似在催促。紧跟着一条血红色的虹影由潭底飞起,直扑灵蛇,那红丸第三次又朝蛇口飞到。灵蛇见状,似知无法规避,一声狂啸,将口一张,吞了红丸。那条血虹也绕上身来,两下绞在一起,破空直上,闪电也似,略一掣动,便即无踪。灵蛇带上来的千寻烈火也突然隐形,不知去向。
  众人见状,料知形势不佳,敌人四九火宫阵法已然现出。依了桑桓,不间青红皂白,仍给他一个硬走,破空冲逃出去。好在内外两层有真水护身,火势已无足畏,各人飞剑、法宝又极神妙,禁制任多厉害也无可奈何,怕它作什?陈嫣拦道:“我等斧斩灵蛇,天一真水能破三阳真火,敌人万无不知之理,依然用火宫阵图相困,当有制胜之策。少阳神君乃海外前辈散仙中有数人物,法力高强,门下弟子俱非弱者,全岛均有神奇埋伏。
  真水固可抵御真火,看此形势,真火之外必还另具不测之机,稍一妄动,便许落他算中。
  即便不能伤害,万一人困阵中,不能脱身,他却飞书向师告急,将少阳神君或别的厉害人物请来,岂非大错?这条灵蛇突然隐退,更是奇怪可虑。裘、展两对夫妻一人不见,敌人虚实深浅尚不知悉,如何可以造次?火宫阵法已现,四外火亭齐向中心对列,必有人暗中主持,我等只一遁走,必然立即发动。此阵火宫缠度、我还略知大概,暂时最好不忙,容我仔细观察门户向背,内中有无隐藏别的机密,看准地方,运用全力,说走便走,或能脱出阵去。敌人为防毁损仙山景物宫室,又料我们必由上空遁走,所有火力必都用在下方。你们看头上沉沉冥冥,全为红雾所蔽,不见一丝天色,那黑灵蛇隐退时又似上飞,厉害可想。我们只一往上飞起,触动火势,当空烈火必似火海自天倒倾,压盖下来。纵有这两层真水护身,火势如此强烈浩大,恐也抵它不住;就说无碍,敌人必将阵法频频倒转,挪移去路,使我等置身无边火海之中,任怎飞行迅速也逃不出去。时日一久,身外水云逐渐耗干,一个也休想逃走。我们虽未必如此糟法,但也不可不防。”
  冷青虹接口道:“敌人阵法虽现,尚无动静,何不将它引动,看看有无空隙可乘,以免长此相持,又生枝节。”陈嫣道:“我何尝不是心急脱险,这层也早想到。但我奇怪这四九火宫阵法,火亭虽有四十九个,如今数来数去尚少四个,其数不全,明现空隙,敌人不应如此疏忽,是真是诈,难于断定,故尔踌躇。久持也属非计,大家留意,待我姑妄试之。”陈嫣说罢,一面将先天金水遁法施展出来,暗中嘱咐众人用声东击西之法,故作往东方来路逃走。等将敌人埋伏引发,速急改道,由东南方有五个做梅花形并列的红亭一面冲去。众人点头应诺。
  陈嫣如法施为,故意去犯正路,手掐灵诀,往正东方一指,先有一片白光飞将出去。
  果然埋伏引发,当时红云滚滚,烟尘大起,四外数十座火亭一齐飞动,环拥上来。丙火本是庚金克星,却因防到内中有诈,暗藏着先、后天妙用,庚金转生癸水,变成丙火的对头。三阳真火虽然力大,突遇克星,火的大部主力又被火行者等主持人运向上空,急切间施展不得,竟被金水遁法阻住。
  陈嫣原极内行,见敌人正面埋伏暂失效用,火宫阵势已难即时倒转变化,知如预料,有了逃路,更不怠慢,忙照预定方略拨转遁光,星飞电掣,往东南方逃去。那五火亭本随正面埋伏发动,由万朵火云拥住,焰光电闪,迎面飞来。众人知道双方已成仇敌,阵中之火比潭底不同,除火以外还有别的厉害禁制,千变万化,虽然仗有两重真水护身,见此猛恶之势,也甚心惊。石玉珠手持五丁神斧当先,一见五亭各发光焰万道,如火山一般飞来,正要用斧去砍,陈嫣在后行法,一眼瞥见,忙喊:“石道友且慢,我们不到万分无法,不可毁损主人法物。”
  言还未了,那火行者等一干离朱宫众果如陈嫣所料,看出敌人法力高强,已能随意出入千寻烈火,灵蛇已为所伤,惊急忿怒之下,决计发动全岛火力埋伏,制敌死命。但又防到火势猛烈,毁了仙山景物。料定敌人必由上空遁走,将真火主力齐聚上空,等敌人离潭上时,当头罩下,上下夹攻,浮空围困。火行者等以为如此一来,便是上天金仙,也难逃毒手,及见敌人上来时出了潭口,略为停顿,用先天金水遁法贴着地面数丈,往东方阵门低飞冲去,心还暗笑:“敌人虽然认出火宫阵法,只知躲开上空真火主力,却不知缠度变化,这当中阵门乃全阵紧要关头,怎冲得出?”忙即行法运用,欲发挥全阵威力诱敌人网。哪知敌人甚为当行,竟是声东击西,他这里正面威力还未发动,敌人遁光倏地转往东南。
  火行者因适才来了敌党窥伺,不合轻敌大过,将火亭毁去四个;全阵只此处破绽,也吃敌人识破:此两举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知道一被突围冲出,过去不远便是离朱宫仙景最繁之处,投鼠忌器,便难免不被逃走。师父回山,如何交代?一面分人将空中真火升高,向前移动;一面倒转阵势。这一手忙脚乱,那里石玉珠吃陈嫣一喊,猛想起来时五火使者所授火亭出险之法,刚要进去,桑桓恐失事机,己擦身飞过,抢向前面引导,口喝:“我们快照五火使者所说穿亭而过。”边说边当先往亭内冲去。众人本已警觉,遁光又是连在一起,一人向前,便全数追去。同时火行者也将正门烈火发动,一排火山由斜刺里漫天涌来。他万没想到五火使者已然泄机,会被敌人穿亭而过。众人冲烟冒火到了亭内,桑桓赶紧将亭心所悬火焰形法器如法扭转,随由东方冲出。
  那四九火宫阵法变幻神奇,威力绝大,众人虽有真水护身,也只暂时不受火伤。如非五行有救,五火使者无心泄机,识得火亭妙用,稍迟一步,正面火山涌到,五座火亭立分五面列开,将人围住,上下四外都有万丈烈火崩山倒海压来,火行者暗中再将阵势移向高空,由灵蛇所化神焰助长威势,火力越来越盛,生生不已,众人脱身不出,至多数十日便将瓶中所带天一真水耗尽熬干,休想活命。这一穿亭飞出,亭中法器倒转,立有千万朵火焰乱箭一般射将出去,以火御火,成了反克。这些火焰乃少阳神君所炼真火精英,比四外之火猛烈得多。火与火斗,互相冲荡排挤,那鲜红如血的火焰一飞出亭外,便连珠也似,不住在万丈火焰中自行爆炸,宛如万千迅雷相次爆发,电舞雷奔,震撼天地,声势猛恶,从来未有。晃眼工夫,那一排火山便被震荡分裂,前半已不能再凝聚,火势全被阻住。
  火行者见状大惊,知道阵势已发,此时如稍疏忽,不特真火耗损,还有别的损害。
  当时急怒攻心,咬牙切齿,痛恨敌人,必欲得而甘心。一面赶紧行法暂止火阵,使亭中火焰不再发出;一面命人前往复原,亲自率领宫众紧紧追去。这一延缓,众人已是脱险上升。那亭的前半又在离朱宫上空境域以内,不能不加顾忌。一直追到了西海上空,方始二次发动烈火,将各人所炼丙火之宝纷纷发将出去。
  这里众人飞出岛境,遥见裘元、南绮、展舒、王娴四人驾遁光迎来。众人本来忧疑,见四人不曾失陷,好生欣幸,九人会合,往前飞驶。四人间知灵药已得,也甚欢喜。石、陈二人询问四人何往,怎得未见接应?四人同说:“真险!”正要叙说前事,忽听身后来路呼呼风火之声,宛如海啸怒起。回首见有十来亩大一片火云,簇拥百十个奇形异状的道装童子,带着万丈烈焰,漫天盖地而来,疾如风飘电驰,迅速异常,晃眼天被遮红了半边,海水也被映得通红。众人原只飞离岛境百余里,因与展、王等人会合,略一停顿,竟被追近了些。遁光甚速,虽然未被追上,但也成了首尾相衔之势。
  南绮见吕灵姑受伤,想起了适才久候众人取药不出,下去探询,敌人许多无礼,又发烈火相围,如非展、王二人道法高强,几为所伤之事,大怒道:“少阳神君并未禁人求药,我们俱以客礼行事,并非强取暗盗。适才四人无故受他欺凌,因我们还有人在他潭底,未与计较,忍气退走。现在我们照他岛规将药取来,吕姊姊又受了伤,我们不寻他算账,反而穷追不舍。以前少阳神君任人取药的话,分明是断定烈火厉害,无人能下,假充大方,诱人入险上当,显他威风。等来人真有本领取走,便生吝借,群起为仇了。
  可见这类夜郎自大的旁门中人,一个好的也没有。视此行径,欺人太甚。我们现有天一真水护身,在他火宫阵内和灵焰阁火源重地的千寻烈火之中尚且无奈于我,何况这些旁门子弟?反正是不肯罢休,转不如回身迎住,给他一个厉害,为吕姊姊报仇,少出我们恶气。”
  石、陈诸人虽不愿结仇怨,但是敌人如此穷追,也实逼人太甚,未免心中有气。同时又见后面飞来许多法宝、火器。心想:“早晚仍被追上。就此隐身遁走虽说可能,一则太以示弱;二则照此情形,仇怨已成,将来仍要被他寻上门去。此时已然离岛,不在火宫阵地以内,敌人三阳真火已减却不少威力,除此以外,别的更不怕他。返身迎斗一场,使他知道我们全是相让,并非怕事。便日后乃师相逼时也理直气壮,有话可说。”
  正拟议间,接连数十枝火箭已从身后飞到,只因被真水所化水云阻住,不能近身。南绮、王娴、裘元三人心中实不服气,一面同声高呼:“诸位道友且住!”一面早各把飞剑、法宝由遁光内放出迎敌。石、陈等诸人刚将遁光暂停,漫天火云烈焰已如狂涛怒涌,簇拥着火行者等百余宫众,连同先发的法宝、火器飞驶而来。晃眼越过头去,将众人团团围住。火行者同了乃妻鬼女乔乔为首,指挥全体宫众各逞威力,发出百余道精光血焰,箭雨一般上前夹攻。
  裘元等当先迎斗。裘元飞剑乃古仙人所遗神物,又得青城真传,本就厉害。南绮囊中法宝更多,也非常品。王娴一动,展舒也跟着出手,二人修道年久,法力高强。这四人无一弱者,对方凭那数十枝火箭如何济事,吃四人的剑光、宝光迎头截住,会合一绞,便成碎段。那火箭俱是三阳真火凝炼,断后并不下落,仍在遁光外面飞舞。展舒正要将它消灭,火行者等宫众遥见大怒,行法一指,满空断箭残光倏地融合,化成丈许一团血红光华,二次又朝众人打到。展舒看出此是真火凝炼之宝,已化成三阳神雷,众人虽有水云护身,这一震之威却甚猛烈。难得他自行凝聚,正好收去,以备后用。见裘元、南绮、王娴三人正指挥剑光、法宝上前抵挡,忙喊:“且慢!”说着扬手飞出一片乌云,风卷一般朝前兜去。那神雷吃三人剑光法宝一逼,本快爆发,乌云恰巧赶前飞到,一下正好兜住。同时火行者等宫众也已赶到。展舒连忙将手一招,乌云便电掣一般飞回,逐渐收缩,变成一个不足半尺的绢囊,落到手上,轻软如棉,火光在内,隐约可睹。
  火行者想要行法夺取,已被收回遁光以内,来不及了。忿急暴怒之下,立意想将众人一网打尽。火行者一面施展各种厉害法宝合力夹攻,辱骂诱敌;一面暗下毒手,将强迫潭中灵蛇所化灵焰隐隐分布在四面高空。然后照着本门真传,运用玄功,如法施为。
  等准备停当,突化千百三阳神雷,雹雨一般凌空下击,谁知只将敌人身外水云冲开震散了一些。但火行者以为这类三阳神火乃丙火元精化身,大有灵性,与前放火箭不同,得隙即入,多大道行的人也敌不住。外面再有千重烈火和诸般法宝、火器合围,料定敌人必难幸免,因而仍在暗中施为。
  石、陈诸人见敌人纷纷叫阵辱骂,法宝、火器满空飞舞,光焰万丈,声势浩大,恐有疏失,忙止裘、展四人切勿出战。只在遁光水云以内飞出法宝、飞剑迎敌,暂且相持,然后再打取胜主意,以求有胜无败。众人议定以后,因忿敌人辱骂,各以全力施为。石玉珠心想:“自己虽然略知五丁神斧的用法,但此宝并非己物,从来不曾用过。敌强势盛,深浅难知。此宝威力原不止此,灵姑也只仅能使用,不能发挥全妙。倘遇识者,有了疏失,如何对得住良友?况且少阳神君并非左道妖邪,便他门人除了心骄自大,也无甚罪恶。前与本门结怨全出误会,与峨眉、青城诸正派均有颇深渊源。此时虽成仇敌,将来终归化解,不便仇结大深。此斧神妙厉害,一出手难保不伤人。但能得已,还是缓和些好;众人已有许多法宝放出,何苦将事越闹越大,使其纠结不开?再说神斧不是自己的法宝,不能由心所指,随意施为,隔着遁光水云,用时好些不便。”为此不曾施展出去。
  火行者等虽然人数甚多,法宝、火器无不神奇,具有极大威力,无如遁光中敌人差不多俱是硬对,所用法宝、飞剑件件厉害。尤其陈、展诸人均精玄功五遁之术,道法高强。所以一任火行者人多势众,急切间不特不能取胜,所用法宝、火器反被敌人破去了十好几件。陈嫣等以为敌人伎俩不过如此,自己又不在岛上火宫阵内,三阳真火威力大减,已无足畏,意欲冒一点险,将瓶中天一真水再分放些出来,化作水云,将灵姑交给石玉珠护持,由陈嫣和冷青虹各用真水护身,飞出遁光以外,施展五遁玄功,给敌人一个厉害,打退回去,省得长此相持,纠结不开。
  三人议定以后,石玉珠刚把灵姑由冷青虹手中接抱过来,手中玉瓶也交给了陈嫣,待要照计行事,对面火行者恰好行法已毕。他先以这类法术狠毒,发出来的三阳神雷,比起岛上原埋伏的烈火还要厉害,并还累及好些生灵遭殃,灵蛇元气耗损,重炼也极费事,意尚踌躇。及见同门宫众纷纷挫败,敌人所用飞剑、法宝丝毫未损,自己这面却丧失了许多,怒火攻心之下,更不暇再作顾忌,竟将多少年来只在强敌当前,放起空中示威,护卫岛宫重地,备而不用的灵蛇火精所化三阳神雷火网施展出来。一声怒啸,将手一挥,率了全体宫众,立即升空而起,紧跟着咬破舌尖,手接血滴,合拢一搓,往下一扬,千百缕火丝箭雨一般四下分射。密布空中的神雷火网,立即猛发出万千点比电还亮的银光,雹雨一般往火光中打下。陈嫣等存身之处顿时成了一片火海,千百丈烈火红光中包围着亩许大小一片水云,火光、宝光里外相映,霞辉灿烂,电舞虹飞。三阳神雷又从高空打下,银光乱落如雨,轰隆之声震撼大地,海水沸腾,矗如山岳。景色雄丽壮观固是奇绝,声势之猛恶也已到了极处。
  陈嫣接过玉瓶,如法施为,瓶中天一真水便化作一股轻云般的祥氛飞将起来,待要包没陈、冷二人全身。忽见遁光外面许多敌人倏地各收法宝、火器升空直上,势急如电,迅速已极。看去行动一律,又是一直上升,未往回路逃遁,并非势穷败退,情知有异。
  忙令众人将法宝、飞剑暂行收住,先勿穷追,静以观变。陈嫣随说,随运慧目仰面查看。
  猛瞥见当顶烈火光外昏暗,不是正经天色,相离海面也低。知道此时烈焰上烛,天空云翳早被冲退。三阳真火与寻常之火不同,火外无烟。天色为火光反映,理应四边灿如红霞,高空正中天心仍有青色,不应如此一体昏茫低压。敌人又恰在此时突然上升,料定必有毒计。再一谛视,敌人晃眼工夫已然飞出火层之上。因有千寻烈火阻住目光,由明视暗,用尽目力,只隐约看出一点迹象,看不真切,心疑岛上九宫火阵已然移来。陈嫣忙喊:“敌人不战而退,必肆险毒,诸位留意!”猛又瞥见由空中敌人影里射出一片血雨般的红光。刚道:“不好!”空中星雨流天,万千三阳神雷已当顶下击。到了水云层外,迅雷霹雳纷纷炸裂,立时海水横飞,热浪排空,高起数十百丈。吃烈火一烧,全成了沸汤,四下飞洒。
  这三阳神雷威力厉害,猛烈无比,所中之处便是高山大岳,也成齑粉,熔成浆汁,何况如此繁多势盛。天一真水只能灭火,却禁不起这万千迅雷密集猛震。始而众人在火光水云之内,被神雷震荡得东摇西摆。后来神雷越来越盛,密集如霰,水云遁光虽还未被击破,却似星丸跳动,飘荡于千寻烈火,万点银光之中。最厉害的是,神雷乃丙火之精所化,具有灵性,能合能分。每一迅雷,先只酒杯大小一团银光,一与水云相触,便即暴长,大约亩许,如吹泡一般,倏地化为无数银色焰花,一齐炸裂。雷数又多,直似万干天鼓相次怒鸣,比寻常霹雳何止百倍。任是有道之士,置身其间,也由不得耳鸣目眩,心惊神悸,难以自制。那些银色焰花并不消散,随着一震之威过去,又由四外往中心聚拢,由大而小,由分而合,逐渐缩小,往空升起。经火行者等行法一指,仍为神雷,往下猛击。生灭相继,永无休歇。
  众人想不到敌人竟如此厉害。一面强自防御,各运玄功支持;一面护持吕灵姑,以防不测。各自惊惶,想不出什善策。火行者等见众人虽被神雷打得满空飞舞,却仍伤他们不得。又因天一真水是火的克星,时间一久,三阳神雷便会有损耗。情急忿怒之下,拼着多耗真元,将同门宫众选出四十九人,按照四九火缠度分列空中,一声号令,一起行法,各将舌尖咬破,化为血光,喷将出去。这一来,三阳神雷平增了若干火势。
  众人在火光中还未觉察,忽见数十团拷栳大的银光分四面自空直下,挨近水云便天崩一般纷纷爆裂,声势比前越发猛烈,火光竟被打下去百余丈,几乎降落海面,知道厉害。如被打入海底,不特无量生灵遭殃,而且这千里以内海水齐成沸汤,敌人必定运用三阳真火使水火交织,增强威力,更难脱身。只得各自运用玄功,同驾遁光,冒着烈火迅雷往上升起。刚刚升到原处,又是数十团银光当空打下。陈嫣因见敌势大强,不以全力支持,决难禁受,心中焦急,把心一横,也拼着耗损元精行法,把左手中指咬破,待要施展最恶毒的法术抵御时,不料烈火围攻时久,又经这一次迅雷猛击,虽然真水有克火之功,未被侵入受伤,却是互有耗损,外层水云也无形中消耗了许多。众人身在火光以内,因见万雷齐发,始终被水云挡住,不曾攻进,情势又异常紧迫,一时疏忽,竟未顾及。等二次迅雷打到,火势愈甚,水势愈衰,一片连珠霹雳爆发过去,外层水云竟被震穿一洞。外面烈火拥着许多银星立即乘虚飞入,纷纷化为神雷灵焰,一齐炸裂,其力绝猛。第二层法宝、飞剑结成的光罩,也被震荡开一个裂缝。雷火相继攻入,又复爆发,来势神速。
  陈嫣行法未及施为,又值被击下降,情势危急异常。如非内里还有一层水云笼罩,众人虽有法力,也是措手不及,非受重伤不可。幸而五行有救。陈嫣手正持着玉瓶向外发放,见状大惊,不顾行法伤人,忙即缩回左手,慌不迭将手中玉瓶向外连甩,将瓶中所剩约有少半天一真水齐化祥氛,飞射出去。同时众人忙自运用玄功,将二层宝光加紧连合,以防再有空隙。石玉珠见事危急,又把五丁神斧先伸向前抵御,才未被雷火继续飞进。那先飞进来的雷火吃了五丁神斧一撩,又吃瓶中飞出的水云一裹,全数消灭,才保无事。但是外层水云已为迅雷震散,化为片片祥氛,飞舞在火海之中。内外隔断,空自可惜,不敢妄自收回。中层飞剑、法宝强弱不等,有的禁不住烈火迅雷烧击,已经毁损,如再被敌人攻入,更难抵御。内层水云虽比前厚密得多,但瓶中真水已然用尽,后难为继,暂或无害,久则可虑。何况神雷威力比前更大,久了也是难当。
  火行者等宫众见敌人身外水云已破,俱都大喜,益发施展全力下击。众人正在鼓勇上升,还未升到原处,第三迅雷又复打下,这次竟比前两次还要猛烈。那遁光外的千寻烈火也加强了狂焰,由红色转成白色,发出震天价怒啸,与万千霹雳之声相应,焰光如潮,猛冲上来。
  众人见雷火之势一次胜似一次,眼看数十团银光夹着银星晃眼临头,如照此无数大小迅雷更番连击,每次加重加强,如何能敌?方觉要糟,就在这危机密布,一发千钩,满天雷火就快打到之际,猛瞥见一片金光由逃路那一面疾逾电掣,横海飞来,映得眼前奇亮,满空红白光焰齐耀金霞,正挡在众人遁光之上。当空大小神雷也恰在此时打到。
  双方势子都急,真个不差一瞬,好像众人便要被打中。不料那神雷打在金光之上,立即爆发,万雷怒鸣,声势自然较前更猛。那金光竟连动也未动,晃眼展布越广,金光之下,一片祥光,拥护着一个貌相英俊童子,赤足短衣,臂插一柄玉钩,腰系宝囊,光华闪闪外映,通体细白健壮,美如冠玉。一手指定头上金光,一手持着一件法宝,正在向空施为。
  众人见状,料知来了救星,不由精神大振。忙即定眼看时,石玉珠认出那短衣赤足小童,正是日前曾往香兰诸求宝、峨眉派掌教妙一真人齐漱溟历劫多生的爱子、武夷山神僧寒月的爱徒小神憎李洪。心想:“三阳神雷何等厉害,他竟能举重若轻,一到便即止住。小小年纪,想不到有如此高深法力。”忙和众人说了。休说那裘元夫妇,连陈、石、展、王、冷、桑六人,也都自愧弗如。
  众人念头刚转,李洪扬手处,突发出一股黑风,先只有尺许粗细,激如涌泉,渐上渐大,直上数十丈。金光突然开裂出一个亩许大洞,那黑气便直冲上去,一会中断,上半全由洞中穿出,金光重又合拢。这时上面三阳神雷仍是密如贯珠,震天撼地,打个不休。下面还有千寻烈火和一些残余的雷火灵焰,俱吃金光上下隔断。李洪重又将手中金钵往外一扬,黑气二次由内飞出,由小而大,笔也似直飞入烈火之中,约有一二丈长短。
  停住以后,便如神龙吸水,巨吻鲸吞,四外烈火如万壑奔流,齐往黑气中卷进。眼看海面上浮空干寻烈火由盛而衰,由密而薄,约有盏茶光景,全被吸尽。那一股黑气吞完烈火,突往金钵中投去,一晃不见。
  李洪随向众人含笑飞来,高声说道:“没有事了,老藏在里面作什么?还不快些出来。”众人忙收遁光上前,互相通名叙见。众人谢了相助之德,井问怎得来此,是否有人请托。
  李洪笑道:“说来话长。大家说我年轻,也不想他们初学道时年纪是大是小。谁来请我?我自奉家师之命许我下山行道,前往峨眉省亲回来,正觉闲得难受,无心中听人说起诸位道友的事。忽然想起四年前我乘家师出门访友,闻说金蝉、石生两兄在括苍山诛一怪物,偷偷赶往凑热闹。到后一看,怪物已然伏诛。金、石二兄同了甄、易四兄也早回去。我见山景甚好,玩了半日。刚要起身回去,遇见两个装束奇特的少年,欺我年轻,言语失和,动起手来,被我行法困住,说了他们几句。内中一人忽说大话,说他是离朱宫中侍者,奉命出来采药,忘带法宝,所以为我所败。如有胆子,日后敢往磨球岛一行,便叫我知道厉害。我气不过,答说现时师父不准我远去海外,你们如不服气,不妨约了你的师父、同门,去至武夷山绝顶寻我也是一样;再不四五年后,我如奉命下山,必去磨球岛寻你们见个高下。说完,将他放掉。可恨这厮真不要脸,假装和我说话,冷不防放出火箭暗算。我贴身穿有家母所赐仙衣,虽没受伤,我在括苍山中捉到、想带回武夷驯养的一只双头怪兽,却被火烧死。我气急想追,已被他就势同驾火遁逃走。这一斗法耽搁,我回山时恰巧师父比我先到了一步,怪我不该私自离山,几乎受责。我本想告知师父的,因此一来,也没敢说。心想这厮行时那等恼怒,日后定往武夷寻我。一直等了四五年,也未见来。
  “我后去峨眉,遇见金蝉哥哥,说那双头怪兽名叫连乔,乃是神物,养大了来,能够喷云吐雾,千年难得一遇。无故被这厮烧死,真个可惜已极。气得我当时便想寻去。
  金、石二兄又对我说,那厮师父和家父相识。他岛上三阳真火虽然厉害,但也有法宝可以抵御,并将那几件法宝的名称妙用,和主人是谁,都对我说了。我一想真火厉害,他们人多,他师父和家父各位师父相识,我一人前往尚可装作不知,其势不能约请帮手。
  只好记在心里。这次听人一说,把前念勾起。难得少阳神君又不在家,正好前往。看在他师父份上,也不杀伤他们,只助你们取那潭中灵药,就便践约,使他们见识见识。
  “我主意打定,因那法宝有一件在宁一子师伯那里,他平时很喜欢我,以为可以借到。等到香兰渚一说,两位世姊作梗,没有借成。我一赌气,又去寻找别人。谁知不是人不在家,便是视而不见,只借到一件防御雷火之宝,破那真火仍是不行。我到处飞驰,连跑了好些天,算计没有多日你们便来。方想不问三七二十一,就凭师父所传法宝,自身法力,和这柄断玉钩来此硬碰,就算真火破不掉,好歹也可大闹一场。不料又将路走错,误经西极山玄姥岭,遇见不少西极教下的徒党,将我阻住。因我误越玄姥岭圣地,他们本来立意为难,当地设有禁制,已将发动。我见说理不行,不由有气,想要动手。
  在这双方就要动手之际,忽听峰腰之上远远传来异声,跟着一片墨云自空飞坠,落下一个老人,自称是他教中第二长老,一声怪叫,那些教徒便即停手。
  “那老人穿着一件前短后长的自衣,非僧非道,十分怪样。须发纠结,恰似披了一头长短不等的白麻绳,当顶一大圈却是秃的。身高面红,阔鼻扁平。两条浓眉之下眯缝着一双满布皱纹的眼睛,蓝光炯炯。见面便说还有一个长老在崖洞里,想要见我,因正修炼,不能行动。我如允往相见,于我此行大有助力,并还帮了他们的大忙。我见他虽似旁门中人,颇有道气,说话也颇和婉,尤其是开口便知我的来历,觉着有点意思。反正不争这一会工夫,我也不怕他们闹什鬼,答应随他去见。他便向众教徒说了几句,说的是他们的土话,我一句也未听懂。但见那些教徒先被老人喝住,不令动手,好些还在忿忿,多是敢怒而不敢言之状,及听老人一说,齐声欢啸,朝我拜倒。有两个竟走近前来,伏在脚前,亲我的脚,眼中流出泪来,好似感激涕零,喜出望外神气。跟着,把路让开。
  “老人引我飞上峰腰落下,走进一个两边危崖交覆,黑森森不见天日的峡谷中去,尽头处是一个崖窝,中有一条洞径。老人到此神态立改恭敬,一言不发,问他,只低声笑答到后自知。循着洞径绕走了九个转折,路都向上,越走越高。估量快达峰顶,对面忽现一个大洞。老人请我暂候,他先走了进去。一会,他走出来,引我入内。一看,当中有一座方丈大小莲台,台上盘坐一个长老,千百莲瓣俱是精钢所制,锋利异常。当中另有百十根花须,钢刺一般。台上长老想是坐关苦行多年,衣服俱已粉碎,仅剩一些丝缕缩在身上,通体赤露,坐在莲台之上,座下花须梗由肉里透穿向上,直似坐在许多刀上。
  “我未进以前,闻有风雷之声。这时虽已止住,离身三丈以外仍是黑风滚滚,连同无数碧绿雷电四面旋转飞舞,明灭不停。虽不似这三阳神火猛烈,别有一种阴森惨厉景象,令人见了心情不安。那长老当初想也身材高大,皮肉洁白,只因坐关年久,日受风雷刀兵诸般苦难,成了一具仅具形体的枯僧,挺坐在台上,身已灰黑,又干又瘦。老人向长老莲台跪倒,用土话说了几句话,台上长老鬼叫似一声长叹。回答了几句,将眼睁开,洞本阴暗,那两眼中蓝光竟如电一般亮,远射丈许。
  “那老人随令我回看,只见对着莲台来路的洞门之上有一石镜,忽现圆光。石镜先把我此行经过一一全现出来。最后现出西极山玄姥岭绝顶,顶中心有一个圆潭,潭水时涨时落。涨时上齐地面,落时潭便成了无底深坑。随又现出我飞来,原为长途飞久,看见高山景物,落下观看,误入禁制之中。潭水也正上涨,一时满山红、黑、白三色烟光四起,夹着千万刀箭,百丈烈火,潮涌而来,吃我施展佛法和断玉钩将禁法破去。我刚要飞走,便听峰下众声喧哗,瞥见多人朝上怒叫。我因觉奇怪,意欲查问是何原故,一落地便吃众人围住,喧吵不休?内有十几个更先飞起空中,防我逃走。我正发怒,要想动手,那个老人连先飞起的人一同飞下,圆光便隐去。
  “我问是何故?前老人道:‘绝顶灵潭名为玄阴凹,乃我西极圣地,庚金元精生化癸水,实源于此。当大荒开辟之前,五方五行互为生化,只是相生而不相克,全宇宙内无气混茫,浑然一团。经过若干万年,天地始定,五行也各有位次。壬癸之水因由庚金生化,源头未绝,滔滔不竭,遂有洪水之患。泊大禹出承帝命治水,疏导江河,历时九年。最后玄阴水姥为禹所迫,逃往西方,欲与庚金之神合力、金、水相生,增厚威力,使宇宙复归混沌。禹率治水诸神为探本穷源,来我西极,查知弊害。以毅力虔心,极大智慧,精研极思,仰参造化,上穷原始两仪化生之源,因悟五行相生亦可转而相克。便命五相、六丁、九宫诸神,以无边神力,重正五行之位,使各相生克牵制,遵依天象经纬,永顺南北四时之序。玄阴水姥也被强制复位,水土因以平治。
  …当时水姥勾引庚金所生真水精英尚有不少,如令夹以归位,此方诸域必致泛滥;如以戊上克制,又要多出一片大海。本来宇宙之内水多于陆,沧海桑田,本随人物繁庶逐渐缩小。直到水小于陆,不敷人用,茫茫大地均为人与生物占满,重又混沌,转为洪荒。水陆两地大小,开辟之始已有定数,增减不得。再增一片海域,无异使千万年后生灵早遭若干年的浩劫。禹心仁爱,自不肯为,只得将真水禁制在这西极地轴之中,截断庚金水源,与绝顶相通。每年起落三百六十五次,使其随着日月光照,化为云雾,逐渐消耗。这样每起落一次所耗虽是无多,但是历时已数千年,去今百年以前水便消耗殆尽,只存百之一二。下余一二分乃金水真精所革,再过数千年也难消灭,神妙威力却是不可思议。尤其这近数百年来,有一仇敌近在时腋,时防侵害,如得此水之助,便可无害。
  本教历代长老俱想收来,永为镇山之宝。无如事情太难,神禹禁制已是难破,又具有灵性,威力至大。虽只原量百之二二,休说还要化生,便是原样放将开来,也足淹没西极而有余。何况此时之水又非昔比,与凡水大不相同,所到之处万物皆要毁灭。一旦收不好,为祸至烈,踌躇多年未决。
  “‘嗣有本教中一位长老誓发宏愿,以苦行毅力收炼此水,择吉告天,当初神禹封禁圣潭时,曾在此洞行法九日,一切禁制枢纽全在洞内。洞与圣潭遥遥相对,已然封闭数千年,外观与山石一体,毫无孔窍。那位长老费尽心力,测出门户,攻山开石,将它打通,人内坐关。用本教至高至上法力,每日默运玄功,详参五行先后天生克秘奥,凝炼潭中真水。因洞中禁制与圣潭相接,彼此呼应,长老备受金刀、风雷之苦。历时百年,仗着本教法力,居然悟出金、水相生妙谛,潭中真水也被逐渐凝炼。无奈潭口封禁,五行相生神妙莫测,不能取出真水。稍一冒失行事,洞中禁制立即发动。金刀、风雷均可抵御禁受,惟独莲台下面烈火厉害无比,任是多高法力,身处其中,也被炼成灰烬,为此不敢轻率从事。一赘之功,长老自不愿就此罢休,只在洞中苦熬。忍受金刀、风雷之外,复有诸般魔扰,这多年来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奇险。一直熬到如今,苦无良策。前数年,屡于诸般苦厄之中虔心推算,得知此事必须假手外人之手始得成功,并于心镜中现出那人形象踪迹。神禹禁制只在圣坛上下,自从长老坐关行法,恐有仇敌乘机扰害,全岭之上埋伏密布。外人如有触犯,除非真个不知禁忌,说出理来,本教中人立以仇敌相待。可是此峰偏居西极,远隔辽海,凡人足迹万不能至,高明修道之士又不会不有耳闻,所以从来无人经过。适才道友不知底细,误越禁地,又将上设埋伏破去,好些教下弟子自然不肯甘休。尚幸发觉得早,洞中长老闻得他们喧哗,忙运法眼神光,看出来人竟是心镜中所现之人,这才出声喝住,命引进来相见。’“老人说完前事,又把我领至莲台前面,指说道:‘这座莲台便是神禹所留,这里和圣潭两处埋伏,俱都发源于此。我们现已悟出内中奥妙,并非不能破它,不过禁制神奇变化,有无穷厉害。莲台一破,这三百六十五把金刀所化花须、花瓣立化纯阳真火。
  非特台上长老有身化劫灰、形销神灭之虞,地火也必被它勾动,使全山化为火海,与潭中真水交相为害,彼此遥遥牵引,息息相关,此后更无收它之法。必须有一人持着一件不受五行克制之宝,先将两处禁制隔断,减去纯阳真火之力。等台上人将禁法破去,只剩真火包围,这圣潭禁制已失灵效,再施法力将真水引来,灭去真火,方可收此真水,永镇西极。’他又说这类法宝最是难得,想不到我倒持有两件:一件是天蒙老禅师所赐,由晓月禅师手中取来的前古至宝断玉钩;一件便是我现在用来隔断敌人神火迅雷的佛门至宝小诸天香云宝盖。为此请我助他们成此大业。
  “我听他说真水能灭真火,触动此行心事,便问这玄阴真水能灭少阳神君所炼真火不能,成功以后能否由我借用。他听出我的心意,越发高兴,答说他所说左近敌人,便指离朱宫而言。本来少阳神君不爱惹事,多少年来彼此相安。两不侵犯。只是他们门下徒众近来甚是骄横,明明乃师曾经有令,说西极教禁忌颇多,如往中土,可由海上飞行,他们偏阳奉阴违。如是借路也罢,有时遇上教徒,偏还要故意欺凌,或是说上些难听的话,如非教中长老迭有严令,不是真犯本教大禁不许计较,双方早已成了不解之仇。老人又说事情虽小,一则令人可忿;二则本教库中藏珍甚多,难保不是心存叵测,故意挑衅,履霜之渐,不可不防。此次急于取得真水,一半也是为了防他们。得手以后,本心只想使宫中徒众看个颜色。因为双方未真破脸,教徒轻易从不出山;就出山,也不会由磨球岛经过;况且本教中人志在清修,虽想稍为做戒,却不愿把事闹太大。难得假手于我,使知畏惧,以后不再来此惹厌。正是一举两得。
  “老人随又说起磨球岛本是前古南方丙火支脉,自从天地五行定位以后,便被隔断在此。岛中地底有一火穴,藏火至多。自从少阳神君来岛修道,加以祭炼,平增了无限威力,与寻常地火大不相同。因它会合三阳乾焰而成,除所炼诸般法宝外,丙火精英已被炼成形体,通灵变化,神妙无穷。虽然天一真水能制,但是为数大多,所耗可惜。便这玄阴真水是它克星,要想全数消灭,也须耗去若干水力,费上好些时日,才能兴许成功。如便畏服败退,却是容易。那收去真水的乃教中一件镇山至宝。取携也极方便。只要我助他们成功,必传我用水之法。以后随时相借,无不如命。
  “此举自然合我心意,便答应由他调遣。他先引我由莲台后面通过,经后洞门去至潭边,当时就要发动。因闻我会金刚禅法,越发喜出望外,说是这样可省去好些危险,请我面潭行法打坐。候到子正,洞中起了异声,发出先约定的暗令。一时潭上下禁制相次发动,金刀、风雷、烈砂、黄火,还有东方乙木之气,夹着万千根巨木,相互变幻生化,夹攻上来。吃我先用香云宝盖将它们罩住隔断,再将断玉钧放出,施展师传法力,破那诸般禁制。仗着法宝灵效,佛家法力神妙,五行风雷之劫经了一日一夜,才得毕事。
  “事前那长老再三叮嘱,不可心慌畏缩,时至自解,决可无碍,千万耐心守候,必不误我磨球岛之行,实则所说并不十分可靠,风雷一起,老人假托行法,先自隐去,一直未见。我料他胆怯,不敢在场。因已答应在先,也就听之,专心耐守,与风雷五行苦斗。终于被我一一破去,他才出现。这次相见,他比前还要钦敬,并还向我告罪。他说神禹禁制厉害已极,虽早参悟出破法取水应在我的身上,又带有两件克制之宝。但是我年纪太轻,并非修道人元婴炼成,只是根骨甚佳,从小入道,能否胜重任,实无把握。
  偏生此水已然通灵,再迟不取,约有年余,便要变化成形,震破潭中禁制,由地肺中遁去,非收服不可,但事太行险,不得不力,慎重,少存私心。他并说台上坐关的名叫宗多拿,乃他西极教中第三代长老首座祖师,为了些事已迟数百年功果,破法时稍一不慎,便会形神皆丧。此入关系他全教盛衰存亡,最受全教门人尊崇爱戴。他乃宗多拿第五弟子,名叫基凡都,正当值年,责任重大,不得不留一退步。后虽知我有佛门禅功,心终不能全放。一面请我依言行事;一面去至洞中,用他教中最狠毒的法术为师护法;一面暗令教下门人全数逃往离此七百里金云山绝顶暂避,以防波及。准备我到时一个支持不住,洞中真火未起以前,他便刺破心血行法,代师应那坐关以前所发恶誓,护住乃师遁去。
  “基凡都又说我有二宝护身,虽不致死,困厄受伤或者不免,他却不暇顾及。想不到我竟有如此定力,不特自身无什伤害,因我除用法宝隔断禁制外,并能以佛家法力和坚忍勇毅战胜诸厄,将所有风雷五行禁制一一阻住破去,洞中竟未受至(一毫呼应,减去不少力量。经乃师行法,破去十之八九,现时只剩最后一层烈火还未发动。只等引真水入洞,立可大功告成。
  “基凡都说完,自往潭边行法,咬破舌尖,喷出一片血光,飞入潭中。跟着左手一扬一招。自从禁法破后,潭中真水已然暴落,怒吼如雷,不再上涨,望去深不可测。忽化一股黑气,随手飞起,基凡都拉了我回头便跑。那黑云紧随在后,同由后洞飞入。一看台上坐的宗多拿,全身皆被莲瓣所化金刀刺穿,神气似颇苦痛,手中捧着一个金钵盂。
  见我二人引了黑气飞到,面上立现喜容。口诵梵咒,将手一指金盂,盂口突然大张,由内中飞出一圈五色光华,迎着黑气吞去。基凡都忙拉我往侧闪去。那黑气先还急往回缩,意似抗拒。宗多拿早已防到,右手一扬,五指上各放出一道长约十丈的浅碧光华,如抓活东西一样,将黑气抓住。同时盂口所喷宝光宛若鲸吻大开,已然卷上前去,紧紧吸住。
  黑气这才就范,不再挣扎,长蛇归洞一般,直往盂口内投入,势急如箭。约有刻许工夫,方才收完。
  “宗多拿本意已然受了百余年苦难,不争这片刻工夫,拼多熬受一点苦痛,想将玄阴真水先行收入盂内,然后破去金刀,离台而起。等莲台烈火发动,再将真水放出,消灭烈火。以免神禹禁制秘奥尚有未尽之处不曾参透,万一发生意外。主意虽然稳妥,比那上来便引水灭火,少却好些危险艰难,要强得多。谁知神禹禁制一层层互为倚伏,玄机隐微,神妙莫能尽测。宗多拿虽然法力高深,受尽诸般苦厄,费了百余年心力参悟,但智者千虑,依然有失。宗多拿以为大功业已告成,潭中禁制已破,这等谨慎从事,决可无害。却没料到神禹昔年为防数千年后禁制逐渐失效,真水年久通灵,骤然化去,发动洪水,为祸生灵,最后还有一层极厉害的禁制,真水受禁制牵引,紧随在后,如欲强行挣脱,飞到空中,便发动出万千迅雷,使真水爆散,化成片片水云,分往字内远近干旱之区,化作骤雨飞降。这样,真水仍还本来,虽仍不免添出许多湖沼、河流,使桑田复归沧海,灾害毕竟减轻得多。因有这层禁制,法破以后,水不上行。及经基凡都强自行法引水上来。那金水化合的无数玄阴水雷,却伏在真水之后。这层禁制深藏地底三千六百丈以下,中有真水隔断,事前不知底细,难于推算。又以功成在即,一切顺手由心,宗多拿全神贯注在收复真水上面,没用他教中心镜神光查看,一时疏忽,几成大错。当那真水快要收完之际,忽听洞外迅雷纷纷爆发,山崩地撼。心刚一惊,万雷齐鸣声中,后洞门首先崩塌了一大片。随见万点金星骤雨一般卷进,雷声密如贯珠。后面黑气吃迅雷一炸,化为百丈水云,急驰而来。这时危机瞬息,晃眼便往金盂中投去,声势之猛,从来未见。宗多拿机智,一听洞外雷声,情知有异,忙运法眼一看,大吃一惊,赶紧行法,将余气截断。同时我见形势不妙,赶紧放出香云宝盖。总算侥幸,挡在前面,未被侵入。
  “这时,休说那金水化合的神雷厉害无比,便那被神雷击散的玄阴癸水精气所化的水云,也是神妙非常。斗大一团水云,一经展布,便化洪流,使数十里以内陆地化为湖沼。制止稍缓,便要发生洪水之灾,使四极全土化为大海。而台上金刀之禁,又被勾动,将化烈焰,也是刻不容缓。尚幸后面神雷被香云宝盖隔断,不能与玄阴真水联合呼应,失却妙用,不再爆发助长,缓了水云上升之势。宗多拿师徒法力颇高,那玄阴真水恰已收入盂内,又有香云宝盖挡在前面,不致再有他虞。长老赶紧在台上行法,刚把金刀之禁破去,离台欲起,四外烈火便已爆发,围拥上来。他将金盂一指,适才所收黑气便由内飞出,将火四外围住。同时行法,以防另生循环五行变化。那火威力特异,与道家寻常所炼真火不同,真水罩在上面并不就灭。好似数十丈赤红色烈焰,拥着一朵十丈金莲,上面又蒙着一层厚而透明的墨晶。内里精光万道,外层云烟蒙蒙,流走如织,互相映射,幻出无边异彩。约有半个时辰,那火才由盛而衰,逐渐熄灭。基凡都则一见神雷被我制住,也忙由前洞飞出,绕到洞后。因那水云已为那神雷击散,急切间难于复原,使用他教中禁法,将所化水云一齐驱往圣潭之内。又将业已化水的驱向高空,化为零雨四散。
  总算下手得快,只似山洪爆发,将全山冲洗一遍,千里左右降了一场骤雨,没有惹出别的乱子。就是这样,也只是勉强大功告成。因为应变仓猝,只当真水一出火便熄灭,没想到那火有如此威力,宗多拿破去金刀、离台飞起时,稍微疏忽,左脚几被吸住,仍受了伤。
  “事完之后,师徒二人极口向我称谢。俱说他们得道多年,于三教以外别树一帜,自信法力甚高,不落人后,今日方见佛家威力。和我订交,再四留住一日,等他伤愈再走。并将金盂真水借我,传授用法。我想借那真水一用,只得应诺,当下随他向山后一座大石洞走去。路上闻得钟声连响,站在山后连望,教下门徒纷纷归来,齐在雨中向洞遥拜,洞门外也有不少教徒侍立礼拜,将我们迎进洞去。到了洞中,宗多拿说真水灵异,新收到手,用时如若无力禁制,能发而不能收,立惹出洪水之灾。便他师徒二人深知此水奥妙,又在洞中遥为祭炼,心灵相通,也须再经一番施为,始能随意运用,收发由心。
  随令我和基凡都左右侍立,他自居中,行法祭炼,就便传我用法。未了,又令我如法试验了一次。
  “我问那未爆发的神雷尚多,我收回香云宝盖时如被消灭,当时应有迹象,为何不见?基凡都答说,那神雷日后用处甚大,已被他收回。不过暂难使用,异日我若相须,可自来取,当以十雷相赠。我因日期将到,知他教中心镜之法能够前知,请其行法查看。
  他说此法最耗人的元神,轻易不用,特地为我勉为其难。神光一现,看出诸位道友已被敌人追逐,身后万丈火云潮涌而来。他说逃人有天一真水护身,只惜太少,暂时决可无害,来援正是时候。又教我到此如何施为,方始辞别,我便带了金盂赶来。现时敌人已落下风,我们定胜无败了。”
  众人见他兴高采烈,只管说之不已,全没把当前强敌放在心上;尤其那西极教乃有名的旁门左道,对于外人素无情面,向来有我无人,他偏说得那等好法,好生奇怪。初次见面,未便拦他高兴,只得一面静听,一面留神观察空中动静。众人先只看出香云主盖有无上威力,还不甚信那玄阴真水如何神异。及至听了一会,空中金光层上的迅雷之声始则由密而稀,由大而小,渐渐雷声全息,只剩了风火交响之声,比前大不相同。当空一片已被金光布满四外的火,自被黑气包没,升到天空,下面便不再见火影。谈了刻许工夫,敌人也未见有别的施为,直似伎俩已穷。
  石、陈、展、王诸人虽知李洪所说不虚,心想:“少阳神君得道多年,偌大威望,便是门下弟子也非弱者,吃此大亏,岂肯善罢?似此苦斗,相持不退,不是另有杀着,便是等候援兵。就许向乃师告急,把少阳神君引了回来都说不定。李洪虽是法力颇高,根骨至厚,又有两件制火异宝,毕竟修道年浅,初次出山。最好还是见好就收,乘此胜势适可而止,免得仇怨大深,无法化解,惹出别的枝节。”越想越觉事情无此容易。正想劝他稍为缓手,相机进退,不要迫敌大甚,裘元已先开口道:“李道友,敌人烈火委实厉害,连紫云宫天一真水都难抵御,现在虽为玄阴真水所制,久闻少阳神君师徒神通广大,多年威望,难道他们就无一毫还手之力么?”
  李洪笑道:“此乃西极长老师徒出的主意。他们说少阳门下徒党甚众,差不多都有一两件不是真火所炼的厉害法宝。因心大狠,以为真火威力至大,想将来人一网打尽,故未使用。我虽法力高强,但他们人众势盛,法宝又多,鬼女乔乔更擅长诸般邪术,对敌费事劳神,一个不巧,就许为他们暗算。本来无什大仇,双方师友又有交往,此来只为救人脱险,并践前约,点到为止。如若面对面斗法、斗宝,难免有人受伤,难于落场。
  教我一到,先用香云宝盖去破神雷,同时把玄阴真水精气大量放出,将真火围住,迫使服输。他们见本门命脉为玄阴精气所制,必以全力收夺回去,无暇再有别的施为。时久无效,眼看真火消耗,恐受师责,自己便会甘拜下风,岂不是好?我因不服气姊姊,凡我前往借宝之处,他必先到嘱咐,不令人借宝与我。想不到我在无意之中有此奇遇,所成远在预计之外。此时敌人必是不甘服低,拼命想将真火收回,尚在空中相持,敌人无什伎俩,香云宝盖已无什用,待我撤去,便有奇景可见了。”随说,手向空中一招。
  展舒最是谨慎,始终留神静听。正闻得当空风火转成沸水之声,甚是猛烈,觉得有异,忙喊:“李道友暂缓收宝!”李洪随手招处,已将香云宝盖收去。这一念轻敌,几乎惹出乱子。只见一道金光刚刚飞向李洪手内,仰望空中三阳真火,已吃玄阴真水黑气包没,方圆只有数十亩大小,水沸之声便由此传出。可是黑气之外又蒙着薄薄一层紫艳艳的光华,适才那么多敌人俱不知去向。只极高空际有一簇红影浮动,因被大团水火隔住,众人居中在下,匆促之间仅见一点痕影,看不真切。方欲运用慧目查看红云之中是否敌人,忽听李洪“咦”了一声,猛瞥见十余道紫色金光箭也似自天直下,迅速异常。
  众人俱在查看敌人踪迹,未免疏神,来势又十分急骤,未容施为,箭光已是飞到。
  尚幸身在空中,飞剑俱已放出,见势不佳,忙纵遁光、飞剑抵御。同时李洪收回法宝,也瞥见黑气之外笼有紫光,也觉出有异,箭光飞落,随手忙将香云宝盖二次飞起,才得挡住。只王娴一人,因见吕灵姑在冷青虹扶持之中,连经适才雷火震荡,益发委顿不堪,虽仗天一真水妙用,火毒不会蔓延攻心,伤终未见起色,面上神情甚是苦痛,心中颇为怜借,近前慰看,没有留神。箭光飞到时,冷青虹急于救护灵姑,慌不迭忙纵遁光避向一旁。因知王娴道法颇高,必能抵御,又以情势危迫,竟未能兼顾。等到王娴瞥见紫色箭光照眼,冷青虹夹了灵姑遁开,看出厉害,想逃已是无及。百忙中意欲身剑合一,硬碰一下。就在这身剑相合瞬息之间,那道紫光已由左臂问扫过,当时一个寒噤,神志一迷糊,便已晕倒。总算李洪发动得快,又是一闪一迎,错过正面,他这里中箭,遁光往下一沉,香云宝盖早飞将上去,那大片金光似有无限吸力,十余道紫光全吃卷去,只闪了两闪,便化为烟雨爆散纷飞,没被绕上身来。展舒在侧,刚躲过头一道箭光,瞥见爱妻受伤,大吃一惊,忙即飞身赶去接住。收了剑光一看,人已昏迷不醒。
  李洪见状大怒,喝道:“我不伤他,他反伤我。诸位道友快随我来,我也给他一个厉害。”说罢,首纵遁光飞起。众人见灵姑、王娴先后受伤,敌忾同仇,也都忿怒。因料敌人厉害,自己这面还有两人受伤未曾治愈,恐有疏失,趁着此时空中三阳真火为玄阴真水所制,飞行无阻,便将灵姑、王娴两个伤人交给展舒、冷青虹二人护持,飞往归途,觅一海中小岛暂停守候,众人得胜回来,然后同行。四人走后,陈嫣、桑桓、裘元、南绮、石玉珠等五人忙纵遁光随后追去。李洪当先正往前飞,回顾下面众人迫来,猛想起玄阴真水虽将真火制住,外面却绕着一层紫光,分明敌人厉害,别有制水之宝。恐再有人受伤,脸更无光,意欲等众同上,如有不测,可借香云宝盖护身,免再挫折。原只和展、冷二人说句话工夫,晃眼追上,众人会合一起,李洪独自一人抢前领头。众人鉴于前失,仍将遁光连成一体,外用天一真水所化祥氛水云护身,各在里面指挥飞剑、法宝,紧随在后。
  自从紫色箭光飞落,被香云宝盖破去以后,敌人更无别的动静。众人已然飞近水火交斗之处,仍未见什动静。俱料敌人隐身上空红云之中,不知又闹什么把戏。李洪下山不久,心高气做,将手往后一拦,令众缓进。先朝金盂一指,盂口中黑气重又飞出,箭一般朝空射去。李洪本意是见玄阴真水虽被紫光包没,但是紫光甚薄,真水所化黑气并没消灭,内中烈火却似受制,火云滚滚,在里面急转不休。打算加强真水之力,一面再用香云宝盖施展佛法,将它推荡开去。不料敌人方面早来了能者,紫光一破,看出下面敌人持有佛门至宝,又惊又怒,忙即施为。只展、冷二人因护伤人先走,敌人正在行法,无暇兼顾追截,幸得逃去。余人才飞起百丈高下,敌人阵法便已发动,俱都落入陷阱之中。
  众人俱未看出,见李洪行法,还在等待。哪知黑气才飞上去,倏地眼前一暗一明。
  等再定睛看时,空中水火紫光合成的大彩圈已不知去向,却现出网一般大的一大片紫光,黑气直朝网中射去。陈嫣首先看出玄阴真水受制,忙喊:“李道友,速收真水!”李洪也已觉出不妙,忙即行法回收,那紫光吸力绝大,竟收不转。只得拼着损失一些,将黑气截住,停止再放,收了金盂。气得粉面通红,也不细查敌人所在,手朝香云宝盖一指,一片金光朝那紫光兜去。眼看相接,眼前忽又一暗,紫光黑气全都不见。由此天昏地暗,四外冥茫,如在浓雾之中。李洪又急又怒,一面手掐灵诀,往外一扬,便有无数金色天花随手弹出,跟着便化成震天价一个大霹雳,朝前打去;一面指挥香云宝盖发出万道金光,当先开路,随着连珠迅雷往前乱闯,意欲冲将出去。谁知敌人阵法厉害,金光神雷所到之处,虽然烟雾纷纷荡散,上下四周仍是一片茫茫,无尽无休,好似投向雾海之中。
  虽仗佛门至宝和神雷威力,暂时未受伤害,无什阻隔,一任左冲右突,上下飞驶,只冲不出阵去。
  陈嫣、石玉珠、桑桓三人见多识广,知已陷入敌人罗网,而且其伎俩决不止此。尤其形势突变,适才那紫色箭光来得太奇,迥非少阳神君门下路数,分明另外请来能者。
  必因香云宝盖威力灵异,意欲乘隙而动,不欲骤发,少时必有杀着。李洪虽有法力,但是他下山不久,无什经验。惟恐一时疏忽,落了圈套,忙追上去将他唤住。石玉珠道:
  “我等已然入伏,敌人此时必在颠倒阵法,这样走法,无论飞向何方,决冲不出重围。
  洪弟不必着急,可停下来大家从长计议,想好主意,破阵出围,方为上策。否则,敌人不肯出面,彼暗我明,知他还出什花样?稍一失算,便为所乘,悔无及了。”陈、桑二人也跟着劝说。李洪只得暂停下来,和众人聚在一起,将香云宝盖展将开来罩住全身,一同计议。
  陈嫣道:“无论何种阵法,俱有门户。现在阵法虽然颠倒,方向尚能分辨,我们俱有法宝、飞剑护身,更有李道友这件佛门至宝,敌人任有多大神通,也只能将我们暂时困住,无可奈何。不过看此情形,颇似都天修罗神煞,再用五行大挪移法暗中操纵,使我们陷身在内,不能冲出,所以丝毫大意不得。”李洪道:“敌人索性出来和我们明斗也罢,他偏不敢。似此一味藏头缩尾,多么闷人,我真气他不过。再迟片刻,他不现身,惹我性起,我也不管他是什么少阳老阴,就要和他硬拼了。”
  众人见他说时鼓着腮帮子直生气,犹有稚态,方觉好笑,忽听当空巨声大喝道:
  “无知竖子,还敢逞能!起初我看在你们父师份上,欲使你们时久自行悔悟,认罪服输,略加儆戒便罢。你们竟敢执迷不悟,口吐狂言,情理难容,转眼就叫你们知道厉害。”
  李洪怒喝道:“看你这等乌烟瘴气,鬼祟行径,分明是旁门妖邪一流,决不是什正经修道之士。是好的,你现出身来,报上你的名字,与小爷见个高下。这样藏头缩尾躲在一旁说大话,我也替你害羞。”空中也接口喝道:“我自在此观笼中之鸟,竖子肉眼难见,还敢如此狂妄。急速认罪服输,交出玄阴真水,由我处罚,免遭毒手;否则,尔等一人也难幸免,悔无及了。”李洪怒道:“有本领,只管使出来,让小爷见识见识。你人不露面,连姓名都不敢说,只卖弄一些妖烟邪雾,就想叫人服低,不是做梦么?”空中怪笑道:“我不似少阳神君和尔等父师结交,犹有顾忌。只不过双方俱有知闻,素无仇怨,不愿为尔等几个无名小狗男女伤和气罢了。尔等既愿送死,问名相见,想是命该遭劫,故此必欲犯我戒条。我不现身,尔等虽受一点折磨,因是侵犯少阳神君,不是犯我,只要当时悔过,还可活命;我一现身通名,尔等已知来历,再稍不逊,一个也休想活命。
  我已再四姑息,尔等自去商量回话,免得说我不教而诛。”
  李洪先疑他是赶回来的少阳神君,虽然忿怒,终以父师相识,心存顾忌,未敢十分放肆。及听答话不是,越发有气,接口便喝骂道:“放你娘的屁!我只当你是正主人呢,原来事不干己,横帮一腔,便你肯饶我,我还不肯饶你哩。不用你看什么情面,只管通名现身,我看你是什么怪物变的!”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排难解纷 退苍虚独调慧舌  佛光异宝 飞紫钵各显神通
 
话说陈、石二人先听敌人口气虽凶,隐寓和缓,行径又与少阳神君不类,早料是旁门中前辈高明之士。因他知众人来历,不愿与诸正派长老结怨,又见法宝、飞剑俱都神妙,胜之不武,不胜为笑,故此迟不发挥全力,将众人困住,欲俟日久势蹙,略为服低,以便见坡就下,并非定要如何为仇。正寻思此人是谁,已然占了上风,为何不肯现身通名,是何原故?及听未后一段答话,忽想起一个旁门中的极厉害人物,也是这等习性:
  人如不知他来历,误有侵犯,只要肯服输,向不计较;否则,必置对方于死,决不甘休,但轻易也不与入结怨。
  此人姓苍名虚,业已得道千年,左道旁门中人能够连御四九重劫,终致长生不死仙业的,自古迄今只有三数人,苍虚便是其一。自从元初躲过第三次魔劫,便隐居大鬼山坐铁岭青汗谷中。生平只有两个门人、两个服役小童。因知所习不是玄门正宗,自身脱劫全由机缘凑巧,一时侥幸。门下弟于决难学步,任怎勤修,到了劫运临头,依然躲不过去。因此门下弟子俱使在应劫以前先期兵解,等到转世以后再接引入门,重又随他修炼。所以门下弟子虽然转了好几世,仍是当年的人。此老性情古怪,却重情义,恩怨分明。所居乃洞天福地,仙景清丽。正邪各派中长老多知其厉害,往往告诫门人,遇上时务要小心回避,不可与争,免为所伤。由于苍虚近数百年来益发深居简出,不与外人往还,从未闻有人相遇。陈、石二人还是初次下山时,听师父说过他的相貌举止以及一切与人有异之处。如果真是此人,却是得罪不起。只不知怎会来此为火行者等应援?
  陈、石二人刚想到这里,李洪已经开口喝骂。”无法拦阻。二人方料不好,忙打手势令众留心戒备,果然李洪喝骂方完,当空已厉声大喝道:“无知乳臭,有何倚仗,竟敢出言无状,侮慢先辈?别的小狗男女尚犹可恕,独你休想活命。我便现出法身,使尔等知道大鬼山青玕谷太虚一元祖师苍虚老人的厉害。”
  这句话一说,众人中只有裘元、李洪尚在梦中,余人均在以前各听师长父母说过,俱都吃了一惊。石玉珠忙朝李洪摇手,不令答话。李洪初生之犊,既已断定对方是左道旁门,又非父执师交,如何肯放在心上,连理也未理,径自还口骂道:“老怪物,不要脸!你如真个有名有姓,小爷怎会没听说过?不知何方妖孽,无故来此惹厌。小爷名叫李洪,如说出我的来历,显我倚势欺你。是好的,和我一个对一个,快现原形动手,不要牵连别人,被我打死认命,不许打听我的师长,又去诉冤告状。”
  石玉珠见苍虚老人迟不现身施为,知他仍想转圜,只要对方闻名知畏,便可作为不知不罪,免却这场仇怨。及见李洪不听拦阻,骂得更凶,断定祸已惹上,至少李洪一人无可挽回。同在一起,自然祸福与共。心正焦急,果然话还未完,忽见面前天绅倒挂般凌空飞悬下两丈方圆、十丈高下一幢青光。光中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怪老人,苍颜鹤发,颔下一部青色美髯飘拂胸际,青衫芒鞋,手持鸠杖,周身衣着俱是苍色,相貌奇古,与吴道子所画《列仙传》中人物相似,威仪俨然,神情倒并不怎严厉。指着李洪哈哈笑道:
  “无知竖子,你当老夫不知你的来历么?你不过是齐漱溟前生蠢子罢了。我己得道千余年,屡经天劫,成了不死之身,难道还见你不得?起初念你屡世修为,能有今日殊非容易,几次姑宽,给你点明生路,你偏是执迷不悟,定要自投罗网,怨着谁来?”说罢,一摆手中鸠杖,鸠口内立即喷出大片紫光,离口分散,化为箭雨,朝众人头上射来。
  李洪原极机智,尽管口中喝骂,早听出敌人口气不是易与;又见众人多半面带惊惶,不还一言,石玉珠并在旁摇手;再见苍虚老人现身时神情气势,必为强敌。身已在人家阵中,恐又吃亏,暗中早在准备,将佛家降魔大法波罗神焰施展出来。
  苍虚老人鸠杖中紫光先前已吃李洪破去,原意敌人法力虽不如己,那护身之宝香云宝盖威力至大,以为李洪年幼不知轻重,紫光一出,必用香云宝盖来破,想以此诱敌,声东击西。等香云宝盖稍为离开众人,现出丝毫空隙,便再下手。哪知全出意外,李洪功力既不似所料之浅,而降魔御敌尤得佛门真传。更因李洪事前和众人商定:敌人阵法尚未怎看出细底,玄妙莫测,惟恐别的飞剑、法宝不足为功,那面香云宝盖决计用以护身,不令离开,不求有功,先求无过。因此不特香云宝盖未被紫光引开,那佛家波罗神焰早飞将出来。苍虚老人正在暗中行法,伺机而作,瞥见敌人护身金光并未迎着紫光飞来,只在中间突然开裂一孔,紫光如雨,也将飞到。同时由金光孔内电一般飞出一朵形如灯焰的金花,才一出现,立即暴长丈许,爆散开来,化为万千朵与初现时同样的金花火焰。随又爆散,生生不已,势疾如电,晃眼弥满天空,迎面飞来,那紫光才与相接,便被消灭,化为乌有。
  苍虚老人生性好强,起初没想到那是佛门波罗神焰,只当是件厉害法宝。自恃身有神光围拥,虽知此宝厉害,但是对方俱是后生小辈,被人叫阵出去,才一照面,便即吓退,空中还有火行者等离朱宫众在彼观战,未免面子不好看。再者自己已炼成不死之身,玄功变化无穷,也不至于受伤。微一惊疑未决,那无量数金花火焰已潮涌飞来,近身全都爆裂,身外青光立被震破了一半。如非见机得快,一觉兆头不好,立即施展玄功变化,隐却身形,遁出阵去,照样也会受伤。苍虚老人由不得羞恼成怒,愤不可遏,暗忖:
  “是何法宝,如此厉害?”惟恐敌人辨明门户方向,荡开阵中烟云,乘机冲出阵去。愧忿之下,把心一横,决计复仇结怨,树此强敌。一面催动阵法,全力施为;一面把火焰连招,将千余年来所聚炼的乾天罡气发放出去。跟着又将腰间葫芦取下,手掐灵诀,把所炼太乙星砂尽量往下倒去。
  这太乙星砂乃苍虚老人每逢六辰之夜,在山中当天设下法坛,乘天空流星过渡,余热尚存,乾天元磁精气未在九天飞散以前,用极玄妙的法术摄取下来。分别去留,择那合用的收入丹炉以内,化成灵砂,然后行法祭炼,曾费千百年聚炼苦功。用时再以乾天罡气鼓荡,分合聚散,无不如意,具有绝大威力,为平生所炼第上件至宝,比起散仙姬繁所炼天蓝神砂还要厉害得多。任有多高法力,多么神奇的法宝,均难抵御。尤其像飞剑和五金精英炼成之宝,只一遇上,便被星砂粘上,无法消灭,越聚越多,终被吸紧卷去。如是身剑合一,连人也同被卷走。
  众人哪里知道,见神焰飞出,敌人便已挫败,都觉李洪法办高强,委实可佩;苍虚老人不过徒负盛名,并无什了不得处。李洪更是得意笑骂。因那波罗神焰颇耗真气,毕竟功候尚浅,不宜久用,见敌人已逃,忙即收回。晃眼由分而合,仍化一朵金花,飞入法宝囊内。石玉珠问他怎不乘胜冲出阵去?为何收转?李洪知敌阵尚存,敌人未退,不便明说自己短处。心想:“反正破阵已有把握,不如先收回来,等把真气调匀,运足全力相待,如仍冲不出去,然后一鼓作气,二次施为,破阵出险。”便使了个眼色,笑答:
  “老怪物这等脓包,不值用它,破阵容易。”话才出口,忽听怒啸之声又尖又厉,阵中烟云杂沓,越发昏暗,随即罡风大作,自空飞坠。众人党着比在高山绝顶和高空飞行时所遇罡风还要猛烈得多。
  南绮旧居长春仙府高接灵空,从小便与罡风相斗,炼有反风禁制之法。见那罡风来势绝猛,立即行法,手掐灵诀,往外一挥,风势便被挡住,怒啸之声越厉。同时李洪、石玉珠、陈嫣、桑桓四人见那罡风来得异样,也不约而同纷纷发动神雷和五行禁制,欲将风头击散,反冲回去。一时霹雳连声,烟光四合。眼看风头击散,成了好几十股,往四面和当空来路排荡倒退。猛地眼前一亮,上下四外俱是极细的火星;漫天盖地齐往身前飞来。遇上反退回去的罡风,立即绞在一起,先化成百十条火龙满空飞舞,上下四外同时夹攻。当空一面更是火海倒倾,银河怒泻,奔腾而下。到了阵中,一半往众人头上压下,一半便向四外分散,再往中心围拢。其势越来越盛,晃眼之间,那百十条火龙也合成一片。罡风更助势相迫,无量数的火星自相激撞挤轧,发出震天价的怒啸,越添威势。
  众人适才虽然连经两三次火海烈焰围困,见过大阵,也由不得为之惊骇。起初多当是苍虚老人力绌计穷,与人行者等合力重用火攻,那无量火星乃三阳真火所化。休说还有香云宝盖,便这许多飞剑、法宝和天一真水,敌人也无可奈何,便各施展法力抵御。
  哪知来势神速已极,未容如何施展,便被围拢在护身宝光遁光以外,密得更无一丝空隙。
  内中桑桓动手较快,放出一件专破风火之宝,竟吃火星重重裹住,忙想收回已是无及,随见一团青烟爆散,立即化为乌有,桑桓自是痛惜非常。
  经此一来,众人方知厉害。幸亏李洪因石玉珠再四叮嘱不可轻敌,已然因为粗心被陷,所以尽管得胜高兴,依然不敢松懈,始终以守为攻。觉着敌人不应再使三阳真火,又看出漫天火星有光无焰,又是不断增加,并不变化长大,忽想道:“前年归省,在峨眉凝碧仙府遇见父亲昔年初成道时所收弟子阮征转劫重归,正值金蝉、石生等七矮世兄弟回山参谒师长,在朱桐岭鱼乐潭香波水榭设筵为他接风,自己也同在座。因阮征前生持有两件至宝,神妙无穷,新由父亲发还,清其当众施为:一名金陀宝幢;还有一葫芦神砂,发出时满空金星,便与敌人火星大同小异。果是这类法宝,却极难敌。”念头一转,空中火星已如泰山压顶罩下。李洪存有戒心,试将香云宝盖往上略起,觉着重如山岳。暗道:“不好!”不顾招呼众人,慌不迭将手一指,四外金光倒卷而下,电也似疾,将众人遁光由上至下一齐包住,这才保得无事。就这样,仍有好些火星包在夹层以内,散附在众人剑光之上,急切间无法除去。否则,稍迟一会,众人即便不致受害,这遁光中好几件飞剑、法宝俱多是五金之质炼成,必被星砂粘附,始而不能运转,一会越聚越密,非被卷吸去不可了。
  众中陈、石二人最是当行,以前虽未遇见过这类法宝,都有耳闻,这时也看出此砂威力果是不凡。因桑桓失去了一件法宝,另外好几件飞剑、法宝俱吃那隔断在内的残星紧紧粘住,用尽方法去它不掉,又有香云宝盖隔断,不敢再妄用尝试,只得困守在内,甚为忧疑。李洪气忿道:“老怪物不知用什邪法?他这鬼砂子,峨眉阮世哥便有这类东西。据他说,此砂有邪正之分,异派中所用的还附有千百凶魂魔鬼在内,最为阴毒。一旦遇上,如若无力抵御,第一先用法宝之力将全身护住,不可稍露空隙。否则,此砂见缝就钻,如被粘上,轻则神昏体战,身冷如冰,当时晕倒,事后或者还能救转;重则一被侵入,便难封闭,后面邪砂夺隙钻入,晃眼通体上下全被挤紧填满,人更早已失去知觉。不是阴火发动,将人化炼成灰,便是元神被他吸去,受那炼魂之苦,永远沉沦,助他为恶,更无出头之日。便他恶贯满盈,或为正人所杀,或伏天诛,那邪砂也随以消灭,与之同归于尽,连那受苦受难的残魂剩魄都化为乌有了。我看他这鬼砂子声势虽恶,与阮世哥所说邪砂好些不像。我们被他困住,长久相持也不是法,并且还叫老怪物笑话,实在可恨尸爹娘和师父原传有好些法术,传时曾说,不到万分危急,不可妄用。现在施展,想必不会怪我违命冒失。敌人深浅难知,就此冲出,惟恐有失。那鬼砂子被我隔断了些在内,附在诸位道友飞剑、法宝之上,正好拿它一试。如能破去,拼着误伤少阳门下,日后回山受责,和他分个高下存亡。不是我心狠,这是老怪物逼我的,父师责怪,也说不得了。”
  裘元、南绮二人闻言,首先怂恿急速施为。陈、石二人却较持重,料他所说必是佛道两家具有无上威力的降魔大法,便问是何法术如此厉害?李洪道:“一是家母传授的道家十二都天宝篆,具有无穷妙用,专能以暴制暴,敌人邪法越厉害,反克之力越大。
  可惜家父怕我年幼不知轻重,只许学了一多半,还有小半不令家母传授。所以只能和左道旁门对敌,遇上玄门正法,效力便小得多,不能反克伤人。一是前年随家师往谒白老禅师,因我和小神僧阿童交好,他对我说他师不久成真,本门降魔大法除大小旃檀之外,还有金刚巨灵神掌,现在佛门诸长老只三四人有此法力,定在日内传授与他。因练此法颇难,须时四十九日,教我禀知家师多留些日子,井背人默祷,虔求传授。我听了自是欢喜。哪知老禅师佛法高深,动念即知,已同家师说好,我二人才走进去,老禅师便说阿童饶舌。阿童看出他师父有了允意,又经我一再跪求,老禅师笑说他本和我有缘。当年引度上峨嵋时,天蒙禅师曾将晓月禅师这柄断玉钩取来相赐,他老人家已有多少年来身旁不带法宝,一时无以为赐,我又年幼,本心是为将来长大再遇时赐我一件合用之宝。
  问我是要法宝,还是要传授此法?我答:‘自从峨眉开府,完成九生夙愿,自返佛门以来,海内外前辈诸仙迭有恩赐,所得法宝颇多。去年归省家母,因弟子已蒙禅师传授道法,再等三数年便下山行道,又将灵娇诸仙和昔年代存之宝发还了一半,足可应用。只求老祖禅师传授佛法,不要宝物。’禅师笑答:‘佛家最重因缘报应。你虽为佛门弟子,但是过去多生备受妖邪恶人侵害欺凌,受尽千灾万苦,应在今生报复,所以杀机颇重。
  你尚年幼,到时决难化解。此法威力甚大,恐你妄加施为,多犯杀戒,无心种下孽因,又误今生正果,所以我有点踌躇。念你诚求,传授以后,务须谨慎。好在你法宝甚多,无一不是希世珍奇,只要临事小心,善于运用,足可抵御,多高法力的左道旁门也难伤你,非到真正危急,万难脱身之际,不得任性妄用。’我敬谨受诫之后,家师辞别先走,将我留下,和阿童一起练法。练了四十九天,我二人全都学会,方始辞别回山。此外我还有断玉钩和灵娇三仙所赐三宝,都是专门抵御邪法的。起初因他虽非正主人,既来助阵,也必是少阳好友,惟恐伤人,日后受师父责罚,未肯轻下杀手。又因我们人多,应共安危,诸多慎重。他偏不知好歹,一再苦逼,那有何法?就多伤人,也是他自惹出来的。现既无所顾忌,我就不怕他了。诸位道友不必愁虑,等我试将这些残砂鬼火化去,便能破阵出去了。”
  众人因平日只是闻名,知他法力高强,竟不在金蝉七矮之下,到底不曾亲见,闻言还在惊疑,哪知李洪九世修为,夙根至深,福缘尤厚,从小起到处都有奇遇。不过初遇大敌,天性又厚,知道敌人虽与父母无交情,三阳师徒却有渊源;又想起新近诛戮妖尸,火行者还曾相助。恐把乱子惹大,致使父母师长不快,许多顾忌,连那波罗神焰均只打算对付苍虚老人一个,未曾全发威力。所说句句实话,说罢便即如法施为。先回手由腰间一个薄如蝉翼,大才五寸的素丝囊内,取出十二面小旗,托在左手掌上,右手另掐灵诀,口喷真气,往空中一举,立化成十二道不同颜色的光华,结成六座旗门,悬空不动。
  众人本在里层遁光之内,与李洪隔光相对,外面还有香云宝盖所化的一层金光,那六座旗门夹在中间。李洪随对众人道:“这十二都天宝篆,共是生、死、幻、灭、晦、明六座旗门,与长眉师祖在峨眉仙府所留六合微尘阵仿佛,威力虽或不如,此中妙用无不具体而微。至于门户方位,因奉命保密,不便明言。诸位道友可把遁光缩小,随我往各旗内游行一转,那些鬼砂子必能化去。再如无效,我只有豁出受责,拼百日苦练之功,损耗一点真元,将那金刚巨灵掌施展出来,将老怪物除去。至于火行者等一些少阳门下,是否遭受池鱼之殃,只好听天由命了。”
  众人久闻长眉真人两仪六合微尘阵威力,想不到李洪竟有如此神通,好生惊异,忙把遁光收缩,由李洪当先引导,先向西北旗门飞进,然后穿出东方,转向东南,再穿东北,绕走正西方,由西南方穿出。似这样循环往复穿行,把六座旗门向背十二面,全都穿行了一遍。所过之处,只见烟云漠漠,祥氛腾涌,耳听水火风雷之声一齐交作,光霞明灭,变幻无穷。等到绕行完毕,到了中心,一片金霞随身而过,那些附有火星的飞剑、法宝本极沉滞,己难运转,忽觉轻松自如。出阵一看,全都复了原状,所粘附的火星业已消灭净尽,俱都大喜。李洪笑道:“我刚才被困入阵,便想到用金刚巨灵掌破阵而出。
  一则此法太狠,白眉老禅师传时再三告诫,恐多伤亡,不敢违背;二则我的功力尚还不到,用时要耗去些真神元气,更恐伤得敌人大多,结仇太深,不好化解,伤了父师情面,所以不肯妄用。不料老怪物如此可恶。现在十二都天宝箓已能破他鬼砂,想必不用此法也可破阵出去了。”
  李洪说罢,转向空中大喝道:“老怪物听着:你这类妖术邪法有什希罕?我因此行只为助几位道友脱身回去,并践昔日括苍山之约,不想伤人,所以迟不还手,你偏再三相迫,逼我不得不下辣手。你本旁门左道,不在山中闭门修炼,躲避天劫,无端出来管人闲事,兴妖作怪,你如伏诛,咎有应得。火行者等一千少阳神君门下,只不合夜郎自大,仗势欺人,尚无别的过恶。我所行乃玄门无上妙法和佛门降魔大法,一经施为,此阵立破。只是这方圆五十里,直上三百六十丈以内的人物全成齑粉,我不知他们是否在这死圈以内,不愿伤及无辜,先行告诫。你如自问不是我的敌手,急速缩头逃走,念你修行不易,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否则,你一人闯祸一人当,莫令旁人也受连累。叫火行者等少阳门下急速离开,回岛最好;如若不甚相信,也须远出五十里以外,看我到底能否有此神通,如是假话,再来寻我不迟。”
  苍虚老人见敌人机智异常,竟未容星砂近身,便将香云宝盖施展开来,包没全身,毫未受到伤害,漫天罡风也无所施其技。再运慧目定睛一看,敌人竟用六座旗门将隔在内的一些星砂全都化去,认出是当年长眉真人的六合旗门,不禁大惊,益发老羞成怒。
  正打算一不作二不休,索性施展毒手,将所有敌人全数杀死。闻言厉声怒喝道:“无知乳臭竖子,知什天高地厚?尔等死在临头,还敢口发狂言。这六合旗门便能奈何我么?
  稍等片刻,尔等便悔之无及了。”
  石、陈二人久闻此老难惹,情知势成骑虎,非拼不可,闻言忙教李洪不可大意,敌人已识旗门妙用,必有抵御之法,索性连金刚巨灵掌一齐使用。李洪想了想,心仍慎重,先掐灵诀指定香云宝盖,将头层金光往大里撑开;一面运用十二都天宝篆,将那六座旗门也往长大里展布开去;一面默运玄功,施展白眉和尚佛门降魔大法金刚巨灵掌,以防万一。
  如换别人,双方势成骑虎,实逼处此,破阵之法已被敌人识破,年轻好胜,又经众人怂恿,自必急于脱险,那还计及利害。只因李洪屡世善报,心地慈祥,虽然少年心胜,疾恶如仇,却极不愿多伤人命。尽管晴中准备,一想到此法具有极大威力,一掌发出,休说少阳门下众弟子多要波及,不死必受重伤,而且从上到下,偌大一片地域,知有多少大小生灵在内?就说先前海面上烈火笼罩,此时又有敌人阵法,所有生物不死也必惊走,但是上空还有数百丈残留的,想也不在少数。何况声音极巨,远胜迅雷,不必打中,就这一震之威,也禁受不住。如用此掌,当时天摇地动,风云变色,海水群飞,矗如山岳,稍小一点岛屿也被震碎。上自空中飞乌,下至海中鱼介,凡是在左近的决被震死无疑。又不比功力到了火候,可以随意运用,大小由心,一发便不可收拾。胜是必胜,这些生灵遭劫何罪?就说强以真元控制,专向上空发去,海中生物或可保全许多,到底不免有所伤害。李洪为此欲发又止,重又付度了一下,心终不敢。心想:“敌人并不知道这都天宝篆之名,只看出是六合阵法,也许略知名目,不识此中微妙。好在有至宝防护,还是先用六合旗门试上一试,真到危急,再用此掌不迟李洪想到这里,也没向众人说。恰值外层金光已暴长了百十丈,六合旗门也继续增高,与之相等。随将左肩一摇,背上断玉钩化为两道光华,如金龙剪尾,飞舞而出。跟着一拍前胸,灵峙三仙所赐玉辟邪立由胸前发出大片银光,一同将身护住。然后与众人遁光会合,飞人旗门以内,将手…指,外层香云宝盖所化金光立即缩小,往身前飞来,仍包围在遁光外面。李洪笑道:“我因金刚巨灵掌太狠,用时难免多伤生灵,不到万不得已,不肯使用,情愿多费点事。如今我们身在六合旗门之内,身外又有香云宝盖围绕,敌人多大本领,也决没奈我何。诸位道友可将遁光收起,各持一两件得力之宝备用,我要和他拼了。”众人应诺,各将飞剑、法宝收去。
  苍虚老人想不到对方一个小孩如此厉害,愧忿交集之下,知非易与,同时也在施为,恰好双方…齐发动。李洪说完了话,便把旗门转动。阵中本是烟云弥漫,火星如潮,自从李洪率领众人施为以后,烟雾茫茫中突然矗立起高约数十丈的六座旗门,只见霞光万道,瑞彩氖氢,随着烟光明灭。变幻一停,看见一个人影,四围烟雾火星纷纷拥来,到了门前便即阻住,丝毫不得侵入。始而苍虚老人见状大怒,将手连指,一面催动阵法,一面把葫芦中的天河星砂尽量往下倒去。乾天罡气再一鼓动,增长威力,罡风烈烈,火星闪闪,泰山压顶,奔涛坠流,齐朝那六座旗门挤压下去。哪知压力越大,抗力也越强。
  到了旗门跟前,忽然一阵烟光迸裂,当前的星砂全都爆散,尽管随灭随生,前仆后继,那旗门反倒威势越盛。
  苍虚老人方在气忿,待要改下辣手,李洪也已运用停当,将手一指,六座旗门一齐转动。光霞连闪了几下,倏地同时暴长数千百倍,发出万丈光芒,撑空匝地,分六面向外荡开。满空星砂受乾罡之气催动,本极猛烈,两下势子都是迅疾异常,撞在一起,当时光霞电闪,互相激荡,雷霆齐震,罡钊怒发,满空火光烟雾宛如雪山骤崩一般,往四方八面排荡开去。那旗门仍在继续增高,往外开拓不已。
  苍虚老人见六合旗门竟有如此威力,知道不再急速施展辣手,不特无法下台,少时旗门越发开张,把全阵震破,连那千年苦功炼成的天河星砂也要一齐葬送在内。咬牙切齿,把心一横,决计不再姑息,宁拼去转一劫,也不输这口恶气。忙把手一招,收回星砂,将几番踌躇、备而不肯妄用的玄武乌煞罗喉赤血神罡发动。在空中披散头发,踏罡步斗,咬破舌尖和十指尖,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又由腰间取出宝盒,口诵灵文,往外一甩,便有四十九股黑烟喷将出来,加紧催动。
  众人在六合旗门之内,眼看旗门越长越大,越布越广,晃眼高大了千百丈。那由乾罡之气催动的无量火星,到了旗门前,便被祥光金霞冲散,自行挤压激撞,发出一种好看的彩烟火花,纷纷消灭。尽管前灭后涌,来势越急,一点也冲不进来。李洪心中高兴,再一行法连连催动旗门,伸展越发神速。李洪方料破阵出险在即,敌人虽识此法来历,实则无什伎俩。忽然罡风顿收,星砂也似狂潮倒流一般往四面来路退去,一时俱尽。正在留神查看,猛见旗门外倏地一暗,上下四外都被极浓黑的黑气包没。跟着便有无数暗赤色的箭光暴雨一般射到,虽吃旗门阻住,没被射入,可是箭光齐指门内,好似强弓引满,蓄势待发,阴森尖厉之声如潮,祥光金霞只能阻往,不能荡开。
  李洪九世修为,炼就神功,心灵首先起了惊动。暗忖:“此是从来未有的景象,是何妖法如此厉害?”料知不可疏忽,忙把十二都天宝篆妙用尽量发挥,六座旗门频频转动,专一抵御邪法,暂停伸展,欲待改攻为守,看准情势如何,再作计较,旗门光焰立即大盛,祥云如雨,精芒如电,纷纷往外狂喷出去。眼看凝聚门外的黑烟箭光荡开了些,空中忽起异声,那刚退下去的箭光忽然融合,成了一片赤暗暗的血光围涌上来。那六座旗门竟被上下一齐包没,连人带旗门,直似沉浸在血海以内。血光仅有旗门所隔,不得涌进,一任李洪加紧行法施为,光霞怒涌,休想冲突得动。
  众人见状大惊。陈嫣更识得此法厉害,惟恐旗门伸张太大,一个照顾不到,被这血光涌进,便难抵御。忙即告知李洪,速往小处收缩,徐图善策;并令众人将护身诸宝重又施展,以防不测。李洪也看出邪法厉害,不比寻常,心中愤恨。一面以目示意;一面运用法力,故作猛力抵御,等来势越紧,忽用收法突将旗门缩小,由千百丈高大缩成二三十丈;…面暗运玄功,施展金刚巨灵掌,准备如真无法抵御,万一危机到来,仍以全力报之一击。
  原来苍虚老人也和李洪一样,以所行之法过于恶毒,又是多少年未用的旁门左道,心中顾忌甚多。只因颜面所关,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此法最耗行法人的精血真元,如不能伤人,己必受伤。见六合旗门祥光万丈,妙用无穷,上来并未攻进,反而倒退了些,没奈何,只得拼着多耗真元,运用全力化成一片血光,将它包没。起初只料敌人必以全力相抗,后被血光强压,方始渐渐缩小。一面尽力运用,一面留神查看敌人缝隙,只要有一隙可乘,便可成功。因求胜心切,差不多把全身真气悉数施展出来。那旗门共有千百丈高下方圆,眼看火焰如潮,六门齐发,往外狂喷。苍虚老人益发不敢大意,正运全力紧紧下压,没想到敌人会使狡桧,欲退先进,改攻为守,冷不防猛然缩小,势子比电还急,收得如此快法,大出意外。那上下四外的血光本来齐往中央挤迫,其力之大,不可数计,忽然压空,失了平衡,相互挤撞,无形中行法人便吃了大亏。幸亏是修炼多年,法力高强,一见不好,不顾迫敌,先忙运用真气收势,免去自相鼓荡,才未受什大害。
  如若法力稍为不济,即便少时得胜,这一下先受伤不轻,至少也须几年苦功才得修复了,自然气愤到了极处。调匀真气,将势缓住以后,重又加紧包围上去。这次力量更大,六合旗门竟被紧紧包没,压挤得寸步难移。众人虽仗法宝之力,暂时不被血焰攻入,要想脱身却是万难。
  李洪心仍不服,试用香云宝盖冲荡,只觉血焰力大,重逾山岳,法宝虽是神妙,自身功候不到,又要主持都天宝篆,无力兼顾,奋力前冲,也只冲出丈许,不能再进。收回时,差点没被血焰乘隙攻进。众人知道危机已迫,敌人不知还有什别的毒着,力主先发制人。桑桓并说:“现时旗门外面已成火海,还有千寻烈烟邪雾,除却敌人,所有生物不是死伤便是逃亡。实逼处此,脱身为上,还有什么顾忌?”李洪也觉这类邪法过于狠毒,敌人决非善良,平日不知要害多少人,除了他,功过足可相抵。念头一转,重又鼓起勇气,意欲用金刚巨灵掌往上击去,免伤海底生灵。便喝道:“老怪物再三苦逼,我可顾不得了。”说罢,面嘱众人留意防守,自将顶门一拍,盘膝坐定,运用玄功,按照佛门真传如法施为,反手向上一掌,待要打出。
  众人见这金刚巨灵神掌果然神妙不可思议。李洪才一坐定,周身便已金光围绕,耀眼生缬。等行完了法起立,手才一扬,便有一片形如大手的金光,由香云宝盖中离手飞起,转瞬便二三十丈,将六座旗门上空布满。李洪手再一指,旗门上护顶祥氛便自分开。
  眼看那只大手发出极强烈的金光,发出轰轰震耳的雷声,就要由旗门上面往空迎击上去。
  猛听远处传来一声清叱,喝道:“洪弟且慢鲁莽!”传声极快:听头一个“洪”字,好似相隔极远;说到第三、四个字,声已由远而近;等听到未一字,来人已离身侧不远。
  李洪听出是小寒山二女的口音,心中大喜,忙对石玉珠道:“小寒山两位世姊来了。”
  这时那金刚巨灵掌正往上击,旗门上面千重血焰已被震动。因是李洪紧记白眉和尚叮嘱,临时慎重,初发不敢太猛,仅用了全力的百之一二,欲俟那只金手离开旗门,方以全力发挥妙用。否则声势还猛十倍,血焰因要分裂击散,苍虚老人元神受了重创,也必以全力拼命,决不甘休,解围人晚来一步,大祸便闯出来了。
  李洪知小寒山二女虽然素嫌自己冒失,但对方使出这类邪毒法术,分明是妖人,又在自己被困危急之际赶来,自然同仇敌忾无疑,只当来了救兵,所以闻言丝毫不以为意,并未收法停手。和石玉珠=句话还未说完,人随声到,先瞥见一幢五彩金霞由斜刺里横飞过来,将那金刚巨灵掌强行压住,不令上击。紧跟着一片祥光裹住三个美如天仙的少女,一同落向面前。内有二女同声喝道:“洪弟怎不听招呼?还不速将巨灵神掌收回!”
  李洪尚欲争论,二女又忙喝道:“我来自有道理,再如胆大妄为,我便要传声禀知爹爹,叫你回山了。”李洪见二女急怒神色,料有缘故,只得运用神功收回神掌。金光闪处,那只大手由大而小往下飞降,李洪扬臂一接,印在了手臂之上,两下一凑一合,便即不见。
  同来一个霞据云裳的少女,本用一手指定上空彩霞,神情更显匆遽。金刚巨灵掌一收,才复了原状,摇头微笑道:“佛门法力玄妙,果是不同。如非李道友功候还差,我真成以卵敌石,不知自量了。”石玉珠认出来人中两个容貌相同的是小寒山二女谢璎、谢琳,那霞据云裳、仪态万方的道装少女是灵娇三仙中甘碧梧的大弟子陈文现。闻言才知挡住金刚掌的彩霞是陈文现所发,金刚手一收,采霞便将上空封闭。因在峨眉开府时见过,忙即向前为礼。正待给众人引见,陈文现已向向众道友叙谈,说先了此事要紧。
  李洪便问二女:“这类妖人理应诛戮,世姊为何拦阻?”小寒山二女同道:“你点点年纪,初出茅庐,不过倚仗白眉老禅师一点传授,师父怜爱,在外惹事,晓得什么?
  你且随诸位道友在这里,等我事完回来,再和你说吧。”李洪道:“你说什么?我还借有人家好些玄阴真水没收回呢。那老怪物更是可恶,事不干己,逞强出头,兴妖作怪,他来时还伤了我们一人,决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有什渊源,看什情面,此事和他善罢,也不能向他服输。否则,将来如再遇上,我仍放他不过。休看你们助我,没有你们,我照样也能除他。要去都去,想瞒着我向人说好话,那个不行。我倒看他有多大本领,好便罢,不好,闯出祸来是我的事。”话未说完,谢琳道:“呸!你自己先就贤愚不分,当那借玄阴真水与你的就是好人么?以为我们爱管你的闲事呢,还不是爹爹叫我们来的?
  你不听话无妨,我们回山自会和爹爹说去,关我们什事?”李洪方要还言,陈文玑劝道:
  “苍虚老人性情孤僻,今日之事终不免于芥蒂。反正一半情面,一半强得住他才行,令弟只要不插口,同去无妨。”谢琳道:“洪弟说话气人,谁肯好端端向人服低?我们不说,陈仙子也随我们丢人不成?”
  李洪原因二女来势匆迫,又将陈文现请了同来,再听那语气,分明对方虽是旁门,来头甚大,那金刚巨灵掌也未必伤得了他。既恐代自己向人说软话,又想观察敌人神情心意,到底有多大法力,以便异日相遇好为之备,所以执意非去不可。及听许他同往,笑答:“我想两位世姊也不是服人的,不过你们来得如急风暴雨,活似我得罪了吴天大帝一样,二世姊又惯善拿我做人情,有点不放心罢了。既不压我一头,还有什话说?”
  谢璎笑道,“只有你讨厌,什事都有你的份。本只防你一人多事,又生枝节,索性请诸位道友也同去吧。”
  陈文玑道:“我们身在六合旗门以内,任是多大法力,外人也查听不出。飞遁神速,血焰千重,甚是浓密,此老只觉烟光明灭震动,未必看得见我们,他那乖僻自恃之性,不上来先给他见点真章,也难说话。还是请贤姊妹就势先把这血光暂时代为收敛,或是缓缓冲荡下去,然后再与他相见如何?”小寒山二女笑道:“愚姊妹恐难做得合适,还是请陈仙子施展法力吧。”陈文巩道:“他那玄武乌煞罗喉血焰神罡实是厉害,要是我代贤姊妹动手,却无这大本领,只好借用师父的青灵囊了。”谢缨笑道:“我们原为此老连历多劫,修为不易,欲加保全,奉命化解此局而来,不管陈仙子如何施为都好。愚姊妹此时仅得家母伏魔真传,尚未到那炉火纯青地步,如若出手,这漫天血光便被佛光击散,此老受了重创,固是恨同切骨,血焰余氛乘风飞散,到了中土,岂不又是流毒人间?与其这样,还不如任凭洪弟胡闹呢。”
  陈文现笑了笑,便把长袖一扬,一片形似纱囊,薄如蝉翼的青云,立由袖口内往上飞起。转眼变大,遮满全阵,巨吻箕张,囊底在下,微微鼓起。陈文玑再将手一抬,收了阵顶金霞,那团青云便代金霞堵塞阵顶,发射出万条奇光。上面血焰立似潮水一般往大口中灌入,势绝迅猛。众人隔着青云向上仰望,只见那么狂盛的血焰到了囊口里面,宛如石沉大海,只见一丝红影在囊中急转,那云囊仍是轻飘飘地浮悬顶上。
  约有半盏茶时,陈文巩道:“此老这时已有警觉,我们一同去吧。”说罢将手一指,云囊往侧一偏,小寒山二女一同护住,谢琳道:“洪弟,你还不快将那宝贝旗门收去,一同走么?”李洪道:“我见血光还未收完,当是连这旗门同去呢。”随将六合旗门收下,随了众人,在祥光环绕之下,往上空飞起。旗门一收,青囊也相随浮空暴长,上下四外的无边血焰直似磁石引针般被青囊吸住,齐往大口之中涌进。众人虽见残焰不住由身侧飞过,因血光稀薄,力已大减,又有祥光护体,通无所觉。陈文现回首向众道:
  “休看这些残焰无力,仍是恶毒非常。人如沾上,固是重伤中毒;如被佛法击散,消灭未尽,残留空中,飞向中土,只要有一片丝缕,当地便能发生大疫,引起许多灾害。你道毒是不毒?”李洪便问:“老怪物如此恶毒,为何还要解和,不将他除去呢?”谢琳道:“叫你不要多口,怎又说了。”李洪便不再说,因要收那血光,飞行较缓。众人一看,所行正是往离朱宫的去路,才知适听敌人发话好似近在头上,实则人在磨球岛行法遥制,大家竟未听出。别的不说,就此而论,法力已非寻常,怪不得远居灵峤仙府的地仙也为此事前来。如非三位女仙来此解和,胜败恐未易卜呢。
  正飞行间,忽见左侧遥空云里有大团黑烟包着大团火焰,外面又有紫色烟光环绕,光焰绚烂,奇丽无比,沸声如潮,势颇惊人。原来正是那玄阴真水和敌人的真火紫光,一层层相互包围、相持,已被敌人引远,离了原地。另外还有数十道光华火焰在空中急斗,也是胜败未分,两不相下。李洪心想:“这是何人,也来助战?事前怎不知道?”
  忙运用慧目法眼定睛一看,一面是火行者等一干离朱宫众,另一面约有七八个着黑衣的,竟是西极教中人物装束。方始省悟小寒山二女之言果然不假,西极教下不特假手自己用玄阴真水去破三阳真火,并在暗中跟来相机行事。李洪暗忖:“西极教下必是看见自己和众人被困血光之内,意欲乘隙侵犯离朱宫,去破少阳神君真火发源的根本重地。苍虚老人恐火行者等抵御不住,赶往岛上坐镇,就便防护。因他要两头兼顾,适才自己的一掌虽未全发出去,他也必小受创伤。那漫天血焰又吃陈文现青灵囊吸收了去,益发不敢大意。所以只用五行挪移之法将水火烟光互相结成的光团移近岛边,守住根本重地,以防不测,尚无余力去助火行者等宫众消灭西极教下来敌。照此看来,这时手忙脚乱,可想而知。西极教虽然巧使自己,不说实话,到底同仇敌忾,并无恶意。”也就不曾放在心上。
  李洪想到这里,只见前后左右的血焰已被青灵囊吸收净尽,天光早现。前面血焰渐成了一股,由大而小,直达磨球岛上,前半仍有数十丈粗细,好似敌人尚未觉出有人收去,只管源源发来之状。陈文巩一面摇手,不令众人开口,只指定青灵囊靠近血焰,顺着来势缓缓往前收去。众人心想:“苍虚老人法力如此高强,那血焰又是运用本身真气发出,稍有动静,灵元便有感应,便看也看出来,怎似毫无所觉?”俱都奇怪不置。
  原来苍虚老人自从发现敌人六合旗门神妙,又有香云宝盖为助,急切间无可奈何,便把血焰大量发出,准备以全力运用,费上数十日工夫,将旗门和敌人一齐炼化,以消胸中恶气。忽见十来道青黑光华电驶飞来,与火行者等斗在一起。另有三道玄色精光如黑虹经天,直往磨球岛一面电驶而去。知是少阳神君夙仇西极教中能手乘隙来犯,欲坏火源根本重地。暗道:“不好!”忙运玄功,暂舍下面敌人赶去时,西极来敌已快侵入岛上。尚幸五火使者性情倔强,因适才为了取药人和火行者等争论负气,又无人防守,始终在岛遥望,不曾离开,一见西极强敌来犯,立即迎敌,尚未失陷。
  苍虚老人刚用法力将西极教三长老打退,李洪已将金刚巨灵掌发动。因他不舍玄阴真水,只顾施展五行挪移之法,将空中水火云团移往磨球岛附近,欲待收取真水,等移来以后,再助火行者杀敌,以为己用,正打着双管齐下之计。猛觉前面血光大震,真气几乎受创,大吃一惊,不暇再顾左近敌人,忙运玄功固住真气。因血光只震动了一下便即宁息,他还不知小寒山二女和陈文现业已飞人阵内;以为李洪不耐久困,一时情急,又用香云宝盖猛冲。见血焰强盛,并未冲动,略震即止,心中一宽。一面将血焰大量放出助长威势,一面将阵势往回移近。更恐玄阴真水被西极教中长老收回,也在加力施为。
  同时还须防到人行者等宫众不是西极教中的对手,自己在场,仍为人所伤,面子上不好看。把一条心分作三四方面去用,自然不免疏忽。
  陈文现心思既巧,法力又高,成心不使敌人看出。青灵囊妙用无穷,那漫天血焰虽往囊中钻进,仍如布散空中一样,毫无异状。同时暗用法力,将最前面一段隐蔽,直到岛前方始突然出现。所以苍虚老人丝毫不曾警觉,一心以为胜算在握,所差只是时间早晚。正在高兴。打算匀出心力,先给西极教来人一个重创,不料对面敌人已把空中血焰吸收殆尽,相隔已然不远。他这里辣手还未及施为,猛觉真气微微一紧,又不似受什震荡情景,竞似被人束紧,从来无此异状。心方奇怪,跟着真气又是微微一顿,离身十余丈的血焰便即不能再进,好似一种极大的力量挡住退了回来。忽然祥光闪处,现出一伙人来,除先见敌人外,为首还有三个美如天仙的少女。前头一个十分面熟,颇似在初成道时曾经见过,手指一团青色云囊。那漫天血焰只剩面前十丈远近一股,余者俱被云囊收去。那血焰一头在囊口内,一头在葫芦口内,两头衔接,不进不退,笔也似直,好似一道赤梁横亘空中。
  苍虚老人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知道自己灵元已然受制,幸是留神未下毒手,否则血焰已被吸收殆尽,以敌人的法力,加害自己甚为容易。现虽发觉,不致再中暗算,但如自将血焰截断,同敌人拼命,休说胜败难料,即使能胜,真气也必受重创,决非百年以内所能恢复。平时虽喜尚气,到底千余年苦功修炼,能有今日地步不是容易,当此紧要关头,也不得不加慎重。又想起那面熟的少女乃赤杖真人徒孙,灵峤三仙门下高徒陈文现,人还未见,便行所无事,把自己漫天血焰从容收去,无形之中已然判出法力高低。
  何况另两孪生少女不知是何来历,竟会发出万邪不侵的大乘佛光。别的不说,即此而论,敌人已有胜无败,如何能敌?心气为之大馁。
  苍虚老人见对面为首三女妙相庄严,面带微笑,只把正往外发的一股血焰阻止,也不再往囊中吸收,妙目湛湛,一同望着自己,也不再有动作,似在观察自己心意:自己如能见机,便可无事;否则便把血焰截断,或是全数收去,再行对敌。本是万分紧急的局面,却现出缓和情景。苍虚老人生平从未向人服输,这话如何说法?越想越不甘服,暗中咬牙切齿。正待把心一横,拼着身受重伤逞强到底,冷不防自将血焰截断,先以全力应战,如若斗法不胜,到了力竭势穷之时,再自断一条肢体,用化血分身之法遁回山去。那时索性一不作二不休,豁出再遭一劫,把屡次想和自己结纳、均被严拒未允的左道妖邪全数召集拢来,把昔年成道时恐伤生灵、不肯祭炼的几种邪恶穷凶的阴魔邪法祭炼成功,然后再寻仇人师徒报仇泄恨。
  苍虚老人念头还未转定,陈文巩见他瞬息之间面色阴晴不定,两道长而斜垂及颧的灰白寿眉忽然往起微振,早看出他心意。不等开口,先微笑道:“苍虚老人,一别千年,何幸相晤?适往峨眉访友,得遇小寒山忍大师门下两位高足谢家姊妹,谈起忍大师由大乘心光中看出这里有人用毒祸生灵、最干天忌的玄武乌煞罗喉血焰神罡将诸位道友困住。
  大师所持大乘佛法心光远照,威力至上,凡在灵空天域以下,宇宙之内,无论远在极边,只一运用,对方任多厉害的法术、法宝俱失灵效,破法并非难事。因见行此法的人只为一念贪嗔,迫于不得已,又是初次施为;大师专以慈悲普度,自从得道以来,从未伤人。
  她小寒山坐关三百余年,每日虔修佛法,外人知者绝少,便由于此。惟恐心光反应,行法人骤出不易,难免伤害,不欲自开杀戒。同时又见内有寒月禅师高足李洪,因为久困六合旗门不能脱身,也横了心,竟欲将白眉禅师所传佛家降魔大法金刚巨灵掌施展出来。
  此掌一发,赤血神罡必要击散,一个消灭不尽,流毒无穷。而李道友又是峨眉掌教真人前生之子,与大师也有渊源。如施为稍迟,便难挽救,而李道友喜事躁妄,也须告诫。
  因谢家姊妹恰在峨眉访友,立以心声传示,命即禀知齐真人,即时起身来此解围,就便向李道友规劝。同时我又接到家师飞书,并附有致道友的小简,令我随同和解。到时正值火焰弥空,李道友金刚巨灵掌正往上发,祸机瞬息。尚幸李道友还恐殃及海底生灵,初发极缓,道友当时想也有所感觉。经我与谢家姊妹强行制止,才得无事。但是火焰阻路如不冲散,我三人虽可勉强通行,诸位道友却过不来。如由李道友以巨灵掌开路,不特有违来意,更恐残焰被天半罡风吹散,飞往中土和各海岛上,日久化成瘟疫,为害生灵,遗祸造孽。彼此都有过错,没奈何,只得以家师青灵囊代道友沿途收来,此宝尚能胜任,一切运用悉由鄙意。血焰神罡幸无损伤,敬以奉还主人,请道友收回吧。”
  苍虚老人因那血焰颇关自身利害,初见敌人时便想收回。只因看出敌人法宝神妙,而且尚留有情面不曾截断。自己如稍为冒失行事,一个收不回来,弄巧成拙,不特丢人贻笑,还不免于损伤真气,毁却一件法宝,显得外强中干,故不敢造次。及听陈文现语气缓和,并未使己十分难堪,又持有乃师手书,越知有意居间,来为双方排解释嫌,心便放了一半。但是千年威望,一旦败于孺子之手,终是忿忿。想了想,且不收回血焰,强笑答道:“我与道友师徒一别千年,不想今日相遇。其实我素不喜多事,只因少阳神君与我至交,他应一要约他出,不在岛上,昨日忽向我神火传书,说是适接门人火行者等两次神火告急,经所去之处的主人行法照影,看出内有一个小孩与西极教敌人联合,大举来犯,欲妄用玄阴真水毁坏岛上火源根本重地。又照出那小孩是峨眉掌教爱子、寒月神僧之徒。此子父师两方与少阳俱有渊源,素无嫌怨,不知怎会行此毒计?料定他是受了仇敌蛊惑,决非出自父师所教,他自己分身不开,请我来此相机应付。本意问明情由,稍为做戒,便即放却。不料此子依仗父师之势,甚是狂妄。我到时,他正用西极玄阴癸水真气将神火包围。如非此火乃丙火真精乾阳灵蛇所化,与往日三阳真火不同,满空真火岂不全为所毁?他父师便有如天法力,这千万年凝炼的天生至宝丙灵阳精也是无能补偿。就这样,我仍苦口婆心几次开导,此子偏是执迷不悟。等我说出姓名以后,反更狂谬无礼。同时西极敌人也相继蠢动,乘机侵犯。我实忍无可忍,方下毒手。本意决不宽容,等到他们为我赤血神焰炼化以后,不必乃父乃师寻我,我自寻往峨眉、武夷两处,看妙一、寒月二人到底有何法力,如此溺爱纵容,放任子弟出来为非惹事,目无尊长?我得道千余年,难道还见不得一些后辈童竖么?既令师出头,只要此子和这些盗药诸后辈悔罪服输,交还灵药,我便应允,至于西极鼠辈,我自有法处治,不与他们相干。”
  小寒山二女近年道法精进,忍大师授以佛法,力戒嗔杀,闻言还不怎样动气。李洪在旁早已忍耐不住,几番想要开口,俱吃陈、谢三仙女以目示意,强行禁止,气得鼓着一张嘴,怒视苍虚老人,不住冷笑。等听到未句,李洪刚怒喊道:“世姊莫拦,我实忍不住了。”未及上前,谢琳把手一挡,拦住李洪,不等苍虚老人再往下说,面背着陈文巩,空身离众,上前笑道:“你老是得道千年,连免三次天劫的人了,真正玄门之士,似你这样福厚神通的也没有几个。至于我这小弟,今年才十余岁,诚如尊言,是个小孩,要专论人年纪,连他九世修为算在一起,也未必有你一半岁数。常言道:‘大不与小斗,老不与少斗。’何苦为他生这么大气呢?此事如按情理来论,少阳神君当初炼此灵药,原欲救助有缘,为苦行修道人成功之助,并非靳不与人。只不愿人得之太易,又防一干左道妖邪生心侥幸,为此将它藏在灵焰潭内。照着旧规,只要来人以礼来求,便许其自凭法力入潭寻取,甚或釜底抽薪,乐干玉成。数百年来,后辈修士仗以成道者颇不乏人,用意良美,人多赞佩。
  “陈嫣道友以散仙清修,遭劫被困,仗着素日根基法力。于请般险厄中炼就元婴,终于孽满超劫,炼成法体。所差只此两九灵药便可成道,故虔诚拜山,来此寻求。她既非左道妖邪一流,又未触犯岛中禁忌,以礼来求,允取与否,主人自有权衡。如不允取,尽可明言,令其退去。即神君未在,门人不能作主,也应善言相告。而一班离朱宫众气量偏狭,性复贪吝,以为神火厉害,自来外人人潭求药,多半伤折,十九无成,心料来人不能如愿,正可藉以显扬火宫威势。始而既然应诺,等陈道友等取药出来,又让鬼女乔乔蛊惑,心生吝惜,发动诸般埋伏,欲将来人杀害。此等居心行事,左道妖人所不屑为,何况堂堂主者少阳门下。
  “当时诸位道友以事属求人,灵药已得,只图脱身飞遁,并不欲与之为敌。火行者等宫众偏欲赶尽杀绝,迫人太甚,竟发动千寻烈火,苦苦追逼不休,将众道友围困火海之内。似此挟势凌人,以众暴寡,行道之人均所不平。世弟李洪与诸道友本有渊源,值与少阳门下订有旧约,前来践晤,无心相值,仗义拔刀,本意也未想怎十分为仇。火行者等宫众平日欺凌良善,占惯上风,小有挫折,便即悲愤难堪,见风不顺,遂发警报向师求救。神君未暇查明底细,自己又不能来,转请你老相助。你老与诸位道友路道虽有不同,年岁总大得多。明知双方师长俱都交好,不过势成骑虎,两不相下,本非深仇大怨,势不两立。你老到时如以前辈身份向双方晓偷化解,自必遵从,断无不了之局。为何推波助澜,使事情越闹越大?你始而藏头露尾,一到先用法宝暗算。伤了一人。他们见自己人受伤,自然不免同仇敌忾,怎肯善罢?至于说洪弟师父纵容门人,目无尊长,更非事实。他师父与你既无渊源,又非同道。在你以为得道千年,法力高强,威名远震;在他却从未听人说过。正经佛道门下,专为降魔诛邪为务。他年幼初出,怎知你平日能知自爱,不与异派妖邪合流?一见连番使出那样阴毒法术,自然心生误解了。
  “我想你老齿德俱尊,胜之不武,不胜为笑。如若强令服罪,洪弟年轻气盛,未必肯从。我们与他都是世交朋友,不是他的尊长,适才强令他将巨灵神掌收去,心已不甘,倘再相强,岂不有违陈仙子为双方化解美意?与其迫令镊而走险,万一冒犯威严,转不如听从陈仙子的化解,暂时罢休,免伤少阳神君与峨眉齐真人的和气,你老如不服气,心犹芥蒂,这等新进后生也不值与之对敌。诚如尊言,他父师一在峨眉,一在武夷,你老不是不知,事后仍可寻上门去质问。齐真人与寒月家父震于你的威名,也许当面处罚洪弟,迫令认罪。事既光明,又复安然无虑,不强得多么?至于行宫灵药,神君原许人来取,事前宫众并未拦阻,陈道友到手应得之物,无庸交还,更是不值一提。尚望你老暂息雷霆之怒,稍平盛气,略为忖度情理,语无轻发,便易使人敬服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苦忆箴言 一老怀仇离远娇  难收神物 众仙失计纵山僧
 
