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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书峡
第一回
燔松炙虎 巧计戏凶僧 绝顶飞身 凌空挥铁掌
前文陶元曜、蒲漪、娄公明、寇公遐、李镇川、马玄子诸老,以及由金华北山得信赶来的诸平、叶神翁、王鹿子、司空晓星等先后二十来位老前辈,在黄山始信、天都两峰,与一班凶憎、恶道相持恶斗了三日。黑摩勒、江明、童兴同了玄莹大师的门人玄玉、清缘,同往铁船头山峡之内,除了三条最恶毒的虫蛇和猛禽犬骛,也随后赶来。
申林早奉师命在鳌鱼口接应,一见五人赶到,忙即唤住。由口旁山洞秘径中引了进去。先到始信峰下洞,再往峰顶拜见各位师长,随在洞中住下,每日同出观战。众男女小侠初次见到这大场面,又见自己这面连占上风,全都兴高采烈,得意非常。
众中只有江明一人心中有事,只管双方打得热闹火炽,一心惦记杀害父母全家的仇人,暗忖:前在山中,只当仇人是独叟吴尚,后来随师下山,才知另有其人。亲姊姊是江小妹,不是兰珍。无如百计千方向人打听,全都不肯吐露只字。后听姊姊说起,有一皮衣被一姓唐的借去,乃是吕师伯经手转借,请黑哥哥代为探询。母亲、姊姊均是女中英侠,目前往在虞舜民家中,衣食无忧,一件皮衣何值如此重视、此中必有原因。方想追问,不料姊姊言词闪烁,又向黑哥哥示意,疑点甚多。无如大家守口如瓶,略微探询,各位师长定必正色告诫,连黑哥哥那么豪爽的人,彼此又是骨肉至交,均不肯说一句,可知事关重大。好容易来路途中听童师弟露出一点口风(事详《云海争奇记》),未等探询,又被黑哥哥示意阻住,一句也问不出来,实在气闷死人!听童兴的口气,此事必知几分,至不济,那兵书峡隐居的老少三人来历姓名也必知道,只要姓唐,又是借我母亲皮衣的人,将其寻到,便能问出真情。兴弟年轻口直,胸无城府,又最爱友,何不背人向其打听,再不肯说,好在师父现已许我随意在外走动,往来黄山、永康两地。凑巧黑哥哥和七指神偷葛鹰订有约会,十日之内便须赶往自雁峰何家相见,一同回去,连来路途中已耽搁了好几天,至多还有三日便须起身,到时假作同归见母,中途设词分手,赶往兵书峡,好歹也寻到那姓唐的,问出一点底细再打主意。这日心正盘算,恰巧敌我双方隔峰相持,不曾出手。
黑摩勒因与葛鹰有约,暗忖:我刚拜师不久,又拜娄师,到日不归,葛师难免多心。这班前辈异人,平日得见一面都难,好容易都聚在此,单是观战开眼,有什用处?何不乘此有限数日良机,向娄师和诸老前辈请教,学得一点是一点。于是每遇诸老无事时,便即恭请教诲。娄公明本来对他期爱,又看出他紧记前师之约,日期有限,求学心切,越发看重,每请必允。别位老辈也都奖赞,再一随时指教,短短三数日中,黑摩勒着实得了不少进益,这时刚被娄公明与司空晓星唤去,不在峰顶。
童兴正和清缘一起,同坐松林石上,向对峰眺望说笑。江明不禁勾动前念,忙赶过去,故作不经意之状笑道,“兴弟,怎么只你和小师姊一起,他们人呢?”童兴笑答:“黑哥哥寻娄师伯求教去了。申师兄本和我一起,后被大师姊来唤去,说陶师伯有话吩咐,一同去了。我本和苍猿师兄同立峰前洞口,小师姊说敌我双方日内不会动手,看厌无聊,约来此间打听一人,本想少时间完了话,请你来谈呢。”
江明便问打听何人。童兴闻言,方一迟疑,清缘已笑说道:“其实说也无妨,就是令姊。我和师姊早想见她一面。方才已听童师弟说了。”江明心又一动,故意笑答:“家姊现住永康虞家,二位师姊如愿光临,归时正好同路,有什事情见教么?”清缘笑道:“我师姊也是受人之托,想见伯母、令姊问几句话。先因不知住址,后往富春江边寻访,又值迁居,不知何往,已然回复人家。为了那人日前曾往金华北山去过一次,并还受伤回来,不曾上场,也许他兄妹已知令姊住处。我们归途须往他家,问明之后再定。令姊孝友英侠,今之奇女,便不受人之托,也要往见。何况方才听说,家师昔年好友湘江女侠柴师叔也隐居在虞家,去是必去,但不同行罢了。”
江明忙问:“师姊说那好友兄妹,可是姓唐,隐居在兵书峡多年的么?”童兴因守黑摩勒之诫,知道江明亲仇时刻在念,人又精细,随时都在留心访问。方才听说,恰是这两兄妹,惟恐清缘走口,方说“不是”,底下话未出口,清缘已同时说道:“我不会说假话,虽然被你猜对,你的事我已知道;但是他们全都嘱咐过我,此事关系太大,你又性情刚烈,时机未到以前,如仗匹夫之勇,去了只是送死;知而不去,何苦听了难受?我们已然约定,此时决不向你吐口。你如自己知道,那是无法;你那假装老实的样子,在我面前全使不开。再如盘问我们,豁出你恨我,去向陶师伯禀告,你连想回永康都无望了。”
江明知她心直口快,说得出,做得到,经此一来,连童兴也不敢再问,又听童兴在旁力劝说:“事是知道一些,无如二哥知道,有害无益。又奉各位师长与黑哥哥严命,纵令二哥怪我,也不敢于妄谈。”只得强忍心头悲忿,淡淡地说道:“我就知道,也不会随便轻举妄动,冒失行事。想先知道,也是人情。不闻不问,听其自然,成什人呢?大家既把我当冒失鬼,一字不说,我就从此不再打听如何?其实我就知道底细,不奉师命,时机成熟,还不是和现在一样气恨在心,有何法想?如其可为,休说黑哥哥和我骨肉至交,单是各位师姊兄弟,哪一位不是侠肝义胆、为友锐身、不计安危的英侠之士?能这样如无其事,连话都不许问么?”
清缘见他强作笑容,目有泪光,知其心中悲苦,便笑劝道:“江师弟,我们实在太爱惜你。你能明白事关重大,暂时必须慎秘,免误全局,最好。换我设身处地,也必和你一样。事情早晚你必得知,决瞒不久,但你方才所说却要算数。如逞血气之勇妄想一试,休说成功十九无望,即或侥幸一时,至多和仇人一齐拼掉,不特使老母姊姊痛心,良朋悲恨,反使穷凶极恶之徒平日积恶如山,临了只以一死了事,岂非不值?各位师长多为此事痛恨,至今不曾发难,一半因为时机未至,一半还不是想等你们这些遗孤成长,手刃亲仇,为被害的许多人发泄冤恨么?忙它作什?”江明知问不出,假意谢诺,暗中仍照预计行事,由此也不再探询。
光阴易过,一晃又是三日。诸老忽将众小兄弟唤去,司空晓星先对黑摩勒道:“葛师自从收你为徒,认为衣钵传人,难得你心地纯厚,虽拜娄师,不肯负他恩义。此时敌我双方尚在相持,我们除恶务尽,敌人又须七日之内始能到齐。你由北山行时,和葛师不曾见面。葛师只令旁人带话,令你十日后去往白雁峰赴约。好在你天资灵慧,就这几天,已将娄师所传基本功夫学会,照此勤习,必有成就。你离北山已有八日,回去正可应约。昨问江、童二人,均因与你交厚,又以来时未向母亲、师长禀告,意欲同行。此后你们三人多半常聚一起。人类本应互相扶持,济困扶危,救助人民,均是我辈应为之事,不过你们年少气盛,又都性刚疾恶,难免操之过急。以后应从宽厚一面着想,遇事首要虚心,不可骄狂自恃。还有江明亲仇关系重大,平日言行更须慎秘,时机一至,自然如愿,水到渠成,心急不得。此时不知底细最好,如以机缘,得知一二,也须归告母姊师长,从长计较,待命而行。妄逞一时意气,以能复仇为勇,不特仇人厉害,万无成功之望,甚或贻误全局,增加母姊惨痛、师友悲愤,后悔无及。因你以后常在外面走动,人又细心,迟早必能探出几分,特加告诫。其实你不必急,如见你们这些遗孤都无出息,各位师长已早约人下手,令师也不会苦心成全,此时就许你下山了。现既命你在外历练,发难自不会久。莫要辜负令师教导苦心呢。”
江明闻言,当时也自警觉,连应“弟子不敢”。陶、娄诸老也向三人分别告诫了一阵,方令起身。行时,三小弟兄又和祖存周、申林、玄玉、清缘、蒲青、蒲红诸人殷殷话别,各订后会。一同送出鳌鱼口山洞秘径,方始分手。
到了路上,江明想起各位师长训诫,虽觉众人所说有理,但想事关重大,固应慎重,仇人姓名住址仍应知道。兵书峡唐家老少踪迹如此隐秘,听众人所说口气,似乎司空师叔也是近一二年才知底细。又是借那珍贵皮衣的人,分明不是同仇,也与报仇之事有关。如能寻到,既可访出真情,并还结交几个异人奇士。我只不轻举妄动,有什相干!何况行时司空叔也曾说起“既在江湖走动,早晚必有风闻”的话。如向黑、童二人询问,徒令生疑,一句也问不出。前途不远便是兵书峡,正好便道访问。偏与二人同行,如知我去,定必劝阻,途中如想不出抽身之法,只好回到永康见完母姊,设词再来了。
三人脚程迅速,兵书峡已相隔不远。因非必由之路,眼看快由左近绕越过去,正想不起脱身之策,忽听远远虎啸之声。童兴笑道:“我们这回自一上路,就未吃过一天好的饮食。反正无事,明日赶到白雁峰定来得及,此时有点腹饥,且打点野味来,烤吃一回,换换口味如何?”
黑摩勒知道童兴幼得师门钟爱,彭氏双侠因在北天山住过几年,对于饮食均颇讲究;陶师伯山居清苦,老辈中虽有几位好量,酒食均是主人特为备办,为数无多,后辈门人全都随吃山粮素斋,无一陪侍,童兴年幼,难免口馋,便自己走了这远的路,也觉有些饥渴,申林所备干粮又均粗板,闻言也不由动了食欲,笑道:“兴弟你口馋么?这个容易,听那虎啸就在隔山,你二人等在这里,我去打一个来。如有口福,就便捉他几只山鸡来烤,还更妙呢。”童兴笑道:“要去都去,以黑哥哥的本领,杀一虎固是容易,到底同去热闹,借此活动手脚也是好的。”说时又听两声虎啸。黑摩勒方说:“虎还不止一个,同去也可,最好分成三面,免被逃走。吃还小事,方才来路山凹中,还有两处茅篷和几家山民,离此不过一二十里。这类猛兽,留在山中,必为人害。就便除去,免得樵采的人遇上受伤。”
江明一听黑摩勒应允,早料童兴必主同行,心中暗喜,表面却作听便,一言不发。及听黑摩勒主张分路搜索,更对心思,正想故意说上两句反话。黑摩勒话未说完,忽然想起当地离兵书峡近,以及上次追杀大虎,与两小兄妹争斗之事,心中一动。暗查江明神色自如,似觉童兴口馋,微笑不语。自己又是天生说到必做的性情,不愿临场反口,暗忖:明弟素敬师长,哪怕私底下,也从无违背师命之事,以前还向众人打听仇敌姓名下落,自从司空叔与各位师长告诫之后,这次途中便未再提前事。此人天性至厚,又极沉稳机智,如非谨守师言,便是以退为进,待机而动。司空叔为人向无虚言,行时说他早晚得知仇人虚实,只是不可轻举妄动,此言必有深意。似他这样血性男子,已然听出一点口风,纵不敢违背师命,又知利害,中止前念,也必先要查访出仇人姓名来历才罢,决不会就此不再闻问。好在兵书峡在东北面,虎啸来自西南山后,两地相反,何不就此试他一下?如真不肯死心,也好看事行事,做一准备,免其轻蹈危机。同时又想起司空晓星两次谈起,以后再过兵书峡,不妨绕道一探,暗中留意,那两山童是否一兄一妹:如其所料不差,速回送信。那日为往北山去寻查洪,临时没有去成,却在祝三叔所居崖洞山腹之内,得到一口前古奇珍灵辰剑。回船不久,便听柴师叔(即化名蔡一娘,在山口外卖馄饨之湘江女侠柴素秋,事详《云海争奇记》)说,明弟已向丐仙吕师伯痛哭陈情,并由吕师伯引其同寻昔年代借皮衣的一位老前辈去了。正觉明弟此举大已心急,吕师伯怎也答应,与在方岩初遇时所说前后不符?心正奇怪。天明前,明弟、童兴忽然同来江船聚会。问其何往,明弟答说因恐乃姊江小妹担心,乘暇回家送信,告以北山之行。这面来了好些强有力的老前辈相助,决不妨事。随被母亲姊姊留住,夜饭后便强令安歇,睡到半夜,乃姊才令起身赶来。方疑所说不实,正待暗中盘问童兴,柴师叔忽使眼色,唤向一旁说:“吕师伯已回,与江明不是一路。昨日并未同往寻人,更未与之交谈。先前所说,乃吕师伯义女小龙女吕不弃把话听左,此时要带阿婷去往花村后山埋伏,断老花婆的逃路。详情事完再和你说,不可再向江明探询,致生疑心。”跟着司空叔也背人说:“那兵书峡两小兄妹来历已知,忘对你说。日后再遇,务要尽力相助,此我故人子女。”以致无暇与柴师叔交谈,未得请问。照说吕不弃有名侠女,人又那么美秀灵慧,断无听错之理;最奇是她千里远来,专为北山赴会,行时却不知其何往,以后也未再见。还有初到视三叔洞中,曾见榻上卧一白衣少年,受伤似乎不轻,看去十分面熟。正待请问,葛师忽然出现,就此岔开。少年不久被诸老救走,也未再见。由此一天忙一天,又加得了一口好宝剑,终日盘算,便把此人忽略过去。到了黄山,虽然想向祖存周询问,偏又终日用功,向师请益,无暇与人闲谈。这两三件事,全都明知可疑,不曾留意查考。司空叔说我天分虽高,无如年轻好胜,往往心粗气浮,实是不假。想到这里,猛触灵机,有些醒悟,决计放宽江明一步,相机而行。如守师长之诫,或是只想先探仇敌姓名住址,以为异日之计,便由他去。如仍胆大轻身,往犯奇险,索性禀明葛师,强其同去,再不由此日常守在一起,行止与共,豁出耽误几年,好歹将他管住,不令犯那奇险,以尽朋友之义,保全这个少年孝义英侠。主意打定,故意笑道:“适听虎啸至少大小三个,明弟兴弟,可分东西两面,分路抄去;我由中路,越山而过。三人分头合围,一同除去,免得留来害人。”
江明见他话未说完,中间停顿,也自生疑,故意说道:“虎虽害人猛兽,但是此地离兵书峡近,黑哥哥上次为了杀虎,与人争斗;那两山童曾说虎是他家养,并不伤人,想是以前逃走之虎;洞中老人又与司空叔相识。自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在明日便到白雁峰,好吃的酒食有的是。我们吃些山粮,权且充饥,到了外面村镇,再换口味饱餐解馋如何?”
黑摩勒先也当他做作,假说:“无妨。虎终害人之物,它身上又未写出家养的字,不再追往兵书峡有什相干?如有那两山童一路,或是在旁,便不动手,司空叔还命我留神查看他二人是否兄妹呢。”童兴年幼喜事,也在一旁力说。江明方始笑说:“随便你们。”三人议定,便即分路赶去。
黑摩勒不知江明声东击西,故意走往岭西与兵书峡相反的一面,渐把方才疑念去掉。到了山顶,回顾下面,江明已将兵刃暗器取出,远远绕着山脚往前抄去,人影掩映崖石林树之间,虎啸之声时断时续,也正偏向西面。看那聚精会神绕山飞驰情景,不似有什别的心意,忙把脚步加快,翻山而过。到地一看,那一面正是山阴,到处危峰怪石,草树茂密,阴森森的,形势比来路险恶得多。遥望西山脚坡野间,草木有些骚动,好似山风刚过,略一起伏,也就静止。虎啸之声已止,立处正当横岭之中,两头相隔,都有好几里远近,自觉打错了主意。如等江、童二人来此会合,还要等上些时。方才明听那虎有好几只,就在山后一带奔驰吼啸。这类猛兽,行动之间照例有风,沿途草树均要骚动,极易查看,如何静荡荡的,不见一点影迹?下时曾见西山脚草树起伏,也许刚往山阳一面绕去。虎数不止一两只,凭江明的本领,遇上固是无妨,要想全数除去,定必艰难。
正要往西追去,忽听东面又是一声虎啸,正是童兴来路,忙即赶去。走不多远,便听吼声惨厉,震撼林野,仿佛那虎被人擒按地上,正受毒打挣命。暗忖:“小弟兄三人,只童兴本领较弱,年纪也小两岁。凭他本领,打虎容易,如用空手将虎抓紧,按在地上毒打,就他那点身量,也办不到,莫非另外还有打虎的人不成?”心念一动,急于查看底细,竟将寻找江明的念头抛下,朝那虎吼来处,飞上急驰。刚听出虎吼是在前侧面危崖松林之中,忽又闻得一声惨嗥,由此便没了声息。听出那虎身量不小,已被人用重手法活活打死,断定不是童兴所为,越想查看那人是谁。
正往前急驰间,眼看离林不过十来丈远近,猛瞥见林内有一小人影子一闪,甚是眼熟,还未看真,人影已不再现。遥闻松林深处有人厉声喝道:“小野种,你往哪里去了?那两个小狗男女,可曾寻到踪迹?这虎已被我空手打死,还不快寻松枝,少时一同烤吃!想挨打么?”
黑摩勒人本机警,近来连经大敌和好些高明人物指教,越发长了阅历。听出那人语声凶暴,又能空手杀一大虎,心疑不是善类。刚把脚步放缓,一面留神查听,待由林侧悄悄掩将过去。忽又听一幼童口音大声嚷道:“你这断手指的和尚,好没道理!杀个把老虎有什希罕?要捡松枝不难,你又不是我的师父,凭什么要打我?”
黑摩勒一听,答话幼童,正是前在福建所收爱徒田铁牛。自从救助虞尧民和黄、李诸人,杀死大盗伊商,脱险之后,因见铁牛虽有一身蛮力,对师忠谨,不畏劳苦,带在身旁,终是一个累赘。正打主意,司空晓星忽然走来说:“铁牛实是美质,你不传他真实本领,带在身旁一同行止,不特遇事受累,好些不便,还要误他学业。最好传他基本功夫,寻一可托之人照护,令其自己用功,平日遇便前往指点,这样不消两三年,便可随你出道,免得遇上事来先要顾他,还可多一帮手。”
铁牛心虽不舍离开师父,因自拜师日起,便听乃师常时谈到司空老人的威名和对乃师恩义,日前又曾眼见老人掌击凶僧大同和尚的本领,敬仰已久,闻言忽然福至心灵,不再坚持以前随师行止之念,反倒跪求师祖传授。晓星见他浑金璞玉,外貌粗直,内里聪明,也甚期爱。先取一丸轻身益智的灵药,令其吞服,然后传以练气基本功夫和一套用作防身的内家掌法。
黑摩勒见老人对于铁牛如此器重,最难得是本门上乘内功和那体力禀赋稍强一学即会的天禽掌法,与北天山大侠狄氏叔侄的五禽七兽掌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照着家规,人门弟子非经三年五载考查出为人心性实是端正纯良,从不轻传。自己虽爱铁牛,不奉师长之命,也不敢私相授受。本意过上一二年再向老人请求,到时是否允准还拿不定,想不到才一拜见,便以本门上乘心法相授,并还赐了一粒少清丸。这等殊恩,对一个初入本门徒孙实是少有,不禁惊喜交集,出于意外。忙令铁牛谢恩,并加告诫,告以难得之奇。
铁牛生长乡村,日服苦役,受人磨折,年纪又小,外表看去憨厚,实则内秀。一听恩师说得那么珍奇,又听师言,只要照此勤习,不消数月,便可永远随同师父在外走动,无须离开,感奋之极,越发用心,居然一学就会,大有悟境。等晓星传完走去,黑摩勒便把铁牛就近送往南明山中故居,托一交厚村民照管,便中也曾看过他两次,见其进境神速,又把师言奉如神明,便在背后也从不敢违抗,黑摩勒自是喜欢。上月前往查看铁牛功课,无意中谈起北山比武之事,铁牛再三求告,想看这场热闹。黑摩勒心想幼童贪玩好奇,此去又可增长见闻,多认得几个成名人物,已然答应,只未说定。本想到时抽空接他,也为得剑耽搁,事后想起,会期已届,无暇分身,只得罢了。相隔不过半个多月未见,不知怎会和凶僧在一起。因知铁牛性情,听方才对答口气,双方会合决非所愿,不是受愚,便是出于强迫。正自急怒交加,心生惊疑,忽又听铁牛大声发话道:“你不是有名的七指和尚么?欺负我一个小孩有什意思!我方才才听人说,你寻那姓葛的,还是我师祖呢。他老人家外号和你差不多,但是一只手上多生出两个指头,不似你双手才得七指,少了三指。单凭手指头,你就比人家差了一小半,如何能和人打?真要欺软怕硬,以大压小,我年纪小,打不过你。在我师父和童师叔未见面以前,由你打死,看我铁牛皱一皱眉头,便不配是我师父的徒弟。你就打吧。”
黑摩勒闻言,才知林中杀虎人,便是昔年横行江湖、无恶不作的凶僧七指和尚法灯。铁牛分明受迫而来,不知怎的,发现自己和童兴在此,知道凶憎厉害,故意提醒。久闻凶僧凶残刚暴,决不容人丝毫抗拒,武功暗器又都高强得出奇。自己如非身旁带有一口好宝剑,也是不敢轻敌。正恐铁牛吃亏,相隔尚远,凶僧如被激怒,也赶不上,心正愁急。
左侧山崖上,忽有一粒土块打下。抬头一看,正是童兴,面带惊惶,轻悄悄绕来;同时又听凶僧哈哈笑道:“小野种,看你蠢头蠢脑,居然还会说这鬼话。实对你说,我不用你引那黑小鬼来寻我。照你连日这样无礼,早把你一手抓死,见阎王去了。照你前日的话,只信服你那黑小鬼师父,他如拜我为师,便做徒孙也干,否则宁死不从。我虽不杀无知幼童,像你这样人小鬼大的小野种太可恶了。不过上来被你拿话绕住,我不能说了不算。黑小鬼拜老偷儿为师,我也知道。不为这事,我还未必肯寻他呢。等到遇见,他如对我心思,又肯拜我为师,你算是我徒孙,只不再强嘴,自然无事,还有好处;如其不是个好材料,再和你这野种一样倔强,你二人连个整尸首都得不到了。”
说时,黑摩勒已将童兴招下,会合一起,闻言大怒,正要赶去。铁牛已接口大嚷道:“我师父有名的神出鬼没,说来就来,休看你们一路访问,不曾遇到,就许此时便在你的身后都不一定。他不出现,并非怕你那些破铜烂铁和鬼爪子厉害,不过我师父在北山和叫花子打架,打得累了,懒得多费力气。知道你那年被黄山萧隐君用坎离钉打了一下(事详《云海争奇记》),你仗着鬼心思,平日用一把刀把右肩胛要穴护住,不曾送命,但那坎离钉十分厉害,将刀打成粉碎,虽未送命,这隔刀一震,伤已不轻,又吃破刀伤了气穴;这几年来,每到夜来,便须打坐练气。如乘此时下手,再妙没有。我料他老人家和童师叔,此时许是知你和那狗贼想害左近这两个好人,赶往通知,等你夜来打坐,他再寻来,容容易易取你们的狗命。休看我每日都是这类说法,人总不见影子,那是他老人家想看你们到底还闹什么把戏,暂时容你多活两天,没有下手,今夜必到无疑,你们两个也决活不了,不信你就试试。试过了今夜,再不出现,我先就不耐烦,不是和你拼命,也必一头碰死,你看如何?还有你那同伴,去了这多时候还不回来,就许遇见我师父师叔们把他宰了。我已拾来松枝将火升起,还不快些切来烤烧!等我吃饱,好寻他去。”
说时,二人已一路隐藏,掩向林侧,探头往里偷看。见那恶名远播、杀人如草的七指凶僧法灯,身材瘦长,生相奇丑,前额和两颧上下高耸,凹鼻阔口,白牙外露,一张青铜色的脸皮,一字浓眉下面,紧压着一双三角怪眼,睁合之间,凶光闪闪,身穿一件黄葛布的僧衣,赤足芒鞋,手持戒刀,正在大块割那虎肉,递与铁牛,用树枝挑起,准备烤吃。死虎横卧地上,看去比牛还大,头颈已被拗断,背股皮毛也被揭去了一大片,满地毛血狼藉。铁牛穿着一身短装,一面烧火烤肉,手指凶僧,大声数说嘲骂。凶僧好似这些话听惯无奇,偶然瞪着凶睛喝骂几句,并无伤人之意。铁牛始终胆大气粗,说之不已,也无丝毫畏怯之意,一会烤好大块虎肉,递与凶僧说道:“这块肉又肥又香,方才你不是饿了吗?还不快吃!”
凶僧接过虎肉,咬了一口笑道:“果然烤得好,日内寻到你师父,一同拜在我的门下,包你无穷好处。何苦和我违抗,自寻死路,找苦吃呢?”铁牛突把两只怪眼一翻道:“这虎是你打的。我吃你的肉,不能白吃,自然得代你做点事。当是和你好么?你有本事,等我师父今夜来杀你时,你把他老人家制住。他如服你,我也服你。此时你说什么,我都当它放屁!真要有气,把我用鬼爪子抓死,我决不逃。最好不要理我,兔我说出话来,你听了干生气。如真和我小孩一般见识,又与前日所说不把我师父擒来与我看过决不伤我的话相反,你自称天下第一狠人,传将出去岂不丢脸!”
凶僧闻言,好似激怒,两次将手扬起,似要发作,俱都狞笑一声,把手放下。铁牛也不做理会,自顾自,连烤带吃,又递了两大块肥的与凶僧,笑道:“这个更烤得好,可惜没有酒吃,尽吃肉也大腻。我想寻一人家,买点酒回来,就便看我师父寻来没有。把你抢人家的银子给我一块。”凶僧见他言动天真,胆大得出奇,仿佛又好气又好笑,随手取了两许散银,冷笑道:“我老佛爷,向不容人无礼违抗,只为生平说话算数,日前初见,便被你这小野种绕住,非擒到你师父不肯杀你。你如乘机闹鬼,想要逃走,却是做梦!无论逃向何方,不消多时,也必被我追上,只一照面,休想活命!”
铁牛笑骂道:“放屁!我早和你们说过,我天天想师父,偏是无法寻他,一心想由你们把师父引来,此时你们便放我走,也不干。如真想逃,反正你们腿快,等把我追上再吹大气,岂不光鲜!人还不曾离开,先说狠话,我又不是被人吓大了的。不过我那师父最恨你们这类恶人,又最疼我,只一得信,你不寻他,他也必来寻你,也许还不知半夜打坐那点短处。你如有点骨头,索性由我做中人,今夜来此杀你,比较省事,你看好么?”凶僧狞笑道:“任他何时前来,除非被我看中,许他拜师,连你这小野种也休想活命!你自一见面,便说他在旁边,后听人说他去黄山。恰巧这里有事,正好顺路寻他。你又说他今夜必来,满口狂吠。今夜如不见人,休想活命!”
铁牛笑道。“我知我师父一直隐在你的身后,你偏不信。休看我上来拿话僵你,在自生气,不能伤我,今夜如不见我师父,任你鬼手抓我。不过话要算数,他要是少时被我寻到,你敢不敢候到半夜再挨刀呢?”凶僧大怒,喝道:“无知小野种,命尽今日,还敢无礼!此去如真与小黑鬼相遇,可对他说:佛爷令其今夜三更来此拜师,方可免死,此时即便相遇,也不出手便了。”
铁牛边走边回顾道:“这是你说的,我师父白天拿刀杀你,也不出手,莫要说了又赖。”凶僧方自怒喝,铁牛已如飞由二人身旁驰过,自言臼语道:“我有好些话想和师父说。我到东面崖后等他去,不知会来不会。这两天真把我想死。”铁牛说话神情处处模仿乃师,二人见了俱都好笑。当凶僧怒喝,似要发难时,黑摩勒两次按剑,想要上前,均被童兴阻住。
铁牛一走,二人偷觑凶僧正在大吃虎肉,不住冷笑,竟未留意铁牛行动。黑摩勒知对方凶名久著,不是好斗,另外还有一个同党,想必也是极恶穷凶之辈;童兴再一劝阻,只得强忍气忿,想等问明详情再作计较,便由林侧绕行,朝铁牛追去。走出不远,遥望铁牛跑向前面崖坡,已把脚步放缓,立定回顾,似在等人神气,见了二人,忽然加急前驰。二人久已没见他这样跑过,一见脚底这等快法,知其用功勤奋,进境神速,越发心喜;料已被他看见,必是看出凶僧厉害,故意引向远处,以便禀告详情,好做准备。黑摩勒艺高人胆大,自觉铁牛多虑,也忙加急赶去。
不料铁牛天生异禀,用功又勤,回顾二人追来,脚底再一加急,追出两三里才行追上。黑摩勒见他还在用力狂奔,心中有气,奋身一跃,落向铁牛身前,故意怒喝:“你这小蠢牛,为何如此胆小,怕那贼和尚不成!”铁牛见师父已然追到,只得跪拜说道:“师父莫生气,这秃驴实是厉害,还有一个同党,也有好些门道。为此想把师父、师叔引远一些,说完前事,再去杀他除害。徒儿都不怕他,何况师父师叔?昨日我还遇到一个老人家,他说此去黄山,不出二日,必能遇见师父。先还不信,为防真个遇上,每日都和秃驴说些鬼话。方才借口寻他同党,果然见到童师叔。也是那两个好人不该遭害,师父今日不来,事就糟了。”
黑摩勒见他面红气喘,知其功候未纯,为防凶僧警觉,拼命急驰所致,心生怜爱,笑骂道:“呆东西!才有十几天不见我面,便这样胆小起来。你师父师叔是怕人的么?”铁牛忙答:“这是那位老人家再三警告,秃驴和那狗贼也实厉害。师父师叔怎会怕他?不过事先知底,除他们时省事得多。”
黑摩勒方想问那老人是谁,忽听坡后有人急驰;纵身坡顶,往下一看,好生惊奇。原来前头一人,正是前在金华北山祝三立洞中所见受伤卧倒的白衣少年。彼时洞中光景昏暗,只觉面熟,不曾看清,急于往会查洪,也未及请问姓名;白日之下临近一看,分明那人便是上年兵书峡所遇两山童中年长的一个,正由西面沿山跑来,已快驰过;再看少年身后,不禁大怒,忙喝:“明弟现与敌人动手,我们快去!”说罢,纵身一跃,便到坡下,正要赶去。白衣少年闻得身后有人,回顾见是黑摩勒,忙又赶回,低喝:“此是劲敌,同来还有一个凶僧,更为厉害。家母偏又他出未回。二兄千万小心,不可轻敌!我去寻一人来。”说罢重又转身,往西驰去。
黑摩勒遥望前面动手的共是大小三人,敌人是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武功甚强,身法貌相均似见过。这面除江明外,还有一个少年,也是前遇二童之一,刚看出好似女扮男装,人已跑近,越看敌人越眼熟。细一注视,竟是前在金华古庙,为了盗扇结仇的江湖上有名人物,内家能手铁扇子樊秋。知道对方成名多年,上次被自己尽情戏侮,吃了许多大亏,因有师父七指神偷葛鹰护庇,无可奈何,一怒而去。双方仇怨已深,狭路相逢,已成强存弱亡之局。照此情势,七指凶僧同党,定是此人无疑。铁牛想必吃过苦头,或是看出对方厉害,所以心存疑虑,明已发现自己隐伏林侧,都不敢公然叫破,想把人引远,见面细说详情,有了准备再打主意。平日看他天真烂漫,想不到也有心计。
再见江明和那山童打扮的少女,似知樊秋厉害,并不与之硬对,各仗轻功得有真传,身法灵巧,一味纵前跃后,避实击虚。樊秋也好似不愿伤害江明,并未施展杀手,对那少女,却不肯放过。如非江明胆大心灵,武功高强,连犯奇险救护,几被生擒了去。樊秋只管全神贯注少女,因其志在生擒并无伤人之意,两小动作轻灵,又是两打一,樊秋不特没有占着上风,反几乎被江明暗算,点中左肩要穴。
黑摩勒来路地势隐秘,仗着乱石林木遮掩,未被敌人发现。先想上前,吃铁牛扯住衣袖,用手连比,意似樊秋已是难敌,凶僧更是厉害,恐要寻来,最好藏起,等人来了,暗中下手去掉一个,才有获胜之望。同时又想起仇敌久负盛名,自己不曾与之正面交手,深浅难料。好在江明尚能应付,看清形势再行上手也好。正想江明兵刃暗器都是独门传授,遇见这等内功极好的强敌,为何舍长用短,和他动手?忽见江明又用险招,一个“灵猿献果”化为“龙项探珠”之势,二次又朝樊秋左肩呷下点到。
这时樊秋因第一次几被敌人点中要穴,对于江明已然忿怒,本心仍无害人之念,只打算抽空擒了少女,往寻凶僧交差,刚用内家劲力,一劈空掌把江明挡退两丈远近,跟着一个“飞鹰捉兔”之势,朝少女身前纵去,身子还未下落,双掌伸处,正欲随人抓下。
少女原知敌人厉害,只为方才兄妹二人几遭毒手,全仗江明仗义相助才得免害,不忍独自先逃;又因母亲离山,兄长往请援兵,尚未回转,恐自家住处被仇敌发现,由此多事,永无宁日,正随江明拼命支持下去,不料樊秋忽用声东击西之策,自己又恐江明受伤,应援再急了些,刚往右方赶去,仇敌忽然反身纵扑过来,势子既猛且急,眼看全身已在对头掌风笼罩之下,知道凶多吉少;先还不知樊秋想擒活的,仗着从小苦练,得有高明传授,见势不佳,身子往后便倒。
樊秋早看出对方年纪虽轻,本领不弱,见她倒时脚跟着地,知其想用死中求活险招脱出掌风圈外,就势“浪里翻身”把身于扭转,朝旁滚去;正在暗中好笑,意欲将计就计,全神贯注少女身上,准备一下擒住,更不恋战,挟了就走。等到江明追去,任凭凶僧下手杀害,自树强敌,与己无干,岂非一举两得?
说时迟,那时快!樊秋正打如意算盘,以为这一下定必一举成功,还可给凶僧留一未来大患,忽听呼的一声,一条小人影子突由身后飞来,一只刚劲如钩的小手又朝左肩穴点到。先前没料敌人已被掌风挡退老远,竟会回来这快。最可恨是上来拿得太稳,志在必得,把全身真气一齐运向双掌之上;敌人不特是个行家,自己左肩穴这点短处并无人知,又在内家应防诸要穴之处,他是如何得知?第一次差一点没被点中,还当事出偶然,二次又来,再一想起初见时所说各凭真实手脚,谁也不许用什兵刃暗器的话,分明胸有成竹,连被掌风挡退都是欲取姑与。所运真气全在前面,无法收回,再如就势伤人,自己先被敌人点倒,阴沟里翻船,以后更难做人,并且眼前还难脱身。当时又惊又怒,时机已迫,哪容寻思!只得拼着挨上一掌。百忙中把身往侧一偏,勉强避开敌人杀手,跟着收回双掌,翻身上步,满腹怒火之下,已不再有顾忌,正打算先用左掌反手回击,等将全身折转,再用真力和独门铁拳将敌人打伤,毒手拷问来历底细,怎会知道自己这点常人决不知道的短处?
