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设为首页
  • 收藏本站
  • 手机版
  • 官方微信
    微信公众号 添加方式:
    1:搜索微信号(13801591302
    2:扫描左侧二维码
  • 查看: 98|回复: 0

    还珠楼主小说全集TXT格式-征轮侠影

    [复制链接]

    2346

    主题

    0

    回帖

    7083

    积分

    管理员

    积分
    7083
    QQ
    发表于 2025-7-6 19:26: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厂生产GGB16AA滑块、GGB20AA滑块、GGB25AA滑块、GGB30AA滑块、GGB35AA滑块、GGB45AA滑块、GGB55AA滑块、GGB65AA滑块、GGB85AA滑块、GGB16BA滑块、GGB20BA滑块、GGB25BA滑块、GGB30BA滑块、GGB35BA滑块、GGB45BA滑块、GGB55BA滑块、GGB65BA滑块、GGB85BA滑块、GGB20AAL滑块、GGB25AAL滑块、GGB30AAL滑块、GGB35AAL滑块、GGB45IAAL滑块、GGB45IIAAL滑块、GGB55AAL滑块、GGB65AAL滑块、GGB85AAL滑块、GGB20BAL滑块、GGB25BAL滑块、GGB30BAL滑块、GGB35BAL滑块、GGB45BAL滑块、GGB55BAL滑块、GGB65BAL滑块、GGB85BAL滑块征轮侠影

    第一章
    伧夫遇侉兵 人前丢丑 美少逢雅客 座上联欢
     
    去今廿年以前,约在五月初光景,一辆大火车头吐着蓬蓬黑烟,拖着一列急行客车,正从浦口起由甫而北。就中一辆三等客车近门第三排椅上对坐着两个行客。一个年已衰老,看去像个走背运的官场中人。另一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貌相白皙,颇为英俊,身穿一身重孝,看去年轻,行路却极在行,自从浦口上车便把茶房唤来,低声说了两句,茶房立即喜笑颜开,代他把行李安置停当,将一床呢毯铺在座位上面。这一趟车客人不算很多,少年一人占了两个座位。开车以后脱去长衣,取出茶叶,命茶房取来开水空壶,当面将茶泡好,回身取下暖瓶,灌满开水,放在座下角落里。由手提箱内取出一双漆皮拖鞋和大半筒绿锡包香烟,两本线装书,将脱下来的一件灰布长衫和脚底白帆布鞋依次包好放入箱内,推向座位底下。拖鞋放在面前,两脚一抬,大半身靠在车壁上面,点燃一支纸烟,取书看了几页看不下去,手按书本搭向胸前,望着车顶出神,面有忧戚之色,纸烟自从点燃吸了一口便夹在手里。
      老头先到,自从少年落座,便不时留神看他动作。少年因是心中有事,只落座时互相点了个头,随对书想心事,没有交谈。这时老头见纸烟快要烧到少年指头,忍不住唤道:“喂,香烟快烧手了!”少年闻言方始警觉,将残烟掷向窗外,谢了关照,将茶倒了一杯相敬,重又拾起书似看似不着的翻了一会。车忽停住,少年往窗外一看,车已到了蚌埠,天气正热,车停以后上来许多乘客和好些白坐车的大兵,语言粗野,行动强横,越显得乌烟瘴气,平添了好些烦热。少年眼尖心灵,望见那些兵客都在乱挤乱骂抢座,情知自己不能安静下去,正在想法应付,忽见靠自己这面车门挤进一个乘客,手提一只半大皮箱,旧得皮都变了颜色,箱上横七竖八重重叠叠贴着好几十张栈条,地名多是徐州、蚌埠、南京等地,心中一喜,忙朝那人嚷道:“这里还有一个座位,前边就没有了。”那乘客是个胖子,看着神情像是久在外跑的商人,闻言刚道得一个“谢”字,及见少年年轻,穿着一身灰布裤褂,连件长衣都没有,把第二这“谢”字竟缩了回去,且不落座,先把那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皮箱横着往少年座上一放,且不坐下,踮着脚尖,仍在满处东张西望,少年斜对面第五车厢中坐着一对夫妻,另一孤身女客颇有几分姿色,也和少年一样占着两个位子,可是上面放有好些零星物件。胖子一见,立现喜色,朝那女客奔去,故意把脸一板,打着河北官话说道:“这是谁个的东西?一个大姑娘不能占两个座啦,赶快拿开,让我好坐。”言还未了,猛听一人倍声侉气的喝骂道:“你奶奶的,这是连长的太太,偏他奶奶一人占两个!快滚你龟孙,俺爷爷毁你!”胖子忙回头一看,原来那女的隔壁座上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干城之士,嘴里乱骂,已将腰间皮带解下。胖子吓得魂不附体,慌不迭喊:“老总爷,你老莫生气,我真该死,不知道她是你老太太。”说时情急,话连了宗,又犯了侉兵的忌,大骂:“驴毯的龟孙,是你祖奶奶!
      俺爷爷他妈的非毁你不行!”说罢皮带一抡追打过来。胖子刚喊得一声“老总饶命”,那女的一口扬州土音,想是关顾同乡,己将侉兵喝住。无如侉兵皮带已自打下,吃女的伸手一拉一喝,胖子没打中,一下扫在邻座一个乘客脸上,疼得手捂住脸往后便躲,白挨冤枉打,竟不敢出言理论。侉兵连骂:“龟孙,不看他奶奶的分上,不把你奶奶的屎蛋砸出来才怪!”怒气冲冲回到原座,对于误打旁人竟如并无其事。女的见那挨打的穿着一身黄土布衣服,脸已肿起老高,反倒好笑起来。
      胖子逃出两步,见垮兵未追,又走出几步,低声自言自语道:“这位老大哥真爱吃醋,我要不为他是我老大哥、盟兄盟弟,到了徐州,非给他苦吃不可。”说时,已到少年座前。见箱子被少年横过,就势发作道:“你这小孩子真不懂事呀,本人不在,敢动我箱子什的!我箱子里尽是价值连城的珍珠古董,要是没上锁,车上人多被扒儿手偷啦去,你赔得起吗?”说罢,将箱往架上一搁,将脑后插着一把带漆臭的油纸旧扇取下,唰的一声打开,将长衣撩起,大腿一张,连扇不已。少年见他脸已吓发了黄,满头大汗,偏要装腔胡说,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本心因见皮箱所贴栈条多是徐州地名,到站必下,俗商可憎,总比大兵强多,不想更糟,想起昔年先人之诫,装没听见,车早开行,自在筒内取了一支烟点燃,靠窗外望,不去理他。
      胖子惊魂乍定,觉着越扇越热,身更汗湿难过,正要解开胸前衣钮,忽然发觉长衣未脱,重又赶紧脱下,也不打什么招呼,径往对面老头座背上摊开。老头本是独坐,一边放着当枕头用的衣包,见胖子一件旧春绸衫汗湿污秽,正搭向衣包之上,只把眉头一皱,自将衣包取开,放向架上,没有说话。胖子好似看此老少二人可欺,越发放肆。人胖汗多,所穿茧绸裤褂俱已湿透,沾在身上,胖子先解开钮子狂扇一阵,后来索性赤背将上身脱去,隔着少年的腿伸向窗外一拧。车行本速,挤出来的臭汗顺凤一吹,雨点般往后飞洒。背阴一面车窗全开,胖子正把汗小褂抖开,想借风力吹干,猛听后面侍声暴喝:“奶奶的,俺说这大老太阳儿哪来雨呢,还是你这兔蛋干的!”此时军阀跋扈横行,尤其长江以北这些傍兵蛮野凶横,不可理喻,一言不合,张口“祖宗”“奶奶”乱骂,举手便打,人民乘客无不畏之如虎。胖子更是惊弓之鸟,吓得连忙缩退,慌不迭甩开便穿。本来还有干处,经此一拧,全衣尽湿,茧绸性粘,绸子贴成一片,心再一慌,更难穿好,惟恐后座挎兵追来,有衣在手,不好抵赖,情急力猛,豁的一声,台肩下挣裂了一个大口,身上臭汗是越出越多,好容易费了不少事勉强套上。那侉兵人性较好,只骂了两声,并未实行问罪。胖子还想再脱,因衣腋破一大洞,再穿更要费事,便任其紧贴身上,敞着前胸,一味狂扇不已。
      少年见那胖子生得浓眉毛,小鼻子,小眼睛,一张猪嘴又厚又大,一脸横肉作猪肝色,身材不高,格外显得痴肥臃肿,脱衣以后露出一身黑肉,胸前一丛黑毛直到脐下,腆着一个大肚子,连脐眼也露在外面,深得至少塞进一枚鸽蛋。那胖子的腰围却用一根窄细线带松松将裤子系住,白裤腰已变成黄色,反卷向外三四寸,尽是皱褶,腿脚、袖口全被卷起,汗毛又密又黑,形态丑恶自不必说,最难受是臭汗淋漓,一屁股占了全座三分之二,与自己贴肩挨坐,臭汗中还夹着从未闻到过的怪味,熏人欲呕。胖子得尺进步,见人不说,明明外宽,偏往里挤。少年有心发作,继一想徐州不久便到,自己前途茫茫,不知要遇多少艰难险阻,怎这一点不能忍耐?后来实在熏得难受,只得取出八宝平安散抹了些鼻孔里,向老头打个招呼托代照看,走向车门外迎风闲眺了一会,问知茶房前站便是徐州,回座一看,胖子已枕着自己小提箱仰面朝天呼呼睡去,口中白沫直往下流,毯子也被浸湿。老头努了努嘴,意似胖子动过提箱。再一看那两本书,一本有五个汗手指印,一本还湿了一片,本就气忿难耐,心想这类猪狗不值交言,便把茶房招来,令将胖子唤起。茶房便推他道:“客人醒醒,到徐州啦。”胖子含糊答道:“徐州我去不成,只好到济南找救星了。”少年一听是到济南,越悔适才失计,招来这样恶伴,心中盘算主意,也未现于辞色。茶房见唤不醒,越推他道:“大令来了,还不快起!”
      (大令即各地驻军令箭,客车过时,往往持令上车盘查,明为整饬军律,实则奉行故事。
      军人乘车仍不买票,反而扰害行旅。头二等常有军政要人往来,尚少生事,三等乘客见令,全须立起,往往吹毛求疵,毒打示威,乘机攫人财物。)胖子闻言,翻身立起,急问:“哪里?”茶房正色道:“在前面正查呢。”随将毯子叠好,请少年归座。
      胖子刚说:“小孩子,你坐外边,那是我的。”一眼瞥见茶房要向壶中兑水,一把抢过道:“冷茶最好。”于是嘴对嘴咕噜噜狂吸不已。那茶原本是本年的碧螺春,少年自从泡上,只喝过半杯,焖了这些时候,茶味全行发出,碧螺春味淡而长,入口回甘,凉后分外好喝,胖子睡起渴极,觉着茶到嘴里清香发甜,生平未曾尝过,少年又因此茶不宜久泡,被臭嘴对壶口喝茶,虽然气极,已不想要,茶房先拦:“这是别位的茶,你这样人家还喝不喝?”因少年未开口当是默许,也就没往下说,吃胖子一口气吸个精干,才将壶往窗前小几上一放道:“烟茶不分家,小孩子都不说话,要你管我什的?”茶房忍着气,正要取壶续水,少年拦道:“这茶我不要了,连壶拿去,要茶我叫你再泡。车到徐州,如有空座,给我换个地方。”茶房会意,朝胖子斜看了一眼,取壶便走。胖子也未作理会,抢着吸茶,溅了一手一身的茶水,也未擦干,一眼瞥见座上绿锡包烟筒,嘻着一张猪嘴,笑道:“你这样还吃绿锡包啦,一定是大公鸡,对不对?不是假的,就是偷你们东家的小货。我这嘴厉害,是真是假一尝就知道。”随说将纸烟筒打开,就着湿手捞了一根塞在嘴里,擦火点燃,吸了一口砸砸嘴,觉着无什滋味,又狠命狂吸了两口,诡笑道:“我说是假的,吃到嘴里又飘又淡,一点劲头都没有,什么三炮台、绿锡包,连大公鸡都比不上。”说时少年已就原座,胖子想是扰了人家烟茶,竟忘前议,也没再争临窗座位,手夹纸烟往后一靠,晃眼之间又打起呼来。
      少年本已怒不可遏,因见胖子吸烟时缩颈瞪眼,颈后两道肉岗益发凸高,神情丑恶已极,分明没吸过上等纸烟,偏道烟淡,心里一好笑,气便消了好些,觉着这类人猪狗一般,且打迁地为良主意,还是不与计较,二次把怒火强压下去。此时三等车座位,不如现今远甚,靠背又低,胖子这一睡熟,一颗肥头便搁不稳,时而左倾右倒。胖子觉着难受,便把烟扔去鞋脱掉,往对面座沿上一搁,身再往下微缩,两下恰好抵住,这才好些,别人却叫起苦来。原来胖子是双汗脚,一双破洋袜子前穿后绽,脚后跟露出半截,经久不换,污垢腻结,又黑又亮,先就臭气隐隐透出,这一脱鞋越发臭得不亦乐乎。胖子脚摆定后,便自呼声大作,哪再管人死活!老头正是芳邻,首先大怒,便朝少年示意,一同发难。少年见四座俱现怒容,有的已在骂阵说闲话,尤其老头紧隔壁坐着一个大兵,回望了好几次,脸上神情甚是不妙,算定这等行为早晚吃苦,不欲首先发难,故作不曾理会,只将头偏向窗外避那臭气。
      胖子想是觉着胖头虽不再乱滚,身有半截悬空,仍不受用,加上邻座厌恶嘲骂,朦胧中也有几句听到,以为少年老实可欺,倏地坐起,板起一张猪肝色的丑脸朝少年道:
      “小孩子快起来,到车门口凉快去,让你伯怕睡一觉,快到济南你再喊我。”这时老头隔座的大兵正向前面一同伴招呼,谁也不曾留意。众人见胖子欺人大甚,以为少年初出远门,胆小老实,不敢计较,俱代不服,各以怒目相视,都是且看少年让否再议,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老头虽早看出少年举止安详,英气内敛,但是横逆之来,处处避让,闻言以为又是犯而不校,刚要发作,忽见少年回头望着胖子冷笑了一声,双瞳炯炯,隐现威棱,知是不能再忍,立即住口,眼瞟胖子,脸向邻座众人冷笑了笑。胖子只当少年脸嫩胆小,老实好欺,哪知利害,见他冷笑不语,竟把脸色一沉,低声喝道:“老伯伯叫你让座,是给你脸,你这孩子,一点不懂出门规矩,笑的什么,还不快给我滚起来!”
      随说起身便拉少年背膀。
      胖子生得精壮结实,看去颇有蛮力,恰巧邻座诸人多半齐鲁壮汉,胖子一口江北土腔,怪声怪气,已是气味不投,观之生厌,加以一上车便怕硬吃软种种可恶行为,都恨不能打他一顿,见他居然伸手拉人,内中有位八爷忍不住勃然大怒,刚骂得半声“奶奶”,忽听咕咚一声,胖子已倒在地上杀猪般叫唤起来。
      原来少年蕴怒待发,早想引逗对方先动手,少时好占全理,胖子来拉,正合心意,未容胖子沾身,右手接着胖子手腕,三指用力掐紧脉门往外一翻,往侧一送,胖子立觉右膀酸麻难支,身子再也坐立不定,元宝翻身,顺车厢空处往过道上横跌出去。跌势本猛,左半身正擦向一位齐鲁壮士身上,不特未用手扶,口喝“你是干啥”,反就势往外一推,刚巧把前半身顺直,复仰翻又仰跌在地。众人不由改怒为喜,哈哈大笑,纷纷叫好不迭。
      胖子原是监枭出身,在徐宝山手下当过兵,欺软怕硬成了习惯,听众一笑,不由恼羞成怒,就地一滚爬将起来,口中乱骂,疯了般伸手朝少年抓去。少年将人打跌以后,只请对座老头暂避,仍坐原处,态甚安详。见他双手抓到,双掌往起一分,胖子两臂便被挡开,就势左手往前胸一按,右手就是一个嘴巴,蒲叭两响,胖子身子一仰,往后便倒,打得左脸浮肿,太阳穴直冒金星,上半身一歪斜,跌在对面座沿之上,将腰蹭搁了一下重的,又疼又怕,慌不迭赶紧爬起,无奈身胖蠢重,转动不灵,一只鞋已丢掉,拖着单只皮鞋,起势稍猛,正踹在地板接缝铅皮条上,一滑溜,头重脚轻,竟顺座沿自行滚跌。心里一害怕,狂喊:“打死人喽,快救命喽!”少年也不理会他,两脚抬向椅上,往外一顺,滑向外面立起。这时全车中人十九立起观望,还有好些赶过来的,笑骂喧哗闹成一片。
      少年见茶房在侧拿着一卷手中把,便要了一个过来,擦了擦手。茶房刚要上前解劝,胖子业由地上爬起,见少年走开一边,以为胆小,不敢十分动武,又见人多,茶房也在,必有解劝,不会再有苦吃,胆又骤壮,跳脚指着少年怒骂道:“小狗子,你瞎眼!老爷当年在徐宝山部下当过连长,退伍才半年就受你这小狗子的气,这条车上我同伙弟兄当官的多着啦。小狗子,你等着,你要不磕头赔礼,我报告站长去,顺便找我的老兄弟们来要你的脑袋。”胖子也知理说不过,原想有人接口就此下台,谁知少年只是冷笑不答,众人也是一味旁观讥嘲,连茶房上前俱被喝阻。胖子无法下台,边说边往前凑,又想冷不防给少年一个冲天炮,略微捞本,经众人拦了事,不料众人见他过来,纷纷让道,多说着便宜话“不动手是小舅子”,再看少年二目神光射定自己,手底滋味已然尝过,不禁心寒气馁,准知众人有心看笑话,上前必定吃苦,方要变计,少年怒喝:“蠢猪!要领打快过来,无须一伸一缩,贼头狗脑。”胖子乘机改口道:“你还不服气赔礼,我非报告站长不可。”随说随要坐下。少年喝道:“这里容不得你,快把你臭行李拿走,上别处去!”胖子急道:“哈哈,你也买票,我也买票,为什的不许我坐?好,好,好得很,我跟你找地方说理去。”少年冷笑道:“任你闹什鬼,老爷在此等你。”胖子边说边往后退走,不料迎背撞来一人,羞火头上刚骂得一个“妈”字,回身仰面一看,见是适才要拿皮带打他的侉兵,正望他狞笑呢,吓得一偏身,连鞋也未顾穿,光着脚往前车跑去。
      胖子一走,那侍兵和唤他的同伴做了一个鬼脸,众人才知二兵乃是一路,说起胖子前事,纷纷笑骂不迭。少年似见侉兵手有东西,也未理会,方请老头归座。邻座侉兵忽然走过,对少年道:“兄弟,瞅你不透,真是个好样儿的,你只管打这兔蛋,他奶奶的,真要把剪票的龟孙找来,有俺跟刚才要打他的王得标,都给他奶奶的打回去。俺王二哥听兔蛋背他说是他的盟兄弟恨极啦,他比俺心巧,他说啦,准给你出气,把兔蛋赶下车去,也不让别的兔蛋跟你这念书人搅和,只不许你多说话。”少年含糊应了。垮兵又告众人:“谁他奶奶要向着那兔蛋,是他奶奶的小舅子!”说完归座。老头随把茶房唤住,令其少候。
      待有刻多工夫,胖子忽然气势昂昂,同了车守和两名车警走来,隔老远便指少年道:
      “就是那个短打扮的小流氓。”这些车守车警年久更事,颇能识人,尽管胖子前往张大其辞,并未深信,一见少年倚窗安坐,虽然一身素服,气字不凡,四外乘客俱望胖子好笑,越加起了疑心。车警先上,刚要询问,先一傍兵已起身拦住道:“你们作啥?”车警见了丘八先就胆寒,只得赔笑说了。那侉兵道:“奶奶的,他妈兔蛋的话也信,俺要说话,又显得俺们当兵的不说理,欺负兔蛋,你奶奶先问问他们,看是怎说,俺再跟这兔蛋说好的。你们可不许问这位老弟,他人老实,一生气,就说不出话来。那兔蛋一上车就欺负他,直到逼急了打架,他都没说一声,真是好样的。”车警一听,傍兵居然令向别人打听,并未十分逞强出头,如非理直气壮决不如此,随唤茶房来问,胖子如何无理,强吃客人烟茶,又逼人让座,没等人起立就伸手打人,少年几番容忍才还的手,众人更是七嘴八张打落水狗,胖子先还争辩,刚一张嘴,吃侉兵瞪眼喝道:“奶奶的,有你啥说的!”众人跟着再一起哄,有的还喊“打这兔蛋”,胖子把话又吓了回去。
      车警见胖子小褂撕一大洞,后脑肿起一块,背上泥污狼藉,少年却是干干净净,神色自如,知道不问理之曲直,胖子挨打总是真的,无如众怒难犯,只得一面拿话止住喧嚣,根据所闻把胖子连劝带责说了几句,回座不许再闹。正要回身,少年忽道:“他这样人我实在无法与之同座,阁下既想息事宁人,请令他另找一方;或是代我找一座位,我让也可。”对坐老头抢口道:“我也受了这人不少的欺负,这位客人不和他打,我也和他打了。我二人俱是先来,好心给他匀出座位,他却欺人太甚。最好叫他让,要不给我另找位子。”车警未及答话,胖子连遭气侮,不由发了江北人的戆性,突然急叫道:
      “站长,巡警老爷,你二位听听,他们多欺负人!客人口角打架是常事,刚才怪我不好,不知道这小孩子小气,喝了他一口茶,抽了他一支冒牌香烟,大家都说我不好,我认错,这都罢啦。都是花钱坐车,凭什么不许我坐这块,要让他让,叫我让不成功,我在这块坐定啦。”
      这时候来了几个车警,将众乘客各劝归座。只另一侉兵含笑在侧,闻言突把眼一瞪道:“俺瞅你不透。”胖子见先用皮带打他、后又拦住车警发话的凶星已被少妇唤了回去,胆子较壮,正在发蛮头上,强忍忿气,哭丧着一张丑脸,先向垮兵一揖到地道:
      “你老先生莫生气,早先我也穿过二尺八,好不好我们总算先后同行,你老看看,我这头上身上好几处重伤,衣服也撕啦,他打了我,大家反骂我,事到如今还要赶我走,就是泥人也有点土性,只求你老莫问,你老真要看我不顺眼,要打要骂随便,反正你打死我,今个我也不能让。”胖子嘴虽如此说法,一双鬼眼却注定侉兵面色,惟恐真个打上身来。侉兵见胖子面有惧色,笑道:“你怕打,俺不打你。”胖子当侉兵吃软好说话,忙道:“谢谢老总不打之恩,早晚我必有一分孝敬。”把胸一腆,便要走归原座。
      老头和少年一使眼色,首先伸手要拦,未及发话,侉兵已一把将胖子肩膀抓住。车警是个警长,老奸巨猾,遇事永不先张口,看出双方剑拔弩张,这老少二乘客不令胖子同座,便须自让才算合理,无如胖子成了众恶,又有垮兵为难,只有委屈胖子事才好办,见侉兵抓他,恐又动武,故意把脸一板,对胖子喝道:“你不守车上章程,逐处惹厌,你定要坐在这里,莫非还要打架么?再不听听,到站便轰下去办你。”随说随向侉兵赔笑道:“大哥松手,我领他走就是。”侉兵听完车警的话,回顾车守道:“剪票的你奶奶只瞅热闹,也不问问这兔蛋有票没有。他要有票,俺座让他。”
      车守和车警一听便知有异,喝问胖子:“票呢?”胖子以为票在手巾包内,还有什错,未等发问,先向衣袋一摸,竟自化为乌有,一面连答“有票”,一面满地乱找,直喊:“我的手巾包呢?”喊着喊着,猛从地上跳起,竟向少年扑去,颤声怪叫:“你不赔我,跟你拼!”底下命字还未出口,吃少年左手一封面门,右手一挡,身不由己往后便倒。吃侉兵一把抓住肩头骂道:“不要脸的兔蛋,俺打蚌埠上车,你就紧跟俺一起,剪票的问你要票,你说是俺小舅子,俺想你出门人手短,又不费俺啥,俺还跟他奶奶的点了个头。谁想你这兔蛋上车就不理俺啦,看人家青年好人,打算讹人家一水,不想弄巧成拙啦。兔蛋快掏钱补票吧,别装蒜啦!”(此时军人坐白车不算,强横者且带亲友同乘,均不购票。久于行旅之下的乘客每设法混人军中,或寻军人现套交情,以求护符,或行蒙诈,甚或与车中员警勾通,出小数代价为运动费,百弊丛生。有“二仙传道”
      “偷渡阴平”“连升三级”诸术语,由民五六至民十八为津浦、京汉两路路政最坏时期,以致亏空累累,员工开支均难维持,而民十三四五京汉线尤甚。)
      车警本知现时无票乘车者多蒙混技穷,始行照补,闻言回忆众人所说胖子无故欺人情景,颇似有为而发,胖子语言卑鄙,貌相粗蠢,一望而知为下等社会,再被侉兵抓紧,假话一蒙,又急又冤枉,气昏了心,一句话答不上来,越是情实心虚,不由不信,冷笑道:“喂,你怎么啦,倒是有票没有哇?”一句话把胖子提醒,急得直起誓道:“我实在由蚌埠买的去德州的车票,用手中包住,里头还有三十块交通银行钞票,到车上还打开过。你老不信,这位赶我的老大爷他还看见过,你问问去。实不相瞒,我做买卖赔本,非到德州找人不可,就这一点救命盘川。我也是该死,看他小孩子好欺负,逗着玩的,挨了打不算,还吃这大苦,一定是刚才打架掉在地上,让人拾了去。我的妈妈,这一下坑苦我啦!我要说诳话我是忘八蛋!”车警喝道:“你发昏当不了死,别装着玩啦,掏钱补票,还得加倍罚你。这位大哥见你混上车的,有凭有证,你还赖吗?”胖子笑道:
      “老总一定看错人啦,巡警老爷,你莫着急,我准给你想法子找票就是。”
      车守是广东人,早已不耐,便对车警道:“没票照章补票,由头站算起,到了徐州轰他下去,我查票去了。”说罢自去。车警重又连声催问,胖子也不理他,依然沿途找去,鞋倒全都寻到,就便穿上,票和钱包仍是无有,急得满身汗湿淋漓,落汤鸡一般。
      全车上人当他有心做作,纷纷嘲笑不止,众恶之下胖子已似斗败了的公鸡,冤苦急痛,哪敢哼哈一字。最后实找不到,急得往当中过道一跪,痛哭流涕,哀告道:“哪位拾了我的钱包,快积点德行拿出来吧,不然我没命了!”哭喊一阵,无人理会,他又道:
      “钱包就没有啦,往常不碍事,如今这是我的命根子,一定给人扒了去。就说我跟小孩子打架,那怪我瞎眼,钱还决不是他偷的,我也想开啦,反正是没命,明知是祸也要惹,我说出人来,你老就帮我搜,搜不出我认罚,不说是你的章程,只当行好。”
      车警见他情急之状,也觉不是出于虚伪,便问:“你自不小心,打算搜谁?”胖于偏头回望,前挎兵正坐少妇身后,满面凶煞之气,看去实是胆寒,想了又想,把心一横,先跳起身,朝众喊道:“哪位拾的请丢出来,是我祖宗,是我救命恩人。一定要我的命,我就跟他拼啦。”喊了两声,无人答理,猛的拉了车警道:“老爷,你跟我走,搜不出来,砍我的头。”车警还问是谁,那说胖子无票的垮兵衣袖已自掳起,前一侉兵也把皮带重又解下。胖子两眼通红,刚指着少妇身后侉兵,颤声急喊:“就是他!”“他”字还未说到,身后垮兵骂得一声“奶奶的”,前坐傍兵霍地立起。
      车警早明白了几分,见势不佳,同车垮兵甚多,如何应付,忙喝“别忙”,伸手想拉时,身后人影一闪,胖子已吃人挡住,拉退转来,定眼一看,正是和他打架的少年。
      胖子双手被束,挣扎不脱,急得直喊:“小祖宗放手,与你无干。”少年喝道:“胖猪少说话,叫你有钱坐下一趟车如何?”胖子急瞪着一双红眼问道:“你说什么?难道是你拾去的吗?”少年未及答言,侉兵更怒问少年:“兄弟你这干啥?”少年大声道:
      “我看这胖猪可怜可恨,徐州就到,想给他点钱,打发他滚。”少妇身后侉兵本已拿了皮带起身,闻言看了少年一眼,重又坐下。胖子也听清了语意,便道:“少老爷,你要行好,三十块钱,另外一张去德州的车票,少一文我都要命。”少年道:“我没那些余钱,却也差不什多。我嫌你臭,你站这里,算算我的盘川再定。”对座老头忽问胖子道:
      “你的手中包我没看清有什么东西,到底除车票外还有什么?如说真话,也许我帮点忙。”胖子道:“天爷爷在上,我是四十块钞票,买票下来还剩三张十块整票,连车票包在一起,别的什么都没有。”老头笑对少年道:“你听见的,并无别物。”随由身畔取出五元一张八张中国票,正要开口,少年已取出十块现洋,两张五元钞票,正唤胖子过去,老头拦道:“阁下义举,我也不拦,一则我也讨厌此人,急欲其去,二则阁下千里长途,川资并不富余,救人仍难救彻,真要从井救人,何妨由我垫办,事后你再算还,也是一样。”
      少年明知钱是少妇身后那傍兵偷去,因见胖子上去一搜,必遭毒打,心想胖子虽然可恶,这些时的遭遇已尽够受用,看他情急之状,也许性命攸关,无如自己也非富有,意欲折中分济,不料老头如此伉爽,活又说得那么圆通,只得罢了。偷觑侉兵已就邻座挨挤,面有愧色,便取了一支纸烟划火递过,傍兵红着一张脸接过道:“老兄弟,你真好人,俺不怪你,俺俩还得交交,俺叫刘海山,兄弟你姓啥?”少年答说:“姓周。”
      少妇身后那传兵忽唤刘海山,倍兵应声自去。老头对胖子告诫道:“我生平疾恶如仇,似你这样人哭死在我面前,也休想拿个钱去。只为这位先生年纪虽轻,智、仁、勇三者皆备,更有极好涵养,我不愿他为你这蠢才耗他川资,也不问你所说真假,给你这四十元,但有一节,你必须徐州下车,趁下班车再往德州,一则我二人见你惹厌,二则你已得罪了人,如再出事,就无人救你了,你可依得?”胖子连忙跪谢应诺,并说:“未到站以前先搬到前面车去,省得二位老爷见我生气。”老头哼了一声,胖子将钱接过,又朝少年叩谢,径将衣包提箱取下,老头乘机向车警手里一塞,附耳说了两句,车警随喝胖子道:“还不快跟我补票去。”胖子诺诺连声,一同往前车走去。
      少年便要分担所出之钱,老头笑道:“周老弟,我二人倒换一下,此钱既已出手,还肯要人分担?实对你说,我也不是什么仗义疏财之士,只为萍水相逢,我是初见不久便已倾心,你却别有怀抱,不曾注及老朽,特意借此区区,作个忘年之交的由头罢了。
      长途寂寞,举车无一可语之人,难得投缘,正有许多话说,不值为此计较呢。”少年吃老头开门见山一说,反倒无言可答,知道再争便假,只得谢了。老头道:“并非赠你,何谢之有?厌物虽仍同行,已决不敢再来,等徐州乱过去,我们索性唤茶房将床搭好,联榻而谈吧。”少年正要请教姓名,并问胖子怎会不下,车已进站,忽见垮兵提了少妇行筐同往车门走去,行时似和刘海山争论,面有忿色。刘海山也嘴里咕噜,意甚不快。
      徐州大站,上下车客均多,并无人来争座,一会车开,老头自车停便伏窗外望,忽朝少年努嘴。少年往窗外一看,正是侉兵同那少妇在站台上东张西望,身旁放着行李,似乎寻人之状。车快出站,侉兵忽又朝车奔来,似要再上,吃少妇抢前拉住,车行渐速,晃眼混入众人影里分别不出。少年觉着无什意思,随口问道:“那丘八莫非下错站么?”
      老头低语道:“此中大有文章,少时再谈吧。”

    第二章
    有志振门楣 佳儿任重 因嫌生间隙 恶妇使刁
     
    正说之间,少年觉着一股蒜味刺鼻,有人挨坐,回看正是侉兵刘海山,只得强笑让开一些,刘海山已笑道:“俺瞅你二位怪好的,说两句话就走,你们别讨厌俺。”少年道:“四海之内皆是朋友,怎说这话?”刘海山看了老头一眼,笑道:“俺们奶奶的人性不好,也难怪你们讨厌,又是他奶奶跟人不一样,俺有话要跟你二位表一表。俺不是坏人,胖子钱包是那姓王他奶奶的龟孙偷的,与俺无干。他恨那胖子不得人心,顺手捞他钱包,俺钱可没要,也恨胖子欺负好人,和他一气,谁知道哇会被胖子看出来啦,俺跟老王都不好看。正要跟他发歪,你二位竟出了手,天下哪有这好的人啦,闹得我直烧盘,老兄弟还怕我挂不住,递我一根烟卷儿,俺越想越不过意。
      “钱在俺手,早还出来啦。后来老王叫俺过去一说,真他奶奶的不是玩意,他奶奶心真狠,跟你二位还不怎的,因恨胖子差点没给抖出来,就是车警不敢搜,他奶奶人算丢定啦。他和俺说非毁这胖龟孙不行,打算停一班车再走。车到徐州,他也下去,把你们给的四十块大票硬给他弄来。俺劝他不听,想打架吧,又伤同棚弟兄和气,只得罢咧。
      想起来,俺算上他奶奶的当啦,真闷得慌,怕老弟说俺跟他一伙闹鬼,瞅俺也不是玩意,特意来表一表,你信俺的话吗?”少年便随口夸了他两句。刘海山道:“你信服俺就好啦。俺叫刘海山,是个直性人,俺瞅你错不了,老兄弟,你说姓周,叫啥呀?”少年便说名叫元苏,刘海山又叫用铅笔写给他看,少年无法,只得给了他张名片。刘海山笑道:
      “好啦,俺和你后会有期吧。”说罢,手持名片,边看边往前走。归座之后,直到下车终未再来。
      少年笑对老头道:“想不到那姓王的丘八如此狠毒贪心,这一个就强得多了。”老头道:“这些东西有什好人。那一个目带凶煞,怒看胖子,我给钱时,他忽向那女的咬耳朵,收拾行李,便已看出他不怀好意。胖子这类人死活无关,但也不愿便宜凶人,为此临时变计,花了一点小钱,叫车警将他领往前面守车,等过徐州,再在前车觅座。侉兵到了徐州尾随下去,必然扑空。如若细心一点,看准胖子行踪同在车上,一则他的行为车警和好些车中人俱已觉察,任他多么强横,众目之下,那羞恶之心终还有一二分,不曾丧尽,即便赶往前车,胖子对他又是惊弓之鸟,已怀戒心,他也常出门,如何还会被他偷了去?侉兵果然粗心,心以为胖子必要下车,终可寻到,强奔过来,急慌慌抢着下去,偏又带着妇人行李,诸须照顾,等搬运停当,找人不见,快车无多停留,车开才想起胖子许在车上未下,再赶原车,已无及了。适在站台上追车暴跳,便是为此。可笑他枉费心机,要等下班慢车,须到明早,那车三等乘客最多,十之七八是他同类,天热拥挤,不多受好些活罪么?”
      少年笑道:“他虽受罪,到底还白得了三十块钱。我们受了他许多骚扰,未了老先生还白损失了四十元,才更冤枉呢。可见什事还是能忍的好,我如涵养到底,也不致累及老先生破此无妄之财了。”老头笑道:“钱财小事,藉此赶走厌物,可以畅谈,正是佳事。老弟台涵养之功也只到此而止,此与淮阴胯下不同,再如退让,便没丈夫气了。
      只没料到老弟文质彬彬,明是世家子弟,却有这等身手,举重若轻,文武兼资,真令人可敬呢。”少年自是谦谢。老头随命茶房搭铺,茶房却将二人行李并一起填满当中空处,先取被褥铺好,加上两床毯子,老头早由箱中取了一床极细的台湾席子铺在上面,各把鞋子脱去,并排靠坐,这一来果然舒适凉爽。
      老头笑道:“本来这辆车专为接待长途行旅,是茶房的外快,短程乘客每被支吾到别车去,本来一上车便可将铺打开。老弟不爱说话,我也是不大喜和外人交谈,又见乘客不多,想到傍黑看准老弟是否良伴再定,如其彼此情意不投,便就这座各铺各的也是一样。及至看出老弟一点行藏,胖子已来惹厌了,早知如此,上车便联合一起将床铺好,也省这气了。”少年笑道:“我虽随侍先君宦游江南诸省,北行尚是首次,只听人说大概,似是而非,才致闹此笑话。”二人又谈了一阵,这才渐渐各谈身世。
      那周元苏本是湖北孝感县的望族富家。父名光甫,乃前清光绪戊子科举人,以名孝廉服官江南诸省,品学兼优,性情慷慨,交游遍于东南,从不把金钱放在眼下。乃兄益甫,是光绪癸酉拔贡,报捐浙江知县,有循能之名,当时称为浙省州县中第一等人才,历任繁剧,曾经三任乌程等肥缺,可是花起钱来比光甫还要豪纵。尤其益甫之子少章是个少年纨袴,声色狗马无一不好,尤其爱赌如命,麻将牌九动辄一输万金无吝色。因此兄弟二人做了许多年阔州县,只是外表堂皇;不但没剩下钱,反把家中田产变卖了来填补亏空。周氏簪缨世族,尤其益甫、光甫这一房,有好几代俱是单传,在本族中最称富有,单是稻田就有好几百顷,果园山地尚不在内。固然弟兄二人服官清廉,性喜挥霍,可是一多半都糟在这位大少爷的身上。益甫家教本严,无如误信枕边之言,受了闺人挟持,每任都使大少爷当账房,自身又不善于持筹握算,只当是自己任内亏空,始终瞒在鼓里。光甫弟兄情重,又敬长兄,明明知道又不肯说,终于家业凋零一败涂地,已无可挽救了。
      光甫先在江苏任了好些差缺,都因廉介好交,每任多少都有亏空。光绪未年,程雪楼任江苏巡抚,与光甫以前原是朋友,最佩服他人品学问,先聘在抚衙任了半年多文案,随和藩司商量,委了一任奔牛镇厘捐局长,彼时厘金陋规颇多,不必作弊,便有若干好处。奔牛在丹阳县境内,为全省水运要冲,与上海、大散关、浏河号称四大金刚,上峰专用以调剂属吏,考成比较多好,也不能久于其位。光甫这次卸任,总算剩了点钱,回省禀见,重就抚幕。不久便值辛亥革命。
      本来革命党人数不多,器械更是缺乏,按说极难成事,无如政治腐败,当道昏庸,江南民智较为发达,受了革命党人报纸宣传,心早离叛,党军还没有一个到达苏城,早已谣言大作,一夕数惊。当谣言最盛这一天,共总只有四个革命党,年纪都在二三十岁之间,公然直入抚衙,要抚台率领全省独立,共举义旗。程雪楼和四人见面之后,匆匆没费多少唇舌便自成交,当时通电独立,自任江苏都督,响应民军。四人见电发出,方始离去。内一西装少年携一小木箱,人多说是炸弹,因是和平解决,也未开视,来人曾说民军已将压境,可是好些天还没见民军影子,后来渐有党人出入抚衙,又说因都督深明大义,无须用兵,现在大军都打南京去了。民心不附,固是致命大伤,然亦有数存焉。
      光复以后,程雪楼不久辞职,隐居沪上。光甫闲了两年,家况日窘,仗着写得一笔好字,名满江南,每年只得两千元收入,手散好交,又喜收藏,仍不敷用。最后无法,考取了县知事,仍在江苏候补,兼着卖字生涯。总算江苏省长齐耀琳颇念年谊,先委了些短差,最后委署六合县知事,到任未满一年,便病故在六合任上。
      元荪聪明好学,最受父母钟爱,自十二岁起便随父宦游各地,奔走到的地方颇多,游历了不少名山大川,所以外边情形颇熟。元苏还有一个长兄,名叫厚成,人甚良懦,入学不久便停科举,又入江苏法政学堂读书,毕业第二年便值光复,先任了几任典狱官小差使,后来解职,随在父任。元荪之母李氏也是名门之女,工诗善画,颇有才名。这时元苏年只十九,已考入苏州天赐庄东吴大学预科,才升第二年级,便因父病请假往省,不满两月便遭父丧,帮同乃兄料理丧务,将全家搬往南京,耽搁下来。本心是想再返苏州求学,无如全家上下十余口,父亲所遗宦囊连同远近亲友的奠仪共只剩了三千元左右,珍贵的衣饰、书画、文玩早前些年当卖殆尽,长兄尚在赋闲,就能谋到一事,也不过三四十元的小位置,这大一家人如何能够负担,迟早将这有限几千元赔垫精光,仍是不了。
      年轻人多苦无妨,母亲出身富贵之家,从未受过贫苦,便前些年家境艰难,仗着父亲情面甚宽,又有家藏珍贵之物可以变卖,加上卖字所得,也只常时添点愁思,实际未受什苦,岂可使她老年来跟着儿子受罪过苦日子?越想前途越害怕。
      正在愁烦之际,这日恰有一个世交好友张凌沧来访,见元荪比前清瘦,满面愁容,知他幼受椿庭钟爱,天性至厚,父丧痛哭咯血,几致危殆,当是哀思太甚所致,再三以老母在堂任重途远之言劝他勉抑哀思,并劝出去闲游一回遣闷。元荪爱友,绰有父风,凌沧之父也是当时名宦,两辈交情均极莫逆。元荪父丧才满周年,守着旧家规矩,除二三小友偶然来往清谈外,只在家中读书,兼学一点自己心爱的武功,尚未往酒食热闹场中去过。因见良友劝勉殷勤,心也实在是烦闷不过,便向长兄要了五块钱一同出游。端阳己过,天甚炎热,凌沧本意约往雨花台品茗,捡买雨花石。元荪此出原是敷衍朋友,有什心情去捡石子,说雨花台太远,就在秦淮河下走走,回来到奇芳阁吃点心罢。于是二人一同起身,先到夫子庙前闲走一阵。天已傍晚,正商量去吃小馆子,忽又遇到两个朋友,执意要请二人到状元境小乐意去吃和菜,吃完又要雇船游河。元荪不肯,凌沧道:
      “我们只开往水关一带纳凉,并不摆酒叫局,你又何必如此固执呢?”元荪无法,只得应了。不料那两个少年纨挎因元苏年纪虽然最小,到的地方多,十四五岁便自出道,吃喝玩耍样样在行,词令既佳,苏州话又说得好,尤其是会武多力,走到哪里不会吃人的亏,知他守礼,明知不肯,故意约吃小馆,暗中却命人去通知一干呷友和素识的妓女到时赶来。
      元荪自从十五岁随父亲南京候补,结交了许多小朋友,始而世交往来,至多同出游玩,或往茶楼品茗,吃个小馆,日久朋友越引越多,内有好几个纨袴子弟,提头一引诱,多数走入狎邪,吃喝嫖赌无一不来。元荪在众中最年轻也最有分寸,考入东吴求学,便为避开这般损友,只假期省父时随他们盘桓几天。适才上船时,见所雇是只二号花船,不是划子,心已生疑。果然船没开到水关,一干狎客妓女已纷驾小船赶来,牌桌也相次摆上,那些卖零吃水果各驾小船围着花船叫卖,乱成一片,心中好生不快,无如素常对友随和,不愿得罪,表面上仍自敷衍。这一局直闹到半夜,元荪连告辞了几次才得脱身。
      到了大油坊巷寓所下车,敲门进去一看,前两层屋宇都是静悄悄的,有的窗户上些微透出一些灯光,知道家人熟睡已久,便把脚步放轻一些。周家共是五开问三层院落,最后一层占地独广,二层中堂屋供着祖宗神位,周母住上首紧里一间,元荪独住对门两间,一作书室,一作卧室。院子宽长,有两个大花台,种着好些竹子芭蕉。晴夜无云,上弦月色甚是光明。元荪踏着满地清阴走进,见母亲屋内灯光外映,不知睡熟也未;心中方自悬揣,一眼望到堂屋当中神案上那盏神灯,灯芯低垂,结着豆大一朵灯花,残焰摇曳,半明不灭,昏沉沉照在墙上所悬亡父的遗容上面,全是一派阴郁凄凉光景,心里一酸。又想起日里为一班朋友强留,连照例晚香也未得烧,越发难过,眼泪水由不得一点一点的连滴下来。
      随走过去,将神灯剔亮,取了一束香点燃,插在炉内,叩了几个头,起身重又走到神案前,含着眼泪,仰望遗像,低唤道:“爹爹呀,儿子年轻,学业还没有成就,照这家景,学堂是恐怕进不成啦。爹爹灵柩未葬,妈妈年老多病,哥哥又是没有资格,学问更是平常,这大一家人将来怎么得了哇?儿子连愁了好多天打不起一点主意。爹爹素来心疼儿子,去世那几天虽然梦过两回,只和平日一样,没有一句话教训,现在连梦都没有啦,定是儿子不孝,不能仰体亲心,爹爹生气啦,一点迹兆都不见啦。爹爹阴灵不远,今夜务必再赐一梦吧。”似这样饮位吞声祝告了一阵,方始回到房内脱衣卧倒,越想心越悲愁,翻来覆去只睡不着。
      正在伤心,忽听堂屋有了极细微的脚步之声,一会走进房来,静心一听,竟是母亲。
      一看桌上洋灯犹亮,才知睡时只顾伤心,灯光忘了捻小,致将母亲惊动,连忙拭干眼泪爬起,周母已缓步走进。元荪赔笑问道:“妈妈怎没睡,还是刚起的么?”周母道:
      “你同张世兄走后,我以为你们在外面吃完夜饭再逛河边,十点前后总该回来了,哪晓得十二点还没回来。你常在外跑,我倒不甚担心,但是今晚乘凉时接了北京你姊姊来的一封信,信封写着你哥哥,对你兄弟侄儿一字未提。本信许是给你哥哥的,另附给我一张,你哥哥怕给他的信上有什不检点的话,怕我看了生气,所以未给我看,我想等你回来商量。刚看见你屋灯光,才知你业已回来,现在我屋钟都打三点,世兄弟交游原所不免,只不要玩得太夜深了。今天我午睡很长,心又有事睡不着,我怕你回来晚了饿;留得有吃的,快到我屋里吃去,吃完看信再说吧。”元荪道:“今天本和张世哥到秦淮河间去吃点心,不想遇见了朋友,请吃了饭,又硬扯去游船,所以回来晚了,累妈担心,下次再不这样了。刚在船上吃了,肚子不饿,妈把姊姊的信给儿子看吧。”周母道:
      “你平日食量好,加都得下,何况又隔这些时候,我消夜酒还没吃呢。”元苏忙道:
      “儿子陪娘吃些就是。”随扶周母同往对屋里问。
      周母道:“水盆内冰有一盘凉面,酒菜作料豆芽在外套问碗柜里。你奶妈也只刚睡,她也过五十的人了,一天帮我操心费力,不要吵醒了她。”元荪口刚应“是”,忽听外屋接口道:“二少爷回来了。我先听堂屋响动,就猜是你,正想去看,你这晏回来一定累了,我端去吧。”元荪忙答:“你端不许多,我帮你端去。”这答话人正是元荪小时乳母周奶妈,人甚能干勤谨,又极忠心,对元荪更是爱护周详,无微不至,周母对她也极信赖,一切家中琐事都由她掌管,不以寻常女仆相待。元荪随即走出,赶进外套间,便悄悄问周奶妈道:“妈妈眼圈发红,别为担心我生气么?”周奶妈低叹道:“二少爷十二三岁便一个人上海南京乱跑,今都大了,就回来多晏,太太也没有不放心的。这都是北京那封信引起来的伤心,你又没回来,只我陪太太劝了一阵。刚巧我白天熏了一只肥鸡,太太想等你回来同吃,连例酒都没同吃。”元荪方问:“北京来信说些什么?”
      便听周母呼唤元荪,只得应声,帮同周奶妈端了酒菜走回屋内。周奶妈先笑道:“我真是老糊涂了,眼面前的虾子酱油就找不到。”随即洗手,把鸡撕碎,菜碟杯筷摆好,又将凉面倒入大磁盘内,加上酱醋豆芽和榨菜未,再放辣椒油、姜蒜汁在内拌好。
      周氏全家,都讲究吃,面系自制,约有绿豆粗细,煮好不过凉水,用笊篱略微摊匀,乘着余热,用香油扇过,再用扇干将它整扇干水气,悬向水井之内,放在盘中,一根是一根的,加上调味配料,色彩鲜明,吃到嘴里凉爽清腴,端的色香味三者俱全。元苏见桌上除熏鸡外还有一碟香干,一碟是拌辣黄瓜,一碟干开洋,便用暖瓶中热水将酒斟上,周母也没有再问什话,笑对周奶妈道:“你陪我这半夜,想已饿了,这又没人,一同吃吧。”周奶妈笑道:“多谢太太,我还不饿,等二少爷吃完再吃吧。”周母道:“你是我家有功之人,难得今夜清静,我这时已然想开,一晃天亮,大少爷一走,少奶不到过午不来,多睡也不要紧,难得熬回夜,你也好喝,正好我娘儿三个舒舒服服吃一顿,你各自坐下,不要拘了。”元荪听母一说,早跑去取来一份杯筷,放在横面,周奶妈只得笑谢陪同坐下。元荪见她不肯多吃,便给她夹了好些菜在碟里,周奶妈笑道:“二少爷,我吃不完这多熏鸡,四少爷直说叫我撕个翅膀给他啃,我见孙少爷孙小姐都在旁边,这个也要,那个也要,给不完,没有给他,熏好开饭,一耽搁就忘了。这时想起,怪对不住他的,剩的给他们明早下稀饭吧。天太热,等中饭吃怕要馊了。”周母笑道:“你一年到头不是顾大的,便顾小的,深怕委屈了哪一个,他们哪样没吃到?你难得一回,留什么?”周奶妈只挑些空骨头就酒,好的仍然留着。
      元荪见母亲神色还好,不敢再提那信招老人心烦,一边陪饮,吃些凉面,一边谈些外边情景,不觉天已大亮。元荪道:“妈请安歇吧,天都亮了。”周母闻言,倏地眼圈一红道:“你姊姊来信,叫你去呢。”周父死前遗嘱,本令元荪辍学北上,往依乃姊,便进学校也在北京。周母过门时,前房子女多已长大,因性仁柔,时怄闲气,长子为人老实还好,这位前房长女实是难惹,虽能干,貌却不佳,嫁时年已三十,人前人后总说亲母已死,只有生父和一胞兄,总算远嫁北京,不常归宁,免生好些闲气。自己所生三子,元荪最长,不舍远离,恐在京受气,每现于辞色。元荪仰体亲心,永不提一走字,连日一想到出外谋生,便觉两难,闻言立道:“妈莫伤心,儿子就在南京打主意,不舍得远离膝下的。姊姊信也没什好看,儿子不看了,我跟妈捶背请安歇罢。”周母叹道:
      “话不是这等说,你还是趁你爹死不久,人情或者尚在,趁热头上早走的好,株守在此,终非了局,误你学业前途不说,万一再到我母子依人为生之时,那日子就难过了。”说到这里老泪点点直流。周奶妈忍不住先哭出声来。元荪不敢再哭,强忍悲泪,赶向周母身前跪下,哽咽着劝道:“妈千万不要伤心,儿子必有法子,不会让我母子依赖人的。”
      周母拭泪叹道:“乖儿子快起来,刚吃了冷面,我又惹你伤心,招呼停食,本来我想不说的,先怕你说起伤心,不吃东西,挨了半夜,实在是忍不住。”说到这里,声又哽咽起来。
      元荪见母亲今日用心既深且苦,其中定有原因,否则决无如此伤感,不摸清头绪无从劝起。适才进房,已看见床枕下压着一信,母亲未说,不敢去看,忙道:“妈只伤心何益,我倒看她写些什么。”说时,周奶妈已含泪到外间打了手中进来,周母正擦眼泪,元荪早到床前将信取出,信只一张,大意是说:父亲新故,人多累重,遗财无几,大弟力薄,难于负担。二弟学问公犊因得父教听说都下得去,应趁这尚能垫补的一二年中令其辍学,赴京谋事,养家要紧。如再志大心高,想等大学读完出洋,结果必致两误。并劝一切务要俭省,须知现已不是父亲在日可有指望等语。表面为好,实则为了胞弟,恐他挑不起这副重担,并想将元荪母子分开,免得继母有一成年精明儿子在侧,不易受弟媳的挟制。这等居心,元荪在乃姊奔丧时已早听她露出口气,这次仅是旧事重提,只话带讥讽,令人看了生气。母亲原知道,何以如此伤心,必还另有原因。
      回看母亲已住悲泣,便平心静气想了想过去,赔笑说道:“这还不是那些话,妈跟她一般见识则甚。”周母道:“这位姑太太没把我当娘待,已是多年,我原极少为她生气,只不过我触景生情,想起前途伤心罢了。我儿说得对,单伤心何用,须要想个方法才是正理。别的都已过去,不说了,只问我儿真心肯到北京去不?”元荪迟疑未答,周奶妈接口道:“二少爷没回来,太太已和我说过,这样下去不了,本意想叫你到江西去投杨大人,后来一想,这不是怄气时候,姑太太好歹是你姊姊,章姑老爷以前又到处夸你,人也忠厚。反正不是我们找她,就让她做这好人,看看有什照应。何况京里老爷朋友又多,好心人总会有两个,等二少爷到北京有了好事,再接大太去倒好。”周母也道:
      “你说南京谋事那是不行的,一则这里局面较小,如今不比前清,你只看你爸爸那等才华能干,固然他有气骨,不屑钻营,可是浮沉宦海,有什起色?就是后来这一任,一多半仍是京中亲友之力。我儿年纪又轻,有这班世弟兄、年轻朋友混在一起,就谋到事,我也担心,在此终是有损无益。我想了又想,趁着现在盘川还不为难,快到北京去谋事不说了,如若志在读书,京中那些年交世谊、同乡亲友,真要发奋用功,也总不致于无人相助。你伯伯和大房里的大哥侄子又在天津,怎么也不致无所依归。我想再过几天决定走吧。现在母子各不相舍分离,日子是长的,一天天下去怎了呢?”
      元荪是想北上谋事,只恐慈母不舍,难决去留,一听母亲口气坚决,情知昨日出门必有怄气的事,母亲向来涵忍不说,恐勾起伤心,也不便问,赔笑答道:“妈的意思既然这样,儿子到北京去看一看,不好立时回来,再打江西主意,至多糟蹋点川资也不要紧。”周母哭道:“你想得来去倒容易,我本有多少话和你商量,不知如何一句也想不起。我最喜家庭和气,你是要走的人了,罗女终是你的长嫂,看你大哥身上,也须让她几分,什事不可计较,免得伤了感情,你走后我不好处。我也倦了,热天不用招呼,你快睡吧。”元荪闻言越起疑心,见周妈红着一双泪眼在擦桌子,偷偷使了个眼色,然后向母道了安置,退回房去。
      等有一会周奶妈走来,元苏知母亲入睡,便问:“昨日家中可有什事?”周奶妈含泪一说,才知走后不久,长兄忽接镇江父执来信,命即前往,也未提说什事,匆匆起身,乃嫂罗氏因乃姊来信调唆,丈夫一走,便向母说:“现时公公所剩不到两千块钱,家用这大,二弟还是不知艰难辛苦,日常向妈这里要钱,出外游荡还不够,今天又向他哥哥要了五块钱。书是没钱供他读了,妈又不舍叫他出门找事,他偏乱用,哥哥又没本事,怎养得起?固然这钱是公上的,没分家的弟兄不是不能用,用完了呢?还不是累他哥哥一个。”底下闲话尚多,那意思既疑周母积有私蓄,暗给元荪花用不以交公,又恐长此动用公款,想把元荪逼出门去,和乃姊是一般心事。
      周母聪明而有涵养,先只微笑不答,后听絮聒太过,才说:“你二弟从小就随他爸爸在外跑,爱和世兄弟们来往,又爱面子,那是真的。可是私底下极知辛苦艰难,自他爸死就没和我要过一回钱。今天必是张世兄来约他出去吃点心,也许想带点钱在身上方便些,才向他哥哥要了几块钱。家境他不是不知道,怎会常跟你们要呢?”罗氏登时寒着脸冷笑道:“眼看两天饭还没得吃呢,还吃点心交朋友?公公交了一辈子朋友,也没交出什样儿来,何况老二这点年纪,相与得到什么好人。不怕你生气,不是公公惯他,还不会这样呢。我晓得妈藏的那几个钱,也偷偷给他用了不少呢。”罗氏虽不孝顺婆婆,因是大家规矩,以前表面上还在敷衍,自从公公一死逐渐放肆,当日更公然侮谩,毫不客气。周母不愿婆媳争吵,没再还言。罗氏又说了几句无理的话才行走出。周母触景伤情,再一想起来日大难,越发悲苦愁急,几经盘算决计令元苏进京谋事,好与恶媳分度,免得日受闲气。
      元荪闻言自是气愤,周奶妈又劝道:“大太怕你和大少奶奶吵架,再三嘱咐我莫对你说,你只心里知道就是,如和她吵,我遭怪不说,太太更要着急了。”元荪苦笑道:
      “我怎跟她吵架?不过我这一走,妈在家里岂不更受她的气么?”周奶妈道:“本来我还不对你说呢,也是想到这层,须要先打个主意才好。她已露出口风,说太大不应用两个老妈子,我已年老无用,意思想叫我走呢。”元荪闻言,不由大怒道:“休说爸爸遗嘱曾令你在我家养老,谁也不敢开销!况且你这将近二十年的工钱从未算过,还有连年赏钱积蓄比工钱更多,有千多块钱,一多半都在前两年被妈借来做了家用,就大哥也借去三百块,我三弟兄用你的还不在内。爸爸身后所余,连同各方膊仪,不下七八千块,都让他夫妻把持过去,我难得要一回钱,不过一二十块,还不愿意。可是办完丧事,爸爸还没葬呢,就去了一半,衣裳棺谆共总才四百多块,我此时见钱有富余,力主从丰,他们偏说顾死的还得顾点活的,为此还争吵了两场,你是知道的。以下丧棚酒席以及仪仗佛经,无一不是当地绅民公送,只在苏州、南京先后做了二十几天道场,只两次还有几桌整席,用了百多块钱,余者只把你做的祭席撤下来吃,就没让人知道,连和尚带锡箔每次至多花上二十块钱,这钱都算得出来的,她却天天只念钱快完了。上月还说有两千多,共才几天,昨晚便说两千都不到了,实在家用能有几何?钱在她手和飞的一样,妈和我从没问过。
      “爸爸在日,钱总放在抽屉,只我一人可以随便用,我从没妄费一个。临终遗嘱,约计所余有四千块,以五百办丧,提一千块与你养老,五百块作我上南京路费,两千作为家用,我共总拿了二十多块,就说闲话。算她都真用掉,下余之钱开销你,全家吃风。
      她说妈用两个人不该,她房里连奶妈丫头倒有四个。虽然老爷去世,你曾说等我将来好了补报,从此不要工钱,莫非连以前的都不要么?既开销你,还有什情分?我知她嫌你是妈得用近人,走也行,叫她拿钱出来。现在不过多余一双筷子,事情却比谁都做得多,处处替我省俭,又是妈家乡带来的老人,我只问她,为什么前边养着四五个吃闲饭的她家人不开销,单开你一个?她娘家荐的人就好?在任上时惹是生非,连板子都挨过,人死了还赖在这里。”
      周奶妈见他越说越有气,忙劝:“你轻一点。她要我走就走了么?倒是我想你走了,大太日子恐不好过。她现在以为太大存有私房还好一些,要等钱一用完,看出太太是空的,逼不出来,那气更难怄了。我想横顺都是不好,大少爷又怕老婆,拿她没法,以前她不是要分开过么?趁这时候还有点钱,索性依她,不说是多,只把太太应得之一千块拿来,我们搬所小点房子,省吃俭用,怎么也过上三年,莫非有这三年你还找不到事?”
      元荪虽觉所说有理,无如孝友是传家宝训,父亲在日吃了大伯父子无数的亏,祖业全被败光,从无怨言,余产更不容说,一则这话不好出口,二则母亲还决不许,想了想还是自己立志上进要紧,譬如父亲故时仍在赋闲,又当如何?便笑道:“我们钱多的时候不和她分,这时就分到手能有几何?我自有主意,不使母亲受苦就是,你请去睡吧。”周奶妈叹道:“我实在看透他们,横顺将来不管我们,不如早点分开,免得吃苦受气,到时二少爷也接上了,偏生太太和你都不肯。二少爷只管放心进京,真要难过,我不用她开销,先拼老命跟他要工钱,要到手把太太接出去住,等你有事再来接,也是一样。”
      元荪见她悲愤流露,劝慰道:“他们不会的,老爷才故去几天,大少爷还要做人不做?
      照此情形,我已无法求学,莫非有半年的工夫还找不到事么?”周奶妈含泪答道:“嗳,那钱照她这样用法,顶多也只半年。三少爷他们都醒了,少爷睡吧。”
      周奶妈走后,元荪满腔心绪乱如潮涌,勉强合眼养神也没睡着。堂屋内一直静静的到了十点多钟,耳听堂前周奶妈在悄声和女仆说话,意颇愤急,知她忠心,什事都卫主人,常和仆役们争论,没做理会。一会又听母亲也在旁说:“二少爷昨晚没睡好,不要吵醒他。事已过去,还说什么?少时你跟门房招呼一声,不要对他说才好。”周奶妈道:
      “好在快走了,不然这人他怎么丢得起?”周母随唤二女仆到屋里去。元称知又有事发生,心想:嫂氏不良,终是女流,不便和她争吵。自来家庭中多有难处,不日起身,仍以不理为是,但一想到此行前途,成败利钝尚难逆料,万一所谋之事不够养家,或是日久无成,老母将来处境必苦,不由又急得满身发热,再也不能安睡下去,立即翻身爬起。
      时将开饭,虽是静悄悄的,实则女仆们都在整理饭桌,陈列杯筷。刚掀竹帘,女仆徐妈便喊:“周大娘,二少爷起来了。”周奶妈随由周母房中走出,将脸水打来。元荪正洗,忽见四弟祥生挟了书包气忿忿跑回,进门放下书包便喊道:“周奶妈,快开饭,我肚皮饿。”元荪掀帘低喝道:“老四,你也十二岁了,闹些什么,饭好了还不会开?
      一进门就喊饿,什么样子?”祥生素畏元荪,忙赔笑道:“哥哥起来,我因为下午要考历史,想早一点去呢。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有要紧话对你说呢。”元荪已缩回头去,祥生随即掀帘走进。元荪道:“你看你这毛法,说话一点条理没有,回来不先见妈去,一点规矩都没有。三弟呢,怎没有一同回来?”祥生道:“他下午考地理,怕考不好,正和同学温书呢。周奶妈今早因为他要考,给了我们一个银角于,他分了六个铜板,买些烧饼和一片板鸭在学堂当饭吃,不回来了。一会就见妈去。你到这来,我告诉你要紧话。”周奶妈道:“四少爷你少乱说,二少爷莫听他,他的话靠不住。”祥生急道:“不是你还想告诉二哥吗,怎又拦我?有的你还不知道呢。”周奶妈便说:“你再乱说我告大大去。”祥生道:“这我不怕,偏对二哥说去。”元荪便道:“我也不会听他的,由他说吧。”
      祥生把话一说,原来罗氏见公公一死,知道家况只有日难,没什大望,难得还剩下七八千元遗钱,立即乘乱怂恿丈夫把将过来,借着治丧运灵,以虚报实,干没了一多半。
      因嫌元荪精明强干,异日恐有违言,并想把下余两千元的少数侵蚀净尽,然后再设法与婆婆分居自过,以免长此负累。心目中本就厌憎元荪,偏生昨日又要了五块钱出门,越发不快。恰巧大姊来信,令元荪北上谋事,惟恐母子不舍分离,想藉元苏上路,借着元苏年轻,不该三朋四友胡乱耗费为由,先向周母说了许多嫌话,回到房里,又把门房当差叫去吩咐,说大少爷已然出门,下剩尽是小孩,谈不到什朋友,以后无论谁来找少爷们,就说太大有话,不许少爷们与人来往,叫他们以后不要来找,也无须进去通报。少爷们如不愿意,就说大少奶说的,不信只管我来问。
      罗氏也是续弦,前房遗有一子,比祥生长一岁,同在学堂读书,今早上学,又把许多未尽之言一一告知祥生。元苏素喜面子,最重朋友,从小随父宦游,十一二岁便开始结交小友,并且当日就有世交至友来访,如被无礼之言挡回,脸上怎下得去?闻言如何不气,当时便要去和罗氏理论。周奶妈道:“我今早就听张顺说了,因是太太再三嘱咐,并传活给门房,客来就说少爷有事出门,请他留下地头,少时回来说了自去寻他。等耐过了两天,你一走也就罢了。他偏这样嘴快。多的都忍下去了,何在这一点,算了吧。”
      元苏想起罗氏种种可恶,因恐母亲怄气,强忍愤怒,气在心里,洗完脸和祥生去见了母亲便开饭。
      罗氏自从公公死后,本不常侍婆母同食,早命丫头传话厨房,把饭菜分成两起。祥生忙着吃完,拿起书包要走,行时周奶妈说:“三少爷和大孙少爷都没回来吃饭,大孙少爷每天只大太给三个铜板点心钱,必吃三少爷的,两个人吃那点钱的东西怎么能饱?
      我怕二少爷起来得晏,单做了三十个包子,内中十五个原打算你们放学回来当点心的,四少爷给他们带去吧。”祥生接了就走。周母饭后回到房内,对元荪道:“你这乳母真好,什事都想得到,你们将来真要好生报答她才对。”元荪道:“那个自然。”周母随催元苏出门,并道:“为免应酬承情,虽不必向各家辞行,你那几处世交至好也该通知一声。”元苏道:“儿子这次出门,是为家境所迫,前途茫茫,好坏难定,他们彼此都常见面,又都交好,一露口风,必要饯行送礼,休说无此心绪应酬,这时承了人情,一旦铩羽归来,何颜相见?况此去不知何日始有成就,与其把这宝贵光阴放在酒食征逐上糟掉,何如在妈跟前多聚两天呢。儿子想暂时谁都不说,等到北京再给他们通信也是一样。张世哥同了两位朋友午后来访,儿子想请周奶妈添两样菜,在家谈天,不出去了。”
      周母已知祥生走口,把罗氏不令来客登门之事说了,元芬留客夜饭,必是有心怄气,便劝元苏容忍,道:“嫂嫂女流,不可为此明伤和气。”元苏笑道:“我本心是不和她计较的,不过事太难了,样样总容让忍气,她必当全家都靠大哥,我母子都怕她,现在没吃他们已是如此,以后更无法无天了。反正儿子一天不能养母,妈终免不了闲气,倒不如给她一点样子,好使知道我母子不是真好欺的。至于妈怕她吵闹的话,那更不会,儿子已然想过,包她心甘情愿碰这钉子,弄巧她还说帮着添菜款待来客咧。妈只和平日~样,装不晓得最好。”周母终不放心,元苏道,“大嫂为人刻薄又极势利,她只知道今天来客是谁,就不敢再闹。”周母问是何人,元苏道:“除张世兄外,那两人都是她心目中认作大哥将来靠山的爱子,一个是高崧生老伯的十儿子高成基,一个是她娘家亲戚、平时姻伯总裁不离口的二儿子许芝庭,妈请想她敢得罪不?”
      原来高崧生,是丹徒县知事,是当时官场中的红人,和周父至交,身前身后均多助人,新近命周兄厚成往镇江去的便是此入。许芝庭之父为京中显要,又是罗氏娘家亲戚,新近南来,欲往苏州投考东吴大学,昨晚因友及友在河下相见,知元荪在东吴读书过年余,又久居苏州,情形熟悉,特来讨教。元荪此举另外还有深意,罗氏早知兄弟在外所结交的都是这类人物,那一番话也不会说出来了。周母嘱元荪放缓和些,不可做得太过,元荪道:“她大叫人下不去了,本想给她一个大下不来,啼笑皆非,既是妈这样说法,那我让她自己先收风就是。”周母又叮嘱了几句,元荪随即走向前院客厅门首唤道:
      “张顺罗福,打扫干净,今天下午有客来呢。”

    第三章
    略施巧计 嫂氏竟低头 大掉花枪 小郎亦蹙额
     
    周母父子御下宽厚,老主人虽死,男仆没找到事的,仍依;日主人吃闲饭,平日也帮着做点杂事,分点赏钱。年来经元荪弟兄四处设法,荐了好些出去,门房剩下的仍有六人,除张顺是多年老仆外,余者多是罗氏娘家远房亲故。元苏以前受父钟爱,言听计从,对于下人又是赏罚严明,恩威并用,无形中养成下人一种敬爱之心。早来罗氏有心找岔,传话门房,不令来客随便登门之后,下人们便纷纷议论,俱知此难于办到。罗氏待人刻薄,尽管这些人多是她罗家荐来,并不十分向她,一听元苏吩咐打扫客厅,料定有为而发,都愿意他叔嫂当时闹明,省得当下人的作难,纷纷持了箕帚毛标往客厅奔去。
      厚成夫妇就住在客厅对过,中进房内罗氏自然听见,不由大怒,心想自己才头一次立规矩,就吃他碰了回来,不特叫人耻笑,以后这小鬼更没法制了,有心赶出与元称理论争吵,无如自忖理亏,元荪嘴极能说,精明强干,除却蛮来绝说不过,一被问住更是丢人。婆媳叔嫂不和只在心里,从未公然破脸,万一闹翻,小儿盘算前账,质问遗款用途,岂不更糟?想了又想,终是情虚内怯,不敢骤然发难。待了一会,隔着窗缝往外一看,下人们正在踊跃从事,随着元荪指挥忙进忙出,实忍不住忿恨,便令心腹丫头萍香去唤罗福进来,并令做作旁观,探听元苏辞色,对下人们有什话说。一会罗福走来,罗氏见他泥污着双手,脸上好些灰尘,不由怒道:“什么事要你跟人家这样效力,看你这鬼样子,你到底是吃哪个的饭?”
      罗福原是罗氏远房族兄,见罗氏无故恶语相加,不由发了湖南人的赣性道:“我吃哪个的饭?我吃周家的饭!二少爷是小主人,他叫我做事,还有不做的吗?本来大客厅自上月起就没开过门,昨天来客还是在书房坐的,就没二少爷的话,我们今天也打算打扫了。莫非我们尽吃饭不做事倒好,这也怪么?”罗氏见他出言顶撞,越怒道:“我今天早晨怎么招呼你们的,老爷不在,大少爷出门,家是我当。客厅收拾完,把门跟我锁上。是客不见,传给他们,不听话都滚。”罗福年老性耐,只管罗氏援引,却不忿她近来行为,闻言越发大声答道:“二少爷自来客比大少爷还多,老爷在日通没说过一句,再说后面还有太大,你不许客登门,先跟他们说明了来,就这样悄悄嘱咐我们把客挡出去,当下人的没这道理。这里不吃饭,别家还要吃饭呢,不能坏良心,错了规矩。”罗氏给他这么一说,羞恼成怒,桌子一拍,刚要就势发作,萍香忽然飞步奔人道:“京里许总裁舅大人的二少爷来了。”
      原来罗氏之父秋谷由前清起便经芝庭之父提携推举,在江苏任了好几次阔厘金。只为性情迂腐,不通世故,钱都为人中饱,并无余资,现在江苏候补许家是他惟一奥援,敬若神明。芝庭到前,乃父先有信来,秋谷还同了二子少谷、幼谷亲往浦口迎接。芝庭年少倜傥,不耐秋谷父子寒酸迂腐,一任殷勤留住,推说早有前约,坚持不肯在罗家下榻,却去住在钞库街一个父执家内,勉强到罗家吃了一次接风酒,便不再往。秋谷父子巴结不上,引为奇憾,只得把家藏一部明版《四书》和些文房四宝当着礼物送去,芝庭勉强收下,扔向一旁,看也未看。罗氏一听他来,不由大惊,暗忖昨晚兄弟幼谷来说芝庭应酬甚忙,今晚父亲请他吃饭都没工夫,偏生陪客都是官场中的红人,不能像上回一样,因他道谢打退堂,白花了许多冤枉钱,还在心痛,怎会有此闲空到这里来?芝庭小时本和自己见过,必是因亲及亲,不知丈夫出外,看老表姊来了。想不到他年纪轻轻这么周到,真是可感,请还请不到,哪有挡驾之理?可恨丈夫不在家,虽然便宜对头,也叫他见识我娘家也有阔亲戚。只顾惊喜交集,也没细想,口早忙着说道:“罗福,许总裁的表少大人来了,快招呼二少爷代我陪一陪,我换完衣服就出去。该死的东西,你们只顾尽吃闲饭,客厅闲着也不打扫,书房里尽是书,陈设都没有,多小家子气。”一面急喊:“王妈打洗脸水,把少爷们找来换衣服。萍香快到前头去招呼他们,叫少爷怕他见怪,京里来的,要叫大少爷,快端烟茶点心,外边没有的到我房里来拿。”
      罗氏这里手忙脚乱,罗福已从窗缝里瞥见芝庭是与张凌沧同来,另还同有一个少年,由元荪迎向客厅以内,知是来访元荪的,因愤罗氏斥骂,也不说破,听她出尔反尔,本心还想还问她几句,罗氏忙着把话说完急步往里套间走去,只得气忿忿退向门房,告知下人们,俱都窃笑不置。其实元荪本意事先点破,将来客是谁说出,还没等到机会,罗氏便把罗福唤进,隔着天井发出恶声。元荪觉她太下不去,心想好在高、张二友总角至交,无话不说,今日留他吃饭,本欲以家事相托,无所用其避讳。芝庭虽然初交,总还投契,他正是罗氏的娘家亲戚,如来撞上,使知罗氏为人也好,索性等她对面锣鼓明闹出来再作计较,便把气沉下去。明见萍香在侧,下人们偷偷互使眼色,只装不听见,一言不发,依旧从容指挥群仆整理几案。
      刚把客厅收拾完竣,忽然门房一个住闲的仆人持着名片跑进,恰巧萍香探看不出动静,又听上房主仆吵闹,正由厅房走出,迎头撞上。那仆人原是罗家荐来的,一见萍香忙道:“许总裁大人的二少爷来了,快跟少奶回一声。”张凌沧是来熟了的,高成基虽和元苏阔别了一年,但也是通家世好,自来不用通报,只芝庭是初次登门,萍香刁钻灵巧,颇认得几个字,见名片只有一张,名字又与主人连日所说相似,急于讨好,口问得一声“在哪里”,人早甩开大脚往上房跑去,报完喜信便领命跑出,里外传话,见人便说许少二大人来了,你们还不如何如何。见了周奶妈,把眼一斜,嘴一撇,仿佛主人来了阔亲戚,她也跟着光辉,长了身价似的。她这里得意忘形,正在厨房里向厨子传话,一面向后院中洗衣的女仆们照着平日所闻绘影绘声说得天花乱坠,又约定等少奶请客,进到内庭时,再去偷看二少大人穿什阔衣服,是和洋鬼子一样不是,谁知韦人罗氏业已啼笑皆非,说不出的苦。
      原来罗氏一边忙着梳洗更衣,先想二表弟难得光降,理应备席款待,只不知他应酬那多,留得住不。又想还是一边挽留,一边着人雇一快车与娘家送信,将父亲兄弟找来。
      留得住不特面有光辉,父亲也必夸赞自己能干,留不住他,也可和他说些话,求他写信与总裁表舅,请他给省长去信,催催父兄所求的差事早日发表,省得老要自己赔垫家用,只白便宜老二跟着白吃一顿席,有点美中不足。想到这里,忽想起心腹丫头传话未归,别的女仆又说不清,骂了一声“死丫头”,正要着人去找,忽然过厅一阵脚步之声,命所用杨妈:“看”,回报说是二少爷陪了许二少大人和常来的张大少爷,还有一位高大少爷,同往上房给太太请安去了。罗氏闻言又惊又怒,以为元荪先令打扫客厅,必有所约朋友,也在此时走来撞上,怒骂:“老二真该万死,来了狐朋狗友,不避开反倒拉拢在一起。二表弟是知礼的,不知堂上不是亲婆婆,按着京里规矩故意客气,说要登堂拜母,他拿人家屁股当脸,也不怕折他母子的寿,就实受了。幸而他娘这点还明白,必不敢当,否则他几千里跑来,又是洋学生,却给一个穷老寡妇叩了头回去,还有不生气的么?再说自己也对他不起,也真该死。这样至亲,他与周家屁都不认得,一到就请进来多好,偏要打扮,叫这二死鬼去陪他,只说常跟他爸应酬,丈夫也常夸他会交接人,他却得了意,这样该万死!如此得罪人,惹出乱子怎么得了?”越想越急,一边痛骂元苏,连娘家爸都忘了着人去请,忽匆匆扣好衣钮,跑着碎步往上房赶去。
      这时来客已在元苏卧室外间落座,罗氏进门一看,周母似要走出神气,来客俱都起立相送。元荪知道她来会芝庭,怕把人认惜,忙说:“嫂嫂,这位就是许二哥。”张凌沧和高成基在旁,喊了一声“大嫂”,正待行礼,罗氏对于元苏之友素来的敌视厌嫉,况在今日之下,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竟连理也未理,只装着一脸假笑,对芝庭拜了二拜道:“昨天才听幼谷氲二表弟来了好几天,因表姊夫不在,还没过去看望,二表弟倒先光降,真太客气了,怎么敢当呀。二弟也太简慢,这里怎么能待贵客,快请二表弟到前面内花厅去坐吧。”
      芝庭与成基是世兄弟,未来时已由张、高二人口中得知这位表姊的为人,在京时常接秋谷父子与父来信,无一次不是恭维得肉麻,本就嫌恶罗家卑鄙,有了先人之见,再一见她冒冒失失走进,婆母来客凡人不理,张口就是一大套贫话,心中老大不快,还礼之后,也不答腔,只拿眼望着罗氏,看她有完没完。周母本要回房,见张、高二人是面带忿色,僵在那里,罗氏又絮聒不休,意似立时便把芝庭请走,芝庭却并不领情,面上反现鄙夷之色,与罗氏未到以前谈笑风生迥乎不同。这般年轻人多不会做假,既恐芝庭话答不圆,无法下台,又恐爱子暗中使坏,要令罗氏丢人,忙接口道:“我原说这屋小,又没收拾出来,你陪诸位世哥到花厅坐吧。”周母原是好意,芝庭见罗氏目中无人,周母反敷衍她,证实人言不谬,心更厌恶,情知罗氏误会,当自己是来看她,有心点破,忙恭答道:“小侄昨晚和二哥一谈,佩服非常,今日专诚来跟伯母请安,不想伯母、二哥盛情款待,赏吃晚饭。小侄不久苏州求学,正好趁这时候和二哥讨教。这屋又清静又雅致,并有二哥书画诗文可以拜读,再好没有。自家弟兄,何必客气呢。”
      芝庭满口京话,罗氏湘人,只明白得一半,先没听出口风不对,因芝庭居然答应留吃晚饭,不禁触动心思,对元苏的气也消了一半,心想这小鬼真会应酬,果然处得满好,等话说完,抢口答道:“二表弟在京里什么好的没吃过,家常便饭怎吃得下?快叫他们莫添菜,二表弟刚一来,我已叫人到聚宾楼叫了一桌鱼翅席,因没人陪,正打算去请爸爸和大哥幼谷臌们过来作陪呢。”这未两句,正犯芝庭大恶,不由把脸一沉道:“表姊这样费心,那我只好走了。”罗氏还当他谦让,笑问:“这点小意思,二表弟还和老表姊客气么?”芝庭冷着一张脸笑道:“我今日本是约了张、高二兄专诚拜望元苏二哥,并跟伯母请安来的。平日最怕和官场中人鬼混,又知伯母这里有一个周奶妈,做得一手好菜,元苏二哥更是一见如故,一听留我吃饭,既可畅谈,又吃好的,痛快极了,我怕拘束,表姑父府上改日得空再扰,今天最好就我们几位陪伯母同吃一顿痛快饭,谁也不要,酒席更来不得。仍照原议,我就领谢。不然只好心领,请三位世哥到外边吃去了。”
      罗氏人本聪明,当时只为生气糊涂,以致言动失次,等到把话听清,才知芝庭此来,专为拜望对头,不特与己无干,并连父亲兄弟都在厌弃之列,不禁气得手冷心战,木在那里做声不得。张、高二人见了俱都好笑。周母人最宽和,见芝庭对于这位多年不见的表姊一再予以难堪,毫不假以辞色,虽知少年纨袴,多半狂妄任性,但是罗氏全家如不恃为靠山,也未见得便这样直言奉上,由此更见依人之难,心中起了感触。又见罗氏连羞带急,脸涨通红,恐其难堪,便笑答道:“诸位世兄,既不嫌斗室狭陋,请坐下谈吧,用完点心再商量,离夜饭还早呢。”随指成基对罗氏道:“这就是镇江高老伯跟前的三世兄,你只顾招呼远客,还没见过呢。”
      罗氏原当成基与凌沧一样,都是张家候补的儿子,因恨他是元荪的朋友。进门时心还打算,叫元弥把二人约到外头去吃,只留芝庭一人在家,把父亲兄弟接来,同吃这桌席,再向芝庭说三人如何坏法,免得对头吃了便宜,还巴结上他家的阔亲戚,立意想将二人僵走,明明听见叫应,故作未闻。万没料到那一位虽然情意不投,到底其父尚受恭维,加以多年戚谊,不过小的不肯帮忙,还不致于大碍。这位却是现钞实惠,乃父昨天才将丈夫喊去给事做,巴结还巴结不上,怎倒得罪了他,闻言头脑轰的一下,把适受的羞惭全部忘记,红脸当时还了白色,忙接了口道:“原来是高三弟么?我因舍表弟千里远来,多年未见,又知他连日应酬甚忙,难得二位世弟在此,急干将他留住,由二舍弟代作主人,吃顿便饭,只顾说话,没先顾得见礼,真是荒唐极了。我们两辈世交至好,请三弟不要见怪吧。”随说早福了两福。成基一面起身还礼,笑答。“大嫂与芝庭兄至亲久别,急于相见,乃是人情,怎说见怪的话,大嫂太客气了。”周母明知成基鄙夷罗氏,应对却极谦和有礼,面上一点不显,比起芝庭挟贵浮做要强得多,不禁暗中点头。
      本要回房,由小弟兄们自在言笑,因罗氏尚在房内,只得重又坐下。
      罗氏只管心中气急,表面上还得老着脸皮格外周旋,敬烟让茶忙个不休,一面向成基拜托照应丈夫,在老伯前代为吹嘘,一面又向芝庭请问表舅父母兄嫂全家老少人等安好,并探访京中景物人情。在她是既恐冷淡了娘家奥援,又恐得罪了丈夫的饭东,意欲面面周到,不料这两个都是新人物,最厌恶这些家常絮聒,成基还看在元荪弟兄分上随口敷衍,芝庭从小娇惯,本是膏梁纨挎,又染上一身学堂中的坏习气,似罗氏这等妇女,便罗家不靠乃父提拔,也是厌闷已极,先还勉强哼哈,后来连听都懒得听了。周母见元有只与凌沧闲谈,永不设法转圈,芝庭脸上已大带出有气神色,罗氏仍不知趣,只管絮聒,便笑间道:“许世兄想是吃你们家乡口味,看该怎么铺排法,招呼一声,世兄们既不嫌家常菜草率,那酒席就回了吧。”
      罗氏何尝看不出风色,只为家传势利天性,把这两位年少贵客看得太重,起初以为应酬殷勤是生平拿手,哪知全用不上,一进门便隔膜,越急越想敷衍挽救,越敷衍越糟。
      看神气,偷偷去接父兄,怕芝庭不见人就走,立予难堪,求荣反辱。不去接,日后知道,也非落埋怨不可,就此负气走出,又恐将人得罪,左右为难,连暗急带暗气,闹得神志昏乱,举动全乖。闻言知道婆婆给她开路,忙接口笑道:“我也真糊涂,只顾陪表弟世哥说话,也忘了到厨房看看去。他们素来小家子气,晓得乱做些什么。表弟高三哥这样客气,那我就便饭待承了,只是陪客少些,太不恭敬,我看还是把幼谷找来吧,都是同年纪的弟兄,又没拘束,也热闹些。他苏州情形比老二还熟呢。”
      罗氏原是心还不死,又见成基在场,想借此给娘家一齐拉拢,特意试探口风。按说主人这等说法,客人任多不愿,也无见拒之理,芝庭偏发了大爷脾气,惟恐信一送去,老少三厌物一齐光临,忙接口道:“表姊不必费心,我怕人多,情愿哪天有空,自到表姑丈府上费两个钟头去领那一顿盛宴,今天最好容我们哥四个痛痛快快在这屋里谈到天黑,扰了伯母赐的便饭,再由我作东,到河下凉快一会,再好没有。不论谁,添上一位就没意思了。”这一钉子碰得罗氏头晕眼花,说不出的苦,没奈何只得忍气吞声,赔笑答道:“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要到后面招呼他们,暂时恕不奉陪了。”又对元苏说:
      “二弟帮我作回主人,我调度他们把菜做好再来。”成基、凌沧并起立说:“大嫂不必大费事。”芝庭却装着看墙上字画,理也未理。罗氏含笑走出,才出房门,那眼泪早忍不住流了下来。刚走到院里,又想起芝庭口口声声说是老太婆赏饭,好歹也使他承自己一点情才好,故意高声道:“萍香,今天待客,用多少钱都由我付,用什么东西也到我屋拿去。”这时周奶妈在厨房中安排夜饭菜,另一女仆正在端点心,罗氏自用女仆向不许给里院做事,罗氏说完一看,身侧一人俱无,料知来客已然听到,惟恐眼泪被下人们看出,本来不会烹饪,忙自回转屋去。
      萍香在厨房里吹了一阵,先听老仆张兴来唤周奶妈和徐妈,说太太叫就去。又待一会,便见周奶妈到厨房和面做水饺子,叫厨子买菜,因刚才对人白眼,素又不和,不便明问,以为二少爷又在家请客,明与主人作对,想探明下落好去报信,便守在旁边没舍得走。直等周奶妈做完点心,叫徐妈往上房端,刚想起主人的阔亲戚不知请进见面也未,跟着便见本房奶妈走来,说:“许二少大人早到后院,少奶也赶去了,孙小姐、孙少爷都打扮好,许二少大人老不见到前边来,你偷偷问问少奶,看是在房里等,还是抱进后院去?”萍香一回头,瞥见徐妈用提盒端了点心在和周奶妈使眼色,觉出事太奇怪,随口问道:“徐嫂,我们许二少大人怎会到你们屋里去的?”徐妈冷笑道:“他是拜我二少爷的客,你叫他到哪屋好呢?”萍香看神情有异,再问必无好语,慌慌张张往回就跑。
      原意到后进探个详情,刚由偏院绕向二进屏门,恰值罗氏含着眼泪走来,迎头遇上,罗氏怒火头上正无处发泄,照脸就是一个嘴已,低声怒喝:“死丫头,往哪里撞魂去了,一走就不回头?”萍香的脸立时肿起半边,知道罗氏脾气,哪敢分辩,强忍痛泪随同回屋。
      奶妈只顾记着主人所说,京里来人手头大方,贪图分提孙少爷小姐的见面礼,也不看看主人风色,罗氏一进房,便笑嘻嘻道:“孙少爷、孙小姐早打扮好了,少奶老不来叫,刚才新绸衫上已沾了一块,快领去跟二少大人磕头吧,看又看不住,再等一会更要弄脏了。”罗氏见一子一女俱已打扮得齐整,奶妈一说,都跟着抢说“我看表叔叔磕头,我不哭,有钱买糖吃”,越发伤心,气头上本想斥骂几句,一想不妥,话又忍住,便遮饰道:“二表老爷这时正跟老二他们打听往苏州考学堂的事,先莫去打搅,把少爷小姐领到外头玩一会去。等吃夜饭前再进去见也是一样。”奶妈正要还言,先喊萍香的一个也自回转,早访出一些真情,朝同伙使一眼色,各抱所喂小孩往外走去。罗氏忙喊萍香跟出去,萍香巴不得立功自见,匆匆赶出。
      房中只剩罗氏一人,静中寻思,满想娘家阔亲戚来给自己作脸,谁知反和对头亲密,人大概是丢定。父兄知道,决不会怪芝庭天性凉薄,必说自己不善使手段,替婆家惜钱,不好好招呼,把芝庭客套认以为真,没去接他们来,这夹板气如何受法?又想起自己嫁时婆家正当盛时,婆婆出身大家,又是后娘,必不好处。哪知既没嫌自己赔嫁菲薄,相待更是温厚。只为受人蛊惑,有了成见,始终貌合神离,日久天长益发肆无忌惮。昨天对她那样难堪,今天还是好好的,处处都给自己留脸,不然的话,老二再一使坏,还更不好落场呢。可恨老二,许芝庭来看他,事前不说一声,已经该死,高世兄来也不打个招呼,让我怠慢人家。就说恨我不该嘱咐门房不许他会客,现时全家总是靠你哥哥来着,把他上司儿子得罪,幸亏这人真好,还算运气,不然回去对他爸一说,当时下条子把差事一撤,看你母子日后跟着我们吃风。
      罗氏越想越伤心,心本就痛恨元荪,疑他有心使坏,萍香忽从外跑进,见罗氏卧倒在床,眼泪未干,知她伤心已极,恐又打人生气,正待轻轻闪出,先避一会,罗氏已然瞥见,将萍香唤至榻旁悄问周奶妈说些什么,萍香便照所闻添枝加叶一说。罗氏本就嫉忿,再把萍香所说细一推详,越以为元荪不但故弄圈套,使她丢人,并还向芝庭离问,不知说了她和娘家多少坏话,才致受此恶气;否则,芝庭至戚世好,自己好心恭维他,平自无故怎会这样给人下不去?越想越对,竟把所有怨毒全种在元苏一人身上,咬牙切齿咒骂了一阵,眼泪不知落了多少。后来是萍香劝道:“少奶身子要紧,气坏了来,仇人更称心哩。许二少大人不过京里才来,上了人家的当,其实亲的还是亲,过天明白过来还是帮我们。现在门房厨房那些下人都觉得许二少大人是老二请来的,活像连亲戚都不是我们的了。少奶要不到后院去陪客,更显他们说得真了。先前听周老花婆的话,就怄死人,外老太爷二天知道,还当少奶怠慢了的呢。少奶要把眼睛哭肿,不是白叫老二和周老花婆他们开心如愿么?我看赌气有什么益,不如打扮打扮到后院去,也免得叫老二只顾和许二少大人挑嘴,一面把外老太爷、大舅老爷、三舅老爷接来,老二多会拍马屁,也抵不了外老太爷是真亲戚,又是长辈,一句话就把二少大人请到我们屋,硬把这口气争回来,叫他们巴结不上,落个空欢喜,看看还有什么话说。”
      罗氏不好意思说芝庭对他父兄也一体厌恶,叹道:“傻丫头,我还不晓得,要你提醒!本是打算这样的,不过我和二死鬼仇深似海,二少大人已然上当,被他哄来,我如一争,倒显小气,并且还有镇江高大人的少爷在一起,大少爷正靠他爹升官,他和二死鬼早就相交,我决不能请他进屋,那么一来不把他又得罪了么?你说得对,亲的还是亲的,迟早有明白的时候,乐得让他母子代我请娘家人,他们年轻,又喜欢说笑打闹,我这老姊老嫂的在场终是拘束,我想等快开席再进去。午觉还没睡,你不必侍候,还是到下房去留神探听,迟早总叫二死鬼知道我的厉害。”萍香年已十五,貌颇娟秀,原是罗氏藤条竹板下磨打出来的人才,因极机警灵巧,工于献媚,近年罗氏当她心腹,已轻易不事鞭扑。今见罗氏又动手打她,惟恐此张一开,重陷惨境,一听罗氏口气,觉出宠仍未衰,宽心放大,乐得迎合主意,还可惜此偷懒,在下房中去与人说笑,立即应诺退出不提。
      罗氏离开元荪书房,周母也自回房,主客四人畅谈甚欢。元荪早把心事暗告凌沧,托其日后照应母弟,凌沧自是一口应诺。芝庭、成基俱不知元荪日内起身,还在再三邀约,饭后同往秦淮泛舟,再续昨游,元荪坚辞不获,只得应了,谈到傍黑,罗氏才领了一儿一女去拜见表叔,顺便也给成基、凌沧行礼。芝庭本想给见面礼,因当着成基和凌沧不便拿出。成基又碍着凌沧,都打算背人交与元苏,转给小孩。罗氏子女向凌沧礼拜尚是初次,凌沧知芝庭、成基都是阔少手笔,拿少了,相形之下难看,意欲改日送点东西,当时都无什表示。元荪两弟一侄均早放学归来,都在室中陪客说笑,就此岔过。一会开出夜饭,饭后芝庭便忙着催去,就把打发小孩之事忘却,罗氏又是一气。这晚芝庭、成基事先便向周母请求,准许元荪晚归,元荪到了船上无可藉口,连辞几回都被众人强行留住,直玩到天亮后才放回来。夏天夜短,人都起早,元荪到家,天已七点,路上遇见二弟一侄上学,车行甚速,未及问话,便自拐过。元荪回顾两弟回头高呼“二哥”,料知昨晚走后罗氏又有闲话,见车行已远,心想我是要走的人,好在母弟已托有妥人照应,理他则甚,便没做理会。
      周家二层过厅左首便是罗氏的三间卧室,元荪到家进门,正往里走,忽见萍香扬着门帘往外探看,见了元荪,忙把头缩了回去。快要转过屏门,便听罗氏急喊:“快把他喊住,我有话说。”随听萍香追出,高呼:“二少爷莫走,少奶问你话。”元荪平日最厌恶萍香尖嘴轻狂,见她辞色傲慢,方要斥责,罗氏已相继赶将出来。元荪见她两眼红肿,头发蓬乱,满面俱是忿怒之容,神情动止均带悍气,全没一点大家风范,心虽鄙夷,仍然立定,叫了一声“大嫂”,强笑答道:“我刚回来,还没见过妈妈呢。大嫂有话,等我给妈请了早安再说吧。”元荪见罗氏神情泼悍,迥异寻常,初回不知何事,意欲向母间明底细,以便应付。话才脱口,罗氏已发怒道:“看你妈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已等了你一夜,不能再等了,说什么也跟我把话说明了才能走。”元荪见罗氏出言无状,本意还间几句,执意见过母亲再来,又恐追向后院累母亲受气,并还许在母命之下多受委屈,左不过为昨晚宴客之事迁怒,还有什么大不了处,心想就地开发也好,仍作不解,故意笑答道:“大嫂有什急事等我商量,既这样忙,就请说吧。”
      罗氏虽在娘家未受什教育,性情乖张,毕竟嫁在诗礼之家多年,来往的俱是世族显宦,无形中潜移默化,有所观感。加以丈夫庸懦,婆母仁柔,一门雍穆,公公又治家端肃,最重礼节,人更慷慨,对于罗父有求必应,照顾甚多,休说娘家父兄时常告诫,不敢放肆,便有脾气也无个发处。初反本来面目,当时仇人见面,只管暴怒,丢脸的事仍恐下人听见耻笑,闻言怒喝:“话多着呢,到我屋说去,今天不说个明白不行。”元荪仍装不解,说了一句“怪事”,把头一点。罗氏拨头便走,到了尽里间厚成平日起坐室内,往桌旁红木椅上自先落座,便指元荪问道:“老二,我和你七世冤家八世仇,什么熬我不得?你爹在日,狐假虎威也不说了,如今你爹已死,你几娘母都靠我丈夫吃饭,怎么还要狠心断我的活路呢?”
      元荪自向对面坐下,依旧神色自若,等罗氏话完,才从容答道:“这话没头没脑,我不明白。自来叔嫂除了年节喜寿丧祭,只偶然在母亲房中和每日吃饭时相见。自从爸爸去世,大嫂改同侄儿们在自己屋里开饭,我平日多在书房看书,再不出门看朋友,轻易见不到大嫂,就来寻大哥,遇上时也只尽兄弟之礼,话也不多。近四五年总随爸爸到处奔走,一年难得与大嫂见上几面,更无冒犯之处,怎能说到欺字?至于现在家用,在爸爸去世兄弟们尚未成立以前,正应爸爸做头七大哥和大嫂所说的话,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一切都该大哥大嫂包办,有干吃干,有稀吃稀,并且还说,目前虽说爸爸剩有点钱,可以将就度过三两年,将来这千斤重担还是大哥一人来挑。大嫂适才说我们靠大哥吃饭,照理说来是应该,照事说来现在离三两年还差多一半,似乎说得早了一些。我断大哥、大嫂活路一层,不论将来是靠大哥吃饭不是,都无此情理,也无此事。本意还想请示明白,不过我家家规从来不许以小犯上,目无尊长,叔嫂更无相争之理,再说下去,惟恐嫂嫂一时误信人言,多所责难,当兄弟的年幼无知,言语失敬,致遭外人笑话。大嫂如觉当兄弟的有什过处,不妨告知大哥,照我家规处罚,兄弟领责就是。好在高世哥下午即回镇江,少时见过母亲,就写信托高世兄带话,把大哥请回来再说,恕不奉陪了。”说罢,径自起身往外走去。