话说苍虚老人尽管得道千年,自来刚愎尚气,又在怒火头上,想到便说,益发不善言语。教谢琳灵心慧舌,大肆讥嘲,逐层驳诘,妙语如珠,一句也回答不出,又急又愧。
  先听出二女乃小寒山神尼忍大师门下,神尼本人虽不曾见,还曾听得与己功力相等的同道无心中谈过一次,说她佛法微妙,不可思议。她既在小寒山坐关三百余年,当地毒蛇猛兽俱受佛法感化,凶恶相克之物俱能悉泯杀机,同在一处生息,其精通大乘降魔佛法,自在意中。但是传闻灵异之迹无多,其中宝相现出极少,纵习此法,也未必到了火候。
  这两个女弟子年纪甚轻,说是已得师传,实难深信。对面一个贱婢竟敢离开护身佛光,独出答话,口齿如此尖利,也似非戒律谨严者所应有,今日局面,决难占得上风。听贱婢口气,只凭灵娇三仙一纸来书和这新来三人,便要强行和解,敌人决无认罪服低之事。
  自己千年威望,就此扫却,这口恶气怎平得下?自来修大乘法的佛门弟子,照着戒律,最忌嗔杀,便有忤犯,也不计较,与其被她一席话便嘲弄回去,转不如暗放冷箭试她一试,到底看一个明白。如真不敌,再行退走,比较也值。
  苍虚老人想到这里,顿起恶意。以为谢琳未有佛光、法宝护身,必是看出自己色厉内在,又以鲁仲连自居,轻敌骄狂,不曾戒备。于是假装听话,默运玄功,暗下毒手,先用冷焰搜魂之法试一摄取元神。只见谢琳从容言笑,神色自如,疑是暗中强自镇慑。
  心中大怒,又以全力施为。猛觉反应之力极强,心灵大震,几乎迷糊。对方仍微笑嫣然,竟如无觉。苍虚老人不禁大惊,虽知难惹,终不甘服,将口微张,竟把炼成七八百年从未用过的天戮神针试放了几根出来。
  此针乃苍虚老人采前古遗藏地底的阴煞之气,并从四千九百斤深海寒铁中提炼精英,再用玄功法力,以本身真气会合,凝炼而成。细小如毛,随心大小,不用时即以藏在命门紫府以内,发时无形无迹。中在人身上,生两种妙用,专伤修道人的元神婴儿。如若对方法力高强,中针时有了惊觉,将元神遁出,或自闭穴,不使循着气血攻心,伤及要害。此针遇阻不行,立即暴长数千万倍,在受伤之处爆裂。只要被中上,便非受重伤毁及肢体不可。又目力看不见,阴毒异常,极难防御。苍虚老人适才已知敌人法力高强,巨灵神掌且难当,祝又加上三个能手,仍在心存首鼠。之所以口发强横,意欲一拼者,此宝便是所恃之一。满拟此针发出,敌人多少总得受伤。哪知连发五针,全如石沉大海,音无迹兆。因是恨极,最后所发两针更向敌人两眼发去,也未生效。只见对方妙目澄波,顾盼自如,仿佛未沾身,便即化去。
  这一来,苍虚老人方才心寒气沮,再不见机,定遭惨败无疑。又见谢琳话已说完,目光湛湛注定自己,恐她说出自己两次暗算,再加挖苦,更是难堪。只得强忍怨毒,扮一丑脸,假装大方,忙接口笑道:“老夫得道千余年,想不到如今后起小辈中竟有能者。
  小寒山二女法力果非寻常,老夫连试她们定力佛法,均被破去,真乃后生可畏。陈道友也无须和解,甘拜下风,老夫去也。”话未说完,陈文玑看出他要走,忙说:“家师尚有书信在此。”随即飞身出外,递过一封书信,苍虚老人口中说着话,左手接信,右手掐诀往回一招。陈文现早把青灵囊口放开,内中血焰本已收敛缩小,散出自比收入神速得多,随手招处,嗖的一声,便往苍虚老人葫芦中飞去,晃眼即尽。接着便见面前青白二色烟光骤起,再看人已不见,只见遥天空际忽有青白光影,一闪即没,端的快极。
  众人没想到苍虚老人口说大话,气势汹汹,却收得如此之易,俱觉好笑。陈文现道:
  “老人得道千年,仍有这么盛的火气。家师和齐真人原意,此老虽是左道旁门,但他生平从未作什大好大恶之事,因此三次天劫俱有极巧机缘,得以侥幸获免。自古迄今,左道中人经时千三百年以上而未遭劫者,连他和大荒山一男一女两老怪物,共只三人。自来修道之士投身旁门者,人数最多,一时也诛戮不完。俟其恶贯满盈,运数将终,生灵已受害不少。与其扬汤止沸,无如釜底抽薪,留此三人,正可为一干异派妖邪作为榜样,使知所习虽是左道,只要不为恶,一样可以得脱天诛,天仙固然无望,长生却是可保。
  为此不愿洪弟与他各走极端,仇怨太深,不肯休止,迫他铤而走险,自取灭亡。
  “并且老人此次之来,是为昔年在图南山遭遇第三次天劫以前,无心与少阳神君相遇,倾盖论交,结成好友。到了临难之时,因知天劫一次比一次厉害,多高法力也难相助。本心还不愿累及良友,只想三阳真火恰是魔火克星,打算借用。哪知才一开口,少阳神君便托词拒绝。他认此举只是聊胜于无,本无多大功效,对方祭炼非易,不愿白送,也是人之常情,并未见怪。又托以身后之事,神君仍是漠然。他平日对于外界人虽然妄自尊大,言出法随,睚眦之怨,毫不宽假,但对朋友却极爱护容忍,纵令绝交,不出恶声。当时觉少阳神君情薄,心中有些不快,也未发作。哪知少阳神君对朋友比他还好,表面坚拒,心早打好锐身急难的主意,恐事先明说了出来,分了他的心神,佯为不允,暗中却作准备。
  “到了第三日苍虚老人应劫之期,少阳神君忽然不辞而别。事虽凶危,因前两次都能转危为安,苍虚老人自然仍作万一之想,无暇再生闲气,径去山顶,坐候劫运之来,欲以死力相拼。与魔头连斗了三日夜,连经险难,均仗自身法力抵御过去。到了最后一夜,元气消耗,精力已疲,忽为魔火所困。他自知不能幸免,求生望绝,再隔些时定不能支,便须发号令给远方守候的门人,用飞刀自行兵解,以免神形俱灭。就在这危机瞬息,一发千钧之际,神君却从身后一座孤峰上,将本身元神与丙火之精所化的一条灵蛇合成一体,突然出现,冒着奇险飞入魔焰之中,由灵蛇口里发出万千三阳神雷,连斗了三个时辰,终于将百丈魔焰击退,助他脱了大难。而少阳神君元神却受伤不轻。苍虚老人这才知道良友苦心至情,感恩自不必说。
  “由此二人愈成生死之交。所以那么不肯管闲事的人,一接到少阳火书告急,立即赶来。这原是他知恩感德,对朋友的义气。虽说他乖张骄狂,不合妄使邪法,也因多年威望,惟恐失坠,情势所迫,非由本心。又是初次对人下这毒手,种种均有可原。家师一面想保全他,一面又以他最末一次劫运将临,事由今日而起,事前消弭,比较容易,如果没有今日之事,他便生出别的灾害,劫运更难挽回。故此想定时日,令我先回峨眉,与齐真人等计议。正值谢家九妹先受青城朱真人之托,暗中早有安排。嗣又以峨眉三英、二云、七矮诸道友多半至交,今年应往峨眉朝拜掌教师尊以及各师长,自陈功过,难得聚在一处,就便往访。
  “起初因李道友是此老命中克星,他虽然年幼,临事并不冒失,非有几分必胜成算,决不轻往。如三阳神火厉害,必往各师执和诸道友世好那里求借法宝相助。他本和金、石、甄等七矮兄弟要好,当着人前,故意闹些小孩脾气,实则异常亲热。背着人时,大家商量,同寻异派人晦气。还有宁一子的门人蒋诩,和他也很莫逆。七矮兄弟正炼济世灵丹,无法相见,而宁一子又有抵抗神火之宝,必往求借无疑。为了阻止他前往,打算釜底抽薪。我又奉了忍大师之令,和宁一子商议一事,正好就便赶去拦阻,不令借与。
  刚到香兰渚,李道友也随后到来,法宝未借到手,赌气飞去。谢家姊妹又把他可以求助的地方全都赶在前头一一吩咐。以为他素好胜,六合旗门只能防身,巨灵神掌击灭真火,要伤害无数生灵,不敢乱用。没有克制真火法术,也许暂时中止,日后再往,将此事错过。只等诸位道友被火围困之时前来解救,便不致与此老引起仇怨。不料李道友数世清修,交有不少有法力的同道至友。日前又在香兰渚从蒋翊得知一位前生至好燃脂头陀,现在南海朱竹岛妙香岩坐关。于是赶了去,不特把佛门至宝香云宝盖借来,并还指点云路,教他如何走法,却未说明有何遇合。其实那正是去西极岭的正路,无意中助人取出前古玄阴真水。
  “西极教和少阳神君师徒互相嫉恨已久,只未公然发难。见李道友如此神通,正好暗收渔翁之利,妄想将磨球岛真火收去,逐走少阳师徒,光大门户,独占西极全土。李道友只图真水可以制火,便照计而行,带了真水前来。西极三长老连同好些得力门人,便暗中尾随,相机发动。本来玄阴真水眼看就要成功,忽被苍虚老人用九炼赤尸之气围住,那火又是丙火真精,灵蛇所化,不但不能消灭,因水为赤尸所包,转成了里应外合,真水竟被煮沸。如非苍虚老人也存妄念,欲收此水以为己用,只消三日三夜便可炼干。
  固然所去不过全数十之二三,一则可惜,二则异日重炼此水要减去若干灵效,再想收制三阳神火,力便不足。西极三长老一时情急,乘着少阳师徒离岛而出,苍虚老人全力对付强敌,岛上空虚,欲去灵焰潭毁灭火源根本之地。不料岛上尚有五火使者,均非弱手,这一阻拦,苍虚老人也就赶回,将他们赶走,险些闹出事来。
  “依我本意,早来些时,西极教便许不出手。只因在峨眉时遇见大方真人,力说今日之局关系定数,人力徒劳。原来西极教教祖悟彻玄机,自知所习非佛非道,似是而非,再炼多年,成就也只如此。为求正果,于是发动真火,自焚转劫,以期再生转入佛门,寻求正果。为想维系教门人心,坚其信仰,以为转世再来,改定教宗,重兴彼教,当时施展法力,故示白日飞升灵迹,连他门下掌教的三个嫡传爱徒均被瞒过。谁知弄巧成拙,转世之后,虽然得为高僧,但以发愿大宏,至今尚未圆满,不能重返故土。而西极教气数已尽,近数百年来日益骄妄,贪嗔忌刻,自前辈诸长老起,以及末代教徒,十九行为乖谬,倒行逆施。此次正是彼教劫运。现在前古玄阴真水已为所得,以为少阳神君在他卧榻之侧,不容并立,暂时如不发动,日后必为离朱宫师徒大患。齐、朱二位真人与宁一子诸位,以彼教远居西极,虽然天性刚愎,忌讳大多,有怨必修,人如犯他,永无休歇,但彼教规至严,操行尤苦,从不无故犯人。只有两次,因为无知触他禁忌,大修其怨,人已避逃,兀自穷追不舍,终于赶来中土报复,将两个得道多年的散仙,连同门徒七人害死,几乎连元神亦为所灭。此外恶迹无多,教徒又众。齐真人等怜其修为不易,欲为免去此劫,等那转世祖师归来度化,也不过是本着一念慈悲,姑尽人事而已,照着目前情势,分明定数难移,莫可挽回。我们因听大方真人叮嘱,谢家姊妹又想稍为磨练李道友,因此晚来了一步。适才正想劝说此老,面交家师手札,不意谢家二妹不忿他狂谬,先走出去一片冷嘲热讽。此老自是难堪,怒极之下,暗中连用两次阴毒法宝,俱为无相神光不坏身法所破。说又说不过,斗法又非敌手,虽然迫于无奈,借题遁去,看那去时情形,并未甘服,心中怨毒已深。但盼他归途看了家师手札,幡然悔悟,就此回山避祸,还可无事;如逞一朝之忿,这场劫运恐比前三次天劫还难避免呢。”
  谢缨笑道:“如非洪弟喜事任性,今日事已早了,这苍虚老人千余年道行,西极教下那么多的修士,怎会因此断送?我佛慈悲,我爹爹也教你如此么?”李洪道:“大姊,你怎也和二姊一样刻薄我?你们也有朋友,以前不是也爱管人闲事么?我这还是奉了师命,下山行道,才到四处走动。你们刚到小寒山不久,便瞒了师父,和那癫尼姑同去幻波池惹事,不比我更淘气么?如今却来说人。我只照情理,分邪正,不背戒律师教,他们定数应劫,与我何干?又不是我害他们的。”谢琳道:“洪弟,你真会胡说。我们去幻波池,乃是明知艳尸为妖邪,当然应助良友一臂之力,师父法力高深,岂能隐瞒?我们前往,分明许可,你不知西极底细居心,又未能分出苍虚老人善恶。前者谬托知己,为人所愚;后者以为只是旁门,便可诛杀,妄用巨灵神掌,岂非荒唐?如何能和我姊妹比呢?”李洪红着脸,还要争论。陈文现道:“西极教人已退走,等那三人到来,再到磨球岛,照齐真人之言行事吧。”
  众人见陈文玑只是畅谈,不再收拾残局,本觉奇怪。闻言侧望,只见二三十道光华,正往西极岭来路遁去,转眼不见,空中真水真火与赤尸之气互相连接的大光团也已不见,只剩半天烈火红光,随着火行者等宫众,往磨球岛上飞去。同时对面飞来三道光华,转眼近前,现出三个天仙般的女子,都是雾鬓风鬟,云裳霞裙,玉骨冰肌,光艳照人。内中一个年纪较轻的丰神朗润,尤为独绝。神情都是一般娴雅庄重,连石玉珠那么交游极广识人最多的,俱未见过。谢琳先开口道:“三位道友可是青门岛主么?”三女点首应诺,随即通名礼见。众人才知来人乃昔年紫云宫旧主,现在隐居磨球岛西青门岛的初凤、慧珠和原在岛上隐居多年的一位女仙、青门仙子朱苹,好生欣慰,各道仰慕不迭。
  众人方欲询问经过,忽听陈文玑对三女道:“我以家师不喜与人结怨争斗,西极教中人一与成仇,便会拼命纠缠不休,前仆后继,虽彼灾难将临,何苦自我发难?并且他对李道友虽是利用,并无恶意,又是订交于先,同仇敌忾,焉可倒戈相向,强令退去?
  而少阳神君与家师和峨眉、青城两派均有交谊,便是石道友令师也是素识。今日之事,本由误会而起。火行者等宫众先已受挫,苍虚老人去时以为我们既来和解,必为火行者等出力,又知三位道友小蓬莱之游此时必归,少阳神君师徒本皆相识;而西极教徒骄恣强横,专喜排除异己,夜郎自大。磨球、青门两岛相去匪遥,耳目也可相及,磨球如被西极教占去,青门必不见容,唇亡齿寒,从此多事。三位道友见火行者等力绌势穷,理无袖手。我们既是两俱不能偏袒,只可取一点巧,在此闲谈相候,等三位道友归途路过,假手鼎力,暂息此争。适见西极长老仅被三位道友小挫,便率门人引退,三位道友与我们俱是初见,复承宠迎,均有原因。西极三长老当是自料无什结果,与其强为所难,自取伤亡,还不如全师而退,徐图大举,异日卷土重来,自在意中。火行者等宫众也竟在原岛相待,莫非也都省悟,消去嫌怨,不再兴戎了么?”
  初凤答道:“我三人到时,斗法正盛,慧姊心性和易,先向双方劝解。西极三长老不听也罢,竟以恶语相加,我三人才助火行者等动手。刚占得上风,胜负尚难定,火行者忽接少阳神君神火飞书,并还附有少阳神君好友、大荒山无终岭枯竹老人一道青竹灵符。火行者接到后面容大变,似颇担心,暗中行法,传语同门。不知怎地会被西极三长老听去,只朝我们说了一句‘再行相见’,把手一挥,立即退去。我三人本是受激而发,并非有意为敌。火行者等宫众又得乃师飞书警告,不令穷追,速与诸位道友言和,一切俱候神君回岛,再听训示施行,力戒躁妄。对于前事,大加申斥。神君法严,令出必行,休看火行者得宠,一样也不敢稍为怠忽,因此俱未追赶。火行者等素来性骄,不肯服人,先吃了诸位道友的亏,师命又不敢违背。尽管来书有陈仙姑与谢家姊妹来作调人之言,但是上来便将苍虚老人破法逐走,此时聚在一起旁观,又不过去,不知诸位道友是何心意,不好意思过来。我三人见他们面有难色,自思诸位道友虽然素昧平生,神交已久,何况神君来书已经说明陈、谢三位道友来意,谅无见拒之理。为此不揣冒昧,来此请诸位道友同去离朱宫中小坐,就便了结今日这件公案如何?”陈文玑道:“此次双方误会,原是定数。如非火行者警报告急,少阳神君与大荒二老炼法正在紧要关头,不及仔细推详,向苍虚老人告急求救,也不致闹得这么大。诸位道友已都说好,便道友不来宠召,我们也要去呢。”
  众人正要起身,石玉珠插口道:“吕、王几位,一受火毒,一为苍虚老人暗器所伤。
  刚才因见情势险恶,已由展、冷二位道友各护一人逃出阵地,往归途觅地暂避。吕、王各位伤势很重,似非寻常道家所炼仙药所能医治。尤其吕道友的火伤,非少阳神君师徒不能医好。看去厉害,连天一真水也只保她体内清凉,火毒不致攻心,神情委顿不堪。
  难得陈、谢二位道友在此,离朱宫众又已代除心事,正好分出两人,去将他们二人接回,由火行者收去火毒,并请陈、谢几位道友施展法力,将道友救回复原,岂不是好?”
  朱苹接口道:“石道友所说四位道友,可是三女一男,内有一位女道友相貌很美,身有青光保护,能发乙木神雷的么?”石玉珠答说:“正是。道友何处相遇?”朱苹道:
  “前途海面空旷,并无陆地,只离此九百里有一礁石,大约数十亩。四位道友落在上面,又遇大仇强敌。内中二位本在受伤昏迷,只有一个羽衣星冠的道友和那青光护体的美女,又要保着受伤同伴,又要迎敌仇人,情势甚是狼狈,我三人过时发现,隐身下去观看,见双方斗法甚是激烈,敌人法宝十分厉害。如换别人,早已上前相助。因那仇敌乃赤臂真人连登,以前本有数面之缘;那四位道友均似散仙一流,不知来历。愚姊妹隐居青门岛,清静已惯,不想乱管闲事。连登素来又无故不欺善良,遇事多少总有几分歪理,为此踌躇不决。嗣见那两位道友实是不敌,我三人俱爱她们不过,眼看形势十分危险,正商量姑试出去解围,相机行事,忽然一道经天白光闪电般飞来。这时二道友已为连登所放乌金色宝光所逼。白光一到,便将连登的乌光隔断,现出一位前辈道长。我以为连登素恨人管他闲事,何况对方又是他的深仇大恨,来人这等行径,决不甘休,必有一场猛斗。哪知连登竟然知机,只气呼呼地看着来人说道:‘这也有你的事?’那个道长却没火气,微笑说:‘道友何必负气?小道尚有话说。’言未了,连登已经逃走。那道长望空微微叹了一声,也没再说。你那二个道友过去行礼相谢,才知这个道长竟是住在香兰渚的宁一子老前辈。他把伤人看了看,听那口气,前在香兰渚别时,去的人各给一丸灵药,任何伤毒皆可医好,能救修道人一次大难。大约当初送药之时,见诸位道友多半早晚各有一次大难,但是有轻有重,所受苦难不同。因被神火烧伤的女道友定数有此大难,见天一真水难收全功,诸位道友以为此药不能医治,又在临敌急迫之时,一时疏忽,未取一试,致受若干痛苦。其实在那灵药内有千年香兰所结之实,加以千百种灵药制炼而成,功能起死回生,灵验无比,如早使用,早无事了。说时,又以中毒箭的一位无此灵药,另送了一包,分别照法服下。本来即日就好,因为延迟了时间,尚须静养七日。且恐连登还不肯甘休,医好之后,便由宁一子和未伤的两个一同护送,往玄龟殿散仙易周家中去了。我三人先未仗义拔刀,有见死不救之嫌,羞于出见,不曾现身。哪知早被宁一子看破,行时暗中指示玄机,才行飞走。等愚姊妹想起此老,乃是一个最善良的老人,应当拜见请教,要想出见时,遁光很快,已来不及了。”
  众人闻言,这才放心,随同往磨球岛上飞去。到后一看,火行者等为首寻仇诸人早已避开,只五火使者和一些道众在岛旁树林之中相候。见面请往离朱宫前平台之上落座,宫中侍者送上灵泉异果。众人见那平台大约十亩,一色深红宝石修建而成,晶光四射,照眼生辉。外景如此宏丽,宫中景物更不必说了。互相通名礼叙之后,五火使者便说适才又奉乃师飞书,斥责火行者等为首发难诸人怠忽师命。现由宝镜中看出形迹,命往地底火室侮过待罪,等到回山再行发落。随又说起各方师门友谊,不应如此,现既有人出头,理应释嫌修好。
  众人由陈,石二人为首,各人都很客气,并同起立,望空暗谢少阳神君宽洪大度,不咎既往。五火使者等虽与火行者不和,到底同门义重,尤其此事大损岛上威望,师父为人向来宁折不弯,不知此次为何如此自谦,惟恐门人不肯甘服,并还下了两次飞书严令。师命难违,不敢不遵,心中却是不快。便火行者等受责待罪之言,一半也是托词。
  及见众人这等客气,一面谢罪,一面说出被迫还手,势不得已之苦,觉得实是火行者理亏,庸人自扰,自己易地而居,也必如此,不能怪人,才把内恨消除。李洪也要开口,吃小寒山二女以目示意止住,也代致了几句道歉之辞。最终方由陈文现细说来意,取出灵峤三仙和妙一真人手书仙柬,嘱等少阳神君回山面交。又告以西极教仇恨已结,此辈最重彼教声威,结仇不解,百计报复,自来不计危亡,磨球、青门二岛从此多事。好在相离不远,双方可以望见,以后务要约定,互为声援,不可疏忽。等神君回来看完书信,自有安排。
  五火使者谢了指教,便和陈文现说:“玄阴真水现被西极仇人得去,如用他教法术再一加功祭炼,便是三阳真火克星。加以丙火真精所化灵蛇,因师兄火行者行事冒失,只图伤敌,将它化作三阳神雷。如照平日,只不过灵蛇受点痛苦,复原甚易。不料对手太强,先被五丁神斧斩了一条,耗去不少精气真元,修复已难。最通灵的一条化作神雷,出去就遇见佛门至宝,元气连耗带散,最终又被玄阴真水围住,受伤很重。就家师回山重炼,也非短时期内所能复原。李道友所发玄阴真水,如被苍虚老人收去,也可减却它很多灵效威力,偏又遇中途收了赤尸之气退走。后来家师飞书到来,火师兄又不合心急疏忽,向众同门告知,虽是本门传声之法,仍被西极仇人听去。他见家师来书附有大荒二老灵符神光,便已留心。再一闻知陈、谢三位道友,不只为双方作调人,如见彼教猖狂,并还要助本岛把他们赶出。青门三仙又复义气相助,他势越弱,情知难得公道。再若恋战,不特多树下许多大敌,并还要吃大亏。再如将李道友所发的一些真水失去,便连异日报仇全无指望,为此急忙收了真水,逃回山去。彼教量小排外,有仇必报,宁死不止。家师归期无定,众同门道浅力薄,非其对手,防不胜防,后患实是不可设想。纵有青门岛上的几位道友为助,终无得胜之策。适见李道友发水时,持有彼教中镇山之宝阎罗奢钵盂,内中真水也未发完。彼虽邪教,李道友曾与论交,并无仇恨。借人之物,自己本不便扣留。但当初取水,本靠道友的佛法至宝相助才得成功,分润少许,于理无亏。况以前又不知彼教是如此行径,何妨将真水取出,能暂留借于此,固大佳事;如其不能,也请带回去收藏,只将钵盂交还,釜底抽薪,免使持以济恶,似属情理兼尽;再如不愿,亦请少留时日,等家师回山,再行交还,便不怕他了。自身法力不济,难御外敌,转而求人,中心实是惭愧。只因敌强责重,为什万全,迫不得已,恃在师门交情深厚,乃有此不情之请,不知诸位道友以为如何?”
  李洪觉得此举有欠光明,不是丈夫所为,老大不愿。方欲拒绝,陈文矾却知少阳神君门下人等对西极教怨毒已深,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不惜自贬身价,用些甘言,把钵中余水留下,以便日后行那毒计,将西极教一网打尽。见李洪面色不善,此役本李洪一人行强鲁莽,惟恐话不得体,又勾起旧怨,忙先笑答道:“道友,你当钵中还有余水么?西极教何等狡猾,起初利用李道友发难,等双方大仇已结,他再出面,明为朋友,实则阴收渔人之利。此钵乃他教中三宝之一,与三老本身心灵相通,休说外人不能据为己有,便他借与,用时若违他意,也必不生灵效,甚或为害。家师与妙一真人书上已有制他之法,无须乎此。至于恐他乘隙来侵一节,他自立教以来,休说教中长者,便他行辈稍高的门徒,也从未经过今日这等惨败。诚然仇深恨重,势不两立。但他知道诸位道友并非弱者,今又加上青门三道友,更有枯竹老人灵符,短期内如何敢于轻举妄动?此时他以心计虽被人识破,但与李道友订交之前并无嫌隙,又想留日后相见之地,仍以朋友之礼相待,不将此宝收回。听凭李道友日后面交,所以此宝还在手内。否则似李道友的法力,虽不至于受伤,早已化去无疑的了。此举招人轻笑,徒损令名,干事无补,万使不得。道友如不肯信,可以当时试验,就知道了。”
  五火使者等宫众暗忖:“法宝为本主人收回化去,尚在意中。内中真水明明未用完,李洪又知用法,怎会涓滴无存?”闻言未免半信半疑。小寒山二女看出宫众不甚相信,便对陈文现道:“陈仙子,一个旁门也有如此神通,如非眼见,连我也难以置信。左右空闲,倒不如看他如何取回,大家开个眼界。洪弟素来喜事,免他日后亲身送回,又生出枝节。你看好么?”陈文玑知她用意是在两全:既免宫众疑心,又省李洪再与西极教徒交往,笑答道:“我料如此也说不定。我们不必在此,可同去前面空旷之地试上一回,就知道了。”五火使者等一千宫众本觉陈文现言之太过,不甚相信。众人也欲一广见闻,齐声附和。
  五火使者便一同起行,先引向平台对面的空地上去,便欲止住。陈文玑道:“我只知此宝颇多神妙,略加妄动,必有反应,是何情形,因未见过,还很难说。此处虽然空旷,左近花木泉石颇多,风景秀丽,若一变生仓猝,不及防范,有了毁坏,岂不可惜?
  不如到前半岛沙滩上去吧。”五火使者等宫众益觉所说夸大,各在暗中准备,少时此宝如有变故,立即施为,将之毁去,既可堵口,又可泄忿。心内寻思,表面却不露出,同了众人飞往前岛,到了临海沙滩之上,一同落下。
  陈文现道:“我想钵盂中真水定被西极长老用彼教中法力禁住,不会再有喷吐。但临化去时是否还有伤人之力,却拿不稳。诸位道友各自稍作戒备,以防不测,何如?”
  五火使者中为首一人乘机答道:“此宝如不待李道友送还,便由彼教收回,可知心存疑忌,并不以李道友为友,这还和他讲什么客气?陈仙子又说得此宝如此神奇,未免令人难服。现在李道友手内,我等自不能妄动,他如自行收回,便将以友为敌。只一离开李道友的手,即便被别人收走,或是毁坏,也是他咎由自取,无话可说。我们遇见仇敌济恶之具,当然不能放过。少时它不化去便罢,如若化去,我们意欲禁阻,不令收回,不知可否?”
  陈文现道:“自来正胜邪消,彼教现已日趋灭亡,法宝再多,也无用处。谅他只小器多疑,我们却须大量。灵娇三位师长多与令师有旧,齐真人与令师更是深交,来时还道及神君师徒助诛妖鬼徐完之惠,情谊决非泛常。此次争斗,实由令师兄见取药人之中有武当门下在内,同门情重,想起前嫌,误会于先。李道友又是初次下山,今生修道年浅,久居武夷,不知彼此渊源,昔年又与两位贵同门曾订斗法之约,前来寻事,只是年少好胜,居心本无恶意,巧遇诸位道友被困,遂有今日之事。现既当面言明,误会全消,情同一家。不过李道友订约在先,借人法宝,在彼劣行未现以前,未便反颜相向而已。
  休说教有正邪之分,交情也有厚薄之别。就是双方行道为人相等,也无偏向彼教之理,所说俱是实言。以诸位道友的法力,仇敌之物,禁阻未始不可,毕竟物各有主,能由李道友手中收回,理虽少欠,情尚可原,我们如不取他钵中真水试验,他怎会不告则收?
  中道阻截,成亦不武,不成为笑,反倒坐贻口实,说李道友倒戈卖友,大是不值。何况事之成否,尚难知呢。”
  五火使者见陈文现言语婉转,语中有讽,神气颇壮。又见小寒山二女以目示意,令陈、石二人同立一处,不要散开,并向李洪叮嘱,虽是隐言,却看出是令其小心戒备神气。暗想:“陈文现所说实是情理,口气也颇关切。照这情景,此是西极三宝之一,莫非真具厉害?”便暗中示意众人暂勿乱动,只在暗中准备,相机进止。
  这时小寒山二女早已准备停当,看好众人立处,令即施为。李洪忙即取出钵盂,托在手上。众人见那钵盂发出紫光,约有二尺方圆。李洪腰间,好似无物,却取出一件这般大物来,取时又是这么容易,各都现惊奇之色。李洪行法之前,笑说:“我不信西极长老如此小器多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水无水,能否在我手中化去。”谢琳笑说:“洪弟少说话,这类本身元灵所炼之物,你就能禁制住它,不令飞回么?不信,你就试试,可是大意不得呢。”李洪道:“那个自然,不用你招呼,稍有动静,我就感觉出来了。”
  随照西极长老所传喷发真水法施为。本来一经行法,随手指之处,立有千百丈黑气由盂口内激出而去,任意所为,往前驰去。哪知行法两次,那件钵盂仍是好好的,宛如常物,全无动静。李洪先前临敌,真水只发出了一半,知道其中还有不少,怎么也不会一点没有。又是藏在母亲妙一夫人所给宝囊之内,决不会有变故。见状大是奇异,才知谢、陈三仙女所说是真。李洪觉着西极长老把宝交他手,决无予敌之理,如何以小人之心度人:
  心中有气。一面重又施为,一面照小寒山二女隐语示意,把在小寒山参见忍大师传小金刚不坏身法暗中运用,以为防范。等到第三次行法催动,依然不见真水喷出。李洪不禁怒道:“我这人最重信义,尽管神君是父执师长,但我事前未想及此。西极长老既将此宝和真水交我,自然日后原物奉还,此时就是试出内有真水,也无转奉他人之意,如何当我卖友小人看待?此盂藏在我囊内,任他多大神通,也不会暗中把真水收去,我会不觉,必是在西极山上行法遥制无疑。既然如此,我偏要逼它出来,看看它到底还有什么变化?”
  说罢,便即施展仙法,想将盂中禁制破去。左手托钵,右手掐诀,朝外一扬。跟着大中二指掐紧一挥,立有一团佛火神光投向盂口以内。眼看那盂似往四外膨胀,李洪还待施为,猛然叭的一声巨震,那紫金钵盂立即炸成粉碎。乌金紫三色光华宛如暴雨,横飞四射,附近山石挨着一点,立即爆散,成为菌粉,势子猛恶已极。同时盂中凸起一股黑金色的烟光,宛如正月里的花炮,当中簇拥着一个与西极教门人同样装束的元神,破空直上。那碎盂所化的三色精光,本向四外发射,朝里大半环仿佛有什隔阻,挡了一挡,立即收回。连同外半环发出的光华,一齐掉转,向上一照,晃眼与空中烟光人影会合为一,往西极岭一面飞去,端的比闪电还快得多,瞬息已渺。只闻天空密云影里隐隐风雷之声,由近而远。说时迟,那时快,众中除陈、谢三仙外,谁也没料到此宝化去时如此神速猛烈,变起仓猝,一瞥即逝,竟不容人下手阻隔,便连盂内玄阴真水一齐飞走。
  李洪因得小寒山二女警告,虽在暗中戒备,也没想到如此厉害。那三色光雨威力尤大,如非事前运用佛法防身,骤不及防,非受重伤不可。一想到西极教行为这等恶毒,此宝如果一有变故,立即化去,或是隔远觉有何兆,立即收回,照例如此,也还情有可原。适才分明见有一个成形体的元神隐藏在内,可见约交借宝之时,先存小人之心。而这时明知自己只是在此试法,并无恶意,就说不应以佛力控制发出真水,恐为敌人取用,也可暗中明言,至多化去,自己和他相交在前,也不肯强行禁阻,何以还要下此毒手?
  由不得心中有气,大喝一声:“往哪里去?”左肩起处,断玉钩立似蛟龙剪尾,电驰而上,追将上去。同时五火使者等宫众也是骤出不意,又惊又怒,呆得一呆,也各将法宝纷纷放起,合力追赶。下面数十道光华刚刚相继破空直上。空中烟光人影已早逃走。转身之间,连那风雷之声,也从上空云影中隐隐逝去。众人追赶不上,只得忿忿而止。
  陈文巩笑道:“如何?此次如非李道友炼就佛家不坏身法,而诸位道友立处又经谢家姊妹无相神光掩护,恐不免于受伤呢。我先前只知此宝灵异,却不知竟有如此威力。
  且看右侧面那些木石,便知道它的厉害了。”众人随手指处一看,适才光雨散出之处,左近有一小石峰和二株大有三五抱的大树,已经消灭无踪,直似齐地面被人铲去。左侧四五里外,却有大片灰红色影子随风旋舞,宛如雨雪,飘飘下落。细一辨认,原来那两株相连数亩大的参天古木,已被那三色精光炸成粉末,震出老远,正在随风下落。山石较坚且重,震得更远,下沉也快,料已落向海中。尾芒所及,威力已是如此,怎不相顾骇然。
  五火使者等才知陈文现所说俱是实言。敌人法宝如此神异,未免心惊。对于众人自更礼重,重又请往台上落座款待,并请指示机宜。陈文现道:“休看西极二宝厉害,到时自会有人制它,何必多虑呢?”五火使者说道:“并非我等胆小怕事,只因家师不在宫中,自知法力浅薄,恐有差池。我等安危无关,那灵焰火源乃本宫命脉,关系非小,尚望陈仙子和诸位道友指示玄机,悍能勉力应付,实为感幸。”陈文玑道:“这有何妨?
  此事神君早有成竹,西极三老新败之余,不操必胜之算,决不再冒失行事。何况真水尚须祭炼。适才一举,必疑李道友倒戈相向,转为贵岛助力,又知这里持有枯竹老人灵符,岂肯造次?到是适才一战,火精、灵蛇俱受重创,贵同门也不免有负伤的,心中自然不无介介。日后令师回宫,尚望诸位把前后因果以及我和谢家姊妹此行经过一一详陈,善为说辞,免得芥蒂不能全消,致令敌人生心,就无事了。还有苍虚老人本在山中静修,不问外事,日后应劫,虽是定数难移,终由神君飞书请援而起。神君患难至交,必不坐视,到时必要往援,保不定又生出别的枝节。齐真人早见及此,另有给神君的亲笔信一封,今交道友收存,务俟神君回山后再行交奉,不可落在别人手内。”说罢,将信取出。
  五火使者中为首一人便即接过。
  陈文玑道:“我尚须回山复命,诸位道友想也各有去处,就此分手吧。”随起作别。
  初凤、慧珠、朱苹坚邀众人前往青门岛一游,众人急欲往玄龟殿探望灵姑、王娴等众人,陈嫣灵药已得,也急于和桑、冷二人觅地修养,俱都推谢,期以异日。只小寒山二女久在峨眉闻说紫云三女之名,心有夙契,和初凤等青门三仙一见倾心,甚是投机,又见众人都不肯去,觉得情面难却,左右无事,便即允诺,不再坚辞,三仙大喜。临分手时,小寒山二女笑问:“洪弟何在?莫非也随着诸位道友同去玄龟殿?”李洪答说:“我自有我的去处,去玄龟殿作计?”二女道:“你终不免惹事,我也懒得管。你早晚回山受责,才知厉害呢,由你去吧!”李洪微笑不言,转向众人,道了声:“再见。”双足一顿,一片金光闪处,转眼无踪,众人好生称赞。小寒山二女笑道:“却也亏他,我们也各走吧。”当下众人分别告辞,各纵遁光飞起。小寒山二女自随青门三仙往青门岛去讫。
  石、陈诸人便往玄龟殿飞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再访仙灵 小往玄龟殿  重寻正果 同登度厄舟
 
话说这时海面上烟霞尽消,天空无云,晴波浩荡,清风阵阵,与昨日双方战斗时乌烟瘴气之景大不相同。众人为了谈话方便,仍把个人遁光联合一起,向前飞驶。途中互询此次何往,石玉珠道:“我本还有事,急于回山,只因灵妹五丁神斧尚在我手,她初出行道,法力尚差,此宝关系她的安危,实少不得,必须送往。我到玄龟殿交还此宝,便回武当,参见家师去了。”南绮笑道:“展、王二位道友一向隐居仙岛,此行本属巧遇,决不会再和我们同往中土行道。石姊姊必须回山,陈、冷、桑三位道友必须另觅仙山修炼,只剩我们三人在一起了。难得萍水相逢,便成莫逆,才共完了患难,忽然之间风流云散,从此天涯海角,不知何时可得再见,以后难免想念。陈、冷、桑三位道友尚无一定处所,更连寻访都难。还是请石姊姊出个主意,约个时间、地点,能够聚首才好。”
  石玉珠笑道:“南妹情长,喜聚恶散。我们患难相交,各有前缘,也非容易,自然能得常聚为快。不过陈道友劫后修炼元神,正是要紧关头,难于分身。冷、桑二位也有寻求正果之意,又和陈道友在一起。此去舍劫故居,另觅仙山,必以白云封洞,暂时不与外人交往。我们无事,再不能阻他三位清修。展、王二位,轻易足迹不履中土,此次又与赤臂真人连登结下仇怨,必须时常戒备。只我一人常在各地云游,南妹等又当着修外功之际,容易相遇。我想再见之事,暂时实难说定。明年青城教祖朱真人灭了竹山教妖人以后,门下弟子每年都有三四个月留山修炼。算起来,还须等将来南妹等青城诸道友留山炼法之时,大家前往青城相见,比较好些。如今因陈、冷、桑三位道友要闭门修炼,无法晤对。等到在青城见上一次,以后便有一定居处,常晤不难了。”
  南绮道:“好倒是好,只是日期太长,令人难耐。还有紫云宫那好地方和宫中请位先进师姊,都是令人难舍。只恨功力大浅,海宫仙府不易擅入,空自望洋兴叹,没法亲近罢了。”陈嫣笑道:“紫云三位道友也由修炼而来,何况峨眉、青城谊如一家,都是玄门正宗,上来根基先就扎得坚固。不比我们开基已舛,根骨缘福又差,累劫之余,始得悟彻玄机,仍要费上许多心力,也只地仙有望,难期天仙位业。两两相较,何可以道里计?只要努力前修,终有成就之日,何必妄自菲薄呢?”南绮笑道:“道友说得倒容易。休说根骨不如远甚,昔年听家父说,峨眉门下那十几位最负盛名的后辈,福缘遇合之奇,真是从来未有,我们怎能与他们比呢?”石玉珠道:“南妹此话诚然,目前各正派中后起人物,实比峨眉相差远甚。他们累生积修,才有今日。尤其那十几位杰出之士,哪怕别人与他们一样修炼,一样成就,论起法力、法宝,仍有相形见绌之感,如何能与相较?不过以南妹与裘道友的根骨,修到他们那等地步,并非无望罢了。”
  裘元听众人一路说笑,忽想起未上青城时所交好友方氏弟兄和火仙猿司明、雷迅等人,分别已久,不知此时光景如何?竹山教斗法业已改期明年,反正随缘行道,并无一定去处。到了玄龟殿,见着灵姑以后,如仍愿一路,便约了她,和南绮同去寻访二方、司、雷诸人,谋一良晤,以践别时异日各人学道,如有成就,互相告慰,以便日后设法长聚,彼此扶助之言。裘元想到这里,脱口问道:“南妹,陈、冷、桑、石、展、王六位道友各有打算,少时到了玄龟殿,大家便须分手。我们和吕师妹俱无什事,往何处去呢?”南绮笑道:“你倒说得好。我们名为下山行道,积善修功,试问修积了些什么?
  前在湖心洲消灭恶蛊,助大家出了点力,那还是摇旗呐喊,因人成事,此外更无微劳。
  天下不平的事尽多,受苦受难人尤为不少。我们既要修积,还怕找不出事来做么?”
  裘元道:“不是这等说法。因大家分手之后,我们三人没有一定去处。前在长春仙府和你所说,我未上青城拜师以前那几个患难至交,久未相见,彼此互无音信。除方二哥家居事母外,余人当已各有遇合,不知修为如何,心中甚是想念。还有我那表兄甄济,本非恶人,只为妖邪勾引,误入歧途,屡次为恶。上次我由长春仙府回转青城,中途与之相遇,他还与妖人合谋害我。他虽不仁,到底骨肉至亲,须看在姑母面上救他。久想和诸位师兄商量,禀明师父,诛戮妖师,哪怕学道无缘,好歹也送他回去,免得岁日一久,上膺天谴,难以挽救。恰好阿莽、胜男尚未参见师父,陈、冷、桑三位道友觅仙山修炼,旧居必定要封闭,他姊弟再住下去也不是个事。现在妖童已伏诛,玉花姊妹已然重兴彼教,无庸我们相助。竹山之约又已改期,莫如我们从玄龟殿出来后,随陈道友等前往含青阁,带了胜男姊弟,先去寻访二方、司、雷诸道友下落,并访查甄表兄与妖鬼踪迹,就便送胜男姊弟回山拜师。师父如在,便去禀告,与诸位师兄姊领了机宜,诛戮妖邪,不就有事做了么?”南绮正要答话,石玉珠道:“我早听家师说,鬼老师徒恶贯满盈,数限将终。若能将其除掉,倒是一件莫大功德,又可顺便送胜男姊弟回山,果然是一举两得。”南绮道:“我也知此举甚好,不过下山以来,并未积什功德,就此回山,师父纵不责怪,自己也觉汗颜,多少有点善功回去,也好看些。我想到哪里行道都是一样,前半就依元弟,先去含青阁,带了胜男姊弟往访二方、司、雷诸友下落,然后看机行事。好在那些地方都是离青城山不远,你这些朋友家住深山,安置胜男姊弟也有地方。
  我们回山与否,均是两可。”
  诸人一路谈笑飞驰,次日一早,便飞到了玄龟殿。韦青青和展、王、冷、吕四人早得易周预示,已在殿前平台之上迎候。大家见礼,一同人内,先往参见易周、杨姑婆。
  众人知二老夫妻与少阳神君至交,苍虚老人也是相识,并未谈起前事。只说路过,前来参谒,请其教训。二老夫妻也未询问由何处来,只对裘元一人奖勉有加,期许甚厚,余人也约略指点。临辞出时,杨姑婆又赐了裘元三个连成一副的玉连环,传了用法。笑道:
  “难得你小小年纪,人门不久,便有如此功力,根器尤厚,好生努力,必可大成。不久恐有小凶险,此宝乃是我当年常用之物,名为三才环,专御阴煞之气。遇到妖气分割,只要把自己人聚在一起,取环如法施为,立有三道光华将人环绕,便可仗以防身,冲出险地。对方妖气任多厉害,也不致受伤了。”裘元大喜,连忙跪谢领教,随着众人一同拜辞出去。先后去往韦青青和林明淑、林芳淑三人所居亭楼之中,谈宴欢聚了一日。石玉珠还了灵姑神斧,急于回山,首先告辞,林、韦三主人挽留不住。只得送她上路,石玉珠独自回转武当不提。
  众人本来多要起身,因主人再三苦留,情意殷殷,只得应允再留三日。南绮挂念姊姊,间知秦紫玲留她在紫云宫小住,欲待面上晦纹退去,或是应了灾劫再走。与紫玲同居,料无他虑,也就丢开。王娴、吕灵姑自经宁一子灵丹治愈,送了回来,静养了两天;韦青青又向二老讨了琼浆灵液与二人服用。众人到时,已经复原如初。
  光阴易过,转眼又过三日。除了展舒、王娴因为主人苦劝,恐赤臂真人连登寻他报复,留着暂避之外,余人都辞别起身,一同前往陈、冷、桑三人旧居含青阁飞去。到后一看,胜男姊弟用功甚勤,自从走后,也无什事发生,众颇喜慰。把来意和二人说了,又同盘桓了数日。依了冷青虹,只用五行禁制将旧居一带封了便罢。陈嫣笑道:“照此次磨球岛之行看来,我们法力实是有限。这里景物多出人工,过于富丽,如是真正修道之士来居,送他也罢,但又不会看中。旁门中人只一发觉,必要心生窃据,多神奇的禁法也有破法。只要来一个法力较高的强人破法占去,便要多种不少孽因了。留下此阁,终是后患。现在狄家姊妹已随三位道友同返青城,我三人已下决心舍旧谋新,别找灵山虔修正果,要它无用,留此反倒惹人依恋。还是将它沉埋地底,改换林谷,使一班左道旁门无法看出,比较稳妥得多。”
  议定之后,到了行前之日,先将宝库撤去,可以应用的法宝则一同带走。余如阁中的陈设,金珠珍贵物品,只要能在人间变钱而不过于炫人耳目、易起争杀之机的,也全取出来,找一洞穴埋藏,以便将来行善济人之用。好些价值连城,只能供富贵人家玩弄的奇珍异宝,另聚一起,同置阁中,一同埋藏。
  次日早起,一同走出阁外。陈嫣笑对众人道:“今日说不得,只好用以前旁门未技了。”说罢,披发仗剑,踏罡步斗,施展禁法,先将那座金碧辉煌的神仙楼重重封闭。
  跟着飞入湖心深处,撤那金水禁制。一会水光潋滟,急漩钊转中,陈嫣飞身而起,将手朝冷台虹一招。冷青虹会意,忙即上前,双双绕往阁后飞去。陈、冷二人都是玉骨仙姿,美艳绝伦。那一片汪洋的湖面上,添了两个像天仙般的人物凌波飞渡,再衬上湖心那么富丽森严的一座灵台,以及四外上下的红树青山,波光碧影,便是画图上也找不到这种景致。吕灵姑正和南绮指说赞美,陈、冷二人仙气飘飘,已往台后驶去不见。湖中禁制一撤,碧波溶溶,分外莹活。
  南绮笑对桑桓道:“桑道友,哪里修道不是一样?又是多年辛苦,现成地方,不用再加修建,境更幽静,无什人知,何苦别找住处费事?要是我,这么清丽的景物,才不舍得抛弃它呢。”桑桓笑道:“此事我三人也曾熟计多次,并非故意矫在呜高,只因这里过于富丽安闲,好些都似人间的享受,大非修道人所宜。虽然云楼斜壁,玉柱金庭,仙人所居,大半如是。休说桂殿瑶宫,玉楼十二,便我们所知的凝碧仙府、紫云宫、幻波池等仙府,哪一处不是琼楼贝阙,玉字瑶阶,甭皇富丽,气象万千,一则质判仙凡,尚有清浊之分;二则此间所有,都由聚敛掠夺而来,杀机隐伏,冤孽循环。本来道浅魔高,而福泽又不足以当之。此后既寻正果,内外功行俱须努力修积,一意检束身心,同下苦功,但得一远隔人境的幽静洞府,得供入定之用已足。这些身外之物用它不着,也就不留恋了。”
  话未说完,陈,冷二女忽架度厄舟由后台飞驶而来,近前便唤:“诸位道友请来舟中,此台不久便沉没了。”灵姑等六人应声飞落。冷青虹将手一指,度厄舟便往对岸飞去。陈嫣随着众人登岸,先作别道:“我因此舟将来不免有用,我们又带有不少东西,用它搬运,颇为方便。少时台阁沉没,此湖也将变为陆地,我们三人便起身了。且等他年小有成就,再相见吧。”说完,彼此都各依依不舍,又说了几句别词,陈、冷、桑三人一同登舟。
  众人都登岸观望,只见陈嫣等三人舟到湖心,手掐灵诀往下一指,度厄舟下面湖水立即上腾,化作一根与舟大小相似的水柱,托舟而起,亮晶晶的,甚觉好看。升约数丈高下停住,陈嫣随将两枚黄色晶丸连同两面小幡,分与冷、桑二人,独自站向舟间,手掐灵诀,朝那湖中玉石平台与崇楼阁一指,同时左手往下一扬。忽有一团黄光环绕在全台的四面,宛如一个极大的光城,紧紧将湖的中心和那玉石台柱一同围上,由上套下,往湖底落去。湖水立时波动,水花激溅,水声哗哗,洪波滚滚,贴那光墙往四外分去,疾如奔马。转眼之间,湖水下落,陷成一个大坑,现出下面台柱,有如一根数十丈高的大玉石柱,顶着那面金碧辉煌的楼台,矗立在四面光城水壁之中,越显雄奇伟丽。跟着陈嫣又将手遥向前面一按,将台址玉柱连同四外光城,便向湖心地底缓缓沉陷下去,渐下渐低,一会全部陷没。陈嫣将手一挥,阁顶黄光往内一合,随着台上飞楼齐入地底,更无踪迹。陷处土坑相继平满,四外湖水重又合拢,复了原状,只剩托舟水柱仍峙半天。
  陈嫣一声清叱,二次手掐灵诀,往外一扬,身后两旁侍立的冷青虹、桑桓也各相随施为。
  三人作三角形,面向北方,相背而立,手上各发出一片黄光,转眼由外而内,快要布满湖面。陈嫣手指处,那托水舟柱便自离湖上升,似如春云舒卷,化作一片水云,改直为横,仍将度厄舟托住,停在半空。下面黄光也将全湖一齐笼罩。只听黄光之下,声如殷雷,轰隆不绝,四山震动,似欲崩塌,加以水声如潮,势甚骇人。
  约有个把时辰过去,猛见黄光闪动了几十下,一声震天价的巨响过去,黄光化为三道,向三人手上飞去。再看底下,变成了一大沙土平原,原有大湖已不知去向。裘元等三人俱未见过这等妙法,方各惊赞,忽听空中陈、冷、桑三人齐声高喊:“诸位道友前途珍重,行再相见,恕我三人先走一步了。”众人闻声仰望时,只见陈、冷、桑三人都在舟中,向下面挥手作别,度厄舟已然掉转,忙挥手摇应,舟上便发出黄、青、白三色光华,由下面水云托住,其疾如箭,直往西面云层之中射去,瞬息已沓。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选胜尽勾留 爱玩烟霞迟远路  思亲拼独往 飞翔险阻急心归
 
话说裘元、南绮、吕灵姑、狄胜男、阿莽一行五人见主人已走,也就起身。因当地迭经陈嫣、桑仙姥师徒多年修炼经营,山明水秀,景物灵奇,禁法一撤,山容毕现。除去含青阁故址一带,前山尚有不少优胜之区。五人俱有山水之癖,此山地介蛮荒僻远之区,外观山势异常丑恶,仙凡足迹均所不至,从此一别,相见不知何年,未免留恋。灵姑首先提议步行出山,沿途游赏过去,离了山口,再带胜男、阿莽同驾遁光飞行。
  南绮接口道:“我两次来此,俱在空中留心查看,由这里起身入蜀,山脉蜿蜒不断。
  我和元弟奉命出山行道,并未有什大修积,便要回山,就师长不说,见诸位师兄,面子上也不好看。方氏兄弟和司、雷诸友我虽未见,元弟既说别后当可遇合,人家拜师不久,想必用功正勤,就见了面,也无闲暇与我们多聚。如也逢奉命修炼,不许出山,到了连人也见不到,都在意中。元弟偏是心热,执意要找无趣。胜男姊弟多力健步,近又学了气功,都是日行千里的脚程,我们三人更不必说。依我之见,不单这里,索性全顺山路过去,真要遇上山路中断,或须经过城镇,再用遁法跨越,免惊俗人耳目。休看山中居民多是山野之人,一样也是生灵。还有好些左道妖邪,多喜潜伏在这类蛮荒偏僻之地,鱼肉山民,作威作福。前救玉花姊妹所遇那山僧和竹山教下妖人,便是一例,山高皇帝远,猴子称大王,越是偏远无人留意之地,越易有妖邪作怪。我们自从下山以来,所经几次争杀,哪一次是在通都大邑人烟繁密区?一样是往回路走,如无耽延,不过晚到些日,这种事说不定就许遇上。万一机缘凑巧,无心中积些功德回去,见了师长同门,受上几句奖勉,这不光彩得多,至不济,也可多经历些地方,观赏许多景物山水。师父本是命我二人步行,以便沿途留意,访察人间疾苦,加以救援。只因湖心洲诛杀天蚕以后,先遇石、吕二位姊姊,得知竹山教改期事后,又结交了冷、桑、展三位道友,互相成了一路。而所办之事,又都事机瞬息,刻不容缓,不得不御遁飞行。所经山川城市俱在脚底,一瞥而过,远看都不曾看真,人民苦难何从知悉?如非这次是有前辈仙人修书引进狄家姊弟,灵妹不久转入本门,尚未见过师父,引往拜识,有此两层藉口,并且回山少住仍要出来,师父如问所经各地是什情景,有无善举,看你怎好意思答话?”
  灵姑最喜登临,奉有师命,随缘相机,便宜行事,并无拘束。又和南绮交厚,言听计从,互无违忤,闻言连声附和。胜男姊弟更无话说。
  裘元童心未退,天性又厚,一半是想探望旧友,实则本心是想就近乘便省归父母。
  因恐南绮不愿往世俗人家居住,说他恋家,故未提起。先听众人允回青城一行,益发归心似箭,恨不能当时插翅飞回。打算先到且退谷、红菱磴等地略访诸友,安顿下胜男姊弟,便带着南绮一同归省。连送别陈、冷、桑三人含青阁小住,数日之聚,俱非所喜。
  这一步行,便途中无事,一路急赶,山路遥远,也非十天八天所能赶到,自是不快。无如南绮说话有理,性又娇惯好胜,主意一定,强她不得。裘元有心想说:“善功修积,迟早一样,还是先回青城的好。”无如寡不拗众,爱妻脾气固执,多说徒遭抢白,毫无用处。一赌气,便不再言语,暗中却打点好,如走得慢,独自回家一行,当时也未再说。
  南绮见他闷闷不语,笑道:“对朋友好的也不是没有,没听说一想到就要见面,连十天半月都等不得的,真是小孩子脾气。也不想想,我们出来是为什么?偏不依你,你有本事,你便自己一个人去。”
  南绮和裘元虽是神仙眷属,不作琴瑟之好,但都是天生情种,彼此相亲相爱。前在长春仙府初订婚姻,便恨不能朝朝聚首,一刻不离。及至下山以来,日夕相对,患难与共,自然情爱更深。南绮因是童心犹在,女儿家终是娇憨,喜占上风,每因细故和裘元斗口,总喜争赢。裘元自然让她时多,但有时吃南绮戏侮,也假装生气。南绮又以温柔哄慰,轻嗔薄怒,问以蜜语柔情,隽言调舌,成了家常便饭,往往无事生风,以此为乐。
  自到湖心洲遇纪氏祖孙起,南绮、裘元日常相处,多有外人在侧,不好意思亲密,已有多日不曾口角。这时虽仍有人同行,吕灵姑是姊妹至好,胜男姊弟又是所救之人,均无所用其避忌。南绮料定裘元决舍不得离开自己,虽能飞行自如,但地理不熟,所以如此说法,满拟借此淘气。不料裘元别具深心,不特没有还口争论,反乘机安慰道:“南姊料我不能自走么?过两天,我偏一人走给你看。”甫绮存心呕他,把樱口一撇,微笑道:
  “谁不知道你现在绝迹飞行,顷刻千里,多远的地方俱都能去。只是梯云链必须带上一副,当心又遇见你那位好亲戚啊。这里不比昔日青城乃是熟路,到时再遇鬼老门下妖徒擒了去,害我无法救你呢。”
  裘元一样年轻好胜,背着人,对南绮虽是爱极生敬,让她时多,听她当着人…说,老大不是意思。暗想:“你是我妻子,每一提起回家省亲,你总说俗家烟火难耐,不愿前往。如今又当着外人揭我短处。我已连经大敌,有了经历,至多途中不管闲事,数千里途程当日可至,有何可虑?你料我不能前往,偏不带梯云链,走给你看。”便低头前行,一言不答。
  南绮见裘元满面通红,想起他素来好胜,不应当着人如此嘲笑,必已生气,颇悔失言。便不再往下说,表面仍和灵姑、胜男指点烟岚,暗中留神查看。裘元仍是独个儿在前行走,低着头闷闷的,似在想什么心思。南绮忍不住问道:“元弟,走得那么快作甚?
  这花儿开得多好。”随说随凑过去,借看花为由,笑问道:“你生了气么?”裘元知她是来赔话,心想一交言便不好意思再走,答道:“我不敢。”南绮见他仍板着脸,当着外人,又不便多言抚慰,也赌气道:“由你,只要你真敢走。”裘元也未回答,正值灵姑发现左侧有一美景,唤众往看,只得走开。南绮更不再答理裘元,只和同行三人故意说笑呕他。裘元只装不见,仍然随众同行,暗中盘算主意。南绮知道,每次口角,只要自己一生气,裘元必要软语央告,变方设法,把自己哄高兴了才罢。这次竟和没事人一般,连身都不走近;偶然和阿莽问答两句闲话,也似神志不属,与往日情景大不相同。
  心虽奇怪,但还以为是当着外人,不好意思过来赔话,怎么也没想到裘元会独自溜走。
  众人脚程都快,虽然沿途浏览,也比常人快上十倍。遇到卑湿荒寒、晦寒阴森之区,又多是飞身越过,时光没到黄昏,便走出六七百里的山路。胜男姊弟食量本是兼人的;灵姑、裘元、南绮三人虽然能耐多日饥渴,有可吃的,仍是照常食用,未绝烟火。含青阁中食物尚留有不少,陈嫣除把便于藏贮的取了些,放入度厄舟中带走外,任凭五人尽量取携,起初原定直飞且退谷,当日便到,用不着多带粮食。还是灵姑说这类珍奇果脯食物,寻常人终身不能望见,放在阁中,任其沉埋地底,岂不可惜?带去送人,不特是个人情,胜男姊弟是大食量,万一到了且退谷因事留住,方、司两家山居想必清苦,初到无从猎食,也好以此接济。众人俱都称是。南绮道:“这个容易。”便令阿莽编竹为筐,将阁中余存食物装了七八百斤,再把冷青虹代自己送人的一些珍贵礼物放在上面。
  然后画一灵符,命阿莽、胜男扛起同行,那千百斤的重载立时轻若无物,所以食物带得很多。
  灵姑因未由来路出口,改作穿山而行,前途更要转入别的荒山。所经之处,红树青山,景物又是绝胜。便笑道:“我们已然走了一天,前行恐入蛮区,景致绝没有这里好。
  狄家姊弟不比我们,想必腹饥。我们先对着夕阳晚山吃上一顿,把前面无人荒山赶将过去。好在大家都会打坐,也不找什么洞穴栖身,只择一干净点的疏林,各自养气调元,坐上些时,把精神调养复原。天明分一人飞空查看,找那有炊烟冒起的林野,寻到人家,问明去四川的途径,就便访问山中情形,有无什事。我们虽能升空飞行,到底不知地理。
  就是飞行,也应知悉大概,何况是步行呢。”南绮道:“灵姊说得极是。”随令阿莽卸下竹筐,取出食物。胜男又去汲了一些山泉,择了一个山头平坦石地,分别跌坐,一同食用。
  南绮对灵姑道:“你看我们今日这等走法,沿途还有流连,已走了这么多山路。明日起,自然走得更快,这还能有多少天的耽搁?”裘元会意,知南绮话已当众出口,不便改转。又见自己不快,故意如此说法,来安慰自己不要心急。心虽感她情重,继一想:
  “此机一失,便到且退谷,也未必容我归省父母。”只得狠一狠心肠,佯笑了笑,仍不答话。南绮看出他假笑,以为心中忿犹未解,心想:“我屡次示意求和,你怎气定了我:
  难道我和你恩爱夫妻,患难同门,还不如你那几个朋友?”不由也犯了小孩子脾气,决计不俟裘元服输,决不再和他说话。恰值灵姑答话,便岔过去。两小夫妻这一争执生心,由此惹出事来,当时无话。
  灵姑也渐觉出二人神情有异,因知二人夫妻同门,恩爱异常,又不知为了何事,不便插口劝问,就此忽略过去。吃完已是东山月上,夜景清幽。南绮见裘元相助收藏余物,便未动过食物,也重新取出几包整理,以便前途之用,看去颇有兴致,以为他忿气已消,也没想到别的。心还在想:“你倒好了,我还气呢,谁叫你方才不曾理人哩。”
  裘元收拾停当,阿莽将筐扛起,重又上路。再走三四十里,越过一片危崖峭壁,前途景物顿变。沿途深山林密,丛莽荆棒,山峦杂沓,时见蛇兽窜伏,月下游行,虎啸猿啼,四山遥应。再要走到危崖幽谷之间,每一说话,空谷传音便往回响,到处黑影幢幢,仿佛有山鬼弄人,遥与应答。裘元对阿莽道:“我自奉命下山以来,总在山野中行走,也有好些次是在夜里。怎这一带山并不大高,景象却如此阴森凄厉,要是寻常胆小的人,还害怕不敢走呢。你居山多年,山鬼、木魅之类看见过吗?”阿莽摇了摇头。
  灵姑想乘机打开小夫妻的僵局,笑对南绮道:“毕竟元弟在荒山中夜行时还少,到的地方也不算多。我自小便遭世变,常随家父往来各地,所行都是荒山野岭,比这里还要幽险怕人的地方不知经过多少。最可怕的是家父为毛贼所伤,赖有仙师怜悯,令将原身藏入地底,以待他年重生。事完我独自一人,只带了一只白鹦鹉,赶往大熊岭拜师。
  正值山中大雪,路既奇险,又第一次离开大人走这千里长途,乘了雪滑,深夜急驶于荒山之中。知前途危机隐伏,中间只有两个宿处,错过便会遇见妖邪为害,又限定要在短时间内赶到山那边去。当时年纪幼小,慈父新丧,影只形单,本就心伤胆寒。这里所见鬼影,乃黑暗处的山石树枝,还是假的。我去的地方是莽苍全山,最幽僻深险,惯藏蛇兽鬼怪之物,一路之上也不知遇见多少奇怪凶恶的影子。若非拿有宝光护身照路,不为所害才怪。最后仍遇到一个由妖鬼徐完门下逃出的姊妹,惹了一场凶险,才得一同逃往苦竹庵去。如今想起,还在胆寒,若比这里,简直是天渊之隔了。”
  南绮道:“灵妹哪里知道。他是贵公子出身,最好终日守在家中,享受人间俗福。
  这山野之中,如何走得惯?自然就觉着路途辛苦,不愿意了;在他以为谷暗崖幽,景物阴森;在我却以为山高月小,景物清寒,博大雄深,迥绝尘俗。且比城市人家用人工矫揉造作的园林,强得不可以道里计呢。修道之人讲究犯险吃苦,要图舒服,回家多好。”
  裘元方想争辩,说她只顾挖苦人,文不对题,自己只随便一说,既非胆小畏苦,更谈不到求安逸的话。侧顾南绮,一双妙目似嗔似喜,望定自己,似知必有回答,话到口边,又复忍住,只微笑了笑。南绮见他始终闭口不言,引他不理,不由又添了气,忍不住方说了句:“以后再理我是小狗。”忽然一阵山风吹过,沙石惊飞,林木呼呼有声。灵姑、胜男最熟山中气候,忙道:“快变天了,如若下雨,下得必低。我们往高处去吧,不特可以避雨,并可一看月下云海呢。”众人闻言,俱都高兴应诺。遥望前面,正有一座山峰高出众山之上,矗立云表。忙纵遁光,带了胜男姊弟往上飞去。且喜峰顶甚大,颇为平坦。
  刚择好地方坐定,只见狂风大作,四山云起,转眼峰头以下数十丈已被云雾布满。
  闪电金蛇也似,不住在云中乱窜。雷声雨声俱在云下,清晰可闻。当头一轮明月,依;日光明。因为云雾均在脚下,碧空澄弄,分外清明,显得月光分外皎洁。那四外大小山峦俱为浮云所罩,高一点的也只露出峰尖;月光之下望去,竟如白茫茫一片大海,远近相间,疏落落浮起一些黛屿螺洲。众人披襟当风,绝顶临观,仰望朗月疏星,千里一碧,俯视云烟泱蟒,波澜壮阔,电舞光飞,雷雨在下,端的气象万千,心神为之一爽。
  灵姑笑道:“我想无论人工多巧,总没有天然景物雄奇灵诡。你看这里景物多好,真叫人舍不得走呢。”南绮道:“如论我所见景物,峨眉凝碧仙府我没去过,紫云宫深藏海底也当别论,据我所见,还是长春故居最好。地方本来高出云表,灵境天成,又经家父多年经营布置,大至峰峦,小至林泉,以及一草一花之微无不有它胜场之处。他年灵姊光降,就知道了。”灵姑道:“我不是指灵山福地,是说造物灵异,与乎风云月露之奇。一个不怎好的地方,只要经天工点缀,立时变成伟观。这一带山景何等荒寒,休说长春、凝碧仙灵所居,便故居莽苍山与哀牢山大熊岭等地较次的山景,也比它强得多。
  但云雨一起,忽然移步换形。现在这等清丽雄伟的景物,不是奇么?”南绮道:“灵姊既这样喜爱,不喜离去,反正天时已晚,我们又拿定主意步行到底,谁也不能更改,云雨中行路,就说我们有法力,不为所苦,到底闷人,何况有狄家姊弟同行,长行也须休息,莫如就在这里流连上一夜,愿打坐便打坐,明天上路。由此起,我再走马观花,索性和前人游山一样,五日一山,十日一水,尽情领略过去。别人不管,既奉师命,好歹也有点事才回山呢。”灵姑知她有为而发,不便答言,微笑不语,裘元暗笑:“你无须取瑟而歌,我此时本已归心似箭,这等说话,我更好走,少时我便借故起身了。”南绮口里说话,暗中留神,见裘元闻言仅有欢容,觉与往日情景不类,心中奇怪,也没询问,便岔了过去。
  一会,下面雷雨渐停,忽起一阵大风,吹得四山云雾疾如奔马,往天边涌去。远山近峦,渐渐现出原形,浮云尽散。风雨之后,近处是白云如带,蜿蜒迂徐,横亘峰腰;远处半山以上,不时有一堆堆的云气渐渐涌起,似要随风飘去。山雨初晴,夜月清辉,照耀天地山林,清丽如画。力”以雨后新添的无数飞瀑流泉满山乱窜,如走银蛇,水声净孤,清籁天成,令人置身其间,顿起登仙羽化之思。本来还可乘着月光沿途游赏过去,再赶一程,南绮因与裘元呕闲气,故意推迟了行期,坚持不肯,于是众人都在峰顶聚众赏月。清景难逢,着意领略,多不舍就入定。
  裘元抱着满腹心事,本想呆到众人入定,好独自溜走,以免走出不远,被人追回。
  见众人只管迟延,好生烦急。有心借故下峰,背人飞遁,惟恐南绮发觉追赶。又以久违定省,此次于数千里外飞驶归去,难得阿莽筐中所带食物果品和诸般礼物多是人间不见之珍品。内有几种珍果,不特珍贵无比,并还可以轻身益气,益寿延年。适才助阿莽收拾整理,便是想抽空带些回家,孝敬父母食用。当着众人,自然没法取;空身独行,又觉可惜。想了想,忽生一计,便对阿莽道:“我懒得再看景致了,由他们在此玩月,你同我去到那旁打坐,两无相扰如何?”阿莽直性心粗,立答:“好的。”胜男暗使眼色想拦,话已出口。裘元见他应诺,乘机说道:“我替你拿了食物筐子,少时想吃,还可吃些。”阿莽道:“小哥哥人太矮小,还是我来拿吧。”裘元恐众拦阻,随口答道:
  “我人小,不会提了它飞将过去?”随说,不等还言,提了筐子,便往左侧靠近峰后,相隔众人约有三数十丈的盘石上飞去。行时南绮当他和已呕气,不愿和己亲近,有意避开,愤道:“走得越远越好,从此不见才妙。”裘元心意已定,明明听见,只装不知。
  落地故意高喊:“阿莽快来,你看这里打坐才好呢。”阿莽听南绮发话,才知二人失和,正在为难迟疑,又听裘元连声呼唤。南绮笑道:“与你无干。这疯子一个人在那里和喊冤一样,还不过去,少时更要恼羞成怒,说我们欺他了。”阿莽闻言,见胜男也示意令行,这才赶去。
  南绮见裘元今日大改常态,尽管和他赌气,心终不安。遥望二人打坐之处是一片盘石,石旁边立有一个大石笋,小峰也似立在那里。裘元已走向石笋后坐下,连人带竹筐全看不见,只阿莽看到半边背影。方恨裘无情薄,生了一天的气,未了连自己都不愿看见。忽听二人笑语之声,时断时续,隐隐传来,越料定是避自己。否则同时玩月说笑,大家一起围坐多好,何须离开?又还借山石把身子掩盖住。不禁越想越气愤起来。
  灵姑见南绮面上生了气,笑道:“元弟怎还是小孩子脾气?这里同坐多好,我唤他去。”南绮忙一把拉住道:“理他呢,我偏不睬他。自从我说改作步行起身,以便修积外功,回山好有交代,他便生了我的气,直到如今没和我说话。往日哪里是这样、他那些讨厌朋友,我要肯同去相见才怪。再犯脾气欺我,我也不修什仙,明日回山告知师父,我回家去了。”灵姑听她说时语声甚亮,颇能传远,料是故意使裘元听到之意,不便往下劝说,只得借别的话岔将过去。底下也不听有裘元和阿莽语声。南绮心中有气,无心观赏,便也提议入定,并嘱灵姑、胜男:“不要再理裘元,行时看他有什脸见我?”二人都知南绮的性情,不便违她,都想明日借故闪开,容他夫妻背人相对片刻,自会和好,当时含笑允了。
  坐定以后,胜男要运气吐纳,忽想起裘元和南绮夫妻相见最早,看他们平日十分恩爱,向无违忤,怎么今日为点小事,又未十分口角,便失和暗斗?好生不解。尤其裘元行径与往日大不相同,好些可疑,现又背人速坐,身避石后,着实难测。胜男越想越奇怪,惟恐要出花样,有心前往借词探询,甫绮偏不令其勉强。强捺心神坐了一阵,睁眼一看,灵姑早已入定,南绮竟睁着一双秀目坐在那里,似想心事。悄问:“南姊,坐功做过了么?”南绮摇了摇头,答说:“今晚不知怎的心乱,竟会镇静不住神思,好生不解。”胜男知是为了裘元之故,乘机说道:“莽弟心粗,这半夜未听他们说话,不知人定也未?我想看一看去。”南绮正想起一事心动,自己不肯过去俯就,巴不得有人代往,闻言笑说:“你去把令弟唤来,看他一人有甚意思?”
  胜男知是借口,立即应诺,朝那石笋跑去。南绮遥望阿莽仍背坐在侧,胜男赶到,刚往前一探头,便失惊大叫道:“南姊快来,裘师兄许是走了!”南绮闻言大惊,立纵遁光飞去。到了石后一看,阿莽刚被胜男唤醒,惊愕地站在当地,裘元却不知去向。竹筐已然打开,失去两大包食品,备送方、司诸人的礼物也失去了一大半。南绮见状,料知裘元和自己负气,背着众人独自私行,往且退谷、红菱瞪等地赶去。始而气得要死。
  继一想:“裘元平日对自己总是百依百顺,恩爱之情,非世俗儿女所能比拟。他心念;日友,也曾屡次提说,以前便答应他,稍有机缘便与同往。好在飞行迅速,为此耽误行道不过三数日工夫,也不妨事。这次本是说定,日前在含青楼送陈、冷、桑三人起身,耽误了数日,他已不愿。好容易盼到今日上路,无故又生阻难,自然心中不忿。自己无论如何总比他岁数大些,理应让他一点才好,怎遇事专断,当着外人,也不给他点余地,算起来还是自己的错处多。他近半年来虽然功行大进,但是除了飞剑,并无甚高明的法术,年纪又轻。目前妖邪横行,危机随处可遇,一个狭路相逢,立有性命之忧。前次在长春仙府,也因私自回山,归途遇见鬼老门下,几遭不测,便是前车之鉴。那还是走熟的道路,相隔又近。这次长途数千里,道路又没走过,岂不更是可虑?况且梯云链尚在自己身旁,他也未带走,遇上强敌,除了任凭宰割,连个脱身之计皆无。”这一寻思,越发着急起来,当时便要纵遁光往前追去。
  胜男毕竟旁观者清,心神未乱,忙一把拉住道:“南姊休要着急。看裘师兄一路神情行径,早具深心。他把莽弟唤去与他同坐,故意用疑兵之计稳住我们,便为防备我们追赶。此事最好从长计较,不可慌乱。如不把他行藏查明,商量好了再追,一个追他不上,彼此相左,反倒误事。我料裘元师兄说完未两句话时,便催莽弟入定,自己假装取食物,将竹筐打开。等见我们三人相继入定,立即偷偷取了相带的东西,先由峰后走下,到了僻静之处,再驾遁光飞走。照此情形,差不多已有两个时辰过去。你说拿不定他的去处,只能照归途去撞;就知所去途向,也追他不上。事急即乱,于事无补。再说也不忙在这一时。还是把吕师姊唤醒,并问明莽弟适才袭师兄是甚神气,有无留下甚话。然后大家商议,或是分路,或是同道,总要有个预计,以免互相失散,更多枝节。”
  南绮被她未两句话提醒,心料裘元走时,必对阿莽留话,暗示去处,随问阿莽入定以前是甚情景。阿莽果然答说:适才裘元和他同来大石后面,未入定以前,曾说:“我因要去见方,司诸友心急,不愿步行迟延,才和南姊负气。其实我最敬爱她,决不能为一点无足重轻的事便和她分心,万无此理。方、司诸人是我的良友,诚然久别思念。但是早迟一样相见,假使我不能飞行,必须步行前往,数千里长途,走上三五个月还不一定赶到,又当如何?我自有我的心事,她却误会,当着人不好意思向她赔礼。明早请转告令姊,代我说句好话,免她为此气苦,我心难安。就往且退谷,也须三五日后。”
  胜男道:“我早料他另有去处,如何?”南绮知道裘元一面要走,一面仍恐自己气苦,心里越觉难过,便道:“他除往且退谷访友,哪还有别的地方?”胜男道:“南姊,万不可优急慌乱,此事我已看出八九,此时虽追不上,准能找到。且先把灵姊叫醒,商量好同行便了。南绮便问胜男:“可是有甚预兆?”胜男一面点头,一面拉了南绮同去唤醒灵姑,略说前事,便道:“日里我已看出裘师兄好些异样,此时无暇多说。请想竹筐中物原说是送方、司诸人的,要想带走应该都带了去,他又不是不能拿走,如何只挑最好的,每样分取一些?他和莽弟示意,又是那等说话,可见别有去处。且退谷之行,不是不去,大约至少也须三五日后。他虽仙人,年纪还轻,除却方、月诸好友,无甚相识之人。最亲的只有父母兄弟和南绮一人。他天性又极孝友,虽在外面行道,心中岂有不想念之理?南姊和他久在一起,自不必说,单我姊弟这次和裘兄一起才多少日,便听他提到过好几次了。虽然每次所说,都因是在含青阁吃到珍奇美味而起,没说到想回家的话,对于堂上双亲,可见是随时在怀,不曾忘记。我们同吃晚餐后,他以帮莽弟收拾竹筐为由,又把放在下层的好东西全取出来重新包扎,又多分了一份出来。我闻莽弟问他:包得好好的,何故如此费事?他答说:方家附近除铜冠老人外,还有一家好友的父母,须送一份,走时忽然忘却,故此重新分配,以便到了且退谷一一分赠。南姊时正负气,也不知听见没有,我却心动了一下。只不过见他平日敬爱南姊,云路太长,方向途径暂时俱难深悉,势孤力薄,不至舍众独行,就走也没这么快。后听他约莽弟过那边去打坐,有说有笑的,不像要走的神气。后来听不见二人声息,我才有些疑心,过去查看,果然溜走。照莽弟所说,分明他说完未两句话不久,乘莽弟入定,独自翻山,背人飞去。
  再看筐中食物,只把吃了能延寿强身的给方、司两家父母各留了些,差不多全带走了。
  另外还有好些美味的的果脯之类,却只每样略取一点。这不是回家省亲,还有何处?走后己久,要追决迫不上,不如径往灌县青城山麓环山堰裘家找去,准能遇上。”
  众人闻言,俱觉有理,南绮更想起以前裘元时有思家之想。自己也非不愿他去,一则奉有师命,出山行道,为日并不算久,又未有大修积,不便无功回去。二则神仙美眷,对于丈夫虽无燕婉之私,毕竟身是人家家妇,裘元天性又厚,到家以后,必被二老强令留住,俗家繁嚣应酬,实难忍耐。何况又有兄弟姊妹,不能不做出当儿媳的道理,故此把还家视为畏途。自来无有不忠不孝的神仙,南绮又说不出决不愿回的话。每遇裘元一提思亲之言,便借口说:“师命未完,一子成道,五祖升天。真尽孝道,不在这短时日间不违养。与其这样依恋,时刻思家,转不如早日修成仙业,为父母谋求长生,还能得到实际。并且你家亲族又多,必都知你出家修道,一听回去,定来看望,互相应酬,在所不免,人情不能紧拒,既扰修道之心,复惊世俗耳目。你本书香世族,再如将你我灵异之事传说出去,极易炫惑听闻。官府多喜生事,万一说是妖言惑众,于二老、兄弟也都不便。你看望方、司诸友,他们多住深山之中,有的并已拜在仙人门下,朋友之交,要走便走,无甚挂虑。不比父母子女,根于天性,许久不见也就罢了,久别重逢,彼此分外依恋,断难割舍,迟早终须一走,只初见时得到一点安慰,转而多使伤心,乐不抵苦。回家之念,不待自己功行完满,仙业已成,或能使父母白日飞升,或可为之增益寿数,得享修龄的时节,最好不要打算。”自己老是这等话,以他聪明,焉有听不出所在心意之理?平日蕴积已深,自然遇机即发。负气一层,实是借题行事,情义仍深,与前一样,惟恐错过时机,所以假装到底。恐去后自己忧急,又向阿莽留话示意,用情良厚。
  胜男所料丝毫不差,只是长途数千里,路又不熟,沿途都是高山峻岭,妖人险阻,实在堪虞。万一中途迷路,或是和上次私返青城一样遇见妖人,如何是好?偏又带着胜男姊弟,同行累赘,不能飞行太快。若与灵姑分开,各带一人,更是艰难。没奈何,只有照着胜男所料,一同赶往灌县家中去撞一回。反正裘元只有两三个去处,相隔都近,如找不到,去往别处也方便,只要他中途不出山,准能将人找到。念头一转,立促起行。
  灵姑和南绮交厚,觉得裘元负气私行,多半由于自己贪玩山景,提议步行,以便沿途选胜登临而起,见南绮忧急之状,心自不安,便道:“我法力有限,携带狄家姊弟稍难,我想先行一步,南姊带了狄家姊弟随后跟来,这样可以早将元弟找到。南姊以为如何?”南绮猛想起梯云链的妙处,喜道:“我想起一个法子来了。灵姊可将我梯云链带一副去,尽你能力飞去,越快越好。到了前面,我只将梯云链女,法一招,我三人立可赶上,这样要快得多,路也不怕认错,不是好么?”灵姑连声赞好,匆匆接过梯云链,由南绮传了用法,一同起身。
  灵姑单身飞行,虽然较快,南绮却也不弱。灵姑好胜,飞了一阵,回顾甫绮遁光,隐现后方密云之中,两下里相去不过二三十里。不知胜男姊弟近来吐纳功深,身子日轻,带着飞行,并不似前吃力。以为甫绮功力较深,自觉相形见绌,忙运玄功,以全力加紧飞驶起来。南绮带着两个巨人,终究少差一些,又飞了个把时辰,两下里便看不见影子,南绮估量相隔已远,便把梯云链取出施为,立化一条红云,夹着风雷之声,拥着一行三人向前赶去,一晃便已赶上。南绮虽有天狐所传至宝,但前居长春仙府时无处使用,只传授裘元时试过几次,相隔俱近。似此长路飞行,尚系初次。见用此宝比飞遁还要迅速,二次追上灵姑以后,暗笑自己真呆,既有此宝可以飞行,何苦白费气力,拼命一般朝前猛赶?等第三次再追,便把遁光放慢了些,果然快慢相差有限。心想任是如何急赶,终以前面灵姑为主,便不再似前那么急追了。沿途无什警兆,全恃梯云链的功效,两下里相隔渐渐越来越远,已然飞人四川境内,均无什么事发生。
  灵姑在前,心想再有两个时辰便可飞达灌县环山下。正催遁光急驶之间,忽见前面山头上有四五道剑光正在相持恶斗,恰当自己去路。灵姑自从上次元江取宝,交了好些峨眉、青城两派门下,虽只苦竹庵中数日之聚,已长了不少见识。后又与石玉珠结伴同行,连经大敌之余,越发长了眼力,邪正高下,一望而知。看出是以上两派中人在和两个妖人苦战。裘元之行,多半由己而起。南绮夫妻情重,关心太过,既恐裘元把路走错,又恐遇妖人吃亏受害,正在忧急,一刻不把人寻到,一刻不能安心。灵姑先恐为此耽延时刻,并且内有一正教中的剑光似如惊虹电掣,神妙无穷,比自己功力高得多,看情势万无败理。本心绕将过去,暂时不管闲事,还是先助南绮寻到裘元要紧。至不济,也等南绮三人驾梯云链追来,见面说明,再作计较,省他担心忧急。继一想:“此是入川正路,山势横亘,正当去路,又有妖人盘踞,看敌我双方相持已久,焉知适才裘元不在此遇阻?也许失陷于此,这三个正教道友便为了他才与妖人苦战,都说不定。”灵姑遁光迅速,只顾心中寻思,微一迟疑,举棋不定,已经飞近。峨眉、青城谊如一家,本来就应同仇敌忾,不能视如无睹。这一邻近,又发现两道剑光都是上次元江取宝所交的两个好友:一是秦紫玲的妹子秦寒萼,一是墨凤凰申若兰。还有一个容貌极美,所用飞剑也最具威力的少女,却未见过。双方老远俱都认出,如何还好意思避去?又疑心裘元有什差池,因改了初念,一声:“请吧!”一面发出飞剑,杀上前去;一面飞向三人,一起合力应敌。
  对方妖人乃一男一女,都是道装。年轻少女生得十分妖艳,飞剑却是不弱。秦、申等三人的剑光虽然较为势盛,急切间却也奈何对方不得。灵姑与三人匆匆握手为礼,方欲回讯,申若兰已开口道:“妹妹,这两个狗男女乃华山烈火老妖门下余孽。以前曾勾结了好些妖党,前往依环岭幻波池盗宝,吃易静、癫姑、李英琼、余英男四位师姊诛戮了多一半,只逃出这两个狗男女,后又连在金、石、甄、易等七矮弟兄手下漏网两次。
  今日我姊妹三人同林师兄路过此山,无心中撞上他们在此害一位有根器的少年。那少年已被一妖妇摄了遁去,行时还说大话,说要另约妖党前来报仇。林师兄令我三人诛戮这两个狗男女,自追妖妇,尚未回转。另外还有两个妖道,已被秦师姊白眉针所杀。两个狗男女狡猾万恶,这次万万容他们不得。妖妇更擅身外化身,我三人飞剑都未能够诛她。
  吕妹妹来得正好,可助我们将她除去,省得留在世上害人。”
  说时南绮也已飞到。灵姑因听说有一少年被妖妇擒去,心疑裘元在此失陷,不禁大惊,听完忙问:“少年是什相貌,可曾和他答话?”秦、申等三人答说:“此事为时已久。当初发现时,地方是在左侧山谷之中。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已被妖妇擒住,正与狗男女对饮,迫令降服。我们四人认出妖人,正去解救。为首妖妇甚是机警,一面飞剑抵敌,一面和狗男女说了两句无耻的话,摄了少年,往东南飞去。林寒师兄随后急追,也不知道追上没有。狗男女与我们且战且逃,战到此地,才行停住。妖妇逃时,曾向狗男女说另约一人,也没见到。狗男女分明非我们对手,尚在苦战,未起逃意,这里离妖妇巢穴甚近,不是待援,便许还有诡谋。乘此时机,正好诛戮。”甫绮恰都听去,再一盘问那少年相貌穿着,竟与裘元一般无二。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心慌万状,不暇再顾别的,忙把胜男姊弟交与灵姑照顾。因是恨极,扬手先是两团烈火,朝男女二妖打去,也不问对方受伤与否,急匆匆便往东南方赶去。那两团烈火也为二妖人破去,并未受伤。
  寒萼等三人见她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片红霞电驶飞来,与灵姑对面现出身形,也没和人礼叙,间了几句话,放下同来两个巨灵般的少年男女,发出两团雷火,便自飞走,觉着好笑。正想询问灵姑,忽听破空之声,由正东方飞来两道光华,其疾如电,一红一碧,晃眼便已临近。寒萼认出来的有一个正是适才逃走的妖妇,另外还同了一个山僧。
  山僧生得豹头环眼,塌鼻凸额,厚唇阔口,鲜红如血,满头乱发披拂两肩。戴一个二指多宽的束发金箍,精光灿烂,映得那张色如猪肝,满生横肉的胖脸直泛油亮。口下一部短才寸许的连鬓络腮胡须根根猖立。身着烈火长衫,袒露着一条又粗又圆、满布黑毛的臂膀。背上斜佩着一个二尺多长的大黑葫芦,一柄方便铲,左腰挂着黑麻口袋。赤着…
  双比常人要厚大出一两倍的双足。看去甚凶猛。
  二妖人才一到达,妖妇先指秦寒萼等三人说道:“这便是我说的那三个峨眉贱蝉,还有一个姓林的小狗,已被我引往乌藤峡,被四娘子困住。另外这三人,想也是峨眉徒党。你如擒了去,不正合用么?”言还未毕,寒萼等三人见了妖妇引了妖僧同来,林寒不曾回转,料知出了差错,又惊又怒,同声大骂:“无耻妖妇!”纷将法宝、飞剑放起杀敌。妖妇和那同来山僧也各放起飞刀、飞剑迎敌。先和众人苦斗的少年男女,本已不支,一见来了生力军助战,心气顿壮,也各以全力施为。
  灵姑见双方数十道光华满空交织,映得山光霞影齐幻异彩,中杂风雷之声,势甚猛烈,惟恐妖人诡诈,胜男姊弟无什法力,被其乘机暗算,正在留神戒备,只见胜男姊弟见势不佳,双双隐形遁走。这才想起二人曾得仙传,学会护身隐形之法,心方略放。对面山僧看出敌人飞剑、法宝神妙,长此相持,有败无胜。忽然行使妖法,左手掐诀,口中喃喃诵了几句邪咒,目射凶光,两道粗眉往上一翘,头上束发金环立化一圈红黄色的光华飞起空中。墨凤凰申若兰见光圈往上直升,越展越大,转眼展布达数百丈方圆,光焰摇动不定,知是邪法,不等下落,扬手便是一团雷火,打将上去。同时秦寒萼和那同来小女也已觉察,一同发动大乙神雷,朝着众妖人和空中光圈连珠打去。然后每人取了一件法宝,还未及于施为,妖僧一声厉啸,空中光圈突然落下,吃秦、申两人神雷一击,便已破裂。
  妖僧见状,益发暴怒,咬破舌尖,张口一喷,飞出一片血光。空中残光断焰重又合拢,化为数百丈红黄色光雾,往众人头上罩下。一任雷火连击,只是随消随长,聚而不散,来势比前更速。转眼围绕身外,立有血水之味,刺鼻欲呕。耳听四面鬼声啾啾,若近若远,似在呼叫各人的姓名,由不得心旌摇摇,神魂不定。尚幸寒萼近年久经大敌,备历优危,各派邪法妖术多能辨别。一见光华有异,先升后落,光焰赤暗昏茫,神雷不能击灭,便知是妖僧所练厉害妖法。恐有闪失,不求有功,先求无过,忙把弥尘幡取出,化成一幢彩云,将四人全身护住。除申若兰相隔稍远,闻到血几乎晕倒,随后忙运玄功镇定心神,已经恢复原状外,均未受到侵害。这时如用弥尘幡冲出云层遁走,原是易事。
  只因四女都恨极妖人,一面将弥尘幡护身,一面仍然指挥法宝、飞剑,与众妖人相持,苦斗不休。
  妖僧见邪法无功,敌人如此厉害,也甚心惊。咬牙切齿,对众妖人道:“贱婢如此猖狂,如不杀死她们,天理难容。”随说随施妖法,左肩一摇,背上大黑葫芦内立有万千朵赤暗暗的血焰激射出来,排山倒海一般往众人身前涌去,一转眼便布满全阵,众人立觉上下四外都吃血焰塞满,仿佛又胶又腻。弥尘幡彩云霞光依然辉耀,虽未受污被血焰攻进,但是离身十丈彩云外面,都被血焰紧紧的围困。一任寒萼运用玄功向下猛冲,均不能移动分毫。寒萼知道这类魔火血焰阴毒异常,一为围困,时候久了,护身法宝十九为它所毁,人也难保不被炼成白灰。众同门只有四五人能破此邪法。
  依了申若兰,便要放起飞针,告急求救。寒萼因近来时乖运蹇,数次遭败,到了危急之时,不是神驼乙休、云南派教祖怪叫花凌浑、嵩山二老、玉清大师、杨瑾等赶来解救,便用飞针向三英二云和金、石,甄、易七矮兄弟等法力最高的十几位同门告急,每次假手于人,方得脱难。寒萼想起自己也是一样同门,只因当年一念之差,性情偏私,致在紫玲谷为天灵子魔头所困,失去元阴,本质已亏。第一次随众同门通行火宅玄关,又是师恩成全和神驼乙休求情暗助,事出勉强。下山之后,又不能似三英、七矮等人奋勉重修内外功行,因此进步缓慢,闹得处处落后,总不如人。等到日后悔悟,创巨痛深,已是无及,当初入峨眉拜师时,一班男女同门十九年幼新进,无什法力,以为自己高出同辈,何等气做,如今却变成动辄求人相助。固然众同门都极义气,对于遭遇只有叹惜,闻警即来应援,决无轻视之理。但回数太多,终是惭愧。
  这次寒萼与众妖人无心巧遇,内中又有两人是两同门至好的深仇,数次寻他们,均吃漏网遁去。众同门每谈到,便即愤恨,大家都欲杀之为快。自己又防二妖人元神遁走,不能消灭,而想生擒后送往依还岭幻波池,由易、静、癫姑、李英琼三人先给他们受点活罪,囚禁起来。再以飞书将那以前受过他们害的人请来,当众行法处治,使其形神俱灭,以博众心一快。又因两妖人所有厉害法宝,早被英云、七矮诸人相继破去,此时伎俩有限,远非昔比。以为自己有弥尘幡,瞬息千里,任其逃遁神速,也能追上,决不怕他们再逃,所以未用杀手。适才二妖人法宝全毁,只剩两道剑光,又被自己这面四人困住,眼看成擒在即,不曾想到逃去妖妇约会救兵到来,胜败之局忽然倒转。明知魔火血焰厉害,一则自恃弥尘幡威力神妙,三五日内至多被困不能脱身,决可无害;二则数次向人求救,不好意思。心想:“一行三人还有几件师传异宝尚未施为,何不挨次取出一试。再把空中对敌的飞剑、法宝各自收将回来,四人合力运用,扫荡这血焰邪毒,或许会转败为胜。真要看出万分危急,再行求救,也不为迟。”寒萼念头略转,急忙止住申若兰,一声招呼,先各运用玄功奋力回收。魔火焰光虽然厉害,毕竟峨眉派玄门正宗所用飞剑、法宝与众不同,又都是长虹一般的光华,无人同行,只少受了点阻力,全数收转,到了云层外面便联合在一起。这一来,众人威力大增,急切间虽仍不能冲出重围,却已松动了许多。
  妖僧见敌人剑光法宝神妙,血焰如潮水一般涌上前去,都被冲开,尽管随散随聚,生生不已,终究无奈他何。暴怒之下,一面把葫芦中血光毒气尽量放出,一面运用妖法加紧施为,妄想多费几天苦功,必能连人带宝一齐炼成灰烬。
  后来妖妇和先斗二男女妖人却探知敌人不是易与,并且同门中能手众多,到了危急之际,一用飞针告急,不消多时,救兵便会从天外飞来,每次都是转败为胜。所以各异派中人提起无不胆寒。山僧法力虽颇高强,上来既未将敌人杀了,长此相持,结局必是凶多吉少。现在敌人业已被困多时,也许飞针业已发出求无奈,才打算令若兰发针求救。
  吕灵姑早就想取出五丁神斧一试,只因起初应敌匆促,未暇施为。又以心中仰慕峨眉,有了先入之见,以为寒萼等法力高强,无须自己逞能。又看出三女是想生擒敌人,神斧厉害,惟恐破了妖人飞剑,将其惊走。稍一迟疑,妖妇便引山僧前来,见面即施妖法,发出数百丈魔火。未容出斧抵御,身子已吃弥幡护着。先还暗赞峨眉法宝果是神妙,照此情景,万无败理。后见寒萼等三人百计施为,历久无功,又想取斧一试。一则上次助陈嫣往磨球岛求取灵药,由灵焰潭飞上时为火所伤,中毒几死,有了戒心;一则此斧虽是前古至宝,新得不久,尚未尽知运用之法,不能发挥它的无上威力。也不能和飞剑一样,可以放心大胆,随意远近,飞出应敌。惟防万一失落,只能用右手挥动。魔火烈焰阴毒异常,得机即入,稍一疏忽,便为所乘。灵姑又见寒萼等三人自将空中法宝、飞剑招回后,只在彩云层外联合应战,未令飞入云层以内。万一冒火施为,弥尘幡为斧光所伤。固是愧对可惜,再被魔火烈焰乘虚侵入,更是不得了。所以欲发又止,老是举棋不定。
  灵姑一直等到最后,听若兰劝寒萼用飞针向各同门告急求救,料知三人力尽智穷。
  才忍不住从旁问道:“妹子有一五丁神斧,乃是前古至宝。只因初得不久,用法尚未深悉,恐被妖人夺去,不敢随意飞出应敌。此宝倒也神效,意欲请秦姊姊将云层稍露一孔,由妹子取斧出去一试如何?”寒萼还未回答,申若兰先惊喜道:“这不是上次元江取宝所得的神斧么?久闻此宝神妙无穷,威力至大,百邪不侵,正是魔火克星。灵妹得此宝时,我还在场,才得多久的事,我们竟未想起。灵妹不是不知此宝的妙用,怎也不取出一试呢?”灵姑道:“妹子不是不曾想到,只因前在磨球岛也是在千寻烈火中往上冲起,曾被火伤,便为以手持斧,不善运用之故,现在又被火包围,有了戒心。又因三位姊姊法宝、飞剑都在云幢之外御敌,既恐互有伤损,又恐阴火乘虚冲入,因而迟疑不决,这才想询问呢。”寒萼接口道:“这魔火烈焰虽然阴毒,如何能与三阳真火相提并论?我这弥尘幡本来便是天府之珍,近年又由紫玲家姊用本门心法重加祭炼,越增妙用,能按愚妹妹的心意施为,与寻常护身法宝大不相同。不特灵光护体,百邪不侵,并可将飞剑、法宝自内向外随意施为,无须开放云光。不论法宝、飞剑光华强弱大小,一任主持人在内施为,云光都是四外密接,并无一丝缝隙使那魔火毒焰得以乘虚侵入,灵妹但用无妨。
  前听杨瑾姑说,此宝关系青城派发扬光大,定数应为灵妹所有。虽然用法尚未全知,外人决夺它不去,只管放心好了。”灵姑闻言才放了心,立将五丁神斧取出,由彩云层中伸将出去。寒萼为试此宝威力,先将外层法宝、飞剑往两边飞撤,使当面现出一片空门。
  这时四外的魔火比前愈盛。加以妖僧邪法催动,妖妇等三人也各用邪法加紧施为,以致光焰千丈,邪雾蓬勃,相与会合,齐向中心云层压到。被四人飞剑、法宝连同太乙神雷冲荡阻拦,不得迫近,早已愤怒莫泄,前面一有缝隙,立即猛冲。吃灵姑如法施为,举斧一挥,大半轮红日般的精光带着五道光芒,立即暴长二三十丈,飞伸出去,迎着烟光烈焰,只一扫,直似击在空虚一般,立即纷纷暴散。后面火光依然猛进,斧光到处,相继消灭。寒萼又善于攻击,一见神斧奏效,心中大喜,便驾着云幢,夹了灵姑,持斧满天飞舞,并发动神雷助战。晃眼工夫,魔火血焰来势便减了许多。打算再有一会,便和灵姑在云幢上现身,身剑合一,同时施为,破了妖法,诛了山僧和三妖人泄忿。
  山僧先因敌人被困将近三日,葫芦中魔火血焰已然放完,只等时至收功,对方彩云一经化炼,便把人摄走。满怀必胜之念,全未想到敌人竟能转败为胜。便是妖妇素来机智,也因敌人伎俩已穷,无力反抗,又见救兵不到,血焰浓密,下面成了血海,只有几道光影隐约在内闪动,不定睛注视已不易发现敌人动作,因而疏忽。男女三个妖人只和山僧说笑谈论,不时把自炼的黑神砂发将出去助战,也是静俟收功,不曾在意。做梦也想不到,敌人有此前古奇珍尚未使用,后来下面血焰已吃灵姑神斧和申若兰等太乙神雷消灭了十之三四。
  毕竟血焰是山僧自炼奇物,觉着下面雷声越密,敌人宝光已然上映,与前感觉不同,自觉不妙,不顾再说快心的话,定睛往下一看,才知妖法渐被人破去,敌人已从彩云幢里出现。适见法宝、飞剑之外,又添了大半轮红日一般的奇光,光中射出五道光彩,精光四射,带着云幢,在雾阵中往来飞驶,同时发出大片雷火助战。四外密集的烟火黑气、魔火血焰,吃那大半轮红光一扫,雷火再一震动,直似飞萤投火,风卷残云,纷纷消散,转眼工夫便去了不少,大出意料之外。同时男女三个妖人也已警觉,觉得敌人已被困两三日,早就力尽计穷,又无外援到来,不知怎的情势突变,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山僧更因那魔火血焰祭炼多年,为炼此宝,费了不少心血。因一见对方难制,又想讨妖妇的好,以遂平日妄想,有意显能,将它尽量放出。不料到头仍被敌人破去,就算结局能胜,无法补偿所失。又是愤愧,又是痛惜,格外情急暴怒。知道敌人已能克制,再不收回,势必全数断送。于是一面掐诀行法回收,一面口中厉声大骂:“该死贱婢,我因见尔等生有几分姿色,只想擒去作乐,未下毒手。竟敢乘我偶然谈笑疏忽,将我神焰破去。如不叫尔等形神俱灭,化为灰烟,誓不为人!”
  妖妇邪法不如山僧,却是好猾知机,只一眼便看出那大半轮红光是件从未见过的至宝。敌人被困,不曾飞针求救,可知别有胜着,再如相持,决无好事。一听山僧还在轻敌自恃,口发狂言,心甚鄙薄,只同妖党使了一个眼色,令其暗中准备逃退之策,表面也不说破。那魔火本在相继消灭,山僧恐全数断送,便加急往回收,自然散得更快。
  山僧因来中土以后,从未遇见敌手,这次和四女对敌,又是上来就占了上风,历时甚久,未免骄横轻敌,以为血焰虽有损伤,身边还有两件厉害法宝不曾取用,妄想收回残焰,再行施为,必能报仇获胜。却没料到强敌当前,与以往所遇庸手不同,此退彼进,势极神速。本来余焰尚多,就是五丁神斧厉害,所至必破,到底还有不少阻力。这一收回,敌人无所阻隔,自然猛力进攻,如何容你缓手。其势又必须收完,始能施为,万难双管齐下,一收一发同时兼顾。
  寒萼、灵姑等四人俱知魔火血焰阴毒非常,留着害人。难得五丁神斧奏功,正好将它消灭净尽,兔留后患。一见妖僧情急收回,扫荡益发迅速,来势绝快。他这里收还未有小半,敌人已纷纷指挥飞剑、法宝,冲荡开残焰断雾,电驶飞来。两下里才一照面,申若兰见血焰如泉,正由四外集中,合成了一股,往妖僧肩头大葫芦口内投进,知被收回不少。惟恐少时妖僧带了遁走,拼舍一粒火雷珠。将手一扬,先是一团雷火朝血焰中打去。接着把前向天乾山小男求取来的火雷珠杂在雷火中间发将出去。
  寒萼等三人的大乙神雷,在一班峨眉派弟子中功力较差,并不能消灭妖僧魔火,只能略为震荡,增加神斧威力。那珠只得黄豆大小,虽只能用一回,但是威力至大。未爆发时,出手也只半寸大一团红黄色的光华,光并不强,与火焰光相近,本易混入,又有大片雷火遮掩,妖僧收势更速,一点没有觉察,便被混入血光之中一同吸收,到了葫芦以内。妖僧见血光不曾收完,敌人已经近身。同党男女三妖人各放飞剑、法宝上前,与敌人才一接触,便似不支,急收回去。也看出厉害,正在手忙脚乱,猛听背上轰的一声巨响,那平日收藏魔火血光的异宝突地炸成粉碎。那大黑葫芦本是千年结实的异种灵物,又经妖僧多年辛苦祭炼,坚逾精钢,烈火、飞剑均不能毁。不只收藏魔火血光,灵效甚多。妖僧到手不足十年,珍爱非常,万想不到会遽然爆裂。因骤出不意,势又异常猛烈,如换稍差一点的人,便不再受敌人合力夹攻,只这一震;便被炸死。妖僧虽然妖法高强,没有丧命,肩背上也被炸得肉破血流,受了好几处重伤,奇痛刺骨。当时血焰横溢,四下喷射,重又弥漫天空。
  妖僧只管强横,经此一击,也不禁胆寒心悸,忙纵妖光遁向一旁。惊魂乍定,回顾浮空血光,吃敌人用那大半轮红光四下扫荡,正在纷纷消亡。葫芦已破,无计收回,又是愤怒,又是痛惜。见敌人又正追来,忙施邪法,强止背上伤痛。咬牙切齿,把心一横,一面先将方便铲、飞刀一同飞出,暂且迎敌;一面想打开腰问宝袋,施展最恶毒的邪法,孤注一掷,与敌人拼个死活。
  双方动作本极神速,当寒萼等冲焰追近,男女三妖人微一迎敌,见机先退,申若兰用火雷珠炸碎葫芦,妖僧负伤,惊遁一旁,差不多俱是同时指顾间事。
  寒萼见妖僧扬手,发出一道似如龙蛇的黄光和一道白光,迎面飞来。一手提腰问宝袋,一手又在掐诀口诵邪咒。重伤挫败并无惧色,空中血光也已舍弃不收,二目凶光闪闪,满脸都是狞厉之容,恶狠狠飞回。料知伎俩未尽,必还有比前厉害的妖法。便喊:
  “三位贤妹,留神妖僧闹鬼。”各把飞剑、法宝、太乙神雷一齐施为,正向妖僧杀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迎敌瞬息之际,猛瞥见当空有极强烈的金光一闪,立有一个震天价的霹雳夹着千百丈金光雷火自天直下,震得山摇地动,眼花耳鸣,声势猛烈,甚是惊人。金光雷火到处,那浮空血光先被消灭,跟着飞落七八道光华。为首一人是个小和尚,左手指定一团佛光,祥辉闪耀,看去甚是柔和。后面随定林寒和峨眉门下高弟岳雯、金蝉、石生、司徒平,南绮也在其内,裘元却是未见。寒萼等三人认得那小和尚乃白眉禅师的小徒弟、采蔽僧朱由穆和大凡尊者李宁的师弟小圣僧阿童。有了此人前来,便十个妖僧也非敌手,何况还有好几个本门能者,心中大喜。
  妖僧见神雷威力迥异寻常,已是大吃一惊。又见来人中有一小和尚,手指一圈佛光,知道邪不能胜正,万非敌手。气馁心寒,不敢再行恋战,吓得忙收法宝。待要遁去时,众人来势何等神速,一照面,早指挥法宝、飞剑追将过来。妖僧两道宝光立被岳雯、金蝉、石生、林寒的剑光裹住,只一绞,立即粉碎,洒了半天星雨,纷纷消灭。同时妖僧也吃佛光照定,不能脱身。司徒平由后指挥乌龙剪赶上,两道光华宛如神龙交尾,裹住妖僧一剪一绞之间,全身化作白烟,连血肉都没有见便已身死。阿童把佛光一撤,白烟似要凝聚飞起,吃石生由斜刺里飞来,扬手一个太乙神雷,便即震散,形神俱灭,尸骨全化。灵姑见众人法力如此神异,不禁看得呆了。
  男女三妖人早有逃意,神雷一震,首先纵遁光逃走,动作极快。寒萼等三人先见邪法厉害,三妖人略斗即退,只顾全神贯注妖僧一人,连灵姑俱未留意到三妖人。阿童等七人又自远方飞来应援,遥见前面血焰弥漫,烟雾浮空,雷火飞鸣,宝光电舞。乍现时,不知四人借神斧之力转败为胜,以为经时将近三日,四人纵未被困,也在苦斗,忙将声音隐蔽,加紧赶到。从空中下望,瞥见妖僧一人正在施为,岳雯更看出妖僧黑布袋中藏有极厉害的阴魂毒砂,立即发动,一同下击,先由岳雯发出太乙神雷震灭血光,然后合力诛戮妖僧。因男女三妖人避向一旁观望,没有动手,众人一到,先行逃走,所以也忽略过去。及至妖僧伏诛,寒萼等回顾,已不见三妖人。妖妇固是万恶,那男女二人更是众同门的公敌,仇深恨重,已被漏网数次。这次为他们险遭不测,略为疏忽,又吃遁走。
  忙喊:“诸位师兄,那一对狗男女和那妖妇又遁走了。”岳雯、阿童闻言,同运慧目往前一看,说道:“逃还不远,我们快追。”话一出口,众人立驾遁光,道声:“青城诸道友,行再相见。”同纵遁光往前追去。神影流天,似如飞星过渡,眨眼无迹。
  灵姑见话也未及和来人说,好生可惜,忙问南绮:“裘师兄是否失陷?”南绮道:
  “真冤枉,白叫人愁急了两三天。如非岳、金诸位道友和小圣僧相助,还几乎失陷在妖人手里。照岳师兄和小圣僧推算,他已回了老家。事有定数,欲速不达,我也想开了,由他去吧。经过的事,说起来太长,且到灌县环山堰家中再说,我们先赶路吧。狄家姊弟呢?”
  灵姑听她口说由他自去,却催上路,自相矛盾,心中暗笑。答说:“先前妖法甚是猛烈,他二人虽然隐形避开,还不知受伤没有呢。”说时低头一看,胜男姊弟已在山那面岩洞中钻出,正在向空挥手呼唤。忙同飞下一间,才知胜男先见形势险恶,恐被波及,冒险逃向远处隐蔽,正在血光笼罩之外。否则纵有法术护身,这样厉害的邪法,也是难免不被波及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孽尽可怜宵 生死缠绵终一痛  功成生灭火 去来惆怅又分飞
 