谁知江明胆大心灵,虽然试出敌人弱点果如所料,一击不中便留了心。一见樊秋百忙中突然收势回身,知道这类关系存亡的内家要穴,敌人必以全力相护;樊秋心辣手狠,就许拼挨自己一掌,就势施展杀手。如为所伤,岂不冤枉?心念一动,立时变计,不再勉强,反将右手收回,一面觑准来势,一面把全身之力运向腿上,就着敌人反手架隔之势,身子微微纵起,蜷着两条小腿,猛用全力朝敌人腰背上踹去。樊秋万不料敌人如此狡猾。江明又是天生异禀神力,从小便被萧隐君救上黄山,得过师门真传,加以深知敌人来历厉害,从上手起,便以全力小心应付;这一下因是险招,惟恐弄巧成拙,反为所害,只顾借劲纵退,越远越好,用力本猛,及至双脚踹中敌人腰胯,料已占了上风,敌人多高本领也禁不住,心中一喜,忙照预计,把内家劲力运向腿部。就这两下才一接触,时机瞬息之际,口中咽的一声,腿底真力全数送到,人也同时斜着身子倒纵出好几丈。
江明临敌最是谨细,虽知敌人非伤不可,仍以对方凶名在外,手辣心黑,仇怨已成,恐其情急拼命,又下别的杀手,就空中一个“神龙闹海”、“浪里翻花”,身子一扭一挺,就势翻转,朝侧面大树下纵去。他这里人还不曾下落,耳听一声怒吼,相隔颇远,知未追来,心中一喜。落地回顾,敌人吃这一踹,已平蹿出一两丈,几乎倒地,晃了两晃,才行立定。
原来樊秋成名多年,走惯顺风,自在金华古庙被黑摩勒尽情戏侮,连明带暗吃了许多大亏,心中恨毒,性情越发乖戾;新近巧遇七指凶僧法灯,谈起前事,两下勾结,意欲借以报仇。不料凶憎为人更是凶险乖张,目中无人,不好交结。已然与之成了一党,就此分开,必生嫌隙,每日忍气吞声,难受已极。初遇江明时,因知对方是化名萧隐君的乾坤八掌陶元暇门下,心想乃师不是好惹的人,自己正走背运,何苦多树强敌?只把凶僧所说两小孩擒去交差了事。谁知对头年纪不大,本领却是惊人,一出场,男孩先被放走,斗了一阵,还几乎吃他大亏,本就有些忿恨,打算给对头吃点苦头;及至第二次几被点中哑穴,急怒交加之下,不由勾动凶心,慌不迭一面闪避,一面就势还击,只把这一招避开,立下杀手,索性把这难斗的一个打杀,剩下这个女孩,便不怕她跑上天去,即便先逃男孩,寻了能手赶来,也有凶僧应付,何况来人也未必能是自己对手。心念才动,上头反掌一下斫空,百忙中还当敌人灵巧刁猾,致命所在已被看破,仍想变招点穴,心方暗骂:“小狗自寻死路!”全身还未及折转,猛觉腰胯间直似中了两下铁锤,如非本身功力精纯,长于应变,腰骨定被踹断无疑,就这样,真力也几乎震散,人被踹出两丈来远,当时两眼发黑,腰问奇痛,差一点没有跌倒,因知受伤不轻,忙先把气沉住,略微缓势。
再看两个敌人,一个因是惊弓之鸟,刚由自己毒手之下逃生,蹿向一株大树底下,看神气,似要纵起来攻,不知何故,复又停止;仇敌正又从身后斜纵出去老远,快要落地;不由怒火攻心,刚怒吼得一声,觉着腰问痛得厉害,才知方才两腿,伤非小可,内家真气已难妄用,不杀敌人,此恨难消,这人也丢不起;如再动手,独门劲功不敢任性施为,平空减去好些力量,对头人小鬼大,捷逾猿鸟,要想杀他更难如愿。正自急怒交加,乘着敌人不曾来攻以前,一面强忍怒火,运气调力,想使回复原状,只一接触,猛下毒手,致敌死命;一面觑准敌人动作,准备应付。为了恨毒江明,全神贯注前面,竞把女孩忘记。心想小狗可恶,最气人是,论真实本领,并不如自己,偏是那么刁猾,在自多年盛名,只为一时谨慎,恐树强敌,不肯伤人,以致受他暗算。凶僧就为新近金华之事,才看不起我,虽允相助报仇,话却难堪,并说:“像黑摩勒这样刁钻古怪的小人,休说老偷儿,我见了也必看中。照理你只能怪那姓葛的,不能与小鬼一般见识,此去如将擒到,只肯降服,对我低头,便算了事。除非顽抗,不许下那毒手。”分明又有收徒之意。一个小狗的仇还未报成,今天又遇上一个,以后何颜见人?正自寻思,越想越有气,忽听身后树林中有人冷笑道:“先前有江二弟在场上,我不愿抢他的功,如今他吃了二弟的亏,不敢上前。他不寻我,自不犯着打落水狗。你既说他寻我,可代我去问他一声,说好再打,免得说我想捡现成便宜。”
樊秋人最阴狠沉稳,先听口音甚熟,还没想到会是黑摩勒寻来,只当先逃男孩寻来的援兵;情知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现在负伤之际,前面还有一个小强敌快要发难;凭自己的耳目本领,敌人多好功夫,只在近身丈许内外,稍有动作,立可警觉,又擅百步劈空、闻声伤敌的绝技,如非先前受人暗算,敌人只在一丈以内,简直死活由心,极少逃脱毒手。自来小不忍则乱大谋,再有不多一会,伤痛虽仍未愈,对敌当可应付,理他作什!念头一转,假作未闻,一面仍自运气调力,一面留神查听,暗中戒备,只一出手,便先杀他一两个。稍出恶气。听到未两句,刚有一点心动,仍没想到那是近数月来日夜不忘的夙仇大敌。方想此人是谁,口气这等骄狂?忽见江明双手连摇带比,似与身后敌人在打手势。正自强忍怒火,二次试运内家劲功真力,打算冷不防将身侧转,先拿身后那人开刀出气,再杀江明报仇,真力如仍难用;索性老了脸皮,把多年未用、新近才向人取回的兵器施展出来,好歹也把仇报了再说。
忽见一条小黑影由侧面绕来,还未近前,便高声喊道:“那七个手指头的秃驴找你半天,你怎跑到这里来了?这么瞪眼生气的,莫非又和上次破庙丢扇子一样,有人欺负你么?”樊秋见是铁牛,怒喝:“放屁,快滚!我正要杀几个小狗男女,免得受了误伤,你那不通情理的师父出头袒护,怪我不好。”铁牛原是受教而来,也不近前,立在两丈左近,笑嘻嘻说道:“你不要急,我奉师父之命,有要紧话,和你说那块石头。”樊秋终日盘算、魂梦不忘的便是永康虞家那块石头,因凶僧不特想收黑摩勒为徒,并还先把铁牛看上,只当所说师父是指凶僧而言,见他不往下说,心中惊疑,连身后敌人也无心回看,忙问:“你师父说石头怎样?他要分一份么?”铁牛笑道:“一块破石头,亏你把它当成宝贝。这个先莫忙说,先说你眼前一件要命的事吧。”
说时,樊秋侧顾身后,林中无人走出,连女孩也不知去向,林树行列甚稀,不似藏得有人神气,深悔方才疏忽,上了敌人的当,两小兄妹全被滑脱。后来敌人自己并未发现,如是专为接引女孩逃走,又不应那等口气,好生不解。因听铁牛说得那么严重,知其天真倔强,没有假话,误以为发生什么急事,或是凶僧有什恶念,心中有病,未免惊疑,忙喝:“小鬼有话快说,到底有什事情?”铁牛仍是不慌不忙,笑嘻嘻答道:“要你命的,就是我的师父。他老人家行事,向来光明正大,不会鬼头鬼脑,就要你命,也必叫你心服口服。那块石头,就是你的致命一伤。”
樊秋知道凶僧虽想收徒,铁牛却不愿意。一路之上,凶僧软硬兼施,连给他吃了许多苦头,始终不肯屈服。可是说话算数,宁甘受罪,却不逃走,从未胆怯输口。凶僧爱他也由于此,背后曾说,“小小年纪,这等胆勇沉着,心有主见,外表浑厚,内里聪明,生平从未见过。”立意非要收他不可。铁牛却不领情,张口就骂。怎会共总一两个时辰工夫,会改了口,一句一个师父,话也有头无尾?心方生疑,想要喝问,又听提起石头是致命一伤,忍不住怒喝道:“小狗乱说些什么!石头怎会是我致命伤?可是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对头,知道石头被我取走,寻来了么?”铁牛笑道:“你不要急,我话还未说完呢。我师父本想取你狗命,因你方才受伤太重,不肯欺你,打落水狗,叫我问你一声:如愿此时送死,自是方便,大家省事;如其自知不行,快些夹了尾巴逃走,免得他老人家见了生气。”
樊秋越听越不对,想起方才所闻,不由气往上撞,不等话完,厉声怒喝:“该死小狗,这话是七指罗汉说的么?”铁牛笑嘻嘻道:“老秃驴虽想要你的命,还要等你为他卖完力气,把破石头打开之后呢,哪有这快?说的是我师父。”樊秋暴怒道:“你说的是我仇人小黑鬼么?我正寻他,现在何处?方才你说的石头,小黑鬼专会做贼,比葛偷儿更可恶,莫非那石头已被他乘我不在暗中偷去?快说实话,否则我二举手便要你的狗命!”铁牛笑道:“你真混蛋!无怪老秃驴说你不要脸,以大欺小。等我说完,就知那石头怎会要你命的原因,做个明白鬼多好。我打不过你,前日已然试过。想要打我,只要有人答应,我连手都不还。就能把我打死,有什体面?有本事,不会找我师父送死去?还落一个光棍。”
樊秋听出仇人寻来,想起上次定约盗扇之事,惟恐藏珍宝石被人盗回,同时又听前面有人喊道:“小蛮牛真学得像,强将手下无弱兵,果然真好!”抬头一看,正是江明,坐在离身六七丈的山石上面,不住叫好,大敌当前,直和没事人一般,越发勾动怒火;无如贪心过甚,患得患失之念太重,脱口怒喝:“那石头呢?”铁牛见他说时手将扬起,忙即纵开,口中大喝:“你如动手,我偏不说!叫你连人毛带石灰,都见不到。”樊秋关心主石大甚,知道铁牛腿快,连日常说乃师就在身旁,一直不见踪影,此时听说不知真假,又有凶僧袒护,就此伤他,必遭无趣,只得勉强忍气喝道:“快说实话!我不伤你。”铁牛知他最不放心的,便是日前永康所盗石块,原是故意怄他;一听江明夸好,越发得意,把大黑头一晃,笑道:“你问那大石头么?就在你方才身后树林之中。”
樊秋闻言,只当被人盗去,心中一惊,回顾那林,共只八九株尺许粗细的桐树,行列甚稀,林中只有几根石笋,人决不易隐藏,也无动静。随听铁牛喝道:“你看不见,听我说那要命的原故呀,那石头比我高不了多少!”樊秋一听活风不对,怒喝:“石头大小,有什相干?谁与你说什闲话!”铁牛笑道:“什么闲话!如不是它遮住你的狗眼,我师父来时,你早看见吓跑,怎会被人踢伤:也更不会在此等死。要你命的,不是这块石头吗?不过师父不打落水狗,此时只一服低,便可容你多活些时。”
樊秋闻言,知受了戏侮,心虽恨毒,因铁牛平日天真诚实,独对乃师黑摩勒却是信仰如神,由早到晚,总说乃师尾随在旁。几经考查,并无其事。此时听说虽较可疑,仇人始终不见影迹,又恐得罪凶僧,不便伤害。略一寻思,故意喝道:“你这小狗,仗着老和尚袒护,屡次无礼,情理难容!你屡说小黑鬼藏身在旁,全是假话。既说得活灵活现,快令小黑鬼出来纳命,看他今日还有什诡计暗算,我便服他。否则,休想免死!”说罢双手齐扬,便要迫扑过去。谁知铁牛仍和往日一样,任凭发威恫吓,甚至毒打,只是口中乱骂,挺立不动,也不还手相抗神气。
樊秋本意黑摩勒强横胆大,机智绝伦,上次相遇,未拜葛鹰为师,尚取对面为敌,何况今日?如在一旁,见门人要受伤害,非出场不可。铁牛神色自如,可知又和往日一样,仇人并未寻来。方想收势,探询凶僧背后有何言语,哪知底下的话还未出口,就这进身上步扬手欲扑之际,忽听前面江明拍手笑道:“你又中我黑哥哥诡计暗算了!这是你说大话吹出来的,七指凶僧来了,也是送死。”声才入耳,话未听完,猛觉左肩微麻,身已被人点了哑穴,不能言动。跟着身后闪过一个黑衣蒙面的小孩,正是仇人黑摩勒;回忆以前受辱之事,连惊带急,几乎闭过气去。
原来黑摩勒自从金华北山会上,连经各位前辈高人指教,拜了娄公明为师;近在黄山始信峰,又得了许多上乘心法,功力大进,人也谨细得多。起初本觉樊秋凶横可恶,心中恨恶,意欲见时,杀以除害;后听司空老人和葛鹰说起,樊秋以前为人并不如此,这次也许受人愚弄,才有此事。他先不知虞家隐居得有老少女侠,以他本领,不论明暗,均是手到必得;他仍辗转设法,取来刘家书信,代为商说,并以重金珍宝与主人交换,只是善取,并无逞强恶意;以前在江湖上的行径,也有好些难得之处,为此不肯伤他。否则,葛鹰虽念旧情,司空老人必放他不过,萧隐君也不会令江明费那许多手脚将其救醒;后又得知新交好友与之交厚,便把成见消去。但知此人心辣手黑,记仇心重,不把制他得死心塌地,不会罢休,来时藏身林内,先恐江明不敌,还想出去,复被铁牛拉住。正说对头厉害,忽然发现江明点他左肩穴道,猛然想起古庙盗扇之事,料知陶元曜用内家罡气点穴,回醒太迟,添了一处要穴破绽,被江明看破。当时想好一条妙计,先把少女藏起,教了铁牛几句话,令其往分对方心神,以便乘机下手,先恐铁牛说得不好,谁知铁牛一心一意模仿老师,也学了一副油腔滑调,更会装呆,知道对方心理,所说比所教的话更多,暗中高兴;便乘双方问答,樊秋急怒分心之际,由林中山石后闪出,轻悄悄掩到樊秋身后,仗着身法轻快,动作灵巧,由此身子和粘在敌人背后一样,觑准对方转侧行动,如影随形,相隔只在三尺以内。樊秋那好耳力,怒火头上,只顾盘诘所盗宝石下落,竟未警觉。
黑摩勒知道敌人一时疏忽,受了江明暗算,内家真力劲气已难由心运用,如在以前,他那多年苦练的独门劈空掌自是可怕;近得师传,便是适才明敌,已可勉力应付,况又受了内伤,料知举手必倒,便不急于发难,任凭铁牛引逗取乐。铁牛见师父已无异成了樊秋的影子,自更放心大胆说之不已。师徒二人,一前一后,一明一暗,正在一说一比,肚里好笑。江明也觉好玩,打算再看下去;后因童兴偷偷绕到,在江明坐处山石之后藏起,告以樊秋同党七指凶僧法灯尚藏林内,迟恐生变。江明和童兴一样,均听师长说过凶僧厉害,闻言大惊,忙打手势,一面发话点醒黑摩勒,催其下手。
黑摩勒忽想起,先听铁牛暗告,凶僧志在生擒唐家两小兄妹,因其自负盛名,不肯亲自下手,仗着所盗宝石挟制樊秋,令其代办。樊秋明知凶僧阴险狡诈,无奈先前报仇取宝心切,情急乱投医,已然上了贼船,真要翻脸,恐非其敌,加以上来心疑虞家仗有能人,不合与凶僧密谋同往,说好此行各办一事,订有条约。不料虞家全是文弱无能的人,一经暗取便容容易易探明藏宝所在,偷了出来。后被仇人侯绍警觉,约了两个同党跟踪劫夺,和凶僧才一交手,便同惊走。看似因人成事,实则凶僧未出什力,事成之后还要分他一份。最难受是,生平不愿无故欺侮不如己的人,何况对方两个未成年的小孩。凶僧口说对方师长是他仇人,却命自己代为生擒来作押头,话又不肯明言,再问便以盛气凌人。对于铁牛,一个顽童,偏又任其无礼,连自己受了好些闲气,不知用意所在。平日想起,便自忿恨,只为事先约定,被其套住,无可奈何。照铁牛所说,凶僧对于两小兄妹,似比自己还要看重。忽然想起一事,心中一惊。初意,觉着铁牛滑稽好玩,想再任其取笑一会,又想挨到两小兄妹把救兵请来,看其是否所料那人,以免先将樊秋打倒,对方又复隐去,不再现身;及至江明发话,暗骂自己粗心,眼前还有一个凶僧,比樊秋还要凶险,如何大意?心念一动,立时出手。江明。童兴也自赶到。
黑摩勒笑对樊秋道:“这一次你明白了吧?上次在古庙内将你点倒,你还不服。我两三次杀你易如反掌,只为你不似别的狗贼鼠辈无恶不作,平日还有一点可取之处,我师父娄公明和萧隐君、司空老人等各位师长平日又曾告诫,但有一毫可原,决不妄下杀手。今日我仍放你,报仇与否,日后听便。今日如要动手,决非我敌,何必自我苦吃呢?”
樊秋始而怒火烧心,暗中咬牙,恨不能把仇人碎尸万段才快心意。无奈全身受制,不能言动,又知仇人人小鬼大,行事刻毒,身落人手,死非所畏,最难受是,自己多年盛名,老来失风,死在一个后起小鬼手里,死前说要受上许多侮辱。有心发话,想激仇人来个痛快,偏是口张不开,无计可施。心正发急,忽听仇人居然这等说法,人当生死关头,除却真个平日养气功深或者有极崇高的信仰,才能视死如归,从容就义。否则,任他平日多么眼高于顶,骄狂自恃,一旦失势被擒,但有一线生机,没有一个不想活命的。何况对方所说并未使其难堪。樊秋活没听完,念头早已转过,暗忖:“这黑小鬼,上次相遇,连受他许多恶气,先还认定不是葛鹰袒护,决不容其逃生。今日一见,果是厉害,不问是否暗算,凭自己的耳目本领,竟会被他掩向身后,一下点倒。单这一点,就无以自解。反正死活两途都是丢定大人,徒死只是落人笑骂,太已不值;如等放开再打,就能得胜,传说出去,也是极大笑话。何况本身短处,这两小鬼全都知道。上次庙中隔窗点穴也许真是小鬼所为,所以事前打赌,把话说得那么满法。照此情势,胜必无望,转不如暂且忍气,将来再说,比较要好得多。”同时又想起石中藏珍尚在凶僧行囊之内,此时仇已是难报,两小兄妹全都逃走,凶僧骄狠乖张,保不借故背约,如何应付?黑摩勒已一掌拍向背上,就势朝胁下一捏。
樊秋当时只觉腰背问一酸一麻,穴道立解,人也言动自如,愧忿交集之下,勉强把气平住,呆了一呆,才朝黑摩勒强笑道:“你真是个好娃,凭我也会栽在你的手里,承你的情没给我难堪。我姓樊的虽受小辈暗算,今日我仍认输,休说此时不会和你动手,也不会再支帮手出场,不过七指和尚的凶名,你们既是司徒老人与萧隐君门下,想必知道厉害。他现在山后松林之内,你那徒弟铁牛与他相识。年轻人最好不要太狂,遇事须要多想一会。依我相劝,就此上路,不要惹他,兔遭毒手。如无什事,他年当有再见之日。我寻法灯,说上几句话,也和他分手了。”
黑摩勒笑说:“樊朋友不必生气。今日我实沾了江老弟的光,全是取巧,不能算赢。你吃了暗亏,照情理又不好意思和我再打,也是真的。你此后不与凶僧一路,足见高明。要我躲他,却是不劳多虑。这秃贼罪恶如山,不能和你来比。我们早想为世除害,寻还没处寻他呢,好容易在此遇上,如何放他过门?你自请吧。”
樊秋见对方生得那么又瘦又干,看年纪至多十二三岁,竟练有那一身惊人本领。脸貌虽被人皮面具遮住,但那一双怪眼神光炯炯,精芒远射,行家眼里,一望而知是个内外功均极精纯的能手,那么厉害的七指凶僧,丝毫不在心上,反要寻去除害,单这胆勇已是惊人;略一寻思,惊赞之余,反倒消了怒火,慨然答道:“我纵横江湖也数十年,第一次见到你们这两个小娃,如非眼见,决不会信。实不相瞒,我虽记仇痛恨,但是你放掉的人,不报此仇固是丢人,将来就报了仇,也不光鲜,左右都难。我决不是想激你们送死,你们如真要寻七指和尚,只一将他战败,使我对人有个说词,我便从此隐姓埋名,永不在外走动,你看如何?”
江明接口笑道:“那大好了!但是我们和凶僧交手时,他是你同党,你能袖手旁观么?”樊秋气道:“说来又是气人!我和他以前只有一面之识。也是上次古庙盗扇受辱太甚,自知老偷儿难斗,归途正自气忿,不料与他无心相遇。急病乱投医,怒火头上谈起此事。原意约他相助,复仇取宝;他偏要先盗宝石,再去报仇。正值铁牛金华寻师,被他制住,强迫同行。不多两比我便看出他阴险刁滑,有他无人。此去便是豁出破脸,与他分手,如何算是我同党?凭他多年凶名,你们四人齐上也不为多。何况我已败军之将,自己的仇尚且不报,如何反助他呢?照实说来,我只是一时粗心糊涂,请将容易遣将难,无故不便与之断绝,如非开头自误,不便出尔反尔,似他这样凶恶蛮横的人,连我遇上,也是容他不得。能借你们的手,除此大害,再好没有。不过,这秃驴武功实是惊人,只有左胁是他要穴。你们虽是名家传授,到底不可大意,他那左手最是厉害,更要小心。我看你们三人所带兵器俱非寻常,最好三人齐上,一动手就亮家伙,铁牛千万不可上前。”还待往下说时,童兴眼尖,因时已久,早就防到凶僧寻来,四下查看,猛瞥见右侧山石后似有黄色衣角被风吹动,闪了一闪,正告黑、江二人留意,微闻冷笑之声,众人全部警觉。见樊秋仍然说笑自如,竟如未闻,方觉以他耳目灵警不应如此,随听石后狞笑道:“你教得果然不差,可惜太晚。你这一厢情愿的事,今生看不成了!”话才出口,日光下突有一串黑点,似暴雨一般由山石后飞出,照准樊秋打去。
众人知是凶僧所发,见那来势又猛又急,为数又多,无论山石树干,打上便碎,知用内家真力劲气发出来的暗器,厉害非常,忙各纵身戒备;再往前面一看,樊秋好似早已料到有此一着,暗中有了准备,也不开口,只将双手齐扬,用劈空掌朝外乱打。只听连串叭嚓之声,密如擂鼓,先后何止百余下!刚看出那是一些豆大石土,并非暗器。忽听樊秋大喝:“我不愿与秃驴交手!方才所说,你们不可忘记!”
黑摩勒心方一动,说时迟,那时快,凶僧暗器忽止。同时,一条黄影已由石后飞出,朝前扑去。樊秋大喝:“且慢!”一面急扬双掌,朝上打去。双方势子都是猛急异常,掌风呼呼齐响中,猛又听樊秋一声怒吼,身形微晃,似己受伤,人也就势把脚一点,朝侧面林中纵去。
黑、江二人,不料凶僧来势如此猛恶厉害,就这转眼之间,樊秋已为所伤,以三小弟兄的目力,竟未看出怎么伤的,全都又惊又怒,同声大喝,朝前追去。凶僧先似立意要杀樊秋,穷追不舍,对于三小弟兄全未理会,后听三小喝骂,追近身后,才边追边骂道:“我杀死这不要脸的狗贼,再寻你们这些小鬼算账!除非拜我为师,休想活命!”口中喝骂,忽然回手一掌,劈空打来。这时三人追离凶僧只有两丈左近,那一带全是参天老树,行列虽稀,树却又粗又大。
三人正追之间,瞥见凶僧扬手,想起方才樊秋之言,忙即闪避。忽听掌风过处,喀嚓一声,道旁不远一根尺许的石笋已被打断,倒了下来,洒了一地碎石。看出凶僧故意示威,因有收徒之言,全被激怒。黑摩勒暗忖:“秃贼法灯如此凶恶,不设法将他除去,必留后患。”忙朝江、童二人故意喝道:“凶僧掌法厉害,快些分开!”说罢,打一手势,先往侧面绕去。二人会意,忙往侧闪。
凶僧回顾喝道:“无知小狗!此时先叫你们看个榜样,乖乖等在一旁,等我擒到这厮再行发落。只要听话,不特保命,还有你的好处。”话未说完,忽听树后阴影中有人接口笑骂道:“凭你也配!”凶僧闻言大怒,先不发作,等到赶前两步,突然回身,照准语声来处扬手就是一掌。
凶僧最是手辣心狠,先前不伤四小侠,全为纵横江湖多年虽无敌手,始终是个独脚强盗,偶然结合一两个帮手,又因凶残强暴,有我无人,十九凶终隙未,成了死仇,闹个不欢而散还是便宜,自恃本领,原未放在心上。自从上次天目山强劫神拳祖师钱应泰所得前古奇珍蜗皇至宝,一爪抓死尤嘉,暗伤北天山大侠狄遁,吃化名萧隐君的乾坤八掌陶元曜打了一坎离钉(事详《云海争奇记》)。虽仗事情凑巧,命不该绝,这一钉正打在左胁暗藏的一柄毒匕首上。人虽未送命,但那贴身防护要穴、用百炼精钢打成、平日伤人无算的毒匕首已被击成粉碎,恰有一片刺中要穴,如非功候精纯,已无幸理,就这样,受伤仍是不轻。最痛心是匕首碎片附有奇毒,身旁虽有解药,治愈也颇费事,又恐强敌追来,只得强忍奇痛麻痒,提气狂奔,藏向一处山洞之中,连调治了七天才得痊愈。事后想起病中苦况,一面急于医伤疗毒,一面还要寻觅饮食。狄氏老少诸侠无一好斗,所劫宝物每夜均有宝气上腾,住在寻常人家客店,行家眼里,老远便能看出。此时身受伤毒,不能妄动真力劲气,仇敌一到便是凶多吉少。所居石洞,僻在深山之中,四无人家,离城更远,无处寻找食物,又不宜于劳动,饿到极时,只胡乱在左近寻些草根充饥。那七天的活罪太不好受,加以所习《三元图解》,功夫虽深,无如性喜酒色,一任用功苦练,左胁这一处要穴终是破绽,全身不能练完,护要穴的匕首被人击碎,还中了毒,忙于逃窜,必须提气轻身,以致毒气渗人气血之内。内家劲力也减退了十之二三,以后遇敌,不能全部发挥,每日还有半个多时辰的胀痛,须要凝神运气,打坐静养上个把时辰,才能度过。只管除左胁要穴外,周身刀斧不入,坐时防备甚严,遇敌仍可起斗,到底是个大短处。生平结怨大众,万一有什强仇大敌乘机报复,好些吃亏。如能收一门人,便好得多,偏生所习《三元图解》为内家上乘秘传真诀,不是天赋极好又极聪明的人休想学成,又是童子功,自己数十年苦功,老差一点不能圆满,便为酒色所误。可是这类具有异禀奇资的幼童哪里找去?每一想起,便自愁烦。这日忽听人说,南明山中出了一个神童黑摩勒,小小年纪,已有小侠盛名,心中一动。正想寻去,途中又遇樊秋,说起古庙盗扇吃亏受辱之事,越发心喜,立意想收黑摩勒为徒。正赶铁牛金华寻师,向人打听,被凶僧听去。一看铁牛,也是浑金璞玉,首先中意,诱往无人之处,运用威胁利诱,好言劝说。铁牛宁死不从,最后才答应随同寻找师父,说:“师父服你,我也服你,否则,死活任便。在未寻到师父、向他问明以前,你无故欺我,以强凌弱,是我对头;同行寻师,我决不逃。如不肯允我说话,骂你秃驴强盗,却不能够怪我。”凶僧那么乖张凶狠的人,不知怎的,越看铁牛越爱,居然答应。铁牛也真淘气,看出凶僧虽恶,说话算数;樊秋本领不如凶僧,又有求于人,不敢违抗,知是师父的仇家,早把二人一齐恨上。等把话约定之后,立时改口,路上不是变方骂人,便想主意淘气使坏,只一开口,不是“秃驴”,便是“强盗小偷”,从无一句好听话。遇到公众的事,如同打猎砍柴、掘取山粮之类,却是争先上前,肯卖力气,做得又快又好,并说:“这不是为服侍秃驴狗贼,人在事上,遇到大家的事谁都应当上前,不应偷懒。我也一样要吃,如何不卖力气?”凶僧接连几次试他,故意纵令逃走,铁牛不但不逃,反说:“我师父不是好惹的,你们无故欺小,他决不容!我正愁寻不到他呢。等他来杀你们,为人除害,不是我也见到了么?我不能白受人欺,要看你们报应,请我走还不走呢,如何肯逃?”凶僧有时受侮过甚,刚一暴怒,便想起美材难得,这样忠诚无欺、胆勇灵慧的幼童,只一收服,终身不二。徒弟如此,师父可知。如将黑摩勒寻到制服,当时便有了两代传衣钵的弟子,多么体面。先又答应过他,自己多年威望信条,从不以强凌弱,除非收为门人,便杀了他,也是丢人,岂能说了不算?只得忍气,怒骂几句了事。樊秋实在看不下去,两次发作,均被凶僧止住。
当日铁牛走后,凶僧因有一事要樊秋代办,见其许久不归,生了疑心。自恃心盛,又知当地荒僻无人,只把行囊藏向一株大树梢上,暗中寻来。到时,正值樊秋被人点倒,一听为首一人正是黑摩勒,同来二童也都美质,得过名家传授,不禁喜出望外。正在高兴,樊秋已被人解开,向着敌人说他短处。凶僧也真胆大任性,明知新遇三童均有来历,仍然妄想一网打尽,全数收到门下,以壮他的声威。为恨樊秋背叛,恨之切骨,立意惨杀泄恨。正追之间,一听有人冷笑嘲骂,知有敌人隐伏树后,是成年人的口音,上来便下杀手。
哪知一掌斫去,嚓的一声,只树皮被掌风扫中,碎裂了一大片。探头树后,人影全无。再看樊秋,就这略一停顿之间,人又逃远了好些。知其轻功极好,脚底飞快,恩怨心切,好些机密的事均被探得了去,如被逃脱,难免多一后患,重又勾动怒火,朝前又追。目光到处,似见樊秋逃到一株大树之下,仿佛受惊,停了一停,又朝前跑去。回顾先追自己的三个小孩,已无踪影。正觉无术分身,难于兼顾,忽听前面道旁乱石堆中急呼:“老秃驴,不要狗咬狗!我师父来了,你怎不去收服他?欺负落水狗有什么意思?”听出铁牛口音,怒喝:“小鬼跟来作什!我杀死这厮再擒黑小鬼,不是一样?再不快滚,留神这厮拿你出气!”话到未句,铁牛急呼:“秃驴慢走,看你身后有鬼!”
铁牛原是隔着一列乱石,随同凶僧边说边跑,突由斜刺里纵将出来,由右而左横赶过去。凶僧跑得正急,不料铁牛会由身前越过,这时满心想收铁牛为徒孙,惟恐撞上,忙把脚步一收,方喝:“小鬼作死!”眼前倏地一暗,黑乎乎一片东西已迎面打到。凶僧左手只剩二指,不能用劈空掌还击,骤出意料,当此一心急驰之际,那东西又是连干带湿一大片,多高本领也难施为,加以平日自恃刀斧不入,只护一处要穴已成习惯,匆迫中竟被打得满头满脸都是。虽未受什大伤,脸上身上却是到处狼藉。
原来铁牛从小生长山野之中,生来力大身轻,近得高明传授,又是内秀,遇事最肯留心。初遇黑摩勒等三人,虽然狂喜,但知凶僧、樊秋厉害,一面又在发愁。后来凶僧出现,三小弟兄令其后退,忽然想起,天明前后,曾来当地掘取山粮,连绕行了两三转,知道地势,记得前面乱石堆中有大堆污物,似是蛇兽的粪。凶僧身坚如铁,刀斧不伤,何不弄来乘机给他一下,好歹也出一口恶气?念头一转,先抄小路赶去,刚把兽粪用树叶包好两大摊,凶僧也自追近;同时又瞥见师父手按剑柄由侧面驰过,似想抄向凶僧前面,心胆越壮。一面故意大声急呼,发话引逗,一面照着连日观察所得,避开凶僧那只好手,由右而左横窜过去,觑准凶憎来路,乘其停步分神之际,避开正面,冷不防双手齐扬,照头便打;同时施展近习轻身本领,接连两纵,跳出掌风圈外,绕树逃去。
凶僧竟被打了个满脸花,周身狼藉,又臭又脏,口鼻双眼也几乎全被封住,当时只觉奇腥刺脑,微一心慌忙乱。等用袍袖拭去,铁牛人已逃远。人虽未受什伤,只是周身沾染,腥秽异常,头昏欲呕,不由怒火攻心。回手一把将衣襟扯断,脱下僧衣,匆匆朝头脸上擦了两下,厉声怒喝:“大胆小鬼!我不将你擒住裂体分尸,誓不为人!”一面忙朝铁牛去路查看,待下毒手,忽听幼童口音大喝道:“无知秃驴!死在眼前,还敢欺我徒弟,今日要你好看!”
凶僧听出口气,知是黑摩勒赶来,重又勾起前念,不愿再寻樊秋晦气,忙即回顾,那语声来处似在右侧面两株大树之后。细一查看,最大的一株约有两三抱粗,已早枯死,另一株却是浓荫如盖,荫蔽甚广,树下空空,前后左右均无人影。方想:“小黑鬼怎逃得这快?难怪人说他动作如飞,隐现无常,不可捉摸,果然话不虚传。似此美质,如能收服,岂非快事?”忽听前面又有人发话道:“贼秃驴不要找了,你找他不见。再说平日那大牛气,死在一个小孩手里多冤!铁扇子就在前面,和你两个对头正在说话,一会就要寻你算旧账。还不如死在他们手内,落个全尸呢。”
凶僧一听,正是第一次发话的那个中年人。因是素来凶险,先前一劈空掌未将那人打死,连人影也未看见,料非寻常人物。满腔怒火无从发泄,意欲把稳一些,看准敌人再下毒手。正自留神查听,蓄势待发,偶一抬头,瞥见樊秋同了一人,回身走来,手指自己,似在笑骂。满肚皮恶气,真不打一处来,身上又臭得难受,怒极心昏,不知如何是好。先朝语声来处发了一劈空掌,并无动静,樊秋已自走近,只得迎上,方觉同来那人须发如霜,满头蓬起,人也格外高大,好似熟人,那人已哈哈大笑道:“贼秃驴,你我也有相逢之日!”声如洪钟,甚是威猛。话才说完,满头脸的须发,已根根倒竖起来,刺猖也似。忽然想起,来人正是多年未见的一个强仇大敌,金星神猖查洪。此人还有一个堂弟,乃中条七煞之一,黑骷髅查牤,乃是自己的仇家,不知同来也未,樊秋恰与查氏弟兄交厚,难怪有恃无恐。再想此时所遇对头,连大带小,无一好惹。那两次隐身发话的,更不知是何来历。如在以前,再多几个,至多不胜,决无他虑,许还要伤他两个。无奈要穴为人所破,真气劲功不似从前得心应手,可以随意施展全力,方才又受铁牛暗算,头脸麻痒,腥秽头昏,分去好些心神,吃亏不少。敌人连明带暗,又好几个,查洪虽是一向单打独斗,不要人帮,下余强敌难免暗算。何况查洪先不好斗,毒刀如在,还可暗下毒手,破他真气,刀又为人所毁,即便双方势均力敌,也是没完没了。加以彼此功力相等,劈空掌伤他不了,一不留神,便受旁观诸敌暗算。
正自寻思,查洪已走近身来,方骂:“贼秃驴,昔年你因好不从,杀我好友全家。两次寻你,未分胜败,被你溜走。多年不听人说,当你遭了恶报,不料在此相遇。再如逃命,我便服你。”凶僧还未答话,忽听空中有人大喝:“老刺猬不要忙!他无故欺负我的徒弟,非由我杀他不可!”声到人到,话才人耳,一个蒙面小黑人已随同语声凌空飞下,落在二人中间。
查洪喝道:“黑老弟胡说!我的仇恨,且比你大得多呢,如何由你下手?再说秃贼手底颇有功夫,不是一时半时可了。你如动手,比我更多时候,岂不急人?”
黑摩勒哈哈笑道:“查老头,自来杀贼要快。这类万恶秃贼,和他有什理讲!你那一对一的老规矩,白便宜他多活些时,有什意思?由我一剑砍掉,有多爽快!谁下手不是一样?方才我把身于装成一个树干,想引他来送死,不料秃贼胆小眼瞎,没有过去。我一生气,正想换个法子除他,又被旁人叫破,你和老樊又同走来。前在北山,听你说过老樊是你朋友,早料必要抢先。如与你争,必道我不知敬老。这么办吧,只许你打半个时辰,不能杀死秃贼,我再将他杀死。你看如何?”
查洪来时,已听樊秋之劝,立意除此大害,不再坚持成见,也不再上凶僧的当,与之打赌,和前两次一样,满了时限便各停手,不能再打。无如生性倔强,想起前仇,心中有气,仍欲亲手为友复仇,及至黑摩勒赶来一争,忽想起黑摩勒所得那口灵辰剑,多好功夫,斫上去也无幸免,心中暗喜,断定凶僧必死,就自己不能除他,也为此剑所杀。故意喝道:“小小年纪,知什轻重?秃贼和我一样,除非刺中他的要穴,周身刀斧不入。你那口剑有什用处?”
凶僧人最沉骛凶残,尤其劲敌当前,不轻先发,常借双方问答分心,乘隙而动,猛下毒手,来势又狠又快,稍差一点,话未说完,人已惨死。这时自知危机密布,心虽恨毒,不免顾虑,加以收徒之念甚切,一面盘算心机,一面隐忍待机,想等查洪先出手,占点便宜。及听老少二人一吹一唱,话甚难听;小的更是可恶,仿佛命悬他的手上,一动必死,不由激怒。方想先给他吃点苦头,忽又听先前那人在左近大喝:“小娃儿家有什本领,如此狂法?是好的先寻我来!”