    第四章
    长安就食 泣辞白发母 津沽探亲 欣订忘年交
     
    罗氏原因下人讨好,往罗家送信,恰值父兄外出,只乃弟幼谷得信赶来亲迎,芝庭已走。本就埋怨罗氏,芝庭既是白天到此,为何不与母家送信?罗氏说不出的苦,勉强支吾了一阵,幼谷终不死心,又间说众人在河下游船选色征歌,越发心痒,既想巴结阔亲,联络这些贵公子,又想沾点酒色便宜,也没和罗氏说明,急慌慌赶去。偏舍不得雇划子,瞪起一双近视眼,沿着秦淮河岸找去,由夫子庙到水关,跋来报往不下十几次,好容易发现一干阔少坐了一只头号花船,在水关一带河心宽处停泊,鬓丝帽影,笙歌细细,笑语如潮,热闹非常,隔河喊几十声“二表弟”,没有回应,急得没法,花了三个银角子,托一坐木盘卖零食的小贩把一张名片代递过去。
      一会大船上有一随仆坐了小划子拿着原名片划来,幼谷还当来接他上船的,心正高兴,谁知来人却是驱逐他的,见面就呼斥说:“某少爷在此请客,不请的人概不接待,你乱喊些什的!眼亮趁早走开,再要瞎闹就不客气了。”幼谷仍忍着气分辩说:“许二少大人明在船上打牌,还有一个周元荪,俱是我的至亲,现有要事,非见这二人不可,要不用你们划子把我渡到船边,将他们请出船舱,我说句话便走如何?”来人把脸一板,答道:“你那么神嗥鬼叫,全船人差不多都听见了,我们主人说他不认得你,叫把你轰走。我不管你有亲没有,船上客多呢,我也没法跟你认亲去。王厅长的大少爷也在船上,他们正在高兴,你敢胡闹,一句话就把你押起来。漫说我的船不能借你坐,你就自雇划子,只划到大船边上一喊,立时就是乱子,不信你就试试。我劝你还是识相点好。”
      说时,正赶一个少年同一雏妓手挽手走出舱面,幼谷瞥见,极像芝庭,如获救星,忙道:“这不就是京城来的许总裁的二少大人,我的血表兄弟?”边说边喊:“二表弟,我在这里,他不许我船上去呢。”少年闻言,头也不抬便退回舱去。幼谷还待狂呼,肩头早着来人推了一掌,怒喝道:“你活见鬼了,人家理你吗、好话不听,你再敢喊,我就捶你。”幼谷见来人气势汹汹,知道这等官场中的恶奴惯于狐假虎威,仗势欺人,适见那人明似芝庭,也不知是因座有贵客不便接待生人,还是有心不理,闹下去更要吃亏,只得仙讪的涨着一张羞脸往旁走开。来人冷笑了一声,也就划船回去。
      人一走,幼谷心又活动,意欲在岸上守候,只盼芝庭、元荪内中有一露面,仍可有望。眼望恶奴进舱,转了一转出来,船就开向远处停泊,那一带都是两岸人家的水阁,没有河岸可以隔水远望,这才觉出是有心见拒,死了热念,垂头丧气,一边往回走,边想心思,以为元荪一个穷娃子,居然能和这些阔人同坐花船游乐,自己和芝庭至亲,反倒不能,都是阿姊不好,她如早通知一声,必然赶上,既可联络出多少门道,还可尽情享受。并且警察厅长的儿子也在船上,这一交上,以后逛私门头,串小房子,都不会再受人欺,真个好处无穷。天底下哪有这好机会,竟被这丧尽天良的婆娘给错过,白便宜了周元荪这小穷鬼,越想越恨。连夜赶回周家,进门便朝罗氏大闹。
      幼谷因适才罗氏没敢说日间受气丢人之事,平素又把元荪当作小孩,以为不知怎么巴结跟了芝庭、成基去的,石则芝庭目空一切,怎会看得起他?虽然嫉愤,并未想到别的。罗氏本就疑心元荪挟嫌使坏,及听乃弟一说,越认定元荪从中捣鬼,使给乃弟难堪尚在其次,只恐连父兄丈夫的坏活也向芝庭、成基二人面前说了不少,当时急怒交加,除大骂元荪既在船上为何不出招呼外,还不敢径向兄弟说明,强忍着忿怒,费了好些唇舌,又给了幼谷十块钱买口,叫他回家莫对父兄泄露,才行了事。幼谷走后,越想越气,先想到后院去和周母大闹,继一想,婆婆虽然讨厌,平日总压着她儿子,这类事还不像是母子同谋。老二居心狠毒,自己不过想给他一点难看,还手已这样辣法,再把他娘一伤,不知还要出什花样,芝庭、成基尚还未走,好些顾忌。如只和小鬼一人吵闹,一个闹他不过,还可到他娘那里告状挟制。全都成了明仇反而不好,只得忍着,立意要和元荪拼命,大闹一场,问个水落石出才罢。偏生这晚元苏竟未回来,自和萍香坐守,萍香自免不了又进许多谗言,主仆二人对说对骂,守到天亮,好一会人还未回,罗氏精神疲倦,便令萍香守候,等元苏一回,即速通报。
      罗氏正要上床去睡,忽听元荪回转,这一把怒火立时点燃,追将出来,本欲和元荪破脸大闹,少有不合,就此连他母子数人分将出去另过,永去心头之病。不料气蒙了心,满肚皮质问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上来张口就错。昨晚所想的话还没说出百分之一,先为元荪从容端肃的神态所慑,心已又急又乱,再听所答的一番话不特简净爽利,无隙可乘,并且言中有物,暗藏锋芒,句句刺中心病,猛想起此时一闹破脸,元荪必要提议按照遗嘱分家,休说已吞没的那些钱不保纠葛,至少这些余款也要退出去一多半,娘家借用的那两间屋子陈设家具也要退将出来,仇人又和成基交好,他这封信明是叫丈夫回来清理家务,实是和送他忤逆一样,想到这里,不由心慌,气便馁了下去,急喊萍香:“决把这死鬼给我追回来。”萍香探头连喊:“快些回来,少奶喊你哩。”元荪连理也未理。
      刚进后院,萍香便奉命赶来,拦在前面,叫道:“你不要走,少奶叫你回去,话还没说完呢。”元荪听她老是你呀你的,不禁有气,又见将路挡住,怒喝道:“狗丫头,越来越没有一点规矩!有话等大少爷回来再说。”萍香恃有主人之命,刚说得了句“不行”,元荪早忍不住,口中怒喝道:“快给我滚!”抬腿就是一脚。虽然未用什力,萍香已吃不住,哎呀一声跌倒一旁,高声哭道:“少奶救命,打死人了!”元荪见她撤泼,以为罗氏素来护短,定要藉此大闹,不肯甘休,心想事已至此,索性闹翻分将出去,前途虽然可虑,年余的光阴总可支持,免得走后母弟受气吃苦,自己在外担心也好。当时转身进屋,把长衣一脱,取了一根鸡毛掸子奔出,见两女仆连同打扫庭院的下人俱已闻言赶来,便喊道:“张兴去请大少奶来,徐妈拿鸡毛掸子跟我结实打这个狗丫头,就打死她,看怎么样?”
      萍香早日专一播弄事非,巧嘴贫舌,全家男女仆役无不痛恨,这男女二仆应了一声,便各奔向前去。萍香见元荪动了真怒,知道不妙,主人连喊未至,再不见机便要吃眼前亏,不由气馁心慌,不等打到,口喊“我告少奶奶去”,慌不迭爬起便逃。元荪怒喝:
      “抓她回来!”徐妈正待追时,周母已由房中走出喝止。元荪请罢早安之后,不等周母发言,便大声说道:“妈,今天不用管,现在简直越来越不像话了,连个黄毛丫头都这等放肆可恶,此时我什么话不说,先托高世哥把大哥请回来,叫周奶妈备一桌席,把所有亲戚以及各位年世谊的老前辈都请了来,那时再作计较。要不我一上北京,妈这日子还能过么?太气人了。儿子并非老实,不过祖宗累世孝友家规,不愿爸爸去世不久便闹笑话,处处忍让,实在哪一样不明白!既逼我闹,索性就闹个大的。”周母突然变色斥道:“元荪,你怎么糊涂起来,有我在,你敢和谁闹?有话好好商量。看你这双眼睛,还不给我睡去,要叫我生气么?”元荪原因罗氏当早气势汹汹,大有破脸之势,知她性情泼悍,什样无理的事都做得出,表面装着镇静,用活点她,暗中示威,迫使就范,借此脱身,实则心中并无把握。惟恐一闹起来,不论分家与否,老母都要气苦悲愁多日。
      走到院里,心正盘算如何避免对面冲突,偏那萍香只顾狐假虎威讨好,得令即追,也没细想主人心意,上来硬要把人追回。元荪误疑罗氏立意决裂,又见丫头辞色不逊,虽然少年脾气,仍是相机进退,没想真个把事情闹大。原是取瑟而歌之意,一见母亲满脸愁急,认以为真,不禁惶急,一面忙使眼色,先悄声说:“儿子是假做作,非此不可,妈莫着急。”说完,仍高声答道:“儿子哪敢惹妈生气,但只忍让得过,不欺到我头上来,哪个愿意自己害自己丢人舍脸不成?”周母惨笑道:“都是自家人,哪个会无故欺你,不许说了,各自睡去。”元荪诺诺连声,扶了周母走进堂屋。还待述说前事,井问昨晚情形,周母道:“我不爱听闲活,吵得我经也没念完,是乖的回屋睡去,不喊你不许起来。”
      元荪无法,只得回屋。刚把鞋袜脱掉,便听外屋来人低声说话,听不真切,一会又听母亲在说:“你告诉少奶,我一定照她话做,二少爷决不会违背我的。这都是萍香惹出来的事,少奶既然明白,她一个小娃儿,看她平日勤快,也不要打了。二少爷大约就这月内走,等他起来,我还要说他呢。有我作主,叫少奶只管放心就是。”元荪听来人像是罗氏房中奶妈,觉着奇怪,正要唤人来问,周奶妈已自走进。
      原来罗氏顾虑大多,萍香一走,便跟了来掩在屏门偷听,正赶上萍香哭喊,元荪发话虽然恨毒,但已为元荪盛气所慑,不敢再出吵闹,只得装着未闻,跑回房去,越想越可虑。萍香回房哭诉,只咬牙咒骂了元荪几句,便将其遣走,自己不好意思再去后院,令奶妈告知周母,转嘱元苏不要和她作对,向成基进谗,喊丈夫回家。周母知道元荪不会这等做法,一口答应。元荪见家务虽未闹起,但是叔嫂仇恨越深,万难再处,周奶妈走后勉强合眼,睡到中午。起床一问,罗氏已然来过,朝周母哭诉元有欺她,又挟制周母,只丈夫此行无事归来便和元苏拼命。直到周母一力承当,并说元荪日内必走,方始收泪,面现喜容而去。
      元荪听了又气又笑,随和母亲商议行事。本应向公账上去支旅费,罗氏极愿元荪早走,也不致于不肯,周母终恐和罗氏又起冲突,执意不许,又恐爱子远去京师,长途千里,前程好坏难知,想给他多带一点旅费,以供客边度用,不致受窘,打算把残余的一点衣服首饰变卖三四百元与元荪带去。元荪始而不肯,继思自己一走,罗氏终须竭泽而渔,无论有什余物,早晚都会被她逼去,那时三文不值二文,不但吃亏,反得不着,到不如趁自己在时把值钱的全都卖掉,一则好使罗氏知道母亲并无积蓄,二则还可设法备个后场。议定,先由周母乘元荪外出去和罗氏商量,说:“元荪北上谋事,川资行装以及送亲友的礼物、在外应酬均须用钱,公账上钱已无多,这大一家人还要度用,意欲将我的旧衣服变卖些钱,你看可好?”罗氏早把公款视若私囊,闻言自是愿意。周母随当罗氏把所有衣箱打开检选,罗氏免不得又假作出钱自买回去,孝敬她娘家母亲,选了两件好的,周母如何会要她给价,仗着旧家东西多,元荪又知物价,精明勤细,什事都自下手,虽是频年罗掘之余,仍卖了五百七十余元。周母大出意外,几于打消卖首饰的主意,元荪另有心意,反劝周母:“这些零碎东西妈已多年不戴,现更是不会再戴出去,留这废物则甚?”于是除酌留下几件簪镯而外,全数卖掉,又得了六百多元。罗氏不知物价贵贱,加以娘家近年当卖度日均是刁仆经手,惟恐人知,从未得过善价,以为这些东西均不值钱,元荪又瞒起了一半,只知衣饰两项共卖了二三百元,利其速行,总算未加剥削。
      周母原意钱卖得多,以一半作元荪川资,元荪却要带走三分之二,周母不知爱子用意,虽觉多些,因出远门,也就罢了。元荪将钱拿过,只用二十余元制备了点行装,自带七十元上路,偷偷将下余的钱交给周奶妈,说:“我从小吃你奶长大,关爱备至,你又忠心我家,我固视你若母,全家也没拿你当作外人。妈为人忠厚温和,易受人欺,大少奶又极刁悍忤逆,大少爷虽还明白,偏是年轻懦弱,不能作主。我初次出门谋事,不定何时可成,惟恐妈在家中受苦受气,一想起便心如刀割,想不到这些衣服零碎清理出来居然卖了这多的钱,使我放了一大半心。大少奶老以为妈有积蓄,我走不久,她必三下五除二,将那两千块钱折算个尽,来向蚂诉苦逼索,钱在妈的手中或好或歹都要被她骗去,并还勒索不已,所以我假意带走多半,暗中托你代我收藏。我走以后,日子但能将就不必说了,如实见无法忍受,我已先托好人,可劝妈搬到张凌沧家暂住,就我事谋不到,或是事情大小,无力来接,有这点钱足能过个三两年,何况我也不至于三年都找不到事,尽多尽少总还有点钱寄回来哩。
      “家请你当,别的只管俭省,妈这例酒和添菜点心却万省不得,不到张家,也万不可说出钱在你手的话。分时除后院东西外,只要老爷遗留下的书籍和装笔记那口旧皮箱,别的家具陈设和稍值钱的东西,我将来有钱,要多少都有,一概不取,免你又讨闲气。
      我家字画甚多,搬南京时我和大少爷早清理过,开有清单,有两箱是值钱的,真能换钱的不到十分之一,但写画人都是先老爷的座师同年、至交至友,他们拿去也都糟掉,你叫三少爷们出面,假意争那值钱的两箱,然后你假装不懂,出来做好人,把这些和他换。
      你总记住,值钱的书画古玩只有钱便买得到,这先人遗泽和老辈多年的交情,遗失损毁了却万买不出来。事出不得已,并非和他分家,不过代为保存,免得和那年一样,一大箱书画和先老爷亲笔写的褶卷,只一个夏全都霉烂,剩下的被少奶拿到娘家做了小孩的仿本了。这事最要留心,片纸只字不管好坏新旧都给我好好收起。三少爷昨日已嘱咐过,到日千万留心才好。”
      周奶妈含泪说道:“少爷的主意虽好,但这几千里路出远门,就带这一点钱,万一事情找不到,人在异乡,举目无亲,怎么得了?这回太太还留有几百呢,你留下三百块钱也就够了。”元荪拦道:“我的心思,先老爷在日,那大家业被大房里糟光,平日也是饱受嫂子闲气,永没提过一声。到了我们一辈并没什么产业就闹分家,传出去终是笑话。如不是怕妈吃苦,大少奶便对我多恶也不会计较的,本心不是万不得已决不想分妈那几百块钱,原准备日后打发大少奶的。以我预料,剩的公款还没法全数报销,她向妈逼钱总在三个月后,此时我事如好,有钱寄回,自有安排,也没事了。否则可由张凌沧转手,作为他向外面代借来的,每次以二三十元为度,足可以搪塞个三数月。有这半年,我的事再不成就,而妈日子难过时,才能打分居的主意呢。
      “至于我的盘川,三等车票才十三元五角,连同零用,有二十元便到天津大老爷家。
      再到北京,亲友世交更多,吃住都不必担心。别的有则用,没有则省,还不是活的?这是出去谋事养家,还摆阔不成?何况我至少还剩得下几十元备缓急呢。真要不行,伯伯那里也能要上几个,怕什么?我有这多亲友照应,比起那些为穷所迫,千里出门,真个举目无亲的强大多了,这个你只管放心听我的。我年纪虽轻,绝不是这攒头不顾尾的荒唐少年。哪样都经通盘筹算,行李业已备好,先老爷出门那一套行具千万不可代我准备,一则我不忍心看那些遗物,二则年轻人正应吃苦耐劳,不应如此享受。好在天气热,一个铺盖卷,一大一小两口皮箱分装衣服零碎,到时说走就走,多么爽利。一切拜托。”
      说罢跪下,朝周奶妈叩了个头,周奶妈慌不迭跪倒还礼,忍不住泪如泉涌,呜咽痛哭起来。元荪道:“一点不相干事,你伤心则甚?此去为龙为虎不能一定,要盼我好,喜欢才对,怎倒哭呢?”周奶妈知道元荪从小恶闻哭声,轻易不流滴泪,主意打定便难挽劝,只得勉强忍泪应了,自去盘算不提。
      周奶妈因元荪启行在即,每日专做元荪爱吃的肴点相款。周母自然也不舍爱子远游。
      又要出行日子吉利,留了两次。元荪更是孺慕依依,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连改了好几次行期,不由多耽搁了六七天。中间一般朋友自免不了要来寻访,元荪又勉强应了高成基一回约,偷偷告以北上之事,坚嘱不令转告旁人。成基虽然年轻好玩,人却诚厚,当时应诺。元有力想母子、兄弟多聚些时,第二日便推苏州访友,闭门不出,因有张、高二人代他证实,众朋友也都相信,只张、高二人背人来过两次,余俱未来相扰。后来罗氏见元荪老不动身,又听女仆传说高成基劝元荪谋事无须北上,自己愿在乃父面前代为说项,无论如何总可谋得一事等语,惟恐夺了丈夫位置,好生嫉忿,说了好些闲话。
      周母恐又惹气,次日恰是黄道吉日,只得硬着心肠催促元荪动身。
      津浦北上快车该是早十点开,坐小火车到下关,连同过江均费时候,周母晚饭后便催元荪早睡。元荪见明早便和慈母分别,自是不舍,力说昼长天热,此时满腹心事也睡不着,还是陪妈多谈一会,明日车中无事正好补睡。周母连劝不听,只得命徐妈去唤周奶妈来做点夜宵与他二少爷吃。徐妈笑道:“周大娘宵夜点心早做了好几样,都是二少爷爱吃的,我刚才问她:‘为什么做这多,天气又热,剩下不怕馊吗?’她说:‘二少爷这一去,不知多久才回得来,外头点心哪有这好?我每样都做一点,好由他挑着吃。’如今在厨房里正忙着呢。”周母道:“点心既有几样也够了,还忙什么?”徐妈笑道:
      “我跟了多少人家,也没见有一个奶妈这样卫护主人,心疼奶少爷的。她现在忙的是路菜,想早点做完来和二少爷谈天,又恐厨子做不好,不要人帮她忙,刚才手还割破了一个口子呢。”周母忙道:“元荪,你快去喊她来,这样忙法,人还要累坏了呢。你说我叫她来有话说,路菜只铺排好,叫厨子做也是一样。”
      元荪应声正要走出,周奶妈已用托盘,端了三大碗路菜进来。元苏一看,一样暴腌薰脯,一样干炒的什锦酱,一样薰鸡,带拆了骨的卤鸡鸭什件。元荪知道周奶妈必又按着父亲出差时所用什锦食匣预备,本意不受,因她满脸皱纹,眼睛红红的,似哭过的神气,想起她频年操劳之苦,不禁酸心叹道:“妈妈给我一瓶酱油、一瓶笋油,还有日里做的两样路菜足够吃了,你怎么做这多东西,路上怎吃得完哩,岂不是糟蹋了么?”周奶妈强笑道:“我知二少爷心意,决不愿用老爷出门那套东西。这路菜只四样,是要现吃的,余下就放个十天半月也坏不了,请放心就是。”元荪不便再说,同了母、弟谈到半夜,经周母再三催睡方去睡了。
      当晚全家老少均是无心睡眠。周奶妈安排行装,更连床也未沾。元荪挨到天明才行合眼。朦胧中闻得室内有人走动,睁眼一看,业已红日满窗,见周奶妈正在榻前往衣箱里放东西,见元荪醒转,含着老泪近前悄声说道:“二少爷带那点钱决不够用,出门的人哪能不多带点钱在身边?我还有八十七块钱,已经塞在衣箱底下,这不是你前天交我那一笔,我已打算跟着太太、少爷一辈子,这里有吃有穿,零用钱我会和太太要,留有身边也没用处。你把我当着自己人就不要推,免得我想起担心。”说时,眼泪已忍不住点点滴滴掉将下来。元荪知这数十元俱是她屡年向人掉换积蓄下来的各式新洋钱,平日爱如珍宝,别人连看都不教看,这次却全数给了自己。自是不忍,再四婉言推却,周奶妈执意不肯。元荪见她说时声泪俱下,只得答应,由前日忘藏的数百元中再取八十元,将所赠新洋钱还她,并说:“此是你心爱之物,则当你赠了我,我爱惜它,又和口上换的。在我仍是一样用,却可代你保存些时。我如久不得事,留的钱不够用时仍然用它不是一样?”周奶妈方始应诺,重把元荪所留取来换上。
      周母已来看过两回,因想元荪多睡一回,意欲到时再叫,正在堂屋准备香烛,元荪穿好衣服,出去请了早安,又向祖先堂上点起香烛叩辞,朝两弟嘱勉了几句。女仆端上早餐,元荪忍着心酸,强为欢笑,把饭吃完。周奶妈一面招呼送行的下人雇车,一面往后房提了一个什锦食匣出来。原来周父在日,衣食极为讲究,周母又善治家,更得周奶妈这等义仆为助,因丈夫喜游,常年奔走,惟恐在各地饮食不合口味,制成一种竹锦食匣,形如一个手提的小木箱,内有十个方格。每格之内嵌一磁盅,内盛各色路菜,以及扁尖、开洋、瘦火腿、咸菜等可以久置之味。此外还有十来个长短木槽,内嵌杯、碗、筷、碟、刀、叉,以及盐、糖等调味之物,通体看去不大,能装不少东西,甚是玲珑别致。元荪见那食盒是新制的,知是乳母出钱,只好感激在心里。
      一会张兴来回车已雇好,元荪向母叩别,又向周奶妈下了一拜,托其早晚照料母亲。
      罗氏虽装不知,礼节终不可废,又去罗氏房中告辞。罗氏见人已走,趁了心愿,也略敷衍了两句。全家送到门外,元荪回望亲娘、乳母都是老泪盈眶,心正难过,忽然凌沧、成基赶来相送,礼已送过,当下同向周母请了个安,便即起身,往中正街小火车站赶去。
      张兴用八角钱买了四张票,一同坐车到下关。凌沧、成基还要送过江去,元荪执意辞谢,又把家事拜托,直谈到渡轮将开才行分别。元荪仍由张兴随送,起身本就不早,小火车在途中又因故延了半点钟,主仆二人过江,赶到津浦车站,离开车只得十多分钟。元荪用十三元五角买了一张三等票,将食盒铺盖卷和随身小提箱带上车去,衣箱扣了行李牌子,容到上车,找好座位,给了张兴两块钱,刚打发走,车便开行。自思母老弟幼,前途茫茫,心绪繁乱,起伏如潮,不想一时多事,惹了一场气,竟交下一个知己朋友。
      那老头姓陈名伯坚,原是当时有名政客,家住上海,新近因事得罪本省当道,自觉南方不能再待下去。彼时皖系正在声势渲赫之际,他有不少老朋友在内,意欲进京避风,就便遇机活动,特地微服隐名坐三等车北上。对头方面断定他必由海道,本已暗遣侦骑,得而甘心,却不料他机智胆大,先扮商人由上海到镇江,算好时刻由镇江坐火车到南京,立即渡江,转车北上,连闯两处重要关口。等过多日,对头才行发觉已无及了。老少二人一见如故,彼此略微谈了一点身世,渐渐谈起各人的学历抱负,越发投缘。伯坚便对元荪说:“自己暂住在北京旧帘子胡同好友家中,将来或许另租房子,把家眷接来。老弟如到北京,务请见访一谈。”元荪见他虽是官场中人,识见谈吐却甚高雅,性情尤为豪爽,只谈到他的宦途经历总是含糊应过,但一谈到诗文时局却又谈锋钊发,头头是道,以为阅历多的人多半深沉,初交不肯尽吐行藏也是人情,并未在意。
      谈了一阵,便叫了两客白饭,一客清汤,把食匣取出,请伯坚同享。伯坚见食匣中菜看样样精美,元荪只用开水泡饭,略吃少许便罢,便问:“老弟出门饮食已如此考究,平日可想而知了。”元荪恐他误会成膏粱纨袴一流,便把母亲如何善于治家,乳母如何忠义勤于,善于烹调,以及父亲在日排场一一说出,并说自己孤露忧危,少年人初涉世途,理应习苦耐劳,本不应在此享受,只为老母慈爱,乳母关心过甚,行装食具异常周到,不忍坚拒,勉强带来。话未说完,伯坚已接口道:“老弟通人,话又迂了。人生在世,不能立德立功立言,为世矩范,便当以我力之所及,任意享受,才不虚此一世。否则少时无知,老又衰朽,只由二十到五六十,中间短短三数十年光阴任它平淡度过,已是无味。再如终年忧劳刻苦,一点享受没有,更不值了。大而为国为民,小而为身为家,人决不能不做事,做事哪能尽如人意,当然免不了患难忧劳,饥驱奔走。活一天便有一天的担子。到时休说少年,便老年人也应该耐劳吃苦才对。该吃苦时就吃苦,能享受时便须享受,方始对得起自己。
      “享受是人生本分,只能办到,便是我天赋才能应有的收获,不能算是奢侈。假使身无一技之长,家复寒微,便想叫他享受也办不到。至于膏粱子弟本无寸长,席丰履厚,乃他祖、父收获所遗,任多奢逸,也不算是过恶。咎在无才无能,只知享受一时,不能长保而已。享受固乐,吃苦也是佳事,不经于苦,焉能知乐?不患享受过分,所患能乐而不能苦。只要能耐大劳至苦,休说区区衣食之奉,便是车马宫室,人生是有嗜好享用,无不穷奢极侈,只不多杀生灵,侵害他人,便无妨碍。不过胸襟却要开广,昨日衣食不周,今日突然富贵,挥手万金,固应视若当然。反将过来,富贵享用已惯,一时突然瓦解冰消,甚或落到贫乞队中,也须无所容心,才能算是超人豪杰。要知我生不易,有我方能获那身外之物,贫穷患难之际,爱惜一分精神身体,便多一分指望与异日的享受。
      气愤忧劳徒自伤身促寿,为亲者所痛,仇者所快,一点也无用处。克服艰难仍仗自己,谁也爱莫能助。
      “我这数十年中,所见富贵中人不知多少,有的起自田野,性虽豪放,而没见识过的,虽则不辨美恶,总算找了钱来,还能由他用去。有那生性吝啬的,费尽心血收刮居积,动逾数千万以上,不但对人一毛不拔,便自己的衣食度用,算盘也打出十三位以外去,在自有钱而不知用,一旦撒手西归,分文不能带去,临终之时反增加了无限牵挂苦痛。钱乃世间最秽之物,但能为人扬眉吐气,人生不能无衣食嗜欲,离了它便换不来。
      子贡大贤,尚以货殖谋利,且为先圣所重。孔明躬耕,千古绝称,假使是个分文没有的寒士穷人,拿什么来啸做隆中,草堂春睡,也更没法去游历天下,遍览山川形胜,以成那鼎足三分、隆中一对了。所以人不但要会找钱,尤应知道用钱,找而能用,才算享到钱的福气。找而不用,守着那一堆形形色色、上干上万人手摸掌、臭汗薰蒸过的臭纸,有什趣味?反正失其效用,那我只消往中外各大银行门前去徘徊观望上几次,譬如我有千万之资俱已存入,或是此中累累阿堵皆我所有,不是一样么?
      “我看老弟英华内敛,珠潜温玉,时焕光辉,将来终须出人头地,尤难得是洞达事理,般般透彻,既无浮嚣之气,又无迂阔之言,是个绝顶聪明人,一路谈来,无不针投若合。适才所说,虽非违衷之言,也必因我一问,恐疑心你有纨袴习气,明是在艰难进取之中无心及此,全由慈母、乳母以赐,却添上两句道学话一装点,反倒显得假了。实不相瞒,区区奔走半生,阅人甚多,颇知风鉴,初见老弟,便知迥异恒流,再一定交接谈,益发没拿老弟当作外人,前途也许彼此相须之处尚多。我虽将近老朽,犹未脱却狂奴之态,以后相处相见,不论事之善恶美丑,如能样样开门见山,不存丝毫客气,交情还要更深一层呢。
      “本来一句闲话,不值说这许多。因为生平所遇十九行尸走肉,互相利用,朝秦夕楚,更无真交;不料迟暮之年突遇我辈中人,一见倾心,若有夙契。近日京华士夫暮气沉沉,大非兴旺之兆,我来乃是无法,老弟英年有为之士,不更南迁,而反北之,望门投止尽是此辈,惟恐耳目熏陶,染上圆滑衍饰、谦和推倭之习,弃却真吾,老弟堕了壮志,而国家社会便须少一人才。特意借此一言发为狂论,使老弟知道艰难辛苦全由己力克复,是非毁誉在我而不在人,一切要由大处着眼,不必计较常人议论。世上通人不是没有,失于彼者必得于此,交千百庸流不如得一高明知己。像老弟的聪明坚毅已然足够,再把胆子放大,心思加细,一切全由自己主宰,便不患无成就之日了。”
      元荪见他上车便咳嗽了好一阵才罢,这一发长篇大论又复咳起,且说且咳,仍不停嘴,也颇佩服他的言论旷达,虽只大半日之聚,已看出此老心志坚实,气盛情豪,不便阻他谈兴,一边听话,连倒了两次茶过去。伯坚见元苏始终留心静听不懈,越发高兴,茶来便饮。元荪等他说完,方始请教,并承认自己实是怕他多心,伯坚笑道:“老弟不以鄙言为河汉,真乃快事,自幸一切均是识途老马,到京以后不妨常来见顾,不问事业前途,日常一切,于老弟多少总有点益处呢。”元荪笑道:“老先生老成练达,识见高远,将来领受教益之处正多,只到北京必去拜望的。”伯坚随问元苏天津下车有多少日耽搁?实居何家?北京是否住在令姊丈家里?元荪笑说:“此行重在北京,因为家伯现住天津,已有数年未见,前往省视,至多不过半月耽搁。北京住处现还不能算定,不过家姊那里是必要去看望的,就不在彼寄居也必留有住址。如有见教之处,电话一问即知。”伯坚便从身上取出日记本,将两处地名门牌记好。
      饭早用完,茶房撤去盘碗,收拾干净,泡了茶来。伯坚笑问:“老弟,饭后怎不吃支香烟,敢是怕我咳嗽么?”元荪道:“烟乃朋友所赠,本来无瘾,抽否均可,何必为此阻扰谈兴?”伯坚道:“我这咳嗽病已有多年,稍微劳累便须咳上一阵,已成宿疾,不可治疗,与烟无干,老弟但抽无妨。你我一见投契,请为忘年之交,以弟兄相称,不要再喊老先生,何如?”元荪应了,又问道:“咳嗽小病,怎会多年治不好呢?”伯坚笑道:“想是造物见我话多,故以痼疾相遗,好使少说两句也未可知。此事说来话长,等到北京见面再详说吧。”元荪也未再深问。长途迢迢,得此良伴,俱都欣慰非常,一路清谈娓娓,不觉夜深。元荪见全车客人多半卧倒,没占着铺位的都各靠着窗角椅背东倒西歪,沉沉睡去,鼾声四起。取出怀表一看,短针正指两点,便请伯坚安歇。这一谈反倒忘了心事,加以昨晚不曾睡好,合眼便自入睡。因睡里床,伯坚早醒,见他睡得甚香,知劳乏缺睡,早把车票要过,放在一起,遇查票人来代为交看,没去唤他。直睡到九时才醒。元荪见伯坚对于自己关爱备至,诚恳已极,不由生了穷途之感。

    第五章
    恭觐慈颜 侄儿拜伯父 无遗下体 野鹜作家鸡
     
    一路无事。车至德州,因有兵车耽搁,直到第四日中午才到天津。伯坚只有两件随身行李,临时变计,不在新站转车,欲在天津住一天,看个朋友,明日再搭下午快车赴京,对元荪说:“夜来可到日租界德义楼相访,老弟与令伯大人多年未见,如无闲空,到京再见也可,不必勉强。”元荪随口应了。火车抵站,伯坚唤来脚夫,将二人行李搬出站去。元荪去取了行李牌子,伯坚雇来两辆马车,将钱开发,复与元荪殷殷握别,各乘一辆往租界中驶去。
      元荪伯父益甫住在日租界平和里,元荪北上以前曾早有信禀告,并无回音。元荪因伯父对己素极器重,当是年高,懒得动笔,想起父亲在日二老友爱情景,只惜伯父服官多年,两袖清风,堂兄侄辈事情虽好,对于老人多是虚应故事,加以嗜好甚多,各人置有两三处外家,收入虽多,用得更多,依旧当年大少爷荒唐神气,老是亏空,以致伯父以七旬高年,犹在同乡亲友家中教馆,以充零用,使晚景充裕,自己何致辍学谋生?听说父亲去世时,伯父在津闻得噩耗,一恸几绝,此去见面不知如何伤心呢。一路悲思,也无心浏览街中景物。新站去旭街本远,马车走了个把钟头才行到达。
      这时益甫所生诸子只长子少章一人存在,余均早死,孙男女却有十多个,全家住着一所三楼三底的房子。少章前清就捐了知县,人民国后,仗着一个同乡亲戚孙伯岳相助,保了县知事,分发山西,彼时山西巡按使是金道坚,后任督军是阎锡山,均与孙家有交情。少章连署了两次肥缺,均没弄好。少章长子雄飞虽也纨袴出身,却比乃父能干,天性也还好,只是爱嫖,好色如命,饶有父风,常年红着一双色眼,年才三十多岁,已娶了一妻二妾。虽然荒唐,天性却厚,全家二十多口仰事俯蓄,俱他一人担负,不似乃父枉任肥缺,终年不寄分文。这时任着孙家独资开设的隆裕煤矿的经理,每日花天酒地,不常在家,亏空也不在小数。
      平和里是个小弄堂,一边通着旭街,一边通着日本花园,马车开不进去。元荪知道伯父家在二号,没多少路,车一到便跳下来,正要进去唤人帮拿行李,忽见路北一家大门里连说带笑走出三个少年男女,定睛一看,正是少章的三子雄图、四女蓉仙和雄飞之妻黄氏,未即开口,雄图等已先叫应,齐喊“二叔”,上前请安,争问:“二叔几时来的?”“怎这时才到?”一面回向门里喊出仆人,将车上行李搬进。元荪又给了马车夫两角酒钱,打发自去,然后同往里走。进门问雄图:“爷爷在家么?”蓉仙刚抢口答说:
      “爷爷刚由孙家回来,前天还提起么奶奶和二叔呢。”语声才住,忽听头上有一老人口音唤着元荪的乳名道:“蜀生来了么?怎连信都不来一封?路上没受到热么?”元荪抬头一看,伯父益甫白发飘萧,手扶楼栏向下说话,未句尾音已带着一点哽咽,不禁心里一酸,忙喊一声“伯伯”,方要拜倒,益甫忙唤:“蜀生,快上楼来再说吧。”随即转身走进。元荪方想伯父怎会不知己来?难道信未接到?忽瞥见蓉仙和雄图低语了两句,雄图便跑近前来悄告道:“爷爷近来的脾气暴些,二叔两次来信说要北上,爹爹因爷爷一提起么爷爷就伤心,没敢给他。二叔见了爷爷莫说来信的话。”元苏觉着奇怪,随口含糊应了。
      上到楼梯中间,益甫已在楼口扶梯下望,元荪抢步上走,刚一跪倒,未容开口,伯侄二人便相向痛哭起来。元荪叩了几个头,将益甫扶进房去。下人绞了手中,侄男女辈闻得元荪到来,齐来叩见,侍立于侧。益甫令元荪坐下,一面命人备饭,随问元荪父亲过世时情形以及目前家境,因何北上?事前怎无信来?元有不便明言嫂氏不良,只说父亲身后萧条,家累太重,长兄一人无力负担,预算最多只能支持三五个月,母亲见来日大难,常时愁急,恰值北京姊姊来信,令北上谋事,以便减轻家累,行前一月也曾有信禀告,许是途中遗落也未可知。益甫问:“信挂号也未?”元苏因上楼时雄图曾经嘱咐,又在伯父身后连使眼色,略微迟疑了一下,答说:“没有。”益甫虽然年老,最是明察,便问旁立孙男女辈:“你二叔有信来,哪个将它藏起,快说!”雄图知瞒不过,见弟妹们面面相觑,只得吞吞吐吐、恭身禀告道:“二叔来信那天,爷爷正想起么爷爷伤心,爹爹怕爷爷看信难过,打算过两天再拿上来,后来不知怎的就找不见了。”益甫立时把脸一沉,冷笑道:“多谢他的好意,只他不叫我伤心就够了。”
      雄图已看出神色不妙,不敢答言,恰值下人端了蛋炒饭来与元荪用,正想抽空溜出,益甫突喝道:“图孙到哪里去?还不打个电话到孙家,把你那老子给我喊回来。你二叔远来,也不给他安排住处,守在这屋则甚?我还有多少话说,直在这里打岔,只留蓉儿一人,下余都给我走!”雄图诺诺连声,率众同退去讫。元荪草草吃完,伯侄二人重叙家常。益甫虽极期爱元荪,觉着年未及冠,不应辍了学业远出谋生,无如家境所迫,自身又无余力可以相助,只得把在外面处世接物以及世途中险诈倾乱情形详为指示,谈了一阵。
      元荪问起堂兄侄辈近况,才知堂兄少章先因山西巡按使金道坚与益甫至交孙伯岳是把兄弟,仗着伯岳靠山,颇任了两次好差缺。及至阎锡山当政,虽有伯岳始终帮忙,交情却差得多。可是少章仍和先前一样放荡,丝毫不知敛迹。所署县缺离省城又近,三晋民风质朴,少章久居江浙,更在京、津、沪、汉等繁华之域常年来往游荡惯了的,太原省城都看不顺眼,外县如何能待得惯?于是常往省里跑。一年之中倒有多半年在太原大旅馆里住着,终日花天酒地,狂嫖滥赌。彼时阎锡山正以节俭清廉考查属下官吏,这等纨挎行径,又是前任一系,自然万不相容。不过阎锡山素来深沉谨慎,对于北京政府却是极力敷衍,又加新任不久,不敢得罪朝中大老,虽愤少章行为,因知他京中奥援颇多,只得姑且隐忍。
      少章如知分际,稍微敛迹,也可无事,一则自恃身有后援,二则不忿阎锡山的吝啬忌刻,这日进见,恰又因公受了几句申斥,忽然发了少爷脾气,不但不知警惕,反在宴会场中大骂当道。因为阎锡山以六行新政标榜吏治,其中有一项是禁止妇女缠足,办法是始而责成地方官吏晓谕人民,劝导禁止,继则着为严罚,派出若干调查员实行查验,勒令解放。三晋民智闭塞,妇女以缠足为美成了千百年来陋习,女子生才数岁便遭折筋碎骨之痛,父母家人一任日夜哀哭,宛转呼号,不生丝毫怜悯,反以为这是爱她,不能稍微放纵,以致大来受婆母挑剔,丈夫厌憎。流毒所及,弄得三晋妇女十九成了残废,终年坐在临窗炕头上,不能躬亲力作。那缠得好的虽似弱柳轻风,摇摇欲倒,还能自由行走,有那摧残太过的直是终年膝行,不能举步。
      这一行新政办得固是应该,不能说它不对,无如彼时民智未开,圃于旧习,多半阳奉阴违。主政的人既稍操切了些,而所派出的员役又是良莠不齐,好人大少,多以此为敲诈勒索的工具,同时自身又多是具有爱莲之癖的风人秀士,于是在严刑苛罚后盾之下,财色两贪,不是诛求无厌,便是狐假虎威,藉着查验为由,勒逼一些年轻少妇解去缠脚布当众查验,侮弄调戏无所不至,往往大家闺秀亦所不免。彼时妇女最重廉耻,讲究授受不亲,尤其这双尊足,除丈夫可得品评把玩(大同浑源等地虽有赛脚会之设,良家妇女往往参加,但亦具有种种限制,如只许眼看不许手摸之类),外人绝对不能染指,偶一睡鞋之微为无赖者窃去,即引为终身之玷,奇耻大辱,甚且酿成命案,如何肯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做那赤足大仙,任人尽情赏鉴押滤?在这极度骚扰之下也不知逼死多少人命。小民倾家荡产的更是不在少数,怨声载道自无庸说。
      这行新政渐渐行到五台县,那是阎氏的家乡,阎父尚还健在,当地绅民好多是阎氏的亲戚本家。刘安拔宅,鸡犬皆仙,即或不是亲族,本乡本上,因亲及亲,因友及友,哪怕小孩时节阎锡山拉野屎借过他半张草纸,或是两下口角打架曾经多挨了一冷拳呢,多少总能牵扯上一点交情瓜葛,至不济胞同乡总是真的,而阎老大公更是只此一家,刮刮叫的太上督军省长,声望惊人,莫与伦比。自来为政不得罪于巨室,当地为阎氏生根所在,巨室之多本就多于牛毛,何况又有这位大上皇在,偏又是个守旧人物。地方官接到这类推行新令的令文,当时为了大难,始而延宕,不料阎氏立意革新,一再严令催迫,实无奈何,只得备好礼物亲身赶往河边村谒见老太公,恭恭敬敬,谨谨慎慎,委委婉婉,战战兢兢,先是词不达意的略说了个因由,然后把他令郎的几种令文呈上。
      太公本不赞成儿子这种举动,加以邻县戚友时来诉苦抱怨,耳朵早已装满,打定好了主意,满不听那一套,一把接过那些公文便丢在地上,骂道:“小脚自古以来就有,古人都说三寸金莲,没听说一尺大脚的,你去告诉你那糊涂督军,他在别处胡闹我不管。
      五台是他家乡,我家祖辈以来是女的都是小脚,真要放脚,叫他自己回来先给他妈把脚放了再说。这里不是他叔伯尊长,便是他的近亲远戚,他自傲混账事,却叫全县的人骂我,那简直办不到。”地方官碰了一个钉子,知道阎氏素喜对人讲究孝道,老大公办的多不合辙也不能把他怎样,当时诺诺连声告退。
      回去一想,自己本乡本上亲戚朋友也不在少数,谁家没个姊妹女儿,真办起来,劝说应付也实麻烦,乐得一古脑儿推在老头身上,来个概不遵行。表面先用公文敷衍,然后进省面见阎氏,密陈种切。这位老太公也真有点肩膀,地方官刚向他禀辞一走,立即写信,专人送往省里,将督军儿子足训了一顿。这里还未见着阎氏,太上皇的圣谕已然先到。阎氏深知乃翁性情固执,再如坚持难免不闹别的笑话,只得认头罢了。所以那六行新政,全省雷厉风行,独于五台故乡为了要全自己孝道,却是此路不通,莫可奈何。
      除以公文上下相对掩饰外,办不成的地方很多,禁缠足这一条更是全盘推翻,没有商量余地。
      阎氏身边有四人最得宠信,声势显赫,万民倾心。内中三位不去说他,只说那为首的一位原是阎氏老师,总说阎氏满腹诗云子曰、《孝经》、《三国》(演义)以及《三字经》、《百家姓》等圣经贤传俱由此公传授。因他姓赵,又自负有胆有识,官场中人每以赵子龙呼之。此公因自己兼着旅长武职,对于常山四将军这位遥遥华胄虽不甚反对,无如这位贵本家随着刘皇叔东奔西驰,南征北剿,到头来仍只保得主公一分鼎足,西蜀偏安,以之自命既嫌局面大小,并有当阳长坂一类阵仗,怕将来的兆头不好,不合算盘,想来想去,只有夹马营中真龙天子大宋太祖赵匡胤是本族中第一阔人。奈有阎氏在上,以之自拟将置主公于何地?不得已而思其次,忽然灵机一动,想起真龙天子的宰相赵普,自己生平最熟的书是《论语》,端的横流倒背,熟到稀烂,屡次当人背诵,连朱注都讲究不错一字,而这位古宗望的口号又是讲究把全部《论语》一刀切为两半,半拉佐人主定天下,半拉佐人主致太平的,如以此人自命,不特抬高了自己的身份,也抬高了主公的身份。阎氏虽不姓赵,焉知不是香孩儿一转呢?自从盘古立地天,哪有这么合辙对口胃的奇迹?由此终朝每日以赵普自命,而以《论语》为治晋人的蓝本,一切行政措施无不以《论语》为言,贡献阎氏,常对人撮须慷慨自负道:“我佐主公到今日政绩,所用只俺《论语》十之一二耳,未用者尚多哩。”人间他:“阁下略出绪余,已百废俱‘新’,而三晋人民交受其赐,还有十之七八当于何时始出呢?”赵始而微笑不答,人再三问,则曰:“此有天命存焉,劫运弗尽,时未至也,吾道其不孤哉,终沽之也。”
      言下色然似喜,又似重有忧者。人见他辞色神秘,恐关军国大计,也就不便再问。
      至于他得君如此其专,除同乡师友外,还有一桩君臣遇合的佳话在内。这时他大约做着阎氏的参谋长。秘书长之类,一事隔多年已记不甚清,这因为谊兼师友,尊即日亲,阎氏家属例不回避。有一次阎氏生病,命他代折代行,以资调摄。督军办公室内原设有阎氏卧榻,到未两天上,此公为实行这个代字起见,不但日里在督军室内接见宾客,办理军政要公,连吃饭睡觉也在室内,不肯回去。这晚半夜三更,除巡更卫士外,阖署人等睡梦方酣,督军室中忽有怪声吼叫。卫士疑心有人行刺,连忙拔枪奔进一看,却原来是赵老先生独自一人朝着卧榻跪伏地上,状似疯狂,口中喃喃不已。室离内宅本近,此公嗓子听说足够乙字半调,这么一嚷,连在后衙养病的主公也被惊动,出来看望,此公已然立起,正在人问不答,口中直喊“怪哉”之际。一见主公走来,慌不迭赶迎上前,刚把膝头微微前屈,忽似觉出事应机密,忙又立起,急慌慌一把拉住阎氏,说了句“主公耳目甚众,请将在室人等一概唤出”。由此二人便在室中密谈了半夜,时闻阎氏喜笑,与此公贺赞之声。据那隔窗偷看的卫士传说,此公一关门,便先向阎氏跪下。阎氏始而大惊拦阻,后来此公悄声向耳边说了几句,阎氏便向榻上端坐,任他三跪九叩了,拜时二人面上神情都是高兴已极,所说的话只起初仿佛听到一句什么龙外,别的全未听出。
      可是赵某和阎氏的关系更为密厚,直有第二督军之称。
      阎氏惯用权术,御下更有密诀,在他手底下的人都是超升极快,只要被他看中,往往一个排连长的地位不出数年便能升到师旅长之尊。可是到了这一定限度便决不能再使你往上升迁,扩充实力。要是老老实实、处处表示矢忠矢敬,还可多保全几年的禄位。
      你如稍具野心,或有点出息,不是藉个题目请你下台,便是明升暗降,设法削去你的兵权,永远如此,使得部属皆有指望,众心归向,而不至于太阿倒持,尾大不掉。所以山西派军人能够在阎氏手底下起来的,简直没有一个(像商启予在晋军那么深的资望,也是离开阎氏才阔起来的。至于傅宜生、徐次辰之流,虽得建牙一时,仍仰阎氏鼻息,尤非阎所拔擢),固然阎氏封建主义过深,取用人才限于同乡(同是晋人,倘有晋南晋北之分),范围太狭,其最大原因还是由于这等循环制度,照例是亲则不尊,尊则不亲,经过他的提拔,总能使你够过,等一坐上汽车,便是夕阳虽好,将近黄昏了,惟独此君仗着一部倒二八扣的《论语》,和赵普相爷冥冥中相助,使他督军榻上半场清梦换来后半生富贵功名,居然在阎氏环身四将中占着第一把交椅,始终处于既尊且亲的地位。山西全省,除开阎氏,由军政官吏直到老百姓,背地里提起赵某,不管说好说坏,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尤可引为自豪的是,赵普用的是两个半部《论语》,此君却只用了半部之半便能到此地步。假使赵普先生地下有知,能无愧煞?只有一桩美中不足,是他日挟《论语》以相爷赵普自命,而人偏以赵子龙呼之。也不知是晋人朴实守旧,不善揣摹风气,因他做过镇守使参谋长等武将,而行起新政来一身是胆,和赵云打仗时的勇敢一样,觉着这称谓合式呢,还是想等应梦贤臣把下余十之七八的《论语》都使出来,再行恭上尊号呢?始终改不过口来也就罢了,偏这四员健将政绩在民,各有千秋,有那反对分子便以四凶呼之,日久传到四将耳边,把说的人恨如切骨,四处密查暗访,必欲得而甘心。
      无如说此话的人大多,一时也消灭不完,本就气愤得没法,偏偏遇上周少章这个倒霉鬼当着酒席筵间,把当政诸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嫌口说无凭,词不达意,竟把上面所说各节做了一副长联,上联挖苦阎氏,文为“六政行不到五台,敢把你老子怎样”,下联骂这四员大将,文为“四凶害遍了三晋,教这些小民如何”。当时倚酒发气,只顾切题快意,肆无忌惮,哪知人口是敞的,人心是刻薄偏激的,此联一出,不消数日闹得省城皆知。阎氏四将听了怒不可遏,立时密令左右调查联语来源。这类事既已传遍众口,哪还有调查不出来的,自然一访问就问出来由。总算彼时权要还稍微顾及一点公议,只管逞心快意,害起人来多少总得抓住对方一点把柄才能下手,不似后来军阀,稍有违忤,随便给人戴上一顶帽子,立时便可发难,因此才得苟延些时。
      如换旁人,处在这等情势之下,早就挂冠而去,三十六着,走为上策了。少章也不是不知道一时口头不慎种下祸根。他的发妻早死,近年宦途得意,将昔年在杭州结识的一个私娼接到任上,做了临时太太。周氏诗礼世族,家规素严,照例四十无子始能纳妾,虽然木已成舟,但是要正名分,全家长幼都无法通过,在任上虽做着官太太,回到家里连个正式姨太大的名义都巴结不上。尤其是上有老大公,下面少章子女又多,俱已成人,如何能把这等人放在眼里?那私娼名叫阿细,深知周家规法,如何舍得现成官太太不做,回到天津去屈为婢妾,受全家白眼?极力在旁劝阻,少章年纪虽已半百,因为生有过人之禀,一夜也离不开女人。阿细媚功独具,最得欢心,惑于枕边之言,始而首鼠两端,迟疑不定。及至过了月余,见对方无什动作,以为事情已冷,或者这些话根本没有人敢向对方传到,平日所闻只是谣言。又想自己除爱嫖赌而外,公事上素来自负好手,即使对方怀恨也无隙可乘,心一放定,重又恋栈,打消去意。
      因有朋友劝他,既有这样痕迹,终以谨慎好些,省城少往为妙,于是挟了爱妾回到任上,住了两日,始终不见什么兆头,上峰并还因他办理新政著有成效,传令嘉奖,越发认为以前是庸人自扰,外县住久,正觉无聊,这日借着缴纳公款的题目,又带了爱妾一同进省,到时天已入夜,只款已不及往财政厅报解,便带了住在旅馆里面。一班和他久违的狎友闻得他来,齐往相访,始而设宴,招妓狂欢,席终便拉开了桌子打了几圈麻将,犹未尽兴,又改成了推牌九。这班押友中,恰有两个是吃翻戏饭的,本把少章当作者柜,因他以前交游甚广,朋友中好些达官绅富,想留着的引线,只是偶尔小吃,没有下杀手尽情宰割。及至阎氏秉政日久,渐渐禁止赌博,科罚甚严,除像少章这类极少数嗜赌如命的人积习难改,仍在三天两头偷摸着嫖、赌兼行外,稍顾体面的人大都敛迹,这班翻戏党多是冒充官商,排场甚大,每日开支浩繁,这样久了,自然不能再在并垣立足,正打算顾而之他,忽听少章进省,身边又带有大宗款项,知他赌兴最豪,是块肥肉,正好做这一笔路头买卖,另外再开码头,来时早就约好同党,做就圈套等他来钻。
      少章那大年岁的人也不是不知公款不能妄动,只为赌癖太深,喜当众摆阔,打麻将时又输了两三百块,引上赌兴,想借一场牌九捞将回来。起初只打算以千元做本,以为身边带着上万块钱,休说本旺气粗决不会输,准能翻本还出赢钱,即使输千儿八百,怎么也弥补得上,哪知上场去接连五百元一过两过,把一千元输个干净。少章素常妄费无度,收入虽丰,向无积蓄,但爱宠阿细手边还积有些私房,这时如若悬崖勒马,原可弥补,无如晦气临头,觉着钱输太冤,定还要再推下去。那班翻戏照例欲擒先纵,假意做好人,说今日你牌风不顺,万一下去开闸,出了大输赢,大家老朋友不好意思,改日再赌也是一样。少章吃他明劝暗激越发上火,坚持非推不可,并说:“人到杀场,钱到赌场,我再推一千块钱,你们有本钱只管下注。”
      初意适才只是一时手气,单凭本钱就能转败为胜,不怕输得苦,只怕断了赌,只赌不断终有捞回之时。哪知这两句赌博场中金科玉律对他尽失灵效,不消十分钟,第二个千元又改了姓。翻戏们说他不纳忠言致遭惨败,还埋怨了几句,又劝他改做下风,由别人当庄试试。少章还想钱已输多,改推为押,翻本较易,谁知推既是输,押更是输,无论押在哪门,起什大点,总吃上风盖上一头,点把钟的工夫又多输了三千。始而还记这是公款,输多了如何交代?及至越捞窟越大,输到四五千过去,连气带急反正归不上,索性心一横,把下余的半数全数取出,一面招呼众人:“我尽此万金,博诸君一笑,输赢只此一庄,但我没有推完,谁也不准走开。”并请多下大注。
      其实少章真是多虑,这些人所为何来?他钱不完如何会走?注更不会少下。这一庄只推了三条,钱便输净。最妙是头条推出,庄家掷了七出,拿第三副,下风翻出牌来,上门地九,下门天九,天门却是一对幺六,翻戏操必胜之券,做作得比赌真的还要显得文明而有规矩。照例赌场中头条牌九无人多下,两横门注较大,也只五六百元,天门最少,才四十元。少章牌还未翻,输急之下口里说着大话,心已早寒,暗中不住祷告:神佛默佑,也不想赢,只这回再将本翻回来,弟子从此忌赌,决不失信。及见牌分出去,三家俱亮出大点,来了个三门造,注虽不多,兆头终是不好,照此下去如何得了?心里急得打鼓,外表强自镇静,把面前两张牌叠在一起,站起身来,先把底张向电灯上晃了一晃,才拿到眼底一看,是张么五,下风牌面大大,除却“喜相逢”外,任配什牌都得通赔,这一来把心凉透,表面上还自镇静,说话已变了音,颤巍巍用手指把上下两张牌掐紧,颈红脸涨,使劲往外一分,口喊得一声“对子对门攻,再来一张!”下风有人笑说:“哪有这等巧事?”叭的一声,少章已得意洋洋,把两张牌猛的拍向桌上,你看有这巧事没有,因为得意忘形,用力过大,桌上牌全给震散,上下风面前堆的几叠现洋,豁郎郎散了一桌,一粒色子也被震落地下,众人再看牌时,谁说不巧,正是一对么五,恰好短吃短,庄家来了一个通搂。
      少章初得彩头,以为赌神有灵,下去定必一帆风顺,忙把震散的牌照样理好,下人拾起色子,推出第二条,开好了门,还恐众人不肯多下,口里直催。下风有两人道:
      “少章兄不是外人,既叫多下,天也不早了,反正输赢得完这一局,趁彩头上大家捧这一场,或输或赢,来个痛快。”余人也多附和。少章一点数,已有四千余元,只照这样再吃两条,便可反败为胜,心里又是希冀又是害怕,暗中仍嘱赌神菩萨多多保佑,弟子也不想多赢,只照这数目连吃两方,立时收手,明日与你上供。真要不行,就先吃这一个通,输个千把元下场,弟子也知足了。心里捣着鬼,人又站起身来,先把色子放在口边哈了一口热气,再放在两只冷汗手上一搓,大喊一声“吃通收到”,使劲掷向桌上。
      一粒色子现了六,一粒兀自滴溜溜乱转。
      下门正坐着一个姓胡的,是翻戏中掌舵人物,平日装着驼子,赌时前半身老靠桌边见那色子要转三,暗使右手紧贴桌底,用力往上一按,那色子眼看转三,忽往斜刺里翻了两翻变成个四,手法甚是巧妙,一点声息皆无。休说少章,连他同伙俱未看出,这一来由九自手变为十上庄,庄家拿未一付。少章和适才一样,右手按牌不掀,目光贯注桌上,不住许愿,盼吃通庄,心里正打着鼓,先是上门翻出一张红九,一张和牌,算是三点。跟着天门翻出二六配二板,只得两点,适才下风那大点子尚且吃通,何况这样小点?
      断定两门十九已是包吃。虽然下门注重,有此两门,赔也有限,心已宽了一半。正暗替下门叫逼十,那姓胡的成心怄他,头张先翻斧头出来,手摸着另一个牌面,且不翻出,口中却说:“二六已现,这多点子定是人九无疑,适才下门天九,上门地九,庄家对幺五算是两点,天家对么六算是四点,庄家名虽吃通,照点算实是通赔,单双牌九逢大打,这次庄家非赔我这人王九不可。”
      姓胡的打着富商的幌子,架子很大,人又装得土头土脑,在党中专做下手,大量输钱,少章最看他不顺眼,只为钱多,赌得爽利,输时候多,误认是个好户头,满心想赢他的钱,特意专约了来。偏生这晚姓胡的手风大转,上来独占一门,人都嫌他不往下门放注,他认独门赌,哪知这伙人做就活局,姓胡的以前屡输大钱,俱是输给同党,有心逗人眼热,好去上套,井非真输。少章因他下注最大,推庄又赢,自己所输的钱多半被他赢去,已满心的不愤气。又见别门的牌俱已翻出,独他翻牌最慢,每次专说庄家不爱听的话,不禁有气道:“老胡,不管你牌多大,倒是亮出来呀。就算你那一张也是个斧头,如今才推第二条,至尊、人牌、长三、梅花、四六都一张未现,管斧头的对子还多着呢。天地牌也只各见一张,要是人九,管头更多,有什希罕?反正大家都要亮牌来比才定输赢不是?只管磨蹭有什意思?莫非牌不亮出就包赢么?”姓胡的冷笑道:“我无论输赢多少向来不在乎,就是爱摸牌,嫌我漫时,现在两门的点都小,庄家牌还未亮,我情愿放这人王九大点不要,请庄家与别位做输赢,好在下门只我一人的注,这牌也不用翻,算退席好了。”说时,那张未亮的牌仍用大中二指捏住,来回乱拓未放。
      少章已然瞥见一头果然露红,暗忖上门天门准吃无疑,下门如真人九却不在小,大约庄家输多赢少,桌上只他一人注重,如将他不算,就赢这两门的两千来块岂不稳当得多?只不知到底那张是人牌不是?微一迟疑,便留了神。未容答话,恰值姓胡的往侧一吐痰,无心中手略向外,所捏的牌正好露出,虽只一瞬之间,少章已瞥见另一头的黑点,哪是什么人牌,分明是张四六,与桌上亮出来的斧头相配,成了大头一,在点子中算是最小,庄家遇上这类点子几于包赢,少章自是心花怒放,已然发现,侥幸话未答应,如何还肯放松,心中一定,假意问道:“胡先生,你说什么我没听清,请你再说一遍。”
      姓胡的照样说了,少章冷笑道:“自来赌尖不赌赖,注已下定,如今三门翻出了两门,怎你一人不算起来?你看你是九点,便你是对至尊,我宁认输,也无不算之理。你如嫌我不应催你,等我推完这庄,你再来推,莫说笑话,请亮牌吧。”姓胡的冷笑道:“我一则见周县长输得多了,这回大概只能赢那两家,决赢不了我,又性急直催,扫了我的兴致,好在我牌是个九点,你牌还未看,这样和了哪里也讲得过去。实告你说,我连日身体不好,早就想回去睡了,只为我是大赢家,你又那等说法,不好意思走,豁出了两三千块赢到手的钱不要好早走一步。既是一定要算,那也无妨,但我事先言明,你这条如输,五千元的庄也差不多了,下剩千把块钱也没法叫人下注,只好让别位陪你再玩一会。如吃通呢,有这两条差不多翻本,千把元上下谁也输得起,就此哈哈一散,有兴致后日再来,岂不是好?省得输赢稍大,就没完没了。”
      少章听他语带讥刺,虽然有气,下门的钱已然赢定,又知姓胡的一掷万金,向无吝色,性情又不好,恐再争执,散了摊子无法转败为胜,心想只牌一亮,输激上火,不愁你不来,便不去计较,强笑答道:“不管怎样,你倒是把这牌翻出来再说呀。”别人也在旁附和直催。姓胡的答道:“这牌合一千三四一张,输赢总得摸几下,就这么一翻两瞪眼,向来不干。”嘴里一面唠叨,慢条斯理,二次把两张牌叠在一起,反面朝上,口念道:“底下这张,我摸是张人牌,可是还得看看。”说时,将上面那张斧头略推了推,露出红色。姓胡的又道:“我说是人牌,你们看,露红不是?”红九已出来,没有逼十,只一露红就包赢,要是三四、二四、么五固然也赢,但那个容易摸出来,这张非人牌不可。这时围着桌子六七个人目光都射在姓胡的手上,后面一些下人也各把眼睛睁圆,脖子伸长,向前注视,除姓胡的一人自言自语外,更无别的声息。少章心已十拿九稳,由他去说,静等对方翻出四六再说,也不再答理。

    第六章
    献媚索头钱 贱妇现世 遭骗输巨款 墨吏倒霉
     
    姓胡的随把手中两张牌推回原位,然后站起身来,一上一下两手掐紧,仿佛平身之力都运到了手上,使劲往两边一扯,口里喊一声“开”,自然仍是一张囚六。众人见他嘴里唠叨半天,使了那大的劲,结果竟自摸错了牌,配出一个大头一来,不由笑将起来。
      姓胡的也似又愧又急,气忿忿道:“真他妈的丧气,我还当真是张人牌呢。是头一露红,至少也该是张么四,牌摸错了不说,怎么就没想到是张四六上,输钱还带丢人,你说气人不气?我认输,庄家牌我也不用看,怎么也不会比我小。”说时少章已摸出自己的牌,一张正是幺四,照理逼十已然断庄,照桌面配的牌不多,尤其下门更是包赢,即便点小,拿下门注来赔上门、天门也是足有富余,何况外面最大只得三点,照这情势焉有盖他不过之理?喜欢得连另一张也未看,便端了稳瓶。见姓胡的卖大方,站起要走,想起适才说话尖酸可恨,正想惜势还他两句,同桌~个翻戏人已先拦道:“胡大哥,你忙什么?
      怨不得你常输呢,耍了半辈子的钱连路子都看不懂,还赌什牌九?上门和三,天门长二,下门短一,正是下活门。常言九点不算大,一点不为小,只有点子就能赢钱。你这大头一,焉知庄家不是逼十呢?要是三五对幺丁配出无名一来,你不是照样可以赢么?”
      少章听那人帮着姓胡的,话又犯忌,气他不过,自期必胜,忙接口道:“这话说得对,我不过拿万把块钱玩玩,陪大家打个哈哈,并不限定翻本,胡先生人不舒服,只管回府,不过两三千下注,输赢好歹也该把牌看了再走。你又不是没有点子,固然以点子大小定输赢,走不走都是一样,万一庄上真个死门开,是个逼十,或是三五配幺丁无名一呢?你人一走,还要累我把赔的钱叫人送到你的府上,岂不多此麻烦么?”随说随将牌往桌上一翻,现出幺四,故意惊诧道:“我当真是三五配么丁呢,么倒有幺,只比么丁多了两点,逼十大概是不会是了,只不知道那一张是幺几。”众人见了,俱认庄家必赢,不论如何下门总是吃定,纷纷议论起来。先说话那人也跟着改了口风,直说庄家牌运要转,再推非大赢不可。只姓胡的好似自知输定,又忿少章说话带刺,心中生气,又没可奈何之状。少章自是得意洋洋。
      及将第二张拿起,口中只喊得一个“么”字,手指已然触在牌面上,当时心中咚的一跳,再使劲往细一摸,更无差错,底下的话再也无法接说,简直做梦也想不到,头上轰的一下,当时两太阳直冒金星,双手乱战,虽已定局,心仍放它不下,颠巍巍把两张牌叉在一起,用手握紧,拿近眼前看了又看,一点也未摸错,谁说不是一张绝配?原来后摸这牌,正是一张二四,幺四先亮,重门只是短一,无论再配什牌都是包赢,独输这一张,偏和摸头彩一般摸了出来,短一专吃无名一,同是一点,只一短一杂之分,连半点都未冒过去,扣得紧紧。两门最大牌色才只三点,分明通吃的局面不料空欢喜一阵,连下门的短一都得赔。头张牌偏又亮出一张绝无逼十,十九包赢,重门的点子,高兴头上,竟忘了还有一张二四,满心以为非赢不可,突然遭此惨败,再一想到这是公款,连气带急,急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身往位上一落,心中不住暗念:“死了死了,这回倾家荡产,还吃官司,一定活不成了。”
      众翻戏见他高高兴兴的摸牌,忽然面色骤变,由红转青,嘴唇皮发颤,额上汗珠直冒都有豆大,话也不说,牌也不看,呆在那里,知道牌已摸出,仍装不解,故意问道:
      “自来胜败常事,我们这把就输给你,下把照样可以赢回来,不算什么。下门虽吃,上门、天门还不见得包输,庄家看是通吃还是只吃上门,请亮牌呀。”姓胡的同时回日道:
      “天门反正输定,拿去吧,我不来了。”少章闻言,一想事已至此,莫如给他一个以烂为烂,先还吃了一条,赔完通庄,尚有一两千元,能够捞梢更好,不行再另打主意。心思一活,侥幸之念又生,一面把下门的注推回,强打精神苦笑道:“包吃什么,我这手气真背极了,通通照赔就是。赔完,我换一方再推,不过老胡你不许走。”姓胡的故作惊疑道:“照周县长这样说,难道连我这门也不输了?万无此理,我不信有这怪事,把牌亮出来我们看看。”少章道,“庄家通赔,还看什么牌,你赢钱不就完了?”姓胡的仍作不信神色,正故意查算配幺四的点子,旁立同党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庄上一定配的是张二四,说下活门你们还不信,果然下门点子就赢钱。可笑我们这些老赌客在自说长道短,共总三十二张牌都记不过来,问了半天,一人也未想起,真是笑话。我看以后谁也不要再吹牛皮了。”
      说时,桌角帮少章做活的已照少章的话依次赔注。少章重又强作镇静笑道:“老胡,我怕你走,明是我赢的,都照赔你,这你不好意思走了吧。”姓胡的道:“其实我真是人不大舒服,说瞎话不是人。谁叫我是大赢家呢,只好再赔县长玩一会吧。我看你老坐这一方,手气太背了,换个好地方再推吧。要不你上我这旺地来也好。话可得说明,赌钱的事没有一定,有时大赢家会变成大输家。我这人向例赌赢不赌输,今天实在有点头痛,我要赢呢说不得舍命陪君子,只你推我就下注,只要一输,不论输多输少,我是站起就走,不能说我不讲交情,”众人闻言,齐说有理。可怜少章受人愚弄讥嘲,还当姓胡的人虽讨厌,赌钱却真大方,心想我的钱一多半被你赢去,只你能变输家,我就够本了,走不走有什关系,谁还拦你,随口答应之后,又想起赌钱输急仅,适才吃了性急胆寒的亏,今晚虽能胜不能败,但已成不了之局,反正是拼,何不定定心把气沉稳再来,也许有点指望,转祸为福,便出去小解了一回,正打算抽两口大烟,提起精神二次再上。
      哪知这位爱宠阿细生自鸡族,积习难改。平日只管端起官太大的架子,一到少章赌钱,必定守在旁,无论主客,只是赢家,必定变方设计索讨红钱,稍微给少一点还要争执,有时更还要硬派一二成干份子。这般吃翻戏饭的人照例外场知道敷衍女太太最有用处,以前既拿少章当户,对于阿细格外手松,着实被她捞摸到了几个。上场起,阿细便守旁边忙茶忙烟,不亦乐乎。她和少章俱是多年老瘾,是来客也多瘾士,照例打好一瓶烟泡揣在怀里,遇到赢钱的人,哪怕不想抽,也得连灯送桌子角边,亲自看火,强劝人抽上一两口,输家却只装不看见。
      当晚一见赢家都是这般大方朋友,只顾想得红钱,喜得心花怒放,也不想想这钱是赢谁的,由打麻将起便围着桌挨个给人装烟。等一推上牌九,知道外快更大,越发闹了个手忙脚乱。井缘在禁烟新政之下,烟泡虽贵,比起现时自然便宜得多,何况县长烟土自有来路,无须钱置,不过费点打烟泡的手工。照那大的场面,赢家出手至少十块起码,再把手一伸,立即加倍,出手大的两位尚不止此,拿一两口烟泡去换,怎么都是一本万利。况除少章外差不多俱是赢家,自然人人有分,不再心疼了。这时见姓胡的一家最赢得多,听喊头疼,一面忙把自己终年常擦常贴的太阳膏薄荷锭取出,赔着笑脸劝人贴用。
      乘少章解手暂停的工夫,又强劝姓胡的到烟炕上去好好抽上两口提神,包他还要大赢。
      人一卧倒,匆匆将烟装在斗上,又亲自倒了一杯热茶过去。
      少章解完手进来要抽时,见榻上一盏太谷灯点得铮亮,姓胡的拿着自己心爱的一口蛇总管烟枪,允明氏斗上装着五分一口的大泡,在上首足抽,阿细却躺在下首给赌敌看火。因得了姓胡的四十元红钱,为留后望,正在善颂善祷,恭祝未来胜利呢。虽然平日宠爱,听见也未免有点生气,姓胡的偏不知趣,一口气抽了四大口才起。少章知道阿细素来把烟爱得和钱一般重,又是老瘾,说抽就得上口,稍缓立有岔气之虞,半晌才能喷醒,怎么也该有几口现成泡子,哪知她见赢家大多,挨个奉敬,烟既上品,又熬得讲究,有瘾的不消说,无瘾的也要抽一两口,反正红钱已出,不抽白不抽,谁也不肯放过。这一人人有分,阿细红钱带下人头钱虽得了三百多块,一瓶烟泡却去十之八九。阿细恐漏了红钱,头被下人抽空接去,自己不能分拆,守在桌旁寸步不离,忘了再烧烟泡,剩下四口又被姓胡的抽个精光,少章近前一问没有,刚把脸一沉,阿细忽然想起他输了钱,今晚十九不能平分春色,先自发作,白了一眼埋怨起来。
      少章知她不顾有人没人,一闹起来就没完,受惯挟制,一声嗜未出口又咽了回去。
      总算阿细高兴头上没再往下深说。心终惦赌,惟恐局冷人散,匆匆抽了两大口,下人打上手中,擦完自觉精神饱满,换了座位,重又把牌洗好。一点钱,不足两千元。姓胡的首道:“按说头条不能多下,我又换了先前推庄之背地方,我偏不信这些,给他来个凭天闯,这两千块都归我上门看了。”说时众人都抢着下注,闻言谁也不肯撤回。做活的一点钱数足够四千。刚报了上风钱数,有人便问庄家:“是照吃照赔怎样,挺不挺?”
      少章见众人注下得冲,心想反正是糟,便道:“庄家再续五千,通吃通赔。”做活的便喊:“再加五千,六千八封关,这条庄家挺了。”姓胡的一听,正要随众往上加注,恰有少章约来两友都是又啬又好的典型绅士还不舍走,每赢一次必在暗中跌足,恨自己注下少了,失去机会。这次见先前说下活门的人往天门下了一千元一道,又听他低声向同座人说:“庄家霉气未退,这牌气是吃横有天局势,天门不赢,从此不赌。”这原是翻戏党的假做作,因那人好发议论,会看路子颜色,人称赌精,当晚几于每条都被说中,不由人耳动心,再见众人踊跃下注之状,知道庄家只推这一条,惟恐失却最后良机,才把心一狠,双双不约而同在天门上一个下了一千五,一个下了一千的注。姓胡的见不能再下,赌气说道:“所有各门的注都归上门看,这又不是包赢,索性和庄家赌一下来个爽快。”
      少章见三门的注相差不多,这等场面通吃面大,通赔面小,庄家无形之中占了便宜,推久必赢,忽被他一人包去,来个硬碰硬,毫无回旋之地,心自不快。一则得装大方镇静,二则钱输大多,续推五千是句假话,此时与人有了争执,少时一输,好些不能通融。
      再一想,反正该死不得活,拼一下倒是爽快,焉知不绝处逢生呢?心虽这等想,气已早馁,将两粒色子掐紧,往桌上一戳,喊声“收到”,然后用力往外一掷。不料手上有汗,只掷了一粒出去,另一粒却吃手指粘住。少章自觉兆头不好,忙喊“不算,重掷”,第二粒也自落下,共凑成七点,庄家应拿第三副,上门拿了未两张。按说色子落地,又掷在牌的外面,原无不算之理,少章因先前掷色子俱吃心慌的亏,以致尽掷输钱点子,咬定色子才一粒落地,先喊不算,并非色子现了再喊,非重掷不可。众人好似见他输得大多,略微分说也就罢了,可是一个撤注的也没有。
      这次少章先擦了手,振起精神,小心翼翼地掷将出去,一下掷了个八点,改拿第二副。姓胡的仍和前一样做作,且不把牌亮出,一会天门人牌配金瓶,凑成地八,下门先亮了一张地牌,反捏牌面,口喊七八不要九,叭的一声,果翻出一张三四,凑成地九,下注的人自是高兴。少章一看,两门大点,虽这两门的注都归在上门,起多大点也无用处,但这牌点像是三门造反、庄家独小的局势,再也沉不住气,不等姓胡的翻出,先偷看了一张是二五,对子已是无望,心便发毛,不住暗中默祷,神佛保佑,千万配张天地牌才好。边想用大中二指捏紧了另一张,中指使劲一摸,果是一张地牌,又是后悔,适才顾什虚面,如若不许姓胡的吃注,这两门的钱岂不先吃过来,如今落个空欢喜。万一姓胡的手旺,又翻出一个对子来怎么得了?一面又想到自己已有这大点子,照情理上门应是小点才对,又觉心宽起来。
      正自忧喜疑惧交集、心中摇摇之际,忽听下门有人道:“我们牌大,上家点子如大,上门的牌必小,我们这两门赢面居多,只恐胡先生骄敌必败,要代庄家赔注,输双份了吧。”那打天门的两小绅士窥见少章牌已摸过,故探口气:“庄家这背,休说地九,连我们这八都吃不动。”少章平日和二绅交往,就嫌他们吝啬取巧,当晚又见二人老巴不得庄家副副通赔,下注不大,却专给下风助威,种种惹厌,暗忖:“你才包输呢,怎么你也不赢?”厌烦过甚,不由脱口说了句:“地九也是不行。”众人听出庄家牌大,便惊诧起来。两小绅士便埋怨少章掷了色子不该重掷,否则是七出对门开,天门地九,下门点子更大,庄家拿上门的小点,正是通赔,大家都好。这输赢大,哪有掷了不算之理?
      这样赌法大不规矩。又说:“众人都赢,独他两人赔庄输了两三千,好容易这次看出颜色,注下得格外的多,该赢的反而变输,真输得太冤。”少章听他们直说闲话,不禁有气道:“色子没现点,我先说不算,我又没有牌里眼,你看不好不会不下么?再者,我从推起共只吃过一回通,就算在场这些人都没下,就你两位下的,才得四五百元,以下尽是通赔,这两三千从何输起,难道你十年前的旧账也算在这一场?我输了上万都没说冤,你才输一条就冤了么?”二人被他问住,未免有点恼羞成怒,忽想到他是现任知事,又把气强忍回去,只低声说了句“各人心里明白”。
      少章正待发作,姓胡的已把牌摸过要翻,因听双方争论,暗中笑得肚疼,知道快散,索性旁听,由他说去。及见双方快僵,才故意笑问少章道:“诸位不要闹了,要吃都吃,要赔都赔,我的点子和你们也差不多,就不重掷色子,天门也是包输,不过周县长下门都吃,比地九还大,我这也大概靠不住了。”这句话一说出,那两人知道自己输局早定,又见少章神色不佳,立即借势收科。少章一听这等说法,上门分明不是九点便是八点,自觉有了胜望,心中一喜,也不再计较了,便笑道:“我比下门也大不了多少,老胡你翻牌吧。”姓胡的道:“只大不了多少就赢我了,我点子也和他一样,是天字九。”少章闻言,不禁心魂皆颤,定睛一看,果是一张天牌,一张幺六,猛想起先掷七点,自己拿第三副,正是这副天字九。本该通吃的牌,偏是鬼蒙了心,硬要重掷,反到变成通赔,当时连急带气,又悔又恨,头脑一晕,几乎栽倒。挨了一挨,忽然颜色惨变,把手里牌往桌上一拍,急道:“这这这牌还能推么?我也地字九,独输上门,算算老胡该赢多少,我给钱好了。”说罢,气冲冲走向烟炕前,往枕上一倒,拿起烟枪便抽。
      阿细守在赌桌旁边,一见姓胡的又是大赢,满脸赔笑,凑将过去,说道:“我说你抽完烟便要大赢,说得准吧。”少章钱未拿出,赌气一走,庄家只有两千来元在桌上,不够赔的。做活的把三门的注一一点好,归到上门一起,故意高声念道:“下门地九,天门人八,庄家地九,九吃九,天门下的注归上门看,统输,上门天字九独赢。下门押注一千五百四十五,天门注顶多三千八,上门两千二百,三门共总七千五百四十五。庄家言明在先,六千八封关,照色子赔钱,应该下门赔起,除上门小注二百,都是胡先生赢的,庄家续推五千还未到,台面只有一千八百三十五,还欠胡先生四千九百六十五。”
      他这里高声朗诵,每念一句,少章心头上便似着了一下重锤,急得冷热汗一齐交流。姓胡的早已看出他囊中已空,因知他好虚面,许还能逼出几个,只是冷笑,不肯收注。阿细见连表了几次功,姓胡的没有理她,索性把脸拉长,觑准一叠现洋约有五六十元,笑道:“你赢这许多,这一点点给我的红钱吧。”随说伸手要拿。姓胡的把脸一沉,伸手按住道:“你先不要忙,哪一回红钱也少你不了,等庄家抽好烟,赔完了钱来,自会给你。”阿细脸方有点发烧,做活的立时乘机插口道:“红钱在我身上,包你有份,你问周县长去,叫他先把输的钱拿出来,赔了人家再抽,你的红钱和头钱不就到手了么?”
      阿细正不好意思落场,闻言果觉有理,立答:“我问他去,也不知他的瘾头子怎么这大,刚一会工夫都等不得。”随说时往烟炕前晃去,板着脸对少章道:“你输了,钱不够赔人家的,胡先生一家赢,还不快拿出来我代你给人家去。”少章原因箱筐已空,输的钱无处着落,借着两句气话下场,暂赖一步,气急悔恨之中外带心虚内愧,借烟遮脸。手里虽拿着枪,实则心不在焉,斗门上却是空空如也。正在失魂落魄打不起主意,不料这位临时夫人一点不加体谅,只图得点红钱,反代外人前来催逼欠款,气上加气,又不敢发作,强忍怒气答道:“忙什么!”
      阿细本是杭州一个极烂污的私娼,有什知识,见这次少章带了巨款进省,屡向索讨,少章均说这是公款,分文不能妄动。到了省城一输这许多。又听少章赌时豪说,分明自有之物,不定又是哪件案子得来的运动费,等到省城摆阔。惟恐分肥,却假说是公款。
      少章虽输了上万,在阿细心目中,因为自随到任上以来,还没见过这大输赢的局面,以为私囊尚多,决不止此,不但没代少章心疼,反认为是不肯给她的报应。只是每次赌钱,不论谁输谁赢,总是有进账的日子,只赌输赢越大、时间越长越好,全神贯注桌上赢家好讨红钱,无心再顾吵闹,打定人散局终再向少章大闹质问,逼说实话,已有的自要吐出分润,便那输出去的也须照算提成才肯干休。这时碰了姓胡的软钉子,有点羞恼,又想由少章手里把钱要去,不特面子好看,还可向赢家硬扣,红钱头钱均可多得好些。哪知少章囊中空空,答话似有似无,已经加气,再一眼瞥见少章手正拿着一枝象牙枪,一头含在嘴里,一手拿着那只精巧玲珑、暗花三彩的变斗,搁在灯罩边上,一手拿着烟扦子,在斗门上有一下没一下的乱拨,眼却呆望着别处。那斗刚经擦净,上面连点烟渣俱无,吃少章在极旺火头上一烤,将斗门内一些珍如怀宝的贴斗老灰全都烤着,已然透出胡焦气味。
      这枝象牙枪原是少章由一富绅家中抄来充公之物,翡翠头尾,赤金钻天蓝的盖花,牙质既佳,主人保藏得法,通体色如黄蜡,又黄又亮,没有一丝残裂之纹。听说还是大土底子,已有百多年的历史。那家被抄之主为了这枪,既托人向县长求说,于公罚私馈之外,愿以千金巨款为使君寿,另外还备一枝别的好枪与此枪交换。少章已有许意,偏是阿细一眼看中,当天一试,竟是香味双绝,几天过去便非此不能过瘾,等当事人官司有了头绪,他已身枪合一,不可离分,如何还能撒手?结果是使君少收一笔暮夜之金,而当事人省下了钱反倒时有涕泗横流之痛,恨入骨髓。清官廉吏之不易为,于此可见。
      阿细把此枪珍逾性命,见状大惊,不及说话,伸手先夺。情急之下手快了些,少章正在失神丧志之际,见她抓来,不知何事,无意中又把手中枪往后一撤,阿细一把抓在那烧得火般烫的热斗上面,手心立时烧焦了一块,疼得阿哟哟怪叫,手不由己往下一松,正砸在烟灯上面,恰把那盏通明铮亮的大谷灯罩砸碎,旁边满满一碗茶也被带翻,茶水溅了一大片。少章吓了一大跳,刚问怎么,阿细连痛带气已顿足哭骂道:“你这老不死,明明有钱,不把我用,一向你要,就说公款,怎么你赌起来就不是公款呢?输不起就不要赌,输了钱不给人家,死样活气,睡在这里装腔,在空是做官的人,还没有我们女太大输钱爽气。我还当你是真抽烟呢,却拿我这枝好烟枪来糟蹋,这只变斗刚刚擦过,上面连点烟粒屑都没有,偏会拿在火上乱烤,世界天上只听说戳空枪的,这抽空枪真是头一回看见。你这大年纪,又不是死人,眼睛也没有瞎,斗上有烟没烟会没看见?一只空斗好容易被我抽来抽去,将里面堂子填得有点道理,刚刚可以过瘾,我离了它还不行。
      如今里面贴斗灰全都烧焦,叫我明早怎么抽法?你想赖赌账,却害我受罪。”
      少章知道那枪是她宝贝,自觉理亏,只管被她数骂,颈红脸胀,不敢发作,嗣见越说越难听,当着众人实实无地自容,只得忍愧低语道:“大大不要生气,包在我身上,加倍赔你就是。这样吵法,当着客人多不好看!”阿细闻言,方欲乘机要挟,一回脸瞥见一千赌客俱在冷笑,以目示意,大有轻藐之色,也觉有气,便笑道:“夫妇相骂常事,有什可笑?你要赔我多少呢?怎么有钱输没钱把我?管你公款也罢,母款也罢,你输多少就得赔还我多少,不这样我便和你拼命。现在还剩多少,快给我拿出来!”少章畏她泼悍,一时情急,不假思索便答道:“来时共总一万零七百多元钱,九千八是交财政厅的,你拿了三百多去,今晚连打牌带牌九整整输光,如今箱子里只剩那件报解公文,不信你看去,谁骗你是王八蛋!”阿细正给手上抹如意油,闻言忙把手提箱打开翻看,除公文外果是空空如也,气得手颤,咬牙切齿道:“你该死了,平日有钱就嫖赌滥用,照你说,衙门里的公费,亏空了两三千,该朋友的好几千不算,今晚你又把公款一起输掉,看你这老不死怎么办?刚才见你输得那样但气,还当和上年一样又找了一笔外快,原来真是公款!既然输光,这未条还推他作甚,不是找着倒霉么?现在欠胡先生是五千块,立时就要,拿什么去还人家?我真正是苦命啦!”随说便一把鼻涕、两行眼泪哭了起来。
      少章听她一吵,才想起赌客全在,账也未清,不禁又愧又急,答道:“我一家大输,这条打算挺他一下,谁想手气这样背法。好在大家天天见面,都不是外人,输了下次赌时再还也是一样。”阿细刚哼了一声,那班翻戏党素认少章是线头,如非急于另开码头,也不会这样大吃。先也当少章输的是官囊,虽料他钱已输尽,还没料到这等空虚,本打算勒逼几个是几个,剩下的再看势行事。及至阿细吵出真情,照这形势,此事发觉必快,到官一追究,便是一场乱子。加以近来赌禁森严,少章为了省城娼窑只有二等,居室简陋,赌起钱来又不方便,特意择这一家大旅馆,将后院包下,所招多半私娼破鞋,每次设局总是等客到齐,把通往前院的门一关,便与旅馆方面隔断。地面官人知他是现任知事,与上峰都有交情来往,纵有耳闻,日久看惯,也都不以为意。虽然从未出过什事,可是深更半夜吵闹起来,所居与别的客房只有一墙之隔,如被外人听去终是不好。
      这类人何等机警漂亮,一见事不可为,作贼心虚,立打了脚底揩油主意。当时先溜走了好几个,却由内中一个和少章最亲密的上前对少章道:“想不到今夜输赢这大,累得主人输了许多钱,还惹大大生气,真对不住。不过胡先生赌钱照例十有九输,这半年工夫已输了好几万,难得赢一回,却没赢到多少现钱。他平日又赌得硬,永不欠人一个,你未条输给别人也好,偏输给他。上场时你自说的现钱赌,硬碰硬谁也不许该欠分文,哪怕家有千万,这时拿不出来也是枉然。你又和他无甚深交,不比我们。方才他已说了闲话,常言赌账不隔夜,不给的话实不好说。听你口气现钱已然输光,今晚未必能拿得出,赢家业已走光,老胡直喊头疼,赌是没法再赌,莫如痛痛快快来真的,写给老胡一张借条,索性把日子推长一些,等你下次推时再还。你如愿意,我再和他说去。”
      说话这人叫小张,一边装着和少章交厚,赌过输赢,当晚在桌角做活。少章本来只顾眼前,正在万分难堪,无法下台,只有人解围,什么都能答应,闻言好生感激,立即应诺道:“这样很好,至多两月我一定能给他。”小张道:“我看你新输这多,还是期限长点的好,能够早还更有面子。”刚转身要走,阿细忽想起钱未逼出,红钱要糟,忙插口道:“小张,你答应我的,红钱头钱包在你身上,我是要朝你要的,欠账拨账一样的。”小张朝姓胡的望了望,答道:“你要不吵,我自然说出算数,就要吵,也等人散再吵,省得我们难以为情。”阿细立转喜容道:“不是我爱吵,这老不死大气人了,跟他吵也白吵。老胡一家大赢,欠账早晚仍说要给他的,你帮我说说,请他多给一点。”
      小张也懒得理她,哼了一声,过去和姓胡的对咬了几句耳朵,又过来和少章说:“姓胡的本不愿意,经过劝说,因少章未条戳空枪,觉出人心难测,答是答应,但须将借款日期提前,作为三月前少章借的款项,月息一分,半年以内归还,有中有保。”少章只图当时了事,全都应允,照式写好。
      阿细顾不得再吵,只叮在小张身后问他红钱怎么。这些翻戏平日手头大方原有作用,及见事情已定,少章不久必要犯案,一二日内便要离开太原另开码头,自然能省一个是一个,借条到手,姓胡的要走,两个同党便穿马褂同走。阿细一见要漂便着了急,忙往房门口一立,对小张道:“你刚才说的话算数不算?”小张还未答言,姓胡的已先寒脸说道:“钱要拿到才好给你红钱。这原是大家客气,并且刚才我已给了两次,难道还不够吗?”阿细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你们男子汉说了不能不算。你赢了这许多,连头钱都不给么?”姓胡的见她其势汹汹,声音越大,不便过于闹僵,又见小张直使眼色,冷笑答道:“头钱本来我要给的,这次我赢的钱还没拿到。”说不得从身上摸了二十块钱的票子出来,刚说“这是我赏底下人的”,阿细一把抓过道:“还有红钱呢?”姓胡的道:“你怕我将来不给吗?这个容易。”随回望少章道:“你这位大太要红钱,我已给过两次了,不是驳她面子,因为一来输得大多,身边这点明早还要到石家庄号上看看,正好顶用,懒得到银行里去提了。请你代垫二百块钱,算我给她的红钱,将来还我钱时照扣就是了。”
      少章见这位临时夫人向人拦门索钱,早觉面子难堪,但一开口便要麻烦,二次吵闹起来去人更大,只得装不听见,由她闹去。后见闹得太不像话,姓胡的已然开口,虽恨她不懂情面,无如欠人的钱不能不忍受一点,没奈何接口道:“太大,明天我给二百块就是,也不在你钱上扣还了。”阿细还待争论时,那两位本地绅士转胜为败,又听了闲话,看人赢钱眼热,鼓着一肚皮子闷气坐在旁边,呆看少章笑谈解恨。一面盘算明日把少章亏空公款之事传扬出去。见人快走尽,主人又不答理,自觉再待无趣,便同起身。
      走到房口,当头一个首朝阿细发话道:“我们是大输家,你老爷的公款却没有输给我们,想必可以出去罢,请你让开一些。”少章本来厌恶之念未消,加上一肚子的冤气、邪火无从发散,一听二人说话刻毒,正好出气,不禁大怒,手正端着一杯茶,刚把茶杯往烟盘中一顿,口只骂得一个“混”字,耳边忽然刮到未两句话,正刺中自己的心病,当时盛气全馁,底下一个“账”字也咽了回去,哪里还敢招惹,停了一停,才改着骂下人的口气道:“这热的茶也端来我喝。”
      二绅嘴里虽说刁话,心仍怯官,听少章暴喝,当是骂他,忙同抢步走出。到了门外仍自胆怯,恐少章追出打人。哪知这几句话竟有莫大便宜,不特把对头一场怒火吓退,连那姓胡的也自闻语惊心,更不敢再理睬,竟率小张诸同党把门用手一推,夺门追出。
      到了院中,朝二绅低语道:“老周真不是东西,女的比破鞋还要下作,赌不起不要赌,这样现世,我看二位是好朋友,今晚众人都弄几个,独你二位输得太冤。天已深夜,回府想不方便,我们就到前店住下,明早再作东道奉请如何?”人都爱捧,二绅哪知对方恐他明早在外张扬,于己不利,想稳住他晚点发作,免生波折,只知他是石家庄的大财主,急蒙垂青,既是自愿请客,更想就势大骂少章出气,如何不喜,随令下人开门,同往前店开房去讫。
      阿细头次看到姓胡的如此不通情面,虽未追出,口中骂不绝口。正待重向少章吵闹,回头一看,少章已满脸急泪横流,躺在榻上痛哭起来。阿细人虽贪鄙卑贱,因前数年未嫁少章时只管在杭州作私娼营生,但是迟暮徐娘,年华已渐老大,加上又有几口烟瘾,心又贪狠,越弄得门前冷落,无人问津。每日正在强吞烟渣斗泥、度日如年挨命之际,不料时来运转,平步升天,少章偶游杭州,忽被奇想,情隆葑菲,重拾坠欢,纳以为妾。
      初意不过是想游荡半生,上有老父,下有子孙,从未尽过事蓄之责,难得亲戚帮忙,居然做了亲民之官,再似以前荒唐大不像话,知道阿细服侍周到,又烧得一手好烟泡,别的也都合意,自己一身既离不开女人,正好借此收心,接到任上,作伴服侍。哪知三生缘孽,半老重逢,越发水乳交融,非此不可。少章发妻早故,阿细在家庭中虽是婢妾一流,到了任上却俨然以官太大自居。得意头上,每想起现在的鲜衣美食,大烟足抽,与昔日的饥寒交迫,烟渣都不能继的光景,未尝不觉这位老爷赏鉴殊俗,情有独钟,心中感念。尤其是自顾年长痹深,此外再也不会有人照顾,想起寒心,所以对于少章平日虽是骄纵忘形,真要遇到疾痛危难之事,却也知道此乃仰望终身之人,理应忧急与共。
      每次因少章遇她需索太多时,惯以此系公款,不可擅动,危言耸听,可是不久又嫖赌用去。二人为此不知闹了多少气,日久听惯,不以为奇。及见少章输多,只当又施此技,心还再想藉此要挟勒索。再被姓胡的一气,怒火头上全没顾念日后安危。等少章一人,忽然觉出事情不好,心中一急,怒火便消了大半,忙赶过去问道:“你有点不舒服么,有钱不给我,输了倒好。阿要再抽两筒?”少章看了她一眼,回顾男女下人都倚立未退,知是守候分那钱,便道:“客人现都已走,我要睡了,头钱在我身上,明天算好再分,你们也去睡罢。”阿细素来刻薄,专吃下赏头钱。虽和下人讲好平分,扣一半贴补主人待客的烟茶点心,仍是无用,下人一不在侧固是全都吃光,就在侧看见数钱,也要连错代抹,给时更是不舍。当场现分还好,只一过夜再令拿出,便和挖了她肉一样,千方百计报销扣除,少章御下又极马糊,没什规律,所以每次散场,下人们总是散候在侧,请求现分。如非见主人输得大多,正在生气,已早开口索讨了。