话说四人互相略谈了几句,因已知裘元下落,重又上路。适才一忙,平空惹出这场周折,欲速反缓。照着先前使行梯云链走法,虽然较快,但是前后两不相顾,万一再生枝节,转多迟延。并以适才飞行,试出胜男姊弟在含青阁留守这些日功力大进,越发身轻,带了飞行,无什吃力。同行虽然稍慢,免去梯云链起落分合之烦,计算相差无多,还可互谈经过。于是便作一路,试照日前往磨球岛的走法,南绮、灵姑将遁光联合为一,带了胜男姊弟,四人携手同飞。各人再运用玄功,以全力催动遁光,向前急驶。果然较前慢不多少,也就不再更改。
  路上一谈,原来妖妇因林寒追赶太急,法力又极高强,抵敌不过,眼看首尾相及,快要追上,忽然遇到两个有力同党,在当地山谷僻处演习阵法。妖妇自是心喜,忙即夹了先摄走的少年,飞入阵去。林寒因疑妖妇所摄少年是正教中新进门人,恐遭毒手,必欲救到了手才罢。一时轻敌,深入敌阵,被妖法困住,失陷在内。虽然有飞剑、法宝护身,急切问却不能破阵而出。那主持阵法的也是两个淫贱之女,见妖妇所摄少年英俊,强行留下。妖妇事急求人,又非其敌,只得忍痛割舍,负气而去。众人斗处,本系妖妇巢穴。本意是令男女二妖人权且对敌,自往附近去求援救,再回来报仇。临行前并将先擒少年带了同逃,以免万一援兵不在,好不容易到手之物,不致被人夺去,不料会被同党妖妇乘危打劫。又以事情是由寒萼等无故干涉而起,越想越恨。预想的援兵偏值他出,不曾等到。气愤不出,才拼着肉身布施,去将新近交往的山僧寻来报复,要将仇人擒杀之后,再打主意夺回所爱。谁知山僧妖法虽厉害,却不能奈何敌人,结局反倒转败为胜。
  林寒在峨眉诸弟子中也是数得着的人物,虽然被困阵内,不能脱身,但仍能发挥自身威力。双方正在相持,南绮忽然赶到,同被妖人困住,合力抵御已两日。林寒不能脱困,便是为了救那少年,不肯独自遁去。况又加上一个南绮,问出是青城门下,益发不能舍之而去。
  二人一边合力苦斗了二日,实在难以脱身。而且先追妖妇一晃便即遁走。据南绮说,寒萼等三人尚与男女二妖人在山头上恶斗,妖人势已不支,本来约定同往依环岭幻波池,去赴易静、癫姑、李英琼、余英男等本门第五代开山盛会。林寒知易静等四人法力高强,法宝、飞剑尤为神妙,众人在外行道,遇有险难,都仗余英男、二云、七矮诸人合力救助,易静等四人尤为热心,更以幻波池仙府以前洞主圣姑仙家的至宝可以传真现影于万里之外,常命门人行法查看,早识先机,每遇变生仓猝,危机瞬息之际,往往不俟飞针告急,先后驰来。众同门多半受过四人援助,情谊深厚。这次又是四人奉命建造幻波池别府以后第一次开山盛典,所收弟子又比众人多,特意先期赶往,代为照料。除苦孩儿司徒平因事他往,另由别处赶往外,自己在枣花崖隐修,本还有事未完。因寒萼等由凝碧仙府起身,路过枣花崖,便有此约,才提前三日起身,不料途遇妖妇,用妖法害人,生此波折。按说三人如若获胜,必要寻来,寒萼有弥尘幡。只要寻来,不论胜负,均可一同护身,遁出阵去。怎会等了两日,也未见到?心中疑虑,先想用飞针告急。继一想:
  “只有幻波池离此最近,人来最快,但是易静等四人连日正忙于开山盛典,各处仙宾云集,此时邀她们不大合适。别处不是相隔太远,便是法力比己还差,也许人已到幻波池都说不定。”
  林寒正在踌躇,岳雯、金蝉、石生、苦孩儿司徒平及小圣僧阿童忽然自空飞降,各施法力,杀死二妖妇,破了妖阵,连那一少年一起救出。见面略谈,才知主持阵法的二妖妇乃妖道摩河尊者司空湛的爱妾。妖道伏诛之时,她们恰值他出,因得漏网。平日无恶不作,已在金、石等七矮弟兄手下逃脱一次,衔恨切骨,新来潜伏此山,欲待练成妖阵报仇。七矮弟兄也在到处寻觅妖妇踪迹。易静等四人又筹备开山盛典,延款仙宾,和本派同门等近日无暇行法传真,所以林寒等四人在两处被困,历时二三日不曾知悉,还是金、石两人前往赴会,谈起妖妇可恶,数次漏网之事,拿出所得妖妇飞刀,请癫姑运用玄功,行法传真,才现出四人在两处被困景象。金、石两人知妖妇不是自己对手,暗嘱癫姑不要声张,以免惊动众人。引了多人随去,借往上面观看山景为由,刚出仙府,纵遁光飞起,便遇见岳雯、司徒平、阿童三人飞来赴会,问知前情。岳雯、阿童俱和金、石二人最是交厚,司徒平又以寒萼被困,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于是合为一路。这几人的法力合在一起,妖妇便把妖阵练成,也非敌手,何况功力还差。司徒平关心寒萼等三人之安危,本想请众分道往援,阿童一算,说是无须,先援林寒,省事顺路。五人到了当地,不消多时,便成了功。
  那被妖妇捉去的少年,乃灵和隐士徐祥鹅新收的弟子,也是峨眉后辈。因事大巧,南绮到时已被二妖妇藏入洞中,只听林寒说那年貌衣着极似裘元,认定必是。及至救出相见,始知误认。心中失望之余,仍不免忧念,便和众人说了。阿童、岳雯见她忧急,运用玄机一推算,告知人已抵家,无须忧愁。南绮才放了心,匆匆与各人说了几句,便纵遁光飞来。到时寒萼仗着灵姑五丁神斧,已然转败为胜了。
  甫绮、灵姑互说完了前事后,便催动遁光,往灌县急驶。满拟裘元久违定省,思亲念切,这次回家必有多日耽延,到时必能相见。哪知裘元一面孺慕情深,急于归省;一面仍是爱恋娇妻,自己又是不辞而别,惟恐南绮忧急气怒。先料必然寻来,到家住了三日,未见南绮赶到,惟恐没悟出自己借题回家,心中愁急,往别处找寻。第三日早起,仍无人影,放心不下,实忍不住,只得告知父母,去往且退谷探看。南绮到时,人刚走了不久。心想:“裘元长途飞行尚且无事,且退谷、红菱磴相隔甚近,自不会有什么波折。况又为寻自己而去,见人不在,定要回来。”既恐中途相左,又以翁姑再四挽留,不便拂逆,只得留下。到了当夜,不见人回,又猜是方、司诸小弟兄久别重逢,不愿分离,留住在彼处。
  裘友仁夫妻因见爱子飞行绝迹,出入青冥,非常惊异。裘元孝亲,唯恐日后自己在外,父母挂念,把所有惊险经历全都隐起不谈,回家只将好的得意的话说。友仁夫妻都当他已是神仙一流,以为且退谷不过深山路险,常人步行尚能勉力寻去,何况爱子是有道行法力的人。知道媳妇也是神仙中人,不喜在尘俗人家久居。惟恐南绮寻爱子一同他去,不再回家,此别不知何年始能再见。如将媳妇留住,爱子至多在方、司两家住上一两日,必定回转。加以南绮性情温和,事亲有礼,全不以仙人自傲,裘妻更是恋恋,舍不得放走,竞编了些诳话,说裘元归时,原说方、司诸人良友久别,到了决不放走。即使甫绮未去,恐也须在彼流连些日。不问南绮去不,终须回家辞别了父母才走。万一南绮寻到家中,务令在家等两天,还要回来再去。南绮好面子,性又柔和,见二老慈爱,因为自己不愿与俗家相聚,竞不惜得罪亲友,所有来人一概婉言谢绝,住处又安排在花园以内,精舍数间,地方清静,隔绝繁嚣,除二老外,更无俗人来往。室中陈设也极华美精雅,慈爱亲切,用心周到,体贴入微,明知婆婆这些话初见时未说,必有出入,但知裘元终要回家一行。无论如何,总是人家媳妇,翁姑相待,礼貌这等隆厚,自然不便逆说,坚执着非去不可。又以岳雯、阿童占算无差,只自己晚到了个把时辰,又未说裘元有什凶险,也断定是在且退谷,红菱噔两处耽延,决无不归来之理,只得应诺。
  南绮住了两日,裘元仍未见回。心想:“裘元甚爱我,他在家中尚恐自己生气或走失,放心不下,赶往且退谷探看,怎会被朋友久留不回?并且两地相隔不远,就是方、司诸友盛情难却,也应抽空先回家说明,以免父母挂念。他当初回家一层,还说出人意料之外,自己或许不曾理会。且退谷之行,事情早经言明,就算自己和他负气,不寻了去,尚有灵姑同行,也无不去之理。事已多日,一人未往,自必愁虑万分,焉能置之度外?以往日为人和平日夫妻情份,断无如此荒唐。虽然这一带地方密迩金鞭崖、红菱嶝,青城派教祖和银发叟洞府均在这一带,异派邪妖照理不敢涉足。但事出情理之外,终多可虑。”南绮又想到先前裘元长春仙府归途遇险,以及甄济奉鬼教之命,往金鞭崖盗灵芝之事。万一无心巧值,途中偶遇妖人,岂非危险?越想越觉不妙,深悔不该面软,到时不先追踪赶往,平白耽误了两日。万一出什差错,十有八九难以补救,如何是好?灵姑、胜男姊弟也觉可虑,南绮情急,因恐两老忧急,不便明言,便婉转请求,要去寻找裘元回来。并还有人送与方、司诸人的礼物,也须送去。惟恐不信,又把胜男姊弟留下。
  等寻到裘元回来,再行送往金鞭崖,拜见师长。裘妻方始相信应诺,再三吩咐叮嘱,务和爱子同回,才放起身。南绮心乱如麻,匆匆随口应诺,便和灵姑由后园破空飞走。心料裘元不出事则已,一出事便是凶多吉少。所引以自慰的,只是岳雯、阿童没说到裘元前途有险而已。
  那且退谷和青城山相隔不远,如由空中飞行,不绕走山下,曲曲折折的山路,只有二三百里途程。路近行速,不消多时,便已到达。二女全未到过,南绮只是听裘元说过山形位置。因当地万山杂沓,峡谷荆棘,形势幽阴,到处林木森严,参天盖日,而方、石、雷三家又深藏谷内,极是隐秘,难以发现,连查看了好几处,俱都不见。灵姑见南绮十分着急,便道:“这里的情形均与裘师兄日前所说相似,且退谷必在这一带无疑。
  峡谷大多,既不能挨次降落探寻,山中晨炊又已过,无炊烟冒起。林木茂密,空中查看,除非近在脚底,可以看出迹象。我们飞翔越急,越难查看。裘元师兄原说且退谷北面,是红菱噔外大崖壁,两处相隔只百十里,望得清楚,崖就在对面。适才看那两处幽谷,飞行太速,也许混过。依愚妹之见,方、司、雷三家均非寻常无识山民,我们何不将遁光放低,顺次从来路起分头环飞,再查看一回?另外姊姊再施法力,发出一些灵异之迹。
  他们看到宝光,又听破空之声,必要出头探望,只一见人,就好查访了。”南绮点头称善。
  二人重又各驾遁光,依言行事,一东一西,环空飞翔,往下查看。灵姑飞的恰是以前看过的所在,因为方才错过,格外留神。正飞之间,发现下面有一片大森林,由东南平野蜿蜒而来,直达西南崇山之下。先前因那一带不是峡谷,方向又与裘无所说正对北面崖壁之话不对,不曾留意。这一回低飞留神,才看出那森林对面竟有一条极窄的空隙,两面都是肢陀,因林木茂密,都是数十丈高的参天老树,高低无什差别,地形山路全被掩没,所以看不出来。再往尽头处落下去一查看,竟是一条山夹缝,也为山崖草树所掩,外观不见,内里甚深。试再循着所见夹缝由那高山上飞越过去,遥望前面道路修洁,人家水田,罗列可见。宛然入了桃园乐土,迥非山外草树纵横,荒凉之境。照那人家地形一看,果在危崖之南。才知裘元所说,必由方、司两家旧居算起。自己由环山堰飞来,路往右斜,抄出且退谷口之前,已是不对。又认定红菱嶝外崖作准,只在崖南一带查看,见那山太高,裘元不曾提到,没有越山查看,故此迷了方向。不由恍然大悟,断定已寻到地头。
  灵姑正要回头去喊南绮,南绮在空中飞翔了一阵,越看越觉不似,欲往回路查看,遥见灵姑越山而过,跟踪赶来,也发现下面森林中隐伏的山径,正好赶到。又见前面村落中已有人赶出向空挥手,似已发现自己。裘元却不见迎出,分明十九人不在此,心疑出了差错,好生忧急。匆匆无暇多说,一同往前飞去,转眼飞到。下面的村民也越聚越多,连田园果林里农作的人也纷纷拥了上来,竟有百余人之多,只无裘元在内。二女遁光按落,为首一个猿臂蜂腰的英俊少年便迎了上来。南绮不见裘元,心中发急,未及问讯,少年似已早知来意,开口先问道:“二位仙姑到来,颇似青城派朱真人门下,可是来找裘元弟的么?”二女问知少年便是裘无结义弟兄中年纪最长的一个,且退谷主人雷春之子雷迅,忙把姓名来意说了。雷迅便请二女去往家中。二女听他初见面所问的话,只当裘元来过刚走,已回家去,来时路未走对,以致相左,心还稍放。南绮一面交了带去的礼物,笑答:“雷大哥不必客气,愚姊妹尚要找元弟有事。如已起身,请即见示,改日再与他专诚拜谒老伯和方、司两家尊长便了。”雷迅闻言,略一寻思,答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知其详,须待方、司二弟少时回报,始知就里。这里人多,仍请去至舍间小坐,以便奉告如何?”说时,雷春同了司明之父铜冠叟也自内走出。
  雷迅给双方引见之后,二女见老少三人面上均有优色。再看雷迅一双俊目满布红丝,面容灰白,更似连夜未睡神气。重又忧疑起来。随同走往雷家。到了里面静室之内,刚一坐下,雷春便道:“二位仙姑不要着急,裘贤侄并未受什么伤害,不过现在正失陷妖鬼窟穴以内,暂时不能脱身罢了。”二女闻言大惊。南绮自然更急,忙问事情经过。
  雷迅在旁答道:“前日元弟到此,言说本定与二位仙姊,还有巨人狄家姊弟同来舍间,作一良晤。因为思亲念切,先走一处。行时留话,算计仙姊们必要跟踪找来。到家数日,未见人到,疑心巨人阿莽话没说对,仙姊们到此地,被我们留住,特意赶来探看。
  到后见仙姊们仍未到来,又疑途中游山,延误了两日。心料仙姊仍回环山堰家中,匆匆留了几句话,连方、司二弟俱未见面,只等候仙姊到家,再同来访,便自飞回。我们再三挽留不听,知道两位仙姊不会在他家里久住,三五日之内必要同来。次早正商量命司家弟妹去往红菱噔告知方、司二弟,禀告师长,来此谋一快聚。方、司二弟忽然急匆匆而来,说是元弟昨晚归途又碰见两个鬼老门下。元弟飞剑神奇,如将他们一齐杀死,当时飞走,也不至于出事。只因元弟天性太厚,忽想起失陷妖鬼门下的表兄甄济,便只杀了一个妖徒,将另一个妖徒困住,强迫他供出妖师鬼老洞中虚实和甄济近况。却没防到妖徒本身介于人鬼之间,即使为飞剑所诛,也不易消灭,仍可遁回妖窟,告急求救。妖徒知道同伴虽被飞剑所斩,只是灵元受伤,将来仍可用乃师妖法重新凝炼。元神已遁走回洞,少时妖鬼便到。又知敌人尚不知就里,心性又慈,便编了一些鬼话,向元弟诉说,拖延时间。元弟不知那是缓兵之计,正嫌妖徒说话絮叨,妖师鬼老忽在面前出现。妖徒也是该遭恶报,剑光未撤,先就得意大骂。元弟知道上当,因忿妖徒刁恶,一面和鬼老对骂迎敌;一面默运玄功,双剑一绞,便将妖徒形神一同绞散。偏巧鬼老凶顽忌刻,到时听见妖徒正在泄机,向敌人哀求,并不念在妖徒是为延时待救,迫不得已,反以为是背师怕死,如不赶来,岂不泄了自己的机密?因而不特没有阻止裘元杀他,反倒在旁暗用言语讥讽。元弟又因前杀妖徒只要有一缕黑烟飞起,元神便会逃走为祟,鉴于前失,刻意加工,剑光裹紧妖徒,全无一丝缝隙。残魂余气本极不易再凝聚,鬼老又喷了一口妖气,当时吹散消灭。按理仇恨加深,谁知元弟这一来,反倒因祸得福。原来妖道门人均有定额,又各有职司,祭炼妖法时缺一不可。自从上次金鞭崖盗草之后,觉出门下妖徒本质太差,早就打算物色有根器的美材收为门徒,以便发扬光大。元弟资质自是上乘,一到便被看中,有意以元弟补缺,因此才得保住性命。否则妖鬼穷凶极恶,心肠狠毒,再加几个也早没命了。
  “元弟杀死鬼徒之后,和鬼老又斗了不多一会儿,便被捉去,带往洞窟,用邪法囚禁山穴以内,百计诱迫,逼他归顺。元弟自是不肯降服,已将妖鬼触怒,待下毒手,眼看危急。总算五行有救,他那表兄甄济,不知怎的会天良发现,上前求情宽免,讨下限期,愿代妖鬼说服。本来鬼老法严,御下又是刻薄残酷。休说甄济是新人门不久的徒弟,便是随他多年的妖徒,不问话时,轻易也不敢开一句口。平日同门妖徒犯过,任受毒刑处治,尽管物伤其类,触目心惊,都战战兢兢,面面相觑,无一敢代求情,何况又是一个对妖鬼倔强辱骂,还杀了两个徒弟的仇敌。妖徒们都觉甄济过于胆大冒失,所求必不准,妖鬼还被触怒,甄济身受恶刑定所不免,正在幸灾乐祸。哪知事出意外,妖鬼许因美材难得,闻言并未发怒,只狞笑了一声,便命带去,急速劝说好了回话。表面凶恶,实则连日期也未限定。元弟本已被缚上法台,放在妖幡底下,只等妖鬼行法刺心,受那炼魂之惨。不料死里逃生,又被放了下来。
  “甄济后对元弟说,当时形势奇险,自己虽以至戚之谊,自恃法师近日宠爱,拼受毒刑,上前求说,但是这类事绝无仅有,只是尽心,十九无效。想不到一求立允,可见对元弟十分看重。他自投到妖鬼门下,因是质地不恶,人更机智,颇得妖师宠信。一干妖徒恐他后来居上,人人忌恨,屡欲中伤。幸仗妖人身侧宠姬月娇暗中保护,众妖徒总是弄巧成拙,害人反害己。近虽生了畏心,不敢再行陷害,暗中图谋愈急,不知何时发难。身在虎穴,妖人喜怒无常,素来不讲情义,稍有不合,轻则使受楚毒,重则身受炼魂之惨,永无超生之日。甄济起初本性已迷,惑于美色,每日沉酣淫欲,还不知道厉害。
  嗣因月娇时常背人警诫,又受众妖徒数次设计倾陷,方知危机四伏,微有疏失,便遭惨祸。又想起前次盗草这事和所见元弟情景,渐渐省悟,忧急起来。他身陷妖窟,无计可施,想了想,只有力求精进,博得乃师欢心,以期压倒众妖徒,使其不敢生心,始可无事。又以单人势孤,虽有月娇一人可共心腹,但是只是背人暗助,不能明显。便这次为元弟求说,一半因是天良发动,一半也为自己势力太孤,看出妖师心意,想拉元弟下水,结为一气,以便增厚势力之故。
  “甄济略说完了经历,力劝元弟以父母为重,徒死无益,不如顺从妖鬼,一同享受。
  元弟坚持不允,说自己必是命中该有此难,朱真人和师姊法力高强,决不坐视,不久必来扫荡妖穴,诛戮妖鬼师徒,救他出险。二人正在辩驳,妖姬月娇忽然现形,说是奉了妖鬼之命,暗中考察二人言行,并以色为饵,诱令元弟降顺。说完,一面数斥甄济粗心,先前说的话虽非叛逆,已含怨望,如被另一人听去,便是祸事。一面又对元弟说:‘你莫错会了意,我们乃是迫于无奈。现你被困在此,内外隔绝,漫说朱真人不知你被陷,就是知道,听鬼老说,他知邪正不能两立,相去又近,早已炼好法术准备。再说你现在落他手内,一有什事,必先害你,性命仍保不住。你也深知,一旦受了鬼老胁迫,作恶大多,异日必无好果。无如陷溺已深,万难自拔,只好随着鬼老过一天算一天。我并非好人,今日对你这等尽心,也不是有什么意思,只因我和你表兄恩爱,几次想拼命救他,无如他那元神早已被禁,稍有举动,被鬼老识破,立受惨害,连鬼都做不成。为此日夕愁思,不敢妄动。因知你是朱真人的爱徒,又和他是至亲,这才想尽力相助,种点好因,为他异日免死之计。这里任是多好的人,只一失足,迟早必遭恶报。我并不劝你降服,但如若放你,我或能免,他便非死不可,这层自办不到。但我比他出入行动较为容易,法力也较高些。这地穴门户,又只我和小玉二人知道。难得鬼老有事他去,今晚子时起身,如无急事行法告急,需要三日才回,正是绝好时机。我听说朱真人师徒均往幻波池未归,只有一人守观,金鞭崖已用法力封锁,外人进不去,去也无法求救。鬼老出门也是为了想约同党,合力与朱真人一战之故。你不是说有两同门师姊一路去么?想必人在近处,可将地方说出。我愿代你前往送信,令她二人乘此三日之内,速往幻波池求救。
  那幻波池在依环岭的地底,上有灵草飞泉掩蔽,昔年原是圣姑的故居,现被峨眉门下几个女弟子建作仙府。连日正在开山传道,不特朱真人,好些海内外仙人修士,以及峨眉许多能手,俱在观礼,只一告知,必定立时赶来相救。不过这一来,鬼老师徒恐不免诛戮。鬼老日夕筹计,苦炼邪法,原防到早晚有此一举。平日对我们说得虽凶,好似有备无患,不在心上,我却知他外强中干,决非对手。我把门户虚实,再一告知,只要按时到达,你必出困无疑。不过话要言明,我叛师犯险,所为何来?似我这淫恶女子,异日万无幸免,凶吉祸福早置度外。只请念在他是你的骨肉至亲,本来又非恶人,只为求道心切,无意中遇到左道妖人,邪法迷心,误入歧途,势非得已。我又冒险救你一场。到了鬼老师徒恶贯满盈,全数遭报之时,向你师长同门代为求恩,保他一命,就算是报了我。’
  “元弟听她说得那么情至义尽,好生感动,一口应诺,只要洗心革面,休说甄济可以弃邪归正,另拜仙师,便是她也必可以免死。月娇微笑不答,只催快说地方,从速下手。元弟一想:‘妖姬话虽说得好听,到底难测。自己家中和这里俱不能告她知道,以防后患。并且二位仙姊尚未见着,不知此时到这两处也未?,想了想,便令往红菱噔去告知方、司二弟,转求师长设法,往幻波池求救。月娇一听红菱噔,面上突地变色,意似看出元弟不肯信她。说红菱嶝她不能去,还有别人可寻没有?又问现成的两位同门师姊为何不寻?元弟恐她生疑中变,只得将与二位师姊中道相失之言说了。并说如不为此,一人独行,怎会被妖鬼擒来?只把回家访友之事隐起未说。月娇方始相信,呆了一呆,忽然咬牙切齿,与甄济说道:“我以前和你说的话,近来想已看出,知道厉害了吧?务要记在心里。能在事前脱身,自是再好没有,否则到时虽有你表弟相救,也要警醒一些,不可随众自误,使我白用这番苦心。那银发叟是我仇敌,疾恶如仇,此去定必不容,但是此外无法救你表弟。你以前又以盗草之事种下恶因,为了将来救你,只得冒险一行,也说不得了。”甄济自是不舍,紧紧拉住,力阻月娇前往。月娇笑道:‘此外还有什么法可想?我虽妖邪女子,说出来便须做到,你不要拦。此老虽然疾恶,谅通情理,当为我至诚之言所动,也许无害。我早先不知他与表弟相识,如肯援手,便他一人,也许能够把人救走都不一定,由我去吧。’说完,身形一闪,便已隐去。
  “月娇虽寻到红菱噔,但还未深入,便被守山老猿发现,用埋伏的禁制将她困住。
  银发叟正督方、司二弟修炼,闻报,便命方五弟持了灵符,将月娇擒往洞中。月娇因银发叟以前有一门人死在她的手内,自料此行多半凶险,只图把话传到,为甄济将来开条活路。因是拼死前往,祸福全置度外,到了洞中,一毫也不害怕,未等对方发作,首先自承其罪,领死不辞,只容把话说完。随把元弟被陷之事说出,请即赐救。银发叟先见老猿所擒妖女是她,本已大怒,才一对面,便由手上发出一道白光,将她裹住,悬吊起来,欲使形神皆灭。听完前事,不等说出门户,便哈哈笑道:“你于我虽有杀徒之仇,但是此次擒到,并非你受妖鬼所差,存有敌意;乃为救人而起,自行投到。我素来光明,不肯假借,须凭随身法力行事,不喜捡人便宜。连妖鬼师徒所居密迤,俱因我法未炼成,不能一举手间全数诛戮,只他门下无知妖孽来此窥伺的,被我诛戮了两个。自我门人遇害,迟至今日,不曾寻他。我现除妖鬼,本身法力虽还不足,又不肯约人相助。但是救我门人好友,与除他报仇,乃另一事。我纵不肯破例前往,也有别人往救。至于妖鬼洞中虚实门户,出入方法,我已尽知,无容你说。你可回去,告知元儿安心,我以前见过他,便不遇你暗助,也无死理,可安心少待,静俟出险报仇好了。你这次幸免,再如敢来,形神皆灭了。”
  “这时月娇已早被放落,这类妖女何等机智,看出银发叟天性好胜,什事都要用自己法力,又极重情理,曲直分明,知已不会再有加害,立即跪下,哭诉自己也是好人家女儿,吃妖鬼摄去,迫充淫贱之役,妖道妖法厉害,惯迷人本性,除非根骨深厚有道行的修士,或是两间正气所钟的贞姬烈女,决无幸兔。杀害门人,乃是妖鬼所迫,奉命诱害,情出不已。明知罪重,不免诛戮,只求将来遇上时释放残魂,俾仍得堕轮回,便是万分之幸等语。银发叟虽然怒斥未允,口气却缓和了许多。月娇随即拜辞飞去。
  “‘方、司二弟一听元弟被困,自是义愤惶急,当时跪哭求救。银发叟道:‘妖鬼魔法也颇厉害,我此时尚难以全胜,故不便去。依环岭离此颇远,你二人往返费事,恐有失误。我与主人不识,朱道友也非深交,不愿往说。元儿所访朋友必是雷迅、方端和你二人。此事只可作为你二人为友行事,可速待我法宝。丹药,照我所说门径方向,用灵符护身隐形,由地底人内。到了妖鬼那里,将法宝、丹药交与元儿,令作防身之用,以备万一妖鬼期前折回。你二人若能在期内求到救援,兔受危害,顺路往且退谷送上一信。如遇元儿中途走失的同伴寻到,可告知此事。她们学道较久,幻波池诸人又多相识,求救迅速,你二人便无须前往了。’方、司二弟领了机宜,便即起身。路过且退谷,匆匆进门说完前事,便自飞走,至今未回。
  “二弟方端本来往昔日故居金鞭崖下采掘获苓,为方老伯母配药,因为元弟之事甚急,未顾得去见方、司二弟,已奉师命出山往援,心中略放,便骑虎前往。不料到了金鞭崖下,遇见元弟的师兄五岳行者陈大真和一位姓程的道长正谈此事,忙上前行礼拜问,才知元弟该有此难。方、司二弟未到幻波池以前,朱真人便早知此事,一切已有安排。
  元弟共有七日灾难,必须等幻波池开山盛会之后,朱真人方始能回来救援。现时元弟得方、司二弟送去的丹药法宝,决可防身,不致再有危害。不过妖鬼回山,如不急于元弟降服,尚可无事,挨到难满脱身;否则妖鬼只一心急,二次把元弟唤去,用妖法威逼,元弟只一用法宝抵御,保不定看出破绽。元弟虽然无害,妖女月娇和甄济却不免于受罪了。陈道长便是奉了朱真人之命,为防妖鬼乘虚去往观中侵扰,留守的人大意疏忽,中了诡计,被妖鬼师徒混入,特意回山坐镇。陈道长又恐自身法力不够,朱真人又不令撤去观外禁制进内,只在观外觅地来守候,又约了那位程道长相助,并说鬼老原是半阴半阳的邪法:山阴地洞,一干妖徒属阴,十九炼有元神,介于半人半鬼之间,有的直是凶魂厉魄凝炼成形;山阳也有洞府,内中徒弟属阳,以大弟子神目童子邱槐为首主持,也都炼有元神,并能离开本身飞出为恶,看去却和寻常道中人一般修炼,不似山阴师徒一身妖气,法力也强得多。
  “鬼老对于门人忌刻酷毒,生杀任性,独对邱槐无可如何。当初鬼老本也旁门炼士,邱槐虽是他徒弟,但是生来高大,具有异禀,修为精进,不消数年,便尽得妖师传授,大有胜蓝之势。鬼老忌他,意欲假手妖人徐完将他除去,令往盗取鬼书阴篆。邱槐心直,闻命即行,一到北邙山鬼宫,便被妖人门下擒去。照着徐完为人,万无生理,不知怎的,竟将他看中,强欲收为徒弟。邱槐虽是妖邪,却极知恩感德,想起往年为盗,犯案落网,官府已将明正典刑,多亏乃师路过,看他异样,用妖风摄去,才由死中得活,又收为门徒,传授道法,才有今日,执意不肯背师降伏,在鬼宫中备受阴刑炮烙之苦,始终不屈。
  徐完转受感动,为求异日之用,欲以恩结,将鬼书阴篆借他,井与订约,令妖人师徒炼此阴篆,另创一教。又告以妖师毒计,然后放却。邱槐自是心喜感谢,回见鬼老大闹,说自己素来忠心,为何毒计陷害?鬼老自知理屈。又以求得冥圣阴箓,以为至不济,将来也可修到鬼仙,和徐完一样,多厉害的正教中对头也杀他不死,不意之得,喜出望外。
  邱槐已得妖人徐完做他靠山,阴篆在他手上,如何还敢得罪。再四巧辩,婉语奖慰,取媚妖徒。邱槐倒是吵过拉倒,鬼老却始终内愧心虚。
  “师徒自来铁砚峰潜伏,修炼多年,创立鬼教。邱槐始终嫌他师父妖气,淫威暴虐,要往峰阳另立洞府,阴篆并未学全,却从别的妖人学了一些妖法。鬼老自立教宗以来,收徒日众,一意立威,刑法严酷,也嫌邱槐碍事,易使徒众轻视腹诽,又没法去他,此举正合心意,索性把最初相从的一些徒党都交邱槐带往山阳,自立门户,分作阴阳两道。
  自在洞中专心炼那阴箓鬼道,凶焰益张,随时命人摄取童男女生魂为徒,稍有违忤,便加刑戮。同时又摄美女,以供淫乐。众妖徒习与性成,学得个个忌刻凶残,惨无人道,罪恶滔天。朱真人久欲除他,均以时机未至,还有顾忌,迟至今日。妖人师徒自恃法成,势益猖狂,恶贯满盈,不容再缓,方始定计下手。
  “那银发叟人极好胜,虽记鬼老杀徒之仇,但是自身势孤,双方法力几乎相等,难于全胜。又以妖人徐完一层顾忌,所以上次擒到邱槐,只略为惩处,未加杀害。既不愿假手外人之力成事,又不肯舍爱徒之仇不报,为此特命方、司二弟代他行事,预示机宜。
  现在奉命去往且退谷北方埋伏,等鬼老过时,骤出不意,予以重创。妖人师徒近更倒行逆施,摄取生魂愈多,人被看中,决无生理,命方二弟回来告知众人,在这三五日内,最好藏伏谷中,不可妄自走出,未成年的童男女尤应小心等语。又赐灵符一道,以备万一之用。方二弟归途又遇方三弟妹,言说方、司二弟现在左近埋伏。因是弟兄久别,匆匆回家禀知方老伯母,便和我们同往相见。
  “那地方在且退谷外三四里一片草原之中,方、司二弟奉了银发叟之命,在彼设有奇门遁法,不发动时,人看不见,外观只是大小乱石和些树木错列其间。三人正在行法布置,见我们去了,惟恐泄露行藏,忙将门户开放,引进一看,里面就着原有大青石设有法台,占地数顷。四面均有旗门,另外附有三十六柄专戮凶魂厉魄的飞叉。风雷之声隐隐可闻,景象甚是森严。方、司二弟说他们刚由幻波池送信回来,到时开山盛礼方在举行,明早事毕,朱真人同了好些峨眉派的男女道友便即赶到。听那口气,也许今晚子夜以前,便有几位先赶来的。方、司二弟回山复命之后,他们师父银发叟不愿因人成事,却算计鬼老和几个有力的妖徒炼就元神化身,只有三阳真火能制。峨眉、青城诸道友虽然法力高强,扫荡妖穴自在意中,但为首诸妖邪行踪飘忽,机警绝伦,除他仍是不易,至多消灭他的原身,所炼元神仍恐被其遁走。现时北郊妖鬼徐完已然伏诛,党羽全尽,无可逃奔,只有竹山教诸妖邪可投,鬼老师徒事急必往相依。此地乃他必由之路,特命方、司二弟带了护身符篆法器、旗门飞叉,来此埋伏,设上旗门,用乙木丙火之法,连同专炼来诛戮妖人的太阳戮魂飞叉,以为一网打尽之计,永除后患。
  “我二人到时,仙法尚未布置完竣。谈了一阵,知二人事完,便立即回山。他们虽想和师父求说回家省亲,住一二日再去学道,但是银发叟督饬甚严,近日修炼正勤,如非为了诛戮鬼老,援救元弟出险,直一步也不能离开,能否许他们归省,尚不一定。如干事完便中回家,又带着许多旗门、飞叉、法器之类,这些东西均不能往家中停放。鬼老师徒元神还许被飞叉钉在法牌之上,务须回红菱噔去消灭,随带到家,尤为可虑。所以事完即行,不能在外片刻停留。方二弟天性孝友,不舍就走。所设法台,又最好多添一人坐镇。恰巧陈道人赠了他一道灵符护身,便被留在那里,候到仙法布置完毕,将我送出阵地。本想回来享知家父,藏在附近偷看,方、司二弟力说鬼老师徒厉害,又当挫败忿激之际,遇上决难幸免。便他二人,近虽炼成飞剑法术,如非师父所炼法器、旗门、灵符俱都现成,只须到时心神镇静,如法施为,便能发生极大威力,身在阵中,仙法防御周密,不致受害,照这样也不敢攫其凶锋。并说他们师父十分期爱,此次许是故意托辞,不肯出面,有心要试他们勇气胆量,到时却在暗中防护相助都不一定。家父和司老伯父也力诫行险,才息了此念。
  “现时元弟已决无害,二位仙姊如欲往援,最好是在亥于之交前往。事前应先往且退谷东南暗寻方、司、二弟,问明铁砚峰妖穴门户方向,以及出入之法。否则妖穴深藏地底,隐秘非常,埋伏重重,不特无门可入,并还打草惊蛇,反而误事。如于子时赶到,正好幻波池诸仙赶来,可以合力下手。即或妖人邪法厉害,一时不能消灭,战到天明,朱真人率峨眉、青城请道友也随后赶到,万无不胜之理,岂不稳妥得多么?”
  南绮耐心听完前事,心始稍安,觉雷迅之言煞是有理。无如救人心切,意欲少时往寻方环、司明,询问妖穴出人门户。雷春父于和铜冠叟、方母四人再三力劝说:“连日妖徒时出生事,且退谷外相隔山阳妖穴不远,白日前往,妖徒不时出没往来,容易撞上。
  二位仙姊虽然法力高强,方、司二人埋伏难保不被识破。还是乘他深夜闭洞炼法之际,前往相见,比较稳妥。”吕灵姑也从旁劝说。南绮无奈,只得勉强留下。雷、方、司三家主人自有一番款待。
  好容易盼到戌初,南绮重和灵姑告辞,主人知留不住,指明途向,送出村去。南绮、灵姑随即起身,一晃飞到且退谷口,便即落下,悄悄往谷外走去。时正下弦,四山云雾溟濛,残月匿影,一片漆黑,偶见三五昏星在当空隐现闪动。平林茂草之中虫呜卿卿,荡漾空山。隐闻虎啸狼叫之声或远或近,相互应和。奇石怪树宛若鬼怪,兀立原野之中,似欲搏人而噬,显得景物分外阴森凄厉,再看雷迅所说方、司二人埋伏之处,果是草树繁茂,怪石纵横,并无异状。估量人藏其内,恐放剑光惊动妖人,便各运功力,看准方向途径,往乱石堆中走去。走了一会,算计早到,仍无动静。南绮忍不住说道:“雷大哥明明说在此,如何还不见方、司二人?莫非我们走入奇门里面,方、司二位和我们不曾见过,错当做是敌人了么?”灵姑答说:“许是我们把路走错。方、司二位道友既然奉命在此设伏,我们看不见他们,他们必能看见我们。如误认作敌人,我们身已入伏,应有景象现出,否则便应赶出,怎会静悄悄全无迹兆?”南绮道:“此话不然。我想二位道友也许拿不定我们是敌是友,尚在暗中观察,故未发动。要不,哪有走这一阵,还没走到之理?为防妖人警觉,不便施展,等我打个招呼试试,就知道了。”
  灵姑未有回答,猛觉二人身旁有微光一闪,跟着一片风雷之声隐隐敛去,耳听有人问道:“二位仙姊可是裘元哥哥的同门师姊么?”二人连忙回顾,见身后突然现出两个道装童子,年纪和裘元差不多。都是手持法牌,腰悬革囊,背插飞叉,一般打扮。南绮原听裘元说过火山猿司明的相貌,料那身量稍高的一个必是方环。忙答:“我二人正是裘元的同门吕灵姑、虞南绮。道友可是元弟好友方、司二位么?”二童喜道:“果是二位仙姊,差点没有冒失。我二人正是方环,司明。裘元哥哥可曾脱身了么?”南绮答说尚未,自己初到,也因为元弟之事,来向二位道友请教去妖穴的门径。方、司二位忙答:
  “这里虽在阵中,不愁妖人听见,但非谈话之所。二哥现在法台之上,可同去那里坐谈吧。”随令二人前行。
  进约十几步,殿前突地一亮,现出当中法台。当地本是一片高低错落的石堆,法台便设在一块约有亩许方圆、两丈来高的大石笋上。方环之兄方端,头发披散,赤足禹步,居中仗剑而立,神态甚是端肃。面前地上放着金、木、水、火、土五行法物和三面令牌。
  四面各设了一座三尺多高的小旗门,空中悬着二十多支大小飞叉,光作碧色,叉尖齐对来路,寒光闪闪,势欲腾起。方端的头上有一片白光,将整座法台罩住,看去好似敌人将到,就要发动情景。南绮知方、司三人初次临敌,又主持这种极有威力的阵法,方端更是连师门都未入,所以分外看得重大,十分谨慎,不敢丝毫疏忽。因已入了中枢要地,外人不便走上,便把脚步停住。方环已当先赶往台前,口唤:“二哥,裘哥哥的两位师姊来了。”方端原在台上候令发动,早看见二女从对面走来,因方、司二人还未发话,未敢轻动。闻言用手中长剑将前面法物移动,台前一面立有一片烟光飞扬而过。方环始纵上去,回手招呼司明,陪了二女一同飞身上去。方端随将面前法物回了原位,又是一片烟光明灭,然后将剑插向身立之处,走了过来,互相礼叙。二女略谈来意。
  方环正在述说妖窟地穴出入门户方法,忽听破空之声由远而近,似往前面飞来。司明急道:“敌人来了!”说时方环已慌不迭抢向方端前立之处,将石地上插的长剑拔起,手掐灵诀,向外一阵挥动。同时方端也已抢进,代将法物移开。司明首先飞身往来路暗影之中飞去。方环随将长剑转交方端,仍令照着前传之法坐镇施为,自己匆匆退出,悄告二女:“现又有人入阵,因幻波池有几位道友许要先期赶来,查探妖穴虚实,来人似由远处飞来,不知是敌是友。如见明弟火花暗号,便须迎敌。我二人无什法力,虽有师父传授的仙法,可以随心运用,终恐疏失。难得二位师姊来此,来人如系敌党,不是鬼老师徒,还望相助一臂,以防被他们逃走,泄漏机密。”二女应了,侧耳一听,那破空之声已然落在奇门埋伏以内,四下里别无动静。目光为禁法所阻,心又挂念妖穴之事,想走,话未问完,又不好意思,不禁为难。
  方环对方端道:“明弟去了,怎无动静,也不见来?二哥哥可将火宫方位现出,看看是自己人不是?”方端刚应得一声,司明忽然同了两个长身玉立的道装女子,由黑暗中直往台前飞来。见面便高唤道:“方二哥,我姊姊和石大师妹看望你来了。”南绮定睛一看,内中一个正是乃姊舜华的好友,武当山半边老尼门下石氏双珠中大的一个缥缈儿石明珠。同来一个青衣女子明艳如仙,比起石明珠还美,司明说时,见她玉脸生嗔,微瞪了司明一眼。方氏弟兄已把正面禁制移开,一同飞上。方端也忙把剑插好,走出位来,口呼:“表姊,怎一别多年,今日才回?”
  宾主七人互相礼见之后,才知青衣女子乃司明之姊司青璜,现在半边老尼门下。众人良友骨肉,不期而遇,自是喜慰非常。及至一问来意,怎得找到?司青璜才说:“因近来修为精进,学成飞剑,奉命回家省亲。先到旧居,见方、司两家都己搬走。心想老父、姑母必在附近山中隐居,不会太远。因是思亲心切,正准备连夜查访。路过金鞭崖,忽想起观中道友相隔颇近,旧居一带,共只这两家人住,也许知道,试往探询,崖已封禁。失望欲走。忽遇伏魔真人门下高足陈大真,竟知底细,并说及诸人奉命救裘元出险,共杀妖人之事。匆匆回家,见到老父铜冠叟,命来相助:我惟恐方、司二弟力弱难胜,想起石明珠现在附近山中访友,欲去约请,行至中途巧遇,便同来此。”
  司青璜和南绮、灵姑原是先后脚一去一来,因南绮、灵姑在谷中降落,先后步行了十来里,司青璜却是始终飞行,因此南绮、灵姑到不多时,石、司两人也便赶到。互相问完前情,南绮又把前在湖心洲遇到石玉珠,后来同在一起多日,往返南疆、南海,并和少阳神君门下火行者等宫众恶斗,最后得仙都二女、李洪、陈文现四人解围释嫌,又往玄龟殿、含青阁小住,分手还不满十日,大略一说,便要起身。
  石明珠劝道:“南妹且慢。我今日刚由幻波池起身,本来是因开府盛会席上,峨眉诸道友谈起诛除鬼老师徒之事,除朱真人师徒外,未约外人相助。我知近来幻波池诸友法力甚高,又有朱真人同行主持,事本容易,不打算凑这热闹,想来此山附近访一位朋友,不巧云游未遇。正想往别处去,巧遇司师妹往约,强被拉来。魔窟之事,朱真人和诸道友已有成算。因知鬼老昨早逼迫裘元道友降服,裘道友仗有银发叟所借法宝、灵符护身,丝毫奈何不得,当时又大起疑心。幸而裘元道友事前大骂甄济和那泄机的妖女,临受刑时又故意想杀这一人一鬼泄愤,假说银发叟是他师叔,日前曾令门人由地底通行,隐形人见,授以机宜,只等日内仙法炼成,便来扫荡妖窟,人鬼不留,并说日前被擒,乃是突中妖法,出其不意。及至洞中恢复知觉,便想将妖鬼激怒,趁他生魂炼法之际,假装昏迷,下手行刺,为甄济小贼所阻,未得如愿。现在日夜均有防备,道心坚定,真神凝固,所有妖法淫技,均不会动摇,虽然暂时受困,其奈我何,鬼老又命别的心腹妖人前往蛊惑,元弟因有灵符,用尽淫恶伎俩,终无用处。鬼老还恐妖女通同蒙混,暗中自往窥伺,及见裘道友对甄济和诸妖人辱骂,并用法宝意欲杀害情景,这才相信不是自己人内叛,去了疑心。可是因此一来,却生了戒心。他知银发叟素来持重,恩怨尤为分明,向不受人欺侮,自从门下爱徒为己无知误杀,时常防他复仇,始终未见人来,若无其事一般。因对方用意难测,两次命妖徒往探,均为所杀。最后大弟子神目童子邱槐因想收服出没本山的一只怪鸟,无心路过红菱噔左近,已被捉住,反倒放却,真不知是何居心。照此老为人行径,非有全胜之策,决不出动。自己的地穴禁制如此严密,他那门人尚且从容出入,自己近年苦炼邪法,当无不知之理。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所炼法术定必非常厉害。鬼老愈想愈觉可虑,想往大雪山白牛岭寻一帮手,须到破晓前后始能回山。
  “鬼老邪法也颇厉害,性又多疑,现因发现有人去过,便把出入门户全部改变,并将所炼邪法密布洞内,埋伏重重。休说你我诸人,便是峨眉诸道友,如非预为布置,突然来此,也未必便能攻进。并非小看南妹,此时前往,不特徒劳无功,更无门可入,弄巧还许被他困住。依我之见,最好在此守候到天明将近,然后和吕道友前往,就赶在朱真人和峨眉道友的前面,也无碍了。至于先来的两位道友,只能入内窥探虚实,以便到时破那邪法,里应外合,一网打尽,当时也不动手。并且来的人均精地行之术,老远入地,由地底通行,直达妖人腹地,方始找地上升。南妹与来人不识,因不知其下落之处,也无法与之同进。我们久别重逢,正好畅谈。玉珠妹终年云游,近有事寻她商量,竟未找到,今日才知她和南妹聚了些时,愚姊也还有话叙谈。好在裘元已决无虑,何必急急呢?”
  灵姑不知石氏双珠均与舜华姊妹交好,石明珠相交更久,情分尤厚,把南绮当同胞小妹看待,说话切实。又知南绮与裘元有夫妇名义,此行必以南绮为主。灵姑既是附从,又在郑颠仙门下。想起元江取宝时,郑颠仙因峨眉开府时半边老尼神情倨傲之仇,对于武当七女乘便收宝虽未阻止,也未命门人以礼相待,和各派中弟子一体看待。中间妖人乘虚侵害,自己还率众姊妹出力相助,师父却始终视若无睹。石明珠性做,不似石玉珠态度和易,心存芥蒂,对于灵姑本是淡漠,又无感情,自然只拦南绮一人。灵姑却认作看轻自己,好生不快,当时隐忍未说。
  等众人聚谈了一阵,灵姑对南绮道:“峨眉诸位姊妹在元江取宝时,曾经见过好几位。照石道友说,妖窟防御严密,门户已变,自难攻进。此时天色已是不早,相隔天明不过几个时辰,我意欲往妖窟探看动静,以便看那来人是否相识。南姊在此暂候,妹子去去就来,你看如何?”南绮虽吃石明珠拦住,心仍惦记,闻言笑道:“要去自然同去,如何姊姊一人前往?”灵姑道:“那也好。”石明珠只当两女年幼气浮,因是灵姑先说要去,不便再拦,只嘱:“南妹仔细,不可轻敌深入。反正后援不久即到,也不争此一两个时辰。”南绮素敬石氏双珠,自然笑诺。
  二女随向方、司、石男女五人作别起身,由方环撤开外层禁制,司明送了出去,二女到了外面,恐惊敌人,仗着目光如神,脚步轻快,不畏黑暗崎岖,先提气轻身步行了数里,绕出阵地左近的荒原石堆,走向相反之处,再驾剑光飞起。因妖窟深藏峰后地穴之中,相隔甚近,不消片刻,即可到达。二女知道当晚云雾满山,只要飞行破空之声不被听出,妖人决不至于警觉。便把遁光升高,隐入密云层中,慢慢飞行。等越过峰去,再稍降低,由云层影中择一与妖窟相背的僻静山崖,悄悄落下,依然步行,试照着方、司二人所说途向走去。
  南绮到了一看,果然门户已变,找不出一点道路。悄告灵姑道:“石大姊说得不差,果然无门可入。我想这里虽进不去,妖窟在此,定然无疑。内中必有厉害埋伏,如不留神,就许撞上。还是在左侧树林中寻一地方藏起,等峨眉诸道友有人来此,再同进去吧。”灵姑道:“我何尝不知石明珠说的是真话,只不忿她太藐视人。仿佛我们离了峨眉诸道友相助携带,不特寸步难行,并还一近妖窟,便即失陷神气。我倒敬她姊妹,她却这样看不起人,比她妹子玉珠为人差大多了。我在那里越想越不服气。我虽然功力差些,也曾随了诸位姊妹见过几次阵仗,我就不信鬼老师徒比磨球岛火行者还厉害,至多不能取胜罢了。我们都有法宝护身,何况掌教师尊和陈师兄等不久即到,就被困住,也无奈我何,因此想争一口气。到此有法暗中进去更好,实不能进,索性明来,向妖鬼叫阵,或是身剑合一,用法宝、飞剑朝这山脚一带硬冲,好歹也和妖人师徒见个真章。万一侥幸,乘着鬼老未回,将裘元师兄抢救出来,让她看看,岂不也好?”
  南绮急欲救出裘元,本巴不得早一时好一时,闻言虽觉灵姑误会,极力代石明珠解说,劝其不可多心,此行用意却正对她心思。又以后援不久将至,有恃无恐。正和灵姑商量如何下手进入妖窟,忽听身侧不远深草地里寨饵乱响,在暗影中现出好些酒杯大小红绿二色的星光,不住闪动。定睛一看,草里竟有好些蛇蟒和丈许长的晰蝎之类盘踞,见有人来,纷纷蠢动,口中毒舌吞吐不休,张牙舞爪,蜿蜒游来,越来越多,几乎遍地都是。同时鼻闻奇腥,头上不远也在呼呼有声。再一仰望,左近树梢上也盘着好几条尺许粗、七八丈长的毒蟒,两目凶光四射,张开血盆般大口,露出短剑般白牙,伸出火焰般红信,乱喷毒雾腥涎,昂首夭矫,照人袭来。四面又听鬼声啾啾,远近相闻,阴风四起,走石飞沙。深夜荒山,天色如此阴暗,再加上这许多凄厉险恶的景象,两女虽有法力剑术,突然相遇,也不觉为之一惊。
  南绮不知妖徒已在暗中窥探,发难在即,还想稍为隐秘,看真无门可人,再照灵姑之言明做,不肯当时下手惊敌,忙拉灵姑往石侧空地上纵去。南绮正在地上画圈行法,阻止毒虫蛇蟒近身,等把鬼声来路查看清楚,谋定后动。鬼声忽然俱寂,跟着一阵阴风由脑后吹来,不由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二女处此阴森怖人之境,本就存有戒心,一回头瞧见身后两侧又现出数十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各张血口,伸出鸟爪般的怪手,向身旁扑来。南绮觉出是入了妖人埋伏,已然无法再隐。并且敌人还在暗处,不曾出现。方喊:
  “此是妖人邪法,灵妹留意!”一面待放飞剑出去时,灵姑已忍耐不住,早把飞剑放出。
  那些怪物似知不妙,吓得厉啸连声,纷纷四处逃窜。剑光何等神速,突地暴长开来,惊虹也似横扫过去,只一绞,几声惨叫过处,便斩杀了二三十个。那离得较远,见机得早的,俱纵一溜黑烟逃去。
  灵姑见是些废物,也未穷追。心想这些毒虫蛇蟒,留着却是害人最烈。便叫:“南妹,我们踪迹已露,还不就此进攻么?”南绮口答:“我也有此意。这些凶毒虫蛇,必是妖人师徒养的,且就便先将它们除去,免留世上害人。先那怪物好似人为,如生捉到一个,就可问出一点底细了。”随说,随将飞剑放出。那些毒虫蛇蟒,因受妖徒暗中驱使,用来惑乱人心,并不似先逃怪物胆小,见了剑光毫不畏缩,依旧朝人窜来,二人尽管乱杀,挨着便成数段,依然前仆后继,四面一齐拥来。也是两女不该受害,预有戒备,时刻小心留意,神志未分,稍有警兆,立即发觉。加以所杀蛇蟒中有好些极凶毒的异种,飞剑斩断以后,残身仍然乱窜乱蹦,高下横飞。二女知道这类毒蛇颇有灵性,身上处处有吸口,只被残段沾上,无论人兽林木,均被紧紧吸住,休想甩脱。恐有疏忽,便纵遁光飞起空中,准备一个改用火云针,一个改发神火围攻,一网打尽,再去搜捕那先逃的怪物拷间。
  就在两女收回剑光,待往上飞之际,妖徒摄魂妖法不先不后,恰在此时发动。二女刚觉心旌摇摇,神志欲昏,身剑已经合一。知道不好,有人暗算,忙运玄功,强行镇慑元神,立即凝固。上来头一着出其不意没有用上,敌人当必警觉,加功抵御。便是鬼老亲来,单用这摄魂法,也难把魂摄去。妖徒功力自然更差,如何能行,无奈鬼老法令严厉。
  那在崖前一带防守埋伏的共是四个妖徒。起初埋伏之处太僻大隐,吃了地势的亏,没有发现敌人剑光自空飞落,只见两个少女由峰后一条幽谷之中走来。也不想想这等月黑天阴的深夜荒山,来者怎会是那寻常的人物?可是两个妖徒因有两次在黄昏前后曾遇到儿个游猎迷路自送上门的游人猎户,得过便宜,误以为二女也因游猎把路走迷,不会点武功,极易得手。等一走近,妖徒都是练就鬼眼,专能暗中视物,又看出两女相貌与身材无一不美,益发喜出望外。
  本来妖徒当时便要暴起捕捉,内中一个名叫黑心玉女浦朝霞的,相貌丑陋,人却狡诈多智。悄告三妖徒说:“连日兆头正紧,这两个女子深夜到此,形迹可疑。如是常入迷路,反正手中之物,何必太忙?且看明来意下手不迟,以免万一是有本领的仇敌到此,一击不中,反而吃亏。”众妖徒便在暗中观察,见两女到后,在峰前略转,附耳低语了几句,便走向路侧疏林之中立定,不时又附耳说上几句,乍看好似有什约会,在林中等候;又似游山失路,想等天明认路再走的情景。再一寻思:“来人如是游山迷路,来到这等荒凉阴森凄厉怖人之境,神情举止应该惊恐忧虑,并带疲劳之状,不应如此从容沉稳。如是敌人寻上门来,既不见有动作,又是步行走来,除丰神英朗,与常人不同外,看不出什么奇异之处。”依了浦朝霞,师父天明前后即回,反正对方不走,且多观察一会,能擒则擒;如是强敌在此等候同伴,到来一同下手,或是师父未归以前忽要走去,不得不动,那是无法,否则便等师父将到时再行下手。这样不求有功,必可无过。稳妥得多。
  浦朝霞原因鬼老自近日妖法炼成,性情越发暴戾,老觉门下妖徒资质大差,也不论亲疏和相随久暂。有几个同门并无甚大过错,或以应对之间稍不投机,或以一时不能领会意旨,均以区区词色之差,随意残杀。死后还将元神摄去,永沦苦趣。那么多疑善忌,刻薄残酷的天性,对于一二未学新进,平时认为不曾试满年限,决不可靠,如甄济之流,反倒十分宠信,就犯了万无可赦的条款,也必曲于优容。宛似末日将临,倒行逆施,处处出乎常度。又觉兔死狐悲,连类而及,自己稍不顺眼,所遭也是一样。感到切身利害,终日提心吊胆,如伴毒蛇虎狼。她为人极工心计,巴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能幸免,于愿已足,所以如此说法。叵耐同伴三妖徒天性一般凶恶,他们虽也知道妖师凶残暴虐,喜怒无常,时有丧命摄魂之惨,只是心越害怕,越想讨好,冀能因宠免难。一见这等自行投到的绝色美女,想捉到手,献于妖师受用,岂非奇功一件?只顾往好处想,全不以妖女所说为然。
  妖徒见二女站立林内,无什动静,虽也看出她们的气度与常人大不相同,好似有为而来,并非游山失路所致,终以贪功心盛,欲以邪法驱遣所豢蛇蟒。毒蝎、蜥蝎之类毒物,试探二女有无法力。及见二女纵向空处,画地行法,又将飞剑放出,才知果是劲敌,胆怯害怕起来。知道就此上前迎敌,必非对手,便生毒计,迫令当地埋伏的怪物现形上前,四面夹攻,去摇惑敌人的心志,暗中行使妖法,打算骤出不意,摄取生魂。那些怪物原是铁砚峰后所产的一种野兽,名叫狗猩,性最灵敏多力。二女所见这些,均经鬼老将生魂摄去,祭炼教导,均会一点邪法,益发通灵凶猛。虽为邪法所制,迫于淫威,日受众妖徒驱役鞭挞,不敢强横,但到了生死关头,却也知机。先只奉命口发鬼嘘,恐吓敌人,还不怎样。及至妖徒迫它们上前,知道剑光厉害,一近前便送命,俱都畏缩不前。
  无如妖徒再四威逼,没奈何,只得试探着往前扑去,暗中早打好见机遁走的心思。当头数十只狗猩吃二女剑光一绕,去了一大半。后面的吓得亡魂皆冒,也不顾少时严刑楚毒,纷纷叫喊,齐纵邪风遁走。
  妖徒因见二女飞剑神奇,知道这类修炼人的元神十九凝固,非使心分神散,四下忙乱,难于摇动。如被稍为警觉,心有主宰,便即失效。又看出狗猩害怕情景,不得不暗中严加督促,已延缓一步。后面狗猩再一抗命逃遁,不肯上前送死,连用妖法催迫也无用处。只得重用禁制之术,驱使蛇蟒毒虫上前送死,又是一缓。二女忽发现蛇蟒中有不少极恶毒的异种在内,恐偶一疏神,被满空飞迸的断蛇残尸沾上,便把剑光飞回护身,改用别的法宝消灭,只有瞬息之差,妖法那里发动,二女同时身剑合一,如何能将生魂摄走?妖徒还在妄想敌人已在伏中,还可将四面埋伏发动,不能收摄生魂,人总可以困住,静等妖师回来生擒。哪知二女先见蛇蟒毒虫,还当本山原有,事出偶然;一听鬼声四起,便知是敌人暗中闹鬼;跟着众狗猩一齐上前夹攻,心神再一摇荡,越知入了妖鬼埋伏,危机四布。于是一面收回剑光,与身相合,以防不测;一面早在暗中留神观察。
  尤其南绮本是天狐之女,平日备得父母传授,对各旁门左道妖法妖术俱颇知闻。初和裘元下山行道时,还不怎更事,遇敌往往大意,疏于防范。近来连遇大敌,已然老练好些。飞在空中,一看下面形势方向,便明白了几分。再用慧目定睛一看敌人的踪迹,首先发现方、司二人所说妖窟门户左侧百余步有一缺口,虽然天阴夜黑,到处昏暗,但一运目力观察,仍可分辨。见那一带亩许方圆地面,似有烟雾隐隐笼罩,将后面的山形遮住。乍看不觉,只一用心,便可看出。情知有异,妖鬼党徒十九埋伏在彼,暗中作怪。
  一面仍作不知,只管和灵姑联合发挥飞剑、雷火威力,诛戮蛇蟒毒虫,暗中却准备发动。
  那些蛇蝎毒虫自不禁杀,晃眼便去了大半。
  三妖徒见二女突然飞起空中,身剑合一,妖法无功。那些蛇蝎毒虫俱是潜伏深山大泽成长多年庞然大物,当初鬼老收服聚集,也颇费心力。一旦全数葬送,敌人一个也未擒到,少时如何交代?又见浦朝霞袖手旁观,时作诡笑,知道是嫌不听她话,弄巧成拙,妖师面前若进谗言,便无幸理。既恐蛇虫死完,急于收回,又想发动埋伏,将二女困住,将功折罪,以致闹了个手忙脚乱。
  南绮忽向灵姑身侧飞近,悄说:“妖鬼藏在那边崖下,急速随我下手。”说时把手一指,一片红光似箭雨一般,朝左侧峰脚飞去。灵姑闻言,也忙要将剑光飞去。甫绮又低喝道:“妖鬼伎俩颇多,你我身剑不可分离,以防暗算,要去同去。”说时红光已然先到崖下。
  四妖徒只有浦朝霞一人知机,早就看出形势不妙,知崖脚一带鬼老所设埋伏含有诱敌之意,比起洞中妖阵相差甚多,只能困那寻常修道之士。二女飞剑如此神妙,必是正教中高手,那藏伏之处,早晚必被发现。心中早打好逃遁之策。一双怪眼觑定空中二女动作,见三怪徒只顾忙着行法收蛇,通没防备眼前危机。因忿先前不肯听话,闹得如此惨败,一个不巧,连自己也要受连累,巴不得全被敌人杀死,自己才有转罪为功的把握,卸责巧辩也较容易,因而更不再警告,听其自然。南绮红光一现,立即飞起,往斜刺里逃去。
  三妖徒原本法力有限,只因恃有妖师鬼老护符,日常在外为恶,不曾吃过人亏,未免胆大粗心。虽看出二女是个劲敌,心稍警疑,仍以为鬼老妖法可恃。见对方红光如雨,电射流星而来,不特没有纵身飞遁,反倒妄想迎敌。各把手一扬,先发出三道碧阴阴的光华迎上前去,红光竟吃挡住,越发高兴。一面赶紧催动妖法;一面又把背上飞叉发出,各化成一溜叉形碧光,朝二女飞去。哪知南绮一招呼,灵姑飞剑便不再发,两人略一停顿,便见红光到处,碧焰蓬起,妖徒放出飞叉迎敌。知道先未料错,双双身剑合一直冲去,正好对上,双方势子都急。尤其灵姑前在大熊岭后山所得那口飞刀,比南绮飞剑更具威力,迎着三柄飞叉,只一绞,立即粉碎,化为万点碧萤,飞洒如雨。三妖徒不知敌人飞刀、飞剑如此厉害,骤出不意,休说再使妖法,连转念遁走的工夫都没有,便被裹住。两道光华再会合一绞,立即成了一堆血肉。这三妖徒俱是肉身,死后元神也吃剑光冲散,化作数十缕黑烟,待要激射而起。南绮知道妖徒俱都炼就元神,这些残魂剩魄如被遁走,仍能聚敛合拢,另附人体回生,兴妖作怪。见妖徒一死,早把手一扬,发出数十丈烈火,将那鬼魂余气一齐包围,晃眼形神俱灭。
  这时崖前一片埋伏已被妖徒发动,四外阴风飒飒,鬼声大作,魅影纵横,全崖俱在邪雾阴云笼罩之下。黑心玉女浦朝霞见同党妖徒惨死,虽然称了心意,但见敌人声势如此猛烈,也是惊心,暗想:“这两个女子如此厉害,如若困她们不住,师父回山,自己一样难讨公道。”更不再作贪功之想,急忙发动埋伏,匆匆遁入地穴,告知主持妖阵的几个首要妖徒,说敌人来势厉害,轮值三妖徒已然惨死。外层埋伏发动,恐困仇人不了。
  虽然妖洞门户已变,禁闭严密,不愁敌人攻进来,但恐被敌人逃走,恶气难消;师父回来,还要怪罪。因而内层阵法必须发动。
  众妖徒多是凶残忌刻的习性,又以近来鬼老性情大变,残暴酷虐,自保不逞。因而遇上好事,逞强争功;遇上这类敌强我弱,形势凶险,奉命身当其冲,那是无法,再不便是鬼老在场,不得不奋勇齐上,均不愿多事。当晚形势严重,更与往日不同,知道不久便有强敌上门,乃师尚且胆怯,出外求援,尚未归来,何况自己。所以外面打得尽管热闹,内里除地穴深处代鬼老主持全局的为首二三妖徒,因未接到告急警报,以为来人与他们无什相干,就洞外四妖徒便可擒住,没做理会外,那把守头层人口的一千妖徒明明知道形势不佳,俱如无觉,各守原地,一个也不肯出去相助。
  浦朝霞深知乃师近已众叛亲离,各不相谋,但是自己脚步必要站稳。原想告急之后,如无人理,便自将门户开放,诱敌人网。偏巧这晚鬼老大弟子神目童子邱槐正在洞中,闻报大怒。又听上面山崩地裂之声,益发惊异。立命众妖徒施行妖法,并命浦朝霞仍出去诱敌。众妖人素来对他敬畏,自然不敢违背,各在地穴中发动阵势,密布罗网不提。
  上面南绮正率灵姑同用飞刀、飞剑,照方、司二人所说妖窟旧出口之处猛力前攻。
  灵姑忽道:“南姊看出妖窟门户在此么?”南绮摇头答道:“我想这里门户虽被妖鬼变幻,妖窟终在这一带地底。妖鬼闭洞不出,我们给他一味猛撞,终有攻穿之时。即或不能,这班妖徒性多凶暴,恐将上面峰崖毁去,只要有几个激怒出斗,便可查出一些门径了。”灵姑道:“我见南姊杀了三个妖徒,还当看出来了哩。既然如此,我那五丁神斧开山裂石,如摧枯拉朽,用它多好。妖鬼诡计多端,甫姊且退后面为我戒备,以防暗算,由我一人用神斧施为如何?”南绮笑道:“我只顾气急,还忘了神斧妙用哩。”说罢,便退下来,飞身空中观察。灵姑随将神斧取出挥动,大半轮红日般的光华朝四边放射出五道芒角,数十丈精光霞芒,往山脚下几个起落,只听咔嚓连响,崖石纷纷崩裂,碎石大者径丈以上,小亦数尺。四下迸射飞溅,石火星飞,宛如雨射,震落地上。宝光照处,激得崖前一带沙尘飞扬,高达百丈,轰隆之助声震动天地。
  鬼老所居洞穴,乃是僻在山阴的一座危崖。崖前是一片平地和一条出入谷径,两边峭壁排云,下临绝壑。后面危峰刺天,终古以来阴森森不见天日。加以丛莽重重,悲风萧萧,蛇虫伏窜,魅影纵横,景物阴森,直非人境。那崖虽不甚广大,也有数顷方圆,七八十丈高下,形势陡峭,甚是雄险。崖脚吃灵姑用神斧一阵乱劈,晃眼之间开裂出了二三十丈深一个大洞,上半危崖失了支撑,摇摇欲倾。灵姑估量妖窟当在地底,恐上半危崖崩裂,将下半开空之处塞住,要多费不少心力。正挥神斧往下砍,猛听吹竹之声起自地底。忽然阴风又起,妖雾沉沉,越发浓密。虽然身与飞刀合而为一,不能侵害,但也看出妖法正在催动,增加不少威力,形势比前险恶,那四周鬼啸之声也越发凄厉。飞刀、神斧精光照耀以外,全成了一片阴黑,连左边的山石林树,也看不见一点形迹。妖徒不出,妖法埋伏又不来侵害,也就不以为意,略一倾听,仍挥神斧往下砍。斧光扫处,轰的一声,石地上便开裂出二三十丈长、十多丈深一条裂缝。
  灵姑正待二次挥斧下落,忽然眼前一暗,对面山崖忽然隐去不见,斧光下落,竞是空的。当时只觉天地旋转,悲风怒号,魅影幢幢,往来乱飞。知有变故,仗着飞刀护身,不畏妖侵,忙把心一镇静,回头一看,南绮已无踪影。急喊两声“南姊”,也无回音。
  方一惊疑,一阵阴风过处,面前不远现出一幢绿火。火光中拥着一个怪人,生得面黑如漆,满头乱发披拂两肩,一只三角怪眼圆凸,滴溜乱转,似如鬼火闪闪放光。阔鼻平塌,两孔掀天,额颧高耸。上唇甚短,露出一张几占满脸三分之二的阔口,唇红如血,上下两排密牙,森森露列,领上生着一丛羊须。身材不及四尺,却披着一件大而且长的道袍,后半飘曳火焰之中。相貌凶恶丑怪,如同鬼魅,不似生人。一手仗剑,背插一面妖幡,戟指骂道:“该死贱婢,竟敢乘真人不在时毁我仙山,伤我门人。你同伴贱婢,已被仙法困住。本当将你擒住,炼魂诛魄,与我门人报仇。念你资质不差,还有几分姿色,速将飞刀、法宝献上,束手降服,还可免死;稍有迟延,教你身死魂消,沉沦惨劫,永无超生之望。”
  灵姑听那口气,知是鬼老,又惊又怒。大敌当前,南绮无踪,不知失陷也未,哪里还敢怠慢,不等话完,便将神斧挥动,连同飞刀杀上前去。哪知刀光斧光飞到前面,鬼老不迎敌,也不闪避,直如无事,依然说个不休。灵姑竟杀不到他身前,一任飞刀如何神速,双方相隔总是十余丈远近。情知不妙,邪法厉害,又不敢使刀光离身飞出。只得运用玄功,把握心神,加紧戒备,以待救援。口中大骂:“无知妖鬼,今已恶贯满盈,劫难临身,少时我师父青城朱真人便率峨眉诸道友到来,踏平妖窟,把你师徒全数杀尽,还卖弄邪术,信口狂吠什么?”鬼老闻言,好似吃了一惊,忽又厉声喝道:“你原来是朱矮子的徒弟么?我和矮子无仇无冤,他偏数次和我作对。我早想寻他算账,他自上门来寻死,再好没有。本来我还看中你姿色,既是仇人徒弟,待我先杀了你,再等矮子上门送死。”说罢,回手取下妖幡,正要摇动,忽听远远吹竹之声甚急,自地底隐隐传来。
  紧跟着风雷大作,轰隆之声密如擂鼓,震得天摇地撼,势甚猛烈。鬼老面色突变,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手指灵姑怒喝道:“且容你多活片时。”随将手中幡一摇,也没有什么烟光飞出,人影一闪,便已无踪。
  灵姑本是情急无计,正取火灵针向鬼老打去,一溜金光烈火刚刚脱手,对面绿火一闪,鬼老已经遁去。那火灵针乃仙府奇珍,被郑颠仙得去,加功祭炼。因为钟爱灵姑,割爱传授,使其事完,以作行道时防身之用,神妙非常。不似五丁神斧,尽管是前古至宝,因灵姑得之日浅,功力又差,不能尽力发挥它的妙用。这一出手,鬼老虽然邪法高强,如不遁走,也必打中。因为鬼老已走,无意之间,却将邪法黑青妖网破去。金光烈火到处,吱吱连声。灵姑定睛一看,原来对面不远暗影中,竟有大片黑网上下布满,吃火灵针一穿,烧裂了一个大孔,放出奇腥臭气,闻之欲呕。残烟摇荡中,四外黑丝又似投梭一般,互相交织,似要将那孔洞补上。才知鬼老暗中还布有罗网,忙挥神斧过去一阵乱舞。总算邪法刚起,罗网未及密布,火灵针和五丁神斧又非寻常法宝,二宝同施,不多一会,便将妖网破去,化为无数残烟断缕摇曳空中。
  灵姑虽未遭暗算,但是四外仍是邪雾迷漫,一片昏茫,魅影幢幢,不时怒啸出没,似欲噬人,也分不出东西南北和妖窟所在。因南绮失踪,不知去向,估量自己尚未遭毒手,南绮自更不会,必是被妖人隔断。困在阵中,邪烟浓密,看不出来。鬼老忽然不见,不知又闹什么鬼,算计天已将明,掌教师尊和峨眉诸人还未见到,一任飞行冲突,均在邪雾笼罩之下,冲不出去。尚幸阵中鬼怪俱知神斧。火灵针厉害,只要被宝光扫中,立即惨叫伤亡,已不敢飞近,只在远方叫啸,作势欲扑,看去形态狰狞可恶,实则宝光所到之处,望影先逃,半点不能侵害。
  灵姑急欲找到南绮与之会合,免得势孤,更易吃亏。便不再追杀鬼怪,口呼“南姊”,满阵飞驶寻人。飞了一阵,仍无踪影,也听不见南绮有应声。约有刻许过去,空中飘荡的那些黑丝虽然被斧光分裂寸许,并未消灭。灵姑见它不能为害,又未想出化去之法,没做理会。这时渐往一处凝聚,阵中阴黑如墨,不借宝光映照,慧目注视,又看不出那黑丝具有灵性,时久便能集合连接。灵姑先并不觉,正飞行间,猛闻到头上腥臭之气,忙举头一看,那无数残丝已然合拢,复又交织成一片黑云般的丝网,便往头上压来。心中一惊,左手发出火灵针,右手神斧往上一拨。这次黑丝虽然由分而合,鬼老师徒又被他人绊住,妖法无人主持,功效自然大减,烈火红光到处,立即裂开。灵姑看出妖丝厉害,少时保不住重聚,南绮若寻未见,且先破去再说。便不似以前乱窜。一面运用神斧分裂,不使凝聚成网;一面指定火灵针发出神火,顺着裂口烧去。只听吱吱连声,腥臭之气益发浓烈,刺鼻难闻,分布又广,一时不能烧尽。
  灵姑正在难耐,忽听震天价一声迅雷,夹着百丈金光雷火,自天空打将下来。跟着霹雳连声,满地雷火,纵横四射,当时妖烟一扫,邪气飞扬,纷纷消散。阵中无数恶鬼也齐声悲呜惨叫,到处飞窜,无如身受妖法禁制,遁逃不出阵去,全被雷火震成残烟消灭,转眼都尽。天光也已现出,虽然地在山阴,日光下照,景物阴森,仰望天际,云白天青,景色分明,天已大亮。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肆凶威 摧残同命鸟  闻警报 急救可怜虫
 
话说灵姑一闻雷声,又见那来势,心虽失惊,却知决非妖党。一面戒备,一面飞向一旁观看,见妖阵果然破去,自己仍在前崖不远。越料是掌教师尊等救援到来,满心欢喜,准备拜见。等一了会,不见有人飞下。侧耳一听,鬼老去时所闻地底风雷以及各种异声仍未停歇,反倒比前更盛。南绮仍是不见。心方惊疑,忽见一道红光自空飞坠,落地现出一个美如天仙,年约十六七岁的红衣少女,手中还提了一个相貌凶丑的妖徒,一到便掷在地上,朝灵姑笑道:“你可是吕灵姑师叔么?”灵姑一听那少女称她师叔,猜是幻波池易静、李英琼等人门下,忙答:“我正是吕灵姑。道友何人,怎如此称谓?”
  少女笑答道:“弟子上官红,由依环岭幻波池到此。家师姓易,人称女神婴。峨眉、青城本如一家,师叔与家师同一班辈,弟子自然应执后辈之礼。”说罢,重又盈盈下拜。
  灵姑见那上官红丰姿明媚,骨秀神清,有似意想中的瑶岛仙娃,不带一点烟火之气,人又那么有礼谦和,又爱又佩服,连忙还礼拉起。自知修为年浅,法力不如人家远甚,仍不敢以尊长自居。心中挂念着南绮的安危,便问道:“我还有一位同伴师姊南绮,先前同在此地。我正用神斧攻打妖窟,忽听吹竹之声,回顾人已不见。后来地底远远起了风雷之声,鬼老便已遁去。我在阵中四面搜寻,终未寻到,事隔多时,甚是忧急。现在妖阵已被姊姊破去,现仍未见。我想师父朱真人以及令师、各位道友均应来到,姊姊许是奉命来援,可知她的下落么?”
  上官红笑道:“尊卑有分,师叔怎如此称谓?鬼老一回山,便以邪法挪移妖阵,将虞师叔引入地穴之内困住。只师叔神斧威力,恐带入地穴伤毁法宝,不敢骤下毒手,欲就原地用摄魂之法先将师叔捉住,再回地穴害人。嗣见师叔元神凝固,法宝神奇,虽被困入埋伏,急切之间无法加害。刚将黑丝网放出,便接地底告急信号,根本重地不能不顾,只得舍此而去。虞师叔先被邱槐等妖徒在地穴之中合力围攻,本已不支。刚值易鼎、易震两位小师叔由地底驾了辟魔神梭赶到,将她救人梭内,身剑合一,防御又严,才未遭毒手。遂与先来的元皓师叔及米、刘、袁三师兄会合应战。鬼老便在此时赶回地底,他那怪阵本极难敌,诸位师叔师兄也非其敌。因弟子随同元师叔先来,乘隙暗上法台,将当中主旗破去一面。虽然险遭毒手,邪法威力妙用却给他毁去好些,九天十地辟魔神梭又是百邪不侵之宝,这样才未失陷。双方正在相持,家师同了朱太师叔、各位师长相继来了八九位。敌方鬼老的帮手也有几个赶到,但仍不是我们敌手,邪法异宝十九破去。
  家师因料妖鬼伏诛在即,知道裘师叔被困在这崖脚地穴之下,师叔又一人在此,恐其力竭逃遁之时,情急反噬,来此加害。地下通路又吃邪法隔断,地形全被倒转。如以神梭等法宝猛攻,便会勾动地水火风,难于收拾,裘师叔还不免于波及。只可由上面寻着门户下去,乘着鬼老仗恃最后到来的一个有名妖人,心中还想转败为胜,不舍消灭根本重地之时,暗命弟子隐形来此,破阵救人。后来那妖人炼有一种极厉害的邪法,破他也颇费事。这里出入门户,只这妖徒知道。偏是生魂炼就形体,飞遁迅速,机警异常。这厮正在下面地底看守裘师叔,适才奉了妖道密令,暗中上来,代鬼老主持邪法,暗算师叔。
  妖阵一破,立即遁去,弟子追出老远,方始捉到。下面还有妖徒甄济、鬼女月娇,家师说一个须看在裘师叔表兄弟情分,一个是可怜人,这次又有舍身告密之劳,请师叔下去时不要杀他们,等各位师长到来,再行处置。现在双方斗法还得个把时辰,待弟子迫令妖徒指出门路下去吧。”
  说时灵姑见那妖徒吃上官红法力禁住,卧倒在地,不能变化。想是自知无幸,满脸狞厉愤激之容。听到未两句,面色突地一变,微微地笑了一笑。上官红和灵姑把话说完,转身喝问:“妖鬼听见了么?我不用你,不过费点手脚,也能裂地入内。我也不来骗你,似你这等妖孽,恶贯满盈,要想放你逃生,自办不到。你如好好献出门户,至少说可叫你少受好多罪孽。”说时将手一指,妖徒便能开口说话,厉声大骂起来。灵姑听他语极污秽,好生忿怒,正想放出飞刀,先给妖徒吃点苦头。上官红阻止道:“无须如此。”
  手掐灵诀一扬,立有一片红光飞将过去,将妖徒全身罩住。跟着光中现出万千根飞针,穿梭一般在妖徒全身穿来穿去。妖徒先还咬牙忍受,仍在毒口大骂。转眼工夫,针尾上又发出豆大一团银色火焰,宛如正月里的花炮,满身穿行,上下飞舞。才一现出,妖徒知道禁受不住,恶狠狠惨号:“罢了,你且停手,我带你们进去就是。”
  上官红早知他禁受不住,闻声把手一招,红光飞针一齐收回。重又喝问:“你这总该看出我的法力,再如生什好心闹鬼,我必将你带回幻波池去,用五遁炼形之法,使你受尽楚毒,然后形消神灭,化为乌有,连转入畜生道中俱都无望了。”妖徒一听口风,觉还有一丝生机,立即哀声哭求道:“小鬼当初原也是修道之士,只因中途误投邪教,习与性成,致有今日报应。现已悔悟,知罪服输,情愿献出地底门户,带两位仙姑进去,决不敢有丝毫二心。明知罪无可恕,但求二位仙姑大发鸿慈,恩施格外,只将小鬼现炼真形诛杀;小鬼残魂剩魄,不使全数消灭,俾得重入轮回,勉力向善,仟悔今生之孽,就感激不尽了。”上官红笑道:“我素不白用人,原定你如好好献出门户,我便法外施仁,不将你残魄消灭,少留余气,虽不能再去附形害人,兴妖作怪,仗着这里是山阴一面,不畏日光烁炙,每日依草附木,自将残魂疑炼,仍可重入轮回。你偏估恶不俊,口出不逊,此时服输,乃为法力所迫,非出本心,这话说得已嫌晚了。到了地底,且看你运气如何。我意已决,不必多口,急速吐露真情,免又吃苦。”
  上官红天性最是仁慈,轻易不下绝情,本心仍只打算将他所炼真形杀死,耗散元气,仍留残魂,放其自转轮回。只因忿他辱骂,故意恐吓,以查他是否有一二分悔罪之意。
  妖徒不知就里,闻言以为求生绝望,有心反噬。又看出对头法力甚高,身已受禁,连暗用邪法向师告急求救俱办不到。又恨又怕之下,重又激发凶恶天性。心想:“地穴中除已背叛的甄济、月娇,还有小玉等十几名鬼女妖姬。与其在此受罪,结果地穴仍不免被仇敌攻进,不如姑且领了进去,相机行事。也许仇敌不知地穴中底细变幻,稍为照顾不到,便可脱身。”妖徒念头一转,立即抗声答道:“仙姑既不开恩,只好听命。那地穴人口已然改了方向,现在右首深涧之内,地极幽暗。小鬼身受禁制,不能行法。涧壁腰上有一大盘山藤、一株小松树。仙姑飞到那里,只把树后小穴中所藏镇物移动,便有一股形似旗幡的黑烟冒起。再把此幡向东方连晃三下,门户一现,人便到了里面。”
  上官红闻言,侧耳略听,随告灵姑说:“前面地底,敌我两方尚在相持,正好乘机下手,破了妖人地穴。骤出不意,用家师灵符将地层封闭,以防妖鬼情急闯祸。径由地底攻入巢穴,合力夹攻。”说罢,提了地上鬼徒,照所说崖涧飞去,到后一看,那地方深居悬崖之下,绝壑中腰,相隔地面不下百丈。由上俯视,暗影沉沉,一片深黑,望不见底。壁问满是数百年以上古藤,杂草怒生,荆棒密布,全无可着手足之处。岩突峰高,天光全被遮住,一丝不透,终古冥冥如夜,端的险僻幽暗,似如鬼域。那株小松看去不大,实则结根年久,树干甚粗,盘屈于峭壁之上。剑光照处,形势奇诡。
  上官红寻到树后小穴,见那镇物乃是一道符篆,上有好些恶鬼之形,画满在穴壁以内。知是妖徒所说未尽,想借此试探自己法力深浅。暗笑这类代形邪法,怎能难得倒我?
  瞥见鬼徒口角微带冷笑,只做不见,故意笑对灵姑说:“我当是什么镇物,原来是妖鬼所画的代形邪法。请师叔稍退后,待我破它。”随说,由身畔革囊中取出一物,退出两丈以外,再发出去。便有一片银光飞起,向那一带崖壁一声雷震,将那小松劈成粉碎。
  立时烟雾飞扬,无数狰狞魔鬼刚飞起来,便吃银光罩住,包围成了一团,只闪得几闪,便没了影。上官红待把太乙神雷连发出去,妖徒见状,知道仇敌法力实非寻常,再使诡诈,白白惹恼敌人。门户所在已然说出,如被雷火攻穿进去,势更不妙。忙喊:“仙姑停手,无须如此费事,镇物已破,神幡即要飞起。请把宝光撤去,照我所说施为,门户便可出现,省事多了。”
  上官红也知他伎俩已穷,所说不假。也是一时疏忽,没想到妖徒还存有拿别的人肆毒泄恨的好心。便把银光收回,果见松根附近盘石无故向侧移动。跟着晃悠悠升起一面妖幡,因是邪法已破,起得颇缓,升出原地约有丈许,停住不动。幡乃黑烟凝成,中间拥着一个白骨森立的狰狞恶鬼。上官红遥指那幡,用真气催动,刚待晃动,便听壁中有男女声音说话,内中一个女的说道:“外面雷声邪法已破,必是你二人的救星到来攻这地穴。乘此时机,我将你二人放将出去,以免来人急切间攻不进来。照我前后行为,无论哪一方得胜,均不容我活命。只请裘表弟向请仙长求说,不将我消灭净尽,就是万幸了。”另外两个男的,似在劝令同出,争论颇急。
  灵姑听出有裘元口音在内,忙喊:“裘师兄你在哪里?”话未说完,幡已连连晃动,突地烟光变灭,地穴门户便自现出。对面一条极高大的甬路,内有两男一女,正同走出。
  上官红忙和灵姑同妖徒飞将进去。对面三人正是裘元同了妖徒甄济、鬼女月娇。裘元见了灵姑,忙喊:“吕师姊,这是我表兄甄济和鬼老的女徒月娇。他二人以前虽在鬼老门下,乃是迫于无奈,并非本心,请师姊告知同来这位仙姊,不要伤害他们。”说时上官红见那甄济已受妖女暗示,跪在面前,满身俱是邪气笼罩。妖女月娇虽促令甄济跪倒,自己反而泰然站在甄济身旁,也不逃,也不跪下求饶,若无其事的样子。虽是生魂炼成的形体,相貌身材也颇美艳,只是邪气甚重,不能幸免。上官红正要喝问,灵姑已引裘元过来相见。
  二人匆匆礼叙之后,上官红便问裘元:“这里当是地穴出口,裘师叔受那邪法围困,并且穴中还有不少鬼女妖姬俱精邪法,怎得脱身到此?那些鬼女妖姬何在?”裘元指着月娇道:“本来地穴禁制严密,身受妖法束缚,非把地穴攻穿不能脱身。只因月娇姊姊拼死相救。她和另一鬼女小玉法力最高,最得鬼老宠信,穴中妖法俱都知悉。先因她本身元神受过妖法祭炼,又有鬼老宠信,比较行动自如,但要想脱身,仍是难如登天。妖鬼党徒又多,耳目四布,漫说难于放我,即便拼犯奇险,乘鬼老不在,暗将法台上七煞神灯破去,将我放出,救援不到,仍是无用,逃不多远,必被擒回,反倒弄巧成拙,同归于尽。没奈何,偷偷赶往红菱噔,向银发叟求救,方端等三位兄弟奉命送来灵丹、法宝,才得将命保住,未受炼魂之惨。可是鬼老对她和甄表兄却起了疑心,几次试探,并命妖徒窥伺。尚幸月娇姊姊事前防到,彼此应变机警,装得甚像。鬼老虽被瞒过,但是出入门户已变,罗网侦伺越发严密,休说是我,连月娇姊姊也不能擅越雷池一步了。本料昨晚子时前后救兵必到,但久无音信。自从前晚起,尽添了三个鬼女在囚牢内,一半看守,一半蛊惑,小玉不时还来卖弄妖淫。
  “天明前,月娇姊姊忽然抽空偷偷进来,塞了一张纸条,说鬼老已回,正和外来敌人在鬼穴中斗法。命一得力鬼徒贾霸,来此主持地穴中妖法埋伏。并说通往前洞鬼宫的甬路,已被妖法隔断,如若敌人厉害,情势不妙,便要发动地震,命鬼徒到了紧急之时,接到前洞鬼老号令,速将法台上所有妖幡、镇物。法器一齐收拾,和月娇、小玉率领众鬼女妖姬和甄表兄,乘仇敌只注意前洞,不知后洞虚实,急速遁走,逃往离此四百里的卧眉冈妖党那里潜伏,等鬼老师徒去那里会合,再作报仇之计。却将我一人闭在地穴以内等死。事情已是万分危急,而鬼徒贾霸法力颇高,想冒险设法除去此人,就便解去甄表兄元神禁制。事如成功,自能引我二人出险;否则必为妖徒所害,吉凶难料。令我暗中准备,运用法宝防身,以防万一救援未到,地震先发,可以往外硬冲,或者能够幸免。
  待不多时,忽听吹竹号令,小玉和三鬼女匆匆跑去,剩我一人禁闭在地穴牢内,心疑大难将临。
  “一会,月娇姊姊同甄表兄赶来,言说鬼徒刚被说动,忽奉鬼老传来密令,说后洞外面还困有一个敌人,乃前洞仇敌一党。因来时一先一后,两地隔绝,尚还不知就里。
  此女持有两件法宝,大是神奇,现虽被困阵内,伤她却难。乘此无事,可将地穴法台与小玉、月娇二人代主,可即出洞,隐身暗算。恰值小玉未在,妖徒受了愚弄,交代由月娇一人主持,并将所有机密一齐吐露。妖徒一走,月娇立就原设妖法,先把小玉等一千妖姬鬼女元神加以禁制。然后发动邪法,除留下两个新自民间摄来的良家好女子外,全数用鬼火烧化。然后破去妖法赶来,又将囚牢禁法一层层全数破去。我三人合力,连冲过好几道关口,刚逃到此,闻得外面雷声,二位姊姊已破法而入了。”
  上官红因月娇身在妖鬼门下多年,习染已深,适才杀戮同党又那么手辣心毒,如放出去,是否将来不犯旧习,改行归善,实拿不定,方自寻思如何处置。月娇本来昂立一旁,神情甚做,及见二女神态和善,似无恶意,裘元、甄济又在旁极力代为劝说求情,不禁也起了求生之念,渐渐把头低下,面现希冀容色。上官红一想,此女为了一念情痴,竟不惜身犯奇险,出死人生,救还两人。尤其是只求情人得活,自身竟不惜一死,处境也煞可怜。便喝问道:“照你以前的行为,自然不能免却诛戮。但是今日之事,你不为无功。本心放你逃生,只恐你在妖鬼门下多年,所习皆是妖法,放将出去,日后仍不免兴妖作怪。你如真心悔改,可自将所炼形体弃去,遁出生魂,以便投生转世,免我突然下手,连你魂魄击散;就能勉强凝聚,也须受尽苦处,魂气还不坚凝。你意如何?”
  月娇慨然答道:“婢子自知沉沦邪教,陷溺已深,早晚大劫临头,必伏天诛。为此日受妖人驱使,甘服贱役,纵欲荒淫,取快一时。无端孽缘遇合,一念情痴,不愿意中人好好世家子弟,异日与妖鬼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于是苦口劝勉,百计为他解脱,甘于犯险泄机,背师叛教,致有今日之事,视此行为,罪孽愈重,无论何方均不容诛。仙姑法外施恩,使残魂得免消灭,得以转世投生,心虽感激万分,无如婢子生性妒忌,又极固执。以前奉了妖师之命,蛊惑的人虽多,但只是被迫荒淫,无动于衷。自从孽缘遇合,便与甄郎成了一体,纠结不开,不许他人染指。便是今日杀死许多同伴姊妹,一半固为急救甄郎兄弟脱身,一半也为这些姊妹多与甄郎有染之故。现我二人情深似海,如照初心,只合携手同归,无论深山修炼,或是同返人间,从此长相厮守,地老天荒,万劫不离,才称心意;否则情愿身膺显戮,形神俱灭,无闻无见,也所甘心。如照仙姑所说,甄郎性情无定,婢子炼形…散,不能与之同返人间,结为夫妇。纵令犹念前情,不忘故剑,他父母只此独子,必强令娶妻生子。婢子残魂得脱,为了甄郎,必不肯去投生,定要如影附形,暗中随往。眼看自己九死一生救出来的心爱丈夫,与别的女于同室欢乐,休说法力已去,难与人争,就照本心,也不愿他为我绝嗣,终身鳏居。但是妒念难消,泉台悲苦,长夜如年,情何以堪?转不如请仙姑行法毁灭,余气消亡,知识全无,反倒干净。既无可生之道,宁甘玉碎,不为瓦全。仙姑进来时,婢子在此静待杀戮,不敢逃死,便是为此。”
  说时甄济跪在地下,抱着月娇双膝哭喊:“姊姊,你只管前去投生,我回家后,决不负你恩情,一定等你转世长大,再作夫妻。难得仙姑开恩放你,何苦要把自己毁掉呢?
  再不,我也愿死,陪你同往转世,你总放心了吧?”月娇只是冷笑不答。
  上官红见她慷慨陈词,不禁心动。暗忖:“此女如此多情至性,虽然陷身邪教,造孽已多,自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真心洗心革面,自己拼担一点责任,成就两人这段情缘,也未始不可。”念头一转,故意把面色一沉,怒喝道:“你此时深入情网,不能自拔,自然生死均置度外。但你习于魔教,陷溺已深,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如放你,不久必要故态复萌,兴妖为恶。我不能姑息养奸,为世贻患。既然你不知好歹,那我只好行诛,到时残魂能否凝聚,就须看你的孽报深浅如何了。”说时暗察月娇,头又昂然抬起,并无惧色,心中好生赞叹。仍想试她一试,手指处,一片红光飞将出去,待向月娇当头罩下。
  甄济本来炼有一身妖法,先见双方僵持不下,上官红忽然变脸,吓得心胆皆裂,一见红光飞起,慌不迭由地上跃起,周身黑烟笼罩,大声疾喊:“仙姑饶命,弟子情愿代死!元弟快帮我求一求。真要不行,便请仙姑将我和月娇姊姊一同杀死,放走生魂,同去投生。”月娇见敌人发作,自知无幸,本是昂首待毙。因知甄济素来惜命胆小,适才情愿和自己同死的话,不过一时为己至情所感,非出本心。本身又受妖鬼胁迫,恶行未著,情有可原,又以裘元情面,对方也决不会下手杀他,即非假话,决难实现。见他猛然飞起争死,朝对面红光迎去,事出意外,大吃一惊。月娇情急之下,也慌不迭飞纵上前,哭喊:“你家尚有父母,所生只你一人,死不得呀!”随说,随也往前争抢。甄济投身魔教虽然日浅,但是资质颇佳,鬼老宠爱,尽心传授,虽没月娇所习的多,功力却也差不许多,又当忘命拼死之际,月娇急切之间竟拉他不下。男女两人扭结在一起,互相哭喊,争抢不休。
  上官红假喝道:“你两人罚罪不同,争有什用?”说罢,手掐灵诀往前一扬,一声轻雷震过后,便似有极大的神力将二人强行分开,各向两旁跌去,红光也便收回。月娇当局者迷,那么机智绝伦的灵鬼,竟不知对方乃峨眉派再传高弟,女神婴易静得意门人,已得乃师真传十之七八,法力甚高。如真有心杀她,十个月娇也早形神皆灭;甄济那样锐身代死,并无用处。以为红光未下,是对方不肯连甄济一同杀死,投鼠忌器。这一分开,红光必定罩上身来。惊遽百忙之中,震落一旁,还未立稳,谁知事有凑巧,落处正在妖徒身前,相隔才只尺许。
  妖徒阴骛险狠,凶狡非常,被擒之时,妖法原未尽破,只是身被禁住,不能飞起。
  本想暗算敌人,因见上官红法力高强,恐怕弄巧成拙,白白吃苦。又想献出门户,卖师求活,隐忍至今,未敢妄动。及听生望已绝,又恨月娇泄机,便打好死中求活,肆恶相拼的主意。进洞以后,又听说洞中鬼女妖姬俱为月娇杀死。这一来,奸谋诡计无法再售,知道自己贪色受愚,为人所卖,益发把满腔怨毒种在月娇一人身上。只因相隔数丈,中间还有两个强敌,只一妄动,立遭诛杀,形神俱灭,仇仍难报,只得权且强忍,待机而作。妖徒嗣听敌人恩宽月娇,释放生魂,令其投生。月娇天性奇妒,竟甘受戮,不愿生离。觉着这样能使月娇形神俱灭,比自己报仇还强。暗骂:“贼淫婢,我只当你叛师求荣,可得活命,谁知仍是难免一死,并还为了情孽牵缠,不能摆脱,结局和我一样,连个残魂余气都难保全。”正在快意,想辱骂她几句,忽见红光飞起,甄济、月娇相继争死,不由又迁怒到甄济身上。想道:“此人实是罪魁,今日之事,全由此人而起。可惜是裘元小狗的至亲,决不会处死。”方打算等月娇死后,乘隙下手,向他暗算,瞥见红光停空不落。又偷觑出灵姑、裘元张口欲语,上官红暗使眼色止住。旁观者清,立即省悟,敌人不过是故意相试,并无加害之心。照此形势,月娇连所炼真形均可保住,与甄济同往家中,去作恩爱夫妻,忿火妒焰突又中烧。妖徒正打不出主意,忽见月娇落向身前。这等时机,如何肯放,毒口一张,首先喷出一蓬暗绿色的火焰,将月娇全身笼罩。
  同时由后面运足全力,猛扑上前去,将月娇紧紧抱住,死也不放。
  月娇方知中了暗算,除与妖徒同归于尽,更无幸理。双目圆睁,厉声大喝:“这厮在鬼老门下穷凶极恶,无与伦比。二位仙姑不必顾全婢子残魂,请速施展法力,一并诛戮。否则这太阴炼魂妖火,专一克制生魂炼就的身形。他已拼死报复,决分不开,蝉子固是多受苦痛,他将婢子元神收去,合为一体,法力大长,许能乘隙遁走都不一定。”
  二女见他话未说完,已被阴火炼得花容惨变,周身乱抖,神情惨痛已极,不禁大怒。
  旁边甄济被震出去,身刚立稳,见妖徒贾霸猛下毒手,已将月娇夹背心抱住,周身俱是阴火包没。知道这类妖法最是毒辣,除了仇敌自行松手,万解不开,月娇必无幸免之理。
  连急带痛,不顾命往前纵去,也把自己阴火发出,朝妖徒身上烧去。妖徒已是决意拼命,见火烧来,竟咬牙切齿,拼忍痛苦,双手抱得更紧。甄济情急失智,无计可施,又要往二人身上扑去。月娇见状,惨声急喊:“你快不要近前,速请仙姑下手,将我与妖鬼一齐杀死为是。”语声未歇,甄济已吃裘元用剑光隔断,厉声大喝:“表哥,你不念姑父、姑母朝夕恩念么?”说时,灵姑也是恨极妖徒,要将飞刀放出。
  上官红仍想保全月娇,投鼠忌器,恐怕杀死,又恐忙中有误,妖徒还有别的化身代形诡计,万一元神借此遁走,想观察清了再行下手。一面止住灵姑;一面把当地封闭,四面设下禁网。仔细一看,月娇吃阴火一烧,衣服已毁,身渐成了影子,将与妖徒合并。
  惨呼求死之声越发哀厉,不忍入耳。知道二人形体俱是生魂炼成,二魂相合,似如水中着墨,皂白难分,凭自己法力决难解开。上官红想了想,只得仍照入洞前初计,为防妖徒警觉,先把手一指,一片红光射将过去,将月娇与妖徒全身围住,故意对月娇说道:
  “你既甘与妖徒同尽,此意我亦谓然,我也不再留你残魂,与他一齐消灭,成全你吧。”
  月娇还未答言,妖徒先厉声喝道:“贼贱婢,我已被你禁制,只剩这点法力,本只想将小淫妇元身化去,使这贱婢不得遂心,稍为报仇,泄我心中之恨。你有本领,只管放她残魂投生,二世再去受报,无须说什么诈语。我现虽为你所杀,你们这几个狗男女早晚落在我的师父手中,还不是和小淫妇做一路货?”
  上官红性情温厚,素来不轻动怒火,见妖徒如此好猾凶残,心中本已愤极,闻言知被识破,自己本是预防,料他也无什特别神奇伎俩,怒喝:“无知妖徒,本来我已不想保全此女,见你这等狂吠,且教你看个是非善恶。”说罢,将手一指,另有一线金光长约尺许,朝月娇头上飞去,往下一落,便又飞回。当时月娇一声惨叫,头上飞起一条黑影。妖徒口虽如此说法,心中仍想肆毒。一见月娇生魂脱体飞出,忙一松手,带走一蓬阴火,往上便抓,却不料上官红先见两人纠合一起,恐把月娇魂气击散,故此迟迟下手。
  生魂一出,便无顾忌,先前又曾上当,格外小心。一面用法宝破了月娇天灵,击破头上包围的阴火;一面暗中戒备,黑影一离头飞起,禁法也已发动,妖徒的手刚抬起一半,便被禁住,不能转动。同时红光往上一合,将妖徒紧紧包没。然后戟指怒喝道:“我向来不肯赶尽杀绝,本心是想扫平妖穴之后,只将你自炼元体消灭,放你残魂自去投生,适才也曾向你露过口风,你偏如此刁恶凶横。此时前洞有朱真人和各位师长在彼诛邪,用我们不着,反正无事,且教你受点惨报。”
  妖徒初意,仇敌忿激之下,必用极厉害的法术、法宝将他形神一齐消灭,长痛不如短痛,反正不免消亡,还可落得个痛快。暗中正将元气凝炼,舍大图小,以备神光雷火下击时,万一邀天之幸,得有一丝空隙,残魂余气仍可遁逃一些。及见红光虽将自己包没,并未发生妙用,与初对敌时不同,心已惊疑,恐对方多加楚毒,不令好死。再听上官红一说本心来意,更加后悔不及。无论多么凶恶的人,当那发横拼命之时,想到便做,哪怕刀山油锅在前,都是一往直前,全无顾忌。等到事情过去,恶气已消,眼看轮到自己头上,尽管表面强项凶恶,故意说些大话,当这生死存亡关头,也没有不动心的。再听到孽由自作,若不这样横行为恶,事情还可解免。自己害人,原为报仇泄忿,结果对头受害有限,甚或因之转祸为福,而自己所受恶报却要加上多少倍,不由得悔恨起来。
  悔心一生,壮气便馁,越发挺不住了。妖徒情知仇人恨极自己,所施毒刑一定难当,又想激怒敌人,以求速死,便在红光中秽口辱骂。
  上官红听出他外强中干,声音都战,冷笑道:“你想激怒我么?索性让你多狂吠些时,慢慢享受。”随把手一指,先前那一线银光便穿向红光中去。妖徒一见仇人用的是灵焰炼形之法,专一熔神消魄,恶毒非常。身被红光束紧,又不能动。知已弄巧成拙,连忙改口疾呼:“仙姑开恩,求赐速死。”口才一张,银光已往口内投进,跟着在七窍中穿梭也似出没循行,渐渐通行全身要穴。妖徒炼就真形,无异生人,身受禁制,一任楚毒。当时通身麻痒奇酸,痛彻心髓,不住战声哀号,神情惨厉已极。
  上官红也不去理他,转脸一看,月娇生魂已经飞出,甄济早扑上去一把抱住,放声大哭,愤不欲生。这时月娇法力全部消灭,比起常人生魂只稍坚定,也强不多少,除呜鸣痛哭外,已不能尽情说话。甄济抱在怀里,也似一团云烟,介于有无之间。月娇起初神情也颇悲惨,一会面上又带出喜容,依在甄济怀中,语声甚低,也是边哭边诉。
  上官红知她重创之后,说话艰难,便走过去说道:“你二人勿须悲泣,听我开导。
  起初我因月娇虽能回头,但为情欲所激而然,惟恐就此放却,异日不免故态复萌。想将你真形消灭,只放生魂转世投生。后又见你因爱成痴,生出妒念,甘为情死,缠绵纠结,情意可怜。本想担点责任,试明心迹,仍放你二人携手同归,成就这段孽缘。不料妖徒狼子凶心,早生毒念。我先不知道这里门户,以为妖徒已受禁制,不能飞遁,无法为患,意欲迫令引导。匆匆不及细察,未将妖法去尽。你二人又一同争死,纠缠不解。行法分解之时,稍为疏忽,没想到妖徒仍能肆毒行凶,致你为他所算。表面看来,仿佛你那真形已毁,暂时难与甄济同归。实则妖邪之气尽去,还你本来面目。以你魂气之坚凝,此去必能择一较好人家投生,十余年的光阴转瞬即可成长。我再略施法力,使你元灵仍在,不昧夙因,不特患难夫妻再世团圆,而且异日同证仙业,学那刘樊合籍,葛鲍双修,也并非无望。岂不比带着一身邪气,半人半鬼,去作人家媳妇,动辄被人猜疑强么?而且自来正不容邪,鬼老邪教又与别的左道旁门不同,一望而知,无从敛迹,如遇正教中新进之士,你尽管早已革面洗心,改行归善,而对方不知底细,只以消灭妖邪为务,万一再遭惨劫,更何以堪?至于甘为玉碎,不愿重生,更是痴话。须知好死不如恶活,便坠入畜生道中,只要夙国未昧,仍能修复人身,终有出头之日。一旦形神皆灭,连为畜生也不可能。除非真正极恶穷凶,不知悔悟,罪恶滔天,万不可赦者,决不会受此恶报。
  原来那残魂余气击散以后,当时虽然消散,并不全灭,只是万不再聚,化为万千残丝断缕飘荡空中,雷霆风雨与日月之光皆是酷刑,常日身受,不知何年何月,随天时燥湿,化生各种虫蚁。身受之人,无殊把一身化作百千万亿,去尝无边苦孽楚毒。这个妖徒便遭此报,你如何也生此念?你本聪明女儿,只缘前身孽重,误陷邪教,至有今日。想是你还有夙根,居然孽海抽身,现已转祸为福。经此一劫,当必更明善恶邪正之分。等我行法之后,你夫妻分别,好好投生去吧。”说罢,随用法力放出一片祥光,向月娇照了两照,收将回去。
  月娇闻言,只是哀哀哭泣,叩头不止,鬼声啾啾,甚是凄楚,似有好多言语欲诉无从之状。甄济也是悲泣不止。众人见了,俱都恻然心动。
  上官红知她不能放声尽情倾吐,这还是在阴森地穴以内,不过生魂新创,言语艰难,别的还不妨事,少时到了洞外,日间阳火炙的,夜间寒风如割,更难忍受。至于投生一节,决没那么巧的事,出去便能寻到好的人家,不知还要受多少日苦趣魔孽。上官红心生怜念,索性成全到底,重又止住二人悲泣,说道:“我适用慧光照你,此去投生,夙根自可不昧,魂气也可坚凝,但我见你说话艰难,分明适才魂魄已然受创,外间风日侵灼,仍难禁受。我现用一粒灵丹助你阴灵,便可白日飞行,择地投生,方便多了。此丹乃本门教祖妙一真人传授,各位师长率领我们门人在依环岭上,用海外仙山所有百余种灵药配制,以极高深的法力护法守炼,在丹炉中炼了百零八日,新近才得炼成。我只受赐十粒,还是第一次应用。今以赐你,足可抵得未来一甲子修炼之功。你转世以后,不论学道与否,务须默记前因与今番遇合得之不易,努力修善;勿负我苦心成全之德,免我有纵容恶人之过,受师父责罚,就算报答我了。”
  上官红说罢由囊中取出一粒豆大灵丹,放在手上,合掌一搓,一口清气吹去。那丹立化成一片霞雾飞出,清香袭鼻,闻之心神皆爽。月娇喜出望外,忙甩脱了甄济,迎上前去。上官红手再一指,烟雾便将月娇全身裹定,渐渐侵入月娇魂体之中,由浓而淡,由淡而无,合为一体。月娇忽化作一幢黑烟满地滚转,一会便现出身形。立即神清健旺,魂气坚凝,不似以前虚无飘渺,若隐若现,轻浮不实之状,同时便能开口说话。
  月娇满面喜容,急忙上前朝上官红、灵姑、裘元三人扑地跪倒,叩头谢道:“婢子先前自知孽重,不能避免,又为情痴妒重,欲请恩仙行戮,原是一念忿激,不知利害所致。及至恩仙试查婢子心迹,假意行戮,甄郎争死,看出真情。婢子心虽生悔,话出如风,无法收回。正拚争先一死,又被神光震落,方窥测出恩仙成全心意。不料妖鬼肆毒,吃他乘隙制住,照着平日所知,以为万无解免。妖鬼怨毒已深,本是恨极拼命,连他自己想要中止都不能。惟恐妖鬼邪法较强,借此遁脱残魂,心横气沮,拼与同尽。万没料到恩仙法力如此高深,竟将婢子生魂救出毒手,一点无伤,并还深恩再四成全。又承恩仙开导,已然如梦初觉,焉有执迷不悟之理?此去投得人生,定当奋勉前修,竭力从善,以消今生冤孽。只是甄郎天性虽然不免稍薄;根器并非十分低下,只为陷身邪教,无计摆脱,迫于凶威,实非得已。这次幸蒙二位恩仙援手,救出火坑,宽其既往。但他以前曾习妖法,身上妖气犹在。起初原令其托裘表弟转求恩仙保留,就此放归,以作防身之用。但先听恩仙训示,若妖法在身,不特异日易受妖邪引诱,并还易遭正教中人杀戮,委实害多利少。但是鬼老门下妖党几以千计,此次难保不有人漏网,知道祸由甄、裘二人与婢子而起,异日狭路相逢,必定加害。去了妖法,防身无术,故此冒死乞求,尚望恩仙施展无边法力,大发鸿恩,终始矜全。婢子夫妻身经万劫,皆是戴德之日了。”
  上官红不等她说完,接口笑道:“不必说了,我知你的心意。志向虽佳,暂时还无机缘,须看你二人将来修为如何。至于妖鬼党徒。此次恶满,全应伏诛。各位仙长,罗网周密,还有银发叟命门人在且退谷外设有仙阵,决无漏网之理。你只静看我处治完了妖徒,将洞穴填没,对你丈夫自有处置。本来朱真人曾说他心术不端,现看裘道友情面,你又可怜,才格外加恩,少时便知便宜他哩。”甄济跪在一旁,闻言想起前害裘元之事好生愧悔,随定月娇叩头不止。上官红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二人不必如此,可各起来。”说罢,便往妖徒身前走去。
  这时妖徒外面被红光包没,内里又受灵焰在体内游行销的,里外来攻,已不成形。
  如是常人肉体,到了痛急晕死过去,便失了知觉,受罪还好一些。妖徒是元神炼就的形体,只要余气仍存,便有知觉。通体上下又被红光束紧,丝毫不能转动,只得睁着凶睛活受。外面好似一团烈火,将全身笼罩,身子仿佛蜡油所制,眼看着一层层缓缓被火烧熔。偏又命长,不能即死,只觉通体皆在焚烧,痛楚万般。同时内里好像有一条周身带刺而又发火的毒蛇,顺着气脉七窍在全身上下出没游行,又麻又痒,又酸又胀,火辣辣的,比起身外火烧还要残酷十倍,那罪孽直非言语所能形容。就上官红与月娇说话这刻许工夫,妖徒已痛得力竭声嘶,凶焰尽去,只是噢噢惨呼,休说毒口辱骂,连哀求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上官红原是一时之忿,以为这等凶恶阴毒,平日为恶之多可想而知,一死犹不敝辜,怒火头上,直恨不能将妖徒磨折个够,再行处死。及见妖徒身受如此惨痛,不禁想起昔年师父女神婴易静在幻波池用神火化炼艳尸玉娘子崔盈,因是用刑太惨,有乖天和,几受掌教师尊重责之事(事详拙著《蜀山剑侠传》)。那还是师父先为妖尸所困,几遭毒手,仇恨太深,崔盈淫毒罪孽也太深重的原故,尚且不可;妖徒与己并无仇怨,虽然凶横,决无妖尸崔盈三世积恶之甚,只顾一时快心,万一教祖降罪,如何是好?上官红不禁心惊后悔,忙将内外两层神光一齐暂止,戟指喝道:“无知妖孽,你本可脱魂,转入轮回偏要执迷不悟,死到临头,尚逞凶谋,结局害人反而害己。如非平日罪恶大多,也必不会鬼使神差,使你身受惨报。此时总该尝到滋味了吧?这就难禁,下去还更惨呢妖徒做梦也未想到会缓这一口气,惊魂震悸中,窥见对方怒容已敛,似有哀矜之色,深幸有了转机。自知难免,也不敢再作求生之想,只盼能够速死,于愿已足。楚毒虽停,急切间说不出话来,正在满怀希冀。及听到未两句,后面所受还要楚毒,不禁心胆皆裂,哪还敢再顾喘息,战巍巍哀声急叫道:“仙姑,仙姑,妖鬼知罪,悔已无及,不敢求生,只求仙姑大发鸿恩,早赐诛戮,免至多受楚毒,就感恩不尽了。”上官红见妖徒被神光销烁,外形已经残毁消灭,许多已成气体,内伤自然更重,悲号断续,几不成声,神情惨厉已极。闻言喝道:“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不给你厉害,情理难容。”说罢,假意行法,又要施展,抽空故向吕、裘二人使一眼色。
  裘元在妖穴数日,深知鬼老师徒罪恶,身又被陷,疾恶如仇,又恨妖徒暗害月娇,正愿他多受苦楚,站在一旁,只装不见。还是吕灵姑少女心慈,本来就想劝阻,只因法力浅薄,见识无多,妖徒刁狡凶毒,万一非此不可,自己行辈又尊,话出无成,面上无光;如若听从,纵走妖鬼,日后又去流毒人间,岂非自己之过?心想这类可恶妖鬼不值怜惜,何必管这类闲事?心中却是有些不忍。及见上官红也已息怒心软,又递眼色,再见妖徒战栗震悸的惨状,立即劝道:“这厮苦孽已然受够,稍为放宽一点吧。”上官红乘机允诺,住手喝道:“你这妖鬼,行为太已阴毒。本意使你受尽苦楚,等到鬼洞妖穴破去,再用太乙神雷击毁形神,任你余气残丝转入化生之中,为虫为沙,看你平日罪恶深浅,受那无量孽报。今以吕仙姑大发慈悲,适才着实也够你受的,现在勉承吕仙姑之命,给你一个爽快。你先已受了不少惨刑罪孽,已少可抵消。我也不再赶尽杀绝,看你自己造化如何吧。”
  上官红说罢令众退后,双手一搓,往外一扬,霹雳一声,震得山摇地动,洞壁连晃,满地俱是金光雷火,红光也在同时收回。妖徒全形早被震散,残魂一片吃雷火一撞,化作万缕千丝,一齐消灭。这一震之威,具见玄门法力。又在地洞之中,势更猛烈。休说月娇、甄济心神皆战,便是灵姑、裘元也觉耳鸣目眩。众人本已退向出口,雷响之后,上官红心料这里巨雷猛震,前洞鬼老与妖党必定警觉,又以妖穴中鬼女妖姬俱为月娇用鬼老原设的妖法所杀,无须再往搜索,正打算施展法力,将这地穴填死,忽见适才雷火震处不远,有尺许大小一片黑影紧贴地上,知是妖徒的残魂余气,那么猛烈的雷火,竟被漏网了一些,不曾全灭。此事固在意中,本没想斩尽杀绝,妖徒的功力已可想见。如任其凶魂脱体逃走,就不为恶作祟,转世也必是一个穷凶极恶之徒。幸其自己作孽,没照预计放脱。
  上官红便喝道:“无知妖魂,你用元灵分化之法,乘我撤去禁制发放大乙神雷之际,将元神分化,拼着多半魂气为雷火击灭,往上猛飞,将一魄一魂残余之气改上为下,由下方窜出,紧贴在此。以为魂气与地上同色,决难识破,等我们离开,便可逃走。可知此举又要弄巧成拙,休说此等小伎俩怎能瞒过我,即使暂时疏忽,被你瞒过,妖穴中残余妖鬼已全遭报伏诛,邪法已为月娇所破,汝师鬼老倒反地轴凶谋已无所施,我也无须深入。我未行时,你不敢飞避光遁;一逃,被我发觉,仍是无幸。我行时,又必将此地狱变相的地底妖窟,施展法力填塞封禁。你法力已失,魂魄不全,势必从此禁闭在内,万劫沉沦,长为饿鬼,永无出土之日。连化虫蚁,去享受一点日月照临,雨露滋润,都绝望了。其实你无须如此作伪心劳,我因恨你凶毒,上来处罚太重,觉你身受已可抵补。
  适才所说,明有稍为宽放之意,你便不作伪,也不至于形神全灭。所以雷火击处,独空东南一角。不然,你这残魂余气有多大力量,能遁逃出网么?惟其恐我觉察,不敢远遁,伏处正与雷火相近,正受销钎。否则你只管逃,决无人来拦你,不是早遁出洞去了么?”
  说时,地上黑影便宛转伸屈,发出一种低而凄厉的“噢噢”之声。
  上官红知他恨极,又道:“你幸是遇我心慈,言出必践。像你这魂魄不全的余气,即使强投人身,也必早年丧命,遭受凶报。夙世冤孽相缠,使你多受恶报苦难,尚不在内。不知要经多少劫,还须大彻大悟,多修善行,累世修积,才能解免,不堕畜生道中,受那无边苦难。谅你也无能为害,我仍照初心,放你逃走。如遇别位疾恶如仇的道友,见你如此极恶穷凶,你还有丝毫生路么?我现在便要封闭洞门,你急速逃生去吧。”地上黑影才贴地蜿蜒往外缓缓游去。上官红知是残魂伏窜,因在雷火边上,受了波及所致。
  上官红又正色告诫甄济道:“你资质原本不差,只为天性凉薄,私心太重,才致陷身邪教。幸是祖德尚厚,得遇夙世因缘,孽海抽身,方得免予诛灭。否则今日各位师尊扫灭妖窟,岂不与之同尽?前者你已迷途罔返。此次回头乃受情人再三开导,你对她又是既爱且畏,不敢拂逆;并在事前激发一线天良,老鬼已将裘师叔交你劝诱,势成骑虎,不得不尔。实则你久贪淫乐,陷溺已深,此举并非出于本心,所以连共患难的情侣对你都不放心,断定你情薄心浮,易受摇惑,将来不免薄幸相负,甘为殉情之举,现我看裘师叔份上,并念你乃书香世裔,父母年高,只你独子,格外从宽,放你全身回去。但你所习邪法尚未去尽,月娇和你夫妻重逢,至少也在十年以后,身侧无人劝诫,此去人间,难保不炫弄贾祸;甚或再受妖人引诱,故态复萌,遇见正教中人,误认妖邪,遽加杀害,均所难料。如若给你去尽,万一遇见旧日同党,不受胁从,便为所害,也是可虑。现用我峨眉师传心法太乙神光,将你所染妖邪之气去尽,但法力仍在。另赐灵符一道,并传玄门正宗初步吐纳之法,以供防身向道之用。不过邪气虽去,妖鬼所传皆是左道邪法,多半有害生灵,为此特加警诫:以后只就固有而无害于人者,到迫不得已之时,方许应用,不许另行祭炼。须知以你为人,实在一无可取,只缘遇合有幸,既重裘师叔的情面,又念月娇情痴可怜,才有此逾格矜全。我那灵符印在你的身上,只要不犯旧恶,自能助你抵御妖邪,逢凶化吉;你如稍行恶事,或负月娇恩情,此符立化神光飞回,转瞬我便得知,无论相隔万千里外,我必立时赶来杀你,以免姑息养好,为你所累,今日所杀妖徒便是你的榜样了。”
  甄济闻言,自是感激,惊喜交集,吓得诺诺连声,叩头不止。月娇更是意外,跪伏在上官红面前,不住呜呜鬼哭,感激之情直非言语可以形容。
  上官红随命甄济盘膝坐地,指示玄机,先纠正所习吐呐导引之法,再传授正宗口诀,令将心情守定。然后将口一张,一股太乙真气喷将出去,立化一片神光,将甄济全身上下一齐包没在内。甄济本是周身黑气隐隐,面目作青白色。神光一照,周身火热,正觉舒畅已极,忽然真气欲脱,心神一迷糊,便失了知觉。
  一会儿醒转,神光已然收去,觉着周身微作酸痛,但神智空灵,心旷神怡,与前大不相同。上官红等三人已然不在,只有月娇守在身侧。正惊疑问,忽听月娇说道:“你受妖毒至深,适才邪正交战,心神已失主宰,危险异常。如非上官红仙姑深恩赐救,几受妖法反应之害,就此葬送。现在肉体虽稍疼痛,无异脱骨换胎,反而因祸得福,深恩大德胜于再生。此后回家,只须奉侍父母,虔心修持,等我转世相聚,便可同修正果,凡百皆可无虑。那灵符已然深印背上,不是妖鬼党徒所能侵害的了。上官仙姑因听我说妖洞中藏着不少珠宝金银,可充济贫之用。裘表弟日常所说的虞仙姑,也自前洞赶来,说鬼老同了几个外约的妖党,均被各位仙长困住,先前妖法已破。鬼老妄想发动地水火风,吃青城朱真人制止。后洞法台又被我毁去,不能呼应,越发无效。眼看力竭技穷,正要逃窜,朱真人知幻波池诸仙因虞仙姑想见裘表弟,鬼老寝宫中还有残余妖法以及妖幡法器之类尚未破尽,好些附有无辜生灵,命虞仙姑来此夫妻相见,并传知二位仙姑与裘表弟,一同合力破去寝宫妖法,放走妖幡上所附生魂,然后同往且退谷助战。此事适才我本就要说,只因救你心切,还没顾得上。尚幸上官仙姑没有见怪。虞仙姑人更天真,先前见你好似忿怒,及裘表弟说我夫妻此次以死力相救,以及两家父母亲厚之情,上次途中夺剑,欲加陷害,乃是心神已为妖法所迷,又受妖徒驱迫,并非得已,不是本心,便消了气。又以救裘表弟,后半乃我力主,亲受艰危,不惜百死,故对我尤为爱怜,当时送我一粒灵丹。并允转世十年之后必往查访,等我夫妻婚后,遇机随时相助。情意甚是优厚。谈了一阵,等上官仙姑将你大难免去,才同人内,命我守候在此。
  “我先释放的那两个同伴鬼女,肉身尚在,其中一个来日无多,还未受到鬼老淫污,我先虽放她们元神,令其复体为人,自行逃生,但二人知道鬼老法严,我那一举做得大狠,何况胜败未分,妖徒尚在外面对敌,我在悲愤情急之下又无暇详为开导,吓得她们进退两难,只是同病相怜,在法台前互相扶抱,悲泣了一阵,闻得外面雷声起了两三次,久候不见妖徒回去,才料妖鬼真败,但逃出来,恐受正教中人杀戮;不逃,又恐地穴不久就要封闭,便要沉沦地底,永远不见天日,二人商量了一阵,才没奈何,奓着胆子,试探着偷偷掩了出来,听到三位仙姑和我说话,先还不敢露面,只隐身甬路拐角,偷看外面,隐隐悲泣,上官仙姑闻声查问,经我言明,引来此地,因所受妖毒不深,一个更和常人一样,二人又均有心计,逃时身上装有珍宝,上官讪姑便未令她们回宫取物,只把邪气去尽,由虞仙姑各给了延年益寿的灵丹,以补所受痛苦,好在这二人俱是我家婢女,山行不畏虎狼,就此送出洞外,指明途向放走。
  “我原以为青城、峨眉两派门下疾恶如仇,鬼老师徒罪恶如山,决所不容,早晚必受形神俱灭惨祸,何况我平日自甘堕落,存着过一日是一日的心意,任情放纵,无所不至,能得鬼老宠信,也由于此,一旦孽报临身,自然万无解免之理,就是后来与你夙缘遇合,心生悔恨,也觉迁善无计,想为好人,情势也所不许,不过看你好好一个有根器的少年,受妖鬼胁迫,虽然失足在此,陷溺还算不深。如能劝你及早回头,遇机逃了出来,或许还有一线之路,但想不出使你脱身之策,为此时常向你劝谏,百计千方恢复你本身灵智,虽以法严事险,未全做到,毕竟近日要好得多。
  “日前恰值裘表弟被陷在此,你果然天良激发,冒险求情,欲代鬼老劝其降服。我盘算至再,知道他既是青城门人,朱真人法力高强,何等厉害,断无不知之理,必是数中该有这场厄难。如拿他作个现成人情,正是你的最好时机。本欲去往金鞭崖告急,偏值朱真人他出,全崖已然封禁,无法进去;观中无人,去也无用。这才想到裘表弟同伴身上,谁知一盘问,他的同伴未来,只银发叟门人是他好友,偏是我的仇家,此外又无人可找。为想保全你,没奈何,只得拼着性命前往告知。此老虽不曾难为我,看他那神气,异日遇上,恐仍不饶我。因此一举,鬼老祸发更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全鬼宫师徒男女党徒决无一个可以幸兔。或偶有一二暂时漏网,将来仍是不免诛戮。反正一样遭报,长痛不如短痛。以前我灰心沉湎,淫乐纵欲,终日昏天黑地,过惯生涯,还不怎觉苦痛。自从与你相遇,彼此生出真情,想到恩爱不能长享,忧今虑来。鬼老又是凶恶残酷,其心莫测。我和你表面欢乐,实愁肠百结,怀中如割,痛苦己极。倒不如拼着神灭形消,既免我经常忧疑危惧,活受无形罪孽,又可乘此千载一时良机,使你脱出水火。
  又以情深善妒,前生必定亏负了你,今生还报。虽看出你心性无定,将来十九薄幸,偏会割舍不下,甘心毁灭,死而无怨。
  “适才初见上官仙姑,实是引颈待戮,决无希冀。嗣看出有放我投生之意,虽不能无动于衷,仍以灭亡为愿,不愿偷生人世,看我所爱之人重缔新欢。而我身已转世,报复无力,地老天荒,徒增苦痛,生既无欢,死不消恨。后来上官仙姑居然曲意矜全,意欲就此放我夫妻二人回去。不料妖鬼包藏祸心,几遭不测。先想罪孽大重,该遭恶报,对方已然深恩曲宥,自己仍是不能免难。直到阴魂出窍,上官仙姑详为开导,方始如梦初觉。又蒙施展仙法,恩赐灵丹,使我神魂凝固,元灵不昧,不特现在情景有异别的生魂,来生更是受益无穷,并还连你也得了莫大益处。算起来,更比现在一人一鬼携手同归要强得多。我不过略知邪正善恶之分,一时悔悟,并还为情所动,有激而然,竞得转祸为福。你并无多罪恶,又受妖鬼胁迫,不是本心。如能从此向道归善像裘表弟那样,不也是人做的么?今日我夫妻的遭遇,真是平日做梦也万想不到。休说上官仙姑深恩大德不可以忘,便你这次陷身妖窟,以至脱出水火前后身经,对于善恶邪正,凶吉祸福之分,也应知所警惕。
  “我等三位仙姑和裘表弟出来拜别,便要往寻投生之所。本来此去十年,始可相逢。
  我不在你身侧,无人提醒,仍恐日久疏忽,受人摇惑。你的邪气虽去,法术尚存,终是妖法,虽然于你防身有用,却添了我一层心事。你须知上官仙姑这次恩施格外,一半由于见我夫妻可怜,心生恻隐;一半由于裘表弟情面。你那背上灵符实是厉害,从此革面洗心,自然为福不小;稍存恶念,纵不形神悉受诛灭,飞剑斩首必所不免。祸变发于瞬息,不须如何作恶,只在你当时心念一转移间而已。我因放心不下,此去必在近处择那贫寒多子女的好善人家投生。因得灵丹之益,生而能言,体力也异常儿,防惊俗人耳目,不得不作三年韬晦。一过三岁,我必相机告知父母,请其引往你家相见,也许自来。你还可在近处寻访,我右手掌纹有一月字为证。若在我三岁以前寻到,可多赠那家田产,先将我买了去,长大完婚,再通往来。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固难预定,姑且如此预拟。
  万一近处无可投生,或是三年已过,而我未来,那必投生远处,你也无须忧念,更不可离家远寻,以免孤身在外,巧遇昔日漏网同类,又生枝节。便是近处寻访,也只密派家中仆妇,问明以后,再领往家中辨认,不可轻出。你能谨记勿忘,我就放心了。”
  甄济此时惊魂乍定,本已立誓归正。又见月娇深情蜜意,死生缠绵,又说了这一番回肠荡气的话,自然唯唯诺诺,永矢无他。只是二人情爱胶结,说到转眼要分开,俱都难舍难分,相亲相抱,由不得哀哀痛哭起来。
  夫妻二人正在互相慰勉,缠绵不舍,忽听甬道深处雷声大震,知是上官红等四人已将后面鬼宫封闭,事已办完,就要出来。刚刚收泪,起立相待,又听鬼老徒党与青城、峨眉两派剑仙斗法的前洞妖窟霹雳连发,宛如天崩地裂,震得四壁乱晃,大有崩塌之势。
  这通往地穴鬼宫的甬道秘径长达五里,虽经鬼老妖法修建,坚固非常,但在玄门太乙神雷猛击之下,决禁不住。何况鬼宫所设法台又被毁坏。月娇无妨,甄济是个肉体,甬道如果倒塌,不死也必重伤。偏生出口又吃上官红行法封禁,不能跑出。晃眼之间,雷声越猛,前后两洞相应和,甬道顶壁等处受了猛烈震动,已现出好些龟裂痕迹,簌簌下坠,四处迸射,越往后越密,眼看就要全部崩塌。
  月娇邪法已去,只是一个灵鬼,无力助人。恐上官红等急于行法扫荡妖穴,或有别事,不暇兼顾,顶壁倒塌,将甄济埋葬在内。如往后洞鬼宫迎去,甬道又长,不等到达,已经崩塌。当地相隔上面地层何止百丈,前后泥土堵塞,脱身更难。只有出口近在咫尺,只要禁法一撤,便可冲出。就是甬道先塌,只要把身体护住,不被压伤,上官红等必定警觉撤禁,破土放出,也较容易。于是便令甄济急速行法,将全身护住,以防受伤,一同走往邻近出口之处守候。
  正在心情惶急,忽见上官红纵了遁光飞来,身刚临近,上面顶壁受了前洞神雷猛击余波,连晃了两晃,轰的一声,震裂了四五丈大一条,两壁也在摇摇欲倾。上官红见状,不顾和二人说话,回手一指,先飞出一片红光,刚把出口一带甬道顶壁护住,随听轰隆之声由红光下照之处起,由内而外连珠般往甬道来路一直响去。紧跟着甬道深处也起回声,忽然轰隆大响,除三人立处挨近出口三两丈远一段是被红光托住外,下余全甬道一齐崩陷堵死。
  上官红这才转身,对二人说道:“鬼老端的奸诈百出,他那鬼宫卧室之内竟设两层埋伏,并有三条秘径:一条通往前洞平日聚会妖徒党羽的广堂中间座位之下;一条通往山阳大妖徒所居洞中;一条通往离此百余里的幽谷之中。中间歧途四出,大约全妖窟徒党鬼女所居室内均可通行。适才我四人入内,在无心中发现。先前事出不意,如换法力稍差之人,必定入伏被陷。正在破法,鬼老不知又想闹什么玄虚,忽由前洞遁来。还未走出秘径,便吃发觉,连用法宝、大乙神雷将他打伤。遁时还肆凶毒,幸我早有防备,没有使上,反吃吕师叔用五丁神斧将他半身斩断,化作两道黑气,转眼又行合拢,仍由秘径中往来路遁去。同时闻得朱真人传声,令三位师叔用五丁神斧当先,紧紧随后追赶,与前洞诸位师长会合夹功。命我把鬼宫藏宝封藏一处,以备日后取以济贫。将全地穴行法填死,免被别的妖党寻来盘踞。然后才来这里放你二人出去。鬼宫正在崩塌,稍候一会儿,等这后半妖窟全数填塞,我收了法术,重加一层禁制,就引你夫妻出去了。”二人重又叩谢一番。
  上官红侧耳静听,后洞崩塌之声已渐宁息,前洞依然猛烈,重又手掐灵诀,施展禁制,使那崩塌之处所有石土坚如钢铁。方始引了二人出洞,飞身空中,又施法力,将出口封禁。一同飞上崖去,略向二人叮嘱几句,令其避开前洞一面,到了环山堰再行分别。
  二人感恩悲泣辞别,由甄济带了月娇阴魂,自往环山堰飞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铁砚峰飞叉擒鬼老  红菱嶝烈火炼枭魂
 
