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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马啸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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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5-7-6 19:27: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厂生产GGB16AA滑块、GGB20AA滑块、GGB25AA滑块、GGB30AA滑块、GGB35AA滑块、GGB45AA滑块、GGB55AA滑块、GGB65AA滑块、GGB85AA滑块、GGB16BA滑块、GGB20BA滑块、GGB25BA滑块、GGB30BA滑块、GGB35BA滑块、GGB45BA滑块、GGB55BA滑块、GGB65BA滑块、GGB85BA滑块、GGB20AAL滑块、GGB25AAL滑块、GGB30AAL滑块、GGB35AAL滑块、GGB45IAAL滑块、GGB45IIAAL滑块、GGB55AAL滑块、GGB65AAL滑块、GGB85AAL滑块、GGB20BAL滑块、GGB25BAL滑块、GGB30BAL滑块、GGB35BAL滑块、GGB45BAL滑块、GGB55BAL滑块、GGB65BAL滑块、GGB85BAL滑块白马啸西风
    金庸著


    得得得,得得得……
    得得得,得得得……
    在黄沙莽莽的回疆大漠之上,尘沙飞起两丈来高,两骑
    马一前一后的急驰而来。前面是匹高腿长身的白马,马上骑
    着个少妇,怀中搂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后面是匹枣红马,马
    背上伏着的是个高瘦的汉子。
    那汉子左边背心上却插着一支长箭。鲜血从他背心流到
    马背上,又流到地下,滴入了黄沙之中。他不敢伸手拔箭,只
    怕这支箭一拔下来,就会支持不住,立时倒毙。谁不死呢?那
    也没什么。可是谁来照料前面的娇妻幼女?在身后,凶悍毒
    辣的敌人正在紧紧追踪。
    他跨下的枣红马奔驰了数十里地,早已筋疲力尽,在主
    人没命价的鞭打催踢之下,逼得气也喘不过来了,这时嘴边
    已全是白沫,猛地里前腿一软,跪倒在地。那汉子用力一提
    缰绳,那红马一声哀嘶,抽搐了几下,便已脱力而死。那少
    妇听得声响,回过头来,忽见红马倒毙,吃了一惊,叫道:
    “大哥……怎……怎么啦?”那汉子皱眉摇了摇头。但见身后
    数里外尘沙飞扬,大队敌人追了下来。
    那少妇圈转马来,驰到丈夫身旁,蓦然见到他背上的长






    箭,背心上的大滩鲜血,不禁大惊失色,险险晕了过去。那
    小姑娘也失声惊叫起来:“爹,爹,你背上有箭!”那汉子苦
    笑了一下,说道:“不碍事!”一跃而起,轻轻巧巧的落在妻
    子身后鞍上,他虽身受重伤,身法仍是轻捷利落。那少妇回
    头望着他,满脸关怀痛惜之情,轻声道:“大哥,你……”那
    汉子双腿一挟,扯起马缰。白马四蹄翻飞,向前疾驰。
    白马虽然神骏,但不停不息的长途奔跑下来,毕竟累了,
    何况这时背上乘了三人。白马似乎知道这是主人的生死关头,
    不用催打,竟自不顾性命的奋力奔跑。
    但再奔驰数里,终于渐渐的慢了下来。
    后面追来的敌人一步步迫近了。一共六十三人,却带了
    一百九十多匹健马,只要马力稍乏,就换一匹马乘坐。那是
    志在必得,非追上不可。
    那汉子回过头来,在滚滚黄尘之中,看到了敌人的身形,
    再过一阵,连面目也看得清楚了。那汉子一咬牙,说道:“虹
    妹,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应?”那少妇回头来,温柔的一
    笑,说道:“这一生之中,我违拗过你一次么?”那汉子道:
    “好,你带了秀儿逃命,保全咱两个的骨血,保全这幅高昌迷
    宫的地图。”说得极是坚决,便如是下令一般。
    那少妇声音发颤,说道:“大哥,把地图给了他们,咱们
    认输便是。你……你的身子要紧。”那汉子低头亲了亲她的左
    颊,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温柔,说道:“我俩一起经历过无数危
    难,这次或许也能逃脱。‘吕梁三杰’不但要地图,他们……
    他们还为了你。”那少妇道:“他……他总该还有几分同门之
    情,说不定,我能求求他们……”那汉子厉声道:“难道我夫






    妇还能低头向人哀求?这马负不起我们三个。快去!”提身纵
    起,大叫一声,摔下马来。
    那少妇勒定了马,想伸手去拉,却见丈夫满脸怒容,跟
    着听得他厉声喝道:“快走!”她一向对丈夫顺从惯了的,只
    得拍马提缰,向前奔驰,一颗心却已如寒冰一样,不但是心,
    全身的血都似乎已结成了冰。
    自后追到的众人望见那汉子落马,一齐大声欢呼起来:
    “白马李三倒啦!白马李三倒啦!”十余人纵马围了上去。其
    余四十余人继续追赶少妇。
    那汉子蜷曲着卧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经死了。一
    人挺起长枪,嗤的一声,在他右肩刺了进去。拔枪出来,鲜
    血直喷,白马李三仍是不动。领头的虬髯汉子道:“死得透了,
    还怕什么?快搜他身上。”两人翻身下马,去扳他身子。猛地
    里白光闪动,白马李三长刀回旋,擦擦两下,已将两人砍翻
    在地。
    众人万料不到他适才竟是装死,连长枪刺入身子都浑似
    不觉,斗然间又会忽施反击,一惊之下,六七人勒马退开。虬
    髯大汉挥动手中雁翎刀,喝道:“李三,你当真是个硬汉!”呼
    的一刀向他头顶砍落。李三举刀挡架,他双肩都受了重伤,手
    臂无力,腾腾腾退出三步,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十余人
    纵马围上,刀枪并举,劈刺下去。
    白马李三一生英雄,一直到死,始终没有屈服,在最后
    倒下去之时,又手刃了两名强敌。
    那少妇远远听得丈夫的一声怒吼,当真是心如刀割:“他
    已死了,我还活着干么?”从怀中取出一块羊毛织成的手帕,






    塞在女儿怀里,说道:“秀儿,你好好照料自己!”挥马鞭在
    白马臀上一抽,双足一撑,身子已离马鞍。但见那白马鞍上
    一轻,驮着女孩儿如风疾驰,心中略感安慰:“此马脚力天下
    无双,秀儿身子又轻,这一下,他们再也追她不上了。”前面,
    女儿的哭喊声“妈妈,妈妈”渐渐隐去,身后马蹄声却越响
    越近,心中默默祷祝:“老天啊老天,愿你保佑秀儿像我一般,
    嫁着个好丈夫,虽然一生颠沛流离,却是一生快活!”
    她整了整衣衫,掠好了头发,转瞬间数十骑马先后驰到,
    当先一人是吕梁三杰中老二史仲俊。
    吕梁三杰是结义兄弟。老大“神刀震关西”霍元龙,便
    是杀死白马李三的虬髯汉子。老二“梅花枪”史仲俊是个瘦
    瘦长长的汉子。老三“青蟒剑”陈达海短小精悍,原是辽东
    马贼出身,后来却在山西落脚,和霍史二人意气相投,在山
    西省太谷县开设了晋威镖局。
    史仲俊和白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门师兄妹,两人
    自幼一起学艺。史仲俊心中一直爱着这个娇小温柔的小师妹,
    师父也有意从中撮合,因此同门的师兄弟们早把他们当作是
    一对未婚夫妇。岂知上官虹无意中和白马李三相遇,竟尔一
    见钟情,家中不许他俩的婚事,上官虹便跟着他跑了。史仲
    俊伤心之余,大病了一场,性情也从此变了。他对师妹始终
    余情不断,也一直没娶亲。
    一别十年,想不到吕梁三杰和李三夫妇竟在甘凉道上重
    逢,更为了争夺一张地图而动起手来。他们六十余人围攻李
    三夫妇,从甘凉直追逐到了回疆。史仲俊妒恨交迸,出手尤
    狠,李三背上那支长箭,就是他暗中射的。






    这时李三终于丧身大漠之中,史仲俊骑马驰来,只见上
    官虹孤零零的站在一片大平野上,不由得隐隐有些内疚:“我
    们杀了她的丈夫。从今而后,这一生中我要好好的待她。”大
    漠上的西风吹动着她的衣带,就跟十年以前,在师父的练武
    场上看到她时一模一样。上官虹的兵刃是一对匕首,一把金
    柄,一把银柄,江湖上有个外号,叫作‘金银小剑三娘子”。
    这时她手中却不拿兵刃,脸上露着淡淡的微笑。
    史仲俊心中蓦地升起了指望,胸口发热,苍白的脸上涌
    起了一阵红潮。他将梅花枪往马鞍一搁,翻身下马,叫道:
    “师妹!”
    上官虹道:“李三死啦!”史仲俊点了点头,说道:“师妹,
    我们分别了十年,我……我天天在想你。”上官虹微笑道:
    “真的吗?你又在骗人。”史仲俊一颗心怦怦乱跳,这个笑靥,
    这般娇嗔,跟十年前那个小姑娘没半点分别。他柔声道:“师
    妹,以后你跟着我,永远不教你受半点委屈。”上官虹眼中忽
    然闪出了奇异的光芒,叫道:“师哥,你待我真好!”张开双
    臂,往他怀中扑去。
    史仲俊大喜,伸开手将她紧紧的搂住了。霍元龙和陈达
    海相视一笑,心想:“老二害了十年相思病,今日终于得偿心
    愿。”
    史仲俊鼻中只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心里迷迷糊糊的,又
    感到上官虹的双手也还抱着自己,真不相信这是真的。突然
    之间,小腹上感到一阵剧痛,像什么利器插了进来。他大叫
    一声,运劲双臂,要将上官虹推开,哪知她双臂紧紧抱着他
    死命不放,终于两人一起倒在地下。






    这一着变起仓卒,霍元龙和陈达海一惊之下,急忙翻身
    下马,上前抢救。扳起上官虹的身子时,只见她胸口一滩鲜
    血,插着一把小小的金柄匕首,另一把银柄匕首,却插在史
    仲俊的小腹之中,原来金银小剑三娘子决心一死殉夫,在衣
    衫中暗藏双剑,一剑向外,一剑向己。史仲俊一抱着她,两
    人同时中剑。
    上官虹当场气绝,史仲俊却一时不得毙命,想到自己命
    丧师妹之手,心中的悲痛,比身上的创伤更是难受,叫道:
    “三弟快帮我了断,免我多受痛苦。”陈达海见他伤重难治,眼
    望大哥。霍元龙点点头。陈达海一咬牙,挺剑对准了史仲俊
    的心口刺入。
    霍元龙叹道:“想不到金银小剑三娘子竟然这般烈性。”这
    时手下一名镖头驰马来报:“白马李三的尸身上又搜了一遍,
    没有地图。”霍元龙指着上官虹道:“那么定是在她身上。”
    一番细细搜索,上官虹身上除了零碎银两、几件替换衣
    服之外,再无别物。霍元龙和陈达海面面相觑,又是失望,又
    是奇怪。他们从甘凉道上追到回疆,始终紧紧盯着李三夫妇,
    地图如在中途转手,决不能逃过他们数十人的眼睛,何况他
    夫妇舍命保图,绝无随便交给旁人之理。陈达海再将上官虹
    小包裹中之物细细检视一遍,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裤时,猛
    地想起,说道:“大哥,快追那小女孩!”霍元龙“哦”了一
    声,说道:“不用慌,谅这女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哪里?”左
    臂一挥,叫道:“留下两人把史二爷安葬了,余下的跟我来!”
    一提马缰,当先驰去。蹄声杂沓,吆喝连连,百余匹马追了
    下去。






    那小女孩驰出已久,这时早在二十余里之外。只是在平
    坦无垠的大漠之上,一眼望去看得到十余里远近,那小女孩
    虽已逃远,时候一长,终能追上。果然赶到傍晚,陈达海忽
    然大声欢呼:“在前面!”
    只见远远一个黑点,正在天地交界处移动。要知那白马
    虽然神骏,但自朝至晚足不停蹄的奔跑,终于也支持不住了。
    霍元龙和陈达海不住掉换生力坐骑,渐渐追近。
    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马背上,心力交疲,早已昏昏睡去。
    她一整日不饮不食,在大沙漠的烈日下晒得口唇都焦了。白
    马甚有灵性,知道后面追来的敌人将不利于小主人,迎着血
    也似红的夕阳,奋力奔跑。突然之间,前足提起,长嘶一声,
    它嗅到了一股特异的气息,嘶声中隐隐有恐怖之意。
    霍元龙和陈达海都是武功精湛,长途驰骋,原不在意,但
    这时两人都感到胸口塞闷,气喘难当。霍元龙道:“三弟,好
    像有点不对!”陈达海游目四顾,打量周遭情景,只见西北角
    上血红的夕阳之旁,升起一片黄蒙蒙的云雾,黄云中不住有
    紫色的光芒闪动,景色之奇丽,实是生平从所未睹。
    但见那黄云大得好快,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半边天都
    遮住了。这时马队中数十人个个汗如雨下,气喘连连。陈达
    海道:“大哥,像是有大风沙。”霍元龙道:“不错,快追,先
    把女娃娃捉到,再想法躲……”一句话未毕,突然一股疾风
    刮到,带着一大片黄沙,只吹得他满口满鼻都是沙土,下半
    截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漠上的风沙说来便来,霎时间大风卷地而至。七八人






    身子一晃,都被大风吹下马来。霍元龙大叫:“大伙儿下马,
    围拢来!”
    众人力抗风沙,将一百多匹健马拉了过来,围成一个大
    圈子,人马一齐卧倒。各人手挽着手,靠在马腹之下,只觉
    疾风带着黄沙吹在脸上,有如刀割一般,脸上手上,登时起
    了一条条血痕。
    这一队虽然人马众多,但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之中,在
    那遮天铺地的大风沙下,便如大海洋中的一叶小舟一般,只
    能听天由命,全无半分自主之力。
    风沙越刮越猛,人马身上的黄沙越堆越厚……。
    连霍元龙和陈达海那样什么也不怕的剽悍汉子,这时在
    天地变色的大风暴威力之下,也只有战栗的份儿。这两人心
    底,同时闪起一个念头:“没来由的要找什么高昌迷宫,从山
    西巴巴的赶到这大沙漠中来,却葬身在这儿。”
    大风呼啸着,像千千万万个恶鬼在同时发威。
    大漠上的风暴呼啸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渐渐的
    平静了下来。
    霍元龙和陈达海从黄沙之中爬起身来,检点人马,总算
    损失不大,死了两名伙伴,五匹马。但人人都已熬得筋疲力
    尽,更糟的是,白马背上的小女孩不知到了何处,十九是葬
    身在这场大风沙中了。身负武功的粗壮汉子尚且抵不住,何
    况这样娇嫩的一个小女孩儿。
    众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饭,休息了半天,霍元龙传下号令:
    “谁发现白马和小女孩的踪迹,赏黄金五十两!”跟随他来到






    回疆的,个个都是晋陕甘凉一带的江湖豪客,出门千里只为
    财,五十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众人欢声呼啸,五十多人在
    莽莽黄沙上散了开去,像一面大扇子般。“白马,小女孩,五
    十两黄金!”每个人心中,都是在转着这三个念头。
    有的人一直向西,有的向西北,有的向西南,约定天黑
    之时,在正西六十里处会合。
    两头蛇丁同跨上一匹健马,纵马向西北方冲去。他是晋
    威镖局中已干了十七年的镖师,武功虽然算不上如何了得,但
    精明干练,实是吕梁三杰手下一名极得力的助手。他一口气
    驰出二十余里,众同伴都已影踪不见,在茫茫的大漠中,突
    然起了孤寂和恐怖之感。纵马上了一个沙丘,向前望去,只
    见西北角上一片青绿,高耸着七八棵大柳树。在寸草不生的
    大沙漠中忽然见到这一大块绿洲,心中当真说不出的欢喜:
    “这大片绿洲中必有水泉,就算没有人家,大队人马也可好好
    的将息一番。”他跨下的坐骑也望见了水草,陡然间精神百倍,
    不等丁同提缰催逼,泼剌剌放开四蹄,奔了过去。
    十余里路程片刻即到,远远望去,但见一片绿洲,望不
    到边际,遍野都是牛羊。极西处搭着一个个帐篷,密密层层
    的竟有六七百个。
    丁同见到这等声势,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自入回疆以来,
    所见到的帐篷人家,聚在一起的最多不过三四十个,这样的
    一个大部族却是第一次见到。瞧那帐篷式样,显是哈萨克族
    人。
    哈萨克人在回疆诸族中最为勇武,不论男女,六七岁起






    就长于马背之上。男子身上人人带刀,骑射刀术,威震西陲。
    向来有一句话说道:“一个哈萨克人,抵得一百个懦夫;一百
    个哈萨克人,就可横行回疆。”
    丁同曾听见过这句话,寻思:“在哈萨克的部族之中,可
    得小心在意。”
    只见东北角的一座小山脚下,孤零零的有一座草棚。这
    棚屋土墙草顶,形式宛如内地汉人的砖屋,只是甚为简陋。丁
    同心想:“先到这小屋去瞧瞧。”于是纵马往小屋走去。他跨
    下的坐骑已饿了一日一夜,忽然见到满地青草,走一步,吃
    两口,行得极是缓慢。
    丁同提脚狠命在马肚上一踢,那马吃痛,一口气奔向小
    屋。丁同一斜眼,只见小屋之后系着一匹高头白马,健腿长
    鬣,正是白马李三的坐骑。他忍不住叫出声来:“白马,白马
    在这儿!”心念一动,翻身下马,从靴筒中抽出一柄锋利的短
    刀,笼在左手衣袖之中,悄悄的掩向小屋后面,正想探头从
    窗子向屋内张望,冷不防那白马“呜哩哩……”一声长嘶,似
    是发觉了他。
    丁同心中怒骂:“畜牲!”定一定神,再度探头望窗中张
    去时,哪知窗内有一张脸同时探了上来。丁同的鼻子刚好和
    他的鼻子相碰,但见这人满脸皱纹,目光炯炯。丁同大吃一
    惊,双足一点,倒纵出去,喝道:“是谁?”那人冷冷的道:
    “你是谁?到此何干?”说的却是汉语。
    丁同惊魂略定,满脸笑容,说道:“在下姓丁名同,无意
    间到此,惊动了老丈。请问老丈高姓大名。”那老人道:“老
    汉姓计。”丁同陪笑道:“原来是计老丈,大沙漠中遇到乡亲,






    真是见到亲人了。在下斗胆要讨口茶喝。”计老人道:“你有
    多少人同来?”丁同道:“便是在下一人在此。”计老人哼了一
    声,似是不信,冷冷的眼光在他脸上来来回回的扫视。丁同
    给他瞧得心神不定,只有强笑。
    一个冷冷的斜视,一个笑嘻嘻地十分尴尬,僵持片刻。计
    老人道:“要喝茶,便走大门,不用爬窗子吧!”丁同笑道:
    “是,是!”转身绕到门前,走了进去。小屋中陈设简陋,但
    桌椅整洁,打扫得干干净净。丁同坐下后四下打量,只见后
    堂转出一个小女孩来,手中捧着一碗茶。两人目光相接,那
    女孩吃了一惊,呛啷一响,茶碗失手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丁同登时心花怒放。这小女孩正是霍元龙悬下重赏要追
    寻之人,他见到白马后,本已有八分料到那女孩会在屋中,但
    陡然间见到,仍是不免喜出望外。
    昨夜一晚大风沙,李文秀昏晕在马背之上,人事不省,白
    马闻到水草气息,冲风冒沙,奔到了这绿草原上。计老人见
    到小女孩是汉人装束,忙把她救了下来。半夜中李文秀醒转,
    不见了父母,啼哭不止。计老人见她玉雪可爱,不禁大起怜
    惜之心,问她何以到这大漠来,她父母是谁。李文秀说父亲
    叫作“白马李三”,妈妈却就是妈妈,只听到追赶他们的恶人
    远远叫她“三娘子”,至于到回疆来干什么,她却说不上来了。
    计老人喃喃的道:“白马李三,白马李三,那是横行江南的侠
    盗,怎地到回疆来啦?”
    他给李文秀饱饱的喝了一大碗乳酪,让她睡了。老人心
    中,却翻来覆去的想起了十年来的往事,思潮起伏,再也睡






    不着了。
    李文秀这一觉睡到次日辰时才醒,一起身,便求计爷爷
    带她去寻爸爸妈妈。就在此时,两头蛇丁同鬼鬼祟祟的过来,
    在窗外探头探脑,这一切全看在计老人的眼中。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计老人应声走了过来。李文
    秀奔过去扑在他的怀里,叫道:“爷爷,他……他就是追我的
    恶人。”计老人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不怕,不怕。他
    不是恶人。”李文秀道:“是的,是的。他们几十个人追我们,
    打我爸爸妈妈。”计老人心想:“白马李三跟我无亲无故,不
    知结下了什么仇家,我可不必卷入这是非圈子。”
    丁同侧目打量计老人,但见他满头白发,竟无一根是黑
    的,身材甚是高大,只是弓腰曲背,衰老已极,寻思:“这糟
    老头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屋中若无别人,将他一下子打晕,
    带了女孩和白马便走,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变故。”突然将手
    掌放在右耳旁边,作倾听之状,说道:“有人来了。”跟着快
    步走到窗口。
    计老人却没听到人声,但听丁同说得真切,走到窗口一
    望,只见原野上牛羊低头嚼草,四下里一片寂静,并无生人
    到来,刚问了一句:“哪里有人啊?”忽听得丁同一声狞笑,头
    顶掌风飒然,一掌猛劈下来。
    哪知计老人虽是老态龙钟,身手可着实敏捷,丁同的手
    掌与他头顶相距尚有数寸,他身形一侧,已滑了开去,跟着
    反手一勾,施展大擒拿手,将他右腕勾住了。丁同变招甚是
    贼滑,右手一挣没挣脱,左手向前一送,藏在衣袖中的匕首
    已刺了出去,白光闪处,波的一响,匕首锋利的刃口已刺入






    计老人的左背。
    李文秀大叫一声:“啊哟!”她跟父母学过两年武功,眼
    见计老人中刀,纵身而上,两个小拳头便往丁同背心腰眼里
    打去。便在此时,计老人左手一个肘捶,捶中了丁同的心口,
    这一捶力道极猛,丁同低哼一声,身子软软垂下,委顿在地,
    口中喷血,便没气了。
    李文秀颤声道:“爷爷,你……你背上的刀子……”计老
    人见她泪光莹然,心想:“这女孩子心地倒好。”李文秀又道:
    “爷爷,你的伤……我给你把刀子拔下来吧?”说着伸手去握
    刀柄。计老人脸色一沉,怒道:“你别管我。”扶着桌子,身
    子晃了几晃,颤巍巍走向内室,啪的一声,关上了板门。李
    文秀见他突然大怒,很是害怕,又见丁同在地下蜷缩成一团,
    只怕他起来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只想飞奔出外,但想起计
    老人身受重伤,无人服侍,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门外,轻轻拍了几下,听得室中没
    半点声音,叫道:“爷爷,爷爷,你痛吗?”只听得计老人粗
    声道:“走开,走开!别来吵我!”这声音和他原来慈和的说
    话大不相同,李文秀吓得不敢再说,怔怔的坐在地下,抱着
    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忽然呀的一声,室门打开,一只手温
    柔地抚摸她头发,低声道:“别哭,别哭,爷爷的伤不碍事。”
    李文秀抬起头来,见计老人脸带微笑,心中一喜,登时破涕
    为笑。计老人笑道:“又哭又笑,不害羞么?”李文秀把头藏
    在他怀里。从这老人身上,她又找到了一些父母的亲情温暖。
    计老人皱起眉头,打量丁同的尸身,心想:“他跟我无冤
    无仇,为什么忽下毒手?”李文秀关心地问:“爷爷,你背上






    的伤好些了么?”这时计老人已换过了一件长袍,也不知他伤
    得如何。
    哪知他听到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适才给刺了这一刀实
    是奇耻大辱,脸上又现恼怒,粗声道:“你罗唆什么?”只听
    得屋外那白马嘘溜溜一声长嘶,微一沉吟,到柴房中提了一
    桶黄色染料出来。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涂染记号所用,使
    得各家的牛羊不致混杂,虽经风霜,亦不脱落。他牵过白马,
    用刷子自头至尾都刷上了黄色,又到哈萨克人的帐篷之中,讨
    了一套哈萨克男孩的旧衣服来,叫李文秀换上了。李文秀很
    是聪明,说道:“爷爷,你要那些恶人认不出我来,是不是?”
    计老人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爷爷老了。唉,刚才竟给他
    刺了一刀。”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却不敢接口了。
    计老人埋了丁同的尸体,又将他乘来的坐骑也宰了,没
    留下丝毫痕迹,然后坐在大门口,拿着一柄长刀在磨刀石上
    不住手的磨着。
    他这一番功夫果然没白做,就在当天晚上,霍元龙和陈
    达海所率领的豪客,冲进了这片绿洲之中,大肆掳掠。这一
    带素来没有盗匪,哈萨克人虽然勇武善战,但事先绝无防备,
    族中精壮男子又刚好大举在北边猎杀为害牛羊的狼群,在帐
    篷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妇孺,竟给这批来自中原的豪客攻了个
    措手不及。七名哈萨克男子被杀,五个妇女被掳了去。这群
    豪客也曾闯进计老人的屋里,但谁也没对一个老人、一个哈
    萨克孩子起疑。李文秀满脸泥污,躲在屋角落中,谁也没留
    意到她眼中闪耀着的仇恨光芒。她却看得清清楚楚,父亲的






    佩剑悬在霍元龙的腰间,母亲的金银小剑插在陈达海的腰带
    之中。这是她父母决不离身的兵刃,她年纪虽小,却也猜到
    父母定是遭到了不幸。
    第四天上,哈萨克的男子们从北方拖了一批狼尸回来了,
    当即组织了队伍,去找这批汉人强盗报仇。但在茫茫的大漠
    之中,却已失却了他们的踪迹,只找到了那五个被掳去的妇
    女。那是五具尸身,全身衣服被脱光了,惨死在大漠之上。他
    们也找到了白马李三和金银小剑三娘子的尸身,一起都带了
    回来。
    李文秀扑在父母的尸身上哀哀痛哭。一个哈萨克人提起
    皮靴,重重踢了她一脚,粗声骂道:“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
    计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这个哈萨克人争闹。李
    文秀小小的心灵之中,只是想:“为什么恶人这么多?谁都来
    欺侮我?”
    半夜里,李文秀又从睡梦中哭醒了,一睁开眼,只见床
    沿上坐着一个人。她惊呼一声,坐了起来,却见计老人凝望
    着她,目光中爱怜横溢,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说道:
    “别怕,别怕,是爷爷。”李文秀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流了下来,
    伏在计老人的怀里,把他的衣襟全哭湿了。计老人道:“孩子,
    你没了爹娘,就当我是你的亲爷爷,跟我住在一起。爷爷会
    好好的照料你。”
    李文秀哭着点头,想起了那些杀害爸爸妈妈的恶人,又
    想起了踢了她一脚的那个凶恶的哈萨克汉子。这一脚踢得好
    重,使她腰里肿起了一大块,她不禁又问:“为什么谁都来欺
    侮我?我又没做坏事?”