    第七章
    允文允武 烟馆混鱼龙 亦捧亦吹 酒搂骋口舌
     
    不久,这件事已是发作了。早有人将少章告发,上头主张严办,幸而少章闻信得早,不待他们来捉,已是溜回天津。当他临走之时,身无半文,如何便能成行?他知阿细手中颇有一点私房钱,因而连骗带哄的向阿细说了好半天,方把一部分的钱骗到手,这在阿细还在做着她的清秋大梦,以为少章这一回去,靠着孙伯岳的力量,不但可把官司撤销,再一运动之下依;日又可做官,她不又是一位官太太了么?谁知到得津门一打听,伯岳已往北京,少章忙又赶了去,匆匆一见之下不便说得什么,仗着身边还有阿细给他的那一点钱,竟是征歌选色在北京大玩特玩起来。尤其和他亲密的一个朋友叫作甄恭甫,有时在小班中玩得高兴,竟会打起对台戏来了。可是这一耽搁下来,不但山西方面派来捉他的侦探已是到了天津,连得阿细因为久无消息,在山西再也耽不住,也赶上来了。
      但阿细这个人真是有趣得很,和少章可称得是一对糊涂虫,她到了天津之后,家中既不敢去,旅馆又不肯住,却住在一个烟馆中。可怜少章的长媳黄氏又哪里知道?听得她已到来,即慌忙找了去,一看是一家烟馆,怎肯进去?只在客房外面高喊着。偏偏阿细瘾未过足,死赖在烟铺上不肯出来,后来还是别的烟客看见黄氏和疯子一样,自言自语在客房外面乱喊,进屋笑说,阿细瘾也过了一半,才走将出去将她喊住。黄氏终觉此非住地,一任阿细劝说拉扯坚持不肯进门,只劝阿细另开客房。阿细说:“适已向人打听,客房无论何时随要随有,一则烟馆热闹,吃什么都有人买,枪又老,烟又好,立时还不必付小账,有那给的也只一毛小洋、一二十个铜板,公道便宜,规矩真好。我想你爹爹总在天津,你既怕生不愿进去,我就在此等你,可即速回家,叫老三出去打听。今天如若寻到,岂不把栈房钱省下?”
      黄氏见劝不听,各屋客伙都出旁观,心中又急又跳,巴不得早些离开,匆匆别了阿细便往家跑。也没敢告知家中诸人,只偷偷和三弟雄图说了,命他往各亲友家以及侯家后各班子里寻找少章下落。雄图在少章诸子中最是荒唐无聊,嗜好甚多,又无能力,乘机向黄氏要了一块车钱。他知乃父到津,孙家不会不去,赶往一打听,说是从未去过,料定人未来津,也不给黄氏回信,拿了那块钱径往三等娼寮打茶围去讫。黄氏在家越等越没消息,既恐爹爹遭事,又恐爷爷知道生气,阿细尚在烟馆以内,孤身妇女,又是那样出身,万一受了流氓引诱,做些丑事给家门丢人,自己知情不举,岂不又要受气闹埋怨?早知她如此下作,还不如不和她说那些话,由她自去的好。这一好心,反给自己惹了乱子,十天八天不出一回门,出去就遇上这类事,又急又后悔,一会又去门前张望。
      少章四女蓉仙见黄氏买东西去了一早晨,回来饭也没吃,时而上楼时而下楼,一听大门响,便问:“少爷回来了么”,满面愁急神志不宁之状,心中奇怪。拉到房内一问,黄氏知她和自己一样,懦弱忠厚,不会走嘴,偷偷说了。蓉仙胆子比她更小,一听父亲遭了官司,当时吓得手足冰冷,便埋怨黄氏道:“你回来时,爷爷吃完中饭刚要到孙家去,既然爹爹有这样事,何不早说,也好请爷爷往孙家托人想法,这岂是瞒得住的,细姨娘抽烟,也不想法叫她背着爷爷躲在你屋里抽,见了面好问爹爹到底为了什事,怎么不叫她回家,领去住旅馆,还容她到烟馆里去?我看这不是隐瞒的事,也不能只怕细姨娘一人给爷爷骂,你可速到那旅馆里去把她喊回来,我自请爷爷去,越快越好,到时就说她由北京来,不提烟馆好了。
      黄氏原是个没主意的人,觉着只好如此,无如想起适才烟馆情形,便有胆去,实不愿去,如今旁人因是机密的事,惟恐走漏消息,想拖蓉仙同去,蓉仙自是不肯,两个兄弟又偏都外出不在,没奈何只得亲身寻去,行时再三嘱咐:须等将人唤回再去孙家请回爷爷,以免露出马脚。心里一急,竟把旅馆名称地址忘却,只知是在大街上有一大水果店,心想寻到水果店一过马路就是,及至到了地头,下车一看,水果店倒有,字号是祥顺合,对门却没有适才进去的旅馆。以为走过了头,又往回找,先当就在近处,及至快要退到日法交界秋山街口上,忽然想起过了自家门口,忙又雇车往日租界跑。不便和车夫说拉往卖鸦片的旅馆,只雇往日租界的水果店。偏那车夫是个坏种,拉不几步见一果店便则放下。黄氏又不惯和人争论,忍着气忿又往前找,往返两次始终没有找到。其实两次都由新旅社门前经过,只为把上下行人道颠倒,误左为右,一心记着招牌上好似有一德字的水果店,所以错过。后来走得腿酸脚痛,更因蓉仙曾说,如真阿细怕挨骂不肯回来,时候久了,便去孙家见爷爷,说阿细到后走出不再等了的话,惟恐不耐久候,心想还是拖了蓉仙同来寻找的好,只得赶了回来。到家一间,蓉仙刚走,心中好生惶急,正打算赶往孙家拦阻,忽听爹爹回转,直如皇恩大赦,连忙跑进,照实奉上。
      少章一听,便知那地方是新旅社,不特不怪阿细下流,反到觉她委屈可怜,正好自己也想抽两口,家中无人抽烟,旧存烟具恐不受使,忙命黄氏、蓉仙将烟具取出,收拾好了藏起备用,爷爷如回,可说同来朋友夫妇请自己同阿细吃饭,吃完即回。说罢匆匆走出,赶往新旅社三楼。寻到那家烟馆一看,阿细和一个本地口音的大高个子对灯,边说边笑,正在有兴头上。见少章到来,连忙爬起,眼睛一红,颤声说道:“老爷,你怎么没回家?今天早上吓死我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招弟娘对你说的么?我正着急呢。这是马二爷,他们说他天津官私两面都有朋友,很有面子,我正跟他打听租界里的行情呢。”少章体胖气虚,又是年将半百的人,走了两层楼梯,意欲稍加喘息再说,听阿细说这一大套,回脸一看,和阿细对灯,称做马二爷那人已然立起。
      少章是个半吊子的老江湖,少有点眼力,见那人生得又高又大,一张紫黑脸膛,浓眉大眼,枣鼻阔口,两排牙齿却是刷得雪白,一边镶着一枚金牙。长衣已然脱掉,上身穿着一件天蓝素缎面,纽扣上盘蝴蝶的对襟小夹袄,却用紫酱色素缎做了夹里。胸前挂着一根黄得发出闪亮的金表链,也不知是真是假。两只小腌萝卜一般的无名指上各带着一枚戒指,看去足有三钱重一个,却是真金的。袖口卷着,露出雪也似白的绸小衣,下身一条与上衣同质的夹裤。两条缎带绑扎得又紧又整齐,一双千层底双脸缎鞋刷掸得一尘不染,底边却似穿日太久,磨去好些。一望而知是个混混一流人物,不能得罪,强笑着点了点头。
      马二一见少章朝他招呼,一面点头答礼,龇着一嘴白牙,发出洪钟般的口音,笑问阿细道:“这位……”阿细道:“这就是我们老爷。”马二立即不熟充熟的把手一横道:
      “县长吗,你啦刚到,她啦刚念道你啦。快躺这边,先抽一口。”少章说了句“劳驾”,便就他原位躺下。马二笑道:“我可多嘴,你啦还是别见怪,县长你啦可不对呀,自个玩去,让你啦大大一个女子满世找你,在这儿真生气。我刚劝她半天。要说起来可得受罚呀。没什么说的,你先抽,跟县长太大多烧两口烟,算赔礼。太太也别着急,这不是老爷来啦吗?侯景逛胡同满完,这话还是我兴的。你公母俩都冲我啦,快抽马前,抽完我们是鸿宾楼,我的请,县长要不赏脸,归为瞧不起我。”一面又对伙计言道:“赵四,告诉先生,县长无论抽多少,由五毛到一百,都马二爷我付啦。你要收钱,我可卷你。”
      伙计赵二闻言,转身拿眼看着门侧小桌子上写账的先生说道:“先生,听见啦吗?”管账先生还没答话,旁榻另一烟客想似看着马二巴结上了阔人有点眼红,又恨进门这一会马二也没有理他,接口说道:“赵四,你这叫废话,归里包堆豆腐干大一块地,马二爷这乙字调的嗓门先生他还听不见?那不成了聋子啦?我吃鸿宾楼没那么大口胃,你还得给我辛苦一趟,上对过恩成玉来二十个饺子,要各样馅,把你们昨天买的小蒜给剥一头,别忘了带酸的。”这几句话全都带刺,引得连烟客带伙计都笑了起来。
      马二全神贯注少章,目不旁瞬,偏巧少章忙着抽烟,又知道这类耍人的上来不熟充熟,照例是这一套,心中厌恶,知道一客气嚷得更凶,便装着过瘾心急,不顾说话,只将手里烟扦子略微一摇示意即止。马二见没答话,方悔说得太早,不是时候,忽听有人接问,话甚扎耳,不由面上有点挂不住,当时发怒,刚喝一声“谁呀”,少章见那人年约四十多岁,生得鹰鼻鹞眼,一脸烟容,穿着却颇整齐,身量至少比马二矮着一头,不但说话挖苦,更带着藐视神色,方恐马二气势汹汹要和那人动武,不料马二话才说出口,那人方答了句:“马二爷,这这不才,是我,你啦。”这句话才一出口,马二恰也转过脸来,一见那人,立时改怒为笑道:“我当哪位,原来是黄七爷吗?多会来的,抽啦吗?”黄七答道:“我跟县长老爷先后脚进门,正赶马二爷请客吃鸿宾楼的时候,没好意思拦你啦高谈,我的马二爷。”马二爷慌道:“爷,爷,咱弟兄可不过这个,七爷你这是干吗?”黄七冷笑道:“归里包堆我兜里头还不剩一根香蕉钱,连抽大烟还是给先生对付啦,你啦说我敢干吗?我一个人的马二爷。”
      马二因这人又阴又狠,是本租界文武两途的二号英雄,手眼势力比自己宽得多,平日颇有用他之处,得罪不起,知道越描越黑,再说下去更不好听,当着生人面子难堪,只得抹着稀泥,大声嚷道:“诸位你瞧,咱们七哥今儿不知哪儿的邪火,跟我挑开啦眼啦。七哥,你还是别生气,怨我当兄弟的不对,你啦总是老大哥,遇事多包涵。上回书算是满没听提,揭过这一篇,咱们说整个的。”紧跟着又唤少章道:“周县长跟周太大请过来,我给你啦二位引见一位好朋友,这是咱们黄七哥,他啦上辈是盐商,乾隆皇帝下江南进过贡,什么县长啦,道尹啦,他哥们有好几位,都做着阔事。天津九大家,本来八大家,后续的这一家便是他们老爷子。眼时日法租界的人物提起咱们黄七哥,官私两面真数头一把。小弟跟他发小的交情,一个头磕在地下,别瞧他啦好离戏,跟我还是过命的交情。七哥,这位是周县长,好朋友,都是自己人,没什么说的,你啦二位以后真得多亲多近。”
      黄七正抽了两口,起脱长衣,听马二说了这一大套话,好似心平气和,又见少章似要朝他招呼,便缓步凑了过去。少章只得丢枪起迎,彼此拱手,道了久仰。黄七便请少章回坐,朝阿细也躬了躬手,先喊“伙计”,咬了回耳朵,随就榻旁边方凳上落座,便天南海北连吹自己带捧人家,足这么一神聊,马二再从旁一帮腔,越发热闹,引得一些烟腻者不舍得离去。少章又是个好发议论爱戴高帽的,先还在嫌对方俗恶,意欲赶急抽完好走,经不起马、黄二人一阵吹捧周旋,又多趣语,觉出混混说话别具一种吸引人的潜力,加上阿细在旁耳语,说天已不早,回家有老太爷在,想要抽烟种种受气,还不一定抽得成。这两人颇好,莫如请了他们同去吃一小馆,反正不免挨骂,索性吃完了饭抽够再同回去,省得到时没法出来。少章耳软,竟把老父在家悬念忘在九霄云外。自己抽够,又让黄、马二人接抽,直抽到八九点钟。
      马二因适才请客少章没有答话,又有黄七这克星在头里,恐被绕住落实,变成真请,二次回到一起,想让黄七吐口;少章不管受不受,自己只去那白吃的,便没再提请客的事;黄七偏是一字不提,中间假装解手,点出赵四,打听黄七咬耳朵说些什么。赵四知他是假谱儿,除个生人混充人物、吹牛蒙事外,并没有真吃人的本领,不如黄七远甚。
      人又啬刻,笑答:“黄七爷只说,昨天许的烟账要明天还,别的没说。”马二知道黄七手面颇宽,虽喜无事生风,挑眼摘毛,却讲信用,柜上多少都敢赊给他,再说也不敢得罪,非年非节,这一句话也不致于要预打招呼。再盘问时,赵四直说:“你一定要问,七爷早说啦,不叫告诉你啦,要不你问他去。再说你老要有话,不叫告诉七爷,不也一样吗?”马二气得骂了赵四两声兔蛋,回到房里直嘀咕。适才说过请客,又不该给双方拉拢,少时要被黄七绕在里面,落个花了钱还丢人,身上钱又不多,鸿宾楼挂不下账,偏又多抽了两大口便宜烟,心里又潮又饿,正在进退两难坐立不安,少章忽向二人道:
      “咱们总算投缘,奉请二人出去吃个小馆,回来再谈如何?”黄七笑道:“你啦夫妇别看公馆在这里,远来是客,理该我们奉请。再说鸿宾楼已定下座了,就在斜对过,又得吃,又方便。咱们称得起一见如故,四海之内皆为朋友,你老要请,下一磨再说,今天谁发起的,算谁的。”
      马二一听,虽然鸿宾楼三字有点刺耳,黄七既称定座,也许适才和赵四咬耳朵便是为此,心正稍松,还没顾得帮腔,及听到未两句,不由吓了一跳,又说不上不算来,正不知如何是好。黄七忽斜眼向他道:“走吧,不穿衣服去,还等什么?”少章自然不肯,黄七道:“你啦太谦,一顿便饭有吗,反正得吃,咱们吃完再说,有限的事,谁给不是一样。”少章不好意思再说,只得住了。马二一听是活话,心想少章是阔人,决要客气,少时吃完再借坡下,高高兴兴把衣穿好。马二又向众烟客拱手道:“众位一块。”众人笑答:“七爷县长只顾请,我们早偏过你啦。”少章要付烟账,黄七说:“回来还抽啦,存项交柜,咱们治完肚子再说。”柜上人也满脸堆笑,直说:“你啦先请,给你二位写上,一总给,省你啦零零碎碎费事。”少章一边拔鞋笑道:“咱们头一回交易,你信得过么?”柜上答道:“人跟人不一样,我们是干吗的,别说还跟七爷是朋友,就你啦自个,由一块到一千我们都敢赊,就怕你老抽得不多,做买卖么没有点眼力劲还行。”
      那掌柜的刚进门,是个大高个的,本地人,说时又拿眼斜看了旁榻上两个满面铁灰色神情、猥琐的烟客,接着说道:“真要换啦,抹血起腻,拿烟馆枕头当靠家,弄五毛钱他妈一整天的穷磨,浑身上下还不趁一个梨钱的腻二子,别说像你老抽这些,一毛钱少不少,不给也得扒他,众位听了还别寒心,这是做买卖么?上来套头刮脑说得满好,不含糊,一赊账就断主顾,哪怕你只趁一双破鞋,给你一个不照面,他媳妇还在庙里睡啦,你往哪儿扒去?”众烟客纷纷附和,多说:“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不怪金掌柜牢骚,这伙人实在可恨,所以咱们老是到时准给,不往上垛,宁可紧着一点,别叫彼此为难。大丈夫做事,说啦得算,才够一局。”掌柜的闻言连理也未理,反朝最先一个答白的道:“刘爷,你的账头五块早过去啦,你还得想主意才好。还是那句话,别耽误交情。”那人慌道:“我今儿是真忘带,明儿一准,撒诳让我媳妇也上庙里住去。”掌柜把脸一板道:“下雨刮风不知道,身上有钱没钱也不知道吗?你真可以,得,我再赊你五毛,明儿出门可想着点带来,别让我说话应典。”那人道:“那是一定,错非你是好朋友,我又正瘾得难受,我路上早回取去了。本来说啦,今儿准件,哪有不办之理。”
      掌柜道:“既那么说,我少时派人跟你取去,省你贵人多忘事,怎么样?”那人又慌道:
      “今儿还上别处去,我到家就把钱装在兜里,并写上个字,贴在墙上,决忘不了。”
      少章见了这等势力情形觉着好笑,又觉自己在此受人敬羡,身份独高,方感兴趣。
      黄七见赵四打上手中,各已擦完,便即让走。少章、阿细便随走出。两年不到天津,街上越发热闹,只见电灯辉煌,车马行人往来如织,电车铃声铛铛,一辆接一辆载满了人相继驰过,电线受了电咬子的磨擦不时闪出碧绿色的火花。大高个子的巡捕威风凛凛,手持短棍,在马路中间指挥,时而耍着棍花。洋车夫如拉空车走过,看去都似提着心,一个不留神,或是长就伤财惹气的脑袋,巡捕老爷一个看不顺眼,上去劈脸先啐一大口臭唾沫,上头一句“你妈的”,不问是车是腿,扬手一棍,底下就是一“鸭子”,越年老走得慢的越吃亏。年轻点的小伙子吃了亏,不甘心,走远了就骂,老是骂骂咧咧。行人路遇,无不互相寒暄招呼,二三四五六七八爷各自乱叫。照例是一声几爷,底下对方接着,至少“爷”“爷”还上两个“爷”字,口要紧一点,让耳沉的人听连了宗,直似当街认爷爷,再底下不是“老没见”“你啦好”“老爷子好”“老奶奶好”“弟妹他好”
      全家问遍,恨不能连猫狗都问到,才把这“回头见”三字离歌吐了出来开路,再不便是“爷”“爷”之后互问“吃啦”,互答“先偏啦你啦”“赶明儿找我去”“咱们哥俩”
      “都不错”“得聚一聚”“玩会子”,再要细致一点,“先偏”之后,接问“你吃的吗”,或是不等对方发问,紧接自报食谱,不是名馆饺子,便是炖肉、馒头、打卤面、贴饽饽熬鱼之类,弄巧还要饶上几句“单你啦今儿没露”,“这是怎么会说的”,对方自然也不示弱,甲说吃饺子,乙便说吃炖肉,说到归齐,还是“明儿见”。到底通商大埠,人们虽然多费一点唾沫,特别透着谦恭和气。少章见惯,阿细不懂本地话,只觉这里人亲热大方,与老西冰板面孔不同,大烟饮食无不方便,街道又好,尽是洋楼,和上海差不多,人却好得多。如在太原,哪有才见头面无故便请吃饭的事。心想如没有老家,少章能在此找一好事,同租小房子过日子,岂非天堂一样?
      鸿宾楼相去新旅社不远,一会便自到达,男女四人刚一进门,伙计便叫:“七爷刚来,四位楼上请。”到了雅座,少章便争主位,黄七说:“这又不是正式请客,咱们是方方为上,人不多,乐得乎坐松一点。”马二忙笑接口道:“七爷真痛快,方方为上,咱哥们谁作主人不一个样?今儿让我。”黄七把脸一沉道:“你还是少里和,咱们不带套头的,根里头就没有你。要真打算请客没有嚷嚷的,合着满楼上楼下都知道请客,闹啦归齐还是吃人家,有这样交朋友的吗?今儿咱们先搞好啦,不论县长跟我谁作主人都行,你干脆去啦吃的,少说话。你要真请,那我三位就领你这顿便饭,哪怕明儿个还请你吃燕菜全席,还是决不上账,咱们不带虚的。你可不能抱怨人家烟馆伙计没跟你订座,我还给你一个便宜,把钱交柜,可着你的钱吃,不能当着好朋友把你给吃秃露噗。要照你的话,你打头先嚷,可烟馆都知道你订的座,你说让你不行?”
      马二本想客气两句,把脸遮过,借坡就下,不料黄七如此顶真,话又刻薄,反闹了个大没脸,自己明知是想当人把自己压扁,由他独霸,当时如一较劲,虽然早晚在少章身上找得回来,无如所带有限,又有黄七把在头里,如若忍气,还可沾沫一点残汤剩水,这一较劲成敌,不特斗他不过,还要赔本,哪敢还话?亏得脸皮素厚,念头略转,便抹着稀泥哈哈笑道:“七哥,真有你的,怨我有你啦在头里,当兄弟的除啦听凭调遣,有吗说的?别说这点小事,我凭样也不是我七哥的个,水大漫不过桥去,从今往后我少说话,净吃你啦,知错认错还不行吗?你们三位不肯上坐,归为请我,我坐。”黄七本已脸色好转,见他上坐忙拦道:“吓吓,那是大嫂子的,难为你这大个子怎么长的?”马二连遭无趣,仍满不在乎的道:“我这是跟大嫂子擦筷子啦,没蜡没棒槌的,我坐吗?”
      黄七知已把他拿住,便不为已甚,笑道:“当着大嫂子,你说的是吗?我一个人的族兄弟快上这儿来坐吧,背风,得吃,呛不了嗓子。”马二才想起这句牢骚发得不是地点,又听黄七转口,唤他兄弟,心里一舒坦,愤气全消,慌道:“怨我失言,七哥教训得对。”黄七随对少章道:“我这位傻兄弟是个粗人,你还别见笑,快请坐吧。”
      少章见他似在有心给马二难堪,可是马二一点不显窘,照后来神情又觉不似,以为粗人交朋友多是如此,反当黄七豪爽,未以为意。因伙计对他一句一个“七爷”,甚是趋奉,越当黄七真是有面子的富商,少时会账决抢不上,转不如放大方些,改日再回请二人。烟馆照例藏龙卧虎,也许由此交给下一个有钱朋友,便笑对阿细道:“我看七爷为人豪爽,他是熟客,我们要会账也会不了,简直扰了他吧。”黄七哈哈笑道:“到底咱们周大哥,人家有经验,这样多痛快。”随请少章、阿细上坐。店伙早把凉碟摆好,黄七略问二人喜吃什么,便命拣好的上:“七爷吃吗,你们还不知道?甜的马后。”伙计诺诺连声而退。一会菜来,四人且吃且说,越发亲密,又改了弟兄称谓。
      吃到中间,忽见伙计端来盘鱼翅。少章见那鱼翅用中盘盛着,虽是上等材料,摊得似杂烩一般并不整齐,味道却好。本是吃便饭,业已上了好几道,中间忽上翅于,心方奇怪,跟着伙计又端来一盘烤鸭,也是肥瘦俱全(彼时天津吃烤鸭不卖零碟),随带一碟荷叶饼,内夹着两张家常,忍不住问道:“吃顿便饭,黄兄怎么这样破费?”黄七只是微笑不答。一会上的菜更多,一张小圆桌都被摆满,仍还来之不已。可是每样都是小件,有的还只大半盘,最奇是咸、甜、冷、热杂乱无章,全不按着正常酒席上菜程序,说整席不是整席,说是随便点吃,只阿细点了一个炸肫,自己点了一个鸭丁腐皮,马、黄二人什菜未点,偏是应有尽有,内中还有一样重的,菜味都还不恶,好生纳闷。
      四人除阿细吃不许多外,少章食量中常,菜多人少,每样吃一点,早自吃饱。马、黄二人一样瘾士,却都能吃,马二食量更大得吓人,由入座上敬菜起,便盘盘光,后菜大多,虽然吃得稍好,却也所剩无几。吃完,伙计打上手中把,黄七问吃多少钱,伙计笑答:“跟你老预备的是和菜,连酒饭共是一块六毛,已经给你老写上啦。”黄七随由身畔取出皮夹,打开一看,里面花花绿绿满是汇丰、花旗、麦加利等外国银行的崭新钞票,略检了检,没有零的,又向身边一摸,摸出一块单元的交通票,两枚半元的银市,铛的一声扔在桌上,说这是交柜的小账,再将下剩的一块交票和一枚半块递在伙计手内道:“这个给你,七爷今儿带的零钱不多,赶明儿七爷再来再找补。”伙计笑道:“七爷干吗还赏钱?”黄七笑道:“一点小意思,赶明你有吗事,冲七爷我说,大大小小总能帮你点忙。这个你先对付拿去。”伙计道谢要走,黄七又道:“你回来,我还忘了告诉你,这位是周县长,别看在租界上没带着听差的,到了中国地威风可大着啦,不论是做买卖是老百姓,要死要活全在他啦一句话。讲究是父母之官么。他们家在乡间,亲亲友友什么街坊邻居啦,赶上有吗事,只管言语,我跟县太爷是自己哥们,天大的事一句话,没什么说的。刚才他啦直夸你们这儿菜好,告诉柜上,县长是我的好朋友,要在你们这儿请客咧,宴会吗的,往加细的上,人是阔手,不在乎花钞票,又得伺候好喽。下磨再来可记住点,也不在七爷我给你们陪来一位阔主顾。先别提吃多吃少,人一提县长都上这儿吃饭,面子就够足的。”伙计诺诺连声,又向少章请安,说:“县长太爷多照顾。”
      少章见五花八门吃了这大一桌,正账才一块多钱,休说如今租界酒楼,便倒退到光绪年间的物价也办不到,越发惊奇。当着伙计不便细间,一同下楼走出。门前柜伙又都整整齐齐一路叫应送将出来,暗忖:“照这吃法直和白舍一样,定是黄七有什势力,饭馆怕他,才会如此恭维,否则万无此理。”越想越怪,忍不住问道:“黄七兄面子真个不小,小弟南北宦游,这多年来还是头一次吃到这样便宜馆子,物美不足奇,难得是价钱奇廉,又在租界繁富之区。”阿细笑道:“我看这定是黄七爷的面子,要是人人如此,这家饭馆早被客人吃倒了。”马二接口道:“大嫂你啦不知道,这个没吗,都是钱捐出来的。”还要往下说时,黄七抢口道:“吗,捐来的,你怎么不捐一个?连翅子、海参带鸭子、时子,甜的咸的八百多件,你吃饱啦没有?有话不会到烟馆里说去?”马二便不再言语。黄七又对少章道:“老大哥,你先不用打听,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各的巧妙,这是小耍一般。咱哥们今儿个交上,往后是过命的交情,别说这个,花活多着啦。哥哥跟着兄弟走,包你吃不了亏,还得有面子,多会闲在,唱戏的讲话,我再细说根苗。”
      四人且说且走,重又回到烟馆。一进门掌柜伙计纷纷相让:“四位回来啦,这顿饭吃的工夫不小,都吃的吗?鸿宾楼不错吧?”马二见两边榻上七八个生熟烟客,有的欠身相让,说“七爷”“县长”“马爷”,这边有的口叼着枪,却斜着眼睛,立着耳朵,都在注意,便吹道:“敢子不错,有黄七爷的面子,归里包堆四位吃饭,单赏钱就给了两块,菜更是好得甭提,什么燕巢啦,银耳啦,翅子啦,鸡鸭鱼肉外带八宝饭、冰糖莲子,全都大件满上,搭上他啦三位都是食量有限,净剩菜就够开一整桌的。我看剩那么多怪可惜了的,本打算给赵四送来,一想你们已然吃过饭啦,天热搁不住,再说东西大多,你们也没办法,临时改变宗旨,都便宜了他们伙计。赵四要想觉馋,快赶去跟他们要点折罗,就提马二爷叫去的,准成。”赵四知道他是报复适才的碴,所说不论真假,断定请客的绝不是他,便笑道:“谢谢你老,我赵四没有那口福,今儿准是马二爷请客喽。照这样吃法,还不得花二十多块?上回你啦半盘炒面还叫给二奶奶送去,今儿剩这么些个真怪可惜了的。”马二笑骂道:“兔蛋,你当那是我的短处啦,老他妈穷嚼,那是二爷我有心找碴,别他妈不开眼啦。不信你问七爷,今儿都吃的是吗,当着县长能吹牛皮吗,你小子别说是吃,打算闻,也得再洗回三,凑和许行啦,你知道吗?”
      这时烟位已然匀出,少章、阿细点上双灯对面躺下,黄七躺在斜对面,也点上了灯,想是马二说话含糊,没有说明谁请的客,面有不快之色。马二正在大声笑骂,一眼瞥见黄七冷笑,口角微动,知他一张嘴更不好听,忙接着对赵四说道:“我还实告诉你,今儿七爷请县长。鸿宾楼是足面,鸡鸭鱼翅满上细活,单敬菜就够你小子半年的挑费。七爷见吃不了,本打算给你送来,是二爷我说,赵四懒骨头,有给他吃的还留着喂狗啦。”
      旁边有一烟客笑道:“赵四,你多会把马二爷得罪啦,跟你这样过不去。下一磨伺候好着点吧。再吃鸿宾楼,给你捎一点折罗来,比什么不强?”赵四一边给客人倒枪,闻言一点不急,笑道:“王爷你没细打听,我还是能掐会算,黄七爷的折罗我常吃,今儿有马二爷在座,我早算出没有我的份。我听菜多,还是准没剩下,要叫马二爷不生气容易,跟掌柜的支三毛钱工钱,我是两毛四,叫盘炒面,分出一半,我先开开斋,一半给二奶奶送去,补上那半盘炒面的碴,再拿两大枚坐电车,回来带四枚的萝卜,可满屋的烟座都给请啦,马二爷消啦气,还耽不了柜上的事。”
      烟客笑道:“你既知道为吗不办,招马二爷生气,不就是三毛钱吗?我给垫上,算我的。”马二道:“王爷,这小子嘴里不说人话,你怎么听他的?那是上次我叫了一盘炒面,又咸又苦,我强吃了半盘,山泉涌的伙计不说人活,我非叫他给我送家去,交马二奶奶喂狗。赵四嘴馋,他给吃啦。本来打岔,道小子饶偷馋嘴,还给我满世造谣,仿佛都是我的短处似的,这是哪儿跟哪儿。”那烟客笑对赵四道:“敢子不是那么回事呀,我说啦,凭马二爷这大人物,看这一身穿着势派,哪会行出这样的事?得,侯景进冰窖,满凉,这三毛钱我许省下。”赵四笑嘿嘻还想往下说时,掌柜恐马二太挂不住闹僵,便道:“赵四,你总穷嚼点吗,还不沏茶去?”赵四方始乐嘻嘻提壶走去。马二道:“这都是掌柜的太厚道,才有这样的伙计。”说完自觉无甚意思,一看烟铺全满,阿细便喊马二爷抽一口,马二不知阿细是想饭已由黄七作了东道,马二先前曾有会钞的话,想把烟钱着落在他身上,没好安心,以为是个便宜,便走了过去。阿细叫少章起来,让马二爷先抽。马二假客套了几句便躺下去。
      刚抽了一口,赵四回来,知他想抽别人趁烟。烟馆最忌讳是烟座跟烟座套交情,因为瘾士对于大烟比什么看得都重,又是日常必须之物,花钱最多而不显眼,任多大方多糊涂的人没有不在乎的,就有不在乎的也是硬撑着暗地咬牙,胸中算计,再不就是瘾还未上,不够瘾士程度。一般在外跑的人多讲个虚面,在烟馆里天天见面,由不得就要客气几句,对方如是个同等人物,不过费点唾沫,假让两句,结果闹个两便,既显热和,还能长处。即或对方让得大凶,有个磨不开,扰了人家一口,不是自己烧好了还敬过去,便是当时叫伙计买点鲜货大家一吃,表面上彼此都请了客,暗含着不肯占人便宜,这叫作两好换一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来我往,越处越近,谁都沾谁,谁也没有沾谁。这类以有两口瘾的本分买卖地或跑合的居多。有家有业准有指项,虽也欠账,到时准还,为各烟馆中基本主顾。
      另有一等烟油烟腻,瘾头不小,偏生上辈没留下造孽钱,自身又没什准能耐,长年往各烟馆中乱窜,花上五毛钱,弄一盒湿烟穷磨,不论生张熟魏见了便拉拢,只发现上一个好点的生座,立时设法近乎,足这么一恭维周旋,对方要是个久跑烟馆的行眼,阳份一点的,立竿见影当时开消;阴份一点的,嘴里也跟着胡扯,骨子里却是坚壁清野,休说大烟,连烟卷都不过一技。全是这类精明烟座倒也省心,无如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而这些好烟座差不多都是过路官商和大家庭中的浪子,多半吃捧,上来吃人恭维,说投了机,少不得要奉敬两口,由此便被吃上,于是班枪如故,结成青灯之友,你兄我弟,三爷五爷,吃喝抽全都不分,亲热已极。可是天下事日久自穿,人没有不疼钱的,真正晕斗能有多少?而这类人吃得又不高明,既懒且穷,只知见便宜就占,不懂得取与擒纵之法,一味足啃,就懂得两肩荷一口,也没法与家人,日子一久,被吃人见他老是一张嘴,说不分只是一面,什么都是自己花钱,并且抽的比正主人还多,渐由烦腻而生厌恶,有的当面叫穿,说上一阵闲话,绝交了事,谁不理谁,这烟座还能勉强维持下去。有那面软一点的,好在前头,不便公然拒绝,又不甘吃人亏,只得另换一处,为小人伤了主顾,弄巧还许带点账走,这是多大损失?遇上这类事必须迎头就堵,或是头次便给来客下上警告,如等双方交上,不但不能再劝,反倒抽烟油于也不能得罪,否则双方正热和头上,烟座和主人照例是貌合神离,嫌少论多,立于敌对之地,一听那人小话,就许打道别处。为此恨极了这类人,只一发现上述情形,立即设法给双方拆散。
      起初马二和阿细套拉拢,伙计已是不愿,一则马二是个小混混,东家未来,不便得罪,跟着后来又沾了黄七的光,所以他胡吹乱捧,足往里一搀和,后见四人同出情景,准知马二引鬼入室,黄七非甩他不可,乐得往外开他,便和掌柜把嘴一歪。掌柜金五也是混混出身,知道马二只有个姨表兄弟的表舅子在衙门里做事,另外还有两个与巡捕拜把兄弟的同族,并吃不开,本心里就看不起他,只为好赖是个买卖,马二既套近乎,在不伤自己原则之下由他摆去,平日只是虚面,动真格的并不行。先见黄七想在本屋吃烟座,已是不快,只为黄七抽得既多,又是长座,眼皮更杂,官私两面真能烦得出人来,未免怵着一头,不敢发作。赵四一递眼色,金五起身一看,马二抽完一口,正拿着少章的烟在烧呢,泡还不小,这气就大了,便发作道:“赵四,你这是干吗?马二爷刚吃完饭回来,也不跟人点灯,让人跟县长那面挤去,闹得他啦三位都抽不好,没地间你匀兑呀,这都是吃饱啦撑的,这是图吗?我说刘爷,你还没走啦,天不早啦,你不是还会朋友去吗?尽是在这儿起腻,腻不出吗来,没人管你抽烟,该干吗干吗去,错非熟座,我也不好意思的。你啦经济困难,这五毛钱烟留一半明儿抽多好,必须把它都抽完啦?赶明儿现对付,又着急。”
      那姓刘的闻言,连忙爬起。红着一张灰脸,忸怩着说道:“并非我好起腻,因见没人等着,刚才吃了两块潮头糕,直翻心,打算歇一会再走。得亏你提,我还是真有事,今儿多抽点没关系,明儿我钱就下来了,再晚也晚不过后儿去,我这次准把账给清了。”
      金五道:“刘爷咱们可不带套的,你不说钱忘在家里吗?多套上五毛又变了后儿啦?咱们说吗当吗,必得登门拜府,罚赵四一次,那是图吗?”姓刘的知道话说漏,慌不迭辩道:“那是另外一笔,明儿准有钱还就是。”金五道:“话可说在头里,你明儿要是不露,可别怨我。”姓刘的诺诺连声走了出去。金五冷笑道:“抽不起别抽,挺贵的东西,只听舍米舍面行好的,没听说有人舍大烟的。真要有两下子,也行,都照他这样,我这小买卖别于啦。”说时,马二明听出话说扎耳,正打算装糊涂,赵四已笑嘻喜的过来说道:“马二爷,请那边吧,给你点上啦。”马二烟已快要装到斗上,还想把这第二口抽完再说,赵四手急眼快已将枪拿起,笑道:“该挖灰了。”边说边往回走。
      阿细正抽,不知就里,还想留时,黄七已起身蜇过,见马二还想等阿细手中烟枪,.便道:“你上那边去吧,县长瘾头大,人家还没抽好啦。”少章烟没抽好,被阿细唤起让人,本就不愿意,闻言便道:“马兄抽完这口再过那边去吧。伙计,枪快拿来。”赵四只装没听见,黄七立时乘机发活道:“周大哥,咱哥们既打算往深处交,就别闹虚的,往后日子长着啦。咱哥们什么都过,就是大烟别过,各抽各的满好,并非小气。这东西一天三遍,每天都得用,跟饭一样,整天在一起。瘾头有大有小,彼此一让,越抽越多,有好些个不合适。合吃什么都是便宜,惟独大烟不是个好东西,白吃人没有便宜,连着白吃人家三天,跟着第四天自己瘾头就往上长,归为害人害己。就拿老马说吧,你跟大嫂这烟泡一块钱也就烧四口,他本来一块钱要铁捣一天,你看他抽这泡也跟你公母俩学,这是为吗许的?我交朋友整千整万,只开出口来就没个含糊,单独大烟我最本分,该抽多少抽多少。刚才实是一见投缘,我才扰你一口,这在我还是头一磨,往后咱们一切往深里交,就是大烟谁也别让。”马二只得接口道:“七哥说得对,我上那边抽去。”刚一站起,黄七问道:“这一包你不抽过一口吗?你把它带走,省得再要新的。”
      马二还当那是便宜,刚就势拿起,黄七便喊:“先生,给县长再拿一包,给马二爷上一块,二位两便。”马二才知一点便宜也未沾上,自己反到多花了一块,气在心里,说不出来。少章还说:“哪有此理?”黄七道:“哥哥,你不知道烟馆里的习气,往后不论谁请谁,花多少,只愿意就行,就别候烟账。我说的这是实话,不信,你跟掌柜众位打听去。这屋里的烟友,真有打抽烟套出满好的交情,哥儿俩什么合着作买卖啦,运动差事啦,升官发财满都办到,交情越套越深,吃喝玩乐一概不分,可是到了抽馆里头,抽烟还是各人抽各的。真要请,到你们公馆去,整缸的大烟随便抽,说是烟好,哪怕再捎上两盒都行。在烟馆里给人候烟账,归为烟空子,当老赶,咱哥们不能落那个包涵。”
      金五也插口笑说:“县长别过意,黄七爷真有阅历,说的都是实话,最好两便。”
      少章一看钟已十点半,急于回家,不顾多说,匆匆又抽了两大口,自觉够量,两次催促。阿细心老嘀咕,惟恐到家犯痴,明早不能出来,家存的家伙不受使,恨不能把后三天的烟都做一次抽完。又喜烟馆人多,说笑有趣,老推宕着不肯走。少章无法,只得陪着,一边端着烟枪和黄七谈话。马二这一顿烟本是多余,一轮到抽自己便心疼,加上适才吃菜大多,过去挑了一小片烟泡抽下,便坐起来,一边足灌热茶,一边想起这包烟未了扦子上裹着一大口没有掳下,白吃不成,反受损失。回顾黄七坐在榻旁和少章正谈得起劲,不时在交头密语,偏生赵四使坏,特意把自己调得老远,一句也听不见,刚被人开了过来不多一会,不好意思过去,心恨黄七、赵四、金五等人,暗中咒骂,打算早晚给人一个厉害。无如自己的戏法自己知道,平时说大话,唬生葱行,不能动真格的。
      黄、金二人是一个也动不了,赵四虽然软些,但也是斗口岗上荐来的人,来头不小,再说金五先不答应,离奇打岔无妨,真较上劲,闹到归齐就许是个跟斗,想了想哪一个都不好办。眼看是块肥肉,吃人凭空截去,正在越想越有气。黄七本有便秘之疾,把解大手当作一块病,好容易隔七八天赶上一次,看得重要非常。当晚下馆,连冷带热一撑,觉着发动,早就想上茅房,为恐马二进步,想耗到少章走了再去,阿细偏赖在烟铺上足抽,连劝两次舍不得走,后来实憋不住,只得和少章咬耳朵,给马二泄底,说:“此人是混星子,不要理他,赶明个得便再对你啦细说。”说完匆匆走去。
      马二知他一去茅房至少个把钟头,认着机会到来,心中暗喜,故作不知,躺下烧烟。
      黄七走后,又借小解出去看了看,回来便向少章榻前走去,少章忙起让位,吃马二一把按着道:“县长大哥,你别张罗,我抽好啦。”随说随就脚前方凳坐下道:“刚才你啦吃鸿宾楼,瞅着摆啦一大桌,比他妈整桌翅席还多赛的,吃完一算账才他妈一块六,你啦奇怪菜码便宜。当着黄七我不好意思说,其实说出来这里头一点没吗,也不是黄七有势力,鸿宾楼卖面,黄七漫说没吗,满打有个牵牵连连,人那是正经买卖,也是满没听提,天津卫上边下边、河下海下人物字号多着啦,哪位手底下没有百儿八十个鸡毛蒜皮,要不论是人不是人都已结,八个鸿宾楼也撑不住。这是客人精明,伙计们闹鬼,两凑和。
      别瞧鸭子翅子满有,闹的顶欢式,那都是别屋请整席,伙计打大桌上撤下来的剩菜,有的拿到仕上回一回锅,有那热和的,简直就用振布把盘子边一擦,原样给端过来,只有那碟鸭子不是剩菜,那是遇上吃烤鸭的生产,伙计给弄了一碟来。你不见饼顶新鲜吗?
      这归为叫飞菜,生座花钱,熟座也跟着吃鸭子,下余除开你老公母俩点的两样,满是折罗,要不哪样菜都不多啦。
      “可是你也别把他瞧短偻,黄七熬到这一份上也不是一时半时的工夫,第一得常去,跟伙计有个拉拢,第二小费得多给,柜上不知道客人好赖,全听伙计的,只当是常照顾的好主道啦,哪知道是里应外合,琢磨他去的。真要都是这样主道,他倒越去越欢,真肯花钱的好座,都他妈永不回头,从此别打算再来了。我这人心直,不爱跟下等社会打交道,该吃多少给多少。别瞧鸿宾楼隔得近,一个月少说也吃他个三五十磨,论起来,还真没黄七受欢迎。咱是规规矩矩么。黄七就为跟你露这一手,所以我一提作东,他就起急。我是宁得罪君于,不得罪小人,你请就你请,准知是跟着吃折罗,眼不见为净,有吗关系?按说县长大哥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不是容易,既然一见如故,论起哥们这头一天说吗也不能让你啦化一个大,讲究交朋友吗。我打量连饭带大烟都他候啦,谁知道他不候账还拦着别人不候账,怕把他比下去,你啦请想,他这顿饭才吃多少,你啦公母俩这顿烟连抽带捎走的够十好几,哪个多?别瞧他钞票多,那是幌子。打前年我认识他,就那一搭子原样没动,当着外人亮梢,胡翻腾,显他有钱是财主子赛的,归齐一张也没掉过,该用的就那三四块零的,早在别的兜里备好啦。你没看他给小费都打算盘,连块整钱都不给,给人一块中交票,谁还不知那是五毛,再搭上半块小洋呢,不是合不到一块整的吗?伙计遇上这类主道,也是倒啦邪霉。明知混充大爷,存心抹血,己然连上手,还不敢得罪,怕给东家那儿坏事么。你没见收小费时候嫌少不接,黄七直说,零钱不多,下磨再找补么。其实没有个找补,下次再吃行许更少,可是伙计东西给少了真翻毗,已然被他吃上有吗法?
      “我本不愿来给他泄底,是他大不地道,他跟你公母俩原不认识,他瞧咱们顶近乎,看出县长哥哥是位好朋友,在半边吃飞醋,我不好意思,把他引进过来,他立时反客为主,处处显他能干,目中无人,我也不知他安什么心,嫌我碍眼,防备咱哥们近乎,不让我尽一点心。最可气是打县长哥哥一来,我就叫定座,候烟账,谁不知道?吃鸿宾楼么他拦在头里,回来自己舍不得给人候账,还怕我作东道,耍那一大套贫嘴,透着就他一人机伶有阅历赛的。凭你啦这个身份,吗好吃的好穿的没见过?他不就花了三块来钱请吃了一回折罗吗?这也混充好朋友?别他妈现世啦。咱哥们不错,今个跟小子怄气,我也不让啦,赶明儿个我还得到公馆给老爷子请安,完事甩开这小子,我得好好请安,哪怕请吃烧饼果子,决不能请好朋友吃折罗。”

    第八章
    当场还席 举座齐掩鼻 背地骂人 一客独惊心
     
    阿细南方土娼,只管身上白绸小衣穿成了土色,和少章二人对脏,十天半月不换一次,顺领口爬虱子,对于吃上却爱个假干净。又因和马二认识在先,谈最投机。先听马二吩咐柜上代候烟账,无形中加了许多好感。吃饭回来满拟黄七请吃,马二必要请抽,自己除往狠里足抽外,还另要了一两热膏,准备一客不烦二主,带回家去享受。吃黄七过来一说,把马二支向旁边,还说出两便的话,心中老大失望。本嫌黄七小气,马二这么一说正好对上,信以为真。由早起身连吃烟药带抽大烟,受用大多,早就过量,心头作恶。及听说起吃的是别屋酒客的剩菜,越想越翻胃,想用热茶压一压,刚喝了一口,胃里早忍不住,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闹得满床边都是,马二身上又溅了好些。
      烟馆多是饱枪,阿细又是一口茶、一口烟的足灌,热气蒸发,吸了好些烟油子下去,与适才吃的肥腻汤汁一会合起了化学作用,变成黑黄颜色汗汁,马二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就这么一套随身法宝,全仗它在人前晃耀,唬吃套架,平日看得极重,每到烟馆先用布揩,上下里外一路足掸,明明铺上干净,也许用炕管帚扫过,看了又看才肯躺下,惟恐沾上一点灰迹。人虽粗俗,对于这身穿着却是仔细已极,本来整洁如新,一尘不染,不料说过了头,没防到阿细会吐,一看身上斑斑点点满是黑黄色迹印,心疼已极,急得起身一路乱抖,由伙计手上抓过手中便擦,刚说了一句“这是吗事”,忽想起这事还不能发作,只得忍住气忿,不再发话。
      少章以为阿细劳累生病,早慌了手脚,忙要手中,要嗽口水,又令伙计去买仁丹豆寇,乱作一堆。赵四打心里看不起阿细这种娘们,面上却不显色,笑嘻嘻递上手中,拿了振布管帚过来且擦且扫道:“周太太吗不舒服,别是鸿宾楼做的菜不对胃口吧?”一言未了,阿细被他提起鸿宾楼,二次一恶心,又哇的一声。这次来得更凶,竟连隔夜食带胆水都呕了出来。赵四正隔得近,一见不好,仗着心灵手快,手中管帚先做了挡箭牌,跟着身子往后一纵,退势大急,正面攻击虽然躲开,忘了地方太狭,没有防到后面有一刚站起的烟座,两下一撞,一个跌向榻旁小方桌上,连茶壶带茶碗全都震翻,一个更好,先碰倒了榻前方凳,将大腿搁了一下重的,一负痛,嗳呀一声身子一歪正碰在别人烟铺上,烟灯连两半碗茶水全灭,整个击碎。当时一片玱琅朴答之声,加上满地臭汁交流,那一股子又腥又馊的气味便久占官毛厕的哥们也耐不住,俱都纷纷掩鼻而出,互相一争路,这热闹就大发啦。
      此事如要换上海、汉口等地人早骂出声来了,毕竟天津人有绅士之风,虽然起心里不愿意,因对方是个堂客,在屋不便深说,至多说了句“这是吗事”。赵四也跟着起哄:
      “你oo我这一身!”可是一到屋外,便骂了起来。别屋闻声出视,纷问吗事,有一刻薄朋友见金五恰不在屋,正好说句便宜的话,给他伤主顾,以报平日索账之仇,便冷笑道:“吗事。”这是本屋掌柜的财星照命。上了一位女财神爷,是县长太太,在任上跟着老爷受老百姓孝敬吃得太多,跑这儿还席来啦。你oo去,满屋金子银子都是这位大大给下的。我们走道碍脚,金银气大重,没法子出来躲一会。吃不了别吃,鸭子翅子死气白赖足啃,又没那大造化,哪儿不好吐,单上这儿呕来,这是吗事?一个堂客教我们说吗?”
      且不说众人嘲笑,最难受的是赵四等伙计,不但不能出外避熏,还得赶紧拾掇,以防掌柜回来发作。少章明听众人在外笑骂,虽觉不是意思,但也无法,只得装未听见。
      阿细本没什病,把满肚子烟油随着隔夜食呕出了些也就平复,重又倒在铺上装腔,指着马二说道:“都是他说方才吃的是剩菜,害我恶心,下次再也不吃鸿宾楼了。”少章知黄七是外场人,满屋都是耳目,恐他走来听见,把阿细一只与汉玉同色的纤手捏了一下,又递了个眼色道:“你自己受凉,胃口不好,怎么说人?我这顿饭就吃得很舒服,一点没有什么。如与那些人同桌,不是一样吃么?”阿细道:“你哪晓得,我曾见堂情撤菜时把人家咬剩的往盘里倒,还有满嘴黄沿牙齿用筷去剔的,什么脏人都有。”说到末句,胃不由己,又往上翻心。总算这次还好,没有吐出,只干呕了两口,把一张灰白花容掺上点猪肝颜色。
      马二本忍着臭气,拿了毛巾水盆和一块打烟板,坐在门侧椅上加工细做,洗刮衣上痕迹,本来一肚子的冤气,反听阿细这一说,才知是为了自己的一席话引起来的呕吐,不由心中舒服,自觉黄七求荣反辱,把县长太太得罪,以后难再亲近,小夹袄裤虽有了污迹,成绩却是极佳,竟欲就势再加上几句坏话,立即接口道:“县长别那么说。咱们是男子,可以眼不见为净,好赖香臭都能凑合。大嫂那是一个温柔女子,千金大大之体,别瞧她有千斤重的分两,那只是一句古语,真要过秤,连五十斤也不准够。素日吃的都是好东西,哪受得了这个?满打我不说,回到公馆三层楼上也是准得还席,也就便宜我小子,刚花三十多块做这一身新库缎的夹袄裤能够保住。你别瞧黄七请人吃折罗,当时省钱,解馋穷摆谱,蒙事,跟着足啃,吃倒是好吃,他那一根枯柴插四根洋火棍的身子骨吃完喽也顶不住,他八十三天不上一回茅房,单今个急碴,管保也是打嘴里往外拉,冲金盆罩影子,朝他妈屎堆里吐去。你啦跟我是胃口好,不信你问大嫂,她早翻心啦。”
      马二只顾连说带比,唾沫横飞,不料高兴得过了火,没留神立处地势较低,阿细吐的臭食虽经伙计扫起,那些臭汁连同打翻的痰桶茶水依然会合,顺流而上,别的伙计听他一说,全都笑得肚疼,没有觉察,赵四明见不说,等快流到马二脚旁才喊:“马二爷,少说闲话,留神底下!”马二正得意忘形,先听头一句,猛想起黄七不是好惹,先前低声向阿细卸底还不妨事,不该这么大声高嚷,他把少章看作财神,已然下本,如知道背后扒他,一翻脸立是一个苦子,何况伙计又和自己不对,少时非把话传过去不可。念头动处猛一着急,心神便乱,等想起赵四叫他留神,也没看清脚底,口应了一句“吗事”,随着脚底发阴,又一着急,本应左闪,反倒提脚顺着臭水来路纵去,蒲的一声踹在臭水汤上,溅得两旁裤单和夹裤上都是斑点,心里一慌往旁便闪,这次倒是将新黄河正道避开,可巧地下正放着洋铁簸箕,里面满是新扫积的秽物,又闹了一脚好的。赵四还说:
      “马二爷那么干净人,我们连喊留神脚底下,非往脏的地间踹,我们两张床单也给脏了。
      客人躲在外边还没进屋,又得另拾掇,等一回擦不行,单这么心急,守在屋里头不出去,瞧这一脚,这是为吗许的?”马二低头一看,鞋已全污,裤腿上;日迹未净,新迹又添上了许多,急得恨不能要哭。赵四已打招呼,不能怪人,只得强忍心痛气忿,和赵四借了一双破鞋拖上,重又取水洗刷。
      门外烟座还直说闲话,不时有人探头问:“赵四打扫完没有?天不早啦,我明儿还有事啦。要不截,劳驾把长衣服给摘下来,剩烟给我,先上别屋里抽去。”赵四和柜上先生先还敷衍说:“众位听清,多包涵吧,刚拾掇好,马二爷又找补上一幕,这就得。”
      后见众人说之不已,恰有一个烟腻也跟着起哄,赵四便发急道:“吗事,你也跟着里乱?
      素日一腻就多半宿,就扫个地的工夫也等不及啦?及早挪窝,我还是不留,掌柜的怪我伤主道,我听着,不就五毛钱的事吗?我们还起急啦。给面子不懂得,非急得哑叭说话不可,这是图吗?”众人也真贱骨头,听人发了话,反倒鸦雀无声,有的还充好人,故意高声埋怨说:“人家忙不过来,这又不是伙计的事,咱们都是长座,彼此应当有个关照,为吗赶罗人家?还一翻毗,带累大伙,都不够交情赛的。”一会收拾干净,换了床单,众人也就各归烟铺。
      少章是早已听不下去,无奈阿细刚刚吐完,非还要再抽两口不走,只得勉强忍着,一面朝马二道歉,一面又悄唤赵四,说有什损毁之物全归己赔,并令买一元水果,请同屋诸烟友代致歉意。赵四看出少章是好座,大方,见他外场,笑说:“这没吗,你啦又不存心,不用请客,我言语一声要得。”少章钱已拿出,便道:“那么这块钱给你吧。”
      马二在旁看着红眼,越信少章好吃,把怨气消了好一半,自觉以后油水甚多,重又高兴起来。赵四还真有交代,举着一块钱,大声嚷说:“众位听着,周县长觉乎怪对不过众位赛的,刚拿一块钱,让我买鲜货请众位啦,是我说本屋都是一磨熟座,没什么说的,谁也赶不及有个头疼脑热吗的,要请客,把今儿过去,等下一磨,这磨办倒显小气赛的。
      县长把钱赏我啦,众位话可得听明白,人家钱可花啦,哪位打算吃鲜货,我可还使这钱买去。”引得众人都笑起来。
      人情都慕荣利,喜虚面,先见少章大模大样,凡人不理神气,都是烟友,单和马、黄二人亲近,自己没法巴结,都打心里生气。阿细这一呕吐狼藉,正称心意,于是乘机笑骂,闲言四起,归座以后还在窃窃讥笑。及听赵四代少章一赔话,立觉对方以县长的身份,居然肯其行尊降贵,道歉赔话,这是多体面的事,当时怒气全消,转想借此拉拢,没等说完,便抢先答话,直说:“不值当的事,太客气啦,我们还没请县长啦,倒让你啦花钱,这是吗事?”有一跑布合的中产商人杨三,更是受宠若惊道:“周县长真是好朋友,做阔事的人,行出事来到底两样,咱们没什么说的;明儿晚八时还是鸿宾楼,我的请,众位连先生跟赵四都一块。”旁边另一烟座插话道:“今儿这一档子就是打吃鸿宾楼吃的,你怎么还鸿宾楼?”马二正刷鞋子,惟恐吹台,忙走过来道:“其实鸿宾楼整桌的是真好。杨三爷打算请客,我给言语一声,准保满好。你不信问县长,他就爱吃那个翅于跟时子,上两大盘满让我跟县长包了圆,到现在还想它。”
      合着少章一块钱,把众人支使了个胡说八道,马二把前言忘个干净。先生接口道:
      “马二爷,不说那是折罗吗?”马二急辩道:“这两样我瞅着不是,要不,怎么味道真好啦!咱们不许不吃折罗吗?”杨三因少章已起座躬手谦谢,越觉面有荣光,也没理马二,径走过去对少章道:“大太是南方人,要不咱们上通商饭庄吃西餐也好,随你二位的便,明个不去,归为看不起我。你要不言语,通商可我真定啦座。”少章知道越谦谢越乱,对方越固执越没有完,烟馆终非佳地,爱宠又闹了笑话,反正明天不来,便笑道:
      “我刚到家,明天还要往中国地崇望朋友,杨三爷请不要定座。我明天来了,一定奉扰就是。”杨三又叮咛:“千万明儿准来,咱们一块吃去罢。”余人党杨三有了面子,有的埋怨杨三枪先,后日无论如何得由他请的,有商量插伙请的,还有笑骂赵四大鬼,真能穷嚼的,七张八口,你争我让,室中空气立时融和,喜气洋洋。马二满心欢喜之下,又恐别人给黄七翻话,于是挨个叮嘱,少不得又吃众人笑骂几句。
      少章见众忿如此易平,反给自己排出数日宴请,暗中好笑,虽再不受闲活,天已到了十一点,阿细仍舍不得走。正在低声婉言劝说,忽见门帘启处,跑进一个油头粉面,穿着华丽的少年,一进门往两旁烟铺看了一眼,便朝少章榻前跑去,叫了一声“爹爹”。
      少章见是三子雄图,便问何事。雄图道:“爷爷早回来了,孙家也打发人来说,让爹爹今夜过去一趟,越等爹爹不回,爷爷直生气,四妹叫我偷偷来找,我把楼上下都找遍没有找到,后来才想起适才走过这里,见外面站着许多人,屋里有人打扫,又有臭气,以为不会在此,没有进来,心想再试一回,果然在这屋里,请快回去吧。”少章一听老父生气也发了急,忙催伙计算账。阿细知难再赖,只得抢着狂抽了两口,将余烟带上,才行立起。
      赵四笑嘻嘻过来道:“县长,你啦一共抽了十一块,带走两盒四块五一两,马二爷晚饭后抽的一块又给你啦写上,还有大太借钱,六毛零三十枚,共合二十块零七毛多。”
      少章身边还有余钱,便取了三十元钞票叫找,赵四将钱接过,笑道:“给你啦写上吧,给钱干吗?”少章“不用”两字还没出口,赵四已举了钞票高喊:“先生找钱,瞧人家这两位抽主。”一会找了九块二毛零五大枚过来。少章素来穷大方,又当头一次进烟馆,在众人捧架之下,阿细又吐了个乱七八糟,便取了两块连零钱递给赵四道:“我们在此闹了一天,方才又费了好些事,这两块钱给你们做酒钱吧。”赵四接过笑道:“你啦已然赏给我一块啦,为吗还赏钱?”少章笑道:“那是单给你的,拿去吧。”赵四朝两旁烟座看了一眼,高声道:“周县长外赏两块多!”柜伙齐说“谢谢县长”,全屋三个伙计都抢着给打毛帆,纷说“天还早啦,县长跟太大多歇一会”,“县长跟大大明天请早,我给你啦打烟泡等着”,杨三等烟座见了越认少章是阔人,纷定明后日之约,务必赏脸。
      马二更表殷勤,拿起布掸朝少章身上便掸,合着他是没忘了他掸穷衣服的习气。少章心乱,懒得答理,只是没口答应“好好,谢谢”,率了雄图、阿细一同起身。
      众人好些都送到楼梯口才回去。刚一转身,便纷纷赞羡起来,都说:“瞧人家这抽主,赏钱零花都够小烟馆一天卖的,这一个月得多少钱?烟馆有这么一位就够啦开销。”
      金五道:“他公母俩跟我还真不含糊,说吗应吗,一点架子没有,足面。”也是彼时物价便宜,各烟馆中极少体面绅宦足迹,连个中等商人多以下烟馆为耻,除却下等社会,便是败家破落户口中子弟,不似今日什么样人都有。偶然来了一个像样的便诧为仅有,众口宣腾,惊奇不置。后来民智进化,惟以物质是尚,人乏羞恶之心,政商各界来者渐多,于是此中人便以烟馆藏龙卧虎自豪,实则人有一分精神,始有一分事业,一旦染上嗜好,至少体力先费了一半,真龙真虎决不会跟烟馆打连连。就算是个龙虎,也是个无云失水、缺爪没毛的僵龙病虎,早已失去兴云致雨、生风拔尘之力,有何用处,何况还不是呢。即以作者而论,如果长着半片龙鳞,一根虎毛,也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来耍这枝穷笔杆骗饭吃了。
      且不提众人议论纷纷各有打算,少章父子同了阿细刚走到楼梯,便见黄七同了一人在楼侧甬道旁,口里用极下等鄙恶声音骂着:“马二王八蛋造的,楞敢背后扒我,这一磨我要让他吃上,我他妈天津卫不混了。我倒瞧他好赖算沾上点线头,赏他吃一顿便宜饭,敢楞大岁头上动土,完事,我要不砸折他大腿才怪,你瞧好的吧。老家伙看去还开窍,那破娘们瞧着就不得人心,属他妈电线杆赛的,又瘦又干,脏的顺袖口往下掉斗泥,白绸小褂穿的跟地皮一个色,还混充他妈干净,真会听马二的穷嚼,把顶好的鸭翅子当折罗,足他妈的穷呕,你说说,下馆吃飞菜,没有十足面子行吗?”
      那人是同屋一个穷烟座,想是阿细吐后,假说回家,赶往茅房和黄七报信献殷勤的,自然随口足一恭维,黄七越发有劲道:“兄弟,你瞧好的吧,不出三天,马二这小子就得现世。我这时候要回屋,那属吊死鬼的臭娘们吗事不懂,当不住许来两句不是人话。
      她也不想想,萍水相逢,又长他妈那个德行,我认识你是老几,凭吗请你下馆,鸭子鱼翅足招呼?别管是折罗,是柑水,你花钱啦吗?七爷向例不受闲话,当时不便跟娘们计较,就许马二这小子招呼上这块肉,还怎么吃?明儿我一早先上老小子公馆里去,我先oo是吗排场,再往前进步。对于今儿这一档子装不知道,我先给他破开,给调到别处里去,咱们是慢工出细活,不跟马二邪不要脸,仗着他身大力不亏,有个臭人形架子,能耍两枪净走脏的,不论娘们长相,是人是鬼,总往屎盆子上招呼,满打吃上,也不地道。你不是金五不肯再赊没过足瘾吗?七爷我素来厚道,跟我上别屋里去,先来五毛,马前点抽完,到那屋探个头,看那公母俩走啦没有,我回屋去穿衣服,回头咱们是三泉涌,一人二十,各馅饺子夜宵。往后你瞧好的,七爷厚道人,决不能巧使唤你。咱们顺那边上楼,你o着点,今儿别让那公母俩碰上。”
      少章一则回家心急,不愿和黄七再多周旋,又恐阿细不知轻重,为了适才一吐当人发话,彼此难堪。一见黄七似往楼右走的神气,便把脚步止住,想等人过后再下去。及听语气有异,侧耳留神一听,分明是想扒自己当胖肉吃,痛恨黄七扒他坏事,不禁大惊,恐下去遇上,只得往侧一闪,退上了两步。阿细偏不知趣,还说:“那不是请我们吃剩菜害人的黄七爷?”少章忙拉了她一下,摇手不令再说,总算上下人多,黄七又说在起劲头上,没有听去,只是说个不住。少章越听越惊心,又惦记回去,出路不熟,上下两难,正想询问雄图还有别的出路没有,麻杆打狼,两头害怕,黄七也是怕与少章相遇,改向别路走开。
      少章匆匆下楼,到了街上,想起今晚事由阿细进烟馆而起,自身官事未了,又沾上两个混混,最糟是阿细什话都说,住处已被人知道,便自己明日不去烟馆,人家也会寻上门来纠缠,伤财事小,万一机密泄露如何是好?越想越烦,忍不住对阿细道:“下回这烟馆不要再去了吧。”阿细正为回家不快,一听便有了气,把脸一板,怒答道:“怎么去不得,这里烟馆多讲究,又不比南边的燕子窝都是流氓下作。你没听他们说,掌柜有面子,烟座都是上等人,不三不四的进不去么?我这回怕搜,那根象牙枪没有带来,只他们的枪过瘾。又听大少奶说,阿爹每日要到孙家教书,有这好一个抽烟的地方你又不叫去了,我还没有问你,你把我钱拿去运动差使成功没有?怎么到天津这久家都没有回,莫又拿我钱住堂子吧?”
      少章早打点好话头,暗把雄图扯了一下道:“我运动差使,原为同你在外边住,怎么能回家让爹爹知道啦?我见孙伯岳都在晚上爹爹回家以后,他要不知我在天津,怎会打发人等我?”雄图知乃父闹鬼,在旁帮腔道:“刚才孙家来人还说,前天和爹说我的事有成的望,爹爹今晚如去不成,明天务必过去吃中饭,还请得有爷爷。”少章更得意道:“你听是早来了不是?也许就要成功。该死的阎老西偏在这时和我作对。今天甄慕甫由北京来给我送信,说起山西侦探到长发栈捉人,我担心极了,知你必来,才回家打听,说你在新旅社,等寻到你,又遇上两个混混,挨到如今,多少话都没和你说。这些人都惹不得的,你刚才没听黄七在楼下说那些话,就不全懂,也该听出他是什么居心,如何还去招惹?”阿细道:“那黄七长得鬼头鬼脑,我一看就知不是好人,害我这时想起还是恶心,明天再去,我们不理他,有什注意,又不是我们叫他请的?像马二爷、杨三爷人倒不错,我把人家衣裳吐脏,连句抱怨都没有,你又答应人家请我们,不去好意思么?”少章见说不明白,知她疼钱,便道:“莫说他们都是下等社会,不配和我们交往,现在好事还没到手,又吃官司,你有限几个钱哪经得起这花法?在家里抽不但省,还没有是非。我们总往外跑,万一遇见山西来人捉了去才糟呢。我想法子把那象牙枪给你取来好了。”阿细胆小,再一想,今天用了二十多块,虽然少章出手,都是自己的钱,如在家里抽,至少烟灰总可落下,并且熬烟有灰掺上怎么也便宜一半,方不再争持,心中尤自恋恋不提。
      相隔路近,三人连车也未坐,一会便自到家。少章进门,便听老父在二楼发怒,忙令阿细暂往媳妇房中听信,正要上楼,雄图回顾阿细不在,便笑嘻嘻低语道:“爹爹身上有钱,给儿子十块钱买衣服穿吧。”少章心乱如麻,知他意在要挟,说了句“没出息的东西又拿了嫖去,爷爷知道打断你狗腿”,随说急匆匆摸了一张钞票递与雄图便往上跑,还未把楼梯走完,益甫自己听出,怒喝:“少章!”少章忙喊:“爹爹!”随即拿出平日的作派,两眼含泪,赶进房去,朝益甫面前扑地跪倒,口说:“儿子不孝该死,累爹爹担心!”随即涕泗交流,抱膝放声大哭起来。益甫家规素严,在孙伯岳家闻说儿子因为亏空公款由山西逃回,钱却从未向家中寄回一个,当时急怒交加,一面托伯岳设法挽救,忙即赶回,到家一看,儿子不在,众孙男女辈还不敢照少章行时所说“有同来友人,请少章和所纳土娼阿细吃饭未回”的活,只说爹爹说有要紧应酬必须前往,饭后即回,也许为了山西之事。益甫本来文章治吏俱是好手,前在江南有循吏而兼能吏之称,尽管儿子不肖,心中痛恨,七旬老人膝下只此一个垂老儿子,父子情深,终是顾借,又不知乱子多大,亟盼相见,好为商量画策,设法挽救。一听到家才落脚便走,也没赶往伯岳家中相见,仍是当年钻头不顾尾荒唐情景,本就加气,先还以为少时即回,竟是越等越没影子,心疑少章同了友人又去嫖赌,正在发怒,着人去找,还没想到阿细身上。
      少章五女淑薇年小聪明,素来心直计快,因恨阿细昔日初进家门,便端晚娘架子,仗有祖父在堂,虽没有被她压下去,受虐待,可是有时向老父要点衣履花粉零用,无一次不被破坏,知是未来家庭祸水,早想告她一状,一恐祖父生气,二恐累着父亲受责,思量了一会没有出口,乃见祖父连三追问,兄姊嫂于已穷于词,无法支吾,又听黄氏说起阿细死守烟馆不走,料知乃父定又吃她伴住,不肯回家,害爷爷生气,越想越恨,一面急催三兄雄图快去寻回,一面跑上楼去向益甫告发,说那请客的是爹爹同来朋友,爹爹托他有事,还请得有阿细,不会到堂子里去的,孙女已告诉三哥找去了。益甫为人方正,本就痛恶阿细,闻言猛想起人说少章历署好缺,家未寄钱,怎会亏空?土娼有什好人,分明阿细随在任上胡花乱用,累得少章如此,益发怒上加怒。一见少章推门跪倒,气得乱抖,随手拿起身侧手杖,大喝“不孝东西”,刚打下去,瞥见少章痛哭流涕愧悔之状,不由心肠一软,手一松,手杖便掉在地上,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哭将起来。少章更会做作,号哭起来:“儿子罪该万死,悔已无及,便爹不打儿子,儿子也要自请重责的。”随着随拾起地下手杖向臂上乱打,又爬起身要往墙上撞去,吃众儿女拦住。益甫喝道:“不孝东西,做出这样丢人的事!回家不说商量,如何了局?乱哭乱闹就有用么?
      还不滚过来听我说话。”
      少章知道老父意已少解,又见那老泪纵横、双手抖颤之状,想起自己十数岁起便做阔少,以家世和老辈亲戚故旧的援引关照,哪一样也该早发,只为嫖赌荒唐,无人信任,全凭一点老亲老友的交情,行年五十,仅仅做了两任县知事,平日狂嫖滥赌,钱未往家拿过一个,反累得七旬老亲跟着受累受急,不禁天良发动,竟由做作变成真个伤心,由号啕大哭变为呜咽、悲泣,一边揩泪收风,走到益甫身侧侍立,兀自饮泣不止。益甫道:
      “你事情已是做了,单是悔恨痛哭有什么用?事情我还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亏空?
      实在多少?还不快说。”当有众子女接过下人打来的手中把递与两老祖父擦了。
      少章哪敢明言实情,只得把烟馆里想好的一套话呜咽着说了出来。大意是说:阎老西在山西厉行新政,民怨沸腾,自己不合为民请命,屡与当道争执,致触怒权要。自知不安于位,又以缺况清苦,每月极力撙节,只能敷衍,不比金道坚在任,将来还有调剂。
      本想挂冠引退,回家侍父,只为上半年县境蝗灾,继以大旱,为本爹爹爱民之训,惟恐报灾公文往返须时,灾民难以全活,不合一面报灾,一面从权,私挪了两万元公款充赈,欲等赈款领到再行弥补,这事办得极严密,手法也极巧,老西要买民心,已然电令,准在地方税款项下先行动用,本无问题,不料被仇人赵子龙知道,设计中伤。始而示意财厅百计挑剔,后竟借词推翻原案,勒令赔偿。日前闻有撤任押缴之信,才逃出来,打算到京找伯岳设法,没有遇上,次早山西侦探便往长发栈捉人,总算祖宗保佑,没被捉去等语。
      益甫闻言,只是留神静听,听完想了想,冷笑道:“阎百川大行新政,原也有些切中时弊,只不过不应操切罢了。你随我在任上多年,便听也该听会。以我热肠尚且不行,我去以后,换来一个专为奉行公令,升官发财,视民无关痛痒的人岂不更糟?既已知道,无论如何委屈为难,除非病死或是遭了大的公过,当时去任,俱应把它做完,才对得起以前所享的民脂民膏。如只一听于民有害,办他不动,便以求去鸣高,只顾一时好名,却不想你已洞见症结,多留一天还可为老百姓多尽一点力,少减一点冤孽,否则后任见你已为此去职,事情更在必办,甚或讨好上峰,变本加厉,老百姓除却疾痛呼天,终敌不过官家势力狡猾诱迫,只要当官会使权诈,循序而进,不操之大急,多大苦痛也不致于激变。
      “令发自上,当然主持,无从起诉,我之不办,只为良心上问不过去,并非一定是办不到他能办到,便显我是庸懦,结局只为一念天人之分,他因承颜希旨,残民奉上,副了干员能吏之名,我则成了不谙政体的废物,两两相形,不特民救不成,反阻自己升迁之路,遗害而去,正是造孽无穷。后来的人如再以残民得邀宠眷,自必引为得计,他官运越亨通,人民越受害,又给国家人民多造出一个贪官污吏,这间接之孽岂不又是我造的,以孔于之大圣,于上大夫下大夫一级之差,尚有循循侃侃之不同,没听说遇事便去硬顶的。老老实实做官先是为了自己禄养生活,其次才说为民。因为我的禄养生活是由人民身上血汗来的,所以必须为他效忠竭力,一遇上事,不给他出头作主,丢下就走,既失职亏心,还坏了自家的事,岂非蠢极!
      “我前在天台任上,业已调回乌程旧任,新任已到,眼看漕粮斯上,早接任一天便可得好些利益,只为蔡阿四一案我已布置就绪,本是极难办的事,我还须亲身上阵冒险。
      盗犯凶横,人民畏如豺虎,本县无人告发,上司也无行文,原可不问,至多暗嘱后任小心了事。我因他是冒充富户的积年大猾,徒党众多,后任文人庸懦,我如下去,迟早养成大患,为此强迫后任甘以上月官俸陋规让他,使其暂缓十日接印,一面照原定计策行事。后任疑我闹鬼,有什亏空须要弥补,几乎和我反脸,终于我把天台二三十年大害除去才行交卸。我因新任十日前受了不小的气,把功让他,他还不敢承受,经我力说,才作为我助他成的功。届时倾城人民香花礼送,热闹情景你是亲见的。彼时如稍畏难,据盗犯口供,他已将勾通海寇意图大举了,日后闹出大乱子来,百姓遭殃,后任不了,我这前任失果之罪一样也是难免。身是亲民之官,真不知道,或是俗习相沿,积重难返,一时难于更张,那还可恕,如遇上新生出来的民生疾苦,不为办理完善,那便该死。
      “我并非好发议论,只为初听你亏款潜逃,不知乱子多大,本想问明,和你商量,谁知你说那些话都叫人难以置信,多么胡来的上司,公事只管挑剔,断无出尔反尔之理,挪用公款办理急赈一层更是荒唐。我自你到任以后,屡次叫你把辕门抄和居官日记寄来,回信总是支吾。去年我托人在山西订了一份官报,日常留心你那一县就没有报灾一案,我知你做错了事不敢和我明言,再多追问徒自生气,好在事情我已料出多半,你年已半百,儿孙绕膝的人了,我也不愿使你难堪,你只清夜们心多想一想,明早一个人去见伯岳商量去吧。他为人义气,适才听我一说,极愿帮忙,你不管多难的事,趁这热火头上务要尽情吐露,不可隐饰一句,人家才好想法。此时怕丑遮掩,日后生出枝节,再求人时就厌烦了。这是人情,要人帮忙只是一次痛快,明是八分难,你说成十分,他以九分之力办完,心都舒服。明只五分,藏起半分不说,他以五分之力办成,就显吃力耗费。
      再过一点,便生厌恶。这先之见最关重要,你们交厚,什话都可以说,老朋友埋怨几句也无妨,务要通盘托出,使他明了。含糊繁琐最为误事。”
      少章见老父说时频频叹息,知道假话明被识破,只为老年,父子情深,不肯逼问,故意扯些闲话,又令明早先和怕岳商量,以免同去当着老父不便吐那难言之隐,委曲矜全,用心良苦,益发愧悔交深,诺诺连声,不敢回答。益甫更不再想前事,只说些京津戚友的动静,并诫少章不可在外乱跑,虽是租界,也应留神。少章一一应了。少章始终没敢提起阿细同来之事,益甫故作不知,也没有问,一会夜深,少章请父安歇,服侍睡下,同到楼下一看,卧室已然腾出,阿细躺在床上,独对着一盏半明不灭的烟灯,满脸泪痕,.正在发愁,少章看了,又是一分怜惜。回顾众子女道:“我近来年老多病,烟是不能不抽,细姨娘每月服侍我熬夜,也抽几口。你们年纪都不小了,应该知道轻重,不要告诉爷爷去。我明早还有事,叫雄儿一人先等一会,都睡去吧。”众子女向少章道安走出。
      少章把烟馆所遇告知雄图,令嘱下人无论何人来找,俱说没有这人,雄图领命辞出。
      少章又去安慰阿细,阿细道:“你看你家这些少爷小姐多厉害,走时向你请安,对我连句话都没有,暗底下便唠唠叨叨数说起来。”少章累了一天,人已困极,刚敷衍完了老亲,又要敷衍爱宠,更恐说之不已被子女们听去惹出事来,只得再四婉劝,分述利害,好容易将阿细鼻涕眼泪劝好,横在铺上。睡不多时,忽听雄图在门外低唤:“爹爹请起,爷爷问了好几次了。”少章惊醒一看,天已十点,大惊爬起,赶忙开门,一边忙着洗嗽,一边抽烟,偏是阿细昨日劳乏,抽烟太多,夜来虚火上升,只顾说小话,天亮八点才合眼,一睡便和死人一样,再起不来。少章连唤不醒,只得自抽,枪又干空,子女都是外行,胡乱抽了七八回,潦草过瘾;益甫知他已醒,着人唤了两次,不敢再延,上楼问罢早安,便催起身。少章推说解手即去,重回房内抽了两大口,再三叮嘱众子女,务要看自己面子善视阿细,才行上车往孙伯岳家赶去。

    第九章
    失势避权门 权作西宾 乘机弄暗鬼 暗充侦探
     
    那孙伯岳原是北方政商两界中最活跃的一个奇人。在前清只是一个阔候补道,项城当国时,知他善于理财,几次想要重用,都被婉言谢绝。一意经营商业,自身办有一家银行,资力颇为雄厚,交游极宽,又工心计,饶有权谋,北方屡次政局变动差不多都有他在幕后活跃参与,却不肯做官。历任财政总长十之八九都曾与他发生关系。他的来历家世以及有关民十七以前北方官场银行界的许多掌故趣闻留为后叙,暂且不提。少章到时,正赶伯岳送客出门。那客是个年过半百的胖子,清末曾任两广军界要职,人都称他李军门。人民国后迁到天津租界作寓公,闲中无事最喜欢捧坤角,民初北方稍微有一点名的女伶十有八九都是他的义女。新近又在法租界开办一个俱乐部,设有番摊牌九,起初只为一般熟朋友消遣聚会之地,后来人越聚越多,一般阔人趋之若鹜,京津要人、租界寓公、商业矩头群集其问,一掷矩万无吝色。此时官场中钱来得方便,市面金融也活动,往往一夜输赢达数十万之钜。伯岳便是那俱乐部中一位豪客。少章只见过两面,没什交情,又见二人神情似有什事商量,到了门口还在立谈,略微点首招呼,便先走往客厅等候。
      伯岳豪侠好友,座客常满,又养着一些闲亲闲友和私人秘书、账房之类,当这快开午饭时期至少也有十多人在,平时开上两三桌客席那是常事。这些人寄生,和少章十九相熟,见面互道寒暄,问长问短,多当少章一行作吏,满载而归,俱议夜来接风,纷致谈辞。少章苦在心里,不便明言,敷衍了一阵。且已等有半点多钟,还没见伯岳进来,适才见时神情也颇落漠,与老父所说热心情形迥乎不类。虽知伯岳性情,每遇有不快意之事发生,一意构思,面上便无欢容,心终不放。正想向当差询问送客回来也未,忽见昨日同来的甄恭甫走进,将少章拉向一旁笑道:“你怎么连我也瞒?今早伯岳和我说起,才晓得事情闹得这大,亏你还有心思在庆余堂打连台。其实你到的第五天伯岳便到北京,此时阎老西的代表也在北京活动,伯岳有好些当道朋友都和他相熟,如早得信,岂不好办得多?就说不能便完,至多把你带回的钱吐些出来,也万无如此紧急之理。你明是找伯岳想法子去的,却只头两天派人去问过两次,以后便不再问,也不往天津去,却往班子里鬼混,又没给门房留话,你又说你往天津,这些当差又懒又坏你不是不知道,他们见你久不往问,只说人去天津,正赶伯岳那些日事忙,又在俱乐部输了不少的钱,心中不快,先以为你到津必来见面,并且北京也不会久住,就此忘却,也是该着。
      “我因伯伯岳到京必要寻我,独单这次太忙,没叫人找,我们又是好友久违,每天陪你同玩吃花酒,连电话也没打过一个,以致迁延至今。你要对我说真话,也好给你想主意。我见你钱用得豪,还当是发财回来。哪知用的竟是公款。最荒唐是昨日同来,还说北京玩腻了,想找伯岳同玩,换换口味,看天津有什好人没有,闹得我一点不知道。
      今早伯岳想起上次去京仿佛当差曾说你往他家去过,也没提你官事,先打听你在北京动静,问得甚是详细。我想大家常在一起嫖赌,这次本是寻他玩的,有什话不能说,便把在京情形实言奉上,他闻言啥了一声,说你真是荒唐,这等行为叫我如何帮法?我还笑他,向来喜欢朋友得意,大家都是嫖赌场中过来人,怎么说这样话?他才说起你这次遭官司的事详情虽不知道,看你在京行为,必是在任上看出老西难处,来个卷包大吉,挟款潜逃无疑。
      “照昨日老伯和他所说,你如为公亏款,或是缺况清苦,自家手笔太大,用得大多,亏累下来,我们好朋友为你帮忙垫补都有可原。据金道老说,你前署的都是中上好缺,平日不曾往家寄过钱还不说了,最不该是本来没什亏空,临走卷上一票,回来还不想法子,先在北京花天酒地嫖一个够,等到事急,自把带回的钱藏起,却令朋友代还,这事情谁也不干。假如你要没有孙伯岳这个朋友又当如何?不过他素来说话算数,昨夜既对老伯说过,不能一点不管,叫我来问你亏空多少,到底带了多少钱回来,现在还剩多少?
      你将来要用钱好说,这时却不能隐藏一个,也不能推说是你如夫人的私房,务要一齐交出,不够的全由他添补。一面托人疏通,能省多少都是你的,这样他才肯管。如再说虚的,只好另请高明。我听了非常替你着急,连劝说了好一阵,也无更改。适才他说你已来了,更叫我来问,你说糟不糟?”
      少章闻言大惊失色,不禁把来时满腔热念一齐冰消,明知恭甫平日专以阿谈逢迎讨好伯岳等阔人,不论对方说得对不对,只连答两声“是个”,一般朋友因这两字成了他的口头语,每日相聚,少说也得二三十次开口便“是个”“是个”,“是”“四”谐声,给他公上雅号叫作“甄八个”。照例顺着阔人竿儿爬,尤其是对方如说起某人不好,他除连连答两“是个”之外,任是他的亲爷也永不肯代为分辩,说句把好活。此次在北京嫖赌伯岳本来不知,也因他嘴不好才没肯说出山西的事,谁想仍坏在他身上,自己也是该死,好端端约他同来作什?料定伯岳说时他必加了许多油盐,他和伯岳又是多年酒友,成事不足,坏事有余,此时还真不能得罪,自己分文俱无,北京所用乃阿细有限一点私房,伯岳却误会到有心挟款潜逃,并非真正亏累,否则如没有钱,怎会在京狂嫖滥赌?
      每次俱有恭甫同场,业经尽情吐露,说破舌头伯岳也不会相信。日前拿他当好朋友,整日夜守在一起,请他吃喝嫖赌,连打对台的住局钱都是自己会钞,如今却请出来一个干证,越想越气,又悔又恨。
      呆了一会,颤声说道:“这真是活天冤枉,说我荒唐爱嫖赌我认,我又不是不知利害轻重,公家款项岂有卷起一走就了事的?上有老亲,下有儿女,难道还不晓得利害轻重?王八蛋说假话。我“实实在在积年亏累一万三千多块钱,因公家追得急,又有赵子龙作对,万万无法弥补,才带内人逃到北京。因寻伯岳不在,偏又倒霉遇上该死的门房,说伯岳三两天就来,为恐家父得信忧急,内人抽鸦片烟又不方便,想等见过伯岳商量出一个办法再见家父,一天挨一天,实在心烦不过。冤不逢时,遇上黑老大这个老鸨拖我到班子里去坐了一会,也是在山西逛土窑子玩破鞋玩腻了,好久没到北京,觉得新鲜,又有你们几个老朋友一起哄,我也糊涂,心想在京等伯岳是一样,他如到京,你必头一个知道,所以后来连我家都没去打听。我只外场绷得阔,那是哄班子里姑娘的,你还看不出?不怕你笑,我真分文俱无,所花的钱俱是内人这几年月积下来的一点私存钱,共只不到两千元。我骗她说是托人运动差事,全骗过手,现只剩了二百多块。我那么爱面子的人,来时连嫖账都没开发,就可想而知了。不信你叫伯岳到我家搜去,不要多说,只够上三百块钱,任凭老西抓去枪毙,他不帮忙,决无怨言。你我多年好朋友,请你帮我洗刷,求他救我一救。我自己不好,上当认命,不过家父年老,怎经得起这类逆事?
      我说如有半句虚言,天诛地灭。”
      恭甫见他急得语无伦次,笑嘻嘻道:“是个,我想伯岳并非不帮忙,也是你运气不好,如若一到京就赶了来,听说那几天赌钱赢了七八万,你这一万多块钱的事决不成问题,一句话就拿出来。连我都失了机会,否则单红钱就可分个三两千的。偏这几天他赌运不佳,先赢的吐出,倒输了十好几万。前昨两晚又连输了两场大的,把马家口三十多亩地皮和康通盐地都输了出去,适才李军门来便为此事。手边正紧,不高兴头上,你来得恰是时候。这也是一种原因。
      “他原说忙帮不上,朋友仍是朋友,逃官亏款不比政治犯,租界上照样可以用照会抓人。如若到手的钱不舍得吐出,暂时硬躲,或是等事冷了再出活动,或是暂避一时,缓缓设法疏通也无不可。只家里却住不得,迟早必有人去,最好搬到公馆来住,就对方知道在此,仗着他和各方面的交情势力,来人也只干看着,不敢上门来捉。依我替你打算,果如你所说无钱可吐,伯岳脾气你还不知道?他富余时怎么都行,否则他怎么都有话说,决不如你的愿。你见了他就说破口也无用处。莫如暂时不要苦苦磨缠,免使不快,以后更不好办。由今天起先搬到这里来住,等到他手气一转,翻本出了赢钱,我再约人帮你说话。他每次所作义举和大善事俱在钱多高兴头上,十拿九稳,没有不成之理。好在这里有吃有抽,什么都不用耗费,每月零用个三头二百也可随便跟他要,对方又捉不了你,有什着急之处?他正嫌秘书笔底不佳,心思太死,你住在此,还可帮他办办笔墨,多结点情分,为异日开口地步,彼此都好。”
      少章闻言重又坦然,觉着恭甫想得甚周到,仍托他代为先容,少时老父如来,请伯岳说是山西方面已然发信托人,看是补交公款以后还有追究下文没有,再定主意,并留自己在此暂避,候信进止,千万不可提起北京之事。等把话达到,再同去里面相见。恭甫连应两句“是个”,先自走去。一会当差来请,少章走到里进书房,见只恭甫一人在内,闻知话已带到,伯岳无什表示,刚往上房,少时即出。跟着当差端进一副极精巧的烟盘子,放在里间螺钿嵌花上镶大理石的紫檀木榻中间。少章来时烟未抽好,正用得着,忙和恭甫对躺下去,自在上首,一边烧烟,一边谈天。恭甫一再盘问公款怎么亏的。少章早已疑心自己前在山西遇的是翻戏,因不知伯岳为友情厚,有心命人试探,以为自己嫖赌半生,久走江湖,老来反遭人翻戏,说出来都丢人,当已上了,何苦再让听笑话,一时前不搭后,东支西吾,不肯实说;恭甫知他不说实话,便不再问。
      二人谈到十一点多钟,才见伯岳陪了益甫一同走进。少章抽烟原避益甫,老远听出咳嗽之声,赶即爬起,和恭甫打一手势,自向壁间假作看书。等二人走进,先和伯岳礼叙,又向老父请安,问爹几时来的。益甫本和伯岳先见,伯岳虽未明说少章在京荒唐,一听话因已知内有难言之隐,因伯岳再三相劝,平心一想,徒自气急也是无法,伯岳既令少章来住,总还可以相助,所以不曾十分愁急,闻言答道:“我才来不多一会,伯岳留你在此再好没有,你也不必回家。我饭后回去叫人给你把行李送来好了。”伯岳道:
      “那都用不着,这里一切都有。”少章当着老父,不便说出回家安排阿细,只得赔笑对恭甫道:“爹饭后如若回家,请爹命雄孙来一趟,儿子还有些零碎事情要交派他。”益甫知他用意,作色道:“你还有什事,换洗衣服我自会叫五孙女与你送来,叫雄儿来作甚?你适才又抽鸦片烟吧?”少章忙道:“老西烟禁甚严,职官哪敢抽烟,早忘掉了。”
      恭甫忙道:“少章没抽,今天是我有点不舒服。”伯岳又说:“躺烟盘子好谈天,才摆上的。”益甫又笑道:“你也五十的人了,我也管不了许多,你自问心安否便了。你看伯岳,三十岁前还未发达时倒有两口瘾,一说不抽,至今一二十年不动,这才真是有骨气的丈夫,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哪似你这荒唐?”少章连声应是。伯岳知益甫家规严正,父子二人在一起少章甚僵,便催开饭。
      饭后益甫自往学房,教完了书便自回去,一会打发少章五女淑蔽将衣服送来。少章知她最恨阿细,心中叫不迭的苦,没奈何只得好言探询阿细情形,并嘱转告家人善待。
      淑薇笑道:“爹爹放心,她好坏是爹的人,只不像从先无事生非欺压人,谁也不愿惹她。
      不过爹现在已然赋闲,官司来了,她那大烟抽得太凶,早起那一大盒膏子,爹才抽了几口,女儿来时已然见底。烟要一日多一日,别的零用不算,快抵我们二十多口人的家用一半了。女儿们连鞋袜都没有一双富余,她这样花法,女儿们小孩子说,想想爷爷,连十块么二的牌都不敢打,实在无聊,只小辈们陪着打铜子牌,爹怎问心得过?”少章被她说得老脸通红,只得强辩道:“本来她没多大的瘾,只我抽得多些。也是这几天服侍我,又急又累人又多病,倒是抽得多些,不过买烟的钱是她自己的,我并不给。”淑薇笑道:“谁还不知道她的来历,来时一个光人,连换洗衣服都是我家的,钱从何来?”
      少章知道淑薇聪明能说,已然漏口,强笑劝道:“固然她那有限一点私房是我给的,但也有朋友送她在内,她又没有得罪你,看我面上多容让些吧。”淑薇不禁气道:“女儿说的是真话,谁又容她不得?”还要往下说时,恭甫和管账房的吴均唐双双走进,说前面席已开出,伯岳吃完还有事出门,叫少章就去。淑薇见有外人才行住口,各招呼了一声自往上房走去,饭后回家不提。
      由此少章便在孙家住下,伯岳终不问及前事,相待却极优厚。少章不知伯岳虽以连日输多手紧,又疑心少章藏私,想查明了详情再办,并未置诸脑后,一面愁着官司,一面惦念阿细,老父每日都来孙家教馆,不能措辞回家看望,真个难受已极。到了第五天,长子雄飞忽自伯岳所办京西隆裕煤矿上回津,到家这日,正赶山西侦探设辞前往探询少章踪迹,巷口时有面生可疑之人来往仁立,雄飞忙去孙家报信,少章一听暂时不能回家,思念阿细更切。光阴易过,一晃十多天,不听再有动静,家中来人也说那两三个形迹可疑的已有数日不在巷口出现,少章又把孙家下人唤来询问,俱说左近并无面生可疑之人逗留探问,胆已渐大。当晚雄飞、雄图兄弟同往省父,伯岳因连日手气稍转,心中高兴,雄飞又是他公司的经理,特意命厨房办了两桌上席留吃夜饭。少章知道雄图只给点钱全能听命,便把他唤到旁边,询问家中情形,才知阿细自分手那天听说少章留住孙家,一时不能回去,哭了一夜,次日由长媳之女带去叩见老父,并未说她什么,她老害怕,躲在房里不敢出来。第二天有两本地人先后来访,家人俱当是山西侦探,实是那日烟馆所遇黄七、马二,当日老父走后便推烟完出去买烟,傍黑方回,由此起这多日来都是早出晚归。众子女曾命雄图暗往查看,仍是前去烟馆以内等语。
      少章知道黄、马诸人俱是地痞混混,阿细不知利害,早晚必要受害吃亏,闻言越发愁急,怒问:“那烟馆岂是大家妇女去的地方,你们怎不拦她?”雄图道:“爷爷自从爹爹遭事,天天生气着急,饭都少吃了半碗。起初五妹她们还拿爷爷吓她,不令常出。
      她见不能出门,便在房里哭个没完,又说我家是囚牢,这日子不能过,不是说寻死,便说要到孙家来寻爹爹。五妹她们既恐她来丢人,更恐爷爷气上加气,知道这纸老虎不揭穿还可半吓半哄,使她有点戒心,早去早回,如若闹穿,她有什豁不出去?在家是给爷爷添气,出外是给爹爹丢人,这一来大家反倒怕了她,只图不闹就好,哪还敢拦?”少章闻言又急又怒,骂道:“你们怎看得她不成人,都是你们逼出来的,如能上体我意思,有半分孝心,瞒着爷爷当她娘待,她手边钱还有几个,要吃要抽你们给她买,她高兴得很,怎还会往外跑?”雄图微笑不答,转身要走,少章低喝:“你忙什么?老子说你两句就不愿意么?我昨晚打小牌赢了五十多块,这五块钱给你,这一大盒烟是伯岳单挑给我的,我留了一半,下余一半给她带去,说我日内抽空必去看她,不该上烟馆,免我担心,叫她保重,不要心焦。我说的话回家不许对人说。”雄图笑应,接过烟、钱揣起同去客厅,人散自去。
      少章越想越烦,一夜也未睡好。天亮刚合眼,枕上忽闻雨声潺潺,爬起一看,正下大雨,院中积水已有数寸,雨仍下个不住,正面三层楼上的檐溜似瀑布一般往下倾泻,水雾蒸腾,一片溟蒙,天色甚是晦暗。暗忖这般大雨,就有侦探也不会在外伏伺,此时突然回家看望阿细,当晚雨如不住,还可住上一夜,明早再回,决无可碍。越想越高兴,随按电铃唤进当差唐升一问,说老爷天亮方从俱乐部回来,雨是八点下起,现已十点。
      少章匆匆洗漱完毕,赶急抽了几口烟,连点心都未吃,便告知唐升说要回家一行。那唐升原是前清江苏大湖水师营的一个把总,民国后由旧主人刘统领荐到孙家为仆,伯岳所用下人只他一人最是忠心勤干,全无豪门恶奴习气,极知事体,闻言便劝道:“今早快下雨前有两个天津口音的人来,说是周老爷的好友,前来拜访。刘和正在门口,说无此人,他还一死磨烦,是小的看出他是本地混混,出去将他唬走,一面叫老张装买东西,由后门赶出探看,果然马路拐角上还有三个同党,看装扮好像外省人,见这两人走过便同往北拐去,虽没听他们交谈,看那神气明是一路,恐是山西派人到天津警察厅挂了号,连当地侦探一齐来办案的,说不定连工部局里都有了照会。如不出这大门,有家老爷的面子还可无事,要是出去被他堵上就难说了。好在老大爷天天来,少爷小姐一喊就到,要用东西全都方便,这大雨天不回去最好,真非回去不可,也等家老爷起来商量好了再走。”
      少章闻言虽是心动,无如该有两年监狱之灾,心念阿细太切,恐怕岳起来必要拦阻,难得遇到落雨机会,呆了一呆,便问来人可说姓名,唐升答道:“一说姓黄,一说姓马,还说是周老爷的盟弟呢,这个哪能信他的?第一凭周老爷的家事身份就万不会有这类朋友,不是明理吧?只奇怪他直和内线似的,下人们要嫩一点非被蒙住不可,越这样越该小心,如何回去?”少章一听,知是黄七、马二,心又活动起来,以为那三人就与一路,必也是黄、马二人一起的烟友,否则中国侦探不能随便在租界找人,伯岳已向工部局重托,如有照会,早先尽知,于是宽心大放,笑对唐升道:“你们料错了,那两人可是一高、一矮,一个粗眉大眼,一个干瘦,满面烟容的么?那也不是混混,乃是本地商人,与我相识好些年了。他们虽是买卖人,却上中下三路都通,我到的那一天曾与相见,并还托过他向山西来人运动,消弭此事。我住这里他也知道,今早来寻也许有点眉目,不过这类人不能使他登门,此时他必去我家,再叫人来约地相见,其实你们先对我说一声,我到外面见他说上两句也好,这样我更非回去一趟不可了。”唐升本认定来者决非善良,闻言半信半疑,有心再劝,因白卖了力气,少章反有埋怨之意,说什么也要回去,只得说道:“周老爷既非走不可,家老爷就快起来开饭,等用完午饭再走,也不争此一会。”
      少章说:“这事要紧,恐已耽误,你不知道底细,我越快走越好,给我雇辆胶皮立时就走。”唐升见劝不转还老埋怨,便不再往下深说,自退出去,命小当差雇车。
      少章只图回家,设辞编些假话,哪知黄、马二人已由阿细口中盘出底细,贪图赏格,与山西来人勾结,特意前来诱擒。先因孙家下人口紧,气派大,唬了回去,仍不甘心,尤其黄七因在烟馆听阿细对马二说少章日内必回,心想老家伙躲在阔人家内正惦记那吊死鬼娘们,难保不趁这两天回家看望,离去以后和山西来人赵进财一商量,俱觉所说有理,知道英法交界鸿益里附近乃少章必由之路,恰巧巷口有一点心铺,掌柜和黄七相识,推说避雨等人,在内歇脚等候。这时马二已早当众向黄七认罪服低,吃黄七收做爪牙,因恐少章洋车有篷遮掩被他混过,仍令马二和赵进财的副手杨得标轮流顶着大雨,守在马路拐角铺户屋檐下,遥注孙家大门哨探,只见有人乘车外出,看准车中人是少章,便照自己预计行事,一面着人赶前通知。守到傍午,始终不见孙家有人外出。
      原来赵进财因公费花了不少,旷日无功,虽在天津警察厅投文挂号,事情还得自己去办,租界照会至今不曾发出,料定对方有大势力,警厅租界俱都袒护,事太扎手。无意中在周家门口遇见马、刘等黄七的狗腿,引去新旅社见面。黄七见这三个办案的差官一身土气。端着架子,足这么一拍胸脯,说的话又有条有理,头头是道,赵进财等急病乱投医,立被唬住,倚若长城,只求将案办好销差,甘愿将赏格分他一半。黄七初意赏格有限,不如少章肉肥,可以常吃,摸清双方底细以后,本想由阿细下手,想一坏主意毁这三个老西。及令黄七一探口气,阿细不知他和黄七已在第三天上投降和好,竟把少章说黄七等人是混混无赖的话说了出来,并说现有孙总理庇护,老阎自来也无可奈何。
      黄七本恨阿细不肯理她,又把请吃折罗的事当作一桩笑话逢人遍告,随时挖苦,立被激怒,生了恶念,暗骂我饶已请你这臭娘们吃了一顿,还落成了短处,不给个厉害,你们也不知道七太爷贵姓,当晚便倒向赵进财一党。琢磨了几天,居然被他想出一条不经租界当局照会引渡的好计,欲诱少章落网。可笑阿细近日和山西来人天天见面,有时并在一起对灯,互提太原人情景物,竟连一点影子也不知道,反把自己的事向马二等对劲的烟友尽情泄露。
      黄七见对方虚实底细全都得知,头晚和赵进财等在新旅社抽到三点,稍微迷糊一会,买来烧饼果子,五人一同塞饱,忙抽几口,便往英租界赶,满拟一到便可将人诱走,没想到上门就碰了一个钉子。这时见雨越大,人还没有影子,断定对方一二日内非回家不可,等探明回家再行下手未始不可,无如这样便显不出自己的足智多谋,料事如见,并且日租界警察不大好惹,只有在英法租界诱截最好。偏不知何时走出,等是难等,不等恐怕误事,五人倒有三个抽大烟的,都在又瘾又饿,勉强又挨了一会,终于自下台阶,也许适才一去,当差不知如何向少章说,使他有了戒心,弄巧今天不敢回去,互相咒骂了几句,正打算回新旅社吃饱抽足再打主意,少章恰在此时出门上车。
      马二先听孙家小当差站在门口雇车,高喊:“胶皮,车洋地平和里,谁拉?”便料出十之八九,忙令杨得标赶前送信。黄七闻报精神立振,忙也跟着雇好车等候。一会便见马二尾随少章的车跑来,黄七、赵进财等一声招呼,车夫早已说好,拉起把来便跟下去。少章虽对唐升说得口硬,心中也自嘀咕,上车以后从车帘缝往外探看,见雨仍未住,马路上除偶有洋车汽车对面驶过外,左右并无什人仁足,心想:“如有侦探,必在两侧窥伺,这般大雨谁也不肯在雨地里呆等,孙家门口既未见人,有车篷挡住,即使遇上也看不见,明明无事,怎这心情不能宁贴,老是乱的?”一路寻思,不觉过了英、法交界,忽觉车后有人高喝:“拉车的先打住一步,车里头是周县长吗?”少章心方一惊,刚想答应不是,催车快走,车已站住,紧跟着由车后跑来一人,手攀车帘一探头,喜叫道:
      “真是你啦?瞧这一路急赶,差点没害我把昨黑啦的烟泥给抖漏出来,你啦怎不谢候我吧?”少章听出耳音甚熟,惊遽中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新旅社所遇混混马二,满头汗淋淋直冒热烟,连喘气带说话,一点没有头脑,心神略定,厌恶立生,把脸一板,正要发作,马二已开门见山,不等张口便往下接说道:“你啦快往新旅社去一趟吧,大嫂县长太太大事不好啦!”
      少章闻言大惊,不由脱口间道:“内人怎么啦?”马二道:“昨儿晚上老爷子打孙公馆回家,因为你啦的事,说了好些个闲盘。大嫂自打你啦一走,在家里头老受欺负,全家大小都说你啦的事都她给妨的,老爷子又不许她抽烟,挤得无法,昨晚上再让老爷子一通臭卷,气得今儿打公馆跑出来,到新旅社抽了两口烟,越想越烦,直要寻死,得亏大伙给按住,给她开了一个房间,她气得直哭,打发我和黄七到孙公馆找你,当差真他妈混蛋,说吗也不给回,愣说没有你啦这一位,只好回去吧。大嫂听说,当你啦把她体己钱用完,变啦心,要另外弄从良人吗的,当时没哼气,瞅冷子往墙上就来一羊头,脑子差点没撞出来,现时躺在床上简直要死。黄七早上碰了一回钉子,雨又大,准知孙公馆拿咱当坏人,去了见不着,谁也不肯再跑。我这人最热心,不能见死不救,再说咱哥们都有个不错,顶着雨就来啦。总算这回还不错,遇见好人,我把实活一说,他才说你啦刚走,赶巧先雇的车让人雇走,没有胶皮怕赶不上,顶着大雨就赶来啦。大嫂眼时倒缓过点来,可是她说你啦十二点以前要是不到,非寻死不可。我还怕半道赶不上,一到家再找你就麻烦啦。话是一言难尽,救人要紧,你啦就快到新旅社去吧。”说完,不俟少章答言,便告车夫快拉新旅社,马点前加一毛酒钱,一面唤来一辆胶皮坐将上去。
      黄七、赵进财等四人见马二已将少章的车截住说话,直打手势,知道大功告成,乘着二人说话之际早开过去,一路雇车快跑,赶往新旅社去,照计而行不提。
      少章不知身已入网,以为租界当局即便伯岳人情没有托到,中国侦探也决不敢进界拿人,马二又说得活灵活现,家务事全部知道,由不得心以为真,一心惦记阿细安危,全没想到会被捕一层上去。车行迅速,一会到了新旅社门首下车,少章车钱已由孙家代付,见马二要付车钱,便道:“我的车钱已给过,再加他两毛,连你的一块给吧。”随说摸出一看,没有零的,便道:“叫茶房付,我们走吧。”马二见少章掏出一叠钞票,忙道:“旅馆不管垫钱,我也没有零的,要不把钱交我,给你啦换去。”少章刚想捡一张五元中钞与他,马二已劈手抢过两张,少章道:“那是两张十元的。”马二这时正是个机会,装没听见,却回头急道:“你啦快上三楼,大嫂跟黄七正等着你啦,看病人要紧。有什么话咱们待会再说,我换钱去。”边说边往外跑。少章一看壁上钟差七八分便是十二点,见马二周身淋得落汤鸡一般,心想:“休看他是混混,为朋友真热心,阿细也许亏了他们才得保住性命。”因吃马二一催,不暇再顾钞票,顺楼梯便往上赶。
      还没走上二楼,便听马二在和车夫吵骂,意似说马二说过车快多给,到后不算,双方对骂起来,少章也没心听,刚上二楼,瞥见伙计赵四正在烟馆门首探头张望,朝自己挥手使眼色,少章觉他神情鬼祟,不知何意,便问:“我太大在三楼几号房?”赵四见他不懂,面带焦急,将手连摇,似要走出,忽又缩退回去,随觉身后有人拍了一下,回看正是黄七朝少章诡笑道:“呵,周爷你敢子还见人啦?”一言未毕,马二已腾腾跑上,少章便问:“黄七,内人现在何处?请快领我去。”黄七冷笑道:“你啦还提啦,昨儿个我们要不在这打一宿牌,今儿没走,她命早完蛋去啦。大清早上我跟马二请你啦去,好大架子的孙公馆啦,你太太明说你在他家避风,愣说没有,咱们碰钉子没吗,真要见不着人,出了乱子人命关天,这是吗事?”少章急见阿细,听他奚落,只得不住口道歉称谢,大骂当差混蛋,又问人在几号,马二故意插口道:“周县长他实情是不知道,他公母俩情分是真好,一听我说就赶了来,事情到这份上,你啦就甭说闲话啦,来来来,你啦大大在三楼五十六号,我领你去。”
      黄七冷笑道:“你当她还在啦,人早走啦。”少章闻言大惊,急间何往,马二也假问道:“她不刚缓过点气,满头是血,躺了啦吗,这还走?不能不能。”黄七道:“你打量旅馆是你开的啦?从打你一走,我刚把茶房嘴买住,不叫给账房报告,这位大太也真各别,老以为男的变了心,要不结不能打头天到孙家一连二十来天不回来,也不捎点钱吗的。又听说人见不着,缓过来还是直哭,直说非跳大楼不可,请想茶房担得了吗?
      当时便要报告账房,我想巡捕一上来,这事就闹大发啦,再往英国地,一传本夫,到案追究,他啦身上背着官司,让山西来人知道,一张照会就把人要去,送啦忤逆,咱们跟他虽然初交,总算一见如故,能看了不管吗?古人说得好,先下手的为强,再说伤又太重,就这一会晕过去两次,我素日慷慨,讲究侠义结交,垫二钱有吗,再三按住茶房,赶急跟东洋医院打电话,叫来病车,把她给送医院去啦。我要不犯瘾,还不回来啦。这会正是医院下班,去了也见不着人,莫如我们到楼底下三号,那里离西餐馆近,先弄点吗吃的,抽完再去正是时候。”
      少章一点也未疑心,反倒盼着早走,又以老父精于中医,家人有病从未延过西医,不知医院规矩,虽然忧急,一则求人的事,对方萍水相逢,已承人家帮忙,不便催促,二则地理规章全都不熟,既是此时见不着人,此去不知耽误多少时候,自己饭也没吃,来时匆忙,烟更没有抽好,便极口称谢,连声应好。又对马二道:“老二瞧你这一身湿溜滑卿的,还不赶即找地方换去。要到人家铺上怎么躺法,不会找人先借一身吗?咱们在三号等你吃饭,快去快来。”马二应声自去。
      黄七边和少章往楼下走边道:“周爷别瞧我请你吃这一顿饭,抽这遍烟,咱这德行就大啦,医院里规矩多厉害,你这一去,饭倒是能外头叫,要打算抽大烟就满没那宗子事啦。可是话又说回来,也不净为你,我不也该吃、该抽吗?这至少多半天的工夫我也是顶不住,这叫作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两全其美。我是合式,赶明个你也有个想头,觉着交朋友得交黄七爷这个样的。”少章和阿细也是前世冤孽,以那一样久经风月的嫖场老将,竟会抱一个干瘦丑恶和吊死鬼差不多的半老土娼爱如至宝,一闻负气出走寻死之信,便失神丧魄,忧急如焚,既恐阿细伤身垂危,又恐昨夜事大决裂激怒、老父强迫自己将她去掉,又当这风雨飘摇之际无法另外立家安置,正在心乱如麻,并未听出黄七有心戏侮,语带双关,接口连说:“那天业经厚扰,今天内人又承帮忙救她,心中感激不尽,为我的事如何能由你请?”黄七诡笑道:“你不明白,我请跟你请一个样,走吧。”
      少章又朝他打听医院病人能抽烟不,可否花点钱运动一下,黄七又诡笑道:“你啦别净惦太太啦,她比你福命大,管保受不了罪,你这一顿烟可得多抽子点,这一去不定多长时候才出院呢。”说者有意,闻者无心,少章终未听出话因。
      到了三号一看,地势甚仄,只有对面二铺当中一个小方桌,设备也差,楼上熟烟馆不去,为何要换地方,心方奇怪,伙计已连声唤爷将灯点上。黄七道:“你知我们为吗挪地问吧?都是为你太太早上一闹哄,金五不愿意,说闲话,让我给臭骂了一顿,他虽没敢还言,还想托人向我说和,所以不便再去。好在这三号也是熟地间,别瞧房小,烟是真好,包子有肉不在招上,你抽一口就知道啦。我说伙计你再点一灯行不行?这位周县长抽完还赶医院啦。”说时已先躺下,打开烟包就烧,伙计连忙应声,又给少章点上一份。黄七一面叫把西餐馆人唤来,要了二份牛尾汤,两盘什锦炒饭,多带酸菜,少章见他只要零菜,笑说:“七爷再要几样,怎给我省起钱来?”黄七小眼一翻道:“吗给你省钱,这是给我省啦。这不比吃折罗讲究,以多为胜,大清早上它这大件,那一盘子饭先吃不了。你要不够,我还可以匀点给你,两凑和也就够了。”少章知道和这等人让账最难,越客气话越多,好在自己也无心多吃,乐得由他省去,便不再争,笑问:“还有马二呢?”黄七道:“你打量马二像咱们文明人啦?上次鸿宾楼那个吃劲你还看不透,再说吃西餐他也没有那大造化,他来啦,或是百八十羊肉韭菜饺子,或是二三十个火烧,二毛钱酱时子,再花一大子弄两条酱萝卜准保欢式。要叫他弄这一套刀子叉子简直是玩不转,那不是恶心他吗?这小子属狗的,你不给喂饱哪行去?整格的,你身上有多少钱,老嚷会账?”少章道:“不多,只二三百块钱,七爷是说医院要用吗?”
      黄七原和赵进财等约好,除应分赏格之外,犯人身下彩头全归他支配,觉着油水颇好,又见少章蠢得可怜,这次见面当他掌中之物随意侮弄,已不是吹拍,近乎腔口,屡露机锋,毫未警觉,反把自己当作好人,心想听阿细说起此人家世地位明是一个少年公子老封君,并还五世同堂有福之人,平日不知何等享受,少时汽车一到,立成阶下之囚,又是个有大瘾的人,家中不知音信,钱再被净数搜去,即便不折腾死也够受的,不由天良微动,诡笑道:“医院用钱还在其次,他这烟不错吧,你吃完抽足就进院,要是有钱,有朋友照应,也是能抽能喝,他那儿可没好烟,要不你带两块钱应急也好。”
      少章本觉这家烟不好,阿细吃惯搂上那家,怕抽不服,正盘算如何买法,不知黄七所说医院便是看守所,还觉这类人狗屁不通,谈吐太糟,明是探看病人;却说成自己进院养病一样,因黄七好似自负有功,长了气焰,称谓神情均颇做兀,远非昔比,用人之际,不便违他好意。心想:“医院如不能抽,阿细当日便须迁出。如若能抽,再打发院役到楼上买,至多花两个零钱,并无关系。他现和楼上金五不对,且买两块钱敷衍他,免使不快。”闻言笑应“好、好”。便叫伙计另买两块干泡揣向身上。黄七说完话又后悔,知少章量大,一买就两三两,虽然买多了到时仍可索回,终没现钱好,一见只买两块,甚是满意,暗道:“老帮子倒真知趣,有造化,你要真买得多,到时我黄七一心疼钱,就心许都给你没收,你反一点也落不下,这样倒好。”