话说上官红送走二人,赶往前洞一看,妖穴已被朱真人用移山之法倒转填没,尘土飞扬,高起百丈,地轴轰隆之声兀自殷殷未息。只灵姑、裘元、南绮三人同了李英琼的弟子米鼍、刘遇安在妖穴对面的危崖上注视守候。近前一问,众仙已去金鞭崖。妖穴所在虽是危崖幽谷,全山最隐僻之地,但由于妖鬼和所约妖党情急心横,想要倒反地轴逃遁,朱真人和峨眉众仙,将计就计,借此将妖穴填没,以致震波所及,范围较广,恐伤附近生灵,特命米、刘二人持了灵符,在此守候,防生他变。须等震势宁息,近居山民无人震伤,方可离去。
  上官红又得知:“妖鬼此时遁往山阳大妖徒神目童子邱槐所居灵焰洞,此洞门户虽在峰顶,但有一半是在山腹,一半深藏地底。如要除他师徒,必须穿透全峰,始能入内。
  如将此峰移去,附近多有山民居住,樵采不绝,最远的居民相隔不过百里,一经地震,必要累及无辜生灵。并且经过适才一战,妖鬼连受重创,元气大损,心胆已寒。于是师徒二人发动九天元魔灵焰,将峰顶直达地底的出入口化成了一个火井。另外又设了上中下三层妖法禁制。众仙投鼠忌器,攻陷极难。可是妖鬼师徒天性凶横,却不知众仙有所顾忌。只知孽报将临,对方已立意赶尽杀绝,任他天罗地网,铁壁铜墙,如何防御周密,也阻不住敌人来势,早晚终被攻陷。并且留得越久,越难逃走,尤其众仙见他逃进阳洞以内,便不再攻迫,各自飞去,使妖鬼猜不透是何用意。门下党徒死亡殆尽,也无法命人窥探虚实。鬼老多疑善诈,必又当是敌人知道魔焰的厉害,不易攻陷,欲取姑与,暂时放弃不问,暗中命人向同道中借取九天阳尺、天遁镜这一类专破魔火之宝,以备一举成功。鬼老既恨且怕,又无可奈何,已知不能长保,与其坐以待毙,转不如迁地为良,远走高飞,避开锋锐,日后再谋报复。于是也将计就计,故作尽力死守,乘敌人还未发动,就在今夜子时前后,突出不意,带了阳洞法器逃往云南,去与竹山教联合。众仙窥破诡谋,先去金鞭崖歇息。为防中变,到了夜里,在东北西三面埋伏,空出且退谷外银发叟所设阵地一面。等鬼老师徒一逃,朱真人立刻赶往峰顶行法,移来山石泥土,将阳洞自顶往下一同填没,断了他的归路。并防别的妖人日后占据,除裘元、南绮、灵姑三人去与方、司诸人会合埋伏外,上官、米、刘三人候到地震余波平息,同赴金鞭崖候命。
  银发叟行事,素不喜外人参与,裘元等三人本与方、司诸人相识,去还无妨。余人只要鬼老师徒不由另外三面逃走,均不上前,等其入伏,便各自回山。事完,灵姑先去金鞭崖拜见教主;裘元、南绮先回环山堰省亲,好使父母安心,只留一日,再带阿莽、胜男同去金鞭崖相见。
  众人互相谈了一阵,震势已停,尘土渐息,米、刘二人也把四周禁制撤去。仗着地势幽静,围着妖窟一带又均有禁制,当地村民只感到地底微微摇动,一会儿即止,人畜田舍均未损伤,众人自是心喜,略为叙别,便各分途起身:上官红同了米、刘二人自往金鞭崖听命;裘元、南绮、吕灵姑三人也一同起身,飞往且退谷。
  方、司、雷三家老少见裘元脱险飞出,愈知当晚方、司诸人成功无疑,决无妨害,好生欣慰。雷迅见同辈弟兄曾几何时,多己入道修真,绝迹飞行,羡慕已极。一面设备盛宴款待,一面把裘元引到无人之处,告以心意,请念弟兄之情,见了朱真人代为援引。
  裘元自是义不容辞,但以婉言劝道:“伯父年高,膝前只你一人,和方端二哥一样。银发叟也曾说他将来必有遇合,只是此时奉养老母,不能离开。请大哥少安勿急,小弟随时留意,但有机缘,必定设法引进。”雷迅也想起老父年老,只一独子,便有仙缘,也不能舍却老父而去。知道裘元诚实,所说不假,既已应诺,迟早必应,也就不再深说。
  老少欢叙,不觉已是戌亥之交。南绮见难再延留,催促起身。裘元又向诸老、雷迅等辞行,互约后会,同了南绮、灵姑一同飞起。仍到谷口落下,步行出谷,穿越林木陀陀,赶往方、司埋伏之处。前已有两人来过,知道阵地所在,照直走去。火仙猿司明因时候将至,正在阵前窥探,见三人走来,又有裘元在内,越发欢喜,忙接进去,与方端,方环二人相见,略谈经过。南绮见缥缈儿石明珠和司青璜不在阵内,便问何往?
  方端答说:“昨晚二位姊姊走后,到了天明将近,石姊姊和司表姊闻得山阴妖窟起了雷声,鬼老和门下余孽久未到来人阵,疑心出了变故,同往妖窟探看。石姊姊遇见峨眉派一位女道友,才知朱真人和峨眉、青城长幼众仙已回金鞭崖。原因是妖徒神目童子邱愧自从上次在红菱噔吃银发叟老仙师制住,吃了一次大亏,几乎送命,回山以后想起红菱噔、金鞭崖两处强仇大敌,相离均近,妖师鬼老近来胆子越大,恶迹日著,邪正不能并立,早晚必要寻上门去,越想越害怕,一面加紧祭炼妖法,一面到处勾结妖党,以为声援。他和天残、地缺二老门下孽徒黄权本来相识,自从元弟失陷,端弟、明弟去往妖窟探看以后,鬼老见机密已泄,朱真人决不甘休,势成骑虎,自恃妖法已然炼成,意欲一拼。一面召集阳洞诸妖徒商量应付,分头约请妖党;一面自己也亲出约请能手,准备大举。邱槐知道这两处强敌俱都难惹,料定凶多吉少,便发信香,把黄权请去,向其求助。黄权因天残、地缺二老自从上次因为两个孽徒与采蔽禅师斗法,经百禽道长公冶真人劝解,虽未吃什大亏,却也认作平生奇辱。自思事由孽徒而起,表面护短,暗中却约束门人,从此不稍宽假,如与青城、峨眉为敌生事,只一出手,不问胜败,回山这场苦刑决受不了。只得详说本身不能出面苦衷。妖徒原想由他把天残、地缺二老引出,闻言大是失望,再三求其出力暗助。黄权和妖徒至交,平日又说得话满,不能过于推却,便代鬼老师徒约了一个极厉害的妖人相助。为防敌人仓猝来攻,阳洞妖窟所设禁制不能抵御,又把乃师所炼五色神泥暂借妖徒应用。
  “那五色神泥乃古蜗皇炼补天石所余,本是存在西昆仑万丈寒潭之中。当年天残、地缺二老费了不少心力得到手后,又经三年祭炼,极为神妙。妖徒如若用以封闭洞府,不特洞口封住,万难攻进,而且全洞上下都可坚若精钢。也是鬼老求胜心切,知道此宝尚有克敌妙用,从妖徒手里强索了去,妄想以此伤人,不料幻波他易、李两位仙姑恰有克制之宝,不曾使上,反被朱真人乘机收去。因知此宝一失,黄权当不起这个责任,早晚必来拼命。鬼老师徒也知此宝关系重要,必要再发信香将他引来,借此拉其下水。现在如若穷追,不放鬼老师徒遁入阳洞,迫令来此伏诛,一则石、司两位姊姊尚非鬼老之敌,二则我弟兄三人法力又差,我更无用。虽有仙阵埋伏妙用,只是照本画符之事,不能深悉微妙。稍有疏忽,立被漏网,不可不防。须等元弟和虞、吕二位姊姊赶来,有了五丁神斧这类专杀妖邪之宝从旁相助,方可万尤一失。况且朱真人日后诛戮竹山诸妖人,五色神泥大是有用。虽然无心得到,又是夺自妖鬼之手,但是天残、地缺二老已与正教中人释嫌,脾气又极古怪,双方虽无交往,彼此相知,各不相犯。既不便就此据为己有,更防黄权情急行险,又去勾结别的妖邪前来夺取。乃师护短好胜,出于天性,以前只为孽徒生事,受了耻辱,再要使他爱徒受伤,新仇!日恨,一齐发作,虽知胜败难定,也必不肯甘休,老羞成怒,铤而走险。微风起于蘋末,循环报复,又惹出许多事来。二老只是天性孤僻,恃强自傲,并非妖邪一流,不愿为此小事结怨。
  “如等鬼老师徒伏诛,黄权不知朱真人的心意,当时知拼不过,既不敢独自来夺,又不敢回山见师,势必到处寻人,只一交手,便难善罢。只有此时由妖鬼将他引来,当时使其得知神泥已失之事,他情急之下,不暇寻思利害,妖鬼再想借他窥探金鞭崖敌人动静,从旁一怂恿,定思冒险往盗。朱真人等他到来,先用法力将其困住,再与要约警诫,晓以吉凶祸福,发还此宝,并代隐瞒,不令乃师知晓。只到诛戮竹山诸妖人时,暂借用一次。这厮虽喜与妖人往来,平日尚无大恶,胆子又比他两个师兄要小得多。经此一来,少却许多周折,并还可以诱使迁恶从善,免致长与妖人接近,日受熏陶,久而同化。朱真人临时变计,让鬼老师徒多活些日,自率众仙回转金鞭崖相待,便由于此。
  “石姊姊因良友重逢,均欲叙阔。又以朱真人是前辈师执,以前见过,下余众仙也十九相识,俱约她和司表姊一同前往金鞭崖真人观中一谈。情不可却,和司表姊赶回,匆匆说完前事,便又去了。司表姊本是回家省亲,适才闻说众仙除虞、吕二位姊姊和元弟之外,今晚都不来阵中相助,恐我三人力弱,行时曾说,到了子夜妖人逃遁以前,必把石姊姊拉了同来。此时天已交子,来不多总该来了。”
  说完,方环、司明知道师父所设木火奇门阵法神妙,人在里面尽管大声说话,阵外的人绝听不出。见时已不早,便将阵中门户生克变化威力一一告知三人,免得到时不明此阵何用,出什差错。又请裘元、南绮二人居中护法,保定方端在法台上如法施为,以防初临大敌,鬼老来势凶恶,没见过这等阵法,临机慌乱,万一妖鬼情急,乘虚反噬,致为所伤。吕灵姑仗着台前旗门掩护,等阵法催动,鬼老师徒被诱入阵,施展法宝神斧,迎头予以重创,司明独在阵前诱敌。方端专管那三十六柄太阴戮魂飞叉,等妖人师徒诱入阵地,受创遁逃,吃司明用法牌罩定之时,再发飞叉将他们钉住,带回红菱噔去祭炼,大功便告成了。石明珠、司青璜如在事前赶到,便在左右两翼,随同司明诱敌,多上两个好帮手,自然更好。如若随了金鞭崖诸仙去扫平阳洞妖窟,估量必在妖鬼快要伏诛以前赶到,也可里外夹攻。无论如何,决不会被妖鬼漏网。
  议定以后,裘元觉司明年纪太轻,法力有限,初次出手,便遇到这类极恶穷凶的妖人。阴洞地穴妖鬼虽全被杀,只逃出一个神目童子邱槐,阳洞这里必还有留守的妖人党徒残存在内,来者决不止妖人师徒两个。司明虽只在阵前一现,妖人一追,立即避入阵内,有了旗门掩护,不畏侵害,但妖人神通变化,诡诈阴毒,司明一人应敌,终是可虑。
  方端把握全阵枢机,地位虽极为紧要,但是四外均有禁制防护,只要宁静沉着,不要胆怯害怕,便可无碍,有南绮一人守护右侧已足。因而他执意要随司明阵前诱敌。方、司、裘五小弟兄情如手足,义胜同胞。司明因方端什么法术都不会,全仗连日传授,照本画符,恐有疏失,事前又未想到裘、吕、司、石诸人会来相助,时机已迫,急切之间无法变换他人。虽然台上禁法防护周密,仍是关心,不能无虑。心又有点自恃,所以自告奋勇,当前去打头阵。对于防护方端,惟恐不及,力说自己无妨。裘元执意不允,只得罢了。重又改作南绮一人在台上护法,裘、司二人同出诱敌。
  这时阵势已然发动,由外望内,看不出一丝迹兆;由内往外,却是多远都能看出。
  所以众人仍然聚立一处闲谈,同时仗着阵中仙法妙用,观察动静,稍有警兆,立即飞出。
  待了一会,眼看子时将过,也无动静。且退谷外盆地,原是在铁砚峰阳洞妖窟的西南方。
  众人久候无信,心疑生变,司明、方端因相隔不过数十里,晃眼即可来回,欲往妖窟附近窥探,南绮在阴洞地穴中被困了一次,后又随着众妖对敌,尝过味道,知道鬼老妖法厉害,来去如电,说到便到。方、司二人虽然是初出犊儿不畏虎,决非其敌。如在阵前与之相遇,稍为不敌,立退回来,便可无事;离开阵地稍远,不被发觉便罢,稍吃警觉,敌他不过,再想逃回,决非容易。即使师父和一干道友同门在彼,终是危险,所以力劝勿往。裘元也在妖窟吃过苦头,知道此举非同儿戏,不可冒失,跟着在旁劝阻。二人方始勉强应诺。
  方环性最疾恶好胜,惟恐头一次奉命除妖,白白劳苦了好几天,结局变作徒劳。见裘元、南绮极口劝说,不令前往,又想飞空遥望,以防妖人万一变计,不来人网,必和金鞭崖诸仙在峰的左右恶斗。手中持有专戮妖鬼的法牌神箭,便可约了吕、裘诸人一同赶去助战,好歹也可试试手,免得落空,众人劝他不听,司明又力说只在阵门上空遥望,决不远离涉险。南绮心想:“下面便是门户,本来妖人到时,也要飞起诱敌,不过稍快一步。妖人骄横自恃,决不至于为此惊退。纵然来势凶恶,无论发动奇门妙用,或是分人上前应援,均来得及。”只吩咐了几句,便答应了。裘元自不放心,也随了同去。司明知道裘元飞剑乃青城嫡派,聚萤、铸雪又是神物,胜于师传,益发胆壮,兴高采烈,同了裘元飞升高空。
  二人刚一飞到铁砚峰前横岭危崖之上,一眼望见峰顶妖窟侧面峭壁之上邪雾弥漫,剑气纵横,烟光杂沓,电驶星飞,双方恶斗正浓。紧跟着峰左高空中一声霹雳,一道金光夹着千重雷火,惊虹飞泻,笔也似直朝妖烟邪雾中斜射下去,雷火横飞中,烟雾便被击散了大半。敌我十余道剑光、主光仍在相持,晃眼之间,正东、正北两方太乙神雷相继发动,势甚猛烈,四山皆起回音。司明、裘元虽然退在百里以外,也觉轰轰震耳。因那雷火大密,又是三面齐发,无形中成了大半圆的火城。正当四山云起,月黑星昏的暗夜,从天空到地下,都是黑沉沉的。十余道剑光吃四外云雾遥遥围绕,宛似无数五色飞虹在空中追逐恶斗,上下飞腾。外面再蒙上一层彩毅冰纨,已是非常好看。及至大乙神雷连珠大震,当中大片山云和妖烟邪雾虽被震散冲开,那四外积云依然一丛丛山岳也似矗列旁空,被这金光雷火连成的大半环火城映照上去,云仍是白的,边沿上却幻出一层层的异彩,越发辉耀中天,奇丽夺目。二人看出妖鬼师徒刚一出洞,便被众人截住。看那金光雷火三面环攻之势,分明迫令往且退谷这面逃来。
  二人也是年轻疏忽,明知妖鬼三面逃路已断,不久必要逃来,因见夜景奇丽,司明更是出生以来初次见到,又以埋伏就在足底,不觉大意,看出了神。正在彼此指点说笑,互赞众仙法力神奇,忽见前面飞剑雷火光中现出一条鬼影。因相隔在百里以外,看去竞与常人相似。眨眼之间,那鬼影忽然冒着满空雷火,往上长高,通身俱是碧绿火烟环绕。
  相貌虽看不真切,神态狞恶已极。形神更是高大得出奇,少说也有五六十丈,孤峰也似矗立空中,而且还在继续长高,并未休歇。那雷火打将上去,明明看出已透身而过,震散了好些,形影残缺,晃眼又复完整。另一面,那和众仙斗法斗剑的几道灰白光华,自从太乙神雷震散妖氛以后,便已失势。只有一道较强的碧光和一道金光、一道白光分向一旁,略为驰逐,便已隐去。余者各吃众仙飞剑、法宝分别绞紧,无力挣脱,重又相持恶斗,互相纠结。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圈佛光,竞往千余道光华中罩去。跟着一片霹雳之声,众仙剑光、宝光连连掣动之下,所有妖光邪火忽然全被绞散。洒了一天碧萤,雷火金光再往下一击,全都消散。恶鬼影子也似长到了极限。
  二人都看在兴头上,仍未觉出事机已迫。遥望那圈佛光已向恶鬼影子飞去,猛听身边有人大喝:“鬼老已至,你二人还不准备,等待何时?”裘元听出是师父青城教祖矮叟朱真人的口音,双双吓了一大跳。正待略为降低,准备迎敌,猛瞥见且退谷中飞起一团祥辉,照得大地山林明亮如画。同时光华映照之下,由谷中上空飞来三条黑影,其势比电还疾,才一发现,黑影已到面前。裘元认出为首一人正是鬼老;司明也认出内中有一妖人正是初探红菱噔,拜师以前所遇妖徒神目童子邱槐。知道妖鬼师徒已然逃来,想不到来势如此急骤,又从斜刺里飞来,未由铁砚峰正路,不禁慌了手脚。司明忙即招展神符,催动阵法,并随定裘元一同用飞剑迎敌时,已然稍迟了一步。
  鬼老也是该死。他在阳洞曾听留守妖徒说过日前在且退谷外遇一骑虎少年,名叫雷迅,资质甚好,本欲擒回。嗣听少年说极愿出家学道,只因家有老父不能远离。并说他有三个结义兄弟:一个在青城门下,两个在银发叟门下。投鼠忌器,恐将两处强敌引动,未敢招惹,只假意和他结纳。以为日后师父法术炼成,准备大举之时,再作计较。鬼老当晚被众仙在铁砚峰包围,二次惨败时急怒攻心,忿无可泄。忽然想起妖徒所说逃时阳洞残留的徒党,已被众仙诛灭殆尽,只剩神目童子邱槐和一个本是凶魂炼成名叫胡坚的妖徒。便一同往且退谷遁去,准备杀害仇敌家属,并将骑虎少年雷迅摄走。哪知众仙已有防备,早令李英琼用牟尼珠去且退谷上空防守。鬼老师徒见势不佳,赶紧遁走。一眼瞥见前面两个少年驾着遁光停在空中,认出内中有一个正是起祸根苗裘元。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立纵妖光扑去,势绝神速。一到便下毒手,迎面一口邪气先喷将出去。裘元发觉较早,又听师父传声警告,先存戒心,加以聚萤、铸雪仙剑神妙,一听警报,使用剑光防护全身,未受其害。
  司明却是初临大敌,来势急骤,未免慌张,未及迎敌,鬼老师徒三人已先发动。眼看危机一发,邪气就要罩上身来,忽听一声“请吧”,两道青光夹着一团烈火,突由斜刺里飞来,红光当先,来势最急,正停在司明面前,那片邪气首先被挡住。接着裘元和来人的剑光、法宝也迎上前去,同时下面埋伏也已发动。阵势一倒转,鬼老师徒三人便入了埋伏。司明虽未重伤晕倒,仍吃邪气稍为扫中了些,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周身冷得乱抖。因是生性好强,觉着先前说了大话,和妖鬼还未交手,便挫败不支,面上大难堪,又气又急之下,一面按照师传运用玄功,咬牙忍受,一面仍照预定行事。见旗门变幻,鬼老师徒已入阵内,强挣着大喝道:“妖鬼已陷埋伏,二位姊姊不必多费力气,由他自去送死好了。”
  司青璜手足关心,听他语声发战,大吃一惊,回看司明,面色灰白,周身寒战,料知中了邪法暗算。自己不是鬼老之敌,惟恐一人不能防护。司明又持有法牌,到时必须上前,别人又替他不来。心中好生忧急,想把石明珠换回同保司明行法,高喊:“石姊姊,快到这里来!”
  鬼老师徒三人尽管自恃妖法高强,飞遁迅速,毕竟是连遭惨败之余,惊弓之鸟,十分心虚。本以为裘、司二人是无心相遇,又知他们法力有限,不是自己对手,复仇心切,打算乘机猛下毒手,将人杀死,摄走生魂,略消心间怨毒。及见石、司二女突然飞来,已疑敌人可能在此埋伏。及听司明喝骂,鬼老师徒忙留神往下一看,就这双方交手瞬息之间,景象已变:四外青雾浑茫,身在其中,上不见天,下不见地,所有左近峰峦树林全都失踪。只青雾中隐隐有五六座旗门隐现,烟光变灭,若远若近,不可端倪。凭自己的法力见识,急切问竟看不出此阵的门户方位,藏何妙用。知道中了敌人诱敌之计。
  鬼老师徒三人猛又想起:“今晚敌人甚多,适才三面围攻,却空出一面逃路。后来自己斗法惨败,敌人飞遁神速,多半不在自己之下,自己逃时并未见敌人穷追,却在且退谷中派出能手埋伏。分明早有成算,在此布下罗网,几面堵截,非逼我等入伏不可。
  照此行径,此阵必以全力运用,十分厉害,决非易与。”当时鬼老急怒交加,把心一横,怒喝鬼徒:“还不下手,先将小狗除去再说!”随即师徒三人一同施展邪法,放出飞叉、飞刀,与裘元、石明珠对敌。同时鬼老扬手发出百十支白骨箭,照司氏姊弟飞去。不料阵势已全转动,敌人全飞入旗门之内了。
  鬼老师徒飞叉、刀箭暴雨一般发将出去,以为眼前几个敌人怎么也有两个人受伤。
  猛瞥见敌人往侧一闪,连人带遁光全都没了影子。同时裘元等四人一经掩人旗门以内,法台上方端便如法施为,将奇门方位转动,立生出离形化影妙用。鬼老见敌人才隐,忽又在前出现,往前面一座旗门之下飞遁,看去又似诱敌,又似怯战逃去。明知前面必有玄虚,无如不知此阵门户妙用,追与不迫,俱是一样。心还自恃神通变化,两个门徒或许替死遭殃,自己至多毁去原身,元神仍可遁走。万一敌人是因白骨箭厉害,乱了阵法,略有掩藏,想要逃出阵外,手底之物被他滑脱,岂不冤枉?念头一转,一声怒啸,如飞往前追去。
  银发叟所设奇门禁制虽然神妙,因主持行法的方、司二人道力有限,禁制范围不广;又必须由头层旗门引人,始能发挥全阵威力。阵法倒转以后,裘元等人进了阵门,鬼老师徒身虽入伏,并未深入陷阱。可是那些烟光旗门和隐而又现的逃敌俱是虚景,右方逃路也为幻景所蔽,其余前、后、左三方俱是罗网,稍一移动前进,便即入网,不能自拔。
  鬼老师徒事前如稍知阵中虚实,不往前、后、左三方行进,径直往右方逃走,阵中敌人法力比他较差,追赶不上,或可冲出危境,往云贵一带逃去。一则事起仓猝,上来吃了轻敌的亏,等到四方八面旗门出现,奇门妙用发挥,形势全非,那往云贵逃走的正路,反改作了往铁砚峰去的途向。鬼老师徒刚由那里逃来,好些厉害强敌尚在峰顶行法封闭阳洞妖窟,自无赶往送死之理。仅此一线生机,还为禁法迷住,下余三面全是死路,前进一步,立踏危机,便不迫敌人,也是无幸,不过缓死须臾,使方、司、裘、吕诸人多费一些心力手脚而已。
  鬼老天性凉薄,凶残忌刻,危机当前,只顾自身。全鬼宫大小数百徒子徒孙、鬼女妖姬,被敌人诛戮殆尽,只剩邱槐、胡坚两个最得力的妖徒,仍不稍顾惜,胜败尚且不知,先就打点好用他们替死,与敌人一拼的阴毒主意。本来恶贯满盈,数尽当时,这一追,正好人了正宫重地,死得更快。
  妖徒胡坚平日极恶穷凶,最得鬼老欢心,屡欲谋害邱槐,欲取而代之。只因邱槐法力较高,鬼老知他人虽强项,不似别的妖徒鬼党听命驯服,对师却极忠诚,心实无他,又有短处在他手内,尽管心中不喜,无可如何。因此胡坚几次中伤,未得如愿,反倒结怨树敌。只得拼命祭炼妖法,极力向鬼师讨好,以为日后之计。对于邱槐,却视如强仇,惟恐突然发难,报复前仇,平常都存有戒心。胡坚先见全数徒党死亡将尽,只剩有限十多人,心中愈发胆寒。暗想:“此时师父稍有不测,无人庇护,落在邱槐手内,休想活命。事已至此,只有始终紧随师父,既可装作忠心效命,固宠邀欢,与强敌对阵时,还可免却许多危害。”当铁砚峰受众仙围攻之时,果然因为紧随鬼老力战,携以同逃,得免诛戮,以为得计。又见冤家路窄,漏网妖徒除自己外,偏生余下死对头,越发害怕,不敢离开鬼老一步,一听说道,连忙跟去。
  邱槐人虽凶横,性情却是爽直。本早料到鬼老残酷寡恩,淫恶太过,必有今日。虽不肯舍之而去,暗中却在留神打算。及至铁砚峰二次败后,依了邱槐,径直投奔云南竹山教,不必再往且退谷去杀害无辜,以免延误时机,另生阻碍。并且今晚敌人情势,一切似有了定算,就此逃走,尚恐无及,如何再生枝节?无如逃时事机瞬息,鬼老飞遁又极神速,哪有工夫劝阻。有心独自先逃,又觉临危弃师,未免不该。敌情难料,独逃也势孤力弱。反正顺便的事,无多耽延,只得相随同往。一到,便遇见李英琼,差点没吃大亏。等由且退谷惊逃出谷,又遇裘元、司明。鬼老连经惨败,急怒攻心,死星照命,神志正乱,一见仇人,便横飞上去。邱槐比较明白,心想:“连且退谷一个不相干想不到的地方都安排得有埋伏,可见事均前知,罗网周密。这两个小孩并无什大法力,明知双方正在恶战,如无厉害计谋,怎会在此停空眺望,恰又正当着往云南的逃路?不是设有埋伏,志在诱敌,也必有他物拿手之处。”二次又想劝阻,鬼老仇深怒极,心念才动,已相随一同追上。跟着对面现出两个适在铁砚峰助战的武当派门下女弟子。邱槐先还疑是敌人埋伏有人,准备前后夹攻。又听司明一说,阵形出现,才知自己当断不断,已陷危境,好生悔恨。虽也随同动手,终存戒心,时刻防备退路。不似鬼老心辣手狠,妖法、异宝一齐施展,连身飞扑,忘了留神去路。阵法突然一变,邱槐虽也有些迷糊,但由何方飞来,身未转动,四面途向却是记得。鬼老、胡坚往前追赶上去时,邱槐心疑有异,方喝:“小狗诡计诱人,师父且慢。”鬼老飞行迅速,人随声出,已然进了旗门,投入罗网。
  方、司诸人全神贯注鬼老,初次主持阵法,又是强敌当前,未免慌张疏失,没看清同来的妖徒全数落网也未,便已发动,稍微快了一步。邱槐在旗门外略一迟疑,瞧见鬼老同胡坚刚往前一飞,面前烟光略闪,一座极大的旗门突然涌现。再看鬼老、胡坚和先逃四人已无影踪。猛想道:“敌人一干首要适才不曾追赶,此时更是一人未见,必是隐身阵中行法无疑。似矮叟朱梅和幻波池峨眉门下几个能手,连师父都非其敌,自己如何能行?看他两人入内即隐,禁制埋伏必在对面。记得右方应是逃路,反正乱撞,姑且一试。”邱槐灵机一动,立即施展妖法,往右方逃去。先见前面旗门变灭,还在忧惊,恐逃不出,因哪一面都有烟光旗门隐现变灭,本拿不定,只得硬着头皮前冲,飞遁迅速,转眼便冲了出去,才知竟是一个虚影。回顾身后适才师徒三人遇敌之处,只是黑影沉沉,竟然看不出那一带的山石林木。那么多烟光旗门,出阵便已无迹,也不再见有一丝迹象,直似同行两人平空消灭。料知阵法神奇,厉害非常,哪敢逗留,急催妖遁,往前飞逃。
  走出老远,不见有人追赶,惊魂略定,猛听来路身后鬼老惨叫之声,甚是悲厉。回头遥望,只见七八道剑光同自阵地飞出,中有四道青白光华拥着两面法牌,牌上钉着两条黑影,四外烈火环绕,风雷隐隐,带着破空之声,往红菱噔那面飞去。另有三道剑光却往且退谷投去,一闪不见。知道鬼老、胡坚已落敌人手内,万无生理,不由心寒胆裂,加紧往云南逃去不提。
  且说方端在中央法台上主持妖法,虽有南绮在旁守护,依旧是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因为自身是个凡人,初次照本画符,主持这类神奇的阵法,大敌当前,形势万分险恶,稍微疏忽,不特妖人漏网,自身和手足至交还有性命之忧。先还能极力镇静,及至空中有了警兆,遥听雷声,心便频频跳动,忙即加紧戒备,全神贯注在手中令牌、符剑之上,谨守主幡,准备应用,一丝也不敢放松。其实方端老成持重,胆子原大,只因事关重要,顾虑大深,井非胆小害怕。照此行事,虽是矜持过甚,发动却快,原不至于被妖徒乘隙逃走。也是南绮见他持重端肃,神态过于紧张,以为奇门变化妙用无穷,法台四外均有禁制,敌人无法侵入。自己不过在此为主持人壮胆,聊备万一,原用不着。一经把妖人诱入旗门之内,便算入阱,决逃不脱,何须如此自苦?又听铁砚峰那面神雷尚在连发,山鸣谷应。南绮仰视空中,裘元、司明也在凝望未动。自己昨晚曾在峰阴妖窟中同众仙应敌,知道鬼老邪法厉害,困兽之斗,还能支持些时。再如有甚外来的妖党相助,败逃更慢。觉着方端无须如此自苦,便劝他不必畏惧,妖人不会来得如此迅速,就被冲来,也不碍事,可以放从容些,免得虚损精神。如有警觉,她也会对他说,决来得及。
  方端对于南绮自是信服,又以雷声连响,妖人仍无到来之兆,不由放宽了一些。又正赶上和南绮问答,心神略分。不料雷声未息,裘、司两人未下,妖人师徒突由且退谷中绕道飞来。这一来连南绮都出乎意外,大吃一惊,急喊:“大哥快将旗门转动!”说时方端也已望到了上空鬼影,南绮一急呼叫,上面司明又发动了警号,益发慌了手脚,忙将奇门转动。说时迟,那时快,妖人师徒来势既极神速,双方对敌又只一照面的工夫,阵中旗门虚影刚刚出现,裘元、司明、石明珠、司青璜四人已借正面隐藏的旗门掩护退了进去。紧跟着妖鬼师徒二人便跟踪追来。方端在法台上自然看得清楚,见妖人疾如闪电追将进来,势绝凶猛,双方相隔甚近,转眼可以飞到,竟把阵中妙用忘却,既恐抢上台来,又恐被其遁去,也没看妖人来了几个,是否全数入洞,南绮又在旁指说当头那个长有羊胡子、尖头尖脸的便是鬼老。心里一急,忙把台上奇门变动,阵门便已封住,断了妖人归路。后面邱槐看见鬼老师徒失踪,临机警觉,至被逃去。否则妖徒尚想唤住鬼老,阵中旗门虚影环列,隐现无常,极易迷惑心神,看不出何是逃路,也想不到往相反一面硬冲,只要往其余三面稍为前移,立即入阱了。等看出妖徒逃去,要以全力应付元凶,哪还有余力兼顾,并且敌人已经逃脱,更难除他,只得听之,悔之无及了。
  方端封了阵门之后,一面正忙着发挥木火威力,吃方环在台上回首看见,知乃兄应敌心慌,乱了章法。忙喊:“大哥且慢!妖人已陷阵内,无异网中之鱼。听我招呼,再下手除他便了。”鬼老师徒明明见前面男女四敌人驾了遁光往前飞驶,及至往前一追,身刚飞出,敌人忽然不见,对面不远却现出一座法台。那台设在一个大石头上,因通体云烟围绕,看不出地皮,也不知离地多高。台上分五宫位列,放着许多法物,四面各有一座旗门。当中一个相貌英俊的少年,手持符剑令牌,披发赤足,禹步而立。身旁立着一个前在阴洞地穴内外曾与两次见过的少女,正指自己笑骂,另有一幢白光连人带台一齐罩在里面。刚刚入眼,鬼老还未及看清,猛瞧见少年手中令牌长剑略为晃动,觉出身后一亮。忙一回顾,身后现出一座高大的旗门,两片青红光华左右相交,在门上如电闪过,旗门立隐。再看正面法台,也同时隐去。四方八面一片沉冥,只离身不远暗影中有一片白光微微闪动。
  鬼老虽知陷入敌人阵内,但见青城教祖矮叟朱梅和幻波池这班强敌一个未见。法台上只有两个少年男女,觉着易与,只要抢上法台,破了全阵重要之地,便可无事。弄巧还会转败为胜,杀死这几个有根器的敌人,摄了生魂逃走。哪知一入阵门,又为奇门禁制所迷,法力逐渐失效。眼看数尽,还不自知,上来忽欲破阵复仇,毫未想到逃跑。及至飞行了一会,晃眼立至之地,老见白光在后,停住不动,也不见有别的异状,只是飞不到。鬼老虽是邪教,毕竟功候甚深,不比寻常,平日又弄惯这类颠倒挪移的奇门变化来擒制敌人。当时虽然迷惘,时间略久,立即警觉。心里还暗骂:“自己气急发昏,这类道家常用的奇门禁制竟未看出。如今飞行了一会,虽然仍在这片地上,并未飞远。但是敌人已乘此时机加上许多圈套变化,无论破阵或是逃走,均要比前更难,真个糊涂已极。犹幸对方只是几个小狗男女,如像前两次恶斗所遇强敌,岂不大糟?”
  鬼老念头才转,忙命妖徒胡坚暂且停住,等试探出了门户方向,再作计较。话刚出口,猛又想起:“事情难说,自从由且退谷入阵,敌人首要一个未见,邱槐又忽然失踪,焉知强敌不是隐藏在内,故意用些门下小狗男女出来诱敌?”心胆一寒,忽生毒计。鬼老欲用妖徒替死,以为自己脱身之计。秘告胡坚说:“我师徒已然陷入敌人阵内,你师兄邱槐胆小怕死,已在入阵以前逃走,现为仇人埋伏所杀,形神皆灭。我已将此阵机密看破,必须我师徒两人分头下手,始能破敌出险。那对面白光乃法台所在,有奇门变化,这等前飞,就飞多少时候,也飞不到。为今之计,我师徒可向左右两方分头相背急驶。
  同时我再施展法力、法宝,往四面发动,敌人旗门、五宫阵位必要现出,往中间围困了上来。我全宫许多徒弟丧亡净尽,此仇万世难消。今只你一个是我衣钵传人,无论如何我也要保护,不能再落敌手。旗门一现,可听我传声所指方向,独自遁走,去往前途相候,这样可免我后顾之忧,剩我一人,进退皆易。即或不能杀死这些小狗男女稍出怨气,我有玄功变化,他也莫奈我何。”
  胡坚知道鬼老狠毒阴险,又看出当时的情势凶多吉少,心实不愿离开。继一想:
  “不听命不行,稍为违忤,一逃出去,酷刑先难禁受。再者,门人只剩自己一个,再不保全,势必更孤。也许所说是实,并非卖已。”胡坚正要应诺,妖人见他吞吞吐吐,已经发怒。方欲喝问,猛听左侧有一女子喝道:“无知妖怪,死在目前,还想闹什么玄虚么?好好束身待毙,虽不免形神皆灭,化为虫沙,万劫不复,却可兔去许多活罪受呢。”
  这时鬼老看不见众人,众人仗有奇门妙用,隐身旗门之下,鬼老师徒行动却看得十分真切。经此阻延,全阵禁制早全发动,齐往中心逼来,鬼老声东击西,利用妖徒代死之计,早已无效。除却去中间法台的死路外,左、右、后三面俱是天罗地网,铁壁铜墙,连随意四下飞窜都不行了。发话这女子正是缥缈儿石明珠,因见司明身中妖毒,周身冷战,偏是少年好胜,手持法牌,等候阵势发动,将妖人层层紧束,万无逃理,再行下手,咬定牙关,坚不肯退,面色甚是苦痛,不禁同仇敌忾,心中大怒。又见阵势运行已然严密,万无一失,鬼老师徒眼看要伏刑诛,忽然警觉停住,口皮乱动,似用邪法,传声密议。
  想激他多吃点苦,便出声喝骂。
  鬼老果被激怒,但他知道敌人有阵法隐蔽,语声听去是在侧面,实则非是,拿不定人在哪一面。口中厉声辱骂,却把白骨箭往前、左、右三面发去,也是想引仇人现出一点形迹,以便再用恶毒妖法一试。哪知无效,青燐万点,纷飞如雨,一齐投入前侧三面暗景之中,竟然消灭无迹。才知仇人厉害,出乎想像以上,心中加了忧急,方寸便乱。
  同时他这里一放白骨箭,奇门妙用立生反应。方端见仇人扬手发出大片碧光,左侧旗门忽隐,知已触动木、火二遁禁制,只要把灵符掷出,立生出极大威力。忙即如法施为,先将灵符往前一抛,手中长剑一指,一点火星飞往符上。震天价一声迅雷过处,灵符化为一片五色彩光,一闪即没。立时烟光滚滚,布满全阵,五方旗门随又同时涌现了出来。
  鬼老正在暗影中咬牙切齿,打不出主意,一听雷声,知道阵势已全发动。暗想:
  “先前不曾防备,以致陷入奇门以内,失机于前。身陷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出来,门户方位全难查知。现在仇人已将罗网密布,方将阵形出现。虽然诡计周密,一定厉害,但此阵的真实门户方向以及逃路总可看出。刚巧自己又带着一个替死的妖徒在侧,自己凑巧连原身都可保全。”鬼老想到这里,心神一振。烟光杂乱中,阵形已经毕现。忙仔细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
  原来此阵乃银发叟当年心痛爱徒惨死,知道妖人党徒众多,自身势孤,生平不愿借助于人,竟不惜费了多年苦心,采用正派、旁门两家之长,以先天旁门五遁为主,内中加上旁门中极厉害之禁法和一些克制妖人的法宝法器,神妙非常,威力绝大,专为对付妖人师徒面设。银发叟本意是再有三数年,新收方环、司明二徒法力功候有了基础,此阵威力妙用也愈发增强,师徒三人突出不意,先用此阵把铁砚峰阴阳两洞妖窟一齐圈入阵中,使仇人一个无法走脱,然后再施展法力迫令出战,并毁去地底妖窟,以便一网打尽。不料裘元被陷,月娇代向红菱噔告急。银发叟知道妖人又惹下杀身之祸,覆亡在即。
  但知鬼老工于身外化身,玄功变化,众仙尽管法力高强,如无此专为制他之策,只能斩杀他的肉身,元神仍被走脱,随地可以另觅形体,与不死一样,多半要被漏网。虽然阵法新近练成,功效尚差;自己又不肯亲往附和,不能立时施为,必须预为布置;方、司两人法力有限,布阵范围也不能大小随心。那且退谷却是妖人必经之地,众仙知道此事,也必三面防堵,迫使入网。此阵要想全妖宫徒众齐来上套,自是不易,如乘鬼老新遭败北之余,连同残余的三数妖徒诱使伏诛,却是手到成功。就这样,银发叟还觉方、司两人资质虽厚。修为精进,到底年幼,初临大敌,不甚放心。为防万一,又在中央法台之上加了一件专杀妖人的法宝。起初只令方、司二人把方端找去,代掌法台,只要如法施为,诱得妖人入阵,便万无一失,何况又添了几个有力帮手。
  鬼老在邪教中也是数得出的厉害人物,见多识广,妖法高强。这时看明阵形乃是五方五座旗门。自己和妖徒正立在当中旗门之下。面前不远的山石上面有一法台,和前见一样,只是护台白光,已经收去。离台丈许,虚挂着三十几支叉形碧光,叉头上灵焰闪闪,蛇信也似吞吐不休,作出引满待发之势。除台上少年男女二人外,先前对敌诸人俱都未见。那旗门也此隐彼现,互相轮替。凭自己的法力见识,竟不知此阵的来历名称和门户妙用,情知不是好相识,匆迫中,鬼老还不知那三十六柄太阴戮魂飞叉,以及隐在法台前面的吕灵姑所持五丁神斧,俱是专杀他的克星。只知照此情景,多年炼就的法体原身十九难保。门下妖徒死亡殆尽,只剩胡坚一人,对于自己又极恭敬,生死相随,反正不保,何苦害他形神皆灭?正想密告妖徒,令将元神与己会合,以备事急之际,自己拼舍肉身,带了他一同逃走。猛又一转念:“无论是什么神奇阵法,均由法台中心要地主持发动。此时仇人忽将法台现出,主持阵法的明是一个初次出场的庸流。身后护法的少女又是手下败军之将。这等阵势,怎会如此率意?分明又是有心诱敌。自己虽打点好舍身化形,只将元神冲散出阵去的主意,无如仇人首脑一个未见,连先对仇人的几个少年男女也毫无踪影,情形大是可疑。莫如还是令胡坚先去试探一下,看明情形如何,再作计较,比较稳妥。”
  当下鬼老毒念重生,悄对胡坚道:“如今仇人全阵现出,门户已被我看清,必须抢上中央法台,将小狗手中令牌破去,方能脱险。仇人防御周密,颇多变化,事机神速,我如前往,他两旁埋伏发动,你必抵御不住,我又无力兼顾。为今之计,只有由你用我所传隐形飞遁之法,突出不意,连伤台上小狗,带夺去他那手中令牌。我一面抵御仇人埋伏,一面为你防卫,才可保得无事。台上飞叉虽然厉害,有我法宝,足能抵御,无须害怕。我料仇人隐伏阵中者尚多,我师徒此时大势已去,报仇之事,只可俟诸异日,即便侥幸破了全阵,也须防他群起夹攻,不可逗留。事一得手,立即随我往东方生门逃走,一出此阵,便不怕他了。”
  妖徒胡坚虽知鬼老平日凶狠阴险,照例只说一两句话,令出必行。这时忽然说了这许多,词意神情均较亲切和善,不似往日残暴严厉之状。如非事急相需,要自己为他卖命,便是笑里藏刀,另有阴谋。无如妖徒对于阵法更是茫然,除听鬼老调度,别无他计。
  明知此举凶险,总想同类只己一人,妖师任多凶狠,故意将他送死尚不至于。胡坚又看出台上行法少年正是那日在且退谷中所遇骑虎少年雷迅,仅是凡人。身后女子,昨晚曾见她随在敌人一面,与师父同党斗法,虽有几件法宝,但也难伤自己。照此情形,分明敌人不够分配,以为法台虽关重要,只是如法施为,无须对敌,所以连这样毫无法力的常人也找了来。看那女子在旁护法,情虚胆怯,可想而知。师父因不认得那少年,疑此阵神奇厉害,以为艰难。只要台上飞叉他能抵御,杀此少年,夺取令牌,易如反掌。还觉可以邀功,闻言立即应诺。暗喊:“师父留意,弟子去也。”
  鬼老知那法台决走不上去,本心是想拿妖徒试验,虽然假装相随同进,实则虚张声势,身仍未离原地。欲待观察妖徒前进,有何变化,相机觅路遁走。哪知白害了妖徒,仍救了不自己。心劳计拙,终受炼魂惨报,形神皆灭。
  妖徒原是隐形前进,外人决难看出。哪知身子飞出两三丈远近,猛觉两边旗门齐往中央合拢,眼前奇亮,身子便被青光罩住,如被重棉紧束,四外有绝大神力压来,丝毫不能动转,才知上当。心还妄想妖师救援,刚强挣着急喊一声:“师父!”光中遥望对面主持法台上的少年将手中令牌朝己一扬,青光忽转红色,烈焰熊熊,焚烧起来。妖徒是生魂炼成的形体,法力又不如鬼老,自然禁受不住。偏生方、司诸人痛恨妖人,不肯发挥火遁全力使其速死,只管缓缓炼去,眼看元气消铄,形神一点一点炼化,惨号连声,求死不得。诸人见妖徒已被制住,各以全力对付鬼老,也不去理睬,任其自食恶报。
  这里鬼老瞥见妖徒才一飞出,便被红色光华罩住,阵势未怎变动,白葬送了个心腹徒弟,逃路门户仍看不出。还不知道自己也在中央旗门之下,无异鱼游釜中,只等火发,稍为行动,立生出绝大威力。以为只是肉身难保,逃出费力。自恃玄功变化,正在舍却原体,用身外化身之法,声东击西,故作往东遁走,元神却冒奇险往西方法台冲去。以为这类阵法多是以实为虚,那可逃之路禁制必严。当中一面只是法台枢要之地,防御周密,不易攻破。那逃路多半就在法台后面,只要绕过去,便可冲出逃走。何况自己飞遁神速,元神又是隐秘飞行,敌人只顾那逃走的肉身,决想不到声东击西之法。并以全神贯注前面,法台上疏于防备,吃自己顺水捞鱼,伤他一两个解恨都是意中之事。鬼老心刚一横,元神还未遁出,众人见他久停中央旗门之下,以为阵中动静相生之妙被其识破。
  方环首先不耐久候,大喝:“妖鬼还不上前伏诛,我们稍费点事,先下手吧。”方端闻言,便将法台上奇门变化,生出威力,中央旗门立射青光。鬼老闻声,料定仇人发动,来者不善,心中一惊,忙运玄功施展邪法,刚把元神隐遁出去,他肉身本定是往东方生门飞遁,还未飞起,便吃青光围拢,和妖徒一般困住。鬼老见状,又惊又慌,立即乘机往西方法台上面飞去。哪知仙法妙用,稍为行动,立生反应,自以为身形已隐,其实早在对方洞察之中。
  这时石明珠已到了台上,见鬼老分化元神,隐形逃窜,有心使他难过,暗嘱方端先不下手,只将旗门转动,引他在阵中乱窜急飞,却不让他飞出去。鬼老飞逃了一会,见法台仍在前面,回顾身后肉身,已被烈火环烧,快要烧化,相隔仍在两三丈左近。不由心惊胆寒,无计可施,只得改变方向飞逃。哪知用尽方法,上下四外一齐飞遍,始终仍在原地。除四方旗门包围,烟光变灭外,别无异状,也不见有人出来。鬼老知是玄门中的颠倒奇门挪移遁法,越飞越情急,性毒心横,妄想把所有法宝连同邪法一齐施为,以图一拼。猛听一声雷震,身后肉身立被雷火击成粉碎,化为一片黑烟,在焰光中一闪而灭。同时五座奇门齐隐,上下左右连同身后俱是青红二色的光华烈焰,齐朝自己涌压上来。
  鬼老知道阵中乙木、丙火二遁威力已然发动,那最厉害的禁制必在前面,欲逼自己上前送死,所以单把法台一面空出。照此情形,暗中不有能者,也必有对头克星。如若往前拼命硬冲,即使能脱罗网,受伤一定不免;如不一拼,木火相生,威力至大,休说久了元神被其消烁,长此相持,干吃亏苦,也不是事。先前只说身外化身,玄功变化,只舍肉身不要,至多费点心力,稍为受伤,大体无妨。却不料阵法如此神奇厉害,元神竟为阵中神光照定,不能隐迹,一任飞遁如何神速,仇人只将奇门随时略为转变,逃出直是休想。最苦的是身在禁制之中,除却勉强抵御外,要想还手,已是无效。惊弓之鸟,心一迟疑,打算先不向前,暂时拼着真元损耗一些,且凭本身法力,与木、火二遁相抗。
  同时仍将残余的几件法宝准备停当,再假装禁受不住丙火烈焰,被迫向前,不问有什埋伏,突然暴起,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同时以全力施为,向仇人发去。此着虽是犯险,却可死中求活。只要除去一个仇人,所守门户无人主持,自然现出,稍见缝隙,立可冲逃出去。
  鬼老正在暗运玄功,一面抵御,苦苦相持,一面暗中施为。猛听身后一声断喝,突地红光耀目,精芒电射,罩上身来。方觉有异,百忙中回顾,见一少女驾着剑光,手持一柄神斧,斧间上发出大半轮红光,带着五色芒角,当头挥到。看出是先在阴洞地穴外面交战的少女,那手中神斧乃是自己的克星。初会时还可无碍,这时身在木、火二法包围之中,好些邪法俱难施为。又在匆促之际,如何抵御?亡魂皆冒,哪敢抵御,更无暇计及前途凶险,怪啸一声,慌不迭往前逃去。因变生匆促,一任鬼老飞遁神速,仍吃斧光扫中右臂。负伤情急,正往前窜,百忙中猛又瞥见对面台前现出一个道童,在一幢白光之下戟指怒喝。心中愤极,刚刚张口,所炼邪气还未喷出,只听道童口才喊得“妖鬼”
  二字,手扬处,台上数十枚碧森森的光华已电射飞来。情知不妙,不顾伤人,忙喷口中邪气,想要抵挡。
  说时迟,那时快,他这里口中邪气刚刚喷出,身上忽然一紧,似被什么东西吸住。
  大惊回顾,心神略分,那数十柄戮魂飞叉已刺上身来,当时全身不能转动。却由身后跑来一个道童,一个少女。定睛一看,元神已被二三十柄戮魂飞叉钉在一面法牌之上,紧跟着又是两声迅雷过处,阵法全收。妖徒胡坚也已现形,同样被飞叉钉在另一法牌之上。
  那两面法牌一经施为,大约七尺,宽约三尺。飞叉将妖鬼钉住后反倒缩小,长只尺许。
  碧光却是分外晶莹,奇辉映目。胡坚身上共只钉了四支,鬼老从头到脚全身皆被叉钉紧,最是厉害,单头上便钉五柄,几被碧光遮没。
  其实多大神通变化的妖邪元神,只要被法牌神光吸住,钉上三四柄飞叉,必无走脱之理。似鬼老这样,至多钉上七柄飞叉,便痛苦难禁,不能转动,本用不着这许多。只因司明沾染了一点邪气,石、司二女接应稍迟便无幸理,方、石诸人同仇敌忾,越加忿恨。本心还要用木、火二法的威力使鬼老师徒元神多受酷虐,再行下手。嗣见司明在乃姊护持之下,隐在鬼老身后咬牙忍受,恶寒冷战之状,好似难耐。鬼老法力较高,不比妖徒不禁木、火二法侵烁,仍能勉强支持行动,看不出过分苦痛之状。方、司二人知道凭此阵法,只能使其被困就擒,终须带回红菱噔去,才能消钎他的元神,使其灭亡。方环一声号令,便即发动。因恨极了鬼老,那三十六柄飞叉,先给胡坚头上前心双足各钉了一柄。心想:“此叉名为太阴戮魂,乃妖魂的克星,多中上一柄,必多有一柄的威力,就不能将妖鬼形神消灭,至少也令多受好些痛苦。”便把下余三十二柄全朝鬼老发出去,除固定七处要害外,凡是穴道关节之处,全给钉满。跟着方环如法施为,将手一指,叉尖上碧焰便愈强烈,即此鬼老已难禁受。方环意仍未足,又发出大片神火,连法牌带二妖鬼一齐笼罩。鬼老自知恶报临身,万无生路,无奈面上两目口鼻俱被飞叉钉住,阴火焚烧,无限痛苦,连想毒口咒骂几句都所不能,只在鼻孔里不住惨哼。众人也不理他。
  一切停当以后,因押着二妖鬼,还有许多法器,司明又中了一点妖气须人护送,便把人分开行动。由方环、司明、司青璜、石明珠四人押着那两面法牌回转红菱噔。司、石二女等将二妖鬼护送到后,银发叟如允方环、司明二人回家小住,便与同归;如因化炼鬼魂须人侍坛,不能分身,司青璜也必约了石明珠同回且退谷省亲,就便与众人作一小聚。
  裘元惦记父母,又以甄济回家时忘了叮嘱,到家必要说起自己涉险经过,恐二老惊忧,急于回家一行。原想事完到且退谷与雷迅和方、司、雷三家父母见一面,稍为晤谈就走,无奈爱妻南绮和缥缈儿石明珠至交姊妹,久别重逢,彼此都有不少话说。明珠和乃姊舜华更是患难莫逆之交,此次离开武当,便为寻访舜华,曾去长春仙府未遇。初会南绮时,以为她姊妹分别已久,甫绮和裘元同奉师命在外行道,平日又多步行,姊妹二人不会在一起。恰值裘元被陷,南绮心情恶劣,见面不多时,便和吕灵姑同往峰阴妖窟,语焉不详。等救完裘元回来,石明珠已被友人约往金鞭崖小聚。后来妖鬼误人伏地,司、石二人飞来相助,才得重见,又忙于擒杀妖鬼,始终无暇细询舜华近况。直到制伏妖鬼,快起身押送时,南绮要石明珠从红菱噔回来后,在且退谷或环山堰裘元家中,任择一处小聚一二日,就便商量乃姊之事。无心中谈起齐灵云、秦紫玲均说舜华面色幽晦,恐有危难,现在紫云宫中小住,以图避祸。石明珠一听,正与师父半边老尼之言暗相符合,良友关切,益发在念,当时不及细谈,便对南绮说:“元弟家中世俗耳目大众,就是主人贤惠,园林清雅,他一个书香世族,我们这些行踪诡异的人前往,也易启居民猜疑。
  连贤梁孟和巨人姊弟,都不宜在彼久居,何况于我,如去彼此均有不便。且退谷远隔尘嚣,所有居民都是雷氏父子的门人亲族,无所避忌,青璜妹子老亲在彼,此次本是奉命省亲,一举两便。还是请南妹梁孟和吕道友住且退谷稍候,我和青璜妹子押送妖鬼,见了银发叟老前辈,立即回转好了。”南绮随口应诺。
  裘元因日前负气私行,致为妖人所害,累得爱妻着急,犯险相救,劳师动众,费了好大心力,才得转危为安。这时她已答应了人家,怎可再生异言?又一想:“父母即便听甄济说了身经诸险,但知自己已然脱困无事,妖鬼也俱伏诛,甄济况又眼见诸仙法力,必还多所铺陈,艳羡自己仙缘仙福之厚。二老不过事后想起害怕,纵有忧疑,经甄济在旁一解说,也就无事。并且甄济早就到家,见着二老已先说出,此时便赶回去,也干事无补。爱妻因见自己受了这点惊险苦处,见面时不特没有一句埋怨,反恐自己负愧,一味温柔慰勉,深情款款,也实不忍再离她先行。”想了一想,只得和南绮、灵姑一同带了方端,往且退谷飞去。
  鬼老师徒因为被奇门禁制,神志渐昏,在阵中飞逃,觉得甚长,实则连被陷和被太阴戮魂飞叉钉上法牌,共总才只片刻的工夫。
  神目童子邱槐虽是妖人,却有血性。逃出以后,遥望鬼老师徒两妖魂被人钉向法牌之上,周身都是碧焰烈火聚集环绕,料知鬼老那等玄功变化,竟会被敌人杀死,连元神都不能脱身,禁法厉害和身受之惨可想而知。邱槐想起鬼老虽然凶残暴虐,终究是自己师父,不禁悲愤填膺。暗想,“敌人自负玄门正宗,行事也如此阴毒,竟将全宫徒众一网打尽。自己适才也是危机一发,如非见机得快,稍差一瞬,一样要遭毒手。就说邪正水火,不能并立,阴洞地宫那么多鬼女生灵,大半都是良家女子,被师父法力禁制胁迫。
  虽然长日荒淫,习染成性,本来面目并不如此。内中还有一两个是新摄取来的,师父连日事忙还未进御。难道内中竟无可恕,全数杀死,一名不留?那叛师背主的淫婢月娇,师父在前洞事败,曾由秘道走回,竟欲倒转全洞,发动地水火风。不料法台已被人破去,行法未成,反遇强敌,迎面受伤退回,自己由秘道飞出时,曾听敌人说起,法台主幡全仗淫婢卖师求荣,不特免去一死,还许得了仇人好处,都在意中。师徒二人费了多年心力,好好创立下的教宗,一旦微风起于蘋末,晃眼便败于仇人之手。追究罪魁祸首,全由于月娇一人所致。”
  邱槐越想越恨,师父徒党已尽消亡,便投竹山教,也只依人,难于再起。眼前这些仇人虽然势强力大,不是他们对手,先寻妖婢这祸首报仇泄恨却是容易。估量敌人只能将她宽放,这类淫荡之女,决不会带回山中收归门下。此女又只炼就生魂,无甚交往,不是经仇人相助转劫投生,便是另觅躯壳,在附近隐僻之处寻一洞穴,潜伏修炼。妖徒邱槐因愤乃师行事太恶,便别的左道旁门也无此穷凶狠毒,性又不喜女色,无事轻易不入峰阴地宫,事起仓猝,只从敌人口中得知月娇内叛,还不知道为了甄济情缘结合之故。
  开头只在近处隐伏,暗中查访月娇踪迹,欲得而甘心,没想到别人身上。过了两天,才渐想月娇虽是祸首,事由裘元而起。甄济乃是裘元的表兄,曾代求情。月娇平日是甄济的爱侣,卖师之事多半与闻。破洞时,裘元看在至戚份上,必代求情宽免,此人定还尚在。可惜平日看不上地宫,这些后进同门难得交谈,不知他以前家况,居住之地,急切问查不出下落。查听口音神情,似是近山各县的大家子弟,仔细查访,总可寻到。于是便在青城近山各城乡村市四处寻访,又生出了好些事来,不提。
  这里裘元心虽念家,因南绮已允往且退谷等候石明珠,不便不从,只有同往。初意石、司两女至多天明以后必来相见,哪知到了次日中午仍未到来。南绮渐渐看出他思亲心切,便答应裘元,如若伴他在此候久,回环山堰时,也在家中多留些时日。裘元道:
  “师父还命引胜男姊弟去拜见呢。”南绮道:“你总以为我不愿在你家久住,实则像这次一样,二老另设静室,不令亲友来扰,多住些日又何妨?你能依我,我也依你,不会把胜男姊弟送至金鞭崖,拜师复命之后,再回家去住几天么?”裘元闻言,好生欢喜。
  因贪爱妻能同回省亲,在家多留些日,方、司、雷三家老幼又殷勤挽留,也就罢了。哪知到了次日夜间,石、司两女仍未到来。
  南绮因师父还命事完速带胜男姊弟往见,在家只有一两日居留,石、司二女不是不知,也觉奇怪,便令袁灵姑往探。灵姑半夜回转,言说司明不合自不小心,中了妖鬼所喷阴煞之气;当时又太逞强,不即回山救治,以致妖毒之气侵入骨髓。此时银发叟一则痛恨妖鬼罪孽大多,不足掩辜,欲令他多受苦痛,不即处治;二则急救司明,也实不暇兼顾。只得把两妖鬼放在法台之上,任其受那报应。但是鬼老党徒众多,还走脱了一个妖徒神目童子邱槐。这人虽是妖徒,对师颇忠,为恶也有限度。平日交游甚众,党羽甚多,妖鬼门下只他一人能够漏网,未始不是由于他为恶不多,天性还厚之故。他知妖师被擒,难保不千方百计四处约请能手,拼死来救。还有竹山教妖人均与鬼老有交,日前众仙诛杀妖党时,鬼老所约帮手,便有竹山教中妖人在内。虽吃女神婴易静与李英琼二人杀死,但有一个姓彭的妖人炼就身外化身,人更机警,见势不佳,首先元神离体,舍了肉身逃走。众仙发觉稍迟,竟未追上。他回山必约请了有法力的同党复仇生事。来时如见妖窟覆没,鬼老又无下落,或是遇见妖徒,或是察觉鬼老被擒,必来明抢暗救。法台四外虽设有极严密的禁制,却无人在上防守主持,终是可虑,最要紧的是这头两日。
  为此留下石、司二女,令代在法台之上防守,如法施为,日用神火炼那妖魂。现在银发叟本人正在所居石屋之中,端坐位上,令司明盘膝,坐在对面,先服了灵药,再由银发叟把本身所炼太乙真气喷入司明腹内。同时运用玄功,由身内吸出所中妖毒之气。必须一连三日夜,始能完功。袁灵姑去时,银发叟与司明对坐,全神贯注,一丝不懈,正当最吃紧的关头。
  方环守在门外,只对袁灵姑说了前事,不许入内,人并不曾见着。那法台设在石室后面不远一个极为隐秘的崖夹缝中,外有藤树掩蔽,寻常便难发现,况又加上禁制,更看不出一丝痕迹。本不令人进去,灵姑仗着从小生长在彼,旧游之地,识得出入的门路,才由方环开放门户,引了入内,见到两女,说明来意。石明珠说还有两日夜才能离去,令其回告南绮不必久候,金鞭崖回来,便道往且退谷相见,也是一样的。
  南绮闻言,才知白白等了一日夜。便和方、司、雷三家老少辞别。雷迅、方端知他夫妻有事,日后还要再来,也就不再挽留。只袁灵姑与吕灵姑虽然相聚日浅,却甚投缘,份外依恋。吕灵姑见她灵慧矫捷,加以久食烟火,身上茸毛已然退尽,出落得容光焕发,骨秀神清,又有同名之雅,对她也极爱怜。彼此殷勤话别,约定后会。吕灵姑本来随了裘元、南绮,就要起身,因时已午夜,雷春父子力说:“此时起身,环山堰相隔不远,空中飞行,片时即至,天尚沉黑,裘贤侄府上人均入睡,恐惊老人。不如在快天明前起身,到时刚亮,免却许多惊扰。”于是又多留了些时。
  直到东方有了曙意,三人方始上路。飞到环山堰,天已大亮,先在空中对准后园无人之处隐秘落下。先到那间静室之内安顿好灵姑,夫妻两人再往父母房内请安。友仁夫妻刚起,正在洗漱,见爱子佳媳果然一同平安回来,欢喜非常,裘元恐日后在外行道父母忧急,未说实话。先探父母口气,难得甄济想得周到,只说自己年来九死一生,所经奇险,全仗裘弟同一鬼仙月娇约请了许多仙人相救。杀尽妖鬼,才得脱难归来。表弟随仙人=起,日内即和表弟妹、吕仙姑等回家等语。对于裘元失陷在妖窟之事,一字未提。
  甄济投入妖教门下之事,裘元曾向父母暗中提起过。甄济父母家人却不知道,事后闻说,自是心神皆寒。幸甄父官事已了,全家已移回环山堰旧居。甄济自经大难,痛恨前非,到裘家共只来了两次,每日在家侍亲修道,步门不出,昔日纨挎气息已然去尽。但有一件可疑之处:每日除在室中打坐外,往往关门兀坐,背人自言自语,不知为了何故。
  裘元问知前事,益发心安。估量月娇鬼魂依恋,尚未去投人世。和南绮对看了一眼,也未在意。甄济虽已弃妖归正,想起以前许多恶毒行为,终是不无介介,况又急于引了胜男姊弟,往金鞭崖参谒教祖,孺慕情殷,在家不能久停,一心想和父母多聚。于是一面严嘱见到自己的宅内仆婢不许向外泄露,说自己回家;一面伴同父母,唤来兄弟侄儿,同去后园静室,与灵姑、胜男姊弟欢聚。到了午后,裘元还不舍走。南绮笑说:“师父虽命你在家小住,但是大前日不合在且退谷白守了两日夜,这样一心挂两头,也没意思。
  还是见师复命之后,禀知师父,你先回家,我和吕师姊同去且退谷,与明珠姊姊相见,至多一二日也必赶回,再和你侍奉父母,索性在家住上十天半月,略尽你的孝思,不是好么?”友仁夫妻虽然爱子情深,但知儿子媳妇已是将近神仙一流人物,对于师命不能违背,恐其为了自己延误,也在旁催促。裘元一想:“短聚不如长聚,好在爱妻已允来家留住些日,师父更无不允之理。”也就不再坚持。仍候到黄昏人静,方始拜别父母家人,一行五人同往金鞭崖飞出。友仁夫妻先已推病谢客,除内仆婢外,连前屋长年、火房俱不知小主人回转。裘元贪和父母多聚一时是一时,由回来到走,才只一个白天,始终没想到甄济身上,也未通知,令其自来相见。
  甄济所居,离裘家还有十里,自然更不知悉。这时尽管渴盼表弟夫妻回家,总想回来必命人相告,或是自来,万想不到人已回而又去。等到次日,月娇觉着裘元久不归家,心中生疑,命人探问。友仁夫妻不便明言,只好说是人尚未回。来人回去一说,甄济和月娇以为裘元夫妻回到金鞭崖,又被朱真人留住,或是另有使命,暂时不便回转。二人初脱陷阱,同是惊弓之鸟,这次因祸得福。死里逃生。又知恩爱夫妻,不出十年,便可团聚,并还可同修仙业,后望越奢,越发爱惜性命。月娇又是鬼魂,虽得灵药仙法之助,魂气坚凝,但是妖法已尽。金鞭崖乃青城山最高之处,时有罡风吹动,本就不敢冒失往探。加以回时虽闻鬼老师徒不日一网打尽,究未证实。月娇送甄济到家第三日,往附近找寻投生之地,便发现妖徒神目童子邱槐踪迹,如非灵敏小心,几被撞上,区区灵鬼,怎禁妖法一击。又察觉妖徒直是专为查访自己投生之地而来,知一投生,或是狭路相遇,立遭毒手,如何还敢停留,忙即走回。因妖徒尚敢在青城山附近村落现形,鬼老是否伏诛,便拿不定。夫妻二人想到如被妖鬼捉回,所受毒害与炼魂之惨,心胆皆裂。仗着月娇之事家人尚不知道,不会泄漏,由甄济严嘱家人对外宣扬:小主人自从那年上京求名,久无音信;主人年老,日夜愁急。同时仍盼裘元夫妻回来,再作打算。从此二人除晨昏定省外,每日守在房内,一步也不敢离开,真是提心吊胆,度日如年。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斜日景苍茫 姑射仙人逢侠士  洞庭波浩渺 岳阳楼上对君山
 
话说裘元、南绮、灵姑三人高高兴兴地带了胜男姊弟,同往金鞭崖飞去,到时正遇师兄小孟尝陶钩在观门前与一道友话别。陶钩本来最爱裘元,见他夫妻带了两个小师弟今日才来,说:“师父和姜师叔还有好几位同门现在后进丹房以内,明日就要往峨眉山凝碧仙府去应教祖齐真人之约,你们再晚到一夜便见不着了。”陶钧的那位道友见了胜男姊弟,也觉稀奇,走了过来,笑间陶钩:“这便是你说那将来破竹山教妖徒邪法的两个巨灵么?这么高身量,且喜观中房屋俱都高大,否则如何进去?就这样,你和纪道兄住那两间,便须俯身而入了。”裘元等见那道友是个面黑如铁的道装少年,正要请教,陶钧已向双方引见。
  原来那道装黑面少年也是峨眉派后起之秀,名叫黑孩儿尉迟火。新奉教祖乾坤正气妙一真人齐漱溟之命来此,面见矮叟朱真人、伏魔真人姜庶两位掌教尊长,商谈一事,并请往凝碧仙府赴宴。刚说完了话,辞别出来。裘元见尉迟火人甚豪爽,虽然初见,甚是投缘,便和陶钧请他到观中小坐。黑孩儿答说:“同门至好苦行师伯衣钵传人笑和尚师兄,前因犯过,在东海面壁十九年,现已期满。我要同了金蝉等七矮兄弟前去接他同往峨眉,金蝉师弟日前得信已然先往,事在明晚,此去东海钓鳌矶路途遥远,我并还有事在身,恐赶不上,且等将来诸位道友到凝碧崖相访时,再作良晤吧。”灵姑一心记挂着老父吕伟回生之事,每遇到峨眉门下同道,便即心动,闻言更是切中心事。方欲设词探询自己何时能去,黑孩儿为人性急,话刚说完,朝陶钧把手一扬,道声:“再见。”
  便驾遁光破空飞去,转眼刺入高空密云之中,无影无踪。众人都觉黑孩儿飞剑神速,称赞不置。
  陶钧笑道:“各派剑仙,只峨眉一派得天独厚。他在峨眉门下,还不能算是十分出色的人物。像三英二云、七矮兄弟、诸葛、岳、林诸位,法力、飞剑比他还要强得多呢。”南绮笑道:“师兄所说这些人,我前后也见过几位,固然高明,法宝、法力不必说了,如专论飞剑功力,比这位尉迟道友,也未看出十分胜强之处,师兄怎说要强得多呢?”陶钩道:“师妹不曾深考,这十多位峨眉门下杰出之士都到了炉火纯青地步,已不怎现锋芒。寻常飞行,只看去比人快些,不遇强敌,怎能看出他们的神妙呢?只来去那般神速,无什声音,便非寻常所能望其项背。何况各人都有几件法宝、仙剑,不是前古神物利器,便是天府奇珍。本身又是累世修积,应运而生,得有玄门最高真传,无怪其法力高强,独步当时了。”
  灵姑、裘元、甫绮三人都是好胜性情,闻言觉着陶钧过为外人扬誉,明示青城不如峨眉,心里虽艳羡,却都不服。暗忖:“自己也是玄门正宗,神仙也是人为,只要努力修为,焉知不是峨眉诸仙人之比?”彼此对看了一眼,不曾开口。陶钧原因三人乃本门三秀,故意激励,明知三人心中不服,也不说破,借题支开。随引人内,直到后进丹室以外,令众少停,先人禀告。裘元、南绮、灵姑、胜男、阿莽五人便在阶前恭候。等了一会,陶钧走出,笑说:“丹室地窄,已有多人。胜男姊弟人太高大,可去前殿等候二位掌教师尊升座,再行参拜。只令裘元、南绮、灵姑三人自行入见。”说罢,随引胜男、阿莽往前殿去讫。
  裘元等三人随照陶钩所指,走进丹室一看,那丹室原就观后崖洞建成,外有三间房舍。丹室在尽里头,只有一间,乃青城教祖矮叟朱梅平日炼丹修静之所。室内约有五丈方圆,石壁如玉,甚是清洁,陈设用具也极古雅。室中心放着一个丹炉。右壁有一矮石榻,长广丈许。上边放着两个细草编成的蒲团,上首坐着朱真人,下首坐着青城派第二位掌教师长福建九峰山神音洞伏魔真人姜庶。本门弟子,除大师兄纪登外,还有姜真人亲授弟子杨诩、陈太真、呼延显、罗鹭、尤璜五人,俱就左壁小石墩上落座。榻前铺有草茵的大石墩上,另有两位外客:一是麻冠道人司太虚,一是宜昌三游洞侠僧轶凡。这些人,裘元等三人多半初见。纪登忙即起立,引了三人去向两位师长参拜,再分向外客及诸先进同门一一通名礼见。裘元见姑父罗鹭在座,行完同门之礼,重又跪拜,行了叩见尊亲之礼。然后和南绮、灵姑一同走向榻前,正待下跪,请赐训示,朱真人将手一摆,说道:“无须,且各侍立在侧,少时还有人来。”
  话未说完,忽听前室外面庭院中有破空之声飞坠。司太虚笑道:“颠仙道友来了。
  数日之内往返万里,办那么难的事,所约时刻不差分毫,真信人也。”灵姑闻说恩师到来,渴念已久,心中大喜,忙即偷眼侧顾,听外间已有人接口道:“我如来迟,误了事,岂不又是贫道罪过?”随说,走进一个相貌清癯,身着一件破旧道衣的半老道姑。众中只裘元、南绮闻名未见,余者俱都相识,纷起迎接。灵姑随同一干后辈行完了礼,等颠仙在旁列石墩上落座,重又进前跪倒。
  颠仙见她满面依恋之色,伸手拉起。笑道:“我因成道在即,众弟子尚未深造,惟恐我去以后不易成就。你又数中应是青城门下,以前引度归道,便是受了朱、白二位道友之托,你那各同门师姊,已由我分向各正派引进,奉命他往。只你一人,尚未行那拜师之礼。恰直朱、姜二位道友这次应峨眉诸道友之请,往幻波池赴会观礼,为了诛戮鬼老师徒,回山一行有四五日耽延,你们三人同了胜男姊弟又都在此,特于百忙中抽空到来。我南海有事未完,以前所采丹药,也还有两样灵药不曾齐备。少时等朱、姜二位道友升殿,胜男姊弟拜师领训之后,我便同在座诸道友到峨眉凝碧仙府一转,要了所缺灵药,即去南海借地炼丹。丹成之日,我当命辛青唤你前往送别,再见一面。朱、姜二位道友,与峨眉诸道友一样,俱是玄门正宗。你根骨既佳,天赋尤厚,此后随着二位师长努力前修,不患不能成就仙业。你我最后一晤,尚有数年,约在竹山群妖伏诛之后。我屡世苦修,今生方得成就,乃是喜事。只要你功行精进,将来便可常见,何须思恋愁苦?
  你父本应十五年后孽满劫尽,方获重生。但你孝思感格,上次峨眉教祖齐道友曾向我一至友谈起,意颇嘉许。明早我和诸道友前往峨眉,也许能向齐道友求说,请其大力相助,不俟芝仙成道,另谋良策。既免损人利己,又可使你和未来师弟纪异的一父一母少去数年灾难,早日回生,以遂你们二人的孝思。此事甚难,能否如愿,尚不可知。即或可成,你和纪异也须各为父母立下许多功德,才能抵补。我去以后,你仍自安心修积内外功行,不应以此悬盼,致分道心。”灵姑想起师恩深厚,感激泪流,敬谨拜命领诺,侍立于侧。
  伏魔真人姜庶笑向郑颠仙道:“南海之行如何?”朱真人笑道:“区区左道,还有多少伎俩?你颠仙准时而至,可知收拾甚易呢。”
  颠仙道:“此话不然。南海那群妖孽并非易与,我又人单势孤,本来极难应付。如非事前齐道友预示仙机,我也不敢如此轻率。我刚到不久,便被妖人发觉,斗起法来,幸而事已办完,无什顾忌。那邪法也颇厉害,正相持间,恰值长春岭虞道友长女舜华同了紫云宫齐灵云的女弟子金萍、赵铁娘前往那岛上,救一被难好友出险,也在此时赶来,深入妖穴。刚将被陷的人救出,埋伏便已发动,将舜华等四人一起困住。金萍在峨眉第三辈女弟子中,虽非米明娘、上官红之比,却也不弱。上来仗着紫云宫师传异宝,便将洞中妖徒杀死了好几个,终于仍是无效,那和我苦斗的妖人,又分了几个回去,这一来,益发不是对手。
  “舜华原因齐、秦二人见她面有晦色,恐其日内有难,留在宫中,不令回去,意欲避过。不料命中注定该有这场无妄之灾。那几日正是幻波池易静、癫姑、李英琼、余英男等峨眉第二代弟子奉命开山盛会,齐灵云、周轻云二人已由别处赶往。秦紫玲因连日正当南海群妖气数将尽,多事之秋,虽然水宫仙府禁卫森严,外人不能擅入一步,想起上次朱道友封闭紫云宫,居然有人大胆混进,结果损失了好些仙兵神铁,到底谨慎为是。
  她本拟算准时日,到了会期正日,再行赶往。偏巧小寒山二女谢家姊妹路过往访,就约了同行。谢家姊妹力说宫中请弟子近年法力精进,何况又有那前古异宝,短短数日工夫,怎会出事?就有万一之变,传音告急,立即可以救援,也无大害。舜华如若同行也好,紫玲偏又过于小心,见她面上晦纹日显,将要应验,觉着目前正邪双方势同水火,仇怨日深,极易狭路相逢,就许途中有事,不如仍在紫云宫暂居比较安全。况且这次幻波池开府,赴会的人均有请柬,规模比昔年凝碧崖开建五府相差甚远,舜华与主人又非素识,便没带了同去。刚走,舜华便接到好友传音告急之信。如是外人法宝,紫云宫也难透进。
  偏又那般凑巧,那传音之宝正是年前秦紫玲所赠,因舜华再三求说,并还破例传了外人互相使用之法。舜华拿去暗赠给这好友、不但一发即至,并还把地址全行说出。舜华与那人患难至交,情分深厚,接信自是情急,当时连命也不顾,便要赶往。金萍、赵铁娘见拦她不住,又以新炼道法,意欲借此历练,试验自己功力,反正宫中不会有事,这才同往。及至身陷妖穴,金萍机智绝伦,又恃师长钟爱,擅自离宫私出,情非得已,一见不妙,便不听赵铁娘之劝,由地道强冲出险,挤受责罚,立用飞针传音告急求救。为首妖人赶回妖穴时,飞针已先发出。紫玲和小寒山二女途中访友耽延,还未到达幻波池,接信立即赶来。到时舜华已受重伤,被金萍用法宝护住,正在危急。我又另在一处,不知此事。紫玲等稍迟片刻,便来不及了。
  “我无形中也得了助力,内外合攻,先将妖窟扫平。紫玲等护送舜华,连他好友同返紫云宫,安置停当,自去幻波池赴会,我也转道南极。夜明岛诸主人自被金蝉等七矮制服以后,虽然不能说是完全归正,已不敢再似前时猖狂,对我也颇礼敬,这后半却毫未费事,便已成功。这前半经过,先难后易,颇经艰险。跟着又往幻波池回赶,与诸道友见面时,正值举行开山盛典。这次所采集的灵药,又有两种必须当时制炼,灵效才显著。岛主人既不作梗,又肯借地方和丹炉器用,乐得就在当地先行制炼。不过附近各岛旁门左道甚多,未必都和夜明岛、不夜城诸主者一般心意,加上四十六岛余孽未尽,对于我们仇深恨重,他们与主人仍在交往,难保不暗中作祟破坏。辛青…人守在那里,主人虽力言无妨,但此辈妖邪诡诈百出,防不胜防,毕竟不可大意。观礼完毕,我连宴也未赴,便告辞而去。
  “果然我一到夜明岛,便见四十七岛几个余孽在和辛青恶斗。如非主人信义,劝解不从,群起相助,辛青一人决难抵敌。所幸四十七岛余孽只有四人。原往岛上拜访主人,巧遇辛青,怀忿挑衅,因而恶战,并不知我炼药之事。主人法力与之相等,人数却较多些,才未遭其暗算。妖人本就不支,我再一出手杀死了一个,下余三个自知不敌,相率遁去。本来昨日便可回转,因三妖人中有一个最是刁猾凶顽,絮絮不休,行时咬牙切齿咒骂主人,怨毒太深。这厮又是四十六岛中为首诸孽之一,邪法高强,行踪飘忽,来去如电。如非势穷力蹙之余,以前所有几件厉害法宝已吃武夷山寒月大师和金钟岛主叶缤道友合力破去,便我也未必容易取胜。
  “我见主人似在忧虑,惟恐累他日后受害,略问了几句经过和三妖人藏伏之地,仍令辛青守护在彼。我由主人派一得力门人引导,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跟踪赶去。他那巢穴,深居海眼之中,海底歧径甚多,密如蛛网,又设有妖阵埋伏,甚难除他。也是妖人该当伏法,潜伏海底本难被人发现,忽然静极思动,出海时又不安分,无故激动风涛。恰值东海女散仙石野仙的女弟子韦梨云路过,见海上恶浪滔天,妖氛隐隐起自水底,误认作蛟蜃水怪之类,一时好事,刚把飞剑放出,三妖恰也飞出,只一照面,便将飞剑收去。此女法力虽浅,却有隐形飞遁之宝在身,见势不佳,立即遁走。她和叶道友门人朱红至交,立往求救。
  “朱红本奉师命,传了好些法宝,守伺这几个余孽,准备一网打尽。闻报赶到当地,妖人已去夜明岛,不曾相遇。朱红详问韦梨云经过情形,断定巢穴深藏海底,随下海底搜寻,查见所设妖阵,立用师传法宝破去。入内搜索,又杀了一个留守的徒党,知妖孽必要归来,便用法力毁了妖巢,断了他的归路。刚升出海面,待和韦梨云往夜明岛不夜城等处搜寻,三妖人刚好败回。朱红发觉较早,仍用梨云诱敌,自在一旁,暗将叶道友所炼冰魄神光宝幕张布开来,待他自投罗网。梨云原是假装由南向北斜飞。三妖人由西北面逃回,以为我和夜明岛诸主人不曾穷追,只一入海,便可无碍;叶道友又自四十七岛扫平之后,便移居中土,参修佛果,未再赶尽杀绝,心颇安定。做梦也没想到,叶道友因知四妖人气数未尽,藏处隐秘,杀却不易,既恐海中生灵连带遭害,自己又急于往中土参修,不暇及此。容他苟活些年,待其数尽,方始杀他,暂时宽纵。早已暗嘱门下高弟,传了诛邪法宝,在金钟岛留守,去此未来隐患。
  “朱红虽想早把此事办完,好往中土见师复命,就便与各派中至友姊妹快聚,因而不时到处搜索。无如妖人埋伏海底,轻易不出;偶往各外邦摄取妇女,或探听仇人动静,也只一二人隐形前往,得手即归,次数绝少,又不在外逗留。以致双方从未遇上,时久胆大,已不为意。归途忽又发现出时所遇美女由斜刺里飞来,见了自己,慌不迭改道往前飞逃,只当现成便宜,笼中之鸟,到手成擒,还在高兴,忙同追去,正施妖法擒拿,忽又隐身不见,三妖人不知身已入伏,方在可惜下手稍晚,又被滑脱,朱红突自高空密云之中飞坠,一声雷震,上下埋伏,一齐发动。三妖人以前迭经惨败,惊弓之鸟,看出强仇到来,忙想逃走,已经无及,吃冰魄神光一齐网住,一阵绞炼,三妖人当时消灭了两个。为首妖人妖法甚高,深知此宝威力,见势不佳,一面施展妖法全力抵御,一面拼舍肉身,用身外化身之法,好容易走出罗网,元神还受了重创。飞出不远,我便迎面赶到,被我连用法宝和太乙神雷,与后面追来的朱、韦二女前后夹攻,把残魂击灭,连余气都给绞散才罢。
  “朱红闻我炼丹,言说岛上近忽发现灵石仙乳万载空青,用以和乐,更增灵效,再三请我往金钟岛小坐。我情不可却,只得带了随去的人,同往她岛上盘桓了半日。那灵乳见风即化,最难保存,朱红虽发现,尚未取出。我助她将石中仙乳空青全数取出,竟得有五寸高一玉瓶。我取走的也有同样大小半瓶,还不在内。真乃亘古稀有灵奇之事。
  我正说金钟岛玉山瑶壁乃南极灵华所萃,经此一来,只恐灵气已尽,不似往昔。忽接叶道友飞书,命朱红用法力封闭岛宫仙府,带了囊昔遣散未尽的三个女侍者,与新得的灵乳空青,速去武夷山绝顶寒月大师谢道友那里相见。附带向我致谢,并请我助朱红封住全岛,以免妖魔乘虚前往盘踞。我照她所说,将事情办完,看朱、韦二女同飞中土、才回夜明岛。
  “那灵乳空青,夜明岛主人最为需要,前曾为它信使四出,穷搜字内各地灵山,物色了数百年,一滴也未能寻到,早已死心。那年岛主闻说苦行禅师弟子笑和尚同了黑孩儿尉迟火在南山中杀除毒虫怪物文蛛,二人先在一石洞内藏身,发现所卧青石有异,误疑有宝,用飞剑削石掘取,无意之中得到此宝。因二人当时功力识见尚浅,不知收存之法,事前又未看出,以至糟蹋了将近一半。只尉迟火因离得近,灵乳自石中冒出时用口接住,吞服了些下去。岛主深知此宝来历,除灵乳外,石中还藏有千万年灵石精英孕育的青玉小牛、小羊之类奇珍,如能生得,用法力养活,固可随时取出它口中灵液应用;便是当时不知,已吃见风化成玉质,如能得到,也能设法利用,不过功效差些。并且灵乳虽然见风上腾,散入太空,看似化为乌有,实则本质尚在,不过上面没有阻隔,被风吹散罢了。人如无心服了,仍可明目轻身。如是花草沾润,效力更大,开花结果均异寻常,立成仙种。只是这类事千百年来未必能遇一次罢了。岛主断定黑孩儿吸取灵乳之处正在洞中,不是空地。那糟蹋的一小半化成灵气,向上急升,必被洞顶隔住。此宝见石即透。一入石中,日久重又凝聚为乳。如能取来,在南极择一灵地,用法力将石脉接上,过上些年月,照样可以取用。因此岛主得信连忙赶去,准备觅取石中灵物,并用法力将那洞顶揭来。哪知石中玉牛已被黑孩儿取走,那洞顶也为别的修士捷足先登,整片揭去。
  岛主以为自己无缘,便断了此念。一旦听说我得了这么多,又知石中青羊竟能出石游行,无须人力便能存活,已吃朱红取乳之前收去,分明年代更久。灵效更为显著,自是艳羡非常。我为报他们相助假地之德,三个主人各赠了四滴,他们自是喜出望外。我便乘机劝他们与南极那些左道旁门中人疏远,得天赋地利之益,各自清修,永保不死仙业。免得与彼辈相近,日子久了,不知不觉受其播弄,以致牵累,他们也都听了,又坚留我待了半日,这才按着约定时日赶来,并非故意如此。要是事不凑巧,休说按时而至,恐那日幻波池赴会都未必能赶到呢。”
  伏魔真人姜庶笑道:“原来南海之行,还有这些枝节。郑道友苦行三世,终于大功告成,成真不远,可喜可贺。”颠仙笑道:“我事已完成十之八九,朱、姜二位道友当年见托的事,也幸不辱命,吕灵姑已归贵派门下。此女与纪异均是至性可嘉,她对乃父复生之事刻不去怀。虽然难期未满,为了成全她的孝思,我打算将此事提前举办。并令于应积外功之外,另发宏愿,多修善行,为乃父乃母减消冤孽,以便情、数俱可两尽。
  此去峨眉向齐道友求情,不必说了。死者前生孽重,救起之时难保不有阻碍,事情恐非一二人之力所能了。到时我恐不能前往,今日在座诸位道友均须请往相助,才可万全呢。”
  朱、姜二真人见颠仙说时目视麻冠道人司太虚,知道颠仙钟爱灵姑,又为孝行感动,曾在静中默运玄机,详推因果,料非司太虚相助收功不可,所以如此说法。真人未及开口,司太虚慨然答道:“这类至性纯孝儿女,人神均乐为相助,何况又是朱、姜二位道友高足,更无不顾之理。到时,贫道必效绵力便了。”侠憎轶凡却是微笑未答。众仙知他功行早完,为助聋哑僧消孽成道,又迟两纪飞升。许是证果日期将近,到时不能往助,也未询问。灵姑在侧,闻言感激涕零,忙向众仙跪谢不迭。
  司大虚道:“天已不早,起身期近,主人怎不升殿,受那两个巨灵参拜?”朱真人道:“还得稍等纪异。纪异先被散仙无名钓叟发现,一见惊为异质,自知所学不是玄门正宗,径去告知他好友苍须客。此人乃百禽道人公冶黄当年惟一传衣钵法力的弟子,因犯教规,在公冶道友未遭天魔之劫走火坐僵以前(事详《蜀山剑侠传》)便受师罚,禁闭云梦山中。直到公冶道友在黑谷中修炼复原,往莽苍山阴风穴中取来冰蚕,峨眉开府以来,才行释放。因见纪异天生资质,性又贤孝,曾赐灵丹,助他母亲多活了两年。当纪异二次犯险,跋涉数千里,前往云梦山求取灵丹时,他正封山修道。刚巧白眉禅师命弟子宁一禅师李宁前往预示玄机,才命守洞神兽将纪异引了进去,告以乃母因他至行感格神仙,和灵姑之父吕伟一样,十二年后拜上峨眉,求来芝血,可以重生之事。当时苍须客只知与纪异有师徒因缘,却不知纪异乃紫云宫金须奴转世,结局应归在我的门下。
  性情又和他师父公冶道友一般奇特,不愿自己徒弟向人求助,又不舍这好资质,并且本人也正闭山炼法,尚须数年始能完满,欲令无名钓叟就近先传些防身的法术,等到了年限,善功已修积了不少,再照所说拜到凝碧崖,求来芝仙灵血,将乃母救转,再收到他的门下。宁一禅师当时未阻他的高兴,随即别去。我自不便明言,迁延至今,上月公冶道友前往峨眉,齐道友才把这事告知。公冶道友立即飞书传偷,他始得知前因后果。此时他虽不曾正式收徒,对于纪异却极关切,自从天蚕妖女伏诛之后,除托无名钓叟就近传授而外,又赐了他一口飞剑和他本门剑法。纪异自是感恩,早已遥行拜师之礼。他接到师偷,还亲到纪家晓谕了一次。纪异坚持不肯忘本舍去前师,如今算是他本门以外另一恩师,反由记名弟子改作真弟子。苍须客见他如此至性,自更期爱。纪异本具仙根,一学便会,虽只短短数月工夫,已能御空飞行。这次为了诛除竹山教妖人,本门弟子俱应来听命,日前已飞书相召,也在今晚到此。等他一到,便往前殿指示机宜,大约也快到了。请诸位道友在此少坐片刻,我两人到殿前去了。”
  正说之间,陶钩入报纪异已到。说他在途中遇见华山派妖人烈火祖师门下女徒生香娘子胡采春,各用飞剑恶斗,纪异尽管生有自来,终以修炼不久,仅凭一口飞剑,自非妖妇之敌,尚幸妖妇看出他根骨奇厚,意欲生擒回山,未下毒手,只用邪法困住。纪异又极机警,谨守乃师苍须客仙示,仗着仙剑灵异,见势不佳,立即改攻为守,一任妖妇用尽心机引诱,始终用剑光护定全身,不令有丝毫间隙,身虽被困,妖妇无虚可乘。纪异被妖法困了大半天,相持到了夜里,刚巧峨眉派弟子黑孩儿尉迟火由青城回去,空中飞行路过当地,遥见前侧面山野间妖气邪雾笼罩,内中隐现剑光飞跃,立即赶往,用大乙神雷震散妖雾,破了邪法,将妖妇逐走。问知纪异来历,又亲送了他一程,才行别去。
  为此担搁,迟到了些时,现在前殿候命。
  朱、姜二真人闻言,立命室中诸弟子同去前殿,一同传授道法,指示机宜。随即起身,众弟子随在后面。到了殿中,二真人升座,先受阿莽、胜男、纪异三人参拜,行了拜师之礼。再向众弟子分别前后,一一指点传授,示了机宜。又将灵姑、南绮献上的含青阁陈嫣、冷青虹、桑桓三人所赠十九口宝刀,每人赐了一把。并说:“此刀乃古仙人伏魔奇珍,如以十九口同时运用,比起峨眉派七修剑的威力不在以上。不过此刀非照本门心法重行精心习练,不能发挥它们的威力。众弟子功力尚差,如归一人来保持,也难全数施为。本门刚巧十九弟子,正好一人得一把。”随传练刀之法。十九弟子本未到齐,余刀交与纪登暂代保存,日后等人来了,再行分与,并照师门心法,各代传授。
  朱真人又向众晓谕说:“竹山教气数将终,屡遭挫败。力绌心劳,破绽时出。二次所约仍难作准,不是还要改期,便是到时借词规避。欲俟邪法炼成,结好厚援,再行发难。我师徒以诛邪为任,本没视若敌体。这次因十九弟子多半新进,法力不济,诛除妖人之法宝也未炼得齐全。他因不敌,我也不能一网打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乐得容他多活两年。等二次约会时,十九弟子人数已齐,功力也非昔比,再有这十九口古人遗留的至宝与本门法宝、飞剑,必能一举成功,到时不问妖人如何,只照预定行事好了。”
  众弟子一同拜命起立。
  伏魔真人姜庶道:“竹山教所炼妖阵,有一座白骨坛,内有九十九名凶魂戾魄合炼的神魔镇守。非禀赋纯厚,真阳极旺盛元神,不能破他。我和大教祖要主持全局,无暇分身。众弟子中,只阿莽、胜男可以胜任。少时可由大弟子纪登将他姊弟护送到我那里,等我回山另有修为。我和大教祖去后,除纪、陶二人事完仍旧留守外,陈大真、杨诩等五弟子仍各分头行道。吕灵姑、纪异暂时与裘元、虞南绮一路,随意所之,修积善功。
  等往峨眉见到妙一真人夫妇,如鉴你二人孝心,格外恩怜,以回天妙法,使你二人父母能提前数年原体复生,再行传知。众弟子俟我与大教祖、众仙行后,在观中小聚歇息,便各分头下山便了。”
  说完,天已大明,二位真人也就起身出殿。众弟子随去丹室外院伺立恭送。待有片刻,矮叟朱梅、伏魔真人姜庶两位教祖,陪了侠僧轶凡、郑颠仙、麻冠道人司太虚一同步出。众弟子一齐拜倒,朱真人含笑命起。跟着把手一挥,一片金光疾如闪电,破空直上,晃眼射入云空,只剩一点金星,在朝云层里流空飞渡,一瞥即隐。新来诸弟子初次见到师长遁光如此神速灵奇,俱都敬佩异常。
  纪登、陶钧乃先进师兄,又是主人,便邀众人走往前殿,备酒款待。众人知他们不往自己房中延款,是因胜男姊弟身高之故。即使前殿那么高大,阿莽尚须俯身出入,到了里面,仍不能随意走动,坐下尚可,如若站起,伸手便及殿顶,头与顶相差不过数尺。
  裘元因师父曾许自己随意行道,又是一行四人中的主体,南绮已然应允回家,足可在家住上些日,略修子职,毫无梗阻,心中高兴。见胜男神态还算从容,阿莽自惭身太高大,又与诸先进同门初见,跌坐在蒲团上面,其状甚窘,笑道:“掌教师尊仙机法力端的神奇。你看全观殿房比别处庙宇要高得多,尤其这两具蒲团也是又高又大。我前未下山时,便是这样,觉着此崖乃青城绝顶,山高风大,殿房里应矮些才好,怎倒比别处庙宇高出两倍?心还奇怪。今日一见,竟是为狄家姊弟设的。你们看莽弟坐在那里都有那么高,谁家要有高大房子,到过年打扫顶棚时,请他前往,不用架梯搭桌椅,绑竹竿,只消一块大粗布,一把大管帚,两大缸水,由他站起身来,和擦洗鸽笼一样,一点不费事,全打扫干净了。”南绮接口道:“照你这一比方,我们都成鸽子了?”引得众同门都笑了起来。
  众中只五岳行者陈大真与座上诸人是全见过,余多初晤。适才师长尊客在座,不便多言,这时重又叙谈,互致敬慕,甚是亲切。罗鹭和裘元更是至亲,裘元便说父母家人对他渴念,每次回家俱曾询问踪迹,因不曾相遇,无可回答。难得在此重逢,又是同门,少时便要归省,务请姑父同往,小住些日。罗鹭答说:“我要和尤师兄同行修积外功,尚有小事未了。并且十数年来,每年清明必回扫墓,只没到你家去。此时无暇,明春回家扫墓,必去访看你父母好了。”裘元小时和罗鹭最是亲热,闻言便拿出小孩脾气情态,一味软磨。罗鹭正想询问尤璜是否同去,忽听南绮埋怨纪异道:“既有此事,先前你怎不说?元弟,我们快回去吧,那妖鬼大约寻到甄家去了。”众人闻言惊问。
  原来纪异天明前来时,路过环山堰左近,见一人在近山路上为两狼所困,忙上前将两狼杀死,救了那人。问他深宵夜驰,有什急事?那人答说他乃甄家下人,因小主人为一妖鬼所困,当晚已经寻上门来,只有前村一位表亲才能救他,此人偏去金鞭崖未回。
  “现因事更急迫,奉主人之命,前往访问归未。那至亲姓名却不肯吐。纪异一听金鞭崖,便料与裘元有关。当时急于见师,自知法力有限,没敢冒失,便告那人说:“我正往金鞭崖去,必将此信息代达。”那人原是初遇救时感恩,无心吐出真情,后听盘诘,便有悔意。闻言越觉天下无此巧事,随口支吾了几句,慌不迭转身走去。
  纪异到后,因初拜师,又听无名钓叟叮嘱,说朱真人平日随便,不拘形迹,伏魔真人姜庶却是礼法严谨,不可率意,言行必须恭谨,以免受罚。又见诸先进同门敬畏之状,更不敢大意。又觉村民多愚,惯喜大惊小怪,既为妖鬼所困,如何还能命人出来求援?
  并且环山堰相去金鞭崖不远,寻常妖鬼怎敢在教祖眼前作怪?话又不曾问明,恐怕失错,迟疑未吐。再加二位真人正向众弟子指示传授,不能妄自插口。又要留心静听训示,就此丢开。跟着师长起身,直到纪、陶二人二次要往前殿款叙,方始想起前事。先想和裘元说,裘元偏又和罗鹭谈笑正有兴头。此外只有南绮最熟,便转过去,说了经过,南绮一问那家地址,正是甄济家中,料定漏网妖鬼神目童子邱槐前往寻仇。甄济不知轻重,这等不分日夜命人去裘家询问,必将妖鬼引到裘家无疑。裘元便是妖鬼深仇,本人不在,妖鬼何等凶毒,必拿家人出气,翁姑家人安危大是可虑。又知为时已久,不由大吃一惊,忙向众人说了。
  裘元首先忧急。罗、甄两家也是老亲世好,罗鹭闻言也甚关切。又知裘元入门不久,恐其不敌,乃允同往。纪登却认无关紧要,否则早有师命。当下议定,除罗、尤二人与裘元夫妻、吕灵姑、纪异同往外,余人仍照预定行事。真要不济,众人现在观中,往援也来得及。裘元心念父母,方寸早乱,勿匆说了两句,一行六人便和众同门作别,往环山堰飞去。
  到家一看,全家老幼平安无事,心才一宽。家人言说甄济自从裘元刚走,便派人来问,答以未回,随即走去。由昨日黄昏起到今早,竟派了三四次人来,并命心腹下人在此守候,等裘元夫妻一回,立即请往,先未说出真情。下从多知他独子娇生,一向少爷脾气,想到什么,当时便要做到,只当他久候裘元未归,心中悬念,仍照主人的话回复。
  后见来人神情惶遽,来得频繁,才行入内禀告。时已夜间,友仁闻言,唤进甄家派来的下人盘问。下人说道:“小主人忽然发现妖鬼要寻他拼命,先还不甚惊慌。今日黄昏,妖鬼竟在附近现形,知已寻上门来,可是小主人终日守在房里静坐,步门不出,也不知如何看到的。先只发急,令小的快来访请裘大少爷,没肯说出妖鬼寻他之事。到了黄昏日落时,才把小的唤进房去,低声说了前事,命来探看大少爷归未。如值初回,不肯就去,可以告知小主人正在危急,如去迟了,就许全家丧命。”正说之间,下人入报,甄家又命人探看。友仁闻说大惊,知金鞭崖僻在深山之中,除爱子外无人去过。荒山深夜,虎狼险阻,飞行固是近便,顷刻即至,常人如何去得?来人说时又极惊惶,说:“妖鬼甚灵,说话稍不留神,被他听去,立是祸事。如非少主知机缜秘,谨守密室之中,早已被他寻到。如向金鞭崖焚香跪祷,通诚求援,必被觉察,反而坏事。”友仁夫妻空自愁急,无计可施,幸亏挨到天明,尚未接到甄济凶信。心想大自日里,妖鬼当不至于横行,心才放定了些。正商量选派两名强壮胆大的佃仆持了弓矢器械,假借行猎为名,依照裘元平日所说方向,往寻金鞭崖所在,令将子媳追回,爱子忽然回转,竟已得信,并还同了罗、尤、吕、纪四人,均系道术之士,不由喜出望外。
  友仁夫妻因六人刚从金鞭崖赶回,内中又有久别重逢的至亲好友,以为白日无妨,意欲少留,款待叙阔。罗鹭道:“这类妖鬼不比寻常,并无日夜之分。照来人所说,必是寻仇到此,人尚未被寻见。否则甄表侄学有旁门法术,又得峨眉灵符防身,或能抵御片时,他父母家人必被波及。事不宜迟,早去为是。元儿与妖鬼仇怨更深,幸是大哥大嫂宅心仁厚,福大命大,否则早无幸理。闻说妖鬼飞遁神速,行踪飘忽如电,我们人数虽多,难保不被其漏网。万一逃来此间,乘隙加害,如何是好?我们六人不能全去,拟请尤师兄在此保护,以防不测。余人隐秘前往,以防惊逃。若寻他不到,我们又不能在这里守候。必留下未来隐患,裘、甄两家俱难安枕了。”裘元闻言,恐父母受惊,也欲随同尤璜守候在家里,罗鹭笑说:“无须,有尤师兄一人已足。此去须防妖鬼逃脱,人数越多越好。你是妖鬼大仇,有你在场,容易激怒,他复仇心切,不甘就退,我们下手也容易些。并且他对你家原不知道,我只是备个万一。你如在家,妖鬼既看不见你,又不能加害甄济,势必见人就杀,见物就毁,转有害处。”裘元只得罢了。
  说罢,正待作别起身,忽见甄家一名心腹下人气急败坏,奔将进来,言说:“妖鬼已然白昼现形,进了花园,公然要小主人现身受死,否则杀死全家,鸡犬不留。幸而老主人已先避入小主人室内;全家上下,小主人事前均有安排,妖鬼一现形,全都避开,无人阻拦,也未张扬,才未伤害。小主人又会仙法,妖鬼一到,立有红光飞出,将书室笼罩,来时有人偷看,妖鬼手上发出数十丈绿光黑烟,将红光围了个风雨不透。现在人鬼正隔着烟光叫骂争吵。明知大少爷未回,但听小主人说,只此一个救星,心中忧急,姑且赶来撞撞。不料竟已回转,想是主人全家命不该死。裘大少爷去吧。”说时声泪俱下,叩头不止。罗鹭料知事急,不等说完,便和友仁夫妻道声:“再见。”带了裘元、南绮、灵姑,纪异飞身赶去。下人们见裘、罗诸人竟是飞仙一样,俱都惊喜异常。友仁忙嘱见到诸人不许向人走口,否则仙人怪罪,便担当不起了。下人们自是奉命惟谨不提。
  甄家花园在环山堰后青城山麓之下,却不当入山的道路,甄父暮年喜静,特意建了这么一个别业,隐居纳福。一切均就原有形势布置添修,背山面水,远隔尘嚣,离环山堰村镇不足十里。四外俱是茂林修竹环绕,远望一片绿云,不近前便看不出一点房舍,景极幽静。
  罗鹭等一行五人刚从裘家飞起,便见到前面山坡树林中烟光弥漫,邪气笼罩,知道不曾误事。罗鹭唯恐惊遁妖鬼,又留后患。早嘱咐众人分四面散开,等自己和妖鬼交了手,然后合围夹攻。飞遁神速,晃眼飞到,往下一看,甄济虽然还未遭毒手,情势已是万分危险的了。
  原来甄济自从月娇日前往附近村镇中寻找投生人家,发现妖鬼大徒弟神目童子邱槐正在访查自己的下落,当时惊魂欲断,逃了回来。知道妖徒复仇心切,遇上必无幸免。
  金鞭崖相隔甚近,竟敢在此流连,全无畏忌,可见怨毒已深,不特寻找自己,甄济也必在内,夫妻两人越想越害怕,一心只望裘元夫妻能够回来,相助除害,才可免祸。哪知昔日薄情背义大甚,裘元又恋父母,未来拜访。等甄济命人往请,已往金鞭崖飞去。甄济只当未归,不知回来又走了,夫妻二人愁颜相对,连命下人去问数次,眼巴巴还在苦盼。后来还是月娇灵慧,第三次下人回报,令甄济问出友仁夫妻并不十分盼望,料有原故。心疑裘元夫妻忌恨前仇,又是初回,下人未说实话,故意推却,不肯前来。一面叫心腹下人前往坐守,如见友仁,不妨相机密告;一面自恃对裘元有救命之恩,意欲冒着奇险,亲身往探。
  甄济胆小害怕,正在苦口劝阻,所差心腹下人忽然急奔回来,说道:“小的行至途中,遇一相识佃户,身有急事,本没想到答理。时正日落黄昏,村农归家之际,山路上往来人多。瞧见路旁有一身材高大,生着一时亮光怪眼的道士,在向路上的行人打听附近可有一个名叫甄济的少年。因觉得那人怪相,形迹可疑,又在打听小主人的姓名住处,心里一动,便借着和那佃户闲谈,暗中偷听。刚巧和道人答话的是一个老实人,住得又远,仍记着老主人吃官司,小主人避祸逃走失踪的事,便照实说了。那道人间完,意似不信。答话的又说自己住得远,只听传闻,不知底细。随把主家田庄说出,令往打听,总算没把主人别业花园说出。”
  甄济夫妻闻言大惊,知道妖徒必欲得而甘心。那田庄离此只十余里,妖鬼行踪飘忽,转眼即至。虽然庄上农户用人均经吩咐,但仇人这等细访穷搜,危机隐伏,如何应付?
  甄济又恐妖人拿亲人出气。自己虽非敌手,但有灵符在身,或能抵御。并且上官红别时又说,灵符只一发动,她那里立即警觉,幻波池仙府中有一宝镜,多远的事都能看出,真到事急之际,还许亲身来援。话虽不曾说准,怎么也能抵御些时。便由月娇安排,把老父请入房来,由甄济痛哭陈情,月娇也现身拜见,一同守在房里,静等应变。守候了一夜,也不见有动静。甄父想要回房,甄济夫妻极力劝阻,说妖徒乃人修成,并非真鬼,来去如风,说到就到。昨晚还到附近访问,变起来瞬息,不可预测。除非救星到来,至少须过十天半月以后,还要先由月娇犯险出探,委实踪迹已无,才可离室走动。甄父见月娇也是白日现形,不由不信,这才罢了。
  三人正在室中望救虑祸,优急如焚之际,忽听窗外一阵怪风过处,跟着有人喝问之声。月娇警觉,怪风一起,便知不妙,妖徒果然寻上门来,大吃一惊。因自己法力已失,忙命甄济按照预计,暗中戒备。隔着窗户,悄悄往外一看,书房前面桂花树下,突然飞落下来一人妖人,正是神目童子邱槐。业已换了道童般的怪装,穿着与寻常道人一般装束,正在厉声向一家童喝问。甄济夫妻唯恐家人遭殃,昨晚早已吩咐,甄父精明,所用下人干练者多,遇变竟不慌乱。妖人突然随风下来,那隔得稍远的俱装作未见,各自从容溜走。
  那答话的家童,便照主人之命,向妖人跪下,满口神仙菩萨乱叫。邱槐虽是妖人左道,平素最喜人趋奉,又觉着小童无知,事与无干,何苦杀害。只厉声喝问:“你主人叫甄济么?”家童答说:“正是。”邱槐又喝道:“现在何处?”家童答道:“刚回来没几天。现还未起,我代神仙去喊他出来。”邱槐怒喝:“快去,唤他出来纳命。”家童这才装作听出来意不善,害怕情景,连声应是。邱槐原以当地密逸金鞭崖,月娇不见,想已投生。本拟寻到甄济报仇之后,再往搜寻月娇下落。本心只杀甄济一人,最好不动神色,以免多事杀戮,过分兴妖作怪,致将金鞭崖诸强仇惊动。又见小童答话伶俐,知道甄济踪迹既然寻到,决逃不出自己毒手,等他闻报不出,下手不晚。便喝:“快去,小畜生如不即出受死,我便杀死他的全家,鸡犬不留。”家童边应边跑,如飞往前院跑去。
  邱槐不知甄济夫妻早有成算,正准备乘机暗算,仍立当地等候。等了一会,不见人出。正值清晨,下人、园丁都在园中工作。邱槐先未留神,这时四下一看,只见荒草鲜肥,晨露未晞,佳树葱荫,晓烟未敛,云白天苍,晴辉初上。碧树红栏之间,到处繁花盛开,娇艳欲滴。林荫中乌声细碎,如弄竹簧。只是满园中静悄悄的,适才所见十来个执役栽花的园丁、下人,一个也不见影子。邱槐猛然省悟,不禁暴怒,以为花园游观之地,虽然亭馆罗列,台树参差,必无人住在里面。下人尚且溜走,主人必有预嘱,怎会在此?方想飞往前院挨次穷搜,见人便杀。甄济夫妻知已到了时候,忙打手势。甄父便假装初起,低唤了一声:“来人!”邱槐闻声立即赶去,喝问:“甄济可在前院?”甄父隔窗答说:“他是我家主人,你寻他则什?”邱槐只当答话的是甄家老仆,一点没有防备,怒喝:“老鬼快说,人在何处?免我费事,连你也难活命。我先说的话,你没有听见么?”
  说时,邱槐心已不耐,正待飞进屋去,冷不防一丛本门的鬼箭妖光由窗中飞将出来。
  邱槐骤出不意,又隔得近,如非妖法高强,几乎不免,就这样仍受了点伤,知道中计,人藏在内,不由怒火上攻,怨毒愈深,一声怒叫,扬手便是一大片妖焰鬼火飞将出去。
  满拟甄济法力有限,此举不过情急拼命,底下伎俩已穷;自己虽遭暗算,受伤不重,只一出手,立可破法,致他死命。但以甄济罪魁祸首,仇恨大深,就此杀死,未免便宜;意欲生捉,摄往远处荒山之中,使其备受酷刑,再行杀死,方消怨气。
  邱槐尽管狠毒,初出手时,邪法并不厉害。不料妖光发将出去,敌人阴火鬼箭已经急掣回去,两下并未接触。同时对面窗户忽然打开,由窗中飞出一片金亮红光,势急如电。妖光立被冲开,转眼便将敌人存身的一幢灵宝精舍笼罩了一个风雨不透。邱槐认出是正教中的法宝,匆促中没见敌人施为,看不出是何物事,只觉威力甚大。又知甄济是裘元的表兄,以为连日盘桓左近,被金鞭崖强仇发觉,预设埋伏,借着甄济诱敌。不禁大吃一惊,连忙定睛往窗中一看,只见室中四壁图书陈设精雅,而窗前书案已移向左壁书架之下。室当中放着一个新添置的蒲团,仇人甄济端坐其上,身后站着月娇。两人身子都在金亮红光环绕之下,与笼罩全室的金光相连,但较盛些,此外并无第三人在内。
  邱槐见这幢精舍原是两大间,明暗相通,当中只挂着一个帐幔,作为隔断,流苏低垂,帘钩已下,红光强烈,精芒闪烁,耀眼生辉,看不甚真。佑量适才答话的老者必是一个正教中的强敌,掩藏幕后,暗中行法施为,这室内外的金光红霞,便是此人所发;再不便是仇人知道自己必要寻他报仇,向正教中人借来法宝防身。否则甄济、月娇背师叛教才得数日,怎会有此法力?
  邱槐拿不准敌人深浅,正在沉思,忽听甄济叫道:“大师兄,你我素无仇怨,师父自己倒行逆施,遭了恶报,与我二人何干,你苦苦寻仇作什,当铁砚峰阴洞鬼宫事败之时,我二人也同时被擒,几受诛戮。经我苦求,又蒙舍亲代向各位师长说情,只我一人得准改邪归正。月娇姊姊仍遭兵解,如今法力已失,仅保得残魂在此,不知何日始能投生人世,乃是明证。回来时因朱真人垂怜,算出你误信谗言,意欲加害,借我二人防身御敌的灵符法宝。因念你为师报仇,毕竟是义气,只要知难而退,从此洗心从善,就是将来狭路相逢,也不再与你为敌。命我等你来,说明利害凶吉,如肯就此省悟便罢;否则这里与金鞭崖只有咫尺之隔,室外神光上烛历时稍久,各位仙长知你执迷不悟,立即赶来,悔之晚矣。至于你想杀我二人,休说我这护身神光你不能破,而且我还有两件厉害法宝,因念同门之谊,尚未施为,胜败尚不可知。你害我二人,绝对无望,稍一不妙,立遭形神俱灭之祸,何苦来呢?”这一套话,俱是月娇所教。无如邱槐来时早已横心,便室中真个伏有能手,尚欲一拼,何况无人。又以月娇也在室内,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只因要知仇人说些什么,才强忍怒火静听。
  起初邱槐当是室中另伏能手,略伏戒心,意欲试探着下手,以免冒失坏事,本无去志。及听出室中共只仇人两个,仅仗两件借来的法宝灵符防身抵御,心中大定。觉着仇人所说也是实情,当地密迤强仇,下手愈快愈好。以免夜长梦多,惊动金鞭崖诸强仇劲敌,这里的仇没有报成,反倒吃了人亏。邱槐当时怒火上撞,厉声怒喝:“狗男女勾引外人背师叛逆,还敢巧言强辩?你以为矮鬼便能吓退我么?真是作梦!”随将邪法加紧施为。
  月娇见邱槐咬牙切齿,厉声喝骂,两只怪眼齐射凶光,并把极恶毒的妖法以全力施出来。知他怨毒已深,蓄意一拚,百无顾忌,好言劝说已无用处。反正双方已成势不两立,除了裘元夫妻得信赶到,或是金鞭崖朱真人师徒望见妖氛赶来援救,决无脱身之望。
  灵符威力神妙,还能抵御,未被攻进,暂时虽然无妨,但邱槐法力不在鬼老之下,时候久了,却是难料。即或能支,邱槐历久无功,恶气不出,难保不杀全家,毁坏园林,俱在意中。月娇想了想,索性破口喝骂道:“无知妖孽,眼看报应临头,和鬼老一样,身遭诛戮,形神皆灭,还敢行凶发狂!我韩月娇本是良家女子,好端端被鬼老摄去,被迫任贱役,终日忍痛吞声,冤苦莫诉。后来遇见甄公子,也为妖鬼擒去,已受邪法所迷,落在火炕里面。是我怜他书香世族,只此独子,不忍见他随着老妖鬼受那未来刑诛,暗中苦劝多次,百计维护,方始有些醒悟。只是老妖鬼邪法厉害,已入陷阱,无力自拔。
  如若逃走,必被擒回,受那炼形之惨,不得不听命忍受,奉行恶事。我每日忧危虑祸,正在无计可施,恰值朱真人的爱徒裘家表弟误受妖法暗算,也被鬼老擒到洞中,强迫归顺。我党有机可乘,才劝甄公子向鬼老求情讨令,把袭表弟引回他的房内。甄公子不知我的用意,还在苦口劝说,令其改投鬼老门下。我却冒着奇险,前往红菱噔,向银发叟告密。哪知人家早知此事,朱真人有意除你师徒,知裘表弟身有法宝防身,虽被鬼老擒去,无奈他何;命中又该有这几日灾难,故意任其陷身妖穴。只等幻波池诸仙开山盛典过去,立即赶来,一网打尽。我和甄公子同是妖鬼党徒,本来玉石不分,也难幸免。幸我这一告密,诸位仙长觉我二人尚知悔过,以前受惑胁从,情有可原,又得裘表弟求情,方免一死。就这样,因我以前被鬼老迫行恶事,造孽不少,虽免灭神之惨,那用妖法炼就的形体仍是不许存留,只留残魂,令往投生。
  “此事不问是否由我泄机,引来敌人,或是鬼老恶贯满盈,该当命尽,诸位仙长早有成算,甄公子事前均无一毫知情。当时他日恋鬼宫淫乐,陷溺已深,不知利害。前虽经我再三劝说,也只因我几次以死力救护他的情分,当时感动,过后辄忘。直到我送完信回来,同时裘表弟的道友至交也暗入鬼宫,向裘表弟指示机宜;他又见鬼老说得鬼宫那么厉害机密,却被敌人门下两个未学新进来去自如,通行无阻:心中有所省悟,我这才说出真情。他虽惧祸,久在鬼老淫威之下,叫他弃邪归正仍是不敢。我几次苦劝他放了裘表弟,一同逃往红菱嶝去,先将脚步站住,均未听从,还延了几天。果然各位仙长按时而至。我不能保得原身,仍须转世为人,便由于此。不错,诸仙扫荡妖穴之时,我曾暗中相助,将后宫法台毁去。我那是向鬼老与平日陷害我的那些鬼女报复前仇,并防鬼老发动地水火风为害生灵。所有这些事,连适才用鬼箭伤你,均我一人所为,与甄公子何干?你寻他作什?我日前去往前村寻找降生之地,正遇你向人打听我和甄公子的踪迹,便料你这妖孽不怀好意,急忙赶了回来。你既不听良言,少时自有报应,难道还怕你不成?”
  月娇原是深知邱槐性情,故意设词把罪过全揽在自己一人身上,减他忿恨甄济之心;一半借着说话分对方的心神,拖延时间。邱槐果然上当,不等说完,便厉声喝道:“原来背师叛逆,毁坏后宫法台,为敌人作内应,俱是你这贼淫婢作的么?既是敢作敢当,自己招认,急速滚将出来纳命。至于甄济小狗种,只要随我同行,便可兔我一体杀戮。”
  月娇知道甄济就免一死,也必被他摄走。再者,甄济也决不舍自己出去送死。益发将计就计,激他道:“我为什么要出去?休说朱真人和各位仙长少时即至,便是无人来救,我与甄公子有救命之恩,他忍心让我出去么?这防身仙法何等神妙,乐得安坐室中,看你疯狂行凶能到几时?”跟着历数鬼老师徒罪恶,辱骂不休。甄济却照上官红所传,守定心神,运用灵符神光,一言不发。这一来,把仇全移在月娇身上。气得邱槐急怒攻心,立誓非将月娇魂魄消灭,不肯甘休,把所习妖法全数使出,终于无效,神光依旧朗耀,笼护全室,一丝不露。最后邱槐恨极,切齿横心,一面施展冷焰搜魂之法;一面咬破舌尖,将口一喷,发出一片深赤血光,罩在室外神光之上。
  月娇知道,这片血光乃北邙山妖鬼冥圣徐完所传邪法,名为赤尸神焰,污秽恶毒,专毁正教中的法宝。妖人徐完看得极重。因喜邱槐刚强胆大,意欲收为己有,破例传授。
  传时曾命立下誓约,不再传人,因此邱槐轻不使用。妖师鬼老生性刻毒,门人少有违逆,任情残杀。邱槐平日那么跋扈无礼,鬼老尽管心中愤恨,也不敢责问,反任他在铁砚峰创立阳洞,开山设教,一半便由于此。今既施为,可见横了心。上官红灵符神光虽然神妙,时候久了,必被血焰魔光炼化,稍有一丝空隙,被其侵入,室中老少三人一个也无生理。反正是两挤的事,不死即活,除了救星天降,更无活路。同时暗中让甄济照着仙传运用,谨守心神,不可慌乱。为了激怒邱槐,使其加紧施展,以便妖光邪气上腾,引得金鞭崖诸仙望见来援,于是益发破口大骂。
  邱槐见赤尸神焰虽将仇人室外红霞紧紧逼住,光辉仍是强烈,急切间看不出一丝破绽。又见月娇戟指跳足,指着自己咒骂讥辱,越发刻毒,只能望着,奈何不得,怒火攻心,忿无可泄。也曾起过杀害甄氏家人,略消怨毒之念。但以仇人诡诈,又有正教中法宝护身,自己稍一疏神,红霞便要腾起,光华越盛,再要逼其减弱,更加艰难。仇人家属奴仆又早避开,如往前院搜杀,难保不被乘隙逃走。所逃之处,又必是金鞭崖,如若穷追了去,一旦遇上强敌,仇不能报,反为所伤,邱槐除了运用妖法,加紧施为,以冀最后一逞,更无别法。明知多耗真元,但以事机瞬息,稍纵即逝,就算仇人被困,不能脱身,似此相持下去,必将金鞭崖诸强敌引来无疑,为了报仇泄忿,也说不得了。
  那赤尸神焰原极厉害,初上来时神光尚能相抗,不减光辉。及至邱槐加紧施为,又相持了一会,光虽不曾减退,已有相形见绌之象。月娇渐渐看出有些吃力,虽知还能支持半日,但知裘元夫妻对于甄济未必不存芥蒂。按理妖光邪气如此隆盛,金鞭崖诸仙神目如电,断无不见之理。相隔这么近,久不来援,必有变故。月娇又想起从前在铁砚峰脱困时,只得上官红、吕灵姑二人垂怜关切。裘元虽也从旁劝说,只对自己感谢,对于甄济,并不十分关切。赠丹赠符,俱出上官红一人所赐。裘元夫妻别时无什叮嘱,也未说到将来有事相救之意。此次回家,未命人来通知往见。种种可疑,万一故作不知,室中三人焉有命在?
  月娇心中忧急,便对甄济道:“再待个把时辰,稍觉不妙,乘着灵符不破,神光未被妖焰魔火炼化以前,背了老父突围出园,往金鞭崖赶去。虽然身背有人,不能飞行,步行很慢,一则金鞭崖诸仙远望妖人在山中穷追,恐其多伤生灵,不敢坐视不理;二则只要灵符神光不破,便可赶到崖前,求得活路。妖人见此法无功,别的更难加害,也许追到半途,心生畏惧,舍此而去,怎么也比守在室中坐以待毙要强得多。”
  甄济闻言,心神略分,神光便减退尺许。月娇见状大惊,自觉不能多延时刻。但此时便即突围逃出,又恐行路不比打坐,心神难于专一,神光更易消灭。道上又背有一人,甄父虽藏房里,不曾露面,妖人究竟看出与否尚未可知。父子之亲,其势不能舍之而去。
  万一救星少时即至,却因胆小先逃,反而铸错,何以挽救?月娇口中虽仍喝骂,中怀胆怯,心如悬旌,摇摇不定。尚幸灵符威力犹在,神光稍减即上,依然强烈。这一来,越发看出此符半仗行法人主持运用,动不如静,益发不敢造次。危机偏又紧迫,眼看外室妖焰邪火越发浓密。甄父人虽旷达,但以生平只此独子,也是惊忧已极,藏在里间内,不住叩头祷告,默祝仙佛保佑。
  父子夫妻三人正在愁急无计,忽听震天价一个霹雳夹着无数雷火,自空中打将下来。
  月娇知道来了救星,惊喜交集,心神立即大定。回视里间,甄父骤闻雷震,跌倒地上,吓得乱抖。不顾细看房外,忙赶进去,喜叫道:“爹爹请放宽心,金鞭崖朱真人和各位仙长、裘表弟都已赶到,妖鬼少时便要伏诛,不妨事了。”随说随将甄父扶起,请向榻上卧倒歇息,等众仙除了妖鬼,再出相见。说罢不俟答言,匆匆赶出,见甄济已然立起,对窗外望,满面均是喜容。月娇不禁大惊,忙拉他道:“妖鬼怨毒已深,恨我夫妻入骨,志在拼命,邪法厉害,诡诈百出,虽然众仙来援,稍微疏忽,仍能乘隙暗算,你怎如此大意。”甄济笑道:“无妨,神雷一震,妖鬼便已离开。此时灵符神光比前还略强盛,正好看他就戮,胆小作什?”说时,月娇也看出房外红霞越发鲜明,妖鬼烟光已然撤去。
  料定妖鬼无隙可乘,才放了心。
  夫妻二人并立窗前,朝外观看,见妖鬼已被来人剑光法宝缠住。妖鬼仍仗赤尸神焰护身,一面施展飞叉、鬼箭之类邪法、异宝拼死相持,一面口中厉声咒骂不休。自己这面来援的,一个是表弟妹虞南绮;另一个道装少年,甄济认出是出家已久,幼年曾随老父授业的累世亲友罗鹭,越发喜出望外,忙对月娇说了。方讶表弟裘元怎未见到,月娇道:“表弟妹在此,表弟断无不来之理。如非恐妖鬼逃时乘隙暗算家人,在家留守,以防万一,便是知道妖鬼来去飘忽,恐他遁走,给我夫妻留下后患,在空中埋伏堵截。我看妖鬼邪法无灵,仅仗血焰魔火护身,他知金鞭崖离此甚近,强敌已然赶到,夜长梦多,保不住情虚胆怯,想要逃遁。这厮性烈如火,一旦暴怒,便似疯狂,宁死不屈,我们有灵符护身,他又被飞剑、法宝绊住,反正无奈我何,莫如同到外面,再激上一下,使他怒急发疯,挤死之心更切,一心只想报仇泄恨,就不走了。”甄济道:“我们出去,爹爹呢?”月娇道:“我起初也顾忌,恐怕离开老人受惊。现在一看,来的救星实比他强,妖鬼又被飞剑、法宝环绕,只我夫妻防他拼着同归于尽,猛下毒手,我们有灵符护身,决无可虑,他见我们出去,志切报仇,总想乘隙一拼,必不舍走,用以诱敌,再妙没有。
  爹爹休说没露面,听他后来咒骂,要往前院杀害全家出气,尚不知里间有人。此时正在紧急,他无心及此,就出去被他看见也不妨事。何况罗表姑舅与表弟妹也决不容他下手。
  我已想得仔细,我们就在窗外,不过引他见仇人眼红,并不远离。此室许仍在神光笼罩之下,就有什事,也来得及,决可无妨。”议定之后,同由窗外飞出。
  上官红的灵符出自师祖妙一真人仙传,神妙非常,这一离房外出,红霞神光越发上腾,映得园中花草林木、亭馆楼台俱成红色。人在精光影里,看去却是清明,如在镜中,纤微毕现。夫妻二人见身后精室仍在神光笼罩之下,越发放心。立即昂首空中,戟指邱槐,大声辱骂。邱槐本用赤尸神焰将仇人红霞紧紧罩住,以为渐有成功之望,猛听神雷天降,人在血光以外,几乎受了重伤,不由又惊又怒。先还没想把血光撤回,嗣见空中飞来两道剑光,相继现出一男一女,飞剑宝光如电飞来。为首一个少年道士,扬手便是大团连珠雷火,自己迎敌的法宝全吃破去,几乎受伤。邱槐知道厉害强敌赶到,此仇已是难报。但因恨月娇胜于甄济,又见来人是青城门下,并非为首人物,心又略放,暗忖:
  “贱婢乃罪魁祸首,远胜甄济十倍,此仇不报,怨毒难消。难得敌人只是两个无名后辈,看去法力虽似不弱,飞剑尤为厉害,只要矮叟朱梅与峨眉派那些敌人不来相助,凭自己也能勉力应付。看敌人来势,也许金鞭崖诸仇人均已他往,不在山中。自己本抱死志而来,对方同是仇人,如能仗着赤尸神焰将小狗男女杀死,一样报仇;即或不能,贱婢和甄济护身红霞已渐减退,见有援兵,必然大意,只要相持下去,仍可伺机暗算;真要两俱无望,也等形势危急之际,再逃不晚。至多拼将肉身葬送,保得元神逃去,另寻躯壳,并非难事,怕他何来?”
  邱槐念头一转,勇气倍增,那赤尸神焰立由下面招回,正想朝新来敌人飞去。初意冥圣徐完新传的邪法,决不会是敌人都能抵御,只一上身,便无幸理。却没想到先在铁砚峰遇敌时情急施为,吃上官红之师女神婴易静用六阳神火鉴将魔火血焰消灭了一半,威力已是大减。而且罗鹭近随峨眉派几个同辈至交在终甫山中巧遇妖鬼徐完两个得有嫡传的妖徒,双方斗法,曾经见识过,深知血焰来历,身有破它之宝。早防邱槐要下毒手,因而一面嘱咐南绮放出法宝,一面又把师传炼魔之宝九宫大环连同飞剑发将出去。邱槐先施展的邪法异宝,吃二人宝光、剑光一绞,立即破去,才知不是易与。百忙中忙即飞入血光之中,先仗赤尸神焰把身体护住。心想另使法宝伤敌,身外血光魔焰已被敌人宝光逼紧,连用鬼箭、飞叉,出手即被消灭。情知凶多吉少,有心遁走,又觉此来仇未报成,反损耗了好些法宝真元,恨上加恨,就此舍去,心甚不甘。后见新来仇敌甚强,自己所炼法宝,前后三次遇敌,已然丧失十之七八,不敢妄想一逞,而退又不舍。犹幸血光魔焰还能护身,便改攻为守,消耗真元,忍痛相持。打定主意,决不空退。至不济,也拼了原身不要,与仇同尽,杀得一个是本钱,再多便是利息。
  月娇见他任凭辱骂,一言不答,眉发皆竖,目眦欲裂,瞪着一双凶睛怪眼注定自己,似要冒出火来。知已上当,犯了天生凶狠刚愎之性,因而越发得意,骂得更毒。又拿话向南绮高声示意,令速下来。罗鹭也看出妖徒怒极犯性,并无退志,恐斗时太久,惊动世俗猜疑,为甄氏父子引出谣啄。便发暗号,令空中埋伏的裘元、纪异、吕灵姑按照预计行事。裘、纪、吕三人见南绮因有铁砚峰妖穴受挫,几为鬼老师徒所辱之恨,不按罗鹭预计,立随罗鹭上前动手。又看出妖徒拼死相持,并无退志。正在不耐,跃跃欲试,一见号令,略为商议,突然夹攻上来。
  邱槐连经挫败之余,本是强弩之末,虽仗有妖鬼徐完所传赤尸神焰厉害,不是寻常所能破去,罗鹭、南绮法力又非幻波池易、李诸仙之比,勉强可以支持。但是行使此法,最耗真元,重在速胜。时候久了,行法人元气固要损伤,血光魔焰也要随之减退。加以复仇心切,一味注视下面仇人的空隙,意欲猛然下击,一旦得手,立即遁去,心神分去好些。
  吕、裘、纪三人来势极为神速,吕灵姑手中五丁神斧更是左道妖邪的克星,多厉害的邪法也禁不住。灵姑新得不久,虽还不能完全发挥它的威力,用以应付邱槐,却是绰有余裕。
  这时邱槐与罗鹭对面相持,南绮在左。邱槐正苦思如何可以先将月娇、甄济杀死,忽听破空之声,忙即侧顾,见有三道剑光,两前一后,由后方晴空白云层里朝自己斜射下来。因破铁砚峰妖穴时,与裘元见过阵,认得聚萤、铸雪二剑;又看出同来的一道剑光功候尚差。匆促之间没防到后面还有一个敌人,误以为是新由别处赶来。邱槐自恃血光护身,似这等青城门下未学新进之士,再多几个也无妨害,又以来人中有一个是祸根大仇,激起报仇之念。所以不特没想到势大孤弱,不宜恋战,反想新来二人不似先斗之敌厉害,打算欲取姑与,故作不支,等到剑光迫紧,冷不防施展邪法异宝,猛下毒手,先除去一两个敌人,然后相机行事,哪知落入敌人算中。
  裘元因见罗、虞二人一北一西与敌相持,特和纪异做一路往东袭来,双剑齐施,加紧前驶,使飞剑破空之声分外响亮,以分妖徒心神。同时由吕灵姑暗运五丁神斧去袭妖徒背后,却把遁光放缓,自己和纪异等灵姑相隔妖徒身后不远,然后发动。邱槐刚瞥见二人剑光,灵姑恰好同时到达,在最后一瞬间虽也发觉身后来了敌人,总以为赤尸神焰可恃,仍无遁逃之念。百忙中刚待回顾,已是无及。说时迟、那时快,头才拨转,灵姑已驾遁光,挥动五丁神斧,化作大半轮红日一般的宝光,带着五道丈许长的五色芒尾飞将过来。事有恰巧,破铁砚峰时灵姑是在山阴,后来鬼老伏诛,邱槐临阵见机,先行逃遁,所以这时二人尚是第一次交手。这前古至宝,邱槐还从未见过,不知厉害,先无畏心。只觉敌人此宝精光万道,不似寻常,斧光已冲焰而进,血焰魔火立即飞散。邱槐方才胆寒,斧光过处,肉身先被劈碎,元神也连带受了重创,再想逃遁,如何能够。斧光连连飞舞之下,再吃罗、虞、裘、纪四人飞剑、法宝四面截住,合围一绞,连同那大片血焰魔火一齐搅碎。
  罗鹭先以妖徒行踪飘忽,来去如电,自己这面虽有五人,纪异法力,剑术功候尚浅,不能作数,只因他力请同行,不便阻他勇气。算计妖徒不会往金鞭崖逃走,便把纪异安置在去金鞭崖的一面。初意令四人隐在空中堵截,及见南绮不照预计行事,到后随同下手,惟恐空出一面逃路,后将妖徒困住,月娇、甄济在下辱骂,妖徒看似怒极心横,并无逃走之意,心才略放。暗想:“九宫环乃炼魔至宝,只要妖徒不设法突围遁走,血光一破,立可成功。”不料妖徒乍看有些势弱,实是改攻为守,意图乘隙下击,身外血光竟未减退多少,只得发令三人上前。因和灵姑同门初见,不曾想到五丁神斧如此神奇,一到便即奏功,心中大喜。惟恐血焰魔火消灭未尽,残魂余气重又凝聚,命众停手。将手一指,九宫环宝光立即舒展开了,将空中残烟剩缕一齐围住,再往小处收束,意欲化炼。南绮笑道:“何须如此费事?”弹指一团烈火往圈中飞去。罗鹭一面放入火团,也把神雷往圈中发去。一片雷火闪过,收宝一看,妖魂邪焰齐化乌有,只是微闻奇腥恶臭之味。再施法力一逼,也就散向高空。众人见已无患,方始一同下降。
  甄济夫妻见大功告成,永除后患,早把灵符神光收去,扶了甄父出来,互相述说,庆幸不已。一见众人降落,忙即分别长幼,礼见称谢,并邀进室中款待。罗鹭谨慎,因和妖人在空中斗有半个时辰,虽然离地不高,又在山野,外有密林遮掩,但甄氏父子和月娇被困是在地上,远近居民难保没有发现,尤其妖人来时,全家人等俱知此事。甄父正当忧谗畏讥之际,惟恐世俗惊骇传说,引起谣啄。因此罗鹭一落座,便命甄济将全家上下人等召至面前,告以妖鬼本要为害一方,现经诸位大仙除去,已然永绝后患。但是天机不可泄漏,如有人问,只说是日晴空,忽有雷电交驰,半晌方住,不在当地。不可说出实话,口稍不慎,立有奇灾,甄父待人甚厚,家人都受小主人叮嘱,俱在近处觅地潜伏观变,仰望空中烟光杂沓,电闪星驰,略有人影隐现其中,一会消散。不等呼唤,全试探着赶来后园,见老少主人无恙,来的仙人中还有两位是主人至戚,俱都欣喜非常,纷纷拜伏在地,同声应诺不迭。罗鹭料不至于走口,才命退出。重聚别况,谈了一阵。
  甄父本欲盛宴相款,因裘元急于返家禀告父母。罗鹭也说:“此来无多耽延,并还有一位同门至交现在裘家守候。”坚欲同回。甄父知这五人俱是修道之士,不能以俗礼相待,但又不舍就别。好在妖鬼就戮,问知甄济、月娇后患已除,无所畏忌,便和众人商议,将宴席移向友仁家中,一同会集,作一良晤。罗鹭等五人应诺,作别先行,同驾遁光往友仁家中飞去。
  到了园中精舍一看,因尤璜自五人去后,便飞身空中遥望,看出妖氛尽扫,众人往下飞落,已告知友仁。料定裘元不会在甄家耽延,事完必陪罗鹭等回转,早吩咐家人,在园中备下盛宴款待了。裘元见了父母,告知详细经过,并说:“铁砚峰妖鬼师徒日前几乎全数伏诛,只妖徒邱槐一人漏网,现既除去,永无他虞了。”
  友仁夫妻闻言,益发欣慰。因和罗鹭至交至戚,情分深厚,久别重逢,见他已似飞仙一流,不禁想起妹子芷仙自被妖风刮走,便无音信。后虽听罗鹭说芷仙被峨眉仙人救去,收为门徒,现在凝碧仙府修炼,只是从未见她回家。后命裘元访问,答话也不似真确。心疑罗鹭恐自己思念妹子,设词安慰。否则同是有法力的仙人,连爱子小小年纪,修道不久,俱能时常抽暇还家省亲,妹子天性甚厚,骨肉深情,岂有忽置之理?况又听说峨眉、青城谊如一家,妹夫是多情人,出家便为了妹子,同道相见,自必容易,怎也不说见过?忍不住问道:“大弟这些年来,想与舍妹时常相见吧?”
  罗鹭叹息道:“哪有如此容易。峨眉教规甚严,外人不易轻涉仙府;芷妹向道精诚,用功既勤,所掌事务繁琐,不能离开。家师两次去见齐真人,小弟均值奉命他出,未得随侍,错过了机会。我想了多少法子,托峨眉同辈道友致意,并去相访,先后共只见到两次。我看出她对我情深意厚,只是不愿再践前约。连第二次相见,也是小弟觑着教祖他出,亲往凝碧仙府相访,坚持不见到人不去,芷妹无可奈何,又经同道姊妹劝说,方始勉强出见。语甚真挚,令人心感。我知她的心意,原不想刘樊合籍,同驻长生,只想和她常共往还,她偏固执不肯。我不忍拂她心意,只率罢了。还家一层,我也说过,说时她颇伤感,未始不渴念兄嫂。并还说她因自己资质比较一班同门稍差,事事谦退。现在峨眉派领袖群伦,日益发扬光大,比她还后进的同门都已奉命在外建立仙府,传道收徒、她却始终随侍师长,不肯远离。想要修到功候,情愿尸解再转一劫,以求上乘正果。
  掌教夫人见她志行坚定,固是怜爱。一班男女同门,也都和她情分深厚,各愿以全力相助。
  “近三年来同门中如四大弟子、七矮兄弟、三英二云十几个有名人物,差不多都已尽得本门心传,功候精纯,在海内外仙山灵境建有仙府。去年八月中秋,齐集凝碧仙府,拜谒本门师长,曾奉掌教师尊妙一真人之命,分别领了三百多种灵药,回往东海钓鳌矾小仙源、南海紫云宫、依环岭幻波池各人仙府以内,同炼大成丹等七种灵药。因这些灵药功夺造化,最干神鬼之忌,到时必有魔头扰害,未必能够一次炼成。限期虽在九年以内,功力深的几位,如若道心坚定,防卫周密,所择开炼时日机缘恰巧,也许只消三年光阴,一次便可成功。丹成之后,献奉师长的只有少半,下余由本人分别用途,留赐门下弟子以及行道济世之需。同门中有需此灵药的,也可随意赠与。除大还丹每炉只有九粒,又是修道人脱骨换胎成道必需,功参造化,须有极深厚的仙福始能享受,不奉师命,不敢妄以授人外,另六种中有三种均可返老还童,延年益寿。内有一种并可驻颜轻身,化去凡骨,使人心性空灵,抵一甲子吐纳之功。这六种丹药为数均不少。
  “听芷妹口气,等众同门丹成,多要赠人。意欲得到手后,转奉兄嫂,就便回家看望一次。迟迟其行,一半由于在仙府之内奉有职司,不似我和元儿奉命在外行道,只一得便,即可绕道归来,比较自如,无什拘束;一半也由于兄嫂骨肉恩情,行入暮年,自己出家学道多年,已近半仙之体,还家又不甚容易,不愿空手归来之故。闻说奉命炼丹诸同门,以掌教真人前生之子金蝉等七矮弟兄开炼最快,一开始便受了挫折,如非法力高强,几乎把一炉灵药仙草一齐糟掉。这一来,须俟第四年上才能重新开始,欲速反缓。
  余人因此俱生戒心,多在幻波池开府以后,新近才开始炼丹,虽然成败迟速尚自难定,内中钓鳌矶诸葛、岳、林等四大弟子和南海紫云宫妙一真人长女齐灵云、周轻云、秦紫玲等三女仙,一在昔年束海三仙故居以内设鼎,一在海底贝阙珠宫以内开炼,俱都占有地利,功力又深,决无他虑,一次必可成功,幻波池开府已过,由今算起,至多大后年秋天,芷妹必能将丹得到,回家一行了。”
  友仁夫妻知非虚语,大为欣慰。罗鹭又说:“元儿出家学道,芷仙己早得信。又听师长同门传说,元儿异日还是青城十九弟子中秀出之士,不久要和几个同门前往凝碧仙府拜谒各位师长。”
  灵姑、纪异闻言,备人想起父母回生之事,必与此行有关,忙即询问详情。罗鹭答道:“当时不知吕伯父与纪伯母回生之事,晤谈又颇匆遽,没有深问,未听说是为何事前往。”说着,甄氏父子同了月娇也随后赶来,大家见面,重又略谈前事,互相叙阔,各询近况。
  天已中午,友仁夫妻早安排好盛宴相待,便将甄家送来的宴席移到晚上。罗、尤二人本定当日就走,见众挽留,情词恳切,勉强应诺,多留半日。青城诸弟子多还未到完全辟谷的地步,荤酒也向来未禁。罗、尤二人日在外间行道济人,甚是清苦,重尝家乡口味,又与至交亲故久别重逢,兴致颇豪。两家主人更是惜别情殷;把两席并作一餐,由中午人座饮宴,直到更深方始散席,又在园中精舍烹茗交谈。友仁还欲强留罗、尤二人吃完次日午宴再走。罗鹭笑道:“我和尤师兄已好几年不曾如此大嚼,便每次回家扫墓,所有祭余,亦都付与坟亲享受,祭毕即行,难得人口。昨日连吃了许多荤酒,先时还好,未后便觉烦腻。前途并还有人相待,实实不能再领二位老大哥的盛情了。尤师兄虽不一定再来,小弟终会重晤。人生聚合,原来有数,世无不散之局,何必争此半日之聚呢?”友仁方不再强留。谈到天明,罗、尤二人起身作别,将平日济人的丹药取了十几粒,分赠两家主人,各用纸包好,一一注明用法,方始起身飞去。
  二人走后,南绮想起且退谷石,司二女之约,悄告裘元转禀父母,往且退谷住上一二日再回。友仁知两小夫妻正修仙业,不便以世俗之见相待,又以爱子天性孝友,少有闲暇,必要回家看望,与罗鹭难得再聚者不同,便不阻止。只令吃完午饭再走,事完务必回家住上些日。裘元自是允诺。
  甄济见裘元年纪比己还小几岁,总角相亲,同在一起,并还共过患难。只因当初一时私心自利,闹得陷身邪教,出死人生好几次,仅保一命。他却仙缘遇合,道法日益高深,现在已是飞行绝迹,异日成就可想而知。自己并非不想寻求正果,力迫仙业,无奈无门可入,起初还想从此勉力修为,等月娇重生,践了前盟,再求他夫妻设法引进。昨日见他相待和答话口气,虽仍有几分亲近,已迥不似以前视若骨肉同胞情景。自己和月娇所商心事,到时想要求他,多半无望。不禁自怨自艾,悔恨不已。袭元看出他心意,故作不解,表面仍然欢笑优礼,只不询问修道之事。甄济偶吐心志,也随口唯诺,不加可否。月娇聪明,明知裘元敬爱南绮,言听计从,自到裘家二次相见,便刻意交结,百计奉承。南绮本来感她暗助丈夫之德,见她如此恭顺,益发心生怜爱。只觉甄济凉薄,心性不纯,根骨既非上品,丈夫又记着昔日乘隙伤害之仇,恐话出口难于办到,未便明言,只说将来但能为力,必尽绵薄。月娇也不往下深说,连声感谢不已。因月娇强仇大害已去,回到甄家住上半日,夜里便要去附近寻觅人家投生;裘元夫妻和灵姑、纪异又要往且退谷一行:所以吃完午饭,无多停留,各自分别起身。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重返水村 同谋消浩劫  潜游山寺 合力探妖踪
 
话说裘元等一行四人到了且退谷,雷迅骑虎正要出去,见四人自空飞降,甚为欣喜,迎接人内。先拜了司、雷、方三家尊长和方端、袁灵姑,并代纪异一一引见,礼毕归座。
  南绮初意石明珠、司青璜尚在红菱噔侍坛未归,及至坐定一问,才知昨日先是司青璜一人回来,言说鬼老狡猾异常,自知无幸,不甘魂魄全灭,两三次妄想分化元神逃遁。不料银须叟仙法神妙,挣扎越甚,反应之力越强。又恐妖鬼同党暗中抢救,最后一日九次化炼,妖徒已早消灭,鬼老也只剩了一些残烟余气,附在法碑之上,死灰决难再燃。司青璜急于归省老父,请命先回,到家只住了一夜。午前石明珠随后赶到,说适才在红菱噔奉到师父武当山半边老尼飞剑传书,上写乃妹女昆仑石玉珠自和裘元、南绮二人分手,赶回武当,因在外耽延,半边老尼恰值他出,不曾见着。石玉珠同了同门师姊妹照胆碧张锦雯、姑射仙林绿华偶然交谈,林绿华说了一个故事。
  原来林绿华前数月在外行道,路过云南小白茅山,见深山之中有一盘笼族,全族人有数千,都以耕织田猎度日,山景美丽,气候温和,本可安居乐业、不知怎的,去年山酋召三光往离镇上百里的火龙寨去趁墟回来,不久便染奇疾。始以为事出偶然,等到临终告知继承的酋长,才知是在中途中蛊,蛊神便是天蚕仙娘的爱徒。曾对召三光道,叫他献出全族累世所积财货牲畜赎命,从此率领全族永为奴仆,予取予求,不得违命,否则到时便要裂腹而死。盘笼族乃山民,召家族分支虽是山野之民,性却驯良。召三光人更智勇忠正,知道妖蛊凶毒,一经屈服,自己暂时虽得保命,还可分沾一点余润,但是全族从此沦于水火。想了又想,决计拼舍一命,保全全族生命财产,死状至惨。山人多知妖蛊禁忌之法,召三光又颇机警,当中蛊时情知不妙,故意害怕,满口应命,并未说出真实地址。先将妖徒稳住,先在途中绕道远处,择一荒山僻谷,照着素习之法设一疑阵,滴了二滴中指血,使异日妖徒发觉上当,循踪加害,到此而止。至多到日蛊发身死,不至害及族人。因恨极妖蛊,死时掘一深坑,命人将尸体如法焚化,想连身中之蛊一齐烧死。后任酋长自然依言行事。
  召三光初意所居地僻甚险,须由千百丈绝壁攀缒。上下有一秘径,已在百年前地震山崩,将路阻断。便本族人,能随意出入的也没几个。事前又有种种布置防备,决可无害。哪知天蚕妖蛊不比寻常妖徒,虽为召三光所愚,急切问尚未寻到,那蛊一烧人士后,又复回生,化身千百,不消多日,全族的人十之九中了蛊毒。按理蛊有灵性,与放蛊行法的主人灵感相通,妖徒久寻不获,人已裂腹而死,蛊却不飞回,势必接连行法,令其转害旁人,祸发也必迅速。可是中蛊的人多是面黄肌瘦,目光灰蓝,四肢无力,似如病重,人却一个不死,终日忧惶,不知何时腹破肠流。
  正在无计可施,林绿华忽然无心飞降,问知前仇,又问天蚕仙娘下落。无奈盘笼族除每十年往火龙寨换盐一次外,从不出山,山外的事俱不知悉。天蚕仙娘之言,还是妖徒自称,不知底细。中蛊人数大众,林绿华身带灵丹无多。再者中蛊与中毒不同,不是根本之计。只得倾囊取出,用大缸清水将丹药化开,令众分饮,先将烦渴止住,身稍康复,再作计较。
  林绿华正要出山往别寨访查蛊迹。忽见山人自残亲生之子,忙即喝住询问。说是盘笼族族昔年曾为别族所败,避来此地。先只数百人,震于先世出山有祸之训,隐居耕猎。
  除少数为首人因有要事,每隔些年轮流着一人出外谋干外,十九终身不离开一步。当地虽是气候温和,泉甘土肥,但在环山深处,地方不大,出路又被地震隔断,耕地无多,后来生齿日繁,便难足用。酋长聚众商议,说本族人素来良懦,外面仇敌甚多,与其和先世一样,受那残杀灭族之惨,还不如减少人口,永保当初神人指点的这一片乐土。由此下令,以当天全族人数为定额,不许再行增加;如生子女,必须有人老死,或有空额,始许留养,否则生后即行杀死。如生子女过多,父母不舍残杀,就有缺额可补,也须按照家计分别献纳。始而当父母的还多不舍,无如这一山民比较别的土著聪明,素喜虑后。
  酋长为人又公正,以身作则,毫无偏私。出产也实无多富余,还得留存一些以备灾荒。
  年月一久,成了习惯,也就不以为意。
  林绿华闻言大怒,便向山人斥责说:“你们好好安居度日,不似别的山民凶暴,本得天佑。今为恶蛊所害,便由于多杀无辜婴儿,上天降罚之故。再不改此恶俗,非到全族灭亡不可。”众人见绿华来时现有许多灵迹,视若天神,怎敢违抗。一面应诺改悔,一面哭诉说:“本族生育甚繁,耕猎之地无多,出口又断。如无限制,衣食无法供给,如何是好?”绿华知他情非得已,方始息怒。惟恐当时应诺,去后重犯,再三正言开导,告以附近并无异族为害,尽可开辟。如嫌无路可通,等自己访得天蚕妖女,尽扫蛊毒以后,定必回来行法开山,将旧日秘径打通,使其可以向外另辟田亩。
  山酋仍是紧记上辈遗命,不愿与外相通。答说:“旧日秘径本极窄狭,现为崩山所塞。附近虽无异族盘踞,但是别种土民天性凶暴,迁徙无常,又喜与外族争抢仇杀,败便分头四窜,另觅安身之所。本族良懦,能在此安居好几代,便由于内外隔断之故。如将旧路打通,在外开田辟野,早晚必受异族侵夺烧杀,连这旧业也难保有。仙娘如若开恩,不必重开旧路。昔年族人发现南崖之后,有一大片好地方,水土平旷,地方广大,出产比此还多,也是四面危峰环绕,与外隔绝,好似从无人去过,先人几次想要过去开辟,偏有绝壁险阻。并且内有各种野兽,颇多猛恶之物,少数人去,就能冒险用山藤荡了过去,也无济干事。仙娘如将崖壁凿穿,就用崩石填壑,使两地通连,便成了乐土了。”
  绿华问明方向,飞过崖去一看,果然景物极佳。但那横隔两面的危崖峭壁,最薄处也有里许。估量自己一人之力不能胜任,意欲回山约了同门相助,开山断崖,为那山民造福。也未明告山人,推说:“事虽可行,一则天罚未终,尚非其时;二则对崖有不少猛兽,现时虫毒未消,难于清除抵御。须俟我先灭妖蛊,使尔等康复,再行开通。但我还有事,此去搜寻天蚕妖蛊,三五日内如未寻到,便须回山一行,事完再来。现有灵丹保命,暂时决可无忧,百日之内必有好音。”山人闻言,欢喜如狂。
  绿华安定好了人心,立时飞往附近山墟,查访天蚕妖蛊下落。不料那一带山寨相隔妖巢最远,玉花姊妹虽已继位传知,为防众心不附,仍假继承为名,并未详说那天蚕妖女伏诛之事。众山民又畏祸太甚,同类相见,尚不敢提说姓名,何况外人,大都谈虎色变,矢口不吐只字。绿华原是富贵人家小姐,不知山人习性,又嫌山民粗野,虽用法力两次擒人诘问,山人看出是蛊神之仇,越发害怕。绿华见他们宁死不说,想起回山期近,只得暂时作罢。回到武当,又值师命另有要事,无暇及此。等师走时禀告,半边老尼生平不喜山人,只说石玉珠常年在外,熟知山情,可等她回山一同商议,便自他去。
  林绿华说完以上经历,听石玉珠便说妖女天蚕娘早死,否则盘笼族已中蛊毒,妖徒必早寻去,纵不全数灭亡,也必同受苦难。现虽不至于死,但恶蛊附身,耗人精血,日久仍难保命。并且留下这么多蛊种,玉花尚不知道,流毒无穷。此事易办,只须寻找玉花,同往小白茅山,将众山民附身恶蛊收去,稍为施治,便可痊愈。
  三女因事情不难,可救数千生命,还兔未来的遗患,功德甚大,高兴非常。略为商议,便即同往玉花姊妹所居蚕神寨飞去。路程本来遥远,石玉珠以此行事决顺手,行前和张、林二女说,想在沿途顺便访一道友。
  林绿华道:“我自前年起,时常独自下山行道。上次师父本命我去湖广一带行道济世,因在岳阳楼上凭栏看湖,遇一少年,欺我独身女子,说话无理。我本想将他引往湖边,在无人之处将他杀却。不知怎的,被他看出我的形迹,始而和两同伴风言风语,忽然改据为恭,代我会了茶钱。极口道歉,自认过失,说他有眼无珠,多多冒犯。称我仙姑,力请去至他家稍坐,尚有要紧话说。此人说风话时脸未对着我,又未指明是谁,本可不认为是为我而发,他却勇于任咎。细看面上神情和两个同伴,也不像是市井好恶之徒。文人打扮,却似会些武功,为人如何,难以分辨。又疑心他诱我去到他家,不怀好意,意欲随往看个究竟。如是好人便罢,否则,此人看去颇有财势,又有一身武功,平日恶迹必不在少,此去正好为当地除害。便答应了他。
  “约定之后,着他先行。满拟他如存有坏心,必会防我滑脱,不是强劝同行,便是暗中着人尾随防备。他却深信不疑,一口应诺,立和同伴走去。我等他走后向人打听,才知此人不特是个义侠少年,并还是前明忠良之后。因秉先人遗命,不事功名,轻财仗义,爱武好友,品行极为端正。至今年近三十,尚无妻室。日常只同朋友游山习武,济贫救危,有求必应。此次请我去往他家,必是看我孤身女子,衣饰单寒,欲问明来历,加以周济,乃是好意。他先和同伴说风话时,语声甚低,别人原未听出,所以我对别人所说也未深信。那少年姓杨,所居是在滨湖一个村庄以内,离岳阳楼还有二十余里,我沿途向人打听,无论老少俱都知他为人和家世,所答也和先前所闻差不多。如照我初见时心情,定要在杀好人,尚喜不曾冒失。
  “及到他家,少年名叫杨永,将我恭礼延至后园精室以内,互一谈询,果与人言相近。”林绿华说到这里,略一停顿,又讲了杨永的经历。
  原来杨永上辈姓周,乃三湘名宦。起初家在长沙,当地只置有田业,归一姓杨的母舅掌管,也是书香世族,明末流寇之乱,乃舅在外省做知府,全家尽丧,只逃得一人回来。老年无子,便以外甥承继。不久,他祖父在甲申殉难,长沙兵灾之余,物产荡然,亲属零落,更有仇家大豪凌迫,说周氏心存故国,啸聚乡兵,欲图不轨。尚幸乃舅为人机智,家业竟能保存,周家本有田产寄存,为了避祸,弃了长沙劫余的田业,往依母舅,并改姓杨。舅死以后,两辈均绝意功名,耕读传家,喜行善事。杨永好武,喜欢结交英雄之士,慷慨好施,更胜乃父,因此义侠之名,远播湖湘。但却因此惹下一桩隐患。
  起因是由于去年夏天,偶同好友往游洞庭湖君山,在山上遇一道士。杨永不知那是竹山教下妖道,互相谈说了几句,问知就在山后居住,也未明说地方。杨永只当是江湖异人,见道士词色傲慢,目光如电,闪闪四射,渐觉不是良善有道之士,便存了一分心,未往自己家中延请,只把随带酒食分赠了一些。妖道也未回问,总算看在杨永执礼甚恭,说话兼和,一说要他随带酒食,立即分赠,并无吝啬,当时无事,便自别去。
  杨永随向君山一渔人打听,说道士来只两月,随行还有一个道童,似是女子,貌极美丽。平日除在山前望水外,什人不理。这日忽来买鱼,第一次给了十两银子,鱼只拿走五条大的白鳝。可是下次再来拿,便一文不与,鱼却随意自取。渔夫觉得当地鱼虾本贱,一船鲜鱼虾,也只卖得两许银子。又以道士词色凶恶,第一次给钱时,渔人不敢要那么多,刚说得一句“不用许多”,便吃厉声喝骂了两句,丢下银子,取鱼便走,觉他又奇怪又可怕。心想:“有这一次钱,便取一年的鱼也值,何况不是天天来。”仍是笑脸奉承。道士始终不理,自揭鱼篓,拿鱼便走。第三次起,渔人渐看出道士取鱼时好些怪处。第一,所取的鱼,总是五条白鳝鱼。第二,鱼篓甚多,外观不知有无虚实,那五条白鳝鱼无论放在何篓,一取必得,不用渔人指点,也不低头查看,决无差错。故意放向别处,也是如此。内有一次,将鱼分放五篓之中,道士只向一处探取,出手仍是五条,直似会搬运法一般。最奇是那五条白鳝鱼不特长短大小屡次如一,看去十分眼熟,并且到日只一举网,准是五条在一起,与别的鱼全不相混。日子一久,渔夫看熟之后,认下鱼的暗记,下次打鱼上来一看,果然又是道士取走之鱼,一般无二。习以为常,每次得这五条白鳝,总在未次收网时节,道士也必应时而至,永远只隔半个时辰。渔人曾用种种方法试探,绝无分毫之差。别的鱼,道士从来不要。
  那一带居民渔户本信神怪,道士又来得突然,心疑是神仙点化。这日道士又来取鱼,渔人早预嘱家人避开,等道士来时,迎前礼拜。方欲求告,道士忽厉声喝骂道:“你已数次管我闲事,本当杀却,念你猪狗一样无知,姑且宽容。今对你说,鱼钱我早给过,每次所取仍是那几条,没亏负你处。我也许要取上一年,你自安本分还可无事,再如惹厌,休想活命。”渔人本就怕他,吓得诺诺连声。
  道士也别无异状,只是每隔一日,必来取鱼。起初渔人曾尾随过,见他持鱼去往后山,有时口中喃喃,自言自语,似是对鱼说话,向鱼喝问,也未见他放鱼入水。可是一到第三日黄昏收网之时,五条白鳝必定同时入网,怎么也猜不透是何原故,渔人自受道士怒骂以后,不敢再作探询之举,一晃两月,倒也相安。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风雨深宵 渔人惊怪异  仙灵咫尺 水主示玄机
 