凶僧闻言,正测不透此人是何心意,黑摩勒已自激怒,口答一个“好”字,凌空而起,一纵就是七八丈高远,朝语声来处赶去。凶僧已把真力运好,欲发未发,见黑摩勒凌空高跃,捷如飞鸟,身法尤为美观,好生惊奇。因见查洪已将长衣甩脱,手指自己,似要发难神气,不敢分心别用,只得把气沉稳,强忍腥秽麻痒,立定相待。
查洪自和葛鹰两次苦斗,化敌为友,学了好些乖,已把以前仗着真力真气一味蛮干的习气改掉。上场不论出手先后,均能以动击静,以静制动,不再吃那受激先发、出手大快的亏;凶僧是老对头,知他险诈,决不先发,一面暗中把气运足,故意喝道:“贼秃驴!又想和前两次一样,激我先发么?这个容易。黑老弟有话,杀贼不比对敌,下手越快越好。”凶僧一听心事被人道破,方想设词激怒,引使先发,不料来势神速,迥出意外。查洪未句话才一出口,呼的一声,又劲又急的掌风已劈空打来。
凶僧看出厉害,心中一惊,忙发左掌隔空挡架,身子往侧闪避。查洪第二掌又相继打到,由此起,一掌接一掌,势急如风,猛恶已极,凶僧武功虽强,一则上来失着,妄想取巧,没想到敌人变了打法,先发制人,所用又是少阳七十三解,只头一掌不能破去,稍微让避,所发内家真力劲气便难全部发挥,便落下风,只有招架之功,并无反击之力;非等这七十三解发完,还要本身功夫真好,灵巧机警,长于应变,简直无法还手,稍微疏忽,命都不保。凶僧真力劲气不如查洪,最擅长的几种劲功暗器,遇到这等高明人物,只能乘隙暗算,和上次暗伤天山大侠狄遁一样,这一对面,却用不上。再者昔年与查洪两次恶斗,手还未伤,这次不特右手残缺,并还带着一身腥秽之气,好些不利。如非近十多年来,自知右手缺点,格外加功苦练,早被查洪所杀了。好容易全神应付,勉强把少阳七十三解招架过去,居然打成平手。知道敌人真力充沛,武功精纯,无隙可乘。正打不起主意,忽见黑摩勒兴冲冲回转,铁牛和另一幼童也同出现,手指自己,笑骂而来。想起前情,暗中咬牙,自知当日徒弟决收不成,意欲等人走近,抽空一下,先将铁牛打死泄恨,刚把真气运向右手双指之上。
黑摩勒见凶僧不时偷觑铁牛,目射凶光,知其不怀好意,便令铁牛止步,笑道:“秃贼吃你打得满脸臭臊,狗眼看人,恨不得把你生吃下去,还不停住,逗他狗叫,多好玩!他被查师伯管住,只干看着生气,又不能伤你,不比上前强么?”铁牛也真听话,便骂将起来。先说秃贼无耻,以大欺小,后再说到凶僧前为坎离钉所伤,破了要穴真气,到了亥子之交,便要周身胀痛;只要打中左胁要害,当时送命等语。
凶僧多疑护短,又太好胜,闻言自是忿极,无奈强敌当前,彼此均以真力交手,丝毫松懈不得。相隔又远,不能舍此就彼。先还强捺怒火不去理睬,时候一久,越听越有气,本就忍耐不住,正赶查洪久战不胜,黑摩勒一到,恐又抢先,双方虽是忘年至交,凶僧如死他的手内,到底面上无光,凶僧手法又是既阴且毒,如非一手已残,差一点未受暗算,也把怒火激动,便照葛鹰所教诈术,想将凶僧一掌击死。事前为了双方都是心明眼亮,不易上钩,并还故意放一漏洞,任凭凶僧抢去上风,再于败中取胜。哪知一念轻敌,凶僧又是情急拼命之际,两个照面过去,立时打成平手。好容易卖了一个破绽,满拟凶僧必要乘机进迫,谁知凶僧恨毒铁牛,见有脱身机会,立时乘机飞起,一纵好几丈高远,朝铁牛扑去。
众人正看在紧张头上,凶僧事前毫无表示,分明全副心神都在查洪身上,忽在乘机朝敌进攻的百忙之中突然纵起,谁也不曾想到,来势又是那么猛恶,都代铁牛惶急,纷纷怒喝,追纵过去。内中黑摩勒师徒关心,人又机警轻灵,首先情急暴怒,连声也未出,便拔剑纵去。方想铁牛稍有死伤,必将凶僧碎尸万段!
这原是瞬息间事,双方动作都是极快,眼看铁牛已在敌人掌风圈内,怎么也难逃毒手。黑摩勒纵得最快,相隔凶僧不过数丈,成了首尾相衔之势,见状,料知铁牛已无幸理,一声怒吼,正把手中剑朝前挥去,心想能够抢先杀死凶僧,铁牛或能免死,否则先将凶僧斫成残废,再给他的恶报。谁知剑尖上芒尾电虹飞舞,微一颤动,还未伸长出去,就这危机瞬息之间,忽听哈哈一笑,眼前一花,先是一条人影由斜刺里飞来,人还未到,扬手一掌。铁牛本在惊慌欲逃,猛觉一股极大力量由侧面猛袭过来,忽然急中生智,就势横纵出去。
凶僧立意惨杀铁牛,知其人小滑溜,身法灵巧,纵时,就势把轻易不用的暗器木莲子摸了两粒在手内,准备铁牛就逃得过这一掌,有此两粒木莲子,也休想保得活命。眼看一掌成功,无须费事,忽听笑声自空飞坠,铁牛已往左纵出,不禁大怒,忙将右手二指所提木莲子,用劲功真力,照准铁牛后心打去。手才一扬,猛觉急风飒然,那用海心铁木制成、平日百发百中的两粒豆大木丸,好似被什东西打落,朝侧飞去;来人已自落地,笑道:“上次我那好友狄遁因想看元江至宝是何奇珍,一时疏忽,受了你的暗算。你藏头缩尾,不敢和他明斗,还要口发狂言,只当你真有过人之处。今日对面,原来你那专一暗中伤人的冷箭,不过如此。”随又偏头喝道:“黑老弟!我们和凶僧还有一点过节必须了断。固然诛戮恶人首重除害,不是寻常对敌有好些情理过节,但你狄师叔多年英名,不能为这秃贼暗算了事。他此时正和老友说话,一会就到。快些将剑还匣,大哥也不可出手。我也只是看住秃贼,就便试试他是什么东西变的,敢于如此横恶?决不伤他。”
黑摩勒本来剑已挥出,瞥见黑影飞来,左手朝前一推,铁牛就势纵逃出去;同时右手朝自己一扬,立有一股极大潜力猛袭过来,身子跟着倒退,知是内家罡气,好生惊佩。料定此人出手,铁牛已决无害,就势纵向一旁,立定旁观,一面唤止童兴,不令再上。初意查洪倔强,未必听话,谁知查洪见了黑衣人,好似喜出望外,高呼“七弟”,诺诺连声。大家聚在一处,互相叙阔,并作旁观不提。
凶僧见那来人从头到脚均是黑色,面上笼着一个头套面具,上绣白色骷髅,连头套和衣裤鞋袜均似连在一起,乌光滑亮,柔软异常,似皮非皮,不知何物所制;左肩斜挂着一根大乙门中失传已久的独门奇怪兵刃七绝钩,胸前皮带上插着一枝方头短铁笔。如换常人,连这两件兵器先不认得。人是生得那么精瘦,再加这身打扮,看去直似一个恶鬼,哪里像人?先还不知是何来历,及听和黑、查二人问答,猛想起这等装束口气,分明是十五年前到处扬言要寻自己为友复仇的中条七煞、又名中条七友中最厉害的一个一一黑骷髅查牧。初遇查洪,还曾疑心此人也许弟兄同来,如何对面反倒忘却?久闻此人疾恶如仇,到处搜寻自己下落,彼时得信气忿,还想寻去,不料本人还未见面,先遇中条七友中的辛、沈二侠,与斗不胜,反将右手三指断去,差一点没有送命,才知厉害,由此踪迹隐秘,把中条山视为畏途,空自怀仇多年,不敢招惹。对方也是随同师长天池二老归隐,不大出山走动,才得无事;谁知在此相遇,又听狄遁同来,少时就到。想起狄氏老少三侠的威名,上次暗算人家,原是一时侥幸,就这样,仍中了一坎离钉,真个得不偿失。照此情势,敌人如非先有成算,暗中尾随下来,准备夹攻,便是自己上了芙蓉坪老贼的当。老贼忘恩负义,结仇大深,又恐这班受害遗孤不曾杀净,死灰复燃,稍微发现踪迹隐秘的少年男女便生疑心,只探查不出真实来历,立加惨杀;这次便因听人说起,兵书峡有两男女山童,还有一个姓唐的,武功都高,三人好似住在一起,常同出入,姓唐的偏又不是两小父兄,认定前逃仇敌孤儿,或是遗腹子女,被高人救去,逃入深山,准备大来复仇,又疑姓唐的也是假姓,许是对头所交好友之一。此事既要机密,又要武功极好,才能胜任,为此许下重利,想令自己来此查访,将两小兄妹擒送了去,仔细拷问,以免由他手下的人出头,引起众怒。只说昔年那几家人已被老贼杀光,所以这多年来,白害死了好些人,一个遗孤也未寻到。反正事情不问真假,只将两小兄妹擒去便得重酬,何乐不为?就这样,还恐背了平日信条;又恐两小真是遗孤,为此一事,把他身后那些高人能手激怒引出,平添许多强敌,这才设词要挟樊秋,使代下手,谁知上了大当,否则这班人怎会聚会在此?如其老贼所料不差,兵书峡果是遗孤藏伏之所,内中强敌不知还有多少!先令樊秋下手,现既背叛,此行用意必已泄露,何况还有宿仇,如何容我活命,越想心越寒,痛恨樊秋,更是切骨,表面仍作镇静。听完冷笑答道:“姓查的少发狂言。我知你向来人不动手,决不先发。狄遁是我手下败将。我已和老刺猖打了些时,如想用车轮战法,以多为胜,容我力乏,再叫姓狄的来拼,你佛老爷决不在乎。否则我先歇上片时,今日除非把你们这群鼠辈杀光,我决不走。你看如何?”话未说完,忽听隔崖传来一声清啸。
查牤所穿黑色皮衣面具全身都被包紧,和粘在身上一样,只口鼻双目露出在外,白牙红唇,加上一双火眼精光四射,貌相越显丑怪,闻言笑嘻嘻答道:“我知你还有好些事死不甘心,和蛇蝎毒虫一样,临死还要蜇人,发那凶毒之性,尤其恨毒的是这几个小弟兄们。你本不值污我的手,何况又有对头想要寻你算账,我正懒得动手。歇息无妨,不过你要知趣,当我面前,少闹点鬼。这几个小弟兄,也无一个是好欺的。莫在死前丢人,受小弟兄们的闲气,更吃亏了。”凶僧也真阴鸷,平日那么骄横凶暴,此时竟能忍辱,假装听话,暗中偷觑。樊秋似因先前连番受挫,丢人大甚,又见黑摩勒等仇敌与查氏弟兄交厚,此仇已不能报,停斗以后,吃查洪喊过,和黑摩勒等立在一起,谈了几句,正往回走,满脸愧忿之容。看那去路,似想绕着山脚回往原处。
凶僧猛想起那块藏有金髓奇珍的宝石尚在林内高树之上,樊秋定必乘机取了逃走无疑。蜗皇至宝虽然密藏自己身上,还有好些别的金银珠宝要紧东西。双方已成仇敌,怎会放过?宝石分量虽无传说之重,但也不轻,质更坚硬如玉,万一是个真的,得而复失,岂不可惜?当时激发凶野天性,情急之下,哪还再有顾忌?觉着樊秋离开众人己远,如能冷不防纵上前去,一下把他抓死,固可泄恨,如其仇敌作梗,樊秋又非庸手,暗算无成,反正难逃公道。看神气,少时能得带了娲皇至宝平安脱身已是幸事,随身财物和那又重又大的宝石决不会再为己有,不如当场叫破,宁可被敌人得去,也不便宜叛贼。心念一动,大喝:“叛贼慢走!”声随人起,一跃十多丈,凌空追去。
樊秋虽有一身好功夫,方才吃黑摩勒点了要穴,事前拿不准效果如何,又点重了些,无意之中将真气破去。直到解开行动,才知受伤不轻,暂时已不能和人动武,所以见了凶僧,不敢迎敌。逃时遇见老友查洪,强劝同回,与黑摩勒化敌为友。双方见面以后,自知丢人太甚,想起以前行为,愧悔交集,欲乘胜败未分以前,将林中宝石取回,公之于众,免得寻那开石化炼的人不得,生出事端,丢了是太可惜。何况此宝可炼好些刀剑,自己尚想取上一两口,便和查、黑二人说了。黑摩勒原知宝石是块假的,意欲少时当众点破,免得辗转争夺,多伤人命,连声赞好,催其快去。
樊秋也知凶僧凶贪无比,仇恨又深,必不放过,一则众目之下不愿绕道示怯,再者任走何方,凶僧也起疑心,只得仍走原路。行时瞥见凶僧朝自己愉看了一眼,目蕴凶毒。想起真力劲气不能运用,万一追来,无力招架,当时送命。有这几位高人在场,凶僧决无生望,何必忙此片刻?心正愁虑,暗中留神,忽听凶僧怒喝追来,一股急风已快当头下压,忙即纵身闪避,回顾查、黑诸人含笑遥望,并未来援,方自暗中叫苦:“我命休矣!”眼看凶僧头下脚上,凌空下扑,瞥见自己闪躲,忽把身子一偏,就空侧转,飞鹰捉兔一般往下抓来,自知万无幸理,万分惶急之下,把心一横,正想拼命,与之同归于尽,猛觉眼前一花,一股急风带着了条白影,电也似急,由左近峰头上飞星下射,正压在凶僧头上。百忙中偏头一看,目光到处,刚看出好似一个胁生双翼的怪人,上下两人已自接触。只听一声厉吼,凶僧已被那白衣人在快落地以前凌空击中,打跌下来,同落地上。凶僧人已受了重伤,倒地还想挣扎,吃那人就势朝胁下一点,跟着又是一掌,打跌出去三四丈,跌到地上,目定口呆,满脸凶厉之容,言动不得。查、黑诸人和先前对敌的幼童江明,连逃走的两小兄妹,也各由前后两面相继赶到。再看来人,穿着一身白色短装,两胁各垂着一片白绫子,形如鸟翼,神态十分安详,像是一个中年文士。想起方才凶僧追击时,情势万分危急,如非此人,焉有命在?方想请教,查牧已指那人说道:“这位便是北天山大侠狄遁,樊二兄未见过么?”
樊秋成名多年,目空一世,想不到近来走上背运,连遭失利,当着这几位成名人物,好生惭愧,忙向狄遁称谢;越想心越烦,觉着几次丢人,均是贪之一字所害;略谈两句,二次又要往取宝石。狄遁故意笑道:“樊兄且慢,那大乙金髓,奇珍至宝,比纯金要重一二百倍。单那块藏有金髓的墨玉,便非寻常刀剑所能斫动分毫。因是西方精金所萃,用以铸造宝刀宝剑,真能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乃旷世难逢的神物至宝,垂涎的人不知多少。当初宝主人为防被人盗去,或是引出杀身之祸,急切间又觅不到开石铸剑的良工,曾费不少心机,仿造了几块假的,除分量轻得多外,形式全都一样,好些高人均被瞒过,芙蓉坪老贼便曾上当。我虽未见,但听好几位师友说过,不知你得那块,尺寸分量如何?”樊秋照着所得说了。
狄遁将信将疑,又把宝石来历经过问了一遍,道:“独叟吴尚,人都知道苏半瓢是他化名。实则他的来历,只家叔梁公和愚弟兄、天门三老等有限几人知得最清楚。他本姓仍是姓苏,先避仇家,改从母姓,一直多年,直到老来误伤平生好友,隐居江乡,抚养亡友遗孤,重又恢复原姓,改名半瓢(事详《云海争奇记》)。他并非原宝主人。他与天门三老、萧隐君等至交,怎会藏了多年不曾开石铸剑?是真是假,恐难说呢。”
樊秋叹道:“说来惭愧!小弟今日身败名裂,还不是为了平生恩怨大明,承了一人的情?知其想得一口好剑,偶听人说,此石落在永康虞家,前往谋取,不料闹得这样凄惨。到手之后,便觉分量不如传闻。秃贼偏一口咬定宝石原是两块,石中藏珍,多少不等,因而分量也有大小。后用同样石玉来比,果然此石要重好些,重又引起高兴。无如开石的人难得,萧隐君没有交情,葛鹰又曾与之反目,一时无计。秃贼劝我往投芙蓉坪老贼,开铸之后,三人平分,但是老贼近年深居简出,不见外人,须有进身之阶。等将小弟的话套住,才说起兵书峡中隐居老少三人,形迹可疑,必是老贼仇人遗孤;如能擒送了去,不问真假,必以上宾之礼相待。我因多年飘泊,结怨甚多,近又添一累赘,尚无安身之处,明知此举太欠光明,因被套住,秃贼又太凶横乖戾,稍不如意,立成仇敌,宝石又在他的手内,一时糊涂,只好应诺。现在回忆前情,秃贼自将宝石取到,只大家同看了两次,便即包好,从不许我拿刀去试,果然可疑。久闻狄兄今之奇侠,精干鉴别,待我取来一看真假,我也死心,从此带了敝友,隐姓埋名,不再出世了。”
二人正说之间,忽见铁牛用竹竿挑了两个包裹,绕山脚跑来,笑对众人道:“这都是贼秃驴他们的东西。除金银衣物外,还有一块石头,硬说石中有宝,师父师叔快看。”黑摩勒故意喝道:“狄大师叔在此,也不上前拜见,拿人东西作什?”铁牛忙向狄遁行礼。樊秋已把石块取出。黑、江二人心中明白,故意抢前索观,掂那分量轻重,并说:“虞舜民与我二人相识,他如夫人有此至宝,尚未见过,想不到失而复得。”狄遁先伸手一试分量,接口笑道:“你两弟兄当它是真的宝石,还想送回原主,为虞家惹祸么?”二人惊问:“此石与平日所闻相同,分量也重,如何是假?”狄遁笑道:“方才一见,便疑心是北天山树王峰后所产铁玉,果然不差。此比寻常玉石原重得多,说它金髓金母,岂非笑话?这个容易,如是真的,黑贤侄那口剑虽也能破,必有玄色宝气冒起,何妨一试?”樊秋知道事前如无准备,真金精气见风即化,又不好意思劝阻,正恐有误。黑摩勒已将剑拔出,一道寒光过处,石裂为二,连斫几剑均是实心,并无异状。樊秋越发悔恨,坚朝众人辞谢,拿了自己衣包,作别走去。
第二回
联袂探奇 入洞寻异士 罡风御寇 擘腹见藏珍
黑摩勒将剑还匣,又说了两句假话,便问凶僧如何发落。查牤笑道:“这类恶贼,自不容他活命。现被狄兄点倒,尚未曾死,我还要追问他强劫了去的蜗皇至宝呢。”狄遁笑道:“此宝所在之处,必有金霞宝气上腾,由申时起,越是天阴月黑,分外明显。此时日已偏西,方才隔山遥望,并无影迹。秃贼凶狠好狡,睚眦必报,决不会到手之后又被人夺去,也许隐藏别家,不在身上。他已自知必死,未必肯说真话呢。”
查牤把怪眼一翻道:“休看秃贼平日凶横,越是这类恶人越没骨头,有这些时的活罪已够他受小我奉师命来此,如不献出,看我怎收拾他!”说罢便要上前。那两小兄妹,一名唐枢,一名唐素玉,早和四小侠礼见,从旁说道:“二位怕父,好在诸位兄弟不是外人,秃贼必死,不怕走口。何不同往兵书峡内,再行拷问?以防贼党路过发现,又生枝节。”狄遁闻言,朝江明看了一眼,略一寻思,笑答:“崖上尚有人眺望,你师父也在那里,贼党怎会发现?我知你们年轻人好交,气味相投,自己不敢做主延宾,想由我二人引去,以免令堂令师见怪。其实时机将至,你们这些怀着多年奇冤的遗孤俱已成长,也该见面得知真相了。不过话要说明在先,江贤侄至性刚烈,令师常对我说,不令走口。虽然黄山事完,令尊一班老友均要出头明帮暗助,当时机未到以前,却不许你凭着一时血气轻身犯险,贻误大局呢。”
江明情切父仇,多年心事,闷葫芦忽然可以打破,自是惊喜交集,求之不得,方自诺诺连声。狄遁已转对查洪道:“查大兄听我所说,当知本地主人来历了。我知大兄多情重义,心之所好,往往不计是非,才被老贼婆花四姑骗了多年,执迷不悟。贼婆不死,便有令弟在此,我也还要慎重。贤昆仲为了贼花婆反目,已有多年不见,今日无心巧遇,必有许多话说。我意欲同往兵书峡一聚,只是唐家母子多年隐秘,不是上年想引司空兄来此相见,昔年那多旧友,谁也访查不出他的踪迹。芙蓉坪老贼何等机警凶险,近年觉出好些警兆,日夜谋害这几家遗孤。稍有风声,立命能手到处搜索,冤枉害死的少年男女不知多少,连对黑贤侄他都生疑,命人暗中访查数次,后问出他是甫明山中农家之子、师长姓名、出生年月以及北山比武、花子讲理之事,知非仇敌后人,又恐他的师长难惹,树敌生枝,方始息念。你想有多可恶!此事关系重大,暂时不能丝毫泄露。老花婆死后,大兄流转江湖,越发孤寂。兵书峡内,世外桃源,风景灵秀,更有好些高人在彼躬耕,已历多年。大兄反正清闲,何不寄居在彼,就便照应几个后辈,尊意如何?”
查洪方答:“我此次游山,原想择一个好地方,自耕自食,以终余年。有这样好地方和主人,更是求之不得。”黑摩勒怒道:“老狗贼还想打我的主意么?早晚我必一人寻他算账!”狄遁笑道:“黑贤侄不可鲁莽。少时无人,我还有话要和你说。令师葛鹰现和祝三立均在白雁峰何家。你明日单人起身,必能如期而至。童兴可随江明在此暂住两日,等把话说好,连江贤侄的母姊也接了来吧。”说时凶僧因被狄遁家传掌法打成重伤,又点伤了穴道,倒地时久,痛楚难当,偏又不能言动,正在苦熬,面容惨厉,凶睛怒凸,满布红丝,似要冒出火来。查牧看了看,冷笑道:“你平日罪恶如山,被你杀害的好人不计其数。今日才遭一点恶报,你就受不住么?少时不说实话,还更要你的好看呢。”说罢,一手将人抓起,便催上路。
唐氏兄妹笑说:“我们领明弟先见师父,说是狄世伯的主意,好么?”狄遁笑答:“由你。”唐氏兄妹立拉江明抢先飞驰而去,童兴、铁牛也往前跑。黑摩勒知江明先与两小兄妹见面,又见三人如此亲热,想起司空老人以前所说,忽然醒悟,悄向:“狄师叔,他三人可是一家么?”狄遁将头微点,笑道:“是的,上次你无意中曾杀峡中所养驯虎。虎主人性情十分古怪,本不容人在此放肆,幸而两小兄妹知你来历,故意和你纠缠,苦斗不休。虎主人见幼童对幼童,两打一不能取胜,乘你力乏,他再出来,不好看相,才没有动。恰值两小的师父得信寻来,将你三人唤住,才容你上路。否则,此人不讲情面,手底又辣,如非你当时看出对方不是常人,年纪又小,心中爱惜,不忍伤害,应敌由于受迫,不是本心(事详《云海争奇记》),只要稍施杀手,他必出头,你就吃大亏了。此人三代隐居峡中,与你师长均无渊源。他所掌山洞秘径,照例不容外人走进。峡中人多,俱是世外遗民,十九怀有家传绝艺,平日自耕自食,与世无争。连唐氏母子尚是朋友引进,事前颇费唇舌。我这如非查二兄与为首诸人交厚,就知遗孤在此,也只外面守候,等其出见,不肯冒失登门,招人嫌忌。你师长多有本领,峡中诸人均是善良,就这一位怪人,也不肯为你多生枝节,去与人家计较,何况唐氏母子又在那里呢。此去见面,他如以疾声厉色相对,须要忍让,连我初来时还曾受他闲气哩。你年轻气盛,能忍最好,就有争执,也须把话说在头里,作为个人的过节,一有交代就完,与别人无干,以免牵动全局,生出枝节。”
黑摩勒最敬师长,先以为守峡怪人必是师执好友,并未在意。后听狄遁口气,上次两小兄妹苦斗不舍,竟是为己解围,怪人仍记杀虎之仇,此去相遇,还要为难,不由激发好胜习性,故意笑问道:“这位怪人叫什名字?小侄虽然年幼力弱,不受外人欺侮,既非各位师长旧交,就好办了。不过,葛师对于小侄最是器重,性情又极相合。不料拜师不久,巧得神物奇珍,又蒙娄师期爱,收到门下。小侄为想学剑,继承先恩师的衣钵,已非朝夕,自然心愿。但是葛师爱我太深,人门未久又拜别位师父,虽然他也极愿小侄深造,此举仍是负他恩义,每一想起便自难过。为此先随葛师三年,再去秦岭学剑,学成下山,仍随葛师一起扶弱抑强,救助孤穷,因北山会后不曾见面,惟恐葛师多心,所以连黄山斗剑也不等终场便赶了来,满拟期前必可赶到,谁知在此耽延了半日。以小侄的脚程,至多再留半日,还来得及。师叔当知怪人习性来历,万一此去,他使小侄难堪太甚,娄师和诸位师长虽不与之计较,葛师门人绝不许其受欺。为了师门威望信条,任他本领多高,也须一拼。只恐纠缠不清,误了葛师十日之限。最好和他订个约会,见完葛师,七日之内我必来此寻他领教,师叔以为如何?”说时,回顾查牤,不知去向。暗忖这位查老前辈本领真高,几句话的工夫走没了影。凭我耳目竟未看出,岂非怪事?心念才动,查洪忽似想起一事,说声:“我寻二弟,去去就来。”随见狄遁似朝身侧不远一堆乱石矮树点了点头,笑道:“这两位真是一时瑜亮,令人佩服。”
黑摩勒只当是说查氏弟兄,也未在意,笑问:“小侄和查大先生平辈论交,不料他与各位师长好些相识,新近又和葛师打成朋友,查二先生更是师叔好友。小侄想改称呼,他偏说是订交在前,各论各的,固执不肯。少时回来,师叔劝他两句,免得外人听了怪小侄无礼。”狄遁答道:“此老原是一个血性汉子,只为昔年一念痴情,被贼花婆花四姑误了一世,闹得好些朋友俱与生疏。直到老花婆遭报以前数日,方始心寒醒悟。他天性如此,看你最重,立意结为忘年之交;你只把礼尽到,能改固好,不必勉强,或将兄弟之称去掉也行。”
当地离兵书峡尚有三四里,原是边谈边走,黑摩勒忽然失惊道:“查二先生手上还提着一个人呢,莫非也带去了么?本领真高,小侄一点也未觉得。”狄遁笑道:“你说七指凶僧法灯么?已被人偷去了。”黑摩勒越发惊奇,因见狄遁说时神色自如,料无大害,否则以三人的威名,来人竟将所擒凶僧盗去,胆固大得出奇,也不会毫无动静,笑问何故。狄遁笑道:“自来两雄相遇,必有花样。这必是查老二方才说大话惹出来的。他被人家引开,以为有我二人在此,秃贼受有重伤,不能言动,一时心急大意,也没和我说一句话,顺手把凶僧放在山石之后丢下就走。查老大料是那人闹鬼,忙赶了去。其实人并未走,他一转身,就势把凶僧偷去。前半的事我还料出几分,查老大走后和你说话,稍一疏忽,人便偷走,连我也是事后方知,胆大手快,真个仅有。我和此人原是旧交,并还承过他的情,双方都是朋友,我就知道,也不能伸手。好在两面有人,决真打不起来,由他闹去吧。”
黑摩勒一听,才知是自己人,忙道:“除葛师和小侄,谁能有此快手和胆子?小侄想看看去。凶僧藏有至宝,还未献出,莫要被他弄死,问不出来。”狄遁道:“我想此人一半和查二兄开玩笑,一半还是好意。因他最善缩骨抽筋之法,便是铁汉,也熬不住他那两手。必是知道兵书峡内,自从开发百多年来,一向和平安乐,从无凶杀之事,才将凶僧擒去一旁,代为拷问,也许他和秃贼还有仇怨都在意中。此时姓名来历我不能说。你胆大心灵,本领不弱,何妨寻去,就便长点见识呢。”
黑摩勒早就心动,闻言立时应诺。略一端详形势,料知那人如此胆大神速,将人偷到之后,必要避开查牤来路,绕着沿途乱石矮树,往兵书峡一面走去。因那沿途石树无一高大,乍看一目了然,不易隐藏,实则只要心灵胆大,觑准对方动作,避暗就明,使人不加注意,反比专行隐秘之地要强得多。自己设身处境,也是如此,便沿着右侧石树,一路留神查看过去。走出不远,忽然发现乱石堆中有一片破僧衣,似新撕裂不久,断定不差,跟踪追去。前面忽现岔道,正在查看形势,忽又发现一根脚带。侧顾童兴、铁牛正由左侧山径上往回跑来,江、唐三人却未同回。遥望身后查氏弟兄已同回转,正和狄遁且谈且行,似有争论。暗忖:路如走错,三人必要招呼。跟着便见童兴、铁牛返身追来。
见面一问,才知二人先听唐氏兄妹说起峡中风景如何灵妙,本约少时同去,忽和江明先行。童兴觉着主人待客有了厚薄,心中不快,当先追去。铁牛喜事,跟了同跑。跑出里许,铁牛回顾师父正陪三老前辈从容同行,并未迫来,想要回迎,吃童兴止住。二人本没前三人腿快,这一争论停顿,相隔更远。先还望见前行人影出没斜阳烟树之间,再往前追便没了影子。童兴见三人明知自己追来,一味急驰头也未回,越发有气。好在路止一条,仍追下去,不消多时追到一处崖洞。正拿不定是否兵书峡中秘径,忽听虎啸之声似由洞底隐隐传出,相隔甚远。想起上次黑摩勒所遇,料无差错。入洞一看,并不甚大,到处乱石嗟峨,苔藓肥润,哪有门户可寻?如换别人,早已回转,童兴因听师长和黑摩勒说过,知道那是出入门户,不舍回去,连唤主人未应,断定入口藏在洞壁之上,便取兵器敲拨。铁牛跟着学样,无意中发现一块突出的石角,用力一扳,随手而起,现出一个大洞,看去颇深。二人当是入口,正往里面窥探,忽听洞口微响,因知当地主人所居,已然言明来此,未存戒心,洞中光景又极昏暗,方想入内寻路,猛觉后颈被人抓紧,甚是疼痛,心中一惊,身已被人提起,无力挣扎,晃眼被人提出洞外。
二人年轻气壮,明知遇见强敌,仍忍不住怒火,人还没有看清,便想动手。铁牛火气最大,刚一放下,回手便抓。那人冷笑道:“无知蠢娃,凭你也敢和我倔强!”随说,身形微闪,又到了铁牛身后,夹颈一把抓起。铁牛用尽气力,竟强不脱,急得破口乱骂。童兴本来也是忿极,想要上前,忽想起师长平日所说,暗忖:洞中住有好些异人,唐氏母子又住在此。初次登门,也许对方不知来历,生了误会。又见那人年约四五十岁,生得又瘦又长,双手特大,貌相奇丑,动作轻快,脚底声息毫无,二目细长,睁合之间精光闪烁,知是一个高明人物。方才吃他一抓,已尝过味道,如何再吃眼前亏?忙喝铁牛住手,说:“我们原应唐氏兄妹之约,来此拜访。狄、查诸位师伯尚在后面。此人也许误会。不可与他动武,就打也等说明之后,你忘了黑哥哥平日的话么?”
铁牛气道:“他还没有放我哩!”话未说完,瘦长子已将人放下,笑指童兴道:“你这娃娃倒也乖巧,知打不过,又来软的。闲话少说,你扳那块石头,并非入口,也进不去。我不值与小娃儿纠缠,各自回去,同了大人再来,免遭无趣。这里规矩,任是多大来头,也须有人引进,等唐家人来领你们也行,就此进去,却是休想。”说罢自把腰间旱烟袋取下,坐向洞旁石上,击火抽烟,更不理睬。二人连问不答,先吃过苦,又不知对方姓名来历,恐与师长相识,不敢妄动,只得忍气回转。
黑摩勒听完前情,料是狄遁所说养虎守洞的异人,江明必听唐氏兄妹说出真情,急于随同入洞,探询底细,故将童兴撇下;笑对二人道:“这人虽非师执,颇有本领,我正想会他一会,快引我去。”童兴看出那人厉害,又知黑摩勒性刚好胜,恐其受挫,方想劝止,等狄、查三老来了同去,黑摩勒已加急先行,只得随往。到后一看,瘦长子人已不在。
黑摩勒上次来过,没有找到门户,因听二人说是先听洞口微响,跟着就被抓出洞外,便料入口必在洞门左近。入内一看,内里石壁磊砢,上生肥苔,极少平整之处;近门立着两根石笋,高约丈许,童兴前扳石角已被填好,上下缝穴虽多,并无一处可以通行;看完故意笑道:“这里入口果然巧妙,难怪上次我被瞒过。唐家兄妹已先人内,我们初入宝山,不可失礼。还有上次误杀守洞驯虎,这位终年与人看门的老先生难免见怪,也须打个招呼。”随向一株最大的石笋拍了两下,喝道:“我名黑摩勒,为了上次误伤守洞驯虎,来此道歉,并往唐家访友,请出一谈如何?”说了两遍未听回应,还待往下说时,忽听头上低语道:“你听我说,不许答话。狄老三受你司空叔之托,想借庄风子磨折你的火性,我已不大愿意。正赶查二和他们说大话欺人,被我听去,才和他们开玩笑,把七指秃贼盗走,送来此地,故意犯他兵书峡的旧例,好激风子出山,同除恶贼。如今风子被我引开,秃贼也送进洞去。你已看出石笋下面藏有入口,还不知道开法,可将石笋左转,立即出现。你们快些走进,只把甬道走完,见了天光,就他追来,也只认输,不会和你动手。同来还有一个帮手,他还有事,恐风子警觉寻来。此人脾气古怪,进洞以前被他发现,激出话来,再想进去就讨厌了。”
黑摩勒听出师父七指神偷葛鹰口音,不由喜极。抬头一看,洞口石壁上有一小洞,内里伏着一团黑影,并有两点乌光闪动。看去不过二三尺方圆,连小人都藏不下的洞穴,竟会藏身其内,知是师父独门缩骨之法。因是外壁近顶之处,来时知道入口不会藏在洞顶,故此忽略过去,好生敬佩。方喊得一声“师父”,葛鹰接口催道:“黑小鬼,你的心意我已得知,此行便往黄山寻你。如真往高枝上爬,也不要你了。我命人对狄老三说,我在何家还要多住些日,实则上前天便发现秃贼和铁扇子,到处寻你,便约老刺猖尾随下来。先见铁牛可爱,怕他吃亏,两次想要下手,均因拿不准你的心意。好在是往黄山,想等见你之后,试明心意再说。方才听你背后的话,果然我未把人看错,你还知道好歹。我知秃贼必败,不肯打落水狗。故未出手。风子就要回来,查老二许还气我不过,你怎不进去?”
黑摩勒已将石笋如言移动,果现出一条井形入口,大只尺许,下面似颇宽大,并有铁链下垂,忙催童兴、铁牛先下,并仰面向师父道:“师父真个多心,我如贪看热闹,过了日限,岂不冤枉?查二叔不是寻常,那风子也颇厉害,师父只一个人,可要我来帮你?”葛鹰低喝:“放屁!如何会要你帮?这又不是真正对头。我料秃贼前劫去的宝物必在身上,方才匆匆,不曾寻见。此宝关系不小,务要留意查看。我们未到时,不可解开。”随又侧耳向外一听,惊道:“风子已回,我还要代你复原。快走,快走!”
黑摩勒也听远方有人说话,并有查氏弟兄在内,料知两起人相继寻来,忙即纵下,援着铁索,向上仰望。先见黑影飞坠,跟着石笋微响,入口封闭还原。仗着天生目力,往下一看,上面洞口只容一人上下;地面厚只丈许,以下却甚宽大;索长十余丈,便到地底,铁锈甚多,似不常用。再看左壁,还有一条人工凿出来的盘道,直达洞口,连那丈许厚的石地也被打通,上下极易。初下时暗影中不曾看清,倒闹了一手铁锈泥污。童兴、铁牛已早到地。前面果有一条甬道,忙将宝剑拔出,照路前进。地势越往前越高,快把甬道走完,前面已现天光。刚看出凶憎赤身卧倒在地,所穿黄葛僧裤已被撕裂,鞋袜也全脱光,只剩半条破裤子。忽见江明同唐素玉飞驰而来,才一对面,便听来路洞顶怒喝之声。
索玉慌道:“二哥还不同诸位哥哥抬起凶僧快走!如被庄大叔追来,你们尚未入境,就麻烦了。庄大叔最喜欢我,万一他今日生了大气,你们不可和他强。哥哥劝住这位黑哥哥,我迎他去。”江明来时,本听两小兄妹说过,闻言应诺,立催快走。
黑摩勒师徒刚把凶僧分头提起,走出甬道,便听身后来路素玉和人争论。空洞传音,听得颇真。来人似怪葛鹰师徒欺人大甚,说:“明知中间有人,不会不容走进,何故恶闹,坏我昔年所立信条,此事决不甘休!他既有本领把秃贼和门徒偷送进来,必能原样救走。至于峡中,世外桃源,一向安静,没有凶杀之事,倒不相干。一则秃贼罪恶如山,我虽与他无仇,我二十年前遇见两人游山来此,一见投缘,成了好友。往来了数年,忽然不见。后有一人寻来,说另一人已为凶僧所杀,他也成了残废,求我复仇。我当时气忿已极,本来寻他,无如昔年出山生事,归时受了家母教训,曾经当众立誓:除非真有能人,在我终日防守之下走完甬道,入了兵书峡腹地,决不离山一步!有此例规,那朋友又是直性人,不会取巧行诈,失望辞去,至今想起还觉愧对。有人给他报应,再好没有。何况我早料到你母子三人早晚有事,自从上次小黑鬼迫虎来此,便为你们另开了一条洞径,与外相通,并可随时隔断,只你母亲一人知道,未对你兄妹说而已。如往洞中处死秃贼,正好合用。这些全不相干,只恨姓葛的可恶,他走后壁老虎出入的路也好一些,偏走我起过誓的这条路,如何放他过门?”