    计老人叹口气,说道:“这世界上给人欺侮的,总是那些
    没做坏事的人。”他从瓦壶里倒了一碗热奶酪,瞧着她喝下了,
    又替她拢好被窝,说道:“秀儿,那个踢了你一脚的人,叫做
    苏鲁克。他是个正直的好人。”李文秀睁着圆圆的眼珠,很是
    奇怪,道:“他……他是好人么?”计老人点头道:“不错,他
    是好人。他跟你一样,在一天之中死了两个最亲爱的人,一
    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的大儿子。都是给那批恶人强盗害死
    的。他只道汉人都是坏人。他用哈萨克话骂你,说你是‘真
    主降罚的强盗汉人’。你别恨他,他心里的悲痛,实在跟你一
    模一样。不,他年纪大了,心里感到的悲痛,可比你多得多,
    深得多。”
    李文秀怔怔的听着,她本来也没怎么恨这个满脸胡子的
    哈萨克人,只是见了他凶狠的模样很是害怕,这时忽然想起,
    那个大胡子的双眼之中满含着眼泪,只差没掉下来。她不懂
    计老人说的,为什么大人的悲痛会比小孩子更深更多,但对
    这个大胡子却不自禁的起了同情。
    窗外传进来一阵奇妙的宛转的鸟鸣,声音很远,但听得
    很清楚,又是甜美,又是凄凉,像是一个少女在唱着清脆而
    柔和的歌。
    李文秀侧耳听着,鸣歌之声渐渐远去,终于低微得听不
    见了。她悲痛的心灵中得到了一些安慰,呆呆的出了一会神,
    低声道:“爷爷,这鸟儿唱得真好听。”
    计老人道:“是的,唱得真好听!那是天铃鸟,鸟儿的歌
    声像是天上的银铃。这鸟儿只在晚上唱歌,白天睡觉。有人
    说,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之后变的。又有些哈萨克人说,这






    是草原上一个最美丽、最会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后变的。她的
    情郎不爱她了,她伤心死的。”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美丽,
    又最会唱歌,为什么不爱她了?”
    计老人出了一会神,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世界上有
    许多事,你小孩子是不懂的。”这时候,远处草原上的天铃鸟
    又唱起歌来了。
    唱得令人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凉。
    就这样,李文秀住在计老人的家里,帮他牧羊煮饭,两
    个人就像亲爷爷、亲孙女一般。晚上,李文秀有时候从梦中
    醒来,听着天铃鸟的歌唱,又在天铃鸟的歌声中回到梦里。她
    梦中有江南的杨柳和桃花,爸爸的怀抱,妈妈的笑脸……
    过了秋天,过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静静地过着日子,她
    学会了哈萨克话,学会了草原上的许许多多事情。
    计老人会酿又香又烈的美酒,哈萨克的男人就最爱喝又
    香又烈的美酒。计老人会医牛羊马匹的疾病,哈萨克人治不
    好的牲口,往往就给他治好了。牛羊马匹是哈萨克人的性命,
    他们虽然不喜欢汉人,却也少他不得,只好用牛羊来换他又
    香又烈的美酒,请了他去给牲口治病。
    哈萨克人的帐篷在草原上东西南北的迁移。计老人有时
    跟着他们迁移,有时就留在棚屋之中,等着他们回来。
    一天晚上,李文秀又听到了天铃鸟的歌声,只是它越唱
    越远,隐隐约约地,随着风声飘来了一些,跟着又听不到了。
    李文秀悄悄穿衣起来,到屋外牵了白马,生怕惊醒计老人,将
    白马牵得远远地,这才跨上马,跟着歌声走去。






    草原上的夜晚,天很高、很蓝,星星很亮,青草和小花
    散播着芳香。
    歌声很清晰了,唱得又是婉转,又是娇媚。李文秀的心
    跟着歌声而狂喜,轻轻跨下马背,让白马自由自在的嚼着青
    草。她仰天躺在草地上,沉醉在歌声之中。
    那天铃鸟唱了一会,便飞远几丈。李文秀在地下爬着跟
    随,她听到了鸟儿扑翅的声音,看到了这只淡黄色的小小鸟
    儿,见它在地下啄食。它啄了几口,又向前飞一段路,又找
    到了食物。
    天铃鸟吃得很高兴,突然间啪的一声,长草中飞起黑黝
    黝的一件物件,将天铃鸟罩住了。
    李文秀的惊呼声中,混和着一个男孩的欢叫,只见长草
    中跳出来一个哈萨克男孩,得意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
    他用外衣裹着天铃鸟,鸟儿惊慌的叫声,郁闷地隔着外衣传
    出来。
    李文秀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叫道:“你干什么?”那男
    孩道:“我捉天铃鸟。你也来捉么?”李文秀道:“干么捉它?
    让它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么?”那男孩笑道:“捉来玩。”将右
    手伸到外衣之中,再伸出来时,手里已抓着那只淡黄色的小
    鸟。天铃鸟不住扑着翅膀,但哪里飞得出男孩的掌握?
    李文秀道:“放了它吧,你瞧它多可怜?”那男孩道:“我
    一路撒了麦子,引得这鸟儿过来。谁叫它吃我的麦子啊?哈
    哈!”
    李文秀一呆,在这世界上,她第一次懂得“陷阱”的意
    义。人家知道小鸟儿要吃麦子,便撒了麦子,引着它走进了






    死路。她年纪还小,不知道几千年来,人们早便在说着“人
    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两句话。她只隐隐的感到了机谋的可
    怕,觉到了“引诱”的令人难以抗拒。当然,她只感到了一
    些极模糊的影子,想不明白中间包藏着的道理。
    那男孩玩弄着天铃鸟,使它发出一些痛苦的声音。李文
    秀道:“你把小鸟儿给了我,好不好?”那男孩道:“那你给我
    什么?”李文秀伸手到怀里一摸,她什么也没有,不禁有些发
    窘,想了一想,道:“赶明儿我给你缝一只好看的荷包,给你
    挂在身上。”那男孩笑道:“我才不上这个当呢。明儿你便赖
    了。”李文秀胀红了脸,道:“我说过给你,一定给你,为什
    么要赖呢?”那男孩摇头道:“我不信。”月光之下,见李文秀
    左腕上套着一只玉镯,发出晶莹柔和的光芒,随口便道:“除
    非你把这个给我。”
    玉镯是妈妈给的,除了这只玉镯,已没有纪念妈妈的东
    西了。她很舍不得,但看了那天铃鸟可怜的样子,终于把玉
    镯褪了下来,说道:“给你!”
    那男孩没想到她居然会肯,接过玉镯,道:“你不会再要
    回吧?”李文秀道:“不!”那男孩道:“好!”于是将天铃鸟递
    了给她。李文秀双手合着鸟儿,手掌中感觉到它柔软的身体,
    感觉到它迅速而微弱的心跳。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摸
    一下鸟儿背上的羽毛,张开双掌,说道:“你去吧!下次要小
    心了,可别再给人捉住。”天铃鸟展开翅膀,飞入了草丛之中。
    男孩很是奇怪,问道:“为什么放了鸟儿?你不是用玉镯换了
    来的么?”他紧紧抓住了镯子,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还。李文
    秀道:“天铃鸟又飞,又唱歌,不是很快活么?”






    男孩侧着头瞧了她一会,问道:“你是谁?”李文秀道:
    “我叫李文秀,你呢?”男孩道:“我叫苏普。”说着便跳了起
    来,扬着喉咙大叫了一声。
    苏普比她大了两岁,长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点威武。
    李文秀道:“你力气很大,是不是?”苏普非常高兴,这小女
    孩随口一句话,正说中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事。他从腰间拔出
    一柄短刀来,说道:“上个月,我用这把刀砍伤了一头狼,差
    点儿就砍死了,可惜给逃走了。”
    李文秀很是惊奇,道:“你这么厉害?”苏普更加得意了,
    道:“有两头狼半夜里来咬我家的羊,爹不在家,我便提刀出
    去赶狼。大狼见了火把便逃了,我一刀砍中了另外一头。”李
    文秀道:“你砍伤了那头小的?”苏普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
    头,但随即加上一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我就一刀杀了它。”
    他虽是这么说,自己却实在没有把握。但李文秀深信不疑,道:
    “恶狼来咬小绵羊,那是该杀的。下次你杀到了狼,来叫我看,
    好不好?”苏普大喜道:“好啊!等我杀了狼,就剥了狼皮送
    给你。”李文秀道:“谢谢你啦,那我就给爷爷做一条狼皮垫
    子。他自己那条已给了我啦。”苏普道:“不!我送给你的,你
    自己用。你把爷爷的还给他便了。”李文秀点头道:“那也好。”
    在两个小小的心灵之中,未来的还没有实现的希望,和
    过去的事实没有多大分别。他们想到要杀狼,好像那头恶狼
    真的已经杀死了。
    便这样,两个小孩子交上了朋友。哈萨克的男性的粗犷
    豪迈,和汉族女性的温柔仁善,相处得很是和谐。
    过了几天,李文秀做了一只小小的荷包,装满了麦糖,拿






    去送给苏普。这一件礼物使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
    小鸟儿换了玉镯,已经觉得占了便宜。哈萨克人天性的正直,
    使他认为应当有所补偿,于是他一晚不睡,在草原上捉了两
    只天铃鸟,第二天拿去送给李文秀。这一件慷慨的举动未免
    是会错了意。李文秀费了很多唇舌,才使这男孩明白,她所
    喜欢的是让天铃鸟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了来让它受苦。苏
    普最后终于懂了,但在心底,总是觉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气,古
    怪而可笑。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在李文秀的梦里,爸爸妈妈出现的
    次数渐渐稀了,她枕头上的泪痕也渐渐少了。她脸上有了更
    多的笑靥,嘴里有了更多的歌声。当她和苏普一起牧羊的时
    候,草原上常常飘来了远处青年男女对答的情歌。李文秀觉
    得这些情致缠绵的歌儿很好听,听得多了,随口便能哼了出
    来。当然,她还不懂歌里的意义,为什么一个男人会对一个
    女郎这么颠倒?为什么一个女郎要对一个男人这么倾心?为
    什么情人的脚步声使心房剧烈地跳动?为什么窈窕的身子叫
    人整晚睡不着?只是她清脆地动听地唱了出来,听到的人都
    说:“这小女孩的歌儿唱得真好,那不像草原上的一只天铃鸟
    么?”
    到了寒冷的冬天,天铃鸟飞到南方温暖的地方去了,但
    在草原上,李文秀的歌儿仍旧响着:
    “啊,亲爱的牧羊少年,
    请问你多大年纪?
    你半夜里在沙漠独行,






    我和你作伴愿不愿意?”
    歌声在这里顿了一顿,听到的人心中都在说:“听着这样
    美丽的歌儿,谁不愿意要你作伴呢?”
    跟着歌声又响了起来:
    “啊,亲爱的你别生气,
    谁好谁坏一时难知。
    要戈壁沙漠变为花园,
    只须一对好人聚在一起。”
    听到歌声的人心底里都开了一朵花,便是最冷酷最荒芜
    的心底,也升起了温暖:“倘若是一对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
    漠自然成了花园,谁又会来生你的气啊?”老年人年轻了二十
    岁,年轻人心中洋溢欢乐。但唱着情歌的李文秀,却不懂得
    歌中的意思。
    听她歌声最多的,是苏普。他也不懂这些草原上情歌的
    含义,直到有一天,他们在雪地里遇上了一头恶狼。
    这一头狼来得非常突然。苏普和李文秀正并肩坐在一个
    小丘上,望着散在草原上的羊群。
    就像平时一样,李文秀跟他说着故事。这些故事有些是
    妈妈从前说的,有些是计老人说的,另外的是她自己编的。苏
    普最喜欢听计老人那些惊险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赏李
    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女性故事,但一个惊险故事翻来覆去
    的说了几遍,便变成了不惊不险,于是他也只得耐心的听着:
    白兔儿怎样找不到妈妈,小花狗怎样去帮它寻找。突然之间,
    李文秀“啊”的一声,向后翻倒,一头大灰狼尖利的牙齿咬






    向她的咽喉。
    这头狼从背后悄无声息的袭来,两个小孩谁都没有发觉。
    李文秀曾跟妈妈学过一些武功,自然而然的将头一侧,避开
    了凶狼对准着她咽喉的一咬。苏普见这头恶狼这般高大,吓
    得脚也软了,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从腰间拔出短
    刀,扑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头很硬,短刀从它背脊上滑开了,只伤了一些
    皮肉。但灰狼也察觉了危险,放开了李文秀,张开血盆大口,
    突然纵起,双足搭在苏普的肩头,便往他脸上咬了下去。
    苏普一惊之下,向后便倒。那灰狼来势似电,双足跟着
    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触到苏普脸颊。李文秀极是害怕,
    但仍是鼓起勇气,拉住灰狼尾巴用力向后拉扯。大灰狼给她
    一拉之下,向后退了一步,但它饿得慌了,后足牢牢据地,叫
    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动,跟着又是一口咬落。
    只听得苏普大叫一声,凶狼已咬中他左肩。李文秀惊得
    几乎要哭了出来,鼓起平生之力一拉。灰狼吃痛,张口呼号,
    却把咬在苏普肩头的牙齿松了。苏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
    好刺中灰狼肚腹上柔软之处,这一刀直没至柄。他想要拔出
    刀来再刺,那灰狼猛地跃起,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仰天死
    了。
    灰狼这一翻滚,带得李文秀也摔了几个筋斗,可是她兀
    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终不放。苏普挣扎着站起身来,看见
    这么巨大的一头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惊得呆了,过了半
    晌,才欢然叫道:“我杀死了大狼,我杀死了大狼!”伸手扶
    起李文秀,骄傲地道:“阿秀,你瞧,我杀了大狼!”得意之






    下,虽是肩头鲜血长流,一时竟也不觉疼痛。李文秀见他的
    羊皮袄子左襟上染满了血,忙翻开他皮袄,从怀里拿出手帕,
    按住他伤口中不住流出的鲜血,问道:“痛不痛?”苏普若是
    独自一个儿,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这时心中充满了英雄气
    概,摇摇头说:“我不怕痛!”
    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阿普,你在干什么?”两人回过
    头来,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骑在马上。
    苏普叫道:“爹,你瞧,我杀死了一头大狼。”那大汉大
    喜,翻身下马,只见儿子脸上溅满了血,眼光又掠过李文秀
    的脸,问苏普道:“你给狼咬了?”苏普道:“我在这儿听阿秀
    说故事,忽然这头狼来咬她……”突然之间,那大汉脸上罩
    上了一层阴影,望着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个真主降罚
    的汉人女孩儿么?”
    这时李文秀已认出他来,那便是踢过她一脚的苏鲁克。她
    记起了计老人的话:“他的妻子和大儿子,一夜之间都给汉人
    强盗杀了,因此他恨极了汉人。”她点了点头,正想说:“我
    爹爹妈妈也是给那些强盗害的。”话还没出口,突然刷的一声,
    苏普脸上肿起了一条长长的红痕,是给父亲用马鞭重重的抽
    了一下。
    苏鲁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汉人,你忘了
    我的话,偏去跟汉人的女孩儿玩,还为汉人的女儿拚命流血!”
    刷的一声,夹头夹脑的又抽了儿子一鞭。
    苏普竟不闪避,只是呆呆的望着李文秀,问道:“她是真
    主降罚的汉人么?”苏鲁克吼道:“难道不是?”回过马鞭,刷
    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脸上。李文秀退了两步,伸手按住了脸。






    苏普给灰狼咬后受伤本重,跟着又被狠狠的抽了两鞭,再也
    支持不住,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晕了过去,也吃了一惊,急忙跳
    下马来,抱起儿子,跟着和身纵起,落在马背之上,一个绳
    圈甩出,套住死狼头颈,双腿一挟,纵马便行。死狼在雪地
    中一路拖着跟去,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留着一行长长的血
    迹。苏鲁克驰出十余丈,回过头来恶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
    光中似乎在说:“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瞧我不好好的打你
    一顿。”
    李文秀倒不害怕这个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虚,知道苏
    普从今之后,再不会做她的朋友,再也不会来听她唱歌、来
    听她说故事了。只觉得朔风更加冷得难受,脸上的鞭伤随着
    脉搏的跳动,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
    血,脸上又是肿起一条鞭痕,大吃一惊,忙问她什么事。李
    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计老人当然不信。可
    是一再相询,李文秀只是这样回答,问得急了,她哇了一声
    大哭起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那天晚上,李文秀发着高烧,小脸蛋儿烧得血红,说了
    许多胡话,什么“大灰狼!”“苏普,苏普,快救我!”什么
    “真主降罚的汉人。”计老人猜到了几分,心中很是焦急。幸
    好到黎明时,她的烧退了,沉沉睡去。
    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到她起床时,寒冬已经过去,
    天山上的白雪开始融化,一道道雪水汇成的小溪,流到草原
    上来。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的嫩草。






    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来,打开大门,想赶了羊群出去
    放牧,只见门外放着一张大狼皮,做成了垫子的模样。李文
    秀吃了一惊,看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
    头大灰狼。她俯下身来,见狼皮的肚腹处有个刃孔。她心中
    怦怦跳着,知道苏普并没忘记她,也没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
    半夜里偷偷将这狼皮放在她的门前。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
    不跟计老人说起,赶了羊群,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
    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苏普始终没来。她认得苏普家
    里的羊群,这一天却由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
    “难道苏普的伤还没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给我?”她很想到
    他帐篷里去瞧瞧他,可是跟着便想到了苏鲁克的鞭子。
    这天半夜里,她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苏普的帐篷后面。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是为了想说一句“谢谢你的狼皮”?为
    了想瞧瞧他的伤好了没有?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躲在帐篷
    后面。苏普的牧羊犬识得她,过来在她身上嗅了几下便走开
    了,一声也没吠。帐篷中还亮着牛油烛的烛光,苏鲁克粗大
    的嗓子在大声咆哮着。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哪一个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纪,
    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猎物拿去送给心爱的姑娘。”他每呼喝一
    句,李文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一下。她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
    说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
    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表示情意。这时她听到苏鲁
    克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
    人年纪都还小,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么,但隐隐约约的,也






    尝到了初恋的甜蜜和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
    李什么的贱种,是不是?好,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
    爹爹的鞭子厉害?”
    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像苏
    鲁克这一类的哈萨克人,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
    的好汉子,管教儿子不能用温和的法子。他祖父这样鞭打他
    父亲,他父亲这样鞭打他,他自己便也这样鞭打儿子,父子
    之爱并不因此而减弱。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和亲人是
    拳头和鞭子,在敌人便是短刀和长剑。但对于李文秀,她爹
    爹妈妈从小连重话也不对她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一丝笑容,
    少了一些爱抚,那便是痛苦的惩罚了。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
    她的身上一般痛楚。“苏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我,自己亲生的
    儿子都打得这么凶狠,会不会打死了他呢?”
    “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
    那个汉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苏普起初咬着牙硬忍,
    到后来终于哭喊起来:“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痛!”
    苏鲁克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
    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你知不知道?
    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汉人强盗
    杀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么总是
    找不到这群强盗,好让我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
    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发泄心中
    的狂怒。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为什么那狗强盗
    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你说不说?难道我苏鲁克是






    哈萨克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
    他被霍元龙、陈达海他们所杀死的孩子,是他最心爱的
    长子,被他们侮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侣。
    而他自己,二十余年来人人都称他是哈萨克族的第一勇士,不
    论竞力、比拳、斗力、赛马,他从来没输过给人。
    李文秀只觉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苏鲁克带着哭声的
    这般叫喊也很可怜。“他打得这样狠,一定永远不爱苏普了。
    他没有儿子了,苏普也没有爹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这
    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间,她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苏普这般哭叫,于是回到了计老人家中,从
    被褥底下拿出那张狼皮来,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苏普的帐篷
    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到了苏普的哭声,听到了苏
    鲁克的鞭子在辟啪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但是她不
    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
    萨克的女孩子,他们伊斯兰的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哈
    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是
    苏普打死的狼,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苏
    普送了给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的……”
    第二天早晨,苏鲁克带着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篷中出来,
    只听得车尔库大声哼着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着
    头向苏鲁克望着,脸上的神色很奇怪,笑咪咪的,眼中透着
    亲善的意思。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
    人都知道他驯服野马的本领。他奔跑起来快得了不得,有人
    说在一里路之内,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






    输给了那匹马,但也只相差一个鼻子。原野上的牧民们围着
    火堆闲谈时,许多人都说,如果车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
    话,那么还是他胜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多大好感。苏鲁克的名声很
    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无敌,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他
    比苏鲁克要小着六岁。有一次两人比试刀法,车尔库输了,肩
    头上给割破长长一条伤痕。他说:“今天我输了,但五年之后,
    十年之后,咱们再走着瞧。”苏鲁克道:“再过二十年,咱哥
    儿俩又比一次,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像这样轻了!”
    今天,车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苏鲁克心头
    的气恼还没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车尔库笑道:“老苏,
    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苏鲁克道:“你说苏普么?”他伸手按
    住刀柄,眼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心想:“你嘲笑我儿子将狼
    皮送给了汉人姑娘。”
    车尔库一句话已冲到了口边:“倘若不是苏普,难道你另
    外还有儿子?”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他只微笑着道:“自然
    是苏普!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欢他。”做父
    亲的听到旁人称赞他儿子,自然忍不住高兴,但他和车尔库
    一向口角惯了,说道:“你眼热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个儿子。”
    车尔库却不生气,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错,否则你儿子怎
    么会看上了她?”
    苏鲁克“呸”的一声,道:“你别臭美啦,谁说我儿子看
    上了阿曼?”车尔库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来,我
    给你瞧一件东西。”苏鲁克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着。车尔
    库道:“你儿子前些时候杀死了一头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






    了不起,将来大起来,可不跟老子一样?父是英雄儿好汉。”
    苏鲁克不答腔,认定他是摆下了什么圈套,要自己上当,心
    想:“一切须得小心在意。”
    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车尔库的帐篷前面。苏鲁
    克远远便瞧见一张大狼皮挂在帐篷外边。他奔近几步,嘿,可
    不是苏普打死的那头灰狼的皮是什么?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
    第一头野兽,他是认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阵混乱,随即
    又是高兴,又是迷惘:“我错怪了阿普,昨晚这么结结实实的
    打了他一顿,原来他把狼皮送了给阿曼,却不是给那汉人姑
    娘。该死的,怎么他不说呢?孩子脸嫩,没得说的。要是他
    妈妈在世,她就会劝我了。唉,孩子有什么心事,对妈妈一
    定肯讲……”
    车尔库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一拍,说道:“喝碗酒去。”
    车尔库的帐篷中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张织着红花绿草的
    羊毛毯挂在四周。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车
    尔库微笑道:“阿曼,这是苏普的爹。你怕不怕他?这大胡子
    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眼光中闪烁着笑
    意,好像是说:“我不怕。”苏鲁克呵呵笑了起来,笑道:“老
    车,我听人家说过的,说你有个女儿,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
    的花。不错,一朵会走路的花,这话说得真好。”
    两个争闹了十多年的汉子,突然间亲密起来了。你敬我
    一碗酒,我敬你一碗酒。苏鲁克终于喝得酩酊大醉,眯着眼
    伏在马背,回到家中。
    过了些日子,车尔库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说:
    “这是阿曼织的,一张给老的,一张给小的。”