话说这日又该五鱼入网之期,适值下大雨,渔人终是好奇,心想:“自从道士第一次取鱼以后,成了刻板文章,彼此原未说定。今日天下大雨,正好借故不去,试看他还来取鱼不?”主意打定,便没往湖上下网,准备道士来问,便以雨天推托。到了入夜,道士并未前来,雨却越下越大。
  那渔人父子两人,父名丁财,子名丁三毛,为了打鱼近便,居家就在湖边。晚饭之后,正商议收拾安睡,忽听门外风涛之声大作,宛似潮水暴涨,已到门前,势甚猛烈。
  开门一看,大雨已住,湖水虽涨,离门尚远。暗影中瞧见一股尺许大小的白光,银蛇也似由湖水汹涌中迎面射来,其疾如箭,迅速已极。丁氏父子仓促之中不知是何怪异,又疑发蛟,方欲逃避时,那银光已就地腾起数尺,投向堂前鱼篓之内。身后带来的湖水也顺低处急退回去,流入湖内。
  过了一会,不见动静。丁三毛年轻胆大,试探着过去低头一看,正是那五条白鳝,业已自行投到。再看门外,风平浪静,湖月皎然,上下澄雾,全无异状。以为道士必来取鱼,等到次日中午,仍未见到。丁三毛心想:“此鱼必非寻常。”假装讨好道士,防鱼失水不鲜,取了一个大水盆,将鱼倒在盆中仔细观察。见五鱼一般无二,只额上隐隐有角隆起,通身现出不少红影,细如游丝,由头至尾另有一道红线,比较明显,俱为以前所无。血痕内浸,似被刀针之类铁器划伤。鳝本无鳞水族,这一细心注视,竟看出五条白鳝不特白如霜雪,与常鳝不同,并还通体俱是细鳞密布,银光闪闪。倒着一摸,稍为着重,立觉刺手生痛。鱼在水中也不泅泳,各把头昂起,朝渔人连点,目中竟有泪痕。
  丁财知非寻常,低声默祝道:“我父子虽以打鱼为生,但也愿者人网,只谋衣食,从不多取。有时或因鱼小,或是大多,还当时放掉。自你们第一次被道爷买去,便见你们隔日必来。既然觉得这样吃苦,何必每次都来人网?昨晚更怪,我连网也未下,你们乃是自行投到,这怨谁个呢?神人路隔,言语不通,我也不知你们是什么心意,那位道爷为何要这样做。现在道爷未来,也许不要你们了。我们本无成约,至多被他骂上一顿,如觉来得后悔,放你们回去极为容易。如通人言,你们只把头连点三下,我便送你们回湖如何?”五鱼在盆中同时把头连摇,意似不愿,依然目中有泪。丁财父子都道:“放你们回去既然不愿意,又向我们做可怜相,彼此又没法说话,如何是好呢?”那五条白鳝忽将身子在盆中陆续盘出“仇人心毒,要害生灵。身是湖中水神,十日后如有人来问,求救可免,不可走口泄露”等字迹。丁三毛小时曾在村塾中念过两三年书,还能勉强认识,见了好生优惧,随将五鱼放开。
  又过了一天,道士才行走来,仍和往常一样,将鱼用草索取走了。丁氏父子问:
  “道爷为何前晚未来取鱼?”道士好笑了一声。也未答话,往日取鱼,均往后山,这次却是走向湖岸,口中喃喃说了几句,将五鱼一同抛向水中,掉头不顾而去。
  由此起,道士每早必在前湖山麓对湖独坐,见人不理,半夜才去。有时也愤然作色,走向后山,去上两三个时辰又来。鱼已不再入网,道士也不再来取。本山居民本少,虽有几处寺观,游人时常来往,因道士坐处不当泊船埠头与入山道路,外人不留意。在前山出现才只数日,偶然有居民看出古怪,因道士不是不理,便是词色傲慢,答话凶横,也就无人理会。只丁氏父子知他闹鬼,心存不良,谨记水神所吩咐,每日除借贩鱼为由,去往前湖略为窥探外,父子二人分别在家中守候。
  这日杨永约友游山,本应在湖岸埠头泊船,照理不会与妖人相遇。因将到达时,湖中忽然起了风浪,不知怎的,船夫搬错了舵,吃急浪一催,顺流往斜刺里驶出三四十丈,到了妖道默坐的前面,才收住势。船夫原要回泊埠头,杨永一行俱是豪俊少年,急于登临,见当地原是一处旧埠头,虽然石岸报废业已多年,泊船仍无碍;觉着当地清静,岸有嘉木繁荫,风景又极清幽:便令船夫就在当地停泊,一“同上岸,才得与妖道对面交谈。及至游到后山,越想那道士神情越觉奇怪。恰巧丁财以前受过杨家周济,每去岳阳,必要送些肥鱼活虾,多得鱼价,彼此相识。先以为来人既是救星,必是法官一流,未想到会是杨永,没想吐口。及至杨永开口一问,忽然心动:“杨永会一身好武艺,家中有本事的客人甚多,今日正是第十日,水神所说也许应在他的身上。”便把前后经过一齐说出。
  杨永机智过人,闻语虽也骇异,却想不出道士是什作用。五鱼虽然可怪,既是水神,怎无灵异,任凭道士随便捉弄?湖边居民多信神鬼,丁氏父子不怎识字,也许附会其事,疑神疑鬼。此事真假难料,就说是真,身是凡人,也无从下手。焉知那五条白鳝不是湖中妖怪,为道士所制,故意颠倒其词,均说不定。杨永又想道士神情不似善良一流,江湖僧道本多异人,此事如真,关系不小,冒失不得。便嘱同行诸人不可泄露。归途欲向道士设词探询,到时人已他往,命人遍寻不见。在山中寺观内住了三日,留意查访道士踪迹,均无人知往何处。有见过的,也都提起厌恶。
  山中有一寺观,观主史涵虚,是六十多岁道士,人甚风雅。杨永每游君山,必往相访,在观中住上些日才回。杨永先问怪道士行踪,只答不知。第三日早起,杨永等要往后山隐僻之处再去寻找,史涵虚忽说:“贫道昨已命人把后山寻遍,大约那位道友已走,不必徒劳。公子如要见他,等他回来,我往府上送信好了。贫道明日须往岳阳访一施主,请回去吧。”杨永每次来游玩,史涵虚必要挽留多住一二日,这次并未说走,忽下逐客之令,说到末句又看自己一眼,料有原故,便请搭船同往。史涵虚答说:“行否未定,公子仍请先行。”
  杨永作别回去,到家天已昏黑。家人密报,史道爷适才由后园叩门,现在园中静室之内坐候。杨永所乘之舟乃自备快艇,回时更命船人加快,湖中并未见有一船越过,史涵虚竟会先到两个时辰,闻报大为惊疑,匆匆赶往园中去。一见面,史涵虚便屏人密告,说他早年在茅山出家,曾习道术。当杨永未去君山以前,便听徒弟报告,说前山有一道士,神情行迹怪异可疑。他假装路过,暗中前往探看,见道士满脸凶邪之气,断定不是善良。此来必非无为,无如法力浅薄,查不出他的真意所在。那日听杨永探询道士行踪,背人间出底细以后,当晚子夜人静,便即布卦推算,竟是大凶之相。幸有解救,正应在当日来客身上,详情却不易知。
  次夜又以玄功入定,元神飞入湖中,寻见水神查询,才知君山下面便是湖眼。前古时节,岳阳附近诸郡俱是洪水,一片汪洋。嗣经大禹治水之后,用一神钟将湖眼罩住,另在衡岳移来一座小山压在上面。另辟了两处小眼。一面引水由巴陵人江,一面使乌江以东五岭中越城、都庞、骑田、萌诸以北的资、澧、湘、沅诸水,皆于此湖交汇,使其只保有三百里方圆的水面,吞吐云梦三湘,为民众水利。不知怎的,被妖道知道,欲取此钟炼法。但是君山有神禹法术禁制,妖道难于移去。便以极恶毒的邪法,附在丁财鱼网之上,将湖中水神化作五条白鳝鱼网起,带回所居后山崖洞,行法威胁,迫令在山脚穿一洞穴,直达此山中心覆钟之所。等到打通以后,妖道再用避水法宝入湖取钟。
  水神俱是南宋忠勇殉国的将士,正直聪明,知道此钟一去,不消两日,洪水暴发,连岳阳带荆襄九郡齐化泽国,因而抗命不允。妖道狠毒,问日一用毒刑拷打。这还是妖道知道水神所居就在湖底,君山脚下,如欲攻穿山腹,到达湖眼,非水神相助不可,否则早下毒手遇害了。最后一次,妖道见水神忍死苦熬,始终倔强,不禁暴怒,一面在湖中下了极恶毒的禁制,一面离山往寻同道妖人,另谋取钟之策。总算妖道心未拿稳,没有斩尽杀绝,给水神留了一线生机,才得保命。水神先仍不肯,强挨了一日,为妖法所制,已然遍体鳞伤,实熬不过苦痛。同时奉到洞庭君巡行太湖途中敕令,得知此是注定劫难,为保巨万生灵,舍命与妖道相抗,已得帝眷,除命宣敕使者来助,指示机宜外,并准其姑且屈从,以为缓兵之计,免得白受楚毒。
  水神奉命大喜,因使者乃含鄢口水神,性暴,来时带有风雨。丁财父子见妖道行径可疑,借着风雨为由,故意不下鱼网,使水神没法上岸。水神本身原非水族成真,神通较小。不似都阳、太湖、江海诸神,不论水陆,多能通灵变化。水神又不肯发水上岸,使生灵庐舍遭殃,又在重创未愈之际,恐过时限,再受毒刑。幸得含都口水神相助,送上岸来,直投丁财鱼篓之中。正打算如何向丁财父子传达意旨,恰值丁三毛心好,见妖道过期未来,将水神所化白鳝鱼倒向水盆养起,妖道又恰好外出未来,这才借着泪眼示意,将鱼身盘成字迹,令丁财父子到日留意。
  那妖道原是云南竹山教中妖人,既贪且狠。以为那钟既是前古奇珍,到手以后,一用妖法祭炼,立可无敌。无心得知底细,喜极欲狂。恐外人生心抢夺,意欲独占,多亲厚的同党也未告知。只把所爱妖妇换了道童装柬同来,在君山十二螺后寻一隐僻岩洞住下,结坛行法,令妖妇镇坛,自去湖边作怪。先也费了些手脚,终于将水神擒到。每次均带回后山岩洞毒刑威逼,然后限期放回。这次出外寻人相助,原因水神拼死不屈,情出不已。而所寻妖党,又是生平惟一患难至交,这才勉强寻去。途中想起,仍不放心,惟恐那同党恃强分润;或是因此泄露,在妖法未炼成以前被人抢夺。准备见了那人,先探明了心意,再约相助。稍有可疑,仍回君山,再向水神毒刑诱迫。本来首鼠两端,心意不稳。及至寻到那妖党巢穴一看,人已不在。路遇别的妖党,才知那妖党与妖道分手不久,便在滇边为正教中人所杀,形神俱灭。
  妖道见诸正教日益昌明,门下弟子个个法力高强,既痛心好友之死,欲为报仇,又恐自己日后与仇敌狭路相逢,也步了好友的后尘,为其所杀。于是求钟之念更切,誓欲必得。自知一班同党个个贪狠,无什信义。法力比己浅的,全无用处;神通大的,到手时必被抢夺了去。死去好友尚且难料,别人更靠不住。妖道想了想,还是回到君山,仍按预计,强迫水神行事,比较机密稳妥。虽幸行时把稳,留有退步,对于水神未下绝情,但是水神太已刚强不屈。途中盘算,觉着对于水神,重了不好,轻了也不好,真想不出用什么方法好使屈服。
  妖道回山一看,水神居然自行投到,当时妖道喜出望外。只是水神答说:虽然被迫顺从,但环湖诸郡有千百万生灵,必须谨慎,尽量减轻灾祸。本身法力本极浅薄,又受妖法重伤之余,如由湖中山脚攻穿到湖眼覆钟之处,至少也须百日才得成功。妖道自是不允。水神说纵然不顾生灵,神力也是不逮。最后水神勉强应允七十日以内将山攻穿,否则死活惟命。妖道惟恐夜长梦多,继一想:“自己已来了两三个月,并无所成。好容易才将水神制服,允为出力,如再闹僵,更无善法。如若横行,将整座君山揭去,必定山崩水涌,江河齐泛,神钟还不一定见影,先闹出惊天动地的声势,一干正教中仇敌多在外修积功行,无事尚且找事,见这样巨灾,不问由天由人,必不放过,只一发现,立即相率而至。便是各异派中同党,见此旷古奇珍,也必不容独取。洞庭湖又是冲要之地,正邪各派空中时有飞过,绝无不发觉之理。”觉着水神所说也是实情,不能再以力屈,只得强忍气忿,允了七十日的期限。每日去往山麓守伺督促,以防懈怠。
  水神无奈,只得假意出力,向湖底君山脚下进攻。等攻进十来丈以后,暗令含鄱口水神藏在洞内防变。那地方就在旧日泊岸的水底,水势既不深,所攻之处又在湖水以下,上面还有数十丈的污泥。所攻之洞不大,一到十丈以内,妖道便难观察,做作极像。妖道料水神不敢违约,一心盼着七十日的限期到来,穿山取钟。对于三湘七泽,环绕数十郡县的千百万生灵,全未放在心上,狠毒已极。
  这日杨永停船时,那一个急漩将船向旧埠头斜驰过去,便是水神欲使与妖道相见,暗中引去的。妖道知道那旧埠头久无舟船停泊,那船又斜转得奇怪,杨永又上前间话,先颇生疑,不怀好意。及看出是游山少年,杨永礼貌言词又极谦恭,更见所携酒肴丰美,忽动食指,向杨永要些,回往后山与妖妇同享,离开当地不久,洞庭君便已到来,将山脚水洞里面封固,以防万一。可是洞庭君终非妖道之敌,只能釜底抽薪,暗中防护。而那日杨永停船虽出无心,妖道却动了疑心,与妖妇商量,觉出近来心动不宁,似非佳兆。
  恐时限未至,便有人来,坏他凶谋。妖妇又说:“你神情诡异,易启世俗猜疑,坐处又在前湖,万一仇敌路过发现,立败全局。看水神那等刚强,既然应允,必非搪塞,守伺在彼,有损无益,还是想好到日如何应付施为要紧。”妖道本觉坐在岸上往下注视,只看水神出入进攻,水底污泥似沸花一般腾涌,水洞以内情景难于观察,徒劳守伺。为防到日有人作梗,竟欲向本派长老借上两件法宝,以备万一。闻言大以为是,次日便往云南飞去,所以近日未见。但那乔装道童的妖妇甚是机警,时常借故往史涵虚观中巧语窥探。水神曾说救星由于杨永而起,史涵虚惟恐妖妇警觉,故未同行。来时占有一卦,占出有双木人解救,日内便可发现,除害仍须期限将满,妖道回山之时。令杨永随时留意,必有应验。
  史涵虚说罢,杨永答道:“我只会点武功,妖道邪法如此厉害,怎能抵敌?那双木人,想是姓林的神仙,肉眼凡胎,怎能识得?”史涵虚道:“那卦象仙人,属于阴性。
  岳阳洞庭滨湖一带,景物清丽,水天壮阔,时有仙灵往来其间。贫道昔年便曾遇过,只惜福薄缘铿,未蒙垂顾,失之交臂。贫道对于术理之学,颇曾下过苦功,卦象当无差错。
  公子累世行善,祖泽甚厚,况又为此莫大阴功义举,必荷仙人垂青无疑。从明日起,公子也无须专赴何处守候,更不可泄露风声,显出形迹。每日午后,可去湖楼一带随意闲游,机缘到时,自能遇合。那男女妖人甚是诡计多端,贫道与公子先后脚起身,在此久停,恐被发觉。还须去至城中寻一施主,假装募化,引往君山上香,掩饰行藏。至多在城中施主家住上一夜,明早必归。非到所盼仙人到来,不能见面。今日也不能在府上居住了。事关数千万生灵,公子不可大意。贫道去了。”说罢,作别自去。
  杨永平日本就深信史涵虚之言,加以好些异迹,心中忧急万分。送走史涵虚后,严令家人不许对人说史道爷来过。次日饭后,便借词出游,去往湖边一带,物色留意。初意连日晴和,岳阳楼上尽是俗人,仙人不会混迹其问,如来,必在滨湖清幽之地。连访候了数日,均无所遇,每日均到了入夜始回。有时也去岳阳楼上品茗饮食。
  这日,杨永出门稍早,在湖边游了一会,正觉着口渴思饮,忽遇一好友,强拉往岳阳楼上品茗。杨永先见满楼茶客多是各路商客,市井俗人,无一具有雅骨。暗想:“昔日吕祖三醉岳阳,仙迹留传,不知真假。此楼风月无边,景物固佳,似此尘俗之地,酒肉喧嚣,怎得仙人停留?自己不肯在此延仁仙踪,不为无见。今日为友拉来品茗,未有去湖边物色,莫要错过。”继而又想:“史涵虚原说仙人必要相遇,只要时时留心,休被当面错过,无须专注一处。卦象先凶后吉,多半不致失误。”一面寻思,一面又和同去友人谈笑,不觉到了黄昏将近。楼中茶客以土著居多,好些湖湘商客借着品茗商谈交易,到了日落黄昏,相继散去,楼中逐渐清静。杨永暗道:“此楼风景最佳之处便在风月,所以范希文一记,便成千古佳作。此时正人佳境,游人反赋归去,端的俗不可医。”
  杨永正在寻思间,一眼瞧见一个白衣少女,正在湖楼一角凭栏望湖,只看见半面,仿佛绝美,丰神尤为可爱。岳阳水陆要冲,商旅往来,五方杂处,游娼本多。杨永一桌四人,其中两个是志同道合的英侠密友,一个和杨永一样,也是世家公子,他们虽非浮浪一流,毕竟年轻喜事,又有几杯酒下肚,引起少年人的兴致。以为茶楼酒家,孤身女子怎会在众人丛里出现,全无羞涩畏惧之状?竟误认作是江湖娼妓一流。虽然一时见猎心喜,依然各自矜持身份,不愿当着人引逗,意欲少时随往女家,再行结识。只问答了几句隐语,并未公然向女轻薄。
  杨永越看那少女越美,因在侧面,少女凭栏遥望,不曾回顾,不好意思过去。暗想:
  “此女半面已如此美丽,全貌必更惊人,真个平生未见。想不到这里会有如此国色,打扮又如此素净,真如画图上仙女一样。古称西子、南威,想也不过如此。”正在一面寻思,一面目注少女,随口向众问答,想到未两句,忽然觉着少女一身素白,不施铅华,肤色如玉,丰神秀逸,举止娴静,装束神情哪一样均不像娼妓江湖一流。猛想起史涵虚所说仙人是个阴性之言,心里一动。
  姑射仙林绿华见茶楼上人对于杨永过于趋奉尊敬,又对自己说些风话,中间还杂有江湖上隐语,也误认作是土豪恶霸之流,倚势横行的恶少年。本就有气,欲加惩治。只因素来在外行道,不肯操切,以防误杀,故作未闻,依旧凭栏望湖,不去理他。嗣听四人品头评足,絮絮不已,虽然语声极低,近侧无人,终是侮辱。更认定是伙匪类,决计除悼。想认清四人面貌,以便少时访明恶迹,酌情下手。这一回顾,与杨永刚好对面。
  杨永虽未见过真仙人,平日喜与英侠缁流来往,颇有几分目力识见,本看出少女好些异于常人之处。方欲暗嘱友人住口,不可多言,有话少时再说。及见一少女一回顾,觉出少女之美,固是到了极处,出乎想像之外,并且丰神高洁,玉润珠辉,别具一种冷艳容光。尤其那一双凤目已含薄怒,神光炯炯,隐藏威严,令人见了,为之胆怯。即便不是神仙,单这一双眼睛,也可看出是个非常人物。同时又看到少女腰中佩有一柄镶着金牛头,长才七寸的短剑。先为手臂所掩,不曾看出,这一回身,略为显露,短剑并不曾出匣,随着身子一转,那楼栏暗影中,便有光华连连闪动,分明是匣中宝光隐隐透出所致,益发断定所料不差。杨永情知方才言语轻薄,已然得罪,连忙亲身走过去躬身行礼,说道:“弟子杨永,日前受一道长指点,有机密大事奉告。弟子在湖楼上下等候仙驾,已非一日。适才发现上仙在此,因是肉眼凡胎,心拿不定,不合妄自试探,语多狂言,乞恕弟子不知之罪。这里耳目甚众,说话行礼,均有许多不便,拟请上仙驾临寒舍,再行细告,不知可否?”
  林绿华和杨永一对面,看出他二目神光满足,内功颇深,脸上并无邪气。说时语声甚低,似乎怕人听见。气便消去好些。心想:“自己的行藏多半已被识破,所说之言必有深意。此时还拿不定他为人善恶,既请去往他家,正好就便观察,相机行事。如是恶人,所说道长必也妖邪一流,一同除去,更是两得。”侧顾楼上茶客已几散尽,自己和对方四人均在楼角僻处。茶伙都在收拾桌椅,洗涤壶碗,无人注目。便冷笑答道:“你住何处?”杨永答说:“沿湖往右,顺大路直行二三十里,再往右折转,见有大片水田园林,便是寒家。地名水云村,一问即知。”绿华便令杨永等四人先行,自己随后就到。
  初意杨永如有恶意,必要强劝自己同行,或是令人暗中跟随,未必肯允。杨永人甚精明,知道适才语言不检,将仙人冒犯,此时面上怒犹未消,心迹未明以前,对方已把自己当作恶人,便无此请,也必随往。立即躬身答道:“弟子谨遵仙示,先往舍间,恭候光临便了。”说罢回座。
  三友均是同道至交。内有两人日随杨永湖边游行,已知杨永要寻访一位异人,先听吩咐住口,渐看出少女好些异处。另一人虽是不期而遇,见此情形,也料知有异。俱改了庄容,静候下文。杨永只说:“天已不早,我们走吧。”便一同起身,下楼走到后湖边无人之处,料众要问,推说:“小弟得一高人指教,所访异人居然无心寻到,事情关系小弟成败安危甚大,此时尚难明言。三兄不论今日有暇与否,均请至寒家小住数日,事完再行。此事与别人无干,也不须人相助,只请缜密,勿再另告他人,便感盛情了。”
  同行三人均喜与杨永盘桓,往往在杨家一住数日。又年轻喜事,今见有异人美绝尘凡,巴不得随往相见。于是各人应诺,同往杨家走去。
  林绿华见杨永慨然应声走去,已觉非如所料,再向茶伙一访问,茶伙也把绿华认作是江湖女子,为绿华美色正气所慑,没敢妄答,只把杨永如何毫侠好善说得天花乱坠。
  绿华有了先人之见,以为这类恶少多善挥霍,茶伙平日贪得赏钱,适见两方问答,故意为之宣扬,并未深信。等了一会,起身下楼,走到路上,想了几句说词,假借投亲与家贫求助,向人打听。沿途问了好几处,乡民老者都是众口一词,同声赞美,这才把心中成见去了十之八九。乘人不觉,驾了遁光,往水云村飞去。
  绿华到后一看,那地方三面水田,一条广溪碧波粼粼,与洞庭湖相通。杨家就在溪的对岸,松竹桃李梅花杨柳杂植成林,蔚然森秀,一片碧绿,烟雾缭绕,与湖光山色远近相映。湖上渔歌之声隐约可闻。端的水木明瑟,清丽绝尘。刚刚落地,走过溪上横着的赤栏小桥,杨永已由对岸一片桃林小道中趋出,拜倒在地,绿华已看出不是恶人,含笑请起。仍由杨永前导,避开正面前门,由桃林中小路,绕往后面花园之中,到修竹环绕的精舍之中,杨永重又下拜。绿华见室已上灯,只他一人,书童下人均已远远望见避去。便一面还礼,命起归座,问有何事。杨永才把洞庭湖妖人作怪,欲取君山下面所压神禹钟鼎之事说出。
  绿华闻言,大为惊异,对于杨永为人固是释然,但是事关重大,妖人深浅难知。自己在外日久,师父立等回山,尚有要事待命,也难在此久候。既知此事,又不容不问。
  便令杨永毋须惊疑,今夜且去君山探看一回,再作计较,杨永大喜,随请绿华在园中住下,令家中姊妹作伴,备宴相款,并代三友求见。绿华也不推辞。杨永惯与江湖大侠异人奇士来往,时有女客过访,家中下人看惯无奇。宾馆中虽还有几个常住客人,事前已有设词,都知道主人有一前辈师执来访,因是女子,不乐与生人见面,只在后园精舍,同了三个与来客相熟的友人,连同主人两妹,伴客饮宴,也都不以为异。绿华见主人行事机智缜密,甚是赞许。
  席散,三友拜辞,往前院客房安息。杨永兄妹伴着谈笑。到了子夜,绿华起身,纵遁光飞往君山落下,先往湖神观寻到史涵虚。问知妖道日前同一党徒前来,当晚月明如昼,虽值深夜人静,但以连日天色晴爽,各寺院游客颇多,前山更多渔人居民,妖道毫无顾忌,逼迫丁财父子操舟驰离湖岸二三十丈停住,再用妖法分开湖底君山脚下之泥水,查看水神所开洞穴深浅。水神以前原是缓兵之计,攻穿十余丈以后,便只做作,不再进攻。妖道再一离开,索性连做作也一同停止。妖道见洞才开了十余丈,相隔覆钟之处尚远,七十日内决难攻穿。本来生疑大怒,当时便要给水神一个厉害,幸是水神五行有救,史涵虚日里发现妖道回山,先在观中背人行法,画好了符,去往湖边偷偷焚化。水神得知妖道回转,还同了有力妖党,料他多半人水查看,恐怕机谋被其识破。连洞庭君也着了慌。救星未到,无可奈何,只得仍在水底虚张声势,假意朝山脚洞穴猛攻,以图隐瞒一时。哪知前攻不到丈许,忽然现出神禹封固此山的禁制,再往前,便坚如精钢,红光电闪,休想动得分毫。此事连水神也出于意料,知道妖道想破神禹禁法,移去此山,绝非容易。宽心大放,欢喜自不必说,这一来也有了借口。妖道先还不信,以为是假的,亲自辟水入湖查看了一次,见果是厉害,所约妖党又从旁劝解,说水神法力浅薄,不能怪他,方始息怒。就这样,妖道仍说自己前在湖岸上曾守了数日,水神理应早已攻到当地,为何不报知?幸亏同党力劝,晓以利害,说这等作法有损无益,且易惹事,这才一同忿忿而去。行时听妖党的口气,似甚为难。次日便连后山妖妇一同飞去。
  史涵虚因妖道既已发觉事情艰难,必定另有凶谋,事机迟速难料,说发便发,不比以前,还有七十日的限期,卦象上的仙人又尚无音息。昨日在海岸柳荫中独自面湖凝眺,心正愁虑,忽见一个相貌奇古,身材伟岸的长髯老者,由身后老松之下迎面含笑走来。
  史涵虚刚由松侧走过,松外又是湖水,知非常人,忙即恭礼。互一问询,老者竟是洞庭君所化,说:“昨日妖道走后,恐神禹禁制只有正面,不甚放心,特令含鄱口小神穿通泥上,环绕全山,并无空间。后在原开洞穴左近发现铁碑上有古篆:‘君山须俟十万年后,神禹禁制失效,二次洪水泛滥,方始陆沉。’照此情形,妖道盗那神钟虽是梦想,决取不去,但他心决不死。也许仗什邪法异宝,测准覆钟之所,由君山顶上开一洞穴,向下直攻。到了洞底近处,再如遇阻,不是迁怒水神,强下毒手,便是施展邪法,强移此山,或用邪法将山震毁。不到力尽计穷,决不肯止。虽然发难较晚,预料至少必须两三个月后,妖道方法全都试完,方始行那移山下策,但结局终于贻祸生灵,殆无疑义。
  妖道日后如若事败逃走,也是未来隐患。现算出救星明日必至,乃是武当女剑仙,此时只是路过,尚无闲暇。妖道归期尚远,也无须亟亟。而且若是一人之力,也难竟全功。
  可请其回山,事完之后,多约一两位同道来此。那时当再于原处树下相见,先期告以机宜。并请不要张扬,以防妖人警觉退避,因而漏网。此事如成,功德无量。”说完作别,回顾已是不见。
  绿华听完史涵虚之言,又独往后山妖窟查探,男女二妖人果都不在。一见所设法坛和禁制所居洞穴之法,觉出妖道法力有限,益发放心。因下山日久,急于回山见师,好在妖人再来尚须时日,不至有误。随往杨家把经过情形匆匆告知,便回武当。见了半边老尼,复命之后,说了君山之事。
  半边老尼笑道:“君山镇水神钟,以前修道之士俱知梗概,觊觎此钟的也非少数。
  无如关系千百万生灵性命,谁也不敢犯此滔天大恶,空自羡慕,无人往取。直到元初,才有两个妖僧生心窃取。二妖僧法力颇强,并还防到多伤生灵自取天诛,事前先以妖法幻术与些怪异,假说某日要发生洪水大灾,妖言惑众,更有官府为之张目,使环湖居民尽行迁徙。到日再以收妖为名,将湖水禁制,现出湖底山脚。一面准备替代此钟封禁湖眼的法物及符篆,一面另开了十四处水口。如若封禁不住,也能以彼教中的大法将湖水禁制,不令横溢,化为一条条高出水面,千百丈的晶流,顺所开水口入江,再由江入海。
  汁虑甚是周详。照此作法,虽仍不免伤害生灵舟船,比起全湖溃决,泛滥三湘,却好得不可以道里计。妖僧也以慈悲仁厚自诩。
  “哪知一切停当,刚把湖底山脚攻陷十多丈,便遇见大乙神钢之禁,妖僧用尽妖法,不能再进分毫,反因心急势猛,折了两件心爱法宝。妖僧此事原曾奏明法王,得了朝廷允许,夸过海口,急愧之下,欲将此山移去。所行邪法本极凶恶歹毒,当时湖水四面壁立数百丈,环山泥石在神钢环绕之处又被去尽,风雷之声震动天地,那山仍不能移动分毫。二妖僧怒极,一同施为,发出小山般大一团雷火,待将此山自顶震碎。眼看那山就要崩裂,突地一声大震,妖僧所发雷火忽在空中炸裂,立即狂风暴起,地暗天昏,所禁湖水也齐崩散,波涛浪涌,高举如山,势甚骇人。直至次早才风平浪静,君山二十螺仍浮在碧波之上,只山麓和环湖低凹之处有些泛滥之迹,死鱼介贝到处都是。二妖僧连人带船以及随行徒众官人,俱为雷火震成灰烟,连劫灰也沉入湖底。直似大水初退情景,别的寻不出一点痕迹。由此才无人敢生心窃取,此事渐少人知。
  “那妖道乃竹山教下孽党,必是为报青城派教中祖师朱、姜二道友的仇恨,不知从何处访查到此钟来历,想盗了去祭炼邪法,复仇称雄。如非用心忌刻,不使人知,必被同党中较有识见妖人阻止,也不致遽取灭亡。由古迄今,多少高明有道之士尚且不敢妄动,何况此类幺魔小丑。照他一意孤行之迹,必无什法力,又无什羽翼相助,无须再有多人,足可了事,就是无人前往,也必自败。朱、姜二道友法力高强,诛戮竹山群邪早有定计,本可无须多事。不过妖道情急之际,保不定兴风作浪,贻害生灵,你此举颇有善功。适才以我推算,为日还早,不妨随意前往,相机行事。你发觉在前,到日青城门下如无人在彼,自应身任其事;如有人在,便是朱道友已有安排,你从旁相助好了。”
  姑射仙林绿华在七姊妹中貌最美秀,性情也最温柔和平,素常行事谨慎。因知竹山教虽是妖邪,声势浩大,内中颇有能者,日前妖道已然约有一个妖党在彼,到了事急之际,焉知不再约有力妖人相助?青城派有无人去,事尚难料,自己纵胜得过,也难防他漏网,致留未来隐患。意欲约了同门七姊妹,一同建此功德。刚一说出,半边老尼便道:
  “你的用心甚好,我也知你势力稍嫌单薄,无如眼前众弟子除玉珠遇事耽延,又不知我还有后命,此时尚未赶回外,余人只你和大徒儿在近三月内还有空闲。你既临事谨慎多虑,可和你大师姊商量,同往好了。”绿华终觉事体虽大,妖道估量还能抵敌,那神禹禁制何等威力,万一被妖道用邪法将其触发,无力收拾,如何是好?师父又性情古怪,最不喜门人絮聒,不敢再有烦读,只得唯唯应诺。
  半边老尼原是应灵二子之约,去往终南炼丹,并办一件要事,次日便带了摩云翼孔凌霄等三个女弟子先往终南飞去。绿华送走师父,便和大师姊照胆碧张锦雯商议说:
  “那年因为轻看左道中人,便吃了金针圣母的亏。久闻竹山教中妖人邪法甚多,君山又有神禹禁制,如何可以大意?此时如若告知青城派诸同辈道友,自然是万无一失,但是事情由我发现,临期求助外人,不特示弱,师父知道也必不快。师父偏看得那等容易,大师姊你看如何?”张锦雯道:“师父道法通玄,平日看似容易,实则全有成算。你未回时,师父因司青璜小师妹两次请命往青城且退谷省亲,师父算出她到家有事,特命明珠师妹事完与之同行,并令先走。寻常省亲,尚且如此,何况当此大任?师父为人好胜,如无胜算,怎会命你前往?我原奉命在山留守,因你一说经过,师父便改命我助你前往。
  师父向来活不说完,待门人自去作为,你又不是不知。以我推断,此事必能成功,不必过虑。”
  过了一日,女昆仑石玉珠回山,绿华本想约她相助,此事尚须时日。又因听玉珠说起天蚕妖女在湖心洲伏诛情形,便把盘笼族合族中蛊之事先说出来。因石玉珠心热,说救山人事易,师父又未指明令她相助绿华,绿华意欲等她救完山人回来,再行告知。及听玉珠要在途中就便访友,知她交游众多,恐防途中耽延,另生枝节,方始说出。玉珠笑道:“师姊妹中,你林师妹性格温柔,过于和缓。既有这类大事,怎不早说出来?照此情形,妖人君山盗宝虽然应在两三月后,此时仍须防他暗作手脚。还是先绕道巴陵,看妖人在彼有无布置,如已在彼作怪,当时便除了去,以防养患才好。”绿华好善,眼见盘笼族疾苦之状,救人心切,素又信仰师父,以为到时再前往必无差池,力主先救盘笼族,只归途不要耽误便了。石玉珠素来敬爱绿华,便依了她。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明月开樽 小集湖洲招蛊主  清波荡桨 重探妖窟过君山
 
话说议定之后,姑射仙林绿华便同了照胆碧张锦雯、女昆仑石玉珠同驾遁光,往云南小白茅山飞去。路过湖心洲,石玉珠下去一问,纪异已赴青城拜师,只纪光在家。谈不几句,丑女花奇忽来探望。石玉珠便把张、林二女唤下来,与花奇相见,谈起盘笼族中蛊之事,意欲往寻玉花姊妹,同往医治,说了几句,便要作别。花奇笑道:“石道友那么秀气的人,怎不明白什事都讲当行?山人恶蛊厉害,寻常济世丹药往往无效,有时连我们都难为力。可是他们自己人多有独门传授的秘药法术,手到成功。何况玉花现在又是教主,岂非小事一段,何须如此看重,还亲自前去寻她?我们难得相见,便这里也因异弟行前再三吩咐,我一日中抽暇前来看望一次。莫如请三位道友在此小住,譬如往小白茅山耽延,由我把玉花姊姊请来。本是她教下所放恶蛊,仍责成她自去办理。事情一样,省去一番跋涉,我们还可稍为盘桓,岂不比我们去打交道强得多么?”石玉珠原喜花奇心性率真,对友热情。玉花上次曾拜她师姊美魔女辣手仙娘毕真真为师,花奇乃王花师叔,自然一招即至。如此事更简捷,便笑允了。
  花奇随即行法相招,不到半个时辰,玉花之妹榴花的元神首先飞至,向花奇和张、林、石、纪诸人分别行礼跪拜。言说玉花接到飞音神符,知师父师叔唤她,惟恐有什急事相招,相去数百里,本身飞行迟缓,特命榴花元神先来听命,玉花也立即起身赶来,随后便到。
  石玉珠笑对花奇道:“你看她姊妹对毕道友何等恭谨,怎还只允收做记名弟子?近来可曾劝过么?”花奇道:“我原极爱她姊妹,也曾劝过多次。只因毕姊妹性最好胜,认为她姊妹资质虽还不恶,所掌却是邪教,既不能操之过急,命其消灭,又无好人可代执掌,使玉花弃彼来归。再者,以前屡犯师诫,致遭严罚,此次收作记名弟子,尚是诸位道友强劝,一时权宜。在未禀承师命以前,如何可以擅自收徒?故尔迟迟。不过此事将来也非无望,日前家师新收小师弟玄儿来传师命,我曾偷偷托他代探家师口气,并代相机求说,已然一口应允。只要玉花能始终勤勉向善,终有如愿之日。”榴花闻言,极口称谢。
  众人谈了一会,玉花也便赶到,花奇说了张、林、石三人来意。玉花闻言,一口应诺。并说:“弟子继承蛊神之后,知道天蚕仙娘师徒以前迫害山人,放出去的恶蛊甚多,曾经立志收回。无如山民众多,散处西南诸省深山之中,隐僻荒凉,好些地方因蛊主人已遭诛戮,绝了联系,非其自来投到,不易发觉。前命门徒四出搜查蛊迹,防其蔓延,并防备山寨中妖巫借以作祟。又传知远近山寨,令其具报,近日已驱除不少。盘笼族想系居处太僻,与外隔绝,外族难得往来,为日又久,习与相安,一时尚未查出。此事在本教中人看来极为容易,只消命妹子榴花带了解药前去,一到便可了事,无须再劳顿三位师伯仙驾了。”
  石玉珠见玉花近来越发出落得美艳绝尘,神采奕奕,言动也极温文柔和,甚是喜爱,赞不绝口。玉花又向石、林二人求说向美魔女辣手仙娘毕真真拜师之事。花奇负气道:
  “似你这等资质人品,要换是我,早已收了。就是将来为了擅自收徒,受师父一点责罚也并非不值。她偏如此固执,我已劝过几次,再劝也是无用。你仍好好向上吧,只等你修积日厚,釜底抽薪之法见了大效,所掌恶蛊不再似前猖獗,难为人害之时,就毕姊姊不要你作她徒弟,包在我和石道友身上,定给你另找一个好师父便了。”玉花闻言,含泪答道:“弟子已受师恩,决无再拜别位仙长为师之理。否则,师叔和石师伯如此错爱,不是一样可蒙恩收录么?师父不肯正式收录,传授道法,必是弟子向道之心尚欠虔诚,所掌又是邪教之故。此后弟子惟有勉力虔修,早日摆脱,以盼师恩怜鉴,仍望诸位师伯、师叔随时进言,代为求说,感恩不尽。”石玉珠道:“你掌蛊教,当时原是众道友公议,此举乃大功德,怎能因此见怪?我见你师必为解说。以你忠诚,向道心虔,不特令师久而感动,便令师祖韩仙子,也无不允之理,放心好了。”花奇道:“你倒说得容易,不知我那位大师姊事情才难办呢。”
  正说之间,忽听丁零之声起自湖边。花奇惊道:“此是神兽丁零呜声,它随师姊寸步不离,怎得到此?”一言未毕,忽听一女子口音接口道:“丑”r头,你又背人说我么?”众人随声注视,一个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的道装少女,正由近湖滨水面之上凌波而来。身前有一只尺许大小,毛白如霜的异兽,已先上岸,朝花奇扑去。吃花奇一把抱起,楼在怀中抚摩,甚是亲呢。玉花见来人正是师父美魔女辣手仙娘毕真真,惊喜交集,早慌不迭率了妹子榴花飞跑过去,迎拜在地。众人除花奇低头抚弄异兽外,俱都迎了出来。晃眼毕真真上岸,与众含笑礼叙,一同入内落座。
  石玉珠自是熟识,张锦雯、林绿华与毕真真也在峨眉见过,只无深交。这时见她一身云裳霞裙;雾毅冰纨,人又长得英秀美艳,比起玉花之美又是不同,料想月殿嫦娥不过如是。石玉珠首先赞道:“这身仙衣,分明天孙云锦,珠光宝气,清丽绝伦。也只有毕道友这等玉貌仙容才配穿呢。毕道友早来了么?”毕真真平日喜以容华自负,闻言笑道:“这身衣服,原是犯过前友人所赠,确非人间所有,妹子共只穿过两次,适才因奉家师仙示召见,令愚姊妹一二日内往白犀潭,随侍同往凝碧仙府,与峨眉诸老前辈同赴海外阿宁岛参加三百六十年群仙盛宴。自惭陋质,欲借它装点门面,才穿了它。因此一行,连同别处耽延,大约须要三月才能回来,愚姊妹曾受异弟之托,应常来此看望纪大公,恰好奇妹在此,特地赶来辞别大公,并令玉花代愚姊妹时来看望。近日为省节外生枝,颇秘行踪,来去都隐身形。到时欲览湖山之胜,在对岸落下。刚到,便听诸位道友说笑之声。不料武当七美竟有三位在此,妹子方在自惭形秽,怎倒赞美起来?”张、林、石三人同说:“此是定评,道友天人,愚姊妹怎能比拟?”花奇插口道:“你们惺惺相惜,都是月里媳娥,无须互相标榜,反正比我和榴花两个丑怪总是一天一地。修道人戒打诳语,莫非和我来比,也说没我长得好么?”众人闻言,又见花奇丑怪之状,不禁大笑。花奇道:“就长得美,有什么用处,还不是一个人?我看心地和善慈悲一些倒好。”
  毕真真秀眉一耸,微怒道:“我知你近日又欠罚呢,知道什么,随口乱说!”花奇吐了吐舌道:“大姊姊又生气了,怪不得了零先打招呼呢。由你去,我再不开口如何?”
  石玉珠方欲乘机代玉花说情,毕真真忽向玉花道:“林师伯要你去救盘笼族,此是好事,榴花又是元神到此,怎不令她代你先走?”玉花连声应诺。榴花连忙拜别飞去。
  毕真真又向玉花道:“我自上次分手,已在暗中查看你多次,果不负我期许。为了激励你向道行善,我表面虽然坚拒,实则已向师祖两次通诚求告。只因我素日言出必行,自己尚是待罪之身,不知师祖是否开恩。你花师叔又是回直心快。故而我坚持不允。今早奉到师祖手谕,已然恩允我收你为徒,并还无须将你所掌妖教弃去,反命你重收余烬,将各种恶蛊加功祭炼,另有锦囊仙示,上附养炼之法。此举乃是以毒攻毒,限期三年。
  诸恶蛊均有师祖所传丹沙、毒药、毒瘴和诸般恶虫、毒蛇精血喂养,不伤无辜生灵,威力却大得多,不在往年绿袍、天蚕妖法所炼金蚕恶蛊之下。到日与敌同尽,用完之后也无一存留。切不可将本身元灵与之相合,更须缜密,勿使人知。等到成功,自然领你随往白犀潭拜见师祖,再行入门之礼便了。”玉花闻言,喜出望外,忙即跪谢领命。众人也代她欣慰不置。毕真真随取出一封锦囊,递与玉花收起,归去依言行事。
  张、林、石三人本言定在纪老家中小住两日才走,因毕、花二女要往岷山白犀潭,随着韩仙子到峨眉仙府,与众仙同赴海外阿宁岛仙宴,便起身告别。后经纪老再三挽留,花奇也说限期三日,迟个一半日起身尚有余裕,难得相见,不妨明早再走。毕真真急于见师,却与三人投契,议定再留半日,到夜起身。纪老早准备好了酒菜,请众临江小饮。
  时正望前二日,水波浩渺,一岛孤峙。虽还不如洞庭君山波澜壮阔,漫无际涯,但是青山环绕,碧水中涵;千峰黛泼,万树红酣;茂林修竹,绿云片片;神燕仙禽,银羽翩翩;山光岚影,树色泉声,相与映带涵会,无处不是天机流畅。一会东方月上,渐到天心,白云丽霄,明赡散绮,玉字无声,纤尘不染,皓月扬辉,上下只是一片澄洪,如在水中。更有纪异所豢守墓仙禽银燕俱通灵性,竞娱仙宾,大小无数,什百为群,飞翔于清波明月之间,雪羽照波,霜毛映月,越显清绝人间,无殊仙景。众人旧雨重逢,知心契合,芝花幽赏,情更亲切,俱都不舍遽去,越谈越是高兴,不觉到了子夜。
  姑射仙林绿华忽然笑道:“自来清景难逢,胜游莫继。休说常人如此,便是我辈,虽还不能自命神仙,异日散仙地仙一流总可有望,又能绝迹飞行,顷刻千里,也可算是自由自在的了,但似这等良宵美景,赏心嘉会,也不知何年何日才得再聚呢。”毕真真道:“妹子此行虽然预计三月,其实海外兼旬留连,往返不过一月。只因久违师颜,欲在白犀潭小住,领些教益,所以至少非三月不可,但家师的事难说,也许不许在水宫久住。那时如不获命,愚姊妹定往君山相访,以祝成功,就便一览巴陵水云风月之胜,再在君山作一良晤如何?”张、林、石三人齐声赞妙。
  玉花足迹从未到过三湘,久闻洞庭云梦之胜,闻言也是心动,只因师长在座,平日谨畏已惯,不敢启齿。石、林二人最怜爱玉花温柔淑静,看出了她的心意,石玉珠首先笑问道:“你想游洞庭么?此时还早。如等令师带你同往,又未定准,况你又奉命炼蛊,未必能够久离。好在飞行迅速,你可先回山炼蛊,到时我来接你如何?”林绿华也从旁附和。玉花见毕真真也在含笑点首,心中大喜,忙起身谢了。毕真真道:“石师伯她们有事,到时也许不暇分身。我给你一道护身飞行神符,再过一月我如不来带你同去,可自前往,不必再烦石师伯跋涉了。”石玉珠道:“这更好了,索性你等一月就去吧。”
  随将杨家住址留下,令其去访,不可先去君山,以防与妖人相遇。玉花一一拜谢领命。
  毕真真又道:“斗柄西斜,天已不早,我们分别吧。”说罢,众人别了纪老,一同起身,各往前途飞去。
  张锦雯、林绿华、石玉珠三人联袂同飞,林绿华笑道:“还是玉妹交游广,办事容易,随便谈笑之间,便即了事。我自那年奉命出山,虽也做了几件小功德,并无一件容易。当年所许外功,不知何日才能修积完满呢。君山之行,关系亿万生灵,也像这样容易,岂非绝妙?”张锦雯笑道:“天下事哪能尽如人意?盘笼族中蛊毒的人虽多,主持妖蛊之人早已伏诛,就说没有他本教中解法解药,我们不过多耗师父自炼灵药,终可治愈,绝无什大妨碍忧危。君山之事如何能比、我近年功力稍进,凡事均有先兆,只恐此行要多费手脚呢。”
  石玉珠道:“此事如只有林师姊所说两妖道一妖妇,凭我们姊妹三人必能成功。不过师父素来前知,平日督促我们修积外功惟恐不及,时常警诫,说在老人家飞升以前,我姊妹无论何人,外功如不完满,以后修积便要难些,莫要自误仙业。君山这等大功德事,照林师姊所说,师父神情似颇淡漠,其中必有原因,不是与青城有关,便是别有枝节。我们早去,原是事由林师姊发现,既知此事,便应早些防备,妖人势大,除去较难。
  本为善不肯后人,当仁不让之意,既不与别人争功,亦不计及成败,各尽其心,管他难易作什?”张锦雯道:“玉妹说得极是。林师妹性情温和谨慎,重情面软,谋定后动,不肯行险,所以遇事便觉难了。其实不特该成功的固是必成,不该成的,只要是好事,一样也可以人力战胜天心。此事必在两可之间,师父才那等说法。否则,林妹最得师父怜爱,岂有不详示机宜之理?我姊妹并非喜与外人争功,事情终由我起,如若一无成就,也有辱师门威望。妖道如若大举,必在日后,这次越下手得早才越好呢。”
  林绿华因张、石二人都不喜爱到世俗人家久住,君山孤峙湖中,寺院、渔民众多,无可寄迹,便向二人说道:“那杨家居停虽是凡人,人品心地均非庸流,园林也极清静。
  他和湖神观主史涵虚,对于此事早已留心,日夜焦虑。岳阳重镇,名胜之区,人烟甚密,我们三个女子也不便投宿君山寺观。君山岩洞又多不适用。照大师姊心意,到了杨家,略询君山近日情况,另寻居处,未免辜负主人一片至诚。并且此举不是一到可了,巴陵附近诸山觅地栖身,相隔妖人窟穴既远,日常往探,易被警觉。如住杨家,既易掩迹,平日窥伺妖人动作,史、杨二人均可代谋,无须亲往,兔去妖人疑忌,好些利便之处。
  师姊、玉妹心意如何?”
  张、石二人知道林绿华性喜清洁,不愿在寻常岩洞中居住,必已答应杨家回去下榻,才行坚持。一想君山即便能住,相隔妖人窟穴大近,已陵诸山相隔又远,果然两俱非宜。
  石土珠便答道:“妹子是想居停主人虽贤,富家奴仆成群,此人又是好客,耳目甚众,世俗酬应,我们更是厌烦,故想另觅住处,我看两位师姊都不必各执成见,且到那里暂住一二日再定。住在世俗人家,终是不便,我们如能寻到合适住处,自以别住为是;如果不能,主人又能缜秘一些,我们也只好扰他了。”
  林绿华便说:“主人颇知利害轻重,上次别时,已说另在园中收拾精室数问,作我下榻之用。同时又设词将花园隔出一半,不令人入内。只他两个妹子作伴,一老仆随侍,连主人自己无事也不入见,以防泄漏机密。一切起居饮食,悉遵照我的心意行事,决无违背。大师姊一到就知道了。”张,石两人俱极爱重绿华,见她坚持,只得允了。
  飞行迅速,不消多时,飞到巴陵。杨家在离城二十余里的水云村,便在距村五里僻静田野中落下。岳阳楼尚在前面,不曾由楼前经过。那一带除了水田,便是林野。三人见天色尚早,路上往来人多,便由密林中往杨家后园绕行过去。初意到了园侧,由绿华先去告知主人,问明款待之地,再行入园。哪知人还没有走到,主人杨永已同了史涵虚穿林寻来,见了三人,便即下拜。绿华见杨、史二人一起,知非巧遇,笑问如何得知?
  杨永答说:“自从仙姑去后,久盼不来,君山妖人已来去过两次,党徒日众,只管卦象无妨,终是忧急。昨日史涵虚忽又发现两个异人,在君山绕行了一转走去,得信暗中往探,人已不知去向。一问当地船夫,并无一船载过这两个异人。照所闻行径,似比以前诸妖人还有法力。是否妖党,尚拿不定,心疑另是一起觊觎水底镇水神钟的道术之士。
  夜间虔占卦象,只占出先后有十多位仙人为除妖党陆续到来,都是同道一路。有五六位日前已经来过。今日杨家便有三位仙人驾到。别的却占不出。因已终日留心查看,除昨日两异人外,别无仙迹,欲请洞庭君再现法身,指示机宜。通诚以后,去往水边,守候到了天明,神并未出。及用催符叩请,水中忽涌出许多鱼虾,联成‘速退,忽妄行法占算,免遭不测’十二字。鱼虾出时,水先微响,日光正照平波之上,字迹分明,现灭俱速,一闪即隐。史涵虚自知能力浅薄,虽习占卦,未能预料仙机。洞庭君不肯现身,却以鱼虾现字示警,状甚忧急,越发惊疑。只得赶往水云村告知弟子,并查所占三仙是否今日到来,在敝舍候看大半日,渺无迹兆,弟子等二人俱都惶急,姑照所占三仙来路寻去,居然相遇。”
  张、石两人见杨、史二人都是一脸正气。又问知杨永连日为了准备延款仙宾,已然推病拒客,将花园隔开,备下几间静室,无论男女上下人等均禁前往。众人也均预先警诫,说自己日内要请史涵虚做功德道场,不许向人说起。行事周密,设想尤为周详,果如绿华所云,心中颇为嘉许。
  宾主五人边谈边走,一直走入后园。因为杨永预诫,沿途未遇一人。到了静室之中,主人重又礼拜,互相谦叙,一同归座。杨永一面命随侍老仆唤来两妹陪客,一面备宴接风。张、石二人见园中花竹扶疏,水木清华,几净窗明,点尘不染,陈设用品都颇古雅。
  主人虽是豪侠之上,谈吐极为清雅,毫无俗气,与寻常富贵人家大不相同。地方又当滨湖风景最佳胜处。绿华便询杨、史二人别后详情。
  绿华和史涵虚在君山分别,回转武当的第二日,两妖道和那妖妇便一同回转,在后山所居崖洞内停留了两日。中间只往河边去了一次,在河岸上略有停留,一同入水,待有刻许工夫,便即上岸。时正深夜风雨之后,清静无人。事前史涵虚原在妖道时常守望的左边找好伏人之处,一听说后山有了妖道踪迹,早命心腹门人带了食物,前往窥伺。
  那藏处本是一个报废多年的土地旧庙,屋只两间,一间已破,又极矮小,连一个成年人都容不下。门外有株被风吹折、入土重生的老树,枝叶茂盛,四垂拂地,恰好将那破屋罩在里面,外观只能看见后半截破短墙,决看不出有人藏伏在内。命去的人是一个道童,名叫秋月,人虽年幼,极其机智胆大。预先想好应付机宜,万一被妖道发现,便说犯了师规,恐受重责,逃来庙中藏伏,准备候到相熟船夫,乘船逃往俗家等语。妖道以为行踪诡秘,来去飘忽,君山寺观俱是庸俗道流,即使有人生疑,也无妨碍,一时托大,果未想到有人在侧窥探。从水底上岸后,立和妖妇一同飞去,行动全被秋月看见。守到天明,未见飞回,方始向师报告。
  史涵虚闻报,令稍歇息洗沐,夜里仍作背师逃走,再往土地庙守望。又暗向洞庭君和三水神通诚,求现法身,探询妖道入湖何事,未有回音。秋月连守望了两夜,也未见妖道再回。方始猜疑,这日妖道忽又出见,到湖神观向史涵虚借屋暂居,给四十两银子作为祖价。史涵虚答说:“同是三清门下,观中尽有余屋,道兄暂住,哪有收钱之理?”
  妖道立即沉着脸说道:“我和你们这些念三官经,画符送鬼的俗流不是同道。我现向你租房,钱速收下,不必假惺惺。可是我租那东偏一院,连同上下楼房,即日腾空,不问我在与否,不许有人人内一步,也不许向人胡说。至多两三个月,我事一完即走,如不听话,自取灭亡,休怨我不教而诛。”史涵虚闻言,假装胆小怕事,连声应诺。妖道初见时,自称是云南哀牢山炼士姚法通,同来妖党名纪承沛,妖妇名茹良,似是化名。说完前言,便同拂袖而去。史涵虚日内必要搬人,虎狼同居,固是可虑,探查妖道行动,却较容易。便停了湖边守候,吩咐全观道众门人随时留意窥探,但须十分小心。如见怪异之事,也不可张扬及传说谈论,只可伺便暗中告密,防被警觉。
  次日,只那扮装道童化名茹良的妖妇搬入,两妖道并未入居。可是山上滨水一带,时有一二面生可疑之人往来,留神查看,均不似甚正经道路。史涵虚屡次占算,都与以前卦象相似。以为来人不论正邪,都是道术之士,恐占算有失,不甚放心,连请洞庭君和水神出现,也未获允。因先后发现诸人都在水边略为游玩,便即离去,有的连后山都未到,更无一人走往观中寻访妖道、妖妇,当是路过来游的异人偶然相值。洞庭君上次现身所说之言,料无差错,见无什怪事发生,也就放开。
  这日二妖道忽由偏院走出,神情颇为匆遽,看出似往湖滨。后来暗问各地守伺的门人,只有一人见二妖道在观门前闪了一闪,走入观旁松林之内。因奉师嘱,各在原地守伺,只在遇上时留心,不许尾随,以防警觉生疑,惹出乱子,未曾跟去。复问前面守候的同门,并无人见妖道由观中走去,就此失踪。到了午后,见一小舟载着两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穿着虽是布素,可是目有英光,器字不凡,相貌一美一丑。丑的一个还看不出,美的一个一望而知是个富贵人家的子弟。二人口音不同,却似兄弟相称。洞庭君山乃名胜之区,游湖游山的人本多。二少年到时,史涵虚正在湖岸上送一施主坐船回去,无心相遇。先并没有在意,送完了客,正要回观,忽见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小孩向二少年道:“照这快法,少爷游完了山回去,我爷还不会回家呢。我一人走,怕没这么快,还是送少爷回去吧。”貌丑的一个答道:“你自先走,包你回去和来时一般快。早点到家,省你娘由城里回来,见船不在担心。我们又说不定什时走。你这娃儿很有孝心,我再给你点银子好了。”说罢,由身上取出五两一锭银子递将过去。小孩不敢收,说:
  “少爷人真好,已给我那么多银子了,如何还要?不过我看少爷本事大,奇怪……”还要往下说时,貌美的一个低喝:“不许胡说。银子只管拿去,我们不计较这个。”小孩还不肯收,吃丑少年强塞在手里,附耳低声说了几句,小孩方始欢喜走去。
  史涵虚知道,连日湖上颇多风雨,又值水涨季节,那船又是小划子,不是游船,船中必还另有大人操舟。及至回头一看,驾船竟是小孩一人。虽然洞庭水乡,妇人童子均习舟揖之事,但是这等风强浪大,以一幼童驾一叶小舟远泛洪涛,也属罕见之事。方代他担心,忽见小孩解缆以后,刚将小船用桨撑离岸上,那船便向前急驶出去,越向前越快。小孩坐在船中,手持双桨,直似摆样,也未见怎划动,便由滚滚洪波之上飞驶过去,轻快绝伦,宛如箭射,晃眼越过十多只游船,出去老远。当日又是逆风浪,史涵虚不禁惊奇。猛想起两少年和小孩所说的话,再一回顾,人尚未行,同立柳荫之下,美的一个手指湖心,微微划圈。内行眼里一看,便看出是在行法催舟,知是异人。因有二妖道在前,拿不定来意如何,又恐是妖邪同党,未敢造次。心料小船飞渡全湖,就有少年暗中行法,也还得些时候才能到达岳阳楼前湖岸。两少年相貌英俊,不见邪气,适才谈吐又极为和易,与妖徒邪恶不大相同。便用暗号示意随行道童,令其急速传知分守各地游行刺探的门人,留心查看两少年言行动作。自己仍作岸边闲眺,暗中偷觑,并心中盘算设词探询。
  史涵虚正待走近前去,丑少年似已觉察史涵虚在侧窥探,把两只英芒外映的眼睛微微一翻,转面说道:“哥哥,那小孩很灵,不会和别的船撞上,我们走吧。”说时,美少年已行完了法,向前面凝眺,没留意近侧有人,也未听出话因,随口答道:“我恐他娘担心,送得快了些。他走后,我才想起万一有人看出,和那日木客一样,无故卖弄作难,岂不惹厌?好在那厮所说时候也还未到,我们早来,不过因这里是三湘名胜之地,以前不曾来过,想就便游玩一会,不忙在这片时,要是心急,也不坐船了。”丑少年见他不听,又凑近前,耳语了几句,手朝右方一指,二人随往右边山麓走去。史涵虚朝两少年所去之处一看,那地方正是以前妖道守候的旧日停舟废埠,水神被迫所攻山脚洞穴便在下面水底。
  这时正有一条空渔船沿着后山划来,船上坐着二偕一道,都是相貌古怪,装束也不似寻常的僧道。摇船的正是头一个和妖道相识的丁三毛。到了埠头前面,相隔十丈,急在水面停了一停。内中一个内服红衣,外着黄麻僧袍,掀鼻凹睛,阔面广腮,黑面浓髭的胖僧,忽然嘴皮微动,右手略抬,袖口内立飞出数十缕细如游丝,长约五六寸碧光,直射水内。两少年正走过来,老远望见此事,丑少年好似忿怒,一手方欲扬起,吃美少年一把拉住,同去岸边柳荫之下立定,假装观湖,却借老树掩着身形,窥觑小船上人动作。史涵虚才知他俩不是因为自己才走开。再看那两僧一道,发完碧光以后,向水略为注视,船头掉转,往去岳阳的路上开走,渔船颇大,风浪猛,丁三毛一人摇桨,又兼掌舵,一点也不显得吃力,和先前两少年所坐小船情景一样,其速如箭,瞬息之间驰出老远。两少年仍立树下,遥望未动。
  史涵虚谨慎持重,心料双方纵非一路,也必相识,此来必与湖底神钟有关。妖道、妖妇现在本观,应付稍有疏忽,便是乱子。不问双方是敌是友,均不宜与之接近。适见秋月又背人往树后潜伏,少时必有所见。两少年如是妖道对头,自是佳事;否则,见人发觉他们的诡秘行藏,必生恶念,此时仍以离开为是。且等秋月回报,再作计较。主意打定,便作兴阑归去。
  到了傍晚,秋月偷偷回观,回到密室之内,师徒二人借考问功课为由,各以隐语对谈。
  原来秋月偶遇丁氏父子,得知今早后山又来了一个不相识的妖道,言说有两个道友约同游湖,听人说丁氏父子为人老实,现拟借他渔船一坐,给十两银子船价。只等人一到,便要上船,要早收拾干净,不可再去打鱼,以免用时误事,并说坐船人都知水性,可以相助,无须父子同船。由后山麓渔船停处上船,到前山岸边略停,便去岳阳楼饮酒。
  是否仍坐原船回来,还不一定。至多用上一日夜。道人词意和善,与前时买鱼妖道不同。
  丁氏父子已得史。杨二人密告,听出是前遇买鱼妖道同党,未敢深问,一口应承。惟恐妖道要用酒肴,拟向前山备办,因而路遇秋月。秋月机智胆大,算计妖道必往旧埠头停留,惟恐泄露机密,径往土地祠中守候。
  到了下午,秋月果见丁三毛载了妖道,还有两个妖僧,同舟而来,往水里发了一蓬碧光,便即离去。那两少年目送那船走远,丑少年回顾无人,突地纵身入水,待不一会纵上岸来,笑嘻嘻和同行少年说了两句,便往秋月埋伏处左侧走来。秋月不禁惊惶,疑被看破,假装熟睡,微合眼皮偷觑时,暮色黄昏中,只见青光似电闪般地微亮了一亮,耳听破空之声直上天空,知已飞走。赶紧探头仰望,对湖遥空密云层里,似有两道青白光华一瞥即逝,两少年人已不见。再从旧埠头前往下一看,风浪平息,湖波平静。因近黄昏,月被云遮,暗沉沉的,只见水光荡漾,什么迹兆俱未看出。
  归途忽遇现住观中偏院,化装道童的妖妇,见了秋月,便借话勾搭,强拉秋月陪她同去湖边游玩。秋月只十余岁,知识己开,见妖妇神态淫荡,料是不怀好意,极口推说师父法严,快做夜课,不敢贪玩,必须即时归去。妖妇依然强拉不已。秋月心正害怕,妖妇偶望天空,忽然面容遽变,忙使了个眼色,故意喝道:“我师父今晚回观,必往湖边赏月。快给你师父去说,我知他自酿陈酒甚好,速卖一坛给我,送到偏院门外,由我自取。这是十两银子酒价。如不代我备好,这顿好打,你却禁受不住。”说着取了一锭银子递过,借势又捏了秋月一把。秋月明知妖妇忽变口气,如此做作,必有顾忌原由,欲使难堪,故作不解。妖妇见状,好似有些惶急,厉声喝道:“蠢东西,莫非连这几句话都不会和你师父说么?如办不好,叫你知道厉害,还不快滚!”
  秋月见她已发怒,不敢再强,只得假装害怕回走。到了观前高地,借着大树隐身回望,适才妖妇立处忽多了两个少年。暮色已深,月光虽然渐吐,光景仍是阴暗,相隔又远,看不清是否先见两少年。只觉出双方似在争论,一会便同往旧埠头前走去。三妖人在湖岸一同立定,指点谈论,一会忽然不见。等到回观,忽见妖妇立在所居偏院门外,已然先到,遥向秋月唤道:“孩子,酒不要了,过两天我再寻你同玩,银子给你买衣服穿吧。”秋月不敢回答,到了密室,借着默写功课掩饰,报知前情。
  史涵虚问明经过,自是惊疑。到了半夜,又向洞庭君通诚,请现法身。又虔心占卜,卦象与前无什出入,并无坏兆。只算出明日仙人要来水云村,余俱不能明悉。过了子夜,又冒着险,借故去往湖边守候,以为这等虔诚,洞庭君必现身指示,不料直到天明,并无回音,天明后湖面上忽有大队鱼虾突出,聚成前述字迹,愈觉得事情紧急,也许身侧已有妖人窥探。回观略向心腹门人叮嘱;便去往水云村杨永家中,等候仙人降临。到了午后,卦象果然应验。
  张、林、石三人闻悉前情,照胆碧张锦雯疑心两少年本与妖道同类,但非同谋。因闻妖道盗窃湖底神钟,心生觊觎,暗中图谋,意欲到时坐收渔人之利,乘问夺取现成。
  石玉珠道:“恐不尽然。我想那少年如非青城门下,也是各正教中的新进之士。秋月后来所见,与妖妇同去湖边的两同党,虽然衣着年貌大致与之相似,一则隔得远,正当日落以后,天色昏暗,看不真切;二则妖妇看上秋月已然成人,正欲施展邪媚,盗他童贞元阳,忽然发现同党飞来,恐被看出与外人勾搭行径,并假装买酒为由,借词掩饰。这类妖邪专喜采补,结识外人多半不以为意,妖妇竟会对他俩如此畏忌,来的又非本夫。
  史道爷先见两少年,在常人眼里虽然觉得行径诡异隐秘,我们看去却是平常。他俩对操舟小孩那等爱护周济,妖人哪有如此好心?并且言谈动作也决非妖邪一流,怎会与之同类?以妹子观察,这两少年同出行道必还不久,此次不是奉有乃师密命,便有别的前辈高人指点,知道二妖人要往旧埠头下用那邪法行使毒计,或对水神加以侵害,先期赶到,出其不意,假装成游人守候在侧,等妖僧妖道走去,入水破法,使其邪法无功。因是初生之犊,又必有些神通,去时颇具自信之力,准备一被妖人看破,立即动手。所以行径稍为大意,只在树后略为闪躲,妖人一去,便自下手。惟其如此,也才容易成功,未被妖人觉察。
  “坐小船作怪的三妖人必自恃妖法高强,又知此事隐秘,各正教中人尚无知者,君山有妖妇坐守,并无敌人踪迹。两少年初到就被看见,也必定以为如是敌人,必要出手作梗,就算暗中窥探行动,也不会就在近侧树后藏伏,可见是常人无心撞见,有什相干?
  还以为所使妖法,外人难破,下手又极迅速隐秘,只要当时未被真的敌人看破行藏,便无大碍。却没想到敌人行迹虽然大意,却先就准备好破他好谋之法,占了先机。他才一走开,便容容易易把妖法破去,并还许设有幻景代替,以为掩饰。妖人固是丝毫未觉,连妖妇和那后来二妖党去往行法之处查看,也认作邪法尚在,不曾看出。
  “此事我如料得不差的话,两少年必定得有师长预示先机,全局定有统筹。两少年突见妖人,一个竟欲伸手,吃同伴阻止,便由于时机未到之故。但他得手以后,妖人并未察觉,初出行道的人十九贪功好胜,喜欢冒险,看事容易,日内必去无疑。好在我姊妹已有贤居停,史道友可先行回山,今晚我们先着一人前往君山,略为探看,就便查看;日埠头下双方所为是什用意。明早再假装游玩,同往君山相机行事。如能遇到暗破妖法的两少年,也许容易知道底细与妖人伏诛之日了。”
  林绿华极口称善,张、杨、史三人也觉石玉珠所料极为有理。史涵虚因妖妇已然看中秋月,心中挂念,急于回山,不等席散便自别去。石玉珠恐他归去迟了,意欲赠符行舟。史涵虚说:“贫道略识寻常遁甲小术,可以促舟速返,归途还不会慢。倒是秋月安危可虑,尽管小徒尚有一点智慧和定力,终是年幼识浅,妖妇邪法厉害,无力抵御。三位仙姑如不光临,妖妇近日又无顾忌,明日便要令其逃往别处,藏伏避害了。仙姑如赐一护身定神灵符,使能防备万全,实为感谢。”石玉珠道:“妖妇未见,深浅难知,有此一符,被其识破,今高足若定力不坚,反为受害呢。”史涵虚仍然力求。石、林二人同道:“这类符,大师姊功力最深,常人得去,也可应用,但须持符人定力坚强,始能保得一时。相赠不难,仍须道友力嘱令高足用时守定心神,不可心神摇动。”说罢,张锦雯便向主人要来黄绢,画了一道护身灵符,传了用法。史涵虚称谢接过,随即起身道别,由后门走出,往君山赶去。
  这里众人商谈了一阵,不觉天近子夜,估量史涵虚早已到达,仍由林绿华往探,初意史涵虚必在后殿丹房守候。及至飞到湖神观后殿,各层殿上神灯光亮,观中道士多因夜深入睡,四处静悄悄的,不见一人。月色清明,湖中夜行船颇多,不似有事的情景。
  也许史涵虚回观发现妖人有什举动,前往探察,暂时离开。林绿华正盘算或者随便唤起一个小道士询问,或者就去妖妇寄居的偏院以内查听,忽听丹房墙后有人低语。赶近一听,原来墙上有一离地甚高的小门,外有字画掩盖。内里有一间密室,乃史涵虚平日避客人定之所,房中说话的两道童,一个正是秋月,上次林绿华来时也曾见过。此时正在云床上打坐完毕,准备安息,一见有人推那暗门,便走了出来。看清是绿华以后,忙即请人密房,跪拜行礼。未等发问乃师何往,秋月便低声先问道:“家师日里便往水云村杨家等候仙姑去了,林仙姑曾见到么?”绿华闻言,心料史涵虚多半在途中出了什事,因恐二童惊急,且不就本题回答,先问乃师平日行法催舟迟速,竟是早应回观,越知所料不差。于是又盘问观中妖人行踪。
  秋月答道:“家师原在湖边守到天明才走,行时十分焦急,说妖妇对弟子心意不善,此去不问仙姑是否能到水云村,黄昏时候必归。走后也无什怪异之事,只午后见有两个身材瘦小的外乡人在旧埠头上徘徊凝望,远看颇似前见两少年。恐其生疑,未敢去细看。
  后来这两人自己走近,才看出两个乃是中年人,只衣服和身材有几分相似。因这两人在;日埠头上停留些了时,我疑心他们是妖人党徒,便留。了神。一会两人同往后山,便不再见别的形迹,却未看出有甚异处。我刚才做完夜课,因家师素来言行如一,今天到此时不归,料被仙人留在杨家有事,心正挂念,仙姑便来了。照刚才仙姑所问的话,莫非家师已先起身回来了么?”绿华不便哄他,只得答道:“适才和令师先后起身,此时未到,必是舟行不如飞行迅速,落在后面。即使今晚不回,也不必惊恐,更不可向观中人透露。”两道童人均精明,听出话里不妙,面上立现忧急之容,跪地哀求道:“照此说法,家师必已出事,望乞仙姑怜念,救他脱险才好。”绿华力说无碍,无须如此着急。
  秋月道:“弟子也知家师少年出家,为人忠厚好善,生平不曾做过一件错事,不会受什惨害。但是家师无甚法力,决非妖人之敌。日前弟子等见他日夜为了妖人忧劳,时常犯险去往水边窥探,曾劝他为本身吉凶占上一卜。家师力言:‘环湖千万生灵要紧,存心自有天知。如先有吉凶成见,心生顾虑,只想趋避,事便难办,结局仍避不开。该如何还是如何,徒乱人意,有何益处?我屡次占算,不过想多尽点人事而已。事如顺手,免此浩劫,不必说了;否则便尽得一分人事是一分,求以人力战胜天心,至少也把灾害由大减少。其实此举也在数中,我个人一身安危有什相干?’所以家师连日卜象不明,心虽忧疑,从未为自己占算过一次。兴许踪迹被妖人看破,或今晚行法催舟回来时路上相逢,被妖人看破,捉去查问,家师这么大年纪,怎能禁受?再要不好,连命送掉,如何是好?”说罢哭了起来。
  绿华道:“不妨事,适见令师面上并无凶色。此时不归,虚惊也许不免,但他五行有救。令师来时惟恐你遭受妖妇暗算,向我们讨了一道护身灵符。那符如是你用,功效还差;令师虽然只习寻常符篆,但有多年吐纳之功,心神灵明湛定,对敌不行,有此灵符,必能暂保一身。只管放心,性命决无妨害,依我看来,妖妇现住本观偏院,令师又是由外回转,水中风平浪静,月明如昼,并无妖人作怪形迹,多半登岸时发现妖人闹鬼,暗中窥探,被其看破,人定落在本山,不在偏院困住,便在后岸囚禁。你二人千万不可忧急张扬,我此时如探不出下落,或是当夜,或是明早,必与两位师妹同来搜索妖迹,准保令师平安回来便了。”二童见绿华锐身自任,心方略安,一同收泪拜谢。
  绿华又略略吩咐几句,正想飞出去赶往偏院探看,猛听院中急风飒然,觉出有异,忙打手势令二童噤声。还未及走出查看,跟着便听有人掀帘进了外问,忙把身子掩向门侧暗中戒备。来人好像来过,一到便打着壁上小门唤道:“秋月小弟弟,快些起来,跟我吃酒去。”秋月闻言,将手一比。绿华料是假扮道童的妖妇,因嫌密室地窄,恐妖法厉害,遭了误伤,或将房屋损毁,便打手势,令秋月叫她在外稍候。秋月会意,在内答道:“今晚师父不在家,我本想寻你去,只怕师父生气打我,这屋有人,也大小,你莫进来,我穿好了衣服就出去了,你在院中等候吧。”妖妇答道:“尽管放心,你那师父外出云游,一时半时是不会回来的了。”秋月闻言,疑已遭害,心中一急,仍然忍泪,勉强低声答道:“师父日里出门,没说远去云游的话,你哄我,我不和你说了。”妖妇接口道:“实告你说吧,你师父不怀好意,见我师父要除水中怪物,暗中窥探动作。我师父生了气,把他囚禁在一个地方。若非我师父今夜有事出远门,要过三天才回,早没命了。你只要听我的话,包你有无穷的享受,且比跟你师父强得多呢。”
  秋月听出乃师未遭毒手,知道绿华必能解救,心中一喜。又问道:“我真怕师父,他被你们捉去,关在什么地方,能带我去看一眼吗?”妖妇似已情急,不耐再候,刚答了一句:“你师父就在后山。”跟着便改口喝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再如不知好歹,我一生气,你就和你师父一样吃苦了。还不快快出来,跟我一起走!”说时,绿华已早准备停当,因秋月想探乃师安危下落,不曾发动。及听妖妇已有变脸之意,秋月再不出去,定要闯进来,忙把手一比。秋月口答:“你莫生气,我出去了。”边说边开门出去。绿华跟随身后。
  当晚妖妇已然换了女装,神情打扮都极妖艳。脸含媚笑,刚唤得一声“小弟弟”,正待伸手去拉时,猛听秋月身后有人喝道:“无耻妖妇,你来得去不得了!”心方失惊,一片光华已经罩向头上,跟着绿华更由小门内飞身而出。妖妇原因妖道和同党适才远出,须过数日才回,又知史涵虚已被妖道囚禁,后殿密房早经查知,只有秋月一人在里面。
  即使撞见观中道众,也奈何不了自己。于是放心大胆换了女装,前来勾引,认定手到成功的事,半点不曾防备。绿华心思又极细密严谨,查看妖妇的来势和史涵虚所说行径,尽管断定不是自己对手,惟恐二童被其误伤,或将房里什物损毁,戒备甚严。乘着双方问答之际,早想好一举成擒之策。法力既较妖妇为高,下手更是神速,变生仓猝,突出不意,妖妇便有邪法异宝,也来不及施为,敌人面目还未看清,身子早被金牛剑光罩住。
  绿华再一施展禁制之法,休说逃遁还手,连转动都不能了。
  妖妇知道敌人剑光厉害,稍一转动,全身立成肉泥,不禁胆落魂飞,吓得颤声急喊:
  “仙姑饶命!”绿华看出她伎俩有限,心神越定,戟指喝道:“你这妖妇已落我手,放你不难,速将妖道觊觎水底镇水神钟的好谋,近日闹什鬼蛾伎俩,妖道和诸妖党的来历和姓名,现在何处,观主史道友怎会被尔等捉去,禁在何处,从实招来,许能免你一死;如有半点虚言,手指微动,便叫你形神皆灭,连想做鬼转入畜牲道中都不能了。”妖妇一听敌人竟知自己底事,照此情景,分明专为此事而来,益发忧急。想起妖道素来凶狠,如将机密泄露,就是敌人转念肯容活命,日后妖道得知,必受苦痛,一样难免于死。因此又急又怕又后悔,不禁哀声痛哭起来。
  绿华喝道:“你敢不说实话么?叫你知我厉害!”说罢,将手一指,妖妇立觉全身上了铁箍一般,痛彻心骨。惨声急叫:“仙姑饶命!我说,我说。”绿华随松禁法,方欲二次盘问,秋月接口道:“夜长梦多,妖妇又没骨气,这等鬼喊,恐将妖道引来,话未问明,又生枝节。请先问他家师下落,先去将人救出,再问详细也好。”
  绿华知他担心师父安危,略一寻思,还未发问,妖妇已先说道:“我们有一人见你师父昨晚独立水边,直到天明,已生疑心,只因知他无什法力,又未见有别的动作,不值计较,也就放开。谁知当时有事,稍为疏忽,不曾上前盘问,也未见他回观,便自离开。后来我师父回来闻说此事,忙来寻他,人竟未回观内。料定看出我们形迹,出去寻人与我们作对,早晚仍要回观,便命先见他的人在水边守候,相机行事,如考查出是无心之举,也就作罢。到了夜间,我师父和几个同道正要起身,他忽回转,这才看出他也会一点寻常法术,越发疑心。等他上岸时,守候的人故意突然出现,拦路盘间。他以为马脚败露,心里一惊,身上立有神光现出。经此一来,情虚可知。立时将他擒往偏院盘问;始终不吐实话。依我师父,本想杀却。一则是我在旁苦劝;二则他有神光护体,人虽被擒,急切间却难伤他性命。大家又忙着要走。他虽出外寻人,不知寻着也未。他虽无什法力,所约的人就来,也不会高明,到底不可不防,留在偏院,恐被来人觉察,万一是个能手,我法力也有限,岂不吃亏?除我以外,又都非走不可。于是送往后山,封禁旧居崖洞以内。令我在侧用法力逼他吐实,并用阴火炼化他的神光。我因独居无聊,又不愿和寻常老道士作对,想乘师父不在,约你去往偏院饮酒同玩,不料会被仙姑捉住,悔已无及。你如代我求情,请仙姑饶命,我必引往后山,将你师父放出如何?”
  绿华闻言,暗想:“如在观中处治妖妇,好些不妥。不如先救了史涵虚,就在后山崖洞盘问妖妇详情,众妖人何故离开。事要缜密。”便告之另一道童,令其守口,不许吐露。自带秋月,夹了妖妇,同往后山飞去。妖妇见事已至此,只得指明地点,撤去掩封洞口的禁制,引了进去。
  那崖洞共只两三丈宽深,就着原有钟乳,分作两间石室。地上石笋甚多,洞顶奇石钟乳略略下垂,容身之处不多。出口是个裂缝,高不过丈。内里不透天光,景极幽暗。
  外间一块大石上面设有法坛,坛上分立着大小四十几面幡幢,烟雾迷蒙,时有碧光鬼火隐现变灭,徐徐闪动。顶当中一盏神灯,共有七个灯光,化作七股黑烟,上升七八尺高,方始发出茶杯大小七团火光,碧焰荧荧,不住升沉浮动,照得全洞皆成绿色。鬼气森森,冷侵肌发,置身其间,如游鬼蜮。绿华见已不是上次妖道所居洞窟,正在留意观察。秋月一眼瞧见里问焰光闪闪,探头一看,正是师父史涵虚,跌坐地上,四周时有一条条的碧影,长鞭也似连肩搭背挨次打到。环身起有一圈妖火围住,高只尺许,不时冒起,朝人扑去。
  史涵虚坐在圈内,状似入定,火光鞭影快到身上,便有一片光华腾起,将其格退。
  秋月见状,急唤了声“师父”,便要朝前扑去。绿华忙喝:“且慢上前,你师父已被魔法禁制,身受鬼鞭阴火酷刑。此时因是无人主持,又有灵符护身,看不出它的厉害。魔法未破以前,怎可接近?就有我在此,一样也吃现亏。一会便可脱身,忙他作甚?”秋月只得停住。因连唤师父,不听答应,心中忧疑,回顾妖妇随立在侧,愤无可泄,转身过去,迎面一个嘴巴,底下便是一脚。
  妖妇被打,顺口流血,哭道:“你师父又不是我害的,他们叫我代用法力拷间,我见他年老可怜,心还不忍。他们才去,我便停手,只拿好话劝他。不信你问,就知道了。”说时,绿华已命秋月住手,向妖妇问道:“我看史道友所受禁制与坛上妖法同一路数,如有关联,可速供出实话,免受酷刑。”妖妇忍泪答道:“坛上七煞修罗大法,原为取那湖底神钟而设,准备移山之用,此时尚未成功。日前他们看出事情太难,已不打算使用,本想撤去。因有人说此法也曾费过些心力,将要炼成,撤去可惜,事尚难料,也许到日仇敌闯来作梗,不如姑且留下,可备万一之用。史观主所受禁制,虽是一人所为,与这法坛却无关联。走时全交与我代为主持,你如放我,他当时便可脱身了。”绿华笑道:“我本心将你杀死,既已悔悟,如将邪法收去,放了史观主,我便放你逃生,如何?”妖妇大喜应诺。
  绿华又问道:“这法坛你也能破么?”妖妇恐绿华以此要挟,发急道:“这个不比史观主的禁制,虽有他们传授,法物也在我的手内,我怎有这么大法力?望乞仙姑怜鉴。”绿华笑道:“我也知你不能,但我知竹山教下妖人多是疑忌凶残,不论亲疏,犯了他恶,一体杀戮。我如将妖法全数破去,你见了妖道,还可分说,偏我又无此法力。
  妖道回来,见别的妖法全是原样,只史观主逃走,而破法行径又决非外人。你若说受我所迫,他必以为如是正教中仇敌到此,必将邪法尽破,洞中设施一齐破去;即使当时力所不能,也必另约能手前来。你更不会轻放,焉有只救一人,底下不问之理?而我救人之后,又必将他师徒带回山去,以防受害。妖徒定疑是你为史观主言语所动,通敌私放,你岂不是难免残杀了么?”
  妖妇闻言大惊失色,哭道:“我本良家女子,吃妖道摄去,平日虽然宠爱,传授道法,但他为人狠毒,喜怒无常,不容丝毫拂逆,每日如伴虎狼,实无人生之乐。便这次勾引秋月,也是初犯。仙姑适才所说一点不差。贱女实愿改邪归正,如蒙仙姑垂怜,一同带走,感恩不尽;如若不允,我也无法,只好一放了史观主,即便逃到远方藏伏,非等他遭了孽报,不敢在人前出现了。”绿华道:“我放你生路,已是格外宽容,想随我去,再也休想。放人之后,你另觅生路好了。”
  妖妇知道身受禁制,敌人法力甚高,防备严密,不放人决逃不脱。无可奈何,只得请绿华暂宽禁制,走向里间,施展邪法,将手连指,地上那圈邪火立似一条火蛇,朝石壁石笋后面一小葫芦口内投去。再用手一阵连画,那四外鞭影便向妖妇袖中飞回。绿华喝道:“妖道法物不能带走,可速交出。”妖妇不敢违抗,只得把袖中一面画有符咒血痕的竹牌取出递过道:“史观主已然脱身,仙姑开恩,放我逃生去吧。”绿华见她面隐忿色,只作不知,笑道:“这个自然。”说时,史涵虚也已睁眼,见了绿华,喜出望外道:“我知仙姑必来救我,果然得救。”秋月也赶忙过去相见。
  绿华回顾妖妇,把手一挥道:“禁制全撤,你可去了。”妖妇口说一声:“多谢。”
  突地面容顿变,紧跟着碧光一闪,人便无踪。史涵虚,秋月方在骇异,同时白光一闪,一片轻雷响过,绿华喝道:“我不失言,便宜了你。此去如不洗心革面,再遇别人,就难活了。”话未说完,一道暗绿烟火如箭一般往外射去。再看绿华,手上拿着一个葫芦,仍立面前,并未追赶。秋月料知妖妇已逃,便问:“妖妇如此刁恶,怎不杀她呢?”
  绿华笑道:“此事也是难怪。她初被我擒时,倒也十分害怕,一味乞怜求活,不敢妄生他想。后来来到妖穴,她听我说无力毁那法坛,想到妖道凶残多疑,洞中邪法如若全破,回来还有推托,如只将人救走,禁制史道友的邪法又是她亲手所破,妖道回来,看出是自己人所为,百口难辩,无以自解,所受茶毒有甚如死。尤其这发妖火的葫芦乃妖道所炼异宝,妖道因自己必须远出,妖妇不能带走,但又防她一人势孤,特留此宝,为她防身御敌之用,顺便火炼史道友的护身神光,逼吐实情。这葫芦关系至为紧要,如若失去,即使史道友仍困此间,妖道也必不容,何况人宝两失。妖妇想是自知法力浅薄,无可投奔,情急匆迫之中,觉出我不能破那坛上邪法,本领有限,妄想出其不意,乘机夺了逃走,然后相机行事。算计妖道如能收容,便仍随他一路;否则,便逃往远方隐伏,有此葫芦,也可防个缓急。却不知我并非真个不能破此法坛,乃因竹山教中颇有能者。
  妖道心贪,自私心重,出约同党,原出不已,实非所愿,就眼前所约诸妖人,也未始不生疑虑,能不找人便不找人。此时以为事甚机密,如敌人尚无如闻,所图谋应付者,只在湖中原有的神禹禁制,不曾防到我们。我如将法坛破去,他知对头已然发动,有人来此破法,自知力弱,起了畏心,必激得他广延有力同党,来此相拼。事情一旦泄漏,异派妖人闻风继至,非但我们事情棘手,并许事后还留隐患。再者,那天罡七煞禁法,我姊妹三人俱都随时能破,无足为虑。只得将她稳住,使其心安意泰,不加戒备。为此用这反间之计,连史道友的禁制,都逼令妖妇自破,以免我破法时雷火法宝将洞毁坏,留下痕迹,引起疑心。
  “经此一来,妖妇自不敢再与妖道相见。我再将史道友带往水云村藏起,稍布疑阵。
  妖道归来,见此情景,定必疑心妖妇因他暴虐,久已生心内变,这次又受了史道友的蛊惑,乘他和诸妖党往返数日耽延,又留了两件法宝给她,两人同谋,带了法宝逃走,殆无疑义。否则,如是各正教中仇敌到此,不特洞中要留有残破痕迹,那法台即或当时来人无力破去,也必请了能手来破,万无存留之理。妖妇若不能幸免,也还留有劫灰残骨。
  如今法台无恙,人宝两失,分明不是外敌所为。我不过把无足轻重的妖法暂时留置不问,到时却可以去若干强敌阻力,不是好么?
  “至于妖妇后来心事,在她收那鬼鞭,不舍献出时,我已看破,早就防到她要乘隙发难。我因妖妇人虽刁狡,本性尚非极恶穷凶。相隔那么近,所用邪法又极神速,如换别的妖人,想必乘机报复,一面夺取葫芦,一面对我三人下手暗算。她却只为自己未来安危着想,并未起念伤人。固然我暗中防备,凶谋决不能逞,但她不可能知道我有防备。
  而且事前又苦口求我收容,不允才行此急智。可见她只是陷身妖党,尽管淫荡堕落,平日并未十分为恶害人。我有意放她一条生路,也是为此。不然她逃时我一举手,立成粉碎了。”
  三人谈了一阵,绿华便对秋月说道:“你现在可以回观,暗中告知师兄弟们,就说令师已被仙人救走。但不要说出人在水云村隐伏。你和大家随时留心妖道和二少年的举动,但不能露出私毫行迹来。妖道如在观中查询令师的下落,可答以那日忽然外出未归,许是在施主家中留住,这样乃是常事。万一妖道发怒,或有别的异事,只管从容应付,到时自有人来料理。听妖妇口气,妖道回来,至少也要在两三日之后,观中道众决不会受害,此举不过姑防万一,无须忧愁。妖妇已去远了,天明再来,带你同往水云村好了。”秋月心羡神仙,本想乘机向绿华哀求接引。继又想:“师父恩重,刚得脱险。又是一位女仙,未必肯允,今尚非时。好在仙人须待除了妖道后才走,不必这等亟亟。”
  因而几次欲言又止。
  绿华随驾遁光,带了史涵虚,同往水云村飞去。到时天已将明,杨永兄妹仍在园中精舍陪伴着张、石二仙坐候,不曾归卧。张锦雯因绿华去时较久,恐遇仇人对敌,欲往接应。石玉珠道:“林师姊素来谨慎机智,这里隔君山不过数十里湖面,如与仇人斗法,老远便可望见剑光。适才我在外面升空遥望,今晚月明如昼,浪静风平,湖中还有客船来往。后山十二螺都是静悄悄的,清澈可见。不像有什事的情景。也许林师姊到后,闻得日里又出甚变故,或是探出仇人君山以外的洞穴,跟踪查探。或是敌人有甚鬼蛾伎俩,在彼施为,暗中守候,却是难料。现非正经下手之际,我们行踪越缜密越好,以免打草惊蛇,徒令敌人多怀戒心,添约帮手,干事无益。就要去,也仍照预计,等到天明,装作游玩再去不迟。张锦雯终不放心,正想说数十里水面不消片刻便可往返,只暗寻史道友一问,不至惊动敌人,还是去看一次,相机行事,免有疏失,话未及说,绿华便带史涵虚飞下。
  说完经过以后,杨永因三人就要起身,早命人备好宴席,请众吃完再去。石玉珠笑道:“先前张师姊不愿在主人家中住下,便为招待太好之故。愚姊妹闲云野鹤,虽离仙业尚远,人间烟火荤酒也未全尽,但只是偶然乘兴一尝,往往经年不食,成为习惯,固然同道往来,时或款待,均非尘问食品。昨日初到,主人意盛勤厚,只得叨扰。如以人世待客之习,每日早晚盛宴款待,便难领受了。最好请自今起,不必再备酒食,有此数间房舍下榻,足感盛情,别的就无须了。”史涵虚也说:“可以无须。”杨永原因仙宾宠临,不知如何款待才好,闻言惊恐道:“弟子原是一点微诚,既然三位仙姑不喜世俗饮食,以后略备鲜果香茗如何?”绿华道:“那也不必,我们不用客气,如有所需,自会说的。此时盛宴已设,妖人不在君山,稍迟无妨,这次就领盛情,下次不必好了。”
  杨永喜谢,随请入座。
  众人一边欢饮,一边商议去探敌人踪迹之事。张、林二人本不主张杨永同去。杨永两次遇仙,向道之心甚切,自知膏粱子弟,恐被见轻,又恐烦读,致令他去,不在己家居住,未敢轻易开口。却在心中盘算,亟欲乘机明志,便道:“事关亿万生灵,只要能除敌免劫,便舍了身家性命也值。何况有三位仙姑在前,未必便遭惨害,虽然自知无能,决不敢置身事外。再者三仙是外路口音,女子游山,不带侍从,易启猜疑。弟子如作后辈随从,便可无碍。仍望三仙携带,少效微劳。”石玉珠见他意诚心壮,便道:“公子志切救人,即此善念,已邀天眷,同往无妨。但装作晚辈随侍,决不敢当,姑以堂兄妹相称便了。”杨永坚持不敢平辈称呼,三人强他不得,只好允其以姑侄相称。
  席散以后,立即出发。杨家原有游船,可由后园溪中直泛洞庭,便同登舟,向着君山而去。因算计妖妇已逃,妖人远出,所查访者只是埠头水中有无妖人潜伏和昨日两少年的行迹,发难之日尚早,正可就便一览湖山之胜,便不以法力催舟,由着舟人慢慢摇去。
  这时云白天青,朝日初上,湖波浩渺,千顷汪洋,风帆片片,三三两两,远近驶行,直到天边,一望无涯。遥望君山,一丛黛螺浮沉于碧波之中,烟树溟濛,蔚然苍秀,有如波中新浴初起,鲜艳欲流。张锦雯笑道:“似此风景,绝胜图画。大好湖山,惟又想得到中伏祸机,这巴陵千里环湖诸郡的亿万生灵,都有陆沉之忧呢?”林绿华道:“幸是史道友、杨公子早日识破妖人之法,否则真不堪设想了。”张锦雯道:“事难逆料,就我们先悉隐微,预有戒备,到时能否胜任,化险为夷,尚不可知。竹山教中颇有能者,师妹莫把事情看易了。”石玉珠笑道:“林师姊素日行事谨慎小心,大师姊更喜长妖人的气势。休说自来邪不胜正,便是师父,如觉此事太大,浩劫难于避免,也必有所警戒,不会毫不在意了。”张锦雯道:“正因师父不肯多说,才感觉出此事未必成自我们呢。”
  林绿华道:“我们只是尽心尽力,外人如能成此大功,可知也是各正教中同道,只要同心协力,免此空前灾劫,谁成功不是一样?何必功出自我,计较成败则甚?”
  杨永道:“林仙姑此心,便是无量功德。以史道长的卜象和水神所示,此事必由三位仙姑之手成功无疑。”林绿华道:“那倒不然。家师曾说为日尚早,必有原因。我们早来,也只相机应付,试为其难。如由我们成功,只等三数日内妖人回山,便即除去,岂不简便?家师也不那等说法了。我们人只三个,妖党却越来越多,时日一久,诡谋已成,事也更难,如何可以看得容易呢。”杨永本极崇信三仙法力,必能胜任,见都如此说法,可知前路甚难,不禁忧疑形于颜色。
  石玉珠自到水云村,便对杨永留神观察,见他委实义侠仁勇,向道志诚;这时又看出他是忧念生灵,并非以自己身家性命为念;根骨资禀虽非上等,也是具有夙根,不是庸常一流人物。石玉珠方在暗中嘉许,欲加指点,偶一眼瞧见前途水面上有一小舟,上坐两人,由一小孩操舟,从右往左,直向君山脚下横驶过去,其疾若箭。因为相隔遥远,湖上又正起风,虽在晴日之下,舟小波高,船头两人,一个微现侧面,一个只能看见背影,看不清人的面貌。舟行绝迅,横浪而渡,毫不偏斜起伏。所经水面,少说也有三里,转眼之间便傍了岸。及间绿华,傍舟之处又正是君山旧埠头下,不禁奇怪。石玉珠忽然想起史涵虚昨日所见两少年,也心中一动。再看两人已经上岸,果然身材矮小,不似成人,越知没有认错。除杨永凡目,隔远未见外,张、林二人也已看见,见两少年到后,便往山脚林中走去。操舟小孩把船泊好,也跟踪追去。杨家本是土著,游玩人多认得,湖上来往的船正多,若突然疾行,恐惊世俗人的耳目。心想:“两少年初到君山,必还有些时日停留,不会就走,去了必能找着。即或要走,既然发现,留了点神,也逃不过眼里,临时分人飞身追赶也追得上。何况少年两次均驾小舟来游,这次并令小舟停着等候,好似数十里湖面均难飞越,想来未必有什法力,不必忙此一时。”便暗中行法,使坐船稍微加快,不令游人及船夫看出异样。船隔君山本还有数里之遥,经此一来便有了点耽搁。及至船到君山,一行上岸,先去湖神观,秋月早在途中迎候,接到了后殿。秋月说天明之前,林、史二人走后,估量偏院楼上不会有人,妻着胆子前往探看,发现卧榻之上残留下好些零碎银两和残余脂粉衣物之类,甚是散乱狼藉。分明妖妇逃时,曾回偏院携取衣服银两,看那情景,似极匆迫忙乱,果如绿华所料,逃走必远,不敢再回观生事了。
  张、林、石三人因要查看妖人有什布置,又要寻访两少年的踪迹,于是乘着早晨游客稀少,湖神观隔着旧埠头不远,张锦雯带了杨永兄妹,假扮游侣,由观侧松林僻径绕去,闲步前往,相机行事。石玉珠由后殿用隐身之法暗往偏院楼上查看。林绿华对山中路途已熟,情势也较知悉,专去寻找两少年的行踪。一行五人,除石玉珠查看偏院,防与妖人突然相遇,为观中道流惹出灾害,必须小心,不令惊党外,张、林二人也都说定暂时不露面相斗。如遇妖党,绿华孤身一人,固可随机应变,进退自如。张锦雯与杨永兄妹一起,带有男女仆妇,妖党就遇着,也必认作大家眷属来此游山,决不至于生疑。
  等到各人事完,再回观中后殿会集,然后同往后山一带仔细搜查,除前见妖洞外,有无别的可疑之处。议定之后,立即分途行事。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变灭潜踪 藏舟戏侠女  凶顽护犊 截浪斗巫师
 
话说石玉珠首先行法隐身,往东偏院飞去。到了妖妇所居楼上一看,楼共五间,甚是宽大,临湖两间均有木榻。除秋月所见零碎衣物银两外,榻上还放有包裹道袍之类;临窗案上放着两份杯筷,酒菜丰美,尚未动过;榻旁有一大壶美酒;另一桌上的生果食物甚多,用具也有六七套。看情景,房中决不止妖妇一人居住,妖党也必常来会饮,人数至少也有五六个。石玉珠再一搜索,忽在衣物内发现一个画有山形的略图。仔细观察,除上画有简略山峦林木外,并还布有五行、九宫、十二元辰方位,那中宫要地却在后半,前半只旧埠头注有记号。才知君山底下泉眼不在当中,竞在后山十二螺一带。想起林绿华昨晚发现妖窟换了地方,不是原处,也许妖人新设法坛下面便是湖眼大禹覆钟之所。
  此图胡乱藏在道袍袖内,以前大概由妖妇保管。因为昨晚人宝两失,妖妇不敢再见妖道的面,决计远逃,惟恐此图带走,妖道益发不肯甘休,故尔临去时将它留下,胡乱塞在妖道袍袖之内,使其减少报复之念。
  石玉珠随把道袍拿起一抖,果然落下一张字条,错字歪斜,殊不成字,笔迹也甚潦草。大意是说:昨晚正在洞内向史涵虚逼供,突然来一敌人,是个少年女子,夺去了两件法宝,将人救走。因怕主人回来责怪,迫不得已,只好暂避。自己曾被敌人捉住,追问主人行踪,因知此事关系重要,抵死未曾吐露,终于乘机逃走,脱了毒手。略图恐要应用,不敢带走,逃出以后,又复冒险赶回,将图留在道袍袖内,仅取了些应用衣物银子,即行离去。此后将隐居荒山绝境,照主人所传道法自行修炼。等到日后水落石出,主人去了疑心,自会来归。迫于不得已,请勿追究。并说那女子法力好似有限,被捉系出不意。敌人不特不知法坛奥妙,并不知法坛下面还有许多机密妙用,连史涵虚的禁法都不能破,还是强迫自己收法,始将人救出。看情景,好像史涵虚约来的党徒不是峨眉、青城两派仇敌。倒是前湖另一要口,时有生人在彼处逗留。昨晚敌人未来以前,曾有两个少年在旧埠头前泅水,内中一个,人水好一会才行冒出,神情甚是可疑。因主人与诸道长不在,为守行时之诫,专心防守后洞,未敢招惹。自知不合误事,本已不敢再见,为表忠心无他,既有所知,不敢不告。
  右玉珠看完,觉着无意之间发现妖人机密,此行不虚,好生欢喜,估量新设法坛底下必有文章,后山新!日两妖窟均不曾去过,欲寻张、林二人同往查看。便把字条、略图一并收起,又把全院上下一一查看,方始离开。想要先寻林绿华,刚现身走出观门,便见张锦雯同了杨永兄妹及随行仆人,由旧埠头那面缓步走来。石玉珠迎上前去,说了前事。
  张锦雯惊道:“这就对了。我刚才到旧埠头,假装在柳荫小坐,默运玄功,元神人水查看,见水底君山脚下穿了一个大洞。乃是以前水神受了妖人强迫所穿,没等穿进多深,便即遇阻,不能再进。我原听林师妹说过,无什异处。最可疑的是洞口以内不远,还有一个三尺方圆的小洞,是由上而下,照直往水底穿通,与前洞由横里直攻向山腹不同。上有浮泥掩盖,本来不易看出。我因妖道、妖僧曾驾丁家渔船来此闹鬼,似往水里撤有法宝;走后那两少年便跟踪入水,昨晚又来此游泳:认定必有原故。仔细查看,才看出那一片泥花不住地微微翻滚,不像别处宁静,好像泥底下聚有水中生物神气,但只数尺方圆一圈,不住往别处移动,泥花翻滚又是极匀,好些可疑。试用法力分开浮泥一看,下面竟有一个圆井一般洞穴,深约十余丈。最奇的是近底之处有一个尺许大小薄铁片制成的风车,经过人力催动,在下面旋转不休,还有碧光闪耀。可是那风车并非真个法宝和禁物法器之类,除能自转放光外,并不能再朝下进攻。上生浮泥也是行法人故意显出的狡狯。如说无用,洞已攻穿甚深;如说有用,我已再三试探查看,分明是三片废薄铁片,用麻线扎成,毫无灵气。如防人知,何以又在湖底面上现些形迹;如要人知,那地方之水甚深,又在横洞口内,便是十分留心的人也看不出。真不解他何故如此。”
  石玉珠插口问道:“师姊把那风车和掩饰法宝形迹的法术破了么?”张锦雯道:
  “放风车那人做作甚是巧妙,乍看洞底,碧光紫光乱闪,活像一件异派中的法宝发挥威力,往水底进攻,洞又被攻穿那么深,不由人不把它看重,直到破去,才知竟是障眼法儿。因为不像左道妖法,我又将它复原,仍使自转,并略幻了些光华在风车上,底面浮泥也使之恢复原样。上来回想林师妹与史道友所说前事,照着今日所见情景,好像妖人见环山一带有神禹金水之禁,无法攻穿,于是改横为直,想由山外直穿水底,攻入地心,再往横里进攻。又以环山既有禁制,湖底深处未必没有防备,此举不过姑试为之,必还另有阴谋诡计。大概他不耐烦守候,便驾舟来此,照你所得图形宫位,将法宝放向水洞之中,听其自身日夜往下攻去,与后山法台双管齐下。满拟两路必有一成,事极隐秘,外人不会发现。不料两少年暗伏其侧,等妖人一离开,便即入水。惟恐妖人惊觉,一面将他法宝收去,一面却用法力掩盖,使敌人再来查看时误认为法宝仍在,到时再给他一个空欢喜。就这样,意犹不足,昨晚又来用铁片制一风车,代替妖人之宝,并幻出些妖光,在下急转,使其身临洞上也看不出。照此情景,两少年不是青城门下,也是正派中人。我不合一时疏忽,破了他的巧计,勉强复原,终恐失误。林师妹不知寻到也未?二少年所乘小船尚在埠前停泊,只要见到他们,间明来历,与之合力,必有益处。你说后山法台一节,妖人今日既不会回来,稍慢前去也无妨,还是先寻那两少年为是。”石玉珠点头称善。
  二人边说边行,一会便回到湖神观。因为观前高坡可看全山全景,秋月密告有人看见两少年出入松林之后,便未再看见,便由张、杨诸人在上遥望,留意两少年归路。石玉珠仍去寻找绿华,并查看两少年的踪迹,连寻了好几处,均未见人。正驾遁光隐形四下找寻,忽见林绿华由后山飞来,忙即上前叫住。未容开口,绿华先问:“来时曾见两少年踪迹也未?”石玉珠好生奇怪。绿华笑说:“我们不应看轻人,今日走了眼了。”
  原来绿华因觉两少年驾舟来往,法力必不甚高;又见小船尚泊埠头,两少年并带操舟小孩随行;君山地不甚大,张、石诸人均在前山,两下里一留意,断无寻找不到之理,未免大意了些。上来先照两少年所去松林跟踪寻找未见,后山地僻,也未隐去身形。后来连寻了好几处,一直寻到后山,终不见两少年和随行小孩影子,又沿着后山水边往回路寻找。绿华正走之间,忽瞧见前面竹林中有小人影子一晃,忙即飞身赶去。到了林前,正待走进去,忽见一小孩愁眉苦脸走出林来,往湖边遥望。绿华看他穿着好似操舟小孩,过去一盘问,小孩满面愁容,答说:“今早我由岳阳楼前湖边载了两个游客,由黎明起在湖上游了一阵。后来此地,一同上岸,闲游到此,游客忽说这里水中藏有宝物,随同下水寻取。命我在竹林中守候,不令走开。已然守了这么大一阵,不见出水。久闻君山水底有神,那宝物必是水神所有,也许客人被水神捉去,送了性命。客人手头大方,日前曾坐我一次船,给了不少银子。母亲知他们是好人,才应的雇。家中靠此为生,如若空船回去,又没得到船钱,母亲决不信客人入湖取宝的话,必当我顽皮偷懒,背了客人私自回去,或将客人得罪,不给船钱,到家非受责打不可。如今客人入水已这么多时候,毫无动静,所以发愁。”
  绿华估量两少年不问是否妖党,必在水中有事。照日前史涵虚所说,两少年对这小孩似颇爱怜,既带同来,决不会弃之而去。绿华为防小孩警觉,一面安慰小孩,一面把身带备用的散银给了些与他。并说:“客人少时自会出水,否则你已有了船钱,回家见娘,也可交代。不过你已受人之雇,不应走开,何况少时还可再得一份。你可仍去林中等候,以防客人上来找不到你。”小孩甚是欢喜,仍回林内。
  绿华也假装走开,到了僻处,隐去身形,重往湖边等候。仔细运用慧目观察,那一带水中并不似有人在内情景,先还未想到小孩是诈。后来越看越不像,那一带原是山右湖滨最僻之地,山麓水浅,水面上布满浮萍,毫未动过,水中也查看不出行迹,渐觉可疑。便想寻小孩详询,是否见少年由此入水,或是泅往湖心。及至寻往竹林一看,早已不知去向,地上却留有三人并立的脚印。旁边一株巨竹竿上,还有刀划的字迹,上写:
  “男女授受不亲,为何向道童探问我们的行踪,四处寻找?看在你不是妖人党羽,人还大方,不值与你计较。如真要寻晦气时,我们去岳阳楼上等候,你敢去么?”字甚潦草,语意行径均带稚气,不禁又好笑,又好气。
  绿华知道上了当。适才出时,令秋月指点少年所去途径,必被隐伺在侧偷听了去。
  既约往岳阳楼上相见,何故令小孩哄骗自己,在此等候?如欲叫阵,这里隐僻无人,正是地方。岳阳楼上游客众多,如何可以动手?好些俱不合理,心中不解。估量两少年一会必驾原来小舟回去,猜不透是什么来历,决计非寻到他们,查看明白不可,于是又往前山赶来。
  石玉珠听绿华说完前事,正在寻思,忽听后山雷震起自地中,连地皮都受了震动,但只震了一下便住,声甚闷哑,远方的人不易听出。好似发雷时恐人发觉,下了禁制。
  一问绿华,正是后山妖洞左近。突地警觉,急道:“师姊,我们受了人家捉弄,中了他的道儿,这厮不知闹的是什么鬼。我们还不快走!”
  说罢,二人飞起,同往后山赶去。到后一看,绿华昨晚救人的妖窟所设法台已全被人毁去,妖法尽破,台底陷有一个深约五六丈的地穴。再飞下去仔细观察,那地底事前早被妖人掘空,当中另设一台,本来四边妖幡林立,此时均已寸断粉碎。台前悬着一盏神灯,台上还有一座铁架,架上满布符咒,也已倒断毁去。穴中余氛还未散尽,分明破法不多一会。此外架底中心地面上有妖法画就的一个圆圈,大约三尺,圈外画有八卦,形如一井。圈中有一拳大小眼,已被人用法力封闭。看形势,那铁架必还悬有一二件镇物法宝之类,业已被人取去。先疑破法人隐身伏伺在侧,暗用法力一试探,也无反应。
  二人觉得听到雷声,立即飞来,路非隔远,晃眼即至,中间只初闻雷时匆匆两三句话的工夫;洞中上下两层法台,均是左道中高明人物所设,不是急切间所能破去;沿途也曾留意观察,对方就是隐形飞去,也应有点破空声息:怎会不见人影?如说破法人不是那两少年,所有全观大众随时都在留意窥伺,山中连日除却妖党,只有两少年行迹诡异。如说是妖人自破妖法,万无此理。况且闻警无人前来,妖妇所供全数远出,自非谬语。再照两少年指使小孩愚弄绿华的情形来看,分明是故意延宕时间,以便乘隙去往妖穴下手无疑。所以连那雷声俱加禁制,不使巨震远闻于外,如非行家,直难听出。少年虽非妖人一党,但是其意难明,兴许是有大来头的散仙门下弟子,也是为了镇湖神钟而来。尽管连破邪法,与妖人为敌,本心却为自取。万一如此,岂不于竹山教诸妖人之外,又添一层麻烦?看他在竹上留字叫阵,目中无人之状,必还有恃无恐,如真不幸料中,便非树下强敌不可。对方隐形遁迹均极神妙,连石玉珠久经大敌,见闻众多的人,俱未看出他们的踪迹家数,定然棘手。
  二人估量此时就是仍在后山未走,也寻他不到,不如暂松一步。好在二少年所乘小船尚在,远去前山暗探,有那操舟小孩,早晚便可窥破他一点隐秘。只要对方露面,立即上前拦阻,盘问根由。如与自己一样是为除害免劫,自是绝妙;否则,凭着师门威望,又是这等关系千万生灵的大事,任是多大来头,决无退避之理,便树强敌,也非所计了。
  林、石二人计议停当,打算再往回赶。石玉珠行前忽想起绿华说竹上所划字迹潦草,语含稚气,心料对方学道年浅,只是得有高明传授。这类初出茅庐的少年,多半性做自负,容易受激。因此到了洞外,和绿华暗使了个眼色,故意冷笑着说道:“诛戮妖邪,拯救生灵,原是修道人的本分,理应光明正大,才是正理。我姊妹三人也为除妖去害而来,既非妖党,也非有所贪图,有人与我们同心合力,正是佳事,断无加害作梗之理。
  如若诡计哄人,有何用处?看这两位道友,似有畏忌我们之意,既然藏头藏尾,不愿相见,我们也不再勉强寻他。且到观中再稍游玩一会,好在妖人外出未回,姑且回去,这两位道友对我二人尚且偷偷掩掩,估量不敢与妖人明斗,只仗隐形遁迹之法,乘人不在,暗中毁坏作梗罢了。似此行径,虽使妖人稍为吃亏,但却增了他的戒心,定要多约有力同党来此作祟,弄巧反而成拙。等他们无力应付,进退两难,我们再来好了。”边说,边留神四外查听,终无回音。
  石玉珠因疑两少年不会离去这么快,必仍隐藏在侧,别有用心,故置不理,自己一走,还许尾随一段,等人走远,再回妖窟封闭地穴,料理未完之事。于是假装负气,拉了绿华起身,连遁法都不用,故示闲暇,一路观玩风景,指点烟岚,往湖神观走去。走了一段,随口又说了几句讥嘲诱激的话。但始终没听见有人飞过,或是尾随在后的声息影迹。二人本来料定后山妖法虽破,事未办完,对方暂时走开,也必回去善后,况又向绿华留有岳阳楼相见的话。此时不见,定是别有隐情,并非真有所畏忌,所以给他留空,使其不再生疑,从容将此事办完,去至前山登舟。二人刚由后山离开,恐其分人尾随,不便回顾。如在前山久候,料那小孩不能舍舟。于是决定分出一人,出其不意,径由观中隐形飞往后山查看;一人隐形守在埠头柳荫之下;一人去观后高峰上留神眺望;环山四外,再设下一圈禁制。固然对方深浅难知,未必能将他们阻住,如其飞过,却可看出一点形迹。主意打定,满拟两少年只有后到,决不会赶向前去。哪知到了湖神观一问,道众说张、杨等一行先在观前闲眺,忽命道童回说,就要起身回去。林、石二仙姑如来,请其速返水云村向杨公子询问,便知就里。秋月也被带走。二人料有原故,忙问两少年所驾小舟开走也未?那道童恰在旁立,悄声答道:“张仙姑大约便为追那小船去的。”
  再问船走时刻,正是二人由地穴中走出以前不多一会。
  原来张、杨二人先在观前山坡闲眺,也因两少年年貌行径不似有什大来头,又带一小孩同行,误以为林、石二人必能将他们寻到。当日湖上天气又好,万里晴霄,绿波浩荡,一望无涯。加上风帆队队,沙鸥回翔,水阔天空,风清日美。张锦雯尽管是久居仙山灵境的人物,对此美景良辰,也不禁心旷神怡,悠然意远。对那旧埠头停泊的小船,认为就是少年突然回船开行,多快催舟之法,也追得上。何况林、石二人已去寻找,这些时未见回转,许已晤面,并是两个初见的另一正派同道,正在叙谈,所以还未回转,所以只偶然看小船一眼,心情多在赏玩风景上面。时候一久,渐渐忽略过去。恰巧又有一船泊岸,上来的人颇杂,多是各寺观的香客,内中又杂有两个游方道士,连日妖人正在作祟生事,未免多注视了一会。
  同时上流头又顺水驰来一队木排,下流头却有一队吃水甚重的白木船,正往上张帆冲浪而进,两船恰巧头对头,那么宽湖面,偏是谁也不肯让谁。尤妙是隔老远船上人便在各自吆喝对方让开,晃眼临近,相隔只有两丈来远,忽都停住,不进不退,波涛滚滚,绕着船排而过,浪花激起老高,双方均似死钉波心之上,后面尾随的木船和木排也齐停住不动,互相争吵。木船上的人说:“我们满载,逆流而上,转舵费力,没有那富余的精神。你们木排由上流来,又轻,顺水容易。这么宽湖面该你们先让,我们不能让。你们若敢往船上撞,我们便信服你们。”木排上人说:“我们湘江木排,从来就不让人。
  这湖是官家的,谁都能走,凭哪一样该让你们?我们知道你们是王家老船,有本事先使出来见识见识。我们如撞你们,显得我们排上欺凌孤儿寡母,要只凭嘴头旗号,还是乖乖转舵,把路让开,等我们过完再走。要不听好话,我们等上一年也不过去了。”双方越说越僵。
  船上为首的是个十五六岁,头梳冲天小辫的小孩,横眉怒目,大声呼叱,首先开口,势颇蛮横。木排上答话的是个中年黑瘦汉子。旁边木墩上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短衣瘦矮老头,手拿一支长竹烟袋,正抽叶子烟,一任众人吵闹,直如无闻无见,神态十分安闲。
  双方正吵得热闹,木排上瘦汉忽然发怒,骂道:“不知死活的狗崽,想寻死么?”船上小孩大怒,方欲破口还骂,忽听后舱有一妇人口音喝道:“小红官,跟谁个吵架?你娘作黑睡少了觉,正歇晌午,懒得起来。叫我和你说,湖是官家的,船爱怎么走,就怎么走,哪个也不用管人家怎么走法,本来多余吵这嘴架。人家木头硬,我们的船也不是纸糊的,各自开船就是,哪有许多话说?”说时由后舱船舷走来一个相貌粗蠢,赤着双足的中年妇人。
  小孩闻言,益发气盛,大声答道:“他们大可恶了,明明老远见我们船到,竟装没见一样,对准我们船头开来。好话和他讲理,反而出口伤人。今天不显点颜色与他,他不知小爷我贵姓呢。”说罢,伸手便把那头上所扎小辫解开。说也奇怪,那木排原是头号木排,木头又长又大,俱用竹缆蔑条和粗麻制就的巨索层层捆扎,排底尤为坚厚结实,不到地头用刀斧分解,万无散裂之理。小孩的手刚刚捋那小辫,木排立即四面轧轧乱响,大有断裂之势。排上为首瘦汉见状,冷笑了一声,顺手拾起一根三寸长钉,手中掐诀,正待发话施为。旁边木墩上坐的瘦矮老头低喝了声:“无须如此。”随即站起,把手中长旱烟袋往木排边下磕了两下,本排上断裂之声立住,对面货船却两边乱晃起来。
  这时木排前头站了好几个篙工,老头身形矮小,坐在后面木墩上,被前面人遮住,本身又不起眼,货船上为首小孩只顾和对头争闹,未曾留意。及至老头立起,对面排上人往两侧一闪,这才看见,好似想起什事,面色突地大变。口方微噫了一声,那中年妇人忽把眉头一皱,抢向前去,强装笑脸朝老头道:“向三老爹也出来强管闲事么?”老头笑道:“罗老五是我师侄,这排上财东又是我的好友,这闲事怎能不管?我老头子借大年纪,已然歇手多年,不与人争了。其实呢,把排路偏开,让你们一头,也无相干。
  无奈我老头子年老人懒,来晚了两天,他们前天在白莲荡接到有人寻事的信,便请排师父紧了排。你也知道徘上规矩,任是天王老子,宁可散架,也是不能让人的了。没奈何,请你上复王四大娘,把舵偏一偏,各走各路,就算让我老头子一回,改日我再登门谢罪如何?”
  妇人还未答话,那小孩自老头一出现,立往后舱奔去,跟着同了一个寡妇走了出来。
  那寡妇身材婀娜,皮肤甚白,一双小脚裹得十分整齐周正,又穿着一身素白。虽然年纪已逾花信,神情荡逸飞扬,决不似个安分妇人。尤其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目光四射,妖媚之中隐蕴煞气。刚由船舷上绕过,人还未到跟前,老远便似嗔似喜地高声媚笑道:“我说谁个老不死的,吃了熊心豹胆,敢欺寡妇没人守,撞我王四家船呢,原来还是三老爹呀,这就莫怪了,你这小猴崽子太没出息了,这也值得大惊小怪的?虽然你爹死了,自来都是人在人情在,欺人寡妇孤儿,那是常事,你也不看一看三老爹是那种混帐人吗?莫非他老人家还看不出我们这回的船吃水大重,没法让人?快滚过去,给他老人家磕上两个响头,把你当小辈的过节尽到,他就放你的船过去了。”边说,边往前去,右手掐着一个印诀,似在微微连划。小孩闻言,意似不服。寡妇也扭到船头,忽改作满面怒容,俏眼一瞪,怒骂道:“你这小挨刀的,自从你爹死后,我就和你说姜是老的辣,世人讲交情的人大少,凭你一个小崽,年岁大小,接不起来,你偏不信,是不是?出门才两次,便给老娘现世,鸡蛋撞上石头,不认输服低,想在这里和人家呆上一世不成?
  你这活报应,气死老娘了。”越说越气,伸手便抓小孩头发。
  老头早看出寡妇假装数说小孩,闹鬼暗算,只装听她说话,微笑相看,神色不动。
  及见她右手要抓小孩头发,暗把左手印诀对面扬来,才笑道:“王大娘,我和你夫妻虽无什交往,也算相识多年,双方无仇无怨。你想替你儿子扬名开码头,法子尽多,何苦专向我师徒寻事呢?”一言甫毕,寡妇已把小孩发辫掀散,口喝:“该死的东西,我叫你看看老娘的话如何,还敢强不?”随手一个嘴巴,打向小孩脸上。说时迟,那时快,她这里伸手一打,同时木排周围绑扎的篾条、麻索忽然咔喳一声,无故全被震断。跟着这一掌,木排又微微晃了一晃,才行稳住。前后左右的湖舟看出排老师遇上对头,双方斗法,恐被波及,俱都避开,纷纷转舵闪退,以为这些蔑条、麻索一断,木排非当时散裂不可。谁知那绑索虽断,木排仍是原样未动,直似内里还有长钉钉牢,成了一体,一根未散。老头仍作不经意的神情,望着对头微笑:
  寡妇见法力无功,面上立现惊疑之色,眉头一皱,厉声喝道:“老鬼休装好人,你问姓罗的狗崽,是老娘无故寻他晦气吗?我儿年轻,初在江湖上走动,你们就不看我寡妇,也应念在他死爹也是同道中人,好歹留点情面,给他一点照应,才显江湖上的义气。
  为何上次我儿在江口与人争执,他不帮忙不相干,今天反助一个不相识的野种与我儿作对?小娃儿家,头次出门便失风丢脸,这事没个回找,将来如何做人?我儿因上次粗心大意,没留神输在他手,这次专为寻他分个高下。我早算计狗崽没有种,知我母子不是容易受人欺的,必定找出你来撑腰,所以我也暗中跟来。本来你若不出头,我儿输了,算他自不用功,我平日少了调教,决不伸手。否则任是天王老子,我母子姊妹三人,也要和他拼个死活存亡。果然你这老鬼逞强出头,想要以大压小。以前死鬼在日,我夫妻虽然常听江湖上朋友说你许多可恶,心中有气,自来井水不犯河水,既没敢惹我们,就由你去,这多年来还没向你领教呢。现在你既强出面护犊,已然成了对头。实对你说,休看你排上有丁甲护住,老娘这不过报你一个到,还没正经下手呢。今天除非叫姓罗的狗崽出来叩头服输,让开水路,便可饶他;不然的话,莫怪老娘心狠。”说罢。”又向身侧妇人打了一个手势,那妇人随往后舷退去。
  老头一任寡妇怒骂,只把目光注定对方动作,毫不插言。直等说完,才从容说道:
  “王大娘,你只听令郎一面之词,可知他在江口所行所为么?像他小小年纪,便要抢劫良家少女,还要伤害人家一船财货生命,说话又那等狂妄,任是谁个,见了也是难容。
  何况罗贤侄上来还是好意相劝,并无一语伤人。令郎破口大骂,跟着用五雷钉暗下毒手。
  就这等狂妄无知,罗贤侄仍念他父亲只此独子,未肯重手还他,只把五雷钉破去,欲使其略知做戒便罢。不料他不知进退,单人离船上岸,仗你传授,一味苦缠,一追即逃,不追便暗中尾随行使毒计,每次用的都是你门中最阴毒的手法。似这样纠缠了两天,终于遇上别的异人,破了他的法术,将人擒住,吊在树林内,逼问他师长是谁。异人是两位剑仙,你与我两方俱非同道,事本凶险。幸亏令郎在江口所欺少女的亲友那只船也在后面赶来,令郎又改口告饶服输,对头念他年纪尚轻,初出为恶,人未害成,只算是听了罗贤侄的解劝,打了四十下荆条,将他放脱。他那伤还是罗贤侄给他治愈的。哪知他人小心黑,对头一离开,人才上岸,便反脸耍赖,说了许多将来如何报仇的狠话,方始逃走。自己不好,如何怨人?既有本领,如何不去寻那擒他的对头呢?我因念你女流,不愿和你交手,好言相劝,不听无法。但你心肠太狠,只顾害人,不合把你儿子和本身行法来作尝试。计谋虽然狠些,却没想到此法如使不上,害人不成,转而害己。一个弄巧成拙,悔之何及?我老头子近百岁的人了,生平从不过分,你此时如知悔悟,急速退避,还来得及;否则千钧一发,真到不可开交之际,我就想保全,也无从善罢,那就糟了。”
  话还未毕,那寡妇突地目闪凶光,面色立变铁青,气呼呼指定老头喝道:“谁个听信一面之词?不错,我儿是看上那酸丁的女儿,想要把她娶回家去,但他上来也是好好叫人提亲事,凭我王家的名头家当和我儿的人品本事,哪一样配不上?我儿见女家穷,还答应养她全家,这是多好的事。偏那挨刀的酸了不知好歹香臭,硬不答应,还说上许多气人的话。我儿才生了气,把他船定在江里,非要他乖乖把女儿卖给我们,才放船走。
  其实当时把人带走就完了,也是我儿心软,年纪轻,欠点老辣,见那贱人哭哭啼啼,不忍当时下手,想逼酸丁好好答应,将来仍算亲戚,限了三天日子。人又贪玩走开,未守在船上。第二天便遇罗狗崽船过,听酸丁父女向他哭诉,才知这场过节。我儿为的是自己闯荡,不肯打我夫妻旗号。我素来最讲情理,罗狗崽要不是知道我儿根底,也还叫人想得过。最可恶的是,明知我儿是王家子弟,依然逞强出头,不由分说,先把我船上香头打灭,护了酸丁的船就走。在他好像留了几句屁话,就算够了交代。却不想平日破坏人婚姻,如杀父母之仇,休说老娘母子不受,谁个也咽不下去,这能怪我儿寻他吗?我儿回船得信追上,当然认作仇敌看待了。你问我:怎不寻那两个小畜生?一则不知来路姓名,急切间寻他们不到,不比你们好找;二则事有因由,既由罗狗崽多事而起,自然先寻到他算账,等和你们见完高下,分过死活存亡,再寻酸丁父女和小畜生不迟。这个不要你操心,也用不着你让,老娘今天宗旨已定了,这江湖上有你没我,索性和你对拼一回试试。老娘如败在你这老鬼手里,休说行船过往,从此连这湖水江水都不吃一口,你看如何?”
  说到末句,把手朝后一挥,哗哗连声,身后舱门往后一倒,前半船篷忽向后推去,当中立现出一个香案。案侧左右各有一个大水缸,又高又深,不知中有何物。适才退往后舱的中年妇女披发赤足,右手掐诀,左手拿着一束筷子,上缠一缕头发和七根红线,立于案前。
  寡妇手拉小孩,正往回退,老头把两道寿眉一皱,喝道:“你执迷不悟,孽由自作,只好听之。你不发动,我决不先下手。无须如此防范张皇,有什法于,只管从容使将出来好了。我如不肯容情,适才你那法子没有使上,我稍为还手,你那孽子早送命了。”
  寡妇闻言,好似又羞又愤,只装未闻。到了案前,将中年妇人替下。又打手势,递了一个暗号。伸手接过竹筷,嘴唇微动,往外掷去。那竹筷立即凌空浮悬在船头之上,离地约有五尺。中年妇人和小孩早得了暗示,一边一个,分退缸旁。寡妇厉声喝道:
  “老鬼承让,你在混了这么多年江湖,莫一头投在水缸里淹死,才笑话哩。”说着扬手一掌,把虚浮在面前的竹筷隔空砍去,只听咔喳一声,筷上束的头发、红线忽成寸断。
  同时对面木排上也起了一声巨响。就在筷子随着响声就要往下散落的眨眼之间,老头双手合拢一搓,再伸手一招,那数十根筷子忽又由散而聚,自行合拢挤紧,顺老头手抬处,往对面木排上飞去,噗的一声,直落下来,钉在木排之上,深深嵌进,仅有小半露出在外。
  寡妇见状,意似惊惶,随手又拿起案上一把剪刀,待要施为,老头已先喝道:“你为何这等不知进退?都是这一类的五鬼小六丁法,怎能动得我排上一块木片?已然连败三次,还只管老脸使它则什?难道你门中就这点现眼花样么?”话未说完,猛听对船舱底起了一片轧轧断裂之声,同时身后也是大片震裂撞击之声密如串珠。跟着人声鼎沸,怒骂不绝,老头似知自己轻敌大意,中了暗算。突地面色一沉,冷笑一声,回头看时,只见随行在后长蛇也似大小二三十副木排,除当头一副外,余者所绑蔑片、钉箍之类忽然纷纷断裂。排上堆积的整根巨木,连同上面所搭小屋,以及什物用具,一齐土崩瓦解,四散翻滚,飞舞碎裂。排上水手已有好些被木头撞跌,受伤滚倒。近边的木头,已然顺浪往外荡开,晃眼分崩离析,散落水上。
  老头闻声,早料及此,更不怠慢,一面回顾,一面忙伸右手,把头上白发扯了一束下来,一根接一根,往左手三指上绕去。先前那姓罗的瘦汉见状大怒,口中喝道:“贱婆娘!”方要伸手,老头怒目一斜,便即止住。说也奇怪,那么多木排本已山崩一般离群分散,吃老头急匆匆用头发一缠手指,忽又自行归拢,由下层往上紧挤,一片隆隆之声过去,又复了原状。老头低喝:“罗贤侄去看看有人受伤么?这泼贱我对付她好了。”
  瘦汉应了一声,随手拾起一块跳板放人水中,纵身而上,立即乱流而渡,滑着水皮,往后面诸排驰去。
  王寡妇先前原因老头果如人言是个强敌,自己恐非敌手,无如势成骑虎,欲罢不能,只得于预定法术之外,加上好些诡诈。表面用寻常小六了解破之法与敌相持,并借预设疑阵去分敌人的心神,同时密令同党和孽子暗中行法。满拟敌人法力高强,即或毒手行使不上,将后面所有木排全数解散,使敌人当众丢脸,自己占点上风,挽回颜面,再伤他几个水手,稍出恶气,总可办到。没想到敌人收拾得这等神速。
  王寡妇方在惊急,忽见对面仇人下水,往后驰去。老头尚未回身,一个后背正对着自己。暗想:“一不作,二不休,反正成仇,树下了强敌。且喜来时慎重,早安排下逃路,万一全败,带了两个亲人弃船逃走,必可无害。”念头一转,意欲双管齐下,乘敌心神专注,冷不防猛下毒手,伤得一人是一人。哪知老头名叫向家德,是湖湘间有名的老祖师,久经大敌,法力高强。适才因觉王寡妇决非己敌,没想到她会使促狭,未上场前便有布置,明知法力不胜,却用诡计取巧暗算。偶然疏忽,吃她当场出丑,丢了一个小人。不禁怒从心起,把来时只使知难而退的本心遽然改变。料定敌人夫妻平日擅长小六丁五阴掌之类邪法,一计不成,必生二计。一面暗中准备,应付反击;一面故意露出破绽,诱使敌人乘隙下手,作法自毙。王寡妇果然上当、只当向家德心傲骄敌,目注后面那些已散复聚的木条,手掐法诀施展全力。扬手一五阴掌,觑准敌人背心要穴,隔空打去。口刚喝得一个“着”字,猛觉手心一震,似有一种极大的潜力猛撞过来。知道不妙,赶紧收势,已是无及,当时右掌齐腕撞折,痛彻心肺,几乎晕倒。
  王寡妇急痛攻心,愤激之下越发心横,强自忍痛定神,咬牙切齿,左手戟指,厉声大喝:“向家德老狗,老娘今日与你拼了!”随说随把筋皮尚连的断掌往香案上一拍,口中急诵邪咒,左手把散发揪过一大束衔在口里,跟着取了案上斜插的一柄明如霜雪的尺许小快刀,恶狠狠往右手五指砍去。
  偏巧向家德又是自信稍过,把事料错。以为王寡妇虽然凶悍,终是女流,受此重创,掌骨已断,休说手已残废,痛苦难禁,再不收势赶紧治伤,命都难保。当此性命关头,就算恨极仇人,也必先顾了自身,才能打点报复之策,急切间决无余力还手。同时又发现有一打鱼小舟由斜刺里驰来,破浪横流,其疾如箭,断定来势有异,不是常人。最奇的是船上空空,只一操舟童子手持双桨,坐在舟尾微微划动,此外并无二人。敌我正在斗法之际,忽然来此异舟,匆迫中分不出来意善恶,是什路数,心生惊异。暗想:“自己名震江湖数十年,没失过风,俱为平日谨慎宽和,不作绝事之故。就这样,仍恐名高招忌,晚年稍有异兆,便即退休,已有好些年不曾出外走动。这次如非师侄与敌结仇,而王寡妇又是乃夫王玉根一死,益发淫凶骄狂,无恶不作,前两年还只为害行旅商客,近一年半为想给狗崽开道闯牌号,更是专寻湖湘江西木排上人作对,本门后辈吃他的亏已有不少。自己再不出来给她一个厉害,实在说不下去。又经一千后辈再四求说,这才勉强出场。如论法力,自己固是较高,但这泼妇恃着姿色未衰,人又风骚淫荡,善于结纳,江湖上九流三教有法力的人物好些相识。先前疏忽,误遭诡计,将木排拆散。经用法力聚集复原之后,为防仇敌舟中还有别的好谋毒计,不能奈何自己,却暗中伤排上诸人,曾在环排附近湖面下有禁制。来舟竟是行所无事,毫无阻隔,此事奇怪,莫要数十年声望败于一日,还闹个身名全毁,那就糟了。”
  老头心念一动,认定王寡妇不足虑,小舟上人不是敌党还好,如是敌党,凶多吉少,不禁暗中戒备。心神一分,目光只顾注定这突然凌波飞来的小舟,便把身后强仇忽略过去,未及返身回顾。虽然小舟来势绝快,不多一会的工夫,王寡妇这里邪法已经发动。
  头一刀下去,先把右手第一节指骨斩断了四节,只见一片红光闪过,轰的一声巨震,向家德所乘木排和后面相连的三排立即中断为二。这种邪法也颇厉害,事前如无防备,或是遇变时无力抵御,不等她全部威力施展出来,就这一下,为首四排上的人,至多向家德法力高强,早已行法护身,不至于死,余者休说排上的人,便是所有生物,也和那数十百根径尺以上巨木连成的大木排一齐分裂为二,休想活命了。按照当时情势,这小六丁五鬼分尸大破解法如吃妖妇相继施为,连斩三刀将右手十四节指骨斩断,再一阵乱砍,将妖法全力推动,应敌的又不是向家德,另换一个排教中后辈,不特那么多大木排皆成粉碎,人也全成血泥污水,一个都不能保全了。
  总算五行有救,向家德先前遇变,除环排的湖面外,并在上方和四侧设有禁法防护;又是久经大敌,应变神速,正看小舟快要驶到,忽闻脑后生风,夹有一股血腥,立即警觉,知道不妙,抵御己是无及,只得先顾人命要紧。百忙中咬破舌尖,满口鲜血,雨丝般向空喷去,方始把四排十余人生命保住。就这样仍被王寡妇破了护排的禁法,将四条大木排各自中断为二。向家德见她心肠如此恶毒,不由怒火中烧,暗骂:“泼妇,你便来了强力同党,我豁出老命不要,为世除害,也必与你母子拼了!”因此对那将到未到的小舟也不再有顾忌,手指处先将八段断木排禁住,不令分散,忙即回过身去。
  王寡妇仇深恨重,怒极之下,原已豁出右手不要。一面行使毒法,一面运用真气,闭那断手伤口的气血,以止疼痛。既要复仇,又要护痛,自比平日稍慢。满拟开头便能杀死许多敌党,不料人并不曾伤了一个,木排虽然断了四条,也未散落。仇敌已然回身,料知不是易与。又见小舟来势可疑,看出道路各别,并非同党,心生惊疑。王寡妇意乱神昏,不暇再顾伤处,好在手已麻木,能够强忍,忙即跟着行法,二次握刀断指。同时示意狗崽、同党,准备最后伎俩使穷,复仇无法,三人立即赴水逃遁。刀落指断,血光刚刚微闪,一眼瞥见向家德骂了一声:“贼泼妇,今日恶贯满盈了。”随手抓着衣领往下一撕,前胸便已裸露。紧跟着左手一柄五寸许的小钢叉迎面三晃,便要回锋往前胸刺去。王寡妇认得此是排教中和强敌拼死活的毒手孤注,一经施为,敌人不死,固应反受其害;就把敌人杀死,行法人的精血元神也必大为损耗:所以轻易也不见有人使用。何况仇敌正占着上风,怎会如此?真个做梦也想不到。如与一挤,自身十九难免,爱子也无活路。当时心胆皆寒,不敢迟疑,口里低喝:“快走!”
  中年妇人乃王寡妇的同门师姊,早就看出不妙,暗中准备。知王寡妇应敌匆促,心难二用,一听招呼,忙抢向左,一手夹了狗崽,一手掐灵诀,往水中一指,水面上立现出一个空洞,三人一同往下纵去。说时迟,那时快,向家德原因恨极仇敌母子,惟恐新来的小舟是她后援,急于除害;又以两次受敌暗算,虽未全败,终是丢面子的事情:这才横了心,准备拼命,不问如何,先把仇敌母子和同党三人除去。哪知叉尖刚到胸前,未及刺入,小舟已由侧面斜驶过来,到了敌我二者的中间,同时人影一晃,船头上忽然平空现出两个少年。定睛一看,不禁大喜。略一停顿之间,内中一个身材矮小,相貌丑怪的少年,已把手朝对船扬去,立有一片金光雹雨一般打将出去。王寡妇三人身刚离船纵入水洞,便吃漫天光雨猛然往下一压,连声也未出,就此成了粉碎,沉入湖底。向家德方喊:“张贤侄,令尊何往?”两少年已同声说道:“妖妇已除,底下请老先生料理吧。”说完,人便隐去,无影无踪。
  妖妇这帮白木船原也有不少只,妖妇一死,手下徒党连同受雇舟子各跪船头,胆寒乞命不迭。向家德知与他们无干,本心不愿闹大,忙即纵身过去,唤了两个头目,好言告诫,令其各散。说完回到排上,仍命开行不提。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情殷旧友 巩霜鬟婉语进良箴  巧遇真人 张锦雯荒山闻异事
 