素玉笑劝,说:“他必是见我们这些孤儿女可怜,仇敌太凶,知你老人家本领高强,想激大叔出山相助,决非恶意。还望看在侄儿女份上,莫与后辈计较。”说时,那人已走出甬道,正是童兴、铁牛前遇的瘦长子。
黑摩勒正朝凶僧身上查看,见有人来,并未答理。瘦长子笑道:“你就是老偷儿徒弟黑摩勒么?你师徒竟能不得我的允许,私人兵书峡禁地。别的不说,小小年纪,有此胆勇,已是难得。此时我已明白过来,决不再和你一般见识。我为唐家母子奇冤悲愤,时代不平,无如昔年曾有盟誓,不能改悔,至今气闷。我能由此践言出山,为这两家寡母孤儿出一点力,也是佳事。不过,我这入口通路共有三条。先来两小娃误扳石块所现洞穴与后壁一洞相通,中间要经两处虎穴,又极黑暗。莫看你们武功不弱,黑暗之中骤遇虎群四起猛扑,也是难当。另一条近年才刚开辟出来,连素玉我均未告知,又与唐夫人所居相通,地最隐秘,外人决不知道。只你来路一条容易被人发现,但我常年防守,封洞石笋既极重大,移动费事,我那住处又在洞左石窟之内,设有望筒,来人还未走近,已先发现,地底甬道又有千斤闸与飞石之险;你师徒初来此地,竟能私自出入,还把秃贼送入洞中,甬道中的埋伏机簧又被拆卸,是何原故,肯对我说么?”
黑摩勒本不知乃师闹些什么花样,先听对方口气不善,还自暗中戒备,打算斗他一下;及听话风转变,卧忆狄遁所说,好似早有安排,想激此人出山,否则葛师盗走凶僧,就算当时被其瞒过,断无置之不间之理;又见对方貌相清异,双手瘦硬如铁,二目隐蕴精光,知非寻常人物。方想如何回答得体,刚把手一拱,还未开口,忽听身后有人笑道:“都是自己人,谁也无须介意,由我来说吧。”
众人回顾,正是狄遁和查氏兄弟。狄遁见面先指瘦长子道:“这位便是庄老前辈,乃本山隐居的十七位异人之一,单名一个恒字,乃天门三老至友,与你司空、娄、陶诸位师长也是互相景慕的多年神交。你葛师又因受人之托,想引他出山。那人也是庄兄旧友,本意擒杀秃贼为亡友报仇,不料事情凑巧,途遇秃贼尾随到此。你葛师先觉凭他一人,足可将秃贼除去,无奈那人立意生擒,数他罪状,葛师又想借此试你心意,并看庄兄本领为人如何,便未出手。后听秃贼说出芙蓉坪老贼搜杀诸家遗孤的阴谋,本就激发义愤,上次永康古庙又受司空老人之托,正和同伴商量,恰巧义丐卞莫邪去往黄山寻师复命,中途相遇,谈起庄兄关系重要,如能出山相助,将来事要容易得多。无如庄兄昔年立有誓约,不肯违背,如照所说,越过所守石洞甬道入境,一被知道,防御必严,多大本领也难如愿,最好临机应变,骤出不意,才能有望。你葛师一向无故不肯犯人,本还不愿这等做法,后因偷听我和查二兄说话,查二兄故意激他,才想借此取笑。其实他盗走秃贼时,我和查二兄已早警觉,只没料到下手那么快法,查大兄和他已打成了至交。我见二兄追去,不知是假,惟恐两雄相斗,万一破脸,忙追了去。你葛师先令卞莫邪假作奸细来此窥探,再把同来友人埋伏在旁,以便事急解围,拖延时刻;仗着洞中出入秘径,事前已听同伴说过,自把秃贼送入洞内,并将你三人引进,跟着和我三人见面。话己说明,觉着今日本想和人取笑,结局落在查兄的算中,不大高兴,本来想走。我因蜗皇至宝,将来除害复仇作为香饵,大有用处。前被秃贼劫去,尚未搜出,拷问秃贼,决不肯说,非他相助不可,再三留住,才说他和卞莫邪也是忘年之交,尚有几句话说,去去就来。你们年幼无知,好些前辈高人均未见过,方才难免失礼,可同上前拜见,再去唐家拷问秃贼吧。”
三小依言行礼,乞恕不知之罪。庄恒含笑命起,转向狄、查三人道:“事已过去。我本闲得无聊,偶然出外走动也好。葛兄我早闻名,只未见过,闻他和芙蓉坪老贼原是旧交,并还几次礼聘,怎会助他仇敌与之为难?我旧友无多,同来那人可是黄云鸽么?为何未同来此?”查牧笑答:“他因平生至友黎威为秃贼惨杀,自身又受重伤,立志报复。那年求你相助,因你不肯违背昔年盟约,失望而去。这几年来,到处约人,均为秃贼所败,仇恨越深。实在无法,想起你那破关入境便可出山的禁条,恰巧途遇葛兄,便寻了来。因他为人谨厚,知你好胜,事虽如愿,这等请人不好意思,想和葛兄一同进来,一会也就到了。至于葛兄虽和老贼昔年有交,因恨老贼忘恩负义、残暴阴狠,几次礼聘均未肯受。自收黑摩勒为徒,又听司空兄说起昔年那件惨事,越发激动义愤,现和我们已成一路了。”
庄恒道:“那年黄三弟寻我,不是不肯管,无奈我自那年山外归来和本山主人话说太死,无法改口。两次示意,令其约人设法暗越甬道,使我稍可交代便即出山。三弟偏不明白,后来不辞而别。我还当他约人再来,谁知一去不回。实不相瞒,方才我也不无介介,后听素玉再三求劝,得知她那杀父仇人近来警觉,到处搜杀遗孤,爪牙四出。她母昨日出山便由于此。不特她母子三人,连隐居永康虞家化名江小妹奉母避祸的姊姊,也因小铁猴侯绍暗护故人之女,关心大过,露了一点形迹。女贼白凤娃因狗子吃亏受气,恨之刺骨,访出江小妹落在永康,卧忆前情和侯绍误伤独叟苏半瓢时双方问答所说的话好些可疑(事详《云海争奇记》,小铁猴误伤苏半瓢,偶提江小妹来历,无意泄机)。恰值老贼暗发紧急传牌,悬下万金重赏,命人前往通知,搜寻当年残杀的几家遗孤,意欲借刀杀人。过不数日,女贼暗中命人送信告了机密。跟着各丐帮北山讲理,化名蔡一娘的湘江女侠柴素秋母女和金线阿泉等人再一相继出现,老贼越发惶急。但他老好巨滑,知道这班遗孤并未死绝,既然被人救去,这多年来音迹全无,忽然同时出现,必非弱者,身后的人更不好惹,惟恐在对方发难以前激出乱子,于是想下分头暗算之策,所派出的人多是暗用重金厚礼聘请来的能手,自己仍作不知,这些恶贼十九为隐迹多年的绿林败类,人数颇多,心毒手黑,专一暗算,防不胜防。她母亲早听人说,江氏母女隐居江乡,意欲接来同居,两次托人往访未见,新近才知人在永康,又得老贼暗算信息,不特长嫂母女,连虞家主人也都可虑,忙即起身赶往,昨日才走。前日我觉事情可虑,真恨不能跟去,也因前盟难背,不能外出。送她上路时,心正不安,忽然发现一个年轻女花子同一少女将她拦住说话,忙和两小兄妹隔山赶去,双方已成了一路。二女年纪虽轻,居然大有来历。女花子更是高手,奉了她师伯吕暄之命来此护送,我才放心回转。今日心想我天性好抱不平,人生世上,须为贫苦弱小的人出力,不应专顾自己清闲,独善其身,如何为了一时闲气和人打赌,订甚盟约?眼看这些悲忿冤苦的良友孤儿受恶人危害,不为出力,岂不难过?到了午后,便发生方才的事,使我借此出山,锄强扶弱,除暴安良,便吃人一点亏也值。何况葛兄只是取巧,因友及友,不是外人,有什相干呢?”
狄遁笑道:“庄兄二次出山,仗义扶危,再好没有。秃贼点倒时久,已够受用,尚须拷问蜗皇至宝下落。此间世外桃源,人间乐土,一向安乐,素无凶杀之事。峡中隐居的十多位老先生,虽有两位曾去北天山采药见过两面,到底无什深交,不便惊扰……”底下话未说完,庄恒笑道:“这个无妨。此峡一带由我做主掌管。我早料到日后有事,又为唐家母子开了一条洞径,尚未用过。事完,把秃贼拖到外面处死,免在峡中杀人,井免宝气上腾被外人发现,如何?”众人连声赞好,仍由童、铁二人分提凶僧手足,随同庄恒沿着甬道外面崖脚,朝左转去。
走出不远,忽然峰回路转,面前又现出大片奇景。原来兵书峡偏在东南角深山之中,外观形如一部又大又厚的书,危崖千丈,四面削立,无可攀升,险峻已极,地又隐僻,樵采足迹之所不至,入山通路深藏崖下暗洞以内,里面却藏有大片盆地,到处水碧山清,繁花如绣,风景灵秀,土地肥美。居民只数十百家,百年以前因避灾难入山,发现奇景,就此结茅开垦,安居了下来。上代本是几个志同道合、文武全才的高人隐士,故此峡中有本领的异人甚多,庄恒也是其中之一,峡中土地有限,只可自给,不喜外人迁入。庄恒生具异禀,多才多能,昔年每喜借着采办物用出山走动,为了天性义侠,好打不平,生出好些事来。峡中长老防引外敌上门,不能安居,以言相激,并代除去两个最凶恶的强敌,庄恒由此退隐。另外还有一位寄居峡中的异人,便是上次黑摩勒去往黄山茅篷投书,所遇高僧云峦和尚的俗家兄弟阮成象,乃唐家的至亲,平日和庄恒同住峡外小洞之内,当擒凶僧以前,曾和狄遁一起在崖上眺望,尚未回来。众人行处乃是一条溪岸,绿波粼粼,水甚清浅;两岸花树成行,多不知名。左边一道峰崖,洞壑奇秀;右面大片平畴,一色青葱。时有竹屋茅舍,掩映柳林松竹之中,男耕女织,农歌相答,四围景物又是那么清丽安适,宛然一幅天然图画。
初来的数人俱都赞美不置。内中唐枢,自把江明引到甬道口外,便匆匆走去,这时忽由侧面松林中迎来,见面先向众人行礼招呼,又和江明、素玉背人说了几句。素玉便对众人道:“家母远出,山中苦无兼味,只有积年陈酒和些粗菜,请诸位哥哥陪了诸位怕叔就来,妹子要先一步了。”
狄遁笑道:“贤侄女无须客气,我们俱非外人,只把家藏的酒开上一坛,做些面食就行了。”素玉应声先走。唐枢蜇近黑摩勒身边笑道:“黑兄不认得小弟么?”黑摩勒自从唐氏兄妹为铁扇子樊秋所败,唐枢逃回求救,途中相遇,觉着面善,不多一会,便想起此人正是金华北山祝三立洞中所遇受伤卧病的少年(事详《云海争奇记》),忙笑答道:“上次为追守山驯虎,洞外交手,唐兄比我高不多少;后在北山相遇,唐兄已快成了大人,匆匆一见,未暇多谈,洞中光景昏暗,没有看清。方才途中相遇,只觉面善,想不到会是一人。以前司空叔虽曾提到贤兄妹的来历,想是恐我多口,好些不曾明言,只知与那玄牦皮销有关。恕我冒昧,你和明弟可是一家弟兄,都姓朱么?”唐枢点头笑答:“明弟是亲弟兄,此事话长,且等除了凶僧再说。寒家就在前面,已快到了。”说时,众人已随庄恒由松林中走进。
林中都是合抱的古木,行列疏整,清影参差,并有白鹤驯鹿游行其间;尽头处一幢竹楼,倚崖而建,楼外种着不少山花,还有半亩菜园。楼侧不远,飞瀑下泻,汇为一道清溪,穿林而流,水声潺潺,与林中鸣禽相与应和,衬得景物分外幽静。众人还未到,素玉已迎了出来,见面笑道:“侄女只备了几样山肴野蔬,诸位伯叔先用一点,再问秃贼口供吧。”狄遁回顾凶僧被童兴、铁牛分提手脚,随在身后,凶睛闪烁,貌更狞厉,笑说:“此贼恶报够受,问完再吃,大家痛快,再说葛兄还未来呢。”素玉笑答:“此贼罪恶如山,多受点苦应该。诸位哥哥长路远来,本就饥渴,又打了这些时,还是吃完再问,消停一些。葛老前辈和黄三叔早就来了,现在里面吃酒呢。侄女回时他已先在,方才未见进去,还没顾得问他是怎样进来的呢。”
庄恒闻言,面上微惊道:“这位神偷果然厉害。我新辟这条洞径就在瀑布口旁,连你兄妹都不知道,他怎看出?”随听楼上哈哈笑道:“这还不是你追人时疑心生暗鬼,因那逃处正在秘径旁边,多看了两眼,自露马脚么?这个不足为奇,今日虽然上了查老二的当,总算会到你这一个怪人。为了事完就要起身,我照例不白吃人东西,也不白卖力气,好在小主人和江小妹是姊妹,无须客气。前在白雁峰,我又扰过她姊姊一顿。虽是老何闹鬼,自家做菜叫小妹出名,我总算承过人情,何况这两姊妹人都极好,我老头子哪得不为人家出点力呢,你们听信,早晚我还有个交代。这顿酒饭我已先偏,好在主人设备得多,吃残无妨,各自上楼享受。我代你们拷问秃贼如何?”
查忙故意接口喝道:“老偷儿当这顿积年陈酒是好吃的么?人还未到,先犯馋痨,你如问不出宝物下落,看你如何对人?”葛鹰笑道:“你不用激我,包你手到取来。我吃得快,就这一会已吃了七成饱。既不放心,我先问完凶僧,再打主意。”说时,众人已到楼前,把凶僧放下。庄恒方说:“久闻偷兄大名,果然鬼得有趣。”忽听呼的一声,一条人影已自楼窗飞堕,黄云鹄也自赶下,是个五十来岁老者,见了庄恒,不住赔话,说是事出不已,并非有心戏侮。庄恒笑说:“你我骨肉之交,上次约我,不肯出山,实有碍难,这样最好。”
葛鹰把怪眼一翻道:“老庄不用婆婆妈妈!我生平不信赌神罚咒。我今日起便往芙蓉坪,连明带暗去寻老贼晦气。是好的,你也做点出来大家看看,莫要人家费心费力把你盼了出来,只端架子,一事不办,连我老偷儿也跟你丢人。”庄恒微笑未答。
葛鹰又转向黑摩勒道:“你看出毛病了么?”黑摩勒方说:“弟子虽未看出,但却料到一点,跟着诸位老前辈寻来,还未试验呢。”葛鹰道:“你料得大概不差,你们不是早饿了么?还不上楼先吃!”黑摩勒道:“师父走么?”葛鹰道:“没你的事,放你半年长假,好好玩去,不许任性乱跑。用到你时,自会通知。”随对查牤笑道:“查老二,这秃贼可恶透顶。你下手太狠,他又活受了这半天,放将起来,必要乱骂求死。你一发气,就没戏唱了。”查牤笑道:“我知你又刁又坏,处置秃贼再妙没有,否则何必等你?不过话要言明,宝物归你应用,办不出事来却丢人哩。”葛鹰道:“你只放心,我也用不着宝物做香饵。这类谁见了都爱的东西最是害人,你们却须善为保藏呢。”
狄遁笑道:“来时我曾留意,秃贼身上井无宝光外映,上衣又早脱去,万一至死不说实话或已被人夺去,你说话太满却丢人哩。”葛鹰笑道:“这厮一肚子鬼胎我全知道,包你问出真话,献出此宝就是。”
唐氏兄妹看出先拷凶僧,小弟兄们又都好奇,不肯先吃,互一商计,便在楼前空地上摆上桌椅酒食,请众入座,边吃边看。众人见他们殷勤,全都应诺。只葛鹰说已吃过,事完还要赶路,自将凶僧提向一旁,伸手一捏一拍。凶僧负痛,一声怒吼,穴道立解,被点时久,周身酸痛,又知对头厉害,就将宝物献出也难脱身,心中恨毒,表面装作伤重力乏,缓缓起立,冷笑道:“佛爷既落鼠辈的手,请快给我一个痛快!”话未说完,吃葛鹰扬手一掌打跌地上,顺嘴流血,疼得两太阳直冒金星,随听骂道:“不要脸的秃贼!乖乖挺尸在地,等我问话。你那一套,在我面前全使不上,越放乖巧越好。”
凶僧自从出世以来,几曾受到过这等奇耻大辱?暗忖:眼前仇敌已不容我活命,何况主人又是芙蓉坪老贼仇家,决不放我走漏风声。除却拼命,更无善策。当时心横气壮,打好捞本主意,一言不发。
葛鹰见他凶睛乱转,心里明白,先不叫破,笑骂:“秃贼你装死么?难道我们所说你未听见?你用黑手冷箭暗算伤人,装神闹鬼,强劫来的宝物呢?”
凶僧闻言,越忍不住怒火,狞笑道:“老偷儿不用狐假虎威,乘我势败,欺人太甚。那宝物自落我手,因其每夜必有宝气上腾,恐人发现,仍藏天目后山深处岩洞以内。满拟无人得知,不料被天门三老鬼望见宝气,尾随下来。他们见财起意,还要假装门面,不肯明夺。等我藏好回身,他却暗中取走,再派手下贼徒对我明言,说此宝本非我有,他因游山发现,随手取走,并非夺自我手,如不服气,可往天门寻他。我虽愤极,但知敌他不过,无计可施,恶气难消,才和芙蓉坪老贼一起。满拟他和天门三老有仇,必能助我,谁知老贼比我更阴,借口和他一党的,不论来人是谁,必须立功自见,代他做点事,以作入党凭信;随说本山兵书峡内隐藏着几个可疑的人,内有男女两幼童,似是仇人遗孤,要我代他生擒回去再作计较,我虽不大愿意,但又贪他万金重礼,才有今日身败名裂之事,你如不信,这类旷世奇珍哪有不随身携带之理,我那行囊已落你们手中,上衣又早脱去,如真尚在,宝光宝气也早发现。你们这群鼠辈又非瞎子。我说此话,并非怕你这老偷儿拷问,只为一世英名今日丧尽,身已受伤,此仇今生难报,打算痛快一点了事,你也免得麻烦。你家佛爷一向不说假话,如其不信,任你如何,决不皱眉!”
说时黑摩勒两次怒发,作势欲起,均被葛鹰拦住,听完忍不住近前冷笑道:“秃贼今日恶贯满盈,还说假话,休说我师父,连我眼里也不揉沙子。”话未说完,葛鹰怒道:“叫你少管闲事,偏要多口!”黑摩勒气道:“秃贼可恶!他那狗肺狼心,此时我全看破,他说天门三老取走宝物,因而去与芙蓉坪老贼连合。乍听仿佛还近情理,却没想到天门三老自从先恩师坐化,终年闭关,不履尘世已有多年,相隔又远,何从望见宝气?再说三老前辈何等光明,就算发现凶僧杀人劫宝,也必先为世人除害,杀死秃贼再作计较,决不会尾随盗取,费那大事。秃贼现有师父处置,不怕他闹鬼。说别的我不管,偏要捏造假话,诬蔑先恩师平生至友,万万容他不得!并非是打落水狗,这是他自作自受。”话到未句,纵身上前,就是一掌。
黑摩勒天性疾恶,又最敬爱师长,一听凶僧说诳,口出不逊,动了真火。又知对方左胁短处,打算给他吃点苦头,身才纵起,瞥见凶僧一对凶睛注视自己,不住乱转,心方一动,耳听葛鹰大喝:“徒儿怎不听话,要你多事!”声才入耳,先是一股又劲又急的罡气由侧面扫来,立时立脚不住,同时又瞥见凶僧奋力挣起,张口喷来,知道不妙,一时疏忽,只说凶僧业已受制,忘了蜂螫有毒,临死还要反噬,忙即就势一个“风毡落花”之势往侧面倒翻出去。身才落地,便听众声怒喝,人影乱晃,叭嗒连声,凶僧二次被人打跌地上。
原来凶僧内外功均到上乘境界,气功更强,虽因好色贪淫,全身不曾练完,有了弱点,别的却有独到之处。狄遁本领虽高,如非知道凶僧护穴匕首被陶元曙坎离钉击碎,伤了要穴,又是先有成算,埋伏高崖之上,乘其妄用毒手纵起伤人之际凌空下击,也决制他不住。此时凶僧自知必死,本就打着捞上一个是一个的主意,及听假话被人叫破,越发愤恨,决计提前发难,事如不成,立即自杀,一面盘算毁污宝物之策。
不料葛鹰老谋深算,早就识破好谋,立意想他人前出丑,自食恶报,正想把话扣紧再下杀手,一见黑摩勒不听招呼,上前动手,虽知爱徒机智胆勇不会吃亏,终不放心,忙用内家真气,一掌将人挡开。凶僧早准备好的一口劲气刚往外喷,黑摩勒已然纵避一旁,心中恨毒,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多受伤痛,就地跃起。因知在场诸人无一好惹,只有几个小孩最软,刚照准唐氏兄妹一掌打去,耳听众声怒喝。查洪首先鬓发皆张,劈空一掌打到,查牧跟手一掌,先把诸小弟兄挡退,狄遁己抱唐枢飞起。凶僧武功虽好,毕竟重伤之余,强忍胀痛,拼命出手,减去好些力量,查洪又是一个老童男,力猛气纯,货真价实,这劈空一掌先吃不住,掌风相接,人被挡退了两步,觉着胸前扫中了些,脏腑皆震,手指又作奇痛,自知无幸,忙回右手二指,往朝腹问刺去,又听一声怪笑,面前人影一晃,双手已被葛鹰掳住,就势一抖一拗,双腕齐折,痛彻心肺。凶僧怒极,强运劲气,张口就喷,哪知内伤越重,真力不济,吃葛鹰迎面啐了一口,再也支持不住,怒吼一声,仰跌在地,几乎晕死。
这原是瞬息间事,凶僧倒地以后,人便不能转动,急得喘吁吁怒骂不已。葛鹰也不理睬,容他把气略微缓过,才笑问道:“骂人无用,你把宝物藏放何处?免我费事你也吃苦。”凶僧早已横心,怒骂:“葛鹰鼠窃狗偷!宝物现在天目后山岩洞之中,你们不会寻出?如不放心,容我在此多活两日,寻它不到,再由你们这伙鼠辈尽情服侍便了。”
葛鹰故意说道:“我和车老花于(神乞车卫,丐中异人,事详《云海争奇记》)同一传授,会锁骨酸心之法。平生处置恶人,老觉他们害人太多,一条狗命不够还债,照例要他多吃一点苦头。不过我和车花子不同,任他多恶,事要眼见,被我当场捉住,或是有心欺我,才肯下手。久闻你这秃贼到处奸淫妇女、残杀善良,一死本难蔽辜,但我不曾眼见,还肯稍微容让。你如不说出真实地方,却休怪我手狠。”
凶僧怒喝:“老狗鼠贼,休要发狂卖狠!活已说完,随你便吧!”葛鹰笑道:“我再问你一句,此宝所在之处,必有宝气上升,你用什方法将它掩住,看不出来?”凶僧冷笑道:“老狗!你连这点都不知道,还吹什么大气?此宝最忌血污,我因防人看破,已用人血浸过,你便寻到天目山,也看不出来了。”
葛鹰笑嘻嘻道:“这些话是真的么?你好容易谋财害命,得到手内,舍得把它污毁么?本心逼你自己吐口,你偏要我费事。到时生死两难,却休怪我不留情面。”凶僧闻言,忽想起仇人莫真和神乞车卫一样,会点那七绝穴道。如被点中,四肢绵软,不能言动,周身酸痛麻痒,钻心透骨,哪怕一张薄纸拂将上去,也比刀割还痛十倍,要痛上好几个时辰,才狂喷黑血而死,端的狠毒无比。方才还曾对我恫吓,怒火头上,如何忘了?心念才动,又不愿输口,刚急喊得一声“老狗”,葛鹰手已伸向胁下,先将气穴点破,跟手又是一下,再朝凶僧口边一捏,下巴便掉了下来。凶僧卧在地上,干看着急,不能言动,尚还不知厉害,方想这类点穴仍和寻常一样,除点时身上发麻外,并无传言之甚,耳听查牤埋怨葛鹰:“话未问明,如何点此死穴,又将他口封上?看你老偷儿如何问法!”
葛鹰笑答:“问也不说,懒得费事。此是他平日为恶太多,鬼蒙了心,不听好话,自作自受,不能怪我。”查牤又问:“那宝物呢?”葛鹰气道:“查老二,难为你混了多年,这点事也看不出。再不相信,我不管了。”
黑摩勒接口笑道:“查二叔你不知道,秃贼本领真高,他把天目山整座岩洞都带了来。师父和他好说不听,只可自己下手了。”查牤闻言笑道:“我是故意问的,在座只我哥哥一人未必明白。你看狄三叔可曾开口?不过我先不知道,也是听你方才的话才被提醒。强将手下无弱兵,你这黑小鬼果然真行,连我也爱。”
葛鹰朝黑摩勒把怪眼一翻,喝道:“你既逞能,还不为我取来!”江、童、唐、铁诸小侠见凶僧急怒攻心,貌更狞厉,宛如恶鬼,上身衣服已全脱去,只下半身穿着一条破裤子,上下空空,哪有藏宝形迹?葛鹰师徒口气偏是如此拿稳,心方奇怪。黑摩勒人已上前,笑嘻嘻道:“贼和尚,你此时也不会开口。可是这类点穴,日前金华江边,曾见车三叔用它制一淫贼恶人。彼时情势真个惨极,连我也看不下去。又被点后,不动他还不觉得,稍微一动,便是一片树叶落在身上,也比刀割还痛。你把宝物藏在别处也好,偏藏在肚皮眼里,以为你有气功,把它隔皮吸进,外面只有一点肚脐眼缝,里面却被皮肉裹紧,宝气也被掩蔽,自然看不出来。却不想你人甚瘦,哪有这深的肚皮眼呢?不是恶贯满盈被人擒住,这法子果是好极,又不露白,也不怕丢。我师徒先还不曾想到,后见你气功真好,外表一身松皮,独单肚皮眼一带肉皮发紧,后来把你放开,你那贼眼又不住偷看你那肚子,往里收气,我才拿准。我料你心服口服,不冤枉吧?这就要动手了。”说罢,手朝凶僧肚腹一摸一按,再扯肚皮往外一翻。凶僧立觉周身奇痛攻心,宛如无数刀针乱刺,外带麻痒,比什罪孽都要难受,偏是口开不出,求死都难。正自万分悔恨,一阵剧烈痛痒之中,黑摩勒一声欢啸,一道金霞已随手而起。当时宝光上烛,楼前一带已被霞彩布满。
众方惊喜,争前观看。先是狄遁急呼:“大家速往楼内再看!宝光大强,莫要惹事。”紧跟着又听一老人口音大喝:“强敌已快上门!你们怎如此冒失?”声到人到,一条白影已由林外飞进。
第三回
绝顶夜栖身 水气沉冥风雨恶 奇珍初海盗 云涛浩荡剑光寒
前文黑摩勒、江明、童兴三小弟兄由黄山起身,往赴七指神偷葛鹰十日之约,行至兵书峡附近林野之间,打败铁扇子樊秋,救了唐枢、唐素玉兄妹,并与铁牛师徒重逢。跟着七指凶僧法灯暗中掩来,因恨樊秋背叛,穷追不舍,正下毒手,金星神猬查洪和中条七友中的黑骷髅查牤、天山大侠狄遁先后赶到。狄遁由高崖顶上飞身直下,凌空一掌将凶僧打倒,与诸小侠见面叙谈之后,同往兵书峡小聚。江明同了唐氏兄妹先走,众人在后提了凶僧,且谈且行,忽被葛鹰将凶僧盗去,指点黑摩勒,智激守峡异人庄恒,刚把话说明,众人也由后赶到,同往唐家。葛鹰同了庄恒好友黄云鹄已经先在,当由葛鹰拷问凶僧前被劫走的蜗皇至宝下落。凶僧阴险贪狠,不说实话,反用毒手暗算诸小侠,致将葛鹰激怒,用七绝手点了凶僧六阴死穴,封了口窍。众人方觉凶僧所劫奇珍尚未献出,如何点他死穴?不料葛鹰师徒早已看出凶僧仗着一身极好内功,将蜗皇至宝吸入肚脐之内,皮肉包裹,甚是严密,连宝光宝气一齐掩蔽。凶僧气功将入化境,不动手时,仿佛皮包骨头,又瘦又干,稍一用力,全身立即暴涨,变成强壮坚实,精力弥满。此时重伤之后,倒地装死,前半一身松皮,满是褶皱之纹,惟独脐眼一片,皮往内凹绷得颇紧。自己如非断定凶僧天性疑忌,拼冒奇险得来的至宝奇珍,存放别处,决不放心,又狂做自恃,定必藏在身上,格外留心查看,也难识破。为想试试爱徒目力心思,先未叫明。黑摩勒猜出师父心意,立时上前挖苦了几句,便将凶僧腹皮扯起,强抠出来。凶僧被人用七绝手点了六阴穴,一张纸拂上身去便如刀割,痒痛钻心,平日为防宝气外露,腹皮收缩,又紧又深,况当真力劲气已失、身同瘫痪、不能言动之际,怎禁得起行家的手强扯强抠?当时奇痛麻痒,钻心刺骨,比千刀万剐还要难受,想起平生所行所为,遭此恶报,悔恨无及,料定死前不知还受多少罪孽,再想告饶伏输,求一速死,已无法开口。当时急怒攻心,逆血上行,就此疼晕死去。黑摩勒见凶僧疼得周身直冒冷汗,方想秃贼虽然为恶太多,该受此报,已然够他受用,何必做得大过,何不给他一个痛快,免得看了难过?念头才转,脐眼中的宝物已被取出,到手一看,乃是一个奇怪蚌壳,大还不到两寸,作六角星形。上面满是彩晕,映日流转,并不透明,内里却映射出一寸许方圆一团光华,也是六角形状。但有一角暗而无光,似在轮流闪变,明暗相继。单看外面,已觉彩霞辉映,耀眼生缬。因听陶元曜说过,奇形外有宝匣,试将蚌壳拨大约数寸,蚌壳大小,里面好似一粒六角形的大蚌珠,未必便是元江金盆中的蜗皇至宝,心中生疑,便用手指一拨,因见外壳严丝合缝,封闭甚紧,恐难打开,用力稍猛,不料蚌壳竞似活的,居然随手而起。只见一片金霞射目难睁,还未看清何物,楼前大片地面,连四外的山石林木溪流飞泉,全部映照成了金色。正自惊奇,在场众人也忙抢过去观看,忽听有人大喝:“强敌已寻到门上,诸位如何这等冒失?”声到人到,由林外飞也似纵进一个白衣老人,才到便将蚌壳连宝抢去,合拢一起。
黑摩勒那么眼尖手快、长于应变的人,吃对方劈手把蚌壳夺起,竟如无觉,心中一惊。来人已从容立向面前,将蚌合拢,请众人楼再谈。定睛一看,见那老人生得身材高大,声如洪钟,白发红颜,银髯飘胸,手白如玉,便少年人也无此细润。又穿着一身白衣红鞋,通体如雪,净无纤尘,来势那等神速,却和没事人一般,神态安详,气度高雅,又带着一脸和善之容,令人对他自然生出可亲可敬之意。暗忖此老与黄山茅篷所见高僧,眉目好些相似,只是高矮胖瘦不同。这里并无外人,许是司空叔所说云峦和尚的兄弟,怎武功如此好法?查牤已指老人笑道:“这位便是隐居本山多年,唐家母子全仗他独力保全的今之异人——太白先生阮成象。”在场老少诸侠,除查、狄二人与老人旧交外,连查洪、葛鹰也是初见。
黑、江、童三人,早听师长说过此老一生奇迹和那一身惊人本领,万想不到兵书峡保了唐氏母子隐居的便是此老,全都惊喜交集,随同上前礼见。到了楼内,各自落座。阮成象闭好门窗,才将蚌壳取出,微开一缝,用手遮住,令众同观。众人见那壳中蚌珠大约径寸,作六角形,金霞灿烂,精芒射目,不可逼视。细一观察,才知六个星角只有五角发光,一角独暗。宝光强烈映照之下,暗的一角直似一个虚影,互相徐徐转变,由明而暗,相继发光,隐现不停。江明知那宝珠关系亲仇甚大,关心最切,笑问:“这不过一粒径寸六角宝珠,看去奇怪,有何实用?怎的谁都看重,为它伤了多少人命?听家师说,此宝外面还有一个玉匣,秃贼已全劫走,前古宝匣,决不舍得毁弃,如何不曾搜到?”(七指凶僧杀人劫宝。事详《云海争奇记》。)
狄遁笑答:“起初我也不知底细,自被凶僧用摘叶伤人手法暗放冷箭遭了暗算,觅地调养,无意中遇见天门三老大弟子仇旋,才知此宝名为神龟宝,又名洛珠,乃万年神龟内丹,与河图洛书同时出世,被娲皇收去,专御烈火洪水,更具起死回生灵效。任是多么重伤奇毒,只将此珠那根暗角,趁其快要放光以前,对准伤口,便觉遍体清凉,转眼将毒吸净,合口复原。别的妙用尚多,也说不完。外壳形似一蚌,实则神龟精气所结,此宝非它保养不可,并非真蚌。不过此宝最忌血污,只沾上一点,光华立暗,须经二十四昼夜才能复原,治伤毒时必须留意,不可挨近沾染血污而已。藏宝玉匣乃后人所添,以防宝气精光外露、生出事来,虽也可贵,不是常物,但是有无均可,无关宏旨。秃贼许是树下强敌,事后心寒,仗着练有极好气功,想出腹内藏珠之法。珠虽藏好,仍恐仇敌和被害人追寻,不是弄上一粒假珠放入原有匣内,引人往盗,将其失去,便是假藏隐秘之处,故意现些形迹,引人窃取,再闹一点花巧,作为此宝得而复失,不在他的手内。否则,芙蓉坪老贼比他更要贪私残酷,如知此宝在他手内,便与一党,也不放过。可惜葛兄仍是心急手快了些,稍缓下手,必能问出玉匣所在。以我猜想,就许藏宝玉匣现落老贼之手也未可知呢。”
葛鹰笑说:“我虽疾恶手快,决不冒失。如非断定秃贼腹内藏珍,可以手到取来,为了尾随数日,见他凶狂残忍,胜于人言,实在气他不过,才拿话把他绕住,好使自作自受,我决不会对他下那毒手,只没想到还有一个玉匣罢了。这个容易,包你还问得出,否则也在我的身上。只要世上有这东西,早晚必使珠还壁合如何?”说完转身就走,黑摩勒连忙跟去。查牤笑说:“这两人真个难师难弟,最奇是还有铁牛这个徒孙。这三代师徒,哪里寻第二份去?”