    第一○章
    无赖肆凶威 辱凌妇女 小人仗洋势 戏弄长官
     
    二人正对抽间,先是西餐送到,紧跟着又进来一个警察,身材高大的警察进门便嚷:
      “周县长抽好啦吗?”少章心中有病,倒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马二。原来马二去和金五借衣服,因值天雨未来,赵四推托柜上没存有旧的,马二百般央告,才向别屋伙计借了身小褂裤,长衣仍是没有。正在转磨,恰巧门口有一警察和他相熟,身量也差不多,借了一身旧制服与他。马二一想少时更可唬事,匆匆穿好赶了来。少章认出是他才放了心,人家跑了一早晨,周身淋湿,老大过意不去,又没给叫饭,恐他不快,忙道:
      “黄七爷说你不喜吃西餐,等你来了再叫,要不先吃一点?看吃什么,另外叫去。”黄七见马二悄打手势,知道赵进财等人地不熟,不会办事,车还未来,一面坐向小桌上吃炒饭,喝牛尾汤,插口笑道:“你甭客气,咱吃咱的,让他先抽两口,让伙计给他叫去。
      你是吃羊肉饺子,是吃火烧?”马二道:“都行,伙计,你让对过恩成玉来八十各馅饺子,一头大蒜,一大碗羊杂碎,外带二十火烧,多带咸菜,柜上再支两元钱给我买点酱肉。”黄七道:“时候不早啦,别摆谱啦,必得两样都吃,不许匀一顿晚上再装,填鸭子赛的干吗?”少章不知黄七疼钱,笑道:“马二爷食量大,伙计你快买去,少时一总算。”黄七把脸一沉便不再说。
      一会饺子也叫到,三人躺下重抽。少章见马二出来进去好几次,心神好似不甚宁贴,也未在意,恨不能当时便走。黄七说:“你时候还未到,去了也是等着,忙吗?这雨下太大,我相好的有辆汽车,刚让马二打电话催去,一到我们就送你进医院,准错不了。”
      少章觉租界路并不远,无须汽车,连说:“七爷何必费事。”黄七道:“不这样你不舒坦,相好的,你请好吧,管保事后你得想念咱的好处。”少章忙道:“那个自然。内人痊愈以后,必有微意酬谢。”一会饺子火烧等物全部送到,马二剥开蒜瓣,就着一路大吃。黄七躺在烟铺上,斜睨着一双小眼,边烧烟泡边说道:“你这归为叫属饿狗长的,真他妈的吃货,瞧这一大堆你准吃得了吗?”马二知他嫌吃大多疼钱,心中虽恨,不敢发作,只得脸抹稀泥假笑道:“七爷别改我啦,打昨黑啦到这时会天都几点啦,不就天亮那十几套烧饼果子吗?上头淋着底下淌着为吗?再不吃点吗,你说哪行去。”随说几句话的工夫,烧饼夹肉抛弹丸一般早了啦三个下肚,因要腾出一角口腔发音,说完,似觉那嘴受了委屈,左手刚送了~个烧饼到嘴里,还没咽完,跟着低下头去,就着九寸大盘的边沿使筷一拨弄,往口里一赶,丹田用力,呼嘻噜一声又是五六个羊肉饺子到了嘴里,鼓着腮帮子微一咀嚼,就手扔进一片蒜瓣,端起醋碗喝了一大口,全都咽下,喊声“味道真好”,照样又来一通。旁观众人见他这等吃法,都忍不住要笑,齐说:“二爷吃得真香,咱们在自口馋,就没这大造化。”
      黄七听出马二语带双关,便改口道:“不是嫌你吃得多,好赖也局气着点,留神噎着。这会撑多啦,晚半晌还有一顿细的啦。”马二正嚼着满嘴烧饼,含混笑道:“依我说,晚半晌这一顿折干满好,那小子早上吃他妈烧饼果子都打算盘,间准啦数才买,这顿饭别瞧是细活,凭他那三块料准没有好,打算用人还不给人吃饱,这是哪儿的事。要不冲你啦,我要溺他才怪呢。”说时,两大盘饺子已剩下半个,又端起醋碗一吸而光。
      黄七恐他走嘴,被少章听出生疑,虽说鱼已入网,就被警觉也跑不了,到底可虑,忙道:
      “小子你吃吧,那是醋,不是溺,这大堆吃的还堵不了嘴,哪有那么些说的。八百多天也没人找你一回,好容易遇上事,人家好赖花钱请你,又他妈装蒜啦。咱们不还没有送周爷进医院吗?你还要抽两口,不快点吃,待会又赶罗。”马二忙说:“怨我怨我,忘啦周爷还没送走吗。我今儿也是真饿。”说罢一阵狼吞狗咽,把残余食物一扫而光,合着八十饺子,一大碗羊杂碎,二十火烧,一大盘酱肉,连醋合蒜瓣都未剩下。少章虽觉黄七今日说话混混本相毕露,满口匪气,只顾盘算心事,低着头烧烟来抽,一点没有听出。马二吃完,便往别榻躺下,要了一块钱烟,才抽两口,黄七道:“你别紧子抽啦,到门口o睦去,看车来啦找不着地间。”
      马二量并不大,闻言方要爬起,忽听门外有人打听三号在哪儿,马二一听是赵进财的口音,恐被少章听见,忙即赶出,见他还有一个中国地的便衣,忙即摆手,拉向一边,埋怨道:“你嚷吗,这儿不是中国地,你又说老小子认得你,他只在上车以前看出破绽,一叫巡捕,就侯景吃核桃,满砸。案办不成,你还吃不了兜着走。还有一节,事情是办圆全啦,今儿早上你瞅着的,别瞧黄七主意高,谁卖的力气,你单许我那一份先拿来吧,正项的你跟黄七说去。”赵进财见事已成,满心欢喜,便从身上取了五十元中交票递过,马二接过,冷笑道:“老西,你真可以,上头淋着,地下淌着,单糟的那身绸裤褂得多少钱?就五十中交票呀?咱要掉过头来跟老小子一句话,少说还不见个三头五百的?不是为交朋友吗,干脆,人在三号,你们办案去吧。”那中国便衣胆比赵进财还小,知道利害,忙向赵进财递眼色,和马二套交情,从中说和。赵进财也恐贪小愤事,只得添了三十中钞。马二恐再争执黄七出来又难实得,便嘱赵进财说:“这是今早赔偿湿衣的折干,如给黄七知道,别怪我不懂外面。”赵进财一一应了,马二才令赵进财先去别屋暂避,先把黄七调出接一个头,由中国便衣装跟车当差,把少章架上汽车,赵进财将雨帽遮脸坐向前面,自和黄七看差事,到中国地再露本相,两同伙去至东南角等候,不要露面。
      议定,马二赶回屋去,黄七正等得着急,故意问:“谁找三号,车来了么?”马二骂道:“他妈的,楼上卖糖墩的老西真不开窍,昨儿抽他糖墩短了一毛钱,咱见天在这儿会不放心,也来要来,我不犯跟小人怄气,给他啦。车还没到,你打电话催一会吧。
      要不是雨下太大,时候还早,咱们坐胶皮也行。”黄七一看少章正在烟迷,似未听见,悄取十元票吩咐算账找钱,和马二使了个眼色溜将出去,与来人相见。黄七却比马二高明得多,仗着中国地也有两人,先和同来便衣打招呼,套完交情,递了话,再向赵进财足这么一嘘,也不要现付,把条件全都讲妥,再照前议行事。固然反客为主,也仗着马、黄二人和少章先认识,不是原办案人,否则少章近虽年老昏聩,租界情形却是深悉,上车时发现车有生人,当时一喊巡捕便是乱子。最巧是黄七往回走时,正值阿细冒雨前来抽烟,黄七一见不好,惟恐阿细上楼,被赵四等人泄露真情,乘她未见,忙回三号,进门便喊:“汽车来啦,周爷醒醒。”少章迷糊中,觉着自己被山西侦探捉住,黄七连拉带喊势又猛些,当时吓了一身冷汗,惊醒过来一看,拉扯自己的却是黄七,才知是梦,忙间何事,黄七道:“车来好一会,天不早啦,快走吧。”少章初醒,还要抽一口,黄七随把自己抽剩的半口递过道:“则打电话,你啦太太又晕过去一回,你就这半口的造化,抽完就走吧,别耽误啦。”少章又是一惊,匆匆抽完起身,叫伙计算账,黄七道:
      “我早给啦。”少章执意要还,连说:“哪有此理。”黄七诡笑道:“你别急,到了车上,把你的钱都给我,还不行吗?咱倒不忙,你忙吗?进医院要紧,快走吧。”随令马二先赶出去唤车。马二道:“门口岗上跟我相好,这身衣服还是他的,车不会轰,咱们就走吧。”说罢,随手把余烟揣好,往外就走。
      少章一想,这类人无非想钱,事后一总酬谢也是一样,匆匆随同走出,见是车行雇来的旧车,并非自用车,车前坐着两人,以为黄七叫借不来,话已出口,又雇了一辆,方觉不安。身侧忽有一穿着灰布大褂的壮汉闪向前去打开车门,黄七已自先上,马二在后直催,少章体胖,吃马二一推差点没将头碰肿,马、黄二人一边一个坐定,车才开动。
      先见壮汉忽在前面挤上,少章方诧车行出车怎会有三个车夫,马二忽道:“七爷,这会我才踏实啦。”少章笑道:“二位今天真费心啦。”黄七诡笑道:“这从爷们不全都为你吗?你刚不要会账吗?还有医院的钱,你都取出来,交我给办就完啦。”少章闻言还自暗笑,心想黄七必是想赚几文,便问多少,黄七把脸一沉道:“相好的你就别管啦,车快到啦,当着外人不好看,你快取吧。”少章见他直催,临时忽动灵机,暗忖:“这类混混有什好人,如都交他必全报销,身边总得留上几个。”取时把钞票中间一松,拿到手上刚要点数,黄七问道:“都拿出来吗?”少章头才略点,黄七也一把捞去,一点数,共是二百十元。少章觉此人太不客气,老大不快,这一打岔,不曾留意窗外,等到想起来,车行迅速,已离中国地界不远。
      少章津门本是旧游之地,倏地心中一惊,忙问:“医院在哪里,怎还未到?”马二笑道:“在中国地,相好的你请好吧,这就快到地间啦。”少章这才觉出兆头不好,刚一欠身想看外面是什么地方,猛觉身子一紧,已吃马二按住,少章越发料了八九分,急道:“二位不必如此,快将车停住,只要松我一步,必有厚报。”黄七狞笑道:“哥们你说晚啦,你想着那两块钱烟就对得起你。”说时迟,那时快,车已出了租界,少章情知入网,还想死中求活,痛笑道:“我跑不了,现已入了中国地,二位可把前面两位朋友请过来,我们商量一下如何?”黄七随敲车窗,赵进财便令车停住,和那便衣一同钻进。少章认得赵进财,便道:“明人不用多说,我虽无钱,还有朋友,此时只不交案,什么都能答应。”赵进财笑道:“周县长,你倒说得好,我老西可没那大胆子,等你回了租界,一句话便能要我们的小命,这可不行。你等着打官司吧。”少章知道绝望,便向黄七道:“黄先生,咱们总算有缘才得相遇,你说得逼真,内人是否业已被捕?”黄七冷笑道:“你还惦念着那臭娘们啦,谁要她干吗?实不相瞒,当初见面,咱还是真想交你,就为请你公母俩吃一顿饭,她吃完饶不领情,还满世改我,别瞧吃折罗,也得有造化,你这会就满打想吃折罗行吗?”
      少章身落小人之手,对方又俱挟有嫌怨,知道再说徒自取辱,便不再言语。车行迅速,一晃到了警察厅。总算彼时对上流人犯还留有点情面,赵进财又奉有命令好好看待犯人,均未凌辱,还另外匀了一间小屋暂时羁留,只等公文办好,便即发解上路。少章身上钱也未搜去,当晚便用五元钱买通看守人往家送信。偏生那雨下了两整天,第二天午后信才送到。等家中得到实信,托人向警察厅运动缓解时,赵进财惟恐夜长梦多,再三向主管科里说好话,催着办好公文,已将人押解上路了。本来不至如此糟法,也是少章该有灾星,伯岳向例无论睡得多晚,饭前必起。这日偏有点不舒服,起来已在三点。
      吃完晚饭走到前厅,才听当差禀说少章不听劝说冒雨回家之事,益甫又为雨所阻,未往教馆,伯岳知少章过恋阿细,虽不以为然,一继一想,他来此多日,并无人来打听,才一出门使被捕去,不会有这巧的事。益甫往常天雨也来教书,难得间断,今日独未前来,必是父子全家正在团聚。正寻思间,恰值有客来访,就此岔过,没命下人往周家探询,随和来客同去俱乐部玩了一夜,大输回家,也忘了问少章归未,随即安眠。周家老少人等更做梦也没想到少章会冒雨回家,中途被人捉去。
      马、黄二混混又因赵进财到中国地长了脾气,不肯照原赏格发给,争论了一阵,结果仍吃黄七唬住,只把晚问所许的一顿酬客席免去。下来二混混又找地方分赃,黄七的手太紧,挤得马二豁出去要拼命,黄七不肯吃眼前亏,马二也见好就收,才行完事。等想起新旅社还有一个可扰之东,周家也可诈骗,天已入夜,重又互相埋怨几句,言归于好。仍由黄七出主意,连饭不顾得吃,便往回赶。哪知益甫在家,阿细是偷着出来抽烟,心存畏惧,不敢久停,只待了个把钟便自回去,并未遇上。二混忙了整日夜也实累极,又值大雨,见阿细己走,都懒得动。
      到了过午,警厅送信人来,才得知悉,又以少章算计马、黄二混难保不往家中诈骗,虽为顾全阿细,未提以前结怨之事,都把二混名姓和给官方做眼线之事说出,又说自己车行中途,被二混用汽车半强半骗,到新旅社烟馆略微耽延,才行上车。官方这类捕人有违租界章程,此次伯岳不肯帮忙出钱,全因误会自己有心挟款潜逃,并非因公亏累所致,最好仍请伯岳转托租界当局要人,一面并托警厅缓日起解,以便设法。马、黄二贼乃流氓无赖,事后保不到家中行诈骗财,大儿雄飞中外当局俱有熟人,最好办他一下,以出恶气,至少也不可为他所愚。阿细为在山西侍疾,略有嗜好,千乞老父宽容,许其缓戒,只不可令其出门,以防口音不通,为人所愚。万一人已起解,务请转托伯岳向山西方面设法化解,一面命人即速带钱和衣物赶往太原打点,以免受罪。未了连带山西被骗之事也尽情吐露,中间愧悔的话自是写了不少。益甫衰年遇此逆事,又气又痛心,大骂了少章几句,擦干老泪,冒雨赶往孙家,等把人托到,少章人已解走,没奈何只得照着少章所说一面打电报托人往山西疏解,一面商量派人追去。
      家中子女知道事因探望阿细而起,俱当她是祸水,本就人人怀恨,阿细偏不知趣,反倒哭天抹泪,诉苦号位,在神前烧香呢,骂黄、马二混,众人听那数骂口气,分明认得,假意相劝,拿话一盘洁,把真情全问出来,越发加了忿怒。正在七张八口埋怨,黄、马二混忽然大模大洋走上门来唬事诈财,也不等通报,便直闯堂屋,指名要见阿细。偏巧益甫未回,雄飞住在外家,刚得到信赶往孙家还未回来,家中只是女流下人,少章五侄玉生又极老实,便宜二混少吃一场官司。可是这些女将中也颇有健者,自得少章信后,又听阿细一说实情,早就咬牙切齿商议报复,便二混不来,也要雄飞述说设法报仇,何况自己登门?一听堂屋天津口音高喊:“周太太在屋啦,快请出来,你们县长遭事啦,咱们是好朋友,人给他托好啦,你们要早办事还来得及,要晚可就完啦。七爷,你说亏空公款一万多,这是吗事,闹子玩的,咱们周爷也真可以。”一个道:“老二,咱们不图钱不图米的,大老远顶着雨跑来为吗?不是为县长大哥连周太太么?跟咱哥们素日都有个不错,讲究两肋插刀,不是为朋友吗?大下雨天的,好容易给他烦好人情,赶到这儿,人家赵队长跟王科长还等回信啦。你瞧嚷了半天,本家人一个不见,这是吗事?干脆咱们就别耗着啦,给周爷捎个回信,就说到他家找不见人,咱把朋友之心尽到就完啦。”先说话那人答道:“七爷,你还是别着急,谁叫咱们是口盟弟兄啦?你瞧老爷子挨那顿鞭子,下来跟咱哥们说那些个话,咱要不给办好啦,他那个岁数,那个身子骨,再说人家想当年又是县长,做阔事的老爷,哪受得了这个,这不是改人吗?先不过那大烟瘾就受不了,要不我给他送啦一两烟泡,保不及这回就趴下啦。也是七爷不好,昨儿叫你别打牌你非打,要早知道你跟赵队长、王科长称得起过命交情,事情还没到上边,不一句话就给放了吗?这一打牌,晚着半天知道不要紧,咱周爷多受好些个零碎不说,如今事情已然快统明啦,你瞧这个麻烦。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这还亏得是你,要是别位,别说管不了哇,赶巧就许把自己卷在里头。挟款潜逃一万多,眼时就要抄家,不是咱哥们拦住,中国地照会早过来请咱们周大嫂子来啦,这是多大的乱,好吗?你啦楞敢当着科长队长吗的跟犯人说私话,还递烟泡,这一磨我真作兴你就完啦。”
      两混混正在一吹一唱,连架带唬,忽听一串极难听的哭丧声音,门帘起处奔出一个披头散发的瘦长妇人,手里端着一盆水,一照面便向黄七迎面扑去,黄七人未看清,那一盆水已先自泼向头上。马二定睛一看,见是阿细,百忙中刚喝:“大嫂,有话好说,咱哥们好意给县长办事,这是为吗?”一言未了,阿细已劈面一爪朝黄七脸上抓到,跟着将头连撞,连哭喊带叫骂,南方口音也不知说些什么,黄七连头带脚泼了个通体淋漓,口里又沾了些,正觉出不是滋味,阿细已撞上身来连抓带打。黄七虽然为人刁滑厉害,却没有什力气,阿细又是情急,准备拼命而来,不容分说,黄七急得乱喷乱躲,口中怪叫;“这娘们疯啦,马二,你还不把她抱住喽!”马二心恨黄七,盼他吃亏现世,终是一路来的党羽,刚要上前,忽见帘内有一女子口音呼喝下人,说:“你们还不将门关上去打电话,将大爷请回办这两个流氓,呆在这里看好看么?”马、黄二人一听,人家原来早有准备,马二首先胆寒,仗着阿细对他还有情面,单寻黄七拼命,没有给他难堪,别的女眷俱顾身分,一味隔帘呼喝,没有走出相助,不顾撕扯阿细,急喊:“七爷风紧,三十六着还不快下。”随说随即夺门往外跑出。当差恰只两个多年老仆在侧,本心不以小姐少奶这等做法为然,虽不敢动,却也未拦阻,巴不得来人逃走,免得闹出笑话,口里只管应声助威,并不上前伸手。反是马二心虚,口里急喊:“老大爷高高手,咱将来准保有份人心。”话未说完,人早跑没了影。
      这里黄七已吃阿细按倒在地上,齐脖子骑住,正拿手死命推着阿细屁股,急喊:
      “大奶奶有话好说,快放我起来。”忽听本家叫下人快打电话,喊巡捕,黄七在租界上只是眼皮杂,交了几个下级官署中人,仗有两个钱,人更精明,善观风色,每次唬人吃事没失过风。尽管平日趾高气扬,实则猪八戒照镜子,里外是什样子自己知道。阿细一扑上身,便知事情泄露要糟,想要脱身,已自无及,闻言猛想起阿细平日在烟馆中吹的一大套,本就发怵,再听马二直喊风紧当先逃出,越发心慌,知道日租界法令素严,不容流氓诈骗,扰害住户,自己这几根瘦骨头加上大烟瘾,如被捉去立是死数,情急之下,也不暇再顾是什地方,张嘴向上就是一口。阿细虽然安心拼命,特意多抽了两口大烟才行走出,终是女流,和黄七对滚一阵人已累极,好容易按倒,骑在头颈上,正喘吁吁连撕带打,没想到黄七会情急反噬,不论是什地方一口咬来,当时痛极,人喊“哎呀”,身刚往前一起,黄七就势猛一抬身,双手用力一推,阿细已累得四肢酸软,站都不稳,哪禁得起对方猛一推,身子一歪,又是一声“哎呀”,跌向一旁。黄七不敢怠慢,喘嘘嘘连帽子也不顾得拿,翻身爬起往外跑去。室内众女眷齐喊叫:“这流氓打死人了,快些截住!”黄七本见阿细跌倒没有爬起,以为失手推倒出了人命,心胆皆裂,越发忘命一般往外冲逃出去,昏惘中也不知有人拦阻没有。刚逃出大门,猛见对面一个少年抬腿就是一脚,喊声“快滚”,黄七也真听话,连滚带爬往门口外逃去。迎面恰有一辆胶皮走过,黄七恍如绝路逢生遇见救星一样,也不自称几爷,急喊:“二哥站住,我这有病,劳驾拉我几步,多给车钱,越快越好。”边说边往车上爬去。
      拉车的是个年轻小伙子,甚是机伶,看见黄七连滚带爬,由巷口跌出,身后还有几个人在指点笑骂,却没追出,因值雨后,满身俱是污泥,身上一身讲究衣服已然撕裂了好几处,头上水湿淋漓,隐闻臊气,情知是在人家中被揍出来,见他惶急之状,早不等话完,扶上车去,拉起车把,刚跑过里口,才行站住,回头道:“你身上为吗?臭气烘烘,这买卖我没法拉,我还送你回去得啦。”黄七身子虚弱,吃阿细拼命扭结,已然岔气,先时情急逃命,强自滚跌出来还不怎觉得,一到车上全都发作,周身瘫软,哪儿都是痛的,除嘴还能张外,四肢全失效用,不能动转,正在催车快跑,忽见站住,并还说要送他回去,吓得心魂皆颤,慌道:“二哥别介,你往快拉,到家给你斗二毛还不行吗?”拉车的一边缓走,冷笑道:“两毛?你家在哪儿?要在杨村你也花两毛,还不够袜子钱啦。你这一头一身让人浇的是吗?车垫都给弄脏啦。我今儿这买卖还怎么拉?干脆咱回去,朝你朋友家要洗垫子钱得啦。”说完便要回头。黄七一听又气又急,慌答:
      “快别回去,我家就在侯家后三和里,不远的路,我花四毛还不行吗?”车夫停住笑道:
      “路倒不老远的;我车全脏啦,要送你去,得包我一天挑费,你花一块我就拉,要不我还是送你回去,反正我车也脏啦,没法再做买卖,总得有个打捞,你还别驳回,我要闻见味,给一块我还不拉啦。”
      此时车价极廉,由当地拉侯家后只三四大枚,黄七一听他开口就是一块,还圣旨赛的,没有商量余地,真气得眼晕,有心再雇别的,又见车夫身材高大,气势汹汹,不是善良之辈,必要咬定车已被污,要赔车垫,看去发怵,更恐为此争执,被人追来,正在踌躇,想给他打个扣头,恰巧黄牌电车由身后驶到,相隔约有半箭多地,车上发现小络,车停时正要扭交巡捕,小络冷不防撒腿就跑,车客又多齐喊:“快追,交局子去,别叫兔蛋跑了!”马路上闲人见有热闹,闻风往上一拥,巡捕再迈开大胖腿边追边骂边吹哨,立时一阵大乱。黄七浑身酸痛欲折,正岔着气回不过脖来,惊弓之鸟,闻声只当周家已打电话,将警察局人请到,不由亡魂皆冒,急得没口答应:“我花一块,二大爷,我花这一块还不行吗?”车夫已回首看出是电车上发事,知他误会,故意回头一望,说声:
      “坏啦,别说我也弄走。”边说边迈开大步如飞跑去,见胡同就拐弯。黄七问他:“怎不走正路。”车夫道:“你没瞧见追下来吗,不趁他们不留神赶急穿小胡同,追上怎办,我可不知道你是吗事,错非是我,你早上局子里去啦,照说你花两块都不多。”
      黄七一听又要冒价,不敢再说,好容易盼到家中,呕吐过一大阵隐起,吓得好几天没敢出头。后来着人打听,新旅社并无人去查询,反是阿细去过两趟,挨打丑事全给抖出,一时传为笑谈,心恨阿细切骨,又打听出周家实与当局有认识,不敢出门生事,心想这娘们常跑烟馆,迟早可以下手,给她一个大苦子,等把人寻到,连往新旅社候了数日,并未遇上,再令人往周家近邻打听,才知人已赶往山西,空自咒骂愤恨,无计可施。
      又恨马二临阵脱逃,只顾自己,不够朋友,无如天津耍光棍的专讲究刚强有气骨,一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哼不哈,最讳忌不地道,找不回后场,何况又吃娘们扣了溺盆,由裤裆底下钻过,这臭名声不几天便传遍了下边,人人提起传为笑谈,是耍人的听了都犯恶心,唾吐上两口沫,如何还吃得开,不特把素常的虚架子假威势一齐扫地,反闹得连以前吃他唬住的两个相好也变成了路人,真个得不偿失。总算手底还有几个造孽钱,只得藏头缩尾,躲在家里一忍,静等事情冷淡,二次改名出头,遭受那未来恶报。
      马二本是一个混星子,够不上人物字号,出事之后,本租界无法再混,仗着身材高大,乘别的租界考巡捕,补了一个名额,由此作威作福,尤混账是鱼肉商民、强取强买、当叉杆、吃靠家之外,专和中国大官为难,以显威风。只所坐汽车经过他的岗位,便没错找错,连骂带打,百般挑剔,车主如若忍气,只是开汽车和跟车当差倒霉,稍一挺身和他理论,定吃他喷上一脸臭唾沫,连人带车一齐带往工部局去,乖乖照章受罚,甚而还挨上两个嘴巴。狗仗人势,越来越凶横骄妄,不料没有多时,便碰在钉子上。彼时正是杨以德的警察厅长,这日因往租界赴宴,经过他的岗位,马二正吃了些便宜酒饭前去值岗,认出那汽车是警察厅长牌号,知道西洋人专喜侮辱华人,每次和中国大官作对,洋人不但不究,反有奖语,说自己能守警章,不徇情面,难得今天遇上老杨,他是当地警察厅长,我要把他握下来,这个脸就露大发啦,好在我又没往上边闯出祸来,自有洋人承当,豁出永不往中国地去,怕他何来?想到这里,酒胆一壮,忙喊“站住”。其实杨以德车己过去,开车的如果一直前开,不去答理,他迫不上,再前数丈便是别的租界,也就罢了,偏生杨以德觉着自己的车并没犯规,望见车后巡捕追来,急喊“站住”,意欲和他讲理,吩咐停车。马二不问青红皂白,上去连骂带打,硬说车夫不服指挥,最可气是开了车门朝杨以德道:“你不就是杨以德警察厅长吗?到咱租界里就得归咱管。今儿二爷管教的就是你,你还别不服气,乖乖下来,跟我局子里去。”随行副官刚一分说,迎头就是一口臭水。马路上人一听杨厅长挨握,全跑过去看热闹,马二更觉得意忘形,一边臭卷,一边吹哨,非将车主带走不可,还要伸手打人。杨以德此时如若有枪真恨不能将他打死,知他有心为难,一闹便吃眼前亏,正在忍受,闹得不可开交,西捕闻声驰来,总算听说是警察厅长,还讲情面,可是表面上仍将车牌抄下,带走一名副官。
      杨以德气得要疯,回到厅里立志向租界当局办交涉,历叙自己的车并不违章,巡捕故意侮辱,非要这人不可。租界当局早将随从放回,始还袒护马二,架不住杨以德下有决心,宁肯厅长不干,闯出大祸,也非报仇不可。西洋人本是纸老虎,对中国人有什好感,见杨态度强硬,竟说到如不交人,以后洋人到华界决不保护,并要自率警队人界捕人,心想不犯为一巡捕伤地方官的感情,只得屈服,仅在引渡之时再四和杨交涉,并请签字,不得将人枪毙。杨以德满口答应决不枪毙杀他。等引渡到厅以后,立将马二提到堂上,亲自审讯。马二平日狐假虎威,头两天听说洋人不肯交人,吹气冒泡,一百个不含糊。及听对方追得大紧,洋人不令值岗,推说保护,命在工部局内居住,不今回家,并还命人看守,防他私逃,渐渐上司同伙也板起面孔,连话都不许问,便自心头打鼓,气焰全消,再四和西捕求告,自己为的是公事,千万不可将人交出。无如那专一凌残华人的西捕虽和他表同情,却作不得领事和总办的主,终于将他献出。心虽害怕,还想洋人势力大,引渡时还亲对己说,与警厅已然签字定约,决不要命,至多到中国地押上几天,挨上一顿鞭子完事。向来大人不见小人怪,见了老杨嘴再放软一些,也许连鞭子都挨不上。到警厅时,西捕同了翻译押送,接案的正是日前打过的那个副官,心想要糟,哪知对方直等西捕办完手续定去,都是客气异常,好似毫不介意神气,以为适才西捕去见老杨,托好人情,到底还是跟洋人做事有劲,老杨不过遮遮面子,难奈己何,莫如放骨力点,仍用洋人唬他。
      马二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带案,随了来警走进堂口一看,两旁侍立着许多身材高大的警士,壁间地上满是各色各样的刑具,旁边放着一口水缸,里面有黑黝黝的东西,心想大堂之上怎还养活着一缸鳝鱼,多不是样?这些刑具必是堂上照例的摆设,决不会是打自己用的,否则怎不见执堂警士取持手内,正在胡思乱想,自打如意算盘,忽听堂上下齐声呼喝,马二本站堂口等候传呼,心还想鼓着勇气,放骨力点,一听众声喝喊堂威,身不由己便矮了半截,跪将下去。旁立法警骂道:“你这松骨头,发昏当不了死。到这份上哆嗦吗用!”马二立起定神一看,原来堂上屏门开放,日前在汽车里受气的杨以德正缓步而出,想起那日在租界上见他也和寻常商民一样,坐在汽车角上,任己辱骂呼叱,一言不发,并无什起眼之处。这时见了他,人还是那人,穿的也是常服,不知哪里来的那大威风,喊完堂威入坐之后,堂上下数十人立时鸦雀无声,自己活似老鼠见猫一般,只偷觑一眼,便由不得骨软筋酥,起心里发麻。正忍不住身寒胆战,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猛听堂上喊“带马得标”,堂上下齐声应和,越显威势,马二益发心里打鼓,方要迈步,看守他的法警早一旁大声应诺,将手中法绳用力一带,喝道:“孙子,你长耳朵没有?”这时马二手臂法绳绑紧,宛如斗败了的公鸡,那么高大个子吃人牵了就走。
      刚到公案前面,马二胆寒心慌,见了堂官解开法绳,反到忘了跪下,竟行警礼立正起来,皮鞋刚咯的一声,脸上早叭的一下中了一掌,半边脸当时肿起。耳旁似听人大声呼喝,还未听清什话,右脸又着了一下重的,当时顺口流血,把这半边也补匀,恰好一齐高涨出半寸来,疼得“暖呀”连声,两太阳直冒金星,仍;日忘了跪下。好容易挣出一句“厅长饶命”,耳听好几人厉声大喝“跪下”。刚听出挨打的原因,惊慌中未及跪倒,巴的一声腿弯上早吃人用大木杠子横扫过来,棍重力沉,又知是厅长的仇人,格外卖力,如非马二筋骨还结实,就这一下来已是骨断筋折了。马二身不由己往前一扑,跪倒在地,这时方知中国官也有威力,连吓带痛,哀声惨嗥:“厅长饶命!”旁立法警一边呼叱,又要动手,反是杨以德笑道:“你们不必这样,教他住口,我有话问。”法警喝道,“厅长不许你狗叫,有话要问,好好回答。”那打人的都是厅中特选壮士,身量比马二还要高着半头,手伸出来蒲扇也似又厚又大,马二进门吃这两掌一棍下马威,不必再用别的刑法,已是心胆皆裂,敢情中国官厅打人厉害,也比工部局不差仿佛,浑身乱抖,哪敢违抗,颤声连答“嗻嗻”。
      杨以德慢条细理先命随从点燃了一技雪茄烟,容马二把气缓过,才命抬起头来,笑问道:“你认得我杨以德么?”马二缓气的工夫心想:“还是阎王好见,也许见我可怜,消了气一放,我家祖坟这德行就大啦,要不,他怎不叫手下打人哩?”方自胡想希冀,一听话言不对,吓得在地下直碰响头,哀声求饶道:“厅长饶命,小的该死,那天不该灌了一大壶尿汤子,支使我胡说八道。厅长你啦大人不见小人怪,福大量大,敢明儿还升督军吗的,直当我是放屁,饶命放啦吧。”杨以德容他说完,冷笑道:“我生平最作兴好样儿有骨头的汉子,你那日虽作洋奴,狐假虎威,今天见了本厅长,如若强硬到底,也可饶你,偏这样松骨头。平日狗仗狗势,欺压善良,受你害的想必不少。”说到这里,把脸一沉,把堂木一拍,喝声:“吊起来打!”旁立法警立拥上前,对梁上系悬的绳索放下,适才打入的一个过去一把揪住马二胸脯一提,马二立即随手而起。
      马二见那人是个出号的大个,浓眉大眼,目闪凶光,一脸横肉,紫中透亮,五根手指和小萝卜相似,浑身上下都透煞气,早就魂不附体,急喊:“二大爷别打我,容我跟厅长求两句。”话未说完,来人早右手抓住胸衣猛力往怀中一带,同时左手照脸一巴掌,底下抬腿又是一脚,这一来马二就大发啦,只听吧豁啦啦一片连声之后,又是扑哒一声大震,尘土乱飞中,马二前胸衣服撕裂了一大片,右脸又增高了半寸,血往外浸,红中透紫,半边牙齿一齐活动,人又吃踹躺在地,杀猪般惨嗥起来。行刑的过去踹了一脚,骂道:“兔蛋,你还没上活啦,嚷吗?”随走过去将马二踹趴地上,脚膝盖一顶腰眼,抬起双手往后一背,要过梁上绳索,十字交叉绑将起来,一拉梁上绳,马二手背向后慌不迭站起。总算杨以德还留情,准备拿他零碎消遣,没让他脚离地,吊到分际便止。
      法警报告:“犯人吊好,请示用刑。”杨以德道:“怎不把衣服扒下。”先那大个应了一声,过去一把揪住衣领,猛力一扯,豁啦一声衣服便被齐肩撕裂。马二反手倒吊,吃那人大力一扯,疼得亲妈爷爷乱喊,法警随取藤条扬手便打。马二身被吊住,不动还好,有时疼到极处,只顾闪躲,不留神往侧一闪,右臂又错了环,这一来更是里外夹攻,奇痛彻骨,身如风摆杨柳不住乱翻,口里更是什么好听的话全嗥出来。打了半个时辰,杨以德吩咐停刑。马二心想:“热堂已然演过。”刚缓过半口气,杨以德忽命给他一碗糖水。马二嗥了些时,当是好意,正是口喝,心还感激,到底做阔事人心好,哑声急喊:
      “谢谢厅长,你啦多恩典,将我放下来吧。”法警已端碗走过,低喝:“兔蛋,你嚷吗?
      再嚷,我还抽你,自作自受,认倒霉就完啦。”马二不敢再说,就来人手里把大碗糖水喝完。法警道:“这碗里头还有西洋参啦,给你兔蛋提着点气,请好吧。”说完走开。
      杨以德随即下位走来,马二以为退堂走出,知道这些狼虎一般的法警长官如不事前招呼将人放下,就许吊上几天无人过问,否则便须行贿始能办事,恐杨以德走后无人理睬,身受鳞伤,右臂又错了环,疼得黄豆大的汗珠子满头乱滚,自觉再吊一会非疼死不可,一时情急,把心一横,壮着胆子叫道:“厅长,我小子快疼死啦,工部局外国人又跟你签字,就问几句话,不要我的命吗。我现在膀子也折啦,一身满是重伤,请你啦积点德,念在小子我家有两位八十多岁老娘,三个没满周岁的孩子,老的老,小的小,全指我小子一人养活,没吗说的,你啦恩典恩典,直当我是疯母狗,那天咬啦厅长差官,眼时你啦气也出啦,将我小子放下来,再跟你啦磕上八百多个响头,揭过这一磨,我小子下次改过学时就完啦。”

    第一一章
    叩头乞狗命 满口胡柴 俯首受酷刑 全身糜烂
     
    杨以德也真能拿他开心;说时和众法警摆手,不令呼叱,口叼雪前眼望马二静听。
      马二以为真个被己说服,认着死里逃生紧要关头,越发胆壮,咬牙忍痛,哑着嗓子说个不休。杨以德等他说完,笑问道:“你怎会有两个八十多岁老娘?”马二一听把话说漏,慌不迭脱口分辩道:“那一个是我后妈。”说完,见杨以德冷笑,一着急,又忙改口道:
      “厅长,你啦不明白,我妈生了我刚三天,老口口的改嫁,合着我随娘改嫁,当了三天油瓶。我爹刚给我娶了一个后妈,老口口又惦记回炉,赶啦回去,公母三打啦一通,合着连我亲妈后妈一齐留下,来啦个连床大会,这叫不分彼此一锅熟呀。早年两老娘们老是吃醋吗的,赶我爹一死,靠人没靠上,全吃上小子我啦,有吗法子?要不是老回回气的我那天多喝了两杯,还不敢太岁头上动土,冒犯厅长你啦。”这一席话,说得堂上下连杨以德带观审的本厅职员全忍不住好笑。马二说了这一大套,前不搭后的乱七八糟,见众人一笑,还自鸣得意,以为和说相声相似,拿父母官开心,招老爷们哈哈一笑钱就到手,即便杨以德手紧不开发,至不济还不将人放下。
      正在搜索枯肠,想词接说下文,不卖关子,尽力报效,别招老爷们生气,杨以德已笑止问道:“你那三个未满周岁的儿子又是哪里来的?”马二忙道:“那更笑话啦。我小子不就养活一个媳妇吗?前几年两老寡妇老嫌我没给她添孙子,屋里头没孙子怪闷得慌的,满是靠人找种去。赶巧街坊有个在中国地当巡警的,身大力不亏,本是惦记我媳妇来着,两老寡妇给做引线拉马,又有一节,两老寡妇得先抽头,要不给,我媳妇就不叫摸。三方面一会议都讲好啦,乘小子不在家,来了个打麻将的老少付,合着我一家连老带小都让这小子给好啦。”说到这里,又觉身子在华警势力之下,不应说人小子,忙又改口道:“不对,那不是小子,那是后爹,你说这样巧劲,他们公母四个刚有事不到半年,就在八月十五晚上,每位给我生了一个白胖小子。单独我娘们生的一个叫吗?我想起来啦,叫二顺,耳朵大尖,长得不是人样。老寡妇生的都满好,别瞧是人家下的种,添人进口,不好事吗?合着我分三次一办满月,足这么一撒帖打网,单份子剩啦三百多块,美得我小子甭提。”
      还要往下说时,杨以德好似乐大发,要开赏钱,喊声:“来呀,给我脱衣服。”马二一听有门,厅长听高兴了,身上发烧,也许连烟铺都搬了来躺着听,弄巧一高兴还赏我一口提神都不一定,方巴结道:“厅长别接,今儿阴天,留神招凉闪着,你啦叫人把我放下来吧。”不料说了半天都是笑的,这一句竟似不大中听,他这里喊“嗳呀”,哀声求告,对方连理也未理。等当差把衣服脱下,才笑问他道:“本厅长今天为了你,有好些公事都没有办,你知道么?”马二摸不着头脑,随口答了句:“小子知道,为我一个兔蛋,耽误厅长国家大事。那不是小子的错,怨送我来的三道跟翻译不好,临要动身还喝了两瓶子啤酒,让你啦受等。”杨以德倏地冷笑道:“你这该死的混蛋洋狗,那日威风往哪里去了?你不是倚仗洋人和我签得有字?本厅长为了国际信誉,不便违约失信么?这个容易,管教你心服口服就是。”
      马二一听要糟,忙哀求道:“厅长你啦行好,小子那天是酒后无知,自己该死,早就心服口服了。”杨以德道:“你们这般倚仗外人庇护,狐假虎威,鱼肉良善,本厅长行文要人,还敢抗传不到,如不惩一儆百,给你们一个榜样,不知道要如何无法无天。
      本厅长今日打你便是行好,为良善商民出气伸冤。适才他们打乃是为了执法,这时乃是亲手报仇,暂时决不要你的命,你等着受用。”随喊“拿来”,法警忙去水缸里捞了一物起来,马二战兢兢偷眼一看,乃是生麻结的鞭子,用水泡着,才知缸里东西虽然为他享受而设,但却不是鳝鱼,当时吓了个魂不附体,嘶声哀号:“厅长开恩,小子我胳膀已折,一身打得稀糟,受不了啦!”法警已将麻鞭上水微拧,湿淋淋递上,杨以德持鞭在手,一声断喝,便照马二身上打去。马二身上满是皮破痕印,肿有寸许来高,哪还禁得起浸湿了的麻鞭往上一盖斜十字花。杨以德打人更比法警识窍,抽到身上稍稍往回一带,烂肉皮立被揭去,二次鞭到,打在伤处,端的奇痛钻心,似这样打不几下,又蘸点水,伤皮肉不伤筋骨的打法,疼得马二闪也不好,挺也不是,先还似杀猪一般哀嗥,到了后来声嘶力竭,只剩了喉间惨哼,胸背血肉一片模糊,和烂疮腐肉一般颜色。杨以德打得手酸才命人放下,喷水上药,带上刑具好好收押。
      马二这一晚上的折腾痛楚自不必说。一听传案,明是提别的犯人,便吓得心都快要跳出腔去。有时看见开放别人,便羡慕得要死,这时只能放他出去,休说叫他不再作威作福,欺压善良,便叫他每见一人便跪下磕头,叫三声祖宗,也所甘心。无如平日造孽大多,报应临头,冥冥中知道此人生具劣根,放出去仍是故态复萌,恶性难移,也不容其改悔。那看守警更是“王道”,格外对他另眼相看,不许躺着养伤,也不许和同押的人说话,有什请求,如放毛喝水之类,水是不给,放毛是先叫忍一会,可是每一张口照例必定迎面啐上一口臭唾沫,骂上两句如“兔蛋”之类的秽语,再问吗事。等到经过几次之后,自己都觉做过了分,然后开恩,马上一串点头答应。可怜马二一身糜烂,臂又错环,肿起老高,行动都是痛楚,屎在门口憋不住,不能不拉,受上几句侮辱方始得允,却不许人搀扶,只好挨痛走出。马二也真能伸能屈,明知不行,仍然涎脸哀求,比谁的事都多,同押人看了都好笑,说他风魔。看守人也说得好:“你不是租界上人物吗?眼时这地界可不是你那狗窝子,我实情瞧你不是玩意,给你难看,你可认准喽,你只出去,有什么招你只管使去,二大爷曾听着,你到外国地一上班,咱还准去,绝不能含糊。你这块松骨头要在这儿散喽,只管到阎王爷那儿去告去,咱是阴阳两界,官私两面,四下里都由性儿挑,你老瞧我干吗?你兔蛋还别心里骂我,别瞧哑口,咱能瞧出来,就有你兔蛋受的。”马二吓得连头也不敢抬,低着头没口子分辩道:“二大爷你是我恩公,别瞧头一磨被押,这里头的事我满都知道,惜非遇见你啦行好,我这罪孽还不定怎么受啦,我小子哪能恩将仇报啦?”看守见他一味赔笑,逆来顺受,才骂骂咧咧走开。
      马二自觉柔能克刚,为想讨好,又朝同押人唱隔壁戏道:“实话照说这位张二大爷还真行好,要比咱们那儿王四对待犯人,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强多啦。他对别位难友的好处先不用提,就说对我罢,那真叫是行好开恩,别瞧他嘴里骂骂咧咧,那是他的离戏,多会看他动真格打我啦吗,要换别人,厅长交派,那还了得?昨儿晚上早用一大枚手纸、两大枚烧酒给我小子跳加官送姥姥家去啦,哪能今儿还跟众位在一块。说他是我恩公那是不假,别说小子我忘不了人家好处,连带众位出去,要不好好弄桌鸿宾楼翅子席带扒鸡腿扒时子请请他,再送点吗,打我起全他妈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众人见他说山讨好,还把别人骂上,那恨在心里,又因说的是请看守,不便搭腔,都恨在心里,骂他孬种无耻,马二开口就被打骂。憋了一天,挨到晚间,闻说堂已不过,毛也求下,开口说了一大串无人干涉,以为着守的马屁被自己拍上,打算大放厥词,嗓门也越说越高,见众人相视以目,刚想说众人不懂好歹,来衬他的知恩感德,以冀明天求毛方便,多喝两碗凉水,忽见看守怒冲冲提了荆条开门走人。
      马二刚喊得一声“二大爷,我们正念道你啦”,话未说完,看守早刷刷几荆条迎头盖脸抽下,口中大骂:“兔蛋,叫你不嚷偏嚷,哪有那么些说的?老实告诉你,我还是就给你一人不来,别人说话只小声点都行,就你免蛋不许胡喷!这会套头刮脑,就说上天去当吗?有那工夫早已厚道一点,哪有今天?既落到这份上,安安静静放老实点,比什么都强。既然跟咱厅长干,索性真有种,是块料,也行。过上热堂不哼不哈,你瞧下来咱弟兄对你吗样,素日狐假虎威,狗眼都挪了他间,到脑袋当中朝天长着,别管人是你亲爹你也唬着,足招呼,一旦犯案,让中国地抓着,上得堂去,回回毛没动一根,先亲娘祖奶奶胡他妈一路乱喊,受完罪回头,就该数着脊梁骨想想,为吗许的,还不听好话,招老爷们生气。我不说吗,你有能耐,有威风,能出这门,回到外国地,只管使去。
      到我这儿,装他妈这份松骨头,爷们不吃,快把狗嘴缝上,请好吧,孙子!”边骂边抽,骂完,马二大头肿脸上又添了好些痕印,跪在地上连哭带喊爷爷,看守仍还打个不住,众同押人早知他素日行为和得罪之由,适才又听他骂人说山,见状俱都快意,谁也不劝。
      正打得不可开交,忽又来一法警,朝看守咬了几句耳朵,看守才行住手,朝马二冷笑道:“这会爷们饶你,再要胡说白咧,哼哼卿卿,我就把你吊起来。刚才有人给你送东西,别瞧你来啦照应,我就不许你开口,你只一问,照样再赏你一通。”说时后来法警早用簸箩端了一些食物放在马二面前,由他食用,跟着又引来一个外科医生,令将衣服脱下,给他上了伤药,又给了一身囚衣、一条毯子。马二才挨完毒打,见状又惊喜起来,自知平日为人,除西捕吃马屁能连手办事处得极好外,连同事带岗位左近商民全是对头,决不会有人照应,似这样又是衣食又是医药的又是谁呢?此番出去真得好好报答人家,不能和往常一样,受人好处只当自己本事,说翻脸照样瞪眼,越想中国人都是仇敌,决无这么一位,也许是总办捕头怜念自己为他吃苦,派人前来交涉运动,如若料得不差,简直和对头要人,好不好,怎换的衣服又是犯人穿的呢?越想越纳闷,有心想问,无如看守凶神恶煞,虎视眈眈,口刚微动还没张开便加威吓,胆已吓破,不敢招惹。医生又板着一张死人脸子,调治只管周到,却是面带厌恶,一言不发,事完便走。马二忍不住,刚低唤得一声“大夫”,西医首先瞪了一眼,骂了句“混蛋”,人已走出。跟着看守又喝:“兔蛋,刚上完了药,身上痒痒,想挨两下是怎么着?”马二吓得往后倒退,不敢言语,看守随即走出。
      上药以后,痛虽没有全止,到底轻松得多。马二食量甚大,平日在租界上专向附近商民抹血,吃白食,养成馋嘴,头天挨打,连急带怕一腔浮火,没吃东西,囚饭粗劣,东西更是有限,头一顿马二还嫌不好吃,身上又疼得难受,更提着心恐怕过堂,只吃了两口便难下咽。没等到吃晚饭,求毛回来,听说厅长出门,惊魂一定便饿起来,身带的钱半被交案时搜去,别的犯人均可请求用自己的钱向大厨房买吃食,独他不许,白挨了好几大口臭唾沫,没奈何只得吃囚饭,偏又一人只一粗碗,外带一碗漂有几片菜叶的荤汤,如何能将大肚子装饱?眼看别人都买烧饼果子,叫饭叫面,馋得心慌,一旦见了吃的,嗓子里直要伸出手来一路足啃。因适才挨打众人在旁耻笑,无人说句好话,吃时连虚嚷一声都没有,一个人吃个精光。吃完,一会便点名入睡,躺在床上想起日里医生食物必有一个大来路,至少也是西捕求工部局总办出力交涉,才能有此好事,老杨本已签字不许枪毙,今日不曾过堂,可见怨气已消,必是怕外国人看见身上有伤不答应,想等自己伤养好了再放出去,只可恨这几个兔蛋看守居心作对,软硬不吃,休说打听,连口都不许开,可恶万出,太爷这一出去,只你们敢到下边去,咱不把这几个兔蛋腿砸折了,揍个烂酸梨似的,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只老杨厉害,楞敢跟外人要人,不敢再惹。反正你总得有下台那一天,那时再瞧我怎么报仇吧!
      正在胡思乱想,忽见看守走入木栅,朝他高唤“兔蛋”,马二慌不迭坐起,连答:
      “有,有,二大爷,叫兔蛋吗事?”看守笑道:“你运气来啦,快滚起来,拿了你的东西跟我走吧。”马二闻言当过夜堂,或是看守要带往别屋用私刑消夜,当时吓了个心胆皆裂,因见来人不是日里打他的一个,嘴虽格外刻薄,好使巧骂人,却不上手,立时跪倒哭求道:“老爷,我在这儿住着满好,诸位老大爷待我恩重如山,我小子孩子恋大人,眼时就叫我住洋楼也不愿换这好地间,你啦恩典饶我得啦。”看守笑骂道:“杂种,瞧你这块松骨头,怪可人疼的,这是上边交派,真给你换好地界,你跟我哭吗?没那些说的,快走吧。顶好的屋子由你一人足反,多好,省得在这儿一开口就挨你干爹一鸭子,这是优待,还有多美?”
      人在倒霉时,忧虑之心越重,望救之心也越切。稍有风吹草动,便即提心吊胆,恍如大祸将临,不知如何得了。稍微得到一点慰藉或好的兆头,立觉救星到来,立可转危为安,转如顺境。惟其希望大过,一面自己给自己一服定心丸,分明没有的事,却认作千真万确,理所必然。当时如有人在侧,说那希望全由臆度,或对方的敷衍不甚可靠,真能气破肚子,恨不得给他一个大嘴巴子,甚或咬他一日狠的才出气。转过来要是来说的人话说得太过火,或是稍带点玩笑口吻,旁边再要无人答词,当时猛一阵喜欢过去,跟着便是不用旁人说靠不住,自己心中起了个疑问号,既盼所说能成事实,又恐纯出子虚,疑鬼疑神,喜一阵愁一阵,急一阵怕一阵,决不想事有定数,听天安命,反正是坏决好不了,是好也决坏不了,到时自见真章,何苦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肉体生活受罪受苦之外,再加上若干精神上的痛苦刺激,这叫作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马二正是这类患得患失、利己心重的小人心思,一听看守说出优待的话,不由生了希冀,料与适才医生食物是一事,必是工部局打听出在此受刑受罪,硬来要人,对头因见人已打伤,就此放出去外国人不答应,所以先给换个优待,等伤养好再行释放,怨不得对头用刑时尽往肉厚处打,不往致命处招呼呢。到了还是又要出气又怕外国人不是,弄巧明天探长三道就许来此看望,还捎点吃食烟卷吗的,要不这样,凭一个大工部局,会让中国官把手下巡捕要去给弄死,这跟头栽多大。这次交人,无非是给老杨转个面于,他偏往真的上招呼,小子我罪是受啦,眼时先沉着气,装他妈孙子,等外国人只一来,我便一五一十全给抖露出来,再给加点作料,说他们非刑拷打,死去活来够十好几次,有伤可验,不怕他不认账。别瞧他是厅长,总得怵鬼子一头,外国人要问我吗打算,我绕着弯拿话一领,让老杨给我养伤,鬼子只一开口就是大数,小啦人也不值当的,反正这顿打决不能白挨,至不济也闹个三千两千的药钱。回去鬼子见我公事认真,为他挨打,再往上一提升,面够多足,威风够多大,只这次得着甜头,赶回到租界还是这一套,专给中国大官阔人作对,有鬼子头里当叉杆决要不了命,至少豁出照样再受一回罪,不消半年准能升上三道去,这还不把我小子美死?
      常人多是好了疮疤忘了疼,这时马二身上的疮不但没好还在烂着,只不过经人刚上了点药,便又故态复萌狂将起来,边走边寻思,打着如意算盘,越想越高兴,不由失口笑出了声。这看守心肠较软,见他先时一闻呼唤吓得面色惨变,宛如待死猪羊,音声皆颤,知他此去罪孽深重,所受其惨固属祸由自取,咎有应得,毕竟罪不至此,盗犯杀人也只枪毙一死,他却比死尤甚,说过几句也就不忍再为刻薄。及见他本来一手托着刚由医生将骨环接个还原肿痛未消的手臂,垂头丧气绵羊一般驯顺相随同行,走着走着,忽将腰板挺直,脚底皮鞋也加大声响,有了步伐,面转喜容,笑出声来,暗骂这小子不知心里又闹什鬼,明是一条死路,他不定想到什上头去,又得意起来,无怪厅长恨他,实也可恶,便探他道:“你乐吗?”马二立即乘机问道:“老大爷,你啦是我救命恩人,工部局几位鬼子都跟我不错,有两位三道的外家都是我给拉的。我跟你啦打听一件事,我小子事完回去,日后决忘不了你的好处,必有一份人心。”
      这看守是个阴人,闻言也不打岔,容他说完才答道:“你打听的事我许知道,你不想问厅长几时开放吗?这个容易,只说那鬼子再来一趟,你就完事啦。”马二并未听出言中之意,天生得寸进尺的性情,见看守没有打骂喝禁,反而如言回答,越认作工部局已派人来此交涉,不出适才所料,对头尚且给自己换优待,不敢再加凌辱,一个臭看守自更不敢怎样,正好唬他一唬,得点细情,便笑道:“实不瞒你啦说,工部局几个当权的鬼子都跟我有交情,他们好些私事,像养个中国外家、吃点私吗的都是交我给办,一天也离不了。这趟叫我到案,本说给厅长一个台阶,转转脸,没想到他真动肝火,足这么一路苦打,你说外国地巡捕让中国人这么毒打,传出去面子多够难看,凭鬼子能吃这个吗?我回去不用说别的,只让他啦看这一身,准不干休。这归为厅长不肯见好就收,自我麻烦,也不说啦。
      “我不知你啦一月能有多少外找,要说我外国地事由真不含糊,多不好的岗位也能找个百儿八十的,要跟外国人近乎,派到有肥水的好地间,赶上巧挡,真能大把来财,规规矩矩一月进个三头二百的不算希罕。买卖家拿点零绸子碎布匹,什么鞋袜化妆品啦,今儿这家,明儿那家,看他买卖大小,挨个儿呢见吗寻吗,连十滴水都能寻个三头两打的,喜欢的留着自用,没用的再端出去,不都钱吗?花五大枚就能切上半只鸭子,说起来咱也给钱,他也真收,咱还是花钱买的,不承人情,可是一毛钱他得给一块钱的东西,咱还不挤罗他翻毗想主意,都是三头五块小小不言的事,凑起来大买卖每月一头二十,小的十块五块,也有多的,得分人分字号,搁在一块不就多啦吗?遇上事咱还得另说真格的,好吃的向着一头,可不能白向,事前事后得说点吗。不好吃的给他端出去,巧不巧还毁他一下,遇上年节更是节节高,一回比一回多,别说少给,不往上添早晚就是麻烦。去年单公分的年礼,我这一岗三位同事每位就分了三百多,单送个人的还不在内,每年再把作寿满月娶媳妇吗的办上几次,这一网撒出去,少说也赚个三头二百,不是白捡一样吗?
      “我瞧二哥人有人才,文有文才,称得起精明强干,一表堂堂,英雄好汉,当这苦差事有吗意思?等我回去跟鬼子一提,给你啦在外国地补上一个巡捕,包你发财,比这儿强得多。也不是我吹,我跟外国人一句话没有办不到的事。再要不行,我还能走内线,鬼子的外家本来就是我的靠家,鬼子喜欢得活宝一样,老说娘们三寸小金莲又香又软、又白又嫩,每晚上要不把着简直就睡不着,要吗给吗,法国香水精、雪花膏吗的一买就是半打,什么金镯子、金戒指吗的只一张口立时就到,这得多少钱?你猜娘们怎么着,到了还是非我不可,跟鬼子恰是虚情假意,乌龙院宋公明的说话,师徒二人并走一条道路么,要不我跟鬼子怎么会说一不二啦?”
      看守为了涮他,故意将脚步放慢,押所到尽后面路又颇长,马二平日唬人时巴不得人多显耀,都来听他狂吹,嗓门越说越大成了习惯,天已夜九点,警厅出入人多,俱知他是厅长仇人,要特别收拾他,闻声凑近,有两个性暴的警察正要呼叱,吃看守暗中摆手止住,好在高级职员俱己下班回家,有轮值的又不当路,便由他嚼去,一会尾随了好几个。看守见他趾高气扬,渐把身份提高,暗骂“杂种,多受罪也该”,随口问道:
      “你说烦我吗事吧?”马二道:“我知鬼子准来要人,只不知今儿来人没有?厅长回来,对兄弟我除啦换地间改为优待之外,还说吗话没有?到底还押几天?请说出来,兄弟好安一点心就感情啦,赶明儿你要打算往外国地寻事由,只管寻兄弟去,我还给你举荐,准保没错。万一名额已满,只要你啦弟妹拿出点真功夫,跟鬼子多上点劲,来个满床飞吗的,事由还是准成功。眼时就是走内线吃香,年头赶的么。”看守笑道:“照这么一说你老婆也跟鬼子有一腿,合着你的内线真不少,怨不得外国人今儿来要人啦。”随听诸人都笑了起来,随附和说了好些刻薄话,马二一点不以为意,反觉套出好消息,越发高兴忘形,朝众看了一眼,笑答道:“实话连我屋里娘们带三个靠家都跟鬼子有一腿,可惜上次我想给探长拉一个没拉上,这要拉上我小子就大发啦。众位你啦还是别见笑,眼时只要有财有势,不论别的……”
      还要往下说时,人已到了地头,随来的一个警察忍不住骂道:“唾沫蛋,这就到了你姥姥家啦,少他妈穷嚼罢。”马二见那人身材高大,相貌凶恶,颇似昨日执刑警察,不由把满腔高兴全吓回去,慌道:“小子失言,你啦别见怪。”正在赔话,看守已将地窖门开放,喝令下去。马二下去一看,那地窖子内空无一人,也无用具,打扫倒甚干净,好似以前并无什人住过,心想也许外国人催得急,厅里没有闲房,既说优待,决不能空无一物,必是先将人领来,安置好后再送食物用具。有心想问,见适才骂他的人也随在侧,满脸威风煞气,不敢张口,呆在当地。看守随即同众外走,出门便听落锁之声。马二断定他还要送东西来,也就没有再间,在地上呆坐了一会,正仰望屋角电灯出神,忽听落锁之声,昨日行刑两警士凶神恶煞般带了两名电灯匠走下,也不和马二说话,先在设有铁栅的窗外装上一盏电灯,灯正照室内,然后进门,将屋角电灯撤去。马二被这二人打落了魂,初见时心里咚咚乱跳,及见装灯才放了心,暗忖:“这些兔蛋,真他妈浑鸡子,不给二爷铺床叠被,这屋里吗家具都没有,先装那门子电灯这必是老杨防备外国人来看,嫌他地窖子上下太黑,在外面再装上一盏,与其这样费事,眼时放人多好?昨天这两兔蛋打得我好苦,趁这工夫倒得把他认准喽,赶明儿回到租界好想法子拾掇他们报仇。”
      马二正站起身,凑向窗前假装闲看,暗向仇人偷觑,忽见室中原有电灯撤去,心还以为屋角灯不是佯,要往当中重装呢,不料绞线以后来人便锁门走出。室灯一去,里面便暗了许多。马二心渐忧疑,无如怕那二人,又不敢问,捧着一双痛手满屋乱转,胡想心事,估量天已深夜,看守始终不见,所盼的饮食用具也一样未到,始而惊疑,后因无人管他,又想看守所说外国人来过之言定不是假,要不他决不能够改为优待,至多再关上几天,有什大不了事,为吗不骨力点?当时心气一壮,又想到昨今两日所受刑辱,越想越生气,不禁破口大骂起来。正骂得起劲,忽听上面有人喝道:“到这份上你还不认命,满嘴胡喷?得亏是我该班,要换刚才那两位,不等明后儿,今儿晚上就够你受的。
      法门寺的讲话,半夜三更睡不着,就该安安分分起来坐着,乱嚼点吗?”马二一听,才知上面有人看守,吓了个魂不附体,以为这顿毒打定必不轻,没听下文先自跪倒,慌不迭道:“老爷你啦别见怪,我小子睡着啦,说胡话啦。”及见那人说了几句便住,也没有下来,细一忖度语气,好似有些不妙,觉着那人明呀自己,骂了好些时,仅只警告两句,不特没有下来打人,也未辱骂,想必还好说话,忍不住手攀窗上铁栅朝上哀告道:
      “老大爷,你真积德,我小子得亏遇上你老,要换别位,只顾我说梦话顺嘴溜屁不要紧,今儿晚上就不死也得掉层皮,想不到我小子有造化,你老真是我小子的福星,没别的,我小子跟你老先磕两个头,赶明儿出去再报恩吧。”说完,满拟那人脸薄心善,只一答词便可套拢,探询口气,谁知连说了好几遍,上面迄无回应。后来急得没法,又恐那人走远,连声高唤:“老太爷行好,请下升一步,我小子跟你啦说两句话,只当疼儿疼女还不行吗?”
      马二为人永远不知自量,每见对方未再喝骂,便认作遇见好人,不会打他,渐渐胆子放大,嗓门也越喊越高,右臂脱环刚经医生接好,伤还未愈,正用双脚踏住墙缝,左手抓住窗口铁栅高声急喊,猛听一声断喝“好王八蛋”,同时叭的一声,左手四指早着了一下重的,十指连心,其痛彻骨,不由“嗳呀”一声惨嗥,撒手太猛,忘了身子悬空,全仗单手维系,叭的一声翻身栽倒,遍体创伤之余哪再禁受得住这猛然一打一跌?当时痛晕过去。隔了一会,觉着身子浸在水里,头面冰凉,一个寒噤醒转,睁眼一看,面前立定两个警士,旁边有一水桶,通体俱被淋湿,知是适才晕厥,吃人用凉水泼醒。方欲开口,内中一个已骂道:“该死兔蛋,半夜三更不挺尸,满嘴喷屁胡嚷作吗、再要装死不滚起来,看我拿烙铁拾掇你。”随说抬腿就是一脚,马二方喊一声“嗳呀”,另一个手举荆条喝道:“你嚷吗?”马二战兢兢爬起,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直喊“老爷饶命”,两警士才乱骂着抬了水桶要往外走。马二早就口渴,想点水喝,忙道:“二位老爷行好,赏兔蛋一口凉水。”内中一个便回身把水桶递过道:“叫你安安静静睡大觉,比什么不强,挨这一下何苦?”马二听出正是适才在上面发话的人,猛想起左手挨了一下重的,低头一看,手指断了两根,痛极成了麻木,虽不觉怎痛,想端水桶已不听使唤,不禁痛哭起来。另一警怒骂:“松骨头,哭吗!”拿了警棍又要打下,吃前一警劝住,问道:
      “你不喝我们要走了。下去这位该班,他可不跟我好说话,少哼卿,省吃苦子。”马二口渴如焚,一听下班换人,适才打人的必是他,下手这黑,再要讨水定找苦吃,不顾再哭,哀声忙答:“谢谢老爷,我喝我喝。”总算持荆条的心好,见他右臂受伤,左手又废,叹道:“你这归为自作自受,有吗说的,我喂给你喝罢。”随将洋铁水桶端起,凑向马二口边,容他喝了个够,才和同伴走出,将门上锁,回到上面。
      人去以后,马二痛定思痛,麻木劲也渐缓过去,疼得毛焦火辣,哭又不敢哭,本来满心只盼工部局鬼子前来要人,明日可以出困,不出十天便可设法报仇,就老杨暂时没法惹,好坏也能运动全工部局同事齐心一意专跟中国官警为仇寻事,可是照这后半夜看守警相待神气,鬼子真要有势力,把人情托到,他们怎敢如此虐待?想到这里齐脊骨心发凉,直打冷战,又怕又急悲哭呼天,悄声求告了一阵神佛,立下重誓:只他妈能够早点活着回家,从今往后,连拉胶皮的兔蛋见了都客客气气,别说是打,连骂都不骂一句,因为自己挨打挨骂还不敢言语哼卿,是真他妈的难受么。继一转念,鬼子他决不能不管我,这必是上边只管交派,只领我来的看守一个人知道,他兔蛋尽顾忙着回家,瞅瞅他媳妇炕头上倒着几位外国地的巡捕,好收活钱,也不管我噗。不给我二爷铺床叠被不要子紧,整格的他妈连几句话都舍不得说,让这两兔蛋他妈的足这么一拾掇我,苦就大发了。自己也不好,古人云: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这些都他妈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兔蛋,有半啦破心,早让大狼给换去啦,人落到他手里,是他亲娘奶奶也是照样拾掇,八亲不认,为吗跟他废话,这不自寻罪受吗?好、好、好,你们等着,明儿外国人一来,我是都给你们捅出去。二爷只有三寸气,再一回到租界,我是有一个算一个,只要遇上,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马二这样啼笑皆非自己忽想起心事,再加伤痛,毯子衣服又湿,又没个睡处,凉冰冰半身倚墙坐了一夜。次早有人送来囚饭,马二见吃的却比昨早,给得多而且好,不由又证实了优待,心中大喜,精神为之一振。吃完喝够坐在半湿毯子上,望着手上伤痕,眼巴巴盼着工部局外国人来将他接走。每一听到地窖子上面远远传来了皮鞋声音,立即挣起,忍着痛,将那只未受伤的大拇指勾着铁栅栏朝外探看,非等皮鞋声音走远或是走了过去绝了指望不肯下来。那地窖子颇深,窗栅外便是上下梯道,比地面低下二三尺,对面又有墙挡,就有人打近侧走过,也只能看到一点腿脚,明明是看不见人,挡不住盼救心情太切,只一有人便断定来的是他救星,似这样在希望与失望之下爬起坐倒不知多少次,累了个头晕眼花,始终没见一人走下。
      到了下午,好容易盼到有人下来,开门一看,却又是送饭的,心想这里晚饭早,天想必有四五点,过了办公钟点,今儿也不知是礼拜几,要是礼拜六可糟,鬼子照例玩蛋去,明儿又是礼拜,非到后儿不会来人,那就苦了。想到这里,见送饭人已外走,看守正在上锁,忍不住赔笑问道:“二大爷劳驾,我打听一句,今儿是礼拜几?”看守恶狠狠瞪眼喝道:“你问这干吗,老老实实待着去吧,废话。”马二知道再问更招没趣,只得住口。一会送饭的又送水来。马二见那人是个老头,隔着门上小洞递水,门并未开,看守也未随下,忙悄声求告道:“老太爷,我打听你一件事,今儿倒是礼拜几?”那人知道被押人犯盼救心切,都喜打听时日,便答道:“今儿礼拜六,可是这儿不论礼拜,只有人情,照样可以出去。”马二连声谢谢,就势又多要了一洋铁碗的开水。
      下来吃喝完毕,暗骂自己倒霉蛋,当得好好巡捕,在租界上多大威风,平白无故露他妈哪门子的臭脸,摊上事还不赶好日子,单他妈今儿是礼拜六,这还有两天两宿怎么受?又恨鬼子可恶,=到礼拜六礼拜就玩蛋去,不顾旁人死活。你昨儿没把事办圆全,今儿辛苦一趟,把我弄出去再吃喝嫖赌去不是一样,真他妈可恨,这时马二一脑门子如意算盘,总当事情已了,连两日夜工夫都觉挨不过去,哪知平日造孽大甚,报应才只开头,还未到呢。当夜因知明日星期,绝了指望,伤疲之余在地上睡了一个好觉。次日起来,挨到把晚饭吃过,心想明日该当开放回去,活受这几天,第一得寻本岗这些铺户先吃点好的,再要点吗补补苦,赶明儿跟人一吹,连杨以德都栽到我手里,虽把我要去,也不过转转面子,并不敢把我怎样。这一来,在租界上成了人物,人一提起,便知本地警察厅长杨以德都栽到我手里,在警察厅滚过热堂,不含糊,谁还不翘大拇哥?越想越高兴,又以次早便是星期一,外国鬼子办事痛快,不过中午准能回到租界大吃大喝足乐一气,还带露脸。见天已入夜,上面过往人声渐静,自觉只有一个对时的灾星。

    第一二章
    报却一时仇 厅长快心 受尽千般苦 囚徒拼命
     
    正在越想越高兴,忽听上面有人向看守说:“你快把地害子门打开伺候着,人一会就到,那锁已老没使了,省到时一个迟误。这位大爷性急,惹翻了不是玩的。”马二闻言心中大动,细砸滋味,极似外国人要来看人,否则过堂之时早过,如过夜堂应当把人提去,如何自来,叫把牢门打开伺候?又说大爷性子急怕惹翻了,越想越料前日看守之言应验,喜得心里乱跳,不住口暗中念佛,这就好了,到底还是外国人办事认真,够交情,连大礼拜晚上都不论,楞跟老杨要人,还得亲自查验到底优待没有,这样待人往后非跟他多卖力气不可。方自胡思乱想,皮靴声已自石梯走下,随听开锁之声,门仍扣住未开。如在往时,马二早已涎脸探询,因见看守正是昨晚打人的一个,又恨又怵,又以此事已然十拿九稳,反正少时便见分晓,何苦再去求他?暗骂看守兔蛋可恶,前黑啦狐假虎威,差点左手指头全折,如今伤还未好,少时外国人一来,我便当着面告上一状,弄巧就许叫我把这小子带回工部局去,由我拾掇,报仇泄恨。想到这里,不特没有打听,反假装着捉虱子,脱去小衣褂披在身上等着,想将身上伤痕现出与外国人观看。
      刚打算少时见了来人如何表功告诉,猛听传呼“厅长到”,跟着一连串皮靴奔走之声由远而近,暗忖半夜三更,厅长万无光降囚牢之理,非他妈陪了鬼子来不可,我这还得装着一点,念头才转,刚哼了两三声,来人已自走下。门开处看守同了四个持手枪的卫士首先抢入,进门看守先喝了声:“兔蛋快滚起来,厅长来了!”马二暗骂:“兔蛋还要狐假虎威啦,待一会就要你好看,二太爷先装一回孙子再说。”半惊半喜,以为这就快要好了,假装害怕,刚应了一声站起,杨以德已同了一人走进、马二一看,随来的是个西装少年,却不认得,心还疑是工部局派来的高级职员,便朝来人分别鞠了一躬。
      杨以德笑对那人道:“你看着点,药箱带来了没有?”少年笑答道:“药箱现在上面,昨天不知道厅长是什么意思,以为给寻常犯人治病,又赶出诊事忙不在家,现在说定,准按日期奉陪好了。”
      马二才知少年是个西医,杨以德还是想将伤医好再行开放,不禁着起慌来,暗忖:
      “你这好意思我不能领,早点放出去多好。”心里想着,脱口叫了声“厅长”。杨以德笑问何事,马二道:“厅长待我天高地厚,不过小的那天虽然挨了几下,仗着这副身子骨,没吗。有这两天全养好啦。你啦请大夫给我治,还得花钱吗的,我看不用,倒是我家有八十多岁老娘,怪惦记的,再说我又是个孝子,不如你啦把我小子早点放回去满好,你啦这份意思我也满明白,见了外国人我一定美言几句,决不能提你啦打我的话,谁叫咱都是中国人啦。别说没吗,就把小子我打折胳膊掉腿的,也得向着你啦这一头,决不能给中国地找麻烦。你啦真要体恤我,赏点医药费吗的那倒领情。不赏也行,要叫我在这儿养伤,你啦花钱,我小子还难受。承你啦美意,前天还下命令改为优待,叫实噗还不如不优待啦,就吃的还凑合好一点,也不如在外头。瞧这地吝子里头有吗?连块板都没有,满地尽迸虱子,看守老爷们张口就骂,举手就打,满没照你啦意思办事,这要待长了,非折腾死不可。你啦又跟外国人签过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小子一条狗命死活没吗,可是话得说回来,人总死在警察厅里头,外国人不知道怎么死的,必要办照会交涉,一赔款就多少万,谁也了不了,别跟庚千年一样,岂不给你啦找啦麻烦。最好还是给两钱由我自己养伤去,再不放心我能给你啦起誓,我到家一忍,是人不见,多会把身上伤养好再见外国人,你瞧怎么样?”说时,旁立诸人两次想要呼斥,俱吃杨以德摆手止住。
      马二见杨以德满脸笑容,以为说对了心思,自觉这样给他叫明倒好,便一个劲往下说去。说完,先听西医对杨以德笑道:“这人简直神经错乱,无怪那日敢对厅长无礼。”
      马二接口道:“大夫你啦不知道,没告诉你那天多喝啦几杯早酒让鬼催的么。要不介厅长乃父母之官,比县长还大,宰啦我也不敢。咱是揭开这一磨再看下次,小子我出去对于厅长这份意思必有一份人心。”还待往下说时,杨以德笑间:“你还有什话说没有”?
      马二道:“报告厅长,就请你啦放我出去,赏不赏的没吗,好在我跟外国人也能要个三头五百的,你给他给一个样。”可笑马二死在临头,还想乘机弄上一笔养伤费再走。杨以德笑道:“本厅长决不能失信于洋鬼子将你枪毙。可是你要回老家还得些日。这位王大夫便是本厅长专为请来给你长期治伤的,你少时有什伤痛可对他说。”马二也没听明语意,便忙争辩道:“我说不向外国人说,实实不假,厅长别不放心。”话未说完,杨以德倏地面色一沉道:“你这混蛋倒想得好,可知公事已完,我的私仇还未报呢,哪有如此容易!”
      马二刚听出口风不妙,杨以德已将身上长衣脱去,喝声:“拿来,给我抓!”门外应得一声早奔进一人,手里持着和前日过堂一样用水浸了的麻鞭恭身递上,同时旁立卫士便如狼似虎赶将过来,抓住马二衣领恶狠狠往下一扯,随手扔向旁边。马二因想向外国人诉苦看那身上伤痕,将衣服脱下披在身上,这一来倒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否则衣服既要被人扯碎,还得挨上几下。话虽如此,杨以德依然没有省劲,该使多少力仍使多少力。马二因上来没有认清来意,话又不曾听出,见对方笑嘻嘻突然翻脸,摸不清是何原故,只当把话说错,刺中了对头心病,当着好些人面子挂不住惹下来的乱子,急喊:
      “厅长开恩,我说错啦,愿意伤养好了再走,你啦千万别打我。”话才脱口,杨以德早奔过来,骂声“王八蛋”,扬鞭就打。马二身上的伤还未愈,有那见血的也只刚结疤,如何禁得这一阵乱抽?一鞭挨上便痛彻心肺。十来下去过疼得满地打滚,急喊:“爷爷,打死我噗!”先还夹着几声“嗳呀”,到了后来,直似待杀的猪狗一般随着鞭声惨嗥不已,西医早已避出,室中只剩杨以德和四卫士,一个持着麻鞭准备换用。马二为了护痛闪打,在地上往来乱滚,四卫士一人把住一头,滚到跟前,便一脚踢一溜滚。杨以德双鞭交换了好几次,直打得马二急痛攻心,声嘶力竭,快要断气。打人的也自累极,才行掷鞭住手。当有随从由外走进,递上手中把,杨以德擦了,穿上长衣,将西医唤进房来令其验看,问要几日方愈。西医皱了皱眉头答说:“虽是浮伤,但肉多糜烂,如要通体见好,少说一星期。”杨以德随即含笑点头,率领卫士走出。西医忙命从人由上面取下药箱和方桌椅子、清水,令看守和助手将马二扶坐椅上,先给他消了毒,然后上药。
      马二体气坚实,尽管身遭毒打,一息奄奄,一会便将气缓过,心还在盼仇人不会要命,日前受的是公法,如今私仇也被报过,想必伤好便可出去。见那西医与前日人性不同,见自己打得这重,大有怜悯之意,治得也极尽心,用药甚多,毫不模糊,不禁又生希冀,乘着看守外出,哀告道:“院长大夫,你啦积德治得大好了,我小儿这辈子也忘不了你啦好处。我也是自己该死,那天喝醉了酒,惹这大乱子,刚来就过了一个热堂,今儿又是这一顿苦打,运气赶的,有吗话说。我瞧你啦跟厅长是好朋友,他打完啦人并请你啦给治,想必总有一个交派,你啦知道我几时可以开放吗??我家实有八十多岁老娘,孩子有好几个,娘们年纪轻,长得俊,我是真放不下心去,打算请你啦跟厅长美言两句,他的讲话公事已完就剩私仇,今个私仇他也报啦,外国人又签过字,不能要我的命,今儿这顿打你啦瞧见,就拿我那天对他也就啐了一口唾沫,说啦几句闲盘,把他副官带到局子里去押了一会,也没人难为他。报仇报到这份上也到头啦。要打算给我治死,外国人也不答应。我知道他怕外国人知道,想请你啦治好伤再放出去,这个不必。我刚没说吗,都是中国人,咱不能行那个事,眼时只放我走,万事皆休,挨打我认啦,伤没养好决不见人,彼此都好。其实他想不开,见了外国人,不全在我这张嘴吗?伤好不好的有吗关系?你啦要能劝他把我及早放回去,不但我对外国人没吗话说,日后你啦要到下边开个医院吗的,我必有一份人心,非但保护没人敢跟你捣乱,我再向本岗住户一提,这院长是我好朋友,谁家有病人要不上这医院瞧去就是麻烦,你想想这是多少人?不是我吹,甭别的,就凭我一句话,你这医院准得会阔起来,那财就来得多啦。”
      马二真个冥顽不灵,始终迷信着外人势力,自还以为势迫利诱两下兼施,说话得体,哪知这西医虽是留学生,却最恨为虎作伥的洋奴,先听杨以德说马二倚仗租界势力,侮辱中国官吏,如何可恶,必欲置之于死,又目睹那等毒打,心觉罪不至此,还以为处置太过,颇动恻隐,及听他这等说法,平日鱼肉商民可想而知,心中立生厌恶,冷笑道:
      “我虽自开医院,兼充本局官医,给你治伤乃是本分,公事向不过问,不过照你为人说话均有取死之道,这打不止一次,以后小心本分,逆来顺受,也许你的命大,对头日久气消,保得一命。我也不想仰外人鼻息,到祖界上去开什医院,你自静养听命吧。”马二一听还要挨打,惊弓之鸟,心胆虽寒,仍不肯信道:“院长,你别玩笑,再打一顿我就非死不可了。他跟外国人签过字,不能不能。”西医笑了笑,也不答复,径率助手走出,看守便将桌椅取走。马二再四央告求他留把椅子,白吃辱骂一顿,也未办到。周身是伤,坐卧两难,那罪孽就大啦,站又站不住,没奈何只得咬着牙关将伤势较轻的半身朝下,倒卧地上,尽管自恃外人护符,不致危及生命,不信西医所说,心中终是怙掇。
      果然挨到第七天上,伤刚痊愈了大半,灾星又自临头,这次不是杨以德本人,来的便是前被他打骂带走的随从副官,照样又挨一通重的,并有一同伙帮忙。马二还不自悟死期将至,以为受自己凌辱的还有一个汽车夫的仇未报,至多咬咬牙再挨上一顿总可了事。前半倒居然料中,第三次伤养好,拼着这一顿,恰巧那汽车夫为人心软,打得并不甚重,方自心喜。汽车夫因他挨打时跪地哀求,动了恻隐,竟拿真情说出,马二这才知道,杨以德不但安心要他的命,并还使他受尽毒打,活活打死,对工部局签字乃是手段,早准备下应付之策,而外国人自从将他引渡以后,休说人来交涉,连电话通没打过一个,分明当时袒护全为他租界上的威势,足见纸老虎戳穿,唬不过去,人已交出,便死活任便。好在是中国人,死多少也与他无干,优待的话乃看守开玩笑,并无其事。头次的医生和食物俱是对头意思,为的是他多吃一些养好身子,多打些日子解恨,并无人来托情。
      等那日随行的小车头打过,便由对头重新下手,每隔三日一次,直到打死为止。
      马二一听,连急带怕,加上新旧创伤,当时吓晕过去,醒来便神智失了常态,终日自言自语,哭笑非常,自认生平坑蒙拐骗、巧取豪夺以及种种淫恶穷凶的罪孽,起初看守还打骂喝禁,发现人已半疯,也就不去理他。后又挨了几顿毒打,受尽楚毒,无如命长、又没自杀的勇气,吃仍吃得多,只苦挨着。因是打怕,不等见人,只听“厅长”两字便吓得浑身乱颤,跪在地下磕响头,直喊饶命。最后一次神智忽清,算计明日便该受刑,抚摸身上鞭痕稠叠,己无完肤,悲凄之余,忽想起生平罪恶大多,自作自受,遭此恶报,不由天良发动,悔恨万分,自用痛手打了一阵嘴巴,跪在地上念佛,念了一夜,连饭也没吃。看守都当他是疯狂,也无人理会。等挨打时,杨以德一进门,马二想是刺激太过,神经错乱,由半疯变成真疯,始而和老鼠见猫一样惨嗥乞命,身子直往后退,等杨以德一鞭打下,忽然怪吼一声,一个饿虎扑食,当见扑去。马二自来怕凶,每次受刑俱似待宰猪羊,只会哀号惨叫,战兢兢任人踢打,满地乱滚,从没反抗过一次,从上到下都道他是孬种,松骨头,只管随有四名持枪卫士,只是摆样,兼充扒马二衣服,把住四角示威,不令满屋乱滚,做梦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反噬。
      马二被押已有三月,虽然挨过二十多次毒打,体无完肤,臂腿等处已然糜烂见骨,因十天过后烟瘾去掉,食量越来越大,体气本强,又是全无心肝,一味总盼难满出去,既恐掉了膘,又想身子结实才能挺刑,所以气力仍在,这一声悸亡魂,情急成疯,其力更大,杨以德当时吃他抱了个结实。其实马二并非是想和对头拼命,只为神经错乱,挨打时心里害怕,一急一迷糊,眼前一花,误把对头看成朝夕悬盼工部局派来救他的鬼子,一面猛扑上前将人抱紧,口方乱喊。“外国人快救我走,他们打死我了!”旁立卫士一见厅长被犯人抱住,当着情急拼命,俱都慌了手脚,一句也未听清,蜂拥上前,投鼠忌器,不敢开枪,一面撕掳,一面用手枪把乱打。马二失心疯,见状越发情急,抱得更紧,嘶声急叫,口中臭唾沫喷成白沫,死也不放,急得杨以德也顿足大骂混蛋,乱成一堆。
      最后还是一个卫士聪明,见马二力大如虎,分解不开,倒举枪把照准脑门心猛力一下,这才打闷过去,不再动转。人仍紧抱未放,又是四人合力才行扯开。总算马二没有伤人之心,又是拦腰一抱,只将衣服撕破了些,受了一场虚惊。杨以德自是大怒,喝令:
      “与我救醒转来重打!”卫士领命过去一看,业已脑浆流出,死于就地,只率罢了。
      杨以德也真能干,当晚不令抬埋,先给工部局打一电话,令其转饬马二家属领尸。
      工部局因以前签得有字,闻说人被打死,大是不快,立即命人来办交涉,质问为何不守信约。杨以德闻说来了洋人,亲自出见,把脸一沉,令翻译回复道:“犯人可恶,屡次不守规矩,日前并对长官行凶,已照中国法律处治。前订条约只是不得枪毙,并无不得打死字样。如今尸首尚在,并未枪毙,不得谓之违约。贵工部局选用中国匪人在租界鱼肉乡民,侮辱官长,死有余辜,如今依法处治,贵局不细查前订条约,为一匪人冒昧出头交涉,实为遗憾。”外国人原想马二死得可怜,想给他家索笔赔款,以示待人厚道,显他租界权力,不料反碰了一鼻子灰。明知上当,无话可说,只得红了脖子回去拉倒。
      马二算是结果,黄七将来也自另有交代。
      那周少章自被山西来人捉去归案以后,阿细因自己钱已用得差不多,年老色衰,如若回转南方,嫁人是决无人肯要,再做土娼行业管保连鬼也不会上门,又有那大烟瘾,不消半年便须流入乞讨之中,倒卧街头而死,想来想去无计可施,深悔由山西初逃走时应该带着那几千元私房逃回杭州,至不济也可活上几年,何致闹到这等进退皆难?连哭了十好几天,最后被她想好一条苦肉计,将余钱找裁缝做了一身粗布衣服穿上,壮着胆子跑上楼去,跪在益甫门前痛哭不起。
      益甫本极恨她,因少章留别的信写得异常沉痛委婉,再四苦求,说阿细平日如何服侍周到,就有两口瘾也因前年侍疾所累,不能怪她,务求老父转饬孙男女家人格外优容善待,不可令其失所。益甫晚年来只此独子,一想媳妇早死,儿子年已半百,身边无人,只此妇是他心爱,现在难中,不知何年月日才可营救脱出,家中也不多此一人,又长得活鬼一样,想必不致于闹什么笑话,莫如养在家里,免这不孝子心中难受。一面给少章去信答应,一面令孙女儿转告阿细安分守己,不可出门乱跑。抽烟一层只作不知,也未禁止。这时见她突然上楼长跪痛哭,当是不耐孤寂想要求去,情出自己,当然乐得打发,便问她是何心意。
      阿细痛哭流涕说:“少老爷待阿细情深义重,感如切骨,自闻被捕之信,心如刀割,无如身是女子,替他不得。昨天听四孙小姐说,少老爷山西来信,因孙总理托人发生效力,并未作寻常犯人看待,现已改交浮山县看管,单拨三间屋子,还准用人服侍,只等公款交出便可放回。虽然不在牢里,但是少老爷从小到老一直享福,近来年老,早晚均须人服侍,自己实在放心不下,一想起来便如刀割。好在老太爷有孙少奶孙少爷小姐服侍,用阿细不着,少老爷身边没人,打算求老太爷开恩,叫阿细到山西去侍候少老爷,一则报恩,二则老太爷在家也可稍微放心,不知老太爷准不准。”益甫竟为所动,暗忖少章本说她服侍周到,如今身在难中,有他喜欢的身边人随侍自然是好,难得这等人也会天良发现,少章来信虽说浮山县待遇极好,除不能随意走出大门一切任便,但令一妾随身服侍不知能否办到,且先去信问明再说,随对阿细允诺,等回信来了,看是如何再作计较。
      阿细已接少章私下来函,说县里待遇甚好,只要有钱照样过瘾,此去无意扎好永久根基,抽烟既不为难,钱又可由少章向家中索寄,岂不比在家看人脸嘴要强得多?心中欢喜,表面仍装悲痛,说了许多好听的话,方向益甫叩了几个头走下楼去。益甫去问的信才发,少章也和阿细同样心思,第二日便与益甫来信,除催父亲去求孙伯岳设法营救使早出困外,并说困中岁月实是难耐,近又多病,无人服侍,日前已和主管人商妥,准其将阿细接往县衙内作伴服侍,务请老父即日派一妥人将阿细送往山西,惮不孝子身侧有人照料,免致终日优郁,疾病相煎,死于异乡,不能再承色笑。未了又说,主管知事虽念同庚之谊诸多照应,不与为难,食用仍须自理,尤其手底下的人不能不应酬赏赉,处处须钱。上次伯岳所寄的钱略微分散便自精光。初上来不得不开发,以后虽只三节开销,现时分文俱无。阿细来时盘川固要充裕,日后用度更为重要,务请转饬大孙儿雄飞设法筹款,或向孙伯岳借用,多多益善,统交阿细带来等语。
      益甫看完信直摇头叹气,知道伯岳始终怀疑阿细存有私房不肯取出,营救少章已尽了不少心力,日前并已露出手边如若宽裕,便可代完公款将人营救回津的口风。并且少章初出事的第三天伯岳便寄了一千元到山西,没多少天又去开口,朋友帮忙应有限度,这样实在说不过去。他又认定阿细是祸水,少章官事全受她累,身在难中还离不开,要将人接去,仿佛只有此一人在侧,便牢狱之中也可终老之势,伯岳知道此事必不愿意,自己舐犊情深,凡百曲全,外人决不见谅。以伯岳性情,一提此事必要拦阻,钱借不到手还生恶感,万提不得。自己手边又没有钱,雄飞外场虽较活动,但他用度大大,一时也筹不出多的来,心生闷气。盘算了一夜,只得先去孙家向账房支了三月束脩,一面唤来雄飞,将乃父的信与他看过,命其设法。雄飞皱眉答道:“孙儿连日手边也紧。依孙儿想,细姨娘最好不去,去了不但招声气,伯岳也不愿意。爹爹非此不可,又为爷爷省心起见,那有啥法?钱一时决筹不出,爷爷只孙家几十块钱零花,如何可以拿出?爹爹知道心也不安。孙儿看细姨娘必还剩有几个不多,她只真心跟爹一世,孙儿自会使她自己取出。爷爷不要拿钱,盘川由孙儿想法子筹。爹在山西用度叫细姨娘先垫一步好了。”
      雄飞随令人把阿细唤来,晓以利害,告知现时山西方面已然托好人,准其前往随侍,不过借钱路子只有孙家,伯岳已允不久可以代还公款将人接回,再去开口恐生反感有误大局。自己不久也有钱到手,无如远水不解近渴,你能先垫一步便去,否则作罢。你在此全家都难处好。我给你四十元川资,明日可自回杭另觅生路。阿细素怯雄飞,没奈何只得忍痛答道:“来时我虽有两三千块钱,自到北京便被老爷说运动差使两次要去,连在这里花用剩下的共总还有三百三十块,只要将来待我好些,我一定先垫出来好了。”
      雄飞道:“你既明白事体,将来爹爹好了决不亏你,去拿来吧。”阿细知道不拿出来不行,只得忍着肉痛泪汪汪将钱取到。雄飞随给少章写信,说:“一切照办,孙家现正托他官事,将来还要请他垫笔大款。尤其细姨娘为人素不赞成,实不便为此开口。目前家用尚称困难,无处筹款,幸而细姨娘尚识大体,自愿将私房钱取出三百多块,儿子又在别处设法筹到百元,除去两人路费,必能度用些日。以后来源困难,好在官司已有眉目,请爹爹放心。”益甫也加上一篇手偷,写了些诫勉的话,次日便命一老家人周祥护送阿细起身。到了山西浮山县,见着少章,阿细自免不了悲泣诉苦一番。
      益甫祖孙初意伯岳人情业已托到,不久人便可以放回。不料阎锡山虽敷衍京中当局,不对少章严处,钱却不舍放手。只管下令优待,对于所亏公款仍非缴纳不肯放人。伯岳虽有代还意思,偏那两年运气不佳,先在俱乐部内连输巨款,而雄飞代他经营的盐号矿山本是发财的事,又以用人不当,互相舞弊,变为亏累,场面既大,内里却周转不开。
      伯岳又极重面子信用,闹得日常为难,如何能有余力代朋友完那过万公款,于是延搁下来。少章一直在山西羁押了三年,费了好些手脚人情,才把人营救出来。回到天津无事可做,伯岳知他遭此官事,一时不易营谋,看在老亲老友分上,聘他做了私人秘书,日常无事,便在家同阿细对灯抽烟,每日也去孙家走走。
      少章只管生做阔少,嫖赌挥霍,正经花钱却极吝啬,又以遭了三年官司吃了点苦,烟瘾越大,嫖场已无意涉足,人越变得小气。他和周元苏之父怡甫虽是叔侄,年岁相差无几,志趣却迥不相谋,只管少章穷时往寻乃叔有求必应,但是周氏礼教之家,尊卑分严,怡甫一面全力救济,总免不了以胞叔的身分诫勉几句。少章每值穷途,惯以忏悔自责为护身符,表面悔愧,极口认错,自称该死,心却怀恨,背了人仍是故态依然,我行我素。怡甫病故,电信到津,少章知道怡甫近年境况日非,挂牌未久,平素又以清操自励,身后一定萧条,两老弟兄偏是手足情厚,老父如知此事,伤心尚在其次,必要为他遗族打算,至不济也就千方百计筹点钱寄去,弄巧就许责成自己设法,明知早晚仍要知道,仍打瞒一天是一天的主意。头两次电信正落少章手里,早就藏起,没给益甫看。后接元苏北来的信,一面隐匿,告诫子女不令告知祖父,一面忙写炔信与周母力说北方粥少僧多,谋生不易,读书学费更贵得出奇。现众亲友光景俱非昔比,元称千万不可令其冒失北上,免至数千里长途跋涉,流落在外,进退两难。幺叔在南方服官多年,交游众多,无论读书谋事,幺叔新死,尸骨未寒,趁前人交情尚在,余热头上总还可有法想。
      满拟婶母妇人之见,不舍爱子幼年远离,必能挡住元荪,免得日后家中多一闲人,还须设法为他营谋。哪知元荪母子早打定了主意,并且深知大房不情,伯父虽然骨肉情重,眷念孤儿,无如过时的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少章为人素所深知,此次过津专为省候伯父,全没想要少章父子帮助扶持心意。少章却以为怡甫京中虽有不少父亲门人,大都多年不见,音问早疏,元荪姊夫只做法官,并不当道,乃姊又非同母,素来不和,断定元荪此来是想倚赖自家,心中烦恶,于是引出许多事来。
      元荪到津之时,少章出困才只半年。益甫因少章由小至长都无善状,一直荒唐到老,一想起来便生气,尤其提到山西官事气得直抖,虽所说只本文十之一二,已说了个把钟头。元荪见伯父说时老泪盈盈,也不禁凄然泪下,再三婉劝,才用话岔开。益甫素爱元荪,认为吾家千里驹,数年不见便自长成,又是丰神俊朗,少年英发,心甚喜慰,一面唤来长孙媳为元荪安排卧处,又谈了些京中亲友近况。元荪见天已过十二点少章仍未回转,恐伯父年老劳神,连请安歇。益甫又命传话家人侄少爷务要好好侍候,用什东西只管开账,由诸孙男女服侍睡下。元荪随得益甫安卧方始请安退出。走到楼上卧室以内,因见伯父慈爱,期望真挚,想起亡父和远距数千里的慈母兄弟,好不伤感。这一班侄男女辈年纪均比元荪稍长,又都一同生长江南,几把江浙认作第二故乡,早想和元荪打听南中情况,一回房全拥了来。祖父已睡,无什顾忌,少年叔侄似弟兄,称谓应对上虽仍恭敬,别的均极随便,互相问询,谈笑风生。元荪心虽难过,见众人都在高兴头上,也不得不强为欢笑,陪同谈说。
      谈了个把钟头,元荪沿途劳乏,又急于想写家信,想和众人说明早再谈,忽见门外走进一个面色灰白、身材瘦长、年近四十的妇人,一进门便对元荪道:“阿叔几时来的?
      这两年杭州、上海想必更热闹了吧。”元荪看那长相,知是少章爱宠阿细,含糊答了句“还好”。阿细随即坐下,诉那山西经历苦楚,又说少章没良心,全家相待刻薄,没拿她当人,只顾絮聒不休,一面又表示她名分上应是太太。众人也不理她,仍各问各话,掺杂一起。元荪自觉头昏,也不便得罪,几次想叫众人去睡,终不好意思出口。正在难受,忽听门外有一重浊口音说道:“年轻人真荒唐,问三不问四,几千里路跑出来,交津一带多少有本事、有资格的人都找不到一碗饭吃,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娃娃就敢跑这远的路来撞木钟,简直笑话!我是没法给他想的。太太在哪屋里?快去请来做东西,我消夜。”随说便听脚步声音走向对屋而去。阿细撇嘴笑道:“你阿哥今天想必又输了,他简直一刻也离不开我,真个讨厌。”说时作一媚笑走出。元荪见了直欲作呕。因听少章分明取瑟而歌,心中有气,但是礼不可废,只得对雄图道:“我连日车上不曾睡好,你爹爹刚回来,还要抽烟消夜,人想必也累了,今晚我不惊动,明早再请安吧。”雄图应诺,率众向元称道了安置各自退出。元称忙取纸笔写好一封家信,上床安歇。
      睡梦中,闻得车声辚辚,当天已不早,赶忙爬起,穿好衣服出到堂屋一看,壁钟刚指六点,全家静悄悄的不听一点声息,街上却是电车往来,声甚聒耳,暗忖伯父高年居此闹市,如何能颐养天和?几时能够小成事业,将伯父接去奉养些时呢?此时出去发信,不知邮局开门也未?正寻思间,忽见老家人黄发在扫天井,见元荪站在堂屋门前闲看,忙赶过来悄问:“二爷怎起来这早?我打洗漱水去。”元荪问明邮局发快信要八点才开门,便自回房等候。一会黄发打来洗漱水,又问:“吃什点心,请二爷交派。”元荪道:
      “此时还不想吃,等大老爷起来再说罢。”黄发道:“全家都睡得晚,起得晚,只老太爷一人早起,此时也许在楼上看书,点心由四小姐做,想已吃过,到九点便去孙家。要等大老爷起床那就早了。”元荪听说益甫已起,心想自从伯母死后,虽只半日夜的工夫已看出伯父年老,精神不能贯注,家规已远不似前谨肃,自大兄以下全家习干逸情,又住在这等繁华的都市,长此下去家运中兴只恐难望。想起自家盛时,感慨了一阵,独坐无聊,打算上楼陪伯父谈了二阵,谈到九点伯父走后再亲出发信,就便看看租界景物,吃些点心,回来也到了开饭时候。至多住上三五日,便起程往北京去,早见一点眉目早使老母放心,自己也省去愁急。主意打定便走上楼去。
      进门一看,益甫独坐窗前正在看书。四侄女蓉仙随侍在侧。见元荪上来,笑唤:
      “爷爷,二叔来了。”元荪上前请安,益甫命坐,笑道:“你火车上几夜没睡好,昨夜睡得又晚,怎这早就起来?”元有答说:“起早已惯,连日跋涉并不觉累。”益甫笑道:
      “我本不许他们晚起,只为住在天津,这等地方孙儿们在外做事应酬都在晚半天,由不得就要晚回来,晚睡自然晚起,来此不到一年渐渐全家都成了习惯。再说你大哥头一个不振作。我近来年老,精神照顾不到,只率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胡闹去。看来家运是日趋衰败,难再望好。昨晚留神看你言谈举止大有英发之相,天性更厚,如今只你一人可望成立,我能看得见看不见就难说了。”元荪闻言不敢回答,益甫随要带元苏同往孙家去见伯岳,蓉仙在旁插口说:“爹爹昨晚说孙家今天请客呢。”益甫道:“那就明天去吧。”叫伯侄二人又谈了一阵家常,益甫随令下人雇车往孙家教书。
      元苏也跟着走出,先由顺旭街往南,到法租界梨栈走了一遍。彼时梨栈一带没有现在热闹,李直绳等公寓、合资建立的国民饭店不过正在垫土筑地基,附近全是空地,无什可看,又折回来,随便走了几条马路。因见时钟才只十点,回家吃饭尚早,起床未吃点心,觉着腹中饥饿,昨晚刚到,如在外间吃中饭恐少章说闲话,并且伯父走时又命厨房添菜,更不应在外边吃,打算买点现成吃食。元荪平时虽极大方,这次出门却因千里离家,前途茫茫,未谋到事以前钱用一个少一个,虽然京津颇多亲友世交,听昨晚少章的活只管有为而发,但他本人便是一个先例,人心难测,北方亲友全是上辈关系,除伯父、姊丈以外许多皆未见过,究竟能否相助尚不可知。自己大学文凭没有得到,年纪又轻,怎能不加小心?对于自奉一层处处都打算盘,走过两处饭馆俱没敢进去,一意想买点烧饼包子吃,偏生初到不识路径,走了一阵反把路走迷,好容易找到日法交界大马路上,两旁尽是银楼洋货以及日用各物的大店铺,有一两家饭馆气派更大,好在路已找到,车钱总算省下,一赌气想赶回家去,看吃饭早晚,能挨索性再挨一会,真要腹饥,便令下人去买两个烧饼油条也好。
      主意打定,正沿人行道往前紧走,侧转脸一看,所过之处是一家大饭店,门内走出那人正是津浦车中同伴陈伯坚,这才想起伯坚曾说在日租界德义楼下榻,与伯父家中邻近,出来只顾在路上想心事,竟会忘了寻他,客途知己,分外情亲,忙迎上前去问道:
      “这就是老大哥所说的德义楼?”伯坚笑道:“你看铁栅门上招牌不写着么?我也不知你会来,住的房恰巧临街,适才无意闲看,见你正由前面走来,定已走过,回头知你初到恐找不着,下来接你进去。老弟来得正好,今晚津浦车便往济南,我北京之行恐怕要等三五月后了。过午老弟不来还打算叫茶房去请呢。此时已十一点多,我们并去隔壁大菜间稍坐,就在那里吃中饭吧。”说罢拉了就走。元苏在路上已探出伯坚一半来历,知他京中权要颇多知好,虽是萍水相逢,将来到京,如处久了也许可以得他一点帮助,心中不无期待,人又那么热肠投缘,一听当晚便要分手,不禁黯然神怅。