    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大汉,手持长刀,砍翻了一头豹子,
    远处一头豹子正挟着尾巴逃走。另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男孩,
    刺死了一头大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威风凛凛,英姿
    飒爽。苏鲁克一见大喜,连赞:“好手艺,好手艺!”原来回
    疆之地本来极少豹子,那一年却不知从哪里来了两头,为害
    人畜。苏鲁克当年奋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头大豹,另一头
    负伤远遁。这时见阿曼在毛毯上织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
    迹,自是大为高兴。
    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却是车尔库
    了。苏鲁克叫儿子送他回去。在车尔库的帐篷之中,苏普见
    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红着脸在向他道
    谢。苏普喃喃的说了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问为
    什么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那个
    杀狼的小丘去,盼望见到李文秀问她一问。可是李文秀并没
    有来。
    他等了两天,都是一场空。到第三天上,终于鼓起了勇
    气走到计老人家中。李文秀出来开门,一见是他,说道:“我
    从此不要见你。”啪的一声,便把板门关上了。苏普呆了半晌,
    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阵怅惘:“唉,汉人的
    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自然不会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后掩面哭泣。此
    后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说故事
    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亲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
    顿鞭子,说不定会给他父亲打死的。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三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
    给天山脚下的冰雪冻得长大了,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杀
    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也是唱
    得更加娇柔动听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半夜无人的时
    候,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儿。她没一天忘
    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有时,也
    听到他俩互相对答,唱着情致缠绵的歌儿。
    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这时候却嫌
    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旧不懂,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少了
    许多不眠的长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后,永远
    不能再回到从前幼小时那样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个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骑了白马,独自到那个杀狼
    的小山上去。白马给染黄了的毛早已脱尽,全身又是像天山
    顶上的雪那样白。
    她立在那个小山丘上,远远望见哈萨克人的帐篷之间烧
    着一堆大火,音乐和欢闹的声音一阵高,一阵低的传来。原
    来这天是哈萨克人的一个节日,青年男女聚在火堆之旁,跳
    舞唱歌,极尽欢乐。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别快乐,这么热闹,这
    么欢喜。”她心中的“他”,没有第二个人,自然是苏普,那
    个“她”自然是那朵会走路的花,阿曼。
    但这一次李文秀却没猜对,苏普和阿曼这时候并不特别
    快乐,却是在特别的紧张。在火堆之旁,苏普正在和一个瘦
    长的青年摔交。这是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项目,摔交第一的
    有三件奖品:一匹骏马,一头肥羊,还有一张美丽的毛毯。






    苏普已接连胜了四个好汉,那个瘦长的青年叫做桑斯儿。
    他是苏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一个胜败。何况,他心中一直
    在爱着那朵会走路的花。这样美丽的脸,这样婀娜的身材,这
    样巧妙的手艺,谁不爱呢?桑斯儿明知苏普和阿曼从小便很
    要好,但他是倔强的高傲的青年。草原上谁的马快,谁的力
    大,谁便处处占了上风。他心中早便在这样想:“只要我在公
    开的角力中打败了苏普,阿曼便会喜欢我的。”他已用心的练
    了三年摔交和刀法。他的师父,便是阿曼的父亲车尔库。
    至于苏普的武功,却是父亲亲传的。
    两个青年扭结在一起。突然间桑斯儿肩头中了重重的一
    拳,他脚下一个踉跄,向后便倒,但他在倒下时右足一勾,苏
    普也倒下了。两人一同跃起身来,两对眼睛互相凝视,身子
    左右盘旋,找寻对方的破绽,谁也不敢先出手。
    苏鲁克坐在一旁瞧着,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
    惜,可惜!”车尔库的心情却很难说得明白。他知道女儿的心
    意,便是桑斯儿打胜了,阿曼喜欢的还是苏普,说不定只有
    更加喜欢得更厉害些。可是桑斯儿是他的徒弟,这一场角力,
    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萨克第一勇士”苏鲁克的比赛。车尔库
    的徒弟如果打败了苏鲁克的儿子,那可有多光彩!这件事会
    传遍数千里的草原。当然,阿曼将会很久很久的郁郁不乐,可
    是这些事不去管它。他还是盼望桑斯儿打胜。虽然苏普是个
    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欢他。
    围着火堆的人们为两个青年呐喊助威。这是一场势均力
    敌的角斗。苏普身壮力大,桑斯儿却更加灵活些,到底谁会
    最后获胜,谁也说不上来。






    只见桑斯儿东一闪,西一避,苏普数次伸手扭他,都给
    躲开了。青年男女们呐喊助威的声音越来越响。“苏普,快些,
    快些!”“桑斯儿,反攻啊!别尽逃来逃去的。”“啊哟,苏普
    摔了一交!”“不要紧,用力扳倒他。”
    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李文秀隐隐听到了大家叫着“苏普,
    苏普”。她有些奇怪:“为什么大家叫苏普?”于是骑了白马,
    向着呼叫的声音奔去。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她看到苏普正在
    和桑斯儿搏斗,旁观的人兴高采烈地叫嚷着。突然间,她在
    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脸,脸上闪动着关切和兴奋,泪光莹莹,
    一会儿担忧,一会儿欢喜。李文秀从来没这样清楚的看过阿
    曼,心想:“原来她是这样的喜欢苏普。”
    蓦地里众人一声大叫,苏普和桑斯儿一齐倒了下去。隔
    着人墙,李文秀看不到地下两个人搏斗的情形。但听着众人
    的叫声,可以想到一时是苏普翻到了上面,一时又是给桑斯
    儿压了下去。李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为瞧不见地下的两人,
    她只有更加焦急些。忽然间,众人的呼声全部止歇,李文秀
    清清楚楚听到相斗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只见一个人摇摇晃晃
    的站了起来。众人欢声呼叫:“苏普,苏普!”
    阿曼冲进人圈之中,拉住了苏普的手。
    李文秀觉得又是高兴,又是凄凉。她圈转马头,慢慢的
    走了开去。众人围着苏普,谁也没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缰绳,任由白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
    了多少时候,她蓦地发觉,白马已是走到了草原的边缘,再
    过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声斥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么?”
    便在这时,沙漠上出现了两乘马,接着又是两乘。月光下隐






    约可见,马上乘客都是汉人打扮,手中握着长刀。
    李文秀吃了一惊:“莫非是汉人强盗?”只一迟疑间,只
    听一人叫道:“白马,白马!”纵马冲了过来,口中叫道:“站
    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纵马往来路驰回,但听得
    蹄声急响,迎面又有几骑马截了过来。这时东南北三面都有
    敌人,她不暇细想,只得催马往西疾驰。
    但向西是永没尽头的大戈壁。
    她小时候曾听苏普说过,大戈壁中有鬼,走进了大戈壁
    的,没一个人能活着出来。不,就是变成了鬼也不能出来。走
    进了大戈壁,就会不住的大兜圈子,在沙漠中不住的走着走
    着,突然之间,在沙漠中发现了一行足迹。那人当然大喜若
    狂,以为找到了道路,跟着足迹而行,但走到后来,他终于
    发觉,这足迹原来就是自己留下的,他走来走去,只是在兜
    圈子。这样死在大戈壁中的人,变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他
    不能进天上的乐园,始终要足不停步的大兜圈子,千年万年、
    日日夜夜的兜下去永远不停。
    李文秀曾问过计老人,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这样可怕,是
    不是走进去之后,永远不能再出来。计老人听到她这样问,突
    然间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
    着窗外偷望,似乎见到了鬼怪一般。李文秀从来没有见过他
    会吓得这般模样,不敢再问了,心想这事一定不假,说不定
    计爷爷还见过那些鬼呢。
    她骑着白马狂奔,眼见前面黄沙莽莽,无穷无尽的都是
    沙漠,想到了戈壁中永远在兜圈子的鬼,越来越是害怕,但
    后面的强盗在飞驰着追来。她想起了爸爸妈妈,想起了苏普






    的妈妈和哥哥,知道要是给那些强盗追上了,那是有死无生,
    甚至要比死还惨些。可是走进大戈壁呢,那是变成了鬼也不
    得安息。她真想勒住白马不再逃了,回过头来,哈萨克人的
    帐篷和绿色的草原早已不见了,两个强盗已落在后面,但还
    是有五个强盗吆喝着紧紧追来。李文秀听到粗暴的、充满了
    喜悦和兴奋的叫声:“是那匹白马,错不了!捉住她,捉住她!”
    隐藏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间迸发了出来,她心想:“爹
    爹和妈妈是他们害死的。我引他们到大戈壁里,跟他们同归
    于尽。我一条性命,换了五个强盗,反正……反正……便是
    活在世上,也没什么乐趣。”她眼中含着泪水,心中再不犹豫,
    催动白马向着西方疾驰。
    这些人正是霍元龙和陈达海镖局中的下属,他们追赶白
    马李三夫妇来到回疆,虽然将李三夫妇杀了,但那小女孩却
    从此不知下落。他们确知李三得到了高昌迷宫的地图。这张
    地图既然在李三夫妇身上遍寻不获,那么一定是在那小女孩
    身上。高昌迷宫中藏着数不尽的珍宝,晋威镖局一干人谁都
    不死心,在这一带到处游荡,找寻那个女孩。这一耽搁便是
    十年,他们不事生产,仗着有的是武艺,牛羊驼马,自有草
    原上的牧民给他们牧养。他们只须拔出刀子来,杀人,放火,
    抢劫、奸淫……
    这十年之中,大家永远不停的在找这小女孩,草原千里,
    却往哪里找去?只怕这小女孩早死了,骨头也化了灰,但在
    草原上做强盗,自由自在,可比在中原走镖逍遥快活得多,又
    何必回中原去?
    有时候,大家谈到高昌迷宫中的珍宝,谈到白马李三的






    女儿。这小姑娘就算不死,也长大得认不出了,只有那匹白
    马才不会变。这样高大的全身雪白的白马甚是希有,老远一
    见就认出来了。但如白马也死了呢?马匹的寿命可比人短得
    多。时候一天天过去,谁都早不存了指望。
    哪知道突然之间,见到了这匹白马。那没错,正是这匹
    白马!
    那白马这时候年齿已增,脚力已不如少年之时,但仍比
    常马奔跑起来快得多,到得黎明时,竟已将五个强盗抛得影
    踪不见,后面追来的蹄声也已不再听到。可是李文秀知道沙
    漠上留下马蹄足迹,那五个强盗虽然一时追赶不上,终于还
    是会依循足印追来,因此竟是丝毫不敢停留。
    又奔出十余里,天已大明,过了几个沙丘,突然之间,西
    北方出现了一片山陵,山上树木苍葱,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
    如见到世外仙山一般。大沙漠上沙丘起伏,几个大沙丘将这
    片山陵遮住了,因此远处完全望不见。李文秀心中一震:“莫
    非这是鬼山?为什么沙漠上有这许多山,却从来没听人说过?”
    转念一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这五个恶贼进去。”
    白马脚步迅捷,不多时到了山前,跟着驰入山谷。只见
    两山之间流出一条小溪来。白马一声欢嘶,直奔到溪边。李
    文秀翻身下马,伸手捧了些清水洗去脸上沙尘,再喝几口,只
    觉溪水微带甜味,甚是清凉可口。
    突然之间,后脑上忽被一件硬物顶住了,只听得一个嘶
    哑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里干么?”李文秀大吃一惊,待
    要转身,那声音道:“我这杖头对准了你的后脑,只须稍一用






    劲,你立时便重伤而死。”李文秀但觉那硬物微向前一送,果
    觉头脑一阵晕眩,当下不敢动弹,心想:“这人会说话,想来
    不是鬼怪。他又问我到这里干么,那么自是住在此处之人,不
    是强盗了。”
    那声音又道:“我问你啊,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坏
    人追我,我逃到了这里。”那人道:“什么坏人?”李文秀:
    “是许多强盗。”那人道:“什么强盗?叫什么名字?”李文秀
    道:“我不知道。他们从前是保镖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强盗。”
    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父亲是谁?师父是谁?”李文秀道:
    “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马李三,妈妈是金银小剑三娘子。
    我没师父。”那人“哦”的一声,道:“唔,原来金银小剑三
    娘子嫁了白马李三。你爹爹妈妈呢?”李文秀道:“都给那些
    强盗害死了。他们还要杀我。”
    那人“唔”了一声,道:“站起来!”李文秀站起身来。那
    人道:“转过身来。”李文秀慢慢转身,那人木杖的铁尖离开
    了她后脑,一缩一伸,又点在她喉头。但他杖上并不使劲,只
    是虚虚的点着。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很是诧异,听到那嘶
    哑冷酷的嗓音之时,料想背后这人定是十分的凶恶可怖,哪
    知眼前这人却是个老翁,身形瘦弱,形容枯槁,愁眉苦脸,身
    上穿的是汉人装束,衣帽都已破烂不堪。但他头发卷曲,却
    又不大像汉人。
    李文秀道:“老伯伯,你叫什么名字?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老人眼见李文秀容貌娇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一怔之下,
    冷冷的道:“我没名字,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便在此
    时,远处蹄声隐隐响起。李文秀惊道:“强盗来啦,老伯伯,






    快躲起来。”那人道:“干么要躲?”李文秀道:“那些强盗恶
    得很,会害死你的。”那人冷冷的道:“你跟我素不相识,何
    必管我的死活?”这时马蹄声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将杖
    尖点在自己喉头,一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老伯伯,咱们
    一起骑马逃吧,再迟便来不及了。”
    那人将手一甩,要挣脱李文秀的手,哪知他这一甩微弱
    无力,竟是挣之不脱。李文秀奇道:“你有病么?我扶你上马。”
    说着双手托住他腰,将他送上了马鞍。这人瘦骨伶仃,虽是
    男子,身重却还不及骨肉婷匀的李文秀,坐在鞍上摇摇晃晃,
    似乎随时都会摔下鞍来。李文秀跟着上马,坐在他身后,纵
    马向丛山之中驰去。
    两人这一耽搁,只听得五骑马已驰进了山谷,五个强人
    的呼叱之声也已隐约可闻。那人突然回过头来,喝道:“你跟
    他们是一起的,是不是?你们安排了诡计,想骗我上当。”李
    文秀见他满脸病容猛地转为狰狞可怖,眼中也射出凶光,不
    禁大为害怕,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从来没见过你,骗
    你上什么当?”那人厉声道:“你要骗我带你去高昌迷宫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
    这“高昌迷宫”四字,李文秀幼时随父母逃来回疆之时,
    曾听父母亲谈话中提过几次,但当时不解,并未注意,现在
    又事隔十年,这老人忽然说及,她一时想不起什么时候似乎
    曾听到人说过,茫然道:“高昌迷宫?那是什么啊?”老人见
    她神色真诚,不似作伪,声音缓和一些,道:“你当真不知高
    昌迷宫?”
    李文秀摇头道:“不知道,啊,是了……”老人厉声问道:






    “是了什么?”李文秀道:“我小时候跟着爹爹妈妈逃来回疆,
    曾听他们说过‘高昌迷宫’。那是很好玩的地方么?”老人疾
    言厉色的问道:“你爹娘还说过什么?可不许瞒我。”李文秀
    凄然道:“但愿我能够多记得一些爹妈说过的话,便是多一个
    字,也是好的。就可惜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老伯伯,我
    常常这样傻想,只要爹爹妈妈能活过来一次,让我再见上一
    眼。唉!只要爹妈活着,便是天天不停的打我骂我,我也很
    快活啊。当然,他们永远不会打我的。”突然之间,她耳中似
    乎出现了苏鲁克狠打苏普的鞭子声,愤怒的斥骂声。
    那老人脸色稍转柔和,“嗯”了一声,突然又大声问:
    “你嫁了人没有?”李文秀红着脸摇了摇头。老人道:“这几年
    你跟谁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计爷爷。”老人道:“计爷
    爷?他多大年纪了?相貌怎样?”李文秀对白马道:“好马儿,
    强盗追来啦,快跑快跑。”心想:“在这紧急当儿,你老是问
    这些不相干的事干么?”但见他满脸疑云,终于还是说了:
    “计爷爷总有八十多岁了吧,他满头白发,脸上全是皱纹,待
    我很好的。”老人道:“你在回疆又识得什么汉人?计爷爷家
    中还有什么?”李文秀道:“计爷爷家里再没别人了。我连哈
    萨克人也不识得,别说汉人啦。”最后这两句话却是愤激之言,
    她想起了苏普和阿曼,心想虽是识得他们,也等于不识。
    白马背上乘了两人,奔跑不快,后面五个强盗追得更加
    近了,只听得嗖嗖几声,三支羽箭接连从身旁掠过。那些强
    盗想擒活口,并不想用箭射死她,这几箭只是威吓,要她停
    马。
    李文秀心想:“横竖我已决心和这五个恶贼同归于尽,就






    让这位伯伯独自逃生吧!”当即跃下地来,在马臀一拍,叫道:
    “白马,白马!快带了伯伯先逃!”老人一怔,没料到她心地
    如此仁善,竟会叫自己独自逃开,稍一犹豫,低声道:“接住
    我手里的针,小心别碰着针尖。”李文秀低头一看,只见他右
    手两根手指间挟着一枚细针,当下伸手指拿住了,却不明其
    意。老人道:“这针尖上喂有剧毒,那些强盗若是捉住你,只
    要轻轻一下刺在他们身上,强盗就死了。”李文秀吃了一惊,
    适才早见到他手中持针,当时也没在意,看来这一番对答若
    是不满他意,他已用毒针刺在自己身上了。那老人当下催马
    便行。
    五乘马驰近身来,团团将李文秀围在垓心。五个强人见
    到了这般年轻貌美的姑娘,谁也没想到去追那老头儿。
    五个强盗纷纷跳下马来,脸上都是狞笑。李文秀心中怦
    怦乱跳,暗想那老伯伯虽说这毒针能制人死命,但这样小小
    一枚针儿,如何挡得住眼前这五个凶横可怖的大汉,便算真
    能刺得死一人,却尚有四个。还是一针刺死了自己吧,也免
    得遭强人的凌辱。只听得一人叫道:“好漂亮的妞儿!”便有
    两人向她扑了过来。
    左首一个汉子砰的一拳,将另一个汉子打翻在地,厉声
    道:“你跟我争么?”跟着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腰。李文秀慌乱
    之中,将针在他右臂一刺,大叫:“恶强盗,放开我。”那大
    汉呆呆的瞪着她。突然不动。摔在地下的汉子伸出双手,抱
    住李文秀的小腿,使劲一拖,将她拉倒在地。李文秀左手撑
    拒,右手向前一伸,一针刺入他的胸膛。那大汉正在哈哈大
    笑,忽然间笑声中绝,张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一动也不






    动了。
    李文秀爬起身来,抢着跃上一匹马的马背,纵马向山中
    逃去。余下三个强盗见那二人突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被
    李文秀点中了穴道,心想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赶。他三
    个人都不会点穴解穴,只有带两个同伴去见首领,岂知一摸
    二人的身子,竟是渐渐冰冷,再一探鼻息,已是气绝身死。
    三人大惊之下,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个姓宋的较有见识,
    解开两人的衣服一看,只见一人手臂上有一块钱大黑印,黑
    印之中,有个细小的针孔,另一人却是胸口有个黑印。他登
    时省悟:“这妞儿用针刺人,针上喂有剧毒。”一个姓全的道:
    “那就不怕!咱们远远的用暗青子打,不让这小贱人近身便
    是。”另一个强人姓云,说道:“知道了她的鬼计,便不怕再
    着她的道儿!”话是这么说,三人终究不敢急追,一面商量,
    一面提心吊胆的追进山谷。
    李文秀两针奏功,不禁又惊又喜,但也知其余三人必会
    发觉,只要有了防备,决不容自己再施毒针。纵马正逃之间,
    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到这儿来!”正是那老人的声音。
    李文秀急忙下马,听那声音从一个山洞中传出,当即奔
    进。那老人站在洞口,问:“怎么样?”李文秀道:“我……我
    刺中了两个……两个强盗,逃了出来。”老人道:“很好,咱
    们进去。”进洞后只见山洞很深,李文秀跟随在老人之后,那
    山洞越行越是狭窄。
    行了数十丈,山洞豁然开朗,竟可容得一二百人。老人
    道:“咱们守住狭窄的入口之处,那三个强人便不敢进来。这
    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文秀愁道:“可是咱们也走不出






    去的。这山洞里面另有通道么?”老人道:“通道是有的,不
    过终是通不到山外去。”李文秀想起适才之事,犹是心有余悸,
    问道:“伯伯,那两个强盗给我一刺,忽然一动也不动了,难
    道当真死了么?”老人傲然道:“在我毒针之下,岂有活口留
    下?”李文秀伸过手去,将毒针递给他。老人伸手欲接,突然
    又缩回了手,道:“放在地下。”李文秀依言放下。老人道:
    “你退开三步。”李文秀觉得奇怪,便退了三步。那老人这才
    俯身拾起毒针,放入一个针筒之中。李文秀这才明白,原来
    他疑心很重,防备自己突然用毒针害他。
    那老人道:“我跟你素不相识,为什么刚才你让马给我,
    要我独自逃命?”李文秀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见你身上有
    病,怕强盗害你。”那老人身子晃了晃,厉声道:“你怎么知
    道我身上……身上有……”说到这里,突然间满脸肌肉抽动,
    神情痛苦不堪,额头不住渗出黄豆般大的汗珠来,又过一会,
    忽然大叫一声,在地下滚来滚去,高声呻吟。
    李文秀只吓得手足无措,但见他身子弯成了弓形,手足
    痉挛,柔声道:“是背上痛得厉害么?”伸手替他轻轻敲击背
    心,又在他臂弯膝弯关节推拿揉拍。老人痛楚渐减,点头示
    谢,过了一炷香时分,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来,问道:“你
    知道我是谁?”李文秀道:“不知道。”老人道:“我是汉人,姓
    华名辉,江南人氏,江湖上人称‘一指震江南’的便是。”
    李文秀道:“唔,是华老伯伯。”华辉道:“你没听见过我
    的名头么?”言下微感失望,心想自己“一指震江南”华辉的
    名头当年轰动大江南北,武林中无人不知,但瞧李文秀的神
    情,竟是毫无惊异的模样。






    李文秀道:“我爹爹妈妈一定知道你的名字,我到回疆来
    时只有八岁,什么也不懂。”华辉脸色转愉,道:“那就是了。
    你……”一句话没说完,忽听洞外山道中有人说道:“定是躲
    在这儿,小心她的毒针!”跟着脚步声响,三个人一步一停的
    进来。
    华辉忙取出毒针,将针尾插入木杖的杖头,交了给她,指
    着进口之处,低声道:“等人进来后刺他背心,千万不可性急
    而刺他前胸。”
    李文秀心想:“这进口处如此狭窄,乘他进来时刺他前胸,
    不是易中得多么?”华辉见她脸有迟疑之色,说道:“生死存
    亡,在此一刻,你敢不听我的话么?”说话声音虽轻,语气却
    是十分严峻。便在此时,只见进口处一柄明晃晃的长刀伸了
    进来,急速挥动,护住了面门前胸,以防敌人偷袭,跟着便
    有一个黑影慢慢爬进,却是那姓云的强盗。
    李文秀记着华辉的话,缩在一旁,丝毫不敢动弹。华辉
    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是什么东西?”伸手虚扬。那姓云的一
    闪身,横刀身前,凝神瞧着他,防他发射暗器。华辉喝道:
    “刺他!”李文秀手起杖落,杖头在他背心上一点,毒针已入
    肌肤。那姓云的只觉背上微微一痛,似乎被蜜蜂刺了一下,大
    叫一声,就此僵毙。那姓全的紧随在后,见他又中毒针而死,
    只道是华辉手发毒针,只吓得魂飞天外,不及转身逃命,倒
    退着手脚齐施的爬了出去。
    华辉叹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区区五个毛贼,何足道哉!”
    李文秀心想他外号“一指震江南”,自是武功极强,怎地见了
    五个小强盗,竟然一点法子也没有,说道:“华伯伯,你因为






    生病,所以武功施展不出,是么?”华辉道:“不是的,不是
    的。我……我立过重誓,倘若不到生死关头,决不轻易施展
    武功。”李文秀“嗯”的一声,觉得他言不由衷,刚才明明说
    “武功已失”,却又支吾掩饰,但他既不肯说,也就不便追问。
    华辉也察觉自己言语中有了破绽,当即岔开话头,说道:
    “我叫你刺他后心,你明白其中道理么?他攻进洞来,全神防
    备的是面前敌人,你不会什么武功,袭击他正面是不能得手
    的。我引得他凝神提防我,你在他背心一刺,自是应手而中。”
    李文秀点头道:“伯伯的计策很好。”须知华辉的江湖阅历何
    等丰富,要摆布这样一个小毛贼,自是游刃有余。
    华辉从怀中取出一大块蜜瓜的瓜干,递给李文秀,道:
    “先吃一些。那两个毛贼再也不敢进来了,可是咱们也不能出
    去。待我想个计较,须得一举将两人杀了。要是只杀一人,余
    下那人必定逃去报讯,大队人马跟着赶来,可就棘手得很。”
    李文秀见他思虑周详,智谋丰富,反正自己决计想不出比他
    更高明的法子,那也不用多伤脑筋了,于是饱餐了一顿瓜干,
    靠在石壁上养神。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文秀突然闻到一阵焦臭,跟着便
    咳嗽起来。华辉道:“不好!毛贼用烟来薰!快堵住洞口!”李
    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块,堵塞进口之处,好在洞口甚小,一
    堵之下,涌进洞来的烟雾便大为减少,而且内洞甚大,烟雾
    吹进来之后,又从后洞散出。
    如此又相持良久,从后洞映进来的日光越来越亮,似乎
    已是正午。突然间华辉“啊”的一声叫,摔倒在地,又是全
    身抽动起来。但这时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手足狂舞,竟是