铁牛本来贪看奇珍,在旁等候,闻言忽想起师祖还未理我,又有好些话没和师父说,不愿再看宝物,转身就走。江明方喊:“铁牛慢走,你也开一开眼!”忽听童兴惊呼:“明哥手臂怎会这样红法?”众人一看,原来江明看宝时,也学诸长的样,用一手遮住,朝内注视。不料无意之中开大了一些,袖子又短,宝光强烈,正照其上,竟连内里骨头和精气流动全都照出,看去成了一条血红色的手臂,中间里的一条白骨和五根瘦小指头,看去十分怕人,宝光一撤,又复原状。众小弟兄,惊奇问故。
阮成象笑道:“这也是此宝灵效之一,无论人体和山石金铁各种物事均可透视。有何疾病,内藏何物,一望而知。为有救人济世之功,妙用甚多,故此谁都看重。否则,我们世外之人,不比盗贼恶人见财起意,怎会放在心上?只是此宝光华强烈,便不打开外壳,内行眼里,老远也能望见宝气。再不小心,随意取看,精光上腾,满天都是金光霞彩,最易招灾惹事。非有极大福德本领的人得到手内必取杀身之祸。我们用作将来钓大鱼的香饵,固是极妙,事完之后,能否长期保有,尚不可知。秃贼乃狄三弟生擒,按说此宝应归三弟保存,不过三弟云游在外,归期尚遥,这类旷世奇珍带在身旁终非好事。如交葛兄师徒代为保管,以他二人性情,连黑贤侄这口灵辰剑,我尚代他担心,疑是娄公明兄别有用心,此宝如何可以随身携带?先听狄三弟说来时曾受陶道兄密嘱,说芙蓉坪老贼阴险凶毒,机智绝伦,昔年几家未被杀害完的寡母孤儿,已渐显露形迹。此后双方不免接触。老贼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性又多疑善忌,一步接一步,步步派得有人;一经发现敌踪,务要逐处留心,才免暗算,尤其是在我们这面时机未至,人未聚齐,势尚孤弱之时。我虽久闻老贼善用权术,心深机巧,能得党羽信仰,受其利用,死而无悔,为了昔年只是一时激愤,与朱、白两公无什深交,和叛贼仅见一面,未与交往,又知陶道兄老成持重,一生谨慎,还当所说各节稍微过虑,未甚深信。后在峰顶眺望,才知老贼真个凶险,对于凶僧只管重托,又知凶僧本领必能胜任,依旧派了心腹尾随下来,暗中监防。万一有什变故,不问两小兄妹是否朱、白两家遗孤,先行杀死,打了宁在勿纵主意。这还不说,自从去年闻说有人在兵书峡发现两个有本领的男女幼童,便派了几个爪牙,假作人山樵采,分成两起隐伏离此七八里的土人家中,专一窥探两小兄妹踪迹住处。老贼手下人多,因材取用,并不一定要好武功。派来奸细虽极刁狡,因其无什本领,外表老实,装得极像,决看不出是奸细。两小兄妹已与遇见过好几次,如非兵书峡地势僻险,奸细武功有限,只会打些寻常野兽,不善攀援绝壁;两小兄妹又奉乃母和我严命,往来形迹十分隐秘,决不吐口,早连住处也被探悉。内中一个姓邓的最坏,我曾见过,并由虎狼口中将他救下,只当是近山猎户,并未看破他的形迹。尾随凶僧的共是两人,武功均有根底,想是知道凶僧和樊秋还有多半日耽延,意欲抽空寻两奸细探询遗孤近况,刚走不久,双方便交了手,同时凶僧已被擒来峡中。我望见这四名贼党藏在林中密计,行动鬼祟,又认出那两樵夫猎人,生了疑心,暗往窥听,才知那是老贼派出的奸细贼党。又听出后面还有三个厉害人物,乃老贼近年结纳的党羽,一半为了凶僧和老贼分手时活太狂做,心中嫉忿,又恐走口,表面奉承,赠以重金,暗中专人与这三个凶人送信,引使火并,就便劫杀两小兄妹,以防所料如真,凶僧视为奇货可居,向其要挟。这三个凶人隐居九华山铁花坞,本领甚高。我今年春天,无意中听人说起,他们与老贼成了一党,恐留后患,久欲往探,未得其便。如被寻来,本山难免多事。我将四贼擒住,问明罪状,分别处置之后,忙即赶回商计。黑贤侄已将宝珠取出,幸我归来尚早,否则,宝光上腾惊动仇敌,岂不又生枝节?”
江明忙问:“阮老世伯所说,可是铁坞三凶么?小侄三年前曾听家师说过,三凶姓邱,两男一女。他们与芙蓉坪老贼曾有仇怨,结成一党,想是近年的事了。”
阮成象答道:“邱氏兄妹和老贼昔年果有仇怨,后因邱妹墨兰湘江访友与仇人狭路相逢,寡不敌众,眼看受辱,巧遇老贼爱妾冉金玉往朝衡山,经过当地。贼妇人甚机智,听同行爪牙说那被困的女子,乃是邱氏三凶中的雌虎,想起老贼为护手下徒党,无意中伤了邱大的心爱女子,结下仇怨,常想托人化解,未得其便。难得有此良机,立率同党上前相助。贼妇原有一身好武功,同行朝山的男女七人都是能手,又有两个会打独门暗器的,满拟出手必胜。无如对方也是江湖上的有名武师,为了三凶心狠手黑,不讲情面,一味凶横,伤人太多,女贼邱墨兰性更残忍,遇敌从不留人活路,于是动了公愤。所约的人,无一庸流,为首一人,名叫黑温侯申天爵,所用一双六阳戟,乃崆峒派失传多年的独门兵刃,武功更高。斗了半日,邱墨兰仅得转危为安,双方只打了一个平手,贼党方面还有一人受伤。总算贼婆机警,一听申天爵自道姓名和与三凶结仇经过,便知事非易了,只管心中拿稳,仍恐难获全胜,暗命随行同党拿了老贼信符到附近寻人相助。打到黄昏月上,所约援兵相继赶到,互相拼斗,杀了一个难解难分。彼时申天爵等也添了两个好手,正自加威,不料贼婆的情人,江湘四大飞贼之一的偷天燕王云虎得信赶来。王贼与贼妇冉金玉虽是老相好,因恐老贼难惹,只在贼妇朝山时私会了一面,因见随行人众,恐被看破,连行都未敢送。分手之后,必正恋恋,忽听前途遇敌,立即飞驰来援,只顾讨好,也没细问敌人是谁。到后一看,对方无一弱者,并且申天爵也在其内,料定生死存亡之局,行藏已露,休说被人打败,为首诸敌如不当场除去,也必从此多事,永无宁日。当着心上人和诸贼党,其势不能打一招呼,临场却步,心中一横,立生恶念,把那轻易不用的迷香暗器子母连环梭准备停当,方始上前叫阵。申天爵天性疾恶,见是昔年在好友鲍飞鸿手下漏网的黑道上有名淫贼偷天燕王云虎,先自忿怒,忙即上前迎敌。申天爵原知王贼来历和所用迷香毒药厉害,也是死星照命,自恃武功精纯,一面先抢上风,暗运气功,打算迷香一现,立把七窍闭住,不令侵入口鼻,一面就势诈败,施展杀手,先将眼前大害除去,再打主意。谁知王贼刁狡异常,深知对方武功惊人,看出用意,先不发难,仗着身法轻灵,一味闪避,不与硬斗,冷不防飞身一纵老远,先取三粒迷香弹,朝别的敌人分头打去。申天爵只当王贼知他深悉底细,所用迷香难于奏功,不敢妄用,乘着纵避之势暗算别人,敌我双方打得正急,惟恐同伴受伤,忙喝众人留意,一面纵身向前急追。正往下落,每枝六阳戟上的六枝月牙钢环,已各化作一蓬银花,带了细链,离戟飞出。眼看敌人全身已在笼罩之下,万无生理,不料他这里忿怒情急,把师门秘传,曾奉严命,不是遇见生死关头,对方又是十恶不赦的强仇大敌,轻易不许妄用的‘六月飞花’施展出来。王贼也是深知敌人厉害,斗久必难活命,特意使出死中求活的险招,一听脑后风生,忙施轻功绝技‘鱼跃龙门’,身子往侧一偏,就着贴地一翻一滚之势,反手一连环梭朝上打去。申天爵不料迷香藏在梭内,又当快要得手之际骤不及防,一见敌人就地翻滚,长梭上面九环齐开,立有九股彩烟激射而出,自知上当,忙即屏气,已自无及,当时觉着头昏目眩,急怒交加,昏迷百忙中,连人带双戟齐朝王贼横扫过去,身才倒地,神志已昏,申天爵武功极高,来势万分紧急。按说王贼本难幸免,事有凑巧,和女贼对敌的本是能手,先被迷香弹打中昏倒。女贼刚把人杀死,瞥见王贼危急,飞纵过来,用剑挡了一下。申天爵手中戟一歪,就此打空,人也倒地,只地面上划碎了几条大小裂痕。王贼虽得逃生,仍被戟上月牙扫中右膀,几乎残废。男女二贼立将申天爵杀死。为首两名武师一死,贼势大盛,王贼迷香,中人必倒,成了一面倒之局,如何能够再打?未及逃窜,被众贼党迫上前去。能逃活命的只得两人,一个还受了伤。女贼由此感激,归告两兄,才与老贼释嫌修好。此事令师定必知道,也许尚未对你说起。三凶原在鄱阳湖边居住,不知何故,近年移居九华后山铁花坞。这兄妹三人都生得短小精悍,脚底尤为轻快,眼珠金黄。男的鼻小耳大,极易辨认。此后难免与之相遇,不可轻敌呢。”
二人正谈说间,黑摩勒忽然走进,笑问唐枢道:“原来金华江船上,吕不弃师姊说司空叔引来江家世弟,索取吕师伯昔年代人借去的一件前古异兽玄牦皮所制皮衣,因问出自身来历姓名,哭求吕师伯,引往拜见说那皮衣下落的竟是你么(事详《云海争奇记》)?此时我正忙于北山之事,明弟又正回家奉母两日未见,以后同去黄山。因知事须慎秘,明弟和我情如手足,无话不谈,既未开口,也许奉有师长严命,不许泄露。后遇小癞尼,听明弟口气,又似未知前事,又防他向我反问,追根究底,一直未提。方才听葛师说,才知吕师姊所说明弟,便是祝三叔洞中卧床养伤的少年,你二人原是自家弟兄,我已知道,你化名唐枢,为何又与明弟同名呢?”
唐枢答道:“我闻家伯母隐居永康,司空叔也在那里,奉了母命,前往访看,不料路遇贼党多人,不知何故生了疑心,我寡不敌众,为其所伤。幸遇祝三叔打败群贼,本要带往永康虞家,中途忽然想起一事,改往金华北山,在后洞中静养了半日。祝三叔随说,司空叔和诸老前辈均在江船之上,令我往见。到后吕世伯谈起皮衣之事。我知家伯母对家母昔年有点误会,求其引往相见。此时吕世姊也曾在座。吕世伯知其性刚疾恶,胆大任性,说时曾令回避,语声颇低。我知三弟改名江明,司空叔又曾提到明弟为想由那皮衣探询本身来历和仇人姓名,向其探询之事。我又哭求吕世伯相助,和吕世姊匆匆一面。吕世伯只说我是他常提的故人之子,你的世弟;行时对吕世姊答话含混,并还不令多事,最好随往北山等语。照此说来,不是吕世姊听错,把我和明弟混为一人,便是吕世伯恐其生事,别有用心。我去虞家拜见家伯母时,明弟和家姊均刚走出,吕世伯说了来意。家伯母一听家母和愚兄妹尚在人间,借衣人竟是家父昔年至友阮二恩伯,惊喜交集,出于意外,家母前嫌又早解消,本意还想留我多养两日再走。吕师伯说我伤已痊愈,尚有要事,不能久停;尤其仇人厉害,党羽众多,防不胜防,不特我不宜再往虞家,便家伯母不久也要迁居,免得连累好人,自身也多惊恐,连家姊也未容等候,便催起身,连夜送我回山,又告诫了几句,方始分手。二位老人昔年妯娌情分最厚,和柴家大姨尤为莫逆。家母一听伯母和大姨的下落,如非吕世伯行时嘱咐,说仇人近来发觉昔年孤儿寡母并未杀完,已有好些可疑少年男女出现,侦骑四出,北山会上便有不少。女贼丐花四姑明日非死不可,经此一会,小弟兄们多露头角。柴家大姨母女和金线阿泉先就犯忌,定必由此寻访踪迹,如往永康,须在七日之后,此时万去不得;家母定必立时动身,闻言知其断事如神,不敢疏忽,勉强挨到第七日,本就要走,忽听人说,北山会后才三二日,永康、金华一带便有仇敌爪牙踪迹,小铁猴侯四叔几受恶贼暗算,如非祝三叔和醉鬼奚四叔,命都不保。贼党得知四叔所护乃独叟苏半瓢之女,断定我们两家遗孤不会嫁与富人为妾。本来已可无事,家姊江小妹为了拒婚,又与两个贼婆结怨,终于泄露风声。侯四叔受伤未愈,还不知道危机将临;家姊虽然得信,因恐家伯母愁急,暂时又无投奔之处,而她结义姊妹兰珍姊姊怀有身孕,快要足月,侯四叔受伤,恐有苏家仇敌寻来暗算,其势不能弃之而去,本是愁急万分;幸而大姨湘江女侠柴素秋带了阿婷姊姊还有一位世兄名叫陈业,一同寻来,跟着陈世兄又引来两人,一名蒲红,一名莫准,都是名家子弟,武功既好,又有祖父威名蔽荫,听说还是奉命而来,以防万一,来时形迹自极隐秘,一旦有事,便各挺身上前。凭这老少诸位,除非老贼自率徒党大举来犯,足可应付。主人夫妇又极义侠,听家姊明言处境艰危,恐有连累,丝毫不以为意,后经劝说,才照家姊意思将所居后园隔断,分为两家。家母越想越觉可虑,不等天黑便即赶去,想将家伯母她们迎来兵书峡同居。一则这里地势隐僻,外人决难深入,而隐居峡中的十多位长老均是世外高人,峡中百十家老少男女也都从小得有真传,家学渊源,无一庸手,即便贼党寻来,不过时机未至,把事闹明,使仇敌多上一层戒心,别无他虑,何况事前又得诸长老允许,破例容留外客人居,并令全峡中人随时相助,只要把人接来就可无事。愚兄妹本想跟去,因阮恩伯力阻,说我功力不够,舍妹更是年幼,走在一起易启贼党疑心,反多累赘。家母自遭家难以来用功越勤,多少年来,不论寒暑,从无一日间断,人又机警,孤身行路,往来迅速,只一赶到永康见人之后,起身同回,便遇几个厉害贼党,也能应付。愚兄妹也知这几位老人武功高强,便几位姊妹兄弟也非好欺的人,家姊新近又蒙一位异人送她一口好剑,此行决可无事。不知怎的,家母走后心神常是不安,舍妹昨夜又做了一个怕人的梦,梦见家母被一黑蟒缠住,今早正向庄世伯请教,心中愁急,一同去往洞外登高眺望。正遇铁扇子樊秋要将我们擒去,勉强支持,打个平手,有心逃回求救,又恐分开力弱,正无可奈何,幸遇明弟寻来。我刚逃回,黑、童二兄和诸位伯叔也相继赶到,激走樊秋,除去一个大害,还把蜗皇至宝洛灵珠得到手内,真乃万幸。先因玄牦皮衣之事,家母不许向人泄露,明知明弟是一家弟兄,家母还想接他来此,断无不许登门之理,无如山规大严,不容擅引生人入内,自家身世隐情,更是迭奉母亲师长严命,未经允准,对任何人不许吐口,再者所知也不详尽。明弟情切父仇,再三向我探询,声泪俱下,实在可怜。好在狄、查二位伯叔已允做主,于是同了明弟先赶回来。本意引见阮老恩伯,向其请示,不料今日之事老恩伯已早探明,有了成算,断定来贼想擒活的,又由高处眺望,看见黑兄明弟寻来,自和狄、查二位伯叔商计下手除害之法,并在山顶查看有无别的余党,主持全局,不曾在家。我三人扑了个空,方觉失望,待往回找。谁知明弟福缘真厚,我从小在此共才见过两次的峡中第一位长老大夷先生忽然走来,对于明弟大为夸奖,代我说出真情,并加指点,还赐了一件极有用的东西。不过以前的事不令对外人说,否则无益有害,甚或误人误己。黑、童二兄虽非外人,一则话说太长,二则太夷先生料事如神,不在吕世伯之下,他隐居后峡危崖高树之上,非有极重要事,轻易不见一人,今日忽然亲来前峡指示机宜,内中必有深意,黑兄不要介意。此时回忆方才所说的话,好似专为黑兄而发。黑兄如随葛老前辈一路,遇事还望小心才好。”
黑摩勒见狄遁正与庄、阮二老、查氏弟兄等密议,笑答:“你和明弟的事虽不尽知,也听司空叔露过一点口风。你那芙蓉坪仇人,我更早有耳闻。你弟兄暂时本有难言之隐,我向不喜盘根问底,不说也好。我受命自天,最喜扶弱锄强,义之所在,不计安危,只是穷凶极恶之徒,任多厉害,决不放过,也不受人欺侮。如非葛师命我往寻一人,必须寻到,方才我已跟了同行,不辞而别了。”
查牤偏头问道:“令师先走了么?”黑摩勒答道:“葛师把秃贼提到外面,先把口禁解去,问他藏宝玉匣何在。秃贼受苦不过,心胆已寒,只求速死,平日凶横之气全都去净,有问必答,毫不倔强。果不出葛师所料,他知娲皇至宝垂涎人多,因其素性狂做,而又忌刻,虽受老贼利用,心却不忿,又恐风声传出,早晚于他不利,意欲嫁祸于人。事有凑巧,他在三年前得到一面小青铜镜,看出不是寻常,可惜不知用法,装人玉匣,大小正好合适,便将宝珠取出,吸藏肚脐之内,把铜镜放在匣内,还向老贼换了好些珍宝。一面向外宣扬,说娲皇至宝虽然可贵,自家孤身一人,仇敌又多,惟恐因此惹祸,已用重价售与老贼等语,葛师虽料秃贼嫁祸东吴之计未必如此简单,无如秃贼受伤大重,人已不支。我虽痛恨恶贼,似此惨状却真看不下去,便给了他一个痛快,把尸首扔在山涧里面。葛师说他要和老贼见面,相机行事,途中还有一个约会必须先行,无暇回来,令我转告诸老前辈,峡中地势虽极隐秘,只把地道入口一封,外人便难飞渡;庄老前辈为唐家新开这条出口却不大好,看是深藏夹壁崖缝之中,外面并有草树遮掩,实则并无用处,稍为心细眼亮的人一望而知。老贼手下人才甚多,以后务要格外留意才好。”
庄恒笑道:“令师此言不差。我原为孤儿复仇时机将至,峡中人间乐土,多少年来向无凶杀之事,不愿使受血污,又想事既闹明,唐家母子必要迁去,不会久留,特地开此一洞,专备擒到外贼刑杀之用。方才我追令师时,忽被太夷先生唤住谈了几句,才知将来朱家复仇,全仗兵书峡作大本营。不特遗孤不会迁走,并有多人陆续到来,到时连那多年静修的诸位长老也要出手。自来因果相循,物极必反,苦痛悲愁之中,往往含有许多生机;难关一过,安然坐享安乐舒适之中,反倒隐伏着未来隐患,祸变突生,立即不可收拾,大难之来,任你智力多高,防御多密,全无用处。盛极则衰,势所必至,故惟助人者始能自助。此问自从先辈避难移居以来近二百年,以前入山开辟草创,均是前人心力所萃,后人坐亭其成,仗着天时地利,法良意美,终岁安乐,历时已久。我们居安思危,早具戒心,何况峡中共只有限盆地,平日不纳外人,并非全是自私,一半也是情势所迫,出于不已。近年经我和各位老弟兄常时商计,外人虽进不来,自己人丁却年有增加。照此下去,峡中生产决不够用,如不早为之计,不有外患,也有内忧。想起昔年先人原是避乱来此,发现此问崇山四围,沃土中藏,初来人又不多,足可自给,由此安居下来,与世隔绝。那年开读先人遗训,已曾料到未来之事,说后世子孙虽照山规,无论何人均须自耕自食,计口授田,一切物产均归公有,依时分配,给用为止,便有奇材异能之士,以其智力所得,取之于外,不是侵及公产,超越众人,或是素性勤俭,节衣缩食,积蓄下来,也只及身而止,不得妄遗子孙,养成依赖懒惰以及自私豪侈风气,从无不劳而获之事。毕竟先人缔造艰辛,得天独厚,又为地势所限,一旦人丁增多,峡中地利己全开发,生之者寡,食之者众,一任设想多么周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除却峡中这片盆地,又无可垦之土,须在危机未归以前,及早设法按照先人遗训,仍用人弃我取、人不往我往之法,分出一半人来,另寻肥沃荒土,斩草除茅,分耕合作,空身立业,好在峡中耕猎之具新陈代谢,年有存余。到时只消去往远近山野之间,觅那可供开辟之地,去时井还带足衣粮,不消一年,便有成效。由此推衍下去,不特土广人多,永无尽时,更可使一班无业穷苦之民闻风而起,专寻无人耕种的荒山野地,集众开垦。年时一久,不特增加国家人民财富,使千万饥寒足食丰衣,单那各地名山风景之区,也必增加好些美观,添上许多游屐。否则,只顾自家安乐享受,由少壮至于老死,除以智力自给外,庸庸一生,毫无作为。人生数十年光阴,一混即去,与草木虫豸同腐,有什意思?先人原有康济时艰之至言,只为遭时不遇,连经丧乱,年已迟暮,志事不应,为环境所迫,才率家人暂时人山避乱,由此安居下来,独善其身并非本怀,务望后世子孙,仰体先人推己及人的遗志,过了乱时,不等人丁众多,先自分人开发,把富国裕民之计,寓于寻常耕作之中,先使自身有了立足安身之基,然后潜移默化,推己及人。世无饿夫,焉有乱民?只管不曾遭逢时会,身秉国钧,为民福利,到底也要救助不少穷苦人民。而这十几家子孙,数百人丁,先就自给自足,没有一个不劳而获的情民匪徒,这等做法看去甚缓,但是过上一年有一年的成效。人生有尽,国运无终,只要官家不来剥削作梗,风气所开,互相效法,当政者再稍提倡奖勉,利之所在,宛如万流归海。人民潜力至大,切身利益,无须官家督促,自然奔赴,不出十年,必有大成。况我国家土广民众,地利无穷,可作为的事正多。稍具毅力气量的有志之士,便不当政,照样也能做出许多事业。为了人情喜逸恶劳,安土不愿重迁,本山可耕地少,势须去往远处开辟。虽然先人立有好些法规,耕读并重,务使明理,一切重在身体力行,不尚多言,仍自因循下来。我们为首十余长老,每读遗训,必生惭恨,外人多当我们是些与世无争的自了汉,其实不然。前些年,早就暗中分人出山查看准备,打算遵照先人遗训试办一回。只为官贪吏污,到处土豪恶霸盘踞横行,峡中居人,十九终身不曾出峡一步。这里风景明丽,气候温和,四时如春,过冷过热的边荒之区,沃土虽多,恐非所宜。他们第一次分人出山开垦,近城市的恐为贪官恶人所欺,因而生事;如使置身蛮荒邪寒之区,多受瘴气酷暑、狂风大雪与毒蛇猛兽之险,就能忍苦奋斗,也有伤亡,易使后去的人畏难却步。故此第一次定要寻一风物良美,和这里差不多的好地方,一面自耕,一面招人同垦,循序渐进,随时倡导;我们再同分头主持照护,拼耗二十年心力,比先人所拟加上一倍,必有成功之望。以我们近年查看所得,只芙蓉坪左近山中,到处都是沃土森林,更有不少药材矿产,后谷一带,经过朱氏父子多年经营开辟,更无庸说。可惜老贼只知奴役佃人,穷奢极欲,以为前主人准备光复故物的多年厚藏,一百世也用不完,除却兴建园林房舍外,连昔年寓兵于农的大片肥田,均被填平了一小半。佃户旧人多是朱家子弟兵,除却屈于凶威假意降顺的,还能在他暴力监压严防之下苟延残喘,余者不被惨杀,也必逃亡。当年准备起事作根基的三千子弟兵,至多剩下十之一二,又都老大,只管怀念遗孤、人心未死,已不似昔年那么英勇,怀有远志了。老贼阴险忌刻,决不容人在他时腋之间居住耕种。本想等他恶满自毙再去,恰巧遗孤母子来投,正好助人自助,一举两便。我昨日已和诸长老公议,除不相干的外人暂时仍禁入境外,只与唐氏母子有关的人来此,任凭居住出入便了。我知此老人中之龙,智计绝伦,轻易不出见人,今日竟为此事亲身寻我,可知事关重大,必有远计。另外还有些话不宜先说,只知令葛师此去芙蓉坪,未必尽如人意。你们今夜明早均要起身,路上均要小心而已。”
狄遁接口笑道:“我和庄、阮二兄原是至交,峡中十六位长老。也有四位相识。近日在此小住,便奉家叔梁公之命,为护两家遗孤,并代划策而来。这些世外高人,寻常决难一遇,诸位贤侄何妨多留两日,由我与阮老兄先容,同往拜见如何?”黑、江二人,一个奉有师命,又惦记芙蓉坪之行,意欲随后赶去;一个知道母亲、姊姊踪迹已泄,仇敌正想暗算,叔母往接未归,心中愁虑,恨不能当时迎去。闻言江明首答:“家母尚在途中,小侄不大放心,少时便要迎上前去。好在三叔暂时不走,小侄又寄居在此,等家母家姊到后一同拜见,也是一样。”狄遁还未开口,阮成象插口道:“你去无妨。万一途中有事,你来时大夷先生所赐铜符不可忘却。黑贤侄过了明日再走如何?”
黑摩勒已知峡中诸老多是师门至交,庄恒也是一位前辈异人,连忙躬身答道:“葛师行时,原防贼党生事,令弟子暂留两日,候到江伯母来再走,狄三叔既肯暂留,又有诸老前辈在此,多小侄一人并无用处。葛师又令伯母到后,速往武夷,为他代寻一人,事未明言,关系却大,行时还给了半个金钱以作凭信。那人乃葛师好友,性情古怪,不见生人,最难寻到;走得越快越好,偏又要等江伯母来再去,难得狄三叔在此,弟子只好先走一步,改日再专程来此拜见诸老前辈了。”狄遁闻言似想劝阻,刚一开口,被阮、庄二人止住,朝查牤看了一眼,同声笑道:“天下事勉强无用,令师之言本有用意,既想先走,索性此时起身倒好。”
黑摩勒随口应了,因铁牛武功尚差,欲令留下,事完再带他。铁牛不舍师父,苦求同行。查牤笑道:“你带这样好徒弟,还怕遇敌累赘么?”黑摩勒一则好胜,又见铁牛恋师意诚,只得答应。江明立起告辞,童兴也要同去。查牤道:“你两人并不同路,童贤侄令师日内要来,何必都走?”童兴因知唐氏兄妹也要一同迎母,想和江、唐三人同去同回,诸老也未再劝。这几位小侠全都性急,酒饭先已吃过,见夕阳未落,天气良好,又是中旬月光,正好赶路,便同告辞起身。黑摩勒行时,微闻诸老谈话,仿佛前途有险,语声甚低,也未听真。因唐母归途另有捷径,途向不同,又急于把事办完去追师父,料知江氏母女许多能手同行,决可无事,用不着自己,才出洞口,便提议分路。江、童二人知他心意,各订后会而别。
黑摩勒途中考验铁牛,果是灵慧内秀,进境甚速,最难得是天生快腿,轻功虽未到家,如论脚程,竟是飞快,能够追上自己,越发高兴,怜爱异常。师徒二人全部形貌丑怪,又都年轻任性,童心未退,喜事好奇,常把面具套向头上,乍看直似鬼怪之类,不似生人,好在深山僻境无人发现,一晃赶了二三十里。因抄近路,所行多是山径,又当夕阳西下,将近黄昏之际,空山无人,到处水流花放,山鸟飞鸣,静荡荡的,连个樵夫也未遇上。
铁牛见师父走了一段忽然住口不再说笑,一味加急飞驰,好似有什急事,心神不宁情景,忍不住问道:“这条路和我来时所走不同,师父以前常走么:今天大暖,何不把皮面具取下,歇上一会再走?”
黑摩勒不知铁牛对师忠义,知道乃师胆大气豪,向不畏难,多厉害的强敌,从未放在心上,当日不知何故,神态失常,心疑所办的事不是寻常,意欲乘机探询,只当铁牛初次走这急路有些力乏,想要歇息,心疼爱徒,暗忖:他年纪大小,学武日期不多,今日一口气随我急驰了三十来里,全未歇脚,也未落后,即此已是难得,如何能与我比?便把脚步收住,笑间道:“这条道还是前随你司空师祖走过一次,虽非熟路,但我久惯山行,善查途向,记性又好,照此走法,决无差错。先前原想试你脚程和轻功进境,正走之间,忽然想起师祖行时命我武夷之行,也许别有用意。我自来言出必践,既已奉命于先,又向师祖一口承当,自无不去之理。但是芙蓉坪老贼本身就有惊人武功,加上千百成群的厉害徒党。当朱家小主和那几家义士遇害之时,各位师长前辈虽觉小主晚年违忠拒谏,受人蛊惑,好些咎由自取,仍都激于义愤。只为老贼多少年处心积虑,部署周详,根深蒂固,发难共只一日之间,便将小主苦心经营的三处根本重地全数篡夺了去,并还同时杀害好几家亲丁戚友二百多口。被害人无论男女,十九都是一身极好武功,朱、白两姓更多能者。这类叛主逆谋,以小主那么智计多疑的人,老贼随在一起,朝夕相处,事前不现一点反迹。三处大寨田庄,相隔最近的也有六七百里,同时发难,事情做得那么干净。如非小主好客,礼贤下士,无意中结交了几位高人,手下又有两个忠勇之士,机缘好些凑巧,未被老贼一网打尽,休说那几家寡母孤儿,无一能够幸免,便是后因小主惑于金壬,倒行逆施,与他疏远的一班前辈高人,急切问也必以为当道约集能手,多年埋伏,突然发难,才致败亡如此迅速,未必便知底细。老贼杀主背叛之后,本来还想将计就计,把事情推在当朝敌人身上,自己暂时隐避,作为临难脱逃,假装好人,后因周折太多,一手不能遮掩世人耳目,性又忌刻多疑,不放心别人代为掌管,加以最关重要的朱、白二家遗族孤儿,是否斩尽杀绝,尚有疑点,小主晚年受了所荐梵僧蛊惑,更多外宠,风闻已有两子初生。这两处侧室,又均智勇双全的女子,为防嫡室得知,居处十分隐秘,几次命人四出穷搜,只搜得了两个未生育过的女子,并且还是老贼特意奉献的女奸细,另两处感恩呈身的名家之女,一个也未寻到,情知势成骑虎,索性明来。一面勾结当道,为虎作伥,专与合谋,残杀先朝遗民志士,以增他的威势;一面把平日勾结的那些死党爪牙聚在一起,把小主三处大寨,只留芙蓉坪一处,每日集众教练,到处物色能手,仗着财产众多,天时地利,把芙蓉坪老巢布置成了铁桶金城。休说所养死士和各派的能手,便那由外而内的许多层的埋伏,不是本领极高的人,便无敌人拦阻,插翅也难飞渡。诸老前辈虽然痛恨老贼,动了公愤,为了大乱之后,人民好容易才得休息,老贼逆谋已成,官私两面势力甚厚,防备又极周密,行事稍为疏忽,便要激成大变,贻累善良人民;再者遗孤也未成长,有的尚还不知下落,经陶师伯在黄山始信峰顶四处传书,把小主昔年那些旧友全数请去,互相商计,把内中几位和小主私交最厚,不是陶师伯往请已快动手的,婉言劝止。最后议定,各尽各心,暂时表面隐忍,暗中布置,分头行事。首由陶大师伯把你江明师叔救上山去教养,一面查访王妃母女和朱、白两家遗族下落,欲等孤儿成长,时机到来,助其报此血海深仇,并为人民除此大害。不料这两家遗族遗孤,多有男女异人暗护,本身又极机智,行藏隐秘,除陶、吕、司空诸老外,余者只知尚在人间,不曾遇害,不知隐藏之处。老贼先颇害怕,也为穷搜数年毫无迹兆,诸老前辈也无一人出头作对,寡母孤儿逃亡未死,本在疑信之间,以为昔年反间计成,这班异人高士已被小主自己得罪,认作邪恶一流,遇害由于自取,不再过问,只管芙蓉坪老巢戒备仍严,心已放了不少,本已松懈下来。近年老贼忽然发现好些警兆,先是听人传说,江东出一侠丐,名叫金线阿泉,貌相神情,均与昔年情人死党女铁丐花四姑叛主手刃的小主手下大将白守忠一般无二。当时命人查访欲加暗算,后来去人归报,说此人年纪虽轻,武功极好,尤其行踪飘忽,机警万分,出没无常,不可捉摸;再一打听来历出身,竟是前明三异丐中王鹿子的得意徒孙,如何敢于冒失下手?老贼闻报,已是忧疑,不料疑心生暗鬼,又听徒党相继密报,说在湖北黄冈大侠莫全八十生日会上,以及武当山、黄山、南明山等地,发现几个形迹可疑的少年男女幼童。老贼知道这些遗孤必被小主所交高人奇士救去,既敢出现,必非偶然,心更发慌。正忙着密令手下徒党到处搜擒杀害,忽又发生北山赴会之事。那么凶横厉害、党羽众多的老花婆花四姑,竟会一日之间身败名裂,遭了惨报,一班有名贼党凶徒也自伤亡殆尽。我料老贼得信,定必魂梦难安,戒备越严。师祖孤身一人,深入虎穴,以他性情为人,此行实是凶险。我本打算跟去,他老人家许是知我对他忠心,未必听劝,表面不加禁止,却令我为他代约一人。此时想起,才有一点明白,但又不能违命不去,意欲赶往武夷,先照所说行事,看看有无此人,把话交代,立即起身追去。方才途中寻思,我素不怕事,不知这次怎会神志不宁,仿佛有什预兆神气?其实只是担心师祖,本身并无什事。你尚年幼,功力不深,随我跋涉长路,恐难胜任。如往芙蓉坪,更是虎穴龙潭,危机密布,连我和师祖能否深入尚无把握,你更万去不得。最好仍回南明山中练功等我,不可无故冒此奇险,还要累我分心劳神,无力兼顾,自找苦吃何必呢?”
铁牛恋师情切,胆子又大,始而再四哀求坚请同行,到时听命行事,哪怕不能同进,守在外面,决不冒失行动,说什么也要一路,不肯离开;后见黑摩勒力言利害,固执不允,已有怒意,不敢再强,暗忖:师祖也是不令师父同行,师父照样偷偷追去,何不学样?假意应诺,暗中跟去。只是师父人太聪明,尾随在后难免觉察,跑得又快,未必能够追上;芙蓉坪是在何方,相隔多远,如何走法,全不知道,岂不是糟?知道当时一问必露马脚,便装心烦不再开口,行至途中再打主意探询。
黑摩勒见他气闷,知其依恋自己,不舍离开,心虽怜爱,无如事大凶险,不是儿戏,只得安慰他道:“你不要难过,你现在本领不济,随我犯此奇险必致两误。这次如非老贼自来生事,双方已将短兵相接,恰巧七指凶僧和所派几起爪牙全数伏诛,无一漏网。师祖想在老贼未得确信以前,将计就计,往探虚实,就便把那盛宝珠的玉匣盗来,给老贼送上一个警号。如以前些日,便我不奉师长之命,也不敢如此冒失。乖乖回山,照我所传用功,只要稍有成就,定必把你带在身旁历练,不会离开了。与其行动牵累,见人就躲,吃亏受气,还给我添麻烦,何如学成本领,从此游行自在,无人敢欺,我还多个得力帮手呢?”
铁牛也觉师言有理,心终不舍,方答:“徒儿遵命。”忽听玱的一声,宛如龙吟,一道寒光起处,那口灵辰剑忽然无故自呜,出匣数寸。黑摩勒近在黄山得了剑诀真传,虽是初学,尚难由心运用,但已深悉微妙,知道匣中神物不会化去,照此情势,前途必有警兆,忙将剑柄按还匣内,不令铁牛取视。四顾暮霭苍茫,云雾满山,并无人影,因知铁牛年幼好奇,匆匆见面便同起身,好些活没顾得说,便把剑的来历和到手经过(事详《云海争奇记》)略为告知,重又起身上路。虽有剑鸣出匣之警,艺高胆大,以为应在芙蓉坪之行,并未十分在意。
走出不远,云雾越浓,四山一片白茫茫。大半轮初升起的明月,浮沉云海之中,时隐时现,宛如一个大白玉球,跳掷涌现于万顷银涛之上。光影变幻,明晦无定,映得那些蒸腾浮涌的白云齐幻霞辉,云海上平添了许多冰绡雾毅,光景却又不甚明亮。天风过处,云涛齐飞,聚散起干重纨绮,更是奇绝。二人方自停步赞妙,忽又一阵风过,波涛浩瀚,越发汹涌。就这转盼凝望之间,白月浸波,银赡匿影,眼前倏地一暗,全身已被云涛包没,只觉光景迷茫,头脸身上全是湿阴阴的,什么也看不见。
黑摩勒忽然想起,云未大起时,曾见当地乃是一条窄斜陡峭的岭脊,两边均是绝壑,削壁千寻,下临无地,形势奇险。这大云雾,如何走法?好在山风尚大,不久必要云开月现,重见光明,忙令铁牛小心,试寻山石,查探好了附近形势,一同坐下,想等云散再走。
谁知那云越来越浓,先还有风,云层时被风吹散,刚把上半身露出,有了一点指望,后面的云又似雪浪山崩,狂涌而来,全身重又沉埋云涛之中。过了些时,风势忽止,眼前暗影沉沉,伸手不能辨指,走是没法再走。通身阴凉湿润,冷还好受,那水湿之气却是难耐,遇到云雾最浓之时,连气都透不转,实在闷人。
铁牛忍不住喊道:“师父!我见云和棉絮一样,白得爱人,只说是好东西,先前月亮浮在云上,好似一口刚开锅的大蒸笼,当中涌起一个银球,又像好多层细纱裹住一个玉盘,何等好看!想不到被它包住,这等潮湿气闷,我身上衣服全都湿了,坐在云里真个难受。师父不说那口宝剑还有尾巴能够照亮么?何不取出试它一下?如能照路,寻一较高之处,坐上一会,岂不好些?”