话说那两少年隐现动作,神速已极。张锦雯先吃那伙游方僧道一分神,跟着又看那排教中人斗法,一心观察双方善恶。正看在热闹处,忽听坡侧有一小孩自言自语,气忿忿骂着走过,大意是说:人不讲理,欺他小孩。言明游湖连送带接,包一整天,如今却说要住在这里,叫他独自回去,却只给半天的钱。来时客人有法子催船,不费力,还走得快。这回去,晓得船能和来时一样快不?张锦雯一问旁立的秋月,正是那操舟的小孩,料两少年还留在君山。正想命人唤来盘问,小孩似见远方有人斗法,急于往观,飞跑赶往埠头,跳上船去,解缆划走。张锦雯心想林、石两人未来,多半与两少年见了面。又以寡妇神情邪媚,不似良善之妇,意欲看准以后,暗中相机惩处。嗣见小孩操舟绝快,晃眼驶出老远,以为持有催舟符咒所致,全未想到两少年隐了身形也在船上。直到小孩的船直往船排当中驶去,心方一动。两少年突然现身,一照面,便有一片金光霞雨,将妖妇等三人压人湖心,跟着人又隐去。照此情景,分明有意避人,连操舟小孩所说的话也是愚人之计。林、石二人多半不曾寻到。所发金光虽非左道妖邪,但也不似诸正派中门路。好事决不避人,如此隐形避迹,必有深机。
  张锦雯心疑对方乃散仙门下弟子,也为大禹神钟而来,只与竹山教中妖人不是一路而已。深悔适才疏忽,没将小孩拦住,被他瞒过,滑脱了去。张锦雯不禁有气,断定两少年还在船上,不曾离开。忙嘱杨永等一行速急上船回去,到家后严嘱舟人不可泄露。
  并令道童回观,与林、石二人留话。匆匆上船,遥望前面,货船已经转舵让开水路,木排也正鱼贯而行。别的舟船遇上这类事,照例远远回避,置之不闻不见,照常往来,若无其事一般。小孩所驾小舟并未远驰,反倒改慢,往去岳阳的路上缓缓划行。估量必能追上,向杨永兄妹道声:“再见。”便即隐形飞去。杨永也以为张锦雯必能将小孩的船追上,哪知张锦雯才走,小舟忽然失踪。杨永到家,张锦雯也未见回转。
  林、石二人向观中道童间知前事,立由观中飞回水云村,问知张锦雯追赶小舟未回。
  石玉珠虽知不会有失,终觉两少年行踪诡异,非查明来意不能放心。料定那小舟必在岳阳楼附近湖滨渔村中所雇,只要将小孩寻到,必可盘诘出一点线索。不过小孩曾受到对方唆使,对于自己已然留意戒备,就是寻见,也未必肯说真话。杨永是世家上著,又有善人侠义之名,乡民仰望,询查较易得实。石玉珠便教了一套话,令杨永暗带几名与本地乡民渔户相识的老佃工下人,分头去往沿湖一带寻访。自己和林绿华追寻张锦雯,以防万一对方真个法力高强,双方起了争杀,好为接应,就便也寻那操舟小孩下落。
  匆匆议定,林、石二人便从杨家后园飞起,到了洞庭湖上空往下一看,水碧山青,清波浩荡,轻帆片片,往来于斜阳影里,渔歌互作,桨声咿呀,相与应和,湖山如画,景色甚是安闲。只不见那小舟影子,张锦雯与小舟也都隐去,不知何往。巴陵一带,山川交错,难于追踪。二人先驾遁光在环湖诸山的高空之中飞巡了一圈,俱不见有异状。
  估量双方争斗及两少年所居之处决不至于太远,凭自己的目力,当日又无什云雾,凌空纵览,双方如在数百里内斗法斗剑,当能看出一点形迹,怎会全无迹兆可寻?并且张锦雯素来持重,如看出对方大有来头,固然不轻易出手;如是寻常人物,除非看出是左道中庸流,当时擒回,拷问真情,稍觉不稳,也必放宽一步,先飞回来,大家从长计议,谋定后动。即使所遇是个强敌,现在同门七姊妹均得有师传金牛剑,如见形势不佳,早已飞剑告警。似此人不见回,杳无音信,实出意料,越想越奇怪。
  林绿华心疑两少年窟穴是在远处,意欲由荆门上溯,去往巫峡诸山寻找。再如不见,归途绕道湘江沿岸诸山飞回,许能查出一点形迹。石玉珠笑道:“如欲一一细查,西起夏口,东达武昌,我们不必远去,单这近湖诸山,已够我们搜索的了。此时我似觉有警兆将临,大师姊身有师父所赐专为防身脱难的法宝灵符,决无他虑。便那两少年的行径,我们也只多虑,未必真是仇敌。倒是君山洞庭,内中隐伏危机,表面却十分安静。自来祸变将临之前多是如此。如无妖人暗中闹鬼,也倒无妨。现在妖人图谋日亟,党羽日众,这两天风物偏如此晴美,绝似山雨欲来之兆。还有水云村居停主人虽是俗家,未被妖人察觉,但我们今日与他同往君山,妖党虽说未遇,那两少年总已看破行迹,将来是否由此生事,也难拿稳。主人侠义好善,我们又同住他家,如若受什灾害,岂不难堪?依我之见,还是不宜走远,免得徒劳,并又生出别的枝节。小舟失踪,不过暂时,久了仍会现出。大师姊如若挫败被困,这等飞空巡视,必能看出形迹。现既一无所见,定有原故,可由他去。杨永主仆分头往湖边寻那操舟小孩;也许寻到了。我未见过两少年和那小孩,仍在这里飞空眺望。师妹可寻杨永主仆询问,并在沿途查访,免他主仆查明了详情,我姊妹三人俱未回去,无从告知,又有疏失。只要能寻到操舟小孩,劝诱他说了实话,分清这两少年是敌是友,省得几面兼顾,诸多疑忌。”林绿华道:“我因大师姊为人素来无此大意疏忽,故觉有些可虑。其实同门姊妹中,近年新入门的小师妹不算,论我武当姊妹七人,当以大师姊、明珠姊姊和你的法力最高。大师姊更精遁甲玄功,所遇如是劲敌,大师姊不能取胜,自会退回。我二人在此飞巡,他老远便能看见,不会相左。杨家主仆去已多时,现在天将黑透,既不宜于远行,反正无事,乘着好些月光,我去寻他主仆问上一问也好。”说罢,二人分手,绿华自往寻找杨永。
  石玉珠独在洞庭湖上空巡视,又飞翔了一转,明月已正中天,张锦雯仍无影子。凌空下视,湖波干顷,宛如一面冰镜。月光照处,君山和环湖的山林城谍、水田村舍,全都纤微毕现。湖上游船商舟,三五往来,笙歌细细,时与欸乃之声相答,点缀得夜景十分清丽。
  石玉珠暗想:“昨日杨永说巴陵虽经鼎革变乱,地方残破,因是水路要冲,商贾云集,又太平了这些年,近二十年中清廷又屡次市惠,减税薄敛,不特元气恢复,井比前明还要富庶得多。前明正因为官绅残暴,苛虐人民,加上两三次阉祸,无恶不作,使得人民日在水火之中,怨毒既深,祸害日积,遂致流寇一起,不可收拾。虽有祟桢求治之主,但是积重难返,连换了五十个相臣,始终不曾得到一个好帮手,终于造成亡国惨祸。
  一班孤臣遗民见故君壮烈,身殉社稷,未尝不心图恢复,志在宗邦,无如明政不纲,人民疾苦已久。易朔以后,尽管大狱屡兴,多所杀戮,但所危害的,不是忠义豪侠之上,便是有才华而不受他网罗的文人。这类人自是少数,何况行事多半隐秘。对于一般不识不知的人民,却能多革前朝弊政,不时再市上点小恩小惠,如同减收租赋之类。
  “自来从善政之后,为善政难;从弊政之后,为善政易,牧民无他法,最上者为之兴利,使其平日得十者,得百得千。然兴革之际用财必多,官家只要能使民倍其利,不必减什租赋,即取其所得之半,民亦乐为。其次为除弊,使民自由生息,不为官扰,丧乱之后,即此已足收拾民心。现在官家这一层已是办到,年时一久,人民各能安居乐业,逐渐归心同化。所以塔平湖的周氏父子,云南云龙山的王人武,空自招纳了许多英杰志士、剑侠异人,终以对方无隙可乘,不敢妄动。眼看光阴虚度,岁月磋舵,上一辈的主持人老死,后起者漫说未必能有前人机智忠勇,就说是个好的,而大势已去,孤掌难鸣,也是无计可施,终于消沉。能不受危害,保得首领,还算是天幸了。
  “杨永为人颇工心计,起初也是志切先朝故物,前些年还打算全家变产出走,不投北周,便投南王。近年默察民心形势,知道先朝历数已尽,空怀孤忠激烈,无可如何,于是灰心气短,颇有披法人山之想。这次再一亲见神仙灵异之迹,越发心中向往。不过此人聪明沉稳,因见我姊妹三人俱是女仙,恐所求难遂,反生厌憎,不在他家下榻,一旦离开,以后更是无望。看那意思,分明是想等除竹山教妖人,免去这场大劫之后,再行开口求说。如论此人,心地光明,天性仁厚,而又勇毅忠诚,学道原本相宜。虽然根骨不是上乘,这次总算积了极大的功德,又有居停之惠,不应负他的心志。本门俱是女弟子,自然无法援引。且等事完,如无机缘遇合,便连同诸姊妹,往师叔灵灵子门下引进,料无不收之理。”
  石玉珠正寻思间,一眼瞥见岳阳搂上灯烛辉煌,人影往来,遥遥可睹。知有游人在上赏月,猛想起两少年曾约绿华往岳阳楼上相见,语气颇有较量之意。虽是日里的事,后因锦雯追那小舟错过,但也不妨前往一探。自己此行尚未往楼上去过,正好乘便登临,看看楼上风景,是否与范希文《岳阳楼记》相符。心念一动,立即飞往。
  石玉珠到了楼下,乘人不见,现出原身,往上走去。到了楼上一看,只有两桌富贵人家的子弟在彼张灯夜宴,凭栏赏月。见玉珠孤身少女,生得又极美丽,夜间独自登楼,似有惊异之容,互相以目示意,不再哄饮。除两三人偶作偷觑外,多半容色甚庄。玉珠不知这伙当地游侠少年俱与杨永交好,上次杨永遇仙之事多有耳闻,内有二人还曾见过林绿华,当日岳阳楼上又出过一桩异事,所以见她孤身美女,并未敢以寻常跑江湖的轻视。玉珠见无所寻的人在内,意欲去往楼边,略为眺望,便即走去。
  楼上伙计却少眼力,因当晚全楼酒座已被这两席贵客包下,先当玉珠是客人招来,不曾阻拦,及见双方没有招呼,知非一路。当地江湖女子又多,品类不一,每令上等客人厌恶。这两席客人又均是城中富贵人家,恐惹不快。以为这等深夜还上楼来,分明是见有贵客,想来引逗,忙赶过去喝道:“你懂规矩不懂?今晚是张大公子请客全包,不卖外客,楼底下悬有牌子,没有叫你,上来作什么?还不快请!”话未说完,石玉珠面色一沉,正待发话,忽听席上有人喝道:“伙计,你胡说些什么?我们包这全楼,原为今晚良朋盛会,不愿俗客混杂,败人清兴。对于仙姬淑女,山林异人,但求宠降,合座生光。只因仙凡分隔,恐有误解,未敢遽然恭请入座罢了。日里的事,你也亲见,不看看来的是何等人,就肆无忌惮地随口乱说,莫非也想找苦吃么?”伙计闻言,吓得诺诺连声,赶紧退去。
  石玉珠朝那两席一看,共有十一人,虽是些豪华少年,却无浮浪之气,与寻常纨袴不同,只是对月纵饮,也未携有妓女,神态也颇端庄。听其口气似已看出自己不是庸流,本来没想答理,及听到未两句,忽然心中一动。略为沉吟之际,那发话的正是席中主人、杨永的好友张其泰,文武双全,人品极好。此席本来约有杨永,因为君山之事,托病未赴。石玉珠一上楼,张其泰便看出异样,只苦男女之嫌,恐生误解,未敢遽然延款。恰好伙计冒失逐客,乘机发话。及见玉珠目注全席,面色转和,觉出不致坚拒,张其泰随即起立,恭礼说道:“今夜洞庭月华清丽,君山十二螺岚光浮动,水天一色。因觉清景难逢,约请同社友好,对月小酌,遣此良夜。只水云村主杨大兄一人因病未到,正引为憾。不图上仙宠临,凡夫俗子,原难奉侍壶筋。但上仙编袂云鬟,独对湖山,未免稍嫌寂寞。现拟重整杯筋,再治粗肴,以邀宠幸,不知上仙亦能鉴察愚诚,略此须臾云泥之分否?”石玉珠本有允意,又听是杨永之友,料是端人,慨然答道:“贫道浪迹江湖,漫游过此,月夜闲步湖滨,久闻岳阳楼风月名胜之地,遥望灯烛辉煌,以为人皆可临,不料诸位贵客在此夜宴,竟作不速之客。贫道饮食不久,盛筵不敢奉扰,对月清谈,尚可奉陪。”张其泰这一对面,越看出玉珠容光照人,清绝尘间。尤其是那一双剪水双瞳,精芒隐射,与凡人迥乎不同。打扮又与杨永所遇女仙相似,如非座中有人认识绿华,几疑便是一人。闻言大喜,知道仙人多不喜食烟火之物,便不再勉强。同座诸客看出仙人有了允意,早把上首一面空出,令伙计撤去残席,纷纷上前见礼,来请人座。张其泰笑着道:“上仙必不喜烟火,稍喝两杯,略进点水果如何?”石玉珠也不客套,笑谢入座。
  互通姓名之后,便问日里楼上有何异事。
  原来君山在岳阳楼的西面,相隔水面只十五里,天色清明,一望人目。日里湖中排教斗法时,岳阳楼上先去了两个女客,在楼角僻处要了一壶清茶,凭栏观湖。这时同席恰有二客在邻桌品茗清谈,因杨永这一伙朋友均常与江湖英雄异侠交往相近,颇有识见,又是上次和杨永在一起见过林绿华的两个。二女一到,便看出不是常人,便留了心。假装闲谈观湖,暗中察听二女言谈动作。内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忽对年纪稍长的一个低语道:“你看出君山上面并无什迹兆,你说那话,怕那伙妖孽无此胆大吧?如由我二人发难,漫说难期其成,就算侥幸,造下这场大罪孽,却是无法抵补呢。依我之见,无事便罢,你所闻如确,不如通知峨眉道友,请其令人防范。我们不与对方结怨,还可积些功德,岂不是好吗?”年长的道:“你总是顾虑大多,连君山都不肯去。事情如有形迹,必在后山和湖底一带。这等远望,虽只十余里之遥,到底难于详察。我看还是到君山走一回的好。”年少的方要答言,年长的忽然侧耳一听,失惊道:“后山地中雷鸣,必有原因,我们就去如何?”
  年少的答道:“白日耳目众多,这伙妖孽纵无忌惮,也不至于在未有眉目以前如此任性猖狂,惊人耳目。这地底雷声甚小,不是芳姊一说,我也几乎忽略过去;如是常人,便近在咫尺,也至多觉出地底微震,不易听出。发雷人分明有意隐秘,妖人决不会在大白日里下手。十九是妖人的对头乘其日间无备,潜入妖人行法之地,暗中破坏所设妖术邪法。你听雷只响了一声,现在只是一点震动的余波,底下并无回音。遥望君山上面并无异状,不是来人法力太强,便是妖人不在。芳姊拉我到此,本意相机行事,得点现成便宜,不愿树敌作对,自惹烦恼。各正教中道友,我们相识颇多,此时前往,如与相遇,不特难于措词,以后更难伸手。万一到时破法人已走,众妖党忽然闻警赶回,或是本来在彼,无心相遇,…定把我二人认作他的敌党,当作仇敌看待。这伙妖孽一与生嫌,便纠缠不清,岂非惹厌?为今之计,只有坐山观虎斗,不论何方,均不与之明敌,才可收那渔人之利;否则稍一失措,便许闹得一无所获,树下强敌之外,还要吃亏,才不值呢。
  据我观察和芳姊日前所闻,事机还早,此时不过开端,我们踪迹越隐越好。真欲探个底细,也应候到深夜,对方正待施为之际,用我们法宝隐身护体试一查探,得了虚实,立即避开。时机未至,固然不应出面;就到了时机,也应看事而行,能取则取,如有贻患,或是为害生灵,不是我二人之力所能防御,那也只好作罢。便是内有多么灵奇的前古至宝,也只率舍去,丝毫不能妄动了。”
  年长的闻言,呆了半晌,冷然说道:“此事不冒点险,不能有得。霜妹如此胆怯谨慎,我们十九无望的了。”年少的答:“那也不一定。我自隐居天平山这些年,虽不敢自夸道力精进,对于善恶取与之间,颇知审慎。定数所限,不可强求。这次如非芳姊发现玉碑禹碣,我二人又是多年患难骨肉之交,休说另换一人,便我自己也不会来了。”
  年长的道:“我们仗着那两件法宝和先师所遗灵符,下起手来,甚是隐秘神速。况又不是想得那钟,只是乘机取一两件,便十分满足了。既不妨害全局,使有陆沉之忧,更不致被双方警觉。事无人知,有何可虑,值得如此胆小?”
  年少的偶一回顾,瞥见那少年默坐在侧,相去颇近。随转脸过去,微笑道:“芳姊以前好些烦恼,都吃亏在大意两字。你道事无人知么?就拿我二人所说的话,恐已有外人听去了呢。”因杨永二友坐处前有楼柱,二女初到时,见楼角地势偏狭,无什茶座,一心注视君山,又见楼上全是一些俗人,不曾往柱后查看,就此忽略过去。虽是并肩凭栏,喁喁小语,声音甚低,无如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少年人耳朵又灵,虽未详悉,也听去了一个大概。
  年少的话才出口,年长的突地面色一变,立时回过头来。总算不该吃苦,二友人又机警,早从侧面看出年少的虽是美貌温和,年长的却是眉宇之间隐有煞气,似不好惹。
  闻言自知被其识破,恐防触怒,立时同起,倚向身旁另一面偻栏上,假装指点湖山,纵情说笑,若不经意之状。同时事有凑巧,一个年轻茶伙色迷蒙心,见二女风韵天然,误认作跑江湖的女子,竟欲探她们口气,代向人拉拢,于中取利,恰由别的茶座上走了过来,到了二女身侧立定,一面暗窥秀色,一面盘算用什话语兜搭。
  年长的心中有事,贪念甚炽,偏生所约同伴比她恬淡把稳,彼此意念相左。但是所谋的事孤掌难鸣,非那同伴相助不可,所以尽管心中烦恼,还不得不屈己从人,不便违忤。素性又甚刚愎,此时正是气在心里,无从发泄之际。忽吃年少的拿话一激,本是借题规诫,劝她不可自恃机密,无人察觉,却将怒火激动。先前一味盘算,本没留意二友在侧。猛一回顾,正看见那茶伙站在身侧,面带诡笑,眉眼似动非动,一脸不正经的神色。误以为有意窥伺言动,同伴所指便是此人,适才所说的话多半已被听去。一个寻常茶伙计虽然无碍,但在气忿头上,不禁勃然大怒,口中微喝得一声:“鼠辈敢尔!”跟着回手一扬。年少的知她错认了人。觉出旁坐二人不似浮浪少年与市井好恶之徒,又见年长的动了真怒,知她手辣,便不肯再行指明。又见那店伙神情异常鬼祟,隐带轻狂,看他样子也不是善类,也应稍加惩处。及见年长的猛下毒手,又觉小人无知,罪不致死,此罚太重,心念微动之间,早把手略抬,往横里稍推了推。随口低语道:“这类无知小人,并非有心如此,芳姊何苦和他一般见识?”二女动作虽快,相隔身侧店伙还有好几尺,手未沾人。除年长的面色发怒外,年少的仍是笑脸,外人决看不出中有杀机。别的茶座相隔更远,简直无人看到。
  那不知死的茶伙满想设词勾搭,一见二女先后侧身回顾,心方一喜,刚赔着一脸狡笑,未及开口,猛觉出年长的二目寒光炯炯如电,迎面射来,一脸煞气,神色大是不善,由不得心中生畏。刚刚吃惊,猛又觉一股疾风劲力擦身而过,在肩头上好似扫中了一些,当时有些麻木,还不知自己死里逃生,人已吃了大亏。只为年长的威严所慑,觉出二女不是好相与。同时别座两个熟客又在指名相唤,只得搭讪着问了句:“要什酒点不要?”
  年长的方把脸一沉,年少的已先答道:“我们不要,你这人气色不好,快找医生去吧。”
  茶伙不知就里,便往别座退去。
  二友终是少年胆大,尽管故作望湖,生了戒惧之心,仍在暗中偷觑。瞥见二女相继向茶伙扬手,微闻疾风飒然,二友本来内行,知道对方业已出手伤人。不问是否道术中人,能有这等内家气功,也是登峰造极之流。年少的适才的话,分明是指自己,茶伙无知,恰在此时赶来,做了替罪羊。再不见机,年少的稍为指明,自己决非其敌,立有性命之忧。这才真个胆寒,不敢在侧逗留,互相晴中一扯,假装循栏游望,各捏着一把冷汗走了开去。
  二人到了人多之处,另寻一座坐下,留神回顾,见二女仍在面湖密语,并未注意自己,心才放下。忽见众客纷纷往湖面楼栏前抢去。抬头一看,原来湖中排教斗法,船一排迎面对峙,各停在急浪之中,正在相持,因相隔得远,别的看不真切。这类事,每年湖上常有发生,有时斗法的人还在岳阳楼上暗中施为作梗,无足为异。觉得这时窥察二女正是好机会。见楼阁除二女坐处外,身侧栏上已挤满了人,俱都定睛遥望,不时互相耳语,无一大声发话的,忙也觑便掩向二女近侧人丛中,故作观斗,暗中偷听。
  待了一会,忽听年少的微噫了一声,说道:“那小船上少年所用隐身法,极似你昨日所说老前辈门下家数。小船又自君山驶来,必与适才雷声有关。此老如派人来,我们更是梦想。他这隐身法,我还略知一二,不如寻见这两少年,问个明白。如是无心来游,不妨仍照前议行事;否则,只好作罢,免得徒劳,还要吃亏,就更冤枉了。”年长的意似不悦,答道:“我此行原仗霜妹一人大力相助,进退成否,以你为主。其实我也不是贪心,实为事如有成,或能了我数十年的心愿而已。此老如真出头,实在可虑。我们先探明了,再定行止也好。不过你主事须隐秘,这一向人探询,岂非自泄机密,于将来是否有害呢?”年少的道:“事情哪能万全?不发现此老派有人来,也就罢了;现既发现,不慎之于始,必贻后悔,此老岂是能瞒得过的?”说到这里,忽然回头朝二友看了一眼,口角微带笑容。
  二友因恐听不真切,见二女不曾留意,观众又越聚越多,胆子渐大,渐渐转向少女身侧,双方相隔只有尺许。忽见回头相看,知被识破,心中大惊。方恐发作,又听身后有人说道:“人总要度德量力才好,一意孤行,等堕落下去,就来不及了。”二友听那意思,好似承接二女前言而发。同时又觉出年少的面容和善,已然回过头去,似无恶意。
  忙中回顾,身后丈许正有一个形态枯瘦清灌的道人,往当中大楼柱后从容走过,也不知那话是否道人所说。一想年少的意似示警,此女虽然和善,年长的一个却不好惹,如被警觉,定遭不测。听那口气,已然要走,不敢再在身旁窥伺,意欲就势闪向一旁,看他如何走法。二友互扯了一下,刚往右方走出几步,再一回看,二女已无踪迹。人都聚在前面楼栏一带,除帐桌上坐着一人和旁立两三伙计外,全楼空空。二女无论走得多快,就这举步回望之际,也不能毫无形影,大是惊奇。
  二友想起那道人也有异处,忙即跟踪去看。只见大柱后面尽是空茶座,又不当下楼之路,适才还见道人后影,就这晃眼工夫,人踪已渺,料定不是偶然。只奇怪先前长女用内家功力打人,茶伙不能无伤,怎到此时还未发作?人多嘈杂,都集前楼,茶伙与客人多混在一起面湖观斗,急切间难于看出。心想:“掌风到处,当有痕迹现出。记得长女发掌时,又经少女推了一下,也许将长女功力挡向一旁,茶伙不曾受伤,便由于此。”
  姑先走向楼角查看二女坐处,已被别的茶伙挤满,桌上留有一小锭茶资,并无异状。再估量那掌风所到之处一看,不禁吓了一大跳。
  原来适才茶伙立处,身后本有一片板壁,为便游客观览,门户板壁均已撤去,栏、柱仍在。柱粗径尺以上,未撤完的板壁还有五尺来宽的一段,木质甚是坚厚,本来全无伤损残破之迹。这时忽然多了一道指许宽、二尺多长的斜直裂印,由柱侧起连向板壁,直似用什刀剑凿了一道深槽情景。最厉害的是那裂槽全是透底洞穿,整齐光滑。知道多厉害的内家功夫,也难到此地步,二女定是剑侠一流无疑。茶伙未必被那劲风扫中,否则焉有命在?
  二友正骇异间,忽见那茶伙面色苍白,由楼上走下来,右肩隆起老高,里面似有包扎,匆匆走向柜前要了些钱,转身要走。二友忙赶去问时,茶伙和柜上先生均带惊惧之容,先朝二友摇手,示意勿问。二友会意,悄声说道:“那二位女客走了,但说无妨,都有我哩。”柜上人因二友乃城中来熟了的贵客,又被点明,恐有触犯,不便再隐,又见楼角二女客果然已走,才略放了心。随令店伙先回家休息。然后把二友请至楼里僻静无人之处坐下,然后悄声说了经过。
  原来那店伙受了重伤还不自知,当时只觉年长的女客回转身来,面有怒容,紧跟着右肩头上发麻。因有熟客指名相唤,略为搭讪两句,便即走开。等到了那熟客面前,正在赔笑问话,猛觉右肩又痛又辣。未及查看,忽听客人失惊道:“你这肩头上哪来这么多鲜血?”店伙闻言,大惊回顾,右肩头上已连皮肉带衣服被人削去了一片,肩骨也被扫去了些,鲜血正往外冒。连吓带痛,立即晕倒。那熟客和旁坐还有几位客人方在骇异,未及开口唤人,店东恰是一个老江湖,立处正隔不远,也在同时发觉。茶伙受人重伤,恐众茶客得知惊骇,把事闹大。这类事多是江湖上异人能手所为,最难应付。如是伙计言行失检,自惹出的乱子还好;如是专寻自己晦气而来,现时还只开端点到。凭自己人力既非对手,经官更糟。店主惊惶之下,猛生急智,随手脱去身着长衫,忙奔过去,低声喝道:“你犯病,告假调养好了,不可弄些猪血在身上吓人,还不快走!”随说,早把长衫给茶伙一围,半扶半抱,夹了便往楼下走去。旁坐诸客恰又是几个跑江湖的商客,见此情形也都省悟,不特不再声张,有那坐在远处的好事之客,看出有异,过来探询,反用言语支吾过去。因店东应变甚速,内楼客少,眼见的只邻近有限五六入,余者全未觉察。二友为防二女对己不利,脸正朝外,就此忽略过去。
  店东提心吊胆,将伤伙抱扶到了楼下柜房以内,用糖水将人救醒。正在情急询问致祸之由,以及对头何在,忽由门外闪进一个相貌清癯古怪,骨瘦如柴的道人。进门也不说话,径走向伤伙面前,问道:“人家虽是手毒,论你为人也非善良之辈,只是处治大过罢了。我如给你一粒丹药,你也无此福缘。且将你伤医好,稍为歇息,再行回家静养,七日之内便可复原了。再上楼去,那女客也不会伤你了。从此学为好人,自可无事;此事如若张扬,却是于你不利呢。”说着将手一指,连划了两下,立时血住病止。店伙知是异人,忙即跪倒,拜谢不迭。
  店东还想叩间道人与二女客的来历,道人开口先说:“人家另外有事,你这伙计眼拙,看错了人所致,固然一半由于代人受过,适逢其会,到底仍是咎由自取,如无邪念,哪有此事?对方并非寻你晦气,尽管放心。不久附近有事,岳阳楼上也许还有怪人来往。
  这类事情,不是你们世俗中人所能参与,你不惹人,人决不会伤你。即以今天的事而论,有两个好管闲事的,如非有人代为受过,我又恰巧上楼看见,几乎吃了大苦。以后无论是谁,在此一两日内,如见什么可疑的人物行迹,最好不闻不问,也不向人谈说,决可无害;否则自寻烦恼,重则送命,轻亦受伤。我只是过路,不可长久在此,真要吃了大苦,或死或伤,却无人解救了。有人如问,可以此言转告。好在不久发生的事,仅是局中人争斗,伤不了外人。你们便探明来人底细,也是莫奈他何。不知无关,知道反有灾祸临身,何苦多事,自取伤亡?我为此人医伤原出无心。我素不喜与俗人交接,偶管闲事,一半是缘,一半由于一时乘兴。再如相遇,不可理睬。你这人久于江湖,当能略知此中利害。不必多间,只当没这桩事好了。”说罢便走出。
  东、伙二人赶送出去,正值有不少人,闻得湖中排客斗法,纷纷赶来观看,上楼人多,眼看道人走人人丛之中,再找已无踪迹。店东素有阅历,心疑道人和二女客俱与今日湖中斗法之人有关。又知湖中双方俱负盛名,法力高强,威势极大,这类人一毫也忤犯不得,只得听命而行。看道人神情,就再寻到,也不会答理,弄巧还要触怒。但求无事,于愿已足,如何敢于违背?便令伤伙换了血衣,将伤处略洗涤包扎,上楼支了点钱,回去养息。
  二人间完前事,知那道人所说多事的人分明是指自己,那伙计果是代己受过,语意中已在警戒,事虽过去,回忆前情,真个险极,不禁生了戒心。本想回去,忽然家人来送信,说当晚有同窗好友请在楼上饮宴赏月。同时湖中斗法已毕,船、排各自走开,二女也早已不见,于是留了下来。
  黄昏后,店东命人通知,说今晚有城中贵客包了全楼请客,请众各散。当地风俗,日里茶客虽多,天一傍晚,便各散去,留者寥寥。夜间照例多是官绅富豪借地张筵。如是官府或有势力的绅宦,多命县役传差,将全楼包定,不许外人上楼,已成惯例。这时所剩客人原极有限,都是品茗未归,改在楼上饮食的本地商帮,酒饭已然用过了,店东就不打招呼,也留不住,闻言纷纷付帐,下楼而去。待不一会,主人闻报人已散尽,便同了所约友好,相继到来。
  二人悄悄一说前事,俱都骇异不置。众人对于杨永遇仙之事颇有耳闻,只知湖中不久将要发生水灾,全仗所遇女仙解救,但是天机不可泄漏,必须缜秘等情。并不知危机隐伏,关系湘鄂诸郡千万生灵的安危,祸变甚大,一发不可收拾。闻言疑与杨永所说水灾有关,意欲告知,偏生杨永推病辞谢,不来赴宴。命人往水云村送信,回报杨永病已二日,现在外出,在华容就医,三五日后病愈方回。众人只得罢了。这伙俱是杨永同社的一班旧家世族中的佳子弟,性情慷慨,全都兴豪好事,意气如云。当晚月明风静,天水相涵,饮到深夜,犹不舍散。
  石玉珠听完了他们的叙述,暗想:“他们所说的那两位女客,年长的一个颇似在荆门山仙桃蟑隐居的女散仙潘芳。此人生性古怪,好友无多。听她唤年少貌美的作霜妹,那必是她以前同门生死之交苏州天平山玉泉洞后洞石仙府隐居的女散仙巩霜鬟无疑。照那口气,定是潘芳闻得竹山妖人觊觎禹钟,结党盗取。她知镇湖神钟之下还有别的法宝,妖道尚不知底细,意欲到时乘隙夺取。原想自收渔人之利,但以孤掌难鸣,竹山妖人人多势众,邪法厉害,一被窥破行藏,不特树下许多强仇大敌,就许当时受害,不能脱身。
  因巩霜鬟是她平生好友,法力既高,更有极神奇的隐形防身至宝,便去约来相助。不料巩霜鬟近年在天平山闭户清修,功力大进,深知此事关系大大,既然发现妖人将为祸生灵,自己不能诛邪除害,消弭这场浩劫,如何反生贪念,于中取利?必是不以为然,又迫于情面,没奈何,随了前来,表面应诺,暗中却在想法规避。
  “闻说前辈散仙百禽道人公冶黄是二女师执老前辈,潘芳前因犯戒,被师逐出,因在外行事恶辣,还受过公冶黄两次惩罚,医伤道人生得那么枯瘦,颇与百禽道人相貌相似,不知是否?此老自从峨眉派开府,受了妙一真人之托,屡次为众后辈出力解围,颇伤了不少妖人。近年回转仙山清修上乘道法,久已不再多事,怎会来此?看来君山之事,必定凶险已极,不是寻常可了。此老以前最期爱巩霜鬟,既是同时在此出现,潘芳也许不知,巩霜鬟当必有些觉察。自己和二女曾有数面之交,巩霜鬟还曾有过两次交往。二女此时必在君山乘夜查探妖人踪迹设施,如能寻到,必可得到妖人虚实。师姊张锦雯虽一去不归,以她法力为人,料无差池。枯候无益,且往君山探看一回,再作计较。”
  石玉珠想罢,便向主人告辞。在座主客自是卑词挽留。石玉珠见众意诚恳,只得稍留。坐了一会,正二次要走,遥望一青一白两道光华,由西南遥空中飞来,前往君山后投去。来路高远,飞行神速,月光之下,似如流星陨泻,却不带什邪气。心疑潘、巩二女前往,便和众人说:“天已深夜,尚有同伴约会,不能再留。”众人知留不住,只得起身相送。石玉珠急于起身,知道踪迹已露,无法隐瞒,便说道:“我实为救灾而来,只请诸位不要向人传扬,免误生灵遭劫。异日如能再见,毋须如此客气。乘着店伙业已遣开,贫道由此起身好了。”说罢,将手一举,一道光华穿窗而去,破空直上,眨眼无迹。众人虽看出她是异人奇女子,因未看到有什奇异之迹,还未拿定是否神仙中人。正各自心中悬揣,打算尾随查探她的行踪和如何走法,不料飞行绝迹,去势如此神奇,俱各骇异不提。
  这里石玉珠飞离岳阳楼,便把身形隐去,直飞君山。到了落下,细一搜查,后山十二螺到处寂静,月明如昼,哪有潘、巩二女踪影。暗中飞往湖神观唤醒道童一间,说道:
  “日里自从杨公子与三位仙姑走后,妖人、妖妇均未回转。除了游人往来,并无异事发生,也未见什可疑形迹。”石玉珠暗想:“适才分明见剑光下落,只和岳阳楼诸人说了几句话的工夫,便即追来,目光始终不曾旁注,并未见她们飞走,怎会毫无行迹?”估量二女必还留在君山,有什营谋。石玉珠想了想,因后山一带连同仙人两次设坛的妖窟均经穷搜,无须再往。欲借水遁去往湖底,环着山腰绕上一遭,就便观察形势和神禹禁制的威力。
  主意打定,随即走出,飞到湖边。正待行法人水,林绿华忽由身后飞来。石玉珠便问:“大师姊寻到也未?”林绿华答说:“此事说来话长。大师姊已回转水云村去,因我二人不在,久候未回,又出来寻找,遇见我和杨永正向那操舟小核问话。现已回村等候,命我寻你,一同速回。我见你不在洞庭湖上空,知道不曾远离。岳阳楼上尚有灯火游人,疑你久候无聊,想起日里两少年与我订约之事,也许就便前往探看,我便隐身寻去。见有十多个游客,俱是杨永之友,正在密谈你适才走时情景。本想不到你走何方,走时偶听一人说你走前曾有两点极亮的流星,似往君山那面飞渡,也许仙人之行,于此有关等语。我觉此人料得有理,你必在楼上望见有人飞来君山,跟踪到此,便寻了来。
  到时用本门隐现身形之法试一查看,恰巧发现你由观中飞出。你人如未找到,可先随我回水云村去吧。”石玉珠正要说前事,林绿华插口道:“既未找到,这两人不是妖邪一流,早晚相遇。大师姊催我二人速回,急速走吧。”石玉珠料有什事商议,便同飞起。
  二女到了水云村,见着张锦雯一问,才知日里刚由船上隐形飞起,小船上两少年似已觉察,忽然连舟带人一齐隐去,扑了个空。心想小舟不会远去,便把泛舟附近一片水面下了禁制一试,也无回音,也未现形。便觉出对方不是易与,益发留意。正在这时,恰有几只商船由侧驶来。张锦雯因在那一片水面下有禁制,知道船行至此,必遇阻滞。
  张锦雯素来行事谨慎,恐启舟人骇异,刚把禁法一撤,待放来船通过,猛觉微风飒然,由前面吹过。循声一注视,日光之下,瞥见两线光华在左侧闪了一闪,带着极微细的破空之声,已朝西南方天空中飞去,知道对方已然乘隙飞遁,忙即跟踪追赶。满拟对方飞行决不如自己迅速,况且又是隐形追赶,未被觉察,多半可以追上。哪知料错,不特对方飞行甚速,并似知道身后有人急追,到了上空人目难及之处,遁光忽加长大,格外明显。始而一味朝前急飞,等到追近,倏地隐去。张锦雯略一停顿寻视之间,忽又转向侧面现出。似这样时隐时现,追了一阵,渐渐由西转向东南,在空中转了个大圆圈,又绕回来。张锦雯这才觉出对方安心作弄,起初遁走,并未被自己法力禁住,乃是因那操舟小孩无法走脱,恐被寻到,盘问出他们的来历踪迹,特意行此调虎离山之计,将人调开,好放小舟遁走。照此情形,对方不特机智灵敏,法力也非庸手。只不知他们既非妖邪一流,自己三人踪迹已被窥破,何以如此隐秘回避,不肯相见?
  张锦雯越想越觉藏有深机,立意要把他们追上。又想:“适才自己在大船上飞起时身形已隐,竟会被他们警觉。后来追临一近,遁光必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会又行现出,引自己去追。所用飞剑虽是仙府奇珍,如论功力,并还未到上乘境地。对于身后自己相隔远近,偏会看得那么准。出没闪避,更是又灵又快,直使人无从捉摸。师门隐身法最是神妙,除正教中几位首要的长老前辈外,寻常外人便是近了身也未必能够觉察。何况自己因见对方好猾,志在必得,到了后来,连破空之声均行收敛。他却仍能够警觉,只一追近,相隔二三十丈以外,便被发觉,分明身边带有异宝,不然哪有如此准法?再照前追,必追不上。未将来历问明,双方对面交手为敌以前,不便冒失施展法术法宝。与其这等哑追,莫如索性现身,间明来历,何故如此行径?再如不应,便施展法力试探便了。”
  张锦雯念头一转,查看所追之处,已然绕回洞庭湖附近,湘江和傍江诸山均在脚下。
  时已人暮,默算途程,从君山西追,到了巫峡荆门一带,再绕圆圈,到夏口之东数百里,又渐渐回绕,始终环着洞庭、湘江一带,已绕了两个多大圈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便把身形现出,边追边喝道:“前行二位道友,请暂停云路,贫道是武当门下张锦雯,有话请教。”语声才住,前面遁光果然慢了下来。张锦雯心中一喜,方欲追将过去,细谒来历姓名,内中一个貌若雷公,瘦小奇丑的少年,忽然现身回顾,朝张锦雯把丑脸一板,哈哈笑道:“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各干各事,又不与你们沾亲带故,有什话说?我还告诉你,谁有本事,谁杀这伙妖孽,建这一桩功德,少要管人闲事。我们并没有碍着你们。先前因为这天空是公的,谁都能走,我们爱在空中往返飞翔,自然不能阻拦别人。只要不惹我弟兄,便没有事。所以你追了一大阵,没有理睬。现既明说了出来,可见和日里禁制湖水一样,立意要和我们作对。你要放明白些,我弟兄二人一再相让,并非怕你。再不知趣,苦苦纠缠,惹我性起,管你是谁门下,也只好不客气了。”说时遁光只缓得一缓,依旧边说边飞,并未停止,只双方隔得近些。同行另一少年似恐张锦雯难堪,不住低声劝阻。丑少年不听,仍是大声数说,说完方住。
  张锦雯乃武当七女中第一人,是半边老尼的嫡传弟子,素来沉稳练达。追了半日,已早看出对方决非左道旁门之士,这才现身追问。及听对方说话稚气甚重,再一临近观察,分明是两个未成年的幼童。丑的一个身材瘦小,更和十多岁顽童一样,偏有这等功力。年长的一个根器虽佳,造诣好似还不如这丑的。暗想:“近来各正派门下并未听说有这两个少年高弟。再者,师门均有交往,素无嫌怨,并多有渊源,如为诛邪消灾而来,理应同仇敌忾,互相协助才是,如何回避不肯相见?才一开口询问,又是这等声色,拒人于千里之外?细详语气,又似知道自己来历,故意如此。如说少年心大贪功,想要独力完此大功大德,不愿外人参与,不特这两人的法力对付那么多的厉害妖人未必济事,就算有此本领,以前二人形迹甚是缜密,连眼前有限两个妖人尚且惟恐被其觉察,如何在事情毫无把握之际,却疾声厉色先得罪人?又似于理不合。”心中好生奇怪。因对方口出不逊,欲乘机诘问,也和他不客气,反唇相向。
  丑少年忽又笑道:“虽然妖法厉害,我们也只为朋友尽心。要凭你们这几个姊妹,也是一样不能成功,徒惹呕气。依我相劝,趁早回去,免生烦恼,徒劳心力。那操舟小孩是个凡人,什么也不知道。我弟兄二人怜他年少孝亲,借着租船为由,稍为周济,你们寻他无益。话已说明,以后最好各不相扰。信不信由你,我二人要失陪了。”张锦雯方喝:“且慢!”丑少年说到末句,手向胸前微微一按,立有一片明霞飞来。张锦雯骤出不意,疑有暗算,忙用飞剑防身抵御,不料竟是虚的。那明霞光极强烈,只在面前闪得一闪,便即消失,其疾如电,神速异常,连剑光均未及接触。同时两少年也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张锦雯素性虽是和平,见对方如此无礼轻视,也生了气。忙施法力,满空搜索禁制时,哪有半点踪影。没奈何,只得沿着湘江回飞。因见湘江流域土地肥沃,人烟稠密,山野之间也有不少村落,恐惊俗眼,仍把身形隐起。剑光迅速,眼看飞离洞庭只百余里,明月已上东山,夭字澄洁,清辉广被,夜景幽绝,正在暗赞三湘云梦山水之胜,遥望左方一座高山危崖上有三人对月聚谈。先当是附近山民登山赏月,没什在意,已由侧面远远飞过。因觉内中一个少妇衣饰华美,不似山中妇女,偶一回眸注视,又看出那危崖高踞山阴深处,不特附近无什人家,形势又极险峻。如照常人来说,便即能够攀升,也非当晚所能上下。附近更无投宿之处,又是童山,除可眺远之外,别无可取。张锦雯越看越觉可疑,轻轻飞近前去细看,共是两男一女。女的这时刚刚立起,正在指划形势和两同伴商议,年约花信,颇有几分姿色,言动风骚,眉目之间隐含荡意。只是一足微跛,好似以前受过重伤。两男同伴俱是道装少年,相貌阴险,目光闪烁,一脸邪气。一望而知是三个左道中的能手,似在互商一件紧要事情。本来争论颇急,当张锦雯快要飞近崖侧时,妖妇把手一挥,忽止住同伴,不令开口,一同向外注目倾听。
  张锦雯虽连破空之声掩去,飞得又轻又缓,由侧面绕来,终恐对方邪法高强,被其警觉,忙运玄功,将师传金牛剑和防身御敌之宝准备停当,以防妖人深浅难知,自己势孤,万一变生仓猝,好作应付。只见男女三妖人并未觉察有人掩来,只朝自己适才去路凝眺谛听。隔一会,内一黄衣妖道忽由怀中取出一面铜镜,向上一松手,立化一团明如皎月的寒光,悬在三人面前。略为注视,口中说道:“三姊,你看哪有人影,就有人,也早飞过去了。”妖妇道:“你怎如此看法?适才明明有人在我们面前隐身飞过,如是无心经此,应该远去才对,如何刚飞过去便没了声息?这一带人烟稠密,便君山也非正经修道人隐居之所。这人飞行如此神速,功力必非寻常,忽在前面降落,必有原因。我想竹山教那伙蠢牛迁延日久,许把对头引来也未可知。坏他的事无妨,我们到时,岂不又多出好些阻力了么?可惜你这面镜子只能照五六十里方圆,不能照见那君山洞庭一带。
  为防两面对头觉察,不到时间,不便在近处显露形迹。地势又是这里最好,只是美中不足,难于兼顾。万一被我料中,虽然不怕,到底多费心力。这人如是为了君山之事而来,多半是个劲敌呢。”
  另有一个妖道插口道:“照此说来,不特那人隐身可虑,弄巧我们踪迹也被看破。
  也许发现我们三人在此隐声隐迹,飞将回来窥伺,并不是在前面降落呢。”黄衣妖人不服道:“我有这面镜子,对头隐身法有什用处?这厮如来窥伺,正好送死,我们早看出来了。”黑衣妖人冷笑道:“那不见得吧?自从你在中条山将阳镜失去,剩了半面,功效已然大差。寻常隐身法,近照自能现形,要遇上高明一点的强敌,就无用了。”黄衣人闻言,好生不快,面色一变,正侍开口,妖妇似知二人貌和心违,互相妒忌,怕起争论,忙分解道:“那到不会。我一听有人飞过,当时隐蔽不及,索性置诸不理,便是防他要窥探,诱使入网。可是我最留心那飞行之声,实是过去以后,并未回来,飞得更是又低又急,真是无心疾驰过此。如非停得太骤,直无可疑之处。要是回来窥伺,不必这面镜子,就我左耳这只聆音环,也听出来了。”
  张锦雯早看出前面数十里的山河人物影子齐现镜中,清澈如绘,已然照到洞庭湖边境。自身影子近在咫尺,却未出现,知道师传隐身之法神妙无穷,心才略放。见妖妇口里说着话,耳却偏向左边,左耳上所带形状奇古的金环闪闪放光,好似听得格外用心。
  自己站她对面,先前并未见此景象,看出耳环正生妙用。但见妖妇神情所注完全在左,对着自己这面仍然无闻无睹,毫未警觉。知道宝镜虽不能照见自己,那耳环颇为可虑。
  张锦雯正在小心戒备,暗中窥探,妖妇忽向二妖人微使了个眼色,面带诡笑,一双媚眼隐泛凶光。二妖人也微微点头示意,不约而同朝妖妇左侧看了一眼,暗中口念法诀,一个伸手入袖,似要发作。张锦雯心方一动,猛瞥见一片明霞电一般闪了一闪,同时震天价一个迅雷发自左侧。耳听适才所遇丑少年在空中喝道:“看在送我这面镜子的情分,饶你们三个狗男女多活两天吧,”来去迅速已极,霞光明灭之间,三妖人面前镜光忽然不见。声随人去,瞬息已沓,听到未句语声,已然远在遥空。
  三妖人原早发觉有人在侧窥伺,只不知适在崖前飞过的人也暗中飞了回来,一心注定妖妇左侧。满拟敌已入网,不怕逃走,正待用妖法迫使现形,不料敌人身有至宝,只是故作失机,一心觑便夺那宝镜,实则并未被邪法困住。妖妇又过于自恃,以为敌人行动均可听出,遂致吃了大亏。总算见身左敌人身形也未在镜中照出,料非庸手,虽落在禁网以内,也许情急相拼,稍为加了一点小心。当明霞闪耀,大片雷火下击之际,三妖人便知不妙,不由又惊又怒,各由身上冒出一片绿光,将雷火挡住。紧跟着…同把手一扬,各发出好几道青绿光华,大片红如血的箭光暴雨也似朝敌人发声之处飞去,人也跟踪破空而起。
  三妖人每日均聚在崖上,本有一圈埋伏禁制。张锦雯因觉妖人不是易与,到时处处留神,相隔较远,存身之处恰在禁圈以外的崖角左近,恰巧不曾踏入禁地。及见双方发动,才知除自己外,先遇丑少年也在侧窥探。难得踪迹未露,本想暗助一臂,心念才动,三妖人已纷纷施为。丑少年虽是隐身神妙,飞行迅速,妖人邪法异宝声势也颇惊人。妖妇手上并未持有法宝,扬手便是一片从未见过的妖光,俱自五指尖上发出。五股血焰脱手化成一片赤红光华,然后如雨一般分布开来,变作数亩方圆碧森森紫阴阴的光箭,比电还疾,漫空飞去。妖妇虽然不知身侧有人,因隔大近,立处较高,张锦雯恰当丑少年的去路,也被光雨稍为扫中了一些。觉出力大异常,如非事前早有戒备,遍身具是金牛剑光环护,几乎受伤。就这样微微一擦过,觉着护身剑光与妖光两下相触之间,身子几乎受了震动。只因三妖人追敌心切,全神贯注上空,自己又未出手施为,才未被其察觉。
  张锦雯暗想:“那两妖人深浅还未十分看准,即以妖妇一人功力而论,丑少年恐不易操胜算。尤厉害的是那片妖光发动之快,直是罕见,一出手便散布半天。三妖人立即跟踪飞起,一转眼的工夫,已然直上遥空,再想出手暗助,已是无及。丑少年若动手稍缓瞬息,必不能脱,丑少年适才说话行径虽存轻视,终是正教中人。此次也奉师长之命,为了诛邪除害而来,初出茅庐的少年,多半贪功自傲,目中无人。不问如何,总算同道中人,双方师长定是相识,即或无什渊源,也应同仇敌忾,不值与他们计较。妖人如此厉害,万一不能遁走,或是抵敌不住,这样好的后起人才,如遭妖人毒手,岂不可惜?”
  念头一动,立即破空飞起,跟踪追去。遥望前面天际,紫绿色的光华穿向碧霄自云之中,宛如繁星翻空,花雨飞洒,艳丽悦目。照此穷追,必已发现丑少年行迹,无如起身稍迟,急切间还难追上。
  张锦雯正催遁光加紧飞行,猛觉飞行停滞,身子受了…种潜力往下牵扯。自己隐身飞行,外人极难看出,用的又是师父新传的金牛剑,威力神妙,何人有此法力?不禁大惊。忙低头下看,下面一座小山坡上,坐着一个枯瘦的道士。身旁立着两人,绝似以前所见两少年,手指天空。张锦雯因飞得甚高,正在身不由己,陨星飞泻一般往下飞坠。
  初觉时未免心惊发慌,没看真切。及见无力相抗,又渐明白不是恶意,索性改逆为顺,就势运用遁剑,加紧飞坠。只见道人仍坐石上,认明是散仙中最有名的老前辈百禽道人公冶黄,知是师父老友,此举必有原因,心方一喜。再看两少年,已隐形不知去向。
  张锦雯晃眼落地,拜礼叩问道:“弟子适见男女三妖人追赶一个少年,疑是未见过的后辈同道,妖法厉害,恐其势孤,意欲赶往相助,不料师伯在此,忽命下降,不知有何指教呢?”公冶黄笑道:“你知那三妖人的来历么?”张锦雯躬身答道:“弟子识浅,实是不知。”公冶黄笑道:“他们的师父乃玄门中的大败类,自受长眉真人重创,隐迹已久。此是他新收门下孽徒,你未遇到过,自不知底细,但是各异派中名手所用独门法宝飞剑,令师应有指点。适才妖人施展其孽师独门秘传散花神针追敌时,你正隐伏侧,相隔颇近,应当看明,竟没想起他们的来历么?”
  张锦雯听公冶黄说得慎重,知非小可。虽然想起一个怪人,但觉此人所用飞针还要神奇,光色形式均与妖妇所发大不相合,好似不是一家传授。尤其此人本是孪生怪胎,姊妹两人自小得道,平日最是恃强好胜,目中无人。因护犊好胜之心太甚,门下弟子不是得其真传,十之八九轻易不许在外走动。一经令出,便决不许外人轻侮。由于怪僻成性,第一次因异派中两个大名鼎鼎人物的名号与之相同,易于含混,受同道一言之激,强要对方更名。偏巧对方也是两个怪物,晤面以后,只两三句话,便即动手,恶斗了五十四日。后虽经人和解,双方也觉法力相等,两不能胜,只得忿忿而罢,却由此伏下危机。两同胞伤折一人,所留又是性恶的一个,护着几个恶徒,任其横行,无所不为,终于被长眉真人当着她面,将其所有恶徒全数诛戮。此人自觉奇耻大辱,又无法报复,从此匿迹销声,隐伏荒山,潜心修炼。当时自称长眉真人杀她徒弟,是因在事前设有圈套,门人又不争气,背师妄为,以致被对方问住,自己向来言出必践,不得不袖手旁观。但是当初要长眉真人放走诸门人元神时,曾有约定:非等这些门人转劫再世,报复前仇,决不出门走动。照此人的口气和以往传闻,这些孽徒不出则已,出必与峨眉、青城两派为仇,法力必极高强,难于抵敌。适见三妖人虽非庸手,看他们被丑少年暗算情景,似还不配算这怪人的再世嫡传高弟。张锦雯心里拿不定,便答道:“弟子只见两飞针是由五指尖上发出,还有那光色变红与好些异处。家师对于异派主要人物来历本领,以前虽多详示,今夜所遇,却未想起。”
  公冶黄道:“三人师长也是异派中有数人物,令师当然说过,你也不是想不起,只拿不定是否罢了。”于是公冶黄便说起了异派中那个怪人的经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回
雷雨锁双鬟 魂悸魄惊悲死劫  晦明争一瞬 水流花放悟玄机
 
话说天下事无独有偶。当天残、地缺两个孪生老怪物昔年在崆峒山修炼时,闽浙交界的荒山中也降生下两个孪生怪物。不过天残、地缺是男身,而且身体完整;这两个怪物却是女体,而且两人分别缺了一条左右手臂,腰腹之间又是相连的。怀孕三年,方才生下来,落地便能说话。父母认作是怪物,弃置山涧之中,欲令饿死。不料天生异禀,一落地便比寻常两三岁的孩子力气还大得多,又极有智慧,她们竟会自己以野果充饥。
  不多天的工夫,身体便长大起来。无意中又吃了一株灵草,越发力大身轻,月余光阴,便能纵跃自如,捷逾猿猱。而且异常灵巧,竟能制住蛇虫之类。只因涧深数十丈,石壁陡峭,无法攀援上来,每日不断哀号。
  过了数月,其母不忍,瞒着丈夫,将其用藤条拉了上来,藏在附近崖洞之内,给些食物。哪知因二女一降生便以野草野果为食,已成习惯,居然不吃人间烟火。而且行动如飞,并不需人照料,倒也省事。后被乃父知道了,终究是亲生女儿,不忍再下毒手。
  只是不许出山,或在人前露面。因是孪生连胎,同时落地,便以左右来定长幼。
  四五年后,二女长得竟如成人。最奇怪的是,二女虽是连身,相貌偏是一丑一美。
  而且二女聪明孝顺,不但不要父母操心,并还帮助樵采耕作,常采到贵重药草,以致家道日益殷富。于是父母也一年比一年怜爱,只觉连体残缺是件憾事。痛惜之下,便给她们起了个名字,叫做天缺娃。
  二女不但相貌各别,性情也不相同,都是天生怪脾气,却有善恶之分。貌美的一个是妹子,心最狠毒,便对父母,有不如意事也要报复。如非貌丑的一个连着身子随时阻止,几犯忤逆。对于蛇兽之类,要是遇上,决不轻饶。乃姊性情暴躁虽和她一样,行事却善良很多。但是爱妹之心胜如性命,有时力劝不从,只得听之。貌美的一个每当暴性发作,吃乃姊牵累,不能畅所欲为,空自暴跳忿怒,时以为苦。
  到第十三年上,又因为杀戮生物起了争执,貌美的一个忿气不出,激发野性,突将采药用的小刀冷不防朝两身相连之处猛然往下割去。结果二女一分为二,当时血流满地,一同晕死过去。醒来一看,已然换了地方,不是原处,二人分躺在一片桃花林中的大青石上,身子底下铺有半尺多厚草垫,温软异常,侧顾桃林甚广,花树高大,枝条茂盛,芳香浓郁,不类常花,看去似如置身锦城之中。只二女卧处有两三亩大一条长空地,石旁不远有一大竹亭。亭后孤峰,云骨兀立,四无依附。清泉一线,挂自峰颠,来势不洪,粗约碗口,直似天绅摇曳,凌空蜿蜒,屈曲而下,越过亭角,往亭左一条宽而又浅的小溪中流去。偶然山风过处,将飞泉自空吹断,化为片片水丝烟雾飞洒下来。亭侧有几株大桃树,花开正繁,吃风一吹,也化作阵阵红雨乱舞,随风而起。日光正照其上,笼雾靠烟,喷珠洒雪,与姹紫嫣红交相掩映,一同幻彩浮辉。只觉一片缤纷,目娱神旺,也分不出哪是花,哪是水。一会风定复原,飞泉斜注清溪之中,不再零落,天色又甚晴朗,一时水声潺潺,溪流哗哗,花影重重,鸟声关关。只是空山寂寂,通没一个人影,又成了一片清丽幽静的境界。
  二女都是一样心思,死后重生,转醒过来,先以为自己受伤奇重,被人移救到此,刚刚医治回生,必还不宜行动。料定恩人住在左近,许有什事离开,欲等人回,问明有碍与否,再行起来走动。姊妹二人又互相怨恨:姊怪妹子,自己拦阻她造孽,原是为好,不应轻生鲁莽,欲俟悔悟,方与交言,故意不理;乃妹偏是生性乖戾,并未觉自己违忠拒谏,害己害人,几乎一同丧命,反怪乃姊不应遇事梗阻,自己行动皆难称意,此举由于受迫而成,不特没有悔悟,余恨尚还未消。于是各自负气,相对哑然,俱盼人来再说,谁也不肯开口。久候无聊,观赏左侧景物解闷。
  二女始而不知伤势究有多重,只用目旁觑,因系仰卧,连身子手足都不敢转侧移动,以防用力,迸裂创口。隔了一会,不觉有什痛楚,试一侧顾,仍是无事,渐渐胆大,俯身低首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被刀割开的以前二身相连之处,变为尺二三寸长、一二寸宽的一条大裂口。既未长合,也未经人包扎敷治,更不见有血痕。再伸手一摸,伤口皮肉通体浑成,入手光滑细腻,直似自来如此,天然生就,并未受伤之状。
  二女回想初受伤时,刃锋过处,立即皮开肉破,鲜血迸流。因是负痛昏迷,互相一挣,尾梢上一段还是自己撕裂,奇痛攻心,随即不省人事。如无人救,怎会移来此地?
  而且伤口肉已圆实,虽有裂口,直如天生,四边均无一丝残破刀割与结疤之痕。就算灵药止痛,也觉皮肉长得太快。尤其可怪的是血流了那么多,倒地时通体都是血污,如今身上却不见一点血迹。如说死去多日,经人治愈,肉长好后,方始回生,衣服已经过洗涤,偏生所染泥污斑点以及皱纹折印全在,毫未改观,是何原故?
  姊妹二人情分本重,争执斗口虽然常有,过不多时,依旧和好。经此奇遇,心中惊惧优疑,由不得互相关心,开口询问起来。及至问出各人受伤晕倒经过,以及回生时刻,俱是一样。先当救自己的是神仙,一会又疑是山神鬼怪之类。因觉有伤口的半身里面好些异样,好生奇怪。恐猛坐起来支持不住,或再出血晕倒,仍未敢动。姊妹二人言归干好,互相慰问谈说,又待了好一会,始终不见有人走来。试向亭内卑词称谢呼唤,也无回音。
  二人俱都性急,久待难耐。因侧卧只见竹亭和两侧花树,看不见全景,断定是忽然昏迷中移来此地,决非无故,便用手护住伤口,试探着想要坐起来查看当地形势途径,到底有人居此没有,以前是否到过,竹亭以外有无别的异兆,是吉是凶,以定去留。哪知身子在石上移动,二人缓缓往一处凑,尚还无碍,起坐却不能。身刚往上一抬,前半身起才尺许,立似上面有胶将身粘住,又似有一种极大的吸力将人吸紧,不特无法再起,伤处并还隐隐作痛。
  貌美的一个性最暴烈,回顾石上空无所有,连惊急带气忿,也没和乃姊商议,强忍着痛,奋力往起一挣,当时伤口以内似欲断裂,奇痛攻心,几乎晕死过去。不得已重又卧倒,待了刻许,方始住痛复原。姊妹二人见此情景,自更惊疑害怕,又想不起是什原故。后又连试几次,俱是如此。没奈何,只得弯手代枕,躺卧一处,以待救援。一直挨到天黑月光上来,照得桃林中白石清溪,繁花流水,幽景如绘,比起日里越见清丽,人终未见一个。二人满腹愁急,虽有美景,也无心观赏,均觉着这等活罪,比死还要难受。
  始而忧急暴躁,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气一阵,哭一阵,连闹了几回。
  貌美的一个急得直想求死,无如没个死法,乃姊又不肯下手。想强挣起来,任其腹破流血而死,偏禁不住那奇痛,白白吃苦。急得在石上将头乱碰,满头磊块,仍死不成。
  似这样连困了十好几天,始终如一。最奇的是当地不特人迹杏然,连个蛇兽的影子都见不到。可是遥窥竹亭以内,石桌石墩以外,似还有蒲团、茗碗诸般用具,分明有人住在里面。看那整洁情景,并没离开,就离开也不会久。偏不见人,也无回音。被困这许多日,通未觉出一毫饥渴,只不能离石而起。似这样盼穿两眼,度日如年,强挨了个把月。
  丑的一个性较平和,渐知徒自暴躁忧急,毫无用处,再三安慰乃妹说:“如非仙人来救,定早同死。照我二人遭遇,不是仙人党着你我性情太暴,有意磨练,便是仙人救我们时正值有事他往,又不能见死不救。人虽救到此地,自己必须远离,这伤势又必须静养,故将我们定在此地。行时除将伤治好外,并还给我们服了灵丹,所以饥渴不知。
  你看这里连个蛇虫野兽都没有,如是恶意,救我们的人也非仙人,哪会如此?急也无用,莫如还是耐心等候救我们的人回来吧。”这一套话虽属安慰之词,果被料中了一半。貌美的一个本就觉着事由自己性暴而起,累得乃姊跟着受罪,心中不安。月余光阴,暴性也磨去了好些,由此安静下来。
  长日无事,只是躺卧平石之上。日里仰望苍天穹字,雾色鲜澄,时有闲云来往,点缀其间,自在浮沉,穷极变态。一会,闲云远引,依旧晴日丽霄,万里清碧,空旷杳冥,莫知其际。下面是空山无人,水流花放,清吹时生,天机徐引。等到白日既匿,素魄始升,月华吐艳,风光焕彩。偶然山风起处,四围花影零乱,暗香浮动,满地碧云,若将流去。风势既收,香光益茂,山虚水深,万籁萧萧,云净月明,重返清旷。观玩既久,不觉心性空灵,烦虑悉蠲,恍忽若有领悟,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接连又躺了半年多,山中景物清灵,天色始终晴明,永无疾风暴雨,盛暑祁寒,也无饥渴之思。二女头三四月见仙人久不归来,似此软困,何时是了?偶然想起,还不免于愁烦。日月一久,也就习与相安,不以为苦。二人本是天生异禀,根骨深厚,这将近一年的静卧,素日浮躁之气一去,渐渐由静生明,悟了道机。
  这一夜正值月晦,日里天色和往常一样晴明,夜来也无异状。二人仰望繁星满天,银河无声,默数日月,来此已将一年。那四外的桃花自开自谢,永无衰竭:地上落花厚已尺许,仍是满树繁英,花光灿烂。因而谈起当地风物气候之佳,自来未变过天,大概四时皆春,不论多少年俱是如此。可惜身难行动,家中父母不能相见,否则似此仙山灵境,便是仙人回来,叫她们走,也舍不得呢。二人互谈了一阵,渐渐夜深。又说起连日不知怎的,心怀开朗,神智清明,好似有什好兆头,也许脱困不远。正互谈笑间,忽见西北天空星光渐隐,跟着山风大作,只听泉鸣溪吼,似若轰雷。黑暗中,四外花树被风吹得东西乱舞,起伏如潮。风是越来越猛,无数繁花被风吹折,离枝而起,飞舞满空,乱落如雨。声势猛烈,甚是惊人,从未见过。仰望天空,一颗星也看不见,时见电闪,似金蛇一般掣动。电光照处,瞥见乌云层层密积,天已低下不少,估量这场雨下起来必不在少。二女从小生长荒山,惯能预测晴雨,看出此是非常天变,必有极猛烈的迅雷疾风暴雨。又见桃林地势中凹,加上峰间瀑布和溪中流泉,雨势一大,引得山洪暴发,存身之处必成泽国。无如身子困卧石上,不能起立,只得听之。
  貌美的一个本爱干净,尽管天时温和,风清气爽,点尘不扬,也无饥渴便溺,这经年的工夫不曾更衣洗沐,不想起来还好,每一想起,便自生疑,以为身上不知如何污秽,当时更觉难耐。为了此事,也不知和乃姊说了多少次,直比脱困的事还要挂心。未一二月悟道之后,心气平和许多,吉凶祸福已然委之命数,独此一节不能去怀。觉着借这一场雨,把通体畅快冲洗一次也好,反倒高兴起来。丑的一个道:“你还欢喜呢,照此天色,今夜这场大雨,就不把我姊妹淹死,身子也必浸泡个够。你只图当时痛快,又裹上一身湿衣,才难受呢。雨下不住,或是连下多日,我们走又走不脱,山洪再被引发,水只要漫过这块石头,更连命都保不住了。近日我觉着心性安静;神思朗澈,认为什事都不值得计较,连这身子也是多余。譬如本来没有我们,或是生来便是这块顽石,又当如何?我看一切委之命数,既不必喜,亦不必愁。干净不干净,全在自己心里,无须想它了。如真因此一场大雷雨送了性命,脱掉这副臭躯壳,也是佳事,想它则甚?”
  说完,风势渐止,闪电也渐少,只四外阴沉漆黑,比前尤甚。连二人天生异禀,又在石上日夜静卧了将近一年,练就暗中视物的大好目力,也只近处两丛树影和峰上那条瀑布的水光隐约可辨,余者全看不见,知是大雨降临的前兆。貌丑的一个悟性较深,固把吉凶祸福置诸度外,略向乃妹劝慰几句,便即闭目澄虑,不再把物我之见存于胸际。
  便是美的一个,闻言也被触动灵机,恍然省悟,心神重归湛定,不复再起杂念。二人虽无人指点,全由夙根智慧,自然悟道,这一息机定虑,返虚入浑,物我皆忘,正与道家垂帘内视,返照空明,上乘要旨无形吻合。但二人从来学过修炼之术,只觉烦虑一消,立时心性空灵,比起前些日通身还要舒畅,益发守定心神,静将下去。
  二人这里一静,天也静将起来,除有瀑声外,到处静悄悄的,更听不到一点别的声音。二人只顾息机养神,也不再张目查看。似这样人天同静,约有半个时辰过去。姊妹二人正在心与天合,观察物外,到了极好头上,猛觉眼皮外面微微一亮,立有震天价一个霹雳打将下来。二人骤出不意,吃了一惊,忍不住睁眼一看,只见满空中电光闪闪,雷火横飞,震得山摇地动,声势猛烈惊人,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紧跟着弹丸大的暴雨似天河倾倒般泼泻下来。二人终是为日太浅,不曾经过风浪,当时便觉目眩耳鸣,心摇神悸。暴雨如瀑布一般冲向身上,又急又冷,逼得二女气透不转,口更难张,身又不能翻转,仅能侧卧。一会工夫,雷声越猛,雨势越下越大,实在难于禁受。
  貌丑的一个疼爱妹子,心神也较镇静。闪电光中,瞥见乃妹紧闭口目,仰面向天,被雨打得不住乱战,神情痛苦已极。各人又各有一只独手,连护头面都难。知已吓晕,忙挣扎着凑近前去,不顾雨水冲激入耳,径将身子侧转,伸出独手,将妹子侧转,与己对面。再将独手伸开,盖在耳朵上面。然后大声疾呼道:“此时雷声大大,全仗自己支持,你怎似失了知觉,连身子都忘了侧转过来?”貌美的一个本是仰面朝天,雨势来得太猛,未及转身,迅雷连震之下,再吃冷雨泼头一淋,几乎闭过气去,心中一慌,神志立乱,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吃了大苦。及被乃姊转成侧卧,耳又用手护住,气息略缓,渐渐明白。见乃姊为护自己,雨水正向半边脸上打灌不已,忙也如法炮制,互用独手护住对方耳朵。
  二人喘息稍定,互相谈话,觉着先前宁神静心,通体舒畅温和,自被骤雨一淋,心惊神散,此时奇冷难支,何不姑且再定心神,试上一试?雷雨甚大,说话艰难,好在二人心思差不多,可以会意,一点就透,除此之外,也无善法,于是重又宁神定虑,闭目息机,如道家入定一般,静静地侧身安卧大石之上。心神一定,果然好些。那雷雨的声势是越来越大,顷刻工夫,平地水深数尺,渐将大石漫过,身子已浸在水里。想是地势虽洼,左近还有宣泄之处,水只漫过石面寸许,便不再涨,未被灌入耳鼻之内。二人觉有了效力,益发守定心神,听其自然,不令摇动。一会,气机越纯,身上更有了暖意。
  到了后来,心智复归灵明,元神逐渐凝固,便把现时处境化去,那大雷声雨势竟变成无闻无觉。
  似这样冥心默运,通体气机自然流畅,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忽然慧珠内莹,眼前大放光明,现出从来未有的景象,同时眼睛也自然睁开。定睛一看,白日始升,明光毕照,繁花自开,清泉自流,仍是往日朝阳初出时清淑明丽之景。不特先前疾风迅雷、暴雨洪流不见痕迹,除却晨露未唏,苔藓土润,飞泉如玉,溪流潺潺外,连身子上衣履都未沾湿,直似做了一场噩梦,并无其事。但是姊妹二人明明互以一手遮掩半面,井头侧卧大石之上。昨晚所经惊心骇目的雷雨狂风如在目前。追忆前情,又绝非梦境。互询经历前后,也无不相同。记得雨未下来时,四外桃树繁花几乎全为狂风吹毁断落,理应残红狼藉,枝干无存。此时看去,偏是香光吐艳,繁花依然。这本是将入道以前应经过的一种幻象,二人无师自通已有多日,虽处这等迷离恍忽之境,并未十分骇怪。只初醒时略为相顾惊奇,互询以后,细一寻思,反倒生出玄悟。
  就在这似觉未觉,将要豁然贯通之际,忽听亭内琴音冷冷,入耳心清,顿觉眼前水流花开之景,若与融会。知道亭中仙人业已回转,不禁心中狂喜,貌美的一个终是性急,听琴不多一会,便忍不住高声叫道:“恩师救我!”貌丑的一个正待悄喝勿喧,琴音已锵然而止。随听一女子声音说道:“此是你自己的事,不自解脱,要我救你,有何用处?”貌美的一个急道:“弟子姊妹二人,自蒙大师救到仙山,困在石上,不能起立,已将近一年了。望乞仙师开恩,赐点灵丹,施展仙法,放起来吧。”亭中女子喝道:
  “你们自己要被它牵绊住,脱不得身,求我无益,你们不会打主意起来么?”貌美的闻言,心中一动,还待求告,貌丑的已经领会,喜应道:“多谢仙师解脱大恩,容弟子拜见吧。”亭中女子答道:“你还可教,要来就来吧。”说着,貌丑的一个不顾招呼妹子,已然翻身坐起,走下石去。回首刚唤一声妹子,貌美的一个见乃姊忽然坐起,也便恍然大悟,身子往起一挺,便已坐起,哪有什牵绊痛楚,自自然然随同乃姊起立。
  略整衣履,走向亭外,不敢就进,立定探头往上一看。只见亭内蒲团上坐着一个道姑,看去有些面熟,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相貌既美,又是一身雪也似白的道装,雾毅冰绢,越显清丽。身侧有半人多高就着原有玉形制成的白玉几案,案头上有一个大陶瓶,中插一株五尺长的桃枝,绿叶纷披,花并不多,只七八朵花萼掩映枝头。却结有两个比菜碗还略大的桃子,色作金黄,相隔老远,便闻异香透鼻,心神为之清畅。蒲团右侧有一古桃根雕成的木墩,上设茶灶、铜炉各一。此外还陈列着三数件用具。事物不多,俱都清洁异常。
  二女自从出生以来,也未见过这等神仙中人,由不得便要跪倒。忽听道姑微笑唤道:
  “进来。”二女为道姑容光神采所慑,便在亭外跪下,叩了几个头,才行起立入内。走到道姑身前,重又跪倒。道姑朝二女头上细看了看,双眉微微一皱,笑道:“为你两个业障,我已迟却三四甲子飞升。你们转了一劫,恶根依然未尽。我师徒之情已尽,这次你们是否有成,不负我的期望,全仗你们自己修为,再蹈前辙,那时就无人救你们了。”
  二女乍闻此言,还在似悟非悟之间。道姑突伸手照二人头上各击一掌,喝道:“你二人如此钝根,还不明白么?”二女经此一击,猛觉头上一震,立即醒悟,不禁想起前事,痛苦起来。
  原来那个道姑乃广西神峰山女仙申无垢。二女一个是她胞侄,一个是她爱徒。女的幼遭家难,全仗男的死力解救。后因仇家追迫,实实走投无路,才一同逃往神峰山,寻访仙去多年的姑母,作那万一之想。受尽千辛万苦,幸得相见。申无垢知二人尘心未尽,本不愿收留,意欲助其回家,结为夫妇。二人因见仙山景物和许多灵异之迹,竟起出世之念,再四苦求,一心向道,誓以天日。申无垢明知二人日后必受情缘牵累,但是心中怜爱,二人资质也好,勉强应允,同去山中修炼三百多年,俱都无事。
  这日申无垢对二人说:“为师成道在即,所采海内外各种灵药也都齐备,不久丹成,便要飞升。只惜外功尚未积满,你二人更是寸功未立。昔年因见你们尘心未尽,未命下山。修炼多年,道基已固,时机又将到来,事虽难料,也许你二人离了我,也能自知自爱,永保真元,不误仙业。现命你二人日内下山行道,等外功完满,恰也到了我师徒三人飞升时期。如若不知爱重,自误前修,就悔之无及了。”二人当时自是奉命惟谨。哪知爱根早种,平日在乃师面前一意修为,还能自制,这一离开师父,行道时又多经险阻艰难,同生共死,为日既久,由不得你怜我爱,情分日深。终日患难之中,受了仇敌魔鬼暗算,同失真元。虽遇救星,保得一命,想起辜负师恩,悔恨无及,也不敢回山,便选了一个僻静的山洞,欲同自杀。死时男的因为情深爱重,心中不舍,自觉仙业虽然无望,他生连理双栖总还可期,反正是死,意欲再作一次最后之欢。
  男的正在强劝女的与之好合,申无垢忽然飞到,说:“我门中戒律至严,与别的散仙不同。照你二人这等自暴自弃,本应听其转动堕落。念你二人修道多年,尚无大过,这次虽然心中早种情孽,以致道心易于摇动,到底为敌人邪法暗算所致,并非有心如此。
  看在多年师徒情分,姑且助你们转此一劫。事本不难,但你二人天性俱都乖僻,夙孽尤重,适才又错了念头,凡此种种,均是他生业障。现令你二人尸解以后,元神先在此洞修炼一二甲子,俟我觅得庐舍,再来引去,托生转世,以后同为女体,又系孪生姊妹,二体相连,以应双栖连理之想。因是生具奇形怪相,惊世骇俗,一离母体,便受诸般磨折,看似苦楚,实为减消他年魔孽。你二人本是欢喜冤家,此去如若灵根不昧,到了难满年限,自然悟彻夙因,仍照前生隐迹修为,那是最妙。否则,你二人虽是同母连体,天性禀赋均不相同,行止坐卧又连在一起,大来必常起口角争执,因而忿怒,激发恶性,恐等不到时限,便要分解。以我日前默运玄功推算,自残危急之时,我正要有事须办,至多只能将你二人救往神峰山仙桃坞居住,便须他往,其势不能全顾。因此一来,你二人分体以后,每人仍只一条独臂,固有恶根也难去尽。虽比此生易于成就,修为仅到地仙而止。又因我不久成道仙去,无人管束,难保不任性孤行,此后成败实难说了。”说完,便令二人仍照预计一同兵解,依言在洞中修炼元神。
  过了百余年,申无垢忽来指示机宜,命往投生。为想人定胜天,使其生而灵慧,不昧夙因,又赐了两粒灵丹,命在投生时各自吞服。也是二人夙孽太重,乃师尽管法力高深,事尽前知,设想周密,依然命数难移。申无垢如亲送去,或是晚来些日也好,偏值有一同道至交也在此时道成尸解,万里飞书,请往相助护法,免为魔头所乘,使数百年苦功败于一旦,情词甚是迫切,不能不去。那同道远在南极,连同料理身后,尚须时日,无法赶回。心想:“二人元神又修炼了这么多年,功已大为精进,顺理成章之事,自无什枝节险阻。”于是提前赶去,匆匆交付,也未详为推算,便自飞去。
  二人奉命投生,欢慰之余,想起师言,生后还有许多磨折苦难。女的再一算计,日期尚早,还有个把月的光阴。不禁静极思瑜,意欲乘此余闲,一路游赏前去。一则禁闭年久,略为开拓心目;二则近来元神坚定,不异生人,如非还想深造,井消前孽,以免他年重劫,直连这次转世皆可无须。法力更是比前高强,此去正要经过旧日强仇的巢穴,大可顺便一试,报复前仇。立即提议先行,一路游玩前往。男的本爱重女的,又见师父洞门禁制已撤,可见出入由心,决无妨害;否则行时便不撤禁,也须有话。又当久禁之余,都是好事喜动而又刚愎自恃的素性,闻言应诺,随同起身。先仗玄功变化,飞往仇人洞中去看。
  事有恰巧,那仇人是个旁门中的能手,恰在二人到前一日走火入魔,并算出二人次日要来报复前仇,预先早有了一番戒备。二人却不知底细,只见仇人身同木石,倚着洞壁居中端坐。以为正是复仇机会,一到便冒失下手。哪知中了仇人诱敌之计,身才飞近,便吃埋伏困住,连困了十多日。二人元神被魔火苦炼,眼看危机万分,总算五行有救。
  那仇人的一个爱妾原是小南极旁门中人,相貌极美,被仙人强迫为妾,怀恨多年,无计可施。这次仇人走火入魔,事前原曾防到有此一着,一切均有算计。知自己这一关如难渡过,爱妾必要背叛,预先设下圈套等候。那爱妾果然中计,困在后洞,本难脱身。因二人一入伏,仇人元神专注前洞,略为疏忽,竟被逃出。此女以前见过二人,加之同病相怜,又爱男的相貌英美,知道仇人心毒,他年修炼复原,必不甘休,想把二人救出,以为异日之助。她深悉洞中机密,骤出不意,竟将门户倒转,冲入阵内,将二人一同救走,可是自身也受了点伤。到了外面,仓猝之间,那爱妾当二人故意运用元神出来报仇,不知本身已然尸解,向男的卖好勾搭。女的见她如此淫贱,自是忿怒,两下言语失和,便在附近山头上斗将起来。男的因对方有解危之德,并未和己反脸为仇,又为邪媚所惑,见双方功力相差无几,竟作旁观,只是口中相劝,两不左袒。女的见男的并不相助,越加愤恨。
  正在相持不下,仇人一个同党至友忽应仇人之约赶来,邪法厉害。二人因非肉体,吃了一次大亏,较能见机,飞遁神速,侥幸逃走。那爱妾竟被杀死。二人因在洞中被困,难禁魔火苦炼,先将两粒灵丹用去,虽然保得元神未受大伤,到了投生之时,却吃了亏。
  加以所受邪氛余毒未尽,一入母体,便迷本性。除却身健力大,生自能言外,前事已全茫然。直到割体分解,被申无垢救走,禁卧石上,磨去好些火性,日久自然悟道。见时再以法力点化,方始明白过来,追忆过去生中经历,痛苦伤感了一阵。
  申无垢重又教授二人本门心法。如此又经好些年,申无垢飞升期近,不能再留,把二人唤至面前,先将本门法术、法宝倾囊相授,然后说道:“你二人根骨虽是上等,夙孽也重,所以这一生令你二人残废一手,以及幼年许多苦难,皆为消灭魔孽之故。依我当初心意,你二人难满以后,仍可以我法力、灵丹之助长生。无如恶根未尽,幼时又喜杀生,造孽不少。你二人中,我侄儿造诣最深,今生转了女胎,性更乖戾。那十几年中,我正闭洞修炼,无暇前往引援,难又未满。不料未到时机,便因细故,口角愤怒,自行解割,血流大多,重伤晕倒,死已三日,我方赶到。再晚片时,尸体便为野兽所食了。
  我见你二人血已流干,时正有事,难于久停,百忙中抽暇,先将地上积血用法力收起,装入瓶内。将你二人带回山来,用灵丹化了原血,一同灌服。再用我本身元气度人体内,使其血气流行复原。同时又医好伤口,方得保住性命。当时你二人回生尚须三日,我急于要赴好友之约,又欲借此磨练你二人的心志,略化气质,故将你二人禁卧石上,将近一年之久。直到静中生出明悟,我才现身相见。”
  “照你二人这多年的修为,单论法术、法宝,自非庸手。无如我以前所学本非玄门正宗,散仙地位也是艰难,全仗我心志坚定,不畏艰难险阻,数百年勤苦修持,居然被我躲过道家四九重劫,悟彻玄机,得参上乘正果,方有今日。虽然我爱你二人,不惜尽心传授,但那最后一关须功到自成,全仗你们自身奋勉,到时稍有疏忽,前功尽弃。据我推测,你二人必难到那境地。现有两种打算:一是从今日起,各择一所洞府,照我传授,用上六甲子的苦功,到了我所说境地,再出修积,内外功行圆满,自然成就正果。
  这样便可躲过好些魔障,只是说时容易做时难,未必能够做到。二是只做散仙,专一防御道家每三五百年一次的劫难,不去谋求上乘正果,也可长生,享那神仙清福。这样你二人却须和睦,同居一洞,互相扶持,不能离开,始得如愿。最忌是中途参商,遇上外魔侵入,或是前生情孽纠缠,一人势孤,无力解免,以后遭遇之惨,便不忍言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一回
迷途罔返 独炼妖经  恶气难消 同攻老怪
 
话说二人敬谨领诺,送师飞升以后,商量了些日。貌美的一个觉着天仙位业太难,散仙自在,无拘无束,只要法力真高,有何灾劫可畏?想走第二条路。貌丑的一个虽不以为然,无如乃妹天性倔强,什事都须由她,不听人劝。两世生死至交,患难同胞姊妹,知她为人偏激刚愎,有自己同在一起,所说虽不尽听,到底要好得多,大错的事尚作不出;如若离开,事更难料。不忍舍之而去。意欲稍变师意,仍在一处,只是各修各道,既免离群索居,彼此也可照顾。哪知夙孽纠缠。
  貌丑的一个终日在洞中静修,轻不出外。乃妹偏生好动,又觉自己貌如仙人,却短了一条臂膀,是个缺陷。乃师飞升已数十年,更把临去的遗命忘了个干净。乃姊自从分体,被师父救回山去,修炼了十多年,方得下山归省,不料父母已在头两年相继死去。
  既觉亲恩未报,又以生来残废,仍以小时父母所命之名天缺娃作了法号,久了,人都称她为天缺大师。貌美的一个却不喜这旧日名字。因所居神峰山中有一胜境,绣野平铺,四山环绕,上面桃花盛开,似若红云,生性爱红,便以红云城主自称。并在当地另用法力建了好些楼观亭台,收了几个男女弟子,意欲创立教宗。为了那条残废臂膀,着实费了不少心机。
  以二人的法力,接上一臂原是易事。可是天缺连这本身都认作暂时躯壳,一意修为,哪有心情矫揉造作,毫不以此为意。红云却两世均有洁癖,自负仙骨冰肌,决不肯用他人的肌体来接续凑合。偏生先后天均有缺陷,当初不合性气太暴,不到日期自行割裂,再想重生一臂,使四肢长全,已不可能。红云心仍不死,后来连费了多年心力,知道除了再转一世,专仗自身法力尚难如愿。必须寻到几种天生灵药,再把灵娇仙府的千年蓝田玉实,求得一枚,另用一周天的玄功,这样生出来的肢体筋骨始能与原体一样,稍不齐备,便是无益有害。比起常人起死回生,残体复原,直要艰难百倍。天缺因红云平日树敌大多,所需灵药如青麟髓、灵玉膏之类多在仇家手内,前往索取,无论明暗,均要大动干戈。已是神仙中人,何在此区区形骸?红云执意不从。天缺恐有不测,只得转而相助。姊妹二人又费了若干心力,才把所需灵药连明求带暗取一同备齐。
  这时天缺修道正当紧要关头,原定第二年天缺道法炼成之后,如法施为,以便红云坐关时有人护法,免致疏失。没想到红云心急自恃,觉着最关紧要而又难求的蓝田玉实,已蒙赤杖仙童慨然相赠,为防外人闻风盗夺,并还指示服食之法,令姊妹二人各把所赠一枚玉实当面服了下去。其次如灵玉膏之类,多半均是姊姊天缺出面,托人索取而来。
  对方既已相赠,自无再来侵害夺还之理。只有青麟髓和蜗皇丹这两种药是由盗夺而来,用时虽也少它不得,但所得颇多,为防万一,除现用的一份外,下余还有好些,均已分别密藏封禁,就当时有什差错,仍可重新设法补救。何况法力高强,洞中禁制重重,严密异常。洞中素无人敢妄自登门,天缺坐关,外人并不知道,门下并有好几个得力弟子,料无一失。盼了多少年,好容易才可如愿,又是一举可以成功的事。自来夜长梦多,应该当机贵速,还等一年作甚?红云认为乃姊过于谨慎”口中应允再等一年,等天缺在后洞一坐关,她便在前洞立即设坛,闭洞行法,令门下男女弟子分别守值,并照料灵药。
  本来到了四十九日,便可把诸药合炼的灵丹服食,只蜗皇丸是等一年期满,收功之际服用。哪知蜗皇九的主人与她结仇甚深,法力颇高,被盗时人正他往,回山间起门人,得悉经过。此次乃红云一人自去,做得又狠,把所有蜗皇九全盗了去,一个未留,自然怨毒更甚。但知天缺法力较高,胜败难卜,便往磨球岛离朱宫借了一件穿行地底的法宝和两粒丙火神雷。蜗皇丸主人先期藏在神峰山侧相隔数十里的一个危崖后面,施展法力,裂石而入,在崖壁里面开一仅可容身的小洞,将崖石重新封闭复原。自在里面入定,运用玄功,算准对方,到了紧要关头,由预领机宜的两个得力门人去往前洞行法攻打。也不与敌人明斗,只是时隐时现,出没无常。敌人若不理,便以猛力攻洞;敌人一出现,立即遁走。一味引逗,以分敌人心神。自己同时由崖壁之内施展玄功变化,用所借法宝开路,以元神隐去形迹,暗中穿行地底,直达敌人所设法坛之下。骤出不意,突然裂地而出,抢了存放蜗皇丸的葫芦。跟着一个神雷,将丹炉连所炼丹药震成灰烟。再一雷,将洞震塌。然后破壁飞去一
  红云千虑一失,洞中尽管禁制重重,埋伏甚多,以为那设法坛的丹室四外均有严密防御,万无一失,独未戒备。万没料到敌人由地底穿入,却由洞顶裂石而出,一切禁制埋伏全未用上。而且事大仓促,就想用也来不及。还算仇敌谨慎,深知天缺法力高强,红云师徒人多势盛,自己法体尚存崖洞以内,此举本是行险侥幸,主要是在夺回那多年辛苦炼成的蜗皇丸,井无伤人之念。当时随侍左侧的一个女弟子比较机警,一见变起,师父尚在入定,立用法宝先将乃师法体护住,幸未受伤。可是经此以来,红云不特前功尽弃,那条缺臂更无重生之望。后来又经天缺苦劝,前念虽息,复仇之念仍是耿耿不忘,终于仇怨相寻,几乎两败皆伤。
  外人见她姊妹二人各少一臂,一个既叫天缺,便把另一个叫作地缺,红云自取的名字反倒逐渐少有人提起。红云先还不悦,久了名声已出,也就听之。二人踪迹多在东南一带,与西崆峒的两个怪人天残、地缺并未见过。双方均有门人,除天缺所收女弟子丑师姑能守师规外,多是骄横自恃,不安本分。双方师长名号既易相混,又都护短,于是生了好些枝节。
  这日,天缺、地残在洞外闲眺,忽遇海南岛散仙何念姑来访。何念姑因在日前路过西崆峒,遇见天残、地缺门下两个恶徒在峰头对奔,持有乃师护符和所习禁法,无故留难欺侮。何念姑原是散仙何灵石的女儿,得道年久,见闻甚多,认出是两老怪的家数。
  好语劝诫不听,反下毒手,心中有气,仍不愿过扫两老怪的颜面,只将二徒用法力禁住,借送还法宝为由,前往登门告诉,欲使少加惩诫。哪知还未走到洞府,便吃对方困住,受了好些苦恼,才由另一恶徒出面,将何念姑讥嘲了一阵。说:“两师弟无故生事,固是不对。但西崆峒向来无人敢在此撒野,妄动一草一木,何况本门弟子?你如是晓事的,当时或是走去,或是就在当地高唤我二位师父法讳,自然有人出来处治他们。既然已动手,便是对头,我师父也不会见你。我们后辈的事,由我们后辈自了。那两个师弟入门未久,自然敌你不住。现在让你知道,我师父门下并不都是那等脓包。他二人自在自己门前丢人,虽受严罚,并不是因为你。总算你还大胆见机,夺了他的法宝并不逃走,前来交还,故此放你一条生路。否则,你当时只要飞离此山,休想活命。再者,我们的法宝也不是你外人收得去的,早就飞回来了。你下次再由此过,便难讨公道了。赶快走吧。”另外还说了许多无礼的话。何念姑原因先前二恶徒被禁制后破口大骂,侮辱太甚,方去登门告诉,并非有意使对方面上下不来。见此情势,知是两老怪暗中指使恶徒给己难堪。否则,恶徒如此大胆,也不能有这样大法力。情知再若闹下去,吃亏受辱更甚,只得忍气吞声,乘着对方禁法一撤,立即遁去。
  何念姑路上越想越恨,无如正邪两派中首要人物能敌得住这两老怪的没有几个,多无交情,有的还不相识,未便请其相助。只有天缺姊妹深得申无垢真传,又勤修了多年,尤其红云性刚气暴,更易受激动,因此连海南岛也未回,便一直赶来。因天缺虽不喜树敌,好名好胜的天性却和红云差不多,彼此又是至交,见面略谈,先同回到洞里,渐渐设词,谈到本题。何念姑先说:“天残、地缺二老怪的门徒在外横行,外人不知,都当是二位道友门下。两老怪又护短骄狂,把一切恶事都推说是令高足所为,不特不加责罚,反怪二位道友成道年浅,对老前辈不知尊敬,特意取这等易于相混之名。他们说不久得暇,便来问罪,迫令二位道友更换法号,如不听从,便下毒手。”此外又说了好些激将的话。红云首先被激怒,同时天缺也为所动,决计先发制人,不等对方到来,寻上门去,先礼后兵,看其是否果如人言。如稍为无礼,便与翻面,迫令更名。
  二人去时,自恃法力高强,并未把敌人放在心上。哪知人还未到西崆峒,天残、地缺两老怪物已早知道二人要来生事,全山布下罗网,占了先机。二人到时,听其直入,并无阻碍。见面时节,二人见两老怪物仍是平日耳闻那等倨傲神情,各自独坐仅可容身的石壁凹里,见了人来,也不起立,也不理睬,直如未见,又都生具死眉死眼的怪相,心已有气。及把来意一说,对方仍只坐定,瞪着怪眼望着人一言不发。二人忍不住怒发,二次厉声数说。忽由面前石地里钻出一个身着黄衣的怪徒,见面便手舞足蹈,怪声辱骂。
  双方说不几句,便动了手。二人刚一施为,突地眼前一黑,立即天昏地暗,换了地方。
  二人练就慧目,分明见敌人坐在初来时所见危崖石凹之内,只是用尽法力,不能近身。
  耳听黄衣怪徒厉声喝骂,却不见人影。二人情知陷入伏中,也未在意。一面施展法力应付,一面暗下毒手,猛取法宝,朝怪徒发声之处飞去。这一来,竟把埋伏勾动。两怪仍和死人一样,枯坐前面岩壁凹中,不言不动,若无其事。四外水火风雷一齐暴发,朝二人身上袭来。二人此时功力,原非天残、地缺之敌,所幸得有乃师几件遗留法宝,威力神妙,尚能抵御,未致伤败。二人也知难有胜望,仗着法宝护身,本可冲出重围遁走。
  无如去时向人说了大话,又俱是偏激之性,执意与敌一拼。
  天残、地缺起初未理。相持到第三日上,二人斗了数日,不特未占一毫上风,只是应付防御,更未还攻一次。自己费尽心力;敌人仅命一素不知名怪徒从容出斗,自身枯坐旁观,竟连手都不曾抬过,劳逸相形,实在难堪。越想越有气,不由横了心,打算就是要走,好歹也占得了一点上风再走。天缺性情虽比红云好些,好胜之心更甚,首先背昔年誓言,把乃师飞升前一年再三叮嘱不许妄用始行传授的旁门中十二都天神煞施展出来,威力自是惊人。这一来,方始将两老怪物引了出来。由此双方恶斗激烈,二人如非有师传法宝防身,几遭不测。双方斗了五十四日,幸值百禽道人公冶黄赶来和解,两老怪物也知难制二人死命,才各罢手。但事出勉强,均怀夙怨。
  天缺因为求胜心切,丧失了两件心爱法宝,怨毒更深。也是天缺该当有此一劫,多年辛苦修来的道力,竟为一念贪嗔所动,回山以后,日夕筹划,百计报复,终于受害。
  虽又遭了一次兵解,却是因祸得福,仗着屡世修为,灵根不昧,落生便知修持,比起前生相差天地。天缺本来早可出家,因觉前生父母未得尽孝,本生临蓐时又是难产,始而装作愚鲁,韬光隐晦,只在暗中施展法力,使家业兴旺,父母全家享福延寿。到了中年,渐渐显出灵异,一面苦劝父母兄弟学道,一面作些善功,也多不令局外人知道。直到侍奉父母终了天年,投生福门,又去度化了一次,方始离别兄弟家人入山。因这一世生来仍是貌丑,在家时为兔外人骇异,不曾驻颜。中年以后,反故作衰老,相貌依然老丑。
  天缺自知红云是她命中魔星,再世勤修,更参悟出许多因果。明知红云自从自己遭劫转世以后便移居武夷,虽不再常出生事,却收了不少门徒,妄思创立教宗。并还四下查访自己下落,意欲度去,收到她的门下。自己始终隐避,不肯往见,意欲就此永绝纠缠,免去未来之患。无如定数难移。
  有一年,天缺为修善功,与一左道为敌,双方正在斗法相持,恰值红云路过,认出是两世同门,姊妹至交。偏巧那左道所炼毒沙厉害非常,天缺法力虽高,几不能敌,只有红云所炼旁门玄阴神焰能破此沙。红云人又阴狠,认明丑女是天缺转世。于是骤出不意,猛向妖道暗下毒手。一面放出神焰,将毒沙化为云烟四散,解了天缺的围;一面又把自炼最厉害的阴毒之宝红云散花针发将出去。
  妖道精于玄功变化,本具神通,自来少遇敌手。曾在东海三仙玄真子、苦行头陀、妙一真人手下两次漏网,法力甚是高强,若是真凭法力,天缺、红云二人各以全力合攻,恐都难操胜算;就是散花针那等厉害神妙,事先如被警觉,也未必能致他死命。只因恶贯满盈,自恃大甚,以为左道中几个著名的为首妖邪多有交往,正教中除长眉真人和三仙师徒外,十九均无奈他何,所施妖法又全无顾忌,毒烟邪雾高涌半天。却不知红云自从天缺死后,得了一部蚩尤的三残经,苦炼多年,炼得无形无声,行迹飘忽,来去如电。
  在三百里外高峰上望见,立即飞来,休说形影,连个破空之声皆无。妖道瞥见毒沙无故化为碧焰自燃,仍不知来了强敌,只当是被敌人法力所破,心中痛惜愤恨,又惊又怒,还待另下毒手。猛然全身上犹如万针刺体,到处痒麻,才知中了暗算。忙施妖法想要抵御时,元神已被毒针所伤,形神一齐被禁制。红云又随手一指,飞针里外一齐暴长,竟把妖道全身震裂粉碎,元神也被震散,化为万缕烟丝。红云意犹未足,恐其死灰复燃,又把阴火神焰包围上去,将他一齐烧化,才行罢休。