    第一三章
    倚宠进谗言 长舌可畏 伺机尽孝意 小心堪嘉
     
    伯坚引他到了大菜厅落座,先要了两瓶汽水,又问元荪饿不,元荪答说:“起来甚早,先吃一点也好。”伯坚道:“我昨晚打了一夜牌,三点才回饭店,刚起不多一会,只吃了一杯牛奶,肚子也发空,索性我们就吃吧。”随命伙计拿过菜单来看,二人都不吃牛肉,各将菜唤好,又要了白兰地,二人且谈且吃。伯坚看出元荪惜别情殷,笑道:
      “人生聚散原本无定,我和老弟一见如故,情如昆弟,老天故弄狡桧,才期长聚,又赋离歌,固然使人扫兴,但我二人此别也只三五月光阴,一晃便到,何足介意呢?”随又殷殷询问元荪昨日伯父家中情形和京津亲友状况,问得甚是详细。元荪随口照实说了,没提少章的事,只说他昨夜归迟,人还未见。伯坚笑道:“老弟人品学问俱不寻常,早晚出人头地,但是人情冷暖,能识真才的能有几人?愚兄稍知风鉴,仗着频年流转,阅人已多,颇有一点经验。此去京中如不得意,我住那家是我好友,不妨搬去。我就今日无暇,到了济南也必与他写通知,至迟不过三五天必有信到京。他即是我,老弟到时千万不可客气,不过此人虽然肝胆,却是一肚皮不合时宜,整日沉溺声色烟霞,懒到极点。
      只有人上他家去,近年永不看望朋友,老弟不要嫌他简略好了。我预定秋初到京,至迟不过中秋重阳之间也就相见了。”元荪想要探他此外用意,刚一开口伯坚便先答道:
      “我的事本想告知老弟,只为昨晚答应人家不再转告第二人,过些日你看报就许能知道了。”元孙不便再问,改谈别的。
      良友相聚,这顿饭直吃到下午两点,后来还是元荪听见钟声,才想起伯父家中该开午饭,不能不归,随起会账作别。伯坚也说有事,并未挽留,也不让账,只令少候,随出去转了一转,回来手中持有一大筒饼干,说:“自己今晚必走,已令人将行李送一朋友家中,晚来便由友家动身。”并嘱元荪:“此行机密,千万不可往送。老弟已有解意,现有朋友汽车等在门外,找顺便送老弟回家好了。”说罢,自持饼干筒同元苏走出。到了四面钟拐角,果有一辆新汽车在彼,二人一同登车,到了平和里口停住。元苏下车作别时,伯坚忽然笑道:“我真糊涂,只顾忙着走,把这大半筒饼干带去岂不叫人笑话?
      请老弟代我吃了吧。里面还有我昨晚赠老弟的一首诗不可不看,你到家就看吧。”随说随将饼干筒递与元苏,一面招呼开车,风驰而去。元苏匆迫中接过饼干,正想此人真个热肠,只不知有何急事如此忙法。这是法国上等饼干,且拿去孝敬伯父也好。
      刚要转身回去,忽听人唤:“三叔,到哪里去了一早晨?家中正开饭呢,爹爹都生气了。”元荪一看是雄图,所说早在料中,微应了一声。刚一进门,便听少章在房内大声怒说:“年轻娃娃真太荒唐,刚来半天就出游荡,亏得爹爹还夸他有出息。”招呼厨房过时不候,快些开饭来吃;同时又听阿细在旁帮腔。元荪心中有气,强忍着装不听见,本想将饼干分些与人,剩一半孝敬伯父,也懒得打开了。各自回到屋里,恰巧雄图在外没有同进,所有侄男女都在对过少章屋内。元荪坐定,暗忖堂兄如此无义,再住下去实在无味,明日藉词进京吧。又想起伯坚曾说饼干筒内有诗相赠,意欲取视,掀开筒盖一看,那饼干已被人取出了些,看神气取时甚是匆忙,零乱散置,迥非原样。刚拿出浮头几块,便见下面有一洋纸包,厚约寸许,仅有数寸见方,忙打开来一看,竟是十元一张的四叠钞票,内附一张纸条,字迹潦草,似是匆匆写就。元荪大为惊异,恐人进来看见,先把钞票包好,放人袋内,再看纸条,大意是说:伯坚昨晚到津往见某当局,谈得甚好,立照所计行事,请他次日即赴济南,事完留作竹游。赢了千余元,傥来之物,无意而得,并且此行对方所赠旅费颇丰,济南颇多旧友,也不愁没有钱用。老弟学识器度迥异恒流,定非池中之物,客途订交,幸为奇遇。但是世途险峨,人情淡薄,家况又复清寒,珠藏玉埋,一时恐难显达。长安不易居,自古已然,于今为烈,客边费用最不可缺,稍有困乏,不特行动不便,且易遭人轻视,累及营谋。本拟当面分润,因知老弟性情耿介,恐以推让之故损及清谈,故以诡道行之,不谋之愆,尚希鉴谅。白头倾盖之喻,古人已先我辈而言,吾弟达人,当不以此角尖小数为介介也。京中居停为十年老友,到京务祈望见。此公终日沉涸烟霞声色,中年哀乐,别有伤心,看似狂矫,实则性情中人,以后如有所需,不妨明告。明湖之行虽冀秋未能归,人事无常,成败运数实难逆料,此行无成,北京终须必到,惟时日久暂不能定耳。匆匆布臆,不尽愿言之怀,阅后付丙,前途珍重。
      元荪看完,自己和伯坚虽只车中二三日之聚,深知他为人豁达大度、义侠肝胆,其意真诚,却之不恭,并且行踪无定,也无从还起,想不到一个邂逅相逢的人竟成了穷途知己,如此情深义厚,心中感激万分,不禁流下泪来。拿着那一张纸看了又看,不舍烧掉,刚郑重叠好放入小皮箱内锁起,便听对屋雄图对少章道:“三叔早回来了,我在门口亲眼见的。”少章道:“那就是自己知道错了,不敢见我,躲进房去了。跟我喊来,这非教训他几句不可,除非他自己有本事找事,不走孙家这条门路我就不管。”阿细又在旁做好做歹说些冷话。元荪先前只顾观看伯坚留字出神,想起自己有这四百元,过些日便可寄回家去,使老母安心,至少年内是不发愁了,对屋吵闹说闲话全未人耳。这时一听,越说越难听,以此例彼又气又伤心,决计孙伯岳也不想见,今晚禀明伯父,明早就走,现时先把礼节到堂,索性躲了出去,到晚再回。主意打好,便往堂屋走去。
      这时外间正开午饭,少章一手持着水烟袋,一手拿着纸煤恰和阿细一同走出。元荪等阿细走向桌前,朝少章喊了声“大哥”,跪倒磕头,少章连手都未伸,只整着张脸指着阿细道:“老三,这是你新嫂嫂,和我共患难的夫妻。”一面手点阿细过来。元荪看出他是想就势叫自己给阿细叩头,忙装糊涂,站起道:“昨晚已听伯爹说过,先见面了。”阿细明白少章是想叫她过来一同受礼,等赶过来,元荪人已起立,把两片乌灰色的薄嘴唇皮一撇,冷笑道:“昨晚倒是见过,我也不知什么苦命,明明一夫一妻,家里头只我没有第二个,偏做人不得,自家人恨我不必说了,这位三老爷昨天晚上才到,我听说孝子头不值钱,见人就磕,我好不好总跟你一个被窝,就看不起我,也该看你面上叫我一声嫂嫂,不知道听了哪个小贼骨头的坏话,不要说是叩头,连个叫应都没有,这也是你们大家人的规矩,真个笑话。”少章闻言当时把脸一沉,刚喊得一声“老三”,元苏本就满心不愿意,又加喝了些早酒,气更粗些,闻唤知要发作,心想此人素来欺软,如不迎头堵住,等他发出话来再行回答情形更恶,便应了一声抢先答道:“大哥近况,昨日一到便听伯爹说起,并都吩咐过了。”少章呆得一呆,阿细一听越发气忿道:“我说有鬼不是,我跟这位老太爷也不知是七世冤家八世仇,老是熬我不得。”说时一边滴着眼泪赌气往房里走去。
      少章见众儿女媳妇俱在相视窃笑,互使眼色,不便再就本题发作,一边入座,一边气忿忿道:“老三,其实你嫂嫂是多余生气,自来妻以夫贵,除了爹因听小人话有了先人之见,暂时没法,至于别人有什相干?只我看得重就是好的。你初来,自然只知听伯爹的话,不过年纪大轻,从没有阅历,不知通权达变,少时我一说自会明白小事一段。
      我说的并非这个,我是问你怎么这样荒唐,人生地不熟,竟敢几千里路跑出来谋事,你年纪这轻,本事资格一点没有,凭哪一点能找饭吃?伯爹民国来是不做官了,我又受点罢误,一时难干活动,这大一家我和鸿儿支持自顾尚且不暇,怎有余力帮你?你来除给我添一个吃闲饭的、多受点累外别无法想。听说还有二妹夫,一则二妹是前头婶母生的,与你不是同胞,素来不和。再说二妹夫是法官,本就清苦,司法界更讲资格,你一个年轻娃娃哪有饭吃?我再三写信挡你原是为好,偏不肯听,硬要出来受罪累人,孽由自作,哪有什法、你虽累我,既是弟兄,也没话说。到了这里就该安分守己,住在这里每天读书写字,等将来我再挂牌,或是雄儿有什好事,你别的本事没有,读了十来年书,小楷总该能写,那是弟兄叔侄份上给你安置一个书记录事,等过两年学会了公事套子,大的是决无指望,升个科员办事员,养家总可以了。哪晓得你还是个阔公子脾气,才到天津这等热闹繁华地方便花了心,我听说早起连点心都不肯在家吃,伯爹一走就出去游荡了半天。这是近来午饭开得晚,莫非全家还饿着肚皮等你么?我跟你说,以后在这里须听我话,如若违背,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你也这大一个了,到时莫怪我当着这些侄儿女下人给你下不来。还有伯爹年老,少在他老人家面前说长说短,尤其你嫂嫂不许提起,乱说我是不答应的。为了等你饭都凉了,你游荡这一早晨,管保连水都没人给你喝一口吧?
      还不坐下来吃?剩两个盘川钱,就不舍得交出来贴补家用,留着买件把衣服也好,何苦都糟掉它呢?在自都快成大人了,还不懂事,看你将来怎么得了?”
      元荪沉着气静听,容他说完,端起饭碗从容答道:“大哥的话不错,自来人情纸薄,感恩知义的人能有几个?大哥写信挡我也不是不知利害。现在人心不古,有天良血性的人太少,只为爹爹见背,家口众多,哥哥力量不够,兄弟年幼,无什学识资格,看来看去南方实难营谋,又接到二姊催促北来之信,同时兄弟在南方曾交有一两个朋友,也曾函电相促,良朋盛意不便推却,这才打定主意北上。来时还有一位朋友本约直赴北京,因伯父在津多年未见,特意来此请安,并无别意。伯父留令多住些日,今早出去便为看那朋友,请其先行,他强约在所居德义楼吃了一顿西餐,故此归晚,请大哥不要见怪。
      二姊夫人虽极好,但是法曹清苦,此次往投,如若长久无事,也当另想办法,不会多累他的。大哥光景早已知道,更不敢累了。”
      少章正命人给阿细留菜,起初以为元苏年幼,人生路不熟,除乃姊和自己父子万无二路,一听如此说法,心中不信,冷笑道:“这样一说,你是不打算累我的了?年轻人话不要说满,你真有本事,才到便有好朋友请你吃大菜,这朋友定是阔人了,怎不引来见我呢?莫是自己请自己吧?”元荪见他神气太难,强捺着气答道:“吃顿饭有什么,兄弟纵非材料,也不致于为此哄人呢。”说时心中有气,随手一摸,恰巧适才账单会账后连同找钱一齐随手塞向袋内,并不曾丢掉,一赌气取出,递过道:“这人便住在德义楼十五号,适才刚会账起身,大哥不信请看这账单。”彼时物价甚廉,少章接过一看,连酒带两全份西餐竟吃了五块多,不禁惊奇,呆了一呆才说道:“这人叫什名字,是做什么的?”元荪虽少年气盛,但知不宜泄露伯坚行藏,答道:“姓王,国会议员。”少章半信半疑道:“那不用说定是公叔的朋友,你随他同来的了?”元苏答道:“爹爹在日只管仗义任侠,交游众多,兄弟因禀先人自立之诫,全未干求。这是在南方萍水相逢便成投契的忘年之交,将来能否提携虽不可知,但是目前家中用度和京中旅费都全是他的呢。”
      少章为人偏浅,先恐元荪累他已是不快,昨晚又听了阿细的枕头状,说元苏不但不行礼呼嫂,连问话都不爱答理,益发有气,只说相依而来,可以随便训斥,想当着人给阿细圆场,迫令行礼,尊之为嫂,向阿细还拍了胸脯,自认十拿九稳决无问题,元荪仍是满没听提反把爱宠气得泪汪汪回房,饭也没吃,气上加气之下,想借别题发难,万没想到元荪小小年纪竟会别有门路,连乃姊都似打在计算之外,并没打算依傍,既未安心来投,自己除在名分上是长兄外别无可恃之处,细看元荪神情又绝非虚假,不由心愤生嫉,冷笑道:“但愿你能自立门户不依赖人,那是再好没有,我当哥哥的为好倒多余了,怪不你眼高看不起人呢。”元荪实忍不住,答道:“我家自明末迄今三百多年诗礼之家,对于尊卑贵贱之分素严,昨晚初到,承伯父慈爱,训慰殷切,想起爹爹在日与伯父弟兄友爱之情如在目前,心如刀割。今早归晚,实是有事,因大哥起晚,不得禀告而出,自知不合,但也情出不已。除了伯父,只大哥一人居长,刚得见面,自间并无失礼之处,余者都是侄男女辈,兄弟初来,一切不知,自惟伯父之命是从,大哥所说眼高看不起人,从何说起?”少章答不出来,只得气忿忿道:“难为你还知道我是你长兄,我也懒得和你说,只盼你话能应典,从此飞黄腾达不要我操心就好了。”
      元荪知他为了一个下三滥女人怀恨已深,心想此来早料至亲至戚全不可恃,反正得罪,何苦再多敷衍,惹他教训,本意再回两句,继一想伯父慈爱至厚,以后还要常来问候,话越说越多,由他去吧。方一沉吟,忽听门外人报“老大爷回来了”,跟着益甫走进。众人连忙起立,纷纷恭礼称谓。少章赔笑间道:“爹今日怎这早回来?”益甫把脸一沉道:“你对我说伯岳今天请客,哪有这事?他今天到北京,才动身不久。要不是你乱说,今早他家没有客,带元荪去见他岂不正好?不晓得你怎么活的,年纪越大越糊涂,捡到封皮就是信,专一打胡乱说。学生们有好几个今天要跟孙太太出门,请了半天假,因想和元荪谈谈就回来了。你和元荪吃完饭到楼上来,我有话说。”说罢,由四五两孙女扶侍上楼去吃。元荪方答“侄儿已吃过饭了”,想要随上楼去,见少章在使眼色不令随往,心中好笑,只得止住。
      因众孙儿女俱和祖父亲热,纷喊爷爷问询,争着随侍,元荪语低,益甫不曾听见,也就罢了。去后少章低嘱道:“老三等我一齐走。”元荪含笑点了点头。少章把饭吃完,又去房内和阿细敷衍了几句,出唤女仆将所留大米饭端了进去了,元荪看了甚是鄙夷。
      这时众孙男女已忙着吃完跑上楼去,少章又对元荪道:“你在外吃饭爹必不喜欢,就说你在家里吃好了。”元荪方想尊长前怎能说诳,忽听阿细在房内低唤老爷,同时益甫又命人来唤元苏,少章只得嘱咐元苏说话留神先回房去。元荪回房取了饼干赶到楼上,益甫笑问:“今天吃饱没有?这是新换的厨子,比起从先老厨子就差多了。”元荪恭答:
      “侄儿昨晚同车来的有一朋友今日晚车起身,早晨往送,坚约留饭,没在家吃。”益甫看了旁立诸孙儿女一眼,又笑问元荪哪来的饼干,元苏答说:“这也是那朋友分赠的,侄儿知是上等饼干,带回来孝敬伯爹。”说罢取了一片递上。益甫接过,尝了半块,笑道:“果然是好,我在孙家刚吃完饭走来,过时再吃吧。你那朋友做什事情?”元苏答说:“是议员。”益甫最恶议员,便没往下追问。
      一会少章上来,益甫随问元苏旧日窗课有否带来,元荪答说:“只带了几篇诗文,原是想呈伯父教诲的,侄儿就去取来。”益甫闻言越发高兴,对少章道:“你看你兄弟的言谈气度,天性又厚,这才是我家的好子弟呢。”少章笑答:“真是。”元荪随下楼将诗文槁取出,正上楼梯,闻得益甫正在数说少章,似有怒意。元荪知道伯父家教素严,子孙只管年长,有了过错依然不少宽假,恐进去撞上少章不好意思,想停一会等益甫教训完了再上。正想回下,忽听益甫怒道:“这是什话?就是元荪真个年轻不懂事,自家弟兄千里来投,现他母子光景困难,正等米下锅的时候,应当使他先把事找到,然后随时指教,才是你做哥哥的道理。如照你所说,等他蹭磴几年,磨练一番,把钉子碰够,再带他出去走动,代为营谋,他母子旱饿干了。何况我看元荪气字谈吐绝非不知人情事故,怎见得一出来便有事是害了他?至于说伯岳不喜年轻子弟出来谋事更是胡说。刚才我谈起元荪,他说元荪九岁时已下笔动辄数千言,昔年寄来的文章同乡京官看了多说他是神童,很夸奖了几句,又问公叔身后如何,甚是关切。如非立等上车,我早命人回来接了。”
      元荪闻言,越知少章心存有私,正自感慨,恰值下人上楼,时候已久,不便再停,只得跑了上去。益甫见元荪走进,也不再往下说,接过诗文看了又看,不住夸好。元荪次想说明早辞别入京,因见益甫期爱真挚,昨日又曾说过陪伯父住上几天再走的话,踌躇至再,不敢出口,谈了一阵,少章饭后烟未抽够,借口出恭下楼去讫。益甫照例每日孙家回来要睡一二小时,傍晚再起,除蓉仙随侍外余人俱都下楼。元荪回到房内,想给母亲写信,说此行兆头甚好,还在无意中交了一个得力朋友,前途颇有光明之处,请母亲乳母放心。信还没写完,蓉仙忽然走进,说道:“爹爹喊三叔到对屋去,适才怎不照爹爹的话说,叫爹爹挨骂?”元荪问故,蓉仙人极忠厚,照实一说。
      原来阿细忿恨元荪,听少章教元荪说诳,上楼时把少章唤进房去抽烟,强令少章揭穿,说元荪一早便出游荡,添好了菜不回家吃,还要哄骗老人。少章耳软,乘元荪下楼取诗文时如言告发。哪知元荪先并未照他话说,益甫心细明察,已看出少章居心不善,故意问少章为何要令蓉仙假说伯岳请客,不令元荪往见,少章便说:“元荪年轻不懂事,又无资格本事,出门就有事反倒害他,应使多受磨练,碰上三五年钉子再给想法,找一录事书记一点一点往上起,才免年少无知,惹出乱子。”益甫已认元荪为吾家千里驹,这话如何爱听,又看出少章居心不善,不由有气,怒说元苏有人请他是真,并未欺骗,并还带了饼干回来孝敬,你才和他见面怎就知他不懂事?少章口虽认过,心却不肯反躬自省,反怪元荪没照他所教说假话,心中有气,回到房里和阿细一说,再听上几句谗言,越发加了厌恶。蓉仙恰服侍祖父睡熟走下楼来,少章闻得元荪回房,想唤去埋怨几句。
      蓉仙庸懦,一问便照实说,并嘱元荪:“三叔既住在此,细姨娘必须敷衍,否则她怕爷爷却令爹爹出面,几千里跑出来何苦怄气?”元苏笑答:“对你爹说我正写信,一会就来。”
      蓉仙去后,元荪将信写完,又给南京诸世兄弟写了一封通候的信,告以行程,刚封好待要走出,少章已托了水烟袋走了进来。元荪忙喊“大哥”,起身让座。初意少章必要数说几句,哪知少章反倒和颜悦色悄声说道:“你真糊涂,我们弟兄,她一个妇人家心眼死,你就敷衍她几句,又不花一个大,这有什么?大丈夫讲究通权达变,人情练达才是学问,你磕个头,叫她声嫂嫂又不吃亏。今天怕爹在家不方便,明天你照我话做,就说新来不晓得,赔个礼,她便不怪你了。目前找事太难,凭你这样到北京绝找不到事。
      还是跟着我。只听我说先练一年小楷,我一定给你托人想法,在机关上补个录事,这才是正经的路子。什么议员汤圆的全靠不住,就答应你也是吹。你年轻人哪里晓得!”元荪又好气又好笑,只为面软,不好意思公然拒绝,只不作声。少章却当他默认,又重说道:“你能明白才是做兄弟的道理,须知全家除伯爹外就是我大,不听我话如何能行?
      抽屉有纸,从今起交,你就给我练小楷,每天交出篇卷格子,不到一年包你找得到事。
      你嫂嫂今天气头上,现在不必到我屋去,等我先把好话给你说到,明天一磕头就没事了。”说罢吸了两筒水烟自回屋去。
      雄图、蓉仙、黄氏三人又笑着走进,叫应落座之后,雄图看见桌上有信便喊下人进来,元荪付钱送往邮局去讫。跟着三人便述来意。元荪才知三人奉了少章之命来劝自己不要进京,适才所说的话,明早益甫一走必须照办,否则便是看不起长兄,以后什事不管,不禁气道:“刚才我是不好意思当面给你父亲说,我只知道顺从伯父之命,来时伯父提起阿细便生气,命我不要理她,自来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何还叫她嫂嫂?烦劳转告我决不敢欺诳尊长,口是心非,此事实难从命。至于我个人此来,本奉母命进京谋事,也为伯父在此,多年未见,特意前来请安禀候,并没想在这里做事。富贵穷通皆由命定,你父亲如若见怪,那也无法。本定明日赴京,因伯父慈爱过甚,依恋不舍,才又多待一日,后日必行。承他指教,令我练上一年小楷去当录事书记,因么奶奶年老多病,家中还等米下锅,恐来不及。我也明知前途茫茫,为了养家,说不得只好到北京去碰碰运气了。”三人本不以乃父为然,见元荪语气决绝,也就不再深劝,略谈些时便自走出。元荪等下人取来快信回条看过,也懒得出屋,倒在床上生了一阵闷气。
      益甫睡醒中觉着人来唤,元荪随众上楼,谈不多时便吃晚饭。元荪见少章假意承欢,一句话也不和自己说,心想何苦在此受气,饭后婉言禀知益甫,说姊夫姊姊前已函催,适才想起也许有点机会,意欲先到北京看一看,不知可否。益甫道:“我本想留你多住几天,听你大哥说现在粥少僧多,谋事不易,既你姊夫函催速去,不要错过机会,那你再住两天就走吧。有事自不必说,如若无事,可快回来,拼舍老脸,我托伯岳想法,能在这里谋得一事,时常在我跟前,岂不是好?”元苏乘机答道:“侄儿因想早一天定局,好使母亲早一天安心,打算明早就走呢。”
      益甫虽然年老,人极精细,深知元荪八九岁起便随亡弟宦游江浙,往来大江南北,十一二岁便如成人。昨日细查他的言行,人情世故均颇明了,与寻常初出远门的少年迥乎不同。人既聪明,天性又厚,初见甚是依恋,不等自己留他,便说要随侍些日再进京去,今早令其在津谋事也颇喜欢。等午后孙家回来,两次呆坐出神,似有心事。这时忽然婉言告行,并且走得这急,语气神情又不自然,料知内中必有原故,当众不便盘诘,侧顾少章忿容初敛,转为笑脸,对元荪道:“三弟初来,何必这忙?我想北京粥少僧多,决不会有现成的事等你,还是听我的话,住些日再打主意吧。”元亦答道:“事情虽说不定就有,二姊既来信催,妈在家又盼望,所以想先去看看,到底是在北京好在天津好也好作个定局,免得举棋不定。”
      少章知他为了拒绝和阿细赔礼而起,已和阿细夸口,如不办到耳根又是不净,听元荪话拖尾巴,以为他北京谋不到事仍要回来,心越气忿,忍不住脱口说道:“你真年轻不知时务,你嫌我给你找事慢,忙着要走,到北京找不到事又回来,脚踏两头船,天底下哪有那么如意算盘?不信你就试试,包你两头无着落,非糟不可。我看还是老老实实在这里等机会好些。”元荪未及回答,益甫微愠道:“你这是什么话?他为养家出来谋事,本应该哪边快哪边好便就哪边。你是他长兄,那边是他姊夫胞姊,都是骨肉至亲,难道还有见怪的么?他昨天一到便说此来专为投他姊姊,电报快信俱已早发,就你现在给他找到事,也须走一趟才是人情,怎能说他不知事务?我看他本来想住几天,忽然想走,必是你说的那一套不通人情的话使他难堪,年轻人心高气盛,觉你看他不起,不愿在此,但又依恋着这老年伯父,不愿使你多心,说话婉和些罢了。我最后一次和你幺叔分手,他才十二三岁,我已看出他外和内刚,志气远大,几年未见,人情虽较练达,说话中间英气仍自流露,你看年轻,以他这样走哪里都有人欢喜。此次到京迟早虽是运气,决不至于无事可作,稍得人力便可扶摇直上,你当他是非依赖自己人不可,那就错了,你幺叔服官清正,一生忠厚,所生诸子只他最良,万无不发之理。自家兄弟千里远来,你不能扶助他建立,也须多加鼓励,如何总说拂意的话,真是荒唐!”少章强笑惟诺,不敢则声。益甫随令元荪后日再走,并说明日不去孙家教书,饭后领了元荪出游,玩上一天。元荪闻言,感激得口中应是,心里发酸,几乎流下泪来。谈到夜深,方各安歇。
      次早元荪防少章又来絮聒,起床洗漱便上楼去。益甫拿了五元钱添不了少的菜,饭后本定出游市街看戏,元荪知益甫爱打牌消遣,年老厌嚣,不喜听戏,出游纯为自己,便请改为陪伯父打牌,晚来出吃小馆。益甫知他孝思,也就笑诺。元荪又暗和蓉仙、黄氏商定,爷爷如有大牌,便谁也不许和,务使大胜,以博老人一笑。并令雄图在旁暗示。
      所输的钱全由自己暗中赔偿。彼时打牌并无门前清,断幺全幺,清龙浑龙一般高等花样,自摸不求人,现时至少三番,也只管得什二和,全仗做大牌。往日打牌这些孙媳儿女都想赢老人的,益甫只管赢了也被孙儿女抢要了去。在场时仍是当年好胜心情。元荪一上场便故意说:“往日输赢不清,虽是自己的人,赌时不认真无什意思。”益甫也笑说:
      “元儿话说得对,没钱不许上场,输了不许往回要。从此我赢了就要,不再还了。”黄氏、蓉仙都跟着凑趣,说:“爷爷才拿了孙家的束脩,该输给儿媳孙女们零用了。”少章在旁说:“三弟川资富余,不孝敬伯父几个,还想赢伯父的?”元荪没理他。益甫道:
      “你知他心思么?我生平就这一件短处,你如有孝心,找些人来陪我打了。他不这么说还有什么意思?你也配说人?”少章见老父真爱元荪,只于生气,站在桌旁看牌。
      益甫当日高兴,手气又好,头副牌元有的庄,便和了一百二十和的两番,等自己庄上,又是起手一坎东风,一对发财,又是万字一色架子,却多着五六筒两张。少章见发财和元荪对死,下家又有七八九万,力说该开九万对,又说那一对死牌,益甫原意吃二六万,听四七筒,发财做将,哪知元荪本意讨老人喜欢,听出话因,恰巧有九张筒子在手,假作做牌,放着孤一筒不打,先开发财对。益甫如不开九万,正听张三番,本就后悔。偏巧蓉仙打东风,益甫开杠,杠上又是一张六万,恰是杠上开花,益甫只好改调六筒麻将,等转手摸进一张八万,六筒打去,却不料蓉仙手里是一坎,结果被下家黄氏和去。益甫埋怨少章多嘴,不令再看。少章更觉元荪太好,赌气回房抽烟去讫。
      黄氏、蓉仙人均老实,益甫连背了两圈未和。后来雄图见爷爷不令旁劝,假作在元荪身后看牌,暗中指点,元荪连放了好几张,手气才渐转过,雄图也就走开。元荪还要留他再看一会,益甫说点牌要清净,叫他在此反倒讨嫌,元苏只得罢了。搬庄之后元称虽没法再放牌,可是益甫手气已旺,元苏也和了两牌大的,八圈打完益甫成了大赢客,元称不输,因牌底小,黄氏、蓉仙各输了三四元。元荪早每人给了五元作本,如数付讫,益甫甚是高兴,要率元苏及孙女儿去吃小馆。元荪笑说:“侄儿才想赢了钱会钞的,偏生手气不济,今天先吃伯爹,侄儿也会做几样菜,明早侄儿亲到厨房做两样菜孝敬伯爹之后再走吧。”益甫道:“我近年老了,常日无事,看书多了又头晕,只有打个小牌消遣,孙儿女们表面顺承,心里却嫌我慢,又打得小。我不说话极少有人提头的。我到孙家教书一半也是为了解闷。你大哥只是当面听话,背后什么都来,就没真心孝敬过一天。
      他如像你这样先意承志,我也稍微喜欢了。”元荪不敢答话,略微歇息,便同去至法租界松记广东饭馆吃了一顿饭。
      次早益甫仍去孙家。元苏亲出,买来火腿、鸡鸭,做了几样可口的菜肴,候益甫回来吃了。元苏因少章背着益甫老沉着一张脸,和他叫应说话也不理睬,心中老大不快。
      饭后便向益甫重又禀辞。益甫知他去心甚切,便不再留,谆谆训勉了几句,命到京后时常来信,暂时如不得意可回天津另作他图。又拿出二十元给元苏零用。元苏知道少章赋闲,就有好事也不顾家,全仗大侄雄飞一人支持,但又养着三房妻妾,家累太重,入不敷出,一半要拉亏空度日,无什余钱孝敬老人,益甫平日零用仅仅孙家这点束脩,孙儿女们又多,免不得还要用去一些,手边时常拈据,如非恐人疑心亡父留有宦囊,自己携金出游,又恐事若缓成,有身边数百元可抵得一年老母用度,不敢扯散,直恨不能孝敬伯父数十百元才对心思,如何反去削他的?再四坚辞,力说:“本来尊者之赐怎敢辞谢,只为身边川资还未用完,昨日同来的友人行时又送了些,此去北京是住姊夫家中,无什用度,即或日久缺用,也可向姊姊暂借几个,不致十分空乏。伯爹手边又不宽裕,侄儿无力孝敬,如何忍心再用伯爹的钱?将来真个为难再和伯爹写信来要也是一样。”
      益甫笑道:“元儿,你做的事只哄了我一时,当我不知道么?昨天打牌,我见大孙媳和四孙女与往日情形大不相同,我每和一副大牌,她两个只笑,争着给钱,全不似往日怕输神气。打完又没和我要红钱。当时高兴头上还不怎觉得,事后想起可疑,睡时唤四女一问,才知你为我讨喜欢,事前约好,还怕我和不了大牌,又叫雄孙抱芽心膀子,这与你爹昔年在家约人陪祖父打纸牌的做法一样,今早又亲自做菜孝敬我吃。子侄对于老人先意承欢原是对的,但你千里远来,家况又不好,我做伯父的无力扶植,给你钱用,反累你把朋友送你的钱为讨我一时欢心花去好些,怎说得过去?这二十元也只补还你而已,你偏有孝心,执意不收。因而想起我家数百年诗书孝友的家风,到我和你爹这一辈上,虽不算孝,也还稍知体贴亲心,友于兄弟,不管怎样,天性总是厚的。到底下这一辈,自你大哥起便不是东西,一味当面孝顺,全是假的。只说世道凌夷,家风已坠,不料还有你这一个好子弟。
      “我不信鬼神,却极信因果,必是我以前宦游多年,后来虽然迎养父母,并没多年便相次见背,子职多亏,所以儿孙变本加厉,无一知道孝顺。而你爹从小天性纯厚,只戊子年中举以后进京会试,和初到浙苏服官,前后离开过二三年,始终膝下承欢,无违色笑,你从小便受熏陶感化,故此迥与他们不同。我本想成全你的孝思,不打算说明,继一想,使你大哥侄儿们看个样惭愧惭愧倒好。我虽年老,自知灵智不昏,近年想得开,装糊涂则有之,真假是非一见便知。你既不在此久留,你叮嘱四孙女的话说得极好,如非她胆小老实,我又问得巧妙,决不会再有别人知道。既非讨好,亦非沾名,纯出天性。
      我阅历甚多,富贵功名虽有命定,但是天性真厚的人一生决无过不去的事,何况你的才识器度、聪明机智都是必发之相。这钱只管收下。我除爱打小牌消遣,输几个,无什用处,就紧也不在这二十块钱。此去时常想起我连日所教的话去处世接物,决无他虑,而且起来也快,只管安心好了。”少章在侧闻言,自是又愧又恨,不敢开口。益甫因晚车到京太晚,又令厨子做了一顿精美点心。元荪吃完,先去祖宗堂前焚香而拜,又向益甫少章拜别,始终也没再理阿细,径往老车站买票,直赴北京而去。

    第一四章
    仆仆征途 千里见骨肉 茫茫尘海 广厦集闲人
     
    此时行车较慢,元荪坐的是四点四十五分客车,到京已八点半,夏日天长,还未黑透。元荪姊夫章拙庵住宣武门外校场四条,家有七旬老母。前妻生有一女,因元荪二姊多年不育,过继了一个儿子,名叫孟兴,人甚好学忠厚,这一子一女均比元荪小两三岁。
      那妾姓官,出身旗门,是周氏以己无子,强给拙庵娶的,入门才只四年,生有一子一女,俱在怀抱。元荪路上盘算,到时天晚,姊夫为人虽好,但是家有老母,姊姊素向婆家,好做面子,对异母弟又存歧视,孝服在身,夜往登门恐遭不快,不如在城外寻个小客店住上一夜,明早先通电话通知姊姊,听她一句,或是径直往见,或是请她到客店来见面,商量好了再走。并且带的礼物如何送法,也应照母亲所说请她作主分配。
      主意打定,车快到时先照往日出门办法,将随身行李放在一旁,车票行李票捏在手里静坐等候。车一到站,各机房接客的同众脚行一拥而上,车客也纷纷搬运行李。有的亲友来接,有的乱喊茶房、脚夫、店伙,此喧彼嚷,都是抢着先下,仿佛下晚了就吃亏似的。各接客的和扒手便乘庸人自扰这个忙乱劲大行其道,一个用手,一个用口,或偷或讹,或抢或骗,方法各别,反正吃人一样。元荪守住行李坐在那里。接客的来问住店不住,只把头一摇。等客下净,才唤来一个半老脚夫肩了行李一同走下,迎头又遇见几个接客的,元荪见内中一个无什匪气,所持店牌是长发栈,知道这是老牌子,京、津、沪、汉通都口岸均有分号,不致讹人,足靠得住,便把店牌接过,同去取了行李,走出站外,雇了一辆骡车,同往骡马市赶去。房价等等、灯水客饭等项在接客时已先讲定,店伙见他年纪虽轻,是个常出门的内行客人,本京又有亲友,原是规矩买卖,既非空子,也就竭诚招待,没得话说。
      元荪到店,略微洗漱,叫了一碗木犀饭吃罢,才往章宅打电话。果然元荪二姊瑞华对元荪北来本非全出诚意,不来写信去催,一听人到又觉日长是累,并且婆婆在堂,兄弟孝服在身,好些顾虑,接到电话问明是谁以后,开头先说:“你先不要来,等我想好主意再说。”元荪答说:“兄弟也因姻伯母在堂,深夜孝服没敢造次,现在长发栈后院暂住。今日已晚,姊姊明早能来么?”瑞华答说:“明天我还有两处应酬,哪有空来找你?还是先在栈房住两天,见面之后再商量吧。”说完便把电话挂上。元苏见自己骨肉也是如此冷淡,匆匆几句,不特南京家况、母亲安否不曾问及,连话都不容往下说神气,心中万分伤感,难受已极。人已到京,母亲还在期望,舍此他图,既无门路,母亲知道心更优疑,虽有一个穷途班荆、慷慨论交的好友陈伯坚,到底新交,人又偏往济南,不曾在此,自己曾说京中颇有戚友,到此全无照应,结果仍要求他,这太说不过去。并且伯坚行时赠了多金,情意极为殷厚,再有所求便是无厌难缠,只管行时力说此行如不得意可去寻他京中居停,或给转一封信,必为设法,人在外处世总以自重为是,难得交上这好朋友,务要珍惜交情,使其与日俱深才对,就真为了家计,万般无奈,也应等他秋后来京,相见处久,真个莫逆以后。伯父曾说贫贱忧戚,上天之所以玉我于成,此行越碰钉子越好,切忌心灰气短,以后外人的气尚且要受,她终是亲姊姊,久了自可以诚相感。父亲去世,同怀女兄仅此一人,妇女多是心小,何苦与她计较?既不令去,且守在店中看书,静俟她来见面之后看是如何再作打算便了。主意打定,略微歇息便即安心人睡。如换寻常少年,乃姊电话既说明无空,又无何时准来的话,一个人闲闷无事,又当初到首善之区,店中决坐不住。元荪却觉人情隐恶,来日大难,心存戒惧,又拿定主意,只用随身剩下来的盘川,伯坚所赠的钱全备日后寄家之用,知道京师繁华,一出门便须用钱,只在店中闲坐观书,步门不出。
      次日早起,心料姊姊当日不会来晤,正拿着一本《龚定庵诗集》对窗闲看,忽听外面有一人向店伙询问:“九号是不是昨日夜车来的周老爷?”元荪赶忙放下书,探头出去一看,前面一个形似当差的北方人正和店伙说话,后面走来一个女太太正是瑞华,忙赶过去,喊声“姊姊”,请了一个安,同走房内。姊弟二人都想起去世的父亲掉下泪来。
      元荪问道:“姊姊怎来这早?”瑞华道:“今天曾介白请客,他是我儿女亲家,我前房还有一个大女是他儿媳。这人好极了,前清内阁中书,现在内务部的职方司长。明天又是萧龙友请,他和拙庵最好,和我家也是老世交,科甲出身,天分极高,人品、诗文字都极好,医道更是精微,现在农商部,还兼任什么实业奖券的总办。这两家都是通家之好,本来我今明天都没有空,老太太在堂,你又穿有重孝,本想叫你在外住些日,打好安排主意再说,省得外人说我闲话。不想昨晚接完电话回去,你姊夫说,至亲至戚来了,哪有住在客店之理?又不是在百期以内,有什忌讳?姻伯母也直说。姊夫还要亲来接你。
      是我因他法院连日大忙,再三劝阻。他力催我带了老尚将你接回家去,还叫添菜。因我不在家,特订下午七点钟在西交民巷东口内华美番菜馆请你吃晚饭。那番菜馆有名的价廉物美,用小洋算菜价,你姊夫法租界朋友多爱在那里吃。到了六点半,拙庵如不回来,必是事忙,你和外甥儿女们自去好了。”元苏觉拙庵颇念戚谊,心中稍慰,随又互谈别况,并把礼单取出,请瑞华支配。瑞华微笑道:“妈打算的都不对,李、王两家虽是老亲老友,一则现在他们都已过时,无什用处,二则和我们又不亲近,何苦专意拜他,还送些礼?曾介母和爹也认识,这也没有。拙庵的二弟全家在此,这位二老爷小心眼,你住他家哪能不稍敷衍呢!”元荪道:“妈说这单子能不能作准,等到京听姊姊吩咐,章二哥在京也不知道,所以未备,请姊姊作主,看送谁就送谁好了。”瑞华方喜欢道:
      “三弟现在果然年纪大些,脾气比小时要好多了。”
      元荪觉着姊姊平日虽以异母之弟见外,只为嫁时自己年方七岁,嫁后只偶然归宁住上一两月,自己终日随父读书,往来各地,极少和她亲近,所以隔膜。到底自家骨肉,照当日情形看来,日子久了,也还不是无法相处,心中又是一宽,便答道:“来时妈再三说:‘爹爹故去,家中累重,幸得姊姊念骨肉之情,令你北上谋生。你年纪轻,什么不懂,此去务要听从姊姊、姊夫教导,好好为人。’哪有不听姊姊的话之理?”瑞华道:
      “其实我和你都是爸爸生的,你学问又好,昨晚姊夫还夸你呢。只要你以后能够好好做人,为父亲争光,给哥哥分点累,我还有不望你好的么?天已不早,我还要到大栅栏去扯料子送人,你不认路,我叫老尚领你回家,代运行李。你姊夫已上衙门,外甥上学,只老太太、官姨太和婉拎甥女在家,到后先到我屋,叫婉衿引去见老太太。二老爷住前院,等我回来再领你去好了。”元荪一想,姊家都是女眷,官姨太又是初见,觉着不便,笑问:“姊姊,买东西何时可回?”瑞华道:“也就个把钟点,中饭也在家吃。”元荪便说:“除外甥女外多未见过,我想叫老尚先回去,我在栈房等一会,估量姊姊到家再去好么?”瑞华道:“我因近来家中俭省,用人不多,老尚早晨还有好些事,你姊夫又非叫我亲自来接不可,所以想就便叫老尚帮你运行李。你既不愿先去,那只好等我扯完衣料再来了。”元荪道:“姊姊何必再来,老尚有事只管回去,兄弟常时出门,相隔又近,没有找不到的。姊夫见面如问,就说和姊姊同回好了。”瑞华道:“那么叫老尚代你先把行李运回去,你过一个钟头后走也好。”随将老尚唤进。元荪除留一手提箱外,将行李一一点交结束,雇来两辆洋车,往教场四条章宅运去。瑞华问栈房钱多少,元荪说:“大约连昨晚吃饭在内有一块钱,姊姊有事先请,不必管了。”瑞华便作别起身,由元荪送出店外,坐了原来的包车走去。
      元荪原姊夫情厚,姊姊也还不错,可以告慰母氏,免致担心,恐到章家无暇写信,人去以后,就着闲空给母亲、乳母各写了一封信,禀告到京寄寓姊家,相待甚好,姊夫尤为关切,请母亲、乳母安心等语。写完发了快信,算清店账,钟已十点,心想女人家买东西总是慢的,还是再等一会,候她到家再去的好。又挨了半点钟,才自提皮箱出外,雇车前往章家。到后老尚正在门口,赶忙接过皮箱引了进去,瑞华也只刚到,姊弟见面略微坐谈,便由瑞华领着分别引见家人,就在后进厢房内安排下住处。午后瑞华出赴戚宴,到了下午拙庵打电话回家,说衙门下得晚,七点华美番菜馆恭候,请舅老爷到时自去。元荪随和拙庵全家老少一同前往。拙庵业已先到相见,慰勉甚是殷切。饭后回家又谈了一阵明早拜客的事。
      元荪问表兄萧秋恕可仍住在米市胡同渊庐,拙庵答说:“正是,那是四川同乡京官议员时常往还之所,李寂庵、罗子卿俱住在那里。明日恰是礼拜,我陪三弟同去拜看他们,下来到顺治门大街拜蒲伯英,回吃午饭。再到我亲家曾介白那里,他必留吃晚饭。
      后天去拜施鹤雏、顾巨庐、胡葆生、谢伯庄和萧氏兄弟,孙伯岳家最后再去。这些必须去的世交戚友不过三数十家,余下的碰上看情形再说。伯岳在同乡中虽称富有,场面阔大,但我和他相见时少,闻说近来居天津,三弟从天津来,令兄和他交厚,想必见过了吧?”元苏不便说少章私心薄情,推说因姊姊函催快来,在天津只住了两天,伯岳正往北京来,所以未见。此公事忙,往来尽是显要,先父和他不常通信,将来得便再去也是一样,拙庵细察元荪英气勃勃,颇有气骨,谈吐更有分寸,背后嘱咐瑞华此非池中之物,务要善为看待。第二日起元荪拜了几天客,头天是拙庵同去的。这些议员京官和元荪不是世交,便是戚谊,少年英敏,再经拙庵代为扬誉,越发看重,不消多日便成投契。由此元荪便在拙庵家中住了下来,只是事情还未谋到,伯坚仍无到京之讯。
      元荪因人情还不甚恶,尤其京中情况不如预想之难,觉出前途尚有几分希望,也就不似初来时愁虑,每日除了在家看书看报、留心时事之外,便去各世交、同乡家中小坐。
      先尚矜持,惟恐浪费,后来应酬渐多,有时也随众打打小牌,或往大栅栏听戏。头两月每一打牌必赢,以为居京谋事应酬必须,反正伯坚所赠分文未动,拿赢来的钱应酬正是一举两得。第三月上偶往一同乡世交家中祝寿,主人留着打牌,元荪平日打的多是三百和满贯,二十和底的幺二,至多不过十块二十、三四十元输赢,见同桌的多是头二路政客,打的又是五十幺半、一块跑、跟番、买顶六十和底,加断幺,圈风,四碰,自己不买不顶也有三百上下输赢,比往日大几倍。主人原因牌底大,无人肯打,知元荪牌打得好,又连赢了数场,才强挽他凑数。元荪年轻,面软好强,人已上场不便再退,一半也仗恃连日手气甚旺,牌又打得灵活谨慎,不便推辞嫌大,一切从众,坐下便打。
      偏巧上场当庄便和了一个清平满贯,因未曾买,只得四百和,连跑赢了一百四十四块,心方高兴,以为当日必要大赢。哪知手气不能常旺,和过这一副后头四圈只和了两把小和,而上下两家都是逢庄必连,把赢的倒出去还输了七八十元。元荪最好朋友,平日赢了钱,寄家之外多半请客应酬用掉,身上除伯坚所赠四百元未动外共只一百四十五元赌本。原是吃得补药吃不得下药的,如照往日牌底还不动心,当日同场三人倒有两个初见的,另一个也只同过两次席,均无交情,又多是有地位的人物,平时难遇,赌过一场便各自东西,见头四圈一牌未买,就有二三百元进出,下四圈翻本还好,否则便要大糟,不由心中发慌。搬庄以后先只想也不求赢他三百二百,只翻回本来赢个三五十元便心满意足。上去连和了两副平断,俱因未加和底吃一半亏,否则已然够本,心已后悔胆小。再经同桌一个讨厌的输家拿话一激,恰巧当庄,便把和加上,有两家顶买,成了六十和底,元荪心想,和底平加了一两倍,只和初上场一样来个满贯,再谨守些便可有胜无败。想着想着居然连了一个小和。眼看差不到十元便够本,方盼连庄,不料旁两副便吃人敲了一个满贯,仍就回了原样。
      心既怕输,便不似往日气定神闲,时常为了求和把牌打错,于是越怕输越输,牌风渐邪,连出大牌。始而当庄才买,及至输多上火,侥幸之心越深,便牌牌买。最可气是每和一两副小牌,必吃人敲副大的,心中发急,方寸越乱,幸而未四圈还翻了些回来,结局恰巧将身备赌本输个干净,只剩下三块零的。照牌底和当场牌风虽算输得平和,在元荪却受不了。当时假装大方,强忍肉痛从容谈笑,辞别出来坐在洋车上越想越悔。赌本已干,明日偏又是一般同乡世好公聚,自己连胜了几场,不能不入牌局,盘算了一夜,只有把伯坚所赠之四百元暂时动用。初意只想至多只用一百元作本,胜了固好,就算它输净,上内次寄家之钱已不止此数,譬如自来未赢,仍是四百实钱,只给母亲寄了百余元去,不算损失,说什么也敷衍过几场然后停手,省得人背后说闲话。
      主意打定,便即照前赴约去凑牌局。却不知天下事怎能如人计算,赌博一道全仗气沉心定,输赢不去计较,方可获胜。只得失之念一重便非输不可。就当时不输,结局也非输不可。为人处事也是如此。自私之念一生,便不能判别是非,胸无主宰,方寸已乱,知利而不知害,焉有不败之理?元荪初到京时赢钱,是为自己年轻,一般戚友多是闻名初见,又都有相当地位,输赢不大,恰好安身有处,身边有数十元富余,本为酬应联络,遇上对方缺手时便凑个数,稍微够手便不入局,心无必胜之想,气定神闲,牌又打得聪明,无形中先占了胜着,态度还是极好。赢过两场越发心定,每往入局,都是拼输几个,凡事无不从众,全不走心,大家都夸他牌品好,少年老成。及至连赢几场之后,寄了两次钱,又请了几次客,觉着凭这两张牌便可混出用度,表面大方,暗里认真,得失之念与自恃之心交织于胸,这已是将败之兆。偏遇上一场大局,妄欲侥幸,虽未大输,再赌要动老本,百计盘算,心气已馁,求胜之心反切,无形中错了章法,由此起便连输了好几场。
      如照原定输过一百收手也好,偏是想起家贫母老,疼钱心甚,总想捞本。起初还是朋友邀约,或是临时遇上现凑成局,同场的都欢迎他入局,有局也必来请,并非每日必赌。这时连输情急,每日饭后便匆匆走出,到处寻人打牌,这些戚友多知他来京是为谋干,见他每赌必输,人又年轻,多觉不好意思再行邀约,口直一点的并还婉言相劝,或是劝他暂时歇手,过日再打,元荪只是阳奉阴违,去而之他。初赌赢钱,瑞华见他寄家,颇代高兴,并未劝阻。拙庵虽觉打牌非少年人所宜,心存客气,也未出口明劝。后来瑞华听他连输,便来盘诘钱的来路,又疑心到继母有什私房被他带出胡花,老大不快,说了好些闲话。
      元荪寄人篱下,行止稍一不慎,便易遭人不满,伯坚所赠已去多半,又急又气又心疼,所去各家章家全熟,其势不便再赌,无如赌上了瘾,年轻人多无什把握,勉强在家待了几天,心终沉不下去,暗付出门时家中原不缺用度,以前如不寄钱还少一层盼望,不合看钱来路太易,赢的钱没准,不能常得,只求宽慰母心,连寄了几次钱去,以致后难为继,一有停歇必当境遇不佳,岂不反增母忧?现时只剩这点余款,事情还未谋到,就能再寄上几次,以后仍是无法接续,看姊姊神气寄居尚可,通融决定不行,而且自己也不好出口,心正烦恼,忽然雄图由津来见,说大侄雄飞奉了伯岳之命接办京西煤矿,全家搬来北京,在香炉营头条租好房子,祖父全家已然到京。元苏前接伯父来信本有移居北京之讯,不料如此快法,连忙赶去拜见。益甫听爱侄还未有事,便要为他营谋。元荪性傲,因说时少章在侧,语带讥刺,心中不快,也未接话,便辞别回去。
      和瑞华一说,瑞华也最看不起这位堂兄,闻言便有了气,对元荪道:“你姊夫已给你托了几家,有两处可成的,因恐你嫌小,所以未对你说。”元荪道:“如今谋事艰难,管什大小,先做了再说。”拙庵正从里间走出,闻言接口道:“我因三弟英发,所找的事将来无什大起色,所以还在盘算。三弟愿意暂屈就也好,将来如有机会再行设法好了。”元荪便问何事,拙庵道:“一处是内务部新设的义赈奖券处,总办是民政司长吕缓生,介白和他同事,股长吴甘侯也是至好,已然托过。因处里职员俱是内务部员司兼任,只有办事员和书记还可派人,薪水最多三四十元,地方在东城礼士胡同,除去车钱午饭钱就没几个剩了。如是书记才二十元,更少。三弟愿就,明日往见介白自会招呼。
      还有一处不是我荐,乃是蒲伯英见你有才,想拉你到晨报去,但因你年大轻,报馆事也不大清楚,想教你暂时当校对,薪水虽只二十多元,但离家近。如能答应,只好暂干,一年之内准升编辑,那就有百元以上薪水了。不过一些脑筋旧的同乡亲友都说报馆之事与你不宜,伯英爱得罪人,你加入他那一系前途难测。我看还是稳当一点,就奖券处的事吧。”
      元荪知伯英对己十分器重,几次相晤都作长谈,颇有网罗之意,姊夫也和他至交,只是为人谨饬,道路不对,当时笑答:“姊夫看就哪里就是哪里。”初意先就奖券处事,哪知奖券处还未筹备就绪,等了十来天没有信。这日蒲伯英来访,双方原是通家之好,拙庵夫妻出见,伯英笑说:“北京官僚暮气沉沉,日趋末路,元荪有志青年,如令往官场中鬼混未免可惜。现既没有相当的事,暂时到我报馆里小就吧。”瑞华急欲元荪事成,拙庵已因伯英同乡人望,情意甚殷,这话已然说过两次,不便拂他诚意,便代元荪答应下来。午后元荪由伯家回来一说,当夜便去晨报馆上班。
      这时京中各大报只晨报办得最有起色,敢说话,对新文学提倡最力,如蔡子民、胡适之、梁漱溟、鲁迅兄弟、许地山、谢冰心等均时有诗文发表。这些学者于旧文学皆有根抵,词意流畅,能将心里要说的话有条有理写在纸上,认字不多的人看了固易明白,识字多的人看了也不讨厌,决不似现在一班根本无学无识,不是东摘西抄凑字成篇,写上一大堆类似标语口号的新成语来欺人欺己,便是拿中国语言仿效欧西文体,闹得满纸的、吗、呢、哩、呀、啊新六字真言,别扭生涩,老太婆包脚布又臭又长,不知所云。
      别人看了固是头痛头昏,无法卒读,而自己事后也看不懂的洋八股。潮流所趋,晨报一纸副刊便受了学生拥爱,斐声日上,独步当时。校对之职本极容易,元荪到了编辑部,见过总编辑刘崇佑,派人引往校对室内,经同事一说便即明白。等到校完小样天已深夜,连去了四五夜,事完回家天都三点多。连熬了几个夜,编辑见他年轻目力好,又有学识,命他校对副刊。来稿多是学生,用红蓝墨水写蝇头细字,元荪初出做事,求好心切,工人打了样来,因自己看得快,不是逐字校阅恐有遗误,总要多校一遍才放心。电灯底下目力未免损耗,发生红肿。
      这日曾介白忽然来访,说元荪事已荐妥,只须去见吕绶生便可到差。瑞华因介白是儿女亲家,请托在先,怎好不就?也没问及事情大小,便借元荪熬夜伤目为由去向伯英商说辞职,一面催着元荪即日到差。元荪虽觉伯英为人豪爽爱才,长处下去前途不是无望,不舍离开,无如瑞华已代辞去,无可如何,当日午后便往奖券处去见总办到差。初意总办既是介白同寅至好,事已荐妥,一到必见,哪知吕绶生是内务部最红司长,介白情面不够,处中员司不是内务员司兼任,便是有大来头,稍好一点的早已派定,似元荪这类寻常请托的都打入书记队里。而官场习气又与报馆迥乎不同,元荪到号房递了禀见到差名片,号房拿进去,隔了老大一会才拿出来,把元荪引到后院一个小屋子里落座。
      元荪见内中坐着七八个人,有老有少,不是市井便是寒酸,屋小人多,又有三四个抽卷烟的,闹得满屋乌烟瘴气,加上各人身上的汗臭和特有的葱蒜味道,初入门时几乎气都透不过来,强自忍耐,找了一张红漆未干、摸去还在发粘的方凳坐下,暗中留神查看。
      全屋共是八人,中有五个默坐一隅,谁不理谁,面色甚是紧张。有两个年纪轻的叼着烟卷在室中往来闲踱,满地乱吐,偶然互询几句,如怎还没信,凭咱们这位荐主吕八爷决不能不懂面子,至不济也来个办事员之类。邻窗小桌前还坐着一人正在抄写文件,面前堆着十几本簿子,走过去瞟了一眼,那人年约四十,凡人不理,神气活现,那些簿子只一本红签上写有收发二字,下余连标题都没有,分明新自南纸店送来,内里也是空空,那人却把它看得极为重要,偶有一个新来不知趣的走过时顺手翻了翻,那人面上立现不快之容,忙把标有收发二字的藏在抽屉以内,一面将那人所翻空白簿子理齐,还用手帕掸了掸,仿佛此是公事,关防机密,不能妄动。再看所抄写的也不是什文件,乃是总办以下各股长、科长、重要职员的姓名、住址,寥寥十余人,因写错而废去的十行红格已有了六七张。元荪看时,刚刚写完,仍有一个补丁在上面,想是红格已完,只可将就。那人偶一吐痰,瞥见元荪在侧,赶忙拿本簿子将所抄住址单盖上。元荪在州县衙门长大,公事并不外行,见他如此张致不禁好笑,知道这班人无可共语,异日共事那是无法,此时能不答理为妙。
      元荪待了一会,实熏得难受,正想走至外面小院稍透空气,忽一粉面星眸、衣裳整洁的美少年走了进来,递给桌前那人一叠红格纸,说道:“杨先生,总办叫大家写点小楷看看,好定薪水,你那住址单还没抄好?”话才几句,姓杨的已答了无数“是”字,未了又说:“早抄好了,林先生请看。我头一个到差,定薪水时请代向总办美言几句。”
      姓林少年鼻孔哼了一声,往外走去。姓杨的一数红格槁纸共是十五张,全屋连他共是九人,分给每人一张,将下剩的全都藏起。室当中还有两张半桌,两副文具,人多却不敷用。元荪见他开抽屉时内有十几枝“乌龙水”,还杂着两支“元字笔”。姓杨的也不问别人如何写法,藏好余纸便爬在桌上,将笔抽出,打算抢在头里先写,却想不起写什么好,拿着笔直皱眉头。另外两个年纪较长的看去似有经历,姓林的一走,先过去把两份文具占住,取纸时也只一人过来,下余六人都无笔墨座位。
      内中一个烟卷从未离嘴,穿着一件瘦得像绑在身上的华丝葛夹衫,满面雪花膏,面带青灰色,像是三期肺病的少年,走过去一拍姓杨的肩膀,问道:“杨先生,刚才那位也不说明白话就忙着走啦,咱们倒是写什么?连个准词都没有,笔墨跟坐的地间也都没有,你抽一支,你说这不是要孩子好看吗?可叫人怎么写呀?”随说早递了一支卷烟过去,合着看出对方神色和善,拿烟卷当了贿赂堵嘴,闹得话也成了乱七八糟。果然姓杨的正对红格纸想心思,写什么词好,吃肺病的少年悄不声突在背后一拍,吓了一跳,差点笔没落在纸上,又废一张,心中老大不快。刚把脸一沉,待要发话,瞥见少年递的是支粉包烟,立时转了笑脸,连说:“你请你请,我刚抽过。”可是烟已到手,先就少年手上烟头点燃,狠狠吸了一口,才笑道:“林先生真忙,我也短问一声,想不起写什么好。我想还是等他再来,问明白了再写的好。用不用就这一下了,不是闹着玩的。没笔不要紧,待会我写完再让你写。咱们自己哥们,以后同事,还要多亲多近,没关系。我打开办就到差,有事你只问我,包你没错。”
      说时,中桌两人已各写了几行小楷,从容立起,唤道:“哪位请写?”旁观的还有三人,便争着坐下了两个,内中一个胡子口里让人,却朝元荪点首。元荪懒得和这些人争,只点头笑笑,没有过去。可是这两人写完一说,余人都着了急,全拥过去观看,姓杨的闻言心里也发了毛,赶过去一看,那两人小楷都比他好,写的却是一段格言,先颇嫉妒卜又拿不准写这类字对不对,有心等姓林的来问过再写,又恐落在人后,心正为难,见后坐两人想是受了前人指点在抄“四书”,心中着急,口里却说便宜话,惑乱人心,冷笑道:“总办是考咱们了事,必是林先生事忙忘了细说,如今题目不知道,就发一张纸,楞往上随便抄书,这叫什么公事?待会拿上去要砸了啦?我看有福不用忙,写得多快也得按着号房那本簿子有个先来后到。再说林先生是咱们头儿,跟我有交情,等我问明白了再写,先沉住气,省得出错,待会重写,我可没处找纸去。”
      这时众人多向两老头请教,知道只考小楷好坏,不论文章,只不抄《金瓶梅》《肉蒲团》,什字全成,否则传话人早有交代,决无此随便。看出姓杨的只会装腔,拿不起主意,是个二五眼,闻言谁也不肯答腔。姓杨的见先写完的拿着各人所写三五行小楷不住细心观赏,低头想心思。未写的在旁等接前人位子,面带惶急,并无一人理睬,无法劝阻,干生气,猛想起自己红格子甚多,写得不对不过多糟一张纸,万一大家写得对,如等姓林的来问明再写岂不误事?心里一着急,不顾再说冷话,便往当窗小桌赶去。
      不料那位肺病少年又颇机智,先也跟着重向众人写字的桌前,听那两年老的一说,觉着有理,一看姓杨的正面带冷笑向人发话,不在座上,觉着机会难得,众人已有一半将字样子写好,文具只得两份,还有人在立等候补,除等人写完再写决抢不上去,万一因交卷太迟,少了钱数,岂不是糟?念头一转,也不和姓杨的说一声,悄没声蜇将过去抄起笔来,字本极糟,又记着适听人言无论诗文经书皆可抄写,只记不全的别写,免得上司看了说是粗心泻气不堪大用,无奈肚子里墨水有限,平日见书本就头疼,戏词倒记得不少,什么诗文格言连点影子都没有,如何写法,有心求别位给说几句词,偏生进门时看不起这伙穷酸,尤其那两个比较高明一点的老头适才还拿话挖苦过,得罪最苦,无法和人求教,下余的多向老头请教,看来也和自己差不多,求他们徒自丢人,叫老头瞧不起,并且还怕姓杨的不借地方更糟。拿着笔,对着纸,一着急,猛想起人说抄诗,戏词里好些定场诗不也是诗么?有理呀有理,诗是有了,写那一出词好呢?这些戏当中只诸葛亮是位大古人,又是刘皇叔的军师相爷,他作的诗定错不了,越想越对,本心是想写《失街亭》诸葛亮坐帐时所念“提起当年在卧龙,万里乾坤掌握中”四句定场诗,哪知作贼心虚,对姓杨的虽有赠烟之惠,干谋而为,终恐人走来干涉,这一心慌,才写四个字便出了错,不知怎的会串了词,把诸葛亮《失街亭》定场诗串到《武家坡》薛平贵窑门倒板“提起当年泪不干”上去,等把“不”字写了一横才想起不对来。这还没法将就,诸葛先生当年在卧龙冈时候,不是正种着地,不愁米买不着的过日子人吗?想当年刘皇叔马跳檀溪,三请诸葛亮,那是多么荣耀?他老人家还懒得动弹,直蘑菇,在草堂之上连唱带念,足这么一要彩,他哭什么呢?这位吕总办多大爵位决不能连《空城计》都没听过,这一胡改乱串拿上去准砸,干脆咱们另起锣鼓,打头再来。
      嘴里自言自语念叨,看见姓杨的那张纸在桌上,不问三七甘一提笔便往上写。这次用了点心,头句词居然写完没有出错,念了一遍,心中高兴,嘴和在票房用功一样,边写边哼哼。念到第二句,“万里乾坤”的“坤”字顿了一顿,正想念到中字该用鼻音,姓杨的恰巧赶回,见他爬在桌上正写,自己的纸也给用废,心中老大不快,过去一拍他的肩膀道:“吓吓,你这是干吗?倒言语一声呀,我这儿管着好些个要紧公事,要给弄丢一件出了乱子,这责任倒是你担是我担呀:我这张纸你也给用啦,我拿什么写呀?快请开这儿吧,你不会上那桌上去写?这是怎么会说的?真是岂有此理!”肺病少年脸也真老,一任对方沉着脸数说,只赖在座上不走,一边任往下写,嘻皮笑脸答道:“大哥,你甭着急,你不是说要等林先生来问明白啦再写吗?我想左就座位闲着,咱们哥俩又有个不错,借你座位纸笔使一使,没什么,我就差写一句词就完事,干脆你好人做到底得啦。你说那公事,我早不睃见啦?不就你刚打庶务那儿领来那几本簿子吗?里头连个黑道道都没有,什么公事,别蒙我啦,捅出漏子来算我的。天也不早啦,你容我写完喽,晚上前门吃都一处,我请客,怎么样?”

    第一五章
    倚马能工 书记何翩翩 谈言微中 和尚亦卓卓
     
    姓杨的见他一任怎样说不起,字又和描花也似写得极慢,最可恨是自己想拿那备充收发登记之用的几本空白簿子唬人,他却当众揭穿,越气得脸都发了青,手向桌子一拍,刚说得“你这是”三字,底下原想说:“你这是叫人话?你才岂有此理!给脸不要脸?”
      一边发作,一边伸手夺笔,轰他离座。哪知肺病少年更鬼,用笔醮墨时,偷觑出神色不善,觉出形势严重,不是再敬一支烟卷可以了事,忙即许愿请客,竟没容他说出不好听的话来。这一下子竟自生效,那姓杨的本是内务部一个老茶房的亲戚,中学都未毕业,只在小机关里当过两日书记,因过开除,仍由那位老长亲向所侍候的几位司长参事求爷爷告奶奶般举荐过来,什事不懂,却染了一身京油子的习气,专喜卖假机灵,吹捧架弄,占人便宜。全屋的人多穿得正好,元荪又有孝服,只姓杨的头发光光,衣服是新的,材料也较细些,手上还戴着一枚金戒指,抽的烟卷也比别人贵些,一进门便认是个秧子,因要自居先进,绷着脸等机会,果然才一接谈便给了支小粉包,越认是个可扰之东,所以刚才过来时虽不高兴,说话还留了点情面。如换旁人早骂上了。
      这时因见全屋的人都快写上,只自己一人落后,对方又死乞白赖,连急带气,刚动真火,忽听请他吃饭,又见肺病少年四句戏词已然写了三句半,仅剩“男儿大英雄”,五字未写,乐得就此收风,扰他一餐好饭,吃完再带上二十炸三角回家给书记太太,并且这一交上朋友日后还可长吃,正是三全其美,何苦得罪?‘忙把心里的话忍住,改口说道:“你这是欠罚呀,咱们哥俩过这个吗?反正得吃饭,谁花钱不一个样,你快写吧,‘儿’字写完该写‘大’字啦,你oo,我要不提拨你一声还看写错啦。有的是时候,也不知忙什么?老弟以后听哥哥我的,管保没错。不是我吹,吃衙门饭还真不是一回半回,你就请好得啦。”肺病少年也不理他,等到写完,倏的起身,照准姓杨的背上就是一拳,骂道:“小子,玩笑是怎么着?什么儿子儿子的,你是孙子!”
      姓杨的挨了一拳,才想起适才说话没留神,提的恰是一个儿字,难怪多心,惟恐他就坡下,都一处炸三角要飞,一面忙着入座取纸,以歪就歪,假充熟和,顺口玩笑道:
      “你这一下子打得我直痒痒,棉花团一样,要谁的命啦?我媳妇老喜欢这样打我,你再打两下成不成?”那肺病少年出身纨袴,家业已快败尽,由某父执向吕绶生力荐,才谋到一个书记,日常在票房中鬼混,学唱花旦,习性下流,最爱和人玩笑打闹,这等答话最对口胃,把两只昏沉无光的色眼一瞟道:“相你这块骨头,我说,劳驾你给你媳妇带个话,说我今儿晚上没工夫,你替我哄着点,叫她别哭成不成?”姓杨的正想起中学二年级读过的一篇文《卖柑者言》往纸上写,闻言答道:“那是我玩你,成好的相好的你还是别闹,我爱写错字,你自家写完啦搅和是怎么着?再捣乱我撕你,找别地方浪去吧,宝贝。”肺病少年笑道:“咱们是探亲家的说话,放着我的,搁着你的,咱们晚上见。”
      说罢举起红格纸,口里哼着纸上定场诗,踅向—旁。
      元荪见这般人不是寒酸小气,便是丑俗不堪,事情又十九是派个书记,几次想要曳白回家,俱恐姊姊不快,快快而止。一会候到众人写完,两老头在旁直招呼,又问贵姓,才勉强坐下,一边答话,随意写了两首旧作的《苏台怀古》七律,众人见他年纪最轻,迟不上前,还当初出学堂的中学生不会写小楷,再不便是腹内空虚,无词可写,俱想看个笑话。除姓杨的直写错字还未写完外,全围了过来;及见他不假思索,提笔便写,比先写两老头还好还快,啧喷称赞。有一个提头一问姓名,众人好似字样写完便有了位置,去了心事,有那未曾过话的也纷纷互询姓名谈论起来。
      元荪才知那两老头似一名费谦,一名杨士达,肺病少年名叫金少云,姓杨的名叫润亭,余人一名鲍振庭,一名沈仲文,一名徐于修,一名陈文奎,只费、沈二人是江浙人,余者都是本京人。那姓林的少年乃北京出名的票旦林钧甫,《小放牛》和《小上坟》两出玩笑旦戏号称一绝,现在内务部当办事员,兼任奖券处办事员,又算是个书记头。姓杨的也只前天才到差,林钧甫在部中做过两年事,比较明白公事,见他小楷既写不好而又粗心爱掉字,偏向自己殷勤巴结讨事做,便叫他抄职员的住址单。共总二三百字,昨日下午交办,直到当日下午才写完,还打了一个补丁。掌收发的人姓赵,也是内部办事员,另有屋子,还没到差。林钧甫代领下簿子,不过交他代为保存,他便以收发自居,把后来诸人不看在眼里。费谦留着胡于,看去像个老头,实则年才四十,也是昨日到差,比姓杨的晚了半日,因是南方人,不爱和人说话;林钧甫初会,不知深浅,开办事忙,未得多谈,姓杨的又直往前抢,费谦有心看他笑话,两不理睬。因看出元苏器字不凡,又是南方人,直表示亲近。元苏也觉全屋诸人,只他和那名叫沈仲文的少年同是南方人,字也写得不差,还谈得来,随便谈了一阵。
      林钧甫来问众人写好也未,见众纷纷交卷,姓杨的又在裁纸,想打补丁,便道:
      “这是样子,不在文章,是字就行,错了也不要紧。上边已问过两次,就这样交吧,打补丁反显不好。”姓杨的站起赔笑答道:“这儿纸笔座位共只三份,我是先来,总得让大伙先写,又怕写晚了交不上,一着急,刚巧头一行便错了一个字。既然补的不好,上边问起求你给美言几句,说说我这苦情吧。”林钧甫说了句“写错字,没关系”,接过一看,姓杨的所写乃是《朱子家训》,开头“黎明即起”的“即”字写成“不”字,好似朱老先生随着潮流也改了章程,每日睡得太晚,教人天亮别起来,以免不足八小时的睡眠,有碍卫生。心想别的字写错了还将就,这字错得大是无理,又是开头一句,总办见了必说这人粗心浮气,有心叫他打个补丁。再看底下错字还有三个,最可笑是把原文“当内外整洁”写成“内人不洁”,“既昏便息”写成“头昏便息”,一张字样打上四个补丁既不像话,如今重写,此君惯写错字,写得又慢,不知何时完卷,眼看下班,万等不及,皱了皱眉头,只得把姓杨的一张放在最后两页,本想把它夹在那些写得潦草歪斜的一起,一则好混过去,二则矮子里选将军,论字总比肺病少年稍强,反正人情货不会重用,只混过去能够用上便罢。
      此举原是好意,姓杨的不特不领情,反党委屈了他,急争道:“林先生你把我这张搁头里得啦,我刚不说吗,我是陈人,他们刚来,总得等大伙写完啦才写,不信你问这位写定场诗的金先生,是不是我让地方给他写完啦才写的?怎么我会变了未一个啦?这可委屈我一点。没别的,我求你倒换倒换得啦。”林钧甫一边理纸,一边说道:“这个是论字体好坏,不在乎谁先谁后。”姓杨的仍涎着脸直央告,林钧甫知他不可理喻,赌气把他那张抽出,放在第一张上,说道:“这可是你的主意,上面可有错字,要混不过去,被上边看出来,却别怨我不帮忙。”姓杨的一听,又慌道:“林先生,你不是答应给我美言几句吗?要不介意,劳驾你稍等一会,让我重写得啦。这都是让金先生大伙给搅的,成全了人家却害了自己,这要弄糟啦我找谁去?”林钧甫道:“还等啦,上边都问过三次啦!再等你重写,得等到什么时候呀?现在立等着批薪水,干脆凑合着拿上去吧。”姓杨的一想,再写委实也是艰难,都等一起晚交还可,看神气已有人嫌自己不应说让人先写,在旁说冷话,做眼做嘴不忿气,再叫大伙等着同交一定不肯,剩下自己更是吃亏,转不如听天由命,巴结好了林钩甫,求他想法比较好些,见林均甫面色已自不耐,口里答道:“这却怨我自己,谁叫我要做好人啦。没别的,求你念在咱们朋友在先,多给为为力得啦。”林钧甫只笑了笑也不答腔,把纸顺了顺转身就走。
      姓杨的这个难过大发啦,始而归咎肺病少年,不住口埋怨。对方也好,反正我这四句定场诗已然写好,卷也交啦,你爱说不说,我是满没听提,叼着烟卷直和别人嘻皮笑脸耍贫嘴,一句也不答理。姓杨的埋怨了一阵,渐渐回想,这事也不能怪姓金的,一则自己归座想写时,人家已快写完,并没多少耽误。再说自己就先写好,也不过多打一个补丁,重写仍无余暇,人家还应了一顿,一下班便该扰他去,再说几句把这顿饭再说翻啦岂不更糟?念头一转,便走过去间道:“金先生还有粉包,再来一支?”肺病少年也真能过河拆桥,以假作真的笑道:“小子你自拉自唱,说啦半天闲话,也不饮饮场,还要抽烟,真不嫌烧嗓子。”姓杨的道:“真格的,谁还拿烟卷当回好事,每天我出来总带两盒在身上,今儿早上到科长屋里去跟他们一说话,我挨个一敬烟,连林先生带各位科长主任每位一枝就去了一盒多。现时再买去也快到下班啦,还得叫茶房跑一趟小街子。
      干跪还是找我家里的来枝粉包得啦。我说小娘们,我说你啦,装了玩是怎么着?”
      肺病少年先笑嘻嘻望着他,容他说完才答道:“你家里的搂了和尚啦,还不快回家oo去?跑这儿跟我浪来,瞧你为一枝烟说这一大套。”姓杨的涎着脸问道:“小子你给不给吧?”肺病少年道:“粉包呀倒有,等我oo。”说罢,掏出烟盒看了看笑道:
      “粉包倒有,我自己还抽啦,你找别位匀对去吧。”姓杨的还不知对方有意讪他,仍老着面皮说道:“你不给我可撕你。”肺病少年道:“我就是不给么,你敢!”姓杨的也以假作真,过去要抢。对方己自防到,身子一闪,便往门外窜出。姓杨的一把没揪住,院中过往人多,恐闹大发啦不好,只得骂道:“好小子,搁着你的,你敢进来!”肺病少年一瞧手表已是六点,隔窗故意问道:“我请你吃都一处,走啦。”姓杨的当着人面上正不挂劲,想借此转转面子,闻言心喜,却假怒道:“滚进来吧,别浪啦!连枝烟都不舍得叫人抽,再吃你一顿还不疼死?大爷不领。”肺病少年答道:“得,我省着,给你媳妇买雪花膏去。”
      姓杨的满拟他说完必要进来,前许的愿不能不还,哪知底下便没了声息。先还以为上茅房去小解,再看屋里衣架上有顶帽于像似他的,无论如何帽子总要回取,后来越等越不见人,看茶房来告下班,众人纷纷取帽走出,才知那帽子是别人的,分明借着一句玩笑便就下坡,不但老婆的炸三角带不回去,连自己也闹了个连根烂,又不便当人发作,偷向号房打听,说是对方果然已走,行时还向茶房说:“杨先生不够朋友,说好请他吃饭,因为他把字样写错怨我给妨的,直说闲话,连饭也不扰了。我这脾气向例花钱请客说到为止,事不过三,请到第二次不去便吹,我不会自己上都一处吃去?菜叫多了吃不完,便宜伙计没关系,必得跟他一起?这会还是真饿,又惜没人喝边,要不介,吃完都一处,两个人上窑子里一泡,再拿胡琴唱两段够多美。”茶房说完,又说:“金先生是个阔家,必是老的想他收心,才给找这小事由,人哪在乎这两钱,还不够他包月车跟烟卷呢。”
      姓杨的闻言又活了心,以为对方是大爷脾气,喜人捧架,说一不二,最恶人说他小气,他不给烟卷,明是恨我说了闲话,一半也是和我亲近,开玩笑,不合拿话僵他,以至弄假成真,一怒而去。这他在都一处独吃,正当饭口座挤,也许没找到座,进去还能赶上,忙又打听走了多少时候,茶房答说:“金先生倒是早由里面出来,因为他那包月车往小街子买东西去,在这屋里和我们聊了一会子,车夫回来才走。上车时说是上都一处,还叫我们王头陪他吃去。刚才办事忙,各位老爷下衙门晚,没敢离开,要不也搅他了。”姓杨的越发认定肺病少年无人可约,连号房都请,可知不是疼钱,说了不算耍滑头,说不出的后悔,越想越觉追得上,至不济也赶他一个尾子。念头一转,说声“劳你驾,明儿见”,匆匆往外便走。
      元荪因是心中烦闷,瑞华又值请有女客,饭晚,想归途顺路往嘎哩胡同乡友谢仙庄家去谈谈当日经历,商量如何应付。就是不就,在谢家吃完夜饭,想好主意,再回章家。
      正往号房打电话,问谢在家也未,在旁听看了个逼真,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暗笑这类卑鄙的人如何可与长在一起共事?那电话叫了好一会才得叫通,一问仙庄已往孙伯岳新开设的正华银行打牌走了。猛想起伯父在京,连日熬夜,已有好几天未去请安,何不前往求教,找外人商量则甚?念头一转,便放下电话,走出礼士胡同西口,用四吊票雇车,往香炉营头条赶去。心想路隔这远,每日除却车钱中饭所余无几,越想越觉不值,一路盘算,到了香炉营头条,进门遇见蓉仙,说:“爷爷连日正想你呢,适才还去章家,听二姑妈说三叔得了事,很高兴呢。现刚回来,三叔快进去吧。”元荪好生感动,三步并一步忙赶进去。
      益甫住在中院上房以内,隔窗望见便叫“元儿”。元荪笑应跑进,请安问好落座。
      还未开口,益甫便道:“听你二姊说介白给你找好事,已到差了?”元荪便把前事告知,并请指示就否。益甫沉吟了半晌,答道:“你二姊说,一班同乡亲友对你都极看重,只嫌你聪明太露,欲使敛才就范。尤其介白和拙庵儿女亲家,几次说起你事,都主张由小事做起,循序渐进,以免看事太易。凭你的聪明才华,再要有点遇合,便可飞黄腾达。
      少年得意大早,一跌下来便难爬起,所以先给你谋个小事,看你有无耐性再说。眼前同乡京官介白、伯英情面颇宽,伯英豪爽爱才,但他性情偏些,我知拙庵、介白既允帮忙,将来必要为你设法,此时他找了事不就,便得罪了他,将来再有机会如何好再烦他相助?
      你又寄人篱下,虽是自家骨肉,终不应使人难过,说你闲话。人嘴两片皮,说你好时,无什人肯留意传说,想得好名,难如登天。如有两人说你不好,几天便会传遍,无人理睬,任你多好才华没地方使,怎显得出?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志士才人埋没,便由于开头不善据世,日久不得意,志气消沉,再一发牢骚,闹得人人见了不是害怕,便是讨厌,无一肯与亲近,从此拉倒,直到老死,甚或夭折,永无抬头之日。所以当名未成、业未就时,第一是要随缘自安,内急修业,外养令名,一步也错不得。
      “我也知你年纪虽轻,学问已有根底,平日随你父亲南北奔走,所见纵非全是当世豪俊,也是达官显宦,文人墨客,忽然年纪轻轻出来养家创业,自免不了心高志大,力争上流。似你今日所遇诸同事,年纪大的在外混了多年,仍在当着书记,其人其志可想而知。年轻的更是什么不懂。似你这样既读文书,学有渊源,又曾幼年随宦,人物公犊都有一点阅历的能有几个?这些人多半不是寒酸便是俗气,你自来不曾看过,当然气味不投。可是人生处世,贵能和光同尘,上中下三层都须有个经历,最忌使气矜才,看人不起,尤其官场久同戏场,清浊混淆,枭鷟并集,什么人物都有。这些同事至多寒酸俗气而已,那些当大官的不过服用华奢,一切显得阔气,如论心性,正不知藏有多少险诈丑恶在内,便是丑态俗气也比今日所见还要加多少倍。假使你目前便有相当地位,而上司和左右同事都是这类,你将何以处之?凡事应当三思,如欲鸣高求洁,只合隐遁山林,不与世人相见。既出做事,便不能离群而独立。天下滔滔,多是此辈,官越大的,居心为人越多不堪闻问,你只稍不善处,立时地棘天荆,到处招来垢病,一步也行不得。
      “书记虽小,正是你初入世的试金石,事情还以暂时屈就为宜。明日正式上班,你只拿定主意,拿它做一个试验,每日早到晚退,派什事做什事,第一不可表示出你比人高,第二不可落落无合,遇到可笑的事只装不解,一切都放在心里。你只当借地方练小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管他则甚!处同事呢,你只胸有主宰,外面随和,对谁也是一样,既不可道人长短,更不可分出厚薄。人若常带三分笑脸,一生吃用不尽,无处不可通行。而自己笑口常开,天君泰然,也可免却许多疾病烦恼。这并非我当伯父的教你圆滑,学为巧宦,那奖券处一个临时附设的小机关,照我所说,就做得多好也求不到一个好成就来。但能由做小事起历练,长了阅历学问,将来身当大任便有无穷好处。对于同辈既可包容应付,免去许多间隙倾轧,对下也可知道选才任能和做小事人的甘苦,岂不好么?
      “须知古人胸有方心,身无媚骨,是指一身气节而言,并非教你崖岸自高,无所和同。以孔子之大圣,于上下大夫之间尚有询询侃侃之分,何况我们中才以下之士?我并非要你阿腴取容,是要你不亢不卑,学得量大,于人无所不容,到处都能站住。书记一职只是抄写,不用起稿,没有据理力争之责,乐得随和,面上常带春风,先把将来得意时的态度习惯养成一个好的。为什么胸负韬略,平日指点关河险要,条分缕析无不头头是道,自信可将百万雄兵的才智之士,真到临起阵来十有八九不如一个出身行伍、目不识丁的夙将?便由于他只凭聪明,没有从下层做起的实在经历学问之故。元儿你很聪明,还是听我和你姊姊的话,就了罢。”元苏一听伯父这等说法,明知有理,心终不屑,但是无可奈何,只得谢教应诺。在益甫家中吃了夜饭,又暗淡了些时,辞别回去。
      到家一看,姊姊牌局未散,上房尽是女客,虽都见过,不愿上去,又不甚高兴,倒在床上,拿了本书,正在边看边想心事,忽听外甥女婉拎在外间唤道:“三舅回来了么?”元苏连忙起身,出问何事。婉拎笑道:“跟三舅道喜,有好差事了。”婉衿比元荪只小两岁,人甚聪明温淑,写得一笔好字,瑞华因自己不育,对于前房之女颇知抚爱,所以这两外甥男女对于元荪都甚亲切。元荪笑答:“什么好差事?大约是个书记。”婉衿低声说道:“三舅见了妈莫露出事小不高兴的意思,今午为了此事还和爹爹争呢。”
      元荪问故,见婉衿道:“曾姻伯原荐的是办事员,因他素来性子慢,吕总办事答应之后没再往下追。今天三舅完差,爹爹不放心,打电话一问,才知办事员额少,三舅位置被人抢去,只补了个书记,爹爹觉得路远钱少,事比报馆还苦,当初虽和三舅说过不是办事员便是书记,那只是恐三舅年轻心大,见事容易,故意说的,谁知弄假成真,到头还是书记,又听说每月薪水只得二十元,回家吃中饭不远,除了车钱饭钱,也就将够三舅零用,不特太苦,还不好意思,对曾年伯未免埋怨两句。你知妈是最帮曾家的,自然争了两句。三舅适才打电话回来,说在大外公家吃饭,妈还说三舅有了事喜欢送信去的。
      你少时上去,一现不愿意不是惹她生气了么?”
      元荪一想,寄人篱下,反正伯、姊之命俱难违抗,事已定局,乐得假作高兴,大家喜欢。主意打定,略谈几句婉衿辞去,一会便听上房传话,喊车夫拉车出去点灯。隔窗窥见女客皆走,便往上房走去,一问拙庵已然早睡。随听瑞华母女送客回转,渐行渐近。
      瑞华道:“我就知道你三舅和我一样能知好歹不是?一个初出门的年轻人有个事做就是好的,还论什么大小?你看会馆里住了多少闲人,有的来了好几年,都是前清做过大事的,求当一个录事还求不到呢。我替他托了曾姻伯,要是事成了不就把人得罪不说,再要被人间两句,说你兄弟到底有多大本事,想要多大位置才就,你叫我这张脸往哪里放?”
      婉衿没有接口,元荪知是有心说给自己听的,心中难过万分,不便显出。听到末句,人已走上台阶,只得接了出去道:“姊姊,今天手气好么?”瑞华见元荪面上神情仍和平常一样,笑道:“我听吴妈说老舅爷回来就倒在床上看书,也没上来,我还当你嫌介白找的事情小不高兴呢。我心里一别扭,差点把牌打错,被向太太在庄上敲我一个满贯。
      后来我叫婉衿去看你说什么,才知在伯父家饭后吃了些凉茶,人不舒服,并不是嫌事情小。你说打牌的事全在人的心境,我听这话,心思才放下。李太大、向太太又都夸你,说听他们老爷说的,你学问好,人聪明,将来必要发达,我又一高兴。本该调白板的,调了一张三筒,截了下家的和,跟着满贯连庄,多怪?
      “官场中的事都是由小的做起,没见江苏巡抚程雪楼不得意时才给人家教四两银的馆吗?那时节也在京,时常往来,还接济过他。陈了明和尚拿《一掌经》算他出六年戴红顶子,谁都不肯信,谁想不久到黑龙江去做州县,跟着俄国犯境,兵临城下,要开大炮轰城,他拼了性命不要尽忠报国,自己去和俄国带兵大将交涉,爬在炮眼上不肯下来,这才将俄国感动,没有开炮。后来事情上闻,交涉办了之后,皇上西太后见他是够忠臣,连次升官,由黑龙江将军一直升到江苏巡抚,要是不光复的话,拜相封侯都在意中,连带我娘婆二家也跟着好了。而他分发黑龙江以及署州县缺也全由教馆这点渊源而起。你出来年纪比他教馆时代小一倍都不止,虽然民国不兴科举,你求不到正途之名,焉知不因今日的小事引出将来奥援呢?你愿意就,可见心还明白,何况介白还答应以后为你想法子另找好事呢。明天到曾家道个谢去。不,明天礼拜六,你要上衙门,介白又起得晚,见他须在下午三点,还是后天礼拜去罢。”跟着便喊:“吴妈,舅老爷由明天起天天要上衙门,路大远,一过七点不起赶紧叫他。”
      元荪心烦,知她本题越说越多,不愿再往下听,一边随口应诺,藉词岔到那给程老伯算八字的了明和尚,道:“我也听爹在日说过,他人在这里么?闻他认字不多,怎会算得这准?”瑞华道:“你哪知道了明和尚俗家姓陈,本是四川一个放牛娃,因他从小孤苦伶仃,往峨眉山出家当和尚。他师父是峨眉山解脱坡旁一座小庙的老方丈,名字我已忘记,是个有道高僧。他拜师时年纪甚轻,那老和尚年几八九十岁,庙基清苦,有十来个徒弟,他常年只在庙中做些粗事。老和尚很有法力,到圆寂的前几年,常时把徒弟分别叫到房里,除一个二徒弟是传他衣钵之外,有的传授经典禅功,有的传授道法,有的教以行医,还有两个教做手工的各有所长,无一相同,独对了明一无传授。了明人甚忠厚,一点也不怨恨,仍是照常念经做事。
      “这年见师兄弟们都学了本事,老和尚又有‘师徒缘法再有四年便满,的话,了明一想,自己身无一技之长,认字不多,许多经典都念不下,师父去后便投别庙去当和尚也无人要。正在背地犯愁,这一晚众人都睡,老和尚忽把他唤至房内,手里拿着一卷抄本书,说道:‘你知我传他们经典艺能的缘法么?他们都是出家人,庙况又极清苦,我灭度后养不得许多人,二徒弟是传我衣钵承接这庙的,大徒弟、三徒弟须去广东另投师父,余人除八徒弟随二徒弟在此,也都各有去处,但他们除了念经什么不会。我师徒又是苦修,不去别庙挂单。你来这十来年,值我因师徒不久缘满,为想暂聚数年,无地栖身,才在这里兴建这座小庙。以前只我一人,常在后山洞里清修,他们都是散在四方,我在还可为他们设法,我去以后便更艰难,所以近一年两年我一面传他们佛门功课,一面各传授一点谋生济人之术。因你不是世外人,将来还有功名,同时所传技能又极容易,所以传得迟些。”
      “了明跪请道:‘弟子文不文,武不武,连经典都念不下来,什么事都不会,怎有做官之望?只求师父传点医道,能够行道救人,就便谋生,就感激不尽了。’老和尚微笑道:‘事有定数,哪能由你心想。你我师徒缘法只此,将来你不特有功名,并还娶妻生子,医道非有绝顶聪明,多年经历,才可手到病除,此事大不容易,稍一不慎便造不孽。徒弟中学医的虽有三人,只一个是从入门起便在闲时用功,得了我的传授在外行道,从未错过。去年我只把几本秘方给他备考,使他遇上疑难可早判断,给人诊治。便不传授也理会得,只胆子小点,病人晚愈两夭,多吃几次药便了。下余两个都只传了七八个专治一样重症的草头秘方,遇上这类急症固可立地见功,此方以外却治不得,又不许多受酬谢,救人之外勉强借它吃饭而已,你如学了它怎有官做?我传你的这本书名为《一掌经》,因你认字不多,上面颇多俗语,你先拿去把它背熟了来,我再传你诀窍用法,包你一生仗它得名得利,吃着不尽。你如能以人胜天,只享空名,不堕尘网,留待来生受用,自是再好没有,料你极难办到,就是还俗入世,反正享受也有的了。’“了明随师十年,深知老和尚灵异,敬谨拜谢,捧回房去背人勤读,半年工夫便自烂熟,轮流倒背。老和尚又把他唤去,告以这是一本算命的秘诀,你既熟读,再把《正反六十四盘图诀》教你,一点便透,随即一一传授。了明平日天资极钝,也是福至心灵,又习了些日居然悟彻玄机,后来老和尚坐化,他便出来以此谋生,到处请游。凡是经他算过的人无不应验,后来名气越传越远,被西太后知道,值他正来北京,便宣进宫去给西太后算了一命,奏对称旨,赐了一领袈裟和好些东西。他又到四川,便对人宣称是老佛爷的替身,日常结交官府,出入绅宦人家。
      “当时四川总督我忘了是谁,因他出身寒微,父亲是个落魄寒士,读书不得功名,穷到没法,弄了一条小船在江上钓鱼为生,终年浮家泛宅,连房瓦都没一片。那停船之处是个山崖,崖上有一张铁匠,终日在上升火打铁。两家因为邻近,日常见面,颇为交好。当生总督时,崖上张铁匠家也同时听到儿啼,原来两家女的都早有孕,互相一问,恰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下,又都是个男的,两家父母俱觉奇怪,从小便令两小孩结拜,拿拈闸来分大小,总督算是庚兄,当小孩时和铁匠之子一处玩,两下甚是投缘。直到十多岁上才行分手。总督大来便得了功名,由此一帆风顺,官运亨通,一直做到四川总督。
      可是那小铁匠从小只学打铁,父母死后依旧开着那小铁铺,光景甚是穷苦。
      “这年总督封翁七十大寿,忽然想起前事,对总督说:‘你现在是封疆大吏,功成名就了,可还记得你那庚弟么?想当初他父母对我家也很好,你又和他一起长大,认过兄弟,现在你要提拔他,给个官做,不是极容易的事么?’”总督素孝,闻言想起前事,立命差官到昔年停舟的崖上将那铁匠寻来,并先给他好些安家银子,初意铁匠不认得字,先给他个武官做,日后再以军功保奏。那知到后一谈,铁匠小时和总督同玩还不甚蠢,这时长大竟是蠢如鹿豕,除去会打铁什么也不会做,尤其是怕官如命,见人一句话说不出,差官去接他时便吓得要死,连哄带强逼才请出来。一路之上日朝差官磕头,求饶他命。到了衙门,见了下人都害怕,终日惶惶,提心吊胆,这等情形便武官也没法做。
      “总督为体亲心,又念在同庚竹马之交,一面着人向他解劝,告以莫怕,是对他好,一面给他补了个戈什哈,给他吃好的,穿好的,好容易才劝得他见着熟人不害怕了,生人见面仍是怯场。满心还想他日久可以练出来,哪知生来没福受用,穿上好衣服,终日毛焦火辣,坐立不安,和针扎一样。吃了好的酒食,一病便多少天。别人都是受那贫苦磨折,他却受了富贵磨折,不到三月便磨成不是人形。总督一看人已不行,可是心还以为他既和自己同庚,决不能没有一点福命,也许生长贫乡僻壤,终年恶衣恶食,忽说换了鲜衣美食,肠胃不服,好些不惯,此次生病也是适逢其会,因他求归甚切,便给了他一百银子做盘川回家,养好病再来巴结差事。
      “铁匠的家就在邻省,因他法官,再四力辞不要人送,并且一听见他回家,当日精神振起,病便好了多半,无须护送,只得听之。那条道路本来平靖,不知怎的,他还没走到家便遇强盗抢个干净,还挨了一顿苦打,没奈何折回去见总督。总督又好气又好笑,见病已好,便留他住下,一面严饬该管该县缉盗,一面命人将他妻子接来,这一下却是更糟,从回来当晚便又病倒,比前还要厉害,同时乃妻乃子怯官更甚,竟和避盗一样逃人山中潜伏不出,简直找不着影子。总督无法,便禀封翁,拿出钱来命人给他在家乡广置田宅,以为这样使他安居乐业,不再做那打铁生涯,享点庸福总可以了;哪知他赋命穷薄,仍是承受不起,带病还家,一病三年,家又连遭天火,直到家产卖光,仍开小铁铺终日与炭火炉锤相交,才身强体壮,回复过来。尤其是总督每有赐与,他必出情形,非到精光不能平安。同年月日时生的人会是两样福命,为此总督素不信星命之学。事已隔了多年,一听了明如此招摇,勃然大怒,立时命人将他拘去,要按妖言惑众,就地正法。当时一般绅宦俱往请托求情,说了明实有灵验,并非招摇惑众。总督笑说:‘这个容易试验,他既是占算如神,我就拿这个来考他,到时如能算准自无话说,否则便是妖言,那就莫怪我不讲情面。’众绅宦自然无话可说。”