黑摩勒一则心疼铁牛,又想这里荒山危崖,形势险僻,决无人迹往来,况在夜间,这么浓厚的云雾,就将宝剑拔出,不会被人发现。再说此剑已蒙娄师允许长日佩用,不过剑术还未练成,命我小心,不许无故炫露而已,以后还要仗以御敌,也怕不了许多。云中枯坐,委实阴湿气闷,不如取剑一试,真能照路,破云前进,索性起身也好。心念才动,忽又想起行时匆忙,又当刚吃完了酒饭之际,身边忘带干粮食物,前途尚远,所经多是深山僻境,难见人家,何处寻找食物?自己还好,铁牛夜来非饿不可。这一发急,更想早点冲出云层,到了无云之处好打主意。方喊:“徒儿莫心焦,等我拔剑试试!”猛觉身上一冷,寒气逼人,通体皆湿,好似整个身子浸在水里,五官七窍几被堵住。耳听铁牛急喊:“师父,云中有水!”知道大量湿云已然化雨,再待下去更难忍耐,忙伸左手拉住铁牛,口呼:“徒儿留神脚底,随我前行!试好实地再走,把气提住。万一失足不可心慌,有我拉住你,决无他虑……”话未说完,右手剑已拔出,初意剑上芒尾光华甚强,黑夜行走,虽能仗以辨路,云中却未试过,岭脊又窄,云雾浓厚,必须试准实地才能前进,左手还拉着铁牛一个累赘,事情定非容易;谁知手中剑刚一挥动,寒光映照之处,不特环身丈许方圆景物毕现,身外云层也被荡开。只见烟纨片片,随同寒光冲荡之间四下纷飞,五光十色幻为丽彩,美观已极。铁牛想不到师父宝剑如此奇妙,不禁脱口欢呼,连声赞好。
黑摩勒借着剑光映照,瞥见铁牛周身水湿,好生怜惜,恐其受凉,一面拉手同行,口中埋怨道:“叫你不来,你偏要来。此时周身湿透,你又没带什么衣服,小小年纪受冻生病怎好?”铁牛笑道:“师父莫担心,这算什么,当我未遇师父时,父母双亡,被恶人强迫为奴,日受老少畜生打骂凌辱。一年到头,寒不得衣,饥不得食,大雪寒天,只穿一件破夹衣,还要为老贼砍柴挑水。冻饿常事,不遭毒打,就是好的,哪有这等自由自在?上月觉着师父所传武功我已学会,因师父老不来,想起前仇,借了人一口刀,欲往恶霸家中杀他报仇。刚一出门,忽想起我不是受他虐待,有吃有穿,不过和寻常人家小孩一样,怎会得到师父恩怜将我带走?幸而仗他成全,才有今日。恶人自有恶报,我已因祸得福,只不再受他欺,理他作什?念头一转,正往回走。借我刀的人是个瘦长穷汉,本不相识,听我说起恶霸发恨,问我想报仇不,我说想报,约我次日松林相见,借了我一把刀,并还指点道路。间他姓名不说。我因当地的人都和师父交好,提起就夸,那人虽未见过,只当师父的朋友。因爱那刀又细又长,能硬能软,可以连皮套束在腰上当裤带,用起来一抖就直,像个两面开口寸多宽的钢条,照师父所传猿公剑法演习,最是合手,又快得出奇,但不甚亮。先只说借,必须还人,归途心想师父给我的钱,多半送与山中苦人,那人也许肯卖,偏巧师父不在,手中无钱,只好还他。如肯赊我,有多好呢!正在自言自语,想寻他还刀,那人忽在身后出现。说我心性纯厚,情愿卖我,但要师父代还刀价,也不说是多少。我知师父大方,又是一口好刀,一说必允,好生欢喜,向他道谢。他说:‘那不叫刀,乃百炼柔钢所制,你当刀用也好。’随又传了二十七式刀法。问别的话,老是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等把刀法两天学会,才说师父知他姓名,但未见过。日后师徒见面,可说此刀乃寒山故物,本意想卖给你师父,因他已得了一口宝剑,比刀更好,为此交与你用。但是刀价不比寻常,务要你师父到时照还,不可忘却。那人由此一去不见。第三日,秃贼和铁扇子便将我制住,强迫同行。秃贼见刀,好似惊奇,曾问何处得来。我一面探他口气编了一些假话,说:‘刀主人是师父好友,不知名姓。你如欺我,便要你们狗命。’秃贼只笑了笑,将刀还我,也未再问。为了行时匆忙,料定师父本事大,不久必要寻来,并未回取衣服,没想到会走这远,多少天不曾遇上。又恨秃贼老想收我做他徒弟,还代买了两身衣服,现在身后小包之内,虽也湿透,到了前面,升火一烤就干,有什相干?先前只顾听师父说话,后又想事,未及请问。那瘦长子武功甚好,传刀法时,曾教我用眼用意之法,比师父以前所说更细。又教我守定中心,剑法与刀法并用,说是一静可制百动,用力首重用意,以意使力。积久功深,意之所到无坚不摧,再进一步,便到摘叶飞花,可以伤敌之境等语。我看出他本事大,假装不会,要他教我练气用意、心眼手三送三到之法,又请他显一点本领我看。他先说我‘浑厚聪明,必有大成,可惜有事;交刀之后便须他往,他门中三送三到的门诀不能尽传,好在你师父近拜娄公明为师,殊途同归,将来教你,也是一样。自你以直报怨,中途折转,想起以前门人如似你这样量大会想,何致受人暗害?早定传你一点口诀,不必装呆。我且略试内家罡气你看。你只到此境界,虽不一定独步当时,如论内功,已少敌手了。’说罢,张口一喷,合抱粗细一株槐树,所有树叶全数飞落如雨,更无一片存留。听他口气,和师父虽未见过,但是十分看重关切,师父可知他是谁么?”
黑摩勒边走边听,一听刀乃寒山故物,猛想起以前恩师临化以前之言,听完再一细问瘦长子的形貌。铁牛说:“那人面如锅底,黑得出奇。右颊生一黑痣,稀落落生着一撮长毛。”不禁惊喜道:“徒儿福缘不小,此是你前师祖的老友,苏州穹窿四怪侠中的第一位,真名久隐,人称景一公。师祖坐化时,他游海外未归,为应昔年之约而来。你得那刀,名为如意乌金扎,脊背上暗藏机簧,乃北海寒铁柔钢与精金合炼而成,制作灵巧,柔可绕指,且能断金切玉,因其两片开锋,似剑非剑,也可当作刀剑之用。这位老前辈,想有什事要我代办,才有刀价要我照还之言。本是赐我,因听得了这口灵辰剑,又试出你天性纯厚,故将此扎转赐与你。虽然无暇为你久留,只传了你二十六式屠龙刀法,即此已是旷世良机,莫大福缘了。初见你时,虽觉轻功颇好,上次所传也都学会,终觉年轻日浅。这些事你不曾说,心有成见,认定还差得远。照此说来,寻常敌人,你大约已能应付,否则这位老人家至多赐你利器,不会老早传你上乘口诀。到了前途,照他所传演习我看,就知你行不行了。”
铁牛闻言,重又勾动前念,大喜道:“师父和铁牛见面不多时,只听口说,不曾眼见。那位老前辈行时又曾教我对于外人须要虚心受益,不可炫露逞能,传刀之事更不可向人叶口。方才人多,不便明言,到了无云之处,我演习出来,如能应敌,师父却要带我同行呢。”
黑摩勒知他心切随行,笑道:“等我看完再说。昔年我随前思师,三日之内学会两套掌法和收发暗器口诀,谁都认为此是天授,不近情理。我不信收个徒弟也能和我一样,短短半年多光阴,会有这样进境。我也是胆大机警,不畏艰危,常冒奇险历练出来。果如所言,只不使我多一累赘,寻常能够应付,同去何妨?莫要说得嘴响,到了前面练来我看,不过如此,却丢人哩。”
铁牛只是微笑,说:“铁牛能有多大本领?只舍不得离开师父,又肯用功,不怕盗贼恶人,寻常敌人,自信能敌,便打不过,也有法子应付罢了。”黑摩勒笑骂道:“放屁!如打不过就糟了,你拿什么应付?你当个个都是贼秃驴,想收徒弟想疯了心,被你拿话绕住,任你嘲骂,不肯伤害么?”铁牛微笑不语。
黑摩勒表面数说,心中高兴已极。为了爱徒连夸剑好,一时兴起,便将手中灵辰剑不住舞动。剑上芒尾立似灵蛇吐信,伸缩电掣,看去宛如一道寒虹,飞舞穿行于万丈云涛之中。身外云层被剑光冲散,化为亿万银丝玉絮,四下飞舞,微一闪变,又吃云涛吞去,投入苍茫暗影之中。舞到急时,环身两三丈内纤毫毕现。走起路来,一点也不费力。似这样,在云雾中走了一阵,岭脊已快走完,渐到高处。忽听雷声隆隆,起自身后,回头一看,来路云海暗影中金蛇乱闪,雷电皆鸣,跟着便听下面雷雨之声大作,震撼空山,回音晃漾,甚是洪烈。再看师徒二人的身上,早成了落汤鸡,由头至足水流如注,才知雨淋已久,高兴头上,不曾在意。
往前行不远,上身透出,忽现光明。再见前面是一峰顶,因其地势高出云上,未被云涛吞没。山月又已升高,刚刚离波而起,碧空澄鲜,明辉流射,照得上面景物清澈如画。这时下面虽是烈风雷雨,汇为繁喧,上面却是光景空明,银海碧霄,一目千里。月光照在云上,成了一片银色,远近山峦巅岫均被云涛吞去。只此孤峰高出一点角尖,宛如无边银海中浮涌着一座小岛孤屿。偶然天风吹动,絮涌雪飞,峰也随同云浪起伏隐现,更显得波澜壮阔,势欲乘流飞去,相去只有里许之遥。沿途云层,最低处只齐足下,上半只是一些淡烟薄雾,吃剑光一挥,齐化轻纨,随风扬去。
师徒二人见已走出云阵,高陆在望,不禁精神一振,忙同加急赶去,晃眼到达峰顶。二人虽有一身武功,在云雾中困了好些时,始而闷热非常,气透不转,后又阴冷潮湿,更是难当,忽然脱出云网,只管耳目清旷,心神为之一爽,身上依旧水湿淋漓,人也不免有些疲倦。
铁牛首先问道:“我身上水湿,绑紧难受,想把衣服脱下,吹一吹风可好?”黑摩勒见那峰顶孤立云海之中,月明星稀,清风阵阵,又有好些奇松怪石、野草闲花罗列左右,清影交加,碧云满地,景物清丽,难得遇到,心中一快,也未想到别的,本觉身上水湿难耐,闻言笑道:“这里山高风寒,留神着凉。我随身小包乃油绸子所制,里面还有两身短衣,你取出来换上。下面正下大雨,就是云开,低的地方也未必好走。索性就在此峰过夜,等衣服吹干,再走也好。只没法子去弄吃的,你能忍饿么?”
铁牛道:“我又不怕冷又不怕饿,何况这等温暖天气。在兵书峡起身以前,唐师叔兄妹见我吃得香,再三相劝,我先又把秃贼留与铁扇子的虎肉切了一大块放在秃贼行囊之内带去,被他寻出用火烤熟,又强劝我吃了些。师父送走师祖回来,我们刚把虎肉吃完,我还给师父留了一块,因走大忙,忘了携带,便到明天这时也不会饿。只有一点口渴,好在下面大雨,等把衣服晾起再想法子,寻不到水也不相干。如说冻饿,怎么也比以前数九寒天,终日水米不打牙,为恶人扫雪砍柴,要强得多。铁牛无妨,:师父食量甚好,日里忙着和人说话,吃得不多,此时想已饥渴了吧?”
黑摩勒笑道:“只你能忍就好办。休看我吃得多,因得诸位师长内家真传,便三四日不进饮食也不妨事。快把湿衣挂好,寻一避风所在养一会神吧。”说时,铁牛早把两个小衣包打开,湿衣挂向树上去吹。
黑摩勒最嫌累赘,又经熬炼,寒暑不侵,寻常出门,只带两身短衣以供换洗。二人恰好分用,换好之后,坐谈了一会。明月已上中天,清光万里,辽海云铺,脚底雷雨依然未住;月光广照云海之上,汹涌澎湃,灿如银雪。耳听下面水声轰轰,宛如奔雷怒喧,震得山鸣谷应,聒耳欲聋。真正雷声,却为所掩。上面偏是碧空湛湛,月朗星稀,花影娟娟,景物幽静,同时同地,吃云层隔断,成了两个世界。知道雨下太大,山洪必已引发,仗着一身轻功,上下攀援捷如猿鸟,多么险峻的路,也难不倒师徒二人。不特没有放在心上,反想雨住以后,满山积潦飞瀑,银蛇乱窜,上下天光,虹飞电舞之势,都巴不得早点云开雨住,在明月未坠以前,见此雨后奇景,更为壮观。二人几次想要觅地小卧,均因峰后崖洞背阴无月,贪看云海奇景,不舍前往。
黑摩勒先和铁牛互谈别况,并把各人所得刀剑取出观看,指点铁牛刀脊上暗藏的弹簧和制作之巧。铁牛越看那剑越希奇,一再请求。黑摩勒一时兴起,反正那峰高出云海,即便山中住得有人,目光也被隔断,况当雷雨深夜,决不会被人发现,便将长剑拔出,就在峰头月光之下,按照黄山各位师长传授演习起来。本是行家,新近加得了高人传授,剑更好得出奇,上来还是一道寒虹,随同主人纵跃挥动之势上下飞舞,剑尖上的芒尾,也随同缓急轻重之势频频闪烁,时长时短,伸缩不停,已是奇观,后来越舞越急,为想爱徒深造,再把轻功绝技一同施展出来。只见一团寒光,裹着一条时隐时现的人影,环绕峰头,兔起骼落,飞驰滚转,除不时发出几句指点铁牛,告以手法解数,令其留意记下而外,只有精芒眩目,冷气逼人,更听不到些微声息;舞到最急之时,直似合为一体,也分不出是人是剑,端的惊猿急鸟无此轻快,星飞电掣,动作如神。喜得铁牛目定口呆,不时拍手乱跳。
黑摩勒见他高兴紧张,全神贯注,十分用心,恐舞太急,虽经指点,仍难记住,舞完又由快改慢,从头教起。告以不必心急,由头起循序渐进,先把口诀记下,一招一解练去,一面加紧练那内家气功,火候一到,自然得心应手,超妙入神。自己也只初学,尚差得远,不过天分聪明,武功又有根基,此次黄山之行虽只几天,得益已是不少,休看我舞得又快又急,遍体寒光,仿佛点水都泼不进,多一半还是占了宝剑的光。真遇个中能手,除非对方剑质大差,人不如我机警,胜败尚自难料。二次演完,又令铁牛练刀来看。
铁牛虽爱极了那口剑,因听师言,此剑外人不能妄用,尤其初学功夫太差,稍为疏忽,吃剑芒扫中,当时皮破血流,甚或筋断骨折成了残废,不敢请试。异人所赠金扎本可兼充刀剑之用,便照所传刀法二十七式练完,又照师传剑术演习。黑摩勒这一当面考验,见他进境之速迥出意料,不特异人所传刀法全会,方才所传剑术,原是一时乘兴,教一点是一点,并不期其当时记下,不料共只教了两次,并还一快一慢,片刻之间,竟能依样葫芦,领会了好些。最可喜是大智若愚,外表憨厚,小小年纪,在短期中学了一身本领,既想借刀报仇,当然有些自知,居然不矜不伐,师长问时,只说每日照练,已有领会,并无全数精习之言;连异人赠刀那么得意之事,也是到了途中无人,才行对师禀告。虽然言动之间一意摹仿自己,童心太盛,多半还是信仰师父太深之故,心正惊奇,暗中得意。
铁牛笑问:“师父怎不开口?有好些解数还不会呢。”黑摩勒因知自己平日自恃心盛,便为恩师怜爱、放纵之故,心虽喜极,却不愿长他的志,故意骂道:“呆东西!你那刀法乃前辈高人传授,矩短日子居然学会,总算亏你,但要加功勤习,方能出神入化。娄师租本门剑诀却非容易:第一,你根基还未扎好,就全学会,也无大用;还有,一口好剑先就可望而不可得。我不过借此试试你的功夫,当是一学就会的么?学不躐等,欲速不达,必须一步一步做去;仗着一点鬼聪明和记性,看事大易,反误自己。你先把我所传内功多加勤习,到了时机,自然水到渠成,一点就透。我恐你为鬼聪明所误,正发愁呢,忙些什么?”铁牛原把乃师奉若神明,闻言好生惶恐,诺诺连声,由此记在心里,格外用功不提。
黑摩勒见他闻言只是谨畏惶急,并不以此失望,词色诚切,心更欢喜,撇开武功不谈,又说了些闲话,语多奖勉。铁牛见师父夸他纯厚勇毅,仍是看重怜爱,才放了心,感奋非常。黑摩勒这些日来,不是忙于应敌,便是忙于用功请益,从未好睡,本有一点倦意。仰望月影偏西,下面雷雨渐小,知夜已深,明日还要赶行长路,自己无妨,爱徒却未习惯,便笑说道:“我们还是睡一会吧,明日还赶路呢,只一睡熟,也不知道饥渴了。”
黑摩勒原是安慰爱徒,无心之言,不料铁牛误会师父腹饥,欲借睡眠混过,发起愁来,暗忖:师父对我何等恩厚,此时想必又渴又饿,我干看着,不能弄点吃的与他充饥,怎对得起他?先前口渴,想摸到下面弄点雨水尚且不允,明言必被阻止,何不等他睡后再去?主意打定,表面应诺。到了峰后崖洞之中一看,洞口内横着一块大石,甚是平净。黑摩勒心细,先将宝剑拔出满洞照看,知非蛇兽窟穴,也无别的洞口,峰高云密,决无人来,师徒二人又易惊醒,便令铁牛同卧。铁牛推说洞中气闷,欲睡洞外岩石之上。
黑摩勒以为那石不大,铁牛想他睡舒服些,同时又想起黄山起身时,各位师长多有宝剑神物,敌人发现必要生心劫夺,千万随时留意之言。虽说荒山深夜,密云雷雨,不会有人来此,方才而后舞剑,光大强烈,天下事到底难料,莫要被远方的人看去,乘机掩来,暗中偷盗,就有云雨阻隔,小心总好,铁牛机警忠心,稍有动静,立时惊醒,前已试过,睡在外面,可防万一,便笑道:“我才想起,此峰景物清奇,无论观日看云,都是极好所在。下面风景再好,必有异人隐居,来时疏忽,不曾留意,又被云层隔断,无法下去。幸我师徒睡得惊醒,我更是人未近前先自警觉,何况我只闭目养神,不是真睡,外贼来犯,无异送死,到底小心些好。趁云开以前,你在外面睡上些时,明早好走,万一有什警兆,不可随便动手,只消打一暗号,随便把山石拍上一下,我便出去收拾他了。”
铁牛早想由云中摸黑下去寻找食物,闻言细查当地情势,又觉师父多虑,暗忖:这大云海,雷雨深宵,怎有敌人寻来?师父也只说是防备万一,未必会有此事。心念略动,也就放开。自往洞外石上躺了一会,觉着渴得难受,探头内望,师父睡得正香,忙把乌金扎刀拿上,轻悄悄走往峰前一看,就这先后不多一会的工夫,下面雷雨已住;眼前云涛,正和奔马一般,后浪催着前浪,随风散去,先还波翻浪滚,一阵接一阵朝前卷去,晃眼之间云层渐稀,现出大小空隙,那云也成了团片,因风舒卷,载沉载浮,凌虚飏去,瞬息百变,形态奇诡;那大半轮西沉的明月,本已低及云面,天风稍大,云涛往前一涌,便似雾里明灯,好些冰纨轻绢笼住一团白影光景,已跟着昏茫下来。及至云散渐稀,清辉重现,光影明灭之间,由云隙中望将下去,发现脚底峰崖林木甚多,纵横排列,棋布星罗,松杉更多,比来路所见,景更清丽,时见大小白影高挂远近峰壑之间,地面上也有无数白光闪动。耳听泉声发发,与万壑松涛汇为洪籁,知是雨后所添泉瀑。难得雨住云开,残月未坠,可以随意上下,解渴先就有望。再看左侧不远恰有一条山径,毫不难走,心中越喜。因记师父睡前小心防敌之言,并未疏忽,边走边往四外查看。下未一半,看出下面山峦崖岫虽多,那峰却是拔地孤立,高出群山之上,险峻奇秀;所行山径只到半山为止,下半离地还有数十百丈,削立内凹,除非师父那好轻功,简直无法上援。山径盘旋,蜿蜒如带,有好几条岔道,绕往峰后查看,也是如此。云已差不多散尽,只左侧山谷中仍有大量停滞,好似被风吹堕,聚集在彼,另外远近峰崖上附着大小十几团云絮,凌风欲起,又被吸住神情。月光普照,大地上好似蒙着一层轻霜,飞瀑流泉,到处都是,万流归壑,灿如银电。四外静荡荡的,休说是人,连个生物影子皆无,料定无事,越发放心。奇景当前,越看越爱,有心回到上面唤醒师父一同观赏,就便上路,继一想,衣服尚未干透,师父腹中饥渴,睡得正香,等掘到山粮野果,寻来食物,再去唤醒,使他多睡一会,衣也快干,岂不好些?
因见峰后山形更加陡峭,忙往峰前绕去。本意觅路下降,采掘山果黄精充饥,刚绕到前面,顺山径觅路欲下,忽然发现松林中一片平崖,地面十分整洁。除大雨打落的败叶残枝外,不似别处草树丛生,杂乱无章,崖前空地上还有好些花草,生得也甚整齐,越看越像人力所为。想起师言,心中一动,刚试探着想掩将过去,忽见崖前老松之上有一物放光。定睛细看,乃是一把尖头小刀,长约尺许,钉在树上,树下花丛中也横着一把。跟着便闻到一股焦香之味,知道乱山孤峰之上既有人居,决非寻常。此时云散雨收,师父现卧洞中尚不知道,也不知对方是何来历,还是禀明师父,同来为是。念头一转,方想回走,忽见老松后面走出一个白衣少女,年约十四五岁,把两口尖刀拔至手内,自言自语道:“大姊想是昨夜为雨所阻,这时还不回来,任凭狗男女们气人,饭也焦了。昨夜峰上来的两个客人,有一个是云峦老禅师的师侄,第一次上门,姊姊不在家,父亲昨夜又回了兵书峡。这样焦饭,怎好意思拿与人家去吃呢?”
铁牛已看出少女是由松后崖洞之中走出,一听这等口气,料是自己人,心中一喜,想要走出,猛瞥见一条人影由斜刺里飞将进来,也是一个少女,与前女形貌身材宛如一人,只穿着一身黑衣,手中拿着那口灵辰剑。心疑师父遭人暗算,剑被夺去,当时急怒交加,不暇寻思,怒吼一声,拔刀便往前纵。刚落到松树下面,未容喝骂,二女似已知道铁牛心意,身形微闪,便一边一个往旁纵开。
铁牛见二女身法轻快已极,知非易与,为师情急,仍想拼命,口刚喝得一个“你”字,黑衣少女已先摇手喝道:“且慢动手!我们是自家人。你师父遭了狗贼暗算,我如晚到一步,命都难保。我恐此剑万一失落,拿在手上,特来寻你,如何当我歹人?你不放心,拿去便了。”铁牛闻言大惊,停手问道:“我师父呢?”黑衣少女答道:“你师父被狗贼用迷香迷倒,尚卧原处。我们知他有一徒弟许往峰下取水,意欲寻回,将他背来此地再行解救。你见此剑,误认歹人,也是难怪。”话未说完,铁牛想起前闻之言,知是误会,慌不迭连道“得罪”,转身就往上跑。
行时白衣少女已进洞去,走出不远,忽又想起剑未取回,回顾二女相继跟来,心中略放,觉着不应小气,重又向前急驰,微闻身后笑道:“这黑小孩对师真个忠心,人也诚实,幸而天明前听他师徒说话,知道来历,否则,照他上来那样冒失,在我姊妹手内,不讨苦吃么?”另一个道:“这事难怪人家发急,看他动手神情,颇有门道。小小年纪,也算难得的了。为了此剑不比寻常,方才狗贼如非冒失拔看为剑所伤,黑世兄吉凶尚自难料。恐他未必会用,受了误伤,没有先还。你看他人小心多,途中回顾,我们如不跟来,还不放心呢。”
铁牛闻言好生惭愧,装没听见,一路连纵带跳,向上飞驰,离顶不远,残月余光斜射之中,峰后一带光景昏暗,静悄悄的,身后也没了声息,回头一看,二女已不知何往,心虽惊疑,急于想看师父安危,仍未停步。还未赶到洞前,先就急喊“师父”,接连两声,未听答应,人也赶近,晨光稀微中,瞥见洞前地上有好几处血迹,心正乱蹦,急得要哭。目光到处,师父静卧石上,眼已睁开,乌光闪闪,仍和往日一样,暗影中看不出面上神色,也未起坐说话。面前立着前遇二女,一个正代系那灵辰剑,口中笑道:“黑世兄,令高足真忠心,差点没有为你急死。这里不是静养之所,请到我家再谈吧。”铁牛见师父望着二女一言不发,不知伤势多重,以为方才不往山下取水,或是发现云开回来唤醒,均不致惹这大祸,悔恨交集之下,哭喊得一声“师父”,扑跪上前,抱住黑摩勒,哭问:“师父受的什伤,怎不开口?铁牛真个该死!”
二女见他悲愤情急,泪流满面,知其忧急悔恨到了极点,忙劝道:“这不怪你。狗贼共是两个,你如不往山下取水,早先遇害了。因你一走,狗贼惟恐惊动我们,又不知家父已回兵书峡,做贼心虚,只想盗剑逃走,不到真急不敢伤人。否则你如睡熟,不过为他迷倒,还不至于送命;如其惊醒,和他动手,就难说了。此事也怪我不好,自从昨夜发现云上精虹飞舞,因那雷雨是在半山之下,所居高近峰顶,只是水烟气重,雨点不大,仗着走熟的路,冒着云雾来此窥探,才知你们是自己人。昨日还听家父说过,当时本想请下,因我姊妹孪生,另外还有一位姊姊具有洁癖,听出你们周身水泥,湿衣已然脱下晾在树上。我们为嫌雾气阴湿气闷,藏在下面小洞之中。石洞有孔,可通峰顶,甚是传音,听得逼真,先前隔着云层,只见虹光舞动,不曾见人,以为你们未穿衣服,不知还有干衣,恐姊姊回来不快。再说你们途径不熟,云中行路也不好走,山径弯环上下,好些地方均是窄不满尺,外人虽有武功也难上下,稍一失足滑坠,万无生理。待了一会便自回转,并未上来。隔夜做了一些吃的,想等天明云开再来奉请。刚一回洞,忽见二贼前来投宿:一名武浩,一名陆彩鸾,乃近年移居九华山铁花坞的邱氏三凶门下弟子,夫妻二人。虽然双方道路不同,三凶师长与家父以前相识,见面甚是恭谨,近年他们往来黄山、九华两处,每过必来拜望。二贼也同来过,山下道路甚是熟悉。家父屡次告诫,不许我们与他师徒交往,也不可以结怨。他也只知家父隐居在此,不知常住兵书峡,除却每月两次查看我姊妹功力,并不住在这里。新近家父探知三凶与芙蓉坪老贼勾结,欲对遗孤不利,越发痛恨,只暂时不肯发作,常令我们留心查探。今夜二贼冒雨投宿,自然厌恶。先还不知来意,为了双方不曾破脸,不便坚拒。推说家父正在用功,洞中地窄,一向不留外人寄居。既然密云大雨无法上路,只好请在前洞口内委屈坐上一夜,云开再走。我家有好几处洞口出入,外人看不出来。隔了一会,三妹觉着二贼形迹可疑,前往偷听,才知二贼奉命往兵书峡窥探,中途遇见云雾,发现黑兄剑光,仗着路熟,由云层下面山腰上,冒雨尾随来此,意欲暗算劫取。说完,男贼便要暗往峰上窥探。三妹匆匆和我说了,忙由别的洞口绕出,等他悄悄走出,也不伤他,由暗影中连发两柳叶刀,将他惊退回去;再由我在洞中出面警告,说:‘我这里,向来不许人动一草一木,容留你们,乃是天大情面。望各自重,行前不可随意行动,以防误伤,不好看相。’不知另有出口,三妹发完两刀又赶回来,由内洞绕出。狗男女原知家父厉害,先因三妹答语糊涂,以为人不在此,胆大好些,经此一来,才生戒心,同声认错;女贼并还明言来意:‘既然老前辈不容外人惊扰,前途下手也是一样。’我姊妹只说狗男女知难而退,再说凭他二人也非黑兄对手,一时疏忽,自往升火煮饭,不曾留意。谁知此贼带有迷香,等到饭菜做好,狗男女忽说云开雨住,叩壁告辞。我们自巴不得他们早走,停不一会,出洞查看,又见所行果是下山的路,便未疑心。这时云还不曾散净,为取陈酒,又耽延了些时,我才上来。刚到峰后,便见寒光如电,闪了一闪,又听惊呼之声,忙赶过去。情知狗男女绕路回转,才知狗男女将黑兄迷倒以后,看出形貌来历,本想就势杀害。不料此剑外人不知底细和它的妙处,连动也动不得。男的刚一拔剑,手先受伤,惊慌过甚,忙即松手,一不留意,又吃剑上芒尾,把女贼手臂削去了一大半,血流不止,几乎折断,见已被我撞破,因我话说得巧,疑心家父尚在洞中,恐怕惊动,知道不能下手害人,说了几句过场话,负伤走去。我因家父屡次告诫,不令与之破脸,好些顾忌,未与计较,任其走去。彼时我已看出你往下走,惟恐两下相遇,一直看他们顺峰后小径走远,才赶回去。那口宝剑威力真大,前日虽听家父说过,尚是初见,如非二贼吃亏受伤在前,看出厉害,取时格外小心,也难免于受伤。三凶迷香本非自炼,无意得来,甚是阴毒,便他本人,也因此事丢脸,轻不使用,不知怎会任凭门人带出害人。男贼去时曾说黑兄骄狂,专与江湖上人作对,他好友阮强曾受欺侮,如有本领,可去九华山寻他等语。幸而家父留有灵药,专解迷香和各种奇毒,现虽闻过解药,但是中毒太重,尚须回到洞内,用山泉冲服一些,才能言动复原。你先背黑兄下去,到家再说如何?”
说时,朝阳已渐上升,阳光斜照,发现二女双眉一黑一白,貌相十分清秀,二目英光外映,与寻常女子迥不相同。黑摩勒中毒昏迷,刚刚醒转,言动不曾复原,心里却甚明白,早在暗中留意,断定二女决非庸流。再见黑白双眉左右分列,二女又是一样相貌,忽想起上次奉命往黄山茅篷拜访云峦禅师,后听司空老人说起,禅师还有一个孪生兄弟与禅师形貌一样,只是二人眉毛黑白分列,左右不同,又是一僧一道,否则外人决看不出。今见二女双眉也是黑白分列,和禅师弟兄相同,不禁心中一动。正自寻思,铁牛已将人背起,随同二女往下走去。
到了洞中,二女忙取一瓶药粉,倒了一些冲上山泉与黑摩勒服下,不多一会便复原状。铁牛见师父仍是好人,并未受伤,心中大喜,忙朝二女拜谢。黑摩勒笑道:“你真粗心,这多时候你连名姓都没有请间么?”白衣少女笑道:“此事难怪。令高足听你受伤,关心情急,恨不能以身代替,哪还再顾别的?其实你我世交至好,并非外人。不过家父形迹隐秘,尤其愚姊妹从小在此隐居,除却三凶师徒去冬偶与家父相遇,因而往来以外,便那多年老友至多知道家父隐居兵书峡,这望云峰荒居也无一人知道。难怪黑兄虽与司空叔常在一起,也未听说过了。”
黑摩勒闻言,惊喜道:“原来二位姊姊便是阮师伯的令媛么?怪不得昨日我在兵书峡会见一位阮老前辈,听说他是云峦禅师之弟,匆匆见面,未得细谈。分手以后,才得想起,这位老前辈的眉毛与司空叔所说不同,原来二师伯隐居在此。二位姊姊芳名,可能见告么?”
白衣少女答道:“愚姊妹共是三人,大家姊名兰,年长十岁;我二人一母双生,一名阮菡,一名阮莲。嫡母早已出家,先母乃是继配,外人并不知道,自从难产去世,家父也出了家,由褪褓中将我姊妹,交托峨眉后山隐居的一位好友,代为扶养。到了七岁,家姊本在天台山拈花大师门下,刚下山不久,听人说起家父继配留有二女,寄养峨眉后山,辗转访问,寻到我义母白老姑家中,见面甚喜。我姊妹早想寻访父亲下落,只为年幼路远,义母多年不履尘世,另外托人又不放心。本在为难,家姊来得正好,住了三日,一同起身。彼时家姊也不知家父所在,访问半年,无人得知。为了家姊虽然疼爱我们,管教太严,我二人在义母家中放纵已惯,不耐拘束,又会一点武功,全都胆大。这日行至黄山狮子林,住在家姊女友家中,偶因淘气,被家姊当人说了几句,一时不忿,半夜逃走。因在日间听说大家伯隐居黄山文殊院茅篷,但是不见外人。意欲往寻,不料和昨日一样,遇见大风雷雨,归路又被山水冲断,见一山洞,入内暂避。天明雨住,正要起身,忽为洞中潜伏的大蟒所困。三妹已被缠住,我正回身拼命,幸遇一位老和尚走来,不知用什方法将蟒杀死。看出我二人的眉毛一黑一白,问知姓阮,忽然变脸,说大家伯是他对头,但念我姊妹年幼,人又聪明灵巧,并不难为,暂时却须将人带去住上几日,等家伯自来领去。我们便说:‘自出娘胎,从未见过父母尊长。此次数千里跋涉,便为寻父,已然厉尽艰危,死且不怕,何况方才为蟒所困,不是老和尚,命已不保,一切听命,在家伯未来以前,决不逃走,否则,除非老和尚将我二人绑起,任你防备多严,照样也能逃走。’和尚闻言,笑说:‘想不到你两个小小年纪,如此胆大强毅,至性过人。我和令尊本无嫌怨,你们与云峦又未见过,就此放走也无不可。但你二人年纪大小,后山一带毒蛇猛兽时常出没,万一遇上岂不送命?仍须将你带走,我已改变前念,毫无恶意。且在我洞中住上几日,一面由我通知对头,令其来见,一面托人访问令尊下落。记得去年,有人在兵书峡遇见过他。我知峡中隐居不少异人,不与外人交往,地势又极险僻,无人能去。我料令尊不在外面走动已好几年,既在此出现,也许就在峡中隐居。如我所料不差,你不遇我,再找二年也未必访出他的踪迹。这样不比你们满山乱窜强得多么?’我二人看出那老和尚貌相和善,不似恶人,对人极好,设想周到,不知何故会与家伯结怨;一心想寻家父,无意之中间出线索,自然高兴,便随了去。他住在始信峰后绣云岩山洞之中,地势高险,山风又大,上下尤为艰难。到后数日,始终不曾见他出去,只第二天早上独立洞外长啸。一会,来一高大苍猿,和尚对它说了几句,也未听清,苍猿点头呼啸而去,未见再来。每日无事,和尚教我二人同练内功,寻父之事一字不提,先问姓名,也不肯说。我二人看出和尚武功甚高,与义母、家姊所传大致相同,并有家姊说而未教的上乘口诀。我二人均知和尚好意,有心成全,只是思念父亲、家姊,心中发急。但又想学武功,举棋不定。又过了好几天,实在忍耐不住,拿话试探。和尚方说,他和大家伯以前原是好友,昔年这段公案,本由于彼此误会,先想计较,因家伯终年坐关,不便寻去,想令他来,又无传话之人,耽延了好些年,不料无意之中救了我们,问出来意,带回洞中,正想代寻家父下落。忽遇对峰隐居的老友萧隐君,命守洞苍猿来说,那日我们回山时,被他峰顶望见,看出我二人黑白双眉之异,疑是阮家之女,但想先嫡母已早出家,不应这小年纪来此探询,和尚告以经过,萧隐君立命苍猿往兵书峡查探,一到便被守洞异人困住,后来发现苍猿身有书信,方将家父请出。本来当日就要寻来,为了家父原是寄居峡中,山规甚严,而我姊妹来历出身暂时不愿人知,意欲寻到住处再来接去,父女相见;同时说起家姊那夜发现我二人失踪,愁急万分,冒雨出寻,巧遇家伯,才知家父为护遗孤,隐居兵书峡之事。家父生平言行如一,以前入峡借居时曾与峡中长老言明,除孤儿母子三人而外,决不再由他身上引进外人,故此不能往寻,就去也未必肯见,随写一信,命家姊前往叩壁投书,约定次日,隔山松林相见;家父连日正和家姊在本山附近寻觅住处,一面托萧隐君为双方言和;和尚看我姊妹和萧隐君面上,已与家伯释嫌修好,在住处寻到以前,命我二人先从老和尚勤习内功等语,我两人才放了心,用功更勤;和尚也更怜爱我们。又过了半年,家姊才来,将我二人接来此地隐居,与家父相见,一晃六七年。家父为了遗孤,曾有誓言,每月仅来此三四次,至多住上一日,从不久留。家姊原奉师命下山行道,只初来二年,为教我们武功,不曾离开;第三年起便常时独自出门,一去三五月才回。我姊妹武功虽然不高,仗着此峰高险偏僻,向无人迹往来,寻常猛兽也能应付。家父每月常来看望,并留有三枝火箭信号。真遇危难,信号一发,相隔三数十里,兵书峡到此并有一条捷径,不消多时便可赶到,一直无事发生。今日二贼侵犯黑兄,我们和人争吵尚是第一次呢。”
黑摩勒喜笑道:“想不到阮师伯还有二位姊姊,又是家学渊源,女中英杰。司空叔和先师昔年常说,阮师伯生平有一恨事,因而出家。彼时小弟年幼,只知师伯人中之龙,名满天下,后来未听再提。直到先师坐化之后,前年司空叔命我往黄山拜见云峦大师伯。他命我代投一信。归向司空叔覆命,才知收信人就是久想拜见的阮二师伯。今日又与二位姊姊相见,真乃快事。可惜为云雨所阻,昨日与师伯途中相左,未得拜见,美中不足。邱氏三凶,恶名久著,本来就想便中寻他,为世除害。小贼竟先惹我,还敢叫阵,万万容他不得!我如不去,反道怕他师徒。虽然身有急事,不宜耽延,好在此去九华山铁花坞,绕路不多,就便往寻,无多耽搁。自知本领有限,未必能将三凶师徒除去,好歹也给他送一个信。”
二女闻言,同声劝道:“黑兄,我们并非怯敌,拦你高兴。听家父说,三凶实非易与,又得了好些迷香,更加阴毒,党羽又多,最好慎重。等到事完,与各位师长商量好了,再往除害,不可造次,以免寡不敌众,反为所伤。黑兄这口宝剑,听家父说,乃是神物利器,稀世奇珍,恶人一见,必放不过。此辈鬼蜮伎俩,什事都做得出。以我们之见,不特铁花坞暂时不可轻往,便令高足也须一路,多一耳目同行,到底要好得多;何况令高足的武功虽未见过,方才看他身法步法,决非弱者。尤其所用兵器刚柔金扎,可备刀剑二用,善破内家穴道。前年有一老前辈,身带此扎来访家父,曾经取视。我姊妹二人年轻好奇,还曾强来指点,学了几招,知他来历。这位老前辈和家父多年至交,他那姓名虽不便说,黑兄想必知道;令高足如是寻常资质,岂肯相赠?本来我也不说此话,只为昨夜黑兄传授剑法时,我们隔着云层虽看不见,听他脚步起落轻重与刀风动作快慢,已知一二。带他同行,决不会如黑兄所言,多一累赘。真要怄气,今日之事由我留贼而起,我二人不能置身事外。大家姊今日必回,请黑兄饭后稍待,等家姊归来,商量好了同去如何?”