第一○二回
力庇凶顽 辜恩乖至谊  心惊夙孽 隐迹掩阴谋
 
话说天缺和红云是前生情侣,两世姊妹,情分本来极厚。之所以不肯去见,原为未来远患,并非本心。这一见面,自然勾起旧情,何况又有相助之惠。只是见她行事如此毒辣,觉非修道人所宜;又听习了量尤三残经,把恩师遗命忘了一个干净。虽不以为然,但知她那本性难移,现已变本加厉,越发难于挽回,劝是劝不转,三世患难之交叉不容恝置,想了又想,无计可施,只好等日后相机缓缓解劝。能中途悔悟更好,如真难于挽回,惟有分任其难,到她数尽危难临身之际,尽一分力是一分,自己便受点损害,也说不得了。
  天缺主意打定,便不再劝阻,听其自然。嗣见红云日益倒行逆施,纵容门下恶徒无所不为,仇敌日众,危机四伏,实觉可虑。便特意赶往武夷,借着看望为由,意欲相机婉劝。红云和她情分本厚,平日思念天缺,令门人前往约请,不是不在山中,便是设词推托。亲身往访,多值云游行道未归,难得聚首。渐渐看出是志向不同,有意回避。再加恶徒均畏天缺正直,心中忌恨,屡进谗言。红云虽然气愤,到底情分大深,仍是不能忘怀。一旦见她不请自来,颇为欣慰。
  天缺在武夷住了一年,二人日常聚首,红云因得天缺屡次委曲婉劝、居然敛迹许多。
  对于门人,也不似以前那等任性宽纵,只是护犊之性依然难收。众恶徒恨极天缺,二人又在一起,前嫌已释,红云对外虽喜护短,法却严厉,不敢再进谗言,空自愤恨。日子一久,多不能忍,互相私议,百计千方图谋离间。有的更装作洗心革面,矢忠矢慎,暗中伺隙而动,但均未成功。
  这日又值海南岛女散仙何念姑来访,谈起途中遇见两个旁门中散仙,因吃过天缺爱徒丑师姑的亏,在小南极四十七洞中约了两个厉害妖人,定在本月望日前往寻仇。天缺知道仇敌厉害,爱徒一人势单,不是对手,一算日期已迫,便要辞别回山。红云因日前二人曾为约束门人不令随意下山,发生过口角争执,恐又借词一去不愿再来,加以何念姑是友好久别重逢,贪作良晤。笑说:“区区妖孽,何值姊姊亲去?只命一二门人持我散花针前往,一举便可消灭。”天缺原和何念姑至好,知她成道在即,前往叙别。因红云和何念姑同声挽留,词意诚恳,已难坚拒。又想起日前为了恶徒与红云争论之事,好容易说得她改了许多恶习,少作许多恶事,执意一走,恐其多疑,致弃前功。又知散花针厉害,仇敌决非敌手,所派去的门人又是背了人亲向自己立誓悔过的两个能手。虽然此宝威力甚大,过于毒辣,但天缺心想:“四十七岛这伙妖人积恶如山,形神俱戮,咎有应得。”不合一时疏忽,没有亲往,改令恶徒代往应援。万没想到那么法力高强的人,竟会中了众恶徒的诡计。
  仇敌实因有人内应,乘虚而来,初意想杀丑师姑泄愤,不料被何念姑无意中得知。
  天缺既不回山,正好行使阴谋毒计。恶徒未见丑师姑以前,先期迎住仇敌,泄了机密。
  然后一同设下圈套,等双方动手时赶到,用散花针消灭了一个假妖人,作为仇敌业已死亡败逃,解了大围。同时向丑师姑极力卖好,渐渐取得了天缺师徒信任。再诱丑师姑上当,觑准时机,假扮为天缺门人,寻正教门人开衅,伤了一个峨眉新进门人,恶徒知道对方同门众多,专以诛邪为务,必不甘休。恶徒伤人之后,便往神峰山逃去,乘着天缺不在,对丑师姑说道:“峨眉门下欺人大甚,只要在途中相遇,定必赶尽杀绝。因为守师伯之戒,已然立誓,师父所传好些毒辣法术,不轻使用。适来看望师兄,又遇见几个峨眉后辈合力夹攻,不敢恋战,幸有一人稍弱,才得勉强逃脱。这些狂妄无知的后辈,仗着本门威力骄横异常。他们均打着玄门正宗的旗号,休说师父,连师伯也视为左道妖邪一流。有心告知师父,又恐性情大暴,万一因此树下强敌,连他首要诸人也结了仇,岂不又是隐患?闻说师姊内有一二相识,最好请师姊托人化解,纵不化敌为友,总可少去许多枝节,以免日后狭路相逢,受他危害。”
  丑师姑人虽正直,也是有点偏激性傲,和师长一样,也喜护自己人。因见恶徒实已改恶向善,久无劣迹,对于自己更是尊敬,言听计从,情分颇厚,所受外人欺侮,说得那等胆怯可怜,心生偏护。再一想起平日所闻峨眉派恃着道法高强,人多势盛,专与异派为仇之事,心中老大不快。
  事有凑巧。恶徒所伤乃白云大师元敬门下新收的女弟子,同门颇多,这一个恰走了单,骤遇恶徒,致为所伤。此女听出敌人是神峰天缺门下,她逃回山去,又正赶白云大师不在,立同师姊郁芳衡、李文衍、万珍诉苦求助。三女闻言大怒,先把伤处设法医愈,过不数日便寻了去。
  恶徒料定仇人必来,假装盘桓,不舍别去。神峰山仙桃盛开,风景又好,镇日不在洞内,不是邀丑师姑去峰头对弈,便同往桃花林中游赏,再不便请求指点为名,同以斗法斗剑为戏,做得十分从容,若无其事情景。丑师姑还有一个怪癖,自己生相奇丑,却极喜美秀女子。恶徒貌美,近来又极温柔恭顺,越发生了怜爱。长日相携游赏,连日课都未照做,一点不知他是口蜜腹剑,别具阴谋。
  到第四日上,二人正各据着一个峰头斗法为戏,郁芳衡等四人忽然赶到,恶徒所据峰头又正当来路,一照面便动了手。两峰相隔,约有二里,看得逼真。天缺所居神峰山,自乃师申无垢在时起始,从无人上门生事。便无先人之言,丑师姑也不容人放肆。三女当中,万珍又最性急,一见对峰还有一个敌党,更不答话,便即出手。丑师姑正往对面飞来,见来敌人多,见面不发一言,便倚众行凶,不由怒火中烧,也不再问根由,就此恶斗起来,双方先斗了个不分胜负。
  恶徒用心狡诈,早暗约好了两个同党,拿着散花针,在远方峰头上隐身守候,待隙而动,已有数日。恶徒故意不肯施展毒手,相持了半日过去。郁、李、万等四女见敌人厉害,久战不胜,万珍首先发难,放出法宝。丑师姑法力本高,上来虽被激怒,动手一久,看出来人俱是一脸正气,和恶徒对敌的二女又在连声喝骂:“恶徒,你为何无故逞强伤人?平日恶迹昭彰,今日恶贯满盈,伏诛在即,决不相容。”内中一个并有报仇之言。丑师姑心想:“恶徒久已改悔,不再生事,对方何来此语?细听敌人口气,分明旧恨之外,还有新仇,并非无故上门寻事。”又想起恶徒连日恭顺亲热情景,均与以前有异,渐渐有些省悟。意欲静以观变,看恶徒是否行使惯用的恶毒邪法;同时欲把敌人引往较远之处,避开恶徒,探询来意,再作计较。因此好些法术法宝均未施展。
  哪知万珍、李文衍二人飞剑神奇,丑师姑以一敌二,十分勉强,剑光竟被裹住,不能掣退。恶徒与埋伏远峰的二同党,又想让她先行发难,与敌拼命,或是有什伤折,再作无心来此相遇,同仇敌忾,猛下毒手,以致迁延。万珍忽将师父法宝放出,丑师姑骤出不意,本就难当,李文衍见万珍一动,也跟着施为。那两件法宝俱是白云大师镇山炼魔之宝,丑师姑措手不及,几乎重伤。
  丑师姑二次刚把怒火重又勾起,正在不问是非,先给对方一个厉害,再打落场主意时,恶徒见她受伤,心中大喜,忙装不敌,不肯施展邪法取胜,故意败退下来,作得情势十分危殆。那两同党看出时机成熟,也跟着飞来。当头一人上来先放出一片邪雾,吃郁芳蘅一神雷震散,就势暗中施展乃师红云所传化身遁形之法,假装被这一神雷震死,人却化形遁去。丑师姑见同门师妹为助自己应敌遇害,动了义愤,也未细心考察,便把师传异宝猛放出来,一下便把万珍打伤。同时恶徒早乘机连邪法带散花针一齐放将出去,白云大师的那个女弟子当时身死。犹幸三女法力颇高,早知敌人有此厉害毒针,时刻都在防备,郁、李二人的护身法宝又极神奇,见势不佳,立抢过去,把万珍一齐护住。因为恨极,变势又用法宝将丑师姑左臂打折,于是成了不解之仇。
  丑师姑虽疑三恶徒玩弄阴谋,但在连受重伤之下,先又打了一人,对于敌人已是痛恨万分,誓欲报仇,不暇再作顾忌,施展全力,并发动了乃师久设从未一用的禁制,将三女困入阵内。三女用尽方法,脱身不得,连失重宝,被困了三日三夜。眼看危急万分,祖师长眉真人忽然飞降,扬手千百丈金光雷火自天直下,将所有阵法、异宝通统破去。
  紧跟着,天缺也因听一道友说路过神峰山,见有多人斗法甚急,便连忙赶回查看,知长眉真人已经飞降,将阵破去。三恶徒最是机智,已先逃走。昔年申无垢未成道以前,曾经两遭劫难,俱得长眉真人大力相助,方幸脱免,乃天缺、红云的师执老前辈。天缺第二次转劫修为,与诸妖邪结仇树敌。有一次与五台派教主混元祖师狭路相逢,措手不及,竟被混元祖师用太乙五烟罗困住,几遭不测,又是长眉真人赶来解救。自己也曾对丑师姑说过,竟敢背着师父,将峨眉派第三代女弟子杀死一人,并还伤了一个。尤可恨的是,天缺原因本山所设禁制甚是恶毒,只为自己静修时避免外邪烦扰,或有时出山云游访友,只剩爱徒一人在山,兔受人欺侮,一向严词告诫,不许其妄自发动,不料却用来对付前辈恩人的门下。以为丑师姑虽受了恶徒愚弄所致,究缘道心不定,才致好人乘虚而入。天缺当时怒发,立逼丑师姑自裁。
  长眉真人深知这几人的夙世孽因,只将丑师姑元神带走,便即他往。还是天缺事后越想越气,亲往武夷向红云理论,欲令惩罚恶徒。哪知红云已信恶徒谗言,置之不理。
  恶徒初在山前与天缺相遇时全无礼貌,之后唤来对质时又以巧语讥嘲,口出不逊,致将天缺激怒,立用法力将恶徒杀死,并还误伤了一个入门未久的弟子。红云见状大怒,立即反脸为仇,两人争斗起来。结局虽经好友力劝,双方各念旧情,未分胜负而散,由此无异绝交,不再往来。
  红云自习了量尤妖经,性情早变,只围有天缺与好友苦口劝说,未怎任意妄为。经此一来,益发倒行逆施,纵容恶徒,专与正教中人为难,无所不为。不多几时,被长眉真人寻上门去,立逼处治恶徒,清理门户,并要她悔过敛迹。红云虽然惊惶,意犹不服,打算试行抗命。后来长眉真人取出乃师昔年托寄的手谕灵符和一柄戮魂戒刀,告以乃师遗命所托,即此已是念她屡世修为不易,格外恩宽,予以自新之路,否则便与恶徒同受诛魂戮魄之刑,连本身也难免了,红云方始胆寒。红云见众恶徒全都在场,有两人积恶大甚,想要逃遁,而长眉真人声色不动,只得全数擒回,禁制在侧,一人也未逃脱。长眉真人又晓以厉害,并用法力将诸恶徒恶迹一一由宝镜中现出真相。红云也觉罪无可道,知道无力抗拒,只得遵照长眉真人所说,分别诸恶徒的罪恶轻重,一一亲手惩罚,杀死了一多半。长眉真人重加告诫,方始飞去。
  红云素极好胜,受此挫辱,自觉无颜,由此匿迹销声,带了几个残余门徒,在武夷山中修炼,闭门不问外事。门下弟子除了偶然奉命采药外,轻易也不许下山一步。无形中连天缺也断绝了交往。看去好似愧悔省悟,已然回头,实则习了邪法之后,恶孽已深,早忘了本来面目。只因此时长眉真人道法高强,决非敌手,又受乃师之托,持有灵符、戒刀,稍蹈前辙,立有形神俱灭之忧,不敢再犯故习。不久,长眉真人飞升,才去了一个克星对头。但觉对方刚一仙去,便即横行,恐人讥笑。又觉上次受制,固然对头厉害,一半也由于所习量尤三盘经尚未练会之故。自己即打算在正邪各派之外异军突起,独树一帜,创立教宗,必须法力极高,无人能敌,方可重整旗鼓。因而表面隐退,暗中却是苦炼邪法,百计图谋,以备时机成熟,再图大举。
  天缺知她异日必趋灭亡,想起三世患难深交,不忍坐视,中间连去看望几次,均值红云假托入定,神游在外,未曾相见。天缺给她留了两封劝她的书信,也无回报,只着门下恶徒答说:“自从昔年受人挟制,追杀门人以来,自知不合,难于怨人,何况对方又是师执前辈,不能作那报复之想。不过历劫多生,修炼多年,从来不曾被人欺侮,忽然受此奇耻大辱,如何还有面目与故人至交相见?现已打定主意,师徒闭洞苦修,不再与闻外事。将来务使一班恨恶我的人,知道旁门左道中一样也有登峰造极,超劫成道的人。盛情已感,此时不劳下顾,直等他年小有成就,再行相见便了。”天缺原怕她异日难免大劫,来相劝勉,谁知她不特是不肯回头,反把所习三盘经当作他年抵御重劫的护身符,倒行逆施,一至于此。痛心疾首之余,又给她留了一封极长的信,大意是说:彼此交厚,远胜骨肉,为此苦口婆心,再三相劝。前师心法,常人得去,循序修炼,尚可成就仙业,何况你我历劫多生,已修炼多年。只等功行圆满,避过道家四九重劫,便有成就之望,好端端习那蚩尤妖经作甚?现既不纳忠言,可知入魔已深,不能自拔。我来数次,均拒不见,我也无法再进忠言。不过我二人总是患难骨肉,决不忍心见你一人独败。此后你能翻然改悔,与我同登仙业,自是佳事,否则到了要紧关头,我不计成败利害,必以全力助你脱难,以报前情便了。然后长叹而去,由此二人便未再见。
  隔了多年,峨眉派掌教妙一真人齐漱溟奉长眉真人所遗仙示,在凝碧崖开辟五府,并开群仙盛会,海内外群仙多往观礼,参加盛典。红云因未接到请柬,心想:“双方昔年虽不同道,长眉真人与乃师申无垢交非恒泛;现在道路虽然不同,总算各有师门渊源。
  就说以前双方门人曾有嫌隙,已经长眉真人力逼治处,分别杀戮,毫未留情;自己奉命惟谨,也未反抗。事后心虽痛恨,并未现于颜色,外人不知,自然交情尚在。此次请往观礼的人甚多,如何不理于我?如我这等道家盛典与世俗请客不同,海外散仙修士人数太多,不及遍请,此次下帖,限于峨眉,本是同道,或是交深投契的散仙修士。为何并无交往的旁门异派中有名人物,如北海陷空老祖、南疆红发者祖及天灵派老祖天灵子,以及曾和对方为敌结过仇怨的如昆仑派中请长老俱都请到,甚至连那无什相干的海外散仙都有不少接到请柬?对方口头并有‘无论敌友,凡是今日愿与修好释嫌不犯旧恶的一体优容,咸与维新’之言,按说怎么也不该吝此一纸请束。尤可气的是,天缺与己本是同一源流的同门姊妹,理应一律看待,如都不请,也还罢了,偏偏一有一无,分明看得自己连一个旁门散仙都不如。相形之下,未免难堪。”
  红云越想越恨,新怨旧仇齐上心头,立犯本性,恨不能当时便往凝碧崖大闹一场,才对心意。无奈法力不如人,多年苦功所炼法宝和那毒雾也还未到功候。对方本身法力已极高强,更有灵峤三仙在场,估量此行万无胜理。恶气难消,思量无计,猛想道:
  “这次开府盛会,一班忌恨峨眉的异派必假观礼为名,前往扰害。去的均是异派中一些有名的人物,对方虽然防范严紧,未必济事,作个恶剧,扰闹一场,使其落个无趣,或能办到。自己亲往,一击不中,徒自贻笑,还使对方多上一层防备,平空树下强敌,反于异日创立教宗,报复前仇不利。目前手中法宝只有散花针较前益发精妙,此宝只有陷空岛的吸星神球能够抵御,百禽道人公冶黄的七禽火珠能破,对方一干首要人物虽难伤害,破它却难。如能在乱时抽空用此宝乱打对方门人宾客,必可快心如意。只惜这两人是它克星,百禽道人公冶黄更与对方两代深交,情分极厚,见了决无坐视不问之理。一旦遇上,失了法宝,去的人还逃不回来。此外又无别的出气之法,所幸陷空老祖生性乖僻,永不离岛他出,虽接请柬,照例命大弟子灵威叟代往申贺,本人十九不去。公冶黄在枣花崖山阴黑谷之中,走火入魔业已多年,只听人说他得了玄真子和神尼优昙师徒、妙一夫人苟兰因等屡次相助,把三次天魔之劫平安渡过,将要复体,也只传闻,无人见到他本人。只要这两人不在当场,去的人再机警一些,稍为得手,立即遁去,必能稍消恶气。”
  红云主意打定,便示意两个得力心爱的恶徒,故意当众告诫,说峨眉既存轻视,不可前去。又借闲谈,指点机宜,任其盗了自己的散花针和另两件防身遁迹之宝,背师偷往。二恶徒得悉师父用心,满拟此行多少总可以为师解恨。哪知到后一看,对方法力无边,神妙不可思议。加以仙宾如云,多半都是天仙一流人物,道法之高,更不必说。此外各异派中为仇的强敌,也无一不是能者。就在那到会短短三数日中,便接连发生了许多强仇大敌的扰害,法力一个胜似一个,来势一回比一回厉害,端的地覆天翻,无比险恶。对方却若无其事,不是主人声色未动,便把祸患无形消弭,便是随意有几人出场,略施法力,便使敌人全数形神皆戮。前后好多起,凡是当场发动的,仅仅逃脱了一个女仙于娲和晓月禅师。那还是机缘凑巧,命不该绝,主人存心放逃的,否则一样同归于尽。
  凭着数十根散花针,济得什事?一旦出手,首先人就无法遁将出去。幸亏二恶徒去时首先发现克星中最厉害的一个百禽道人公冶黄正在当场,井和散仙中最负盛名的大方真人神驼乙休常在一起,看那神情,好似受有主人之托,对于会中之事,比谁都要出力关心,每有什事发生,都有这两人主动出头主持。想起乃师暗示,遇此两人,不可妄动,尤其对公冶黄预存戒心,未敢发难。又以仙景灵奇富丽,无异瑶宫月殿,人物酒果,无一样不是生平未见,这等旷世难逢缘福,自不愿白白辜负。何况主人又极宽大,来者是客,不咎既往,只要不扰害,便可随众仙宾一体享受。又怕又钦羡,心情大为摇动,竟然绝了邪念,直享受到了会终人散,方始恋恋而去。
  红云白用了一番心机,但事前有话,不能怪责二徒。盛怒之下,把心一横,立誓即以所习旁门创立教宗,从此广收男女弟子,传授量尤三盘经。因有上次长眉真人代师行诛那一番挫折,有了前车之鉴,略存戒心。又知近年峨眉派正在发扬光大,凝碧五府开辟以后,有法力的门人纷纷奉命下山行道,而各异派中人因知对方一干长老正在闭洞清修上乘仙业,这些门人资质虽好,俱是未学新进,入门未久,能有多大法力?均想乘此时机加以剪除。哪知这些门人年纪虽轻,俱是屡世修积而来,福缘甚大,得天独厚,又是玄门正宗,只要入门经师长一传授,立时领悟玄机,触类旁通。并且凡是奉命行道之士,必需经由左元右元两洞所设的火宅、十三限两处玄关通行过去,始得下山。而平日仙缘遇合之奇之盛,更是从来未有,至少每人本门飞剑以外,都持有一两件奇珍异宝,妙用神奇,威力甚大。异派中人一与为敌,十九遭殃;即或暂时占得上风,无如对方人多势盛,各有胜人的法宝利器,结局仍是或死或逃,无一人占过上风。红云才知量尤三盘经虽然厉害,毕竟对方根深势大。而自己的门人品类又不齐,收时多由一时心喜,自恃法力,强欲造就,无什真好资质,怎么考察,也觉相形见绌。
  开山伊始,红云惟恐措置不慎,又蹈了各异派中人前辙,尽管一心想寻峨眉派的晦气,却不似以前放纵,在未明张旗鼓发难以前,上来颇知隐忍自重,不特不许门人无故结仇生事,并还重订规条,严令遵行,以免误事。以红云那等天生乖僻刚愎之性,这等行径,用心可谓良苦。原想使门人尽得她的传授,把妖经练到功候,突然发难,一举成功。谁知门人不争气,大都浅率躁妄,所习不过十之二三,立即夜郎自大,目中无人,背了师父,任意横行惹事。红云素有爱徒护短之痹,每次知道后欲加责罚,犯过的人若一哀求,别的恶徒再一告免乞哀,也就放过。几次以后,众恶徒看明她的心性,越发胆大,到处树敌作恶,无所不为。
  日久成习,红云转倒不以为意。不消多年,便惹出事来。终因作恶大多,被峨眉派后辈中几个能手在太行山上将恶徒所设妖阵破去,诛戮了一多半。双方仇怨越积越深,每次自然都是峨眉派获胜。终于红云也被迫出了两次面,而互有胜负。红云还不服输,意欲施展邪法,发动量尤三盘大阵,用所炼混元毒雾与敌人拼一死活。后来看出这些峨眉后起之秀本身法力已极高强,内有十余位最杰出的,如三英、二云、七矮、四大弟子之类,差不多均持有前古遗传的仙府奇珍,一到势急之际,互相应援,合力夹攻。红云师徒纵不致败,也奈何他们不得。稍一疏忽,便要损伤党徒,毁坏法宝。
  另外还有好些久负盛名的老前辈受峨眉长老之托,随时相助。最厉害的如神驼乙休、嵩山二老、百禽道人公冶黄、一真大师、青囊仙子华瑶憾,以及禅门中的白眉禅师和门下弟子李宁、朱由穆,还有神尼芬陀、杨谨师徒、神尼优昙、玉清大师师徒、寒月大师、一音大师,以及小寒山神尼的弟子小寒山二女谢璎、谢琳等,都是每遇有事,各自量力而来,从无不解之危。这些人都不是好惹的,自己尽管邪法高强,因为性做,不肯下人,仅有二三好友,尚是前生的同道。而且这几位道友安分怕事,近数十年来红云勤习量尤经,彼此志趣不投,踪迹日益疏远,渐渐断了往来。以致红云除了门人和一些附和她的党徒,形同孤立。她怎么苦心盘算,也决不是敌人的对手。总算比以前见机,一党风头不顺,受了两次小挫折,对方看在申无垢和天缺的情面,除遇上恶徒不肯饶恕外,对她却手下留情,不曾乘胜穷追,寻上门去。然而开山收徒没多年,又几乎调残净尽。红云当时无奈,只得收拾残余,封山闭洞,严禁门人外出,暂免与敌争锋。可是胸中所蕴蓄的怨毒也越来越深,只是敌人太强,奈何不得罢了,此恨终究未消。
  这次竹山派几个妖人探知大禹镇湖神钟埋在湖底君山脚下已数千年,若能得此异宝,再加上一番邪法禁炼,便可称雄一时,立意前往盗取。因先去的两妖人法力不济,妄以为用邪法禁制湖中水神,为他在君山脚下攻一洞穴,自己再用妖法水遁入内,便可将钟取到。哪知大谬不然,事情无此容易。那君山下面乃全宇宙内二十七处水眼之一,如若溃决,不但环湖诸郡生灵尽化鱼鳖,西南半壁亦全遭洪水之患,关系何等重大,当初大禹用这神钟镇压水眼之时,将大荒九峰移了一座压在下面以后,犹恐神物重器埋藏其下,年代久远,引起好邪生心觊觎,又由山脚外层起直达钟旁,设了好几重禁制。休说水神无力攻陷,便是竹山教中一干首要妖邪合力来攻,也一样动它不得。水神又一再不肯屈服,后来饱受毒虐,难于禁受,恰好又接到洞庭君的密令,方始表面应允,暗中延宕。
  妖人见水神旷日无功,便亲自入水查看。也是水神合当难满,正好攻到第一层禁圈外面。
  妖人见所攻之处艰逾重钢,自己也无奈何,当然不能怪水神,只有丧气而罢。只是心仍不死,一面往后山设坛,另设邪法,欲谋再举;一面觉出自身法力不济,又勾结了数个心腹妖党,志在必得。初意行事诡秘,无人知悉。不料这一耽延,踪迹早已泄露在外人眼里,不特正教中人有了觉察,并被红云手下两个妖人识破,忙回去告知乃师。
  红云虽入迷途,弃正入邪,到底得道多年,识得轻重利害。深知此事如由自己发动,一不成功,丢人不算,再将正派中仇敌引动,就许落个身败名裂;事便成功,这孽也造得不小。纵令所习三盘经能抵御天劫,没有试过,终无把握,何况正当自己劫数将临之时发生此事,焉知不是致败的魔头。红云始而不许门人妄动,但复仇念重,又经众妖徒再四怂恿,终于动心。师徒密计,因盗宝诸妖人俱非其敌,红云暂时不出面,只令妖徒隐伏在侧,故作不知,打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欲俟竹山教妖人得手,立起劫夺。如若事前风声已泄,有了正教中能手出来作梗,便看来势强弱,相机而作。行时并严嘱妖徒:因各正教中人均通声气,互相联合,此派有事,彼派决不袖手,因此除非竹山教妖人宝已取到,或有可乘之机,才可犯险一拼,稍见形势不顺,可速知难而退,最好连面都不要露。
  这些妖徒平日骄横凶暴,久而成习,又以连吃各正派的大亏,恨入切骨,巴不得把神钟夺到手内,以为复仇之计。又认定敌人只有几个厉害的,故此均未放在心上,口虽应诺,并未切实奉行。到后先照乃师所说,在挨近洞庭的湘江旁边寻一隐僻山洞栖身。
  日里去至人间饮食浪游,恣情酒色。等到天近黄昏,再同往山洞危崖之上会集,四周设下禁制,隐去身形,窥探各处动静。
  众妖徒中有一妖妇,名叫朱恨娘,年纪较轻,入门日期也较短,但她心性灵巧,最得红云之欢,法力也很不弱,又有乃师所传异宝。同来这些党羽,俱为她媚术所惑,无形中作了众中之主。身边带有一面宝镜,一经行法,能把五六十里以内的人物动作瞧得清晰如绘,稍差一点的隐身法,隔得近了也能照出形影。那山崖相隔洞庭君山已远出百里之外,本嫌宝镜只能照个大概,不能细查隐微。只因湘江两岸物阜民殷,人烟不断,来时乃师再三叮嘱,行事务要隐秘,未成功前切防敌人警觉,除所居崖洞外,更无适当隐秘之所。又以竹山教中妖人俱都诡诈异常,事急则合,声势也很不小,何苦预先招惹,添出好多阻力。并且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发动,必有惊天动地之势,不用宝镜,也能看出端倪。那崖虽僻,由空中飞往君山,百里之遥,瞬息即至,决不至于因远延误。乐得离它远些,暂时不露丝毫行迹,以免打草惊蛇,引使疑虑,另生枝节。于是就在崖上高瞻远瞩,按照乃师所授机宜,缜秘行事。所以众妖徒自到此地,先后前往君山共只两次。
  首次妖妇化作烧香妇女,只在前山各寺观中转了一转。并未往后山去,也未与竹山教中妖人相遇。
  第二次因在崖上眺望,发现有两个正教中人从空中飞过,去路直向巴陵,好似无心经过。便要降落,也在岳阳楼上下左近,并非去往君山。众妖徒俱知岳阳楼虽然号称名胜之地,但是地近城市,外临湖埠,商贾云集,俗客众多,酒食征逐,人语喧杂,真正修道之士决不愿去登临。如说为了风景而往,那环湖诸山便可览湖山云水之胜,比岳阳楼好的地方尽多,何必非此不可?这两人遁光合在一起,疾如电掣,一瞥而过,飞行又高又快,破空穿云之声也颇细微,不是庸手。如为神钟之事而来,当然直飞君山,至多恐人警觉,隐秘行迹,怎会在这白日人多嘈杂之际去至岳阳楼上?多料这两人路过巴陵,不会落下来。妖妇独是心动,似觉有什预兆,不信众言,跟踪查探,追到岳阳楼时,人早不见。先也疑心来人不会上楼,必在环湖幽胜之处游览,便隐了身形环湖寻觅,约有两个时辰,穷搜未获。去时只因心神微一震动,本非拿定,以为事出偶然,人早飞往别处,自己多疑所致,打算起身飞回。
  行经岳阳楼下,忽见一美一丑两少年由楼中走出。因觉两少年骨格清奇,英姿飒爽,迥异常人,丑的一个禀赋尤厚,穿的却是寻常学中子弟装束,妖妇心中奇怪,尘世之中哪有这等好的骨格,想起师父总说各正教门下多有极好资质,自己所收门人大都勉为其难,物色多年,仅得二三人,尚是缺点大多。置诸本门,固是上中人材,改归各正教,便嫌孽重神弱,异日容易失足,不肯收容。似此人品资质,摄回山去,必视为传人,另眼相看。妖妇念头一动,正要近前下手,猛又想起师父爱才太过,目前众同门中,只自己最能得她欢心,如将这两少年摄回山去,当时虽能得到几句好话,将来必夺己宠,何苦引鬼入室?便息了初念。这一寻思,两少年已然走远。
  妖妇平日嗜酒,意欲在城关内绕上一回,弄些美酒佳肴,回到崖上,与同来妖党对月夜饮。等把卖上等酒肴的店铺寻到,仗着妖法隐身,随着心意,各取了些聚在一起,行使妖法,用一片妖云托起,使其飞走,自己沿着湖边略为绕上一会,再行回转。本意是君山相隔岳阳楼只十多里水面,平日惟恐竹山教中妖人警觉,不肯轻到,今日既已来此,乐得就便查看一回。妖妇到了湖边僻处,刚把怀中宝镜拿出,往四下一照,一眼瞥见先遇两少年在左侧湖滨向一幼童雇船游湖。初遇时曾经动念,不由多看了两眼,开头也未想到别的。及见两少年登舟坐定,互相和舟童说笑了几句,丑的…个忽然手中掐诀,朝前一指,那一叶小舟立即加快,在大风急浪之中乱流而渡,直似箭一般朝君山一面斜射过去。妖妇已得红云真传,颇为识货,认得那是太乙灵诀,不禁大为惊讶。暗想:
  “这玄门正宗的太乙神法,不是短短年月所能精习。两少年大的一个不过十七八岁,另一个生相活似雷公,又瘦又干,看去年纪更轻。如是寻常初入门的未学后进,不应学会这类上乘法术。如是正教中有法力的后起人物,既习太乙灵诀,必能飞行隐迹,出入青冥,区区一水之隔,弹指即至,何苦还费这些手脚口舌,雇舟前往?如说飞行恐人警觉,有心作伪,这行法催舟岂不是使对方一望而知?”
  妖妇越想越觉可疑,此时君山忽有正教中人后辈足迹,必非无因。欲往探看,又恐同党久候,前来寻踪,人多易露马脚,以为相隔不远,往来甚速,两少年初来,不致他往。再看小舟,已将达君山脚下。没有当时追去,先纵遁光回到原聚崖上,向同党略说经过。二次起身寻去,飞到君山,仍隐形下降。只说两少年必在后山一带徘徊窥探,哪知对方比她更为机警,所持照形鉴影之宝的功用并不在以下。当妖妇由山崖上发觉有人飞过,跟踪追往岳阳楼时,已被觉察,如非奉有师命,领了机宜,又有一人再四力阻,不令多事时,内中一个对头冤家,早由不得激发仇恨,怒从心起,当时便要出手了。后来妖妇沿着湖滨和岳阳楼前后寻踪,对头虽经同伴阻止,无如夙孽大重,见即眼红,心终不愤。雇那小舟,一半是因为初次下山,得见湖山云水之胜,一时乘兴,动了童心;一半也是有意炫弄法术,诱妖妇追踪取笑。妖妇用宝镜照看时,对方也正和她一样,取出法宝,暗中观察,连来踪带去迹全被看在眼里。因是先有敌意,更比妖妇还要隐秘,所以妖妇已输了一着。等妖妇追到君山,两少年知她持有照形之宝,早把身形隐起来,藏向一旁。
  这时正值竹山教诸妖人他去,仅剩妖妇一人在湖滨楼上独居,法力有限,双方均行法隐身,自然看不出。妖妇穷搜不见两少年踪影,连那小舟也不知去向。自己往来只有极短一会工夫,断定人不会走得如此之快。何况还有小舟怎也不见?分明对方法力甚高,不是事前警觉,便是恐被竹山教妖人看出,到时隐匿了形迹。
  妖妇想着想着,猛然警觉:“先见两人飞行遁光的去处正是岳阳楼一带,后来便见两少年由楼中走出,照此行径,分明就是前见两人无疑。自己也粗心大意,恐摄到师父门下,异日夺了己宠,竟然轻轻放过。如在往昔,本没相干,照师父的意旨,报仇雪恨今尚非时,遇上正教中对头还要躲避,更不必去寻他生事。但是此时正当觊觎大禹神钟之际,关系重要,单是竹山教,尚恐到时未必顺手,何况多出此一面强敌。尤可恨的是,这类敌人人多势众,声应气求,牵一发动全身。只要有一两个到来,胜固不说,稍有挫败,不消多时,别处的同门自会得信,从四面八方纷纷赶到,实是难于应付。听师父口气,在下了多年苦功,将量尤三盘经全都精习,又将远古混元毒雾炼成,在各旁门中自是异军突起,独树一帜,真要和峨眉、青城两派仇人各以全力相拼,仍是相形见绌。只有将君山底下大禹神钟取到手,才可有望。气愤多年,好容易有此复仇良机,事前如不统筹密计,占了敌人先机,怎能存成功之望?
  “此外还有另一桩怪事:自从拜师练法下山以来,已近十年,从未怯敌心动。适见两人飞过,去处并非君山,本可认为无干的事,竟会心神微震,好似有什不好兆头,必欲跟踪查看也由于此。嗣见到两少年,固然私心妒忌,因恐其根器太佳,异日夺宠为患;一半也由于见那丑的一个,说不出地好生厌恶,仿佛有此一人,将来定是祸害一样。偏生当时仅不愿引鬼入室,而未往深处思索。此时越想,这雷公嘴的小丑鬼越像是在哪里见过的对头冤家,心中又是痛恨,又是有些发怵。凭自己法力,再比他本领高强的对头也曾见过,从不如今日这等动心,直说不出这是什缘故。
  “并且奉命之际,师父先是不许,后来经众和己力请,方始允诺。但是行前一再叮嘱,不特比哪一次行事对敌都看得慎重,并还说己夙孽太深,面有煞纹晦色,此行难保不有所遇。虽然本门向以自身法力为主,不信运数,多厉害的局事也凭法力战胜,毕竟入门年浅,功力尚差,终须谨慎为是。告诫之外,又特赐两种法宝,内中一件,竟是专门为事急逃命之用。好似师父知道夺宝之事十九无望,只因不舍此千载一时之机,门人又告奋勇,坚决力请,始允一试。同时又看出自己好些不妙,所以才有那些说词。今日两小畜生过时,别人均未在意,独是自己心动,放他不下,追来又是这等光景,难道师父所说的夙孽便应在这小丑鬼身上不成?”
  妖妇一面悔恨先前疏忽,致把仇敌失之交臂。;一面又觉得心神悸动必有原因,既把两小畜生当作隐患,不特为了自身应当将他除去,便为夺宝之事也应考查他个水落石出。因此当日带着疑虑,愤恨而退,添了一桩心病,老是觉着这两个人不除,必定于她不利,由此日夕留心窥探。
  妖妇初意断定两少年这等行径,必不就走,本还打算每日去往君山、岳阳两地搜索守候,但同党不以为然。内中一妖道名叫毕完,乃妖妇最得意的面首。因听妖妇说两少年中一个丰神挺秀,相貌俊美,并说预兆不佳的只是相貌丑怪的一个,知道妖妇淫荡,兴许看上了对方,故意借题前往勾搭。因而再四力说,此举不特违背师命,每日前往,被竹山教人窥破形迹,生出许多阻力,贻误事机,弄巧事前便将诸正教中仇敌惊动,闹得大禹神钟不能到手,反惹出日后之患。妖妇也觉神钟关系本门强弱盛衰,那丑小鬼似曾相识,仔细一想,生平又未见过;只是看去讨厌,偶然生疑之事,怎如此认真?又与毕完恋好正热,恐其因疑生妒,伤了情爱,暂时只得中止。无奈心中终是放他不下,偶一动念,那活似雷公的小丑脸立即涌上心头,想去寻找,又觉为难。心想:“君山已有了竹山教人盘踞,两少年如是窥探神钟动静而来,也不曾在君山居住。岳阳一带只有寻常寺观,地近闹市,也非正教中人愿住之所。对方居处如非邻近当地,必在湘江沿岸诸山觅地栖身,早晚之间当由空中路过。”便在崖顶行法,隐蔽行迹,每日用宝镜随时往四下照看,意欲查到真实下落,探明来历之后,再下毒手。
  妖妇主意想得倒是不差,哪知丑少年正是她本命凶星、两生夙孽、黑蛮山铁花坞清波上人的弟子涂雷。上人因见爱徒初次下山,便遇着这等百年难遇的凶灾浩劫,事前十分慎重。其实开始只是听一道友之劝,说起竹山教中妖人觊觎神钟,不问其得手与否,均不免引动洪水之灾,为祸生灵,上人钟爱涂雷,本欲令其建此莫大善功。正巧涂雷随侍在侧,自告奋勇,愿随那道友新收的门人同往消此隐患,自然一请即允。上人答应以后,想起此事关系重大,传授法宝之外,并为他默运玄机,观察凶吉,不料竟算出许多因果。上人想起昔年好友之言,本想中止。继而又想:“话已说出,不便更改。这段孽因,自己早知底细,平时对于涂雷还曾告诫防范。及至事到临头,以自己的法力和细心,竟会忽略过去。只当竹山教作怪,毫未想到对头也已生心,暗中窥伺,欲收渔人之利。
  涂雷此行必与之相逢狭路,因此引起许多事故。可是定数难移,不可避免,涂雷既然非去不可,转不如略为指点,免吃对头的亏。”
  到了下山之时,上人重又叮嘱告诫,涂雷一切均领了机宜,也知妖妇是他仇人和妖法的厉害。一见之下,更是怒从心起,虽经同伴劝阻,也和妖妇一样,日常都在留意。
  又仗了上人所传诸般异宝,行踪飘忽,来去如电,不可端倪,有时妖妇好容易发现了他驾着一叶小舟打桨湖上,或是驾着遁光经由崖前飞过,连忙追踪赶去,晃眼之间忽然无踪。从初次相遇起,几乎每隔一二日,必定发现一次,只是不迫则已,一追便不知去向。
  妖妇连用法宝加害,均未生效,在气得咬牙切齿,无可奈何。最后妖妇看出对方也知道她的盘踞之处,时来近侧窥伺,便用妖党毕完之计:如再发现,不予理睬,暗中密布罗网,诱使上当。
  过了两日,见对方仍和以前一样,虽在崖前现身,或是飞过,却不近前上套。等再现时,比起前数日相隔反远了些。连想出其不意,猛发散花针暗算,都更难以得手。妖妇不知涂雷和那同伴奉了师长的密令,时常要往君山观察竹山教妖人动静,暗中施为,虽然恨极妖妇,除偶然故意现形引逗激怒外,一时尚无暇及此。对妖妇等的行径,本就知道大概,近日更得一前辈,暗中指示相助,益发了然,诡计早被识破,只暂时不甚理睬罢了。妖妇因是夙仇相逢,警兆不佳,本来心毒,疑忌又深,必欲除之为快。久而无功,疑诡计被人看破,越发忧疑情急。同时又看出对头果如所料,未在君山和湖滨寺观中寄住,照那日常往来之迹,分明住在邻近湘江的山中隐蔽之地。
  这日,妖妇实忍耐不下怒火,便在崖上和同来妖党定计:故意齐现身形,在崖上置酒赏月,肆意说笑诱敌,再如不来上套,等对头现形飞过之时,表面假装不知,暗用师传玄功,着一妖党在崖上坐镇;妖人和另一同党遁出元神,隐形尾随,觑准对头巢穴下落,看明是否只此两人,有无师长同党。次日再往潜伺,乘其离开之际,相机部署,在所居洞穴设下妖法,并令同党埋伏其内,妖妇在外守候。准备对头夜里归来,那时再一齐发动,人一人网,立即用散花针内外夹攻。以为此举无异网中捞鱼,万无幸免之理。
  涂雷偏不吃她的亏,不特看出妖妇狠毒狡诈,所居山洞里外均设了有力禁制,防范周密,而且那位前辈高人就是照胆碧张锦雯途中相遇的散仙中数一二的人物百禽道人公冶黄,也在涂雷所居山洞对崖上栖止。妖妇便是能照计行事,赶了去也是徒劳无功,白找没趣;弄巧,不到日期,先多吃些苦头。
  涂雷未两日因和百禽道人公冶黄相遇,闻说妖妇所持宝镜神妙,如果此宝不去,日后好些阻害,意欲乘隙夺取,据为己有。恰值连日忙于破坏君山后崖洞中法坛和水底所设妖法,未得其便。当日事刚顺手办完,忽遇张锦雯、林绿华、石玉珠三女追踪。涂雷认识三女乃武当门下,生性又不喜与女子交接,未肯现身相见。后又觉出三女大有见疑之意,益发不快,起初只是闪避取笑。后见湖心排师斗法,木排上老师父以前曾对同伴有德,对方又非善类,当时出手助了一臂。未及聚谈,忽发现张锦雯由杨永船上追来,立用师传灵符连人带小船一齐隐去,再施法力将小船沉入水中,径由水底出了水面禁制,将小船隐送回到原处。涂雷因愤恨三女一再跟踪,认作意存轻视,正想作个恶作剧报复,忽接公冶黄传声示警,说与对方师门有交,半边老尼尤其不可得罪,这时涂和那同伴正引逗张锦雯在洞庭湘江上空出没隐现,已然追逐多时。接到公冶黄的警告后,不敢违抗,只得罢了。
  涂雷正要退去,遥望前面正是妖妇所居山崖,妖妇和妖党面前放着宝镜,正在指点说笑,不由心中一动。暗想:“难得今晚空闲,何不就势把那宝镜夺回来?”便令那同伴避开一旁,隐身前往窥伺,相机而作。涂雷原知妖妇崖上设有禁制埋伏,但他胸前悬有护身隐迹之宝,又有公冶黄的指点,有恃无恐,人更机智灵敏,入伏以后,先装害怕,不敢转动。妖妇以为两个敌人,只要一个人网,另一个久候无音,必要来探,意欲一举全擒。认定涂雷身陷伏中,万无逃理,乐得故作不知,借以诱敌。哪知涂雷早在暗中施为,觑准妖妇志得意满,心神略分之际,猛然发动,一面破去妖法禁制,一面发出太乙神雷,同时冷不防夺了那面宝镜,破空飞走。此举可谓机智绝伦,稍差丝毫,便难成功。
  尤妙的是涂雷深知妖妇不特邪法厉害,并还有红云大师的三盘经真传,除非具有巨大的法力,使其形神一齐消灭,如仅将她肉体杀死,元神不能除去,必被附在身上,如影随形,百般为害,纠缠不舍,死而后已。自己既没有除她的法力,便专一取那宝镜,不作此想。仅在发难时节,就势用飞剑给了她一下,本来想断妖妇一臂,结果只把右手削去三指,仍未全如所愿。
  妖妇骤出不意,害人未成,反失去师传宝镜,又受了断指之伤,同党也各受创,如非应变神速,几乎不保,自然愤恨。怒火攻心之下,忙发红云散花针,和同党跟踪急追。
  满拟敌人初逃,自己并未停留,任他飞遁多快,以散花针的威力,分向逃路追赶,散布又广,怎么也能追上。只要挨上敌人,立起反应,就有法宝护身,必要现出形迹,自己也必追上。万没想到对方是他夙孽,处处受其克制,尽管邪法高强,并无大效。
  这次涂雷本来不易逃出散花针网,就有法宝护身,不致受害,至少也要受点虚惊。
  幸亏其同伴在对面峰头上遥望,一见涂雷夺镜到手,妖妇和妖党急起直追,人多势盛,他初生之犊不怕虎,忘了涂雷适才之诫,竟然犯险赶往接应。而且百禽道人公冶黄算出二人行险夺镜之事,准时赶到崖侧,涂雷正好得手飞起。公冶黄忙施法力,将手一指,先代涂雷幻出一道光华,射向云空,一闪而没。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同时将手一招,连涂雷带遁光一齐摄去,改向下方飞落。紧跟着又把那同伴少年拦住,相继招下,隐遁到另一隐蔽山坡之上降落。妖妇百忙中只认定仇敌遁光追赶,却上了当。这一来知道仇敌法力高强,不是庸手。益发沮丧忧疑。不提。
  一会,张锦雯由山前飞过,公冶黄将她招了下去,互谈经过。公冶黄把妖妇来历略说了个大概,并对张锦雯说:“刚才那两位少年另有要事,已然隐形飞走。彼此都是同道,师门也有交谊。此时二人身负重任,尚不便与第三人相见。君山妖人不久即回,从此多事。以后双方尚有不少人来,事关重大,全仗人多合力,并非三数人便可了。此后各尽心力行事,成功不问何人,凡出力的俱是极大功德。”张锦雯又请示了些机宜,方始拜别回去。
  张锦雯到了水云村一看,林绿华与石玉珠均未回来,问知二女俱因自己久出不归前往寻找。知附近有红云门下妖徒潜伏,行踪诡秘,恐林、石二女撞上,虽有金牛剑护身,终恐一时疏忽,受人暗算,忙又飞出寻找,途中遇见林绿华带着杨永飞回。林绿华说杨永已将操舟小孩找到,始而守口不吐真情。仗着杨永多年善名,环湖穷人多受过他的好处,十九认得,经小孩的娘一说,方始如实回答。但他只知两少年一姓瞿,…姓涂。来时自称由云南来此游山,并办一事。虽有些日耽搁,因怜操舟小孩金阿秀穷苦,年小聪明,又知孝母,将小船租下,不令打鱼,给钱甚多。后来金阿秀看出二人俱有法力,请收为徒,未允。但是相处极好,几乎每日必见,有时去往君山,有时只在湖上荡舟游玩。
  每次上岸,都是一晃不见踪迹。仅有一次,看见他们往湘江一面飞去,至今不知去处,问也不说。当日又坐小舟同去君山后面无人之处,姓涂的说今日有人惹厌,行法将舟隐起。一会便来了一伙男女游人,内有三个体面女子也会法术,满山寻他们,因二人会隐身法,连阿秀一齐隐去。先前姓涂的只想作个恶作剧使三女丢人,后看出三女不是恶人,只令小孩出面,设词骗了几两银子。正打算隐往岳阳楼上斗法,试试法力深浅,恰值湖中排师斗法。那木排上老排师,姓瞿的认识,赶去助了=臂。将寡妇邪法破掉以后,忽说惹厌的人又来了,偏不肯见。随又行法隐迹,将小舟沉入水底,驶向远处。姓瞿的再三劝姓涂的不可使人难堪,终不肯听。匆匆上岸,立同飞走,由此便未再见。杨永问不出两少年的底细来历,只得回转,也快到家。张锦雯问知石玉珠尚在洞庭湖上空隐身飞翔,查探一切,并未远去,才放了心。
  三人入内,张锦雯略说经过,忙令绿华去寻石玉珠。绿华到了洞庭湖上空,不见踪迹,又去岳阳楼上,由众客口里得知已往君山,忙寻了去。见面之后,依了石玉珠,因潘芳和巩霜鬟觊觎禹钟下面宝物也来此山,意欲探明踪迹再回山。林绿华说:“潘、巩二女并非妖邪一流,虽然利令智昏,决不敢造成洪水之灾,不过志在相机攘夺,无足为患。大师姊现在立等商谈,仍以先回为是。”
  林、石二女便同回水云村,张锦雯对她们道:“现在事已闹大,照我们来时师父淡漠神情和连日这里的形势,建这一场大功德的必不是我们三人。处置稍一不善,白受辛苦艰难,多树强敌,还许与别派道友伤了和气。现有两策:一是早日知难而退,就此罢手,让那应劫而来的人去建全功;一是从今往后,我们先不上前,只在一旁耐心观察到底来的都是何人。听公冶真人之言,好似我们所遇两少年,也只是各尽心力,因人成事,并非此事的主脑,不过和妖妇有屡世冤孽,必须借此了结而已。那挽回浩劫的主要人物现还未到。等他来时,如是峨眉、青城两派中相识的同道,那便相机下手,助他一臂;否则,单是竹山教中妖人,已须防他情急大举,把彼教中诸妖人一齐引来,难于应付,何况又加上红云门下一干妖徒,凭着我姊妹三人,固然不致为他所伤,要想手到成功,却难如愿。而且还有潘芳、巩霜鬟生心觊觎镇湖神钟下面藏的前古至宝,也来此地。这两人和我们俱都认识,法力也非恒流,到了紧要关头,怎好意思和她们反脸为敌?如在事前劝解,巩霜鬟人尚温和,潘芳素来刚愎任性,不特不会听从,反而结怨成仇。虽彼此交情不厚,总算是素无嫌怨,事又不自我成,何苦多树一敌,惹她们长年报复,纠缠不休、还有近来各正派的后进人物大都好胜,贪功自恃。即以今日所遇雷公嘴的那位而论,好心探间他的来历打算,欲与合力,同舟共济,他偏独行其事,执意不肯相见。后因见我穷追不舍,又故意引逗愚弄,说出那样无理的话来。他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未学后进,又碍着他师长的情面,其势不能与他一般见识。未来的人也少不了这类无知顽童,平白呕气,受人嘲弄也很不值。只好坐观成败,事情应在后来的人,又是有公冶真人在此,当无不成之理。万一来人也是不济,或是到了危机之时,再行出手不晚,也教他们看看我们武当门下的法力。二位贤妹以为如何?”
  林、石闻言,俱都不以为然。石玉珠首先答道:“大师姊的话虽有理,但是这次的事不应是这等看法。近百年来各正教派何以只有峨眉、青城两派日益壮大?尤以峨眉一派门户之盛,远迈前修?最大原因便是他们门下弟子自来内外功行同时并重。入门不久,便令下山修积外功。仗着人多势众和本门诸长老以外,又加上教外同道之交,十九多是法力高强的人物,应援神速,纵有危险,也只暂时,终于成功克敌而归,偏生各人仙缘仙福又厚,谁都有两件奇珍异宝可以护身御敌。以致一班后进相习成风,谁都勇往直前,多么冒险的事都敢去作。尽管树下许多强敌,各异派妖邪恨之入骨,结局仍是莫奈他何。
  后来凝碧崖开辟五府,威望日隆,掌教真人更以绝大法力设下火宅、十三限左右两元关,使门人根基扎稳,方准下山。因他本门别有心法,进境神速,门人十九又都是极上等的根骨禀赋,虽有这两处关口,那向道精勤的弟子,少则三数年,至多不足十年,便能下山了。这等竭力修积,自然善功浩大,上邀天眷,益发锦上添花。本质又好,人数又多,群策群力,互相照应,无往不利。不消多年,便领袖群伦,盛极“像我们武当本门呢,先是师祖仙去以后,各长老均欲自为宗主,因而忽生嫌怨,和昆仑派一样,闹了许多故事。等到师父继了教主,本已势衰,不似当时,加上师父又有特性,轻易不喜与外人交往,门人在外无什助力。更不肯轻收门人,连灵灵子师叔门下男弟子,总共没有多人。对于门人虽极期爱,教规也严,加之好胜之心稍重,从不愿门人吃亏,因而也不许为那勉为其难的事,总想内功到了火候,方许门人行动。近年还是经我们姊妹三人力请,方准下山行道。致令时机坐失,好些大功大德都被别人建去,而我姊妹外功俱都积得有限。能得遇这等千年难遇的巨灾浩劫,虽照公冶真人之言与师父来时暗示,成功的另有人,不是我们,但终究是我们首先发现,已来此多日,本未计及利害,何必再管它的成败?休说心力尽到便是功德,纵使无功可立,也是修道人应为之事,如何为此区区无知后进未学,便负气不管呢?
  “至于第二策坐观成败一层,一则迹近取巧,非修道人所宜;二则这类事原是当仁不让,更谈不到什么顾忌。对于妖人,固应惟力是视,与之周旋,便对潘芳、巩霜鬟二人,也不能顾什么情面。她们只要利令智昏,敢行不义之事,我便以强力阻止。不过念在多年相识朋友之义,事前必须加以忠告;如真执意不听良言,那也只好看事行事,各凭法力,一决成败高下,说不得了。至于后来成功的人,如是旧识,自与合力。我已谋之于先,于情于势,都决无阻我后退,由他上前之理。如是不相识的人,只要不是妖党或潘芳一流,除非他来找我们商议,均无须再去理他。好在都为的是拯救生灵,我们并无私意。能合力固是佳事,若不能合力,不会各行其是么?洞庭水神曾有事情应在林师姊身上之预示,照我观察,成功虽不是我们,也必与我三人有关,否则林师姊也不会有这次遇合了。事已至此,如何能袖手抽身呢?”
  林绿华接口道:“玉妹之言极是,为善须要作彻底,况已费了不少心力,怎能罢休?
  真要全是徒劳或有别的危害,师父早加阻止,不令我三人来了。照公冶真人之言,只说尚有不少人来,没说成功由我三人,但也未指明何人来成此功德。我们不过照他所说揣测,并不能作准。看他暗中守伺不去,又不露面伸手情景,莫不是浩劫难回,必须及早准备,等祸发之后再作补救,作那减轻危害之计吧?”
  张锦雯道:“你二人所论甚是,我原因那雷公嘴可恶,只是一时气愤之言。但办此事,无论如何,终嫌人少力微。毕、花二道友虽有洞庭之约,她们毕竟只是外人新交,又往白犀潭见师,来否又难拿定。师父近传金牛剑越多越有威力,但同门姊妹大部有事,不能来此。只石明珠、司青璜两师妹现往青城一带,我意将她二人找来,二位师妹以为如何?”石、林二人同声答道:“这自然好,我们也有此心意,还未和大师姊说呢。”
  因三人中只石玉珠和潘芳、巩霜鬟较熟,以前曾有过两次往还,便由张锦雯飞书去请缥缈儿石明珠与司青璜二女前来洞庭湖水云村应援,石玉珠往君山和湘江两岸诸山寻找潘、巩二女下落,林绿华暗中接应。寻到以后,作为无心路遇,设词探询来意。如说实话,或是转请相助,便婉言劝解,晓以利害。她们如不听,只要她们不十分无礼,先不必与之变脸,林绿华也无须出面相见,暂且由她们去。石玉珠作为朋友之谊业已尽到,听否随便,立即辞去。却由林绿华暗中隐形尾随,石玉珠改作接应。以潘、巩二人之力,想要移去君山,或是深入海底破去大禹神钟之禁,盗取镇湖神钟和钟内所藏法宝,休说法力不够,就有此法力,二人虽非玄门正宗,到底与别的异派妖邪不同,事关千万生灵浩劫,任其利令智昏,也决不敢闯此滔天大祸,自取灭亡。只要在事前探查明了她们的踪迹下落以及到时如何作法,巩霜鬟是否与潘芳同床异梦,为交情所迫,不是本心,以便临期有个戒备。免得竹山教中妖人就戮,眼看巨劫可以幸免的紧要关头,她们因想得渔人之利乘隙下手,大家还要对付红云师徒,变出非常,难于兼顾,因而生出别的枝节。
  这么一来,就不主持全局,也可釜底抽薪,为此事消去许多隐患。
  三人议定以后,便要分头行事。杨永、史涵虚觉着三女法力如此高强,又有水神预示之言,最后成此大功的仍是三女,闻言俱都半信半疑。杨永见天色将明,便要三仙略进饮食,请林、石二仙天亮以后再走。石玉珠笑道:“我早就说过我们虽非神仙,究与常人有异。初来设宴乃主人盛情,不容不领,以后大可不必。我们也不解世俗客套,如思酒食,自会开口,无须时常盛设。来日大难,此事日渐紧急,时机稍纵消逝,一刻不容放松。像潘、巩二人已是散仙一流,行事无分朝暮,我料她们此时仍在君山或沿湖一带徘徊,我二人往寻,大概可以遇上。适才我本在君山查探她们的行踪,如非师妹来唤,说大师姊有话商量,就不回来了。主人已随我们劳了一夜,请各归房歇息。妖人邪法实是厉害,由今日起,最好由我三人自己行动,主人仍和往日一样,作为无事才好。”杨永知是实情,只得应了。石玉珠说完,向林绿华说一声走,便同隐身飞起,一闪即没。
  张锦雯素来行事谨慎,因石明珠、司青璜分手业已多日,不知是否仍在青城山且退谷司青璜家中,估量二人就不回转武当山,也必有别的同门回转。便把飞书发到武当山,司、石二人如在,令其即来;如若不在,便由接到飞书的人照石、司二人所去之处转寄了去。发书时本没想到石、司二人曾参与铁砚峰诛戮鬼老师徒之事,现在红菱噔为银发叟镇坛护法化炼妖魂。心还在想:“石明珠最爱司青璜,前和自己分手时节,曾说年来久居山中,静极思动。这次奉命下山,正值小师妹司青璜回家省亲,恰是顺路,等把事办完,送青璜到且退谷,略住二三日。遂了孺慕之情以后,如无什事,便带青璜漫游各地。一则就便看望一些旧友叙阔;二则青璜新近奉命行道,使她多见识些世面,多结交几个同道朋友,日后在外面遇起事来好得一点照应。惟恐自己功力不够,飞书投递参差,万一再被有法力的异派妖邪中途截去,使君山之事又生出别的枝节,更是不妥,宁愿稍为迟缓。后由武当山转寄,便是为此。”
  哪知乃师前因算出君山之事关系太大,许多厉害妖人到时均要闻风前往,便是武当七女都去也难收全功。生平行事,如无其力,宁愿舍去,决不落后,更不肯因人成事,随同呐喊。虽以林绿华志行可嘉,不肯阻她善念,自己却不肯参与,以免不能成事,为人所轻。又正值赴一好友之约,只淡淡和绿华说了几句,未加可否,便即起身。半边老尼到了约处,谈起此事,不料那旧友力劝说:“道友的诸女弟子内功虽已有了根底,外功尚差,似此千载难逢的良机,如何可以错过?事关千万生灵安危,修道人遇上惟力是视,义不容辞。万不可以好胜之念横亘胸中,惟恐落人之后便置不问。只要把个人心力尽到,何须计及事之成否?道友飞升在即,难得有此良机,正应为诸弟子作主才是正理。”半边老尼竟被说动,不等事完便赶回。因自己不便出面,打算将张、林、石三弟子招回一人授以机宜。刚到就接到张锦雯飞书求援,便不再招三人,立向石明珠、司青璜飞剑传书,略述君山之事,令其速回武当待命。半边老尼法力自然高得多,飞剑传书由于心灵主使,随意所如,自己人无论相隔远近,人在何处,均可传到。外人既不能中途截取,也无须在事先查明方向地点。
  飞书到达红菱噔,恰值老鬼师徒妖魂已被炼化,司青璜已在妖魂余气未尽的前一日急于归省,回了且退谷。石明珠当日事完,正向银发叟辞别,就要起身,接书一说,银发叟闻此盛举,大是嘉许,为酬护法之劳,还赠石、司二人两种法宝。石明珠拜谢起身,先飞且退谷,见了司青璜,因与南绮有约,知她夫妇日内必来,行时把书中大意告知方环、司明诸人,请其转告裘元、南绮夫妇,然后一同往武当山飞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三回
宾主巧参差 芦荻藏奸 百丈寒光清邪火  水云长浩渺 湖山如画 一声铁笛起遥波
 
话说裘元,南绮、吕灵姑、纪异一行四人,正以竹山教妖人斗法之约改期,奉命积修善功,但并未指明何往,暂时想不定往哪里去好。听了君山之事后,觉着此事即是一场大善功;洞庭君山和湘江一带山水灵秀,久已闻名,又是素未去过,正好就便登临;并可与武当诸女弟子相见,所以好生欣喜。裘元惟恐父母悬念,好在为日尚早,便和南绮等三人商议先回家小住两日,再行上路。雷、方、司诸人知他孺慕甚殷,此行又是极大一场功德,不便坚挽,勉强留了一顿饭,在且退谷相聚半日,各订后会而别。
  四人回到环山堰向友仁夫妇一说前事,友仁近更知道爱子道力日进,异日神仙可期,此行关系千万生灵与佳儿、佳媳的修积,不但没有强留,反催速行,以防贻误时机。还是南绮力言,此时竹山教妖人正在着手布置,妖人近又他去未回,尚还没到时候,晚去两日无妨;友仁之妻甄氏又甚恋恋不舍,所以原议不改,议定第三日午后动身。
  友仁笑问裘元:“这等空前巨劫,众仙既然知道,理应防范未然,乘妖人未举事前将他除去,岂不既省事,又免担惊?方一到时制他不住,贻祸生灵,悔之何及,为何非等大火已发,才下手除他,多费心力,还难保万全,是何原故呢?”裘元答不上来。南绮从旁代答道:“爹爹所说固极有理,但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详细情况,未到君山,虽还不知底细,但这类事多是注定劫运,必须使它应过,否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防不胜防,转更加重,就难收拾了。目前异派妖邪众多,十分猖獗,去了几个竹山教,又会来别的妖邪。何况神禹镇湖神钟乃前古至宝,风声所播,群来觊觎窃夺,从此七泽三湘生灵难保朝夕,永无安日了。眼前除了竹山教之外,便有好多闻风而至的左道旁门,未必全是明目张胆行事,多半鬼鬼祟祟掩藏一旁,暗中窥探观望,各怀私利,意欲乘隙窃夺,见势不佳,必要远飏。专去寻他既难搜索,留着又是隐患。转不如暂缓下手,一面暗中破去他的好谋邪法,一面相机准备。好在这类镇湖至宝必有极大法力禁制防护,妖人就是下手顺当,无人作梗,也取不去。只有施行妖法,或是情急妄为,引起洪水之灾,较为可虑。但风声已泄,正教中人纷纷赶往,必不容其猖狂,这等行事虽然缓而较险,却可使在场诸妖一齐伏诛,使未在场的知道厉害,此宝不容染指。特别是前古禁制必不敢先破,又有许多强敌作梗,去必无幸,自然不再作此妄想,岂不永绝后患了么?
  大意如此,是否还有别的重大原因,就难说了。”友仁方始恍然。
  这两日内,裘家只是父子、家人和吕、纪二仙同聚,所有亲友一概设词拒绝不见,天伦之乐,喜气洋洋。到了第三日午后,四人方始拜别二老夫妻,要往洞庭君山飞去。
  行前,裘元、南绮均主先飞水云村杨永家,见着石明珠姊妹问明详情,再作计较。吕灵姑道:“不可,这类事关系各人善功修积。武当诸道友与我们并非同门,虽然见义勇为,当仁不让,遇上这类浩劫巨灾,凡是正经修道之士,都义不容辞,毕竟由她们起始发动。
  明珠姊姊也并未要我们前往相助,如若我们一到先去寻她,还当我们闻风参与,想要分她们的功劳。张、林二位又都不熟,何苦引人疑忌?莫如暂时各行其事,等到遇上,再告以我们也是奉了师命前往,并非无因而至。反正同是为救生灵劫运,谁成功都是一样。
  如愿合力更好,否则我们只要把心力尽到,如不济事,那是本领大差,只好认人先鞭;要是她们不济,再举全力相助。但求实际,不必居这成功虚名。既显我们大方,又免因此生出芥蒂。南姊以为如何?”南绮道:“我们原是在且退谷听人说起,还是明珠姊姊留的话,如若各走一路,不与配合,倒显出与之争功夺胜,迹近逞能,反易生出嫌隙。
  何况石家姊妹和我们又是多年至交,如此行径,分明把她们当作外人看待,实是不妥。
  依妹子之见,还是直赴水云村,告以实情,就说奉命行道,无事可做,闻得君山妖孽猖狂,素慕三湘七泽之胜,又闻玉珠姊姊在彼亟思良晤,为此赶去为她们少效微劳,共襄盛举。这等说法情理兼尽,休说张、林二位道友为人素极谦恭和善,便是两个私心较重的人,照此说法想也不致生出别的误解,石家姊妹更无容说了。”
  吕灵姑因和石明珠在且退谷外初见面时,两情不甚投契,总觉明珠和司青璜性做而骄,本心不愿去水云村,所以那等说法,无如南绮之言近情合理,无词反驳。又知裘元、纪异均惟南绮之言是从,南绮与石氏双珠多年深交,情分至厚,再若争执也是无用,只得罢了。南绮虽觉灵姑不甚以己言为然,却未想到是与石、司二女不投,不愿附和一气;只疑灵姑私心自用,想由本门弟子建此功德,不喜外人把功分去。暗想:“武当七女无一弱者,如今已有三人在彼多日,事情尚无眉目,忽然飞书武当求助。照石明珠所说半边老尼飞剑传书的情景口气,君山这伙妖人分明是劲敌,凭自己这四人如何能操必胜之算?此事修道人份所应为,成败与否,自有定数。人定虽或胜天,但却不应计较。如由武当诸女当先,自己从旁赞助,成固大佳,败亦无关荣辱;如若分道扬锥,休说力量比较单薄,并还是能胜不能败的局面。同败尚可,若是一成一败,而败的又是自己这一面,便要贻辱师门,引人讥议。就算成功的是自己,也必引之忌恨,好好良友变成冤家。不如上来便与合力,进退自如,彼此都可立些善功。以后互相扶持关照,情分只有日益深厚,岂不要好得多?”南绮想罢,因灵姑只是默言不语,未再坚持,也就不再多说,哪知石、司二女对于灵姑一样也有误会,不怎投契。南绮上来不曾察觉,并将双方这点隔膜化解,以致各自心中介介,日后几乎生出事来。此是后话,暂且放开不提。
  当下仍是依了南绮之言,由且退谷动身,直飞水云村。到了杨永家中,便问张、林、石诸女是否居此,说他们是故友拜访。偏巧张、林、石诸女为防妖人寻来给主人生事,吩咐杨家人除了武当来人,不可告以实情,人去之后立即着人入报,自有处置。原意是已给武当飞书,来人如是自己人,自会直飞后园,再行下落相见;如是外人,便辞以不在,三女闻报,便会暗中分人出来探看,先辨明了来历,再作计较,以免主人家中为此再生枝节,万没想到南绮等四人会寻了来。下人们奉有主人严嘱,自然讳莫如深。而答话这人更是机灵太过,一见来人形迹可疑,答的话十分巧妙,既使人不觉是假,而杨、石、林诸人恰又真不在家。
  原来石明珠到了武当,又奉命先往别处转了一转,次日才行赶到。与张锦雯刚见面谈了几句,便见林绿华飞回,告以已然发现潘、巩二女下落,并还添了两个有力帮手。
  看情景好似潘芳刚愎,固执私念。巩霜鬟料到将来决无善果,一个不巧,还要身败名裂。
  多年至交,不愿坐视她堕落。始而欲以釜底抽薪之法,婉语点醒,使其省悟,悬崖勒马。
  后见她不听良言,又改柔为刚,细说利害,苦口婆心,直言劝阻。潘芳仍是执迷不悟,反对巩霜鬟生疑厌恶。只因个人孤掌难鸣,而巩霜鬟又对友忠诚热心,甘受嘲弄,不与计较,抱定力劝不从,便守到时候,再以全力挽救,不忍遽然舍之而去,才未当时绝交破裂,但已是貌合神离了。潘芳也是修炼多年,多历事故,一时利令智昏,自趋灭亡,并非完全不知利害轻重的无知庸流。尽管不纳良友忠言,却也感到事情棘手,暗藏戒心。
  偏是贪欲太重,总以为即便造成灾难,责任也在于竹山教妖人;自己虽收渔人之利,将钟底藏珍乘隙取去,于镇湖平水无足轻重,不能作为孽由己造,一味私心曲解。一面打定如意算盘;一面觉出巩霜鬟心与己违,此来迫于旧友情面,实是同床异梦,到时纵不公开作梗,也必不肯以全力相助。本来就难,再少此一个预计可靠的得力助手,事情自更艰险。无如平日崖岸自高,性情孤做,靠得住的朋友太少,急切之间无处寻人相助,心更烦闷。
  这日清晨,潘芳欲往君山探看竹山教妖人动静,又被巩霜鬟劝阻,越发愤恨,几次想要发作,勉强忍住。这一争执,巩霜鬟便未同行。潘芳独自前往一看,竹山教妖人仍是一个未归。归途忽在岳阳楼附近遇到两个左道高手,原是小南极落虹岛主夫妻二人,一名洪原吉,一名崔香。因为附近四十七岛妖人前被正教中人诛戮殆尽,惟恐连累而及,潜来中土,在中条山黄鹊峰后寻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洞穴隐居。始而尚知敛迹,住了十多年觉出无事,渐渐出山走动。有一次夫妻二人往大庚岭深山之中访一同道,恰值所访同道平日为恶太深,吃峨眉派三英二云中的李英琼、余英男,带了两个曾吃过他亏的男女门人寻上门去,双方恶斗正酣。洪原吉夫妻和那妖道至交,又和双英初遇,不知厉害,冒失相助。不料妖道转眼伏诛,洪、崔二人也被李英琼法宝困住,眼看无幸。忽遇潘芳路过,因昔年去南极采药与崔香无心相遇,两人谈得投机,被崔香邀至落虹岛上住了三日。当时洪原吉他出未归,崔香还欲坚留与她丈夫相见。潘芳久出思归,又见岛主人不是正经修道之士,一到岛上便起了轻视之心,只因崔香优礼款待,情不可却,留住了数日,已然勉强,如何还肯再留,婉言辞谢而去。走不多日,洪原吉回岛,恰值四十七岛妖人恶满被戮,夫妇二人避人中土,双方一直未见。此番忽然不期而遇,如在平日,潘芳决看不上崔香,但因旧日承过情,又当和巩霜鬟负气,亟欲得人相助之际,崔香又善于言词,略一套问,潘芳便说了实情,双方一拍即合,当时同了回去。
  林、石二人寻到她时,四人正在谈论,巩霜鬟神情愁闷,潘、洪、崔三人却是兴高采烈,大言不惭,并说事在必为,无论何人出来作梗,必与之决一胜负。虽对巩霜鬟取瑟而歌,林、石二人如若出面一劝,立成仇敌。绿华恐二人之力制她不住,便令玉珠暂勿现身出去,意欲回见张锦雯商议停妥,并等明珠到来,再定行止。
  二人回抵水云村时,石明珠恰好刚到,因她与潘芳结有夙嫌,闻言大怒,立和张、林二人匆匆赶往。此来经过及与裘元夫妻合力诛戮鬼老师徒,且退谷约定未赴,留语作别的话,均未详说。
  裘元等四人到时,张、林、石诸人未在。杨永又以连日辛劳,乘着仙宾外出,去往内宅补点睡眠。下人又卖弄聪明,力言自来没有女客在此居住。南绮先是心疑寻错了地方,嗣向下人盘问地名和主人姓名,均与明珠且退谷留语相符,好生奇怪。又疑张、林、石、司五人行迹诡秘,此事只有主人知晓,下人不知底细。便同退下,寻一隐蔽之处和众人商议,意欲隐身飞入明珠所说后园,探看对方到底在否。灵姑心中成见颇深,笑道:
  “这分明是他们有私心,恐外人分她们的功德。先因违约,无意中说出真情,说了又复后悔。到了这里,算计我们得信必要赶来,故嘱下人回绝不见,以便她们独力成功。玉珠姊姊虽和我们交厚,一则她是小师妹,拗不过众;二则她们到底是一家人,只好听之。
  我们已把人情尽到,是她们私心不肯见人,并非我们自恃孤行,异日见面也无话说,何苦去寻她们做什?”南绮道:“我想张道友我不深知,林、石二位决不是自私背友的人。
  尤其玉珠姊姊与愚姊妹交更深厚,我们尚没见,怎能断定?她如在此不见外人,其中必有原因,事未分明,如何与人负气?就不与之合力,也等探明详情再定。好在所居是常人的家宅园林,易于查见,又不是深山僻境,我们只消往她们住的后园一探,就知道了。”说罢,不俟灵姑答言,便令三人在林内暂候,自隐身形往杨家后园查看。
  南绮到了明珠所说后园,只见静室共是五间,只一老道士和一道童在内,四外静悄悄的,连个执役童婢也无,实不是款待仙宾之所。再细查看道人,虽然相貌和善,神情穆静,只是一个讲究吐纳坐参,略有一点修养的老道,并非真具法力的老道士。听那口气好似受施主款留已有多日,施主到内宅歇息,刚进去不久。南绮心想:“这类游方术士,武当诸女怎会同在一起?”等了一会,道人打起坐来,所用功夫更是粗浅。南绮不认得史涵虚,见状越以为武当诸女不会与这等庸常道流同在一起。别处和内宅尽是主人亭馆闺阁,童仆温婢用人甚多,所闻也都是些家常琐事,无一提到有女客居此的事。只得退了出来,和众人一说。灵姑听了,越以为所料不差,不是有心规避,便是前说不真,人本未在此地,另有住所。南绮虽觉不致如此,但是人找不到,只要另打主意,等到遇上再作计较了。
  裘元笑道:“武当诸位道友既不在此,我们此时应往何方去?”南绮道:“我看此事并不容易,竹山教妖人颇多能者,此时深浅虚实尚未知悉,如若直飞君山,对面撞上,胜败难卜。还是在附近山上寻一地方住下,有了退处,然后前往查探明了虚实底细,再行下手,以免冒冒失失赶去,易于误事。”灵姑、裘元等均称善。纪异道:“这里我没有到过,吕师姊不是说岳阳楼风景甚好么,我们何不去往那里看看呢?”吕灵姑道:
  “反正人地生疏,一样找住处,我们到哪里去找也是一样。不过这等挨近城市的名胜所在,日里游人众多,对面就是君山,相隔才十数里湖面,左道妖邪惯喜热闹场中混迹,就许撞上,去时还是隐了身形的好。”南绮道:“那倒不必,我们都年轻,竹山教妖人都不认得我们。前在南疆虽曾遇见过两个,当时都已伏诛。装作游人前往登临,料不至于被他们看破。此间风景甚好,相去又不甚远,连飞行都无须,就此沿途观赏,步行走去好了。”说罢,四人便自林中走出,顺着田岸没走多远,因不识路,知道岳阳楼就在巴陵城上,下瞰洞庭,所到之处恰有一条通湖小溪,便沿溪往湖滨走去。
  时值正午,农人多在水田中耕作,到处是人,只这条溪路清静。浅岸清溪,碧波粼粼。溪的两岸绿树成行,疏密相间。一面是旷字天开,良田万顷,吁陌纵横,绿云如绣;一面是远山萦紫,近岭凝青。湖波浩渺,天水相涵,加以风帆远近,自鸥翱翔,点缀其间,宛然一幅绝好画图。偶值一阵风过,稻香扑面,心神为之清爽。道旁怪石小峰之下,时有不知名的香草兰慧之属因风摇曳,竞吐芬芳,在在供人流连玩赏,不舍离去。众人多赞好景致。
  吕灵姑道:“记得昔年幼时曾随家父往来湖湘之间访友,留宿已陵,次日便去。虽还到过一次君山,只因彼时年幼,多为走马看花,不知领略,只是觉好而已。如今看来,想不到由远处遥望湖山,竟有这等好法,比起身临其景又另是一番佳趣。自来村落田园之间,总免不了有些粪堆粪窑,土墙泥洼,秽气触鼻,令人难耐。往往极好一片地方被它糟蹋,活似一方素锦染上许多脓血污迹,乡农耕种施肥又非此不可,真是一件最煞风景而又无法的事。最难得的是,此地这好景致不但没见一点粪秽丑恶之迹,并见所有人家的竹篱茅舍多半都是花竹扶疏,里外清洁,到处于干净净的。难道湖山水秀所钟,使沿湖的农夫村民都具有几分清气不成?”
  众人说笑间,纪异忽指前面笑道:“你们看那地方像画不像?”众人往前一看,原来在前不远便是溪口通湖之处,溪面约有七八丈宽,水势自然比上游大些。对岸尽是成行桃杏之类的树木。众人所走这一面却有一段空旷,只靠近湖口的溪湾上有两株三抱粗的高柳,柳丝毵毵,随风飘拂,荫被甚广,半株伸出水面。绿萌下面系着一条小船,船头上躺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短衣赤足,曲肽作枕,业已睡熟。右船舷旁系着一个鱼篓,大半截沉在水内。小孩身畔斜放着一个鱼竿。一只白如霜雪,吃得又肥又壮的狮形小猫,蹲踞在右船边上,圆睁双目,瞪视着船侧鱼篓,不时伸出一爪往下乱刁,颇有谗涎欲滴的势头。还有三只猫,一大两小。大的蹲伏在船后艄上,似睡未睡,懒洋洋的。
  旁边放着一个浅瓦盆,残饭狼藉盆外,看神气似已吃饱,正在午睡。后艄柳条较长,低得几及船面。两只小猫一花一黑。一只花的蹲在地上,昂头伸颈,瞪视着上面垂下的柳条,憨气十足。望着望着,忽然跃起,朝柳枝上抓去,一爪抖下一簇嫩叶。另一只黑猫坚起长尾,在船边徐行,伸着懒腰,意态本甚暇逸,见花猫淘气,也见猎心喜,猛然纵扑过去。两猫一抢,柳叶落空,吃风一吹,贴着船板滚去。两猫越发有兴,争先前扑,由此满船艄乱窜,追扑起来。这时清风淡淡,柳影飘飘,对岸花树成行,绿烟如雾,面前又是湖波浩荡,水天一色,与这平畴远树,柳岸渔舟,相涉成趣,端的绝好一幅画图。
  众人见此佳景,南绮首先赞道:“果然妙极!生长在这等好山好水的人,安居乐业不说,单这湖山风月之胜也够消受呢。”灵姑道:“那些凡夫俗子知道什么?我幼时生在北方,曾随家父来往于齐鲁燕豫之间,后来问关避难,又曾远适秦陇边荒,见到好些穷苦地方的人民,真有并日而食,终岁无衣的。孟子所谓‘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尚不足以尽之。似此境地,几曾梦见?可是人都得福不知福,他们土著在此,从小看惯过惯,也就不觉得了。”
  裘元道:“我真爱那两只小猫,不知他肯卖不肯?”南绮笑道:“你真是小娃儿脾气,我们此时正忙,要猫作什?莫非还带在身上同走不成?”裘元道:“我不过随便一说。母亲最爱养猫,真要带走也并非不行。你用法术把它藏在宝囊里面,再把你那丹药拿给它吃上一粒,先不令饿,还可省去每天喂它的麻烦。遇我们想吃东西时,也给它吃一点。这样带在身边一点也不费事,几时回家或是这里事完,我抽个空给母亲送去,不是好么?”南绮只望着他好笑,也不答腔。裘元见她一双静如澄波的星眸注定自己,浅笑嫣然,似有嘲笑之意,忍不住问道:“姊姊,你笑什么?”南绮笑道:“你这呆子,想说你吧,你此意发自孝思,题目又大;不说你我又忍不住。眼看这里妖人肆虐,巨劫将临,我们挽救危亡尚虞不济,前途不知有多少艰难惊险局面,你偏有这闲心带个小猫在身边,还说拿丹药喂它。我那丹药也是父亲传授的紫清秘制,不是有大缘福的人,休说是吃,连见都不能见到,你却拿来喂猫,真不怕造孽吗?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裘元未及回答,纪异插口道:“裘哥哥,这事实做不得。那年我娘病得要死,想求得这样一粒灵丹。我来回跑了好几千里,几乎两次把命送掉,好容易遇见仙师恩怜,赐了一些丹丸,但只延长了些时候,仍未把我娘的命保住。和吕伯父一样,还须费上多少事,到峨眉仙府求来芝血、灵丹,才能重生。就说各位仙长和芝仙怜念,一到就赐给我们,我娘埋在地下这些年也闷气呀,我一想起就伤心。此丹宝贵已极,如何随便给猫吃哩?并且我听祖父说,凡是畜生都沾不得一点灵气,要是内服灵丹成了精,再去害人,就造孽了。”南绮本来就忍不住好笑,及听纪异一本正经说到未两句,再也忍俊不禁。
  连裘元也好笑起来。南绮便指着裘元笑道:“你拿我灵丹去喂猫吧,没听纪师弟说么,畜生沾不得灵气,留神它成了精,吃你呢。”说罢,众人又是一阵好笑。
  众人说着说着,已由柳下走过,到了溪口,全湖面已展开在眼前。时正风起,湖边一带惊涛打岸,水气茫茫。遥望湖上,波澜越发壮阔,上面却是云白天青。纪异方说:
  “果然水大的好,我家湖心洲尽管有山有水,有花有树,哪有这等气象?”话未说完,忽由去湖岸的土崖角上转过一个身背空鱼篓,手提酒瓶、蔬果的老年渔人,一路低声曼唱而来,朝四人身上打量一眼,擦肩走过。南绮笑对裘元道:“这便是那渔船主人,你还不向他买猫?”裘元含笑未答,渔人似已听到,忽然转身回问道:“少爷要猫么?老汉奉送一只好了。”灵姑道:“老人家,我们不要,只因见那船上小猫长得好,说着玩的。”这一答话,双方便停了下来。
  渔人因众人口音不是本地,相貌美秀英异,各有奇处,与常人大不相同,又打量了两眼,笑道:“四位少爷、小姐是水云村杨善人家来游湖的远客吧?怎不走正路,却绕小青溪的远路?这里去岳州西门路远尚在其次,过去尽是些稻田水沟,有的地方连石板都没搭一块,怕不好过呢。依老汉之见,四位莫如往回走,由前面田岸上斜穿出去,还省事些呢。”裘元正要答话,灵姑接口道:“老人家怎知我们是杨家的客?”渔人答道:
  “我也不晓得,昨日听我小外孙说的。他家有一小船,平日只打鱼用,并不是载客游湖的。那日忽然来了两位小客人雇船,由此成了主顾,给钱极多,只是不愿人知他来历。
  前晚水云村杨公子忽同了两个女客先后寻去,打听这二位小客人的姓名、来历。照我外孙所说,小客人和杨家女客都不是寻常人,我问他详情,又不肯细说。适见四位少爷、小姐装束、神情和人数,与他所说正合,又都是外乡人,这里大户只杨公子一家,他家撑船的老朱也说杨家来了三位远客,到君山走了一次,故此被老汉猜中了。”灵姑、南绮再往下盘诘,渔人原是耳闻,不曾相见,俱答不知。
  四人正转身想走,渔人见四人仍是前行,不曾依他路回退,绕向正路,又劝说道:
  “前面湖堤本来好走,近数日田家用水,因那地方僻静,轻易无人走过,贪图近便,挖了几条水沟。今天风大,堤岸全湿,到处堆有污泥,走起来麻烦。我来时又遇到一件事,好鞋不沾臭狗屎,我已生了好些闷气,勉强忍着来的。就照我外孙所说,诸位少爷、小姐都是好本事,也不犯和这班妖言惑众、装神闹鬼的狗男女一般见识。又不是无路可走,你们何必绕着路去呕闲气哩?杨公子是这里的大善人,名望很高,谁都尊敬。诸位是他家贵客,这类狗男女,胜了他们也不体面。要是他们暗使邪法,吃上一点小亏,他们人多势盛,俱是下流,复仇之心更重,长日纠缠不休,不讨厌吗?”
  渔人还要说时,纪异见他只管絮叨,老大不耐,忍不住插口问道:“老人家,你说什么?那伙人做什么的呢,值得这样怕他?”渔人笑道:“那还有什么好人?因为湘江一带木排最多,每家木排均有一位会符法的师父,除用祝由科为人治病之外,遇上对头,也能以法力与人比个高下。这些木排各有各帮,互相作对的很多,对平常人却不怎欺负。
  内有一个王寡妇,他男人也是排师,前在江西一带,惯用煞手伤人,因此出名多年,近已死去。王寡妇本人是个女巫婆,会有不少邪法,比她男人还要凶横出名,江湘一带,谁都不敢招惹。她有一个狗崽,外号花阎王,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不知怎的,和一家排上结了仇怨,日前双方在君山前对了面。王寡妇有心寻事;木排上也有了准备,事前把一位最有名望退隐多年的老师父请了出来,等在排上。木排顺流直下,照例不让来船。
  王寡妇为想让狗崽成名,自己藏在舱里捣鬼,先不出面,令狗崽立在船头上发威,那么大湖面,舍了宽处不走,却向对面木排撞去。木排上人本心不愿惹事,却也不愿自坏;日规让他,便由木排二师父出面,用法力连船带木排一齐定住,中间空出一段水面,然后才和来船理论。狗崽不但强横辱骂,不肯让开,反倒施展邪法,想将木排拆散,无奈法力不是人家对手。王寡妇看出不妙,亲自出场,双方便各施法力,就在湖上斗了起来。
  老排师先未理她,等了一会,木排被王寡妇拆散,方始出面,一伸手,便将拆散了的木排聚集还原,依然好言相劝。王寡妇自然不输这口气,执意一拼。正在施展毒手,忽然侧面飞来一只小船,上坐着两个少年,照面便是一雷,将王寡妇母子打落水下,小船却忽然不见。我们都料是水神显圣,王寡妇母子已死湖内。哪知只狗崽一人震死,王寡妇竟用邪法水遁逃去。这一来自然仇恨更大。昨早起来便听人们传说,王寡妇约了能手前来湖边,一面等候那木排经过,拼个死活存亡,一面寻那两个少年报仇,党羽来了不少。
  “他们两帮在江湖上都有很大的名头,人多势众,地方上差人不但不敢管,见到反要赔着小心去巴结他们,贪图得点钱用。这岳州大码头,大地方,当地人都知道他们厉害,无一敢惹,平时还不怎样,一旦有事,便看出他们的强横霸道来了。前面湖边有一个地方,名叫清杨湾,诸位少爷、小姐如往西门岳阳楼去,乃是必由之路。现在被他们占住,恐碍了他们的法事,人和鸡犬都不许往来,要过去必须绕着路走。那一带尽是人家挖的引水沟子,我过时呕了好些闲气。本来说不定还要吃他们的苦头,总算今天运气还不算太差。湾头上总共只有两小户人家,恰都是我亲戚。这伙恶贼大约凭真法力,敌不过那老排师,一味想放冷箭,特地选择湖边隐僻之处埋伏闹鬼。就这样,还胆小不敢十分露面,只着一两个党羽守着两头,一面望风,一面禁止来往。几个当头和辈份大一点的,都借民家隐藏,正是我两家亲戚,听见小狗发威骂人,出来劝解,才得安然走过。
  诸位少爷、小姐怎肯受那龟气?他们眼里从来没有一个尊卑,如若经过,非呕闲气还在其次,稍为大意,还许吃亏,何苦呢?老汉最怕得罪他们,本不愿多口,因为常年受着杨公子家的好处,诸位是他家的亲戚朋友,才好言相劝。这伙恶贼,斗不过他是吃眼前亏,什事都干得出;就斗得过,他们人多,有仇必报,定要时常纠缠,不但诸位少爷、小姐以后出门步步棘荆,还给杨公子惹事。‘好鞋不沾臭狗屎’,哪个有这闲工夫和这类江湖小人打交道呢?”
  裘元、纪异嫌老渔人说话不休,几次想要开口,俱吃南绮、灵姑使眼色止住,一面留神静听。听完,南绮首先问道:“杨公子和二位小姐向你外孙访查的是两个少年,那帮助排师一雷,将王寡妇母子打落水里的,也是两个少年,你也曾向你外孙问过,可知他姓名、来历?先后是不是一起呢?”老渔人闻言,低头想了想,仿佛有什省悟,略一迟疑,答道:“本来我答应过小外孙不该说的,因为诸位少爷、小姐是杨家的亲友,不是外人,即使我说了,也不会满处向人乱说,我就说了吧。那两位少爷,一位年纪约有二十上下,生得极秀气,极像一般大家公子,出手更是大方。想必是出远门,不愿被人知他来历,穿着却是平常。另一位年纪较小。两人称呼神气倒像是亲兄弟,相貌却差了个一天一地:一个长得那么秀美;一个却是丑得少有,浑身皮包骨,又瘦又干,身材又矮小,尖嘴缩腮,活似画上的小雷公。照我小外孙所说,这两兄弟如神仙一样,且比那老排师、王寡妇的本事大得多呢。他那小船已被包下,近日鱼也不打了,无早无夜,时常坐船去往君山游玩,再不便在湖上划着玩。那船要快就快,快起来和飞一样,还不用人动手。有时将船隐起,外人便看不见;有时还能沉到水里去,船上连一点水珠都没有。
  那用雷打王寡妇的,因隔得远,传说甚多,说神说怪,众口不一。我外孙没谈过此事,我还以为这两人本不知晓,这时才想起这两位少爷每天都在湖上玩,又有那么大的法力,不是他们还有哪个?”
  灵姑接口问道:“你说那小的一个,是不是一双怪眼直放亮光,人虽瘦小,皮肤漆黑,如铁一样?”渔人道:“对呀。小姐怎么知道的,他老躲着杨家的人,还带出讨厌神气,是什缘故?”灵姑笑对渔人道:“这人多半姓涂吧?”渔人惊道:“小外孙并没对杨公子说过他的姓,小姐竟会知晓,莫非本来你们相识不成?”灵姑道:“我们本是一家人,只是这次来游君山呕了点闲气,各走各的,没有一起游罢了。我们不是往岳阳楼去,只在前面看看湖就回去,不会往青阳湾去,更不会和你说那些人争执,老人家您且请吧,”渔人闻言,又叮嘱了几句,方始别去。
  南绮笑问道:“我听渔人说武当诸姊妹还找过那两少年,先还以为是对头。听灵姊之言,竟是自己人了?”灵姑道:“我起先也有点疑心,嗣听两少年雷击妖妇,行径好些相合,这才想起。先也只当是同道中人所为,后来无意中听他说起相貌,极似清波上人弟子涂雷。另一个不知何人,因已说是一家,不便再问。这两人也是因为竹山妖人而来,我们只须寻到一问,真要是涂师兄,这事就好办多了。”
  裘元、南绮原听灵姑以前谈过昔年随父吕伟由四川起身,间关数千里,绕越滇黔蛮荒,移家莽苍山玉灵崖,途中曾遇许多奇险怪异之事,知道涂雷来历,闻言甚喜。裘元便问道:“那年长的一人,也许是吕师姊所说能役使猛兽的虎王吧?”灵姑道:“我起先也疑心是他,继一想,身材相貌俱都不对。涂师兄生具特性,落落寡合,他师父清波上人又轻易不许与外人交往,现在虽将近他下山行道的时期,但他同门无人,朋友只虎王一人。我和张远、王渊二人虽也与他投契,但彼时匆匆相见,聚无多日便已分手,后来张二弟就在同道人那里侍父养伤。而且我上次生擒毛霸恶贼,回转玉灵崖报杀父之仇时,张、王二人私底下都向我说意欲出家学道,共总才得几时,不应有此神通。清波上人又不再收徒,就算拜了仙师,也不会与他一起。何况涂师兄乃灵胎感孕而生,只是天生异禀,身材看去瘦小枯干,年纪并不比张二弟小,怎会呼之为兄?许是近一半年中交下的同道好友,奉了师命,相约同来除恶弭患,也未可知。好在这两人每日都要坐老渔人外孙的小船在湖上出没游玩,寻他们容易。我们到岳阳楼略为登临,顺便寻访,想必能相遇的了。”
  纪异道:“那老渔人说前面湖边上还有一伙妖人闹鬼,我们管不管?”南绮道:
  “区区鬼画符幺魔邪道,去他极易。”灵姑道:“南姊,在江湖走动,这类左道妖巫甚多,我颇知道他们来历。平日只是同类相角,互争雄长,彼此各有帮口,虽与地方勾结,真要是明白正当的官府,他一样畏服不敢胡来。坏一点的平日倚势横行,欺压良善,固所不免,多一半的并不十分欺人,只是不肯让人。又有许多忌讳和规矩,不喜人冒犯,沿江湖居民船户也都知道,见即避开,不去触犯,也就无有事情。有那受害的,不是仇家,便是本人也非善良之辈,倚势逞强,伤了他们的人,辗转牵引生出的事,多半咎由自取。那好一点的不特不为恶事,并还能以祝由科符水为人治病。有时更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颇主公道。所以一般人民对于他们并不十分厌恶。老渔人所说王寡妇似非善良,但也不可过信一面之词,此问善恶仍是难分。即或过时他们无礼,多半是防人冲法,犯他忌讳之故。真要是邪恶一类,也只可分别首从,从轻惩处,不可和平日所遇妖人一样随意杀戮呢。”南绮笑道:“竟是这样么?如非灵姊知道底细,我们听了渔人之言,心有成见,到时若见他们词色凶横,就许多伤人命,又造孽了。由此可见,关系人命的事,丝毫不可疏忽大意;一旦意气用事,造下孽因,就难补救了。”
  众人原是一路观赏近水遥山,缓步前行,边说边走,早已拐过湖口,到了湖边路上。
  因为洞庭湖近年时有水患,行处一带昔年正是决口,所以是环湖最荒僻无人之地。湖堤共有里、外两道,两堤中间地势洼下,水自溪口缺角处引入,也和小溪相似。内堤以内尽是稻田和菜畦,因连年天旱,被附近农民开了几道注水的沟,沟旁积着不少泥沙,到处湿污狼藉。众人沿着外堤行走,堤作坡形,堤顶狭窄,最窄之处二人不能并肩而行。
  裘元见路不平,越往前越污湿,凹陷甚多,当地堤下又是湖侧最浅之处,值天久晴,湖水甚浅,远望湖上虽是一片汪洋,傍着外堤一带却是时现浅滩。加以城内人家位极秽物大都运来倾倒在此,以致堤脚一带到处秽泥,堆积成阜,阳光一照,臭气上蒸,刺鼻难闻,比起来路湖口绿波荡漾,风景清旷,相去何啻天渊。便笑对众人道:“我们不听渔人的话改寻别路,果然上当。这等污秽之区,休说两位姊姊久住仙山福地,不曾见过,便是我和纪师弟以前也从未走过。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值得留连,安步徐行,徒自闻臭,有什意思?趁此四无人迹,我们还不如直飞岳阳楼去呢。”灵姑方要答话,吃南绮使眼色止住,笑向裘元道:“我说你是公子少爷,没有悟心不是?你只看见这身边一带污秽不堪,怎不再往前面看看,平湖浩渺,天水相涵,一片开阔空灵,又是什么境界?
  天堂、地狱之分,只在方寸之间。只能怨你生来钝根,招惹臭味。我们只见水色山光壮阔清妙,何尝闻到什么恶浊污秽?”裘元笑道:“你不用打官话挖苦,你尽管处处都是见道之言,我只实话实说。再要不走,我没你那等超然物外,实闻不惯这臭气,你自和吕师姊欣赏水色山光,我先走了。”
  南绮原已发现前面堤下水边藏有两人,借着芦草隐身,不时探头遥望湖心。另有一中年妇人穿着一身淡素装束,貌仅中人,姿态却极风骚,独坐在浅水里一块四五尺方圆的湖石之上,披散头发,掉头向下,将发浸在水里。手中握着一把尺多长的铁梳,一下接一下,就水里梳拢。不时向芦草里两人互以手势问答,神情皆甚鬼祟。虽然双方相隔还有半里多路,南绮仗着一双慧目,看得甚真,知是渔人所说妖巫王寡妇之类。所以特地放缓脚步,暗中窥探过去,故意向裘元取笑。裘元因见堤下尽是一堆秽土,虽有干净之处,也都是芦滩浅水,无什可观,上来便生厌恶,目光老注前面湖心一带,对妖巫和两党羽并未看见。说完正装作要走,纪异忽在前面与人争吵起来,裘元便赶将过去查看。
  原来纪异先因堤上地窄污湿,接连几个纵步赶向前去,南绮、灵姑又把脚步放缓,越发隔远了些。纪异也是从幼生长在风物清丽,境地雄奇之区,见惯好山好水,不耐堤下臭气和那污泥污土。灵姑、南绮二人却是一路指点说笑,缓步徐行,若不经意。纪异生来天性不喜和女人多谈,虽是同门师姊,也不愿启口催促。裘元照例又是和南绮一起,同步同趋,不轻离形。纪异催了两次不听,懒得再说。遥见前面岸上垂柳毵毵,风景如画,岸下芦草丛生,湖波清浅,傍岸湖滩也颇干净。同是一条湖岸,清浊相去无异天渊。
  觉着前面风景清幽,正好往那地方小坐一会,看看湖景,何苦随着他们三人闻这臭气?
  纪异心中一高兴,意欲先去觅地等候,等后面三人缓步走来,再作一路同行。也没往岸下芦草细看,便飞步往前跑去,半里多的途程,晃眼便已走近。因那一带湖岸弯曲,内外两堤均有不少大树,内堤路侧还有土阜连崖,将去路目光遮住。这一走近,才看出越往前风景越好,除附近因田家新掘了引水沟,途中略有泥土堆积外,大体都颇清洁,便把脚步放缓,往前走去。行处离堤不远,湖水中有三四处小沙洲,时见冕鹭泛水,沙鸥翔集,不禁触动思乡情绪。纪异心里想着故乡那些银羽灵禽,目光只注定前面的蓼汀鹭渚,水色山光,近处却未怎留意。正走之间,忽听前面一声断喝道:“那小狗往哪里走,眼瞎了吗?还不快滚回来路去!”
  纪异虽然性情刚烈,却是生性至孝。这次去往青城山拜见师长,临行之时乃祖再三叮嘱说:“江湖上异人甚多,你虽然拜有仙人为师,一则年幼道浅,二则强中更有强中手,乍见之下,深浅莫测。以后不免下山行道,如是孤身在外,处世接物务要能知忍让,不可和先前一样,动不动便要出手。只要对方不是好盗邪淫,神人共愤之流,纵受一点委屈也不妨事。”无名钓叟邱扬也同样加以告诫。纪异记在心里,拿定主意,无论遇见什人,总先让他一步。一听前面有人喝骂,回脸一看,靠里一株柳树前面,地上放着一个木托盘,一大碗净水。水面上浮着三个铜钱,钱眼里各插一支点燃的香火,直立水中,如钉住一样,毫不偏倒,钱也不往下沉。盘外另放着几碗盐、茶、米、豆之类,还有一把尺许长短,上绕红丝头发的竹签。位置正当去路边上。发话的共是两人:一在树后,手执着一根短棍,腰插小刀一把;一在柳树空腹以内,刚探出头来,互相呼应,厉声喝骂。二人都是三四十岁船上人的装束,横眉竖目,一脸刁狡强横之相。指定自己,气势汹汹,连声喊“滚”。
  纪异因阅历太浅,以为各寨墟山人最信神鬼,无论大小事,都请山巫祭神,往往卖弄一些小术,照例也是忌人冲撞,见地上放着香盘、水碗和盐、茶、米、豆之类,颇多似处。因前见妖人多是飞行绝迹,出手便是大片烟光雾火,只当发话人是当地居民,正在延巫祭神,并没想到那便是老渔人所说的邪教。纪异虽气他凶横太甚,意欲发作,忽想起祖父告诫之言,只得止住,忍气答道:“这路原是官的,谁都能走;并且你香盘放在岸边,我由中间走过,地方很宽,也碍不着你什么。就说你们有什事在此祭神祭鬼,不愿外人冲撞,也须向我好说。何况我是男的,用不着忌讳。为何这等凶狠,出口便要伤人,是何道理?”
  那两汉子本来仍在喝骂,一听纪异质问,越发凶野。树后一个骂道:“不知死活的狗子,竟敢和老于顶嘴!”便要上前动手。吃树腹里一个伸手拦住,并指着纪异骂道:
  “小狗仔,你莫嘴强,乖乖滚回去,我们看你是个小娃子,不与你一般见识。你如有事,怕到不了前面受你家大人责罚,回去可向他说,我们是王九大娘和罗三神婆的徒弟,在此有事,不许人在这树前走过。谁不服气,叫他自己走来,拿他狗命试试,就不会怪你了。真要是不听话,你只要敢再前进几步,包你小命送掉。死了,你爹娘还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小小年纪,何苦来呢?实告诉你,我一则念你年小,二则见你虽长得丑,人很有精神,好意教训,你这小狗怎不明白?如换了个大人,我们一喊,如他不当时滚爬回去,早分了尸了。”
  纪异闻言,才知这便是渔人所说妖妇手下党徒。因那两人俱是湘潭土音,说得又急,好些骂人的话多未听出,心虽有气,还未十分动怒。后听了树腹中的一人说话,没有先前杂乱,渐渐听明,不由气往上冲,冷笑一声答道:“你们这一点点妖术邪法,就有这么厉害么?怎么不施展出来,与小爷见识见识?”树后那人见纪异闻言兀是不退,早已不耐,口喊:“单二哥,这小狗崽该死,不如打他一顿赶走;再不知死活好歹,便拿他开刀,我们得他人血还有用处。哪有这些闲空和他多说废话?”正说之间,忽见纪异冷笑,报以恶声,平素凶横惯了的,怎能忍受,二次又要纵出抓人。仍吃树腹内一个伸手拦住,狞笑道:“老四,你出来做什么,这小狗崽有本事,叫他由树底下走呀。”纪异性情虽刚,却极机智,加以出门时祖父一再吩咐告诫,令其在外遇上行迹可疑的人,务要时刻留意,暗中戒备,不可疏忽,心存轻视,纪异记在心里。及见这两人满面好猾,目闪凶光,树腹之中隐有烛光摇动,知道过时必要闹鬼暗算。这等邪恶之徒,如非想着祖训师诫,直应杀却。心中寻思,早打好了主意,厉声喝道:“小爷这双手不是好惹的,我要过了,你有什本事,只管全数施展出来,等遭了恶报再想使,就来不及了。”说罢正要前进,裘元已闻声赶来。
  那两汉子久跑江湖,原也有点眼力。先见纪异神态从容,全无惧色,人虽黑丑,却极精神,尤其二目神光湛湛,隐蕴着英煞之气,心便动了一下。为首的一个还想善罢吓退,一走了事,在他已是万分客气。谁知对方并不吃吓,回答的话甚是难听。这种人平日倚仗一些旁门邪术,人多势众,自来没有人敢捋虎须,几曾受过这等轻侮,怒火一上来,便犯了凶性。以为对方是个未成年的幼童,又是外路口音,也许曾有一点武功,不知利害轻重,故敢出言顶撞。正打算上手伤人,忽听一声呼叱,顺着长堤飞也似跑出一个少年,看去年纪不过十六八岁、英姿飒爽,面如白玉,生相十分俊美,晃眼驰抵树前,开口便问:“你们何事争吵?”这两妖党也是恶贯满盈,该当遭报。因见来人身法步伐均极轻快,是个行家,相貌、说话均颇文气,越以为对方是个外省富贵人家习过武艺的子弟。这时树后藏伏的一人已然转向树侧,闻言不等纪异开口,首先狞笑一声答道:
  “我们这里有法事,向来不许人过,这小狗崽非和我们强不可。只要敢过去,休想活命。
  看你神气,像是他的主人。晓事的乖乖领他滚去,我们为了省事,懒得与他一般见识;如不听好话,便连你这条小命也连带饶上。”
  香盘原设在堤畔草里,裘元遥见纪异和人争吵,立即赶来,只顾问话,未留意地下,没有看到。又见对方是两个短衣汉子,知道纪异以前性颇刚直,误以为是寻常村民,也没想到会是邪教中徒党。及听对方答话蛮横,虽想起渔人之言,仍以对方与平日所见妖人行径全不相似,惟恐有误,方欲反诸,纪异没好气他说道:“元哥,我刚走到此,这两个无缘无故出来将我拦住,出口伤人,凶横非常。他们现和我打赌,说是过树准死。
  他们在岸旁设有香盘,分明是邪教中的狗党,跟这类畜生有什话说?我们硬走,看看谁死?”
  话未说完,树后走出的一个听纪异骂他邪教狗党,不由大怒道:“小狗崽,你敢骂人?叫你知道老子的厉害!”说着,扬手凭空便是一掌。那排教中的阴掌是邪木而兼武功,非常厉害,隔空打人,中上掌风必死无疑。便真是个道术之士,如出不意,受伤也在所难免。纪异虽是仙人弟子,一则入门日浅,二则没有防备,对方又是照准要害之处打来,本非受伤不可。也是纪异不该受人暗算,心愤对方凶横,不由发了昔日火性。说时见树腹中人也同走出,都是横眉竖目,气势凶恶,待要发作之状,心想:“我曾见过多少大阵仗,似你们这些狗党,倚仗一点小障眼法,也敢随便欺人。我且把香盘踢掉,看你能出什么花样?”纪异念头一转,口喝声:“我看你到底有什么鬼门鬼道!”同时往侧一闪,举脚便踢。双方正在此时一同发动,纪异动作又是绝快,恰巧将那掌风避过。
  纪异从小便得乃祖传授,又是生具异禀,虽然年轻刚直,却极机智灵敏。虽对两妖人轻视,没有防备,不曾放在眼里,却防到看盘之中设有邪法。一面用脚去踢,一面早将先前准备的飞剑和防身法宝暗中取出,以作万一之备。刚刚转身纵向堤边,猛听到身侧一股强劲的风声。猛瞥见是那汉子恶狠狠扬掌打来,还没想到那是邪术,只当是乃祖平日所说的内家劈空掌法。纪异因见裘元已在大声发作,便没回身,仍想踢去香盘再说。
  头刚掉转,猛瞥见适才掌风过处,前侧地下有五溜黄色光影一闪,地上杂草立即焦枯了一片,这才觉出妖人出手阴毒。怒火中烧,一脚踢向前去,岸边备盘法物立被踢散飞坠,撒落堤下,踢时为防万一,剑光也同时发出。哪知这类下乘邪法非经人手施为,不能发生功效,竟无动静。
  纪异耳听裘元喝骂之声,回头一看,二妖人目定口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裘元正在戟指数说,心中奇怪。过去一看,原来妖人见一阴掌打空,同时又瞥见香盘被纪异一脚踢落岸下,益发怒火中烧,咬牙切齿。那先藏树腹为首一个大喝一声,正待施展他那独门五鬼钉猛下毒手,旁立裘元看出对方空掌有异,口喝:“幺魔鼠辈,敢以暗箭伤人!”也要代纪异还手,给他一个厉害。不料两妖人一个手掐五鬼诀,一个手正扬起,话未说完,口还开着,俱似忽然失了知觉,目定口呆,立在当地。裘元本没把二妖人看在眼里,见状越知伎俩有限,无什能为。又见那神气活似城隍庙中泥塑小鬼,看着好笑,气便消去一半。刚在喝问:“何故作这丑态?”纪异忽然转身,见状想起适才可恶情景,以为被裘元法力制住,忍不住怒火,大骂:“无知妖贼,你们先前的威风哪里去了?”
  随说,照准发阴掌的迎面就是一掌。纪异生具神力,铁骨铜筋,常人如何挡得住,偏又吃法术禁住,不能闪躲,一下打了个结实。当时连左颊骨带半边牙齿全部碎裂痛晕,闭气而死。却没出声,仍还瞪着一双凶睛,呆立未动。纪异见一掌打了个满脸开花,鲜血四流,反手又照为首的面上照样来了一掌。这一下更重,竟将嘴脸打成歪斜,皮破血流自不必说。纪异不知二妖人俱已晕死,戟指骂道:“我见你们先前又凶又恶,似要吃人神气,以为多厉害呢,原来这等脓包,直像烂泥小鬼,一下就打碎了。早知如此废物,我还不打你们呢。裘哥哥,你把禁法解了,问问他们在此闹得什鬼,为何这样蛮横?要是没怎害人,就饶了他们吧。”
  裘元还未及答话,猛觉树腹中火光一晃,跟着全树皆燃。二人始终没当是一回事,因见两邪党那样呆立,树内无故发火,以为对方作法自毙,见火太大,两妖党满面鲜血立在树侧,认为这类小鬼虽然可恶,罪不至死。裘元心更仁慈,还恐将其烧毙,唤了两声未应,又想将人带走。刚一举步,身后身侧四面火起,紧跟着轰的一声,由树梢上飞起一个大火球,升高约有三丈,突地爆散开来,化为亩许大一片火伞,往裘元、纪异二人头上罩来。当时立成了一座小火山,火中更杂有无数三寸长的碧色火钉,密如飞蝗,上下环射过来。裘元骤出不意,吃了一惊,一纵遁光,首先飞出火外。纪异先本有了戒备,因对头被定住,没有用上,当时只顾打那二妖党,也未及收去,一见上下四面相继火发,忙即施为。知道二妖党已受禁制,暗中必还有敌人伏伺闹鬼。一面御火防身,一面冒火抢向树后一看,那么猛烈的火势,树在烈火包围之下,下面树身仍是好好的。纪异想起二妖党曾有一个藏在树腹以内,仿佛还有烛光,细一注视,果见树腹当中也有一大盘水,水中虚插着一支大自蜡烛,烛长不过尺许,烛焰竟高达三尺以上,焰头粗达尺许。一个赤身女童盘膝坐在其上,一手掐诀指着上面,一手持着一根碧色小钉。一见人来,把持钉的手往外一扬,立有一片钉形碧焰,夹着大片烈火迎面飞来。
  纪异初往青城时,无名钓叟爱他天性纯厚,资禀过人,恐其年幼在外吃亏,传了不少防身法术和一件防身法宝,这类江湖上的邪法自难侵害,见状大怒,正待下手,裘元已身剑合一,由火外飞回,见了焰中人形,大喝:“妖孽胆敢作怪!”说着一道剑光朝那烛焰上盘坐的赤身女童飞去。这原是妖人邪法,乃邪教女徒的元神,只知奉命行事,照本画符,别无伎俩。一见烈火碧焰无功,敌人又来了帮手,比先前一人还要厉害,身上满是青光环绕,便知不妙。但身受乃师邪法驱使,无法逃遁,急得在火焰上头跪倒,叩头不止。裘元毕竟心细仁慈,剑光正要落下去,一眼瞥见那女童相貌秀美,长只尺许,满面惶恐叩头乞哀之状,不禁心软,忙把剑光往下一沉,朝烛上烧去。本意断烛以后,破了禁法,再向女童逼问是人是怪。不料无心中破了妖人禁制,烛才斩断,一溜烟光一闪,火势立消,女童也便遁去无踪。再往树前一看,二妖党已然被人解了邪法,倒地身死。
  纪异觉着事情奇怪,暗中尚有敌人,灵姑、南绮也未见到,好生不解。方欲向裘元询问,忽见湖堤下面似有剑光闪动,随听裘元道:“南姊她们正和妖妇打呢,我们快看看去。”说罢,一纵遁光,先自飞去。纪异这才知妖妇藏在湖岸下面,连忙赶往岸边,往右下方一看,芦滩上面一个身穿素服的中年妖妇,同了两个男同党,已被灵姑、南绮剑光围住,裘元也刚飞到。那地方乃是大片水苇,只靠堤一面略有一片浅滩,另有几块大小不等的石头露出水面。因靠来路,人被芦苇挡住,不易看到。妖妇和两同党通身虽有烟雾环绕,却抵不住飞剑威力,似已势穷力竭,狼狈不堪。只因灵姑还在喝问,迫令回答,未下绝情;否则剑光一绕,定必了帐无疑。暗笑:“这等鬼画符,还没有玉花姊妹的本领,也敢大白日里作怪害人。”
  纪异正随着裘元跟踪飞下,忽见芦苇深处苇梢无风自动,心疑有甚妖党藏在里面。
  刚才往下飞去,还未降落,猛瞥见靠近妖妇一面的芦苇丛中飞起一股黑烟,烟中裹着一个身材矮胖的人影,双手好似捧有一个包袱,箭也似疾地往堤上射来。纪异并不知下面变生仓猝,妖妇和两妖党也在此时乘隙遁走。而那烟中妖人因纪异起身较缓,只见裘元一人剑光飞落,以为上面仇敌只此一个;又见男女同党已被敌人飞剑困住,危机一瞬,不容再延。惊惶匆迫中既顾自己,又顾三个徒弟,未暇仔细观察,一面忙施邪法,使爱徒突然遁走;一面自己也乘敌人分神不暇旁顾之际,冷不防带了法物遁走。主意原想得好,无如恶贯已盈,冤家路窄。他这里行法时,纪异刚到,正在堤上张望,略停了停,等他由芦苇丛中飞起,纪异恰也飞到。这一来,双方正好对面迎头,势又都猛,万难闪避,对方恰又未撤防身法宝,连想下手一拼都办不到。如是常人行径,纪异也还未必下杀手,一见是个满身黑气,似人非人的影子,如何能容。就着去势,运用飞剑迎上,剑光一绕,连烟带人全被绞断分裂。那妖人也颇有些法力,虽被剑光绞断,仍想分头逃窜。
  哪知南绮已早瞥见,忙舍了下面,飞身追来,扬手便是一团雷火。紧跟着裘元相继飞来,三人合力,四道剑光一阵乱绞,加上雷火包围,只听几声吱吱惨号过去,一齐化为乌有。
  因灵姑还在下面搜索妖妇和二同党踪迹,三人又同飞下,南绮早施法力,将那苇塘封禁,一面搜索,互询经过。
  原来灵姑、南绮见前面,纪异与人争执,裘元才起身赶去,便看出与纪异争执的是邪教中人。正要赶过去,忽见下面苇林外面坐石临水梳洗的妖妇与同党比了比手势,跟着便朝上面掐诀念咒,行使妖法。知那两人必是妖妇徒党,无什能为,裘、纪二人俱有防身法宝和飞剑,无足为虑,主要的仍是下面妖妇。但是这类江湖的邪法门道甚多,也颇厉害,又不知底细,事前没有防备,若吃她冷不防骤然暗算,也要吃亏。侧顾前面树下,二妖党正向裘、纪二人大声喝骂,似乎要下手神气。恐裘、纪二人轻敌疏忽,骤为所乘,南绮先发制人,遥用禁法将二妖党先行定住,再与灵姑隐了身形一同飞下,相机行事。
  南绮阅世未久,犹有童心,见妖妇披发赤足,好些做作,以为区区邪教未技,不值一击,初意还想取笑。哪知妖妇乃排教中能手,所约帮手又是她的师父,更是该教中有数人物。又以日前对头是个有名强敌,并有两个极厉害的外教能手相助,处处都加小心,只在湖堤隐僻无人之处闹鬼,以备木排过时突起发难,乘机可以报仇,稍见不妙,立即遁走。妖妇埋伏以前,乃师又曾叮嘱:仇人虽是个中老手,只要下手缜密神速,报仇仍是有望。最可虑的是那日驾着小舟突然隐现、雷击妖妇母子的那两个少年。所以布置得十分周密,惟恐仇人老练,戒备太严,一击不中,特把埋伏分作上中下三起:令一有力徒党在堤上柳树窟内主持法坛神火;另一徒党在堤岸上设下香炉和应用法物;妖妇伏在芦林外面水滨盘石之上,却把总坛设在芦苇深处,再在四外行法设禁,使外人一踏禁圈,立可警觉到。到时先由堤上二徒发动,分了敌人心神,乘着双方斗法之际,由妖妇及其师父同时猛下毒手。这样一层套一层的埋伏,敌人便有了戒备,也必难于应付,设计甚是阴毒。先前二妖党和裘、纪二人争论,妖妇师徒只当是过路村童,没有在意。及至法物香盘被人踢散飞落堤下,听出二妖党正要下手,忽然没了声息,便知上面来了敌人。
  妖妇师徒所用,多半俱是寻常之物,加上一些符咒,如无法术施为,便不生效。当时觉着形势不妙,正要飞上,又猛觉出所设禁制有了反应,极似来了敌人,但又不见人影,知道来者不善。妖妇警觉更早,已然发动了妖火,便不再离开,一面观察来敌,一面催动埋伏。
  灵姑、南绮正在隐身前行,相隔妖妇还有二丈,猛觉身上一紧,立即头晕眼花,眼前现出许多恶鬼影子。灵姑早得郑颠仙传授,这类左道小术如何能伤。南绮以前所习本就近于旁门,更是博学多闻,长于应付。不过二女起初都是轻敌太甚,以为身形已隐,区区小丑不足为虑,没有放在心上。及至触动埋伏,知道一时疏忽,没有仔细观察,误入禁圈,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忙运玄功,先把心神一定。南绮跟着施展禁法反制,立即复了原状。妖妇也已警觉,欲把预设埋伏一齐发动,不料被南绮制住,妖法无功,全无动静,也不见来人影迹。自知光景不妙,一时情急,忙拿起手中铁梳,反手朝头上梳了一下,再往外一甩,便有大片碧绿火星朝灵姑、南绮飞来。二女见状,知被识破。心想:“这类幺魔小丑,反正难逃己手,何值隐蔽形迹?”不约而同,双双现出身形。南绮首先将手指一指,一声轻雷震过,绿火全灭。灵姑便要出手,南绮摇手止住,戟指妖妇喝道:“你便是那王寡妇么?闻你依仗一点左道未技,纵容狗崽横行湘江,近又约了党羽来此兴妖作怪。今日与我姊妹相遇,报应临头,飞剑杀你易如弹指。但我姊妹二人虽遇见过不少有本领的妖邪,似你这样江湖妖巫尚是初遇。你既敢大白日里带了党羽来此闹鬼,想必总有一些鬼画符,你可尽量施展出来与我们看看,省你们伏诛以后嫌死得委屈。”
  南绮性情柔善,话虽如此,因并未见她害人恶迹,江湖上恃符咒小术的左道同类斗法乃常有的事,妖妇如肯服输求饶,也不致便送性命,无奈恶盈数尽。那芦草丛中藏伏的妖师和另两徒党多是多年极恶横行,从未遇到过敌手,一旦输口,盛名立坠,以后江湖上便不能再混;又恃防备周密,留有退路,逃遁迅速:所以明知劲敌当前,仍欲冒险一拼。说时那隐伏芦苇中的两个同党首先厉声大骂,挺身发难。而妖妇又见两番行法无功,慌了手脚,只顾想施全力相拼,没想到求免一层。经此一来,全都上了死路。南绮话未说完,便瞥见二妖党手和口乱动,妖妇一手回抓长发,一手指诀乱画,也是手忙脚乱。成心想看这类邪教有何伎俩,方笑骂道:“你们不要慌,我静等着看你们闹鬼呢,不然你们早就没命了。”
  话未说完,二妖党已破口大骂,各把手一扬,立有十余柄烟雾环绕,火焰熊熊的妖叉迎面飞来。南绮正待破它,灵姑性较刚烈,见二妖党俱是生相凶恶,气势凶狠;内中有一个更是可恶,自从现身,便用一双鬼眼注定自己,一面施那邪法,一面作出许多丑恶表情,出语更是污秽不堪:心中有气,怒喝一声:“该死的妖孽!”扬手放出飞刀,一道寒光飞上前去,那些妖叉便被撞上,宛如残雪投火,全数消灭。刀光连停也未停,依然疾如电射,朝那妖党飞去,只听一声惨叫,横尸就地。
  另一妖党邪法较高,人也机警,一见寒光如虹,由敌人手上飞起,知道遇到剑仙,不等飞叉消灭,先就往妖妇身侧飞去。妖妇更是乖觉,灵姑飞刀未发,已放出大团烟雾将身护住。等飞刀杀完了人赶过去,另一妖党也纵身与妖妇合在一起。南绮也生了气,见刀光围在妖烟之外,忙嘱灵姑:“先勿太急,只将他们困住,看他们闹什花样?”同时索性把妖妇原设的埋伏破去,加上禁制。南绮初意妖妇只是寻常的妖邪,如由上空飞遁,绝无飞剑神速,弹指便可了帐。所以只在四周略加禁制,以防逃遁,上下均未留意。
  又因来时便见二妖党藏身芦苇中,以为人数只此。没想到芦苇深处还有一个为首妖巫在内,少时不是纪异来得恰巧,几被逃脱,又生枝节了。
  妖妇原以敌人厉害,先想施展极恶毒的指影分尸邪法。继见形势吃紧,心胆内怯,只得先使妖法护身。妖党一到,见刀光被另一敌人挡住,未怎进逼,觉着危机瞬息,忙与妖党合力一同施为。
  灵姑在颠仙门下本就学了好些法术,平日遇见同门同道又极虚心请教,所习诸法虽颇寻常,用来对付妖妇自能胜任。南绮更是从小便以法术为戏,又得父母及姊姊钟爱,所学尤多。妖妇虽说法力相差甚远,但是这类旁门下乘妖法也颇有它的威力,无论是何派别,俱有一两样最阴毒的杀手,遇上时事前如有戒备自是无妨,如若一时不知,或是轻敌疏忽,骤为所乘,也难保不被暗算。何况芦中隐伏的女妖巫又是昔年名震江南的一个能手。南绮这一大意,妖巫刁狡诡诈已极,自知不是来人对手,眼看爱徒灭亡在即,自己也难保不身败名裂。心想:“本来隐遁多年,不合误受爱徒所激,二次出山,就算侥幸逃脱,也把数十年的威名丧失净尽。”始而又悔又急。嗣见外面形势逾糟,又由悔生恨,犯了昔年凶性。情急怨毒之下,便想把那杀手施展出来与敌一挤。又觉敌人剑光厉害,法力甚高,形迹如不显露,爱徒虽然不免,自己或者能保一命。一旦出手,立被敌人看破,胜了还好,一旦不得手,定与同归于尽。妖巫念头一转,忽又胆怯怕死。好在事前因听爱徒说日前湖上斗法情景,早有戒心,此次是以元神出来行法,原身尚在人家入定,逃遁较易,尚是不幸之幸。于是想下阴谋毒计,先发号令,密使妖妇和那男徒发动,自己在暗中出敌不意,猛下毒手,若一击不中,立即乘隙遁走。
  这里南绮丝毫也未警觉,只把妖妇妖法一一破去。灵姑因当地就在湖边,虽然僻静,不比深山旷野,附近还有两家居民,时候一久,难免惊人耳目。再要被君山上面的妖人发现,更易多事。虽觉南绮娃儿脾气可笑,但也不便拦阻。嗣见妖妇连施了三次妖法,南绮还不下手,忍不住说道:“裘师弟还在下面,也不知另外有无妖邪党羽藏伏,还是早了的好,和这类狗男女相持作什?”南绮笑答:“灵姊不知这类妖人底细,我素不肯妄杀生命,人言难以为据。我刚看出这妖妇不应留她,上面纵有余党,也无什伎俩,且待片刻,容她尽量施为,再行诛戮不晚。”灵姑才知南绮心慈,是想逼迫妖妇施展妖法,来辨别为恶深浅,以决去留。照着幼随老父在江湖上的经历见闻,似妖妇这等行径的妖教,平日害人必不在少,死有余辜。方觉此举多余,妖巫邪法已在暗中发动。
  二女本立在那浅滩上,正相互应答之际,忽见妖妇在剑光围困之下状类疯狂,手舞足蹈了一阵,猛地目闪凶光,手持那把铁梳,将披散了的一头乱发分出一大络,衔向口中,恶狠狠白牙一错,咬下一些断发。跟着咬破舌尖,立有一片血光夹着一蓬黑针飞将出来。二女因这类妖法虽毒,只能伤害常人,何况又有剑光阻隔,岂非徒劳?南绮笑喝:
  “无知妖孽!你这些鬼蜮伎俩全无用处,只是班门弄斧。我不耐与你纠缠,就要下手了。”
  语声才住,灵姑猛觉日光照处,地上似有一个黑影,情知有异。回头一看,原来身后不远,不知怎地会现出一圈极淡的血光,正对着自己虚悬空降。就这回顾一瞬之间,光中忽由淡而浓,现出两个少女影子。灵姑刚看出是自己和南绮影子,南绮也已警觉,回身瞥见,知是用邪法暗算,当时还不知是芦中妖巫借着男女二妖徒行法掩护,用毒手暗算。匆匆不暇多说,首先手掐灵诀,朝那红光一扬。紧接着回手取出一块玉璧,往前一照,立有一片白光挡在身后。随口喝道:“灵姊,速防敌人遁走。此是妖道中指影分身之法,虽未必能将我们怎佯,但如骤出不意,也颇讨厌。狗男女如此阴毒,可杀而不可留。”灵姑听到头两句时,便忙回转身去,把刀光、剑光一紧,威力立即大增。
  妖妇和那妖党见妖师魔法又被敌人识破,自知凶多吉少,一面奋力抵御,一面暗向妖师求救不迭。南绮将身护住,不令血光将人影吸去。说完了这话,随手发出一团烈火,将妖法破去。芦中妖巫见自己下手如此阴毒神速,仍被敌人识破。力竭计穷之下,心疑敌人既有如此高的法力,自己的踪迹又露,四面又加了禁制,少时决无幸免。妄欲声东击西:假意助两妖徒穿地遁走,乘着敌人分神之际,由上空飞走。事虽犯险,一则原身尚在人家,不得不顾;二则又以为元神飞遁神速,只一飞过堤岸,恢复本体,便可脱险。
  当地人民已畏己如神,决代隐秘。哪知弄巧成拙,裘元飞落之后,跟着纪异飞下,妖巫恰与对面,骤不及避,剑光一绕,就此送终。
  灵姑、南绮见妖妇和那同党被困之处,一阵黑风疾转,身子立即往下沉去,知是魔教中地遁法。南绮暗笑:“这等比障眼法强不许多的微未小术,也敢当人卖弄。”先使禁法将它止住。然后正指剑光增加威力,往下压去,猛瞥见芦苇深处箭也似飞起一溜黑烟,当中裹着一个矮胖老妖妇的影子,直往对岸射去。南绮忽然想起:“先前妖妇已被困在剑光之内,怎会在自己身后现出一团血光,用那妖教中极阴毒的指影分尸之法暗箭伤人?原来芦苇中还藏有这个老妖妇,并还以元神飞遁,可知妖法较高,乃妖党中为首之人。已然疏忽于先,如何容她逃走?好在下面男女二妖已被禁住,不怕逃脱。”南绮刚要动手,纪异已将妖巫元神斩断,裘元的两道剑光也跟着飞将下去。三人合力,连行法带飞剑一阵乱绞,晃眼便已消灭,残烟四散。
  三人随同飞下一看,只见妖妇和男妖徒刚往地底逃遁,猛觉地坚如铁,不能再下,上面剑光又往下一压,自知无幸,不禁疾喊:“仙姑饶命!”同时施展妖法,奋力抵御。
  哪知这次南绮因见适才指影分尸妖法阴毒,看出这类邪教平日不知如何凶毒,改了初念,决计不再宽容,飞剑威力大增,远不似前。而且灵姑见南绮下手迟缓,本就不以为然,及见妖妇等地遁欲逃,芦中又有妖人飞起,既恐纵恶逃走,又防芦中还藏伏着有力妖党,多生枝节。见妖党已为剑光所伤,妖妇还在地穴中奋力挣扎,想起适才可恶,不禁怒起,竟将五丁神斧取出,分开剑光往上一指。只见一片带有五彩芒角的大半轮红光扫向穴中,黑烟立即分散,两声惨号过去,男女二妖人同时死于非命。
  南绮、纪异、裘元三人也都飞下。南绮说:“上面还有两具死尸,也是他们党羽,待我上去行法移运下来,与妖妇一起掩埋地底,消灭痕迹,以免贻累乡民吧。”灵姑道:
  “我带有销骨散,将他们化去不省事么?”南绮道:“我总觉得他们伎俩有限,害人无多,罪不如此之甚。埋得深些,使人无从发掘,再加一点禁制,也就稳妥了,好在也费不了多大的事。”灵姑道:“南姊未在江湖上走动,哪知他们的恶迹呢?我适见他们所用妖法俱极阴毒,照我判断,恐比以前随侍家父所见的邪恶之徒还凶得多。休说消灭他们死尸,便使他们形神俱灭,将魂魄一齐诛戮,连堕入畜生道中俱都无望,也不冤枉,何值为他们费事作什?”南绮见灵姑恨极这伙邪教中恶人,知她所说不是虚语。笑道:
  “灵姊既然如此疾恶,我省点事也好。”说罢,正要取出丹药先将下面男女三尸化去,忽听崖上有人低声急喊:“王三姑快来,大仙婆她老人家不好了。”
  纪异闻言,知是妖妇党羽,大喝一声,首先飞上堤去,裘元也跟踪飞上一看。那人是个半老乡农,跪在地上,面上满带惊疑之色。纪异方喝:“你可是妖妇党羽么?”裘元业已看出那人是个本分乡民,忙把纪异止住,含笑问道:“你且起来,有什事,无须害怕,和我们实说,保你无妨。”那乡民因在家中出了大乱子,仓皇奔来,又见树火新灭,地横三尸,越发害怕。因害怕王寡妇的威力,以为人必在湖滩底下,上下相隔又高,没有看清,以为来人均是妖党。战战兢兢刚把上面那句话说完,耳听一声呼叱,跟着电光连闪,飞上两人。心疑惹祸,吓得慌不迭跪倒在地,也没听出纪异问话,只急喊:
  “法官饶命!”嗣见裘元词色温和,又命起立,心才稍定,颤声答道:“法官,这不是我的事,与我老婆、媳妇也没相干,是太仙婆自己忽然升仙去了。”
  裘元见这乡民语无伦次,知他误以为自己是妖妇同党所致,笑道:“我们不是法官,你说的那王三寡妇和几个同党恶人,都被我们杀死了。有话起来说,我知你是善良百姓,只管放心好了。”那乡民闻言,半信半疑,站起来打量了二人两眼,战战兢兢说道:
  “法官老爷的话是真的么?”纪异喝道:“哪个骗你?这柳树底下两具死尸,便是他们的党羽。你是本地人,总该认得妖妇和两妖党。因怕连累你们乡民,连尸首都被我们用药消化了,只留下一滩黄水在湖边芦滩上,不信你自己看去。”说时,灵姑、南绮已事完飞上,弹了些药在两尸上,立起一片青烟,晃眼便已化尽。南绮又伸手一指,地皮便翻转了丈许方圆一片地,更不再有痕迹。乡民先听裘、纪二人之言,还在半信半疑。及至眼见如此灵迹,方始深信。惊喜交集,重又跪倒直喊:“神仙菩萨,果是真的,快请救我全家性命吧。”南绮问道:“适在下面我用法宝查看,妖妇已无余党存留,你们大害已去,还怕什么?真有为难的事,只管起来开口,我们必定帮你,无须如此。”
  乡民见众人说话神情俱都和善,神通又大,与妖巫师徒作威作福之状大不相同,好生欢喜,感激零涕,站起来说道:“小人名叫江进元。儿子小福,在外与人种田。家中只我夫妻、儿媳、孙女四人,种着几亩菜圃将就度日。这…带是湖边最荒僻的地方,隔壁还有一家姓王的,也种菜,兼带上市卖鱼,共只两所人家。自从前些日排上人与王三仙娘斗法,工家吃了大亏,便料到王家不肯甘休。这两日怪事很多:对面君山半夜里常有人看见神火,大月亮底下会有雷响。昨日清晨,有一只白木船路过君山,客人上去游玩,刚到山下,也是有一客人不好,嫌埠头船大多,想往旧埠头上岸,无缘无故船会翻掉。最奇怪的是,人货东西全都被浪涌到岸上,一件没丢。听上来的人说,刚落水时,天旋地转,连那有水性的船夫都似全身绑紧,毫不由己。大家眼看淹死,正在心里求神保佑,忽然水底起了一片金光雷声,人立清醒。会游水的自然可以睁眼划动,那不会游水的也似下面有什么东西托住,升出水来。紧跟着一个大浪头,连人和沉水的货物家俱、打翻了的破船,一齐涌到岸上。船上都是大财商,到了湖神观,正和道士商量演戏做法事酬神,不知怎的,说不几句,全都住口,不敢作声。借着道士一辞谢,立即改口,匆匆忙忙雇了别的船,连夜开走。像这样死里逃生,不做法事谢神的,从来未见,走得又那等快法,他们又不是小气客人,都觉得奇怪。
  “昨日谣言越来越多,都说王家已把他本门老祖师罗大仙姑请下山,要施法力倒转君山,截断江流,永不许木排在江湖上行走。我们都知道罗仙婆神通广大,自从人山修仙道,业已多年没出世了。说起来木排上那位老法师法力虽高,名望也大,只是人比他们正派,真要斗起法来,决不是罗仙婆的对手。这多年来,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这次想是王家大恶,排上人们受欺不过,才将老法师请了出来。王家原是罗仙婆的徒弟、干女儿,前些日子吃了亏,早有人说她要请罗仙婆出山。人们都知老法师几十年好名誉,决不肯不应过节,做那缩退丢人的事。并且料定王家要报仇带找后场,地点必在原处。仍是大白日里。
  “正想等看热闹,谁知昨日黄昏,先是罗仙婆两个徒弟来到这里,叫我两家各让一间静室,与她作法坛之用。并说不许走口,不然要我两家的性命。我们知道这类法术最是凶恶。对手一面虽然势力小些,但是人好。便他手下徒弟当排师的也极本分,不遇人寻事,一点看不出来。说话举动个个和善,还专一帮人的忙,治病舍钱。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他们。再者,谁家没有一个亲的厚的?罗仙婆的本领和辣手不是不晓得,仇已结定,能不设法找人么?并且自从两家上次斗法起,王家这头的人到处张扬要报仇,气势汹汹,说得天花乱坠,神气也大骄狂些。排上一头的人却没事一般,有人对他们说,只是笑笑;再不就说听天由命,到时再看,反正不能把排上人一齐杀死。神气却极安详。自然双方迥乎不同,如没有一点靠头,怎会这样?我们自然不愿意王家这头占上风,可是法坛设在我家,她胜了,我们不过糟蹋点零碎东西;她如败了,就许连房子带人全跟她受了大害。不依她又不敢。心中发愁得了不得。正主只是势派大,看着凶相,还不怎显欺人。
  那几个徒弟都是满脸凶横,要这样,要那样,稍慢一点便遭打骂,赔了东西还要受气。
  “今早起来,便说对头两天之内必来,硬把这条路隔断,两头不许人过。堤上下都设了埋伏,连我们两家本是借房子东西与她的主人,都得由岸后小路上绕走。她说的话就是阎王令,你出入多不方便,她也不管。到了午后,王仙娘带了两名法官先去堤下,堤上由两个徒弟法官把守。罗仙婆却在我家设坛,把门关上,房里摆下香坛,门上贴上神符,门口点着一盏灯。又叫我媳妇拿着她给的一道符和一个小铜铃,吩咐不间早晚,如有生人到来,或是看见什么奇事,先摇那铃,屋里自有法宝出来,跟着再把符往灯上一点,自然无事,还许事完赏我媳妇二两银子。她自己同一小女孩在房中打坐,余人早有仙娘吩咐,全坐在屋里,他们人不回来,一步不许走动。王家借房与她徒弟住,只不许出外,还稍好点。我全家寸步难移。不知她闹什鬼,心里又急又怕,由中午苦挨到这时。正打算明朝向她求说,情愿把房子借让给她,许我全家往亲戚家住两天,等她事完再回来,省得终日提心吊胆,忽听罗仙婆房里一声惨号。一会,便见我儿媳妇吓得连滚带爬,浑身乱抖跑来,说是房门未开,仙婆在里面怪吼一声,人便跌死地上,满脸是血,身子烧成焦炭一般。我媳妇忙摇铃烧符,也没动静。小女孩未见,不知在房里没有,只唤了两声,也未答应,许是一同死掉。我和老伴去看,果然死得甚惨。
  “这事奇怪,分明受了对头暗算。虽然房门未开,他们是会神法的人,不会疑心我家暗算,无奈他们脾气都暴。仙婆那么大法力,无缘无故怎会死掉?我儿媳妇偏又替她掌着神灯,就许怪我儿媳化符太迟,或是偷懒粗心,被她仇人暗中赶来害死。事到头上,怕也无用,只得奎着胆子,赶来送信,出门便见树下死了两个法官,我们人在房里也不知道。先前树上起火,料她对头已来,许正在堤下斗法。刚探头一喊,二位法官老爷便飞上来了。”灵姑笑道:“这不算什么,你不必害怕,只要我们过去一看,事便完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四回
苦志求师 啭春莺娇啼婉转  轻舟泛月 游碧水夜景空明
 