    第一六章
    好行小惠 同事起纠纷 爱进谗言 一家生间隙
     
    “总督也不说如何试验,次日一早,在花厅内设下笔砚,亲自出去传来了明,由袖中拿出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两张八字交给了明,说:‘这两张八字虽然同庚,日时不差分毫,但是贵贱不同。你既精星命之学,我便以此考你,以正午为限,算得准时我便信服,不但无罪,并还有赏,否则我为国家封疆大吏,不能任使妖僧在我境内招摇惑众,那只好照国法治罪。’并让随侍多年的老家人在旁等候,一面命巡捕传令,准备行刑。在午时以前仍按客礼相待,不得侮慢。说罢自去。了明等总督走后,拿起两张八字一看,都是龙的属相,年月日时一毫不差,再经细心推算,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两命相同,全是位极人臣大贵之相,怎么算也找不出丝毫破绽。按《一掌经》来断,都是一品封疆,怎会有一个是贱命?字是总督亲写,笔迹纸色式样无不相同,只本人知道贵贱之分,外人如何晓得?尤其是八字一样,既找不出败处,其势不能凭天撞,便可分别贵贱。了明虽早算出自己命中还有官禄,决不致受极刑。当此性命关头,已由不得心寒胆战,六神无主,将两张八字放在桌上苦苦推详,初意只寻出一点致贵致贱之由,想好答话,再碰运气,给他乱指一张交卷,死活听命,哪知用尽心机,依然茫无线索。
      “眼看墙上鸣钟越过越快,已是正午相近,快要被绑就审,正在无计可施。心中忧急欲死,那等候回信的老家人心善,见他急得满头大汗,天气又热,甚是可怜,便倒了杯茶过去,安慰他道:‘和尚不要着急,喝一碗茶慢慢再算罢。了明本在构思出神,忽听有人说话,误当差人来绑,猛吃一惊,手忙足乱,竟将茶杯几乎碰倒,洒了几点茶水在纸上,顿触灵机,忽然大悟,忙欢喜道:‘老人家,请你回复上边一声,说我已算出来了。’老人家道:‘和尚莫要自误,你一个字没写就算出来,这是性命交关,不是闹着玩的。’了明笑道:‘你只管回,决没有错。’老家人摇头叹气走到里面。
      “总督见时已正午,众官绅又来求情,了明还未算出,正在发怒,待要翻脸行刑,闻言心自不信,立即传见。了明便拿湿的一张说:‘这是一品大贵之命。另一张于的却是穷苦终身极贱之命。’总督便问:‘都是一样的命。怎会贵贱悬殊?说不出理来,便是你拼着送死凑巧碰准,那仍不算。’了明立答:‘自己先算两命俱是大富大贵,实算不出他的缺点。又为严威所慑,将机滞住。眼看行刑时近,正在着急,老管家见僧民可怜,赏了一碗茶,因值出神,受惊手慌,将纸碰湿了一些,这才触动灵机,二次推详,居然算出破绽。制台大人不信,那是命该如此,僧民只斗胆请问一声,两造均是属龙,年月日时皆同,偏是一贵一贱,要是推断无差,湿的一张如若生自水中,官阶便应该到大人今日地位,而且现正鸿运当头,至少生时也应近水,才主有大富贵,否则官虽一品,有位无权,不能名实兼收,那便另有其人,不是大人八字。至于干的一张生时必在火中,或与火极近,否则便是西北沙漠无水之区,也还不至于一点官禄都没有。僧民蚁命只在大人一言,此里人如非生自火窟,与火相近而穷苦终身,甘受国法,死而无怨。’“总督人颇好名,因己出身寒微,对于幼年之事讳莫如深,连随他二三十年的老家人都只知他中举以后的事,铁匠同庚一节除父母外谁也不曾提及,铁匠更见人就怕,不会向人说过,所以一些属吏虽料总督这样格外恩遇必有原因,无一知道细底。事又隔了多年,谁也想不到会拿这个来试验了明。而那两张八字总督亲笔,自己暗打记号,未对人说过,连关接都无法递。听他如此回复,一想自己生自船上,果在水中,而那铁匠只一间茅屋,当中生着一炉大火,冬夏无间与火为邻,日受烟黛火烤,怎说不是生自火窟,与火相近?心渐信服。又问水火分别,了明见他面色转和,知已幸免,心神愈定,便答:
      ‘龙乃水中神物,自然得水才能飞腾变化,霖雨苍生。旱龙已有泥土之困,何况火烤烟董,如何行动得了?’
      “总督这才省悟同命各殊之理。随令遍算老封翁和诸官眷,无不前知,推断如神,于是阶下待命之囚翻成座上之客,名望自是愈大。后来北京还俗,以算命结交权贵,居然得了陆军中将衔,孙伯岳、孙仲山、曾介白、萧秋恕、蒲伯英以及一班同乡全都经他算过。彼时仲山、介白都是中年乏子,他却断定他们都有好儿子,尤其仲山子女最多,有二三十,将来富逾五侯,越到晚年境遇越好,家财有好几千万。财上虽还未到大发之年,可是现在仲山、介白都有了好几个儿子,几是年年都添,将来知还要生多少。至于别人算得极灵的还多,说他不完。几时你也找他算上一回。”元苏颇喜星命之学,闻言便记在心里,准备暇时往访,遇机求教。
      当夜归房安歇,次日天才刚亮,睡得正香,女仆杨妈便来叫了两次,元荪又好气又好笑,没奈何只得起床往院中洗漱,因听上房瑞华在床上唤人,问“舅老爷上衙门走了没有?”心中厌烦,连稀饭也懒得吃,便自穿衣出门。为省车钱,就便路上吃点东西,先用一吊钱雇车到前门,胡乱买点烧饼果子吃了,见天还早,打算步行走到霞公府,再雇车往礼士胡同,这样点心钱便可省出,就便留览天安门一带的御街景色。过了正阳桥,见沿途车马络绎,攘往熙来,热闹非常,有好些车上带有行李,俱是往东车站的旅客,心想何年月日才能趁这路车回南省亲,或是奉母北来?又想起伯坚久无音信,连通电话往所说居停处打听,俱问不出个所以来,几时还是亲自登门向主人访问,照他所说交情,决不能一点不知踪迹。一路感慨,思绪如潮,不觉信步走到长安街上。
      元荪觉着全京城到处灰土纷起,扑面污衣,只长安街这条石板路干净,在天安门前走至华表下,翘首触棱,徘徊凭吊了半个时辰,一看表已八点半过去,便往前走到霞公府附近,正和车上讲价,忽见后面跑来一洋车,车上人高呼“周先生”,一面叫车停住,走了下来,开发车钱。元荪一看正是费谦,点头答礼,笑问何往,费谦答说:“上班。
      因住南城,车作两段雇,今天打算雇到霞公府东口,日后渐把车程缩短,安步当车,免得每月了点钱都坐了车,不想路遇。好在相隔已不甚远,我们一路谈着走去如何?”元荪因他是南人,又无什讨厌地方,昨日那些同事只他比较投缘,便即应诺。先雇那车元荪还了一吊四(即七大枚双铜子),车夫不拉,及听二人说要步行忽说拉了。元苏知北京车夫良莠不齐,此是存心作闹,为免闲气,车不要,给了两大枚算是补他,车夫还不愿意,说拿穷人开心,直发闲气。费谦久居北京,知他狡猾,说:“人家一步未坐,先你不拉,这时见人不坐你又拉了,给你钱还不是好事?”车夫才未开口。二人于是且谈且行,由王府井,转金鱼胡同到东四南礼士胡同奖券处,进门九点刚过。
      因新开办,大部有个热乎劲,来了不少,尤其是下级员司差不多到齐。元荪白起了个早,结果还是迟,笑道:“我们来晚了。”费谦道:“你不知道,官家的事都是如此,头三天热气,再过些日你看,各科股长当头的更不必说了,就我们这些书记要在十点能上班都是好的。我们拿人家钱就得做事。凭我们地位也巴结不出个起色,我们又住得远,只守本分,也不讨好往前进,也不偷懒,迟到早散只照各人方便。每天都这时候来,守着本分行事,到该走时就走,暂时不显,久了还得算我们最好呢。”说时,已由二层呼落,转向昨日那问小屋里去,二人也各住嘴不谈。
      屋小人多仍是乱烘烘的神气,互相谈论都离不了薪水定了没有,将来能按时发放不能。杨、金二人好似适为了昨晚请客的事闹了意见,谁也不和谁再说话玩笑。有时姓金的肺病少年走过姓杨的桌前,必朝他背后扮一鬼脸,或是把眼睛一白,嘴一歪,大有不屑之状。待了一会,林钧甫拿着一张名单和一本画到簿进来,众人立即拥将过去。林钧甫道:“诸位薪水已定,费谦、周元苏二位暂批了二十元,余者都是十六元一月,等将来看成绩如何再加。这是画到簿,请诸位把名字签上,由明日起早八点上班至十二点,下午两点下班,如赶事忙还得晚走。总办有命,此与别的机关不同,不许迟到。”
      大家签完了字,到杨润亭又和林钧甫说:“自己头一个到差,别真没有几天,总算是打开办就来的旧人,总办怎么也该有个体恤。人家费先生到差跟我只差半天,写得也还不错,他批了一等书记,我还想得过。这位周先生昨儿下午才未一个到差,怎么钱也比我多,这是怎么会?我也知道昨儿写字犯了小人,现在洋面小两块子一袋,这两钱叫人怎么活?现时就跟总办求恩典吧显着我大急喳,林先生这回帮忙没帮上,我算落个心领,赶明儿个真要长钱时候没别的,你可得早想着提拔我点。”林钧甫早就嫌他不堪,只为平素不爱说话,又在部中做了几年事,不愿得罪人,对方初识,一见面便巴结起,虽觉肉麻,不便得罪,不爱听的便不答复,闻言觉他过于卑鄙伦俗,微笑答道:“评薪水只论字的好坏,日后加薪要看各人成绩,我人微言轻帮不了什大忙。你初来时不是听说这儿经费少,奖券能否推销不能一定,只盼到月头准拿十二元就心满意足么?怎多批四元倒没法活呢?”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好笑。
      杨润亭本心早已满足,只为有两个钱多的在前头,心中既嫉且羡,想托林钧甫安一个根,自己日后也长上此数,不想被人道破,大家一笑也觉不是意思,张口结舌答道:
      “那、那、那是我想真要经费少,大家一样,那是没法。既有二十块钱的数,咱们弟兄又有个不错,做小事由的谁不想多买两袋子面好呢?”林钧甫懒得答理,随朝费谦和沈仲文点手,说二课叶主任叫,不俟说完便同走去,杨润亭闹了个没趣。费、沈二人一走,没叫自己,越发难受,独坐位上直发闲话,说:“林钧甫滑头,彼此交情不错,事前又有人托付过,他也都满应,敢情还是冤我一点不给为力。同是本京旗门,一点不向着。
      小沈是三课主任潘戟三的照应,人家是亲戚,没的可说。黄老帮子什么东西,瞅着他那甫蛮子的派头就堵得慌,也跟他近乎,不就是会写几个小字吗?”
      肺病少年金少云早来,已和他为了昨日失约之事对损,差点没大吵起来,经人劝住,谁不理谁。见杨润亭昨日那样胡吹,等一较真,薪水既少,名次还在己后,越发称心,看他不起。听发牢骚,表面上与说话,却想方法怄他,一会说些冷话,一会又把小粉包取出,先向元荪道:“费先生是头名状元,你第二名就是探花了,再说昨儿见你二位字也真好,最难得是一个补钉也没打,写得还是真快,总办评薪水你二位多四块,凭谁也得说是公道。像你二位这好样的真得交交,我敬你一支烟卷。”元荪见他说时连扮鬼脸,带使身段,连三鼎甲名次都分不清,不禁好笑。推谢不得,只好接过。
      元荪抽烟有限,却不惯抽次烟,隔了一会便取出己烟还敬,并及同坐三四人。金少云一见是三炮台,笑道:“到底人家有身份的人,不能跟下三滥比。本来么,人生于世,都是你好我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两好换一好,双方才能够越交越深,越交越长。不是我小气,就一筒炮台不也就值六毛五么?是讲究这个过节,要都像我去年遇见那位,竟打算蒙事,吹牛皮,瞒世抹血呀,跟刺猖一样,挨着就扎手,谁还敢理?要说阔人认得多,那小奴家我还认得更多啦,不够顶大的我还真懒得提,就打袁大总统说罢,什么黎元洪啦,冯国漳啦,徐世昌啦,京里头打大总统。国务总理、六部九卿、各位总长说起,外头各省督军、巡阅使直到梅兰芳梅老板、杨小楼杨老板差不多我都认识。说瞎话是王八蛋。再要不信,我还真敢跟你诸位起下黄沙盖肩尸不全、乱箭穿身、盘肠大战的宏誓大愿,诸位倒是信不信罢?”
      众人听他明是借题骂杨润亭,合着三句话不离本行,连骂人也忘不了戏词,见杨润亭已脸胀通红,恐其太僵,有一个比较世故一点的为想当作笑话岔将过去,便笑道:
      “金先生,这是那一出?不走票去,跑这儿演来。”金少云笑答道:“你不信是怎么着?
      这是真事,认识阔人不算希罕,在座诸位也都认识。有人说这小子要疯,既认识这些位阔人,干吗跑到这儿当书记,挣个十六大块好钱,还遇事招瞪,图什么?那是你不明白,认识跟认识不一个样,你认识他,他不认识你也是没用。你要想认识阔人容易,还不用上他家去,你只打廊房头条走一趟,不都在门口挂着啦吗?”说完,引得众人全都笑了起来。元荪先见杨润亭在旁脸红头胀,不是冷笑斜视,大有起而动手之势。金少云仍说他的,连正眼也不理睬,惟恐双方一触即发动起武来,劝又不便明劝,也是想拿别的事岔开。还未及开口,金少云竟似知道对方在他身后,作态示威不但没有住口,反拿话叫阵道:“我说的是实话,我这块料别的事不成,就是爱交朋友,遇上好样儿的叫我怎么都成,两肋插刀,真能过命,讲究交朋友义气吗。他要是下三滥呀,别管他王八兔子贼什么变的,说好没事,说不好咱们外头文武代打随便挑,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今儿不成还有明儿,明儿不成还有后儿,自己不成还有朋友,咱们没完,反正不能含糊。
      准知道这儿人多,决一打不起来,净背地里吹胡子瞪眼干吗?想吓人啦?别不害臊啦!
      别瞧求爷爷,告奶奶,人上托人,好容易谋上一个书记,我这跟玩票不差仿佛,家里头不指这个,说散就散,反正我拼得过,你拼不过,要不服气,官私两面听你的,咱们就找地方滚滚。”
      众人听他越说越难听,又不听人拦,怎么也是要说,本来金、杨二人一般讨厌,渐渐引起幸灾乐祸的心理。又想刚到差才两天,这一劝架真要动手,算把自己饶在里头,便都不再答腔。各坐位上假装看报,有两个胆小怕受连累,竟借故躲出屋去,都以为非打起来不可。只元称一人先还打算劝,及见杨润亭密云不雨,只管满面忿怒,不住卷那袖口,不时朝着旁人冷笑,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便知这厮色厉内荏,这架定打不成,索性偏过头来不去看他。
      果然金少云这些匪话灵效,尤其是未两句有力量,杨润亭本觉众目之下大已难堪,不过知道办公处所和人一打架事情非散不可,不能发作。话太难听,忍又忍不下去。先还以为金少云个小体弱,也许吃吓,故意做些恶相表示不肯干休,稍发现对方一丝弱点立即乘机发作,骂上两句,众人一劝,再就势收科。不料对方竟是浑小子一个,满不在乎,这时只一答腔便两败俱伤,自己靠此小事养家活口,如何能和他对拼?再看同屋诸人不是借故出去,便把头偏向一边,分明坐山观虎斗,不论哪面满不听那一套,这一来越发气馁,没了主意,想了想还是抹稀泥有便宜,便笑嘻嘻走过去,拉住金少云的手,假装玩笑道:“宝贝,你都说谁啦?”金少云道:“好说,孙子,我说你啦!甭跟我来这一套,红眉毛,绿眼睛,背地里吹胡子瞪眼,打量我没瞅见啦?你不说打这儿起谁不理谁吗?”杨润亭道:“宝贝别说啦,咱们老夫老妻的,谁跟谁好吗,我敢不理你?回到家里这日子怎么受呀?”金少云道:“我问问你,从今往后你是服我不服吧?”杨润亭也装着唱戏的腔口答道:“娘子不必着恼,下官么是再也不敢的了。”金少云笑道:
      “瞧你这块骨头!”于是二人就在对耍贫嘴之下言归于好,一天云雾都消了个干净。杨润亭全仗自己机伶,柔能克刚,否则便要闹出事来。实则金少云也是嘴硬骨头酥,因是出身纨挎,日与下流为伍,不知从哪里学了些下流的口吻,准知当地人多,打不起来,先吓一下试试,不料对方比他还乏,一吓就吓回去,乐得就此收科。都是喜怒无常下流心性,自易投契。加上众人都不喜与二人亲近,日后反倒成了莫逆之交,闹出好些笑话不提。
      元荪了见二人如此不堪,自然心存鄙夷,一会林钧甫拿了十来件公文稿和些组织条例、办事细则之类进来,说道:“这间屋子大小,刚才各股课长已议定分股办事,暂时请费谦、周元苏、沈仲文、鲍振庭、陈文奎、徐子修六位到第一股办公,杨润亭、杨士达、金少云还有一位新到差的钱一飞四位就在本屋不动,算是第二股的书记,这是暂局,遇上哪一股事忙临时现调。费谦、沈仲文已在第一股,周、鲍、陈、徐四位请跟我一块过去。费先生说他有一顶草帽请周先生去时劳驾给捎上。”杨润亭因自己字写得又慢又糟,这半日工夫看出周元荪和陈文奎最好说话,正盘算如何拉拢套近乎,日后遇上拿不下的长籍缮稿好求人帮忙代写,一听几个写好字的快手全被第一股调走,人少着一位,并还和金少云这块蘑菇一起,不禁慌道:“林先生,我不早跟你说过愿意侍候你,就便学点能耐吗?干吗把我分到第二股?干脆我跟鲍先生、陈先生不拘哪一位对调一下,我也上第一股得啦。”林钧甫把脸一沉道:“这是股长主任的交派,现在就数第一股事情多,别瞧人多着一位,决意忙不过来。你想过去,下次再调人我再跟主任说去,到时别再嫌累。”杨润亭不敢再说。林钧甫随引元荪等四人走出。元苏见与金、杨二人分开自是高兴。
      那第一股,就在二层大院的西屋内,共是前后两进相连的九问屋子,另外有一个小院。屋宇高大整洁,比起后偏院书记室亮爽得多。一股共设四课,股长吴甘侯,一课主任叶希文,二课志叔王,三课潘戟三,四课柴云舫,另外三个课员、三个办事员俱是久在部院当差的脚色。元苏到后,由林钧甫指定了各人座位,由第二股领来笔墨文具,随即开始办公。到了吃中饭时,便约比较相投的同事互相作东,去至东口南小街二荤铺内随便吃些完事。三五天过去全股员司俱都相识,渐觉这些人们虽然另有一种气味,但是个个谦和圆通,春风满面,同事遇有办错的事总以好言相告,如真犯了大错,临到开革前五分钟还是客客气气,如无其事,个个蔼然可亲,永不见摆上司架子,与平日所闻官僚做上凌下习气不同,心中奇怪。及问费谦,才知久干部院的京官多是如此,外官便自不同,这叫作心里分。除却秉性乖张与人各别的少数人而外,轻易表面不得罪人。元荪觉着能对下有礼貌、不叫人难受总是好的,自己只要尽职便站得住,管他心里如何。初意既名为书记,缮写必多,哪知缮写文件并没多少,多是些零碎事情,如校对奖券号码,查看有无空白,盖印骑缝以及分排开奖时号珠之类,每开一次奖必要忙上十来天。因是办事勤劳,第二月便加了四元薪水,加上各种奖金之类每月也能合到三十余元。彼时生活程度虽低,就想借此养家仍是困难,幸得伯坚所赠余款贴补,每月匀着往南边寄三十元,自己再省吃俭用,将就混去。
      光阴易过,不觉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拙庵忽然一病不起,元荪帮着料理完了丧葬,跟着益甫也在下半年病倒,淹缠了三四月也自身死。元荪姊夫、伯父两个可以依傍的亲人相继病故,伤心之余想起来日大难,现在前途看不出有什希望,不久姊姊便扶枢回乡,还须另觅住处,又添许多费用,伯坚款已全补寄家用,下月起便难以为继,母亲来信颇思带了兄弟北来就养,更是难题。京中实况如若函告老母,必定忧急,万万不能实写。
      可是本月寄家之款便借有变月薪水在内,下月如何寄法?正在每日愁虑,也是天不绝人之路。这日瑞华偶问元荪,你们奖券处的彩票有弊没有?元荪因她这类话已然问过好几次,一张奖券也没买过,便答:“当众开奖,怎会有弊,兄弟在里头有弊还会不知道么?”瑞华道:“你跟我买几条去。”元荪答道:“正券五元一张,分条五角,头奖五万。副券两元,分条二角,头奖两万。无论哪一种买十张准得一个末尾。我上分发处去买,再有一个九扣,至少可合八扣,姊姊买正券是买副券?”瑞华道:“我是个苦命人,不想多得,就买五条副券罢。”官姨娘正在旁边,说:“太大买彩票,舅老爷给我也带五条来。”说完了便各安歇。
      元荪不好意思先要钱,恰好身边还有六七元,次日回家便绕往月中桂买了十零条,因是九扣,铺伙常去奖券处领券两下相识,笑说:“周先生再买一条正好。”元荪心想:
      “花两毛钱碰它一下,大小是个希望,便多买了一条,另放一边。那十条本是一至十的,末尾一字联号。官姨娘正在家,先挑了五条去,钱也付过。一会瑞华买东西回来,道:
      “我要的五条一号,这单条得了才两千块,有什意思?能退不能?”元荪心想,共只九毛钱的事,便答能退,随又去另买了半张副券,那五零条也未退,算是自己留下。内有一条末尾是零,与元苏另买的一条同号。官姨娘连挑换了两次。元荪心想:“只此一条同号,万一中彩,还道自己私心,再者自己多一号码也多有一分希望。”两次和官姨娘说劝她留这一条,俱都不要,只得罢了。
      过了四五天,开出奖来,元荪留这两条同号的恰是二彩,三百元一条,得了六百元,自是心喜。因知姊姊和官姨娘脾气,如若明告,一后悔反生枝节,好在号码记不得,便没有说。事有凑巧,瑞华所买半张恰得头奖两末尾,官姨娘五条也得了一个八奖,俱都对本以上,还在高兴,说将所得彩金再买正券。元苏暗中托人将彩金领到,给了三十元喜钱。因觉运气不错,心想再买正券试试,如能中个头彩,便可奉母北来,从此四出创业永无后顾之忧,岂不是好?于是又买了十联号半张正券,另外一整张正券,十张联号副券,寄了一百元回家,约请两个相投的同事吃了一顿小馆,推托处里发了十元奖劳金,给瑞华全家买了几大包点心水果回去。到家一算,当日共用去一百九十余元,买奖券倒去了四十五,如若不中岂不又送去一月家用?但盼能得最好,不能得也只一次,尽所得末尾奖金去买,永不再添,这样又可凑和一年家用,或是索性将老母接来,省得心悬两地。
      元荪正在盘算未决,忽听大侄雄飞,因为嫖赌亏空大多,与孙伯岳闹了意见,带了两个侧室去往奉天谋事,已然动身。堂兄少章正式就了伯岳秘书,率领宠妾阿细子女儿媳等已然搬往煤渣胡同马家庙居住,房子甚大。次日正赶伯父冥寿,下班顺路,前往拜祭。少章自从老父去世,益发满口仁义道德,见人便劝学好,口口声声要忏悔前孽,对于兄弟子侄家人更表示得厉害。元苏每与相见,必要听他躺在烟铺上,左手托着一技蛇总管烟枪,右手拿着烟扦子,连比带划,正言厉色说上一大套修身齐家,吃苦耐劳的陈言烂套,有时听得心烦,免不得驳他几句。根本少章读书不多,想装道学家又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把一篇《朱子家训》作蓝本,再加上些因果报应,以显他业已放下屠刀,成了正人君子,所有半生数十年罪恶均以忏悔二字了之,口齿又钝,元荪才气纵横,词锋甚健,自然不驳则已,一驳便倒。少章藉口忏悔,欲盖弥彰,被人问住不免羞恼成怒,无如自己以做好人标榜,不能不装着大度包容,只是心中忌恨,无从发泄。
      这日因是上供,少章心想祭菜甚多,上完供正好请客,便请了一些同乡在家打牌。
      元荪到时,见客都是熟人,牌已打了两桌,还有一桌恰巧三缺一。少章近年老境颓唐,把钱看得分外认真,迥非昔年挥霍故态,只是爱赌未改。因所请的客有一个道谢的,少了一桌头钱,自己是主人,不能不让客,还不能上场,心正盘算哪里再去找一把手,见元苏走进,便拉向一旁问道:“你今天能打牌么?他们十块二四,每人三十元钱一底。”
      元荪也是爱赌,只为钱不方便,又爱面子,惟恐露相,每遇宴会有牌局时总是事先设法躲避。当日这班人都和元苏赌过,俱喜他钱冲。输赢痛快,一进门纷说来了好角,可以再打一桌。少章知他月入有限,是个空的;惟恐输了划到自己头上,先问带钱多少。元荪知他心意,答说:“处里刚发奖金,连同薪水有五十多元。”少章喜道:“那你就可以凑一头了。”于是把别桌上人抽下一个下来。少章因这一桌一个是陈子敏,一个是谢仙庄,一个是王绍明,牌既老实,赌本又足,本意把自己换上去,叫元荪另成一局新的,哪知陈、谢。王三人俱不喜和少章赌,同声说道:“叫三爷来这一桌罢,你还是那一桌去好。”少章只得叫元荪补上去,自和余外三人另成一局。打到九点方始休息上供。
      因为有三桌牌,少章搬家以后用人又少,阿细更是不会操持,显得手忙脚乱,漫无头绪。元荪暗忖:“自己家规对于祖宗祭礼最要诚敬,不可丝毫怠忽,尤其祖父母、父母的冥寿忌日最为隆重,以前到日都守在神堂之内,或是奉经,或向儿孙叙述先人懿行美德,或令向神位前诵读自作文课,非真有事轻易不见外客,终日衣冠侍立,不苟言笑。
      借着祭菜请客打牌以图省钱已是不对,又这样杂乱无章,开席全凭客人心想匆匆一祭也不行。那三献三奠之礼便趁热撤去,送到前院宴客,家主面上也无戚容,伯父尸骨未寒便如此草率,视若具文,满口偏还要讲那忠孝仁义,岂非笑话?”心中老大不满。少章因还要奠酒、送福纸、烧包,便令元苏先出陪客,元荪乘机答道:“那些俱是熟人,又不是什正经客,还是祖宗要紧。已然请他们先吃,由他去罢。我还要等送福纸磕头呢。”
      少章因为输了十多块钱,一心想早点吃完多打几圈,也没听出元荪意思,匆匆答道:
      “一个主人都没有,多不合式,现已祭完,就等烧包,还有二三十个,你替我送福纸,我到前面陪客去。”说完转身便走。
      元荪见他全没想到祭祀须当诚敬,忍不住口里埋怨道:“难为你快六十的人了,这等行为,你也有子孙的人,却教他们看你好样。”嘴里念着,回顾阿细正站旁边,撇那两片薄嘴皮,知被听去,也没理睬,候到包烧完,恭恭敬敬送完福纸,才去前面入席,也只吃了一小半。当时无话,陪着客人吃完饭,有瘾的又去抽完大烟才又搬庄入座。三庄牌有一桌散得最早,元苏这一桌打到十二点将近也自打完。元荪刚得头彩,本足气壮,三家归一独赢了七十余块,另有八块多头钱。元荪把零的拿起,将头钱补成十块,走到隔室一看,少章这边恰好与他相反,一人输了三家。上场时少章心贪,为想多赢,本钱没有限制,又打现钱,不似元荪这桌三十块买筹码,打十二圈,输干赢净,三转过后方始续本,同桌三人,又爱顶买加泡,头八圈还无什风潮,饭后竟连出大牌,又多是双方顶买,六百和满贯,四圈未完少章便输了八十多,头钱还贴在内,力说输得太气人,非再加四圈不可。那三人因主家独输,不好意思,只得应了。元荪知道少章恋赌,准定又是一夜,便说:“这是那一桌的十块头钱,大哥还有事么?”
      少章因元荪这桌也讲的是十二圈之外另补筹码,再加四圈,没想到完场这早,同赌客人赌品又好,各有自用车,打完牌给钱就走,也没惊动主人。当差只一个,只顾少章这屋,没有在侧,谁也不知他会成了大赢家。少章手上正起了一副好牌,一心都在牌上,只鼻孔里哼了声。元荪见他没问,方想告以赢了,忽见阿细拖着鞋皮、掀着张乌灰色的小薄嘴唇扭了进来,还没走到桌前,便口里咕道:“老爷怎会输掉这多?又请客,又输钱,真正晦气。人家一个钱不出,白吃还要挑眼,倒许是赢哩,阿要气人。”自从益甫死后二人相见便不再过话,可是阿细对元荪也不敢当面无礼,先在上房抽烟,闻说客已散了两桌,头一桌的头钱只得四块六角,又闻少章庄上连被人敲满贯,输了不少,既嫌头少,恨元荪不帮她留客多打几圈,又恐元荪赢了钱去,少章反是输家,真给自己添气,连烟都不顾抽足,拖了两只鞋皮赶出打听。
      先当元荪已走,一路说着闲话进来,正在念叨,猛瞥见元荪站在少章身后看牌,茶几上放有一张钞票,忙即住口,近前抄起钞票,问道:“这一桌的头钱呢?”少章的牌上来碰一臼板,便听三六万,不顾说话,把嘴一歪道:“那不是老三拿来的十块钱?”
      阿细虽觉头打得不少,仍不放心,又问:“怎么会一张整的,连个零头都没有?”元荪闻言有气,也不理她,径对少章道:“头钱只八块多,我因要用零钱换起来了。我一早还要上班,要先走了。”同桌一客问道:“三爷赢了么?”元荪笑道:“手气还好,先还输点,饭后成了一吃三。明天见罢。”说完拿了帽子便往外走。
      这时少章正摸一白板补杠,恰好是张三万开花,和了二番,正在高兴夸牌。连阿细也没听真,直在旁边说是她的福气,半天不和,因她一来,当庄便和二番,下去非赢不可。三客中和元荪说话的是北方人,名叫吴耀堂,是个小官僚财主,为人口直心快,最看不起阿细,便答道:“这倒不一定。三爷在那桌一捆三,打他进来少章大哥才起的这一把,说他带来的财气还差不离。”阿细听了,心虽有气,因对方有钱,少章不时少长缺短有个通融,不便发作,假笑答道:“吴二爷怎么也捧红了?他赢了钱也不分你几个。”吴耀堂道:“不是我捧红,你们三爷牌打多好还在其次,人够多精神体面,年纪轻轻,又老诚,又能干。少章大哥,你这令弟将来准比你强的多,不信你就瞅着。”
      少章强笑道:“老三人倒聪明,就是年纪太轻,荒唐一点,今天也不知他到底赢了多少,他就喜欢得坐那坐不住了。照说他也该是主人,既一家大赢,就该陪客再打八圈才对,这样不得罪人么?”吴耀堂道:“你这话不对,打牌原有输有赢,讲多少是多少,讲究赌品不是?前者我在府上也跟他打过几次,他不论输赢多少,永远随着人家,输多少也那个样,该不了一个,赢随随便便了,老给输家补,要不入都也跟他打哩。那桌三位都是常打牌手,永不打夜牌;照例上场先就说准输赢概不加,够了圈数准散,他赢那是手气,决没一句闲话。还有一节,令弟年轻,你当老大哥的得随时照应,就有错处也须背人劝诫,不能毁他。你一面说他聪明,一面说他年轻荒唐,我也听得回数多了,你这一句话仿佛替他吹嘘,还带为他好似的,实在比毁他还苦,荒唐已是够受,荒唐人人再聪明,你当老兄的都如此说,谁还敢惹,就说年轻人赢了几个高兴也是常情,何况天已不早,他一早要上班,话并不假,他刚出做事,你别跟他造这名誉呀。你是无心之言,下次可别这们说啦。这是我们知道,要让外人听去,不明白的瞧他不好,明白的反笑话你,这多不合式。”
      少章闻言自是刺心,脸烧通红,忸怩着答道:“我也实在看他材料大好,望他太切,才爱说他两句,没想到有语病。我认为年轻人吃亏总是便宜,这时越不得志越好,事情一好反害了他。”同座曾恭甫插口道:“话越说越多,清官难断家务事,好坏在心,不在嘴上。人家是兄弟,外人有什相干,还是多和两牌的好。”少章听他语中带刺,老大不快,知道越描越黑,只得住口。阿细看出曾、吴二人俱帮元荪,适又听他一家大赢,气得脸色都变,冷笑答道:“你们不晓得这位三老爷多么刻薄厉害呢。你看他阿哥养这一大家人,他自己有好事一点不帮忙,像今天我们输了这多,他赢了这多,也没说分点红钱给我,平日永没喊过我一声大嫂,来了遇茶吃茶,遇饭吃饭,就我们是饭馆子也没这样便宜,真正气人。”
      少章听阿细话太不堪,未分家的叔伯兄弟偶来看望,怎能说出这类话来?平日以孝友标榜,如传出去岂不给自己打嘴?方使眼色要拦,吴耀堂正含了口茶,闻言想起少章那些口头禅,忍不住竟喷出了来,几乎溅了一桌。看了阿细一眼,也不再答话,一面把手里一张三筒发将出去,对下家道:“给你吃张好的,早点下庄,快打完了好走。”曾恭甫本来赢得最少,已渐转为输家,知耀堂心直疾恶,就许听不入耳拆台一走,忙道:
      “周太太还不抽烟去?只顾说话牌都打错了。”阿细看出众人都不以她为然,上家一个姓陈的虽不似曾、吴二人口快,却在冷笑,老大无趣,恰巧少章连庄,一副不相干的牌居然摸成万字,刚换进一张边七万,成了平和,锦上添花,听的恰又是三六万,二四五万,连明带暗已有了十来张,三六万决没人要,断定非连庄不可,为气不过吴耀堂先前的话,冷笑道:“老三走了,我看老爷这庄还连不连,到底谁的财气。”
      吴耀堂本就疑心少章是副万字,为了阿细常抱穿心膀于,紧要的牌都扣着,闻言知已等张,便答道:“要照情理说,他这庄决连不了,真要连副大牌,我打完这两把就走,从此戒赌,永不打牌。”阿细知他说得出做得出,再说便僵,少章大输刚有转机,这一拆台翻本无望,还要少得头钱,气在心里,不敢还口,摸了两转,还不见三六万的面,心中着急,知下家要紧牌多扣着不叫看,假装倒茶,往那两家一看,都是一张三六万,没有心想有望,退回原处,偷眼一觑,下家刚摸起一张六万,照那立着的七张牌,一坎五筒,一坎七筒,有张四筒,先又打过一张三筒,外碰南风,明是一副凑一色两番,六万又少配搭,按理非打不可,哪知耀堂存心怄她,将六万往旁一放,想了想由扣牌中摸起一张二筒打出,跟着连摸三张,都是手一摸便扣在面前,却将先扣的三四六筒换打出去。
      阿细留神一算,明是听一四七,带五八筒的好叫,牌已快荒,三六万终不见面,定被扣住无疑,正在情急盼别家打出或是自摸,对家忽然发出一张七筒,耀堂喊“开杠”,恭甫道:“牌只剩三张,一个打生张,一个还开杠,真会打。”耀堂道:“你还老麻将呢,你知庄家是什大牌?我是不打,他要自摸了呢。这一开杠,庄家就没牌摸了么!”
      说着一摸,恰是一张三万,阿细方恨这张死牌怎藏在杠上,该死老吴是不会打了,念头才转,耀堂忽笑道:“我只说上家截我,打这儿起得戒赌啦,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啦。这倒不赖,别人打还满不了。”随把牌翻过,说道:“满贯,又敲庄了。”众人一看,一坎五筒之外,那扣张是一坎六万,单吊三万,对对和,本门风,如杠上开花,彼时开明杠,不算坎,已够三番,连顶带卖,八十二和起番,正好满贯,还有富余。
      少章一翻底牌,第二张恰是绝三万,耀堂如不开杠,正好庄家自摸海底,也是满贯都用不了。少章心虽有气,一则主人,二则赌惯大钱的手,这类手常有,还不怎样。吴耀堂偏又不是好赌品,得了便宜还卖乖,笑说:“我向不会扣人牌,原听一四七带五八的筒字,浑一色,因为给人一打赌,又听出一点话因,上家是副大牌,一琢磨,中发白,东风都早过去,就万字少,别是清一色吧、刚想就摸了一张六万来,跟着又摸三万,心想得上家自摸,别人放炮,还则可说,要打我手里放炮,够多糟心!这牌以后还打不打?
      一赌气,豁出不和,跟他泡了,没想到会和了一个满贯。要打出去,上家还真是清一色呢。”
      阿细最是吝啬疼钱,起初在山西还只顾自己搂括私房,不顾男人死活,自从遭了一次官司,自顾年过四十,烟瘾又大,只此一个可倚终身之人,不能不与同利害。益甫一死,少章做了一家之主,像雄飞等一千儿女,走的走嫁的嫁,是有一点血性的都不甘看她脸嘴,轻易连家都不回,孙家薪水还不够用,每遇年节,不额外要求借贷便过不去。
      家是他当,一没有钱便要受罪,于是啬上加啬。当晚少章输得最多,眼看有这一庄可以捞本出赢钱,还证实自己真有帮夫之运,不料吴耀堂会来这一手,最可恨是这人平日倚着手边富裕不在乎,不特不会扣牌,并且只一听张,不论牌面多大照例乱放,连三元一色都肯包的脚色,竟做出这类狠耍。庄家本该满贯连庄,为帮对头和自己赌气,竟把听五叫的牌拼着不和,见万字就扣,偏又凑巧,快荒的牌反补他敲了一个满贯,又是疼钱,又是忿恨,怒火直攻脑门,几次想要发作,无如欠人好几百块,对方脾气又坏,有些胆怯发怵,话到口边又复忍住。
      耀堂打这牌一起手,跟着连了三庄,俱都带番。少章输得越多,阿细看着眼红生气,忍不住说道:“吴二爷这牌真打得好。”耀堂没理,曾恭甫笑道:“你越在这里,他的牌风越旺。刚才他要不因和你斗口,庄上清一色早和出来翻本了,哪有这事?如今你们老爷越输越多,我和老陈赢家也成了输家,这是何苦、我看你还是进去抽烟,他的庄也许就下了。”阿细还在怄气逗留,不料说着说着耀堂又和了两大番连庄,恭甫道:“你看如何?”少章也连使眼色催走,阿细只得起身出房,气得眼泪都快掉落,口里嘀咕,也不知说了什闲话往里走去。
      耀堂见阿细已走,笑对众人道:“我这庄牌也顶近,但我决不连了。我这人心直,就不忿气这个。”少章知道他见不得阿细,假笑道:“老弟偌大年纪,怎这样小孩脾气,她一个女的,何苦和她计较?”耀堂正色答道:“我于吗跟她计较?只为我瞅她老跟你们三爷作对,这回是第四回了。没分家的叔伯兄弟,你听她说那一套像话吗?你不管教管教?”少章脸上一红,勉强答道:“女人家心眼小,有什法于?反正我爱老三,又不听她的话。”耀堂道:“中国;日家庭的事我都知道,你要真不听女人话那敢情好。其实你们家里事碍着我什么?不过咱们交情不错,你素常又说你君子人,行出事来就别落外人褒贬。令弟住在外头,打老伯故去轻易不见他来,来啦再鼻子脸子的,就你不与闻也不是当老大哥的道理。他自己能做事挣钱,又不累你,乐得乎和和美美,何苦乃尔?
      我是为好,你就怪我也没法子。”少章道:“你自然是好意,哪有见怪之理。”恭甫道:
      “耀堂真爱管闲事,打牌吧。”耀堂果然下了庄。由此连续了三四转,直打到次早八点,大家精疲力尽。一算账,仍是少章一家大输,除去三十多块头钱,还输一百四,拿了八十元出来,该了耀堂六十。

    第一七章
    目注美色 浪子动淫心 怒挥老拳 侠少发义愤
     
    阿细气了一夜也没有睡,两人正躺在烟铺上一边对抽,一边生气,阿细不住口咒骂耀堂,又说:“家用钱只剩了五块钱,大烟快完,米还够吃两天的,偏遇着这该死的作对,单扣你的牌,当庄满贯没和,吃多大的亏,由此背下去。当时就不该再打,如今熬了一夜,钱更输多,真是冤枉。还不睡一会,中午起来到孙家借点钱来做家用。”少章道:“昨天钱便是朝账房借的,才隔一天如何又去开口?这还不说,今晚伯岳请客,打牌的都是好手,上次我赢二百多便有他们,家用慢一步无妨,赌本却少不得哩,又没地方借,真焦人。”阿细本还搜括有点私房,因想少章当晚赢回输的钱,闻言心又活动,方打算说代向别处转借,忽见元荪匆匆跑来,进房叫了一声“大哥”。
      少章板着个脸问道:“你怎不上衙门,一早跑来作什?”阿细猛想起这是可扰之东,忙转笑脸,拿话点少章道:“三爷昨天大赢家,也许想请我们呢。幸亏他赢还想得过,要他也输,你输这二百块才更冤呢。”少章会意,方要开口,元荪已答道:“适才在路上遇见恭甫,说牌刚散,想起一件事来找大哥商量。”少章便问何事,元荪答道:“昨晚回去接到母亲快信,说就在今天动身,带了诸弟北上,行前把衣物家具变卖了四百多元,母亲留一百多元作盘川,汇了三百元来叫我找房子。我本心早就把母亲接来,因处里大忙,不能请多的假,正在盘算,不料来得这急,大约后天早上便到天津,我须到天津接去。这都不说,倒是房子不好弄。兄弟初出做事,朋友要紧,总得有个待客之所才行,大房子祖不起,并且房子一大样样都费,最好和人同住,急切间又没这巧。如在栈房住些日再找,费钱不说,饮食起居诸多不便。适赴衙门告假寻房子,路遇恭甫,谈到大哥这里空房有八九间,前院整个空着,劝我搬来同住。
      “我想现在大哥光景不富裕,兄弟也只有个小差事,也不忍心累你,可是如与大哥同住却有几层便宜。第一省用一人看门,第二有客厅可用,第三省买好些家具,第四有灯水电话,实是两便。不过一家有一家的难处,越是自家人越应分出界限,我们弟兄自谈不到什别的,家人女子同住久了就许有个闲是非。如要长处免出情形起见,最好一切都要有个限度,我就占大哥一点便宜,也须有个贴补,大哥决不会计较,为的是别人。
      母亲和兄弟们房中家具因要日常坐卧,容易损毁,仍由我买,客厅却借用大哥几件。大哥房钱每月四十元,电灯电话约十多元,我认五分之二,每月出二十四元房钱,先付半年,以免日后一时不便为难。如吃大哥的饭,上人每月贴六元,下人四元,有一个算一个,大哥也没钱垫,每月先付后吃,大哥也不必客气。如要对母亲尽子侄之心那是另外的事,平日最好作为外人来租大哥房子,房东房客两不客气,非此不能处长,愿意呢我就先交半年租费,一月饭钱;不愿我再另找房子。这是兄弟力量止此,不得不打算盘,将来事情真好,再多贴点也可。”
      少章还自沉吟,阿细觉着便宜,先接口答道:“这样把话讲明倒好。”少章道:
      “其实自己人说不到钱不钱的,不过我也真紧,昨天又输一百多,今天正少钱用,你先借我用,将来有了再还你。”元苏笑道:“话要说明,自己弟兄本谈不到谁用谁的,不过我只这一点钱,只能供房饭钱,却没余力借与大哥。交钱以后,便净等接母亲来,房子我就不再找了。”阿细道:“你放心,一二百块钱我们不会骗你的。”元荪也不理她,随从身畔取出钞票,数了一百七十二元道:“这是半年房钱,另外四个上人、一个下人的伙食,如若添人再补,请大哥收下。”少章见元荪身边钱还多,大大落落说道:“今晚孙家请客打牌有我,偏偏昨天输大多了,把你的钱再借给我一百,明天就还你。”元荪笑道:“母亲寄了三百元来,我算计安家本来不够,恰巧昨天赢了七十元,一共四百二十元,现在只剩二百五十元,大哥再拿一百就不够了。我又没地方可以和人通融。”
      少章道:“再拿五十元也好。”元荪无法,又数了五张十元票交过去,随到前院看房子。
      正盘算问,校场四条忽来电话,一接却是瑞华打的,说南京又来快信,母亲因亲友饯行,并说元荪世交好友张凌沧日内北上,约定同行,现将行期改缓三日,恐元荪不放心,快函通知,内附凌沧一函,说:“先不知伯母走得这急,因值自己日内北上,正好护送,特地挽留同行。上车以前当电告到津时日,以免迎接有误。”元苏闻说宽心大放。
      此来匀房本是瑞华主意,路遇恭甫也是如此主张,正好不提瑞华所教。接完电话,回到上房,见少章阿细正在交头私语,看惯情景,也未留意。因瑞华答应送一张床和几件零星家具,床还少着两张,且喜有几天闲空,暗中给了下人申才一块钱,叫他代为打扫,将卧室一间腾空,和少章略说几句便自辞出,到市上去购买。连走了好些家,最后用六十元买了一架铁床,一架木床,两副铺板,开了地点,由铺子雇人送去,再给申才打一电话命其照收。问知少章已睡,四点才起床往孙家去,心想现已下午两点,饭还未吃,姊姊这次倒还关切,也应回去和她说一声。如吃点东西再往马家庙,少章已走,何苦去看阿细脸嘴,听她闲话。
      因昨天赢钱出于意外,跑了半日饿得难受,顺路往骡马市宾宴春吃了一顿。归途车上寻思:“初次安家迎养,手边的钱虽还富余,但是事小薪微,来日难料,老母在堂不能享儿子的福,再使为过日子着急更是该死。为想将来发展,所居过于简陋也不相宜,难得少章家有闲房,又在手紧之时,居然被这先付半年房租打动,自己反正一样,先付还省每月着急,虽然房钱多出几个,但是灯水电话样样方便,还少用一个男下人,到底一家人出门有个照应,再者门面颇好,客来也有坐处,实在花得还值。只是阿细可恶,但已言明在先,双方和房东房客一样,界限清楚,再和母亲弟弟说明,不到她里院去,有事只自己和少章见面,再不请他出见,日久成了习惯,不去沾他分毫,料可相安无事,不会再有闲话了。”想着想着,车已到了地头。
      人内一看,瑞华面带喜容,见元荪进门,笑道:“刚才介白亲家来,听说娘要北来,嫌你事情大小,怕养不住,急切问又没机会,我下半年要回川,婉衿是他干女儿,想留在北京读书住两年,和我商量,打算请你到他家教馆,为他二三四五儿连婉拎下午补习中文,带教写大字,每月送二十元权当车钱,一有机会便给你找好事。你明天就去罢。”
      元荪暗忖,介白这条路虽难望有发展,但是姊姊走后无什近人在京,同乡亲友虽多,决不相关,正愁薪水不够用,多二十块钱一月还可增加感情,岂不也好?便答应就,随把房子的事告知,并说少章不是只为受了贱妇的蛊惑,年纪一老钱也看得重些,适才交钱与他,他还不甚好意思接。看他此时心理必是不借房子,便是借房而不收这多的钱,这样很好,免却许多闲话闲气。瑞华道:“你莫喜欢,他为人耳软,又是见过大钱的人,你又始终不理那婆娘,今天他短了赌本,只图把钱接过,莫要夜来在孙家赢了钱回来变卦你就为难了。还是照昨晚我所说,一面先找小房子作个后场罢。”元荪力说不会,瑞华也只随便说笑,也就不提。
      元荪昨晚曾允请客,便请瑞华全家去西交民巷华美吃番菜,官姨娘笑道:“莫看舅老爷事情不大,过得满好,常时打十块底,还寄钱养家,这点年纪真难得呢。”婉衿笑道:“真是,就拿爹爹过去办丧事来说,还不是三舅舅一个人连日连夜忙进忙出,办得又俭省又好。从那次起,同乡亲友都夸说三舅舅聪明能干,单单大舅舅会说些怪话。昨天蒲年伯和干爹谈起来还在有气呢。”
      瑞华问蒲伯英和干爹说什么,婉衿道:“因为那天孙伯岳家请吃饭,蒲年伯在席上说起三舅舅学问好,有才干,大舅舅笑嘻嘻说这算不了什么。干爹因常听他口气不好,气不过问道:‘他怎么样,比起你这老兄,年轻人终该不容易罢。几千里路跑出来,二三十块钱小事,每月还要寄钱回去。’大舅舅说:‘要说老三,人倒是真聪明,就是年纪太轻,浮而不实,不免荒唐,学问又没有根底,只凭一点鬼聪明。那如何能站得住脚?
      并且我还听说他同事也处不好,不常上班,所以我见一面总是拿做人的大道理来劝诫他,总要实在,不要吹牛,对于兄嫂总要尊敬,一个人要不知道孝弟二字,多好学问也不行,何况你是飘的呢。近来想是嫌我爱说他,也不大上我家去了。’干爹原是知道的,正要驳他,蒲年伯却生了气,说道:‘我看元荪不听你这老兄的话还好,要跟你早年一样那就糟了。’干爹也说:‘听奖券处人说,近来每月要出两次奖券,上下都忙,请想他一早上班,你这位老兄还没起呢。他下班常在七点以后,有时还有夜班,如何能有闲空去听老兄的讲道德、说仁义。至于说他同事处不好更是乱说,处里人都是内务部的员司熟人,我自荐进去,就没再托过人,可是每一打听,都说他能干勤快,要是不好,怎么共总七八个月会加了三回薪水?发起奖金来也是他得的最多呢。你这是听谁说的呢?’大舅舅没得话说,又改口道:‘所以我说他鬼聪明,这类对外的事自然会哄得人转,一到上真正场面就怕站不住了。’大家听了有的笑笑,有的说将来再看罢。事后谈起,都说大舅舅口称忏悔,全是假的。干爹本想引三舅舅到孙家去,因此一来也赌气不说了。恰好留我在此,这才想起请教馆的。”
      瑞华道:“大哥全是为了那婆娘,三弟就敷衍敷衍她何妨?”元苏道:“并非不可敷衍,一则伯爹临终还有遗命,此妇出身微贱,品行不端,失德大多,只能作为大哥身边扶侍的婢妾,不许扶正。二则她为人也太糟,叫人连想装假都装不出来。并且不知好歹,不理她还好,你一敷衍她事就多了,那如何行?”瑞华道:“这也实情,伯爹开吊那天,我才和她答两句白,便把姑太大改成二妹。这还不说,出殡那天,公然怪我不应送经送祭席,说丧费用得大多,净顾老死人,不管活人亏空,又说我是女生外向,气得我脸都变了色。如非四侄女看出风色不好,暗中将她扯走,当天外客又多,真想骂她一顿,由此起不再理她也就完了。这类无知识的下贱,不知大老爷怎会把她当成活宝,硬要逼着儿女叫她亲娘,还要来逼我们,谁肯听他的?你和他们住一起决住不出好来。”
      元荪道:“我何尝不晓得。因为娘来太急,没法子,这还不是一个暂局。我房钱已付,只当外人,有什说的?有这半年,再打主意搬,不就匀出工夫来了么?”瑞华道:“你哪晓得居家过日子与人同住的难处。外人都不好处,何况是自己人,又夹着有个长舌妇在。什么电灯点多啦,水用费啦,起大早啦,回来大晚啦,有的是闲话,你日后去听罢。”元苏暗忖:“这种滋味南京就尝到过,但彼时自己无力养家,不能作主,与此不同。任她繁琐,不过小气,我只临之以大方,处处吃小亏、多花点钱而已,有什难处?”
      不愿为此再辩,只笑了笑。
      谈到傍黑,请了瑞华全家去西交民巷华美吃番菜,共是老少七人,才吃了五十六角小洋,合大洋四块多钱,给了四角小洋小费,伙计还十分喜欢,服侍甚是殷勤。吃完出来,元苏因要代瑞华往前门买茶叶、零碎东西,又想打个电话,便令人雇好车送瑞华等先走。等到打完电话要往外走,忽闻香风透鼻,由左侧屏风后走出两个女子,俱都穿着得十分华贵,一身珠光宝气,料是大家眷属,走得正急,恐怕撞上,赶忙停步,打算让人先走,前行一个玉貌丰妍、年约花信的似是人家少奶奶已然当先走出,后面是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星眸玉靥,体态轻盈,更比前人还要美秀。元荪方想这定是个江南闺秀才有这么美秀大方,衣饰入时,风头背影这等好法。那少女已然走到门侧屏风旁边,眼看再有两步就要跨出门去,忽似想起什事,略一停顿,侧转身来,朝元荪点了点头,似想问话,芳唇略动,又似不好意思,只嫣然微笑,便急转身走了出去。元荪万没料到少女会反身招呼,先以为是向别人招呼,及至看出少女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眸实是注视自己,慌不迭点头还礼时人已一笑走出。因为少女容光所眩,也没认出是否熟人,嗣想起照此情形除非认错了人,决不会是生人,许江南诸世交家属来京相遇也未可知,及赶追出看时,二女已然上了门前停着的一辆崭新大汽车开走,遥望少女似还在车窗里朝后挥手,晃眼风驰而去,始终没有认清是谁。怅立凝想了一阵也就拉倒,买完东西回去略谈便睡,也未告知别人。
      次日午后去少章家安置床铺,问知少章刚起身吃完午饭,烟还没有抽好,便被孙家派车接去。昨晚打牌大赢,今晚孙家还有宴会,须半夜才能回家。元荪见下人己把屋子收拾干净,又去附近大街上买了一个房招和些零星用具。少章不在家,只把租招写好,令下人转交,也未进后院去,算计一二日内南京必有电报到来,处里已然请了五天假,到时还要续假,不便中途去销。房子已然定局,闲中无事,想起介白衙门上得晚,此时正好到他家中看望,顺便商定就馆之事,随同少章留了一个便条,连同租褶命下人等他回时转交,径自雇车往前门外鹞儿胡同曾宅赶去。到了曾宅下车,遇见管事杜兴,说亲家太大刚到,今天老爷请吃夜饭,随将元苏领到客厅,送上烟茶,入内回禀。一会介白托了水烟袋走出,宾主礼叙归坐。介白说起留婉拎在此读书,并请元有为诸子补习的话。
      元荪谢了盛意。介白留元荪夜饭,元荪知道今日所请多是女客,介白一会便上衙门,便推有事辞谢,介白也未深留。元苏定好到馆日期便即辞出。走到街上,想起姊姊全家在此,宅中无人,天又还早,一时无处可去。如若寻人打小牌,又以母弟要来添出许多费用,恐把前日赢的钱输去,想了想只有到城南游艺园玩上半日,连门票带茶饭零碎一块钱足够,比较最省,于是信步往城南游艺园走去。
      那城南游艺园乃先农坛的一角,粤商彭秀康租地建屋,浚池堆土,广植花木,仿效海上夜花园,设有新旧戏院、露天电影、中西餐馆以及各种杂耍游艺,应有尽有。门票只得大洋二角便可在内玩乐终日,至夜十二时方散,与附近沪商刘宝赓开设之新世界性质相同,为彼时北京最普遍而容人最多之娱乐场所。这时刚开办不久,日常游人如云,上、中、下三等人均有,鱼龙混杂。游园占地较广,无升降之劳,更多幽僻纳凉之地,有情男女借地幽会情话者趋之若鹜,以故风流艳迹层出不穷。虽非夏天极盛之时,游客依然往来如织。
      元荪素喜京剧和相声杂耍,进园先往旧剧场。这时马连良刚出科未久,在大戏场当主角,每天戏份四十吊,合大洋二十元左右。看新旧戏虽不用再花票钱,但只限于后厅及两廊坐,照例是看戏的人居多,老早便被人占满。后来者如想听戏,台前池子里另有园中所设包厢,每厢可坐六人,售洋二元;楼上包厢也是如此。元苏见日戏是《连营寨》,生平最不爱看的戏,算计时间尚早,焦德海、广阔泉的对口相声和华子元的《戏迷传》还未出场,又往杂耍场走去。到时正赶上一场耍戏法的,一问茶房,这场下去便该是华子元的《戏迷传》,觉着来得正是时候,准备听完相声和刘泉宝,便去小有天吃一盘包子、一碗三鲜面,凑和一顿,在园中散步两小时到电影场,吃点凉的,挨到十点再回杂耍场,听完相声《戏迷传》步行回家也就是时候了。
      正盘算间,台上忽贴出一黄条,写焦德海、广阔泉因有堂会告假,请诸君原谅。元荪好生扫兴,跟着华子元上场,照例一番烦俗的表白过去,然后连说带唱。华子元人甚聪明,梨园见闻颇多,所演《滑稽戏迷传》摹拟各名伶、名旦声口,每人至多不过四句,闭目听之,颇有几分似处,偶述汪(桂芬)、孙(菊仙)、谭(英秀)、刘(鸿升)等人滑稽故实,尤能使客哄堂。虽段数不多,如不同样,至多不过七十余段,最佳者只二十余段。此尚是民国初年,民十四以后精力不济,中气日衰,大活已不能动,只一二十段来回重复,每况愈下矣,但能使人屡听不厌。当日因焦、刘二人告假,大轴坤角王讽咏梨花片大鼓也因城里有堂会,赶场未到,华子元例须马后等接,加以听的人多,说得细致,唱又格外卖力,开场交代过去,先学了两句龚云甫的《钓龟》,又唱了一段山东《秋胡戏妻》和扬州《空城计》,未又说了两段笑话。
      一段是说当初大老板(程长庚)唱戏规矩甚严,配角下手和他同台唱戏,个个战战兢兢,惟恐出错,可是越害怕越出事。赶巧这天上场四龙套中有一个是生手,站门时心一慌,本该站下手的跑错了行站向上手,变成了一边三条腿,一边单摆浮搁,台下报以倒彩,叫好之声不绝。大老板只当是出场时照例的碰头好,上来并不觉察,及至念完引子归座,台下叫好之声越发来得邪行,料是出了毛病,可是自己身上并未出错,再往旁一看,才知龙套串了行,一张长二变成和牌,台上不便开口,便使眼色叫上边的过去一个。原该站上手的因自己没错装着不懂,走错的一个又胆小又死心眼,怕回头受责,合着谁也不肯过去,台下又直起哄,气得大老板没法,当时叫板,胡琴一拉,便唱道:
      “孤王一见怒气发,一边一个一边仨,努眉弄眼全不懂,还得孤王把你拉。”唱到未句,伸手一,拉那龙套道:“过来罢,孙子。”那龙套被拉过去,这才重起锣鼓胡琴,归入正文另唱,台底下自然哄堂大笑,纷纷叫好。
      华子元说完这段王讽咏才到,因听众捧他,要求再来一段,又说了一个戏迷的故事,连学生、旦、净、未。丑的唱法,词句尤极滑稽。元苏笑得肚疼,正觉有趣,忽听身后有一女子打着苏白说道:“阿姊走罢,真正惹气。”随见三个衣饰华贵的时装妇女在茶桌侧绕向前面席篷外走去,过时闻到一股上等香水气味,好似哪里闻过。因听得有趣,全神贯注台上,人过方始觉察,只见了个背影,觉着身段风头颇好,也未留意。一会华子元说完下去,王讽咏上来,相貌不恶。只是皮肤不细,又是小脚,元荪一向不喜这类北地胭脂,只为无处可去,姑且坐在那里,准备终场再走。
      正无什意思,忽听旁桌二人谈说,一个道:“这个不但脸盘真帅,只要弄上,油水一定还不在少数。只是情急不得,你没见咱们刚想进步她就溜啦吗?这多的人你还要跟去,就她愿意也不行,准找蹩扭。我看那穿淡青旗袍的一个还许有点意思,最好先别急碴,她们等会不上大菜馆吗?完场咱们钉上,咱们也吃大菜,可是这次只装无心而遇,别再理她,吃完老远望着,看事行事,只有一个走单的就好办。今儿不行还有明儿,真要今儿没法进步,散场先跟去,认好了门,只下上工夫,早晚是口里食,你忙什么?”
      一个道:“二哥,这宝贝真要人命,那小的一个只让我搂上一搂,花多少钱怎么都成!
      你看我见天捧王讽咏,今儿还有心听吗?你总得跟我想个法子。”
      前一个笑道:“我的二少爷,你真是色中饿鬼,没告诉你吗,她们南边人脸皮薄,当着人多上去准碰。只等她一走单,你就往上硬挤,要不就耗到散场人多时会,我傍着你先蹭一回桃毛,她要是不起急这就好办,凭你这个岁数,这个人才打扮,没有找不着便宜的。只看我眼色行事,准保有你乐子。她又没男的跟着,这儿地面上的人我都有个拉拢,就惹个小乱子也有个担待,你就来罢。”一个答道:“这可是你说的,别又跟上次我瑞蛛祥门口一样,你楞说那娘们是卖的,让我摸她,等人家男的跟我一瞪眼你就溜啦。得亏我家还有德行,上去发怵,没敢真摸,只蹭了她手一下,算是没留神,不是成心,就这个还直跟那小子说好话,才没得上苦子。后来我在城里又遇上那娘们,正好有人认识她,一打听,敢情是总长的少奶奶,差点没把我吓死。瞧这三个来头一定不小,我爱可是真爱,惹出乱子来我可了不了。”前一人答:“我说你色胆大小,又想吃鱼又嫌腥。不是没告诉你吗,越是阔家越有意思,弄好喽连人带财全是咱们的,要是怕事,爷打野食、上窑子去好不好?不是没钱舍不得花,你又说玩腻了没有意思,打算吊膀,没有胆子如何能行?就拿上次说罢,别瞧她是总长少奶奶,不跟你飞眼啦吗?你要真摸她,她就不愿意也不敢嚷,窘蠢不是?你偏当着她家人蹭她,不找她等什么?赶巧我正跟王五打电话,要不也吊上啦。凭咱们弟兄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哪有让人把你揍啦不管之理?你没见我当他大骂吗,他们真要回来接我,我不也顶着吗?我对好朋友向例没有含糊,你放心罢。”
      元荪听了一阵,以为这两人是拆白党,这类流氓游园最多,偏脸一看,见说话这人年约三十余岁,生得獐头鼠目,一望而知不是善类。另一人是个少年,年纪不过二十左右,面皮白细,手上戴着一个钻戒,都是浮薄浪子打扮,听那口气分明看上三个良家妇女,想去勾搭。元荪年轻好事,暗忖:“谁家没有姊妹妻女,这两流氓行为太已可恶,反正无事,何不跟了他去看事行事?如若横行无礼,便出头打个不平,或是鸣警,送官惩处。”正寻思际,年轻的一个又道:“二哥,我这会心里直闹得慌,她们不说转一转就上番菜馆吗?咱们这就去怎么样?”年长的一个笑道:“你真急碴,去只管去,弄码啦锅却不怨我。昨儿你还说明个邀两人给王讽咏打牌,又算吹啦。这半个多月心思白用,这够多冤?好赖你也听完这场再走呀。现钟不打,又去铸铜,去了要是不成,不是回头还有地方去吗?”年轻的一个道:“明白你的意思,我既答应,明儿准给她凑场牌,一切都交给你包办还不成吗?今个说今个,真要碰回来,咱们再打主意也是一样。你净说行,能给我想法子进步,又和上次一样事前净跟我拿乔,咱们弟兄还有交情啦。”年长的一个答道:“这可是你说的明儿个天达店捧场的事准办,其实我一点好处没有,乐子是你的,不过已然答应了人家,凭你我这样人物不能跟他们失信用。”年轻的答道:
      “那是一定,你还不走?”年长的才满面喜容,立起说道:“去可是去,你还是不能急喽,这类事急不得。”年轻的笑答道:“我知道。”二人随即起立往外走去。
      元荪才知那少年是纨袴子弟,受了坏人引诱,在外渔色荒唐,并还胆小怕事。年长的一个乃架秧子的蔑片一流人物。心中盘算,打好主意,会了茶钱,暗中跟了下去。那二人先到番菜馆转了一转、见人不在内,走了出来,一路东张西望,满园乱找,元苏尾随在后二人并未觉察,所寻的人终未遇到。年轻的一个不住埋怨,说刚才就该钉,迟了一会被她滑脱。年长的一个似恐影响明晚牌局,和哄小孩相似极口劝说,又拍胸膛,说:
      “现在想起内中一个姓顾,住永光寺中街,是个窑变,我知她家,常到游艺园来,今儿寻她不到,过了明晚牌局,我和你上她家门口等着去。那里没人,吊她出来更容易,只有一个勾上,那两个也跑不了。”说着天已昏黑,元荪觉着腹饥,见那两人已然扫兴,要找地方吃饭,暗中好笑,平白无故管人闲账,却饿着肚子,估量所寻女子已走。又听二人说游园菜不好,要到别处去吃,少时再回来,懒得再管,仍去小有天叫些点心吃了一饱,看表还早,游人甚多,到处拥挤,想去花园内绕上一圈,到露天影场小坐片时仍往杂耍场听相声,便往人少清静处走去。
      元荪绕过溜冰场,到园北小亭上坐下,正点洋火抽烟卷,猛瞥见河边小桥上走过一个时装少妇,身后跟着两人,两下相隔只五六尺远近。那一带本为园中最僻之地,彼时电灯又不亮,一人夜便无什人前往。元荪见少妇神情慌张,步伐忙乱,好似被人追赶,一味急走,慌不择路。刚一过桥,似觉路暗人稀,把路走错,“哎呀”一声,脚步微停,又退回来,吃身后二人迎头撞上,左闪左拦,右闪右拦,两人嘴里不知说些什么,少妇只是左右闪避,意欲夺路过去,却不做声,连闪两三次均被拦住。两人见少妇情急害怕,益发得意,索性动手拉扯起来。灯光晦暗,元荪先未看清两人貌相,及见情形有异,轻悄悄绕赶过去一看,正是先遇浪子和那蔑片。少妇年约花信,是个南方人,昏灯影里看去似已急得要哭,不禁怒从心起,又见毛手毛脚的是那蔑片,忙由斜刺里奔将过去,喝道,“混蛋流氓,你敢调戏良家妇女!”声到手到,伸手一推,那蔑片骤出不意,被推出去六七尺远近。那少妇看人打架,益发吓得呆如木鸡,立在那里竟忘了走。元荪随道:
      “这位大太快些请走,等我来收拾这个流氓。”少妇闻言方被提醒,一句话没敢说,便匆匆往来路灯多人众之处跑去。
      那浪子先见元荪突如其来,也吓得一跳,闪向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元荪正想教训他两句,那蔑片甚是刁猾,作贼心虚,先也为元荪声势所震,及至立定回看,见来人年轻,衣服朴素,又听出不是少妇家人,心胆一壮,越想越气,冷不防奔将过来,照准后心就是一拳,口刚要骂,元荪耳听身后脚步拳风,知是那蔑片报复,也不回看,将身微矮,往左一闪,蔑片的拳头恰自左肩上擦过,打了个空,元荪更不怠慢,就势回时往后一撞,正打向来人胸膛之上,紧跟着往上一反手、篾片面门又中了一下。元苏也是恨极这类流氓,加以手快力大,上边一时一拳打中人,便就势旋转身来又踹了他一脚,只听瞠、叭、嗒接连三响,那蔑片如何禁受得住?当时鼻破血流,倒于就地,狂喊:“救命,打死人啦!”元苏怒骂:“打死你这流氓便怎么样?快滚起来,我还揍你。”
      蔑片一味狂喊救命,元荪气急,又过去踹了他两脚,回顾浪子已然溜走,同时四外游人闻声奔集,园中维持秩序的警察也得信赶到,蔑片连忙爬起,指说元荪是匪人拦路打劫,元荪气急,猛伸手又给他一个嘴巴,园警连忙拦住道:“你别打人啦!”元荪道:
      “我打他这不要脸的流氓拆白。”园警见篾片满脸血污狼藉,一面拦住二人不令走去,一面询问究里。那蔑片一口咬定元荪劫人,元荪都照实说,因见篾片同一小拆白一路调戏妇女,路见不平,故尔打他。园警一问所调戏的妇女偏是已走,无可对证,双方各执一词,园警均有眼力,明知蔑片所说不实,但已被人打伤,两不相下,难以排解,内中一个巡长甚是老到,假意对元荪道:“别管他怎么样,你不该打人呀?”蔑片好似得了理,抢口说道:“对呀,你问他凭什么打人?”元荪大怒,正要再说,那浪子本躲在人背后偷看,闻言以为占了上风,便挤过去对蔑片咬耳朵,巡长见他油头粉脸,便间:
      “这是什么人?”蔑片气冲冲答道:“这是黄都统的少爷。”巡长道:“别管是谁,打架时有你没有?”蔑片不及答话,浪子已抢口答道:“这小子先打算劫我两人来着,我见不好藏起来了。”巡长笑道:“你们说他路劫,就凭手吗?带家伙没有?”蔑片答说:
      “没瞧见,就把我打躺下,正翻我,你就来了。”同时浪子也在旁答说:“我好像瞧见他拿着一个黑东西,也不知是不是手枪。”元荪几番要说,俱吃巡警阻住。
      蔑片浪子说完,巡长未及回答,旁边忽走过一个西装男子,朝巡长耳边说了几句,巡长点头,对三人道:“现在你们各执一词,这儿了不了,都上区去啦。”浪子慌道:
      “这里头没有我,我不去。”巡长道:“你是见证,你还见人拿着手枪,怎说没你?”
      浪子结结巴巴道:“我说的一把黑纸扇,像个手枪似的。”蔑片见要连浪子一齐带走也着了急,忙道:“官司我跟这小子打,黄大少爷不能去,待会都统还找他呢。”巡长道:
      “怎么也得去,走。”蔑片急道:“那我认倒霉,自己养伤,官司不打,算完,成不成?”巡长道:“那个调戏良家妇女,一个路劫,都是犯法的事,不能由你的性,说愿意去不愿意去的话,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元苏后半虽觉得巡长所说似于己无什不利,但也不愿到这里去,无奈已成官事,想完不得,乐得理直气壮道:“你想完我还不完呢,谁不走都不行。”巡长道:“这多痛快,别瞧你告人明火路劫,人还告你们调戏良家妇女啦。我们地面上负有责任,两面肯完都不行,别说人还不肯完啦。”蔑片道:“那容我给都统打个电话行不行?”巡长道:“我们没那个工夫,这儿游人大多,有什么话到区里说去。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会跟谁打电话也一样。”
      说时,又挤过来一个穿警官制服的中年人,喝道:“都给带走,没那们些说的。”
      巡长也瞪眼喝道:“走!”那姓黄的浪子一听非走不可,吓得脸都变了色,直朝蔑片急道:“二哥,我这怎么能去?你不有主意吗?给他们几十块钱,我一人不去行不行?”
      蔑片伸手似要接钱,巡长见浪子竟当众想要行贿,又好气又好笑,方喝:“你这干吗?
      趁早拿了去,少说废话,这是遇见我,要是别位,就拿这一款往上一回就够你们受的。
      这是看在你年幼无知,还不快走?”话未说完,后来那穿制服的早看出这筐片不是好人,见状生气,怒喝:“再麻烦不走给我绑啦。”蔑片准知弄巧成拙,不去不行,只得强拉着浪子耳语,哄架着走。浪子吓得要哭,吃巡长一威吓又不敢说话,一路委委屈屈同到区署。
      因时已晚,署员外出,又非要案,暂时放在候审室里,门外有巡警看守。一会都上收案室,问完年龄籍贯,挂上号,仍押回候审室等候审讯。元荪才知那浪子乃新下野师长黄国梁之子名叫黄少泉,蔑片名叫王长发。黄少泉甚是浮躁,不知事故,在候审室内一会啼哭,一会埋怨王长发不给想好主意,不时又令向看守警打听怎么才能释放,一点不守规矩,连受了好些呼斥。元苏正看着好笑,忽见一个穿便衣的本区署员进来问道:
      “刚才路见不平打人的是哪一位?”元荪起立答道:“是我。”署员点了点头,问完名姓,甚是客气,又问肇事经过,元荪一一说了。署员笑道:“周先生见义勇为,是好样的,署长特为此事回来,一会过堂可回宅去了。”
      黄少泉见署员和元有问话,便催王长发过去打听,并令代为花钱运动,王长发却知一点轻重,又见署员进门时守警呼喝行礼,颇有威势,未敢造次,暗嘱不要忙,间完对头自会过来,及听对元称口气甚好,心中发慌,又吃饭东催逼,没奈何凑将过去,先深深鞠了一躬,署员问道:“你要干吗?”王长发指元荪道:“他全说的是瞎话,瞧他打得我这样?”署员冷笑道:“你们这号人打得实在不多,有什么话堂上说去。”王长发一听口风不顺,吞吐问道:“请问老爷我们今晚能放吗?”署员道:“得瞧这位怎么说法,照警章得重办你们,也许押两天再送法院判徒刑。一会就过堂,听传罢。”说罢便往外走去。
      黄、王二人一听这句话,俱都心寒胆战,竟对埋怨起来。黄少泉怪王长发挨了打应当和他一样溜走,不该鸣警喊救命,把事闹大。今晚不放这罪就受不了。再送法院一判罪更非送命不可。王长发是一面埋怨他不该色迷瞪眼,又大心急,一面借此恐吓,说犯人待的囚牢比戏上说的还要王道,咱们这样怎受得了那活罪?最好花两钱托看守人给老爷子去个电话,赶早托人情弄出去,一送法院成了官司就干。”黄少泉出来荒唐本瞒着乃父,说什么也不敢往家打电话。王长发对法律和警章都有一知半解,虽看出对方必有人力,自己定落下风,但这类事并没多大罪过,至多罚钱以外再加上十天八天拘役。原是借此拿捏骗钱,见黄少泉害怕,便说:“电话不打也行,但是我家还有妻儿老小,少时过堂不定判得怎么样,只要把事情全揽在我身上,你又没动手打架,至多押上一晚,明儿准能出去,罪过都归我一人承当,我却苦了,你说怎么办?”黄少泉忙道:“那不要紧,你只把事情全揽过去,替我受点委屈,让他们把我放走,该花多少钱都冲我算。”
      王长发听他认头花钱,才委委屈屈装着为朋友的义气答应包揽,并说你瞧戏上牢头禁子够多厉害?待会一归押所,就得好些花的。”黄少泉只图免苦,便把身带百余元钞票全取出来,递过去道:“我只剩这点了,你先拿花去,明儿我把那些东西一卖,该用多少我再给你。”王长发忙拦道:“我不出去那东西千万别卖,留神人家蒙你。别瞧钱少,明儿我会打电话朝人借去,完事归你还好了。”
      那候审室地方不大,二人说话又多不知隐讳,全被元苏听去,心正暗骂“蔑片可恶”,王长发忽和黄少泉咬了几句耳朵,凑将过来赔笑问道:“你贵姓?台甫?”元荪没好气答道:“刚才挂号上名簿你不是听见的么?问我则什?”王长发吃了抢白,满不在意,仍赔笑道:“我真混蛋,会忘啦,周二爷,你别生气,刚才的事怨我不好,我也让你打啦,你高高手,少时过堂别再钉我们,只要今晚能跟你一样放出去,咱们弟兄必有一分人心。”元苏方说:“谁跟你论弟兄。姓黄的没有家教,在外胡为,全是受坏人架弄,他年幼无知,情有可原;你这类流氓却是社会上害群之马,我如是地方官必重办你,至少将你驱逐出境。今晚的事我只实话实说,自有国家法律处治,钉不钉有什相干。”
      王长发碰了一鼻子灰,枉自忿恨,无计可施,正想还口,黄少泉却听出便宜,忙赶过去,先朝元荪鞠了一躬,苦笑道:“周二爷,你说得对,我实在是胆子小,怕惹事,都是这位王二哥教我的,每回都说不要紧,有他给拿主意,保险没事;等捅出娄子来他也没法子啦。你不说我情有可原吗?待会过堂,你就说这里头没我的事,我看打架来着,只把我放出去,我谢你一百块钱,要是嫌少,添点也成。刚才我不得罪你吗?你只当我放屁就截啦,再不消气,我跟你磕一个,千万别让他们把我也押起来,怎么都成。”元苏见他稚气昏黑,又好气又好笑,便答道:“我不要你的钱,但有一节,你也好好人家子弟,家又有钱,为何专与流氓为伍,作那下流之事?你家想必也有女眷,出外被人调戏,你愿意么?我本可告你诬良为盗,念你年幼无知,只能从此改过,不与流氓一齐调戏妇女,为非作歹,过堂时节我替你开脱就是。”黄少泉闻言大喜,赌神罚咒,立誓改悔,再三打听元荪住址,说是明儿必去拜望,又取出烟卷奉敬。
      正说得热闹,先来署员忽又走进,说:“周先生跟我来。”元荪一面随行,暗忖对方虽是流氓,但我却将他打伤流血,两造各执一辞,是非尚未十分辨明,这等客气,这署长相待显有轩轻,警察厅受内务部辖制,难道介白打来电话有了关照?但自己并未往家打电话,又未遇一熟人,介白怎会得知?心方奇怪,已然走至二层院内,署员忽然笑道:“周先生,有朋友在署长室候你啦。他先打电话来,跟着人来,刚进门你已将这小子打伤,劝他别深究,就在这里完案得啦。”元荪越料是介白无疑,否则别人无此势力,暗忖此公素懒,居然夜间为我亲身跋涉,真是难得的事,方觉可感,忽见对面正房台阶上有警察将帘揭起,走出二人都是中年人,便装打扮,署员忙指身材略胖一个道:“这位是杨署长,这位是方处长派来接你的刘科长。”说完,对面三人已走下台阶,躬身为礼。