黑摩勒天性好胜,以前专喜独往独来,近年方和江明、童兴诸小侠一起,如何肯要少女相助?加以担心师父,急于赶路,先前又听二女力言三凶厉害,不愿示怯,故意笑答:“多谢二位姊姊关心,小弟原是一时之气,忘了身有急事必须起身,好在事完归来,再寻三凶师徒算账也是一样,至于小徒,虽然年幼力弱,还有一点小聪明,颇肯用功,本定同行。二位姊姊既这等说,小弟暂时不往铁花坞便了。”
阮莲笑道:“黑兄,你我虽是初见,你那为人心性,我们早有耳闻。方才所说,并非小看黑兄师徒,实是好意。多大本领,也打不过人多,何况铁花坞形势奇险,三凶武功既强,又有迷香和各种毒药暗器。就算能够取胜,也是打草惊蛇,多生枝节。如非顾虑太多,家父先就放他不过,如何留到今日?黑兄须说真话,不可敷衍我们呢。”
黑摩勒便把来意经过告知。二女惊道:“黑兄真个胆勇过人,你连芙蓉坪尚敢孤身深入,铁花坞更不会放在心上。照此说法,我们更不放心了。”黑摩勒力言:“我实想过,并非胆小怯敌,实为葛师此行凶险万分,便是一座刀山,也无不往之理。不过师命难违,武夷之行关系颇大,万一非那异人不可,岂不误事?为此非去不可。多此周折必要耽延,哪有闲空去寻三凶纠缠?方才乃是不曾想到。二位姊姊放心,扰完一餐就告辞了。”
二女对看了一眼,未往下说。这时二女一边问答,一边重新煮饭,先将隔夜煮好的酒菜摆上,请黑摩勒师徒入座。谈完,饭也煮好。黑摩勒见酒食丰美,酒味更醇,连声赞好称谢。二女好似故意延挨时候,双方酒量又好,不时殷勤劝客,吃了个把时辰方始吃完。黑摩勒再三辞谢,阮菌笑道:“黑兄,聪明人何须多说?方才的话还望留意。否则,我们先前说话不小心,无意之中说出男女二贼叫阵之事,黑兄才致生气。万一有什不测,家父定必见怪。家姊偏不回来,无法送行。如拿我姊妹不当客人,说话却须算数呢!”
黑摩勒闻言,黑脸上一红,觉出二女不特家学渊源,心性灵慧,人更天真热心,萍水相逢,如此热诚,所说也极有理,对方两双黑白分明的秀目,一同注定自己尚等回答,实在不好意思违他好意,暗忖:师父安危所关,事有轻重,此时去寻三凶,多少总有耽延,暂时不去亦好。想了一想,慨然答道:“二位姊姊好意关心,小弟遵命就是。”二女见他词色诚恳,料非虚语,才送起身,到了峰下,指点去路途向,又送了一段。黑摩勒再三辞谢,方订后会而别。
到了路上,铁牛笑说:“这二位姑姑真好,可惜忘了求她们教我用扎之法。”黑摩勒也觉只顾说话,错过机会,因已决定不往九华山去,照直往前飞驰。走了一段,铁牛眼尖,偶然回望,人已走出好几里路,二女尚在峰顶遥望。黑摩勒听铁牛一说,知道所行之路与往九华山相左,二女分明还不放心,且喜不曾食言,否则岂不愧对?转向二女,挥手示意。二女似未看见,一晃无踪。
二人步履如飞,不消多时,驰出二三十里。因嫌地湿,已早走往高处,后来行经一条岭脊之上。新雨之后,云白天晴,风光如沐,朝阳满山,清气扑人;到处飞瀑急流,行潦纵横;松风泉响,与好鸟娇呜相与应和,仿佛黄钟、大吕杂以笙簧,入耳清娱,美景当前,令人应接不暇。
黑摩勒心中有事,无意流连,耳听铁牛不住夸好,笑说:“呆子,怎不开眼,这算什么!你初次出门,到的地方不多,等到武夷回来,去往芙蓉坪,沿途要经过不少名山大川,那景致比这里不知要好多少。听说芙蓉坪深藏万山之中,别的不说,单那环绕四外的千年古树,最小的也有四五抱粗细。里面芙蓉花城,万花如锦,本就美景无边,又经前主人多年苦心经营和老贼这多年来布置兴建,你如看见,更欢喜得要跳呢。”铁牛笑答:“好师父,无论如何也要带我同去,便不能为师父出力效劳,好歹也开开眼。”黑摩勒笑说:“你只顾好玩,也不知此行深入虎穴,事情有多凶险呢。”
铁牛猛一眼瞥见前面不远山径上,有两条人影一闪,忙道:“师父你看,那二人步法多快!”黑摩勒往前一看,见那两人似由左侧山径上横驰过来,脚底甚快,到了前面往树林中一闪忽然不见,心中一动,暗忖:同是走路,为何避人?近年奔走江湖,与贼党结怨甚多,我这一身打扮和天生怪相一望而知,这二人莫是对头?忙令:“铁牛留意,表面仍装不见,等到前面,相机而行。这二人如是北山会上漏网的贼党,差一点的决不敢和我动手。此时有事之际,只要自行避开,便由他去,免得多生枝节。如是对头,不发话,你不要动手。”说罢,二人便把脚步放慢一点,从容前进,一直走到发现人影之处,均无动静。方想:贼党也许避开,不敢出面。互相看了一眼,正待上路,忽听身后有人呼唤道:“朋友留步!”二人回头一看,见是两个中年人坐在身后不远松石之上,举手招呼,面有笑容,不似含有敌意。
黑摩勒目力最强,前在北山会上,敌我双方所有人物全都暗中记熟,二次相遇,一望而知;见那二人一高一矮,二目神光足满,以前并未见过,料非常人,急切间看不出来历,只得回身。那二人见他停步,也起立迎来。矮子先笑间:“阁下往何处去?”黑摩勒道:“我与二位素昧平生,有何见教?”矮子答道:“恕我冒昧,我因二位年纪虽轻竟有这好轻功,这身打扮,又与我们平日久仰想要一见的一位小侠黑摩勒相似,故此请问。”黑摩勒虽看不出对方善恶,但听口气尚好,想了一想,答道:“我便是黑摩勒,此是小徒田铁牛。二位贵姓?”矮子喜道:“想不到兄台就是黑摩勒,今日无心相遇,真乃快事。我名罗纲,此是好友袁焕,久仰黑兄大名,难得有此幸会。可否稍留片刻,同去前村小店中一谈如何?”
黑摩勒因随司空老人多年,所有江湖名人都有耳闻。一听对方名姓从未听说,匆匆见面,对方极有礼貌,词色诚恳,不便先就盘问来历,所行之路又是相同,不好意思坚拒。再问那乡村,只有十来里山路,已快出山。心想:此时日光近午,原应打尖。这两个突如其来,不知是何来历,何不试他一试?如是贼党恶人,凭自己的本领,也不怕他,何况口气神情好些不似。江湖上不知姓名的异人很多,人家好意结交,何苦得罪?便笑答道:“小弟实是身有急事,必须赶路,蒙你二位错爱,好在前半道路相同,无多耽搁,小弟遵命就是。”袁焕先在一边静听,不多说话,接口答道:“久闻黑兄大名,今日一见,果不虚传。我二人远去浙江访友,也有要紧约会。难得同路,借这数十里同行之便,去往前村,杯酒订交,就便领教,再好没有。”说时,铁牛立在一旁并未开口,见二人对于师父十分恭维,心想:彼此素昧平生,这二人年纪又大得多,如无什事,怎会这样谦恭?我且装呆,看他如何用意。便留了心。
罗、袁二人,见铁牛生得又粗又黑,憨憨的像个村童,和乃师一灵一蠢相去天地;黑摩勒为他引见时,说是新收门人,铁牛身量又矮,看去不过十一二岁,于是均未理会,说完一同上路。双方且行且谈,上来大家客气,走不甚快。走了一段,罗纲笑说:“我们彼此均有急事,天已不早,走快一点,赶到前村,正好交午。它那里虽是荒村小店,因是山口必由之路,主人马寡妇的烧鸡味美有名,过时不候。想请黑兄师徒痛饮几杯,不知令高足脚程如何?小弟打算赶到前面定她二只肥鸡,要先走了。”
黑摩勒疑心对方想掂他的斤两,随口笑答:“我此时有些腹饥,同去也好。小徒脚步虽慢,好在只一条路,后面赶来也是一样。”说罢,便和罗纲一同往前驰去。黑摩勒原意对方初见不知深浅,明知铁牛两条快腿由于天赋,近加苦练,脚程更快,也许能够追上,终恐不济,不肯把话说满。铁牛人小心灵,老看那二人不顺眼,闻言只当师父示意,越发装呆,故意急喊:“师父走慢一点!我不认路,走错怎好?”黑摩勒听出铁牛意思,暗付:这小鬼比我还心多,人心难测,这样也好,故意回头喝道:“方才不叫你快跑,偏说能追得上,刚跑二三里便是气喘汗流。共总入门几天,如何能够勉强?你不过生长山野,习惯爬山,近路尚可,一走长路就不行了吧?此是一条路,怎会走失?我们先走,你随后赶来吧。”说时偷觑罗纲,回身立待,袁焕本与铁牛落后,也同走近,不似考验自己功力神气,说了铁牛几句,转向袁焕笑道:“小徒天资不佳,人却忠厚。小弟怜他孤儿,从小生长山中,能耐劳苦,才带了来,不料是个累赘。他偏好强,欢喜勉强,我们且由他去,自走好了。”
铁牛假装不愿意,又不敢多说神气,见三人已行,晃眼会合,向前急驰,也边喊边走,向前赶去。路只一条,曲折颇多,中间还要经一山谷。铁牛原意这二人形迹可疑,有心做作,引其轻视,遥望三人转入岩壁之后,已然走远,袁焕走得稍后,曾经甸顾自己,好似笑了一笑,暗骂:你们如是贼党,凭我师徒,休想活命!见三人已全不见,立时加急飞驰,转过岩壁便是山谷。铁牛忽想起,只顾装腔,忘了前面三人脚程甚快,这一落后,怎追得上?万一有什坏心,师父再不留意,岂不是糟?心中一急,拼命狂奔。
遥望谷中地势高高下下,到处肢陀起伏,前面三人早无踪影。正在发急担心,忽然被什东西绊了一下。因跑正急,绊得左脚生疼,身子平蹿出去好几丈,方始立定。暗忖:过时是片平地,怎会绊这一下,几乎跌倒?又无什东西踢飞。忙中回顾,仍是一片但平石地,井无树根石块阻路,心虽奇怪,急于赶路,无暇回看,仍然前驰。走出不远,又绊了一下,回顾无人,所行仍是平地,别无异状。虽仍急驰,却留了心,方想平日多么难走的路都未绊过,何况平地,今日怎会连绊两次?莫非有鬼不成,不料跑着跑着又绊了一下。
铁牛早已留神,当时只觉正走之间,似有黑影在脚底一闪,人便被绊,蹿出老远,腿撞生疼,几乎跌倒。因跑太快,脚底的路和两旁山崖林木,和狂潮一般,随同前进之势,往后倒退。本看不真,又是初次经行,既要查看途径,又正关心前面师父,一心三用,不能专顾。脚底那黑影又由身后追来,到了脚底,稍为一闪,立即隐退,势急如电,等到人蹿出去老远,立定回望,已无踪影。经此一来,料定有人成心戏侮,不由气往上撞,忍不住回身立定,开口想骂,猛觉身后有人笑骂道:“你这蠢牛!不跟你师父好好自投罗网,偏要装腔,闹什鬼聪明。走路又不留心,连踢我三脚,想作死么?”话未说完,铁牛当是来了敌人,早就纵身回顾。见那来人是个花子,年约四旬上下,身材瘦小,周身皮包骨头,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怪眼,身穿一件半长布破单衫,补丁甚多,七穿八孔,洗得却甚干净,下身一条旧单裤,脚穿草鞋,腰束草绳,右手一根方竹杖,色已发红,打磨得又光又亮,腰问凸出一块,像似一个葫芦,神情甚微,手指自己,笑骂不已。
如换常人,被花子连绊三次,又是这等盛气凌人,不讲情理,早已发怒动手;铁牛却是内里聪明,以前生长荒村,日与顽童为伍,虽有天才,浑浑噩噩,一味粗野莽撞,还显不出;拜师之后,黑摩勒看出铁牛内秀,一加指教,武功之外又教了好些江湖上门径和处世对人之道,当时领悟;再一刻意模仿师父,学得又乖又巧,外表却比乃师憨厚得多,丝毫不显锋芒,看不出来,早已打好主意,以后遇见敌人,专一装呆讨巧,在动手以前决不发作。上来虽是满腹气忿,依旧声色不动,静心细听下去,暗中查看对头神情。本想自己本领有限,最好冷不防,一下打倒,才能取胜。正打主意,猛想起方才绊这三次,事前不见丝毫形影,相隔好几十丈,怎会被他追上,突在身后出现?此人本领之高,可想而知,自己如何能是对手?念头刚转,忽听花子说师父自投罗网,方才二人,恰有一人姓罗,心中一惊,忽然福至心灵,暗忖:此人如是对头,决打不过,不犯着吃他眼前亏。如是师父平日所说那样异人,难得相遇,正好讨教。一瞧他这样不讲情理,分明有心试我,如与计较,自讨苦吃,还要错过机会,岂不可惜?听完,忙赔笑道:“老人家不要生气,怪我不好,走得大慌,请你不要与我一般见识。你老人家贵姓呀?”
花子笑道:“想不到那么狂妄的黑小鬼,小小年纪,会收你这样的徒弟。你这小玩意果然不错,真有一点意思。明明吃了我的亏,自己年小,又会一点毛手毛脚,身边还带着寒山故物,居然忍气,向我赔礼。本来黑小鬼目空一切,我看了有气。不想管他闲账,如今看你面上,不等他吃苦头,先助他脱身吧。少时你师徒见面,就说他在金华江边所遇的车三花子就知道了。”
铁牛前听乃师说过近数十年江湖上几位异人怪杰的姓名,一听姓车,又是花子打扮,回忆师父所说江湖诸异丐中的神乞车卫,正与此人形态相同,料知所说不虚,忙即拜倒,急道:“你老人家就是车三太爷么?我师父常对我说起你老人家的本领,佩服得了不得,还叫我遇见机会学你的样,想不到在此拜见,真好极了!你说我师父被人暗算,是真的么?”
那花子正是神乞车卫,闻言笑道:“你这条小牛,真比你师父还要机灵。听你这一说,可见你师父日前金华江边是因我收拾淫贼过于厉害,不知那贼作恶太多,当我残忍,动了恻隐之心。此乃人之常情,并非看我不起。既然如此,现在就同你去好么?”
铁牛早就情急,闻言惊喜交集,忙又拜谢,被车卫一把拉起说道:“我不喜人多礼,无须如此。你师父现虽上了狗贼的当,被人擒去,但我知道他那三个对头自称光棍,他年纪大轻,命人暗算,有失体面,暂时还不致加害,至多先把剑偷去,送往贼巢。此事不必忙此一时。我还有一同伴,也是你师父的熟人。虽然商定,想借此一举杀你师父骄气,但决不使其受伤。放心跟我走,包在未到贼巢以前,使其脱身,不令丢人吃亏便了。”
铁牛虽知车卫神出鬼没,本领惊人,游戏风尘,向无敌手,总不放心,见他走路并不甚快,前面三人早已无踪,又耽搁了一些时,越发愁急。正喊“三太爷”,底下话还未说,车卫忽然喝道:“矮贼来了!你且避开,我收拾他,与你出气。”铁牛一看,前面崖腰上果有人影闪动,相隔尚远,刚认出那是罗纲。车卫已将铁牛推向崖下,迎上前去,口中喊道:“哪位好心人做点好事,送我一命?否则这黑小孩不肯饶我。我已答应了他,怎么办呢?”
罗纲原是抄路赶来,想把铁牛擒去,正顺崖腰驰下,一听花子呼喊,死星照命,也未听清,因觉铁牛脚程不慢,有了这些时候,应该走到,如何不见?想向花子打听,双方快要对面,忽想起此地荒山深谷,并无人家,花子如何来此乞讨?心念才动,车卫已迎面拦路笑道:“你肯送我命么?那太好了,我正过不去呢。”
罗纲性最凶横,杀人如同儿戏,闻言错会了意,以为花子不耐穷苦,来此求死,反问道:“你这花子,想我送你的命么?那个容易。方才有个穿黑衣的村童,长得又黑又蠢,腰间插着一柄窄长的刀,你可看见?”花子笑道:“问话我可以说,但你答应送我的命,不能反悔。那小黑牛不是好人,本事且比你大得多呢。幸而先遇见我,否则像你这样冒失鬼,非吃他亏不可。连我老人家精明了一世尚且上他的当,何况是你这样废物。”
罗纲一听花子口出不逊,不由大怒,本要发作,继一想此是快死的人,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敌人那等厉害,徒弟决不会太差。方才途中遥望小狗已看不见,分明先是假装暗中追来,人已入谷,不知藏在何处?如不同时杀掉,被他逃走,必将仇敌师长引来,从此多事,岂不冤枉?还是忍气,间明之后,再杀花子不迟,随口喝道:“贼花子,死在眼前,还敢无礼!快说那小狗今在何处,有什本领,我好杀你,免得活在世上受罪。”
车卫笑道:“你这大一个人,连话都听不出,真个混蛋!你方才答应送我一条命,还未收到,便想杀我,真不怕人笑掉下巴。你也不打听打听,车三太爷面前,有人说了不算的么?”
罗纲越听越不像话,不由怒火上升,未等听完,怒喝:“瞎眼贼花子,竟敢无礼!”拔刀就斫。车卫接口冷笑道:“无知狗贼和我动手,凭你也配!”左手一伸,将刀掳住。罗纲拔刀斫时,话才听完,刚听出对方自称车三太爷,忽然想起一怪人,心中一惊,刀已斫下,被花子扳住刀锋不放。情知不妙,忙奋力往回一夺,纹丝不动,方料要糟。就这微一惊疑之际,猛觉手中一震,虎口崩裂,左膀酸麻,刀已脱手,飞向天空,映着阳光,闪闪生辉,往左近树林中落去。紧跟着,人还不曾纵起,眼前一花,欲逃无及,面上已中了一掌。当时头昏眼花,脸骨欲裂,半边牙齿全被击碎,顺嘴流血,两太阳直冒金星,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歪,翻倒地上,几乎痛晕过去,不由凶焰尽敛,哪里还敢开口?
车卫将人打倒,转身喊道:“小牛儿还不出来!问这狗强盗,把你师父弄到哪里去了?单问我要人,有什用处?我又不是真的神仙,会分身法,全凭猜想,哪知道详细呢?”罗纲忙定心神,偏头一看,敌人已离开好几丈,前面崖下有一小孩跑来,正是铁牛,迎着花子,双方正在说笑、并不曾理会自己,暗忖:自己武功颇高,难逢敌手;这花子空手夺刀,一掌将我打倒,自称车三太爷,定是贼叫花神乞车卫无疑,再不见机,非送命不可。想了又想,除却抽空逃走,万无生路。报仇二字,真是休想。忙忍奇痛,运足全力,冷不防,翻身纵起,便往来路逃去。
铁牛见贼逃走,大声急呼:“三太爷,狗贼逃走了!”说罢要追。车卫伸手拦住道:“你这蠢牛,怎无出息?我话还未说完呢。他逃不掉,忙些什么?”罗纲先恐敌人追来,中途回望花子和铁牛仍立原处,说笑未动,心神略定,以为脚程素快,只要逃出里许来路,便不致被他追上;久闻贼叫花心狠手黑,向不容敌人逃命,如何打了一掌,不再过问,逃出老远,还未追来?也许故意放我逃走。再一回顾,花子和铁牛均被崖角挡住,看不见人。心中猜想,一路留神查听,身后并无脚步之声,虽似敌人未追,仍是情虚,一口气奔出五六里。眼看前面树林过去便是谷口,仰望来路崖腰也无人影,料知敌人不曾追来。心中一宽,觉着右脸痛木肿起老高,伸手一摸,半脸污血已被山风吹干,绷得生疼,半口碎牙,还有两枚未曾吐掉。越想越气,怒骂:“贼叫化欺人太甚!等我回山禀告师父,早晚将你擒来千刀万剐,才能消我今日之恨!”因无人追,跑了一段急路累得直喘,又负伤痛,便把脚步放缓,想往林中歇息。正在自言自语,连声咒骂,眼前倏地一暗,一团黑影迎面飞来。
林中光景较晦,由明入暗,罗纲心又有事,骤不及防,往旁一闪,不曾闪开,吧的一声打在左脸之上,觉着火辣辣,并不甚痛,但有好些浆汁溅得满头满脸都是。伸手一捞,乃是一团污泥,微带臊气,同时瞥见对面树下闪出一个小孩,正是铁牛。怒火头上,也不想想,路只一条,铁牛一个小孩能有多大本领,会越过他抢到前面埋伏伤人?伸手一摸,刀已不在,刚想起刀被花子夺去,铁牛已笑嘻嘻纵向面前,开口便骂:“狗强盗,还我师父,否则要你狗命!”
罗纲急怒攻心,顺手取出两只钢镖照准铁牛便打。眼看打中,忽听铮铮两声,二镖相继往旁一偏,好似被什东西暗中打落,斜坠一旁山石之上,打得火星四射,心方一惊,忽听铁牛急喊:“三太爷,怎说话不算数?我会接镖,谁还怕他这些破铜烂铁!”随听身旁大树上哈哈笑道:“小牛儿胡说,我说狗强盗不值我动手。我只恨他凶横无礼,不放逃走,由你上前拷间,没和你说不管冷箭,怎叫说了不算?这厮一把刀被我甩去,虽有几样破铜烂铁,当我面前也施展不开,只管打他。我看住你,拷问他便了。”
罗纲闻声抬头一看,花子正坐大树横枝之上,和铁牛相对笑骂,仿佛自己成了网中之鱼,由这老少二人随意戏弄,毫不在意,不由吓得亡魂皆冒,转身就逃。刚到林外,猛觉眼前一片玄云飞坠,定睛一看,正是花子拦住去路,骂道:“不要脸的狗贼,快滚回去!听小牛儿问你。如说真话,死起来还痛快点。真要逼我动手,你就死活都难,受罪大了。”
罗纲惊魂皆颤,吓得不住往后倒退,战战兢兢喊得一声“车三太爷”,砰的一声,背心上早中了一拳,打得心脉皆震,两眼乌黑,口里发甜,忙即闪身回顾,正是铁牛,戟指骂道:“狗强盗:乖乖随我到林中去说出实话,由我一刀将你杀死还好过些。否则,三太爷的厉害你想已知道,就来不及了。”罗纲也是有名人物,想不到阴沟里翻船,受一小孩子恶气。当着车卫,休说动武回手,连活都不敢说一句,没奈何,只得面向车卫说道:“我与三太爷无仇无恨,方才冒犯,乃是一时无知,还望原恕。有话好说,请勿动手。”
铁牛两眼一翻,还未开口,车卫已张口啐道:“放你狗屁!你这类狗强盗碰着三太爷,就算到了老家,除却乖乖受报,还有什么理讲?你们如讲情理,也不会伤天害理,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了,今日总算害人不成,报应临头。问你什么,就说什么,只不惹小牛儿出气,包你好死,少受许多零碎。”
罗纲闻言暗忖:近听人言,好友偷花大保尹明被车卫点了七绝要穴,毁去身上一条主要经脉,死前曾受无限苦痛,以及敌人处置恶人手法之惨(事详《云海争奇记》),不由心胆全寒,觉得仇敌方才一啐,头上好似中了许多石子铁沙,其痛入骨,明知万难活命,逃是决逃不脱;铁牛瞪着一双怪眼,又在怒喝:“狗强盗再不跟我走,我又要打你了!”心想:黑摩勒武功不曾试过,享此大名必有实学,小狗是他徒弟,同在一起,料非弱者。别的不说,单是自己一身轻功,曾经苦练,脚程何等迅速,贼叫花有名怪物,追向前面不足为奇,小狗怎也被他追上?方才打我这一拳,直似中了一下铁锤,打得脏腑皆震,已受内伤。看神气,就是小狗恐也不是敌手,何况贼叫花守在一旁已然发话,如其反抗,必和尹明一样遭那惨祸。反正是死,不如光棍一点,还落一个痛快,忙把心神一定,忍痛答道:“今日遇上三大爷,是我报应。我已认命,你问就是,有问必答,我说好了。人生都不免死,小小年纪,何必狐假虎威,欺人大甚?”
车卫骂道:“你少放狗屁!三太爷对待恶人匪徒向例软硬不吃,只有一面。再要欺他年小,强充硬汉,装点门面,你就要受活罪了。”罗纲此时周身伤痛,连受仇敌凌辱还不敢稍为倔强,先还急怒交加,切齿恨毒,暗中咒骂,继一想生平害人甚多,每次杀人也是不容对方喘气,理应照报,还是低头服输,少受活罪。只得诺诺连声,垂头丧气跟了铁牛同到林内。
铁牛先寻石头坐下,再令罗纲坐在对面树根之上,问完师父被贼党诱敌人伏暗算经过。本和车卫说好,问完前情便将罗纲杀死,为了师仇,心中恨毒,立意想给仇敌吃点苦头,故意笑道:“三太爷说你是个惯贼,不叫罗纲。你这狗强盗,到底叫什么呀?”
罗纲此时受制小孩,和犯人一样,自吐口供;铁牛天性疾恶,又受了乃师传染,问得又刁又可气,使人哭笑不得,罗纲几次激怒想要拼命,均因尹明前车之鉴,勉强忍耐。等到问完,满拟可以求个速死,未等开口,仇人忽又撇开正题,故意讥嘲,词色越发难堪,实忍耐不住怒火。刚把两道横眉一竖凶睛一瞪,未及开口,铁牛已先骂道,“狗强盗不要脸!以为三太爷早已离开,你就红眉毛绿眼睛,想要发横么?三太爷不在,小爷照样能收拾你。有屁还不快放,想吃苦么?”
罗纲闻言,不知铁牛有心捉弄,要他好看,偷觑车卫果然不知去向,一时性起,暗忖:我并不怕死,无非贼叫花心狠手黑,被他制住比死还要难受,此时不问小狗所说真假,贼叫花只离开稍远不在眼前,便拼得过。且先杀了小狗再说,能逃则逃,便是败在小狗手里,只不想活,随便用暗器回手自杀总办得到,好歹也出一点恶气。主意打定,再往左近树上仔细一看,并无人影,心胆立壮。刚伸手把镖取出,待要发难,铁牛早已看出他的心意,笑骂:“狗强盗,贼眼乱转,想要冒坏么?”话才出口,罗纲扬手就是两镖,口方怒骂:“小狗依仗贼叫花便敢欺人,我先要你狗命,日后再寻贼叫花报仇!”话未说完,铁牛先是身形一闪,避开第一镖,同时伸手把第二镖接去,回头就跑,口中急喊:“狗强盗暗器厉害,请快帮我一帮!”
罗纲明见双镖不曾打中,仍然不知厉害,一面喝骂急追,一面把身边暗器毒药弩弹全取出来,口中大骂:“小狗,你那贼叫花已往一旁挺尸去了。今日大爷非把你斩为肉泥,不能消恨!”
铁牛已逃往一株大树之后,二次大喊:“你老人家还不快来,我了不得了!方才的活算我说错。再不出来,狗强盗骂你,我多难受呢。”罗纲原是三凶得意门徒,有名的飞贼恶判官常挺化名来此,所发毒药连珠弩弹,百发百中,中人必死。本想朝前乱打,不料铁牛乖滑,得有高人指教,绕树而逃。正待追去,闻言,心疑车卫尚伏林内,心方一惊。又想:我已不想活命,至多贼叫花突然出现,只要回手用箭一刺,当时了账,本是死拼,怕他作什?心念一转,瞥见铁牛树后探头扮了一个鬼脸,心更怒极,扬手又是两枝毒箭,铁牛一闪即隐,全都打空,夺夺两声钉向树上。刚往前追,想用声东击西之策,左右绕树乱打,猛觉身后急风飒然。未容回顾,背上已似中了一把钢钩,痛彻心肺,周身不能转动。刚惊呼得一声,铁牛已笑嘻嘻迎面走来,同时身后也走过一人,正是车卫。心正叫不迭的苦,老着脸皮哀声求道:“三太爷既然未走,事情想必眼见。这小孩实在欺人大甚。我已把话说完,他还要给我难堪。泥人也有土性,如何忍耐得下?我常挺自知孽重,应该受报,不想求生,只望三大爷赏我一个痛快,做鬼也感念你的好处。”
车卫连理也未理,先指铁牛骂道:“你这小玩意,真个坏极!只想我多给他吃点苦头,也不想想此贼身上破铜烂铁有多厉害。我刚抓他一把,就跑过来。他已情急拼命,我要不把他背筋骨错开,你还想活命么?”
铁牛笑道:“本来我想给他一刀,因为这班狗强盗实在万恶,不愿便宜了他。又知师父此时尚在途中,和三大爷所说一样,早去无用,乐得拿他消遣。休说他拿破铜烂铁不能伤我,就算毒弩厉害,有三太爷在场,我也不会受伤。我实恨狗强盗不过,情愿认输,你老人家收拾他一回,让我也开开眼。”罗纲方自心寒,车卫喝道:“放屁!小小年纪不要刻薄。这样事,他还有第二回么?上次收拾淫贼,差一点没受叶、王二老前人怪罪。我已决定不再用那手法,何况此贼气已受够,就便宜他也不为过。还不快些动手,早点寻你师父去!”
罗纲闻言不住称谢。车卫转面骂道:“照你行为,死有余辜。不过我受二老前人告诫,如今不为己甚罢了。小牛儿再如淘气,我先走了。”说罢,转身就走。铁牛慌道:“三大爷等我一等。”忙即追上。车卫骂道:“你这小鬼,有始无终。你把狗强盗放在林中现世不成?”铁牛答道:“我这把刀初次出手,想寻一个好样的开张,这类狗贼,不配污我的刀。他方才打我两镖,被我收来一只,回敬他一下好么?”车卫笑道:“由你。”铁牛回手一镖,正中罗纲头上,当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车卫骂道:“小鬼,这样放着一个死人,就算完事不成?”铁牛笑道:“三大爷,我怎么办呢?难道还要费工夫去埋他么?”车卫笑道:“没用的东西,你自先走,我去去就来。”
铁牛走了一段,回顾身后,连车卫和死尸全都不见,以为车卫去埋尸首。正往前走,忽见迎面来了一人,走得极快,一晃相遇,乃是一个少年花子。想起前情,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大哥由哪里来?可曾看见一个穿绸衣的瘦长子么?”少年花子朝铁牛看了一眼,笑道:“你如何喊我大哥,问那贼党作什?莫非三太爷来,你没有遇上?还有一个寻你的贼党呢?”铁牛一听,越料来者不是外人,心想:车三大爷辈份比我师父还高,此人也是花子打扮,如是同辈,不应这样年轻,莫要是他同道徒弟,立即改称大叔。少年笑道:“你这小孩真灵,可是我比你师父还大几岁呢。”铁牛重又改称道:“师伯,何处见我师父,你老人家贵姓?”