说话江进元的家在里堤内,离众人所立之处不过二三十丈之遥。众人说完了话,便即前行,刚走过了一座贯穿内外两堤的石桥,忽见前面菜园旁并列着两所人家,左边竹篱内站着两个老妇,正在附耳密谈,神色张皇,似甚鬼祟。瞥见众人走来,内中一个慌不迭往邻家走去;另一老妇似要回屋,前行两步,又复转身迎来。江进元说:“这便是我屋里,等我叫她准备一点菜水。”说罢,当先赶去。众人见他老婆低声说不几句,江进元面上立现惶急,心疑还有妖党。走近一间,江进元先令老婆下拜行礼,答话甚是吞吐。灵姑作色道:“自来斩草除根,这类邪教留着是个后患。此时你如不说实话,我们一走,你两家再受她害,却是无人救你了。”江进元低头略一迟疑,答道:“小人不敢。”随往邻家跑去,不多…会,领一中年汉子走来,向众人跪下。
  灵姑唤起一问,才知壮汉名叫王五星,那四个妖徒便住他家。江家只有老妖巫、王三寡妇和妖巫的一个名叫香儿的小女徒弟同住。妖巫在江家设坛,同了香儿在内入定,却把元神遁出,分别在外堤上下埋伏,准备对头木排过时,以妖法暗算,报复前仇。适才妖巫元神伏诛,本身也在室中惨号暴死。
  香儿的元神本随二妖徒在树腹中行法,元神侥幸逃回,年纪虽轻,人却机智。本怕妖婆怪她独自逃退,严刑难当,又看出当日形势,妖婆这一面一定凶多吉少。元神遁回复体以后,意欲静观成败,相机抽身,并未向妖巫报警告急,只在旁边坐着,愁苦交集。
  心料法坛设在江家,强敌定必跟踪而至。暗想:“师父、师姊、师兄尚且不免惨死,何况自己这有限一点法力。适才在树腹火焰中打坐,元神又现了原形。此时如逃,就不对面撞上,也必被敌人擒回处死。逃是最险,急切间又没个藏伏之处。当地人民素把本门中人敬如天神,师父虽死,余威尚在,必还顾忌同党徒弟等日后报复,决不敢结仇怨。
  隔壁王家只借给师兄居住,毫无行法痕迹,索性和他言明,再给银子酬谢,令代隐匿,或把自己算作他家女儿,将新衣换掉。敌人既能杀死师父,法台神灯定灭,妖法全破,再加适才眼见柳树腹内情景,当然同党一个也难活命。少时敌人寻到,就认为还有徒党,一见无人相抗,也必当是早已逃走,决想不到近处有人隐藏。先逃出了活命,再打回家主意。”
  香儿念头一转,连江家也不使知道,径由后窗钻出,逃往王家,和王五星说:“我原是好人家儿女,父亲还是秀才,吃妖巫摄入山中强收为徒,传授妖法,并用我的元神主持一些极恶毒的妖法,心中实不甘愿,无奈妖法厉害,逃必不免于死。今日好容易遇上这脱身良机,但是对头和妖巫仇结大深,不免断尽杀绝。你如容我藏匿,愿以身带金环、银子为谢。敌人走后,我自寻路回家,决不向人走漏一字。否则我虽被杀,元神尚在,我因恨你不肯相助,必向同门遍告,说仙婆、仙娘之死,由于你们勾串仇人暗害,那你全家无一人能得活命了。”
  王五星先见香儿突然走进,心疑妖巫有什吩咐,还在害怕,闻言才知妖巫师徒惨败,也是惊喜交集。王五星年轻力壮,胆子较大,不似进元懦弱,平日就恨妖巫师徒欺压良善,偏巧昨晚今朝又连受了妖徒好些恶气,恨在心里。一听妖巫被杀失势,想起夙怨,对于香儿也自然迁怒,本心就想稳住香儿,少时人来,将她献出。一则王五星之母贪利,二则拿不定妖巫另外有无同党,为香儿恐吓之言所慑,不敢妄动,表面一口应承,心意实未拿稳。偏生江、王两家是亲戚兼近邻,王母妇人之见,既爱财又怕事,一时想不定主意,偷偷去寻江妻商议,遂被众人识破。江进元见众盘问,难再隐瞒,自己又不敢作主,把话和王五星一说。王五星人甚鲁莽,一听这男女四人直如神仙一样,便不再顾忌,出来直言奉告,请众人去往家中擒人。
  哪知香儿机警异常,身虽藏在王母床下,并不放心,时刻都在留意察听外间动静。
  一听有人进门,王五星刚唤了声:“表叔。”底下便似被人止住,再听不到一句,情知有异。正值房中无人,爬出床下,隔着窗缝一看,见是江进元约了五星同出,正向隔篱四个少年男女跪倒。定睛一看,内中有两个熟脸,不由魂魄皆颤,知道不好,忙即跑出。
  迎头遇见王母,香儿低喝:“你母子反复无常,本来杀你易如反掌,但我最恨杀生害命,我自往远处逃好了。”王母原不知就里,还欲询问原因,香儿已如飞往后园跑去。江母又急又怕,迈着大步赶去一看,一个小人影子身带黑烟,正贴地低飞,往东北方落荒逃走,飞出约有五六丈,一晃无踪。
  这时四人已听江、王二人述说前情,一听是个新收小妖徒,又是好人家子女,既藏人家,可知无什能为。当地一边平湖,一边田野,甚是空旷,就被逃走,一望即可追上。
  妖妇尚不能绝迹飞行,何况一个初入门的女孩,本心不欲加害,未免大意了些。把话听完以后,灵姑才对南绮说道:“时已不早,我们分作两起:南姊和裘师弟去撤妖婆法坛,带灭痕迹;我和纪师弟寻那小女孩去。”及至走到王五星家一看,妖巫的小女徒香儿已无踪迹,知被乘隙逃走。
  灵姑觉着逃人只是一个幼女,本没有伤她之念,寻到也只盘问告诫几句,即行遣走,不值去追,原想丢开。忽听王五星埋怨乃母不小心,说:“妖巫隐迹已近十年,听口气,好似只有同来的几个男女徒党,现俱遭了报应,或许无妨。惟独王寡妇自从近年丈夫死后,为想增厚狗子声势,平日广收男女徒弟,党羽甚多。这小妖女如逃,定是看出我们形迹可疑,要将她献与对头,心中怀恨,必去告知同党,说我两家勾串仇人,害死妖巫妖妇,岂非留下后患?”纪异在旁也说:“此女年纪虽小,却擅妖法,适才曾见她元神变成一个小人,盘坐在柳树腹中烛焰之上。小小年纪,便能兴妖作怪,大来必不免于害人,何况还有许多余党。她已痛恨这两家主人,如不搜擒除去,我们在此无妨,我们一走,早晚主人必受其害。我谅她既投民家隐匿,时候有限,逃避不远,还是仔细搜索一回,如能擒到,岂不去一祸根?就说日后有别的妖党寻来,发觉妖巫师徒伏诛,没有此女播弄,便不致祸害良民。如再寻她不到,一会裘哥哥和南姊到来,大家合力分头查看,好歹也将此女寻到才罢”
  灵姑也觉有理,便向王氏母子盘诘逃时情景,有无别的异状。王母妇人之见,觉着香儿年幼逃亡,孤苦可怜,又得了她的银子,理应助她逃命,心怪儿子不该将人献出,先还不肯说出实话。后经王五星详陈利害,方始引往后园,一面指说香儿驾着黑烟,逃出不远便即隐没情景;一面代为求情说:“此女井非恶人,实是好人家儿女,被妖巫摄去,强迫炼法,本身并未害过人。”又把香儿发觉王五星将她献出,仍不肯伤人泄忿,只自己逃走的话说了。纪异一听,首先纵遁光往所指之处追去,灵姑方寻思如何搜法,南绮、裘元恰由隔壁事完赶来,问知就里,四下一查看,心便明白。一面把纪异唤回,不令搜寻;一面重向王氏母子细问小妖女香儿由来到事败逃去情景。问完,笑道:“照你们所说,此女是好人家的儿女,心性亦好,被迫如此。小小年纪受这么多的苦难,实是可怜。早知如此,我们也不来寻她了。妖巫党羽甚多,似她这等资质,见了定必掳去,强迫相随,做那害人之事,早晚同受天诛,岂不可惜?偏巧我们又都有事,不然的话,无论她逃出多远,我一行法,便可寻到,送她回转故乡,省得孤弱幼女长途跋涉,才脱火坑又入虎口,不也是件好事么?既未寻到,也许她一时糊涂胆小,不敢出来见人,我们何苦勉强?这又不是真恶人,寻到以后,我们还须费事。由他去吧,我们走了。”
  活未说完,忽听井旁稻草堆中,寨饵有声,王五星和裘元、纪异早闻声寻去。王五星在前,伸手把草堆一拨,喝道:“在这里!”跟着便见一个短发披肩,面白如玉,身着黑衣的女孩由草堆里纵将出来。纪异大喝一声,方要伸手,吃南绮赶过来喝住。小女孩已吓得战兢兢跪在南绮面前,连喊:“二位仙姑饶命!”南绮见她生得十分美秀伶俐,心先生爱,忙伸手拉起,笑道:“你不要害怕,我们决不肯伤你。你那指东为西的障眼法儿我早识破,擒你易如反掌,如有恶意,也不那么说了。”
  香儿自随妖巫,平日尽管还能得到一点看重,但是妖巫法严,凶横异常,稍有不合,便遭打骂,所行所为又极残忍阴毒,心狠手辣,不留情面。因而每日提心吊胆,如坐针毡,已有好几年不曾得这等温和之气。南绮又生得那么明艳温柔,望若天人,当时心神大定,畏意全退,由不得生出仰恋之心,万感交集,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南绮见她相貌秀美,先已喜爱,见状越发怜爱,便把她手拉住,温言抚慰道:“我们杀的只是恶人,像你这点年纪,就做什错事,也是受人强迫,出于无奈,可以原谅,决不会伤害你的。
  有话好好说,无须伤心,等你把话说完,便放你好好回转自家便了。”
  香儿哭道:“多谢仙姑开恩。我原是湖北黄冈人。父亲姓秦,是个秀才。五年前,我才八岁,因随父母往汉阳外婆家去看划龙船,遇见死的这老婆子,强逼着要收徒弟。
  她势力甚大,谁都知道她要人的命易如反掌,如不应允,我父母全家便没命了。无奈何,随她去到山里。每日待我也不算不好,只是她神气凶恶,家法厉害,叫人害怕,日常都提着心。头两年,单是炼法和服侍她,做点事,原也无妨。她本已洗手多年,不轻在外走动了的。近年不知怎的,她门下许多徒弟大概是在外横行遇见能手,时常吃亏,便来求她出山报仇,挽回场面。因她心贪爱财,性情又暴,头两次不答应。后受他们那伙人一激,再孝敬点东西,也就允了。这一来我却受了罪,除像这回对头是厉害的,由她自己出马外,差不多都是令我元神拿了她的法物符咒代她行法。我共只才学了不多几年,元神甚弱,头次上场,便差一点没把命送掉,不得还阳。幸亏她的元神暗中跟去,才保无事。那一次,我几乎胆都吓破,她却说我有用,以后便可替她。由此差不多每次都迫我的元神代往。我恐遇见恶人,甚是害怕,但又不敢违抗,只好苦熬。
  “在三月以前,她忽起了一卦,说是大难将临,已对徒弟说,从此决不再管闲事。
  我听了自是喜欢,以为此后不会再受惊害怕了。哪知日前师姊王寡妇忽来哭求,说她儿子被人害死,要她出山报仇。她先不肯,因王寡妇来时孝敬了不少财物,未了又背人拿活打动她,这才应诺。我彼时曾在暗地偷听,据王寡妇说,她来时遇见一个异人,说起君山脚下藏有古时异宝神钟,但是水底有禁法封锁,穿不进去,如由远处湖底打通一条水底通路,又恐湖滨人烟稠密,吃对头看破,更难下手。知道我们这类江湖法术,对头方面法力均高,决看不在眼里。我们和排教斗法又是常事,惊扰不到人民,就是路过看见,也不会伸手。因我师父有翻山倒海、指物代形的法力,如能由她择好一处僻静地方,借与排教斗法为由,将那一片湖底暗中打出一个大深洞,事完自走。那异人借着这点基础,再由水底往君山底下穿通过去。如能成功,不特可以分得里面所藏的异宝奇珍,以后并还可以引她师徒到那异人教下,或是传授法术。老婆子年纪已老,自知所习法术只能在江湖上称雄鬼混,要想长生不老,成为真正神仙,决办不到。平时听她口气十分怕死,便是多年人山隐迹,也是为了谋求长生之故,所以这类话自然句句打人心坎。而王寡妇又把那异人说得和神仙一样,老婆子答应以后,王寡妇还恐她不十分相信,又把她领到湘江附近一个无名的小山洞中,与那称为异人的狗道士相见。我因要随她行法,也被带去。
  “他们都说那是个活神仙,我却不信。第一,仙人就不会是那样穷凶极恶的形象,说话那么粗暴,又和王寡妇鬼头鬼脑,眉来眼去。第二,仙人洞府景致必好,决不会住在那又小又黑,鬼气森森的破山洞里。第三,既然法力高强,还要传人道法,为何还要她师徒代做手脚?尤可恨的是,他是一个道人,却硬要收我做徒弟,如非老鬼婆不肯,几乎被他带走。就这样,老鬼婆还说不是不肯,因我此时尚有用处,允事成之后,再令我拜师,随他回山。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害怕极了。他们三人同在破山洞里商量了一天一夜,才到这里来相看地势。
  “老婆子做事向不背我,这次和那狗道士说话老是把我支开,中间还起了一次争论。
  我虽然心里忧疑,却没法想,又不敢问。等到隔壁江家设好法坛,堤岸上下两处作好了埋伏,令我元神出窍以前,老婆子忽把我抱在怀里,假意亲热说:‘这次对头比较厉害,你到时不要害怕,无论形势多凶,我叫你上前便需上前,不得后退。漫说你是元神出去,对头决奈何不得,就有什凶险,我也能够救你,切忌胆小。’我看出她说时面容凶恶,口气好些前后不符,越发生疑害怕,不敢明问,急得要哭。
  “她见我暗中流泪,想是有些心软,叹了口气,说道:‘我这是要躲大难,必须那位道长相助,不能不为他尽力。事情实也凶吉难料,你既如此胆小,姑且先在堤上,随你两个师兄主持神火吧。我生平福也享够,死在我手底的对头也不知有多少。那年强要收你为徒,是你长得灵秀乖巧,一见便生爱心,加以资质又好。我一生脾气古怪,无论多亲近的人,都不喜他在我身侧久留,一旦将我触怒,便难容他活命。所以晚年来一个亲人都没有,大寂寞了。独和你有缘。相处日久,对你越爱。本意带你洗手入山,修炼吐纳功夫,不再管徒子徒孙的闲事。将来再传你道法,使你承受我的衣钵。不料前年占算出大难将临,运数将终。我近年偏又静极思动,接连出山去管了几回闲事,此端一开,一些徒子徒孙纷纷来找,都是受了外人的欺侮。我一世英名,以前不许门人寻找,自可不管。已然许他们见我,听到这类事,岂容袖手?于是事情越来越多,仇家自然又加了好些。我明知这等作法于我将来不利,无如势成骑虎。最关紧要的是我这次劫难,除了死中求活,和他硬对,一任我上天人地,均躲不过去。想了又想,觉着守在山中,等仇人寻上门来开刀,还不如事前打好主意,迎将上来,多半还能有个转机。你王师姊来寻我时,先本未允。后占一卦,她说那地点、时日正与我应劫之期相差不多。难得有一竹山教中仙长与我结交,只要今日不遇凶险,以后便和他成了密友,所有对头均不能奈我何。并且这次对头法力虽比别人强,却不是我对手。我事前再小心些,将真身隐起,只以元神迎敌,更是胜多败少;即使败了,也是无妨。
  “‘起初打算令你代我上场,更可万无一失。无奈你大胆小,恐你临敌误事,我又爱你,为防万一有失,才改命你在上面主持神火,兔有闪失。我自来言出法随,永无更改,这等深恩相待,应知感恩。神火如为敌人所破,许你元神遁回,但是事情难料,元神复体以后,要速向我行法报知。如若久不见我回来,法坛神灯一灭,那便是敌人约了能手相助,我已大败,元神遁往来时所遇仙长那里。好在本地人敬我为神,不会伤我身子。你走时再嘱咐他们,加上几句恐吓的话,令其紧闭房门,不许人入内窥探,有人来问,只管以家中老病之人在内静养搪塞。三日之内我自回转,另有酬谢。你可急速前往湘江附近来时所去深山之中将我寻到,日后自有你的好处。你如忘恩背叛,或是不照我话行事,或是不去寻我和那仙长,我手辣心毒,你随我这几年总也知道,到时休要怨我不念师徒情分!’“说罢,她便令我随她行法入定,我这才稍微放了点心,但总觉这次凶多吉少,不敢大意,时刻留心观察他们动静,准备退避。不料老太婆这次带来的两个徒弟知我将来要承受本门衣钵,俱都妒忌非常,先向老太婆说我坏话,没有生效,越发对我厌恶。那神火虽然由我元神主持,但须听这两个恶徒号令。尤其我的法力有限,一到树腹里面,便吃他们禁住,骂我许多难听的话。又说我不应胆小怯敌,违抗师命,老太婆虽然溺爱不明,此时须由他们摆布。这次仇敌法术厉害,胜了自无话说,如若失败,决不令我元神好好逃走,任凭仇敌伤害,以出他们恶气。我知他们是妒忌的话,斗法是以堤下为主,上面只是疑兵之计,身落人手,怕也无用,没奈何,只得在树腹火焰之上耐心守候。
  “前半日,只听他们欺凌乡人,并未见有仇敌走来。午后又听与人争吵,渐渐斗起法来。我在树腹中偷看,早就看出来人年纪虽轻,却不是常人,他们死在临头,竟会毫无警觉。头次催我发火,我假装有顾忌,迟了一步。第=次再催,始行发出,不料对头厉害,全无用处,反害了他自己的性命。未了,这两位仙长寻到树腹,我被妖法禁在火焰头上,又逃不脱。正在情急告饶之际,吃这位仙长手指宝光一撩,无意中将禁法破去,方得抽空遁走。回到屋中一看,老太婆尚在堤下芦苇中行法未回。我虽不敢就势逃走,但照平日所闻,老太婆师徒虽然依仗法力横行江湖,好像不是什么正经修道人。并且老太婆听了王寡妇说起君山斗法,用雷将她儿子打死的两个敌人,甚是胆怯,所以事前十分戒备,并未亲自上场,先想好了逃路。今天在柳树下面和她徒弟斗法的又是两位年轻仙长,与王寡仙所说的仇人差不多。我猜人家法力比我们高,老太婆的隐秘形迹早已算出,有意寻她,照此形势,一定是大败伤亡要占多数。好在同我一起的两个恶徒已死,他们俱都不会元神出窍,恨我也由于此。反正不愁被人告发,暂且不向老太婆告急,只守一旁观望,意欲相机行事。老太婆如得胜,或是伤败回来,那是我的命苦,难还未满,只好随她鬼混,遇上机会,另想法子逃走。如若查问,便说我刚由树腹中逃出回来。她两个徒弟尚且被人杀死,自然不能怪我临阵脱逃。他如遭报身死,我便逃走,仗着她传我的几样法术,打听道路回家,也不怕人欺负。还有好些徒子徒孙散在江湖各地,我多不相识,也不知道住处。老太婆为人刻薄吝啬,门下徒弟只打着她的旗号在外横行,轻易得不到传授,除去王寡妇母子和今日同来诸人外,多是虚张声势,无什法力。即便遇上为难,就是敌他不过,也能脱身。
  “我正打主意,盘算少时如何逃走,老太婆本在法坛案桌后面盘膝打坐,隔了不多一会,忽然面上现出愁苦惊惧之状。她平日无论遇上多大的事,多厉害的仇敌,永远不动声色。如是阴森森地一笑,那便是要下毒手害人,心中得意。这等神情还是头一次看到。跟着便见她惊惧惶急之中带出痛苦的情景,面色越发怕人。我正惊惧,猛听她一声惨号,连身蹦起,跌倒在地,人已和烧焦了一样。我知她已惨死,连元神也被人烧化了。
  敌人如此神通,定必随后寻来,又恐被门外的人闻声赶来偷看了去,赶忙藏身椅后。又把随带金银取了一些,匆匆由后窗逃出。因料诸位仙长法力高强,一逃必被迫上,打算拿银子买好邻家,藏在近处。以为诸位仙长决不会疑我未逃,我等仙长走后,再行逃走,寻一僻处雇船起身,问路回家。不料他们收了我的银子,又将我献出,本心实是气极,却也无可奈何。自幸发觉尚早,于是又用声东击西之法,用幻景化为黑烟,假装往岳阳楼逃走,人仍藏在草堆里面;当吕仙姑寻我时,我就伏在草堆里偷看,见同来一位便是先用飞剑几乎杀我的那位仙长,吓得我心中乱跳,惟恐搜出,难以活命。我正在求神念佛,忽听仙姑口气颇好,心中一宽,当时便想出来求饶,做梦也想不到仙姑如此厚恩。
  “我家本是衰落了的书香大户,父亲虽然疼我,人极古板。母亲是个后娘。我一个女孩,被邪教中人强收去做徒弟,一直好几年没回过家。忽然孤身逃了回去,那地方读书人多,族长的权最重,就算父亲多爱惜我,一些亲族乡党不当我是坏人,也必当我是邪魔鬼怪,不许我家收留;即使勉强收下,将来也决没有好结果。我因想老婆子所在黄柏岭地方十分僻静,她生平无儿无女,却积了不少金银珠宝,以前积蓄的我不知她埋藏在什么地方,近四五年所埋,却只有我一人知道。这还是近年号称洗手入山,只是一些徒子徒孙再三聘请,出于门人孝敬的占大多数,不是巧取豪夺而来,那数目已不在少数。
  论起以前多少年的积聚,那就更多了。她山中除我以外,只用了一个带了一妻一女的长年。男的代她种着二十多亩地,两亩果菜园,管着一个小鱼塘。妻女给她烧水煮饭,做些粗活。近身服侍只我一人。她住的地方在紧连房子的山洞以内,除我随时侍侧外,谁也不许进去。尽管有这么多的金银,大约除王寡妇外,知道的人极少。
  “每有徒弟寻她,她便向人告穷,说她生平所得的资财全在暗中行善,作了好事,现在老来受穷。因为还得再炼些年道法才能断绝人间烟火,如非在山里开辟下这一二十亩田地,连徒弟和下人都养不起。就这样,一有了钱,仍喜暗中行善,随手散去。王寡妇知她最忌讳人说她私事,自然不敢说她有钱的话,还须随声附和说:‘师父在受各方供养,因好行善,手中时常分文皆无。我们当徒弟的理应孝敬,不该坐视。,以讨她的欢喜。那些徒子徒孙固是半信半疑,无如不如底细,又不敢问。因为怕她心贪,索取无厌,没事时轻易不敢上门。她倒也好,你不寻我拉倒,你只要有事来求,不满我的欲望绝不理睬。人又刻薄阴毒,不留情分,闹得门下个个恨她。谁都知她忌刻,不会把藏财的地方告人,我又年幼,决不对我生疑。不过她刚死不久,那长年一家人我虽不怕,终恐别的徒党想到老太婆身后余财,前往搜寻,不得不加小心,以免遇上。
  “我先前打算先回家去见父母家人一面,如族长许我家收容,我便在家中住上三五日;不然,便到汉阳亲戚家住上几月。等事情冷了,我再偷偷前往山中,将她埋藏的金珠等物发掘出来。一半送回家与父母用;把下余一半在家乡附近盖上一座小庵堂,我在里面修行,以免将来受罪。天幸遇到诸位仙姑仙长,仙姑对我更是恩宽。想我人生一世,晃眼老死。譬如适才受了老太婆师徒的连累,同归于尽,又当如何?照今日情势,这条小命不是白捡的吗?现已立志拜在仙姑门下,出家学道。望乞仙姑可怜弟子一个苦命女孩,恕我以往受人胁迫,出于无奈,格外恩宽,大发慈悲,收为弟子,不使流落无依,并受恶人欺负,便感恩不尽了。”随说,随又跪下来,叩头不止。
  甫绮伸手拉起,笑问道:“我们与那江湖左道妖巫迥不相同,是玄门正宗修道的人,内外功行并重,修为艰难,平日险阻甚多,不是容易,规条尤为严谨。并且我们新近才拜在青城山朱真人门下,俱是新进门人。前面还有几位师兄,均未收有门人,我们未奉师命收徒,岂敢擅自私收弟子?你这心志也颇可嘉,无如不是一说就成的事。依我为你打算,你还是即日回转家乡,与父母家人团聚的好。我想你一个未成年的少女,又无什么事落在人的眼里,一任族中家法多么严正,也无不许你家收留之理。而且你不久便可掘取妖巫所遗财物,家况又颇清寒,即便族长为人迂腐偏激,你父母终有爱女天性,有了那么多财物在手,也不是无法可想。当地不容,或是因为曾被妖巫掳去数年,致引外人疑忌,大来难说婆家,那你不会用妖巫的钱在外省外县置些田业,劝你父母全家移去过活么?如若随我们,休说势所不许,就说可行,我们都是飞行绝迹,来去神速,现在正奉师命行道,时常与些异派妖邪恶战,你什么法术也不会,只凭妖巫所传那一点左道中的小术,不遇事不过携带麻烦,一旦遇上事,我们一个不能兼顾,立即送命,那是何苦来呢?”
  香儿原是立志拜师,怀着满腹热望,及听南绮语气坚决,不禁沮丧万分,流下泪来。
  正伤心忧急,意欲设词再行苦求,忽然福至心灵,忙即拭泪问道:“仙姑说是青城山朱真人门下弟子,这位朱真人可是生得极矮小,法名只是一个梅字,人称矮叟的青城派剑仙,开山教祖么?”因香儿容貌美秀,神情娇婉,楚楚可怜,连灵姑也动了爱惜之心。
  只是大家俱想往岳阳楼去,见她和南绮还在纠缠,正想开导几句,闻言甚觉奇怪。裘元首先问香儿:“你如何知道的?”
  香儿答说:“本来我也不知什么青城派、峨眉派,也是那山洞中妖道说的。这次老太婆和王寡妇领我往洞中见妖道时,开头说话并未避我,所以前半听得清楚。据妖道说,他们竹山教早就有人住在君山后山洞中,为的是君山脚下的镇湖神钟和里面埋着的法宝。
  本是一件极好的事,照理这几人应该回山报知教中师长,派人同去合力下手,自然容易。
  无如这些人心贪,都想独吞。先只一人,后见不行,才又约了几人。这些人都是瞒心昧己,所以才闹得如此糟法。在君山藏伏了好几个月,白费许多心力,一点眉目也不见有,实在无法可施。又怕被外人知道,从中作梗。现在虽未判明敌人来历,但查看种种可疑行径和不好的兆头,来人极似青城、峨眉两派门下。他们惟恐画虎不成,对头行踪隐秘,又看不出是何用意,又不舍弃而不取,这才着了急,回山禀告师长求助。教中长老因他们先未禀告,大怒不管,却令人暗中随来,查探两派仇敌踪迹,等这几人事将成就,忽遇仇敌为难之际,突起相助。他们知道如由君山脚下开通地底道路入内取宝,必有仇敌梗阻,势所不能。付度情势,只有舍近图远之一法。就这样,仍恐仇敌警觉。恰巧老太婆与排教斗法,正可借以掩饰行踪。并说他一切均已准备停当,只等老太婆把这里湖底开一深洞,与排教斗完了法,事情过去,无人留意,他便可如法施为。先就着现成湖底地穴暗中入内,用他所炼神雷和一件叫作玄乌钻的法宝在下面穿地开路。同时再把他在山洞里所准备的什么阴魔大法发动,以为策应。
  “底下的话,虽然避我不令在侧,我却看出他对我不怀好意。先前我只想逃命,仙姑恩宽出于意外,我一心回家看望父母,不曾想到许多后虑。这时渐渐想起,未来凶险尚多。照那妖道和老太婆争执的语气神情,对我已决不肯放松。我知他那妖法均有童男女生魂隐伏在妖幡之下镇守。妖道既看上我,决不轻易罢休。他那法力比老太婆师徒强得多,又能在空中飞行随意来往,早晚难免被他搜着,决无幸免。往好的说,强迫收为妖徒,命虽保住,人却坠入火坑;要是不好,就许受那炼魂之惨。此外,还有老太婆的许多徒子徒孙,尽管认识我的人不多,却全知老太婆收了我这么一位小徒弟。又都料定老太婆留存的金珠财物甚多,纵以我年纪轻,不敢吞下,总想由我身上查探出一点线索。
  再者,老太婆是他们唯一首脑,尽管近年见面都难,对外仍多仗着这块招牌横行欺人。
  如今老太婆和王寡妇等几个比他们强的忽然全数失踪,自是又急又惊。他们决不相信死得这么干净,何况这些人全死在诸位仙姑仙长手里,正经敌人并未在场,益发使他们不知来由,势必到处访查这次同来诸人的死活下落。我不遇上自然无事,遇上便非受害不可。这伙徒子徒孙均吃水码头饭,常在两湖来往,党徒又众。为此越想越害怕,只有哀求仙姑收为徒弟,才能安心。如因相随行道受什危难,那是弟子命苦福薄,数该如此,死而无怨。否则弟子回去,也终无好结果,与其终日提心吊胆,结局仍不免被妖道恶人所害,转不如随定仙姑,就送了命,也落一个好鬼,下次仍可投转人生,不致被人强迫为恶。现世受苦受难,死后还因作孽大多,堕入轮回,不更冤枉么?如说未奉教祖朱真人之命不能收徒,那么随在仙姑身侧,做个”厂头侍女总该可以吧?现在弟子业已打定主意,宁死也要追随仙姑的了。”香儿说时,渐渐泪如泉涌。说完,人已成了泪人。
  众人见状,俱觉她楚楚可怜。裘、纪二人想要开口请南绮、灵姑为她设法,均吃南绮摇手止住。直到香儿把说话完,南绮才笑道:“你先莫哭,那妖道所居山洞你还认得么?”香儿以为有了指望,不禁心喜,忙即拭泪答道:“弟子只随他们前往,地名没听说。地方是在湘江一个山里,甚是荒凉,路径却还记得。”南绮道:“你苦口求说,执意相随,我未奉师命,收你为徒自办不到,但能给你另外想法安置,或是另拜仙师。不过你随我们一起,遇上妖人真能不害怕,把吉凶祸福置之度外么?”香儿大喜道:“弟子但蒙收录,百死无悔,赴汤蹈火,均所不辞。”说罢,口称恩师,又要跪下叩头。南绮阻止道:“如今还不能算是定局,又不是我自己收你为徒,你不必行礼。且领我们先去寻到那妖道,等到这里事完,我再给你设法,现在还不是时候呢。”香儿不敢再说,暗忖:“师父也许是见我曾入邪教,不大放心,想要查看我心性为人如何,再定去留。
  好在师父心软,已允相随,只要不当时遣走,必有指望。”忙即诺诺连声,恭恭敬敬侍立身侧。
  灵姑见香儿一听话有转机,立即面现喜容,依着南绮身侧,宛如小鸟依人,意甚真诚。知南绮心慈面软,经此一来,日后极难摆脱。自己也觉此女招人怜爱,只是未奉师命,如何擅自收徒,岂非一个难题?并且带着一个不会剑术无什法力的幼女在外行道,也实在不甚方便。便笑问道:“甫姊,我们带了此女同行,遇事方便么?”南绮道:
  “你看她这可怜样子,实令人不忍坚拒。在未蒙师父允许以前,收徒自办不到。为了君山之事,暂时还不能走,我想先把她所说那妖道除去,找下住处,命她在彼暂候。一俟君山事定,她资质好似不差,只要真心向道,就费点事成全她也值。到时如无机缘,我便把她送回长春仙府交与家姊,也不致没有着落。”灵姑喜道:“我原是为她拜你为师,与相随行道两有碍难,一时想不出什善策,竟忘了令姊仙府可以收容,这真再好没有。
  既是这样,我们日内便许和妖人对敌,此女年幼,又无法力,随在一起不特太险,亦是累赘。且待今明日把先来各正派同道踪迹行藏访查出来,探明时机早晚,看看除武当七姊妹外,那两少年是否真个我们的好友同道,此外有无别人,然后看事办事。不过我知现在奉命下山行道的,差不多都是我们同一辈的,除峨眉派的几位女道友,多不能轻易收徒。如若驱除竹山教妖人为时尚早,那就索性一劳永逸,由南姊先送回仙府,安顿好了她再来,省得换交别位道友,也是叫人为难。此女以后如真向道虔诚,行为高尚,将来我们能收弟子时,再行禀告师父正式收徒,也是…样。”
  南绮见灵姑说时,香儿似喜似优情景,料她思念家中父母,故意笑问道:“你不愿我送你往我家去么?”香儿垂泪道:“弟子蒙二位仙师深恩成全,求之不得,焉有不愿之理?”南绮道:“那你还伤心作什?”香儿含泪跪答道:“弟子实因家父年老家贫,想见上一面,将手边这点金银留家度日,再随恩师去往仙府,听大师娘教训传授。但知恩师除妖事忙,如何再敢烦读?故此伤心,望乞恩师宽恕。”南绮见香儿天性甚厚,越发喜爱,随手拉起,安慰道:“你不要忧急。世无不忠不孝的神仙,你不忘亲,我只有喜欢,如何怪你?便你不说,我必为你打算的。到了走时,我必为你匀出一些时候,不特送你回家与父母家人相见。如若还有余暇,就便连老妖巫所埋藏的金珠也一并发掘出来。如只中人之产,全数给你父母养老;真要大多,便看事行事,除分与你父母外,下余充作济贫之用。不过日内有无这等闲空,尚拿不定。如无余暇,只可先便道送你回家一次,发掘妖巫窖藏一层,只好留待这里事完之后再办了。”香儿闻言,益发感激涕零。
  南绮、灵姑俱爱香儿灵慧温婉,还待往下谈说,纪早异已不耐,随说道:“我们该走了,老说这些闲话有什么意思?”南绮道:“先前我们打算往岳阳楼一转,自应早走。
  现在先寻妖人,他们设坛作法多在深夜,此时前往,也许不在,走晚一点倒准能遇上。
  还有香儿乃妖巫徒弟,此来她手下徒党必还有人见过,我适想起,如若把香儿带往岳阳楼上,定不免生出枝节。我们固然不怕,何苦多此无谓纠缠:反正无事,何妨多留一会?
  纪师弟如不愿在此,好在湘江沿岸山水清华,我们就着搜寻妖人,一路游赏前去也好。”
  说罢,便同起身。
  那两民家把四人当作活神仙一般,又知横霸江湖的妖妇恶人俱被这四位少年神仙除去,照着多少年的耳闻目见,老妖巫的法力何等高强,她那徒子徒孙在江湖上横行,连各地官府都不敢过问,也被这四位神仙不动声色,连带消灭了个尸骨无存,永绝后患。
  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敬仰,不知如何款待才好。一听要走,纷纷近前环跪地上,苦口求说:“乡下人家无什好食物,现已杀鸡摘菜,开坛取酒,请四位神仙吃餐晚饭。我们原给老妖婆师徒准备下好些现成酒食,为表诚心,均未敢用。东西虽不值钱,全都干净新鲜,还有早来亲戚送的活鱼。务求神仙赏脸,容小人们孝敬一回再走。”灵姑一面把他们唤起,一面笑道:“你们不必如此。我也不瞒你们,我四人实是神仙下凡。一则见妖人为恶大多,数限已尽;二则你两家又是安善良民,不应受他侵害欺侮,故此及早将他除去。虽然帮了你们一点忙,但是我们该当做的,谈不到谢字。只要以后各人孝敬父母,全家和美,多做好事,比谢我们还强得多,并且你们也能得福。否则,你们再请我们吃多少东西,也是无用,一样有罪。真神仙不似妖巫邪教要人供养,你们饮食做得多好,无奈我们俱不吃人间烟火,怎能享受?盛情只可心领。还有,我们尚要在此修道救人,千万不可向人泄漏踪迹,万一路上再遇,不可招呼。如不听话,惹出事来,却休怪我们不能帮你们。”众人果然相信,方始不敢再留,但心中终觉歉然,重又跪在地上,叩了好些头才罢。灵姑也不再劝阻,道声:“好自为之,天自保佑你们平安吉庆。”说罢,便和南绮、裘、纪、香儿四人走出。
  到了路上,回顾那两家人还跪在地上,似在叩头祝告。南绮忍不住笑道:“灵姑素日谦和,今日怎自居神仙起来?”灵姑道:“你不知道,这般乡民是死心眼,他们已认定我们是神仙,没法分说。你越说不是神仙,他们越当真,反而麻烦,缠个不已。转不如自己承认,听其自然,倒能听话。并且以后还真能一心行善,勉为好人,这不过让他们朝天多叩几十个头,我们希图省话早走,只好由他们去了。”南绮笑道:“我虽从小修炼,生长仙山,尘世上事却无什见识,遇有人向我求说什事,多不好意思坚拒。灵妹就比我强多了。”灵姑道:“我幼时也是面嫩,只因随侍家父在江湖上奔走十多年,渐渐才脸老了的。遇上愚人,如不加点权变,真是不通,直非逼人说那违心之言不可。一样是人,也不知他们怎的那么糊涂?”
  香儿接口道:“师伯说得真对。就拿今天死的老太婆师徒来说,以弟子平日暗中观察,并无什么了不得处。虽会妖法,多半有许多做作,事前如不设坛,或是准备好了法物神符,便行不通。要是突然有人暗中行刺,就能致他们死命,只要不被警觉,连老太婆也如此。他们仇家很多,按理可以暗算复仇,可是从未听说有人这等做过。尤其一般富家商民,不是见即下拜,奉如神明,便是战战兢兢任凭剥削,稍为得罪了一个,便是怕得要死。其实内中只老太婆厉害,可是她每夜均要修仙入定,不特和死去一样,还有许多短处。她那本命神灯和保护元神的法物被人一毁,立即不能回生。那些受害的人,只要用一点心探明底细,真是手到成功,一点不难。偏是不敢,到处求人代他报复,结局仇未报成,连他所请的人都一齐送终。怕死反不能免于死,岂不冤枉?”南绮笑道:
  “你说人家胆小无用,你如此痛恨老太婆,又在她的身边,便较外人容易,为何也不下手呢?”香儿答道:“弟子在山中有时思念父母家人,又受她的磨折,未始不觉难过。
  一则多不好,总是师父;二则弟子胆小手软,平日连别人杀个鸡都不忍心看,如何敢生杀人之想?”纪异笑道:“既是这样,你还非要拜师作甚?我们在外遇见妖魔恶人,决不容他活命,有时还被我们飞剑绞成肉泥,将他形神一齐消灭。适才妖人师徒就是死后连尸骨被消灭无存。你如遇上这类事,不更害怕么?”香儿一时答不上来,只是微笑。
  灵姑见她嫣然娇笑,美丽可人,虽觉动人怜爱,终嫌失之柔和,缺少英气,不像是本门弟子。心方一动,裘元见南绮、灵姑只顾怜爱香儿,且谈且行,笑道:“我们不趁此时四外无人飞往湘江,这等走法,何时才能到呢?”纪异接口道:“先前来时那等忙法,现在人未寻到一个,君山妖人详情也不知道,反倒慢了起来,是什原故?”南绮道:
  “先前也只你两人性急,我和灵姊何曾急来?这并不是性急的事。这里已有别位道友在此策划,我们本是闲中无事,闻风而来,不查明底细以前,不能轻易从事,一涉躁妄,便易债事。先来武当诸道友法力并非寻常,她们与妖人暗中相持,必有深意,否则早已下手,何待今日?我们起初原为访查双方虚实,看是何人在此,就便一览岳阳之胜。刚巧无意之中除去妖人师徒,虽与大局无关,终是破了妖人一处阴谋。并还由此得知,君山诸妖人之外,尚有他们的有力同党暗中埋伏,准备到时发难,坐收渔人之利。我先想过,湘江附近潜伏的一个行踪诡秘,武当诸友必还不曾发觉,我们正可跟着这条线索前往搜寻,相机行事。如此一来,不特去了一害,将来不问何方成功,都可减去一层阻力。
  万一先来的人多心,也易解说,免得我们一到,便同别人走一条路,仿佛争功似的。固然同是除害消灾,修积善功,终应有个先来后到,不要为此生出嫌怨才好。
  “这类竹山教的妖法,昔年曾听家父偶然谈到,说他们行使阴魔妖法多在子夜。那妖道既防教外仇敌,又防他自己人知晓,日里决不显露丝毫形迹。我们现既专为寻他,去得早了实是无用,一个不巧,还打草惊蛇,隐形匿迹又所特长。妖婆伏诛,妖道不会无所警觉,本就有了戒心,再去一逼,定必滑脱。我们又是志在生擒,以便拷间详情,如何可以操之过急呢?妖道见妖婆已死,无人去寻他,必当妖婆死在排教对头手里,他那借地行法的阴谋尚未泄漏,再不便是来人不是他的强敌硬对,与君山盗宝之事无关,自然放心,少了戒备。同时因帮手已死,前计难施,必要另生阴谋,祭炼妖法也更加紧。
  只要准时前往,多半可以成功。好在沿途水碧山青,我们一路走去正好,忙他作什?”
  裘元道:“话虽如此,现在天时尚早,与其这样,还不如径往岳阳楼,先了登临之愿,就便带了香儿在彼饮食,挨到夜里,径直飞往,不更好么?”南绮道:“你所说井非不可。一则怕有妖邪余党认得香儿,生出枝节;二则我们还没去过,香儿只记得方向地形,不知地名,不早寻到那附近去,夜来寻找便易失误。还有香儿也是一个好饵,此时此地妖人自不会来,等走到那附近地方,我也许借此诱他一诱。能使中计更好,如其不遇,夜来再往,直扑他行使妖法的巢穴。岳阳楼无非常人看水看山之地,因是自来相传胜地,既然来此,顺便一游而已。现在左近诸山临观,且比它强得多。我们尽有去处,何必非此不可?倒是少时要寻一集镇,给纪师弟、香儿买些东西吃是真的。”纪异道:
  “这个倒不必在意,裘老伯母给我做的干粮肉巴等还很多呢。”南绮道:“你现在辟谷功夫还浅,便元弟也比你强不许多,又爱吃好的。我和灵姊虽是有无均可,也并非长此隔绝烟火,偶思异味,便动食指。连日在家吃好的惯了不觉得,出来日久,便不免有时要想起,却没地方找那好的食品。好在我们带着不会变味,现又加上一个香儿,武当诸姊妹不知能否在一起,先不吃它,以备日后万一之用,暂时还是买来吃的好。”众人俱都称善,仍是步行往湘江进发。
  因当地是鱼米之乡,人烟不断,到处田野村落,荒僻之处绝少。一行五人又多长得英姿美秀,绝世丰神,纪异相貌偏又那么清奇怪象,常人眼里自然难得见到,遇上由不得多看几眼,有的还在指点惊奇。灵姑、南绮渐觉不耐。裘元看出二女心意,又左近湖边泊有不少小船,笑道:“我们反正走得慢,地理又生,香儿前随妖婆本是坐船,莫如我们也雇条船坐了去,比较也好些。”香儿接口道:“弟子原有这意思,诸位仙师没说,不敢开口。这么长的路我没去过,如是坐船,弟子前日所坐的船是王寡妇家的,泊处是在离南津港约五十里一个近山的断崖底下,那里乱草甚多,境极荒凉。那山离江还有不少路,入山到妖道洞中,相去约有二十多里。洞在乱山危崖后面,无路可通,石多上少,附近也无人家集镇,弟子认得甚真。南津港是大水码头,船上人一定知道,只要坐船到那里上崖,吃完晚饭,趁着新月寻去,必能寻到无疑。”灵姑首先称善,众人也都高兴。
  这些事自以灵姑最为内行,知道一行未携行囊,几个异言异行的少年男女乘夜放舟,易启人猜疑。先到猢边寻一老船夫,上来便用江湖上隐语告以一行俱是武家,意欲月夜游江,顺便到南津港看个隐居纳福的老武师,后日原船回来,许了厚值,几句话便把船雇好。等船开来,上去落座,又由裘元取出十两银子,命船家代办食物酒水,就着湖边渔船上的鱼虾以及河鲜之类买了些来,暗告众人:“晚来就在船中进食,无须另觅集镇。”开船之后,船夫来说:“今日天色已晚,又是逆风,夜里决赶不到南津港。”灵姑笑道:“我们原为月夜行船看点野意,随遇而安,你只照前摇去,并不限定赶到那里。
  也许遇上好风,能在半夜赶到,岂不更好么?”船家是个老江湖,见众人年纪虽轻,却不是寻常客人,手头大方,人又和气,十分喜欢。退了出去,一面命随船妇女准备酒食,一面加紧往前摇去。
  众人见暮色苍茫,烟波浩荡,一轮红日远浮天际,回光倒映在湖波上面,幻出万顷金鳞。凉月已上,清辉未吐,直似碧空中悬着大半个玉盘。青旻杳霭中现出几点疏星,月白天青,与天际绮霞、浮波红日遥遥相对。风帆鼓鼓,此去彼来。橹声欸乃,间以渔歌。侧顾君山,林木蓊翳,烟霭苍然,暮色已甚浓厚。
  裘元笑道:“你们看是如何?在岸上虽也是一样看水,但我们坐在船上,便觉天地空旷,波澜壮阔,别具一种开辟清丽的境界,使人心神十分爽快,比起地上走不强得多么?”南绮笑道:“这还用说?一是在尘土中步行,水只看到一面,此外多是人家田园丘垄,到处都是田家用的破旧物事,杂沓堆积。一是四面都是清波浩瀚,眼界先就空旷干净,已显有清浊之分。况又是同门友好环坐言笑,烹茗清谈,煮酒对酌,起居饮食无不自如,当然要比陆地强得多,这能说一样是看水么?”裘元笑道:“那么我们人总该是一样吧?怎么别人说话你便称赞,我一说你便要挑剔呢?”灵姑闻言,直忍不住好笑。
  南绮微怒道:“你说话本来稚气欠通,如何怨我挑剔?刚才你说要坐船,我何尝说什么话来?说得通时,不也依你么?”裘元恐南绮又闹小孩脾气,便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也认真。倒是这船走得慢,何时才到南津港呢?”南绮扑哧一声笑道:“说你欠通,你还不服,这是难得住我们的事吗?这时天还未黑,想要早到不是极容易么?这也值得挂念。”
  灵姑笑道:“裘师弟这是把话说错,没话找话,想掩饰过去呢。不过连日月色甚明,湖上夜行船甚多,突然加快,容易启人疑心。俗眼虽不足虑,恐将君山那伙妖人警觉。
  还是这时把船加快起来,使人不觉出来最好。此事南姊颇是当行,就请下手如何?”南绮笑道:“我是想这一片湖面夜景甚好,逆风行舟,稍微细心的人便能警觉。不如先畅湖中之游,稍微留连些时候,等到月上中天,清光流照,我们吃完夜饭,船也入了湖心,再择一僻处暗中起始,行法催舟不迟。这船家反正是瞒不住,我们到时索性不加掩饰,只嘱他不许向人泄漏,反少好些猜疑,免致传扬。灵姊以为如何?”灵姑道:“我只想到一面,还是南姊心思细密稳妥,就这样办吧。”
  一会,船家开上酒饭,明月已上中天,清辉四彻。风也较前平和,清风徐来,湖波粼粼,弥望空明。众人临流对酌,益发有兴。那船是只二三号游船,船家男女老少共只五人,还有两个是小孩,这一开饭,益发慢了起来。众人中纪异最是性急,向裘元说道:
  “其实这一点水程,要由我来摇,简直无须行法催舟也能早到,无如船家年纪老了,摇船费力。等吃完酒食,我代他们摇橹,你看比他们要快多少。”话说到末句,船家正端菜走进,闻言笑道:“按理说,南津港相隔开船地方只有十余里,本来就这样慢走,不到半夜也可赶到。但是诸位尊客说那地方乃南津港的最前头,地名叫小江场,路途差着多一半呢。真要是有急事,等吃完饭,叫我女儿掌舵,我屋头人也帮着摇橹。她虽是个女的,还有点蛮力气,有三人下手多出点力,今晚也准到了,怎能劳顿相公你家呢?”
  灵姑接口道:“我们没什事,只我这位兄弟性子急些。莫听他的,仍照你们摇法好了。
  我们看湖上夜景呢。”船家便放下菜篮,笑应走出。
  南绮忽见一条打鱼小船,上坐三人,各人拿着两片桨,由船侧驶过,三人六桨一齐划动,其疾如飞,眨眼对错过去。偏头出外一看,已被驶出一两箭之遥,转瞬之间剩了一点极小黑影,没入水云深处。那去路正对自己来路,骤然遇见,舟中人的面貌衣着全未看清。月光照处,只当头一个倒坐划桨的似个成年人,中坐和艄后连划带掌舵的两人,仿佛似十四五岁渔家幼童。沿途曾见过不少来去的游船和这类小渔舟,还有用寥寥十来根细木和竹于扎成的小竹排子,上面只有两人。顺流而驶的,快的尽有,似此快法却是初见。这时裘元面向船家,又和纪异问答,吕、纪两人一个背向窗外,一个也在和人说话,全未看见,香儿紧傍南绮,年幼矜持,虽然瞧见一眼,不以为奇,也未开口。南绮虽觉那小渔船快得出奇,心中微动,只侧身探头往后面略看了看,也没和灵姑提说。跟着吕、裘、纪三人又一说笑,便岔了过去。
  等酒饭吃完,船家讨好,收拾完了器具,泡上好茶,便照前言办理,连伙计带随船妻女老小一齐下手,又住了迎头风,船果然快了起来。纪异笑说:“还差。”裘元笑道:
  “你想照你在湖心洲用铁桨行舟的气力么?那如何行?你一上去,一定是加倍快,只是走不多时,休说那橹禁不起你的神力,非摇断了不可,只怕连船都要散了呢。”灵姑边笑边说道:“师弟小声些说,船上忌讳多呢。”纪异道:“有我们在船上,他这条船多大风波也不要紧,有什忌讳?”灵姑道:“话虽如此,他们俗人哪知就里?你没看见一条鱼都切成两片端上来么?那就是防客人吃完这面,再吃那面,忌讳那个‘翻’字呢。
  任恁少时给他多少犒赏,也抵不了一句忌讳。这船家人似善良忠厚,我们坐他船也是有缘,他很实心恭敬,岂可为句把不相干的话使人不快?这是他们忙着摇橹,嘴里又在吆喝歌唱,没有听到;否则纵以我们不是常客,不敢进来质问说闲话,也必有些积习相沿的举动。至少十天半月以内,他们还担着心,弄巧还要许愿求神,保求平安。我们信口开河,却累他们虚耗钱财,担上心事,哪是何苦?”南绮笑道:“毕竟灵姊江湖上事经历得多,要是我们这三个人,幸亏会飞剑、法术,平日极少用到舟车,如在江湖上走动,真不免到处受人抢白忌恨,寸步难行呢。”
  纪异道:“那也不见得。反正有理可讲,有什忌讳,全由我来应付,他也无话说了。”裘元道:“本来人国问禁,入境问俗,一处有一处的风俗习惯。我们自己鲁莽,怎能怪人?我想初出门在外的人,也无甚大难处,只是少开口,人和气些,加上一点小心,那也就行得通了。无论什事,有多少不由口舌而起。”灵姑笑道:“想不到裘师弟富贵人家公子,竟分说出这等练达之言。再要是少伸手管闲事的话,便常在外跑的人,也不过如此。”纪异道:“你听裘哥哥呢,他是南姊姊发了话,照例顺着说。我们下山行道,专管的便是别人的事,如若不管闲事,还行什道?积什外功?各自回山等做仙人好了。”众人闻言,方在好笑,船家入报:“船已进了南津港。照此天气风色,半夜里准可到达港头镇小江场。”说完退出。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五回
帆影趁夕霏 风急天高催晚棹  萧声起云水 月明林下舞胎仙
 
话说香儿正凭窗回望来路湖口波光月色,忽然失声道:“师父请看!那不是刚才所见那小快船么,怎又到了我们船后?”南绮忙即探头外望,果与前见小舟一样,也是三人六桨,两前一后,快也相同。已然驶人湖中,水云掩映,波光浩荡,轻舟一叶,疾同箭射。略一转侧,便往斜刺里君山一面驶去,没了影迹。看神气,不是由南津港上流对面驶来,也是尾随己舟之后,刚由舟尾退驶回去。绝似先遇小舟。船中五人竟会无一警觉,直到离舟远去,香儿方始发现。但是香儿因随妖巫久居山中,初游洞庭,见到这等壮阔的波澜云水,贪看夜月烟波,自从船入港口,一直偏头回望,不曾离开。途中只遇见两只由港入湖的夜航船,一只白木货船,均由船侧对面驶过,井未见有小船尾随己舟之后。如系上流驶来,香儿凭的正是船的右舷,正当空旷的江心一面,必由窗外对错过。
  何况还有灵姑等四人都是极好目力,又多望着窗外江景,断无不见之理。南绮越想越觉可疑。和众人一说前情,也都奇怪。悄命香儿假装闲谈,去向后艄掌舵女孩探询见那小船也未?
  一会,香儿回报说:“那女孩说那小船好似就停在来路不远的岸旁。先未看见,等发现时,船已向来路急驶。初见时,离木船不过丈许光景,晃眼工夫,驶出老远,端的快极。并说她从小生长烟波,也没见过一条船有如此快法。此船既未载有货物,又不似带有行李赶急路的客人在内,却用三人同划,六桨齐飞,也是少有的事。湖上的船她多半认识,看去也颇眼熟,因船行太快,便木船也在急驶,一心掌舵,未及细看。连那三人面目都未看出,到底是谁家的船,一时想不起来。”
  裘元心疑船中坐的便是日间溪口所遇老渔人所说的那两少年,并许还是意料中的熟人。南绮道:“只怕未必。如是意料中的道友,两番相遇,不论和我们四人谁是相识,定必来见,何用如此?如是妖党,行藏十分诡秘,决不会满处驾船飞驶。便是有心尾随窥伺,也无须乎坐船。我们又无什可疑行迹落人眼里,只和常人行舟一样,怎会启他疑心?那头一次又是无心巧遇。也许因为我们,方始坐船。如说两俱非是,一则常人驾舟断无此速;二则他先已往我们来路驶出老远,原是背道而驰,忽在舟后出现,去前并无一人看出。分明行法催舟尾随在后,连人带船一齐隐去。可是走时又现行迹作什?此事好些俱出常理之外,急切间还猜不透他的来历和用意。不过这等幼稚行径,不问邪正敌友,均非高手。且由他去,随时留点心,等到再遇,我自有主意对付便了。”裘元、纪异均主分人暗中跟踪查探。灵姑、南绮均说:“不消如此。我们此行本来不愿人知,君山诸妖党正当患得患失之际,相识诸道友又是一个尚未见面,去了徒自多事,打草惊蛇,无益有损。天已亥初,这一带恰好无什舟船,索性我们也行法催舟,早一点寻到地头,相机而行吧。”说罢,甫绮便假装闲眺,去至船头,暗中行法,手掐灵诀,略一施为,那船立似箭一般朝前驶去。
  船家年老多识,见船突然轻快非常,两岸月下山峦林树似流水一般往后倒去,情知有异,便打暗号令同伙停橹,船行依旧神速。伸头往前一看,舱中两少年男女正在船头并肩而立,女的手中掐诀,向前指画了几下,正待和男的回走。忙即缩回,也不说破,只把舵接过,悄悄告知船伙妻女:“船上来了异人,务要小心尊敬,不可怠慢。乐得暂时省力,表面假装有了顺风,将帆扯起,连橹都不用怎摇,由我自去掌稳了舵,一任那船往前驶去。”裘元经灵姑、南绮一拦,也就息了查探小舟初念。夜静江空,船行如飞,仅半个时辰,便赶到南津港前头的小江场。香儿指认出地方与前见不差,只泊舟处尚在前面江湾危崖之下。众人本想就在镇场码头停泊,再寻了去,灵姑看出船家礼貌较前益发恭谨,知已警觉,便说:“船家是个老江湖,人甚明白,无须再行掩饰。”仍令照前驶去。
  一会赶到,见是江中一个大支流,水急滩多,平时非遇大水,极少舟船往来。那泊舟之处绝壁撑天,险僻非常,仅有一片两三丈长的断崖突出江边。上去不几步,便是那峭壁的裂缝,宽只二三尺,深约二三十丈,里面藤荫密覆,杂草怒生,月光下照,甚是阴森黑暗。灵姑预向香儿问明,便由南绮收法,命船家将船停泊。
  船家泊好了船,进来笑问道:“诸位尊客今晚回船上安歇么?要是回船,我们好给你们预备吃的东西。还有这里是山泉入江的溪口,滩多水急,船至多再进二里,便不能通行过去。自来又不是停船的埠头,黑更半夜在此泊船,被外人撞见,难免胡猜乱想。
  尊客如往亲友家中,不回船来安歇,我们便将船泊在适才经过的小江场去。好在今夜好天气,月光又亮。另外再叫我这伙计在崖那面等候,万一尊客访友不遇仍要回来,来回只五六里,他赶紧跑往小江场送信,立即开船来接,也来得及。如若镇上有人打听,我只说是由上流开回的空船。尊客心意如何?”
  灵姑闻言,忽想起船家还忘了开发,便笑答道:“船老板,你的好意我已知道。你久在江湖,想已看出几分。我们此来原非为了自身之事,将来你们环湖居民也许能够知道一些故事。我们并非江湖上人,也不是什么闹神闹鬼的旁门左道。坐你的船是由于今夜月明,江山如画,夜景清丽,一时兴会,偶然随喜,其实原可无须。本来船到了这里,便想打发你们开回。既被你们看出几分,人又忠厚诚实,我们也无须再多掩饰,详情此时不便先说。这里有二十两银子,内有十两是给酒饭价和送你们的酒钱,你且拿去。船便停在小江场,也无须派人在此守候,如我们回去还坐你的船,到时自会寻去。如过天明不回,我们便是改走旱路,你便可开走,无须再等候了。不过今日之事,口头务要谨慎,不可告人。先前所遇小船上人,不问生熟,如有人来探询,可说我们四人由洞庭湖边雇船起身,到了离小江场五六里的那山前停泊,将船开发,同往庙中访友去了。”船家闻言,躬身应诺,答道:“小人原知诸位仙客不是常人,只因真人行事不愿人知,只好恭敬在心里,不敢说出。现在仙姑既看老汉不是坏人,说出真情,肯坐这船,便是我们福气,如何还敢领赏呢?”灵姑笑道:“我们虽知一点法术,并非仙人。坐船饮食,哪有不给钱之理?我们就要上岸,无暇多言。你尽管拿去,今夜如可回坐你船再说吧。”
  船家知推不脱,只得拜谢收下。
  众人乘着明月,顺那山夹缝走将过去一看,迎面一片危崖壁立横亘,中间高高下下横斜着几条凹凸不平的山径。最宽之处不过三丈,窄的仅能通人,崎岖险阻,甚是难行。
  灵姑看出以前原是一座整崖,年久崩裂,便问香儿如何行走?香儿答道:“老太婆和王寡妇虽会邪法,这样的山路,走起来仍是为难。日前来时,王寡妇年轻,又会武功,大约以前曾经来过,还不怎显吃力。老太婆却走得勉强,走不远便命停下,把路旁小竹子折了二根,分给每人一根,由她行法画上符,变成三条似龙非龙的怪物骑着,把前面高崖越过,走了五六里,连越过两三处山崖。因恐这类小邪法被妖道看轻,路又走了好些,才行落下,重在每人腿上画上符篆,一同前进,又走一程,便到妖道所居洞外了。”南绮笑道:“可笑妖巫走一点山路,也要如此费力,还敢人前卖弄。这里四无人烟,我们同飞过去吧。”灵姑道:“飞行不难,香儿身轻,携带也易。只恐遁光飞行与破空之声,夜静山深,易被妖人警觉。”南绮笑道:“无妨。对崖甚高,据香儿说,中间还隔有好几处高山危崖。我们贴地飞行,不飞大快,遇崖有路,便即下降,当不致被妖人发觉。”
  就罢,便带了香儿,招呼众人一同飞起,晃眼飞过崖去。见乱峰杂沓,草莽繁茂,仍然难走。照着香儿所说途向,又往前飞,越过两处山头。灵姑、南绮见天色还早,估量相隔妖人巢穴不远,前途乱山丛杂,均不甚高,不便再事飞行,便同落下,顺着山路往前进发。
  湘江沿岸,山水大都灵秀,空中下视虽是一堆不甚高的乱山,及至身历其境,沿途峰峦洞壑、溪涧泉石,俱都灵奇幽美,移步换形,在在引人入胜。林木竹树很多,空山无人,月明如昼,越显得夜景清丽。灵姑笑道:“想不到一个无名的荒山之中,也有这好景致。”南绮方要答话,瞥见香儿不住东张西望,面带疑虑之容,便问有什么心事犯愁?香儿道:“这条路与弟子那日所走不一样。记得左边两里有一高崖,如何不见?许走错了。”甫绮笑道:“呆子!你随妖巫先是骑竹子飞行,直到前面才行落下,这一段山路你并未走过,自然看去眼生。只要在此山中,决不会找它不到。天离子夜还早,这好月色和好景致,乐得一路观赏前去。你说那高崖必还在前,被山挡住了。就把路走错也不会怪你,担心作什?”香儿闻言,心虽放下,总觉那日随了妖巫师徒飞行甚缓,又是日里,沿途景物看得甚清,与今日所见迥乎不同。料是适由山头上越过时,飞遁神速,未及看真,一时疏忽,错了方向,致把途径走岔。因甫绮那等说法,又知妖道准在北山,师父既想观赏空山夜月,也就没有再提。
  众人原定等到子夜妖道在洞中祭炼妖法之时,猛然直扑他的巢穴。估量妖道所居只在这一二十里以内,不愁寻他不着,并没以此为意,径顺山路往前走去。行约二三里,走入一个山环以内,见那沿途风景甚好。所经之地,一边是松杉高林,森森疏秀;一边是条宽约两三丈的清溪,绿波粼粼,溪水将与岸平。素月流天,人影在地,清风阵阵,点尘不染。月光照在水面上,闪动起极匀细的毅纹。浮光泛影中,时有白云片片倒影波心。空山寂寂,万籁萧萧,连个禽鸣兽啸之声俱听不见,端的幽僻绝伦。
  正走之间,纪异忽失声笑道:“来路一带草深树密,又有这好溪水,以前我在湖心洲时常出外打猎,只要遇到这等地方,必有野兽出没,这里偏如此清静。最奇的是此地山水风景虽好,但来路峰崖险峻,常人绝走不到。适在空中遥望,四面皆是高山危崖环绕,不见一点人家田舍,分明是座向无人踪的荒山。开头的一段那么荒凉,这里水秀山清,风景极好,并还那么干净,直和日常有人打扫过一样。林中残腐枝叶往哪里丢了,如何不见一点痕迹?休说无主的荒山,便有人隔些日打扫一次,也没有如此干净,岂非怪事?”
  众人时常往来仙山灵境,目中看惯,只觉当地风景灵秀,也没想到别的。及听纪异一说,全被提醒,果觉这一带地方与前半来路不同,不见一点荒凉芜秽行迹,沿途松杉林内也无落叶残枝留积,委实干净得令人可疑。可是留心细看,除却地无尘埃,景物幽静外,又看不出别的迹象。南绮说是事出偶然。灵姑道:“不然。我从小随家父江湖奔走,经历的荒山野景最多,无论多么好的山水,凡是幽僻无人之区,总是荒凉境象。尤其树林以内,必有历年堆积腐叶残枝和尘土之类。人一进林,首先闻到的便是那极浓厚的生腥气味,哪似这里干净得出奇?先前初到还不觉得,这时想起,实是奇怪。据我猜想,不是有什仙灵窟宅在此,便是有什精怪盘踞,我们留点神总好。遇上精怪无妨,万一有什前辈仙人在此隐居,我们言动失于检点,便要生出枝节。”裘元道:“我想不会。
  一则这里虽是无人荒山,就在江边不远;二则妖道寄居附近崖洞以内,如有仙灵居此,决不容此辈妖人在他左近居留,兴妖作怪。也许有什左道中人在此居住。如是正经修道之士,我们无心经此,又未动他一草一木,有什相干?反正一会就要离开,我们寻的是妖道,仍照前走去好了。”南绮道:“你总粗心大意,看事大易,既然发现可疑,好在顺便,我们留点心看看,到底是什么缘故?如是正经修道之士,我们多交两个同道朋友,岂不也好?”
  众人边说边沿溪前进,又走了四五里,忽听远远洞萧之声响振林间。灵姑方道:
  “萧声清越,又是这么好景物,主人必非庸流。”随听空中鹤鸣甚是响亮,众人举头一望,一对白鹤正由西南方天空中飞出。这时月朗星稀,天宇澄清,万里清空,只西南方浮沉着几片白云。那鹤从云影中飞出,羽衣如雪,映月生辉,飞得又高,翩翩翔舞。时先时后,口里一声递一声叫着,晃眼便到众人头上。倏地各把双翼一收,直似两点银星下泻,向前面崖后松林中投去。
  众人见萧声一起,鹤便飞来,所投之处又正是萧声来路,越知有异,立即循声寻去。
  转过崖角…看,溪面忽然加宽了好几倍。左岸仍是原来的松树疏林。溪对面奇峰怪石参差罗列,修竹垂杨,花树掩映。山势向左侧低昂蜿蜒而来,到了前面花树林中一落数十丈,似断还连,直达溪边。忽又作一小峰突起,峰高只有数丈,通体玲珑,势极飞舞。
  峰顶平坦,广约亩许。一白衣人独坐峰头,正在月光底下临水吹萧。双鹤好似刚刚飞落,一只已立在白衣人的面前,一只白羽如霜,犹未全敛,萧声顿止,空山回响,余音犹自荡漾水云,与松风竹韵相应,尚未停歇,众人暗中赞妙。双方相隔约有半里多,五人方要上前相见,白衣人忽然起立,缓步往峰后走下。双鹤半飞半走,前后相随,同向门中走去。
  南绮笑道:“这位道友真能享受清福。看他神情和眼前这景物,人颇清高,也许不愿与我们相见,故此走去。”灵姑笑道:“自来惺惺相惜,声应气求。如是我辈中人,当无见拒之理。我们何妨试他一试?如其坚拒不见,也要探明他的来历,何事如此孤高?”南绮笑道:“主人要是有意回避,仍是不可相强。这里风景清丽,我们顺便观赏过去,省得主人嫌憎鲁莽。”
  众人且谈且行,不觉已到溪边。这一临近,只当地一路苍松翠竹,飞瀑流泉,绵亘不断。再绕过小峰一看,碧山错落,白云如带。溪流前横,清可见底,水面离岸只有尺许,水中筕藻飘飘,白沙匀细,月影沉壁,碧山倒影。时有锦鳞往来游行,水面上不时闪起千万片毅纹。水声汤汤,与隔壑松涛泉籁交相应和,若协宫商。后倚崇山,上面满生秋花,高低罗列,五色缤纷,锦云绣合,时闻清香。峰前石笋三五,骈植剑立,高者三四丈,低者丈余。有的石白如玉,寸草不生,只在石隙中疏落落倒垂着十几丛幽兰佳意,纷披翠叶,竞吐奇香;有的通体俱是肥苔密布,一片浓绿,宛如翠玉映月浮辉。峰半却有两三株小松,由石隙中盘舞而出,横斜夭矫,势若虬龙,苍古遭劲,生动非常。
  有的地方生着无数红紫小花,石旁边却立着六七竿修竹,仿佛山中高士与绝代丽妹把臂临风,清艳双绝。此外还有大片松林,森森挺秀。芳原绮错,繁花四生,奇葩异种,多不知名。近山坡一带长着数十株桂花,大都为两抱以上的古木,满树金粟,花开正盛。
  好在所有林木花草莫不鲜绿肥润,苍翠欲流,见不到半片黄叶。当中六七株垂杨影里,现出一幢楼舍。楼前一带花篱,繁英玉萼,如布香雪。全楼均系竹制,上下两层。上层前半平台大约数丈,建得十分精巧高雅。楼旁不远有一鹤栅,双鹤正在栅前延颈闲立,见了来人,偏头斜视,意似不屑。篱内庭院空旷,寂无人声。
  众人见白衣人不居崖洞,却建这一所楼舍居住,好生奇怪。纪异性急,首先往前赶去,意欲叩门求见。忽听脑后风声,裘元低喝:“留神后面!”忙即纵身回顾,正是那两只仙鹤一前一后,冷不防由斜刺里猛扑过来,当头一只昂头就啄。纪异刚闪身躲开,另一只又复扑到,扬爪就抓,展翅便扑。纪异先未看重双鹤,几被一翼梢打中,幸仗天赋异禀,目光如电,身手轻灵,侥幸躲过。可是后鹤刚刚避开,前鹤的爪又到,势如疾风暴雨,迅急异常,直令人应接不暇。纪异此次出门,谨记乃祖之戒,不似以前性急。
  心想:“此来是客,畜生无知,何值计较?自己如一出手,双鹤必要受伤。”念头一转,便把双足一顿,飞起空中。同时大喝:“你们这两个东西,再如不知进退,我就要出手了。”哪知鹤本飞禽,又非常鹤,立即跟着飞起,其势更急。主人也不出来。纪异见鹤不听呼叱,一味向自己猛攻,心中也生了气,便把飞剑放出,本意是在威吓,没有伤鹤之心。不料剑光刚一离身飞出,两鹤一点不怕,同时将口一张,先喷出一粒红珠,出口化为红雾,将身护住,接着举爪来抓。纪异如非剑收得快,几被抓中。纪异年幼好胜,见鹤只和自己一人为难,又无奈它何,当着众人,不禁大怒。一面用剑光护住全身,一面大喝道:“你这扁毛孽畜,我因主人尚未见面,念你畜生无知,不肯伤害,已连让你几次,偏不知好歹,莫非真要找死不成?”
  下面诸人见双鹤只朝纪异一人进攻,心中奇怪。裘元看出纪异窘状,意欲上前相助。
  灵姑、南绮因见双鹤如此灵异,又无邪气,料定主人不是寻常,不敢造次,将裘元拦住。
  裘元暗忖:“主人刚回,门外双鹤和人争斗,闹得如此厉害,当无不觉之理,怎地听其自然,不加闻问?我们因是客气,不肯伤他所豢仙禽,否则区区双鹤,纵然通灵,腹有内丹,岂堪一击?南姊恐有疏失,不许助战,主人偏又不肯出见。待我寻上门去,问他纵鹤欺人,不闻不问,是什缘故?”裘元想到这里,便往竹篱前走去。到了门外,方欲出声呼唤主人出见,猛听头上呼呼风声。回头一看,正是双鹤之一如飞星斜泻,由空中翩然下击,来势迅急,离头已是不远。这才明白双鹤是主人养来看家的,人不走近,由当地经过,或是闲立,均可无事,只要走近篱前,便不能容。
  裘元近日功力大进,又从南绮学了些法术,自不把双鹤放在心上。手扬处,先把铸雪仙剑化成一道白光飞起抵御。随口大喝道:“我们几人原是无意之中游山经此,见这里水秀山清,风物灵美,料定主人不是庸流,故来求见请教,并无他意。你却不听招呼,无故相犯,念在无知飞禽,不忍伤害,怎这等不知好歹?”说时白光早飞了上去。那鹤似知此剑厉害,不敢逼近,在满身红光烟雾之中一味闪避,仍欲伺隙下击。裘元飞剑既比纪异高明,剑的本质又好,那鹤自是无计可施。斗了一会,裘元心想:“主人老是深藏不出,我且把这鹤擒住,看你如何?”随将聚萤剑又化成一道青虹飞起,双剑合壁,向鹤夹攻。口中仍喝道:“主人若是杜门拒客,无妨明言,这等纵容你们欺人,是何道理?”那和纪异斗的一只本没占到一点便宜,一见裘元双剑相继飞起,下面还有三个女敌人不曾出手,似觉不妙,忽地一声长啸,往先前来路冲霄飞走。
  纪异见一鹤已逃,欲助裘元来攻时,灵姑、南绮见鹤不退下来去寻主人,却往外面逃走。余下一只已被两道剑光困住,冲突不出,裘元正逼它落下,恐纪异心粗伤害,忙即唤住。那鹤好似知道裘元不肯伤它,尽管势穷力绌,兀自左冲右突,不肯服低下来,一人一鹤正在相持不下。南绮看出鹤性刚强,大有宁死不屈之概。裘元仙剑极具威力,时候已久,鹤势不支,虽未受伤,身外烟光已吃飞剑消去了些。心想:“对方并非恶人,此来原是访他,见与不见是在主人,怎能伤他仙禽?飞剑厉害,鹤不能当,尽管无意伤它,照此争执下去,必将此鹤内丹消灭,护身烟光一去,难保不会误伤。如若误伤了此鹤,主人相见,固然不好意思,如若始终不见,或是主人性情古怪,不肯与己为友,岂不因此结下仇隙,这是何苦?”忙喊:“元弟,此鹤无知,不值与它计较,你放它走吧。”裘元本听南绮的话,又看出那鹤宁死不服,剑光围困,久必不免误伤。闻言忙把剑光一指,让出空隙。那鹤本在剑光之中飞腾,急鸣不已,一见敌人网开一面,立由剑光隙里逃了出去,但与前鹤逃路不同,也不往下降落,径往屋后一角飞去,飞得极快。
  由斜刺里越过楼角,飞出约有半里多路,突往松林后面飞坠。转眼重又飞起,背上却多了一人,到了空中,忽换方向往侧飞去。
  众人见鹤背上坐的正是先前坐在溪前石笋上临水吹萧的白衣人,方觉奇怪,鹤已穿入高空云层之中。”等到第二次由云中出现,已然绕向前鹤逃路。灵姑道:“看此情形,主人好似连飞行都不会,并还畏见生人。但是这两只仙鹤怎又教得如此灵异?事真奇怪。
  此楼甚大,也许还有人在内,我们偏上门去询问一下,好歹问个水落石出,到底是什路数?”南绮点头称善,众人便往篱前走去。篱内仍是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众人连喊:
  “主人请出来相见。”也无一点应声。
  纪异性急,正要直走进去,众人忽听空中一声娇叱,随见一片红云飞坠,其疾如电。
  落在地上,现出一个红衣少女,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穿着一身道装,神采照人,美艳如仙。先朝灵姑、南绮、香儿三女看了一眼,面上现出一点笑容。跟着一眼瞥见纪异、裘元二人,忽地面容骤变,怒喝道:“别人在此隐居,小贼何故苦苦上门欺人,伤我鹤儿内丹?速速通名受死!”纪异怒喝道:“我们闻得萧声来寻主人,不见也罢,两鹤竟欲暗算伤人,如非念其无知,早已飞剑杀死。你这丫头不问情由,为何出口伤人?”少女闻言,方在静听,及听骂她丫头,忽又大怒,喝道:“主人不肯见客也是常情,你们将人逼走,还要擅人人家,并敢对我口出不逊,想是倚仗你们人多。如若不服,只管齐上,叫你们知道我林飞虹的厉害。”说时手扬处立有一道红光飞起,势甚神速。裘元一听话音不对,早料对方骤然发难,恐纪异飞剑不是对手,暗中有了戒备,见状忙把双剑一齐发出。
  纪异也要动手时,灵姑、南绮看出少女虽是满面娇嗔,出口伤人,初来神情并不甚恶,所用飞剑又非旁门。既想查看她的家数和法力深浅,又听少女说自己人多欺她,南绮忙止纪异,笑道:“元弟已然出手,纪师弟不可再上,免得这位道友说我们人多欺她。”少女正和裘元斗剑,闻言斜视南绮,娇叱道:“你们这等强横无礼的人,谁与你们论什同道?不必装什好人。休看我师父不在家,也没把你们放在心上,有本领只管一齐上,看是谁能欺谁?”
  南绮见少女剑虽是正而不邪,却较裘元双剑威力稍逊,仍然口说大话,身边又有一个法宝囊,惟恐法宝厉害,裘元不能抵御。已然表明一对一,输与她不特丢人,还不好意思上前。便故意喝道:“元弟,好男不和女斗,你用的又是双剑。此女剑光只有一道,现已不支,你若得胜,不免她又有的说嘴。快退下去,待我和她一比一单打独斗,叫她输个心服口服。”裘元双剑南绮原曾用过,南绮见林飞虹已然手按宝囊,恐有闪失,忙代裘元招回飞剑。同时把自己的飞剑发将出去。裘元只得收剑退下。
  林飞虹本已伸手入囊,不知怎的,又空手退出,手指南绮喝道:“你这人说话倒像懂得一点道理。你我俱是一道剑光,这么办,我如胜了你时,叫那小黑猴与我跪下叩头赔礼,我便饶了你们;你如胜我,自然两罢干戈,放你们逃走。你看如何?”南绮见林飞虹人既美秀,说话神情又是那么天真雅气,不禁心生怜爱,笑道:“你说得倒也轻松,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输赢两面你俱占住。我败了,与你赔礼也还可说;你败了,放我们逃走,此话怎讲?你已不是我们对手,我们走与不走,你能拦么?”林飞虹嗔道:
  “是你们自己不好,上门欺人,并非是我无故生事,自然得听我说,你还打算怎样?”
  南绮笑道:“依我之见,我很爱你长得好看,人又天真,不似一个坏人。我败了,自然着我兄弟与你赔话,我如得胜,便收你做个小妹妹。你看可好?”林飞虹道:“呸!我知你是什么人?想做我姊姊!空话少说,打完再商量。我看你这人还不错,不用我那法宝伤你,有本事快使出来便了。”南绮笑道:“你叫林飞虹,我已听你说了。你师父是谁?那吹洞萧的白衣少年是你什人?”林飞虹说:“我师父法号凭什么对你说?你的名字还没对我说呢。”南绮且斗且答道:“我名虞南绮。那位姊姊名叫吕灵姑,原是大熊岭苦竹庵大颠上人门下。现在连我和两个师弟,俱是金鞭崖矮叟朱真人的弟子。令师名讳也有什么隐讳的么?”少女闻言,意似惊喜,又指香儿问道:“这小姑娘你没有说,想也是你们一路的了,她叫什么名字?”南绮笑道:“她是我新由妖巫手里救出来的难女香儿,现在还没正式拜师呢。”
  众人见二女各使一道剑光在当空比斗,口里却互相嘲笑争论,迥不似真正对敌情景,方在好笑,林飞虹忽然喝道:“你我飞剑差不多,素无仇隙,也不犯用法宝拼命,就算打完,我们停手一谈如何?”南绮笑道:“是你要动手,我们本不愿和你对打的。”说时便将剑光招回。林飞虹也收剑走近,笑向南绮道:“我不知姊姊和诸位道友是朱真人门下,多有得罪,请到那楼里去谈吧。”
  众人早看出她不是旁门左道中人,又那么年轻美秀,闻言俱觉欣然。便即随往,同入竹楼一看,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一切器用陈设无不古色古香,精雅绝伦。只是经、史、子、集与道书并列,看不出是什么路数。那么华美高大的房舍,似只先走少年一人在内居住,少女林飞虹系由外飞来,看去并不住在楼内。此外更无一人,众人俱觉奇怪。
  坐定以后,林飞虹先去隔壁取来一份极精致古雅的茶具。楼外平台架上本生有一个小红泥炉,炭火犹炽。林飞虹匆匆将茶烹好,给各人斟上一杯,笑道:“正主人未归,山居荒陋,无可待客。此是本山秋云乳,与武夷名产有异曲同工之妙。诸位道友远来,先饮一杯,再作长夜之谈如何?”甫绮见时光已过子夜,微笑答道:“道友不劳盛款。
  我们原是无心经过,贪玩美景,又闻月下萧声,知道主人定是世外高士,因而奉访,不料双鹤拒客,以致误会。现蒙道友宽谅,得为座上之客,幸会虽极可喜,但是我们还在附近有事,必须一行。有何雅教,即请见示,改日再当专程拜访。”林飞虹一听众人就要起身,意似失望,想了想,微笑道:“此山沿江绵延,峰壑虽多,到处均与人烟相接。
  只有这双青呷方圆百里,四面危峰峻壁环绕,与世隔绝。此外呷西还有一片荒山,虎狼四伏,蛇胞纵横,山径险阻,素无人迹。愚兄妹在此住了多年,地理极熟,只家兄林安同了双鹤在此居住,小妹随家师住在离此十里的卧龙峰上,更无他人。有也是散住呷外荒村中的山民,无一可寻之人。诸位俱是朱真人门下高弟有道之士,事前既非有心下交,山中除却花草竹木甚多,又不产什灵药,怎会有事于此?”南绮还未及答,纪异心急,恐去晚了妖人逃走,已脱口说道:“我们寻的不是好人,乃是一个妖道。”灵姑因对方所居与妖人邻近,来历还未问明,欲使眼色拦阻时,纪异话已出口。
  林飞虹接口笑道:“诸位寻的是那竹山教妖道么?此时前往恐怕还不到时候,未必在那里吧。”南绮问道:“道友怎知妖道底细?”林飞虹道:“本来我也不知,因为小妹所住伏龙峰乃本山最高之处,如在峰顶,四山均在眼底,看得极远。前些日,小妹正在峰顶闲立,忽见一道妖光飞来,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往西方荒谷之中投去。本山自不容妖人在此扰乱,正待赶往探看,家师恰自外回,将我唤住,说起近日三湘洞庭和附近山中来了不少妖人,俱想窃取君山底下镇湖之宝,这妖道便是来捡便宜的。因欲行使妖法,没有适当隐匿之处,算来只卧龙峰正对子午线最好。一则我师父近多年来虽不管什闲事,却惹不得,决不容许妖人在附近骚扰;二则他那妖法天人共恶,如在明显之处祭炼,万一有正教中人走过发现,全功尽弃,还许贻误大局。迫不得已,只好变计,在峰西三十里外觅一隐秘崖洞设坛行法。虽然这等祭炼,到时还须有一同党在湖滨一带先开一地穴以为策应,比较费事,但是这样连仇敌带同党全可隐瞒。以为事较机密,离此又远,在家师所居环山之外,决不妨事。自觉心计甚工,连日又无什人理他,眼看邪法快要炼成,正在得意。日前有一妖党往访,说起近日洞庭君山一带不时见有正教中人遁光飞过,又发现别派妖徒门下踪迹,令他留意。妖道仍说邪法快成,此次行事最是隐秘,不论何派,来人越多,越可于中取利。却不知此是空前浩劫,关系千万生灵存亡之秋,先来妖人才一开始,便被武当门下几位道友发现,日常在此守伺。同时红云大师门下几个恶徒也闻风而至,虽不似竹山教这伙妖孽胆大妄为,只图因人成事,等邪正双方斗法正急,大祸已成之际,乘隙夺取禹王镇水神钟,坐收渔人之利,但这几个恶徒邪法也颇厉害,又有一套红云散花针,阴毒非常。
  “近日正邪双方均有不少人来,表面还看不出,暗中却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妖人只图将前古至宝得到手内,尔诈我虞,各用阴谋诡计。就是妖党自己人,也是同床异梦,各怀私念。不是一党,更无庸说。正教中人虽然都以救难为心,想要弭患无形,挽救这空前浩劫,无如事难责重,来人派别不同,无甚关联系。事前又只几个后起人物无心发现,乏人主持,没有通盘筹划。本来事情虽还不致太糟,到时定要手忙脚乱,吃了各不相谋的亏。各派妖邪来者为数又多,防不胜防,一个照顾不到,近湖生灵田舍便难保全,眼看这场善功难于圆满,家师又以昔年与同道一句戏言,自从隐居本山以来,除山环以内不许妖人涉足而外,久已不再预闻外事,便同道至交也少来往。先见武当七女既然来此,半边大师决不袖手,稍为约上两位老前辈出场,群邪立可瓦解。就算灾劫定数所限,必须应过,也不应只凭几个门人任此艰危重任。本来不想伸手,连日静心观察,好似半边大师除听凭门人便宜行事而外,本身并不出场,心中奇怪,想破例伸手。惟恐独力难支,日前并还约了两位多年不见的至交,来此守候戒备。只等灾劫发生,千钧一发之际,同时下手,合力除害,挽救危亡。直到昨日才发觉良友苦心,半边大师此举实有深意。但因已然动念于先,将人约来,只得按照预计行事,助成这场功德。此时除那妖人并非甚难。一则恐打草惊蛇,别的妖邪闻风逃避,以后除他较难;再者准备未完,内中还有好些因果须在此次了断:故此隐忍未发。一任和妹子同辈的各派道友先去应付,家师同了新约的几位老前辈只在暗中随时救护。暂时表面不问,连妹子也禁止出外,不令多事呢。”
  众人见飞虹年轻貌美,爽快天真,十分投机。南绮更是打出来的相好,分外情厚,也把众人来意告知。纪异还想催走,飞虹笑道:“我方才话未说完。你们寻的那妖道,每夜子时,藏在洞内祭炼邪法。日前还勾结了一个妖巫,想由远方湖底穿一地道,直达君山之下,以便行使妖法盗取神钟。不料他那里一举一动,家师明如指掌,全可看出。
  本来要命妹子带了双鹤前往阻止,公冶仙长忽然来访,说妖道此举徒劳无功,妖巫日内数尽,无须前往。随约家师访一友人,离山他去。妹子因家师不在,一时无聊,偶用家师法宝向魔窟查看,就在诸位道友未到以前,见妖道和两同党正谈起巧使妖巫邪法暗助,因此还可得到一个极灵秀美貌的女童,可供将来炉鼎之用。忽似有什警兆,面现惊容,说是踪迹多半被人发现,势甚可虑,如被寻来,却甚讨厌。有心移往他处,又无适当所在可供隐伏炼法之用。本就为难,但盼对方不是正教中仇敌才好。内一同党忽说日前曾见公冶仙长在他洞前经过,妖窟地势隐僻,景又荒寒,仙凡均所不至,料非无故。妖道闻言越发愁虑,商量了一阵,便和同党出去另寻隐僻之地,行时连法台上面陈设全都带走了。妹子来时,尚未见其回转。听那行时口气,邪法正当紧要关头,万一寻不到地方,只得过一时算一时。好在飞遁得快,敌人不来便罢,来了再逃不晚,以免贻误。此时未归,也许寻到地方。诸位去了,徒劳跋涉,反使其多层防备,何苦来呢?”
  南绮知灵姑初出不久,遇事每多疑虑是其所短。听少女口气,既与公冶黄相识,乃师必是一位前辈女仙。灵姑先前想拦纪异说话曾使眼色,恐其不快,笑问道:“令师既与公冶真人知交,必是小妹师执前辈,法号可能见示么?”飞虹笑道:“此间地邻妖窟,愚兄妹又有园林之奉,先前二鹤只知奉命守护故主,不知仙宾驾临,致有冒犯,难怪这位吕姊姊多心。如在上月,便是你我一见如故,家师姓名来历也难奉告。等我一说,便知双方师门交谊甚深,不是外人了。”
  灵姑也早听出主人兄妹实是端人,闻言面上一红,方要接口道歉,飞虹先已笑道:
  “妹子有口无心。尤其是重返师门以来,因为家师隐居清修,连妹子也难得出山一步,每日除回儿时旧游之地看望家兄以外,从无一个同道知交。今夜幸遇诸位道友,二位姊姊更是神仙中人,使人又敬又爱,心中喜欢,说话也就毫无顾忌了。”灵姑不便再说,笑道:“妹子学道年浅,无什经历,对于各位师执长辈更少拜见,没有想到双方师父竟有渊源,心中愧对,焉有见怪之理?”飞虹答道:“家师姓名,也许只有虞姊姊一人知道了。”南绮问故,飞虹道:“家帅自与公冶师公仙霞岭一别,并未再与外人相见,连昔年峨眉开府那等盛会,家师也未前往。近一二年元神复体,方与两位平生至交往还,踪迹最是隐秘,事隔三四甲子,知道他的人自然不多了。”随即说起乃师姓名来历。
  原来飞虹之师名叫秦琰,原系百禽道人公冶黄的昔年聘妻。起初二人本是中表兄妹,幼年青梅竹马,互相爱慕。又是世家大族,双方家长情谊甚厚,各知儿女心思,婚事一说就成,眼看郎才女貌,美满姻缘,不料忽经丧乱,举室流亡,中途为贼兵冲散。双方连受好些苦难,各在危急中被两位前辈散仙度去,由此志切修为,一心向道。过了数十年,劫后重逢,双方怀念旧情,本在到处寻访,相见惊喜,互约同修。中间忽因一事反目,两不相下,又作劳燕分飞。公冶黄自带门人去往终南秦岭隐居修道,秦琰便来本山隐居,不久相继走火坐僵,身同木石。幸而真元未丧,苦炼了些年,相继恢复法体。
  飞虹乃秦琰弟子。乃师因知先前所习不是玄门正宗,迟早有此一劫,事前曾有准备;不似公冶黄自恃道力,不以为意。不特事前布置周密,连劫后相貌也未改变,仍是当年美丽。并在遭劫以前,令飞虹兵解转世,他年重返师门,一同修炼,为防封山之后,飞虹难耐寂寞,万一出外生事,或是引鬼上门,妨碍清修,事前将飞虹托一好友照管,令其如期兵解。转世时,恰巧投生在近山一个隐居纳福的善人家内。那家姓林,还有一兄林安,也是散仙转世。此时飞虹兄妹灵智未复,前生之事早已忘怀。直到父母死后,秦琰亲来度化,方始醒悟。林安再四哀求收录,秦琰说道:“我生平只收飞虹一女弟子。
  况你前生仇敌又是左道中能手,我如收你为徒,反而有害。转不如就在家中韬光隐晦,以待时机,等你那仇敌快要恶满数尽,你也机缘遇合。无须忙此一时,以免早与相遇为害。”林安一听词意决绝,重又跪求说:“弟子前生在海外收有两只灵鹤,兵解以前曾被仇敌擒去,未知死活。弟子日内便要遣散家中男女仆人,迁往仙山附近隐居避祸,以待时机。二鹤甚是忠义,曾随弟子多年,望乞仙师怜悯,转托别位仙长将其救回,感恩不尽。”这时秦琰元神已然复体重生,闻言笑诺,自带飞虹回山而去。
  林安次日便将田业分与族中贫苦人家,弃了旧居,将当地昔年避暑别业留下,带了两个书童前往隐居。过有半年,飞虹忽带前生二鹤飞来,说道:“师父向不出山,那日因你苦求,命我托青囊子华瑶崧代为寻访。刚到那里,便遇一位老前辈带了二鹤飞来,说在十五年前,由一妖人手中救下了双鹤,算出今日之事,特请华师叔交我带回,使其重归旧主。”林安见二鹤功候更深,对于旧主甚是依恋,喜出望外。由此起,二鹤便随侍旧主,不再离开。飞虹童心未退,对鹤尤为喜爱,时常招往山中调弄为戏。
  这日林安见月色甚佳,偶往溪边玩月,忽想起妹子两日未见,便命二鹤去接,自己吹萧等候,忽见众人走来。因知当地形势幽险,自从二鹤来归,连两书童也都遣去,并由飞虹将人口行法隔断,怎会深更半夜来了这些少年男女?性又孤高,厌与生人相见,忙即走避。众人不知就里,跟踪求见。二鹤奉命守护旧主,见有生人到门,又知洞庭君山一带来了不少妖人,心生疑虑,自恃炼就丹气,便朝当头两人下击。谁知对方飞剑厉害,一只见机先逃,去请援兵;一只被剑光困住,总算众人不肯伤它,才得无事。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六回
薄幸怨檀郎 往事已如烟如雾  温柔怜玉女 伊人真宜喜宜嗔
 
  说话大家谈完经过后,南绮先见林安恨骨甚厚,丰姿如仙,仿佛造诣甚深,飞虹却说他以双鹤自卫,好似无什法力,心中奇怪,便问他道:“令兄山居清闲,可常出外修积么?”飞虹道:“家兄如论玄门修为,实是大差。前生法术虽已恢复,因立志虔修仙业,不愿再做冯妇。又怕出山遇见对头,每日除照妹子所传用功外,偶去临流吹萧,便是他的消遣。近日恐怕对头寻来,连骑鹤去寻妹子俱都不敢。前生法力既不肯用,便和常人差不了多少。他那事情,说将出来,真可笑呢。”众人间故。
  原来林安前生在海外飞鹏岛隐居,为散仙中美男子。虽是旁门,师徒二人均极洁身自爱,从未作过淫邪之事。乃师尸解之后,仗着岛上风景灵秀,远在东海尽头,过去不远便是最有名的十万里流沙落漈,仙凡足迹之所不至,日常岛居修炼,也极逍遥自在。
  因地距南星原甚近,以前还好,自从南星原前辈女仙卢妪门下弟子白癫出外行道,交了好些道友,时有各派散仙过从,当地乃是必由之路,由此方有外人经过。白癫人又好交,越往后道友越多,内一至好便是峨眉派教祖爱女齐霞儿之徒米明娘。虽是正教门下,法力甚高,以前出身却是左道,因此正邪各派均通交游。明娘本意原想将昔年两个无什恶迹的同道姊妹引归正教。内一女散仙梅霙,前师也是旁门中有名的女散仙,师徒人品均好。乃师已早转劫,孤身一人,与明娘交最莫逆,已为明娘设法引进了一位女仙门下。
  因为同访白癫,路过大鹏岛,见下面景物灵奇,无意前往游玩,恰与林安相遇,一见倾心。又以林安年少英俊,答话谦和,想起入门时师父曾说她情缘未了,不由动了凡心。
  碍着明娘在侧,略谈辞去。
  过了些日,梅雯独往试探口气。林安以为她是正教中人,甚是看重,只是同道交往,并无他意。梅霙见他不解柔情,忍不住吐口示意。林安坚拒,梅霙恼羞成怒,双方斗法,才知以前竟是同一门户。连斗了数日夜,未分胜败。最后林安施展师传至宝,将其惊走。
  梅霙愤极,便瞒着师父,向同道姊妹中借了几件法宝,二次赶去,本是情急拼命。谁知林安偶往附近小岛上访友求助,归途遇见赤臂真人连登之徒何佑,对方先前曾去大鹏岛采药,为林安之师铜井翁所伤,狭路相逢,想起夙仇,将林安诱往附近岛上,将其困住。
  正用魔火烧炼,想要加害,幸而林安所习法术和所炼法宝乃是独门传授,对敌时必有一片红云,中杂无数金花,纷纷飞舞,将身护住,任多厉害的法宝,急切问也难伤害,而且老远便能看见。梅霙发现之后,立即赶去,见状大是不忍,立以全力将林安救了出来。
  谁知何佑受伤败逃时,暗放了一把邪砂。那邪砂乃海中数千年蛟蜃淫气所炼,只要打中,不论男女,立生欲念,不可克制,非经交合,难于解免。何佑本想将女的迷住,回去再用邪法摄形,使其往就:谁知逃时匆忙,林安又在危急之际,吃女的冲破护身红云,飞身入内将其抱起,于是同被打中,妖人害人未成,反倒遂了女的心愿。
  邪砂阴毒,发时原是一片极淡的粉红色焰光,略闪即隐,无声无臭,最难防御。如非男女双方功力甚深,几乎在当地便成好事。林安因妖人厉害,眼看灭亡,连元神都难保全,女的竟肯释嫌来救,本甚感激。未即称谢,便中妖人暗算,越觉对方柔情蜜意,人又那等美艳,不由心动。女的见他委顿,正当芳心荡漾之际,便伸双手抱了同飞,双方玉体相偎,吹气如兰。林安固是玉人情重,感恩知己,越看越爱;女的早已情有独钟,更不必说。才回岛洞,便玉肩相并,纵体入怀,着意温存,轻怜密爱起来。
  等到事完毒解,女的本欲委身相从,甘弃天仙位业,只图永好,还不怎样。林安却因乃师遗命,师徒两人所习虽非玄门正宗,只要能永保元真,不为情欲所累,再过一甲子,古仙人留藏本岛地底的一部火真经副册便可出世。将经得到,去往黄龙山青桫林拜谒猿长老,献上此经,请其赐观正册,由此修炼,便可成道。否则,便须再转一劫,虽然由此改习玄门正宗,一样成就,但是前生修为齐付流水,并还要再经三甲子的苦修才可有望,事大艰难。若能够洁身自爱,不为情欲所扰,比较容易得多。林安自从师父化去,同了双鹤清修了数十年,眼看日期将近,不料遇此情孽,对方又有救命之恩。心中正在愧悔,忽听鹤呜甚急,赶出一看,正是何佑。原来他回山行法无效,看出邪砂之毒已解,料知二人成了夫妇,心中妒愤,仇恨越深,约了两个同党,二次寻上门来。双鹤各有千五百年功力,炼就内丹,曾随林安师徒多年,早知这场因果,一见妖人到来,忙即迎敌。双鹤自不是妖人对手,等林安赶出,已被同来妖党捉去。
  林安和梅霙斗了一阵,见势不佳,同纵遁光逃走。当时虽然见机,未遭毒手,林安洞府已为妖人所毁,平日又无什同道来往,无处可投。梅霙再一劝说,只得同往中条山梅霙的师父洞中飞去。到后,梅霙令林安守在洞外,自己先人内请罪。不料乃师早已深悉前因,冷笑道:“你这孽徒不知自爱,误人误己,还有脸来见我么?”梅霙满拟师父爱怜,地仙不禁婚嫁,不想这等严厉,再四哀求也无效。又是背师行事,无话可说。最终仍被逐出,只得叩谢师恩,悲恸愧悔而出。心想:“师父既不见容,只好同了情人另觅仙山隐居修炼,先作一对神仙眷属。同时仰体师意,在外修积,遇机托人求情,也是一样。”哪知走到洞外一看,林安对于此事并非心愿,见梅霙进洞以后,暗用师传法宝窃听乃师口气,才知男女二人再如相处下去,至多只能成为散仙;并且仇敌不久还要寻来,能否保全尚不可知。想起前师之言,又急又悔。,惟恐女的纠缠不休;又知师言已验,转眼兵解,事前仍须布置。初来时还在惜命,想要保全今生功力,意图托庇。及见梅霙之师不为作主,反被逐出,心想:“事由她引诱而成,非我主动,不算负她。”立时乘隙遁走。梅寞却是痴心,一见情人无踪,便着了急,悲愤之下,到处寻访。同道姊妹又多,虽然怪她作茧自缚,对于林安也觉薄幸,于是群起相助。
  林安从小便被师父度往东海,中土不曾来过,以为川边大雪山地势荒寒偏僻,仇敌、情人全找不到,于是一高中条山,便逃往雪山隐起。不料那地方正当小寒山倚天崖云路左近,空中时有各派仙侠来往,不久便被梅霙发觉寻去,责以负心之咎。此时林安不知梅雯也是中邪才有此事,心还鄙薄,只因天性忠厚,不善言语,又因救命之恩,不愿使其难堪。当时无话,冷不防重又逃脱。梅霙偏是情丝牢系,不能自解,依然苦苦搜寻。
  接连几次过去,结局均被林安逃脱。梅霙想说自己并非淫贱女子,不过误中妖法,双方同失元真,已成夫妇,便应和好,况又被逐师门,双方均无所归,如能合籍双修,作一神仙眷属,既免同道嘲笑,彼此也得扶助。不料对方心坚意绝,所习遁法又极神速,除第一次见面谈了几句外,以后更是望影先逃,这些话一句也未得出口。梅霙自然伤心悲痛,满腹幽怨,越发急欲一吐,搜索更急。同道姊妹怜她遭遇,均代不平。在众人合力相助之下,刚将林安寻到,踪迹也被仇敌发现。
  梅霙先觉对方大无情意,只等见面把话说明,立与绝交。及至见面以后,吃林安问明来意,说出心事,再一引咎自责,心又软了下来。梅霙如与同修不走也罢,偏生女子多喜做作,梅霙虽然修道多年,孽重情深,不能免俗。因为以前所受大苦,对方一说愿与同修,忽然假装负气出走,以试林安心迹。林安已知双方全为邪毒所迷,梅霙如此情痴,此后常在一起,不过名色夫妻,修为上并无妨害;孤身独处,得此素心人与共晨夕,也省寂寞。何况先同梅霙来的那班人俱是正教知名之士,所说有理,如与修好,还可多交同道,以为异日之助。于是便追了去,梅霙见他追来,芳心稍慰,反更装乔,也和以前一样加以回报。等追上时,并与明言:“我因爱你,情痴大甚,实愿地老天荒,永不分离。无如你以前累得我太苦,你如真心生愧悔,不应如此薄幸。你若能照我以前身经做上几次,我便回去。”林安本无梅霙情热,一半勉强,但为对方情痴所动;又以劫运将临,想得正教中人他年助其成道,立即依言迫去。梅霙误认为林安已然爱她,躲闪不休。
  两人追逐了几天,仇敌恰也寻到,二人毫未警觉。末了,梅霙心软,正引林安往所居桐柏山回路飞遁,恰遇何佑和所约妖党迎头拦住。梅霙骤出不意,一照面,便被邪法困住。林安由后赶到,不知梅霙借有护身法宝,并不妨事,想起以前舍命相救之德,一见邪法厉害,竟把从不轻用的一件异教中至宝碧灵血火旗施展出来。双方所用全是左道中最厉害的法宝,一时血焰如海,魔火冲霄,整座山头均在妖烟邪雾笼罩之下。双方正在恶斗,正赶峨眉三英中的余英男去访申若兰,遇见严人英、周轻云在座,约去苏州元墓山访看女殃神郑八姑,四人结伴同飞,路过当地。梅霎本与申若兰有交,偏被邪雾罩住,匆匆不曾看清。四人一见邪法阴毒,烟雾中更有正教宝光闪动,只当有什同道被困在内。英男因见过这类邪法伤害生灵,越发有气,首先放出南明离火剑,一道经天朱虹势如雷轰电舞,直朝妖焰邪雾卷去。接着扬手又是连珠太乙神雷,数十百丈金光雷火自天直下,邪法异宝全数消灭。若兰、人英又把飞剑出手,林安和对敌诸妖人全数被杀。
  梅雯连喊:“若兰姊姊!”上前抢救,已经无及。总算若兰应变机警,一见梅霙拼死朝林安扑去,知道铸错,连忙飞剑将英男剑光挡住,稍迟一瞬,几乎连元神也难保全。
  林安早知快要遭劫,原有准备,一旦兵解,胸前新炼的灵符立生妙用,护了元神,化为一朵红云刚要起飞,忽地一道青虹当空下泻,伸手一招,便将红云收去。众见来人正是韩仙子,忙即上前礼拜。梅霙抱尸痛哭,说是林安为她而死,誓以身殉。英男也很惭愧。韩仙子笑对梅霙说:“无须如此。我与铜井翁昔年故交,曾托过我,此系前孽注定,实与林安有益。昨晤令师,经我劝说,已托我将林安的元神再加凝炼,送去转世,引归正教。只等取到火真经,便有成道之望。你前生负他太甚,故有这场因果,他年你还须助他一臂。英男前生为林安误杀,故有此报,否则不会如此粗心盛气。此举虽犯教规,我有一函,归交齐道兄,就有处罚,也必不重。各自去吧。”随即飞走。众人不免劝慰了几句,梅霙只得将尸首行法安葬,前往中条山见师请罪。
  林安过了些年,也由韩仙子送去转世。因受韩仙子法力禁制,夙因已昧,后遇秦仙子解去禁法才得恢复。并说起梅霙对他始终不能忘情。而且当林安兵解时,若兰为防伤他元神,飞剑一挡,林安虽得幸免,内中两人妖魂也逃脱了离火剑之诛。妖人炼就玄功,各寻了两个新尸体回生,近年邪法反更高强,正在到处搜寻仇敌踪迹,这还是妖师连登不肯护短,自知妖徒所行不善,恐与峨眉派树敌,反将妖徒逐出,不为相助。否则,林安连想在当地隐居也办不到。林安立意改邪归正,不肯再用前生所习旁门法术;秦琰又有“不到时机,莫与外人相见”之言,所以见有人在深更半夜突然到此,疑是敌人所遣,先避后园林中。后见来人在外求见,方觉不易躲避,两鹤又与来人争斗,全遭挫败,迫于无奈,只得骑鹤逃往卧龙峰去。飞虹中途虽与相遇,仍想问明来意再回,故未同来。
  众人正谈说间,忽闻遥空鹤唳之声,飞虹面上忽现惊容,未及开口,裘、纪二人均爱两鹤神骏灵慧,闻言首先驰出。刚到门外,便见近山头上月光之下,一片赤黄色的妖光裹着一鹤一人,正是先见白衣少年林安,骑了前鹤在烟光中冲突飞舞,另一鹤正由斜刺里飞呜赶来。裘、纪二人见状,不由大怒,刚要飞身应援,忽听连声清叱,一片红云同了一青一白两道光华已由头上飞过,正是飞虹、灵姑、南绮三人。二人也连忙追去,相隔数里,晃眼飞近,目光到处,见山顶老松旁立着三个妖人:一个手指大片妖光将林安困住;另两人正施邪法,想迫令另一鹤降服。二人才把飞剑发出手去,飞虹已大喝道:
  “那便是你们所寻竹山教中妖人,诸位道友不可放其逃走!”话未说完,内一妖道瞥见对面飞来一伙少年男女,遁光均极强烈,知是正教门下后起之秀。如在平日,也不畏惧。
  当日却因攻山邪法只差数日便要炼成,想要迁移,偏无适当之所。归途恰遇二同道,说起左近有一山谷甚是隐僻,子午线又恰正对。同去一看,当地在卧龙峰侧,妖道日前听说公冶黄之妻秦琰隐居在此,如何敢去招惹。正往回走,发现山侧那面还有一所人家园林,花木萧疏,清溪映带,夜月空明,景更幽静。三妖人均系酒色之徒,忽思饮食,欲往那里索酒。恰值林安骑鹤飞行,知道秦琰只一女弟子,当是正教中新收门人,无心飞过。本就有意作对,又爱那鹤,想要夺为己有,内一妖党首先出手。谁知那鹤炼就护身丹气,连鹤背少年一齐护住,急切间竟无奈何。动手不久,又见一鹤飞来,妖道正想下手,敌人又复联翩飞到,看神气均非易与。想起身有要事,如何与人争斗?妖人方想招呼妖党同退,对方已经叫破,听口气,分明踪迹已泄,如何还敢恋战,立纵妖光当先遁去。
  两妖党见妖道不战而退,只当所炼妖法关系重大,恐被仇敌识破,故此先走。自恃妖法,哪知对方厉害,微一迟疑之际,灵姑的飞刀如下道银虹,同了神斧大半轮带着五个芒角的精光已当先飞出,妖光才一挨近,便消灭无踪。林安立即脱困而出。二妖人见状大惊,众人飞剑、法宝已电舞虹飞,夹攻上去。灵姑见妖人又放出无数碧、灰二色的光箭,正要上前,飞虹忽由囊中取出一件法宝,扬手便是大蓬五色云网,将二妖人网住。
  内发风雷之声,一片红光闪过,二妖人已震成粉碎。这原是瞬息间事。
  众人遥望妖道驾着一道暗碧光辉,正流星一般往东南方天空中射去,方要起身追赶,南绮道:“妖道逃远,追他不上。香儿尚在林家,莫被妖党劫去。”灵姑笑道:“共总不多一会,妖道又未由那里经过,哪会有此事?”说罢,飞虹代林安向众人略为引见,便同转回,初意香儿先前随出,必在门外,人既机警,更会一点邪法,当无差池。哪知走到里面,均不见人。
  南绮原甚爱她,喊了两声未应,由不得着起急来。裘元劝道:“香儿本是我们一个累赘,也许想家,先回去了。这类妖巫余孽,知她所说真假?由她去吧。”南绮道:
  “你管我呢!她如想走,我们又不是不放她走,何须不辞而别?我看方才必有妖党潜伏在侧,因见我们难敌,乘隙将其摄走。我不救此女回来,决不罢休。自会有人陪我同去,你和纪师弟见不得她,不去好了。”纪异笑道:“没我的事,我又没说不去。”裘元知道爱妻小性,恐其又和上次一样负气,当着众人不便赔话,忙分辩道:“我又没说不去找她,不过瞎猜罢了。我看妖道真是好猾,也许就是香儿前见的妖人,逃时发现人在下面,将其摄走。妖道逃处我已看明,要去就去,事不宜迟呢。”众人见他改口这么快,均觉好笑。南绮也有点不好意思,微愠道:“说妖巫余孽是你,催去救她也是你。妖人逃远,难得林姊姊知道底细,又有法宝可以查出,不盘算一下就走,茫茫天宇,哪里寻去。”
  飞虹早想开口,因不知二人夫妻同门,又极恩爱,只顾听他俩吵嘴好玩,忘了说出,闻言才插口道:“我看妖道逃时神情未必有此大胆,因近日各异派来人甚多。我与诸位相见以前,曾用师父无极圈查看,曾见一破脚妖妇同两妖党似在附近踏月神气。先因三人步行山间,虽然生疑,还拿不定是否妖人。后来又有一人驾妖光飞到,与之会合,极似师父所说红云门下家数。这里风景甚好,家兄一人在此,我恐被萧声引来,本不放心,想来通知,不料诸位道友由水路误走到此。我没看那一面,忽然飞鹤告急,人数又差不多,疑是一起,也未细看便赶了来。因见鹤儿丹气稍为损耗,一时发急,顿忘家师之诫。
  等打成了一家,想起妖妇红云散花针厉害,尚在寒心。日前我曾见香儿随妖巫同见妖道,我还代她可惜,幸被姊姊收容;如被妖妇掳去,人虽不致有什大害,想要救回却非容易呢。”
  众人多是初生之犊,只有南绮一人曾听乃姊舜华说过天缺姊妹来历。因自下山以来连经磨球岛、离朱宫与终南三煞、鬼老等大阵强敌,增加了好些胆力。又极怜爱香儿,恐其受苦,闻言略为心动,也就放开。灵姑更是疾恶救人心盛,自从看出香儿诚实灵慧,不由生了怜爱,既不愿其陷妖邪之手,又急于寻找涂雷踪迹,探问虎王近况,闻言毫未在念,反催速行。南绮笑道:“灵姊且慢,事不急此片刻。”随问飞虹:“令师无极圈既能查探妖人踪迹,可能借用一看么?”飞虹道:“妹子也是此意,只是还未及说呢。
  不过此宝用时颇为费事,又未带在身旁。家师不在山中,素无外客,石洞狭小,也未便延款嘉宾,只好请家兄暂陪,妹子去去就来如何?”南绮谢诺。众人知道先查看出了踪迹,找起来容易得多,均未再说。
  飞虹行时,林安连忙追了出去。众人隔窗外望,见兄妹二人对立争论了几句,方始回转。林安回屋,先谢慢客之罪。跟着便向裘元说笑,神态甚是亲近。南绮是行家,见林安一身仙风道骨,分明功力甚深,偏又不见施为。又想飞虹无极圈既能查探妖踪,自己一行相隔最近,又是乃兄清修独居之地,怎会不曾看出?越想越觉不解。
  待了好一会,飞虹仍未回转。见裘、林、纪三人谈得甚是投机,正想走过去向林安探询,飞虹忽然飞入,笑道:“家师此宝本极神妙,本来五百里以内的人物往来均可查听得出,无如妹子功力太差,此宝用时颇耗元气。有时乘着家师外出,用它往外查看,家师回山还要数说妹子几句。至多只能看到一二百里远近,语声稍远便听不真。我和二位姊姊一样,也颇怜爱香儿,看时格外加功。因连日偷看,家师怜爱妹子,见不听话,不忍叱责,反将此宝加上仙法运用,看起来不致十分费力,地面也远了些,但仍不能过远。先以为香儿如被妖人摄去,必已逃远,限于功力,只能按照方向度数挨次查看过去。
  连看了好些地方,均无妖人与香儿踪迹,越料人已逃远,无法查见踪迹。方想回来,收宝时偶往近处察看,香儿竟在东南方树林之内悲哭诉苦。好似适才往救家兄,她在门外遥望观战,被一妖人摄去,想逃不敢,也逃不脱神气。
  “离林不远崖坡下面,另有男女六人在彼斗法正急。内中一个形如雷公的幼童法力最高,同了一个少年,似是正教门下,但看不出他的派别。二人同在一幢形如莲花,具有七色金光的宝座之上应敌,各有一道极强烈的剑光和好些法宝,手发连珠雷火,甚是猛烈。对方三男一女,正是妹子先前所见的红云门下妖徒。妖妇为首,邪法也数她最高,除好些飞刀、飞叉而外,妖妇并将红云散花针飞将出来。只见大片其红如血的妖光,将对方连人带宝一齐围住,中杂千万根碧森森,紫阴阴,长约尺许,又像针又像箭的光雨,齐朝敌人攒射,看去厉害非常。少年面容似带愁急,幼童却不在意,厉声喝骂:‘该万死的妖妇!小爷先还不知你便是害我母亲的仇人,今日才得知道。反正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有什么妖法,只管施展出来,放这狗屁做什!’妖妇先说的话我没听到,看那咬牙切齿神气,好似心中恨极,决意要致幼童死命,一面和三妖党同声咒骂,一面加强邪法。她那散花针本由左手五指尖上先化五股血焰发出,脱手再化成一片暗赤光华,杂着千万根紫碧二色飞针向前猛射。因吃对方宝光挡住,不得近身,便将左手向前连指,妖光立时大盛,远望过去,已化成了一堆数亩大小的鲜血。除金光霞彩隐隐闪动而外,内中人影几难分辨。
  “我正替他着急,忽听幼童喝道:‘小爷今天想要救人,权且容你多活几天,你如无什鬼门道,小爷要失陪了。’妹子先见妖妇等四人已然飞空应敌,她这一面却是始终连人带宝紧贴地上,红云散花针光浓如血,无异实质,二人头顶和四面全被胶滞压迫,又听家师说过此针厉害,照说决无脱身之望。方在留神看他如何走法,不料果有神通,话快说完,先是一片明霞似喷泉暴涌般突自妖光中冒起。我刚看见中有两条人影,以为是冲破重围向上逃走。知道妖光重如山岳,休说被它射中罩向全身,便稍为沾上一点,也成附骨之疽,任凭敌人摆布残杀,万无生理。二人被困当地,仗着法宝防身,急切问只要宝光不为邪焰所污或是炼化,尚可相持待救,暂时还不至于受害。这一犯险突围,却是大忌,散花针邪焰毒气得隙即人,二人也决冲不出去。方觉要糟,谁知这位雷公脸的道友竟是声东击西,以进为退。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妹子心念微动之际,明霞在血焰中似大水泡一般连冒了两冒。妖妇打算欲擒先纵,刚把血焰压力减轻,听其冲出,再下毒手。不料那明霞金光只管闪变,并不向上冲起,光中人影也未再现。妖妇似觉有异,二次又以全力进攻,散花针血焰突然下压之际,只听一声大震,金光明霞一齐消灭,地面立被冲破了一个大深坑。妹子还当二人护身宝光为邪法所破,人遭惨死。忽听霹雳一声,大团雷火从左侧林外斜射过来,当头爆发。男女四妖人骤出不意,又惊又怒,各由身上冒起一片绿光将身护住。雷火吃妖光一挡,也便消灭,遍地都是火星飞射。香儿也忽然不见。又听空中大喝道:‘贼淫妇,暂时饶你不死,还不见情么?’妖妇也真厉害,将手往上一扬,那红云散花针的五股血焰立时朝空飞去,晃眼展布开来,天都遮红了半边。四妖人也各飞身而起,朝那发话之处飞出。刚到空中,便听身后不远幼童大笑之声。
  妖妇想是气愤不出,怒火攻心,把手一招,大片红云便似狂涛一般,转朝发笑之处连人回身追去,端的比电还急,展布也越宽广,转瞬便已老远。
  “妖妇走后,幼童和那少年忽在卧龙峰后出现。香儿也随在身旁,刚在问话,公冶仙师同一未见过的矮胖和尚忽然走来,埋怨二人道:‘你二人不应仗着两道灵符如此胆大,就说持有制胜之宝,也还不到用时。妖妇阴险狡诈,已发现你们隐遁神妙,声东击西,虽向发笑之处赶去,当地仍留有散花针的邪气,细胜游丝,不是目力所能看出。不论是人是宝,只要沾上,妖妇立即回追,胜败两均不宜,何苦淘气?’说完,又指着香儿对和尚道:‘此女灵慧非常,又曾习过邪法,正好合用。’随向妹子这面发话,令告诸位道友,说香儿已然遇救,只等君山事完,便可相见,并说此女根骨心性俱好,只是孽重,此次用她,便为使其借此积福消孽。以后当令拜在虞姊姊门下,朱师伯也必应允。
  说完,将手一挥,无极圈便失灵效。因经时稍久,所以妹子来迟了些。”
  众人听出与妖妇恶斗的两人正是涂雷、瞿商,香儿也在那里。几次想要赶往相助,飞虹话却说个不完。南绮因见飞虹神色从容,料有下文,止住众人,将话听完,好生欢喜。一看残月西斜,启明星明亮,天色离明不远。主人殷勤留住,说南绮收此高弟,如愿相偿,理应置酒为贺,不令就走。众人因香儿既随公冶黄一起,此去必有好处,不用寻找;妖道已逃,涂、瞿二人必由香儿口中间出一行踪迹,也许来见,否则必有缘故;南绮又在代主留客,便同留了下来。
  林氏兄妹见众不走,心中大喜。兄妹二人本未十分断绝烟火,旧家豪富。饮食精美,从小便成习惯,所以虽是山居,却存有不少现成酒食,荤素均备,更有日间钓养盆中的活鱼。因为外面风景清幽,特意把席设在溪旁花林之下,行灶用具,设在石笋后面。本定兄妹二人一个陪客,一个备办酒食,不料众人都是年轻喜事,抢着帮忙,林家食物除却几尾鲜鱼外,因未用人,为求方便,又非每日必须,所备均是腌腊风糟之味,外加菌油笋脯等素肴,风味绝佳,十分鲜隽。南绮见要杀鱼,赶过去笑道:“有这些好东西,何苦杀生?放了它吧。”飞虹笑道:“愚兄妹自从入山以来,极少杀生。只因家母生小妹时难产,想吃鲜鱼,产后不久去世,后日便是二十年祭期,故请家兄钓了三尾在此。
  钓时任其吞饵上钩,不用法力,钓了两日,才只三条。本意只留一条大的应用,余仍放生,幸值嘉宾惠临,烹以待客。姊姊既发恻隐,放了也好。”随即放入水内。南绮见林家所有用具无不精致清洁,便在一旁帮同下手。裘元见爱妻走开,便跟了去。余人纷纷随往相助操作。林氏兄妹拦劝不听,只得听之。人多自然快,灵姑、纪异又均内行,一会便全齐备。
  飞虹笑道:“本想挨次端来,下酒清谈,诸位姊姊哥哥偏劳尊手,谁也不肯入座,只好乱糟糟摆上一桌,多么俗气呢。”纪异道:“这样谁爱吃什么,随便挑,多好。”
  裘元笑道:“主人遇见你这样俗客,就想雅,也雅不出来了。”甫绮笑道:“你和纪师弟还不是一样?只怕还更俗不可耐呢。”裘元知她暗点平日背人时对她亲热之事,又见灵姑注目微笑,疑被识破,面方一红,想要开口分辩,飞虹忽然说道:“诸位姊姊哥哥,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南绮和飞虹本是一见如故,互相倾慕,谈了这一阵,越发投缘,亲热非常,闻言立问:“姊姊有何吩咐?我们力能所及,绝无推辞。”
  飞虹道:“并非妹子的事。只因家兄转世之后,立志改归正教,本来前生法力决不再用,连家师代向韩仙子那里取回来的法宝也均转赠小妹。嗣因家师说他前生所炼大小诸天花煞神罡将来尚有用处,难得那一十二面元辰旗,前生兵解以前因追妹子,匆促之间不曾带在身旁,追时又将洞门随手行法封闭,地势本极隐僻,无人到过,原物尚在,毫未毁损。年前经家师取来,令用前法加功祭炼,以便应用。当时家兄曾对家师立誓,此宝只用一次。现时所学,只是玄门扎根基的初步功夫,恐遇上妖人侵害,从来不敢远出。近三两日偶然往来卧龙峰,也只骑鹤飞行,不用前生飞遁之法。所以今夜遇敌,甘受危害,不肯违誓出手。如论道心,实是诚毅坚定。无奈家师与他缘分只此,仅由小妹代传一点口诀,实难深造。想要另拜仙师,无人援引。家师近更不喜多事,求也无效。
  我知朱、姜二位教祖现正大开门户,发扬正教,家兄向往甚切,务望诸位姊姊哥哥代为援引,感恩不尽。”
  众人闻言,才知二人竟是前生爱侣,不由互相看了一眼。方要答话,飞虹已经觉察,知道把话说漏,慨然又道:“妹子适才并非隐而不吐,实以前生一念之差,为情所累,几乎误己误人。家兄兵解以后,妹子想起前事,心如刀割。直到二次兵解以前,才知家师早已算定这场情孽,特意托了两位道友暗护妹子,完了这段孽缘,然后重回家师门下。
  这两位师执一是韩仙子,一是前世家师,现已道成仙去的女仙杜菱洲,孽缘虽解,余情尚在。又以家兄以前误入旁门,虽未作恶,初拜铜井翁时,为炼旁门法术,曾造了好些无心之孽。他又眷念师恩,当乃师尸解以前,曾发宏愿,情甘历尽艰危,代师消解孽冤。
  未等下山修积,便为妹子所误。仇敌极其厉害,偏偏前师遗命,叫他转世以后,前生法术不可使用;否则仍归旁门,心愿还是难了,虽蒙家师助他恢复本来,空有一身法力,并无用处。为此妹子查探出他投生之所,跟踪寻来,与他成了同胞兄妹,以便助他成道,而免顾忌。适才因见诸位姊姊哥哥驾临,难得有此仙缘,喜极忘形,无心泄漏,实则连家兄也只今春才知底细。实不相瞒,如非想从家师学道,不舍离开,妹子也已改投男身,成了他的兄弟了。”
  说时,众人见飞虹天真烂漫,依然言笑从容,若无其事,林安已早眼圈红晕,似颇伤感,正朝众人起立,想要下拜。被裘元一把拉住,说道:“以林兄的根骨人品,我想家师定加青眼。不过我们都是初入师门,人微言轻。最好能得一位如公冶真人的老前辈,一言立允。”南绮知裘元和自己一样心热面软,又见他嘴里说着话,眼却望着自己,笑道:“元弟,你说这类模棱之言,有什意思?还不如不说呢。公冶真人乃林姊姊的师公,事若可行,也不会对我们说了,我看此事必有原因,也非无望,你对林兄说我们无不尽心,不比你说那些话好么?”林氏兄妹闻言大喜,同起拜谢。
  飞虹又道:“虞姊姊说得对,公冶仙师妹子也曾求过。他说:‘青城弟子预计当有十九人,目前人尚未齐,事固有望。我和朱道友曾有一句戏言,不愿落他算中,最好能由他门下之士引进。’小妹前生只峨眉门下有几位姊妹交厚,但我听说峨眉自收川东五矮之后,便不再收门人,教规又严,不似朱师伯易于进言。除非拜在同辈道友门下,又觉辈分不合,算来只有青城派最好。偏生一位也不认识,眼看家兄孽限将满,尚无遇合,日前正在发愁,且喜不期而遇,岂非天幸?姊姊这等说法,断无不成之理。妹子且令家兄事前稍建微劳,以为异日请求进身之地如何?”南绮方要答话,忽见晓雾迷茫中,天上阴云四合,若有雨意。笑道:“行善也须遇机,林兄空有一身法力,不能应用,无须勉强。”飞虹答道:“法术虽然只用一次,现尚未到时机。但他前生所留法宝甚多,本全赠与妹子,不愿再用。后经家师将那附有邪气的几件废去,下余重用仙法炼过,日内便可发还,只是妹子还未对家兄说罢了。”灵姑接口道:“量力而为,原也无妨。妹子起初连初步功夫都不会,只蒙以前郑恩师赐了一口宝刀,便在外面胆大妄为,所经危难颇多,全都逢凶化吉,终于无事。可见运数前定,只要向道心诚,除受点惊恐之外,并无大害呢。”
  裘元道:“昨夜那么好的天气,今朝竟会阴天。昨日往寻武当诸友未见,此时当在水云村内,我们何不再往一访?”灵姑因上次石明珠神情傲慢,始终误会武当诸女意图争功,不愿事前与之相见。但知南绮与石家姊妹交厚,不便深说,故作不经意之状,接口说道:“昨日我们前去,人家连名姓都不知道,想必不在那里。武当姊妹学道年久,怎会住在俗人家内?我未拜师前,多蒙涂道友相助。尤其是号称虎王的颜道友,和我父女萍水相逢,亲若骨肉,所养金猱、白猿更有解围之德。自从别后,久无音讯,急于寻找涂道友,打听他的近况。涂道友之师清波上人道法高深,遇事前知,既命心爱高足到此,必有通盘筹算。我们初来,妖人虚实一点不知,如与涂道友相见,便可明白。与其往水云村白跑一趟,还不如寻涂道友去呢。”南绮深知石家姊妹为人甚好,尤其玉珠对友热肠,不似明珠冷面。明知事出误会,但是灵姑人虽诚厚,心高气做,平时对己亲热尊敬,不愿强其所难。便拿话点她道:“林姊姊的二位仙师曾说我们若各行其是,无人主持联系,恐要误事。同是救灾弭患,修积善功,多找几个人合力下手要好得多,分什彼此?我料涂道友必知我们在此,如不来会,当有原因。灵妹敌人义重,既有话问,先寻他二位也好。”
  正说之间,忽然狂风怒号,飞沙扬尘,吹得四外林木宛如波涛起伏。近侧几株桂花树正当盛开,吃狂风一吹,枝上金粟似骤雨一般满空飘散,香气分外浓厚。只是一会便被风吹走,只剩下缀满绿叶的空枝在风中摇摆不定。灵姑直喊:“可惜!当风起时,花还未谢,南姊和主人怎不行法将花护住?”南绮看出狂风有异,正在留神向隔山空中查看,闻言答道:“我看此风奇怪,莫要又是妖人闹鬼?”飞虹方说:“这里正邪各派均有多人在此隐迹暗斗,由这里起直达衡山,更有好些前辈仙长洞府,是何妖邪如此大胆,敢在此时公然猖狂作怪?”众未及答,裘元眼快,忽然疾呼:“众位快看,那不是妖人在闹鬼么?”
  众人定睛一看,天空已被阴云布满,光景昏暗异常。遥望隔山高空暗云之中,果有两点光华闪动,相隔又高又远,看去细才如豆,众人虽是慧目法眼,也仅稍为看出一点影子。南绮见那光华一黑一白,像鬼火一般闪烁不停,计算双方空中距离,少说也有一二十丈,恰如星丸跳动,上下旋舞,虽是隐现无常,却始终不见撞在一起。说是有心戏弄,偏又相持不下,越看越怪。飞虹道:“这是什么妖邪,怎看不出他的来路?可惜无极圈不能带去,相隔太远,天空阴云又厚,看不真切。妖邪不会如此大胆,莫要我们看错了吧?”灵姑方说:“如非妖邪,怎么刮那怪风?”猛瞥黑、白二光往上一撞,微一分合之间,似有黑影一闪,也未看真,光便隐去。同时又闻得两声极尖厉刺耳的异声,由远而近,晃眼便见迎面不远飞来两团邪雾,当中裹着那个形似山魈的黑影。因那来势快得出奇,云雾浓密,黑影周身邪雾环拥,又与当空暗云同色,极难分别。
  众人先前只顾注视天上光影,骤出不意,直到近前相隔只数十丈,方始警觉。见那来势,好似看准下面众人,当头扑来,南绮知道不妙,忙喊:“大家留意妖人暗算!”
  一片红云夹着大蓬火星,已由飞虹手上发出,朝前飞去。黑云吃红云一挡,好似激怒,刚刚电也似急避开正面,待要飞腾变化,另下毒手,忽然一道金虹由斜刺里山凹中飞射过来,来势竟比妖人还快。一个被金虹由侧面射中,一声惨啸,化为一溜黑烟,朝相反一方激射而去;一个也被扫中了些,全身立即残破了小半边,哇的一声怪吼,同样化作一溜黑烟,朝同伴逃路追去。晃眼追上,两股黑烟合成一团,接连千百个滚转,冲向暗云中去,神速已极。先见金虹已隐。众人知追不上,眼看妖烟快要失踪,不料晃眼工夫,忽然空中电光一闪,一团雷火当空爆炸,正对妖人逃路。满天雷火星飞四射中,瞥见那黑气似被雷火打中,震成十几股大小黑烟,箭雨一般,掉转头往西北驶去。同时空中现出两道遁光,疾如流星,横空而渡,随后追去。前面黑烟也由分而合,仍似转风车一般一路急旋,滚动飞驶,冲向暗云层中。
  灵姑看出遁光中有一道正与涂雷所用飞剑相似,忙喊:“那便是涂道友的遁光。”
  人随声起,当先追去。纪异好奇喜事,跟踪飞起。裘元本也想去,因见甫绮未动,笑问:
  “我们同去一看如何?”南绮道:“你真不知自量,这两妖人何等神速厉害,如非那道金虹将他们元神损耗大半,照那情势,分明想来暗算我们。事前不曾防备,差点没有吃其大亏。我们赶去追得上么?涂、瞿二位道友又未见过,等吕师姊将他们请来,不是一样?”飞虹本不舍甫绮就走,闻言喜道:“姊姊真好,如肯收我做个小妹子,我更喜欢了。”南绮原就喜她天真,双方一叙年庚,谈起今生,南绮居长。认定姊妹,又谈了一阵,吕、纪二人竟是一去不归。
  狂风早止,下起雨来。四人先还用法力将雨逼住,不令上身,同坐树下观看雨景。
  后来雨势越大,满空湿云低压,水气溟漾。四面山崖之上,不少飞瀑流泉上下飞舞,溪中之水已将齐岸。林氏兄妹说:“这里无什意思,不如等雨稍住,再出来赏玩雨后新瀑比较有趣。”刚将裘元、南绮请往屋内,南绮笑问:“你那两只仙鹤呢?从我们饮酒起便没再看见。它们昨夜损耗了一点丹气,何不唤来给它们两丸丹药,补偿它们的劳苦?”
  飞虹闻言,微惊道:“哥哥,还不快看去,你那鹤儿怎会离开这些时?”林安道:“也许昨夜受伤,在栅中静养呢。”随说,便往外走。跟着便听林安呼鹤惊讶之声,三人忙即赶出。刚同走到门外,便听一声鹤嗅,紧跟着一条白影冲烟冒雨凌空飞坠,正是二鹤。
  一鹤似受重伤,昏迷若死,被另一鹤用两爪抱着一同飞回。到地叫了一声,朝着飞虹兄妹将口一张,落下一封束帖和两粒丸药。
  四人拾起同视,才知二鹤为主忠义,天明后由狂风中嗅出邪气甚重,惟恐少时客走妖人寻来,秦仙子不在,林氏兄妹难于抵御,想乘来客未走,往探妖踪,再将众人引去除害。自恃功候颇深,长于飞腾变化,能大能小,又以为后有大援,飞出较远。二鹤先在附近查看了一遍,最后赶往对面山头,忽然发现二妖人被黑白两团宝光照定,在高空飞舞挣扎,不能脱身。初遇不知厉害,想要查明下落再走。不料二妖人乃左道中有名妖邪徐殊、冯化。他俩被一前辈散仙用法宝镇压在衡山绝壑中已有两甲子,外面并有仙法禁闭,本难脱身。适被红云妖徒吴禽无意之间破了禁法,放将出来,二妖性最凶残,虽是妖魂,经过多年苦炼,元气凝固,无异实体,并炼就玄武乌煞魔经,二身能合为一。
  对敌无须用法宝,只要被扑上身去,生魂便被摄走,休想活命。附身邪烟乃地底阴煞之气所炼,其毒无比,稍为沾上,人便晕死。吴禽虽看出是两个凶魂,却不知厉害,妄想收为己用。吃两条黑影往上一合,立遭惨死,空有一身妖法,一毫也未用上。
  妖人虽被放出,无如黑白两团宝光紧罩头上,是个大累,如不去掉,好些不便。又听先前妖徒在崖上和一同党谈起君山盗宝之事,心生觊觎。自恃炼就玄功变化,又是气体,得隙即人,欲往探看,相机下手。哪知二妖飞到附近山头,宝光威力骤盛,奇热如焚。因多年被困,已然悟出此宝乃仇人所炼两仪珠,须拼本身元气损耗,与之相撞,使其对消,方可破去。先在困中久欲一试,无如此举要毁却好些年的功力,外面又有太清仙法禁制,即便将珠破去,能否脱身还不可知,为此迟疑不决。没想到见了罡风之后这等厉害,连想恢复原状都办不到。实在难于忍受,只得犯险一拼。
  二妖人先在空中发出大片妖雾,稍掩行迹,然后各用玄功全力施为。虽然将珠震破,脱了危害,元气却受大伤。事前原发现众人在下,不知为道术之士,意欲乘便摄取生魂元气,以作补偿。二妖人虽不似血神子邓隐那么厉害,遇上如无防备,也是难当。妖人刚发现下面均是有根器的少年男女,心中狂喜,眼看得手。不料左近山凹中隐有一位异人,昔年曾受那位散仙之托,早有准备,当时放出一道金虹,二妖人元神精气消耗不少。
  内中一个已难成形,吃同伴追上,双方合为一体。正在逃走,又被涂雷、瞿商发现赶来,一照面先是一雷,妖人又吃一场大亏。连受重创之下,仅保残魂余气逃生,不能再成大害,消灭也自然不远。
  但是双鹤无知,当妖人破珠时护身妖气吃宝珠震散,满空飞舞,妖人再一回收,双鹤没有想到那等神速,一鹤竟中了毒,幸被同伴冒险救起。正往回飞,忽被异人招了下去,将柬帖、灵丹交其衔回,吩咐到家之后,由飞虹先取一九,使伤鹤服下,等过三个时辰再服一丸,便可痊愈。后面并写着:“灵姑、纪异追赶涂雷不曾追上,被一女仙约往洞中,不久还有事故发生。此时无须往寻,天晴可去水云村,与石玉珠相见。到了破法诛邪之日,再与灵姑会合,方可成功。”那异人未具姓名,只在柬帖后面画着一把戒刀,一个开着笑口的大和尚头,神情甚是滑稽。谁也想不出他是何人,细详语气,好似一位前辈高僧,也为挽救这场浩劫,从旁暗助。
  互相商谈了一阵,飞虹见雨将住,知道二人要走,不便再留,想令乃兄林安随同前往。裘元、甫绮知他法力不能使用,虽有几件法宝,乃师尚未发还。又见异人柬帖所说,就这两三日内,各派妖邪已然云集,连灵姑、纪异都不许去寻找,以防骤遇强敌,为其所败,贻误大事。自己尚须随时戒备,再带林安同行,岂不累赘?各以婉言辞谢。飞虹微笑着看了林安一眼,便未往下说。裘元、南绮见天已放晴,满空湿云随风流走,日光照处,岚光如沐。山巅水涯之间,到处白练横飞,玉龙倒挂,泉响松涛,万壑交鸣。一会浮云便被大风吹尽,碧空万里,一色澄鲜。端的天朗气清,秋光明爽。笑对林氏兄妹道:“这么好的天气正是佳兆,行再相见。”随去至门外,略为话别,夫妻二人同驾遁光,向水云村飞去。
  到后一打听,下人仍说并无此人。甫绮始终不信石氏姊妹会说假话,便令裘元暗藏附近林中等候。自己去后园隐身查看,见和昨日一样,那五间屋内仍只老道士师徒二人在内。心想:“人如不在,柬帖不应那等说法。”又见那道士貌甚温和,索性现身人内。
  还未开口,那道士正是史函虚,见一道装少女突然出现,当是武当七女仙同门之友,立起下拜道:“仙姑贵姓?可是从武当山来么?”南绮闻言,越料张、石、林诸女仙在此。
  笑答:“正是。玉珠姊姊他们可在此地?道友何人?”史函虚答道:“贫道史涵虚。张、林二位仙姑同了石大仙姑已然两日未回。适才下雨时,石二仙姑曾来一会,说是洞庭君山近日又来了不少妖邪,方才更有两个极厉害的妖魂在空中施展邪法,破他头上镇压的宝珠已然成功。本想用金牛剑除害,因为独力难支,又看出邪法十分厉害,方在迟疑,妖魂已去,飞遁神速,知迫不上了。归途忽闻雷声,回头一看,见有神雷当空爆炸,雷前飞起一蓬黑烟,后追两道遁光正是前遇舟中少年。双方虽然同是正教门下,但内中一个脾气古怪,张仙姑日前曾与相遇,不肯见面,并还捉弄,如非百禽真人劝解,几乎反目,便未赶去。回来和贫道谈起,忽然想到先在君山左近曾见男女二妖人,颇似小南极落虹岛洪原吉、崔香夫妇,以前本不相识,无心放过。意欲查探这两妖人下落,还没有走,司青璜仙姑忽然赶回,说在双仙崖附近发现张、林二位仙姑与男女二妖人在彼斗法。
  正欲去援,快要飞近,张仙姑忽令速回寻找石二仙姑,快去诛邪除害。贫道奉命留守,每次外出必定留话,故此回来询问,恰好相遇,说完立同起身,走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南绮知因起身时和林氏兄妹多谈了一会,以致错过。异人令见玉珠必有原因,便把姓名来意匆匆告知,问明途向,飞往林中一看,裘元正向东南方空中遥望。见面拉住手喜道:“姊姊,你怎去了这么多时候?方才空中曾有好几道遁光飞过,正邪都有,走的又是一个方向,飞得都高,如非晴天,几难看出。我看东南方想必有事,石二姊可还是不在此地么?”南绮见他口说着话,手却拉紧自己不放,神情十分亲热,微嗔道:“你只要无人在侧,便是这等没出息的神气,被人看见,岂不笑话?”裘元见她不是真的有气,似喜似嗔,分外娇美,不由爱极,越发涎脸凑近前去,笑道:“你我本是夫妻,怕谁笑话?我又不……”话未说完,南绮将纤手一甩,微愠道:“你不什么?亏你老脸不羞。照你这样,还想作天仙呢。玉珠姊姊去援张、林二姊,人在双仙崖附近,还不随我快去,只管拉扯作甚?”裘元赔笑道:“好姊姊,不要生气,我只想同你无人时稍为亲热。以前你原说只要是名色夫妻,由我亲热,说了话又不算。以前初下山时,夫妻一路还好一些,近来有了两个同门一路,常不理我。上次负气,害我夫妻吃苦,差点送命。
  你答应我的话还没有补报呢。真狠心,连手都不让拉。要去双仙崖,须和从前那样,遁光连在一起。再冷淡我,我便寻鬼老那种妖人,任其擒去,叫你伤心着急,受点报应。”
  南绮见他又将玉手拉住不放,偎傍身侧,是因见林中无人,想和自己亲热,不舍就走,故意延挨,笑道:“我看你这人,怎么好?从古以来,有你这样神仙么?快人魔了。”裘元答道:“我虽爱极姊姊,但我夫妻全都向道虔诚,冰清玉洁,怎会入魔?不过你我情意太深,我虽情发于中,不能自己,你难道真个一点都不爱我么?古今多少神仙美眷,要是无情无爱,也无须结什夫妇,合籍双修了。”南绮见他仍还缠着自己不走,佯怒道:“你再不走,我真生气不理你了。”裘元见她面带薄怒,只当是真,急道:
  “姊姊快莫生气,我和你同驾遁光如何?”南绮见他惶急,忍不住扑哧笑道:“你不听话,谁还爱你这淘气小孩?”裘元见她一笑嫣然,丰神艳绝,益发爱极忘形,口中连声应诺道:“听话,听话,只要姊姊爱我。”随说,伸手想抱。吃南绮回手抓住手腕,说一声:“走!”冷不防驾起遁光,破空直上。裘元本想近来功力大进,可以和她相抗,意欲在当地亲热谈笑一会再走。不料南绮聪明,知他定力颇强,不易带起。单人先飞恐其失望负气,心又不忍,早就暗中准备,乘机同起,出其不意,带了便飞。裘元不便再强,故意不将遁光放出,反倒回手相抱,任其带了同飞。南绮拿他无法,又好气,又好笑道:“相隔不远,前面就到,再不松手,被他们看见。成什么样于?”裘元毕竟怕她生气,只得也将遁光放出,联合同飞。
  到了双仙崖上空,四下查看,到处静悄悄的,哪有一点敌我双方的踪迹。如说胜败已分,张、林、司、石诸女归途中必有一两个路遇,怎会踪迹全无?南绮埋怨裘元方才缠磨不休,否则怎会相左?诸女如为妖邪所败,岂不冤枉?裘元答说:“她们法力甚高,四口金牛剑外,还有石家姊妹的锦霓练前古至宝,她们如不行,我夫妻也是无用。”
  正争论间,忽听身后喊了一声:“娃娃!”二人本极机警,一听笑声宛如枭呜,同时又觉一股阴风冷气由身后扑来,知道不妙。南绮动作极快,不等裘元回顾,一把拉住,首先飞起,遁向前面,避开来势。二人全身立在剑光笼罩之下,然后回顾,见前面山石上坐定一个奇形怪状的老人,看年纪约有六七十岁,打扮得非僧非道。身穿一件黑衣,却把右臂露出在外,面黑如漆,满头花白,胡须乱糟糟茅草也似纠结一团,当中露出一对猪眼,绿黝黝射出凶光。广腮高颧,鹰鼻阔口,狞笑之容尚还未敛,怪口中稀疏疏露出三两根獠牙,神情甚是丑怪,凶恶非常。身材并不甚高,赤着双脚,盘坐石上。最奇的是身后似有三数条与妖人同样的鬼影,刚刚隐去,也未看清,阴风已止。行前二人曾在石上闲立,远眺了一会,走开不久,就在身后两三丈,并未回顾,竟不知妖人怎么来的。
  南绮看出妖人并非庸手,方在暗中戒备,裘元已先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我们身后捣鬼?”妖人狞笑道:“无知小狗男女,怎知我三化真人卓远峰的厉害?我如暗中下手,你们早成我囊中之物,连骨头也都化去。你们不过倚仗朱矮子传了两口飞剑,便敢耀武扬威,岂非找死?武当门下几个贱婢尚且被我困住,何况你们这点微未道行?我看这女娃娃生得还好,乖乖跪下降顺,等我这里事完,随同回山受用,包你快活。”裘元几次想要动手,均被南绮暗使眼色止住。及至听到未两句,连南绮也不禁大怒。裘元更不必说,双肩一摇,取聚萤、铸雪双剑,立化青白两道精虹,首先电射而出。南绮飞剑也便出手,向前夹攻。妖人冷笑一声,张口喷出一口黑气,黑云也似将二人飞剑挡住。
  厉声喝道:“你们且慢动手,我说的话想必不信,且先叫你们看个榜样。”说罢,将手一扬,立飞起一团薄如蝉翼的水泡,晃眼加大爆散,成了一个丈许大的黄圈。
  二人往那圈中一看,只见内中乃是一座钟乳林立的山腹。当中一个广场,并无洞门,只有一个大裂口,通着外面深壑出口之处,已被黑气封闭。场中一大团金光,甚是强烈,光中四个女子,正是武当七女中的张锦雯,林绿华、司青璜和好友石明珠。光外环绕着一片黑气,一任四女冲到哪里,黑气便挡到哪里。黑气不厚,看去形如胶质。并且四女每冲突一处,必有两三条与妖人同样的鬼影出现,挡住去路,黑气立即加盛。四女似知不能冲破,转投别方,仍是如此。那么神妙的金牛剑,不知怎的,竟会冲那黑气不散。
  尤其是双方并未真个撞上,才一挨近,四女剑光便已撤退。只见四女面上神情十分惶急,剑光已然合为一体,就在这薄薄的一片黑气虚罩之下,往来飞舞。但是地方不大,始终只在一二十丈方圆之内上下跳动,连洞中钟乳也未扫断一根。
  裘元心方奇怪,激于义愤,待往应援,猛听身后有一女子清叱道:“南绮、元弟速退,再迟便来不及了。”紧跟着眼前金光奇亮,耀眼难睁,一道长虹突然当空下射。同时二人身子似被一种极大力量吸住,挣脱不得。南绮首先警觉不妙,定睛一看,连人带剑光已快投向黄圈之中,不禁大吃一惊。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①编者按:本书因故中辍,未成完璧,实为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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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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