    第一八章
    青梅竹马 胜事忆当年 美酒佳肴 快聚在今日
     
    元荪才知来了照应,怪不得一堂未审,稳占上风,只不知这位方处长是何许人,怎会派了科长来代自己作后盾?一边鞠躬还礼,随同走了进去,互相让礼落座。署员随朝署长耳语了几句,署长便转身笑向刘科长道:“适才张署员已然问过那小流氓,也是大家子弟,只为父母无教,整天和坏人打连连,刚才被周先生打了个头破血流,兄弟意思最好由敝区完案,将他们照章处罚,押上两天,令他具上甘结,永不许再游园扰闹也就成了。否则敝区警章不是盗匪小偷不便动刑,如送总局,解往法院,一则人证不全,必要狡展,至多判上几月徒刑,周先生还得为他跑好几趟法院。这小子再要狡猾一点,反告周先生伤害更麻烦啦。转不如由敝区一吓、一罚、一轰省事得多。”
      那刘科长闻言略微沈吟,答道:“兄弟倒没什么,只为舍亲方处长知道这事直生气,非重办这两小子不可。依他脾气恨不能由办公处出面楞给要去,先揍一个半死再说,还是兄弟和两位女眷相劝,才叫兄弟到来看事而行。舍亲军人不懂什叫法律,如照阁下的话回复,必嫌太轻,不过阁下所说实在和平有理,等兄弟回去,就说这两流氓先被周先生打了一顿,因兄弟来此一说,又添了一通好打,并照警章从重罚办,必感盛情。不过周先生见了舍亲话要一样才好。”元苏自然不愿多事,连说“好好”,刘科长随邀元苏一同起立,向署长署员道谢作别,署长亲自送出。早有一辆簇新的汽车停在外面,随车一马弁开了车门相候。
      元荪见那刘科长衣服华丽,白净面皮,目光昏暗,似有酒色淘虚,官派十足,因宾主说话匆忙,也不及请教发问,便同辞出。见天已十一点,方要开口作别,刘科长竟不容分说,一面朝署长扬帽辞别,一面拉着元荪手臂笑说:“舍亲方处长急等与周先生见面,务必辛苦一趟。”元荪到底年轻面嫩,又在候审室听守警说“照着常例,当晚十九不会发放,并且人又打伤,就是胜了官司也得交保”,此事如让兄姊等知道,必怪自己鲁莽,爱管闲事,不识大体,好些废活,忽然有人来接,先当曾介白所差,心还估掇,见面一听话因,未提介白一字,又觉不似,心虽奇怪,难得人家好心,不好意思坚拒,略一迟疑便被强拉进车。
      车开以后,见刘科长取出烟卷分敬自己一支,点燃便倚车垫抽烟,不发一言。待了一会,实忍不住,问道:“适才匆匆,还未请教台甫?”刘科长笑道:“草字叔良。”
      说时态颇谦和,说完又不作声,也不回问。待了一会,元苏又问:“令亲方处长大名是哪两个字?”刘叔良闻言似颇惊诧,面上立现做容,转问元荪道:“方处长名叫承德入适才打电话满处寻我,说有一位姓周的亲戚在城南公园因不忍流氓调戏妇女将流氓打伤,被警察带到区里头去,知我和外右二区署长有交情,请我前往保人,并令区里重办那两个流氓。你是他亲戚,怎会不认识?难道我弄错了么?”说时一面拿起座侧话筒,似想叫汽车停住,向元苏盘诘。不料车恰到达,喇叭一响,车外电灯忽亮,元荪隔车外看,车已停在一个朱门外面,由门内跑出几个马弁,一个开了车门先立了个正,说道:“处长正命令给科长打电话呢,人接来没有?”刘叔良道:“你先把这位引到外客厅坐一会,先别往上回,刚才电话许没听清,等我问明白了回来再说。”随令元荪下去,随那马弁往外客厅等候。
      元荪见他辞色转做,心越不安,但事已至此,想走也不行,只好听之。那刘叔良说完话,便三步两步往里跑去。元荪随了马弁走进一看,那办公处房子甚是高大,所谓外客厅乃头层垂花门内的一排北屋,沙发、地毯陈列井井,院中仿佛花树甚多,那马弁倒还客气,送上烟茶便自退出。元苏见壁上大挂钟已近十二点,心方后悔,这都是管闲事惹出来的麻烦,卧忆亲友中和南方诸世交并无方承德其人,分明误认无疑?军人脾气不好的虽多,但他自己弄错,一句话未交谈,冒冒失失强迫引来此地,想也不能见怪?
      元荪正靠在沙发上仰望屋角寻思,猛又闻到一般异香,回头寻视,瞥见窗外人影一闪而过,隐闻两三个妇女说话步履之声,绕着厅墙侧便道而过,吴依软语如听乡音,那芬芳气息犹自未散,心方一动,跟着又听皮鞋踏地,有几个人急步由内走出,当头一个正是那刘叔良,人还没转到前厅外面,便先高声说道:“难怪周先生想不起,原来是处长的内亲,从未见过,那如何能知道呢?”跟着又是一阵香风过处,眼前一亮,进来一男二女,齐向元荪含笑为礼。男的便是那刘叔良,另外一个少妇,一个少女。元荪连忙起立,方觉那两个女的面熟,内中一个梳着辫子。扎有缎花的少女已先开口,说道:
      “周三哥,不认得我姊妹了么?”元荪定睛一看,不由喜出望外,笑道:“你不是筠姊和七阿妹么?”少女答道:“难得三哥还认得我姊妹,刘大哥,这是自家人,不用客气,有事请先回府吧,我们陪着见姊夫好了。”那刘叔良原是在别处有牌局未完,闻言笑道:
      “总算我没弄错,改日再请周先生一聚,就烦二嫂和林小姐陪进去见处长,恕不奉陪了。”说罢点首作别,往外走
      少妇便说:“外子正复一封要电,我们正好先谈一会。”元苏便间:“筠姊家在杭州,几时于归方府?那年别后怎无音信?”少妇笑道:“说来话长,自从那年姑父去世,三弟前往吊唁,别后我回到杭州,不料家母不久去世,四阿叔主婚,当年强迫我嫁与方家,总算他虽军人,性情还好,对我也颇尊重,由此我便随他各处乱跑。前年底才听人说,寄父署理六合,去信也无回音。后告外子托人打听,才知病故任上,家眷业已扶枢回籍,始终不知三弟下落。今年我因七妹年纪渐长,之江中学已然毕业,孤身一人在外不便,命人接来聚了些日。日前有一刘太大请我姊妹往华美吃番菜,我因有病未去,回来说是遇见三弟,因分手时她先未看出,后来认准想要回身招呼,又以年轻面嫩不好意思,刘太太又在催她上车,未曾接谈便自回来。到家才想起忘问住址,北京这大地方如何寻找?后悔了好一阵。
      “今日也是事有凑巧,方家二姑大太在城南公园包了两厢,请我姊妹还有几位女客同往听戏,戏完去撷英吃大菜,再接看夜场。方二姑大大是戏迷,七妹和内中两位姓何的女客却不听戏,坐在那里无趣,便出闲逛,在园内转了一圈,走过杂耍场,见里面人多热闹,何三太太在上海大世界听过大鼓书,想进去听一听,刚坐下便遇见那个流氓,先是挤眉眼做些怪相,后来嘴里又互相说些瞎话,她们气得坐不住,见时候快到便走出来。其实这几位太大的老爷军界中人居多,以前出门常带有马弁护兵跟随,因我搬来北京不喜欢这样招摇,出门只一个便衣当差跟车,当时又爱向姊妹淘里劝说,带了他们出门,除会惹气生事外一无用处,并且车沿上一边站一两个人又遮眼睛,又气闷。大家信服我的多,轻易出门都不带了,虽有当差汽车夫,都站在包厢后面,有的另外找了座在听戏,没有跟着。依了何二太太,回到包厢便叫当差去寻那流氓晦气,三太太和阿妹都怕大庭广众闹起来丢人,出笑话,又见流氓没有跟来,正赶散戏去往撷英吃饭,岔将过去,也没向大家说。
      “等饭吃完回去又听夜戏,何三大大因抽鸦片烟回家过瘾转了一转,到后晚了一步,赶巧她的汽车被他老爷有事要走,坐的是我家汽车,跟车的随我先到园里,何三太太没等汽车夫把车停好地方一同进去,又因口渴,想到番菜馆吃杯爱司口口再往戏园,不料吃完会账正开电影,灯一黑把路走错了,到了花园里面,她正寻路戏园里去,忽听身后有人咳嗽说瞎话,回头一看,正是那两流氓正朝她做媚眼装怪像呢。她这人原是小家出身,平日嘴能说,装大方,其实胆子小得出奇,吓得顺路往前直走,心一慌把路走错,流氓追得又紧,不知怎的走过了桥,等到发觉,回头便被流氓拦住,正说混账话,三弟便赶来打不平,她这才寻到出路回到厢里。
      “先怕丢人,竟不肯说,阿妹见她脸色不好,一问才行说出。先不知是你,只觉得是个好汉于,为怕传出去被外人笑话,只教当差告知游园经理,先向本园巡警说,说将流氓带去押起,将你放掉,不料你已将人打伤,一同归区。也是阿妹好事,听说连流氓带打人的都得送区,心中不服,强令当差去令巡警放人,怕当差偷懒不去,暗跟在后。
      出戏场时正遇三弟走过,忙把当差唤住,赶即回去和我一说,我觉得这是好机会,不顾听戏,忙和阿妹回家。外子听我一说大为生气,当时便要派人去将你接来,并向区里要那两个流氓来家吊打,我再三劝说,我们军人应当尊重国家法令,流氓不好自有法律警章处治,何况人已带区,并非不问,你还常说军人跋扈,这等行径岂不叫人笑你?恰好刘叔良是陆军部科长,警察厅熟人甚多,这才打电话烦他去办。
      “进门时,因三弟说不认得方处长,叔良还恐弄错,将你留在客厅里,进门打听,正赶我在书房帮翻电报,说不几句,阿妹比我还心急,听见汽车响已先跑出来,认明果你,也赶进去一说,那时电报很要急,立须回复,外子本叫请你到里面去,多年不见,急于谈话,也没和你说,我已命厨房备了点心消夜,明天何家二位太太还要请三弟道谢,请里面去坐吧。”
      元荪方要辞谢,忽听皮鞋急驰之声绕着厅墙走来,跟着走来一个马弁,将厅门竹帘打起,说道:“处长来了。”随听后面拖鞋走动。元荪刚刚起立,便见一人走进厅来,少女起立介绍道:“这是周三哥,这是我姊夫。”双方各鞠了一躬,各自礼让归座。元亦见那方承德年约四十左右,身量颇高,白净面皮,留有两撇又黑又浓的短胡子,眉黑而长,二目有神,鹰鼻方口,牙齿细白,两颧骨颇高,身穿一件极华美的丝质睡衣,下穿拖鞋,眉宇之间隐具煞气,举止倒还文雅凝重,没有寻常所见武人浮嚣粗野气息。坐定略叙客谈,便向少妇道:“三弟多年未见,难得异乡重逢,又是这好人品,怎不请到里面去坐?”少妇笑道:“我见你在办机密公事,又以三弟多年未见,想间当年别后光景,贪着谈天,心想等你出来再陪进去也是一样。刚才话完,正要进去,你就来了。”
      方承德笑道:“三弟不是外人,没有关系,请到里面坐吧。”元苏答话:“天已不早,大哥公忙,想必也快安歇,暂且告辞,明日专诚造府再行领教吧。”方承德笑道:“我们睡得都晚,内子无什亲人,每一谈起心就难受,难得三弟到此,正好长谈。真要天晚,舍间也有客床,可以安歇,不走更妙了。”少妇也笑道:“他要三四点钟才睡呢,日里寻他反没工夫,消夜已然办好,吃完我还有许多话说。三弟今晚最好不走,明天索性搬来我家吧。”少女也帮同挽劝。元荪见方承德意颇亲切,不便坚拒,笑答:“大哥、筠姊、七妹盛情难却,只得奉扰,不过小弟年轻,住在家姊家中,不回去怕不放心,少时仍要告辞。明日告知家姊再行拜望好了。”少女笑道:“三哥不来不行,何家二位大大明晚请三哥吃饭,还有我们一些要好的姊妹都要请三哥呢,”
      方承德随即起立让客,少女笑道:“三哥初来,我去前面引路吧。”说罢向前先走,方氏夫妻陪了元苏一同由厅侧甬道走进。拐过厅后,又是一层院落,满院花木,到处明灯照耀,亮如白昼。走到院中,少女忽回身笑道:“内客厅太散,还是到花园书房里去,清静些好谈天。”方承德笑答“也好”,身后两马弁立即赶向前面。元荪见所有屋宇都是藻绩工细,朱栏画栋油饰一新,过时由窗内望,里面家具以及壁间书画陈设无不精美华贵。那花园就在左边廊尽头,靠近当中七开间大厅旁一个月亮门以内,入门不远便是一座假山,沿着山侧一条石径绕将过去,地势忽然开展,现出花木亭舍,地不甚大,处处显得精致、清丽。那书房乃是三大间精舍,外有高梧碧柳,繁花如锦,室中陈设更比前见精雅,两间打通为一,另用捕木隔扇隔出一间,内里一个镶嵌螺甸大理石的紫檀炕床,当中摆着一份极讲究的烟具。承德笑道:“我因近来事忙,应酬又多,染上一点嗜好,老弟不是外人,请随便坐吧。”元苏道:“大哥累了,请随便坐吧。”承德又道一句“简慢”,便往里间榻上卧倒,随行小马弁一个跟将进去,装烟侍候,一个献上烟、茶。
      元荪同了女主人自在外间落座,又谈了一阵别后情况。少妇闻说周母日内来京,间:
      “房子找好没有?”元荪答说:“房已找好,和堂兄少章住在一起。”又把姊、兄两家住址电话一齐开下,少妇又问现任何职,月薪多寡,元荪少年好高,不肯说在奖券处当书记,含糊答说:“在内务部就一小事,又兼在曾家教馆,月薪不多,尚还可以够用。”
      一会少仆开上消夜粥点,甚是丰美,少妇便邀元苏上坐,元荪道:“方大哥呢?”承德在里问答道:“我还有两口烟,老弟不要客气,请先用吧。”元荪还欲少候同用,少女笑道:“三哥不要客气,姊夫正过瘾,又忙了好一会,因三哥是自己人,才不客气请进来,要是别人,无论是谁也不见了。姊夫为人心直,以后我们常时见面,最好兔去客套,彼此都不拘束,你要一等烟就抽不好了。”少妇也说:“你方大哥素来脱略形迹,你不管他倒好。”元荪只得依言坐下。
      消夜菜共是四热四冷,荤素八碟,另有一盘汤面饺,一盘抹上生鸡蛋黄再用牛油炸酥馒头片,另外两种甜点心,一盘百果蜜糕,一盆油酥麻圆,件都不大,却是美食美器,样样精致。稀饭也有两种,一是南方带来的香梗稻,一是西餐中的麦皮粥。少女问吃什酒,元荪笑答:“我没什量,什么都行。”少妇道:“阿妹你听他的,”叫他们把车子推来,他挑好了。”元荪答道:“筠姊不必费事,自从先君见背,吐了一次血,两年多没沾一滴。近来偶然应酬朋友,也只吃过一两杯,实在退步多了。”少妇道:“今晚草草消夜,我夫妻姊妹都只爱酒,偏吃不多,再说天已不早,我也不要三弟多吃,只把我由老师家学来的蜂云酒和百花酪请你一样尝一杯好了。”
      说时旁立一个南方灵俏女仆早走向左面墙下,将那嵌在墙上的穿衣镜按了一下,便和门也似拉了开来,上墙随现出一个小门,下半截墙跟着向外拉开,女仆走了进去,不一会便听车轮微响,推出一辆小车,到了桌前止住,车乃抽木所制,米黄颜色,下半长约三尺,宽约二尺,共分三层,每层俱是瓷底,四外嵌空,下两层各有凹糟,大小方圆不等,内放各种盛作料食物的器皿,如酱搏、梅缸、牛油盘、吉士盂以及盐瓶、油罐之类,不是细瓷,便是极上玻璃所制,中西合璧,名色繁多,无不华贵美观已极。面上一层高齐桌面,陈列着两把细瓷小酒壶和大小八九件细瓷瓶樽,再上去用电白铜做出十余格大小嵌架,上设铜圈,隔三五寸各有一个铜托,圈中插着各色洋酒,另有十余小圈,倒悬着大小玻璃酒杯,四根白铜车柱之上设有扳机,各层均可上下扳动,推出原格,式样精巧,取携灵便,从未见过,一问果是女主人自出心裁打好图样,选取巧匠监制。就是这辆酒车,连同大小七八十件细瓷玻璃器皿所费何止千金,酒和食物、油酱露膏之类还不在内。
      元荪笑道:“筠姊慧心巧思,真个享福呢。”少妇笑道:“我这算得什么,阿妹且比我主意更多呢。说时随手向车上拿起一个青花细瓷小酒罐,拔去软木塞,另由车旁小展格内取了一只形制古雅、旁有两耳的羊脂玉杯,斟上七八分酒,递过道:“三弟,你尝这青琼酒便是阿妹做的,味道如何?”元荪见酒色作浅碧,装在白玉杯里碧云氤氲,分外好看,还未到口,便觉清香扑鼻,端杯一尝便觉清馨透脑,甘芳腾于齿颊,端的清而能腴,浓而不腻,醇美馥郁,隽永无匹,色香味三者皆绝,一杯下喉心神为之清快,令人爱而不舍,饮后余芳犹自满口,回思无穷,不禁连夸真好,问是何物所制。少妇笑道:“我们爱酒,量都不大,更爱甜酒。这酒乃是阿妹发明,与别的花酒果露将花果浸泡者不同。起初也是无心而得,因有一年在杭州,七妹才十二三岁,因洞庭田庄上人送了不少杨梅、批粑来,阿妹素来爱吃水果,挑了两筐好的留起。正赶广东有一世交弟兄来拜望家母,送了不少南边水果,如荔枝、龙眼之类,偏生阿妹生病忌口,大家都没心吃,怕东西糟蹋罪过,都拿来给了小丫头阿菊。她原是我家老家人黄升之女,年纪轻,却有孝心,想等他阿爹苏州回来吃。不知听了谁的话,每样挑了些,装满在一个瓷坛里面,外用桑皮纸把口封好,怕娘姨和她讨要,藏到灶屋柴堆后面。第二天黄升回来便病倒床上,阿菊告假回家服侍,连守孝半年才回,把前事忘个干净。到第二年春天厨子清扫柴堆,看见坛子,只当是家酿的酒,搬到酒房里去,也没和我们说。
      “又隔了一年,之江中学放寒假,有天下雪,想吃家酿的红梅露,我家酿酒每种不过一二十斤,都是用小瓷坛装,共有十四坛,和二十多坛绍兴、几缸冬腌菜、一些糖酱缸放在一起,封皮外面全标明酒名年月。往常都是男佣人厨子往取,没有留意,这次因家境渐落,男佣人已然遣散,只用了一个粗做娘姨,一个烧饭司务。阿妹嫌他们劣,自和阿菊往取,这才发现。想起前事,事隔两年,哪有不坏之理?阿菊本想端去倒掉,阿妹叫她打开来看看,刚一揭去封皮,便闻一股酒香,再看坛里,满坛水果全化成水,果皮和肉沉淀在下,面上蒙着一层白沫,试用手一拨,白沫下面却是又绿又清,稍微有点沾手,微一晃动越发清香好闻,阿菊用手沾了点一尝,说是味道好极,便连那半坛青梅酒一齐捧到前面,拿银筷一试,也没有毒,只底层和西湖香灰泥一般昏檬檬的。我们都爱闻那香味,却不敢吃。
      “正商量要不要,刚巧新来烧饭司务是余姚人,家传以酒为业,新近生意亏本才出来佣工,会酿制各种的酒,闻信走来,一看一尝,再问起经过情形,说他家传有一种猴儿酒,又叫百果酒的,便与此相类,不过制法不同。那是将各色水果放在大缸里,沤烂霉过,等它发酵,加上少许酒母,再沥青过滤,蒸晒埋藏,过年取用,因成本贵而费事不能多做,难得做上一回,不以出卖。此酒想是真好,封藏得法,已成七分,只消过滤去渣、隔水蒸煮提清便成极好吃的美酒。要有劲头,再加酒母,多寡听便,不要也行。
      我们令他如法一试,制成果是妙绝,香腴清醇兼而有之,甘芳无比。尤妙是饮后心身清快,多醉也只眩然欲睡,仿佛春困,心不跳,脑不热,安然入梦,舒服已极。醒来通身舒畅,神智力清。
      “由此我姊妹研究行造,同时分制了好些种,有的加上各样鲜花水果,样数也有增有减,又设法减去甜味,使其刚刚合口,结果以此一种最为合式。阿菊现已嫁在杭州,因这里好些花果都买不到,托她代做。今晚所饮却是阿妹南边自制带了来的。阿妹不但会制这酒,还会做二十多样花酱果露,熏的花茶尤为妙不可言,等阿娘来京我每样送点过去,三弟一尝就知道了。我接她来,一半为她,一半也是为自己呢。”少女笑道:
      “阿姊专爱替我撑门面,闹得我一天东家忙到西家,西家忙到东家,真忙煞人。果真好也罢,其实不过如此,反倒叫人背后笑话。”元荪方道:“这酒实在真好,别的想必也是一样精美,筠姊并非过誉,阿妹何必客气。”
      说时,少女又取了一个小瓷瓶,给元荪斟了半杯。元荪见酒白中泛红,作浅桃色,甚是鲜艳,到口一尝甘芳有荔枝味,不如前酒,别具一种菲芳,而甜过之,笑道:“这酒也好,只是大甜些。”少妇笑道:“这是纯荔枝酿的,用时对了蒸馏水,所以酒味稍薄,你方大哥最爱吃,其实并不甚好。”少女劝元荪饮完余酒,又取一种斟上,说道:
      “三哥酒量好,还是吃一杯青梅酒罢。”少妇道:“三弟刚吃甜酒,先请点菜罢。”元荪依言,夹了一片干蒸鲍脯吃了。那青梅酒色作深碧,十分清冽,不似前两种倒在杯中甘波溶溶,宛若膏露,才一倒出满屋都是酒香,到口一尝芳醇无比,隽永耐人寻味,元荪连声夸好,问是什酒泡制,少女笑道:“先父母在日爱酒如命,彼时还用青梅泡制,所以酒总发浑。自从发明蒸制果酒以后便改了法子,这酒也和前酒一样制法,所以清鲜好看,味道比用汾酒高粱泡的要醇得多,后劲虽长,吃醉了不会难受。本来做一回费力费事,因姊夫喜欢拿它送人,所以每年都做不少。这还是前三年带来的两坛,听说阿娘好量,三哥走时带一坛走罢。”少妇笑道:“阿娘还没到呢,你忙什么?”
      元荪见她姊妹又另取酒要斟,架上样数还多,忙道:“够了够了,天已不早,改日再扰罢。”少女道:“我只要三哥再尝一种百花酒就罢。”元荪只得应诺。那百花酒色作金黄,香味甚浓,也分辨不出是什花香,正在夸好,方承德也由里间走来,元荪忙起让座,承德道:“三弟不要客气,请随便用罢。”随说,自取甜酒斟了满杯,说一声“干”,举杯一饮而尽。元荪道:“大哥豪饮,小弟如何奉陪?”小女插口笑道:“姊夫只吃三杯,吃得却爽,阿姊说三哥好量,再吃三杯何妨?”元荪先当承德量大,惟恐拼他不过,初到人家,又在深夜,吃醉不好,闻言才放了心。接着又对于了两杯,承德便要稀饭,小女道:“三哥还有几样酒没尝呢。”元荪再四辞谢才罢。
      承德随问元荪学历,元苏还未及答,少妇已先答道:“三弟东吴大学差一年没有毕业,但是家学渊源,写作俱佳。还有两件事和你投缘。他虽三百多年书香世家,从小爱武,家有异仆名叫向春,有极好武功,三弟每天读完书,稍微有空便跟他学,才十四五岁便在苏州玄妙观一个人和十几个流氓打架,流氓被他打倒了好几个。这还无什希奇,还有令人佩服是,他心思聪明,足智多谋,无论多难办的事,只他一到便有主意。记得我和他一同在梅老师家读书,他才十三岁。正是新年刚过,苏州一班世交小弟兄只他年纪最小。正月十四,有一个江苏阔候补道的儿子张凌沧约了几个世弟兄,都是阔官场家子弟,三弟也在其内,约同一早到盘门青阳地骑马,再到阎门九华楼吃中饭。饭后,改坐游船,去光福元墓一带看梅,在元墓山住一夜,以便赏那月夜梅花,次早回家上元宵供。到了阎门一看,这年九华楼不知出了什事,推说修理门面,要到十六才行开市。大家一则骑马劳累,二则腹饥,商量另吃小馆。三弟因听马夫说石路拐湾角上开了一家面馆,和观前街的观正兴一样,汤包汤面饺以及各色鱼肉过桥汤面无一不佳,便向众人说:
      ‘如今天已不早,船上又备有极好船菜,点心也有,到船上吃,不过多一会,九华楼本就多余,既未开市,乐得省下。这面馆新开,何不去试一下?稍微吃点充饥,留着一半肚子到船上受用,肴佳酒美,水碧山青,岂不有趣得多?’众人本都爱吃观正兴的烂糊肉面,一听这里新开张一家,又是顺路,俱都赞同,便令随行两个人去往山塘画船上吩咐船家多备一些水果酒菜候用,随往那家面馆去吃点心。
      “到了一看,那面馆名叫元兴馆,生意果然兴隆。四楼四底上下二大敞厅全被吃客占满,人声嘈杂,此呼彼应,一二十个堂值奔走叫嚣,上下往来乱窜,各色吃客穿梭出进,楼梯腾腾乱响,擂鼓也似。众人好容易占到一张八仙桌,连喊了好几声,刚把堂信喊来,话未说完,别桌性暴的客人又在拍桌敲碗乱喊,转身要走。三弟见他神情不属,恐未听真,一把拉住问道:‘我们话还未说完呢,正要三笼汤包,你听明白了么?’堂信连答‘晓得’,三弟说:‘你记不全无妨,你们就这十来样点心,除却大肉包子我们不要,有什么现成你先拿来,我们吃了要走,彼此都快。’堂倌答应转身,只乱喊了两笼汤包两碗面便往别桌赶去。众人要喊他回问,三弟劝说:‘他们新开张,太忙,反正点心也不想饱,就这两样稍微吃点走罢。这里想不到比观正兴还要吵,下次白吃我们也不会来,许是听我说尽现成的拿来,所以没喊下去,由他去罢。’哪知等了好一会,连喊过的两样都未端来,后来的客人俱有吃过走的,先那堂棺始终不过这边来,喊也装不听见。这班少爷们多是年轻气盛,内有两个也拍桌敲盘乱喊,堂信这才气忿忿走过。这类下等人只服流氓大兵,欺世兄们年轻,开口先埋怨‘客人不该拍桌敲盘,打碎了要赔,等话,众人自然动火,问他为何后来的人先吃,唤他又不走过,两下争吵,越吵越凶。
      店老板闻声赶进,不但不怪伙计不好好侍应,反说好些无理的话,其势汹汹,神态强横,如非旁座吃客不忿,群情责难,双方几欲动武。众世兄被人劝出时,老板堂信还在背后嘲骂。
      “众人有的要回去打架,有的要叫巡捕究办,三弟恐碍赏梅之约,横身力劝,并说包有法子出气,随即回头,指着那面铺道:‘你这样流氓生意,如若叫你常开下去,我们一齐改姓,过天再来和你算账。’说完同往山塘渡头走去,饿着肚子,吃了一肚子气,同到船上。总算这一耽搁,船上酒菜点心全部提前备好,只等人到下锅。船开不久便即入座,都谈起前事有气,非往警察厅托人重办,或是叫人打他一顿不能消恨。三弟拦道:
      ‘这两样办法都不好。打架双方难免受伤,生出别的枝节,有理变成无理,又招声气,家里大人晓得还说我们年轻闯祸,又受责罚。警察厅虽有人可托,一则小事不值托人,二则世家子弟向官衙请托有违家教。在我们受了恶气,那面馆人们大混账。在对方的想法,必当我们年轻性暴,一言不合便倚势骂人打人,对方不服,碰了钉子,丢了人,无计可施,去打他们,欺压商民,代为出气。这些人和我们并无深交,不过常来我们父兄门下走动,平日相见只是点头,又不爱答理,一旦有事相求,如何肯代为出力,好了派一该管巡警传话申饬几句,敷衍面子。不好只口头答应,心里还说我们荒唐,知道年轻人一股火性,气过拉倒,连巡警都不去派。再要不好,还许当面敷衍,偷偷向大人讨好告状,说我们放着学堂不上,每日三朋五友在外胡闹,和人争吵,发脾气打架,吃了亏还闹声气,往厅里托人情,和商民为难,因为交情大深,既然知道,不能不说,结局说成出气,反他作成讨了好,我们还受大人责骂,岂不更冤枉?’“众人便说:‘事由三弟出主意吃点心而起,难道白受人欺不成?’三弟说:‘哪有此事,我自有主意出气,包他倒霉,哭笑不得就是。’众人问他,又不肯先说,后又再三逼问,三弟才说:‘我们一行八人,原定每人四元份金,今日之游本就富余一小半,原定剩下的钱元宵节后再往常熟去游虞山,拜谒言子墓,寻访柳如是绛云楼故址,小火轮来去才四角小洋一人,又有朋友待承,就这样照我计算,如无意外耗费,不住客栈,回来至少还剩六七块,又省下一顿九华楼,怎么也有十块可剩。等常熟回家张大哥全交给我,适才已然查看好了地势,那面馆正对大马路的同春茶楼,等到正月什五张大哥生日头一天,计四预祝,大家出城公聚,早点吃完九华楼,包你们出这一口恶气,还有好把戏可看,一点也不闹声气,决想不到是我们做的。此事只能一二人知道,如全先知就无趣了。’众人原都知他说到准做到,执意不说只得拉倒。三弟只背人告知张凌沧。一同游完光福岭、元墓山,又游虞山,大家都想出气,用得极省。回来一算账,剩了十二块钱,都交与了三弟。因张凌沧也说法子想得极好,准定能够出气,只不能先说,个个高兴,盼能早到日子。
      “一晃到了正月甘四,一早去至张家聚集,这日却是星期,这班世兄弟们上辈交情既深,中有好几位都在梅老师家补习中文,另外每星期还设有文会,每聚一起不是互相研究诗文,便是研究别的学堂功课,就玩也是踢球打球,从无轨外行动。又是有钱的居多,每星期聚会,或吃或玩,照例轮流作东,再不公份。遇上生日,便在头一天公请,大人认作有益,不但不禁阻,还常时给钱叫儿子请客,或在家中留下酒菜款待。他们择交又极谨慎,共总不满十人,要入会的,必须家世、人品、学问样样相等,性情还得相投,四者缺一不可。学会是在梅老师家成立的,起初只得五人,直到四年之后,有的出洋,有的随宦转学才行分散,人最多时不过十一人。每家父母俱都知道放心,谁也想不到会出什么乱子。
      “大家会齐之后争问三弟事情办好没有,三弟说:‘自然办好,仍不宜于先说,我们望着,看那流氓面馆倒霉就是。’说罢,一同骑驴出了阎门,先到九华楼公聚,吃了个酒足饭饱,然后去到石路斜对过马路上的同春茶楼。三弟早命家中下人占好临街座位,到了楼上,凭栏下视,那面馆就在下面,只隔一条马路,看得逼真。遥望对过吃客抢进抢出,人语喧哗,生意旺得出奇。众人都急于看新鲜花样,出城既早,饭吃得又快,到茶楼时天才十一点,众见久无动静,重又追问,张凌沧笑指楼下道:‘捣乱的不是也都来了么?’众人定睛往下一看,马路上车马行人往来如旧,看不出一点异样,只石路口内,两边小弄堂里三三两两不断有叫花子来往逗留,也不向铺户人家乞讨,好似附近有人家办红白事,雇来打执事的神气。方自不解,三弟看了看表,悄对众人道:‘这家面馆那日嫌我们这些吃客不好,我们不合得罪了他,特意请了三百多好吃客到他店里锦上添花,助助旺气。只等午炮一响,我请的客人一齐进店就闹忙了。’众人方始有点会意,中有两个还在追问,下面叫花子已越来越多,散在附近。在街上看还不怎显,由楼上望下去,远近一目,却是多得出奇。苏州巡警又滑又懒,叫花子们又不惹事,连左近铺户都是人家雇来打执的,谁也不曾理会,众人才明白三弟用意。
      “天已正午,远近叫花子似早约定,齐朝面馆门前聚拢。老板气冲冲跑出来,刚要连骂带轰,跟着一声午炮,那四方八面的花子立即潮涌而来。面馆老板先见群丐聚立门外已是不耐,又是走进门来,同了两个铺伙抢将出去,迎头正遇见花子当中最强横力大的几个,开口刚骂得一声,‘贼叫花,快点搭我滚出去!’为首两丐早一人一掌将他推开,口中还骂:‘猪秽,放狗屁,老爷今朝是你店里吃客,有人用过铜钱,你凶点什么事?’说罢,当先昂然直入,也不问客桌上有人无人,只有座位就坐。铺中吃客俱是附近商民,苏州人胆小怕事,又爱干净,一见群丐蜂拥入门,纷纷叫嚣吵骂,不知出了什事,多疑流氓拆梢来此打架,惟恐误伤,再者这些花子十九污秽,穿着破烂,有的衣不掩胫,甚至连腿股都露出在外;有的头发老长,鼻涕眼泪模糊一片,虱蚤满身,臭气烘烘;更有五官四肢残缺不全,断手短足,眼烂鼻塌,满身癫疥疮疡脓血狼藉,腥秽不可向迤的,处此情形之下,如何能吃得下去?老实一点赶急离座避开,丢下钱与堂倌,掩鼻子挣逃出去。稍滑一点的连账也乘机赖掉,竟自由丐群中闪身挤过,一走了事。
      “时当中午,正是满堂吃客,人数又多,楼上下当时一阵大乱,晃眼工夫客人全都走净,换了满满两堂的花子。后赶来的没抢到座位,口中还在乱骂乱喊,说:‘我们拿钱吃东西,怎无人照应?阿是看我们不上,惹得爷起火,把你们这店都拆了!’老板吃花子推开,一见后面花子还多,竟是大队前来,情知麻烦,恐吃眼前亏,不敢再动硬的,忙闪向一旁,由临街窗内跳出,鸣警求救去了。下余点心司务和堂棺见这阵势,个个怕打,胆寒欲逃。哪知花子们早有人指教,门侧派有几个力大的把守,只放客人出去,见穿围裙的便即拦阻,并说:‘我们实是花钱吃点心,吃完就走,并不是来打架,你们如不识相,却叫你吃生活。’众伙无法,只得忍气提心退了回去。为首的花子又去柜上说:
      ‘我们今日有人做好事,得了点彩头,因你们店里点心好,前来照顾,即不生事,也不自吃。如是不卖给我们,你却晦气。’柜上人怎么说好话。许钱,具都无效。
      “正争论间,老板已唤来本街丐头,按着行规,向为首诸丐互说了一阵行话退出,把老板唤至一旁,说道:‘这事不好办,必是你们得罪人了,他们已和本苏州府总团头打过招呼,惹他不起,二则你开的是店,他们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和你们讨要,只照规矩拿你店里所发面筹来作吃客,休说硬轰,你今朝不卖他吃都不行。总算还赏我一点面子,对我说了实话,大约连城里带城外共只六七百人,已然准备好两个打人命的,你如真请来官府硬压,马上就不得了。今天只好对付他们,不闹出别的乱子就是十分便宜。
      他们每人都有你店里面筹,喊巡警,找救兵、告状全部没用,反而更糟。何况本街巡警他也打过软中带硬的招呼,决惹不起他们。所以你请弗到,忍点心焦,告诉大师务多备东西,做快一点,做好一点,不要计较,豁出一天工夫应酬,把这些瘟神请了出去,那是再好没有。’说时,里面许多叫花子又在拍桌拍凳,跳脚大骂,踏得楼上下楼板乱鼓齐鸣,大有拆塌之势。
      “那老板虽是流氓出身,一则小人得志,有了几个钱,未免顾惜身家,二则对方是伙臭烂花子,比他身份还低,不怕拼命和打官司,有备而来,无论讲理讲打都占上风,自己不合贪做生意,连发了五天面筹,本来第三天筹就卖光,鬼使神差,前晚又赶烫了三百根,被人买走。照例这类面筹总有一二成白卖,连日一根都未斗回,心还高兴,也许买筹人出了什事,做梦也没想出有人作对。想了又想,无计可施,好在钱已收到,不是白吃,就被多吃一点也吃亏有限,只得照那丐头所教行事。请想这班花子怎能安分,人数又多,又吵得凶,这个要面,那个要汤包,不是拿面换汤包,便是换包子馄饨,吃完又抵赖没吃,还得重补一份。不是连碗带走,便是把盆碟揣起,走时还手拿讨饭罐要些东西才肯离去。又有好些吃完一溜,出门挨上一会二次再来。再不便是吃完装着好人,把筹交出,下午再来重吃,吃完硬说筹已交过,诈赖百出,防不胜防。老板被他们弄得啼笑皆非,全店中人个个吵得头昏,一点方法没有,好容易陪着小心闹到快要掌灯,老板得邻居高明人指教,推说人多照应不到,进门先收筹,到了里面肉面一大碗,不换不饶,走时每人四个大肉包子作为外敬,同时又托本街丐头朝为首诸花子说好话,许了点花头,这才渐渐人少,平静下去。
      “三弟们没等看完便去别处吃完饭,进城回家。过天命人一打听,那面馆直闹得九点敲过,又陪了好些点心,才得了事打烊。全楼上下糟蹋了不亦乐乎。苏州人喜洁怕事,又爱传说,满城内外全知此事。既怕二次闹事,又因叫花子吃过,吃客想起就恶心,谁还再肯照顾?由第二天起鬼都不肯上门。过了几天才偶然有点零星吃客,三四开间大门面,上下三十多人,开张不到一月生意忽然一落千丈,如何支持得住?就此触霉头闷倒。
      又过不到二十天便关门大吉。
      “原来苏州人家乡风极注重红白喜庆,人情来往,哪怕小孩生日也要请客收礼。一般小户人共只住了二三间小房,却发了百八十份请帖,收了人礼,照例得请吃一顿,可是房小客多,连个转身之地俱无,客人来了如何张筵接待?先是在家收礼受贺,在附近面馆里待客,遇上人少之家往往两头忙不过来。如请外人帮忙,既要承情事前,事后还要另表谢意,种种麻烦,又多花好几份费用。南边人算盘多是精的,于是想出变通办法,由面馆备下竹筹,上烫火印和招牌图记,标明价目,多少不等,由办事人家先用钱把筹买去,家中除招待三五至亲好友外,凡是左邻阿姨、右邻娘舅、前楼嫂嫂、后楼三阿姨,或是张家伯伯、李家老外公、阿毛笃娘、阿狗笃姆妈之类不相干的人物,都是经过一番口头闹忙之后,每位发给面筹一根,由他随时去往面馆凭筹取食,主人既省款客之劳,又省好些糜费。过日对方家中有事,也是照样还敬。花钱不多,而互相酬应,邻居见面老是笑眯眯的,此叫彼应,满面春风,一团和气,明明无什么交情,外省人便真戚友也无此亲切。
      “苏州人欢喜茶馆小吃,那条街上有面馆小茶馆,本钱俱不甚多,巴不得先拿人家垫本钱,还做生意,原是彼此两便的一事。每一家面馆都筹这类竹筹,以备附近小户人家办喜筹事之用。这家元兴馆生意较大,备筹亦多。元荪生长苏杭,深知这等情形,因那日受了老板恶气,立意报复,又老家人向春是个老江湖,知道乞丐行中规矩,游完虞山回来便把立意告知,向春先着人分四五次去元兴馆,专把三十六文一根的大肉面面筹买了五六百根,向春然后带几块钱去至监门内、瑞光塔和王庆基、玄妙观等处,背人把当地丐头找来,各给两元酒钱,令将面筹分给各属乞丐,教了做法和对答的话,约定时日,齐集阎门石路左近,听午炮为号,同往那馆中拥将进去凭筹吃面。一面又令向春照江湖规矩和苏州府总团头打个招呼,以防群丐走漏风声,事后需索。一切停当,才约了众世弟兄去隔岸观火。这般乞丐能有几个人好?白吃一顿又不是打架犯法,还可起哄取乐,出出平日怨气,何乐不为?可是元苏只顾一时快意,那家面馆极好一所生意就此葬送了。”
      少妇说完,又道:“三弟少时已有神童智囊之名,如今南北奔走,在外创业养家,自然比前大不相同。你最爱聪明有胆识骨气的人,三弟不正对你心思么?”还要往下说时,元苏见时已不早,主人酒点早完,听正有劲,恐说个没完,忙起身道:“少时荒唐行为,说已惭愧,天已三点,小弟暂且告别,明日专诚造府再向大哥领教吧。”方承德人极豪爽,见元荪坚辞要走,便唤随从马弁唤车夫开车相送。元荪知少时给赏钱比雇洋车还贵十倍,以后难免常时来往,此端一开,每月要添多少花费?再四婉谢,仍是推辞不掉,只得罢了。一会马弁报告,车已开出,元荪告辞,承德只送到房门口便道:“三弟自己人,恕我不送了。”元荪口虽笑说“大哥何必客气”,心中实在有点不快。少妇姊妹却执意要送出去,元苏还要推谢,少妇笑道:“我不过见月色好,借着送客走几步路疏散疏散。你姊夫都不和你客气”难道我还和你客气么?”随说随往外走,元荪无法拦阻,便同走出。
      过了里院,小马弁便抢先跑了出去,一路传呼“周大人走”,沿途都有人应声,元荪听了,方觉承德一个驻京办公处长,并非实任武职,听他谈话还在自鸣风雅,却闹这些势派,岂不俗气?少妇边走边问道:“承德无事时要到过午才起,三弟归晚,明早十一点能来吃午饭最好,否则便是下午五时来,那时他出外会客应酬,平日非到半夜十二时后不会回来,今天在家只是赶巧。我还有好多话没顾得和三弟说呢。我们谈上一会再去何家吃饭好了。”元荪道:“何太太我又不认识,游园打抱不平更算不了一回事,陌陌生生如何好去扰她?请筠姊七妹务必代我推辞了吧。”少妇未及答言,少女己先笑道:
      “三哥说得倒容易,这两位太太一刚一柔,素来说到便到。再说她们是因姊姊常谈娘家没什亲人,一提起便伤心,难得和三哥遇到,人又这好,所以非请不可。他们老爷都和姊夫交情最深,如非阿姊电话拦阻,今晚便赶来相见了。阿姊请你明天早来,便是为了预先把话说好的原故。”说时已然走进门口,门道内约有一二十个马并排立两旁,门外汽车早已起动相待,另有四个全副武装的马弁左右侍立,见女主人送元称走出,一起立正行礼。

    第一九章
    鬓影钗光 联欢同看竹 珠香玉笑 斗韵各生妍
     
    少妇一面请元荪明日准时到来,随唤刘耀山:“你送舅老爷回去,把地名记好,仍照我的规矩。”一个中年马弁立即应声走过立正,连声应是。元荪忍不住笑问道:“筠姊不是说不喜武夫排场么,怎还要叫马弁送我,有什么规矩?”少妇笑道:“你不知道,明天再对你说,请上车吧。”元荪说:“筠姊、阿妹请回。”径自登车,旁立马弁关上车门,退过一旁,刘耀山便带他跟车坐上前面,车随开行,往校场四条驶去。
      元荪坐在车内寻思,小时和筠清同学,彼此感情甚好,依着梅老师的心意,本想和两家父母提说亲事,一则女的年纪大了四五岁,二则女家富有,父母钟爱太甚,选择太苛,父亲又正当不得意之时,双方虽是多年同官至好,互结有儿女干亲,人情终不免有势利之见,一方钟爱女儿,既嫌男家无什家业,岁数又小,又是外省人,惟恐将来受苦,心中不愿;一方又是中落的诗礼世族,把爱子前途看得颇重,觉着年纪太轻,婚姻一层尚谈不到,自来家规又是媳妇年纪至少得比儿子小四五岁,女婿年纪至少得比女儿大四五岁,见女的反比男的大了五岁,就是一切中选也都碍难。何况两家交情甚厚,来往颇密,深知女家富厚,人又生得秀气,自幼父母娇惯,惟恐将来境遇日非,新妇过门不耐操持家务。梅老师一探男女两家口气俱不愿意,便不再提。
      过不两年,先是筠清丧父,在日豪奢,以致身后又留下不少亏空,父亲还为他受了好些累。因他平日专顾虚面,不肯实说,迹近欺友,闹得父亲几乎不了,未免气忿。乃母又不通人情,由此渐渐疏远。跟着梅老师病故,只吊丧时与她姊妹见了几面。自己年已渐长,因避男女之嫌,已不似同学读书时亲切,不久她全家回杭,便没再通过音问。
      心虽当时惦念,也为避嫌,没有写信,想不到她那样的家世人品会嫁给一个武人,适听口气和些称谓,其中似有难言之隐。方承德人品谈吐虽比寻常所见军人要强得多,气质终非纯正一流。照适初见倨傲情形,对他还须留意自重,万承他情不得。看她姊妹相待情分,仍是当年同学时亲密神气,以后定要常时邀约,不去既觉寡情,不好意思,常去又必添上许多应酬的费用了。思潮起伏,车已进了校场四条。元苏本想令在胡同口外停车,步行入内,以免夜深惊动姊家人等,明日又许多盘诘,姊姊与这两妹性情言语又是决不相投,能不见最好。谁知沿途想心事,“忘了招呼,车到门口方始警觉,只得令汽车停住,车夫便将喇叭连按,马弁先跳下去打门,元荪无法,只得任之。跟着章家大门开放,随车马弁开了车门,元荪早取两个钱递过,马弁和车夫执意不受,恭敬答说:
      “奉有命令,不敢领赏,请舅老爷收回吧。”元荪怎么说也是不收,只得罢了。
      车夫自去,门房老尚自从拙庵死后,便不见汽车上门,忽见元苏半夜乘车回转,随车还有马弁,忙着把门关上,笑嘻嘻抢前开灯,与往日懒散情形迥乎不类。开完灯又赶回来赔笑悄声问道:“这是舅老爷朋友的车么?至少总也是位师长。舅老爷交上阔朋友,准得大阔起来。刚见大太问了您好几次,叫我往李家打电话,问在那里没有。我说在大舅老爷那里,因为外老太太快到,拾掇屋子,天晚住那儿啦。您明儿见太太就说打李家让这位师长的汽车接走的得啦。”元荪知他见主人病故,主母又有回川之讯,终日无精打采,必是姊姊叫他打电话,躲懒没打,这时反向自己卖好,随口答应了两声。走到里院,上房漆黑,知人早睡,悄悄溜进房去,开了灯,正脱衣准备安歇,老尚又献殷勤,打来脸水,又拿茶壶要去泡茶,真连拙庵在日也未见有如此巴结,元苏看着好笑,忙拦道:“我不渴,你先去睡吧,留神把老太太、大太们吵醒。”老尚又说:“舅老爷有什事,按两下电铃我就进来伺候。这是暗令子,省得他们偷懒,你唤人不到有气。”元荪点了点头,老尚方始退出。
      元荪人已疲极,关灯奄门,倒床便自睡熟。次早枕上闻得窗外鸟声关关,醒来起身一看表,天已九点过去,红日满室,花影横斜,朝来好似下过微雨,院中土地润洁,海棠树上群鸟绕树飞鸣,似在噪晴欢翔,天机活泼,令人见了平添好些生意。隔窗侧望,上房竹帘低垂,悄无人声,方想姊姊又带甥女出去了么?怎的上房如此清静?忽见小丫头秋红由厨房那面急奔出来,过时瞥见元荪闲立窗前,便折进来问道:“舅老爷起床了么?我给你打洗脸水去。”元荪笑问:“太太小姐出门了么?”秋红答道:“太太今天到三条拜寿去,昨晚牌散得晚,起来还要去买送礼的东西,洗完脸就走了。出门时想起什事,想往周家去电话,因为老尚说舅老爷昨晚后半夜业已回来,交了阔朋友,是个督军省长,还有什么长,就要得好事,人家还派崭新的大汽车送,带盒子炮的副官送来。
      又说舅老爷昨天公事太忙,请太太不要叫醒,有什话吩咐他就行。这东西已准来看过三趟,鬼头鬼脑,逢人遍告说舅老爷二天要当什谋亭长,是真的么?”元荪听了老大不悦,便道:“听他胡说,哪有此事,你打水去吧。”话刚说完,老尚已由外走来,在门外探头,见元荪已醒,忙赶追来喊了声“舅老爷”,回顾秋红持盆要走,忙即抢过,口说“我去”。到了门口又复转身,问:“舅老爷吃什点心,我叫厨子预备。”元荪答说:
      “不用。”一会脸“水打来。元称洗完,见老尚仍是侍立不走,屡做出欲言又止之状,心实烦厌,又不便说他,只得支他道:“独桌上有铜子票,你给我买包烟卷去,我和老太太谈天。等你太太回来,你把烟卷搁在桌上好了。”说完,不俟答言便往外走,老尚也连应声持钱赶出。
      元荪走往上房一看,走进中间,章老太太独自一人坐在堂前椅上,一手拿着一串佛珠,一手捏数,正在低声念佛。元荪等她念完一整遍,过去请了一安,叫了一声“姻伯”,章老太太道:“你起来了,请坐,吃点心没有?秋红快给舅老爷倒茶,问厨房稀饭还有没有,看是买烧饼豆浆,还是做点别的点心?”秋红已由外跟进,应道:“老尚给舅老爷买烧饼果子走了。”元荪本想答说不要,闻言只得罢了。正想陪谈几句,忽见东上房门帘启处,走出外甥女婉衿,笑叫了一声“三舅”。元荪应声间道:“昨晚你娘在董家打牌没有,什时回来?介白可曾提我的事?”婉拎笑道:“牌倒散得不甚晚,娘一家赢,干爹直夸三舅人好,有本事,只等外婆到京,便看日子开学,接三舅去教书。
      本来高高兴兴的,临快走时却怄了一肚子气。”元荪惊问:“你娘在外面最是随和,能吃亏,怎会和人怄气?”婉拎道:“还不是为了三舅,不怕三舅聪明,也万想不到是为了何事。”元苏道:“果然难想,你快说吧。”婉拎道:“这位大舅舅真叫岂有此理,不知又听阿细说些什么小话,三舅租他的房子又变了卦,要叫你和外婆另外找房,他不借了。”
      元荪闻言又气又急,忙即追问详情,婉衿道:“我也不知道详细情形,昨天干爹请得有他的四小姐,到临走时她才和我娘偷偷说起。四表姊胆子大小,说时还害怕,吞吞吐吐也没说清楚,只说大舅昨夜由孙家回来,大约赢了好些钱,进门很高兴,不知阿细和他说了什么小话,今天走时告诉四表姊说,他前院房子留做客厅,不租给三舅了,叫到今天三舅去再说,先不要泄漏。娘因此事已成定局,三舅和他说时他一口答应,还预付了半年房租,未分家的亲叔伯弟兄,家业都被他父子糟光,如今家乡还有一所房子,是因他官司亏空被查封,休说住他几间空房,外婆是他胞叔母,就迎养也是应该。如今各起各伙食,租房出大价,还预付半年房租,说得好好,眼看外婆快到北京,忽然变卦,生气得了不得,本来当时就要打电话到孙家质问大舅,因四表姊吓得直哭,干爹又再三劝说,既他没有对面和三舅说,便装不知道,等他自己开口再与细论。起初无非图个方便,少用人,门户有个照应,双方都省,北京又不是找不出房来,他不是人,何苦怄这闲气?他再一赖,说并无此事,反被问住,白叫四表姊受气,挨阿细的骂,以后更是难处、
      “昨晚等三舅回来商量没等上,听老尚说留在周家,还当说好了呢,哪知这东西偷懒说诳,电话并没有打,今早起来,才知三舅相与了什么军界朋友,老尚简直说得天花乱坠,三舅就有好事神气,还说三舅已答应栽培他,只求将来也当个副官马弁,和娘请了好些安,认他近来许多错处,要娘和我代他说好话。娘要喊三舅起来问,被他拦住,说是天亮才睡,今天人家汽车马弁还要来接,不能惊动,娘说他还不服,好像他已投在三舅门下,为主人忠心得很,闹得娘也信了,便没有喊起,周家房子也不知租是不租,叫我等三舅起来问明打主意,老尚说的话是真是假。”
      元荪闻言心中大怒,边听边想主意,听完答道:“哪有此事。不错,昨晚无心中遇见我上次所说小时同学,曾拜外公为寄父的林家姊妹,大的一个已然嫁人,是黎督军的办公处长,颇讲交情,留我吃消夜,派汽车送回。才见头面,怎能求人谋事?真连这想头都没有,老尚简直胡说,姊姊也会信他。倒是大舅为人大难,我必须先问他去。”婉衿道,“果然我料得不差,三舅如见大舅先不露出,等他自己吐口。外婆没有两天就到,他不说,最好将就三五月,好在是各开伙食,不沾他们,省得现再找房安家费事,千万不可露出四表姊说的。”元荪道:“那个自然,他要十二点后才起,这时前去等他的好,东城又远。去晚了,他往孙家,我打电话常不肯接,又耽误一天,并且下午筠姊还请,非去不可,偏生他会临期变卦,真是急人。”说罢便要走出,正赶老尚买了些烧饼果子豆浆进来,笑说:“舅老爷请吃,稀饭完了,这是老尚孝敬的。”元苏又好气又好笑,婉衿又说:“三舅吃些东西走好,少时到了周家,一生气饭又吃不下了。”元苏见已买来,不愿使小人难堪,只得坐下,边吃边对老尚道:“我怎能要你花钱?就说将来有什事找我,你是太太旧人,我只力量做得到,也没有不帮忙的。还有昨晚拿车送我的方处长,虽是我朋友,刚见面怎会有事?再说我也不肯无故求人,你不可胡猜乱想,见人就说,天下没有这容易的事。今日下午方处长夫妇还有是位姓何的请我吃饭,如有电话催请,或是派车来接,就说我有要事往东城去,至晚七点准到。买点心钱多少,回来仍向我算好了。”老尚先是半信半疑,微现失望之色,听到后来又高了兴,一句一是字,引得婉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元荪吃完又托婉衿转告乃母,随即起身外走,老尚早抢向前去雇车。刚到门口,便接到一封电报,元荪正往外走,接过一看,正是自己的,忙又退回,翻电报本一看,上写:“北京校场四条章宅,周元荪。凌侍伯母文北上,寒夜车到津浦,请往接,凌。”
      知张凌沧已定十二日护送老母北上,十四晚车到津,不禁又着急又欢喜。当天十二,后日便须赴津迎候,房子之事愈不容缓,看完电报,匆匆告知婉衿,二次辞了老太太便往外走,老尚早雇好一辆熟车,出门坐上,车夫拉起把来便即快跑,才半个钟头便到了东城少章门首。进门见当差正照自己心意打扫前面屋子,一探口气,上边并没有话,心疑所闻不实,少章荒谬不致如此,气便消了一半。见钟已快十二点,快到少章起床时间,也许已醒,正抽起床烟,没有问话,便往里走。迎头遇见四侄女蓉仙,面色焦黄,正坐在中屋阶沿上梳头,见元荪走进,面色倏地一变,轻轻喊了一声“三叔”,手在胸前连摆,面色益发惶急。元荪见状,又觉事情不假,知她胆小害怕,便不再问话,走向堂前,向少章房口连喊两声:“大哥起来没有?”明听阿细拖着鞋皮在房里走动,却无人理睬,以为少章未起,心想少时总要起来,便不再问。走往院中一看,蓉仙已在自己走进时避回房去。
      少章家人口颇多,院中不时有人走过,见了元苏也只照例叫应一声走开,元荪知道,向这些侄媳儿女仆妇也问不出来,正站院中生气,忽听上房阿细哑着一条隔夜嗓子叫唤四小姐,蓉仙立由厢房应声跑出,满面愁容往少章房中赶去。阿细向蓉仙叮嘱什事,蓉仙意似推托,语声颇低,听不甚真,隔了一会阿细大声说道:“租房子要各凭心愿,不是强迫的事,这是你爹的意思,什么相干,收他钱,还他好了,这也害怕?平日曾家来章家去,什么话都告诉外人,卖好,这会又胆小了?你不去说,他老在这里不走,又要开饭了,这不是祖宗上供的日子饭烧得多,吃不够了你包出来?”元荪才知事果真确,蓄着满腹怒火,正在寻思,想等少章起床理论,只看蓉仙愁面苦脸懒步走来,近前说道:
      “姨娘说的,爹爹快有好事,房子要做客厅,请三叔另外找房吧。”
      元荪忍不住怒喝道:“放她的狗屁!她是什么贱妇,配跟我说这话,叫你爹起来再跟我说。”蓉仙闻言吓得战兢兢道:“爹的主意,姨娘不过照爹留的话说。爹爹昨晚去孙家打牌还没回来呢。哪里找不出房子,自己人何苦怄这闲气呢?”元荪瞪眼怒道:
      “什么叫自己人,我哪一样没按房东房客办的,只比外人还厉害吧。钱先付了半年,收拾房子费了许多的事,早不说话,老太太明后天就到,叫我另外找房子,无论凭谁说有这理没有?我只知道花钱租房,不短不欠,已定成约,非要房子不可,就你房东收房自用也须前两月通知,赔还我两月房租。”阿细闻言,便在房中咕哝,自言自语道:“老头子不愿租给你这煞星,与我什么相干?有本事跟你阿哥说去,骂我们什么用处?真正横不讲理,不要面孔!”元苏大怒,喝道:“大哥老实耳软心活,都是你这长舌播弄,全家老少离德离心。我周氏数百年书香世族,几曾见有你这贱人?再如放肆,你滚出来,今天我豁出去了。”阿细不敢再说,便在房中哭了起来。家中众人闻声齐来,纷向两边劝说。
      元荪仍自怒骂,正喝令不久去打电话请少章回家,忽见少章手捧水烟袋,面带不悦之色,歪着半边身子摇摆走入,也没理元苏,便往上房走进,元荪随后跟进,刚到房门口便听阿细哭诉,少章答说:“那个自然,你先躲开。”元荪也不管他,径自走人。阿细正在又哭又诉,少章见元苏走进,一面挥手促阿细走往里套间,一面沉着一张脸,放下水烟袋,自往烟榻上倒下,就着枪上现成烟泡呼呼抽将起来,抽完又安上一口再抽。
      元荪也是沉着脸,坐在临窗一张椅上,正想少时发作之后如何落局,还是要房不要。忽见蓉仙端了一碗茶过来,又给少章端上一碗,低声说了两句,少章口里哼了一声,众儿女媳妇问完安俱都走出,只剩少章、元苏二人一躺一坐,蓉仙侍侧愁眉苦脸不再作声,室中静悄悄的,只剩阿细在里套间内低声咒骂哭泣隐隐传来,空气显得十分紧张。
      一会少章连抽了五六口,一手端着枪,仰望屋角似想心思,元荪耳听外间堂屋桌椅移动,猛想起天已不早,下午还有约会,事情便早定局,忍不住问道:“大哥,我今早接到南京来电,母亲十二动身北上,还有两天便到了,后天我到天津去接,大哥有什事没有?”少章见他口风甚紧,好似窘极,呆了一呆忸怩着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元荪便问是哪个,少章又不言语,又呆了一呆才硬着头皮说道:“其实啦,我们自家弟兄,前院房子漫说还空,就没有空,让两间出来与么婶住也应该,无奈乎昨天伯岳说我财政部秘书就要发表,以后常有要人来往,没个大客厅实在不成样子,如等么婶来住上些日再搬,以后还得费事,莫如一劳永逸。今天你就赶紧另找房子,省得费两回事,不是彼此都方便吗?”元苏闻言冷笑道:“大哥说了半天,我还没十分听懂,请你不必吞吞吐吐,有话明说。”少章红着一张老脸答道:“你那么聪明还有听不懂的,莫非先前他们没对你说么?”
      阿细在隔壁接口道:“刚才还骂人哩,这会又装腔了。”少章方答:“你不要插嘴。”元荪已哈哈笑道:“这会我明白了,不错,来时大哥身边用人阿细叫四侄女和我来说前院屋子不租与我的话,论关系,我的母亲便是你的叔母:论情分,当初大哥头次遭官司,流亡苏州急难投止时,爹爹手边正紧,母亲劝勉之余不惜典卖大批衣物手饰相赠,此时大哥也曾感激涕零。如今白发孀居间关数千里北来就养,一时找不到适当房子,为图多层照应,知大哥前院空着,闲房甚多,暂行借用,一面还顾虑到大哥素受妾妇小人挟持,虽是空房,或恐相累,不无烦言,而我当兄弟的年纪正轻,理应于艰难困苦之中力谋自立,以免养成依赖之心,为此把兄弟情谊抛开,不特一切均照外人办理,并还多付三月房租,租价也照房数匀摊,下至灯水杂费无不仔细算核,有多无少,就有占便宜处,如早晚门户启闭少用下人之类也都不费之惠,并无丝毫沾润相扰之处。房子尽有,其所以如此者,一为兄弟正思创立之际,一有机会便须出外,老母暂时自然不能奉以同行,不论独居分住均有种种不放心之处,加以目前事小薪微,房子大小,老母起居既嫌狭隘,又不能延款宾客,大则房租昂贵,力所不胜,家具也还办不起,恰巧大哥房多格局而有空闲,觉着兄弟既可稍撑门面,无形之中得点便利,而大哥也可省却房租三分之一以上,正是两全的事,于情于理凭谁也说得出去。担之于先,拒无此理,何况房租全付,婊糊布置也都停当,母亲就要到来,忽打退堂鼓,寻常没读过诗书的市井小人也做不出。大哥平日自忏前非,满口仁义,至忠至孝,似此无情无理的话怎会说得出口?
      “阿细出身猥贱,毫无知识,当初伯父在日,以祖昆家规不许纳妓为妾,屡欲驱逐,均以大哥迷恋,身边无人服侍,力为求说,始允置之下陈。自从此妇入门以来,日以播弄长舌为事,伯父仙逝,为她还向大哥谆谆告诫,认作祸水,果然近来益发鼓其簧口,闹得长幼乖离,礼法荡然。退房的话出诸别人,兄弟尚且怀疑,出诸此妇之口,当然不信,认为又在挑拨谗间,当时还在院中令四侄女传话,骂了两句就没放在心上,本认为没有的事,不曾再提,所以未向大哥询问。万不料大哥也和此贱妇同一口吻,果有此事。
      照理而论,我按外人手续情理来租房子,大哥已然一口应允,想不到出尔反尔,她不仁,休怪我不义。”
      少章闻言,面有难色只哼了一声,没有答腔。元荪见无什表示,知他受制所欢,理亏气沮,中怀内愧,当着面说不出反汗的话,故意更进一步问道:“外院房子我已命人打扫,裱糊干净,本想搭伙食,一则北京口味怕母亲吃不来,二则母亲晚年来有例酒,侄男女人多,坐在一桌也不方便,还是分炊好些。”说时阿细哭声已住,好似未听少章开口,恐有中变,便在里面骂声哭喊:“四小姐叫他们给我找房子,你说了的。”四小姐苦着脸勉强哼了声招呼过了。少章恐越闹越凶,便向蓉仙道:“和你姨娘说来,我有我的道理,说过的话自然照办,点点小事,哭坏了才不值呢。”蓉仙应声自去。元荪仍作不解,静俟下文,少章也不答他的话,重又躺下抽烟,待了一会,元荪起立道:“大哥既没话说,我明天有事,后天去天津,静等接了母亲同来,我走了。”少章知道无法再挨,只得喊道:“老三你莫忙走,我有话和你说。”元荪应声走回,故意问道:“大哥天津有事么?”少章道:“你先坐在那边,等我慢慢跟你说。”
      元荪这时已打定另外找房免使老母生气的主见,便从容坐在少章对面。又待了一会,少章又放下烟枪,拿起水烟袋起立,见他一味装邪,没奈何只得发笑说道:“老三,你那么聪明人,何至怄这闲气呢?”元荪便问:“这话从何说起?”少章道:“你难道还不明白么,就是前院房子的事情。”元荪正色道:“房租不是已经交过半年?一切全照房东房客办理,莫非还要再找两家连环铺保?那也可以。”少章方道:“不是的,千句并一句,你还是另找屋吧。”元有见他竟从实说出,便也道:“照理你不能出面反对,对我说这话。不过你是受制于细人,我也很能原谅你,可是我那天所付的那笔房租和饭钱你得退还我。”少章道:“这不待说,可是我昨晚在孙家打牌大输了,还该了不少账,幸亏该的是孙老总,不然还要丢人,今天哪有钱还你。你既有地方借,先垫一步,过天我再慢慢还你好了。”元荪闻言,心想正是报应,笑答道:“大哥,你这更是笑话了,说话不算活,租我房子临时变卦,钱却不还,我才出来做个小事,能有多大力量?漫说借不出来,就能借也不能不顾信用,日后拿什还人?大哥比我总活动得多,这钱实是等用,刻不容缓,请快想法子吧。”
      少章也不答言,对耗了半个时辰,元荪一想,此人天良已丧,我还要找房,并想起昨日之约,再逼也无用处,冷笑道:“大哥,虽是弟兄,也讲情理,何况此事自一开头你就没有一点自家人的情分啊。房子不租,钱还不退,请往祖宗父母身上想想,只问心得过。我也有法子,你说昨晚输光,此时你也无法,不过我明日非用不可,务请代我筹备出来,明日中午我再来取如何?”少章只图了事,又以烟泡抽完,盼他走阿细好出来烧烟,连答:“好好,我一定想法子。”元荪道:“大哥费心,我别无法子可想,专指定这一项,没有日子了。”说罢转身要走,见少章没再答应,知靠不住,如不乘此时追紧,母亲一到,把家搬好,永无希望。身边钱暂时虽还够用,一则事小薪微,来日大难,母亲年高,数千里迎养,无福可享,已愧人子之道,无论如何也应留点余钱,务使后三月用前三月之钱,以免为了家用忧急;二则少章惑于贱妇,全无弟兄情义,居心多不可问,也实气他不过。念头一转,重又回问道:“大哥到底怎么样,几点钟来?”少章答说:“那还不是要下半天。”元荪见他无奈之状,又钉问道:“我后天便到天津,就今天一天要把房子找好,母亲来还得住几天楼房,实在是没工夫,那么我索性下午三点再来,大哥不在,便去孙家找好了。”
      少章最不愿元荪到孙家去,急道:“我还会吞没你这笔阎王账?我不在家,自然也有交代,你到孙家作什?”元荪见他羞恼成怒,也负气答道:“大哥年高有德,自然不会吞没这几个要紧的钱,但我这是紧急正用,非此不能过去。你有房不租,自己变的卦,莫非母亲带了一家老弱几千里北来,老大年纪,让她老人家住在街上么?”少章道:
      “你如找不到房子,么婶到时,可去长发栈、华兴旅馆都能住,屋钱由我叫孙家下人打一电话担起,将来再还一样,莫非怎会住在街上。”元荪冷笑道:“本来我就没钱,好端端四五口人再住上些日子栈房,完了把账拨到你名下,抵消房租,结局搬家费改作旅费,你倒没事,我家搬不成,就此再拖将下去,这算盘实打得好。我一回共事已够急的,实不敢再劳费心,只请把前交房租明日赏还给我,足感盛情。”少章恨在心里,无言可答,怒道:“好,看你点点年纪,以后就没求我的事。”元苏也是心中气极,答道:
      “天下事难逆料,求不求,允不允,还不都在各人自己?无须说得太早,只请少时平心静气,待我设身处境想上一想,就不会生气了。明天再见。”说罢便自走出,刚到院中便听阿细在少章房里哭闹喊着名字咒骂起来,有心回去理论,又觉不值,只得忍着气忿匆匆走出,恰好原车尚在,连忙坐上回赶。
      车到章宅,老尚正站门首,看见元荪下车,垂手回道:“方处长刚来电话催请,说要派汽车来接,小的说舅老爷往东城去了,跟手给周家打电话,说舅老爷早走,不想一会就回来。小的给方处长宅打一电话,他的汽车马弁就来接手。”元苏懒得再听,答说:
      “这个不忙,太大小姐都到三条李家去了么?”老尚答说:“早就走了,李老爷不过一个法院推事,没什交头,舅老爷还是上方处长那里去吧。”元荪好生烦厌,又不便申斥,便道:“我还有事和太太商量,大舅老爷房子退了,外老太太后天就到,你且紧给我在附近找五六间房子,越快越好,办成有赏。”老尚一边连声喜诺,一边又问:“方处长宅去不去?”元荪连答:“去去。”重上原车,往三条赶去。
      一胡同之隔拐,弯就到,章、李二家宗本同乡通家之好,元荪寿礼已交瑞华带去,进门向主人李绍原拜完了寿,略叙套语,便去内宅。瑞华正和女客打牌,见元荪走入,笑问:“我出门时方处长正要派汽车接你,李大哥这里已代你致意辞谢了,怎又跑来?
      少章的房子到底租是不租?蓉仙在曾家所说应验没有?”元荪见当着那些女客,旁边一桌还有生人,不愿明言,便说:“他那房子本来也不好,母亲来了定看不上,我已命人另找了。”瑞华闻言,料知蓉仙之言已应,不由气道:“这等丧天良的人你还帮他遮掩着什么?明明少章变了卦,娘还没到呢,怎就知道她不合意?这里的客没有外人,只管说出,也让一些同村亲友们知道知道。”元荪知乃姊性情,不说不行,只得把少章受贱妇蛊惑临期反悔之事说了。瑞华又问:“你还交了半年房租,退还给你没有?”元荪答说:“大哥昨晚在孙家大输,今天傍午才回,说是明天给我。”瑞华怒道:“他的活哪靠得住?这些年来借我的钱几时有一次还过?你怎当时不和他要?没分家的嫡堂兄弟,家中产业被他败完,自己住大房子,叔母来了,不说迎养,住他几间空房还要先付半年房租,刚代他把房打扫棱糊干净,花了若干的钱,人就要到,忽然反悔,房租还不肯退,大已欺人。你就和他要,如欺你年轻不给,我便请伯岳、介白一些亲友同乡和他讲理,看他还有脸做人不?”一班女客听说也纷纷议论,代抱不平。
      元荪见她越吵越凶,便道,“来时他一口答应,想必不会有错,姊姊先打牌吧。我去方家吃饭,夜里回家再商量吧。”正说之间听街上汽车喇叭连响,跟着男主人李绍原走进,笑向元苏道:“外面来一马弁,说是方处长催请,派来汽车来接,请老弟就去。”
      瑞华插口道:“人家已然催请过了两次,再不去还说你架子大,你炔些走吧。”元荪应诺告辞,绍原陪送出,元荪重又道谢作别。出门一看,仍是昨晚跟车的马弁,近前立正,说“客已到齐,就等三爷前往”,老尚也随右侧,知他引来,好生不快,问道:“你还不给我找房子去?”老尚笑答:“房子现成,明早准能找到。”元荪见马弁已开车门相候,懒得再说,便即坐进。马弁关好车门,车随开动往西城驶去。

    第二○章
    隔座送秋波 深情款款 对榻吐香雾 蜜意绵绵
     
    那办事处是在石驸马大街西头,相隔南城不远,一会车便开到。马弁领了元荪直走进去。那宴客之处在最后一进上房,乃是五开间打通成一座敞厅,右边一间是女主人的卧室,左边一间是书房,各有一小套间,甚是容丽,地毯沙发以及一切陈设无不华美讲究。元荪刚进里院,女主人林筠清和乃妹绿华已自窗中望见,含笑出迎,接了进去。这时厅中已来了十来位女客,只有两位年纪稍长,余者都在芳年,穿着极华贵的衣饰,见元荪进去全都走了过来,筠清便给双方一一引见。除昨晚游园所遇何家两位太太外,那两个年纪稍长的一个姓扬,一个姓郑,另外两个少妇一姓刘,一姓王,都是现任军、师。
      旅长的妻妾。还有一个唐小姐,貌仅中姿,打扮最是时髦,双方见礼落座之后,筠清说起承德有应酬早走,今日乃何大大借地方请客,男客除元苏外还有何太大的表弟李静生尚还未到。元苏自然逊谢不迭。因亲丧未满,衣服虽是朴素,仗着少年英俊,神采焕发,女主人又说是自己惟一的娘家人,再加昨晚这一来,除那唐小姐神情落漠外,余下女大太们全都十分看重,尤其刘太大显得殷勤。桌上本没有什糖果,不住代主人劝用。
      隔了一会,刘太太提议打牌,强要元荪同桌。元荪本因在座俱是年轻少妇,言动拘束,又推谢不掉,只得应了。筠清随命女仆摆好两桌牌,将人配好,便即搬庄人座。杨、郑、何三位太大加上女主人的妹子绿华一局,这边小何太太、刘太太、王太太同了元荪一桌。唐小姐推说当晚要去文明园看戏,筠清自作主人,已和元荪合伙,均未上场。元荪先只觉出刘太太比别的女客大方,及至对面一看,才知众女客中以她为最美,不特玉润珠辉,稚纤合度,媚目流波,风韵天然,那一双玉手更是细腻丰盈,柔若无骨,偏又生得纤小美观,也不似另两位阔女客戴上好些戒指,只左手中指上戴着一个玻璃翠的马鞍戒,颜色碧绿,宝光浮泛,与玉肤互相辉焕,越显得雅净华贵,加上一口好北京话圆润娱耳,格外令人心生美感,由不得乐与亲近。
      元荪先因同桌皆是女客,还在拘束,洗牌时只把牌翻转向前一推,不怎和洗。等四圈打过,换在刘太大的下家,见这三位女客全都大方随便,刘太大更是笑语生春,毫无拘忌,自己因为处处小心拘束,输了几圈大牌,暗忖:“你们既然如此大方,我又何必乃尔?”于是稍微随便了些。第二副洗牌时,刘太太当庄,因拾对家给的筹码,元荪正用手翻牌没有避开,刘太太手腕恰在元荪手背上擦过。元荪起初好几次和她手指接触,已觉指肤柔嫩,从来未见,再经手腕一擦,觉得又凉又滑又细腻,不禁心神欲荡,面孔通红,忙自镇静,连看也不敢看她。刘太太却不在乎,仍然筑着洗牌和元荪说笑不已。
      元荪先是输家,搬庄过来也无什起色,因上场时小何太太说照旧日规矩,估量这类阔太太牌底必大,虽有筠清合伙,输多了总是不好,筠清又作主人,不肯换人接打,心正犯愁,忽起了一副万字,一八万碰出在地,手有对三万、对四万、六七万,一上一听,上家刘大太打出四筒,一张绝八万已摸到手,心方一喜,不料对门小何太太喊碰,只得放下,上家已先摸进一张七万,自己又一张万字不曾发出,再一被人看出,上家八万又是齐用,决无打出之理,果然换了一张闲牌打出。一会下家听张,发出三万一碰,恰好三副落地,谁放谁包,否则这张绝八万如不被上家摸去正好满贯,五万又见过三张,心方可惜,料无和理,刘大大忽自言自语道:“这牌真讨厌,非打这张听叫,我不信周先生和一绝张,包你一副。”说时对家正喊:“这张牌打不得!”刘大大牌已发出。元荪方要摊牌喊和,一想和女大太们打牌,又是初见,让人包庄上一个满贯,未免不好意思,自己全仗这一副翻本,不和又觉不舍,方一迟疑,忽听筠清在背后说道:“刘太太打好牌的人今天却吃包子了。”元荪只得把牌摊下,笑说了句:“真对不住。”刘太太佯嗔道:“包就包,不就是输吗?没关系。”小何太大忙道:“我看你什么牌,怎会打出这张八万来?”言还未毕,刘太太已将手里牌推掉和乱,笑说:“牌要绕着弯挤我有什法子?替你们两家会钞,省他自摸,不是好么?”随数筹码照包。
      元荪想和筠清说话,侧顾人已走向对面,乘人不见,嘴朝刘太太一歪,微笑了笑便自走开。元荪以为是笑刘太太牌打得臭,自己和得便宜,也没想到别的。自这一副转了手兴,牌风大顺,接着又连三庄,翻本之外还出赢钱。转到刘太太庄上,又和了个龙风双碰,杠上开花,由此逢庄必连,常和大牌,最奇是每到刘太太庄上必和三番。刘太太佯嗔道:“我吃了包子,周先生还要老敲我的庄,好意思么?”小何大太笑道:“你这叫自作自受。本来周先生输家,如今他一家独赢,都是你一张八万作成,我们不和你算账还说呢,有什不好意思?周先生,你尽管敲她,越大越解恨,有本事再包一副我们看看。”元荪虽不便插言,因这一张八万对刘太太无形中生了好感,加以人又极美,少年人终是多情,由不得便多看了她几眼。两下目光常时相对,越觉出她丽质天生,宜嗔宜喜,虽还未生遐想,心已有了爱好之念。
      八圈没打完,主人来请人席,天已九点,众女客坚让元荪首座,后元荪无法坚拒只得坐了。这些年轻女客俱都豪放不羁,尤其后到的一位朱小姐打扮得分外妖艳,浪漫风流。元荪见都随便说笑,毫无禁忌,也就不再拘束。再一听大家互询输赢,才知打的竟是每家五百筹码,百元丢二二,暗中一算自己筹码,竟赢了九百余元,照此时数分一半与筠清还将近五百元之多,好不惊喜交集。暗忖:“这大的牌凭自己打的起,当时不好意思问,恃筠清合伙,冒冒失失坐下,幸而是赢,如输怎了?这定是老母福庇,才有这类飞来之财,就是饭后手背,已有近两底赢到了手,至多吐出一半,也有二三百元可分,何况手气正旺,只要打得谨慎,还要再赢,不致倒出。可是全家在此,不比以前孤身一人,这次已是侥幸,这类大牌可一而不可再,万不能打了。”
      这时大家都在豁拳赌酒,元荪酒量颇好,已和全席豁过,因想都是那张八万的好处,加上刚打完通关,有了两分酒意,心中一高兴,便给刘太太斟满一杯道:“刘太太酒喝得最少,我敬您一杯如何?”哪知刘太太在牌桌上和元荪有说有笑,入席便自落漠,元荪斟酒,手都没抬,等元荪举杯相让时,才冷冷的说道:“我不会喝,你自请吧。”元荪觉着颇僵,又瞥见筠清姊妹各睁着一双清如澄波的妙目正在相看微笑,越发不是意思,尚幸刘太太坐在邻近,彼此语声均低,旁的女客正在劝酒争论,言笑方欢,无人理会,方想并无开罪之处,怎么忽然冷淡起来?忽听大何太太道:“你们只管闹酒,少时醉了这牌还打不打?”刘太太接口道:“主人叫添饭吧,我们又不会喝酒,白坐在这里做什?
      我跟何二阿姊还要抽烟呢。”筠清笑道:“今天承德不在家,却无人给你烧烟呢。叫当差给你二位打好烟泡,你自己装吧。还是得请到花园里抽去,我那床上却不破这例哩。”
      刘太太笑道:“你少说嘴,早晚终有一天叫你抽上。花园里清静,正好谈天,你那钢丝床抽烟也不舒服。我近来心里烦闷,拿烧烟消遣,也会打泡了,此事不劳费心。我已吃饱,只叫他们添半碗香梗粥来好了。”小何大大道:“对,我也来碗稀饭好了,都是自家姊妹兄弟,我不客气,吃完要抽烟去了。早点抽完,省得周先生受等。”刘大大道:
      “牌还打么?”小何大太道:“你素来爱打夜牌的,至少十六圈,今天又是大输家,怎不打了?”说时稀饭已全端上。
      众女客本无一个真量,只是年轻爱闹,几个一劝也都停酒吃饭。刘太大一边吃粥,一边答道:“输赢倒没关系,一则今天有点腰痛,二则周先生南京地方很熟,我想托他打听一件事。这大厅上人多太吵,我们算好输账,到花园抽烟谈天多好。”小何大大道:
      “我们天天打牌,输赢原不相干,好歹八圈总要碰满的呀。”刘太太笑道:“你真赌鬼,既是这样,索性把这一圈打完,算好了账再抽去。”小何大太道:“也好,你不犯瘾么?”刘太大道:“我们哪有什么烟瘾?连一圈多牌也熬不过更笑话了。”说罢,大家正都吃完,纷纷离座。元荪对筠清道:“饭后主人无事,筠姊打两副消遣吧。”筠清笑道:“要打多打,打一圈牌有什意思?”元荪正往牌桌前走,刘太太已然先到,手拿一支烟卷正点,小何太大和王太太在洗脸擦粉还未过来,只二人相对。刘太太忽用南音低声笑语道:“我弗会吃酒,周先生弗要动气。”元荪见她说时媚眼斜睨,莹波欲流,嫣然微笑,粉面生春,好似含有无限情致,不禁心神为之一荡,忙也用南音答道:“没有这种道理,刘太太忒客气哉。”刘太太又笑了笑,情态妩媚已极。元荪猛觉不好,忙把心神一镇,装取香烟,想要走开。刘大太随把手中点燃的一支卷烟一扬,微笑道:“我弗要哉。”元荪想不接,不好意思,又听身后有脚步声,恐人看见,随手一接,恰又慌了些,把刘太太纤指捏了一下,觉着柔若无骨,又滑又细,心又为之一荡,回顾身后乃是女仆端了茶来,见刘太太正望己笑,拿着烟卷抽了一口,正暗体会美人脂口昏泽。
      何、王两牌角也走了过来,重又入座打起。刘太太神情忽改庄重,不怎说笑,打完八圈,王太太算是翻本,小何太太多输了二百元,元荪只倒出三十元,抛去零头,共赢九百四十元。刘太太一家大输,随取皮包数了一叠钞票,放在桌上道:“我输五百三,这里五百五,下余二十元赏当差娘姨好了。”筠清听说算账,便走了来问道:“三姊照例起码十六圈,今天时候比哪天早,怎不打了?”刘太太笑道:“今天我有点腰痛,好在是输家,隔日我请客再打吧,你代我们把账算一下。”元荪道:“打着玩,牌又只打了八圈,改日重打再算不是一样,刘太太何必如此认真?”筠清笑道:“三弟你不知道,我们虽是要好姊妹,打牌向来认真,这倒不必客气。你赢多少?”元荪说了数目,筠清把账算过,把余人输的钱也接过来,数了九百四十元与元荪。元荪心想一家一半,正要对半分开,筠清拦道:“我此时没地方放,你先收起,明天再说好了。”元荪知是托词,笑说:“筠姊前后之言不相符了,亲兄弟,明算账,我如输了还不是要由你付?”筠清微嗔笑道:“几年不见,你怎学得这等小气?我两人分什彼此,你代我收起不是一样?”
      元荪不便再争,只得收了,为表自己不是空枪,又把自己皮包取出装钱,故意现了梢,并赏了下人二十元。何太太道:“我今天输得多冤?”刘太太笑道:“阿要我赔还把你?
      铜钱银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不象你们把钱看得这重。”小何太太笑道:“你是有钱人,自然不在乎,我们怎能比你,自家有钱,老爷又是财主?不过今天的牌便输再多,也叫人心里高兴罢了。似周先生这种好人,还真头一次见到过。我已留心好半天了。”
      这一桌只王太太人较老实,丈夫是个县长,出身小军官,财势都不如人,本是随众趋奉,好为乃夫运务差事,无什输钱,心颇欣幸,接口笑道:“周先生牌品果然真好,明天我请客,能赏脸么?”何太太刚答:“明后天俱有人定下,且轮不到你呢。”元荪慌道:“明天我还有事,过几天我借筠姊这里回请吧。”筠清问道:“三弟初来,有好几位姊妹都要请你,准备多天,先在我这里见了面,由明天起改在各人宅里,你真有要紧事么?”元荪不便明言老母将到,答说:“明日有要事须去天津,办完事至少也在五天以外。”刘太太呆了一呆道:“周先生却不好意思骗我们哩。”元荪答说:“哪有此理。事完一定奉扰好了。”筠清也说:“我这兄弟一向不会瞎说,好在早晚一样,就请何家二姊当众说明改期吧。”小何太太笑道:“你真会代我打算盘,看得我姊妹这样小气,多请一顿饭也请不起。周先生要去天津,不会等他回来重请吗?打退堂改期多不好意思?”刘太太道:“你不改期我也不扰。”小何太太问是何故,刘大太道:“我连日不舒服,一个打不动拗了台脚,岂不又要听你喊冤?”小何太太俏骂道:“我就恨你这张刻薄嘴,我不过说着玩,真是那样小气的是吗?明天你敢不去试试。”筠清见大家坐在桌上斗口,笑道:“你们二位不是要抽烟吗,怎只打嘴架不走了?”刘太太随道:
      “走,我们到花园里谈天去。”说时面向何太太,媚眼却朝元荪微微一瞟。元荪会意,心又一动,可是一则当时不便跟去,二则对方有夫之妇,又在义姊家中,就说心有把握不生邪念,男女有别,到底不应亲近,便点了一支烟卷走向另一桌绿华身后看打牌。
      绿华回顾元荪在侧,笑道:“我听说三哥一家赢了么?”元荪看人照例不甚留神,以前三次和绿华相见,只觉她生得美秀,并未十分留意。这时站在身侧,细一领略,才看出她容光照人,其秀入骨,装饰又极淡雅,爱好天然,宛如姑射仙人一尘不染,纯然一片天真,别有一种少女风华,迥非一班庸粉俗脂所能比拟,不禁把昔年筠清的亭亭倩影重又浮上心头,方有此胜于彼之感,闻言笑答:“对了,我一家赢。刘大太不舒服,牌没打完,真不好意思。”小何太太道:“输赢总有,有什相干?七妹一家输,周先生手气好,替她打几副吧。”绿华笑道:“时候还早,输倒没有关系,不过我要办点事情,偏生阿姊又陪刘太大她们到花园里去了,三哥代两副吧。”说时,绿华正连了一个平和。
      元荪笑道:“阿妹连完庄我再代吧。”绿华道:“我等不及,三哥打一样,该连庄总需要连的。”随起相让,元荪接手坐下,头牌便连一个平和,断么两番,众人方说:“周先生手气真好,若再打还赢得多。”元荪见绿华面前筹码,如非庄上和这两牌,二百元已快输光,心想她寄居姊家,就筠清多么友爱,钱总没有别人方便,但盼多连两副大牌给她赢回才好。第二牌庄便加了二十和底,起牌一看,除却一对发财,一个边七万搭子,余者惧是单张和红中、白板、野风之类,九幺数又不够。王太太知刘、何二人交深恐有话说,没同去花园,也在旁看牌,笑道:“周先生这一庄怕保不低了。”元荪心想,反正不想能,便把大牌扣低不打。那案连摸东风成坎,红中八九万成对,一会连碰八万红中,听九万发财对倒,对家郑太太正拆七九万,一下和推,东风又是门风,变成五番,满贯都用不完,一牌便赢回小四百筹码。第三牌下庄之后又连和了两副两番,不到一圈工夫翻回本,还成了赢家。绿华回来一看,笑道:“三哥真有本事,我下次打牌,只一输,便装有事,请三哥代表好了。”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元荪连和大牌,恐人不高兴,忙起让她,绿华便坐了下去,由此牌风便转,又和了三四牌。元荪正看得有兴,忽见女仆来说:“太太请三爷到花园里去。”元荪转身刚要走,绿华唤道:“军师不要走啊。”元荪答说:“阿姊喊我呢。”绿华回眸笑道:“那你快去快来吧。”元荪见她人明眸皓齿,一笑嫣然,实实不忍拂她,又无不去之理,只得答道:“我想许是有什话问,说完了话我就回来。”绿华笑道:“那你就去吧。”元荪又立了一会,看她打完这牌才往花园走去。一进园门,正遇筠清走来,便问:“阿姊唤我何事?”筠清道:“不是我找你,是刘太太要找你谈天,你进去敷衍一会吧。明天有什要紧事,真去天津么?”元荪悄答:“娘明天到天津,我接去。”筠清道:“寄娘来你昨天怎不肯说?今天来得这晚,客又到得大早,好些话都没机会和你谈。”元荪道:
      “我也是今早才接的电报,来迟便为此事,我在客边,一切从俭,最好连姊夫暂时都不要提,等天津回来,把家搬好,和你细谈一回,再请你和妹妹见娘去。”筠清道:“寄娘来承德不知道了么?”元荪道:“姊夫还不知道准日子,他事又多,哪能想到,千万等我回京见面再说。你既认我作娘家人,不要叫人家看出寒伦相来。”筠清略微沉吟,见女仆迎面走来,便道:“我知道了,她们在吃烟屋里,你先代我陪一会吧。”元荪应声,便往书房走进。
      刘太太和小何太太正在承德烟榻上对灯,见元荪走进,同起让座。刘太太笑道:
      “你阿姊不在这里,是我们请你来的,阿要到榻上横一会?”元荪答说无须。一看那烟榻也是主人定制,乃是两具形如旧式美人榻的长沙发,一头是枕,一边是六七寸高厚。
      三尺半长的靠背扶手,空出一边和另一头,两榻正反相对,当中有两尺来长一个长方形小几用玻璃砖作面,四边设有寸许高白铜栏干,当中摆着一个紫檀螺钢雕花的大烟盘,一盏特号晶罩,整块云白铜雕刻的大谷烟灯,一切烟盒、烟灰缸、烟杆、打板、水盂之类不下十四五件。除杆于是铜质镶珠外,不是金玉晶翠,便是精巧细瓷,近枕一头有一带展挖孔小阁,上设枪架,连大带下共有七格,孔内嵌着十余个极精贵的各色烟斗,其他还陈列有好些小巧玲珑的玩具。烟盘内,下手一技色如蜜蜡,白银头尾盖化,镶嵌珠翠宝石的广竹长枪,拿一技蛇总管也足是一对七把坐的长枪,架子上还放有一枝,连下手竹枪均似主人常用之物,刘太大用的是枝虬角镶金头尾的坤枪。榻系皮质,上铺锦茵。
      烟几之前另有靠背短沙发嵌在两长沙发的中间。灯明如雪,满烟盘珠光宝气,掩映生辉,加上这两个美艳如花的少妇左右横陈,笑语如珠,越觉满室生春,富丽已极,令人心怡目醉。
      元荪见室中除了烟榻两旁各有一短几外,余者都是陈设,并无别的坐处,心想那短沙发在两张榻之中,一边一个少妇躺在那里,手足隔甚近,又只有靠背,并无扶手,直似男女三人挤凑在一起坐卧,觉着形迹太密,男女不便,回顾室中女仆未在,想到外间另找一把椅子旁坐。刘太太一面往下重又卧倒,一面将脚微伸,朝榻前短沙发一点,笑道:“又没外人,三弟这里坐坐好谈天。我和阿姊亲姊妹一般,我们把你看作小弟弟一样,有什客气?”灯下容光本更娇艳,元荪听她忽然改口,眉梢眼角透有情致,比初见时又加了两分亲密,再看到那翘起让坐的一条玉腿,一双又薄又细的长统肉色丝袜贴肉紧绷其上,里外一色,通体更无一条皱纹,仿佛裸露在外神气,玉肌丰盈圆柔,腿却细瘦,加上那一双胫时丰妍又薄又瘦的双足,越发好看动人,明知不应如此亲密的,竟情不自禁含笑点头,走了过去坐下。
      小何太太笑问:“三弟,玩过这个没有?”元荪笑道:“家母近年多病,日常也抽两口。我在南京曾代家母烧过烟,却是一口没抽过。”小何太太立起让道:“方家烟好,你抽一口尝尝?”元荪方答“不会”,刘太太忙拦道:“三弟年纪轻轻,二阿姊怎么叫他抽这个?”小何太太笑道:“我不过请他尝尝,一口半口难道就上了瘾?”刘太太道:
      “一口半口不要紧,这句话不知害死多少好人呢。想我娘家也是书香世家,只为光复以后阿爹不肯做官,闲在家里,我娘自来多病,先也是听有瘾人劝,一口半口把它抽上。
      阿爹日常无事,因和阿娘感情好,躺在灯盘里看书、谈天陪她,日子一久,遇上头痛腰酸,我娘总劝他拔个尖,没有半年也就抽上,始而由拔尖改为整口,渐渐加多有了顿头。
      “阿爹本喜欢早起,平日又爱栽花、养鱼、养鸟,是个最爱干净会享福的人,等烟一抽上,人也懒了,起也晚了,整天躺在烟铺上和阿娘对抽,休说花园里懒得去,连房门都不爱走出,什么要紧事都交亲友别人代办。记得我那时还小,阿爹未上瘾时,娘虽起得晚,因阿爹以前什事都有一定,午炮一响必定开中饭,妹不好意思不起来照料,还不怎显,及至阿爹一上瘾,渐渐越起越晚,我们这些小孩是时常饿到下午三四点才吃中饭,直和没娘儿女一样。后来我屡次和阿娘说,虽叫我们不要等开饭,先买点心吃,不致受饥,可是全家乱七八糟,花园里各种好花被下人偷的偷,死的死,全都糟蹋了,前半天男女下人全挤在门房里赌钱吃酒,说笑打闹,家里摆设古玩时常不见,爹娘也不十分查问。偶然丢了最心爱的东西,当时唤下人来骂上几句之后也就拉倒,弄得他们胆子越来越大。
      “我有一兄一弟,连我都小,年纪最大的方只十岁,本来照我家田产再多几枝烟枪今生也抽不光,但是阿爹上瘾以后人便奇懒,母亲心病越来越多,家务无人料理,家人佃户偷盗拐卖也没精神稽考,只管因循下去,再遇上两次水旱,时局变故,全家一搬上海,添出许多耗费,用的越多,进的越少,为难便变卖田产,自己懒得办,便靠外人,值十个的至多得到三四个,以前尚不够用,如何接续得上?不到五年家当便去了一多半。
      跟着阿爹阿娘相继病故。按着两枝烟枪一去还有饭吃,偏生阿爹先死,阿娘每日伤心烦闷,便叫我兄弟姊妹三人陪她熬夜。阿哥本不爱用功,阿爹一死,借办丧事陪娘为由,连中学也未毕业便不再上,终日躺在娘的烟铺上给娘烧烟。因为睡得晚,没有精神熬夜,也是和阿爹上瘾一样,由拔个尖、一口半口逐渐变成了瘾。阿娘不久再死,好好一家人就此送掉。底下的事说起来也太伤心。要不然,我也是千金小姐,怎会落到给人家做这个没有名堂的大太?
      “我总算是亲眼看见全家老少身受其害的人了。以前两年,你也知道我恨这烟和仇人一样吧,谁知道自从去年年底和老头子吵架,一生气病了起来,胃气老是不好,心想我这人今生今世也没什指望了,家里好烟现成,姊妹淘里见我病老不好,疼得可怜,再一劝说,先也是只抽一口半口。这东西未上瘾时,有点小病真比吃药都灵,只要是好烟,差不多一抽就好。等真上瘾,抽不管事,瘾却比什病都厉害,一辈子甩它不掉,多么有志气、有骨头的人也没用处。我不是不知道,一则命苦心灰,没什想头;二则又有胃病,从来一犯病就抽两口,有时想起心里难过,不愿出门,便拿它解闷,终于仍是把它抽上。
      中国女子靠男人吃饭的多,尤其像我们这样更是废物,休说上瘾,早点死了倒干净。你看三弟,人是人才,听他阿姊说学问又好,不到二十岁年纪便一个人几千里路回来创业养家,上还有老伯母,下有兄弟一大家人,你只说一口半口不要紧,可是此张一开,这家不好意思抽一口,那家不好意思又抽一口,既能抽你一口,也能抽他一口,朋友知道他会抽大烟,只管背后骂他年轻人没出息,抽上大烟,当面依然奉敬,渐渐名誉越来越臭,烟也越抽越多,由敷衍朋友变成自家亲爱,无人请时也想法抽它两口,等上瘾之后人也懒了,事也误了,闲话也多了,前途也糟了,再后悔想忌,已如附骨之疽,想要去掉也来不及了。我们看他应和小弟弟一样,别的都可以让,这个万让不得。别人劝他抽烟,或是不当我们的面去抽,被我们知道,尚且要拦要劝,如何反强他抽呢?”
      元荪见她说时眉宇之间隐含幽怨,料知身世必有难言隐痛,对这语气尤为亲切,说到伤心之处星眼微场,澄澄欲流,注定自己,好似含有无限情致,由不得动人怜爱,心神欲荡。一时情不自禁脱口说道:“阿姊说的乃是金玉良言,兄弟一定永记在心里,终身决不尝它好了。”小何太太听元荪改口,称刘太太为阿姊,便道:“你们两个人如此说法,倒显得我不好了,我倒不相信抽这一口便害了他。今天三弟说什么也得给我这点面子。”元荪闻言,见她面有不快之色,忙笑辩道:“两位阿姊对我全是好意,不过我实在是向来不喜欢抽它。记得先父过去时,我因伤心痛哭,这才为家母烧烟,家母强令我吸了小半口,便心慌作呕,头晕了一天,可见这东西我没福享受。便刘家阿姊不说,我也不敢动的,请何家阿姊多多原谅吧。”小何太太故意板着脸冷笑道:“我没有面子就是哉,你说这种话啥人肯相信,不赏脸拉倒!”
      元荪当她真气,老大不安,既不愿得罪她,又不忍拂玉人的感情,知道这类女太太们专一任性,强人所难,越说话越多,愉觑刘太大只望着自己微笑不语,好生为难。正想不起适当应付,小何大太见他窘状,忽然失声笑道:“小弟弟,我逗你玩的,什人不晓得刘家阿姊说的是好话,我们这五六个人比同胞姊妹还亲,我逼着你不学好成什人哩。
      我听说你打得好烟泡,刘家阿姊今天想起心事难过,我们全烧不好,等我抽完这口,你躺下来给她烧两口烟,这点面子总有吧?”元荪忙答“可以”,小何太太随将枪上那一个烟泡抽完,随即起立让位。
      元荪已脱口应诺,只得躺了下去,刚一卧倒,闻得枕头上留有一股子法国上等香水气味,觉着好闻,暗中用鼻一嗅,又有一股子衣香对面袭来,往前一看,原来刘太太头上插有两朵玉兰花,戴了半日,花瓣虽已渐舒,犹自整齐齐的,暗香微送,未见黄萎。
      元荪虽觉刘太太美艳可爱,因想有夫之妇,对方只管大方,不能不自检束,自从适才两目相对心神一荡之后,便恐涉遐思,言行失检,一意矜持,不敢再作刘桢平视。这时相对平卧,中间只有一个烟盘,相隔既近,灯光玉颜,掩映添辉,越觉对方仪态万方,明艳照人,从头到脚身容体态无不美妙到了极处,加以眉黛生春,目波添注,笑语亲切,香泽微闻,柔情脉脉随时流露,便是铁石心肠处此境地也难保不神魂欲销,何况是个年还未满二十、血气未定的少年?由不得目眩神摇,心中爱极,自知非礼,不敢再看,忙自警惕,拾起烟杆,挑了烟膏就灯才烧。泡未打好,忽听刘太太笑道:“三弟许是热,把长衣服脱去吧。”元荪方答不热,女仆由外屋端了水果进来,小何太太已换坐在榻中间短沙发上问道:“你不必管,我们有事自会按铃喊你,到前面去见到太太时,问她要没有事可到这里谈天来。”女仆笑答:“现在只剩女客厅一桌牌,听说打完这十六圈,还要请太太下去重打八圈,时光早着呢。来时太太正送客出去,也许就要来了。”