    不可抑制。李文秀心中惊慌,忙又走近去给他推拿揉拍。华
    辉痛楚稍减,喘息道:“姑……姑娘,这一次我只怕是好不了
    啦。”李文秀安慰道:“快别这般想,今日遇到强人,不免劳
    神,休息一会便好了。”华辉摇头道:“不成,不成!我反正
    要死了,我跟你实说,我是后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一枚
    毒针。”
    李文秀道:“啊,你中了毒针,几时中的?是今天么?”华
    辉道:“不是,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骇道:“也是这么厉害
    的毒针么?”华辉道:“一般无异。只是我运功抵御,毒性发
    作较慢,后来又服了解药,这才挨了一十二年,但到今天,那
    是再也挨不下去了。唉!身上留着这枚鬼针,这一十二年中,
    每天总要大痛两三场,早知如此,倒是当日不服解药的好,多
    痛这一十二年,到头来又有什么好处?”
    李文秀胸口一震,这句话勾起了她的心事。十年前倘若
    跟着爹爹妈妈一起死在强人手中,后来也少受许多苦楚。
    然而这十年之中,都是苦楚么?不,也有过快活的时候。
    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虽然寂寞伤心,花一般的年月之中,总
    是有不少的欢笑和甜蜜。
    只见华辉咬紧牙关,竭力忍受全身的疼痛,李文秀道:
    “伯伯,你设法把毒针拔了出来,说不定会好些。”华辉斥道:
    “废话!这谁不知道?我独个儿在这荒山之中,有谁来跟我拔
    针?进山来的就没一个安着好心,哼,哼……”李文秀满腹
    疑团:“他为什么不到外面去求人医治,一个人在这荒山中一
    住便是十二年,有什么意思?”显见他对自己还是存着极大的
    猜疑提防之心,但眼看他痛得实在可怜,说道:“伯伯,我来






    试试。你放心,我决不会害你。”
    华辉凝视着她,双眉紧锁,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似乎
    始终打不定主意。李文秀拔下杖头上的毒针,递了给他,道:
    “让我瞧瞧你背上的伤痕。若是你见我心存不良,你便用毒针
    刺我吧!”华辉道:“好!”解开衣衫,露出背心。李文秀一看
    之中,忍不住低声惊呼,但见他背上点点斑斑,不知有几千
    百处伤疤。华辉道:“我千方百计要挖毒针出来,总是取不出。”
    这些伤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有的似乎是用指
    尖硬生生剜破的,李文秀瞧着这些伤疤,想起这十二年来他
    不知受尽了多少折磨,心下大是恻然,问道:“那毒针刺在哪
    里?”华辉道:“一共有三枚,一在‘魄户穴’,一在‘志室
    穴’,一在‘至阳穴’。”一面说,一面反手指点毒针刺入的部
    位,只因时日相隔已久,又是满背伤疤,早已瞧不出针孔的
    所在。
    李文秀惊道:“共有三枚么?你说是中了一枚?”华辉怒
    道:“先前你又没说要给我拔针,我何必跟你说实话?”李文
    秀知他猜忌之心极重,实则是中了三枚毒针后武功全失,生
    怕自己加害于他,故意说曾经发下重誓,不得轻易动武,便
    是所中毒针之数,也是少说了两枚,那么自己如有害他之意,
    也可多一些顾忌。她实在不喜他这些机诈疑忌的用心,但想
    救人救到底,这老人也实在可怜,一时也理会不得这许多,心
    中沉吟,盘算如何替他拔出深入肌肉中的毒针。
    华辉问道:“你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见针尾,
    你说该当怎样拔才好?”华辉道:“须得用利器剖开肌肉,方
    能见到。毒针深入数寸,很难寻着。”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发






    颤。李文秀道:“嗯,可惜我没带着小刀。”华辉道:“我也没
    刀子。”忽然指着地下摔着的那柄长刀说道:“就用这柄刀好
    了!”那长刀青光闪闪,甚是锋锐,横在那姓云的强人身旁,
    此时人亡刀在,但仍是令人见之生惧。
    李文秀见要用这样一柄长刀剖割他的背心,大为迟疑。华
    辉猜知了她的心意,语转温和,说道:“李姑娘,你只须助我
    拔出毒针,我要给你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我不骗你,真的是
    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李文秀道:“我不要金银珠宝,也不用
    你谢。只要你身上不痛,那就好了。”华辉道:“好吧,那你
    快些动手。”
    李文秀过去拾起长刀,在那姓云强人衣服上割撕下十几
    条布条,以备止血和裹扎伤口,说道:“伯伯,我是尽力而为,
    你忍一忍痛。”咬紧牙关,以刀尖对准了他所指点的“魄户
    穴”旁数分之处,轻轻一割。
    刀入肌肉,鲜血迸流,华辉竟是哼也没哼一声,问道:
    “见到了吗?”这十二年中他熬惯了痛楚,对这利刃一割,竟
    是丝毫不以为意。李文秀从头上拔下发簪,在伤口中一探,果
    然探到一枚细针,牢牢的钉在骨中。
    她两根手指伸进伤口,捏住针尾,用力一拉,手指滑脱,
    毒针却拔不出来,直拔到第四下,才将毒针拔出。华辉大叫
    一声,痛得晕了过去。李文秀心想:“他晕了过去,倒可少受
    些痛楚。”剖肉取针,跟着将另外两枚毒针拔出,用布条给他
    裹扎伤口。
    过了好一会,华辉才悠悠醒转,一睁开眼,便见面前放
    着三枚乌黑的毒针,恨恨的道:“鬼针,贼针!你们在我肉里






    待了十二年,今日总算出来了罢。”向李文秀道:“李姑娘,你
    救我性命,老夫无以为报,便将这三枚毒针赠送于你。这三
    枚毒针虽在我体内潜伏一十二年,毒性依然尚在。”李文秀摇
    头道:“我不要。”华辉奇道:“毒针的威力,你亲眼见过了。
    你有此一针在手,谁都会怕你三分。”李文秀低声道:“我不
    要别人怕我。”她心中却是想说:“我只要别人喜欢我,这毒
    针可无能为力。”
    毒针取出后,华辉虽因流血甚多,十分虚弱,但心情畅
    快,精神健旺,闭目安睡了一个多时辰。睡梦中忽听得有人
    大声咒骂,他一惊而醒,只听得那姓宋的强人在洞外污言秽
    语的辱骂,所说的言词恶毒不堪。显是他不敢进来,却是要
    激敌人出去。华辉越听越怒,站起身来,说道:“我体内毒针
    已去,一指震江南还惧怕区区两个毛贼?”但一加运气,劲力
    竟是提不上来,叹道:“毒针在我体内停留过久,看来三四个
    月内武功难复。”耳听那强盗“千老贼,万老贼”的狠骂,怒
    道:“难道我要等你辱骂数月,再来宰你?”又想:“他们若是
    始终不敢进洞,再僵下去,终于回去搬了大批帮手前来,那
    可糟了。这便如何是好?”
    突然间心念一动,说道:“李姑娘,我来教你一路武功,
    你出去将这两个毛贼收拾了。”李文秀道:“要多久才能学会?
    没这么快吧。”华辉沉吟道:“若是教你独指点穴、刀法拳法,
    至少也得半年才能奏功,眼前非速成不可,那只有练见功极
    快的旁门兵刃,必须一两招间便能取胜。只是这山洞之中,哪
    里去找什么偏门的兵器?”一抬头间,突然喜道:“有了,去
    把那边的葫芦摘两个下来,要连着长藤,咱们来练流星锤。”






    李文秀见山洞透光入来之处,悬着十来个枯萎已久的葫
    芦,不知是哪一年生在那里的,于是用刀连藤割了两个下来。
    华辉道:“很好!你用刀在葫芦藤上挖一个孔,灌沙进去,再
    用葫芦藤塞住了小孔。”李文秀依言而为。两个葫芦中灌满了
    沙,每个都有七八斤重,果然是一对流星锤模样。华辉接在
    手中,说道:“我先教你一招‘星月争辉’。”当下提起一对葫
    芦流星锤,慢慢的练了一个姿势。
    这一招“星月争辉”左锤打敌胸腹之交的“商曲穴”,右
    锤先纵后收,弯过来打敌人背心的“灵台穴”,虽只一招,但
    其中包含着手劲眼力、荡锤认穴的各种法门,又要提防敌人
    左右闪避,借势反击,因此李文秀足足学了一个多时辰,方
    始出锤无误。
    她抹了抹额头汗水,歉然道:“我真笨,学了这么久!”华
    辉道:“你一点也不笨,可说是聪明得很。你别小觑这一招
    ‘星月争辉’,虽是偏门功夫,但变化奇幻,大有威力,寻常
    人学它十天八天,也未有你这般成就呢。以之对付武林好手,
    单是一招自不中用,但要打倒两个毛贼,却已绰绰有余。你
    休息一会,便出去宰了他们吧。”
    李文秀吃了一惊,道:“只是这一招便成了?”华辉笑道:
    “我虽只教你一招,你总算已是我的弟子,一指震江南的弟子,
    对付两个小毛贼,还要用两招么?你也不怕损了师父的威名?”
    李文秀应道:“是。”华辉道:“你不想拜我为师么?”李文秀
    实在不想拜什么师父,不由得迟迟不答,但见他脸色极是失
    望,到后来更似颇为伤心,甚感不忍,于是跪下来拜了几拜,
    叫道:“师父。”






    华辉又是喜欢,又是难过,怆然道:“想不到我九死之余,
    还能收这样一个聪明灵慧的弟子。”李文秀凄然一笑,心想:
    “我在这世上除了计爷爷外,再无一个亲人。学不学武功,那
    也罢了。不过多了个师父,总是多了一个不会害我、肯来理
    睬我的人。”
    华辉道:“天快黑啦,你用流星锤开路,冲将出去,到了
    宽敞的所在,便收拾了这两个贼子。”李文秀很有点害怕。华
    辉怒道:“你既信不过我的武功,何必拜我为师?当年闽北双
    雄便双双丧生在这招‘星月争辉’之下。这两个小毛贼的本
    事,比起闽北双雄却又如何?”李文秀哪知道闽北双雄的武功
    如何,见他发怒,只得硬了头皮,搬开堵在洞口的石块,右
    手拿了那对葫芦流星锤,左手从地下拾起一枚毒针,喝道:
    “该死的恶贼,毒针来了!”
    那姓宋和姓全的两个强人守在洞口,听到“毒针来了”四
    字,只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退出。那姓宋的原也想到,她若
    要施放毒针,决无先行提醒一句之理,既然这般呼喝,那便
    是不放毒针,可是眼见三个同伴接连命丧毒针之下,却教他
    如何敢于托大不理?
    李文秀慢慢追出,心中的害怕实在不在两个强人之下。三
    个人胆战心惊,终于都过了那十余丈狭窄的通道。
    那姓全的一回头,李文秀左手便是一扬,姓全的一慌,脚
    下一个踉跄,摔了个筋斗。那姓宋的还道他中了毒针,脚下
    加快,直冲出洞。姓全的跟着也奔到了洞外。两人长刀护身,
    一个道:“还是在这里对付那丫头!”一个道:“不错,她发毒
    针时也好瞧得清楚些。”






    这时夕阳在山,闪闪金光正照在宋全二人的脸上,两人
    微微侧头,不令日光直射进眼,猛听得山洞中一声娇喝:“毒
    针来啦!”两人急忙向旁一闪,只见山洞中飞出两个葫芦,李
    文秀跟着跳了出来。两人先是一惊,待见她手中提着的竟是
    两个枯槁的葫芦,不由得失笑,不过笑声之中,却也免不了
    戒惧之意。
    李文秀心中怦怦而跳,她只学了一招武功,可不知这一
    招是否当真管用,幼时虽跟父母学过一些武艺,但父母死后
    就抛荒了,早已忘记干净。她对这两个面貌凶恶的强人实是
    害怕之极,若能不斗,能够虚张声势的将他们吓跑,那是最
    妙不过,于是大声喝道:“你们再不逃走,我师父一指震江南
    使出来啦!他老人家毒针杀人,犹如探囊取物一般,你们胆
    敢和他作对,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两个强人都是寻常角色,“一指震江南”的名头当年倒
    也似乎听见过,但跟他毫无瓜葛,向来不放在心上,相互使
    个眼色,心中都想:“乘早抓了这丫头去见霍大爷、陈二爷,
    便是天大的功劳,管他什么震江南、震江北?”齐声呼叱,分
    从左右扑了上来。
    李文秀大吃一惊:“他二人一齐上来,这招星月争辉却如
    何用法?”也是华辉一心一意的教她如何出招打穴,竟忘了教
    她怎生对付两人齐上。要知对敌过招,千变万化,一两个时
    辰之中,又教得了多少?
    李文秀手忙脚乱,向右跳开三尺。那姓全的站在右首,抢
    先奔近,李文秀不管三七二十一,两枚葫芦挥出,惶急之下,
    这一招“星月争辉”只使对了一半,左锤倒是打中了他胸口






    的“商曲穴”,右锤却正碰在他的长刀口,刷的一响,葫芦被
    刀锋割开,黄沙飞溅。
    那姓宋的正抢步奔到,没料到葫芦中竟会有大片黄沙飞
    出,十数粒沙子钻入了眼中,忙伸手揉眼。李文秀又是一锤
    击出,只因右锤破裂,少了借助之势,只打中了他的背心,却
    没中“灵台穴”。但这一下七八斤重的飞锤击在身上,那姓宋
    的也是站不住脚,向前一扑,眼也没睁开,便抱住了李文秀
    的肩头。李文秀叫声:“啊哟!”左手忙伸手出去推,慌乱中
    忘了手中还持着一枚毒针,这一推,却是将毒针刺入了他肚
    腹。那姓宋的双臂一紧,便此死去。
    这强人虽死,手臂却是抱得极紧,李文秀猛力挣扎,始
    终摆脱不了。华辉叹道:“蠢丫头,学的时候倒头头是道,使
    将起来,便乱七八糟!”提脚在那姓宋的尾闾骨上踢了一脚。
    那死尸松开双臂,往后便倒。
    李文秀惊魂未定,转头看那姓全的强人时,只见他直挺
    挺的躺在地上,双目圆睁,一动也不动,竟已被她以灌沙葫
    芦击中要穴而死。李文秀一日之中连杀五人,虽说是报父母
    之仇,又是抵御强暴,心中总是甚感不安,怔怔的望着两具
    尸体,忍不住便哭了出来。
    华辉微笑道:“为什么哭了?师父教你的这一招‘星月争
    辉’,可好不好?”李文秀呜咽道:“我……我又杀了人。”华
    辉道:“杀几个小毛贼算得了什么?我武功回复之后,就将一
    身功夫都传了于你,待此间大事一了,咱们回归中原,师徒
    俩纵横天下,有谁能当?来来来,到我屋里去歇歇,喝两杯
    热茶。”说着引导李文秀走去左首丛林之后,行得里许,经过






    一排白桦树,到了一间茅屋之前。
    李文秀跟着他进屋,只见屋内陈设虽然简陋,却颇雅洁,
    堂中悬着一副木板对联,每一块木板上刻着七个字,上联道:
    “白首相知犹按剑。”下联道:“朱门早达笑弹冠。”她自来回
    疆之后,从未见过对联,也从来没人教过她读书,好在这十
    四个字均不艰深,小时候她母亲都曾教过的,文义却全然不
    懂,喃喃的道:“白首相知犹按剑……”华辉道:“你读过这
    首诗么?”李文秀道:“没有。这十四个字写的是什么?”
    华辉文武全才,说道:“这是王维的两句诗。上联说的是,
    你如有个知己朋友,跟他相交一生,两个人头发都白了,但
    你还是别相信他,他暗地里仍会加害你的。他走到你面前,你
    还是按着剑柄的好。这两句诗的上一句,叫做‘人情翻覆似
    波澜’。至于‘朱门早达笑弹冠’这一句,那是说你的好朋友
    得意了,青云直上,要是你盼望他来提拔你、帮助你,只不
    过惹得他一番耻笑罢了。”
    李文秀自跟他会面以后,见他处处对自己猜疑提防,直
    至给他拔去体内毒针,他才相信自己并无相害之意,再看了
    这副对联,想是他一生之中,曾受到旁人极大的损害,而且
    这人恐怕还是他的知交好友,因此才如此愤激,如此戒惧。这
    时也不便多问,当下自去烹水泡茶。
    两人各自喝了两杯热茶,精神一振。李文秀道:“师父,
    我得回去啦。”华辉一怔,脸上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
    “你要走了?你不跟我学武艺了?”
    李文秀道:“不!我昨晚整夜不归,计爷爷一定很牵记我。
    待我跟他说过之后,再来跟你学武艺。”华辉突然发怒,胀红






    了脸,大声道:“你若是跟他说了,那就永远别来见我。”李
    文秀吓了一跳,低声道:“不能跟计爷爷说么?他……他很疼
    我的啊。”华辉道:“跟谁也不能说。你快立下一个毒誓,今
    日之事,对谁也不许说起,否则的话,我不许你离开此山
    ……”他一怒之下,背上伤口突然剧痛,“啊”的一声,晕了
    过去。
    李文秀忙将他扶起,在他额头泼了些清水。过了一会,华
    辉悠悠醒转,奇道:“你还没走?”李文秀却问:“你背上很痛
    么?”华辉道:“好一些啦。你说要回去,怎么还不走?”李文
    秀心想:“计爷爷最多不过心中记挂,但师父重创之后,若是
    我不留着照料,说不定他竟会死了。”便道:“师父没大好,让
    我留着服侍你几日。”华辉大喜。
    当晚两人便在茅屋中歇宿。李文秀找些枯草,在厅上做
    了个睡铺,睡梦之中接连惊醒了几次,不是梦到突然被强人
    捉住,便是见到血淋淋的恶鬼来向自己索命。
    次晨起身,见华辉休息了一晚,精神已大是健旺。早饭
    后,华辉便指点她修习武功,从扎根基内功教起,说道:“你
    年纪已大,这时起始练上乘武功,原是迟了一些。但一来徒
    儿资质聪明,二来师父更不是泛泛之辈。明师收了高徒,还
    怕些什么?五年之后,叫你武林中罕遇敌手。”
    如此练了七八日,李文秀练功的进境很快,华辉背上的
    创口也逐渐平复,她这才拜别师父,骑了白马回去。华辉没
    再逼着她立誓。她回去之后,却也没有跟计爷爷说起,只说
    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远,幸好遇到一队骆驼队,才不致
    渴死在沙漠之中。






    自此每过十天半月,李文秀便到华辉处居住数日。她生
    怕再遇到强人,出来时总是穿了哈萨克的男子服装。这数日
    中华辉总是悉心教导她武功。李文秀心灵无所寄托,便一心
    一意的学武,果然是高徒得遇明师,进境奇快。
    这般过了两年,华辉常常赞道:“以你今日的本事,江湖
    上已可算得是一流好手,若是回到中原,只要一出手,立时
    便可扬名立万。”但李文秀却一点也不想回到中原去,在江湖
    上干什么“扬名立万”的事,但要报父母的大仇,要免得再
    遇上强人时受他们侵害,武功却非练好不可。在她内心深处,
    另有一个念头在激励:“学好了武功,我能把苏普抢回来。”只
    不过这个念头从来不敢多想,每次想到,自己就会满脸通红。
    她虽不敢多想,这念头却深深藏在心底,于是,在计老人处
    的时候越来越少,在师父家中的日子越来越多。计老人问了
    一两次见她不肯说,知她从小便性情执拗,打定了的主意再
    也不会回头,也就不问了。
    这一日李文秀骑了白马,从师父处回家,走到半路,忽
    见天上彤云密布,大漠中天气说变就变,但见北风越刮越紧,
    看来转眼便有一场大风雪。她纵马疾驰,只见牧人们赶着羊
    群急速回家,天上的鸦雀也是一只都没有了。快到家时,蓦
    地里蹄声得得,一乘马快步奔来。李文秀微觉奇怪:“眼下风
    雪便作,怎么还有人从家里出来?”那乘马一奔近,只见马上
    乘者披着一件大红羊毛披风,是个哈萨克女子。
    李文秀这时的眼力和两年前已大不相同,远远便望见这
    女子身形袅娜,面目姣好,正是阿曼。李文秀不愿跟她正面






    相逢,转过马头,到了一座小山丘之南,勒马树后。却见阿
    曼骑着马也向小丘奔来,她驰到丘边,口中唿哨一声,小丘
    上树丛中竟也有一下哨声相应。阿曼翻身下马,一个男人向
    她奔了过去,两人拥抱在一起,传出了阵阵欢笑。那男人道:
    “转眼便有大风雪,你怎地还出来?”却是苏普的声音。
    阿曼笑道:“小傻子,你知道有大风雪,又为什么大着胆
    子在这里等我?”苏普笑道:“咱两个天天在这儿相会,比吃
    饭还要紧。便是落刀落剑,我也会在这里等你。”
    他二人并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话绵绵,李文秀隔着几株
    大树,不由得痴了。他俩的说话有时很响,便听得清清楚楚,
    有时变成了喁喁低语,就一句也听不见。蓦地里,两人不知
    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齐纵声大笑起来。
    但即使是很响的说话,李文秀其实也是听而不闻,她不
    是在偷听他们说情话。她眼前似乎看见一个小男孩,一个小
    女孩,也这么并肩的坐着,也是坐在草地上。小男孩是苏普,
    小女孩却是她自己。他们在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她早已忘
    记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脸前……。
    鸡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飘下来,落在三匹马上,落在三
    人的身上。苏普和阿曼笑语正浓,浑没在意;李文秀却是没
    有觉得。雪花在三人的头发上堆积起来,三人的头发都白了。
    几十年之后,当三个人的头发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苏普
    和阿曼仍然这般言笑晏晏,李文秀仍然这般寂寞孤单?她仍
    是记着别人,别人的心中却早没了一丝她的影子?
    突然之间,树枝上刷啦啦的一阵急响,苏普和阿曼一齐
    跳了起来,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两人翻身上了马背。






    李文秀听到两人的叫声,一惊醒觉,手指大的冰雹已落
    在头上、脸上、手上,感到很是疼痛,忙解下马鞍下的毛毡,
    兜在头上,这才驰马回家。
    将到家门口时,只见廊柱上系着两匹马,其中一匹正是
    阿曼所乘。李文秀一怔:“他们到我家来干什么?”这时冰雹
    越下越大,她牵着白马,从后门走进屋去,只听得苏普爽朗
    的声音说道:“老伯伯,冰雹下得这么大,我们只好多耽一会
    啦。”计老人道:“平时请也请你们不到。我去冲一壶茶。”
    自从晋威镖局一干豪客在这带草原上大施劫掠之后,哈
    萨克人对汉人极是憎恨,虽然计老人在当地居住已久,哈萨
    克人又生性好客,尚不致将他驱逐出境,但大家对他却十分
    疏远,若不是大喜庆事,谁也不向他买酒;若不是当真要紧
    的牲口得病难治,谁也不会去请他来医。苏普和阿曼的帐篷
    这时又迁得远了,倘若不是躲避风雪,只怕再过十年,也未
    必会到他家来。
    计老人走到灶边,只见李文秀满脸通红,正自怔怔的出
    神,说道:“啊……你回……”李文秀纵起身来,伸手按住他
    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计老人
    很是奇怪,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计老人拿着羊乳酒、乳酪、红茶出去招待客
    人。李文秀坐在火旁,隐隐听得苏普和阿曼的笑语声从厅堂
    上传来,她心底一个念头竟是不可抑制:“我要去见见他,跟
    他说几句话。”但跟着便想到了苏普的父亲的斥骂和鞭子,十
    年来,鞭子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她心头响着。
    计老人回到灶下,递了一碗混和着奶油的热茶给她,眼






    光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两人共居了十年,便像是亲爷爷和
    亲生的孙女一般,互相体贴关怀,可是对方的心底深处到底
    想着些什么,却谁也不大明白。
    终究,他们不是骨肉,没有那一份与生俱来的、血肉相
    连的感应。
    李文秀突然低声道:“我不换衣服了,假装是个哈萨克男
    子,到你这儿来避冰雪,你千万别说穿。”也不等计老人回答,
    从后门出去牵了白马,冒着漫天遍野的大风雪,悄悄走远。
    一直走出里许,才骑上马背,兜了个圈子,驰向前门。大
    风之中,只觉天上的黑云像要压到头顶来一般。她在回疆十
    二年,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
    纵马奔到门前,伸手敲门,用哈萨克语说道:“借光,借光!”
    计老人开门出来,也以哈萨克语大声问道:“兄弟,什么事?”
    李文秀道:“这场大风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尊处躲一躲。”
    计老人道:“好极,好极!出门人哪有把屋子随身带的,已先
    有两位朋友在这里躲避风雪。兄弟请进罢!”说着让李文秀进
    去,又问:“兄弟要上哪里去?”李文秀道:“我要上黑石围子,
    打从这里去还有多远?”心中却想:“计爷爷装得真像,一点
    破绽也瞧不出来。”计老人假作惊讶,说道:“啊哟,要上黑
    石围子?天气这么坏,今天无论如何到不了的啦,不如在这
    儿耽一晚,明天再走。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李文秀道:
    “这可打扰了。”
    她走进厅堂,抖去了身上的雪花。只见苏普和阿曼并肩
    坐着,围着一堆火烤火。苏普笑道:“兄弟,我们也是来躲风
    雪的,请过来一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谢!”走过去坐






    在他身旁。阿曼含笑招呼。苏普和她八九年没见,李文秀从
    小姑娘变成了少女,又改了男装,苏普哪里还认得出?计老
    人送上饮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询问三人的姓名,自己说
    叫作阿斯托,是二百多里外一个哈萨克部落的牧人。
    苏普不住到窗口去观看天色,其实,单是听那撼动墙壁
    的风声,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了。阿曼担心道:“你说屋子
    会不会给风吹倒?”苏普道:“我倒是担心这场雪太大,屋顶
    吃不住,待会我爬上屋顶去铲一铲雪。”阿曼道:“可别让大
    风把你刮下来。”苏普笑道:“地下的雪已积得这般厚,便是
    摔下来,也跌不死。”
    李文秀拿着茶碗的手微微发颤,心中念头杂乱,不知想
    些什么才好。儿时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边。他是真的认不出
    自己呢,还是认出了却假装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还
    是心中并没有忘记,不过不愿让阿曼知道?
    天色渐渐黑了,李文秀坐得远了些。苏普和阿曼手握着
    手,轻轻说着一些旁人听来毫无意义、但在恋人的耳中心头
    却是甜蜜无比的情话。火光忽斜忽亮,照着两人的脸。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间,李文秀听到了马蹄践踏雪地的声音。一乘马正
    向着这屋子走来。草原上积雪已深,马足拔起来时很费力,已
    经跑不快了。
    马匹渐渐行近,计老人也听见了,喃喃的道:“又是个避
    风雪的人。”苏普和阿曼或者没有听见,或者便听见了也不理
    会,两人四手握着,偎倚着喁喁细语。
    过了好一会,那乘马到了门前,接着便砰砰砰的敲起门






    来。打门声很是粗暴,不像是求宿者的礼貌。计老人皱了皱
    眉头,去开了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羊皮袄的高大汉子,
    虬髯满腮,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大声道:“外边风雪很大,马
    走不了啦!”说的哈萨克语很不纯正,目光炯炯,向屋中各人
    打量。计老人道:“请进来。先喝碗酒吧!”说着端了一碗酒
    给他。那人一饮而尽,坐到了火堆之旁,解开了外衣,只见
    他腰带上左右各插着一柄精光闪亮的短剑。两柄剑的剑把一
    柄金色,一柄银色。
    李文秀一见到这对小剑,心中一凛,喉头便似一块什么
    东西塞住了,眼前一阵晕眩,心道:“这是妈妈的双剑。”金
    银小剑三娘子逝世时李文秀虽还年幼,但这对小剑却是认得
    清清楚楚的,决不会错。她斜眼向这汉子一瞥,认得分明,这
    人正是当年指挥人众、追杀他父母的三个首领之一,经过了
    十二年,她自己的相貌体态全然变了,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
    子长了十二岁年纪,却没多大改变。她生怕他认出自己,不
    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这场大风雪,我见不到苏普,
    也见不到这个贼子。”
    计老人道:“客人从哪里来?要去很远的地方吧?”那人
    道:“嗯,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
    这时火堆边围坐了五个人,苏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说体己
    话儿,他向计老人凝视了片刻,忽道:“老伯伯,我向你打听
    一个人。”计老人道:“谁啊?”苏普道:“那是我小时候常跟
    她在一起玩儿的,一个汉人小姑娘……”他说到这里,李文
    秀心中突的一跳,将头转开了,不敢瞧他。只听苏普续道:
    “她叫做阿秀,后来隔了八九年,一直没再见到她。她是跟一






    位汉人老公公住在一起的。那一定就是你了?”计老人咳嗽了
    几声,想从李文秀脸上得到一些示意。但李文秀转开了头,他
    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嗯、嗯”的不置可否。
    苏普又道:“她的歌唱得最好听的了,有人说她比天铃鸟
    唱得还好。但这几年来,我一直没听到她唱歌。她还住在你
    这里么?”计老人很是尴尬,道:“不,不,她不……她不在
    了……”李文秀插口道:“你说的那个汉人姑娘,我倒也识得。
    她早死了好几年啦!”
    苏普吃了一惊,道:“啊,她死了,怎么会死的?”计老
    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说道:“是生病……生病……”苏普眼
    眶微湿,说道:“我小时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她唱了很多歌
    给我听,还说了很多故事。好几年不见,想不到她……她竟
    死了。”计老人叹道:“唉,可怜的孩子。”
    苏普望着火焰,出了一会神,又道:“她说她爹妈都给恶
    人害死了,孤苦伶仃的到这地方来……”阿曼道:“这姑娘很
    美丽吧?”苏普道:“那时候我年纪小,也不记得了。只记得
    她的歌唱得好听,故事说得好听……”
    那腰中插着小剑的汉子突然道:“你说是一个汉人小姑
    娘?她父母被害,独个儿到这里来?”苏普道:“不错,你也
    认得她么?”那汉子不答,又问:“她骑一匹白马,是不是?”
    苏普道:“是啊,那你也见过她了。”那汉子突然站起身来,对
    计老人厉声道:“她死在你这儿的?”计老人又含糊的答应了
    一声。那汉子道:“她留下来的东西呢?你都好好收着么?”
    计老人向他横了一眼,奇道:“这干你什么事?”那汉子
    道:“我有一件要紧物事,给那小姑娘偷了去。我到处找她不






    到,哪料到她竟然死了……”苏普霍地站起,大声道:“你别
    胡说八道,阿秀怎会偷你的东西?”那汉子道:“你知道什么?”
    苏普道:“阿秀从小跟我一起,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决不
    会拿人家的东西。”那汉子嘴一斜,做个轻蔑的脸色,说道:
    “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东西。”苏普伸手按住腰间佩刀的刀
    柄,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不是哈萨克人,说不定便
    是那伙汉人强盗。”
    那汉子走到门边,打开大门向外张望。门一开,一阵疾
    风卷着无数雪片直卷进来。但见原野上漫天风雪,人马已无
    法行走。那汉子心想:“外面是不会再有人来了。这屋中一个
    女子,一个老人,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都是手一点便倒。只
    有这个粗豪少年,要费几下手脚打发。”当上也不放在心上,
    说道:“是汉人怎样?我姓陈,名达海,江湖上外号叫做青蟒
    剑,你听过没有?”
    苏普也不懂这些汉人的江湖规矩,摇了摇头,道:“我没
    听见过。你是汉人强盗么?”陈达海道:“我是镖师,是靠打
    强盗吃饭的。怎么会是强盗了?”苏普听说他不是强盗,脸上
    神色登时便缓和了,说道:“不是汉人强盗,那便好啦!我早
    说汉人中也有很多好人,可是我爹爹偏偏不信。你以后别再
    说阿秀拿你东西。”
    陈达海冷笑道:“这个小姑娘人都死啦,你还记着她干
    么?”苏普道:“她活着的时候是我朋友,死了之后仍旧是我
    朋友。我不许人家说她坏话。”陈达海没心思跟他争辩,转头
    又问计老人道:“那小姑娘的东西呢?”
    李文秀听到苏普为自己辩护,心中十分激动:“他没忘了






    我,没忘了我!他还是对我很好。”但听陈达海一再查问自己
    留下的东西,不禁奇怪:“我没拿过他什么物事啊,他要找寻
    些什么?”只听计老人也问道:“客官失落了什么东西?那个
    小姑娘自来诚实,老汉很信得过的,她决计不会拿别人的物
    事。”
    陈达海微一沉吟,道:“那是一张图画。在常人是得之无
    用,但因为那是……那是先父手绘的,我定要找回那幅图画。
    这小姑娘既曾住在这里,你可曾见过这幅图么?”计老人道:
    “是怎么样的图画,画的是山水还是人物?”陈达海道:“是……
    是山水吧?”
    苏普冷笑道:“是什么样的图画也不知道,还诬赖人家偷
    了你的。”陈达海大怒,刷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喝道:“小
    贼,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老爷杀个把人还不放在心上。”苏普
    也从腰间拔出短刀,冷冷的道:“要杀一个哈萨克人,只怕没
    这么容易。”阿曼道:“苏普,别跟他一般见识。”苏普听了阿
    曼的话,把拔出的刀子缓缓放入鞘内。
    陈达海一心一意要得到那张高昌迷宫的地图,他们在沙
    漠上耽了十年,踏遍了数千里的沙漠草原,便是为了找寻李
    文秀,眼下好容易听到了一点音讯,他虽生性悍恶,却也知
    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当下向苏普狠狠的瞪了一眼,转
    头向计老人说:“那幅画嘛,也可说是一幅地图,绘的是大漠
    中一些山川地形之类。”
    计老人身子微微一颤,说道:“你怎……怎知这地图是在
    那姑娘的手中?”陈达海道:“此事千真万确。你若是将这幅
    图寻出来给我,自当重重酬谢。”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只银元宝






    来放在桌上,火光照耀之下,闪闪发亮。
    计老人沉思片刻,缓缓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陈
    达海道:“我要瞧瞧那小姑娘的遗物。”计老人道:“这个……
    这个……”陈达海左手一起,拔出银柄小剑,登的一声,插
    在木桌之上,说道:“什么这个那个的?我自己进去瞧瞧。”说
    着点燃了一根羊脂蜡烛,推门进房。他先进去的是计老人的
    卧房,一看陈设不似,随手在箱笼里翻了一下,便到李文秀
    的卧室中去。
    他看到李文秀匆匆换下的衣服,说道:“哈,她长大了才
    死啊。”这一次他可搜检得十分仔细,连李文秀幼时的衣物也
    都翻了出来。李文秀因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亲的手泽,自己
    年纪虽然大了,不能再穿,但还是一件件好好的保存着。陈
    达海一见到这几件小孩的花布衣服,依稀记得十年前在大漠
    中追赶她的情景,欢声叫道:“是了,是了,便是她!”可是
    他将那卧室几乎翻了一个转身,每一件衣服的里子都割开来
    细看,却哪里找得到地图的影子?
    苏普见他这般ㄌ@钗男愕囊盼铮几次按刀欲起,每次
    均给阿曼阻住。计老人偶尔斜眼瞧李文秀一眼,只见她眼望
    火堆,对陈达海的暴行似乎视而不见。计老人心中难过:“在
    这暴客的刀子之前,她有什么法子?”
    李文秀看看苏普的神情,心中又是凄凉,又是甜蜜:“他
    一直记着我,他为了保护我的遗物,竟要跟人拔刀子拚命。”
    但心中又很奇怪:“这恶强盗说我偷了他的地图,到底是什么
    地图?”当日她母亲逝世之前,将一副地图塞在她的衣内,其
    时危机紧迫,没来得及稍加说明,母女俩就此分手,从此再






    无相见之日。晋威镖局那一干强人十年来足迹遍及天山南北,
    找寻她的下落,李文秀自己却是半点也不知情。
    陈达海翻寻良久,全无头绪,心中沮丧之极,突然厉声
    问道:“她的坟葬在哪里?”计老人一呆,道:“葬得很远,很
    远。”陈达海从墙上取下一柄铁鍪,说道:“你带我去!”苏普
    站起身来,喝道:“你要去干么?”陈达海道:“你管得着么?
    我要去挖开她的坟来瞧瞧,说不定那幅地图给她带到了坟
    里?”
    苏普横刀拦在门口,喝道:“我不许你去动她坟墓。”陈
    达海举起铁鍪,劈砍打去,喝道:“闪开!”苏普向左一让,手
    中刀子递了出去。陈达海抛开铁鍪,从腰间拔出长剑,叮当
    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向后跃开一步,随即同时攻上,斗
    在一起。
    这屋子的厅堂本不甚大,刀剑挥处,计老人和阿曼都退
    在一旁,靠壁而立,只有李文秀仍是站在窗前。阿曼抢过去
    拔起陈达海插在桌上的小剑,想要相助苏普,但他二人斗得
    正紧,却插不下手去。
    苏普这时已尽得他父亲苏鲁克的亲传,刀法变幻,招数
    极是凶悍,初时陈达海颇落下风,心中暗暗惊异:“想不到这
    个哈萨克小子,武功竟不在中原的好手之下。”便在此时,背
    后风声微响,一柄小剑掷了过来,却是阿曼忽施偷袭。陈达
    海向右一让避开,嗤的一声响,左臂已被苏普的短刀划了一
    道口子。陈达海大怒,刷刷刷连刺三剑,使出他成名绝技
    “青蟒剑法”来。苏普但见眼前剑尖闪动,犹如蟒蛇吐信一般,
    不知他剑尖要刺向何处,一个挡架不及,敌人的长剑已刺到






    面门,急忙侧头避让,颈旁已然中剑,鲜血长流。陈达海得
    理不让人,又是一剑,刺中苏普手腕,当啷一声,短刀掉在
    地下。
    眼见他第三剑跟着刺出,苏普无可抵御,势将死于非命,
    李文秀踏出一步,只待他刺到第三剑时,便施展“大擒拿
    手”抓他手臂,却见阿曼一跃而前,拦在苏普身前,叫道:
    “不能伤他!”
    陈达海见阿曼容颜如花,却满脸是惶急的神色,心中一
    动,这一剑便不刺出,剑尖指在她的胸口,笑道:“你这般关
    心他,这小子是你的情郎么?”阿曼脸上一红,点了点头。陈
    达海道:“好,你要我饶他性命也使得,明天风雪一止,你便
    得跟我走!”
    苏普大怒,吼叫一声,从阿曼身后扑了出来。陈达海长
    剑一抖,已指住他咽喉,左脚又在他小腿上一扫,苏普扑地
    摔倒,那长剑仍是指在他喉头。李文秀站在一旁,看得甚准,
    只要陈达海真有相害苏普之意,她立时便出手解救。这时以
    她武功,要对付这人实是游刃有余。
    但阿曼怎知大援便在身旁,情急之下,只得说道:“你别
    刺,我答应了便是。”陈达海大喜,剑尖却不移开,说道:
    “你答应明天跟着我走,可不许反悔。”阿曼咬牙道:“我不反
    悔,你把剑拿开。”陈达海哈哈一笑,道:“你便要反悔,也
    逃不了!”将长剑收入鞘中,又把苏普的短刀捡了起来,握在
    手中。这么一来,屋中便只他一人身上带有兵刃,更加不怕
    各人反抗。他向窗外一望,说道:“这会儿不能出去,只好等
    天晴了再去掘坟。”






    阿曼将苏普扶在一旁,见他头颈中汩汩流出鲜血,很是
    慌乱,便要撕下自己衣襟给他裹伤。苏普从怀中掏出一块大
    手帕来,说道:“用这手帕包住吧!”阿曼接住手帕,替他包
    好了伤口,想到自己落入了这强人手里,不知是否有脱身之
    机,不禁掉下泪来。苏普低声骂道:“狗强盗,贼强盗!”这
    时早已打定了主意,如果这强盗真的要带阿曼走,便是明知
    要送了性命,也是决死一拚。
    经过了适才这一场争斗,五个人围在火堆之旁,心情都
    是十分紧张。陈达海一手持刀,一手拿着酒碗,时时瞧瞧阿
    曼,又瞧瞧苏普。屋外北风怒号,卷起一团团雪块,拍打在
    墙壁屋顶。谁都没有说话。
    李文秀心中在想:“且让这恶贼再猖狂一会,不忙便杀
    他。”突然间火堆中一个柴节爆裂了起来,啪的一响,火头暗
    了一暗,跟着便十分明亮,照得各人的脸色清清楚楚。李文
    秀看到了苏普头颈中裹着的手帕,心中一凛,目不转瞬的瞧
    着。计老人见到她目光有异,也向那手帕望了几眼,问道:
    “苏普,你这块手帕是哪里来的?”
    苏普一楞,手抚头颈,道:“你说这块手帕么?就是那死
    了的阿秀给我的。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牧羊,有一只大灰狼来
    咬我们,我杀了那头狼,但也给狼咬伤了。阿秀就用这手帕
    给我裹伤……”
    李文秀听着这些话时,看出来的东西都模糊了,原来眼
    中已充满了泪水。
    计老人走进内室,取了一块白布出来,交给苏普,说道:
    “你用这块布裹伤,请你把手帕解下来给我瞧瞧。”苏普道:






    “为什么?”陈达海当计老人说话之时,一直对苏普颈中那块
    手帕注目细看,这时突然提刀站起,喝道:“叫你解下来便解
    下来。”苏普怒目不动。阿曼怕陈达海用强,替苏普解下手帕,
    交给了计老人,随即又用白布替苏普裹伤。
    计老人将那染了鲜血的手帕铺在桌上,剔亮油灯,附身
    细看。陈达海瞪视了一会,突然喜呼:“是了,是了,这便是
    高昌迷宫的地图!”一伸手便抓起了手帕,哈哈大笑,喜不自
    胜。
    计老人右臂一动,似欲抢夺手帕,但终于强自忍住。
    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苏普,苏普……”又
    有人大声叫道:“阿曼,阿曼哪……”苏普和阿曼同时跃起身
    来,齐声叫道:“爹爹在找咱们。”苏普奔到门边,待要开门,
    突然后颈一凉,一柄长剑架在颈中。陈达海冷冷的道:“给我
    坐下,不许动!”苏普无奈,只得颓然坐下。
    过了一会,两个人的脚步声走到了门口。只听苏鲁克道:
    “这是那贼汉人的家吗?我不进去。”车尔库道:“不进去?却
    到哪里避风雪去?我耳朵都冻得要掉下来啦。”
    苏鲁克手中拿着个酒葫芦,一直在路上喝酒以驱寒气,这
    时已有八九分酒意,醉醺醺的道:“我宁可冻掉脑袋,也不进
    汉人的家里。”车尔库道:“你不进去,在风雪里冻死了吧,我
    可要进去了。”苏鲁克道:“我儿子和你女儿都没找到,怎么
    就到贼汉人的家里躲避?你……你半分英雄气概也没有。”车
    尔库道:“一路上没见他二人,定是在哪里躲起来了,不用担
    心。别要两个小的没找到,两个老的先冻死了。”
    苏普见陈达海挺起长剑躲在门边,只待有人进来便是一






    剑,情势极是危急,叫道:“不能进来!”陈达海瞪目喝道:
    “你再出声,我立时杀了你。”苏普见父亲处境危险,提起凳
    子便向陈达海扑将过去。陈达海侧身避开,刷的一剑,正中
    苏普大腿。苏普大叫一声,翻倒在地。他身手甚是敏捷,生
    怕敌人又是一剑砍下,当即一个打滚,滚出数尺。
    陈达海却不追击,只是举剑守在门后,心想这哈萨克小
    子转眼便能料理,且让他多活片刻,外面来的二人却须先行
    砍翻。
    只听门外苏鲁克大着舌头叫道:“你要进该死的汉人家
    里,我就打你!”说着便是一拳,正好打在车尔库的胸口。车
    尔库若在平时,知他是个醉汉,虽吃了重重一拳,自也不会
    跟他计较,但这时肚里的酒也涌了上来,伸足便是一勾。苏
    鲁克本已站立不定,给他一绊,登时摔倒,但趁势抱住了他
    的小腿。两人便在雪地中翻翻滚滚的打了起来。
    蓦地里苏鲁克抓起地下一团雪,塞在车尔库嘴里,车尔
    库急忙伸手乱抓乱挖,苏鲁克乐得哈哈大笑。车尔库吐出了
    嘴里的雪,砰的一拳,打得苏鲁克鼻子上鲜血长流。苏鲁克
    并不觉得痛,仍是笑声不绝,却揪住了车尔库的头发不放。两
    人都是哈萨克族中千里驰名的勇士,但酒醉之后相搏,竟如
    顽童打架一般。
    苏普和阿曼心中焦急异常,都盼苏鲁克打胜,便可阻止
    车尔库进来。但听得门外砰砰嘭嘭之声不绝,你打我一拳,我
    打你一拳,又笑又骂,醉话连篇。突然之间,轰隆一声大响,
    板门撞开,寒风夹雪扑进门来,同时苏鲁克和车尔库互相搂
    抱,着地翻滚而进。板门这一下蓦地撞开,却将陈达海夹在






    门后,他这一剑便砍不下去。只见苏鲁克和车尔库进了屋里,
    仍是扭打不休。
    车尔库道:“你这不是进来了吗?”苏鲁克大怒,手臂扼
    住他脖子,只嚷:“出去,出去!”两人在地下乱扭,一个要
    拖着对方出去,另一个却想按住对方,不让他动弹。忽然间
    苏鲁克唱起歌来,又叫:“你打我不过,我是哈萨克第一勇士,
    苏普第二,苏普将来生的儿子第三……你车尔库第五……”
    陈达海见是两个醉汉,心想那也不足为惧。其时风势甚
    劲,只刮得火堆中火星乱飞,陈达海忙用力关上了门。苏普
    和阿曼见自己父亲滚向火堆,忙过去扶,同时叫:“爹爹,爹
    爹。”但两人身躯沉重,一时哪里扶得起来?
    苏普叫道:“爹,爹!这人是汉人强盗!”
    苏鲁克虽然大醉,但十年来念念不忘汉人强盗的深仇大
    恨,一听“汉人强盗”四字,登时清醒了三分,一跃而起,叫
    道:“汉人强盗在哪里?”苏普向陈达海一指。苏鲁克伸手便
    去腰间拔刀,但他和车尔库二人乱打一阵,将刀子都掉在门
    外雪地之中,他摸了个空,叫道:“刀呢,刀呢?我杀了他!”
    陈达海长剑一挺,指在他喉头,喝道:“跪下!”苏鲁克
    大怒,和身扑上,但终是酒后乏力,没扑到敌人身前,自己
    便已摔倒。陈达海一声冷笑,挥剑砍下,登时苏鲁克肩头血
    光迸现。苏鲁克大声惨叫,要站起拚命,可是两条腿便如烂
    泥相似,说什么也站不起来。
    车尔库怒吼纵起,向陈达海奔过去。陈达海一剑刺出,正
    中他右腿,车尔库立时摔倒。
    计老人转头向李文秀瞧去,只见她神色镇定,竟无惧怕






    之意。
    陈达海冷笑道:“你们这些哈萨克狗,今日一个个都把你
    们宰了。”阿曼奔上去挡在父亲身前,颤声道:“我答应跟你
    去,你就不能杀他们。”车尔库怒道:“不行!不能跟这狗强
    盗去,让他杀我好了。”
    陈达海从墙上取下一条套羊的长索,将圈子套在阿曼的
    颈里,狞笑道:“好,你是我的俘虏,是我奴隶!你立下誓来,
    从今不得背叛了我,那就饶了这几个哈萨克狗子!”
    阿曼泪水扑簌簌的流下,心想自己若不答应,父亲和苏
    普都要给他杀了,只得起誓道:“阿拉真主在上,从今以后,
    我是我主人的奴隶,听他一切吩咐,永远不敢逃走,不敢违
    背他命令!否则死后堕入火窟,万劫不得超生。”
    陈达海哈哈大笑,得意之极,今晚既得高昌迷宫的地图,
    又得了这个如此美貌少女,当真是快活胜于登仙。他久在回
    疆,知道哈萨克人虔信回教,只要凭着真主阿拉的名起誓,终
    生不敢背叛,于是一拉长索,说道:“过来,坐在你主人的脚
    边!”阿曼心中委屈万分,只得走到他足边坐下。陈达海伸手
    抚摸她的头发,阿曼忍不住放声大哭。
    苏普这时哪里还忍耐得住,纵身跃起,向陈达海扑去。陈
    达海长剑挺出,指住他的胸膛。苏普只须再上前半尺,便是
    将自己胸口刺入了剑尖。阿曼叫道:“苏普,退下!”苏普双
    目中如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站在当地,过了好一会,终
    于一步步的退回,颓然坐倒在地。
    陈达海斟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将那块手帕取了出来,放
    在膝头细看。






    计老人忽道:“你怎知道这是高昌迷宫的地图?”说的是
    汉语。陈达海心想:“反正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活不过今天,
    跟你说了也自不妨。”他寻访十二年,心愿终于得偿,满腔欢
    喜,原是不吐不快,计老人就算不问,他自言自语也要说了
    出来,他双手拿着手帕,说道:“我们查得千真万确,高昌迷
    宫的地图是白马李三夫妇得了去。他二人尸身上找不到,定
    是在他们女儿手里。这块手帕是那姓李小姑娘的,上面又有
    山川道路,那自然决计不会错了。”指着手帕,说道:“你瞧,
    这手帕是丝的,那些山川沙漠的图形,是用棉线织在中间。丝
    是黄丝,棉线也是黄线,平时瞧不出来,但一染上血,棉线
    吸血比丝多,那便分出来了。”
    李文秀凝目向手帕看去,果如他所说,黄色的丝帕上染
    了鲜血,便显出图形,不染血之处,却是一片黄色。当日苏
    普受了狼咬,流血不多,手帕上所显图形只是一角,今晚中
    了剑伤,图形便显了一大半出来。她至此方才省悟,屋来这
    手帕之中,还藏着这样的一个大秘密。
    苏鲁克和车尔库所受的伤都并不重,两人心里均想:“等
    我酒醒了些,定要将这汉人强盗杀了。”车尔库道:“老人,给
    我些水喝。”计老人道:“好!”站起来要去拿水。陈达海厉声
    喝道:“给我坐着,谁都不许动。”计老人哼了一声,坐了下
    来。
    陈达海心下盘算:“这几人如果合力对付我,一拥而上,
    那可不妙。乘着这两条哈萨克老狗还没醒,先行杀了,以策
    万全。”慢慢走到苏鲁克身前,突然之间拔出长剑,一剑便向
    他头上砍了下去。这一下拔剑挥击,既是突如其来,行动又






    是快极,苏鲁克全无闪避的余地。苏普大叫一声,待要扑上
    相救,哪里来得及?
    陈达海一剑正要砍到苏鲁克头上,蓦听得呼的一声响,一
    物掷向自己面前,来势奇急,慌乱中顾不得伤人,疾向左跃,
    乒乓一声响亮,那物撞在墙上,登时粉碎,却原来是一只茶
    碗,一定神,才看清楚用茶碗掷他的却是李文秀。
    陈达海大怒,一直见这哈萨克少年瘦弱白晰,有如女子,
    没去理会,哪知竟敢来老虎头上拍苍蝇,挺剑指着她骂道:
    “哈萨克小狗,你活得不耐烦了?”
    李文秀慢慢解开哈萨克外衣,除了下来,露出里面的汉
    装短袄,以哈萨克语说道:“我不是哈萨克人。我是汉人。”左
    手指着苏鲁克道:“这位哈萨克伯伯,以为汉人都是强盗坏人。
    我要他知道,我们汉人并非个个都是强盗,也有好人。”
    适才陈达海那一剑,人人都看得清楚,若不是李文秀掷
    碗相救,苏鲁克此刻早已毙命,听得她这么说,苏普首先说
    道:“多谢你救我爹爹!”苏鲁克却是十分倔强,大声道:“你
    是汉人,我不要你救,让这强盗杀了我好啦。”
    陈达海踏上一步,问李文秀:“你是谁?你是汉人,到这
    里来干什么?”李文秀微微冷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
    得你。抢劫哈萨克部落,害死不少哈萨克人的,就是你这批
    汉人强盗。”说到这里,声音变得甚是苦涩,心中在想:“如
    果不是你们这些强盗作了这许多坏事,苏鲁克也不会这样憎
    恨我们汉人。”陈达海大声道:“是老子便又怎样?”
    李文秀指着阿曼道:“她是你的女奴,我要夺她过来,做
    我的女奴!”