    第二一章
    将差就错 喜结鸳鸯侣 由浅及深 畅谈闺房情
     
    果然女仆刚退到外间,便见筠清走进。元荪已把烟上好递与刘太太,见筠清进门,觉着不好意思,忙坐起道:“刘太太不会烧烟,何太太叫我代烧一口,筠姊来烧,我到前厅看妹妹打牌去。”筠清见他脸红,语声也不自然,心中暗笑,方要开口,何太太道:
      “我们请你来话还没有说呢。打牌有什看头,就在这里谈天多好。”又对筠清道:“你这位弟弟人真好,刘家阿姊今天又想起心里难过,我们烟又烧不好,因听三弟常代老太太烧烟,想请他帮帮忙,哪知他和小姐一样面嫩,好容易才烦他烧了一口又要走了。我知他最听阿姊的话,请你说句话吧。”筠清便对元荪道:“她二位都是我好姊妹,人都极好,我们向来大方惯了的,不似北方妇女遇见男人便多拘束,你只管躺你的好了。”
      元荪一则和年轻女太太对躺不好意思,又想不见可欲则心不乱,意欲乘机退出去,往女客厅践绿华之约,以免长久在此心情受窘,闻言不便坚拒,只得重又卧倒。
      元荪和筠清本是幼时情侣,只以家庭年龄种种关系未得如愿双栖。如今异地重逢,虽然罗敷有夫,双方又都是诗礼世族,不会再有别的想头,但是青年情深爱重,筠清姊妹又是幼遭孤露,母族无人,所嫁丈夫又系恶族诱迫而成,情非得已,尽管相待甚优,终非本怀,每一想起身世遭逢便自伤心,无可告语。忽与元荪天涯相遇,看着亲人一样,昨晚匆匆语对,为防耳目,未敢明言,但已各有会心。此时已由儿女之私变作骨肉之情,比起早年反倒更外亲切,双方都有一肚皮的心腹之言不曾倾吐,只为元苏事忙,到得太晚,见面时女客甚多,难布心曲。跟着一打牌,又遇见刘太太和林绿华两个绝代佳人,都是一见投缘,若有情愫。尽管幼习礼教,自知警惕,毕竟年少多情,由不得自然爱好,心有旁注,连筠清也暂时忘掉,偏生这两个又是秋菊春兰,各擅胜场。一个是丽质天生,秀美如仙,明珠美玉自然流照,天真纯洁,不带丝毫烟酒之气,笑语称谓虽颇温婉之亲近,神态却是庄而不浮,介乎有情无情之间,令人如对天上神仙,只管爱极,不容妄起逻思。另一个是秋纤合度,通体美艳入骨,少妇风华,仪态万方,本就令人倾倒,况又柔情款款自然流露,益发魂销魄融,几难自制,心虽以为不合亲近,人却不舍离开。
      后听女仆说客厅打牌先散,想起绿华之约,正打算走,筠清忙又走进,一是旧好,一是新知,同时软语留住,人非太上,自然不忍拂逆,又想筠清有夫之妇,本是干亲,忽为同气,昨日匆匆言晤,只照她姊妹二人称谓口气随机应变,也不知和乃夫怎么说的,所以见方承德时连话都未敢多说。他家耳目众多,就是再来相见,也未必能够冒言无忌。
      虽然发情止礼,自信无他,但形迹亲密,说话稍不对头便启人疑,看看刘、何二人与她交厚,转不如此时相机行事谈上几句到底好些。念头一转,便借烧烟为由躺在下手,相随谈笑起来。刘太太早把腿往里微侧,让筠清坐在身侧长沙发上,把元荪打好的烟抽了两口,含笑相谢,又换何太太到上首去抽,仍请元荪代烧,自往榻前小沙发上坐下,向元荪问些南中光景,并说向苏州、上海三处友人写信,打听一个姓杨名少梅的下落,元荪自是极口应允,记在心里。筠清又把和乃夫所说的话借着闲谈说了大概。
      元荪听出是把自己认作姑表姊弟,一面清,又是从小便过继与父亲的过房女儿。并知方承德以筠清貌美多才,深为眷恋,过门以后,有重要军书文件均出其手,承德益发敬爱。因见筠清时有身世之悲,以为先有正室所致,为博筠清欢心,几次想将元配遗弃,不知这样行为,筠清见他全无糟糠情分,转生反感,执意不允,反逼着将元配接了出来。
      那元配也是好好人家之女,人颇老实,知道丈夫薄幸,全仗筠清维让始免秋扇见捐,非常感激,对于筠清十分礼重,一点不以嫡室自居,一切家务全推筠清作主。住了些日,并令子女视若亲母,便带子女回乡另过。筠清挽留不住,只得力劝承德在家乡多置田产,常时寄钱为子女教育之费。承德见她如此,自然分外敬佩,只不知她何事伤感,屡次盘问,筠清无法,只得说是娘家门庭衰薄,无什亲人,想起难过。承德恐人忧闷成疾,便把乃妹绿华接来。
      筠清姊妹自母死后,家中产业俱被经管的堂叔林文泉侵吞盗卖,未了还胁迫筠清嫁与当地有势的军人,筠清原有才智,见事已至此,不允结亲,立有祸事,悲愤之极,先作一文,去至父母坟前当着文泉祭奠哭告,把文泉骂了个无地自容,然后说婚事可允,须先与男方见面商谈。文泉金王,既贪且愚,先以筠清姊妹年纪渐长,常受欺蒙,已然明白尚有几处田产契纸在手,任怎夸说,视作求学养命之源,不肯交出,佃农与林家相交年久,人均忠直,不受勾串。知道方承德在驻军中最有势力,现正物色佳丽,以弱女无告可欺,既想侵吞余产,又想借此结交权贵,也不探问一下口风,径把筠清相片偷去,展转托人献与承德。承德好色之徒,一见相片自然中意,立即应诺。文泉觉着好谋已成,高兴已极,哪知回家才一提说,便给筠清大骂无良,坚决不允,并还以死自誓。文泉已自答应对方,不想筠清平日温婉,性情如此坚烈,偏生对方人又急性,催迫不已,一日数次,为难了好几天,对于筠清势迫利诱,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筠清终不为动。
      人怕拼命,文泉没奈何才去回复对方,哪知方承德已然看中,竟是非要不可,并说是你自来请求,非我倚势强迫,如今一切条件全都应允,为何食言中变?常当我好欺,休怪无礼。
      文泉震于威势,当时吓退回来,又向筠清哭求,力说利害,并还下了一跪。一面更恐筠清被迫寻了短见,日夕防闲,好容易得她吐口,宛如皇恩大赦,喜出望外,不知筠清别有深心,妄忖:“少女胆小,恐军人粗野,不愿下嫁,又不信自己的话,承德少年英俊,只一见面还能中意。”忙去男家送信。承德正是渴想见面,闻报即来,筠清素服出见,侃侃而谈。承德最喜这等有才女子,一见倾心,惊为天人,比起相片还好得多,心醉神迷,求得之念更急,极意矜持将顺,惟恐女方不快。筠清见他不如预料之恶,意始稍转,便和承德约法三章,令其以礼迎娶,一面当着文泉痛陈姊妹孤弱无依,受人侵占欺凌。文泉本是穷人,父母在日念在同宗之谊给他谋事,并令代管家业始得温饱。父母一死便昧天良。自己身世悲苦,要为作主。承德已是爱极,见她姊妹玉容惨戚,声泪俱下,既想为之出气,讨她喜欢,又忿文泉非人,当时一口应承,必为设法,更不再理文泉,便自别去,表面女家仍由文泉主婚,如约迎你过去。文泉当时虽然惭恐无地,心中惴惴,及见承德仍令自己出名为女家结婚,以为事已过去。双方正式结婚,承德至多不给日前所要千金谢仪,必念献美功劳,不致便听枕边之言与己为难,弄巧引水思源,还许位置一个好差事。心中打着如意算盘,想以后作为亲戚走动。
      第三天,承德忽命一副官送来千元谢仪,以践前约,文泉越发以为承德有心回报。
      正在高兴,欲往面谢,就便探询口气,托他找事。刚把来人送走,警察厅便来拘人,厅长亲自问案,见面大骂文泉欺凌孤弱,丧尽天良,立逼将盗占产业以及历年应有收入全吐出来,否则重办。文泉烟瘾甚大,知道此案有大力人交派,万强不得,只得忍痛权且应承,画押讨保,急慌慌赶往林家朝绿华痛哭,伏地求救。绿华问明原委,又把文泉嘲骂了一阵,说他昧良,该遭报应。姊夫新亲不熟,不便求情。文泉再四哭求,又把家中妻子儿女领来环跪哭,以前代管家业,虽因累重用繁占用了些,并没多少,现已用去,仅有限养命之源,怎赔得起?方姑爷如若苦苦相逼,岂不是要我老命,断绝全家老小生路?
      绿华明知自家财物田业除明偷暗盗外好些俱吃他借用外人户名,设计以极贱价占买了去,现已成了富翁,善财难舍,不肯吐出,说的全是鬼话。无如女儿家总是心软,见他全家跪求悲泣。文泉有一女儿名叫巧珍,与绿华从小一处长大,又是同学,年比绿华只大四岁,虽不似筠清姊妹貌美,长得也颇秀媚,人更灵巧,善伺人意,能得二女欢心,以前常往一起,出入相偕,衣履易着,情分亲密。虽然乃父欺骗孤女,日益富有,二女对文泉感情日恶,巧珍仍;日常来敷衍。少女有什机心,平居寂寞,又少亲故来往,不知文泉蓄有深心,特意命女儿佯与二女亲密,实是暗中窥伺,作他内应,以为侵吞遗产之计。更因巧珍能说善骗,背后常骂乃父非人,代抱不平,认作好人,起初全无防备。
      过一二年筠清年纪日长,渐渐窥查破绽,悟出好谋,才知戒备,不再倾吐机密,可是自家虚实已早被得去了。尤其绿华年幼,稚气未退,虽也信从姊言,不再告以心腹,因上学堂无有良伴,依舍她不得。直到这次筠清婚事,巧珍代乃父威逼利诱,说话好刁恶毒,假面毕露,二女与她变脸,不共来往才只月余,毕竟旧情犹在,绿华见她哀哀哭诉,力代乃父悔过陈情,哭得泪人一样,话又委婉动人,心中不忍,才去方家向筠清劝说。
      筠清先只打算略微出气,并没想将已失田产资财追将回来,只为方承德恋爱娇妻,一心讨好,一面命入送去前允干金谢仪,以示自己人说话算数,一面托好警厅法院传去文泉,押追所吞财产,以为绿华异日打算。见他姊妹心慈面软,小妹一说,筠清便允宽恕,笑道:“似令叔为人,枪毙也不为多。他一个穷人。受岳父母照应得有今日,自你那日一说,我命人调查,连田产带家财已近十万,他生平只随岳父做过两次三四十元小事,试问哪一样不是岳父母家的?如今你姊妹只剩有限一点田地,他还不肯放松,这等人头畜鸣之物如何能容?你可怜他,以前他害你姊妹时可有一毫人心没有?他一面欺凌孙女,侵占产业,还要把你姊妹卖掉,心有多毒,你姊妹只顾心软,阿妹又肯与我夫妻同住,将来读书出阁许多费用,就家有百万,也不值受这类好人剥削,何况只此戈戈?
      你只开口,我无不遵办,不过我把利害得失说明,趁我有劳力时将所失田产追收回来,另托妥人经管,好使安心求学。真要甘受好人欺凌侵占,我也无法。”筠清一想也对,姊妹商量结果也不为已甚,折中办理,许以都不追究,只将历年侵蚀的钱财米粮令其退还四成,所侵占盗卖的产业照着昔日挟制假立堂名强行逼卖的原价取赎回来。议定绿华便要回复,方承德笑道:“这等办法如何能行?自来善财难舍,尤其是这类刻薄成家、忘恩负义的小人,休听你们存心厚道,他决不知好歹,你都不要,他也怀恨,并且阿妹回家,便被大闹纠缠苦磨,仍是惹厌,结果田财追不回来,白惹麻烦。最好阿妹暂住我家,由我托人办去,包他如数吐出。恨的还只是我一个,你姊妹倒做好人。”筠清姊妹允了。
      承德立嘱警厅到限拘人押起再说,并放口风,说文泉可恶,要改送军法处究办,查封全部产业。文泉老奸巨猾,深知二女性情,先料苦肉计必能成功,久候绿华不归,心生疑虑,一面令巧珍守候,一面回家移运财物,变卖田产,打点事急逃走之计。哪知承德人比他还巧,早已罗网密布,行动俱都有人监视,才着了急,壮着胆子去往方家求见二女,才到门口便吃马弁辱骂轰出。挨到限期,早瘾还没有过,便吃抓去押起。承德才令绿华回家去做好人,向巧珍说:“承德为此事动了义愤,性情刚直,言出必行,姊妹苦劝执意不听。”文泉连押了三日,便受威吓,仗着烟药能设法送进,虽能苟延残喘,平日享受己惯,牢狱生活经吃不往,这日过堂,问官不由分说,一见便拍案大骂,吩咐吊打。人已吊起,忽接督署电话,令将文泉明早押往军法处审问。文泉先已心胆皆裂,一听要交军法处,益发魂不附体,尚幸间官说:“既是军法处提人,不必再打。”吩咐停刑,将人放下,免却一顿皮鞭。自知再不承认,势非断送老命不可,没奈何狠一狠心只得跪哭碰头,哀求饶命,愿将所吞财产吐出。问官先还骂他,反说小人不管。文泉见要退堂,知道一归军法处,烟药先送不进去,白白吃苦送命,财产仍保不住,急得哀声哭喊,请问官做好事。当时派人押往家中,把在手边的先行点交,问官才当他假通电话与方承德和军法处说情,做好做歹的,命人押了文泉回家,照他所说,先把钱庄存折和田房契追出。
      事前承德调查明白,文泉又无法抵赖,呼号无门,忍着肉痛交出,一下便去了全产业十之七八,只剩现住房和些衣物陈设,但历年侵吞巧占的余款尚须依限补缴才能完事。
      心一算计,除衣物外,连自住房子都保不住。近年全家享用已惯,卖侄女的千元酬金抵了吞款还不够数,身无寸长,名誉破产,食指浩繁,烟瘾又大,日后如何过度?孽由自作,昔日心计一点也用不上,总算人只交保,不曾还押。眼看限期将到,住房急切间又无人肯出价钱,正在举家悲泣,悔恨埋怨,无计可施,巧珍忽听一同学说,绿华已然销假,忙去之江中学相见,拉向一旁,代乃父跪哭求救。绿华说:“姊夫军人,疾恶如仇。
      本来阿叔大无天良,怨他不得。姊姊是怪阿叔不该心毒计巧,侵吞那多田产,未了还将她卖与军人做小。幸是姊夫人好,又以正室之礼迎娶,否则岂不害她性命?她死,我早晚也为阿叔所害。两人的话我全说不进,求不下情了,怎好意思见你?人又感冒了几天,在姊家养息,未上学堂,你求我有何用处?”巧珍一想也是情理,当时归报文泉。父女二人同往校中,候到放学,强邀绿华到家,重又哭诉求告,也不再望别的,只求厅里不再逼迫,只把所吞余款免缴,于愿已足。绿华早已于心不忍,答应姑试为之。隔了两日未见回信,房未卖出,厅里又来拘人,正在惶急受辱快要押走,绿华忽同承德手下马弁持信赶到,言说连日和姊姊苦口劝说,承德方始允诺,只命文泉拿了承德的信去往警厅,具甘结备案,余款也不再追求,就此了事。文泉宛如皇恩大赦,全家感激绿华,悲喜交集。由文泉随了来人同往厅里依言完案。
      文泉遭此挫折,居然天良发现,自知罪恶,以所作非人,悔恨之余便吃长斋奉起佛来。过了半年多,筠清姊妹觉着他虽不好,终是一家,又见他父女光景拮据,辞色可怜,才由绿华出面,把预拟给还的田产原价陆续借题发还。文泉父女正愁日后又入不敷出,自然大喜感激,跪在神前立誓,从此洗心革面,不敢再生二心。筠清姊妹对于田产经营本是不会,筠清又已嫁人,绿华自将产业收回,日常添了好些麻烦,春秋两季尤为烦忙,大是不惯,又当求学期间,又无可托的人可以托付,好生为难。第二年起,查出文泉已然变好,自己管了一年,情形俱已知悉,即被侵蚀也是有限,试把一些麻烦难办的仍委托照管,又和承德商量,给他找了一个小事。文泉巴不得借此赎过,结交上这门好亲戚,居然痛改前非,尽心力照管,涓滴归公,比绿华自管还多进益,由此仇人变成亲人,产业也回复了一半。筠清本不要这产业,全强给绿华一人承受,不久便随丈夫同往外省任职,留下绿华在杭州读书,仍令文泉父女搬回家中作伴。
      这年因绿华中学毕业,筠清随夫来京,想起妹子年纪渐长,寄来照片出落得越发美丽,又有一些田产,文泉来信常提到有人求亲的话,恐又遇上不如意的婚姻,时常忧念。
      承德见爱妻思念妹子,便与商量,专人赴杭迎接,欲令在京求学,就便物色佳偶。绿华也极想姊姊,接信之后把家事略微料理,立即北上。起初只想住完暑假乃赴沪宁等地转学,到京以后,日常和一班阔大大小姐来往酬应,交了几个姊妹,个个对她敬爱,共同挽留,说哪里求学不是一样,何必非要南边?绿华本舍不得姊姊,姊夫相待甚是优礼,众女友再一挽留,便变了初计,正拟考入大学。到了考期,忽患白喉病倒,只得准备明年再考,由此便耽下来。
      元荪一听,绿华已定在京求学,暂不回南,并还没有婆家,心中一喜。继一想,前数年父亲在日家虽中落,还不如前,到底比现在强得多。不说有好差缺,单父亲每年文墨之润也不下四五千元。如今一家好几口,母老弟幼,自己才只一个小事,养家尚还不够,如何能作室家之想?此女又生自富家,从小娇养,一人寒门,起居饮食俱都不惯,即便人好,能够耐苦,也难为情。贫富迥然悬殊,自己又是前路茫茫,一无凭藉,生此妄念,漫说事未必成,就说他姊妹看重自己,加上儿时情分,慨然允诺,日后也是苦恼。
      越想越觉配不过,心里一凉,不禁现于神色。筠清见他正谈得有兴,忽然眉头一皱,沉闷不语,似有什心事神气。方欲发问,刘太太已先问道:“三阿弟想什心事,为什不高兴起来?”元荪强笑答道:“没有什心事。”刘太太微笑不语。元荪见她抽了几口烟,精神旺盛,媚目流波,含情脉脉注定自己,暗忖绿华美秀出尘,宛如明珠美玉,自有光辉不必说了;就是筠清和这位刘太太何尝不是天生丽质,人间尤物?娶到这等聪明美艳的妻妾,那是几生修到的福分,应该心坎儿温存,眼皮上供养才是正理。可是听二人口气,筠清婚姻虽出强迫,不是本怀,总算六礼将迎,视同嫡室,方承德对她也算好的,只是心情不十分美满,别的都还将就得过。刘太太这么一个冰雪聪明的玉人,竟不惜沉涸烟霞,糟蹋自己,分明身世伤心,别有难言之隐,偏有男女之别,又是初见,无从慰问,也无从为之尽力,空自惋惜,无计可施。红颜薄命,古今一辙,心正惋惜。
      筠清见他有时强打欢容,终掩不住愁闷容色,笑间道:“三弟,我姊妹几个情同骨肉,什话都可当面谈说。你适才谈得好好,忽然愁闷,是何原故?莫非为了阿娘数千里远来不放心么?你有难处,别人不能说,难道还瞒我么?”元荪自从到京以来,伯父死后,只管京中亲戚故旧甚多,还有堂兄胞姊,似这类亲切言语还是头一次听到,闻言触动心事,益发百感交集,仍是强笑答道:“筠姊多心,我真无什心事,不过因令叔无良,偶然想起一桩不平的事,觉着可气罢了。”说时正值烧了一大口烟,因刘太太已然抽够,小何太太倒换抽了两次不曾抽好,便起相让。筠清知他当人不肯明说,也没再往下问,见元荪已起,便推小何太太躺下。小何太太笑道:“三弟仍躺对面,我在刘家阿姊这面抽也是一样。”筠清笑道:“那成什样子!不是我说,你们两个人偏要抽上这惹厌物事,多不高兴也犯不着自害自呀。”小何太太道:“我们能够与你比也不会抽它了。”筠清道:“你不要说屈心话,刘家阿姊许多难过的事,自然难怪她心烦,要说你和大阿姊一天到晚嘻嘻哈哈,老爷又听话,百依百随,还有什不满意处?自家爱抽这个,好弄着玩,日久自然上瘾,怪着谁来?”小何太太一边躺下,一边将身里侧,让元荪在脚旁坐下,元荪自是不肯。筠清便唤外屋恃立的小妇端进一把椅子,再把小沙发拉开让元荪坐,小婢又去端了茶来。
      正在说时,却听说承德回家了,在上房抽烟,请大家都去谈天。比及到得里面,大家相见之下,承德笑道:“你们今天玩得有趣,我也想和你们打上几圈牌呢。”刘太太道:“你要打牌我得奉陪,但要打至少十二圈,四圈短命牌我不打。”承德口含烟枪正抽,未及回答,抽完答道:“打多少圈都行,妹妹一会就完,我打不完时会请代表。”
      随命小马弁传话摆牌。元荪虽然想走,一则承德夫妇高兴头上,自己先又大赢,不好意思,心想手气正旺,自己无非为钱发愁,今日赢了这多,至多房子一时找不到,母亲来了先住客栈,多花几个钱。譬如今晚少赢,既省匆促,也让少章看看,便未置可否。一会外间牌桌摆好,承德一面抽着烟,一面和元苏闲谈问答。筠清知他还有一会烟才抽完,客厅一桌也快终场,令将消夜摆好,吃完再同上场。
      正说之间,忽听皮鞋踏地细碎之声由外面急走进来,筠清见是绿华,便问:“你们那桌打完了么?”绿华笑答:“定数已完,有两位大输家不打了,她们要走,还有一位要抽烟的正在阿姊房里,有事我抽空跑来,姊姊快送客去吧。”筠清答说:“怎不留她吃了消夜再走?”绿华答说:“我留她不听,有什法子?姊姊去把何家大姊留住好了。
      三哥呢?”筠清把手一指里问,匆匆往外便走,迎头遇见大何太太,笑道:“还是阿妹待我好,我也知趣,不等主人费事就自寻来了。”筠清笑道:“大阿姊请里边坐,我去就来。这位七小姐帮我陪陪客人也不高兴,还要我自家去。”边答边往外走。何大太进门,绿华也往里间走进,笑问:“三哥怎么一去就不来了?”元荪见她面色似嗔似喜,微有愠意,自觉愧对。
      大何太太随即款步走进,笑道:“抽烟本是写意的事,一忙一乱就无趣了。我怕和郑大大同桌,你吃完饭刚躺到烟铺上,烟还没抽上两口,她已问了两三次,再不跑来等着看着,请想这烟如何抽得好?我又比二妹和刘太太能将就,瘾不算大,好些毛病,抽大急了不行,所以一有她我便赌气,索性打完再抽。好在我不是顿头瘾、什么时候抽都行,否则只好不和她同桌了。这位太太也真奇怪,专喜欢和我们在一起,不请她也寻来,偏又小气得可笑。因和小妹妹打了几次牌都是赢的,得了甜头,也不管好意思不好意思,自家老爷当师长,手里七八十万现款,人家没出阁的小姐,年纪又小,专想捡人便宜。
      今天一来便守着小妹妹,就怕不能同桌,哪知道一家大输,你看走时那副急相,下回别说小妹妹不和她打,我也不和她打了。”边说边慢条细理坐下,说完才在上首躺下抽烟。
      元荪见她是个半老徐娘,举动风度,较小何太大沉稳得多。方承德随口敷衍,一面给她看火烧烟。筠清在外屋嗔道:“你还不陪客先吃酒去?”承德道:“大姊烟还没抽呢。”
      筠清道:“大姊不是外人,我们吃完还要打牌,你如等她又抽不好了。她这顿烟还早呢,少时不会叫厨房再开么?”大何太大道:“还是妹妹爽快,妹夫先请,让我一个人写意倒好,我们这深交情还客气么?”承德这才应诺,陪了元荪出走同去客厅。
      当晚因为客多,事前预备的消夜看点比起昨日还要丰盛得多。饮食中间,小何太太说:“筠姊福气真好,姊夫那等性暴的人竟会百依百随。听我老爷说,大家同在胡同里玩,姊夫尽管也招呼姑娘,叫条子,永不和人落交情,并且招呼的人不是小清棺便是年老的怪物,那意思是专为应酬朋友,钱也肯花,就是不肯住夜。一班朋友挖空心思,有时用酒灌醉,有时连僵带激,说他怕老婆,总是留他不住,讨小更不说了。哪像别的姊妹刚过门满好,至多一年光景就慢慢变心了。像我和大姊,老爷虽偷偷嫖窑子,没有往家弄人另起小家还算好的。姊夫夫妻感情好不说,难得日子又过得这样舒服,请问谁比得了?”
      承德停杯笑道:“你们知道为什么我夫妻结婚多年感情没变吗?内有好些原因。大家都说内人生得美貌,话固然不错,但自己看上的婚姻如不觉着女的貌美怎还会娶?貌美这句话乍听有理,其实并非维持夫妻情爱的包票。因为男子的性情贪而无常,未到手时情人眼里出西施。对方越不肯越非要不可,哪怕为此送命,身败名裂,多大牺牲在所不惜。譬如饿极了的穷人,看见山珍海味,馋得喉咙里都快伸出手来。乍得到手宛如忽然暴富,喜出望外,每日尽情饱餐,日子一多,便觉不过如此。女的再除貌美以外,没有使丈夫可敬可佩以及使他增加安乐的本领,等于有钱的人天天鱼翅海参都吃惯不鲜,便想换口味,这已是变心的起点。而貌美的人多半娇憨任性,明于奢逸,不耐劳作,休说叫她招呼丈夫饮食起居,连操持家务都不会,每日只是听戏、打牌、修饰、买东西耗费,老想丈夫永远要拿未结婚和刚结婚那些日的礼貌温存相待,还要加甚才对心思。却不想我们对于一个贵客尚且要尽情款待求他欢喜,何况对于心目中的情人爱宠,又怀有必得之愿,自然百计千方买心讨好,诛求使命无不如意,比起孝子贤孙还要将顺。但是这种情形可暂而不可长,譬如穷人向一贵客求照应提拔,不惜当卖请客,以求事之能成,索报甚奢,等事发表,仅能度日,而对方挟贵挟惠诛求无厌,每日都要照那请客的待承,请想谁来得及?这还是外人,至多由怨生恨,断了交情。夫妻常年相处,除却离婚,只有终日头痛了。
      “再者人的外表不论多好,内里谁都有些弱点,婚前只见外貌,惊如天人,婚后日常相处,双方弱点皆现,自然加上好些不满意,始而余爱尚存还能原谅,渐渐疲于供应,觉得娶了大太,除有人同床外,只加添了许多烦恼,别无好处,彼此求全责备,嫌怨日深。男的在外做事,不免花丛应酬,本就见异思迁,再想到在外受人巴结服侍,听的全是好听话,回却巴结太大,在自己以为情至义尽,偏讨不到欢心,动辄得咎,毫不见谅,听的都是刺耳之言,互一比较如何不生出事来?男女两人中如有一个厉害有手段的,虽不似前恩爱,还能在时喜时恨的环境中维持下去,最怕是两不相让,又无使人留恋之道,便成怨偶,隙未凶终了。
      “你们看我夫妻恩爱,我这人不说假话,实则我夫妻感情还好,恩爱二字还不能算,当着内人你问她,真有爱么?我真爱她则有之,不特爱极,并还一天不能离开。我的饮食起居、日常生活全非她不可,惟其如此,也才能永无猜嫌,下去情分只有加厚。什么道理呢?第一我爱她长得美,而她这婚事当初由于强迫,非她所愿,因为她不爱我,我便百计求她欢心,她如回心和我真恩爱呢,事情也难说了。最难得是她虽不爱我,却极能尽做妻的道理,性情既温和得叫人不忍心对她说句硬话,做出事来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合理近情,你虽不喜也没话说,何况决无使你不快心事,就百年难遇,有个百分中的一分半分稍微使你动念的,拿她平日为人一想,不但不怪,反倒赞成她了。居家操持又那么能干,奢俭合宜,恰如其度。
      “我是个军人,未和她结婚以前,只顾钱来容易,官也不小,每日花天酒地,狂嫖滥赌,旁人看我很好,我却没觉出生活上有什特别好处。自她进门我才真享受到人生家庭之乐。没有多日我样样俱有了条理,由平日相处以及饮食起居,无一处不是舒服已极。
      就拿饮食来说吧,以前只知下馆子,叫厨子做好菜,可是时常觉得厌烦无味。经她一调度,厨子开账并没以前钱多,而我每天都觉新鲜味美,无饭不饱,顿顿舒服,甚至一茶一酒之微也各有它的精美不同泛常之处。不是我吹,在座诸位家境只有比我阔的,诸位也常作不速之客,请问哪一次光临不欢而去?就说今晚消夜,先有预备,但这一桌肴点俱是内人调度,你们并没见她怎亲自操作繁忙,内有好些,连这十几种酒是花钱能买出来的么?这样一个多才多能的贤妻,便丑如无盐也不好意思嫌她了。我上次到上海,走了才十天,因她有病,不曾同去,我便处处不舒服,匆匆把事办完立即赶回,真一天都离不开。在外应酬,不是没遇见过长得好的,别的不说,只拿气味谈吐一比较,便相去天渊,觉着谁也比她不上,如何会变心呢?
      “我并非好人,但对事情还稍明白。虽然男子性情无常,薄幸居多,如想维持夫妻感情也非难事,因我这些朋友同事多是中年后娶者多,男的对女的在初婚时本是中意,要父母强行主婚本不如意者两样,相貌好恶一层已无问题。初结合总是好的,如有不合,俱是自己不善处所致。想丈夫收心和美,第一要义是要丈夫处处觉到外问多好也没家生活舒服如意,自然生出吸力,哪怕恩爱不如以前,感情待遇总是好的。我们有一谈得来的对劲朋友,尚有不舍分别,多日不见便生思念,何况是以前恩爱尚同服共枕甘苦相共的夫妻?最忌是唠叨絮聒使丈夫厌烦。把家中视若苦境,当然不嫖便讨小了。
      “以上俱为我辈中人而言,如是贫寒夫妻那更糟了,如是穷人也更糟了。起初孽缘相引,男女双方情投意合,仿佛爱情神圣伟大,只有爱情一切都不成问题,休说穷苦,连死活都不在话下。少年人勇往直前又没有个算计,百计千方,东借西求,以求其成。
      却不想自己一人生活尚且为难,如何再增加上一重负担?结婚以后,在男的一方收入还是那么多,无端添出好大一笔费用,再加上由交结女的,以及结婚时所用的一切亏空,于是寅支卯粮,东填西补,老鼠钻牛角,越往前路越厌,日益拮据,债台高筑,借贷无门,越过越难。一面为衣食优急,一面见心上人随着自己受穷受苦,理想中的快乐之家便作了一面干斤重枷架在颈上。以前受穷,单身汉子还能出去创业,及被这面重枷一架上,出门便有后顾之忧,放心不下,日受生活重压之余,由不得把世事看得更难,少年人的勇气无形中逐渐打消,除非真狠而情薄的人,多半壮志消沉,无力发展,也想不到发展上去,于是被这面枷判了长期徒刑,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以至老死都不一定。
      非真有运气,有好照应,便决难过安逸日子。长年如此,每日忧急还来不及,有什心肠再顾情爱?
      “女的一方平日看惯人家爱侣对对成双,心想自己出嫁也必如是,怎么也比娘家享福自由。就说丈夫家寒,不会过得省些?何况人品那好,年纪又轻,怎见得将来没有发达之日?对我又如是情深爱重,照着未嫁时心情,便丈夫异日穷到讨饭,只要双宿双飞,精神上得到快乐,便随他提篮托钵也所甘心。却没想到理想只是理想,事实还是事实,对方本穷,为他还增了负担,日子怎过得好?方今之世无钱不行,物质享受与精神快乐相辅而行,衣食艰难,势必诚中形外,日常如坐愁城,心境先已愁苦,怎会得到快乐?
      先还互相慰藉,日盼好运之临,及觉穷心照命,佳运无期,日子越过越苦,依然故我,百不如人,性情好的只在背后自怨命苦,不向丈夫发气,虽穷夫妻同情无伤,或许还能挨到出头之日。再要脾气不好,不知体谅丈夫苦楚,终日比东羡西,交滴絮聒。男的本想受穷是为娶妻而起,只说不出来的苦,这一来益发痛苦加重,不是男的连急带气被女的磨死,便是感情破裂,好容易挨到环境稍好,丈夫早已成仇,休想和好,再不便是中道乖离,各自东西,能有好结局的极少。
      “这类结合十九都是误染欧风的男女学生,结合之初如能开诚布公,各说实话,也还好些,最怕是双方尽情掩饰自己的短处,男的明明财力不够,惟恐女的看轻,想尽方法负债供给,以装门面,殊不知世上最近者夫妻,没有能隐之事,才一结婚便看出破绽,男的必还不肯认账,依然尽情掩饰,在自己罗掘俱穷,依然满足不了女的欲望,于是越闹越糟,终至一溃不可收拾。刘太太常说嫁与阔人还不如嫁一穷人,一夫一妻能够知甘共苦,相亲相爱,乃是理想的话。实则寻常人家子女都做不到,何况你们这些本是富贵人家出身享受已惯的人,如何能行?”
      小何太太道:“照此说来,穷人就该一辈子不结婚了?”承德道:“那不能一律而论。真是下层社会,或是乡村的穷人倒也行。你们能嫁给拉洋车、挑粪种田的么?我是指那自身并无财力,不知求学上进,为国家社会尽人民天职,为自身创业谋求幸福,放着书不读,终日追求配偶的浮荡青年男女,以及不知利害轻重的中层社会中愚人而言。
      依我之见,不把业创好,或是至少有了安家的能力,绝对不可结婚。如真动于情爱,非此不可,上来首先要说实话,须知对方真对我有深情,决能分甘共苦,不以贫为意,固然耐贫之言出自女方,多半一时惟情冲动,不能作准,但是话说在先,对方至少无话可说。过门之初便知日子难过,而丈夫却是个有希望、有真情的青年,一方免却多少欲望,一方知道这等家况必须夫妻合力共同努力谋求未来幸福,虽见同辈姊妹或是他人豪华富贵,全不动念,彼此相怜、相敬、相爱,也免去室人交议许多苦恼,并还因以激励、增加自己前进的勇气。假如说了真情,要被双方看不起,婚姻无望,请想连实话都不能说,将来还能常相厮守么?岂非自寻苦闷?
      “女人逗人喜爱,容貌固是一层,但那不能持久,只上来初遇好看,如若浮嚣骄纵,任性愚情,长此相对,不特索然无趣,反生卑劣之感。所以容貌好丑只是门面,第一要气味娴和,举止安详,慧心巧思,再能持家,看顾丈夫,男人性情多不好也被感化了。
      不过方今之世,这类好女子能有几个呢?与其娶将过门,彼此同受活罪,断送半生一世,无宁等到自己财力充足再娶,索性打点着互相交易的心理,你嫁我是为穿衣吃饭生活享受,我娶你为的是持家嗣续以及人情之常,只要大礼不差就不错,遇上真好的是福气,遇上不识大礼的庸常女子也能彼此相安,省得为了老婆丧气堕志,长年受罪,不是好么?
      你看往往女的长得极美,而男的终日皱着眉头,女的相貌极平常,而男的在家喜气洋洋,夫妻相对也不显怎亲热,却是温言细语,互相关切,那是什么原故?这还是中等以上人家你能见到的,中人以下你们见不到的怪事更多着呢。固然男子性情无定,也有美恶易好出乎情理之外的,但是极少。总而言之,夫妻相处,第一要义是要知道体谅,女的尤贵以柔克刚,感情一破,多么美貌也无用处,终日絮叨苛责,便是天上神仙男人也不敢亲近。”还待往下说时,筠清笑道:“看你这一套长篇大论,点心都凉了,再挨些时候那牌还打不打?”承德笑道:“只顾说话,还忘了打牌呢。我吃了不少酒菜,再吃半碗稀饭就够了。元荪老弟和各位太太再请一点吧。”

    第二二章
    众美呈眼前 消我壮志 多金入囊底 助尔豪情
     
    众人听出了神,都在静听,各想自己处境,闻言也各要稀饭,旁立男女下人立将稀饭盛上。承德问:“刘太太、何太太可要再抽两口?”刘、何两人俱答无须。承德道:
      “那我也不抽了,陪诸位打几圈吧。”刘大太道:“天已不早,周家阿弟明日还要到天津去,回去晚了人吃力,就打两转吧。”承德问筠清:“我两人打一脚,我打前四圈如何?”筠清道:“刘太太不叫你躲懒,两位何太太例不同场,加上元弟,你我五人做梦,你各人打吧。”承德笑道:“刘太太当我真个八圈牌都打不下去么?我是近年享家庭之乐日子大舒服了,对打牌无什兴趣罢了。以前我还不是整天整夜的打着?”刘太大道:
      “姊夫少说现成活,今天因为周家阿弟明早要走,只打两转,便宜了你;要不服气,两转打完,我们四个人再加十六圈,不许人替,看你阿吃得住?”
      承德笑道:“我就吃得住,也不犯把大好精神这样糟蹋,我还是认输,跟七妹合股,我打完一转睡觉去,听凭刘大太高兴,要打多少打多少,没我的事。”大何太太笑道:
      “无怪我老爷说姊夫是小诸葛,算来还是他凶,软硬不吃,口头情愿吃亏,怎么也得合他的式。”筠清道:“大阿姊你不知道,他那脾气才强呢。这是在家里头仿佛性情非常和善,无不可以商量,对外不论公私都是冰冷铁硬,说到便做,决无通融,胆子又大,心又凶,又能受累。那年时局生变,他连累了三日三夜,忙进忙出,不是打电话开会,便是提笔起草,未了还到前线去跑了两天,每天至多抽空睡两个钟头,还是我强逼着,烟只我自破例,给他打过几口才高兴抽的,我又烧不好,第二口还是下人打泡,我亲自给他拿去在桌上抽的,等于没抽一样。抽完便上汽车,一去又是两天没睡。事完回来,一身成了泥人,看去都可怜,他却照样精神,只不过没事时贪安逸,看去懒得出奇罢了。”
      说时牌已摆好,搬庄人座,元荪恰是头梦,承德、筠清坐了对家,一边砌牌一边说道:“诸位听听内人的话,我并非她理想中丈夫,只是夫妻情分,并非真纯之爱,尚且如此关切。如若再有真爱之情,我是什么福气?不过人贵知足,即此已是难得,够我消受,请想彼时我在军事旁午成败关头,有这么好的爱妻在旁温语柔情,安慰关切,一面相助翻发密电,一面想些简而不繁的话来鼓励我的勇气,怎会没有精神做事?我因数日夜眠食均乖,到底每日还能抽空睡上两个时辰,她又要照护我的饮食起居,又要为我分劳代作,只空头三天连眼皮都不曾合,而家务事仍是安然有绪,一丝不乱,别位做得到么?
      “同时有那两位同事的太太,一个是老爷在前线拼命,她却终日照样听戏打牌,妙在是她老爷和我一路同回省城,同在督署,报告完了军事,我连接风宴都推病谢掉,带着一身泥土便赶急回家。他却先去澡堂洗澡理发,耽延了半日,回家一看,太太正出门买衣料未回啦,两个成衣还在号房等着,说是预备老爷打败逃往上海去穿的。当时还请女客打牌。男人危急关头,还有心肠置办衣服已是笑话,老爷等了一阵无聊,只得重去督署寻人闲谈,候到吃完贺捷酒席二次回家,推门便见客厅上摆了三桌,麻将牌九全有,见了丈夫第一句便说今天听说你打了胜仗,彩头一定不少,方才我已打电报,托朋友到上海代买一副钻镯,一个钻表,还有今天买的一千块钱衣料,快给我一万块钱拉倒,男人的安危眠食都一概不问。另一个呢,因听别人都回,丈夫晚回了好几天,一天好几次急电催回,明明丈夫是在前线收编军队,她偏疑心纳妾,进门便碰头哭闹,寻死寻活,这类无知识而愚昧骄悍的妇女也不知是何居心,多好多孝顺的丈夫遇上她也不免心寒气短吧。
      “而我太太呢,当我一到家后,是我平日所享受的早已全都备齐相候,也有二三通电报,均系谈正事报平安的发电,尤可感是当时成败难知,我打仗又喜身先士卒,各同事朋友都在暗中为家属自身打算退步,我曾劝她作一准备,她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如有什不测,一个青年少妇孤身一人,叫她往何处去?就说有钱也没意思,还是听天安命,省得庸人自扰的好。可是像别人那么向丈夫以死自誓的话头一句没有,也无一毫悲戚忧虑神情,依然和平日一样从容安娴,除尽心看顾我、安慰我、鼓励我外,不作一分儿女子态。我原奉督军电召,为了收编之事匆匆赶回,行时连电报也没顾得往家打,到家一看,自我走后,她步门未出。那两天省城谣言甚多,皆是不利消息,人心十分浮动,如换旁人,丈夫在家说得好听,走后自然又是一样,就说怕我心乱,故作镇静,走后仍自打点,也是极对的处置,她仍安静如常,全未安排一点行意。我不忍心说别的话,只如定力见识,又岂寻常妇女所能梦见?拿先说那两位作比,不是相差天地么?这等妻子,多么情薄的丈夫也不忍心负她了。本来夫妻恩爱不在口头,我和诸位相识数年,几时听我这样说过?只为近日见朋友们都在谈说家里太太不好对付,而诸位女太太们又都怪丈夫情薄,好些难过,所以我说出来,请诸位作个参考。”
      刘太太先还听得有兴,及听到未两句上,只微微的笑了笑,意似不服。小何太太道:
      “方处长,你们男人多偏向男人。”底下话未出口,承德已抢答道:“我这人公平已极,我只是泛论,向我诉苦的也并非在座三位的老爷,他们才一说完,我就数说了他们一顿,并说他们,此时你们人在窑子以内,各抱着两三个有交情的姑娘,姨太太还不在内,如何能埋怨自己太太?他们才没有话说。”筠清笑道:“不要说了,打牌吧。我固不像你说得那好,你也不怕难为情么?”说着说着发了一张七筒。
      承德且谈且打,本已连了两庄,这时正是中东两碰,手里一坎一筒,七筒双对倒,承德心狠,非做对对和四番,连摸三六八筒都随手打去。筠清手里只剩七筒麻将,五六条两张,俱是生张,又摸了张生发财来,因承德的打四条听张,又连打筒万子,只条字最生,发财更不能,想了想,对方买和,三番已差不多满贯,连打六八筒,当无和七筒之理,发财却是危险,便拆七筒对,等摸进四六条,再吊发财。大何太太在后看牌,见筠清打七筒,方说:“妹妹牌打得真好,如换别人,自己也是大两番,决不舍拆,妹夫定被扣住了。”承德笑道:“是真的么?内人放炮,本来不想和的,这一说倒非和不可了。”说罢将牌放倒。小何太太见庄家满贯,笑道:“怪不得直夸大太好呢,会拆对子给你和满贯。”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承德笑道:“不是我夸,这也是她的好处,她已暗杠西风,明杠一筒,又碰白板,听四七条好张了,她摸发财来,见我除条子外什牌都打,发财自然可疑,我又打过六八筒,手里五张生张,只七筒最隐,不料我上手便起好牌,打筒子还要筒子,暗藏春色,依然放炮,她这两番比三番都大,换了别人谁肯牺牲,发财放炮,丈夫和,不放炮,夫妻两副大牌全都有望,万一发财,真是放张,这一扣不是两误么?何况自己大牌,听好张,放了也无话说,她便为了夫妻同场,格外认真,差不多算小一点的人肯么?”筠清微嗔道:“你真不怕难为情,和了一副大牌便这样高兴,我看你今天这样气浮,赢了也保不住。”话未说完,刘太太又和了个平和清一色,众人均笑,直说报应。由此起都是逢庄必连,还出大牌,承德一牌不和,闲话也不再说,一圈打完承德已全吐出还不够本,元荪倒得了意想不到的本钱。
      承德起立做梦,自去抽烟。绿华吃完消夜便去洗脸,没在跟前。忽由外走进,说道:
      “姊夫唤了我去,说他和我公司,叫我先打,他明早还有事,要先睡一会,你们答应不答应?”小何太大道:“我说如何,他连头四圈都打不完,叫”厂头喊他去,非他打完不可。”大何太太道:“要说妹夫人真规矩,换了我们那位老爷要和女太大们打牌,打三天三夜也不会说累,仿佛有什么好处似的,正巴不得呢。”小何太太道:“你兄弟还不是一样,我常问他,只和我们姊妹淘里同桌输多少都高兴,牌品也变好了,是何居心?
      他偏巧辩,说是陪女客打必须放局气点。我又问他,为何不与那几个年纪大的同桌?偶然勉强凑个数,总是推三阻四,至多打上八圈便想法子溜,再不叫人替打,又是什么缘故?他又说,嫌人家打得慢,说几回正赶有事,不是成心。那么杨小姐、刘家那个小的打得多慢,怎又高兴打呢?真叫老面皮。不过姊夫这样分明看不起我们,偏要他来,陪我们打上八圈才罢。”刘太太道:“姊夫也实不爱打牌,有他在此,还受批评,牌也打不好了,何苦强人所难?由他去吧,我们还清静些。”绿华笑道:“本来我不想打,我叫姊夫去。”小何太太笑道:“妹妹不要多心,我是说了玩的,谁高兴听他教训。”绿华道:“二阿姊才多心呢,哪有此事。要我打我就打,不过是我一个人的,输了不与姊夫相干。”大何太太道:“乐得输了算他的,这是为何?”刘太太道:“你真不知妹妹脾气,就是为恐输了归姊夫出钱才要一个人打的呢。你当这位小姐跟别人一样么?她姊妹真是一对,将来不知谁娶这位小姐做大太才真是有福气呢。”说时看了元苏一眼。元苏低头看牌,装未听见。
      绿华正站元荪身后,看他连庄,闻言面上微红,嗔道:“刘家阿姊再要瞎说我不来了。”刘太太笑道:“妹妹不要动气,说真话,连你阿姊都算上,你两姊妹人品相貌无一不好,叫人说不出来的喜欢。我只一天不见就放不下。我要是个男人为你两姊妹死了也愿意。好看人不是没看过,像你们两姊妹这样却未见过,通身上下挑不出一丝毛病,风头态度,举止言谈无一不好,性情又温和,心思又灵巧,叫人越处久了越爱。爱到极处偏又起心里尊敬,连随便说句重话都不舍得。比方我刚说这句笑话,你也并非真动气,只稍微脸红,我便后悔,怕你不高兴,连我也不知是何原故。实不相瞒,我对别人从不轻易低头,独对你两姊妹简直自愧不如。你姊姊虽非美丽,好看人世上还多,只那风度气味,贤慧能干不易占全。妹妹直似鲜花,和玉雪和成的,全身有仙气,说不出那么干净相,我们长得多好也带着一点俗气,怎能比呢?”说时,绿华往右侧茶几正取茶杯,闻言只把头微低,也不答腔。众人听刘太太说得这等好法,多含笑回脸相看,同声赞美。
      元荪不便插口,忍不住也偷看了一眼,见绿华玉靥微红,双瞳莹净,面上似笑不笑神气,也说不出是嗔是喜,端的身材苗条,容光照人,美秀庄静,令人不敢逼视。
      绿华瞥见元荪也在看他,明眸微瞪,仿佛是含薄怒。元荪忙敛目光。绿华已重踅向身后,微笑道:“三哥,这张八筒为什么不吃?”元荪一看,上家正打八筒,只顾看人没有留意,正要摸牌,便缩回手来笑道:“我吃嵌八筒正好听张,竟会忘了。”刘太太笑道:“自家的牌不留神看,漏了牌手气要背的呢。”跟着元荪便和了个两番。小何太太道:“多是妹妹的功劳,三阿弟今晚再赢要请客呢。”元荪答说:“那是自然。”小何太太随起做梦。绿华坐下,元苏暗中拿桌上三人一比,真是各有各的好处,不必见人,单这三双柔荑和那六根玉藕一般的手臂就足使人心醉而有余了。筠清丽质天生,端淑雅静,久已心倾,自不必说。刘太太美艳风流,柔情无限,但都使君有妇,同是爱极,不容妄起遐思。算起来只有绿华小姑待字,名花无主,又有种种渊源,如与求婚,有筠清居中为力,当非无望,无如天涯落拓,母老家贫,衣食尚且艰难,如何能有室家之想,又是这等娇贵的小姐,心念才起,立即冰消,思潮起伏了两次,终于强自镇慑,专心一意打牌,不再思索。
      刘太太见元荪洗牌时总是退缩,不肯向前伸手,惟恐与三人的手碰上。绿华下桌不久,更连人也不再看,除了随口答应,一言不发,笑对筠清道:“你这位阿弟又规矩,又老成,将来一定发达,只是拘谨一些。其实我们都和自家兄弟姊妹一样,不必大拘,还是随便点好。”筠清道:“三弟出身诗礼世家,家规甚严,初到外面做事自然有点拘束。这还是在我这里,要是别处还要拘泥呢。因他年纪虽轻,却有志气,所以我什事都不肯勉强他,绝顶聪明人倒是老成些好。”刘太太微笑不语。三圈打完,筠清起身做梦,对大何太太说:“我有点事,如该我上场请代我打几副。”说完便自走开。元荪疑她往花园内照料承德,也未在意。筠清去了好一阵,直到搬庄打了一圈才行走来。大何太太让筠清坐下便去抽烟。元荪日里赢了大钱,心不怯场,加以佳丽当前,又多情深意厚,相待亲切,由不得心中高兴。人逢喜事精神爽,手气也好得出奇,加以牌底大小虽和日里差不多,筠清姊妹、刘何二人均喜买和买跑,学福建人打法,加了好些花样,第二转后刘太太提议每番另加一百和,五块代代跑,无形中加了一倍。元荪因先已大赢家,此时又赢,不便异议,不过心存客气,不好意思赢得大多,先未随众顶买,后因刘太太连双买和,绿华也说一人不买算账罗苏,元荪不知对方之意,只得允了。
      哪知赌钱这件事越急越怕输越输得多,越是气定神闲,不计胜负,精力再稍健旺,便非赢不可。何况筠清和刘太太又是有心照顾,更占了一层便宜,搬家以后手气越来越邪,无论怎打都是得心应手。打到未两圈上,时针己指四点,元荪暗算筹码,所赢已早过手,一看绿华输得最多,刘、何二人次之,筠清最少,赢了这多,要是不好意思,不要也还不行,弄的双方间反倒起了反感,偏生绿华输得最多,赢了她的心实不安,只有不和,再多放张,把她手气提起较妥,好在底已打厚,至多少赢,决不会输,恰好接做梦的是刘、何二人,略微看牌便去抽烟。绿华是下家,便专注意她的发张,绿华连和两牌,手气果然转好了些。元称却不再和,因专注意放下家,心神全在牌上,目不旁瞬,也未想到别的。因放得巧,又不说话。一毫未露形迹。打到未副,元荪暗算筹码,因未出什大牌,连庄不多,只倒出了三百多块,绿华却翻回了多半,心想母亲快来,连当晚所赢已有两三千元,房子租大一点,多用两人均能办到,真是意想不到的喜事,只不知还打不打。
      心里想着,等把未牌起上一看,起手一坎北风,一坎发财,对一万,二三四五万,只间着一张七筒,等上家小何太太发完了牌,头一张便补进一万,打出七筒,听二五万,带三六万、二五万来,三暗坎,还是满贯,这样天造地设十九必和的大牌百回难遇一回,不和自舍不得,便报了听。事有凑巧,下家绿华也是一副上手筒子清一色的好牌,头张吃嵌七筒,转手摸进一张筒子,便吊发财麻将,正是元苏坎上,本家摸筒子就改叫,谁知牌邪,筒子只在下家对门出现,绿华一张也未摸进,元苏所和的牌也未出现,刚看出下家是副一色,绿华又气得直说:“这张牌出来我也不要,看它进张不进。”对家刘太太忽打出三万,元荪想让绿华和,装未看见,却被庄家吃进边三万,笑道:“三弟头张便听叫,现在还未和出,我吃了这张三万,听的牌又多又好,三弟这副孤听牌怕要和不成,还吃庄敲呢。”元荪才想起收家暗杠东风,万子一张未发,此时发出四万听叫,白板红中未见,少说也是两大番以上,如被连去,绿华和刘太太均受其害,又不好意思摊牌再和,心正后悔,摸起二筒打了出去,绿华喜道:“到底还是三哥好,送我一张好牌,这张牌庄家多半三番,拿去吧。”
      元荪见打出发财,心想上碰,自己和绿华都多摸一张,也许是张筒子岂不是好?方一寻思,未及喊碰,忽听身后有人喊道:“发财开杠!”元荪回顾,承德不知何时走来,立在身后,忙起招呼,承德笑道:“我刚进门,你打你的。”元荪将牌立起,将三张发财取出杠了,绿华已把杠上补张代拿过来,笑道:“三哥杠上开花,我倒想得过,我老早听叫,却吊在坎上,早打这张不就和了,要被庄家敲了大牌才更冤呢。”话未说完,元荪一看补张,正是一张绝二万,杠上开花五番,满贯都用不完。承德在旁笑道,“七妹说准了,谁那不是开花,你早放,他早和,我打这些年也没见过这顺的牌。”众人说笑了几句,一开筹码,正合未两圈,倒出的数,还要多些,暗忖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该有的财气勉强不来。小何大太听五万红中对倒,一坎六万,偏巧杠上第二张就是红中,底下该刘太太摸红中,也是暗藏春色的白板坎,听二五索两大番,红中决不会和,再底下又是张六万,也是杠上开花,只元苏不和,或是杠上两张一倒换,小何大大均非满贯连庄不可,真个巧没有。小何太大又好气又好笑,直说奇怪。元荪末牌想要不算,众人不肯。绿华仍输了五百元,刘大大输四百,小何太太输了七百,筠清本无输赢,只输未牌满贯不足百元,结局元荪一人大胜。
      小何太太问:“还打不打?”元荪答说:“可以奉陪。”刘太太却不赞成再打,说:
      “周先生天亮有事,让他在花园里稍睡一会,天明后再回家好了。”说时,筠清早命人端了些南方糖食和西式糕点出来,请众食用,闻言笑说:“三弟和章家打一电话,就由我这里动身省事,还可多睡一会。”元荪说:“自从到京从未这晚回去,一则怕姊家不放心,二则明早还有好些事,要办完了才能走,必须回去。”承德接口道:“你那事我已知道。适才章家有一当差来,他所我的房子共是两处,一大一小,大的一处有二十多间,地方既偏,房又太旧。小的一处在潘家河沿,虽只一个四合院,房还干净,我命人代你布置去了。并非和你客气,至亲好友本应互相扶助,我这样办你要省事得多。你向不在外过夜并非虚语,定要回去我不勉强,但你最好到家即睡,到了钟点上火车,一切都不用再操心。那房子虽然干净,也须稍微修饰糊裱,我知三弟性情耿介,必不扰我,适才和你筠姊已商量好,把姻伯母接到我家暂住,你不好意思要推,事倒为难,我现在东方饭店定了房间,请姻伯母暂住几天,等房子收拾好再搬进去,至于搬家费用,只你该拿的钱我合承办人给你开账,决不客气好了。”元苏知他性刚,说到必做,不容推却,既恐承情大大于心不安,又恐承德手大过于铺张后难为继,再看诸人神情,明都知道底细,料定必还另有举动,必是筠清走口无疑,心中为难,又无话可说,只是应诺称谢,告辞回去。承德随命开车,输家早各把钱付出。元荪略微谦谢也就收下。
      筠清看出元荪为难,便笑道:“这事三弟不能怪我,我只和你方大哥一人商量,由他口敞告知大家,就我不说,那章家当差一来他也知道,至于办法本还未定,他适才在你身后看牌才决定的。他人极志诚,却不大看得起人,不是看重三弟,至多看我面子在金钱东西上敷衍,决不会派他近人为你布置,只管领情,不要辜负他的好意。”元荪面嫩,益发不好意思,只得红着张脸重向承德致谢。承德道:“这算什么!”说时元荪又赏了下人二十元。一会马弁报告车已开出。承德说:“先送周三爷。”元荪起身谢别,筠清姊妹要送,元荪极口辞谢。承德笑道:“我昨日大已迟慢,还是我送吧。”筠清笑道:“也好。”元荪因他昨日头次登门尚且未送,今夜怎改了态度,前据后恭,相待辞色也较恳切,只料是筠清姊妹扬言增重,见承德说完,先自起立前行,知拦不住,略微谦谢便自同出。到了门外,承德伸手握别,笑说:“三弟,接了姻伯母回来再见。令亲家当差人少,今晚来人脑子不大清楚,这类人带在身旁办不了事,还有气生。我明天派马弁杨成功随三弟去,这家伙人颇聪明老成,必能为你省去不少心力。”元苏知除承受外无话可说,便道了谢,随即辞别上车。到了车中,想起当晚所赢的钱,伸手衣袋中暗地一数,竟有二千余元,自己本钱还不在内,不由心花怒放。

    第二三章
    暗赠兼金 彼姝真仗义 遽悔前约 伯氏太无良
     
    这时章家自老尚由办公处送信回去添枝加叶一说,全家上下俱为轰动。瑞华由李家回来闻说此事,知道元荪幼随父亲出门,江南世交好友虽多,这门亲戚却未听说起过,老尚又说得那么声势煊赫,好生惊疑,心忿元荪口紧,有了这类好事一字未提,又听说在办公处打牌,有两三千输赢,元荪哪有钱输?对方是个军人,有什情理可言?元荪住在自己家中,万一输了,对方寻上门来要人要钱。如何是了?闻言非但不喜欢,反倒又急又气,大骂元荪荒唐鬼,不安分,自己才挣多少钱一月,眼看老太太来了,老小一家都养不活,还敢交结阔人,将来惹出乱子如何得了,这不是该死?就是没事,老太太来了,我也只把人情做到,要叫我和别人一样拿婆家钱去顾娘家简直休想。
      婉衿却代元荪心喜,听她胡吵乱骂,知道当晚在李家输了钱,气上加气,后来实听不过,便劝道:“娘何必多担心,好在三舅也就住个三两天就走了,那家如非深交怎会待他这好,连女眷都在一起打牌?再说三舅在我家住了这久,永没开口要过一回钱,爹在日给他都不肯要。就悦在人家输了大钱,我们又不认得,怎会和我家要呢?三舅本来昨天才和姓方的相遇,晚上头一次派汽车送回来,因娘未见着,没顾得说,怎能说他隐瞒?我看三舅决不是荒唐人,外公在日交朋友那等大方,终年帮人的忙,焉知那家没受过外公的好处?如无极深渊源,以三舅的性情决不会无故受人好处。再说人家也不肯呀。
      等三舅回来一问就知道了。”瑞华气仍不消,一边数说,一边吩咐下人:“三舅老爷回来,不问多晚,都把我喊起来,省得明天不等我起来又走了。他还要到天津去接外老太太,管他是好是坏,我也不想沾光,只问个明白,但求不给我找麻烦就是好的。”
      瑞华当晚牌散得晚,回家已近两点,母女二人再一说话,吃点心耽延,又是一个多钟头过去,容到嘱咐完了下人,刚刚洗脸上床,便听墙外汽车喇叭连响。婉衿服侍完了母亲正往外走,闻声回说道:“三舅回来了。”瑞华道:“晓得是不是,莫非人家还每天专备一个汽车送他?你不听汽车已开走了么?”婉拎道:“是的,昨晚汽车就是这个声音。”瑞华道:“是又该怎么样,还不睡去?”婉衿二次要走,忽听隔壁通往前院的花园甬道上老尚在喊:“舅老爷慢点走,我到前面开灯去,廊子底下没有月亮,挺黑的,留神碰着。”婉衿停步笑道:“我说三舅回来了不是?”瑞华把脸色一沉道:“你去喊他上来,我有话说。”婉衿应声,未及走出,随见廊子上电灯一亮,老尚跑将进来,打着帘子喊道:“舅老爷请进来吧,大大还没睡呢,灯还亮着。”随听元荪在外屋低唤“姊姊”,婉衿在里面接口道:“三舅请进来吧。”
      元荪掀帘走人,见瑞华沉着一张脸睡在床上,眼中忍着泪水,知她始终存着异母隔膜的心意。见自己光景不好,恐怕累她以及和她同母的大兄弟,心中不快。如见自己光景好,虽也有点欢喜,一面却有点不忿气。平日相待反不如姊夫姻伯母等亲切,最恨是怕失了长姊身分,事事都得秉承她的意旨。连日奇遇,因未得便告知,自然心中不快,适才推门,老尚之言一定不假,最好不等发作迎头便堵,忙请了一个安,先开口道:
      “天下事真怪,简直叫人想不到。昨晚回来就想和姊姊说,不料睡太晚了。今早起来,姊姊已到李家,当着人又不便说。姊姊还没睡再好没有。大哥真太气人,房子竟会变卦,简直叫人没法子办,幸而今晚运气真好,会被大家逼上桌子,赢了很多钱,先孝敬姊姊四十块钱,再送甥女二十块,姨嫂二十块,分点彩头,再说这两天的事吧。”说时,官姨太在里间也闻声穿衣走出,笑说:“舅老爷发财了,说出来我们大家喜欢。”元荪随把备就的钱分交各人面前桌上,官姨太和婉衿均说:“外婆就来,三舅要钱用的时候,给我们做什么?心领好了。”瑞华最喜娘家人给她做面于,忙道:“老尚说方家上千的局面,舅老爷一定赢得多,你们先收下,听他说话。”
      元荪随把自己和筠清姊妹的世交同学至好,并是父亲义女,此次在京重逢,以及相待如何优厚一一说了,只把游园仗义和人打架归区的话略微改变,钱也只说赢了五百,牌底只二三百元输赢,因是连胜两场,手气奇旺,才赢此数。并说房子是方家代为主办布置,并在东方饭店开好房间,母亲来了先住饭店,等一切停当再行进宅,怎么推也推不掉,大约连一应家具陈设都是他夫妻买,还派一马弁同到天津招呼,如今诸事不用操心等语全数告知。元荪上来,先没头没脑说些话,引起瑞华好奇之心,再拿点钱为她一做面子,话又说得甚巧,这一来果将瑞华稳住,怒火全消,深觉元荪遇合太奇,运气太好,妒念未消外满肚皮的气话已打发回去,那四十块钱也未肯要,说是留给老太太买东西。元苏只得收回。见夜已深,明日还须早起,便即辞了出来。
      元荪回到房中想睡一会,哪知道精神兴奋过甚,又回忆起方家诸人相待情景,筠清虽是儿时青梅竹马之交,彼此情分深厚,一则睽别数年,自经父丧以来日以事蓄进取为念,原无室家之想,乍相见时虽不免情怀怅触,但一想到罗敷有夫,不容再生他念,稍微感慨也就拉倒。惟独绿华和刘太太两人影子深深印在心头。其实心中并无他念,明知一个是贫富悬殊,齐大非偶。另一个更和筠清一样,名花有主,难与亲近,一堕情网,不特行止有亏,错己错人,甚或连累筠清姊妹背上许多恶名都说不定,心中警惕,如临冰渊,不知怎的,在方家牌桌上与她相对时,只管明波送媚,芳泽微闻,蜜意关切,深情款款,还能强自镇慑心神,不使稍涉遐想,这一回家反倒放她不下,一合眼便思潮起伏不已,故意想别事刚刚岔开,隔不一会,这两人的影子又复涌上心头,怎么也睡不着。
      连日熬夜,又动了虚火,身上直出冷汗,赌气起身下床。
      元荪寄人篱下,处处小心,在家时睡得甚早,偶然晚归,进门便脱衣上床,关灯就寝。时又深夜,恐惊动上房诸人,也未开灯,想到窗前就着斜射进来的月光将身上钞票细数一遍,就此岔出心中杂念。起初在牌桌上收钱时本未点数,接过揣起后在汽车中也只伸手入怀,暗中查点,约计两场所得约有两千余元,连同旧存余款、奖券彩金共计三千未到。但经他仔细一点,忽多了五百元。最奇怪的有一叠钞票,只上面三张是十元的,此下都是五十元大钞。细一忖时,第二场所收的钱,三家俱是花旗钞票十元五十元两种,曾把大票分开,另放在里层袋内,暗中记数,也未差错,这一叠应该是十元一张十三张,怎会变了五十元一张十张,外面却夹着三张十元票,岂不多出四百元来?先颇心喜,继一想,也许给钱的人因上面盖有三张十元票,取钱时疏忽所致,事后必然想起,散票乃自己车中数误,回忆赢数正对,这叠五十元大票且等天津回来问明筠清,托她还给原主好了。不过事前打一电话才好,省失主疑心,错怪下人,或疑自己认为便宜默受。
      方自盘算,猛想起这叠钞票乃刘太太所付输账。记得付钱时,刘太太因自己客气谢了两句,乃先把她本人应输之款也是十元五十元两种放在面前,再把别人点付之款连筹码一一代为点明,统收到面前,再合一起递将过来。当时觉着她好似随便一重,上下两头均十元票,有一叠十元票夹在中间独厚,以为多了三张零票所致,大小也似不齐,不料暗藏春色,照此情形分明暗中相赠,这时打电话一问反不合式。想到这里,对方倩影柔情重又涌现,心方一荡,抬头瞥见窗外碧空云静,斜月流辉,照得大半边庭院清澈如画,院中海棠夹竹桃的影子映向窗上,离披横斜,宛然图画,衬得夜景十分清幽。正想走到院中一看,忽然一阵风过,立觉身上生凉,灵府一清空,欲念随以冰消,跟着便有了倦意,随去对面厕所小解,过院一看,原来启明星耀,东方已有曙意,回到房中倒在床上便自沉沉入睡。
      醒来天已十点,老尚早在外屋伺候,当日十二,元荪原定十四到津接母,因少章房子变卦,亟须寻房布置,恐方家次日又请,只得推说十三赴津,不料弄假成真,方承德代办房子,又派马弁随行,话已出口,对方初交,全由筠清情面,不便更改,只得将错就错,期前一日到津,住上一晚,间明车到时刻,次日按时往接,虽多花一晚旅费,比较从容得多。正想问方家所派马年来未,老尚答说:“刚来,名叫杨成功,还给舅老爷备了一辆汽车,说奉处长命令,知道外老太太明天才到天津,今天必还有事,叫汽车不要回去,请舅老爷随便用,直到舅老爷上了火车为止。新房子那面处长派了一个马副官,天刚亮不大一回便跑去寻了房东,进去看了看如何布置,现在派了几个弟兄分头找人打扫裱糊买家具去了。”元荪忙问:“马副官人在哪里?”老尚答说:“人没有来,这都是杨成功说的。适才房东也来和我送信,直害怕,我再三说舅老爷是规矩人,以后决不倚仗军界势力和他麻烦,他知道不租也不行才走了。刚才又来说,处长真好,房租一付整年,一个钱不少给,想送马副官点钱,反被说了几句,高兴极了,直说难得,偷偷送了我几个,这都是托舅老爷的福,我给您请安啦。”
      说时瑞华叫人来唤,问知前事,说:“少章太可气了,你反正今天不必早走,现成汽车,何不寻他要那半年房租?”元苏心想:“现在虽不等用,一则来日方长,职小薪微,多有点存项总好,二则少章这等负义薄情,也实可气,不趁此时藉口急用索讨,以后决难到手。并且瑞华的话不听不行。”只得说道:“这时人还未起,昨天姊姊不肯要那红钱,仍请姊姊全家去华美吃一顿,吃完再寻他要好了。”瑞华笑道:“你就是有点钱就烧包,不请这个就请那个。你知道在北京立家有多难处,还不俭省些!你同方家这样阔人交往,莫非不绷个虚场面?尽是人家请你。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家里现成的饭,出去吃做什么?”元苏连忙应道:“姊姊说得对,我因姊姊不肯收心里不安,既是姊姊盛意关切就不去吧。”官姨太在旁笑道:“我说还是三舅老爷心好,才赢了一回钱,谁他都想得到,不像那位大舅老爷,用不着人时连面都不照。”瑞华道:“老三心倒不坏,不管是真是假,到底有这份心才说得出来。他哥哥天性比他还厚,可惜从小书没读多;又没他聪明,要不的话,他和老三随我爹同在南方,他还大些,像方家这门于亲怎会联络不上?前回见面我还问他,可有什么有交情世谊,能够照应的人家,他说了几家,不是穷鬼就是没出息的前清老人,就没提这方、林两家,所以昨天我听三弟说起近日所遇奇怪呢。至于那位大舅老爷,本底子也忠厚,并非天性凉薄,只为姘上阿细这老狐狸精,闹得众叛亲离,越来越不成话了。”
      元荪问知那汽车不是昨晚所坐,料承德并不需要,只率承情到底,去和筠清打了个电话,托其代为致谢,并说房租家具一切费用务必照算,并请从俭。筠清笑答:“那是自然,你的光景和为人我和承德知道,必不使你难过。”元苏知筠清素无诳语,心始稍安。元荪打完电话,默许安家用度,承德手大,房租又多付了九个月,事完怎么也得近千,虽花大多,一则朋友帮忙,不能说别的话,二则母亲近年愁苦在心,起居饮食全不如意,南京住房大而破;日,此次北上就养原是无法,自己只管说是事情不坏,但未明言所任何职,母亲久随父亲在外宦游,人极聪明,焉有看不出事情大小之理?如若进门便见气象光昌,陈设一新,老怀也必欣慰得多。日前想租少章房子,便为顾虑大多,急切间难于措办之故,不料因他展转推延,说话没准,阴错阳差,前往游园解闷,得此奇遇,三两天的工夫光景为之大变,也许从此渐人康庄,岂非父亲阴灵默佑才得否极泰来?
      就说多花点钱,只要母亲喜欢也就值得,何况钱又是由方家而得,譬如昨晚第二场牌未打,方承德没回便即辞去,或是根本不赢,又当如何、元荪正在寻思,回顾老尚仍随身后,昨晚开门时已然赏了他两元,今早又得房东所给好处,搬家的事虽没命他再管,想必心满意足,笑问:“你有事么?”老尚答说:
      “马弁杨成功还在门房等着,舅老爷见他不见?”元荪便命叫他进来,我就在这里等着,老尚应声走去。一会杨成功随了老尚走进,向元荪立正行礼,叫了声“三爷”。元荪见是昨晚随车的一个,年约四十,身材高大,全副武装,看去似甚精干,便笑道:“多谢贵上盛意,命你帮忙,这里有五十元,十元送你买杯酒喝,四十元作为天津来回买车票以及零星用度,不够再向我拿。”元荪原想对方差弁眼孔必大,自己承人的情,因主敬仆,不能作寒酸相,惜小疼钱,好在难遇的事,就坐二等车连赏马弁也不过多花三十元,直当昨晚四十元瑞华收下。哪知杨成功并不来接,恭立答道:“报告三爷,昨晚处长跟太太吩咐,说三爷北京刚来,不大熟悉,这次迎接老太太,一切的事均由处长命人代办,事完再跟三爷开账,已然交了一百块钱给杨成功带着,来去都由办公处订的包房,车票用不着买,就这一百块也是备而不用,上下脚力能有几个?至多花个十头八块都得剩回来。至于杨成功出差,领有饭钱旅费,不奉命令决不敢领,何况处长、太大对杨成功有救命之恩。三爷是太太至亲,只愁效力不到,如何还敢亏心领赏?请三爷收回去吧。”
      元荪不便坚执,只得作罢,随命老尚陪出,吩咐招待烟茶,叫厨房单给备饭添菜另外开账,杨成功立正辞谢出去。
      元荪回去,见瑞华人影在长廊拐角上一闪,知在暗中窥视,笑唤“姊姊”,瑞华笑道:“你这干亲果然对你真好,什么都给想到,看这神气,怕恐什么都是他家包圆了呢。
      你哥哥怎会不认得他们,真怪。”元荪便说:“筠清与己同在苏州,哥哥是往南京,并且此时哥哥是大人,我们年纪都小,如何会在一起?”瑞华略一沉吟,便命女仆告知厨子,给门房、马弁、汽车夫添菜,做好一些,开公账,不要问舅老爷要钱。姊弟两人同回上房。一会开上午饭,元苏吃罢,瑞华催令起身,以防少章出门又见不着,并教了一套话,对于方家的事先莫提起,元荪应了。到了那边,少章倒已起身,相见之下自又提起房子的事。少章微一沉吟,说道:“我并非不借房子,因恐你们处不来,偏生那天手气不好,把钱输了,昨天费了好些事,只筹到五十元,你先拿去。婶母一到我一定还你就是。房子如未找到,可到你姊姊家中住上两月,省得赶,还省不少的钱。”元荪本心少章多少退还一点已足,闻言不禁生气,冷笑道:“姊姊嫁出门的人了,姊夫又新故去,娘来了,自己亲侄有家在此不能借住,却累人家外姓?就兄弟不爱面子,也得替姊姊想想。房子找不到,有的是饭店。”少章道:“说你荒唐还不认账,你有多少钱敢住饭店?”元荪道:“那有什法,莫非娘来了在街上露宿不成?”少章怒道:“好,好,由你,你这样胡花,将来没法过时不要找我。”
      元荪闻言,勾起前恨,懒得再说,见五十元放在烟盘里,知是对付自己的,便笑答道:“要说没法,现在便可算是没法,大哥何曾帮来?现成空房拿钱来租尚且变卦,何况其他?这个请放宽心,只请娘到以后,把所收屋租发还,兄弟好歹多过两月,将来无力养家,哪怕措着老娘满街去讨呢。除却祖宗神主在此岁时上祭而外,决不无故登门,相累更不至于。这是那五十块钱么?我此时忙着去天津,不能多留,娘在天津,也许就便玩一两天,你要见面,后天到东方饭店二楼三十五号便见到了。”阿细在旁带忿说道:
      “共总在孙家支了这五十块钱,你不说这一个月里头连一块钱都不能再支么?你的大烟快完了,还没买呢。”少章撅嘴答道:“婶婶来了,他等钱用,那有什法?由他都拿去吧。”元荪见阿细口说着活,瞥见烟盘里瓷缸,因刚取来挑烟还未收起,内里还有大半缸,想似觉着与所说不符,一边忙着加盖,口里骂道:“这位四小姐也真该死,你爸爸就被你们逼得忌大烟,也不犯着赶魂一样今天便要他忌呀,把这益母膏磁缸拿来作什?”
      元苏也不理她,向少章道:“大哥费心赶紧筹办一下,天津回来再见。”转身便取。刚到外屋,便听阿细悄骂:“杀坯,要是我偏不还你,看你怎样?”
      元荪懒得理论,匆匆走出。外院遇见盛祥,悄问:“三爷,钱拿到了么?昨晚孙家不知什事给了老大爷三百块,孙公馆打牌赢了一百多呢。”元荪才知道少章富余,安心不还。弟兄怄气,不愿听下人小话,含糊应了句仍往外走,耳听盛祥口中咕道:“老太爷好人,都让这破娘们闹的,好好一家子全成了仇人。”元荪坐在车中越想越气,把只要少许敷衍姊姊,余款不再追索的邪念打消,决计非要不可。到家见着瑞华,还未尽情吐露,瑞华已是气极,说:“你走你的,明天我和你要去。”元荪不便多说,又往新房子看了看,见承德所派马副官带了一名护兵正代安排布置,雇工棱糊,油饰一新,并把奉命置办的家具什物清单提过。元荪一见,由陈设用具起,下至刀砧通条,一箕一帚之微无不毕具,只未开列物价,问知筠清代开,心中大喜,暗忖:“这样娘一到,至多在饭店住上两三天便可现成入居,多么省事,就多花钱也值。”心感承德夫妻情重,再四向马副官称谢道劳。因时尚早,意欲请吃一顿,晚车再走,马副官推说有事,改日再扰,力辞不往,只得辞谢出来,坐五点四十分快车赴津,向长发栈住下。

    第二四章
    板舆就养 慈母喜平安 佳朕纷来 全书得归结
     
      元荪从小随宦便在外跑,深悉人情,从不自大,饮食起坐俱拉杨成功一起。杨成功先守规矩,自是不肯,经不住再四劝说只得允了。元荪见他人甚精干,言动稳练,相熟以后拿话一套问,才知是个老行伍,某督军还是他的直辖排长,因运气不佳,改业为商数年,大同腾达,某督后任旅长,始往相投,为了见面时戏骂了几句,山东人直性,负气去往江甫投效,得另一旧同事援引,由排长升到连长。承德适任师部参谋长,偶因细故犯规开革,承德喜他干练,给在师部补了一个少尉副官,随在身侧办公,甚为得用。
      就要提拔他改任军官,不料师长升了督军,杨成功同朋友往酒楼吃酒,大醉出来,正值督军宠妾之兄在街上行凶,毒打商民,路见不平,上前解劝反吃打骂,一时怒起,开枪将对方打伤,当时擒往军法处,眼看枪决,被筠清知道,一面强着承德解救,一面又亲自遍托与那宠妾交好的女友设法力劝,这才打了三百军棍,判了三年徒刑,将命保住。
      因有承德托情,受刑虚应故事,到第三月上便设法保出。筠清怜他无辜,恐宠妾记仇,不敢留用,给了百元川资,令其别处谋事。成功感恩入骨,到北京谋事将成,忽闻承德来京设办公处,往见力求,愿随恩主为奴,不愿离京。承德夫妻知他忠实,力遣不去,只得改了个名字,暂令相随,名为马弁,实与副官一般待遇,和那马副官俱是承德手下得力亲信。
      元荪又探出自己和筠清的关系,筠清似已明言,承德也颇赏识自己,日后还要代为营谋差事,暗忖承德为人虽非霸气太重,照此行径分明爱极筠清,凡事将顺,看筠清初意似想隐瞒,不知怎的又自说出,回忆承德对己亲切,是在昨晚由外回来以后,彼时筠清曾去花园静室,真情必是此时吐露,承德竟能如此厚待,委实难得,所派两人俱是他的亲信,且喜不曾怠慢了他,自己虽决不想由筠清身上起来,对方如此盛意优厚,总是让人赞成的好。二人谈到子夜才自安歇。
      次早起来,成功正由外赶回,言说火车下午两点才到,三人吃完午饭去正好。元芬因他是山东人,特意同往三不管松竹楼饱餐了一顿,成功算计时刻,雇好一辆汽车驶往新站,因车误点,又候了一个多时辰火车才缓缓驶来。才进月台,便听二等车中有人高呼“元荪”。元荪听出是张凌沧的口音,忙即应声,追过一看,凌沧正探首窗外,挥手相唤,周母就在凌沧身侧偏脸外视,面有喜容,只是头发比在家时又白了许多,知是家况不佳,思子忧劳所致,心中一酸,不禁流下泪来。这时车上人多,成功看明老太太,便要上抢,元荪知道车上人多,正忙着挤下,不愿武弁恃强往上硬挤,忙道:“车已到站,先不用忙,我们等人下完从容上去好了。”成功口里应是,仍去车门前等候。元荪便由人丛中挤过,隔窗先向周母请安,又与凌沧握手,忽听第二窗高唤“三哥”,一看正是两个兄弟,一边应声一边招呼:“先不要忙,一会人下完了再下。”周母看见爱子越发成长,神采焕发,悲喜交集,眼泪直转,强力忍着。元荪问道:“娘,奶妈呢?”
      周母道:“没有来,少时再和你细说。”
      元苏最关心乳母周氏,觉着今日除兄长外一家团聚,只缺她一人,未免美中不足,并且母亲年老,代主家务全仗此人,怎会没来,见母亲说时老眼已有泪珠,知有难言之隐,恐惹伤心,又不便问,正在眼望老母欲言不得,忽听身侧有人低语道:“好姆妈和嫂嫂吵了两次架,大哥生气,须赶她走,她也气极,恰好她儿子在四川做生意发了点财,硬接她回家养老去了。走时,我们该她的钱一个不要,只因大哥赶她,非要算清工钱不走,还有大哥昔年借她的五十块,母亲劝也不听。大哥大嫂赌气给了她一半,一半让娘出,好容易说应了,其实她不要,连那一半也送了娘,娘不要,她说娘此时手边没钱,作为借她的,等三哥发了财,再加十倍百倍还她。三哥走时留的钱还剩四十三也交了出来,和她儿子回四川去了。走已三月,娘怕你担心,所以信上没说。”这说话的正是三弟和卿。元苏听完,心料老母此来,一半也为乳母逼走,日子益发艰难之故,心方悲愤,忽见凌沧和老母回转身去向人答活,原来人已下得差不多,成功挤了上去,弟兄二人忙即上车,扶着老母和凌沧走下,成功向凌沧要过行李票,另叫脚行拿了随身包裹小皮箱一同出站。
      凌沧问道:“往北京的车再隔一点钟就到,出站作什么?”元苏道:“娘和大哥一路辛苦,也该歇息歇息,并且天津难得来,反正北京房子刚租到手,还在托朋友帮忙布置,就到北京也须住几天栈房,看好日子才能搬进去,想请大哥陪娘在天津玩一两天舒散舒散再走。”周母深知爱子用钱有分寸,就要博母欢心,也不会做那力不能及的事。
      前因每次来信均未明言所任何事,职小薪微已在意中。又听媳妇背后对人说,元荪在京,只奖券处一名书记,但所寄钱数又觉比书记收入好些,恐其忧急,也未函诘。这次北来实非得已,来时担心爱子力薄难养,这时见他气象堂皇,人又白胖了些,还要请我在津游玩,不是近来有了发展,便是手边宽裕,当人不便询问,一切听之。凌沧深知元荪底细,见他景况与来信不类,心中惊奇,连要问时,元荪忙使眼色止住。
      元荪两个兄弟也是觉着三哥在京不知如何省吃俭用,奉母到京不过少受闲气,希望将来,目前新安家一定为难,这次如非凌沧盛意,说伯母年高,两弟尚幼,未出过远门,坚执代买车票,三哥又曾来电,宁多花钱,不能使老母受苦,直连二等车都不肯坐。老母那么大方的人,路上一钱不舍妄费,一切多是凌沧请客,心还悬念,哪知竟有这气派,还有随行马弁,又听说在天津还要玩两天,高兴已极,惟恐凌沧阻止,悄告元荪道:
      “这半年来全亏张大哥呢。”元荪方想起忘了致谢,正欲开口,已然行到站外,成功抢前将手一招,一辆大新汽车驰来,成功说道:“先因误点,那汽车己然开发,新旅社房间已然订好,这是另雇的新车,请三爷陪老太太先去。那行李票是天津提的,如不取什东西不用提了,就存在站上,一半天走时转北京再提吧。”元荪笑答“好、好”,一行五人坐上汽车,成功挂沿,风驰开去。
      到了日租界新旅社,订的是二楼五十四五两号,俱是特等大房。周母和幼子住一间,元荪、凌沧三人同住一间,各加一铺,分别洗漱完毕。元荪等老母坐定,成功退出,便喊茶房拿烟具,周母拦道:“南京烟不好买,我已忌了半年多了。”元荪闻言心又一酸,答道:“娘本恨这东西,因病抽的,爹在日娘都未忌,到儿子奉养娘时却要娘忌烟么?”
      周母老瘾药本未断,不愿儿子难过,长途坐车也实疲劳,凌沧也在旁相劝,含笑允了,茶房已将烟具端进。元荪随扶周母过去。周母久未得到爱子服劳亲热,笑道,“我还能走,不到那么老呢。”元荪看出老母头虽半白,精神尚好,依言停手,又将枕头垫好,扶侍卧倒,一面向凌沧道谢,一面卧倒代母烧烟。张凌沧知他母子久违,必有许多话说,起身要走。元荪拦道:“大哥,我家的话还避你么?我此时又高兴又心乱,什话都无从说起,只能说我近况甚好,种种意外奇遇,母亲到京必比南京安逸,前途难料,近两三年家里决不发愁,让娘和大哥安心而已。详情太长,也许到京才说,我已叫开大菜了,你走作什?”周母闻言大力心宽,凌沧忍不住近前间道:“三弟既然近况甚好,怎来信不提,让伯母早点安心多好?”元荪知他至交,听出有责难之意,悄答:“大哥你不知道,我前几天还在犯愁,就这三大的事太奇怪了。那马弁便是我新交友派来帮忙的,我先前做梦也想不到有如此宽裕,日期又近,写信怎来得及?先陪母亲玩两天,还是到京再说吧。”凌沧方始释然。
      周母多年未出远门,此次就养原非得已,惟恐京中生活不易,元荪事小薪微不能支持,比较能稍扶助者只胞侄少章父子,但元荪来信未怎提起,不知如何,连日愁思,不曾睡好,疲乏已极,幸见爱于光景似乎不差,心虽快慰,老年人终是气弱,也是满腹的话不曾出口。南方极少抽到好烟,又忌了多日,越觉烟香,连抽了两口,精神一振,跟着茶房端进西餐,母子四人和凌沧一同吃过,元荪又强劝着再抽了两口,周母不觉愁劳尽失,心身安泰。元荪知母亲爱听戏,先去隔室告知成功,令往大舞台订一夜戏包厢,然后归询两弟南京情况。
      周母接口笑道:“你哥哥对我还好,你嫂子大体上也过得去,只是算小,气量厌些,女人家多是如此。我到北京来是为想你,又以拙庵故去,你姊要扶枢回川,你年纪轻,一个人在外我不放心,恰好你张大哥北来的。至于周奶妈是为她对我太忠心了,她老想着从先日子,有一点不顺心就代娘不平。前日为你嫂子房里丫头不懂事,两人顶了几句嘴,正好她儿子来接她回家养老就走了。她在我家忠心操劳数十年,总算有个好儿子,得了善报,等你好了再补她情吧。家务事都是这样。我儿堂堂男子,板舆迎养本尚非时,既然将我接出,便应努力上进,重整家声才好,这类不相干的闲事只管打听什么!”元荪知母亲恐己记恨嫂氏,暗忖嫂子多不懂事,也须看在长兄面上,好在母亲已经接来,不会再受气苦,两弟不曾开口,必也被母亲禁阻,一家人有什法子,问出详情徒自生气,由它去吧。口中应是,便不再往下问。
      周母转问少章如何,元荪本心到京再说,继一想,老母还不知道少章为人,此时不说,到京相见被少章间知自己近况,必又造谣生事,心又有气实忍不住答道:“儿子本来不想说的,他太难了,娘莫生气,听儿子说他为人。”话一开头,随将少章平日相对,以及这次租房情形,连想暂时缓说的近日奇遇经过全都说了出来。周母只是静听,听到后来巧遇筠清,打牌大赢等情,才笑说了句:“我儿运气真好,难得筠清竟有如此义气。”凌沧和两弟闻言自是愤喜交集,互相又谈了一阵家常和南中情形,成功方始回转。
      凌沧就便出门访看亲友,两弟初到天津也想游逛市街,元苏每人给了两块钱,命茶房买了些水果糖食,自陪老母对灯闲谈,恐烟抽多不能入睡,未再强劝,谈不一会,周母便自睡着。元荪给盖上被,将烟灯灭了,守到天黑,凌沧和两弟已相继回转,周母才醒,体力全复。元荪早命人在秋山街菜羹香订好了座,服侍周母略微洗漱。因周母力弱瘾小,饭后看戏勿须再回旅社,只得先劝着多抽了两口,然后同去吃饭。元苏又和凌沧同回的两个姓杨的亲戚约了同去。成功老早设辞告假避出,等周母到菜羹香吃到快完,成功才来。元荪问知吃过,因戏园就在近处,周母又愿游览市街,便同缓步走去。成功又赶前去多定了四个前排座位。戏散回旅社,周母觉出有些倦意,恐烟提神,坚不肯抽,元荪兄弟扶侍睡下,和凌沧二弟略谈了几句,便自分别睡。这一夜,都是梦稳心安。
      元荪早起,往听隔室静悄悄的,心疑周母未醒,轻轻推门一看,老母和两弟俱早起床,梳洗停当。请过早安,笑问:“娘长路劳乏,怎不多睡一会?”周母笑说:“我近年起早成了习惯,昨晚睡极舒服呢。我看天津也不过如此,无什意思,还是早点起身,到北京早点安家好。你要陪我听戏玩,北京不也有么?”元荪知道老母嫌耗费,心想天津除了马路修整无什意思,笑答:“本是想娘在津游玩两天,既想早动身,自然是听从娘的心意。”随要早点烟盘服侍周母用过,又告知凌沧、成功,定在下午起身,中饭就用本旅社的西餐。成功先去定好了包房,回来算清店账。同坐旅社送客汽车往老车站赶去。夏间天长,到京天还未黑,成功回说:“行前打了长途电话,有汽车等在站外,太太和林小姐也许在站上接呢。”说罢车停,听人呼“杨副官”,元荪、成功探头外望,筠清、绿华姊妹二人带了两名马弁正在站台之上迎候,见元荪母子招呼,一面含笑叫应走了过去。元荪喊道:“筠清、七妹,我们就下,不要上来了。”随说随扶周母同下。
      筠清姊妹趋前行礼,同唤“阿娘”。周母与二女别了多年,见她姊妹出落得非常美秀,装束却极淡雅,加上珠光宝气一衬,越觉容光照人,心中喜极。筠清便说:“承德本定来接,因被公府来人请去,令代致候,连泰丰楼接风宴也改了明天午饭,请阿娘先去东方饭店歇息,同去撷英吧。”周母知不能推,连说多谢,元苏又给张凌沧介绍,边谈边走,行李交由杨成功守提,一同出站。随行马弁早有一人抢向前去,将手一挥,两辆汽车驰来相候。周母与二女先坐一车,元荪弟兄和张凌沧四人同车,往东方饭店开去,一会便到东方饭店门首。马弁开了车门,周母坚谢二女扶掖,一同走进。
      房本订在二楼,筠清因闻周母近来年高体弱,恐升降吃力,把房间改在楼下,共是两大间一小间,周母进房,便命元荪、三弟和卿与瑞华、少章两人去电话,元荪不愿二女与少章相见,接口道:“稍微等一会,我打去。”筠清会意,笑道:“阿娘多年不见他两位,怎不先通知?”元荪不便述说家丑,笑答:“我怕老三初来话说不清,原说我自己打去。”绿华口直,一笑道:“不是我姊妹小气,这位老阿哥阿娘不通知他人也罢,这等人见面阿要叫人难过。”筠清看了她一眼道:“妹妹说话怎这随便?尚幸阿娘不是外人,他就有点糊涂,终是自家人,哪有不通知之理?”绿华闻言微愠,正要答话,周母原是随口一说,忽念二女与二人不曾见过,少章又是那等为人,忙道:“刚才我没想起,少章此时人也不会在家,就给章家送信好了。”元荪道:“我想也是这样,我就打去。”筠清恐绿华再说少章不好,未再开口,借着重向周母礼拜岔过,周母又托代向承德致谢。一会元苏回说,姊姊在曾家打牌,少章大哥电话未打。筠清随唤马弁将车上新购办的一副烟具取来。元荪见她如此周到,感切心骨,未肯以空言相谢,只朝二女作了一揖,一言未发。周母知承情已多,亲生女儿不过如是,也就不再言谢,略抽了两口。
      天已入夜,张凌沧京中本有至戚,行李一到先自辞别。筠清知是元荪好友,便请同赴撷英之约。凌沧先听元荪说起,本就羡慕,再见人又这等大方,也不客套,答应到时准到,请不要候,匆匆先走。元荪见到时候,一行同去撷英吃完西餐,又同回店。凌沧少坐别去,筠清姊妹与周母、元荪一直谈到十一点,才殷殷订了明午泰丰楼之约,辞别回去。
      周母想起,昔年在苏州两家曾有婚姻之议,此时绿华尚幼,一半为了女家父母嫌男家光复以后家道中落,一半也由于周氏家规,儿女婚姻必须男长于女,以免男的正在盛年,女的已成老媪,遂致夫妻不能和美,引起纳妾纳婢之弊,尤其是儿子娶媳必在二十五六岁学成明理以后。大侄少章因嫂氏钟爱,亟于抱孙,十六便娶,以致书未读好,弊害无穷。筠清年纪比元荪大了四岁,家况又有贫富之分,凭着情面和托人劝说勉强的婚姻恐成怨偶,当时拒绝梅老师的好意,两家也因此逐渐疏远,断了往来。不料绿华也如此好法。可惜爱子此时职小薪微,依人作嫁,只管气象堂皇,不似穷薄之相,未来之事到底难知,否则二女俱都念旧情深,毫不势利,绿华年岁又极相当,岂非一双佳偶?
      周母心正寻思,忽听门外过道有人在问茶房,这两号是方处长,怎说姓周?周母听出是少章口音,忙喊:“元儿快看看去,是你大哥来了吧。”元荪方摇手示意,便听茶房赶了过来,答应:“轻点声,你不是问刚打南方来的一位周老太太么?今儿到的客人就这么一位老太太,姓周,还有三位少老爷。房间是方处长订的,先倒是在二楼来着,今儿处长太太来看,怕老太太上下楼梯费事,我们现给客人匀兑的。那位周三爷身量口音跟你说的一样。你不让我们进去回,自己敲门又不放心,这怎么办,要不你还是在客厅坐一会,等周三爷带的差官回来,你问明白啦再进去。”少章呆了一呆,又问:“这房多少钱一天?他们人不多,怎会住有两间?”茶房笑答:“这是带差官的特等房,每天十块小账加一,处长太太跟一位小姐还有一位同来的张二爷同在撷英吃完大菜回来,陆续刚走。三爷先给老太太要柠檬茶来着,必还没睡,你要是他亲友,听见说话早出来了,也许不对。那边铃响,我还有事,你还是在客厅等一会吧。”
      元荪听到这里,见周母已两次摆手命出,才起开门,一看少章正随茶房外走,故意喊了声“茶房”,茶房一面回应,一面忙告少章:“这位就是周三爷,你看对不对?”
      少章闻声,早已回身走来,元荪故意喊道:“大哥怎不进来?”少章板着一张脸答道:
      “我不知道你这样阔,怕走错呢。”元荪当着茶房不便回答,便同进房,周母已起立相待。少章请了个安,问道:“婶婶怎今日才到?”周母一边命坐,随口答道:“你三弟定要陪我去天津玩两天,所以今日下午才到。跟着便有元儿的朋友请去撷英,天便晚了。
      知你午后便去孙家,要到夜里才回,东城路远,想明天再和你打电话呢。这烟很好,也是朋友送的,你老远赶来,抽几口再谈吧。”少章即随孙伯岳在韩家潭吃花酒,便道探问看元荪日前母来住饭店之言是真是假,及见周母住的特等房,烟具和烟俱是上品,大出意料,告了放肆倒卧。一边烧着大烟,越想越不忿气,连抽了两口,忍不住问道:
      “三弟,这房间多少钱一天,办公处订有扣头没有?”元荪答道:“朋友代订的,我没问。”少章越气道:“好大爷脾气,当着婶婶不是我说你,你一月能有多少钱,就这么铺张,以后怎了?”元荪冷笑道:“急匆匆找不到房子,那有什法,过一天算一天吧。”
      少章闻言,忽然想起自己有房不租之事,又见元荪神色不善,知他自从退房以来迥非昔日恭顺,再又想起方承德既代订房,必有一点渊源,自己理亏,答话必不好听,气在心里,只连答:“好,好,更不再说。”周母见状,早目止元荪不令多言,笑问:
      “你兄弟少不更事,我也不愿住这好的房子,无如朋友盛情已然订下,不好意思不住,好在两三天的事,新房子也收拾好了。”少章便问:“在什地方?既然租到房子,怎不直接进宅,多花这冤枉钱作什?多买点家具也好。”周母道:“我不知道,一切都是他朋友代办的。”元荪又要插口,吃周母微瞪了一眼便不再说。少章道:“朋友代办的莫非就不要钱?我还忘了问,那方处长是不是方承德,怎么认识的:既有交情,以他力量,怎不给三弟找个好差事,要这些虚排场作什?”
      元荪因杨成功适才告假回办事处换衣服,随侍二女同去,必快回来,恐他随口乱说,被人听去笑话,忍不住答道:“关于我的出处,请大哥不必费心如何?莫非只是朋友亲戚,便须靠人家不成?”周母板脸接口道:“你大哥是好意,怎如此答话?”少章冷笑道:“他一向如此,哪看得起我哥哥?”周母道:“他小娃儿晓得什么,你看他长大的,是老哥子,也无须说这气话。元儿不许再开口了。”随告少章:“承德之妻与元荪幼时在梅翰林家同学,又是自己干女儿,所以这次得她帮忙,一切均由方氏夫妻代为主持,连元儿想要俭省都力厂到。因是租房太急,没收拾好,强请暂住饭店,等布置陈设好了再行迁入,并派汽车马弁随同照料,明日还要设宴洗尘。承德夫妻而外有不少女客,这烟和烟具也是干女儿送的。你三弟也是年轻气盛,不知道你为难,未免糊涂多心,实则一家有一家难处,你如不尊重我,先租你房就不答应了,也不会这晚时候还从远处赶来看我。他不懂事,我自会教训,你也不必多心,自己一家人说开便拉倒,都不许再提再记了。”
      少章红着一张脸答道:“还是婶婶明白侄儿的苦心,老三不知道我的难处,还说是年纪轻,不懂事,最可气是瑞华二妹也不知受了谁的挑唆,我用了老三几个钱,昨天去派人要了一次,今天又亲自上门索讨,说老三走时说的婶婶安家要用,非此不可,还说了好些刻薄的话,我一则受气不过,二则信以为真,又不知道老三有了阔亲戚照应,逼得无法,今天现当了四十块给她,下余的仍非要我在三天以内还她不可。其实婶婶不需用,不是存心怄人么?我就不信老三这么铺张,还在乎我该那几个。”元荪怕把瑞华绕在里头,想把过处揽在自己一人身上,接口道:“怎么不在乎?那本是租房子的钱,现在就等它交房租,是我走时托二姊的,要不急需也不要了。”周母微愠道:“元儿今天怎么不听我话了?现在不许再提这件事,说别的吧。”元荪只得忍住。
      少章气忿忿还要说时,房门开处瑞华忽然走进,先朝周母叩拜问安,回头叫了声“大哥”,便同坐下。少章对于这位堂妹却有三分畏意,又以自身理亏,再说只找无趣,话到口边又复忍往,只躺在床上抽烟。瑞华向周母叙问了一阵家常,并问与方家夫妇的关系,周母又命开了几份西餐消夜,不觉到了两点,少章烟也抽足,见只周母一人和己说话,瑞华姊弟神情淡漠,越想越气,起立对瑞华道:“婶婶远来,该安息了,我们走吧。”瑞华道:“我已问过,娘还不要困,再坐一会走不妨。三弟这次承方家的情,一切都是垫办,迫于情面,推谢不脱,就说暂时不还人家,新立门户,锅瓢碗盏、一针一线都要置办,当初大哥如肯分租他几间空房子,还可少为省俭,如今又多费钱,又多费事,不知有多少亏空呢。”少章道:“是呀,我再三叫他俭省,他偏耍虚场面,那有什法?刚出来做个小事就这样,以后才不好办呢。”
      瑞华冷笑道:“我想什事都有命定,反正我们是无力帮他,他也说过将来决不会累及大哥和我,最好不必关心,由他自去。当着外人也不必夸他聪明,其实大哥本心为好,可是外人不知道,说他好未必入耳,绝顶聪明之下加上可惜年少气浮,不免荒唐等言词,人家却认为当兄长都如此说法,如何能和他交往?不把你那本心好意埋没了么、这话你这一二年中也听得多了。他现在养母教弟,一家好几口,不比从前一个光身,经不起风浪,我知大哥为他太切,所以把背着人的教训当众扬言,虽然是非自有公论,荒唐非有实事,到底人情听坏不听好,莫如好坏不提,省得彼此误会,辜负了你的深心。”少章听她讥刺,愧忿交集,方想回答,瑞华忽转向元荪道:“我知你搬家为难,话已代你向大哥达到,大哥答应明天一准退还你的房租,你现等用,没分家的弟兄,大哥如有力量,还不可能租一所大房子给你住,哪能还用你这几个可怜的钱呢?他退房不租,单有他的难处,伯怕、爹爹在日何等友爱,当着娘和姊姊,钱只管和大哥要,他决不会怪你,你嘴说不好意思,心却着急,不愿意,就不是当兄弟的道理了。”
      少章连日打牌均输,当晚向人借了百元,又在班子里输掉,闻言想起曾允瑞华明日退还元荪租钱尚无着落,阿细手上的钱又坚持不与,婶娘人最长厚,新得有力干亲照应,看情景决不需此,瑞华不来还可告上几句窘,含糊了事,偏生冤家路狭,今朝对面,话风甚紧,无法再推,只得赦颜答道:“本来我已筹好,明天给二妹送过去,偏偏今天伯岳请客,又打牌输掉,只好过两天了。”周母见少章窘状,心中不忍,便接口道:“大侄要不方便就算了吧,叫元荪另外想法子好了。”少章未及答言,瑞华冷笑道,“娘倒说得轻松,你老人家知道三弟多不容易,一个月按初到差才二十四元薪水,又要寄钱到南京,又要顾自己衣服、车钱,年轻人向上,爱面子,又爱应酬,外面虽有人说他荒唐,他却没点亏空,凭良心说,连我是他姊姊都从来未开过口,以他收入本不会够,全赖他支配得好,居然应付过去了,你还能怪他么。”说了一会也就相继辞去。
      到了晚上,元荪忽然做了一个梦,最初在迷迷糊糊之间,像似处身在一个大厦之中,心中很在诧异着,这是什么地方呀?可是立刻又明白过来了,咳,我真糊涂,这不是为了要娶亲,新近方买得这所屋子么?就在这一念之间,当前的光景立刻又变了,只见华堂春暖,宝鼎香浓,宾从如云,笙歌似沸,自己正和一个如花眷属行着结婚大礼呢。再愉偷向那新娘一瞧时,端庄流丽,艳若天人,不是绿华又是谁?这一喜真把他喜极了。
      就在这个当儿,又见有一位贵宾忽然从外走入,高声含笑说道:“你不要嫌我道贺来迟,实是督座有意要凑个趣儿,特地在这不先不后之间叫我把秘书长的委状给你带来呢。”
      元荪忙一看时,此人却是方承德,这一来真是双喜临门了。一时笑语喧阗,宾主间少不得又有一番道贺。可是好景不常,在这乐极喜极之际,忽闻轰然一声,好似有一个炸弹掷了来的,如云宾客顿时纷纷四窜,元荪便一惊而醒。回想梦中情景不免发起愣来,正不知道是凶是吉。在下却一口气写来,足足已写了二三十万字,手儿也觉得有点酸了,乘元荪在这发愣之际,不如就把全书结束了罢。好在人生在世,富贵穷通无非黄粱一梦,如今拿一梦来作结,正是其妙无穷,深得真诠,足够读者们细细去咀嚼。倘再要拖泥带水的写下去,不是反有蛇足之嫌么?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 手机版 在线客服 南京哈宁轴承制造有限公司 © X3.5 © 2001-2023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