    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陈达海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好,你有本事便来夺
    吧。”长剑一扬,剑刃抖动,嗡嗡作响。
    李文秀转头对阿曼道:“你凭着真主阿拉之名,立过了誓,
    一辈子跟着他做女奴。如果他打我不过,你给我夺过来,那
    么你一辈子就是我的女奴了,是不是?”哈萨克人与别族人打
    仗,俘虏了敌人便当作奴隶,回教的可兰经中原有明文规定。
    奴隶的身分和牲口无别,全无自主之权,听凭主人支配买卖,
    主人若是给人制服,他的家产、牲口、奴隶都不免属于旁人。
    阿曼听她这么说,心想:“我反正已成了女奴,与其跟了这恶
    强盗去受他折磨,不如奉你为主人。”于是点头道:“是的。”
    跟着又道:“你……你打不过他的。这强盗的武功很好。”李
    文秀道:“那你不用担心,我打他不过,自然会给他杀了。”双
    手一拍,对陈达海道:“上吧!”
    陈达海奇道:“你空手跟我斗?”李文秀道:“杀你这恶强
    盗,用得着什么兵器?”陈达海心想:“这里个个都是敌人,多
    挨时刻,便多危险,他自己托大,再好不过。”喝道:“看剑!”
    利剑挺出,一招“毒蛇出洞”,向李文秀当胸刺去,势道甚是
    劲急。
    计老人叫道:“快退下!”他料想李文秀万难抵挡,哪知
    李文秀身形一晃,轻轻巧巧的避过了,抢到陈达海左首,左
    肘后挺,撞向他的腰间。陈达海叫道:“好!”长剑圈转,削
    向她手臂。李文秀飞起右足,踢他手腕,这一招“叶底飞
    燕”是华辉的绝招之一,李文秀苦练了七八天方才练成,轻
    巧迅捷,甚是了得。陈达海急忙缩手,已然不及,手腕一痛,






    已被踢中,总算对方脚力不甚强劲,陈达海长剑这才没有脱
    手。他大声怒吼,跃后一步。计老人“咦”的一声,惊奇之
    极。
    陈达海抚了抚手腕,挺剑又上,和李文秀斗在一起。这
    时他心中已然毫不敢小觑了这个瘦弱少年,眼见他出手投足,
    功夫着实了得,当下施展“青蟒剑法”,招招狠毒,要奋力将
    这少年刺死。李文秀得师父华辉传授,身手灵敏,招式精奇,
    只是从未与人拆招相斗,临阵全无经验,初时全凭着一股仇
    恨之意,要杀此恶盗为父母报仇,斗到后来,对敌人的剑法
    已渐渐摸到了门路,心神慢慢宁定。
    计老人这茅屋本甚狭窄,厅中又生了火堆,陈李二人在
    火堆旁纵跃相搏,剑锋拳掌相去往往间不逾寸,似乎陈达海
    每一剑都能制李文秀的死命,可是她总是或反打、或闪避,一
    一拆解开去。苏鲁克等只看得张大了嘴。计老人却越看越是
    害怕,全身不住的簌簌发抖。
    两人斗到酣处,陈达海一剑“灵蛇吐信”,剑尖点向李文
    秀的咽喉。李文秀一低头,从剑底下扑了上去,左臂一格敌
    人的右臂,将他长剑掠向外门,双手已抓住陈达海腰间的两
    柄金银小剑,一拔一送,噗的一声响,同时插入了他左右肩
    窝。
    陈达海“啊”的一声惨呼,长剑脱手,踉踉跄跄的接连
    倒退,背靠墙壁,只是喘气。这两柄小剑插入肩窝,直没至
    柄,剑尖从背心穿了出来,他筋脉已断,双臂更无半分力气,
    想伸右手去拔左肩的小剑,右臂却哪里抬得起来?
    只听得屋中众人欢呼之声大作,大叫:“打败了恶强盗,






    打败了恶强盗!”连苏鲁克也是纵声大叫。苏普和阿曼拥抱在
    一起,喜不自胜。只有计老人却仍是不住发抖,牙关相击,格
    格有声。
    李文秀知他为自己担心而害怕,走过去握住他粗大的手
    掌,将嘴巴凑到他耳畔,低声道:“计爷爷,别害怕,这恶强
    盗打我不过的。”只觉他手掌冰冷,仍是抖得十分厉害。
    李文秀转过头来,见苏普紧紧搂着阿曼,心中本来充溢
    着的胜利喜悦霎时间化为乌有,只觉自己也在发抖,计老人
    的手掌也不冷了,原来自己的手掌也变成了冰凉。
    她放开了计老人的手,走过去牵住仍是套在阿曼颈中的
    长索,冷冷的道:“你是我的女奴,得一辈子跟着我。”
    苏普和阿曼心中同时一寒,相搂相抱的四只手臂都松了
    开来。他们知道这是哈萨克世世代代相传的规矩,是无可违
    抗的命运。两人的脸色都变成了惨白!
    李文秀叹了口气,将索圈从阿曼颈中取了出来,说道:
    “苏普喜欢你,我……我不会让他伤心的。你是苏普的人!”说
    着轻轻将阿曼一推,让她偎倚在苏普的怀里。
    苏普和阿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齐声问道:“真的
    么?”李文秀苦笑道:“自然是真的。”苏普和阿曼分别抓住了
    她一只手,不住摇晃,道:“多谢你,多谢你!”
    他们狂喜之下,全没发觉自己的手臂上多了几滴眼泪,是
    从李文秀眼中落下来的泪水。
    苏鲁克挣扎着站起,大手在李文秀肩头重重一拍,说道:
    “汉人之中,果然也有好人。不过……不过,恐怕只有你一个!”
    车尔库叫道:“拿酒来,拿酒来。我请大家喝酒,请哈萨






    克的好人喝酒,请汉人的好人喝酒,庆祝抓住了恶强盗,咦!
    那强盗呢?”
    众人回过头来,却见陈达海已然不知去向。原来各人刚
    才都注视着李文秀和阿曼,却给这强盗乘机从后门中逃走了。
    苏鲁克大怒,叫道:“咱们快追!”打开板门,一阵大风
    刮进来,他脚下兀自无力,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寒风夹雪,猛恶难当,人人都觉得气也透不过来。阿曼
    道:“这般大风雪中,谅他也走不远,勉强挣扎,非死在雪地
    中不可。待天明后风小了,咱们到雪地中找这恶贼的尸首便
    了。”苏普点点头,关上了门。
    苏鲁克瞪视着李文秀,过了半晌,说道:“小兄弟,你是
    哈萨克人,是不是?”李文秀摇头道:“不,我是汉人!”苏鲁
    克道:“不可能的,你是汉人,为什么反而打倒那个汉人强盗,
    救我们哈萨克人?”李文秀道:“汉人中有坏人,也有好人。我
    ……我不是坏人。”
    苏鲁克喃喃的道:“汉人中也有好人?”缓缓摇了摇头。可
    是他的性命,他儿子的性命,明明是这个少年汉人救的,却
    不由得他不信。
    他一生憎恨汉人,现在这信念在动摇了。他恼怒自己,为
    什么偏偏昨晚喝醉了酒,不能跟汉人强盗拚斗一场,却要另
    一个汉人来救了自己的性命?
    他一生之中,什么事情到了紧要关头,总是那么不巧,总
    是运气不好。然而,刚才那强盗的长剑已砍到了自己头顶,幸
    好那少年及时相救,难道这也是不巧吗?也是运气不好么?






    到得黎明时,大风雪终于止歇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立即出发去召集族人追踪那汉人强盗。
    雪地里足印十分清楚,何况他受了重伤,一定逃不远。最好
    是他去和其余的汉人强盗相会,十二年来的大仇,这次就可
    得报了。
    哈萨克人的精壮男子三百多人立即组成了第一批追踪
    队,其余第二、第三批的陆续追来。单是捉拿陈达海一人,当
    然用不着这许多人,然而主旨是在一鼓歼灭为祸大草原的汉
    人强盗。
    苏鲁克和车尔库作先锋。他们要其余族人远远的相隔十
    几里路,在后慢慢跟来,免得给陈达海发觉了,就此不去和
    同伙相会。苏普昨晚受了伤,但伤势不重,要跟着父亲。阿
    曼坚持也要跟着父亲,但谁都知道,她是不愿离开苏普。车
    尔库挑了两个徒弟相随,一个是敏捷的桑斯儿;一个是力大
    如骆驼的青年,绰号就叫作“骆驼”,人人都叫他骆驼,他的
    本名反而给人忘记了。
    李文秀也要参加先锋队,苏普首先欢迎。经过了昨晚的
    事后,李文秀已成为众所尊敬的英雄。车尔库并不反对她参
    加。苏鲁克有些不愿,但反对的话却说不出口。
    计老人似乎给昨晚的事吓坏了,早晨喝羊奶时,失手打
    碎了奶碗。李文秀斟茶给他,他双手发抖,接过茶碗时将茶
    溅泼在衣襟上。李文秀问他怎样,他眼光中露出又恐惧又气
    恼的神色,突然回身进房,重重关上了房门。
    遍地积雪甚深,难以乘马,先锋队七人都是步行,沿着
    雪地里的足印一路追踪。眼见陈达海的足印笔直向西,似乎






    一直通往戈壁沙漠。料是他双臂虽然受伤,脚下功夫仍然十
    分了得。六个哈萨克人想起自来相传戈壁沙漠中多有恶鬼,都
    不禁心下嘀咕。
    苏鲁克大声道:“今日便是明知要撞到恶鬼,也非去把强
    盗捉住不可。苏普,你替不替你妈和哥哥报仇!”苏普道:
    “我自是跟爹爹同去。阿曼,你还是回去吧!”阿曼道:“你去
    得,我也去得。”她心中却是在说:“要是你死了,难道我一
    个人还能活么?”苏鲁克道:“阿曼,你还是跟你爹爹回家的
    好。车尔库胆小得很,最怕鬼!”车尔库狠狠瞪了他一眼,抢
    先便走。
    戈壁沙漠中最教人害怕的事是千里无水,只要携带的清
    水一喝干,便非渴死不可,但这场大雪一下,俯身即是冰雪,
    少了主要的顾虑。虽然不能乘坐牲口,却也少了黄沙扑面之
    苦。越向西行,眼见陈达海留下的足迹越是明显,到后来他
    足印之上已无白雪掩盖,那自是风雪停止之后所留下来的了。
    车尔库喃喃的道:“这恶贼倒也厉害,这场大风雪竟然困他不
    死。”苏鲁克忽然叫道:“咦,又有一个人的脚印!”他指着足
    印道:“这人每一步都踏在那强盗的脚印之中,不留心就瞧不
    出来。”众人仔细一瞧,果见每个足印中都有深浅两层。
    大家纷纷猜测,不知是什么缘故。骆驼忽然道:“难道是
    鬼?”这是人人心里早就想说的话,给他突然说了出来,各人
    忍不住都打了个寒噤。
    一行人鼓勇续向西行。大雪深没及胫,行走甚是缓慢,当
    晚便在雪地中露宿。扫开积雪,挖掘沙坑,以毛毯裹身,卧
    在坑中,便不如何寒冷。






    李文秀的沙坑是骆驼给掘的。他膂力很大,心中敬重这
    位汉人英雄,便给她掘了沙坑,那是在骆驼和苏普的沙坑之
    间,七个沙坑围成一个圆圈,中间生着一堆大火。
    头顶的天很蓝,明亮的星星眨着眼睛。一阵风刮来,卷
    起了地下的白雪,在风中飞舞。李文秀望着两片上下飞舞的
    白雪,自言自语:“真像一对玉蝴蝶。”
    苏普接口道:“是,真像!很久以前,有一个汉人小姑娘,
    曾跟我说了个蝴蝶的故事。说有个汉人少年,有个汉人姑娘,
    两个儿很要好,可是那姑娘的爸爸不许那少年娶他女儿。那
    少年很伤心,生了一场病便死了。有一天,那姑娘经过情郎
    的坟墓,就伏在坟上痛哭。”
    说到这里,在苏普和李文秀心底,都出现了八九年前的
    情景:在小山丘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肩坐着照顾羊群。
    女孩说着故事,男孩悠然神往地听着,说到那汉人姑娘伏在
    情郎的坟上哭泣,女孩的眼中充满了眼泪,男孩也感到伤心
    难受。
    只是,李文秀知道那男孩便是眼前的苏普,苏普却以为
    那个小女孩已经死了。
    苏普继续道:“那个姑娘伏在坟上哭得很悲伤,突然之间,
    坟墓裂开了一条大缝,那个美丽的姑娘就跳了进去。后来这
    对情人变成了一双蝴蝶,总是飞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阿
    曼插口道:“这故事很好。说这故事的,就是给你地图手帕的
    小姑娘么?她死了么?”苏普黯然道:“不错,就是她。那老
    汉人说她已经死了。”李文秀道:“你还记得她么?”苏普道:
    “自然记得。那怎么会忘记?”李文秀道:“你怎么不去瞧瞧她






    的坟墓?”苏普道:“对!等我们杀了那批强盗,我要那卖酒
    的老汉人带我去瞧瞧。”李文秀道:“要是那墓上也裂开了一
    条大缝,你会不会跳进去?”
    苏普笑道:“那是故事中说的,不会真的是这样。”李文
    秀道:“如果那小姑娘很是想念你,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
    因此坟上真的裂开了一条大缝,你肯跳进坟去,永远陪她么?”
    苏普叹了口气道:“不。那个小姑娘只是我小时的好朋友。这
    一生一世,我是要陪阿曼的。”说着伸出手去,和阿曼双手相
    握。
    李文秀不再问了。这几句话她本来不想问的,她其实早
    已知道了答案,可是忍不住还是要问。现下听到答案,徒然
    增添了伤心。
    忽然间,远处有一只天铃鸟轻轻的唱起来,唱得那么宛
    转动听,那么凄凉哀怨。
    苏普道:“从前,我常常去捉天铃鸟来玩,玩完之后就弄
    死了。但那个小女孩很喜欢天铃鸟,送了一只玉镯子给我,叫
    我放了鸟儿。从此我不再捉了,只听天龄鸟在半夜里唱歌。你
    们听,唱得多好!”李文秀“嗯”了一声,问道:“那只玉镯
    子呢,你带在身边么?”苏普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早就打碎了,不见了。”
    李文秀幽幽的道:“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
    打碎了,不见了。”
    天铃鸟不断的在唱歌。在寒冷的冬天夜晚,天铃鸟本来
    不唱歌的,不知道它有什么伤心的事,忍不住要倾吐?
    苏鲁克、车尔库、骆驼他们的鼾声,可比天铃鸟的歌声






    响得多。
    第二日天一亮,七人起身吃了干粮,跟着足印又追。阳
    光淡淡的,照在身上只微有暖气。但有了太阳光,谁也不怕
    恶鬼了。
    追到下午,沙漠中的一道足印变成了两道。那第二个人
    显然不耐烦再踏在前人的脚印之中走路。苏鲁克都欢呼起来。
    这是人,不是鬼。然而那是谁?
    七人这时所走的方向,早已不是李文秀平日去师父居所
    的途径。她忽然想起:“这强盗恐怕不是去和盗伙相会,而是
    照着手帕上所织的地图,独自寻高昌迷宫去了。”她说出了心
    中的推测,苏鲁克等呆了一阵,齐声称是。桑斯儿道:“这一
    带沙漠平日半滴水都没有,汉人强盗不会到这里来的。”苏鲁
    克大声道:“他逃去迷宫,咱们就追到迷宫。就是追到天边,
    也要捉到这恶强盗。”
    部族中世代相传,大戈壁中有一座迷宫,宫里有数不尽
    的珍宝,只是谁也不认识去迷宫的道路,在大戈壁中迷了路
    可不是玩的,因此从来没有人敢冒险寻访。但现在有了地图,
    沙漠中的冰雪二三十天也不会消尽,后面又有大队人马接应,
    那还怕什么?
    何况,苏鲁克向来自负是大草原上的第一勇士。他只盼
    车尔库示弱,退缩了不敢再追。可是车尔库丝毫没有害怕的
    模样。
    李文秀道:“对,我们一起去瞧瞧,到底世上是不是真有
    一座高昌迷宫。”她想父母为此丧身,如果自己能找到迷宫,
    也算是完成了父母的遗志。






    阿曼道:“族里的老人们都说,高昌迷宫中的宝物,能让
    天山南北千千万万人永远过快活日子。千百年来这样传说,可
    是谁也找不到。”苏普喜道:“要是我们找到了,大家都过快
    活日子,那可真好!”阿曼道:“难道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快活
    么?”苏普搔搔头,笑道:“快活得很,快活得很。”他实在想
    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令他过的日子比现在还快活。
    李文秀却在想:“不论高昌迷宫中有多少珍奇的宝物,也
    决不能让我的日子过得快活。”
    在第八天上,七人依着足迹,进入了丛山。山石嶙峋,越
    行越是难走,好在雪地里足迹极是明显,只是山势险恶,道
    路崎岖,其实根本就没有路,只有跟着前人的足印在山坡山
    谷间穿行而已,眼见面前路程无穷无尽,雪地里的两行足迹
    似乎直通到地狱中去。
    苏鲁克和车尔库见四周情势凶险,心中也早自发毛,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兀自斗口。苏鲁克说:“车尔库,你在浑身
    发抖,吓破了胆子可不是玩的。不如就在这里等我吧,倘若
    找到财宝,一定分给你一份。”车尔库说:“这会儿逞英雄好
    汉,待会儿恶鬼出来,瞧是你先逃呢,还是你儿子先逃?”苏
    鲁克道:“不错,咱爷儿俩见了恶鬼还有力气逃走,总不像你
    那样,吓得跪在地下发抖。”
    两个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沙漠的恶鬼,再走一会,四
    下里已是黑漆漆一片。苏普道:“爹,便在这里歇宿,明天再
    走罢!”苏鲁克还没回答,车尔库笑道:“很好,你爷儿俩在
    这里歇着,以免危险。阿曼,你跟爹爹来,骆驼,桑斯儿,咱
    们不怕鬼,走!”苏鲁克“呸”的一声,在地下吐口唾液,当






    先迈步便行。李文秀眼见他们二人斗气逞强,谁也不肯示弱,
    只得也跟随在后,阿曼却累得要支持不住了。苏普、桑斯儿
    捡了些枯枝,做成火把。七人在森林之中,寻觅足印而行。黑
    夜里走在这般鬼气森森的所在,谁都心惊肉跳,偶尔夜鸟一
    声啼叫,或是树枝上掉下一块积雪,都使人吓一大跳。奇怪
    的是,森林中竟有道路,虽然长草没径,但古道的痕迹还是
    依稀可辨。
    七人在森林中走了良久,阿曼忽然叫道:“啊哟,不好。”
    苏普忙问:“怎么?”阿曼指着前面路旁的一只闪闪发光的银
    镯,说道:“你瞧!这是我先前掉下的镯子。”那镯子在七人
    之前两三丈处,却不知何以忽然会在这里出现。阿曼道:“我
    掉了镯子,心想只得回来时再找,怎么又会到了这里?”车尔
    库道:“你瞧瞧清楚,到底是不是的。”阿曼不敢去拾,苏普
    上前抬了起来,不等阿曼辨认,他早已认出,说道:“没错,
    是她的!”说着将镯子递给她。
    阿曼不敢去接,颤声道:“你……你丢在地下,我不要了。”
    苏普道:“难道真是恶鬼玩的把戏?”火光之下,七人的脸色
    都是十分古怪。
    隔了半晌,李文秀道:“说不定比恶鬼还要糟,咱们走上
    老路来啦。这条路咱们先前走过的。”霎时之间,人人都想起
    了那著名的传说:沙漠中的旅人迷了路,走啊走啊,突然发
    现了足迹,他大喜若狂,跟着足迹走去,却不知那便是他自
    己的足迹,循着旧路兜了一个圈子又是一个圈子,直走到死。
    大家都不愿相信李文秀的话,可是明明阿曼掉下镯子已
    经很久,走了半天,忽然在前面路上见到镯子,那自然是兜






    了一个圈子,重又走上老路。黑暗之中,疲累之际,谁也没
    辨明刚才路上的足印到底只是两个人的,还是已加上了七个
    人的。骆驼走上几步,拿火把一照雪地里的脚印,叫道:“好
    多人的脚印,是咱们自己的!”声音中充满了惧意。七个人面
    面相觑。苏鲁克和车尔库再也不能自吹自擂、讥笑对方了。
    李文秀道:“咱们是跟着那强盗和另外一个人的足迹走
    的,倘若他们也在兜圈子,那么过了一会,他们还会走到这
    里。咱们就在这里歇宿,且瞧他们来是不来。”到这地步,人
    人都同意了她的话。当下扫开路上积雪,打开毛毯,坐了下
    来。骆驼和桑斯儿生了一堆火,七个人团团坐着。谁也睡不
    着,谁也不想说话。他们等候陈达海和另外一个人走来,可
    是又害怕他们真的出现,倘若他们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旧路
    上来,只怕自己的命运和他们也会一样。
    等了良久良久,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七人听到脚步声,一齐跃起身来,却听那脚步声突然停
    顿。在这短短的一忽儿之间,七个人连自己的心跳都听见了。
    突然间,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却是向西北方逐渐远去。便在
    此时,一阵疾风吹来,刮起地下一大片白雪,都打在火堆之
    中,那火登时熄了,四下里黑漆一团。
    只听得刷刷刷几响,苏鲁克、李文秀等六人刀剑一齐出
    鞘。阿曼“啊”的一声惊呼,扑在苏普怀里。白雪映照之下,
    刀剑的刃锋发出一闪闪的光芒。那脚步声越去越远,终于听
    不见了。
    直到天明,森林中没再有何异状。早晨第一缕阳光从树
    叶之间射进来,众人精神为之一振,于是又再觅路前行。走






    了一会,阿曼发觉左首的灌木压折了几根,叫道:“瞧这里!”
    苏普拨开树木,见地下有两行脚印,欢呼道:“他们从这里去
    了!”阿曼道:“那强盗定是看错了地图,兜了个圈子,再从
    这里走去,累得咱们惊吓了一晚。”苏鲁克哈哈大笑,道:
    “是啊,车尔库家的胆小鬼吓了一晚。苏鲁克家的两个勇士却
    只盼恶鬼出现,好揪住恶魔的耳朵来瞧个明白。”车尔库一眼
    也没瞧他,似乎没有听见,突然之间,反过手来揪住了他的
    耳朵。苏鲁克大叫一声,砰的便是一拳,打在他背心。车尔
    库身子一晃,揪住苏鲁克耳朵的手却没放开,只拉得他耳朵
    上鲜血长流,再一使力,只怕耳朵也拉脱了。
    李文秀见这两人都已四十来岁年纪,兀自和顽童一般争
    闹不休,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当真令人好笑。只见苏鲁克
    和车尔库砰砰砰的互殴数拳,这才分开。一个鼻青,一个眼
    肿。
    两人一路争吵,一路前行。这时道路高低曲折,十分难
    行,一时绕过山坷,一时钻进山洞,若不是有雪地中的足迹
    领路,万难辨认。李文秀心想:“这迷宫果是隐秘之极,若无
    地图指引,怎能找寻得到?”
    行到中午,各人一晚没睡,都已疲累之极,只有李文秀
    此时内功修为已颇有根基,仍是神采奕奕。苏普道:“爹,阿
    曼走不动啦,咱们歇一歇吧!”苏鲁克还未回答,只听得走在
    最前的车尔库大叫一声:“啊!”苏鲁克抢上前去,转过了一
    排树木,只见对面一座石山上嵌着两扇铁铸的大门。门上铁
    锈斑驳,显是历时已久的旧物。






    七人齐声欢呼:“高昌迷宫!”快步奔近。苏鲁克伸手用
    力一推铁门,两扇门竟是纹丝不动,车尔库道:“那恶贼在里
    面上了闩。”阿曼细看铁门周围有无机括,但见那门宛如天生
    在石山中一般,竟无半点缝隙。阿曼拉住门环,向左一转,转
    之不动,这迷宫建成已不知有几百年,虽然大漠之中十分干
    燥,但铁门也必生锈,就算有机括也该转不动了,哪知她再
    向右转,居然甚是松动。她转了几转,苏鲁克和车尔库本在
    大力推门,突然铁门向里打开,两人出其不意,一齐摔了进
    去。两人一惊之下,大笑着爬起身来。
    门内是条黑沉沉的长甬道,苏普点燃火把,一手执了,另
    外一手拿着长刀,当先领路。走完甬道,眼前出现了三条岔
    路。迷宫之内并无雪地足迹指引,不知那两人向哪一条路走
    去。各人俯身细看,见左首和右首两条路上都有淡淡的足印。
    苏鲁克道:“四个走左边的,三个走右边的,待会儿再在
    这里会合。”李文秀道:“那不好!这地方既然叫作迷宫,道
    路一定曲折,咱们还是一起的好。”苏鲁克摇头道:“谅这山
    洞之中,能有多大地方?汉人生来胆小,真没法子。”他话是
    这么说,但七个人还是一齐走了,见右首一条路宽些,便都
    向右行。
    只走出十余丈远,苏鲁克便想:“这汉人的话倒是不错。”
    只见前面又出现了岔路。七个人细细辨认脚印,一路跟踪而
    进,有时岔路上两边都有脚印,只得任意选一条路。走了好
    半天,山洞中岔路不知凡几,每到一处岔路,阿曼便在山壁
    上用刀划下记号,以免回出来时找不到原路。突然之间,眼
    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空地,尽头处又有两扇铁门,嵌在






    大山岩中。
    七个人走过空地,来到门前。苏鲁克又去转门环,不料
    这扇门却是虚掩的,轻轻一碰,便“呀”的一声开了。七人
    走了进去,只见里面是一间殿堂,四壁供的都是泥塑木雕的
    佛像,从这殿堂进去,连绵不断的是一列房舍。每一间房中
    大都供有佛像。偶然在壁上见到几个汉文,写的是“高昌国
    国王”、“文泰”、“大唐贞观十三年”等等字样。有一座殿堂
    中供的都是汉人塑像,中间一个老人,匾上写的是“大成至
    圣先师孔子位”,左右各有数十人,写着“颜回”、“子路”、
    “子贡”、“子夏”、“子张”等名字。苏鲁克一见到这许多汉人
    塑像,眉头一皱,转头便走。
    李文秀心想:“这里的人都信回教,怎么迷宫里供的既有
    佛像,又有汉人?壁上写的又都是汉字,真是奇怪之极。”
    七人过了一室,又是一室,只见大半宫室已然毁圮,有
    些殿堂中堆满了黄沙,连门户也有堵塞的。迷宫中的道路本
    已异常繁复曲折,再加上墙倒沙阻,更是令人晕头转向。有
    时通道上出现几具白骨骷髅,宫中的器物用具却都不是回疆
    所有,李文秀依稀记得,这些都是中土汉人的物事。只把各
    人看得眼花缭乱,称异不止。但传说中的什么金银珠宝却半
    件也没有。
    七人沿着一条黑沉沉的甬道向前走去,突然之间,前面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喝道:“我在这里已安安静静的住了一千
    年,谁也不敢来打扰我。哪一个大胆过来,立刻就死!”说的
    是哈萨克语,音调十分纯正,声音并不甚响,却是听得清清
    楚楚。






    阿曼惊道:“是恶鬼!他……他说在这里已住了一千年。”
    拉着苏普的手,向后退了几步。骆驼叫道:“这是人,不是鬼!”
    高举火把,向前走去。桑斯儿不甘示弱,抢上几步,和他并
    肩而行,刚走到一个弯角上,蓦地里两人齐声大叫,身子向
    后摔了出来。众人大吃一惊,苏鲁克和车尔库抛去手中火把,
    抢上扶起,只听得前面传来一阵桀桀怪笑,那声音道:“我在
    这里已住了一千年,住了一千年。进来的一个个都死。”
    车尔库更不多想,抱着骆驼急奔而出,苏鲁克抱了桑斯
    儿,和余人跟着出去,但听得怪笑之声充塞了甬道。来到天
    井中,看骆驼和桑斯儿时,两人口角流出鲜血,竟已一齐毙
    命。五人面面相觑,又是难过,又是惊恐。
    阿曼道:“这恶鬼不许人去……去打扰,咱们快走吧!”
    到这地步,苏鲁克和车尔库哪里还敢逞什么刚勇?抱着
    两具尸体,循着先前所划的记号,回到了迷宫之外。
    车尔库死了两名心爱的弟子,心里十分难过,不住的拭
    泪。苏鲁克再也不讥讽他了,反而出言安慰,又道:“那两个
    汉人强盗进了迷宫之后影踪全无,定是也给宫里的恶鬼弄死
    了,那也好,叫这两个强盗没好下场。”阿曼道:“咱们从原
    路回去吧,以后……以后永远别来这地方了。”车尔库道:
    “咱们族人大队人马就快到来,可得告诉他们,别让兄弟们闯
    进宫去,一个个的死于非命。”苏鲁克道:“对!只要是在迷
    宫之外,那……那就没有干系。”
    是不是真的没有干系,那可谁也不知道。为了稳妥起见,
    五个人直退出六七里地,到了一大片旷地上,这才停住。苏
    鲁克道:“恶鬼怕太阳,要走过这片旷地,非晒到太阳不可。”






    阿曼道:“晚上呢?”苏鲁克搔了搔头皮,无法回答。
    幸好没到晚上,第一队人马已经赶到。苏鲁克等忙将发
    现迷宫、宫中有恶鬼害人的事说了。
    虽然人多胆壮,但谁也没有提议前去探险。过得两个时
    辰,第二队、第三队先后到来,数百人便在旷地上露宿。每
    隔得十余人,便点起了一堆大火,料想恶鬼再凶,也必怕了
    这许多火堆。
    李文秀倚在一块岩石之旁,心里在想:“我爹爹妈妈万里
    迢迢的从中原来到回疆,为的是找高昌迷宫。他们没找到迷
    宫,就送了性命。其实就算找到了,多半也会给宫里的恶鬼
    害死,除非他们一听到恶鬼的声音立刻就退出。可是爹爹妈
    妈一身武功,一定不肯听恶鬼的话。唉,人的武功再高,又
    哪里斗得过鬼怪?”忽然背后脚步声轻响,一人走了过来,低
    声叫道:“阿秀。”
    李文秀大喜,跳起身来,叫道:“计爷爷,你也来了。”计
    老人道:“我不放心你,跟着大伙儿来瞧着你。”李文秀心中
    感激,拉住他手,说道:“道上很难走,你年纪这么大了,辛
    苦得很,快坐下歇歇。”
    计老人刚在她身边坐下,忽听得西方响起几下尖锐的枭
    鸣之声,异常刺耳难听。众人不禁齐向鸣声来处望去,只见
    白晃晃的一团物事,从黑暗中迅速异常的冲来,冲到离众人
    约莫四丈之处,猛地直立不动,看上去依稀是个人形,火光
    映照下,只见这鬼怪身披白色罩袍,满脸都是鲜血,白袍上
    也是血迹淋漓,身形高大之极,至少比常人高了五尺。静夜
    看来,恐怖无比,那鬼怪陡然间双手前伸,十根指甲比手指






    还长,满手也都是鲜血。
    众人屏息凝气,寂无声息的望着他。
    那鬼怪桀桀怪笑,尖声道:“我在迷宫里已住了一千年,
    不许谁来打扰,谁叫你们这样大胆?”说的是哈萨克语,正是
    李文秀日间在迷宫中听到的声音。那鬼怪慢慢转身,双手对
    着三丈外的一匹马,叫道:“给我死!”突然间回过身来,疾
    驰而去,片刻间走得无影无踪。
    这鬼怪突然而来,突然而去,气势慑人,直等他走了好
    一会,众人方才惊呼出来。只见他双手指过的那匹马四膝跪
    倒,翻身毙命。众人拥过去看时,但见那马周身没半点伤痕,
    口鼻亦不流血,却不知如何,竟是中了魔法而死。
    众人都说:“是鬼,是鬼。”有人道:“我早说大戈壁中有
    鬼。”有人道:“那迷宫千年无人进去,自然有鬼怪看守。”又
    有人道:“听说鬼怪无脚,瞧瞧那鬼有没脚印。”当下众人拿
    了火把,顺着那鬼怪的去路瞧去,但见沙地之上每隔五尺便
    是一个小小的圆洞,人的脚印既不会这样细细一点,而两点
    之间,相距又不会这样远。
    这样一来,各人再无疑义,都认定是迷宫中的鬼怪作祟,
    大家都说:“不论迷宫中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能要了。明天一
    早,大家快快回去。”
    整晚人人心惊胆战,但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忽然之间,每
    个人心里都不怎么怕了。有些年轻人商量着要去迷宫瞧瞧。苏
    鲁克和车尔库厉声喝阻,说道便是要去迷宫,也得商议出一
    个好法子来。
    可是商议了一整天,又有什么好法子?唯一的结果,是






    大家同意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从长计议。
    将近亥时,便是昨晚鬼怪出现的时刻,只听得西方又响
    起了三下尖锐的枭鸣,众人毛骨悚然。但见那白衣长腿、满
    身血污的鬼怪又飞驰而来,在数丈外远远站定,尖声说道:
    “你们还不回去?哼,再在这里附近逗留一晚,一个一个,叫
    他都不得好死,我在宫里住了一千年,谁都不敢进来,你们
    这样大胆!”说到这里,慢慢转身,双手指着远处一个青年,
    叫道:“给我死!”说了这三个字,猛地里回过身来,疾驰而
    去,月光下但见他越走越远,终于不见。
    只见那青年慢慢委顿,一句话也不说,就此毙命,身上
    仍是没半点伤痕。昨晚还不过害死一匹马,今日却害死了一
    个壮健的青年。
    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再逗留?何况听得苏鲁克他们说,迷
    宫中根本没有什么珍宝,连一块金子银子也没有。若不是天
    黑,大家早就往来路疾奔了。次日天色微明,众人就乱哄哄
    的快步回去。
    李文秀昨天已去仔细看过了那匹马的尸体,这时再去看
    那青年的尸体,心下更无怀疑,自言自语的道:“这不是恶鬼!”
    忽然身后有人颤声道:“是恶鬼,是恶鬼!阿秀,这比恶鬼还
    要可怕,咱们快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计老人已到了她的
    身后。
    李文秀叹了口气,道:“好,咱们走吧!”
    忽然间听得苏普长声大叫:“阿曼,阿曼,你在哪里?”车
    尔库惊道:“阿曼没跟你在一起吗?”他也纵声大叫:“阿曼,
    阿曼!咱们回去啦。”来回奔跑寻找女儿。






    苏普一面大叫“阿曼!”一面奔上小丘,四下┩,忽然
    望见西边路上有一块花头巾,似是阿曼之物,急忙奔将过去,
    拾起一看,正是阿曼的头巾。他一急非同小可,叫道:“阿曼
    给恶鬼捉去了!”
    这时众族人早已远去,连骆驼、桑斯儿、以及另一个青
    年的尸身都已抬去,当地只剩下苏鲁克、车尔库、苏普、李
    文秀、计老人五人。苏鲁克等听得苏普的惊呼之声,忙奔过
    去询问。
    苏普拿着那个花头巾,气急败坏的道:“这是阿曼的。她
    ……她……她给恶鬼捉去了。”李文秀问道:“什么时候捉去
    的?”苏普道:“我不知道。一定是昨晚半夜里。她……她跟
    女伴们睡在一起的,今早我就找她不到了。”他呆了一阵,忽
    然向着迷宫的方向发足狂奔,叫道:“我要去跟阿曼死在一
    起。”
    阿曼既给恶鬼捉去了,他自然没本事救她回来。但阿曼
    既然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苏鲁克叫道:“苏普,苏普,傻小子,快回来,你不怕死
    吗?”见儿子越奔越远,爱子之情终于胜过了对恶鬼的恐惧,
    于是随后追去。车尔库一呆,叫道:“阿曼,阿曼!”也跟了
    去。
    计老人摇摇头,道:“阿秀,咱们回去吧。”李文秀道:
    “不,计爷爷,我得去救他们。”计老人道:“你斗不过恶鬼的。”
    李文秀道:“不是恶鬼,是人。”计老人忽然伸出左手,紧紧
    握住了李文秀的手臂,颤声道:“阿秀,就算是人,他也比恶
    鬼还要可怕。你听我话,咱们回去吧,走得远远的。咱们是






    汉人,别在回疆住了,你和我一起回中原去。”
    李文秀眼见苏普等三人越奔越远,心中焦急,用力一挣,
    哪知计老人虽然年迈,手劲竟是大得异乎寻常,接连使劲,都
    是没能挣脱。她叫道:“快放开我!苏普,苏普会给他害死的!”
    计老人见她涨红了脸,神情紧迫,不由得叹了口气,放
    松了她手臂,轻声道:“为了这个哈萨克少年,你什么都不顾
    了!”
    李文秀手臂上一松,立即转身飞奔,也没听见计老人的
    说话。一口气奔到迷宫之前,只见苏普手舞长刀,正在大叫
    大嚷:“该死的恶鬼,你害死了阿曼,连我也一起害死吧。阿
    曼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是苏普,你出来,我跟你决斗!你
    怕了我吗?”他伸手去转门环,但心神混乱之下,转来转去都
    推不开门。
    苏鲁克在一旁叫道:“苏普,傻小子,别进去!”苏普却
    哪里肯听?
    李文秀见到他这般痴情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酸,大声道:
    “阿曼没有死!”
    苏普陡然问听到这句话,脑筋登时清醒了,转身问道:
    “阿曼没有死?你怎……怎么知道?”李文秀道:“迷宫里的不
    是恶鬼,是人!”苏普、苏鲁克、车尔库三人齐声道:“明明
    是恶鬼,怎么是人?”
    李文秀道:“这是人扮的。他用一种极微细的剧毒暗器射
    死了马匹和人,伤痕不容易看出来。他脚下踩了高跷,外面
    用长袍罩住了,所以在沙地中行走没有脚印,身材又这么高,
    走起来这么快。”她另外有两句话却没有说:“我知道这人是






    谁,因为我认得他放暗器的手法。在死马和那青年的尸体上,
    我也已找到了暗器的伤痕。”
    这些解释合情合理,可是苏鲁克等一时却也难以相信。这
    时计老人也已到了,他缓缓的道:“我知道是厉害的恶鬼,大
    家别进迷宫,免得送了性命。我是老人,说话一定不错的。”
    苏普道:“是恶鬼也罢、是人也罢,我总是要去……要去
    救阿曼。”他盼望这恶鬼果真如李文秀所说是人扮的,那么便
    有了搭救阿曼的指望。他又去旋转门环,这一次却转开了。
    李文秀道:“我跟你一起去。”苏普转过头来,心中说不
    出的感激,说道:“李英雄,你别进去了,很危险的。”李文
    秀道:“不要紧,我陪着你,就不会危险。”苏普热泪盈眶,颤
    声道:“多谢,谢谢你。”李文秀心想:“你这样感激我,只不
    过是为了阿曼。”转头对计老人道:“计爷爷,你在这里等我。”
    计老人道:“不!我跟你一起进去,那……那人很凶恶的。”李
    文秀道:“你年纪这么大了,又不会武功,在外面等着我好了。
    我不会有危险的。”计老人道:“你不知道,非常非常危险的。
    我要照顾你。”
    李文秀拗不过他,心想:“你能照顾我什么?反而要我来
    照顾你才是。”当下五个人点起了火把,循着旧路又向迷宫里
    进去。
    五人曲曲折折的走了良久。苏普一路上大叫:“阿曼,阿
    曼,你在哪里?”始终不听见什么声音。李文秀心想:“还是
    把他吓走了的好。”说道:“咱们一起大叫,说大队人马来救
    人啦,说不定能将那恶人吓走。”苏鲁克、车尔库和苏普依计






    大叫:“阿曼,阿曼,你别怕,咱们大队人马来救你啦。”迷
    宫中殿堂空廓,一阵阵回声四下震荡。
    又走了一阵,忽听得一个女子尖声大叫,依稀正是阿曼。
    苏普循声奔去,推开一扇门,只见阿曼缩在屋角之中,双手
    被反绑在背后。两人惊喜交集,齐声叫了出来。
    苏普抢上去松开了她的绑缚,问:“那恶魔呢?”阿曼道:
    “他不是鬼,是人。刚才他还在这里,所到你们的声音,便想
    抱了我逃走,我拚命挣扎,他听得你们人多,就匆匆忙忙的
    逃走了。”
    苏普舒了口气,又问:“那……那是怎么样一个人?他怎
    么会将你捉了来?”阿曼道:“一路上他绑住了我眼睛,到了
    迷宫,黑沉沉的,始终没能见到他的相貌。”苏普转头瞧着李
    文秀,眼光中带有感激之情。
    阿曼转向车尔库,说道:“爹,这人说他名叫瓦耳拉齐,
    你认……”他一言未毕,车尔库和苏鲁克齐声叫了出来:“瓦
    耳拉齐!”这两人一声叫唤,含意非常明白,他们不但知道瓦
    耳拉齐,而且还对他十分熟悉。
    车尔库道:“这人是瓦耳拉齐?决计不会的。他自己说叫
    做瓦耳拉齐?你没听错?”
    阿曼道:“他说他认得我妈。”
    苏鲁克道:“那就是了,是真的瓦耳拉齐。”车尔库喃喃
    的道:“他认得你妈?是瓦耳拉齐?怎……怎么会变成了迷宫
    里的恶鬼?”阿曼道:“他不是鬼,是人。他说他从小就喜欢
    我妈,可是我妈不生眼珠子,嫁了我爹爹这个大混蛋……啊
    哟,爹,你别生气,是这坏人说的。”苏鲁克哈哈大笑,说道:






    “瓦耳拉齐是坏人,可是这句话倒没说错,你爹果然是个大混
    ……”车尔库一拳打去。苏鲁克一笑避开,又道:“瓦耳拉齐
    从前跟你爹爹争你妈,瓦耳拉齐输了。这人不是好汉子,半
    夜里拿了刀子去杀你爹爹。你瞧,他耳朵边这个刀疤,就是
    给瓦耳拉齐砍的。”众人一齐望向车尔库,果见他左耳边有个
    长长的刀疤。这疤痕大家以前早就见到了,不过不知其来历
    而已。
    阿曼拉着父亲的手,柔声道:“爹,那时你伤得很厉害么?”
    车尔库道:“你爹虽然中了他的暗算,但还是打倒了他,把他
    掀在地下,绑了起来。”说这几句话时,语气中颇有自豪之意,
    又道:“第二天族长聚集族人,宣布将这坏蛋逐出本族,永远
    不许回来,倘若偷偷回来,便即处死。这些年来一直就没见
    他。这家伙躲在这迷宫里干什么?你怎么会给他捉去的?”
    阿曼道:“今朝天快亮时,我起来到树林中解手,哪知道
    这坏人躲在后面,突然扑了过来,按住我嘴巴,一直抱着我
    到了这里。他说他得不到我妈,就要我来代替我妈。我求他
    放我回去,我说我妈不喜欢他,我也决计不会喜欢他的。他
    说:‘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总之你是我的人了。那些哈
    萨克胆小鬼,没一个敢进迷宫来救你的。’他的话不对,爹,
    苏鲁克伯伯,你们都是英雄,还有李英雄,苏普,计爷爷也
    来了,幸亏你们来救我。”车尔库恨恨的道:“他害死了骆驼,
    桑斯儿,咱们快追,捉到他来处死。”
    李文秀本已料到这假扮恶鬼之人是谁,哪知道自己的猜
    想竟完全错了,不禁暗暗惭愧,实不该冤枉了好人,幸好心
    里的话没说出口来,又想:“怎么这个哈萨克人也会发毒针?






    发针的手法又一模一样?难道他也是跟我师父学的?”
    苏鲁克等既知恶鬼是瓦耳拉齐假扮,哪里还有什么惧怕?
    何况素知这人武功平平,一见面,还不手到擒来?车尔库为
    了要报杀徒之仇,高举火把,当先而行。
    计老人一拉李文秀的衣袖,低声道:“这是他们哈萨克人
    自己族里的事,咱们不用理会,在外面等着他们吧。”李文秀
    听他语音发颤,显是害怕之极,柔声道:“计爷爷,你坐在那
    边天井里等我,好不好?那个哈萨克坏人武功很强的,只怕
    苏……苏鲁克他们打不过,我得帮着他们。”计老人叹了口气,
    道:“那么我也一起去。”李文秀向他温柔一笑,道:“这件事
    快完结了,你不用担心。”计老人和她并肩而行,道:“这件
    事快完结了,完结之后,我要回中原去了。阿秀,你和我一
    起回去吗?”
    李文秀心里一阵难过,中原故乡的情形,在她心里早不
    过是一片模糊的影子,她在这大草原上住了十二年,只爱这
    里的烈风、大雪、黄沙、无边无际的平野、牛羊,半夜里天
    铃鸟的歌声……
    计老人见她不答,又道:“我们汉人在中原,可比这里好
    得多了,穿得好,吃得好。你计爷爷已积了些钱,回去咱们
    可以舒舒服服的。中原的花花世界,比这里繁华百倍,那才
    是人过的日子。”李文秀道:“中原这么好,你怎么一直不回
    去?”
    计老人一怔,走了几步,才缓缓的道:“我在中原有个仇
    家对头,我到回疆来,是为了避祸。隔了这么多年,那仇家
    一定死了。阿秀,咱们在外面等他们吧。”李文秀道:“不,计






    爷爷,咱们得走快些,别离得他们太远。”计老人“嗯、嗯”
    连声,脚下却丝毫没有加快。李文秀见他年迈,不忍催促。
    计老人道:“回到了中原,咱们去江南住。咱们买一座庄
    子,四周种满了杨柳桃花,一株间着一株,一到春天,红的
    桃花,绿的杨柳,黑色的燕子在柳枝底下穿来穿去。阿秀,咱
    们再起一个大鱼池,养满了金鱼,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
    黄色的,你一定会非常开心……可比这儿好得多了……”
    李文秀缓缓摇了摇头,心里在说:“不管江南多么好,我
    还是喜欢住在这里,可是……这件事就要完结了,苏普就会
    和阿曼结婚,那时候他们会有盛大的叼羊大会、摔交比赛、火
    堆旁的歌舞……”她抬起头来,说道:“好的,计爷爷,咱们
    回家之后,第二天就动身回中原去。”计老人眼中突然闪出了
    光辉,那是喜悦无比的光芒,大声道:“好极了!咱们回家之
    后,第二天就动身回中原去。”
    忽然之间,李文秀有些可怜那个瓦耳拉齐起来。他得不
    到自己心爱的人,又给逐出了本族,一直孤零零的住在这迷
    宫里。阿曼是十八岁,他在这迷宫里已住了二十年吧?或许
    还更长久些。
    “瓦耳拉齐!站住!”
    突然前面传来了车尔库的怒喝。李文秀顾不得再等计老
    人,急步循声奔去。
    走到一座大殿门口,只见殿堂之中,一人窜高伏低,正
    在和手舞长刀的车尔库恶斗。那人空着双手,身披白色长袍,
    头上套着白布罩子,只露出了两个眼孔,头罩和长袍上都染






    满了血渍,正是前两晚假扮恶鬼那人的衣服,自便是掳劫阿
    曼的瓦耳拉齐了,只是这时候他脚下不踩高跷,长袍的下摆
    便翻了上来缠在腰间。
    苏鲁克、苏普父子见车尔库手中有刀而对方只是空手,料
    想必胜,便不上前相助,两人高举火把,口中吆喝着助威。
    李文秀只看得数招,便知不妙,叫道:“小心!”正欲出
    手,只听得砰的一声,车尔库右胸已中了一掌,口喷鲜血,直
    摔出来。苏鲁克父子大惊,一齐抛去手中火把,挺刀上前,合
    攻敌人。两根火把掉在地下兀自燃烧,殿中却已黑沉沉的仅
    可辨物。
    李文秀提着流星锤,叫道:“苏普,退开!苏鲁克伯伯,
    退开,我来斗他。”苏鲁克怒道:“你退开,别大呼小叫的。”
    一柄长刀使将开来,呼呼生风。他哈萨克的刀法另成一路,却
    也是刚猛狠辣。只是瓦耳拉齐身手灵活之极,蓦地里飞出一
    腿,将苏普手中的长刀踢飞了。
    李文秀忙将流星锤往地下一掷,纵身而上,接住半空中
    落下的长刀,刷刷两刀,向瓦耳拉齐砍去。她跟师父学的是
    拳脚和流星锤,刀法并未学过,只是此刻四人缠斗,她锤法
    未臻一流之境,一使流星锤,非误伤了苏鲁克父子不可,只
    得在拳脚中夹上刀砍,凝神接战。苏鲁克失了兵刃,出拳挥
    击。瓦耳拉齐以一敌三,仍占上风。
    斗得十余合,瓦耳拉齐大喝一声,左拳挥出,正中苏普
    鼻梁,跟着一腿,踢中了苏鲁克的小腹。苏鲁克父子先后摔
    倒,再也爬不起来。原来瓦耳拉齐的拳脚中内力深厚,击中
    后极难抵挡,苏鲁克虽然悍勇,又是皮粗肉厚,却也经受不






    起。
    这一来,变成了李文秀独斗强敌的局面,左支右绌,登
    时便落在下风。瓦耳拉齐喝道:“快出去,就饶你的小命。”李
    文秀眼见自己若撤退一逃,最多是拉了计老人同走,苏普等
    三人非遭毒手不可,当下奋不顾身,拚力抵御。瓦耳拉齐左
    手一扬,李文秀向右一闪,哪知他这一下却是虚招,右掌跟
    着疾劈而下,噗的一声,正中她左肩。李文秀一个踉跄,险
    些摔倒,心中便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这一招‘声东击
    西’,师父教过我的,怎地忘了?”瓦耳拉齐喝道:“你再不走,
    我要杀你了!”
    李文秀忽然间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叫道:“你杀死我好
    了!”纵身又上,不数招,腰间中了一拳,痛得抛下长刀蹲下
    身来,心中正叫:“我要死了!”忽然身旁呼的一声,有人扑
    向瓦耳拉齐。
    李文秀在地下一个打滚,回头看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
    眼睛,却原来计老人右手拿着一柄匕首,展开身法,已和瓦
    耳拉齐斗在一起,但见计老人身手矫捷,出招如风,竟是丝
    毫没有龙钟老态。
    更奇的是,让老人举手出足,招数和瓦耳拉齐全无分别,
    也便是她师父华辉所授的那些武功。李文秀随即省悟:“是了,
    中原的武功都是这样的。计爷爷和这哈萨克恶人都学过中原
    的武功,计爷爷原来会武功的,我可一直不知道。”
    眼见二人越斗越紧,瓦耳拉齐忽然尖声叫道:“马家骏,
    你好!”计老人身子一颤,向后退了一步,瓦耳拉齐左手一扬,
    使的正是半招“声东击西”,计老人却不上他当,匕首向右戳






    出,哪知瓦耳拉齐却不使全这下半招“声东击西”,左手疾掠
    而下,一把抓住计老人的脸,硬生生将他的一张面皮揭了下
    来。
    李文秀、苏鲁克、阿曼三人齐声惊呼。李文秀更是险些
    便晕了过去。
    只见瓦耳拉齐跳起身来,左一腿,右一腿,双腿鸳鸯连
    环,都踢中在计老人身上,便在这时,白光一闪,计老人匕
    首脱手激射而出,插入了敌人的小腹。
    瓦耳拉齐惨呼一声,双拳一招“五雷轰顶”,往计老人天
    灵盖猛击下去。李文秀知道这两拳一击下去,计老人再难活
    命,当下奋起生平之力,跃过去举臂一格,喀喇一声,双臂
    只震得如欲断折。霎时之间,两人势成僵持,瓦耳拉齐双拳
    击不下来,李文秀也无法将他格开。
    苏鲁克这时已可动弹,跳起身来,奋起平生之力,一拳
    打在瓦耳拉齐下颏。瓦耳拉齐向后掼出,在墙上一撞,软倒
    在地。
    李文秀叫道:“计爷爷,计爷爷。”扶起计老人,她不敢
    睁眼,料想他脸上定是血肉模糊,可怖之极,哪知眼开一线,
    看到的竟是一张壮年男子的脸孔。她吃了一惊,眼睛睁大了
    些,只见这张脸胡子剃得精光,面目颇为英俊,在时明时暗
    的火把光芒下,看来一片惨白,全无血色,这人不过三十多
    岁,只有一双眼睛的眼神,却是向来所熟悉的,但配在这张
    全然陌生的脸上,反而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李文秀呆了半晌。这才“啊”的一声惊呼,将计老人的
    身子一推,向后跃开。她身上受了拳脚之伤,落下来时站立






    不稳,坐倒在地,说道:“你……你……”
    计老人道:“我……我不是你计爷爷,我……我……”忽
    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说道:“不错,我是马家骏,
    一直扮作了个老头儿。阿秀,你不怪我吗?”这一句“阿秀”,
    仍是和十年来一般的充满了亲切关怀之意。李文秀道:“我不
    怪你,当然不怪你。你一直待我是很好很好的。”她瞧瞧马家
    骏,瞧瞧靠在墙上的瓦耳拉齐,心中充满了疑团。
    这时阿曼已扶起了父亲,替他推拿胸口的伤处。苏鲁克、
    苏普父子拾起了长刀,两人一跛一拐的走到瓦耳拉齐身前。
    瓦耳拉齐道:“阿秀,刚才我叫你快走,你为什么不走?”
    他说的是汉语,声调又和她师父华辉完全相同,李文秀
    想也没想,当即脱口而出:“师父!”
    瓦耳拉齐道:“你终于认我了。”伸手缓缓取下白布头罩,
    果然便是华辉。
    李文秀又是惊讶,又是难过,抢过去伏在他的脚边,叫
    道:“师父,师父,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我起初猜到是
    你,但他们说你是哈萨克人瓦耳拉齐,你自己又认了。”瓦耳
    拉齐涩然道:“我是哈萨克人,我是瓦耳拉齐!”李文秀奇道:
    “你……你不是汉人?”瓦耳拉齐道:“我是哈萨克人,族里赶
    了我出来,永远不许我回去。我到了中原,汉人的地方,学
    了汉人的武功,嘿嘿,收了汉人做徒弟,马家骏,你好,你
    好!”
    马家骏道:“师父,你虽于我有恩,可是……”李文秀又
    是大吃了一惊,道:“计爷爷,你……他……他也是你师父?”
    马家骏道:“你别叫我计爷爷。我是马家骏。他是我师父,






    教了我一身武功,同我一起来到回疆,半夜里带我到哈萨克
    的铁延部来,他用毒针害死了阿曼的妈妈……”他说的是汉
    语。李文秀越听越奇,用哈萨克语问阿曼道:“你妈是给他用
    毒针害死的?”
    阿曼还没回答,车尔库跳起身来,叫道:“是了,是了。
    阿曼的妈,我亲爱的雅丽仙,一天晚上忽然全身乌黑,得急
    病死了,原来是你瓦耳拉齐,你这恶棍,是你害死她的。”他
    要扑过去和瓦耳拉齐拚命,但重伤之余,稍一动弹便伤口剧
    痛,又倒了下来。
    瓦耳拉齐道:“不错。雅丽仙是我杀死的,谁教她没生眼
    珠,嫁了你这大混蛋,又不肯跟我逃走?”车尔库大叫:“你
    这恶贼,你这恶贼!”
    马家骏以哈萨克语道:“他本来要想杀死车尔库,但这天
    晚上车尔库不知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他不到,我师父自己去
    找寻车尔库,要我在水井里下毒,把全族的人一起毒死。可
    是我们在一家哈萨克人家里借宿,主人待我很好,尽他们所
    有的款待,我想来想去,总是下不了手。我师父回来,说找
    不到车尔库,一问之下,知道我没听命在水井里下毒,他就
    大发脾气,说我一定会泄漏他的秘密,定要杀了我灭口。他
    逼得实在狠了,于是我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的在他背心上
    射了三枚毒针。”瓦耳拉齐恨恨的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
    今日总教你死在我的手里。”
    马家骏对李文秀道:“阿秀,那天晚上你跟陈达海那强盗
    动手,一显示武功,我就知道你是跟我师父学的,就知道那
    三枚毒针没射死他。”瓦耳拉齐道:“哼,凭你这点儿臭功夫,






    也射得死我?”马家骏不去理他,对李文秀道:“这十多年来
    我躲在回疆,躲在铁延部里,装作了一个老人,就是怕师父
    没死。只有这个地方,他是不敢回来的。我一知道他就在附
    近,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逃回中原去。”
    李文秀见他气息渐渐微弱,知他给瓦耳拉齐以重脚法接
    连踢中两下,内脏震裂,已然难以活命,回过头来看瓦耳拉
    齐时,他小腹上那把匕首直没至柄,也是已无活理。自己在
    回疆十年,只有这两人是真正照顾自己、关怀自己的,哪知
    他两人恩怨牵缠,竟致自相残杀,两败俱伤。她眼眶中充满
    了泪水,问马家骏道:“计……马大叔,你……你既然知道他
    没死,而且就在附近,为什么不立刻回中原去?”
    马家骏嘴角边露出凄然的苦笑,轻轻的道:“江南的杨柳,
    已抽出嫩芽了,阿秀,你独自回去吧,以后……以后可得小
    心,计爷爷,计爷爷不能照顾你了……”声音越说越低,终
    于没了声息。
    李文秀扑在他身上,叫道:“计爷爷,计爷爷,你别死。”
    马家骏没回答她的问话就死了,可是李文秀心中却已明
    白得很。马家骏非常非常的怕他的师父,可是非但不立即逃
    回中原,反而跟着她来到迷宫;只要他始终扮作老人,瓦耳
    拉齐永远不会认出他来,可是他终于出手,去和自己最惧怕
    的人动手。那全是为了她!
    这十年之中,他始终如爷爷般爱护自己,其实他是个壮
    年人。世界上亲祖父对自己的孙女,也有这般好吗?或许有,
    或许没有,她不知道。
    殿上地下的两根火把,一根早已熄灭了,另一根也快烧






    到尽头。
    苏鲁克忽道:“真是奇怪,刚才两个汉人跟一个哈萨克人
    相打,我想也不想,过去一拳,就打在那个哈萨克人的脸上。”
    李文秀问道:“那为什么?为什么你忽然帮汉人打哈萨克人?”
    苏鲁克搔了搔头,道:“我不知道。”隔了一会,说道:“你是
    好人,他是坏人!”
    他终于承认:汉人中有做强盗的坏人,也有李英雄那样
    的好人,(那个假扮老头儿的汉人,不肯在水井中下毒,也该
    算好人吧?)哈萨克人中有自己那样的好人,也有瓦耳拉齐那
    样的坏人。
    李文秀心想:“如果当年你知道了,就不会那样狠狠的鞭
    打苏普,一切就会不同了。可是,真的会不同吗?就算苏普
    小时候跟我做好朋友,他年纪大了之后,见到了阿曼,还是
    会爱上她的。人的心,真太奇怪了,我不懂。”
    苏鲁克大声道:“瓦耳拉齐,我瞧你也活不成了,我们也
    不用杀你,再见了!”瓦耳拉齐突然目露凶光,右手一提。李
    文秀知他要发射毒针,叫道:“师父,别——”
    就在这时,一个火星爆了开来,最后一个火把也熄灭了,
    殿堂中伸手不见五指。瓦耳拉齐就是想发毒针害人,也已取
    不到准头。李文秀叫道:“你们快出去,谁也别发出声响。”
    苏鲁克、苏普、车尔库和阿曼四人互相扶持,悄悄的退
    了出去。大家知道瓦耳拉齐的毒针厉害,他虽命在顷刻,却
    还能发针害人。四人退出殿堂,见李文秀没有出来,苏普叫
    道:“李英雄,李英雄,快出来。”李文秀答应了一声。






    瓦耳拉齐道:“阿秀,你……你也要去了吗?”声音甚是
    凄凉。李文秀心中不忍,暗想他虽然做了许多坏事,对自己
    可毕竟是很好的,让他一个人在这黑暗中等死,实在是太残
    忍了,于是坐了下来,说道:“师父,我在这里陪你。”
    苏普在外面又叫了几声。李文秀大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我等一会出来。”苏普叫道:“这人很凶恶的,李英雄,你可
    得小心了。”李文秀不再回答。
    阿曼道:“你怎么老是叫她李英雄,不叫李姑娘?”苏普
    奇道:“李姑娘,她是女子吗?”阿曼道:“你是装傻,还是真
    的看不出来?”苏普道:“我装什么傻,他……他武功这样好,
    怎么会是女子?”
    阿曼道:“那天大风雪的晚上,在计老人的家里,她夺了
    我做女奴,后来又放了我。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女子了。”苏
    普拍手道:“啊,是了。如果她是男人,怎肯放了得你这样美
    丽的女奴?”阿曼脸上微微一红,道:“不是的。那时候我见
    到了她瞧着你的眼色,就知道她是姑娘。天下哪会有一个男
    子,用这样的眼光痴痴的瞧着你!”
    苏普搔了搔头,傻笑道:“我可一点也没瞧出来。”阿曼
    欢畅地笑了,笑得真像一朵花。她知道苏普的眼光一直停在
    自己身上,便有一万个姑娘痴情地瞧着他,他也永不会知道。
    殿堂中一片漆黑,李文秀和瓦耳拉齐谁也见不到谁。李
    文秀坐在师父身畔,在万籁俱寂之中,听到苏普和阿曼的嬉
    笑声渐渐远去,听到四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殿堂里只剩下了李文秀,陪着垂死的瓦耳拉齐,还有,
    “计爷爷”的尸身。






    瓦耳拉齐又问:“刚才我叫你出去,你为什么不听话?要
    是你出去了……唉。”
    李文秀轻轻的道:“师父,你得不到心爱的人,就将她杀
    死。我得不到心爱的人,却不忍心让他给人杀了。”
    瓦耳拉齐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沉默半晌,叹
    道:“你们汉人真是奇怪。有马家骏那样忘恩负义、杀害师父
    的恶棍,有霍元龙、陈达海他们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也
    有你这样心地仁善的姑娘。”
    李文秀问道:“师父,陈达海那强盗怎样了?我们一路追
    踪他,却在雪地里看到了两个人的脚印。另一个是你的吗?”
    瓦耳拉齐道:“不错,是我的。自从我给马家骏这逆徒打了毒
    针之后,身子衰弱,十多年来在山洞里养伤,只道这一生就
    此完了,想不到竟会有你来救我,给我拔去了毒针。我伤愈
    之后,半夜里时常去铁延部的帐篷外窥探,我要杀了车尔库,
    杀了驱逐我的族长。只是为了你,我才没在水井里下毒。那
    天大风雪的晚上,我守在你屋子外,见到你拿住了陈达海,听
    到你们发现了迷宫的地图。陈达海一逃走,我就跟在他后面,
    一直跟进了迷宫。我在他后脑上一拳,打晕了他,把他关在
    迷宫里,前天下午,我从他怀里拿了那幅手帕地图出来,抽
    去了十来根毛线,放回他怀里,再蒙了他眼睛,绑他在马背
    之上,赶他远远的去了。”
    李文秀想不到这个性子残酷的人居然肯饶人性命,问道:
    “你为什么要抽去地图上的毛线?”瓦耳拉齐干笑数声,十分
    得意:“他不知道我抽去了毛线的。地图中少了十几根线,这
    迷宫再也找不到了。这恶强盗,他定要去会齐了其余的盗伙,






    凭着地图又来找寻迷宫。他们就要在大戈壁中兜来兜去,永
    远回不到草原去。这批恶强盗一个个的要在沙漠中渴死,一
    直到死,还是想来迷宫发财,哈哈,嘿嘿,有趣,有趣!”
    想到一群人在烈日烤炙之下,在数百里内没一滴水的大
    沙漠上不断兜圈子的可怖情景,李文秀忍不住低低的呼了一
    声。这群强盗是杀害她父母的大仇人,但如此遭受酷报,却
    不由得为他们难受。要是她能有机会遇上了,会不会对他们
    说:“这张地图是不对的?”
    她多半会说的。只不过,霍元龙、陈达海他们决计不会
    相信。他们一定要满怀着发财的念头,在沙漠里大兜圈子,直
    到一个个的渴死。他们还是相信在走向迷宫,因为陈达海曾
    凭着这幅地图,亲身到过迷宫,那是决计不会错的。迷宫里
    有数不尽的珍珠宝贝,大家都这么说的,那还能假么?
    瓦耳拉齐吃吃的笑个不停,说道:“其实,迷宫里一块手
    指大的黄金也没有,迷宫里所藏的每一件东西,中原都是多
    得不得了。桌子、椅子、床、帐子,许许多多的书本,围棋
    啦、七弦琴啦、灶头、碗碟、镜子……什么都有,就是没有
    珍宝。在汉人的地方,这些东西遍地都是,那些汉人却拚了
    性命来找寻,嘿嘿,真是笑死人了。”
    李文秀两次进入迷宫,见到了无数日常用具,回疆气候
    干燥,历时虽久,诸物并未腐朽,遍历殿堂房舍,果然没见
    到过丝毫金银珠宝,说道:“人家的传说,大都靠不住的,这
    座迷宫虽大,却没有宝物。唉,连我的爹爹妈妈,也因此而
    枉送了性命。”
    瓦耳拉齐道:“你可知道这迷宫的来历?”李文秀道:“不






    知道。师父,你知道么?”瓦耳拉齐道:“我在迷宫里见到了
    两座石碑,上面刻明了建造迷宫的经过,原来是唐太宗时候
    建造的。”李文秀也不知道唐太宗是什么人,于是瓦耳拉齐断
    断续续的给她说了迷宫的来历。
    原来这地方在唐朝时是高昌国的所在。
    那时高昌是西域大国,物产丰盛,国势强盛。唐太宗贞
    观年间,高昌国的国王叫做鞠文泰,臣服于唐。唐朝派使者
    到高昌,要他们遵守许多汉人的规矩。鞠文泰对使者说:“鹰
    飞于天,雉伏于蒿,猫游于堂,鼠噍于穴,各得其所,岂不
    能自生邪?”意思说,虽然你们是猛鹰,在天上飞,但我们是
    野鸡,躲在草丛之中,虽然你们是猫,在厅堂上走来走去,但
    我们是小鼠,躲在洞里啾啾的叫,你们也奈何我们不得。大
    家各过各的日子,为什么一定要强迫我们遵守你们汉人的规
    矩习俗呢?唐太宗听了这话,很是愤怒,认为他们野蛮,不
    服王化,于是派出了大将侯君集去讨伐。
    鞠文泰得到消息,对百官道:“大唐离我们七千里,中间
    二千里是大沙漠,地无水草,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怎能派
    大军到来?他来打我们,如果兵派得很多,粮运便接济不上。
    要是派兵在三万以下,便不用怕。咱们以逸待劳,坚守都城,
    只须守到二十日,唐兵食尽,便会退走。”他知道唐兵厉害,
    定下了只守不战的计策,于是大集人,在极隐秘之处,造
    下了一座迷宫,万一都城不守,还有可以退避的地方。当时
    高昌国力殷富,西域巧匠,多集于彼。这座迷宫建造得曲折
    奇幻之极,国内的珍奇宝物,尽数藏在宫中。鞠文泰心想,便
    算唐军攻进了迷宫,也未必能找到我的所在。






    侯君集曾跟李靖学习兵法,善能用兵,一路上势如破竹,
    渡过了大沙漠。鞠文泰听得唐朝大军到来,忧惧不知所为,就
    此吓死。他儿子鞠智盛继立为国王。侯君集率领大军,攻到
    城下,连打几仗,高昌军都是大败。唐军有一种攻城高车,高
    十丈,因为高得像鸟巢一般,所以名为巢车。这巢车推到城
    边,军士居高临下,投石射箭,高昌军难以抵御。鞠智盛来
    不及逃进迷宫,都城已被攻破,只得投降。高昌国自鞠嘉立
    国,传九世,共一百三十四年,至唐贞观十四年而亡。当时
    国土东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实是西域的大国。
    侯君集俘虏了国王鞠智盛及其文武百官,大族豪杰,回
    到长安,将迷宫中所有的珍宝也都搜了去。唐太宗说,高昌
    国不服汉化,不知中华上国文物衣冠的好处,于是踢了大批
    汉人的书籍、衣服、用具、乐器等给高昌。高昌人私下说:
    “野鸡不能学鹰飞,小鼠不能学猫叫,你们中华汉人的东西再
    好,我们高昌野人也是不喜欢。”将唐太宗所赐的书籍文物、
    诸般用具、以及佛像、孔子像、道教的老君像等等都放在迷
    宫之中,谁也不去多瞧上一眼。
    千余年来,沙漠变迁,树木丛生,这本来已是十分隐秘
    的古宫,更加隐秘了。若不是有地图指引,谁也找寻不到。现
    在当地所居的哈萨克人,和古时的高昌人也是毫不相干。
    瓦耳拉齐在中原时学文学武,多读汉人的书籍,所以熟
    知唐代史事。李文秀虽是汉人,反而半点也不知道,也不感
    兴趣。她听瓦耳拉齐气息渐弱,说道:“师父,你歇歇吧,别
    说了。这个汉人皇帝也真多事,人家喜欢怎样过日子,就由
    他们去,何必勉强?唉,你心里真正喜欢的,常常得不到。别






    人硬要给你的,就算好得不得了,我不喜欢,终究是不喜欢。”
    瓦耳拉齐道:“阿秀,我……我孤单得很,从来没人陪我
    说过这么久的话,你肯……肯陪着我么?”李文秀道:“师父,
    我在这里陪着你。”瓦耳拉齐道:“我快死了,我死了后,你
    就要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李文秀无言可答,只感到一阵
    凄凉伤心,伸出右手去,轻轻握住了师父的左手,只觉他的
    手掌在慢慢冷下去。
    瓦耳拉齐道:“我要你永远在这里陪我,永远不离开我
    ……”
    他一面说,右手慢慢的提起,拇指和食指之间握着两枚
    毒针,心道:“这两枚毒针在你身上轻轻一刺,你就永远在迷
    宫里陪着我,也不会离开我了。”轻声道:“阿秀,你又美丽
    又温柔,真是个好女孩,你永远在我身边陪着。我一生寂寞
    孤单得很,谁也不来理我……阿秀,你真乖,真是个好孩子
    ……”
    两枚毒针慢慢向李文秀移近,黑暗之中,她什么也看不
    见。
    瓦耳拉齐心想:“我手上半点力气也没有了,得慢慢的刺
    她,出手快了,她只要一推,我就再也刺她不到了。”毒针一
    寸一寸的向着她的面颊移近,相距只有两尺,只有一尺了……
    李文秀丝毫不知道毒针离开自己已不过七八寸了,说道:
    “师父,阿曼的妈妈,很美丽吗?”
    瓦耳拉齐心头一震,说道:“阿曼的妈妈……雅丽仙
    ……”突然间全身的力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提起了的右手垂
    了下来,他一生之中,再也没有力气将右手提起来了。






    李文秀道:“师父,你一直待我很好,我会永远记着你。”
    在通向玉门关的沙漠之中,一个姑娘骑着一匹白马,向
    东缓缓而行。
    她心中在想着和哈萨克铁延部族人分别时他们所说的
    话:苏鲁克道:“李姑娘,你别走,在我们这里住下来。我们
    这里有很好的小伙子,我们给你挑一个最好的做丈夫。我们
    要送你很多牛,很多羊,给你搭最好的帐篷。”
    李文秀红着脸,摇了摇头。
    苏鲁克道:“你是汉人,那不要紧,汉人之中也有好人的。
    汉人可以跟哈萨克人结婚吗,嗯?”他搔了搔头,说道:“咱
    们去问长老哈卜拉姆。”
    哈卜拉姆是铁延部中精通《可兰经》,最聪明最有学问的
    老人。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道:“我是个卑微的人,什么也不懂。”
    苏鲁克道:“如果有学问的哈卜拉姆也说不懂,那么别人是更
    加不懂了。”哈卜拉姆道:“《可兰经》第四十九章上说:‘众
    人啊,我确已从一男一女创造你们,我使你们成为许多民族
    和宗族,以便你们互相认识。在阿拉看来,你们之中最尊贵
    的,便是你们之中最善良的。’世界上各个民族和宗族,都是
    真神阿拉创造的。他只说凡是最善良的,便是最尊贵的。《可
    兰经》第四章上说:‘你们当亲爱近邻、远邻、伴侣,当款待
    旅客。’汉人是我们的远邻,如果他们不来侵犯我们,我们要
    对他们亲爱,款待他们。”
    苏鲁克道:“你说得很对。我们的女儿能嫁给汉人么?我






    们的小伙子,能娶汉人的姑娘吗?”哈卜拉姆道:“真经第二
    章第二百廿一节说:‘你们不要娶崇拜多神的妇女,直到她们
    信道。你们不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崇拜多神的男子,直到
    他们信道。’真经第四章第廿三节中,严禁娶有丈夫的妇女,
    不许娶自己的直系亲属,除此之外,都是合法的。便是娶奴
    婢和俘虏也可以,为什么不能和汉人婚嫁呢?”
    当哈卜拉姆背诵《可兰经》的经文之时,众族人都是恭
    恭敬敬的肃立倾听。经文替他们解决疑难,大家心中明白了,
    都说:“穆圣的指示,那是再也不会错的。”有人便称赞哈卜
    拉姆聪明有学问:“我们有什么事情不明白,只要去问哈卜拉
    姆,他总是能好好的教导我们。”
    可是哈卜拉姆再聪明、再有学问,有一件事却是他不能
    解答的,因为包罗万象的《可兰经》上也没有答案;如果你
    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
    白马带着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
    慢的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
    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
    ……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
    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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