少年笑道:“我名卞莫邪,本和车三太爷一起去往天目山公地看本门徒孙领法监刑(北山各帮恶丐行凶害人,受王鹿子、叶神翁、诸平等三老前人法令,分往东西天目、天台山各公地受刑经过,均详《云海争奇记》)。事完,途中相遇,听说黄山比剑,双方尚在相持未完,欲往观战。昨日路上遇一张老头,乃车三叔手中败将,现已改行。因感三叔昔年不杀之恩,又帮过他两次忙,知道三叔和诸老前辈现对遗孤复仇除害之事十分关心,便向三叔告密,说他和邱氏三凶相识多年,算起来还是老辈,近闻三凶隐居铁花坞,前往探看,得知三凶奉了芙蓉坪老贼之命,想害兵书峡两小兄妹,并还说起你师父在北山得了一口灵辰剑,甚是垂涎,已令门徒到处查访,如与相遇,立即设法盗取。我们因老头十分滑稽,约他同行。不料昨夜大雨,三叔好酒,我们去往山口乡村中寻一小店饮酒避雨。三叔吃得大醉,见雨未住,便睡在那里。店主人马寡妇也是一个女贼,近年洗手,卖酒为业,各路贼党多半相识。先不知我和车三叔来历,因与张老头昔年相识,同在一路,又看出我们不是常人,上来十分厚待。张老头恐三叔怪罪,先未告知,后等三叔醉卧,偷偷对她说了。马寡妇闻言大惊,便说:‘三凶门下徒党,常由当地经过。昨日还有男女二人,往兵书峡去。’张老头问知贼党近日往来兵书峡的人甚多,便留了心。双方原是老友,以为我和车三叔已然睡熟,想等醒后告知。天刚一亮,便有男女二贼赶来店中。二贼全受了伤,因知张老头是三凶老友,主人又是熟人,知他底细,并不隐瞒,反托主人代往寻人送信。正说之间,又有六个贼党人店饮酒,与前二贼互相谈论,一听黑摩勒已在途中,灵辰剑到手复失,以及阮家姊妹作梗之事,全都忿怒。内一贼党,便是化名袁焕的三手瘟神左昆,想下毒计。因由九华去往兵书峡,中隔危峰峻岭、深沟大壑,虽然路近,上下艰难,如由此地绕走,看去虽远得多,一则比较容易,附近大杨冈又有三凶上月所设分寨,好些便利,断定你师徒二人暂时决不敢就此上门去往铁花坞犯险。此是出山往闽、浙三省必由之路,由山中绕行更非经过不可。于是把人分成三起,令一同党护送受伤二贼往分寨送信,并请派人接应。由左昆和化名罗纲的矮贼赶往双松崖顶瞭望,以防你师父万一年轻气盛,照着寻常走法,往铁花坞叫阵,彼此错过;如往这条路来,便迎上前去。知你师父武艺高强,又有一口好剑,不是可以明斗,上来先套交情,作为慕名结交,约来此地,相机下手,将人迷倒,送往铁花坞献功。后因主人说她洗手多年,无论何人均不肯得罪,来了一体款待,在此动手暗算人家,却是不行。但她也不向人泄露,最好不在这里,以免牵连,不得安居。贼党因主人平日款待殷勤,酒菜又好,相熟已久,有了感情。知她怕事,不敢得罪敌人,于是变计,将下余四贼埋伏中途,仗着所带迷香,等你师父经过,一起动手,将人迷倒,先把宝剑送走,再把令师用山兜抬往铁花坞。这些话被我听去,知其诡计阴毒,你师父任多机警,也非遭毒手不可。张老头恐贼党疑心,不便离开。我和三叔一说,本意以三叔的本领,再加两倍贼党也无用处,他那迷香乃偷天燕所赠,三叔也有破法,不等动手,便可将其制住。谁知三叔说你师父前在金华江边对他无礼,少年狂做,意欲借此警戒,不肯先发,但令我和张老头一明一暗随同贼党起身。我先尾随群贼,暗中探看,你师父果然同了二贼走来。松林埋伏的四贼早已望见,迎上前去,先由两个拿迷香的,与他对面走过,另外二贼假装和左昆是对头,见面动手,双方武功全都不弱。你师父在旁观战,本已生疑,先走过的二贼,忽然回身假装劝解,口中说话,冷不防,各将迷香大量发出。动手四贼中,也有一贼持有迷香弹,再一连珠打来,六贼一拥齐上,你师父当时被他迷倒。他那本领也是真高,就这晃眼昏迷快失知觉之际,仍然纵身一掌,将内中一个发迷香的打伤,几乎残废。如非三凶法严,当时必为贼党所害,内中两个腿快的,夺下宝剑先就驰去。我因三叔说此剑须令三凶见识见识,取回容易,不必管它,也未跟去。跟着贼党抬了你师父走出不远,便遇张老头同了分寨来贼一同上路。三叔已早走开。那化名罗纲的矮贼见事情顺手,十分高兴,想起贤侄尚在后面,意欲迎来,一同擒去。我知矮贼凶残,恐你遇害,正愁不能分身。马寡妇忽由暗中掩来,说三叔已往你师父来路走去,并送我三粒解药,我才放心。张老头因是后来,人已擒到,只和我暗中见了一面,不曾离开。群贼自不留心,反倒托他照应。走了一段,不知怎的,你师父忽然醒转,并在山兜上和我暗打手势。我才看出,贼党虽用牛筋生麻将其绑紧,不料他将令师祖葛鹰缩骨锁身之法学会,不知怎的,看出我在后面,伸出手来招呼,我一抬手,重又缩退回去。后来贼党换班休息,见他仍装昏迷,绑得好好,正赶口渴,附近山泉又好,同往取饮,托张老头照看。你师父还不知张老头是自己人,经我上前偷偷说明。他说,虽然中了贼党暗算,决不妨事,只是宝剑被贼盗走,非夺回不可,正好假装昏迷,由贼党抬往贼巢,相机下手,夺回此剑,给三凶一个厉害;还有你在后面,恐被贼害,放心不下,催我速回。话未说完,群贼相继回转。我见你师父关心你太甚,又知他胆大包身,机智绝伦,听他口气,非要深入虎穴不可,劝必不听。此行太险,又没工夫多和他说,想和三叔商计,便追了来。”
铁牛见他所说,前半已听罗纲说过,心中不耐但又不敢不听,车卫一去不来,心正着急,后听师父中途醒转,又是惊喜,又是担心,忙把矮贼被杀之事匆匆说了,只三太爷不知何故一去不来。卞莫邪笑道:“三大爷一向神出鬼没,行踪莫测,既然答应同去,只管放心,何况你师父已能脱绑而出。既然此行凶险,有三太爷相助,三凶任多厉害也非对手,至多时机未至,不能杀尽群贼,人剑定必珠还。我料三叔必是听说阮家小姊妹随父隐居望云峰,阮二叔是他多年至交,欲往探看,不多一会也就来了。”
铁牛慌道:“我知此事全仗三太爷出力,望云峰阮家离此甚远,这一来回要好些时候,万一师父先到,岂不误事?”卞莫邪笑道:“你哪知道三太爷的本领?他那腿程比飞还快,决不误事,放心好了。本来我想寻他商计,听你一说,三叔如去阮家,凭我二人也迫不上;再说沿途均有贼党往来,相隔分寨又近,你跑了半日也必饥渴,还是把你带到前村,吃饱上路,好放心些。”铁牛关心师父,恨不能当时追上,连说:“师伯,铁牛不饿,最好早走。”
二人原是边说边走,卞莫邪笑道:“你本不应同去,最好守在店中,但我知你对师忠义,定必不肯。前面还有不少山路,并且此事不知要闹多大,三叔原想借此警戒你师父,见他自能脱身,仍是性做自恃,也许还要暂作旁观,不到急时,不肯出手。你不事前吃饱,如何能行?”铁牛忙道:“是我粗心,师伯想必还未用饭呢。”卞莫邪微笑不语。
二人一路飞驰,到了村店。马寡妇似知二人要来,当日连生意也未做,推说有病,关了店门,把往来酒客全都回绝,却令养女阿珍门外守候;二人一到,立时迎上前去,由后门引往店中,将备好的丰盛酒食,送上款待,对卞莫邪说:“方才贼党分寨还有人来,对我警告不许泄露,并还送了十两银子,因此装病谢客。表面怕受连累,实则我非怕事之人,何况三太爷和吕老前辈的高足,想交还交不上呢,如何肯为贼党利用?方才贼党抬人走后,又有一位前辈异人来此,说他正在前面崖上走路,忽然发现黑摩勒被贼擒住,认出张老头与贼一路,心中有气,暗中将其引开,间知底细,跟上前去,乘着贼党换人抬送、休息之际,用一粒灵药化了山泉,藏在树后,将其喷醒,也未对张老头说便赶了来,想寻三大爷商计一事。命我遇见你们代为转告,说邱氏三凶,芙蓉坪老贼看得甚重,有好些事均加重托,此时不宜除去,以免打草惊蛇,老贼得信害怕,把隐居川、湘的那几个著名凶人引了出来;并说老贼对这几个凶人原是敬而远之,不是急病乱投医,万不得已,不肯沾惹。当黄山萧隐君未将金髓奇珍开出炼成刀剑以前,凡事俱要小心,至多给三凶一个警告。事情又是他的贼徒引来,虽然吃亏丢脸,也只心中记恨,徐图报复,不致为此通知老贼把事闹大。此行须要做得三凶咎由自取,对头只是黑摩勒一人,与遗孤无干。我们小胜即去,最好连三太爷都不要露面,作为几个后起的人,使得三凶自己先恐丢人,不肯张扬才妙。说完,要了一大瓶酒,便自走去。”
莫邪问:“那异人是谁?”马寡妇答说:“是个小老头儿。十年前我在山东路上见过一面,只知姓祝,多年未见,不便问他名字。”莫邪料是祝三立,心想:黑摩勒和车三叔,一个性刚,一个脾气古怪,决不听劝。听师父说,芙蓉坪老贼还不到伏诛时候。祝三叔所说甚有道理,我又带着铁牛同去,好些不便,此事怎么办呢?盘算了一阵,吃完起身,天已申酉之交。
第四回
暗雾窜荒山 古寺疏钟 惊闻密语 深宵焚盗窟 花坞野火 怒失霜镡
铁牛因几次耽搁,心中发急,知道莫邪脚程极快,出门便催快跑。莫邪笑道:“你自前驰,我定追上。”铁牛因莫邪举止从容,神态文雅,嫌他迟缓,巴不得能够放量跑去,闻言,问明途向,开腿就跑。回顾莫邪,无论自己跑得多快,相隔不过二三丈,老是不慌不忙神气,才知对方功夫精纯,表面看不出来,心中惊服,方想:还是等他一路,可以就便领教。回头再看,人已不知何往。仰望天空,阴云密布,又有雨意。前行到一山谷之中,两面崖壁阴森,光景昏暗,更无人踪。车、卞二人一个不见跟来,想起前路渐入危境,师父此时不知是何光景,自己年幼力弱,遇见贼党,怎敌得住?先颇胆怯,不时回顾,盼望车、卞二人赶上;继一想:死生有命,譬如不遇这两人,莫非师父有难,便不敢去:管它虎穴龙潭,且到那里再说。当时心胆立壮,重又加紧飞奔,不消多时,便把十余里的谷径走完,越过二三处岭崖,入了九华山境。初次经历,不知途径,只照莫邪所说赶去。不料愁急心慌,又是阴天,一不留神,把路走岔,方向全迷,后来越走越不对,才知忙中有错,路已走迷,所行乃是九华后山偏僻之处。空山无人,无从询问,几次登高四望,不见人影。在山中往来乱窜了半日,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虽未下雨,但是天色阴晦,星月无光。想起师父现困贼巢,不知吉凶,车、卞二位异人又全走失,似此走投无路,今夜决寻不到师父。万一彼此错过,如何是好?心焦意乱,打不起主意。天已人夜,人也疲乏起来,正急得要哭,忽然一阵狂风,飞沙走石,树木萧萧,声如潮涌,风中更有好些冰点,不知乃是左近瀑布吹落,心疑要下阵雨,恐和昨日一样,周身水湿,更难行路,便往前面坡上树林中跑去。到后一看,林中有一小峰,高只二三丈,上丰下锐,中腰还有一洞,可以栖身。心想:深山黑夜,铁花坞不知是在何方,如何寻去?天又不好,恐下大雨,不如且在峰上暂避,少时云开月现再行起身,否则只好住上一夜,候到天明,设法寻人,问明再走,反正急也无用,心倒定了下来。寻到峰上小洞口外,坐在石上,想起前事,悔恨交集。一摸马寡妇所赠干粮尚在囊中,取出来吃了一饱。忽觉口渴,耳听泉声轰轰,相隔不远,方欲寻去,忽见地下光影参差,景色渐明。起身上下一看,就此一阵狂风之后,满天浮云已被吹开,大片云层,急如奔马,向月而驰,月影隐现云层之中,始而明晦不常,光影闪变,晃眼之间,云层退尽,清光大来,照得远近山峦林木明如白昼。心中一喜,振起精神,仍想乘着明月观察途向,往寻师父。刚一立起,便听树林深处传来一下钟声,空山回响,余音悠扬,半晌方息,才知林中有庙。本想寻人询问,正合心意,刚待纵下,又听林外有人低声说话,由远而近,似往林中走来。猛想起师父常说,深山荒野,如有孤庙和独户人家高大房舍,必须留意。似此黑夜荒山、偏僻无人之处,林中藏有庙字,也是可疑。来者二人,脚程又如此快法,如非听他说话,声息全无,不问善恶,均非寻常。此地离铁花坞想必不远,如是贼党,出去遇上,岂不是糟?当时警觉,忙往洞中退回,探头外望。
来人已到林内,本来走得极快,行至峰前,忽然止住。内一人道:“五弟且慢前进,我看此事还是不宜告知外人。好在和尚正做夜课,我们且去峰顶小亭商量好了,再打主意如何?”另一人道:“此剑至宝奇珍,我们才得到手,不知用法。依我之见,非但和尚不令知道,便在途中也须密藏,等到回山,见过师父再作计较。先去峰上一谈也好。”
铁牛闻言,心中一动,越发留心静听。来人边说边走,已绕峰而上。到了峰项,铁牛这才看出,那峰还有人工修成的盘道。来人便由洞旁不远经过,背影看去,乃是两个佩剑少年。一人年纪稍轻,手里拿着一口剑,正是师父所失那口宝剑。所说小亭,就在上面,离洞不过数尺,听得毕真。
二人大意是说:由江西来,去往黄山访友,因与庙中和尚相识,绕道访看,并将行李衣物寄存庙中。今日黄山归来,打算明朝回往小孤山,中途遇一师执,谈了些时。刚刚分手,快要起身,忽见前面林内剑光如虹,连闪两下,微闻惊呼之声。连忙掩去一看,原来林中二人,乃铁花坞三凶门下贼党,合谋害了一人,把那人的剑夺来,想回山献功。行至途中,因闻那剑神物利器,拔出观看,不料剑上芒尾伸缩不定,剑光强烈,稍一舞动,同党便受了伤,正在包扎。二人立时上前,问他剑由何人手中夺来。本意既有此剑,必非庸流。虽恨贼党阴谋暗算,并无杀贼之意。不料二贼凶横太甚,开口就骂,举刀就斫。受伤那贼,更将此剑拔出,二人几为所伤,并将自带一口宝剑截去一段。另一贼又取迷香,想要暗算。幸而二人手急眼快,用燕尾梭将二贼打倒,将剑夺去。乘着贼党未来,四外无人,索性将二贼提往无人之处,用药化掉。匆匆起身回走,刚进九华山,便见贼党往来不绝,内有数人并还互相咒骂:先杀二贼,多大胆子,也不敢背叛师父,何况内中一人,还是师父最得宠的徒弟,不是遇见敌党能手将剑夺去,不敢回山,追去拼命,想要夺回,便是人剑均失,为敌人所杀,尸首必在山中隐僻之处,许能寻到等语。二人看出贼党大举出动,恐被发现,在崖上藏伏了一些时。天已黄昏,贼党刚过完,又见一少年花子,其行若飞,往铁花坞驰去。跟着贼党相继赶回,纷纷议论,说是方圆二十里内全都搜遍,均无人影,只在来路林中,发现几滴血迹和死贼遗留的一件上衣,料已遇害,剑也被人夺去。二人暗中好笑,二次起身,绕路回来,到一山岭之上,回顾铁花坞,红光烛天,起了野烧,贼巢四面皆火,知道事由剑主人而起,也许人已遇救,正在贼巢大闹。二人本想看那剑主人是谁,一则到手奇珍不舍送还,又因来时师长严命,此行不许多事树敌,又恐被人发现,故想瞒了庙中和尚,天明起身,商定之后,便同走下。
铁牛听出二人尚不知剑主人是师父,照那口气,仿佛乃师也是有名人物,隐居小孤山多年,轻易不与外人交往。对于金华北山与黄山比剑两场恶斗,一字未提。所说师长,也未听师父说过,中间却提到芙蓉坪三字,语音本不甚低,独这几句不曾听清,疑与老贼有交。心想:听各位师长老辈谈论,对于芙蓉坪老贼十分重视,连师祖、师父那大本领,此行尚且凶险,何况是我?夺剑二贼,听说武功甚好,只一照面便为二人所杀,如何可以冒失?好在宝剑下落无心发现,只要有一定去处,凭师父的本领,又有三太爷和各位长老前辈明暗相助,早晚夺回。此时师父还不知道,好在风定月明,这二人现住庙内,要到明朝才走,如能在今夜寻到师父和车、卞二位连夜赶来,乘二人未走以前下手更妙。贼巢方才起火,这二人由东跑来,贼巢想必是在来路山后,去往山上登高一望,必能看出几分。想到这里,忙即溜下峰去,飞也似赶往前面山上。还未到顶,便听隔山人声喧哗,隐隐传来。绕往山后一看,果然远方黑烟上腾,天已红了半边,火势尚未熄灭。因那贼巢深藏乱山之中,四面均有高山危崖围绕,当中一片盆地,如非野烧大火,决难看出。就这样,凭高遥望,也只看见贼巢旁边的一片树林尚在起火。因是草木茂盛之时,又经昨夜大雨,草木都湿,不易燃烧,虽然火大,好些地方树木均未点燃。黑烟又浓,用尽目力,仔细观察,仅看出一点着火的楼房,好似粮仓之类。救火的人颇多,相隔太远,望将过去,和虫蚁一样,在火场上往来闪动,时闻呐喊之声。火势似乎渐渐减小,别的看不出有何异状。好容易看出贼巢所在之处,略一观察途径,立即赶去,不料山径曲折,险巇难行,常时受阻。上下攀援,跑了好几里,登高一望,相隔贼巢还有小半,前面并有大壑阻路,不易飞渡。相隔一近,看出贼巢火已救灭,贼党三五成群,分持刀剑,正往四面奔驰。心想:照此形势,师父多半脱险,贼党正在四下穷追,只不知人在何处,如何才能寻到?忙往下走,赶到绝壑前面,正想法子过去,猛瞥见壑对面,先是一条黑影,怪蟒一般,飞蹿过来,恐有不测,心中一惊,忙往后退。目光到处,又瞥见对面危崖腰上现一人影,定睛一看,正是卞莫邪。心方一喜,忽听身后有人喝道:“你日里阴错阳差,躲过好些危险,已是便宜,此时又来此地,想作死么?”声才入耳,未容回顾,身已被人擒住,离地而起,用尽气力,丝毫不能转动。刚听出那是熟人,不再挣扎,忽然发现七八个贼党,各持刀枪兵器,分两路追杀而来。自己已被身后那人双手抓起,凌空一跃八九丈,往左近岩崖之上飞去。落地回看,果是神乞车卫;群贼也相继由崖下经过,并未警觉。耳听车卫低喝“噤声”,再往对崖一看,卞莫邪已然不见。方才所见黑影,乃是一条长索,上有飞抓,一头搭向这面老树根上,另一头仍在对崖,横亘两岸,笔也似直,料知想用长索飞渡。忽然发现贼党由捷径分途追来,立时藏起。方幸两起贼党均由附近追过,不曾看破,忽又瞥见两条人影,由左首山洞中纵出,飞驰而来,到了壑前,明见长索横亘两崖,只对看了一看,并未停步,仍往左方追去,一晃不见。跟着便见车卫朝着对崖把手一招,卞莫邪立由崖角暗影中走出,朝着这面打一手势。车卫把手一摇,再一招,卞莫邪立时退去,一会走出,背上多了一黑衣小人,与师父一般身量,头被裹住,伏在卞莫邪的身上,看不甚清。知道师父已受重伤,正急得心中乱跳,几乎流泪,卞莫邪已背着黑衣小人由长索上飞驰过来。两岸相隔,约有十来丈,身又背着一人,竟然行所无事,晃眼走到长索中心。先过二贼忽同出现,一个扬手发出三点寒星,一个手持钢刀,寒光闪闪,朝前奔去。看出二贼隐伏在旁,突然发难,想等人过以前,猛下毒手,一个连发暗器,一个用刀将索斩断。卞莫邪虽有一身惊人武功,身子凌空,孤悬危崖长索之上,下临无底绝壑,身上还背一人,多大本领,也无法施展;打中暗器,固是必死,长索一断,也是粉身碎骨,万无生理。
铁牛见状,情急万分,怒吼一声,拔刀便往下面纵去,身子还未落地,耳听身后骂了一声“蠢牛”。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将落未落、时机不容一瞬之际,目光到处,眼前人影乱晃,同时两股急风由头上飞过,又劲又急。耳听连声惊呼怒吼,一条人影已似断线风筝往绝壑下面飞坠,那条长索也凌空抛起,当时情势,惊险万分。
第五回
孤身擒火箭 凌空飞渡白衣人 赤手戮凶顽 入境先寻青笠老
前文铁牛在山顶上遥望贼巢火起,料知师父黑摩勒与神乞车卫、丐侠卞莫邪必在其内,忙即赶去。谁知山径不熟,绕了许多冤枉路,方始寻到贼巢侧面。又遇大壑阻路,宽达十余丈,下临无地,深不可测,无法飞渡,正在发愁,忽见一条黑影,长蛇一般由隔岸飞来,夺的一声,搭向一株老树根上。跟着对面危崖腰上闪出一人,正是卞莫邪,身后还背着一个小黑人。心疑师父已为三凶所伤,一时情急,刚惊呼得一声,猛觉胁下一紧,身已被人抓住,凌空而起。耳听身后发话道:“你这小鬼,想作死么?”刚听出是神乞车卫的声音,身已落在后面一片崖石之上,同时又听车卫低喝“噤声”,随见两起贼党,共有八九人,分向崖旁,飞驰而过。先见黑影乃是一条长索,这头有一钢抓,紧搭树根之上,贼党过时,相隔长索有四五丈,月光被崖石挡住,偏在一旁,光景昏黑;另一起又由崖后绕过,均未发现。再看卞莫邪,人已不见,方想请问师父安危,车卫把怪眼一翻,二次摇手不令开口。紧跟着便见左面崖洞之中纵出两人,一高一矮,各持兵刃,如飞驰来。这后来两贼竟由壑旁驰过,到了面前好似互看了一眼并未停步,晃眼驰人左侧面暗影之中,只听脚步之声由近而远,渐渐没了声息。
车卫一面仍止铁牛,不令开口;一面起身朝壑对崖把手一招,卞莫邪重背小人出现。双方互打了两次手势,卞莫邪便背了小人由长索上面凌空急驰而来。铁牛见那长索凌空孤悬,横亘两岸;卞莫邪踏索飞渡,山风过处似欲吹堕,看去心胆皆寒。刚看出身后所背小人,是用一领大黑披风裹住,不知是否师父,心正忧疑,猛瞥见三点寒星由右侧暗影中飞出,照准卞莫邪打去。这时卞莫邪人已凌空飞驰到了绝壑中心,稍一失足便要粉身碎骨,万无生理。敌人暗器连珠飞到,打得极准,身上又背一人,其势无法闪避。事出意外,铁牛不由急怒交加,大喝一声,拔出身旁扎刀,正往下纵。暗影中又有一贼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朝前纵去,照准长索举刀就斫。铁牛方想:师父如死,非将二贼斩成肉泥不能消恨!心念才动,身子还未落地,就在这一霎眼的当儿,两股又劲又急的风声突由头上飞堕。耳听连声惊呼,面前人影乱闪,目光到处,持刀的贼不知何故,身子一翻,刀先脱手,紧跟着往前一扑,一路翻滚手舞足扎,连声惊叫急呼,断线风筝一般,往壑底落去,渐渐声息全无。那根长索本是一条直线,凌空横亘两岸,自从贼党暗放冷箭,忽然连人带索往下一沉,恰巧将那三点寒星避开,由卞莫邪头上打空飞落,跟着人又往上弹起,随同长索往上一振之势,卞莫邪已凌空五六丈,往身前飞来,轻悄悄落在地上。
树后忽然闪出一条黑影,铁牛定睛一看,正是师父黑摩勒,当时惊喜欲狂,刚喊得一声:“好师父,你急死我了!”车卫已往右侧暗影中纵去,随手抓起一人,正是用暗器想打卞莫邪的贼党,先被车卫一劈空掌打伤已难走动,再被这一抓,连声也未出便自身死。车卫随手甩落山壑中,匆匆走来,低声说道:“贼党过去不久,不知警觉与否,这片石崖孤立地上,形势绝佳,可在上面谈上些时,我的酒还未吃呢。”众人依言,一齐朝上纵去。卞莫邪二次将那身披黑衣的小人放下。
铁牛这才看出所背是个少女,貌甚清丽,面有病容,娇喘微微,到了崖上便即卧倒。车卫笑问莫邪:“此女居然被你救出,胆子不小,只是何处给她安身呢?”莫邪恭答:“弟子此时还未打好主意,且等少时再说吧。”少女闻言,挣扎欲起,似想开口,车卫拦道:“你先不忙,等养上一会神再谈不迟。”少女点头答应,仍就卧倒。老少四人随说经过。
原来黑摩勒被贼党抬至途中,人正昏迷,猛觉面上一冷,当时醒转,觉着周身被绑甚紧,知中贼党暗算,又急又怒,方想挣起,猛一抬头,瞥见离头不远,山崖之上有一瘦老头儿向自己打手势;再看群贼正坐一旁休息,准备换肩,忽然醒悟,暗忖:我那宝剑必被贼党夺去,此时与斗,不论胜败均难取回,好在新从葛师,学会缩骨锁身之法,多厉害的绑索也能脱出,不如假装昏迷,去往铁花坞贼巢大闹一场,盗回宝剑,虽不能把三凶除去,好歹叫他们尝点味道。主意打定,瘦老头也自走去。又被贼党抬走了一段,卞莫邪随后赶来,乘着群贼饮水,双方谈了几句。
黑摩勒知道车卫暗中相助,还有瘦老头也必是位异人;心更拿稳。刚到贼巢便听贼党来报,说那柄灵辰剑已然失去,送剑二贼不知下落,林中留有好些血迹。三凶闻报大怒,立命手下贼党四出搜敌,把黑摩勒囚入石牢,等到夜来拷问。
黑摩勒一听宝剑被贼党失去,先还误以为车、卞二人所为,并未在意。一到牢中,便用缩骨法脱身而出,仍卧地上假装昏迷,先想候到夜来动手,忽然饥渴起来,心正气恼。恰防守石牢的二贼,看中黑摩勒那身衣服,以为人已昏迷,打算乘机剥去,刚到身前,看出绑索松放地上,方自奇怪,吃黑摩勒分别点倒。黑摩勒开牢逃出,掩往寨后厨房,愉了许多酒食吃上一饱,跟着便听贼党发出号令,到处搜索逃人踪迹。
黑摩勒也真胆大,仗着灵巧身轻本领又高,不特未在心上,反而掩在群贼身后,东闪西避,神出鬼没,遇上机会,贼党走单,便伤他一两个;又乘三凶出外搜敌,掩往房中,在墙上留下字迹,大意是说:三凶狗贼无耻,不敢和他明斗,暗命手下狗贼,用下三门的迷香暗放冷箭,如今不将宝剑还我,休想活命!早晚定把贼巢烧成平地,鸡犬不留等语。三凶自是激怒,想下种种毒计,想将黑摩勒擒去惨杀,同时又把徒党中的能手传命喊回,几面夹攻,四下搜索。眼看势急,车、卞二人忽然相继赶到,老少三人把贼巢闹了一个河翻水转,未了黑摩勒又往四处放火。三凶情急之下,欲以全力拼命,恰有几个有力同党来访,合成一起威势更盛。车卫才劝黑摩勒一同走出,离开贼巢。
当三人大闹之时,卞莫邪无意之中去往贼巢花园,发现一个面带病容的少女,正向侍女哭诉心事;忽动恻隐,便同车卫商量,去将少女救出。行时匆忙,忘间贼巢通往山外的秘径,艺高人胆大,竟用飞抓套索凌空飞渡,如非黑摩勒眼尖,车卫本领高强,动作神速,差一点没有坠入壑底,送了性命。
黑摩勒听莫邪说宝剑被人夺去,并非自己人所为,也不知姓名来历,好生愁急;一面又想到师父葛鹰芙蓉坪之行十分凶险,必须赶去。正在为难之际,铁牛二次想说前事,均被止住,车卫笑问黑摩勒:“你这小鬼,好容易得了一口宝剑,无端粗心大意,将它失去。如今叫花子没有蛇耍,看你看么办?”
黑摩勒答道:“这口宝剑乃是神物利器,不能失落。事情虽极重要,但是葛师芙蓉坪之行十分凶险,弟子万元坐视之理,只好先往武夷寻到那位异人,传了师命,立时赶往芙蓉坪接应,等葛师功成归来,再寻此剑下落了。不过你老人家乃是师执前辈,当小辈的就有过处,只管当面教训,任凭打骂均无不可。三叔先已遇见贼党,知其要对弟子不利,此时只一伸手便可将其除去,即或区区毛贼不值你老人家动手,稍为通知一声,或命卞师兄赶来警告也可无事,何致这等糟法?金华江边初遇三叔时,弟子不过见那小贼死得大惨,稍为劝了两句,也是人情,并无其他失礼之处。三叔当时不说,认为弟子年少骄狂,意欲惜此警戒,却未想到此剑如落贼手,要害多少好人性命,造出多少罪孽!今日三叔如还怪我上次无心之失,无论如何责罚,弟子情甘领受。你老人家是长辈,便打我一顿出气,也无话说,此剑却要求你老人家设法取回才好,否则弟子固是福薄命浅,不配得那宝剑,以三叔多年威望,眼看弟子将剑失去,不能为弟子取回,也难免被对头议论。事由三叔生气而起,弟子年幼力微经历不多,急切间决访查不出剑的下落,只好赖在三叔身上了。”
车卫刚把两只怪眼一翻,还未开口,铁牛看出师父情急愁虑,忍不住又喊道:“师父不要着急……”底下还未说出,黑摩勒原因车卫今之怪侠,本领惊人,平日游戏风尘,滑稽玩世,素不讲究俗套虚礼,只与投机便可昌言无忌,意欲把寻剑之事着落在他身上,有心激将,又恐话说不对弄巧成拙,心正烦乱,万想不到铁牛当日竟与夺剑人无心相遇,见他老想开口,以为年少气浮想发议论,心中不快,刚低喝得一声:“蠢牛,你晓得什么?”车、卞二人旁观者清,早已看出铁牛有话想说,与此有关,莫邪首先劝道:“黑师弟,你不要急,休看夺剑人行迹诡秘,不是庸手,连三凶师徒多人均查不出他的踪迹,名姓来历俱无人知,寻他不是容易,但是你在金华北山得剑之事,早已传扬在外。你剑术未成,按理不应带在身上,以免引起仇敌觊觎,生出事来。娄师伯不说,司空老人何等谨细,你往黄山虽然得有真传,功候还差得多,如何此时便许你随身携带?我想此事必和车三叔一样,各位长老见你年轻气盛,有意磨折。此剑如是自己人得去,早晚珠还自不必说;如落在仇敌恶人手中,就凭车三叔也必代你夺回,老是优愁作什?白天我同铁牛入山,他在前飞跑把路走锗,我在后面正想唤他回来,忽听崖顶有人低唤,回头一看,正是祝三立师叔,同了一位瘦老头儿,不知名姓。祝三叔对我说,贼党为了宝剑得而复失,大举出动,正在这条路上往来搜寻。如非送剑二贼失踪之处是在山口外去黄山的一面,你和铁牛早被发现。你固无妨,带了铁牛岂不累赘?如今两面均有贼党,车三叔又去望云峰访看阮氏姊妹未来,你多大本领,也难敌人多。今日三凶又有同党来访,均是芙蓉坪遣出来的能手,至迟今夜三更前后必到,一个不巧便生枝节,贻误大局。最好随时隐避,就要给三凶看点颜色,也等夜来车三叔到后再说。铁牛所去之处却是平安,贼党万想不到,不妨由他自去。我只照我所说行事,如见贼巢困有少年男女,可速救出。我二人也没料到此剑会被别人抽空捡了便宜。此人决非寻常,能否当时寻到,尚拿不定。铁牛由午时起同我入山,直到此时他才寻到,也许得有线索,何不问他几句?”
车卫接口冷笑道:“黑小鬼,以为你一张巧口,便可激我代你寻那宝剑么?我这人软硬不吃,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此剑决不会久落外人手中,事情仍要你自己去办,非到山穷水尽,我决不管。你无非舍师求剑,道理上讲不过去,想我代你寻剑罢了。我偏不容你偷懒,芙蓉坪之行我代你去,你自寻那宝剑如何?”
黑摩勒闻言先颇惊急,听完转忧为喜,忙道:“这样最好,不过三叔如往芙蓉坪接应葛师,胜过弟子十倍。方才弟子情急无知,不会说话,好些失礼,三叔不要见怪。还有夺剑人的姓名来历无从探悉,三叔交遍天下,无论何方人物,明如指掌,也请稍为指点,感激不尽。”车卫笑道:“黑小鬼在自机灵,连面色都不会看。你那蠢牛徒弟分明有话想对你说,你偏不听,却来问我。”黑摩勒也看出铁牛神情有异,忙问:“有何话说,这等急相?”铁牛早想开口,因素对师谨畏,先被黑摩勒喝住,三位师长又在对谈,只得忍住,闻言方把夜窜荒山,在古庙前面山亭之上巧遇两个夺剑少年和所说的话全数说出。
车卫闻言,眼珠一转,怒道:“照此说来,庙中秃驴也是这二小贼的同党了。昨日我同莫邪往九华附近访友,并还经过当地,见那古庙深藏乱山之中,形迹可疑,曾命莫邪便中查探。走到庙后,看见两个小和尚正在种菜,说起庙中生活清苦,田地不多,平日全靠采掘山粮野菜度日,因那小和尚背人谈论,信以为真,没有仔细考查,竟被瞒过。少时你师徒二人先往庙中一探,相机行事,问那二小贼讨剑,说理便罢,如是恶人敌党,可给他一个厉害。这里事完,我也追去,相差不多时刻,就算他们人多,也不妨事。”
黑摩勒一听宝剑有了下落,恨不得当时赶去,意欲先行。车卫笑道:“你太看不起三凶了。方才你大闹铁花坞,火烧贼巢,全仗机警灵巧,胆子又大,只在暗中行事,避实击虚,占点便宜,并未与贼明斗。三凶先又自恃骄敌,装腔作态,不肯亲自出手,你才无事。后来三凶被你激怒,号召徒党全力夹攻。我和莫邪如不在场,你能否平安脱身尚自难料,如何这等轻敌!现在各处出口均有能手把守,任走何方,休想逃过他们耳目,一被发现,势必一面合围夹攻,一面发动火箭信号,各路贼党望见火花,立时赶来。你带着铁牛,多大本领,也难占得上风。何况芙蓉坪有几个老贼均颇厉害,也在天明以前要来,好些顾虑,造次不得。铁牛一日夜未进饮食:想必饥渴,我和莫邪也未吃什东西。天色尚早,那二小贼要到天明起身,何必忙此一时?我在贼巢拿了许多食物,身边带得有酒,正好在此吃饱再走。就是夺剑二贼已先逃走,你们也好追赶,免得饿着肚皮上路,好些吃亏,等我吃完,去往贼巢引逗三凶,贼党必当我们未走,传命搜擒。你师徒守在这里,只见贼巢火箭信号放起,先过去的两起贼党定必赶回。这片石崖孤立地上,贼党决想不到敌人会在上面。他们一过,你师徒看他奔入山洞秘径,然后起身,可少好些麻烦。还有这两起贼党所守山口,一明一暗,两面斜对。贼党回时,定必留有两贼防守,不会全撤,以为逃人不敢走那明路,定在暗谷口内埋伏。你师徒可由东南方明路走出,多半无事。如其遇上,可用诱敌之策将其除去也好。”
黑摩勒见车卫说时,已将身带酒食取出,命众人同吃,不便不听;又看出铁牛腹饥,只得随同饮食。吃了一半,车卫方说:“我看看去。”忽听哧的一声,一枝火箭由贼巢前面广场上冲霄而起,直上云空,突然爆炸,洒了满天红绿火星,随听呼哨之声四起,远近相应。莫邪惊奇道:“我们俱在此地,此是何人所为?莫非祝三叔回来了么?”话未说完,忽又听贼巢方面轻雷之声响成一串繁音,时见大串火星在贼巢后园一带闪烁隐现,仿佛是一种奇怪的火器。
车卫突然笑道:“怎么他也来了?”起身要走。莫邪忽然想起一人,也想跟去,刚刚起立,少女本来病卧石上,闭目静养一言未发,忽然翻身坐起,一把将莫邪衣角拉住,低呼:“卞哥莫走!我有话说。那发火星的是我恩人,不久必要寻来,无须去了。”车卫侧耳一听,低声说道:“把守山口的贼党就要赶回,你师徒照我所说行事。我先去往贼巢探看,并和一位老友相见。这女娃儿我虽初见,既与祝三立有关,命莫邪来此救她,还有那位放火龙珠的朋友也肯出手,她那来历我已知道几分,此时想是被困日久,大病初愈体力太差,日内痊愈便可随意行动,不致累人了。莫邪不可偷懒,无论如何也要给她寻到安身之处才好。贼党过时,决看不见你们,人都注意暗处,此崖不是藏人之所,离贼巢又近,贼党万想不到,只不要理他,便可无事。”说罢飞身下崖,往左侧面山洞秘径走去。
车卫走后,黑摩勒越看那少女越奇怪,又听莫邪是奉祝三立之命将其救出,料有来历,笑问莫邪:“这位姑娘姓什么?”莫邪方答:“我救她时,贼巢人多,情势危急,未暇多谈,只知姓方。”少女接口道:“卞哥哥,我不姓方,那是假姓。你们来历姓名我已尽知,我的身世还未说出。贼党就到,快要分手,尤其黑兄师徒急于起身,更无闲空可以多谈,话说起来又长。小妹的事将来再行奉告,暂时不去说它。只是黑兄此去古庙寻人,如已先走,那小孤山并非夺剑人的住处,乃是他的友人所居。此人最是孤做奇特,不通人情,未必肯说实话,再说也看他不出。如我所料不错,那两少年必住在含鄱口东南方小岛之上,地名小菱洲。以前本是湖中沙滩,近百十年地方渐大,变成一座小岛,孤立水中,土地肥美,风景极好。共只住有两家,均是先朝遗民,家传武功。内中一家姓龙,子女甚多,个个了得。黑兄此去,夺剑两少年如能遇上,可告以封家十四妹是你好友。他必问你何处相识,黑兄便将今日之事告知。如问凭信,再告以‘东方未明’四字,他必信服,也许将剑奉还,不致动手。他们如已先走,再向庙中和尚盘问下落。我料那些和尚均非恶人,知道你的来历,也许实说,但我的事不要告他。答话如其支吾,无须动强,不妨相机行事,先往小孤山寻一高年渔人,看这两人是否知道剑主人的来历,想引黑兄前往相见。那老渔人姓龚,是个矮胖老人,须发如银,终年穿着一身白单衣,赤足芒鞋,手里拿着一对大铁核桃,隐居渔村之中,常在湖边持竿闲眺,并不真个打鱼,面如朱砂,红中透亮,加上那身白衣,极容易认,人都叫他龚六大公。初见面时,装不认得,不要喊他,只当寻常渔人看待。黑兄聪明机警,小妹早有耳闻,只要说得投机,不特事情顺手,还可得一异人,结为忘年之交;如不投机,可即走开,不要理他。此老不露口风,宝剑也必不在那里。再照我所说,往小菱洲一行,到后寻那西面姓龙人家,以礼求见,但须见到他们的老年人,方可明言来意。黑兄今之奇侠,英名远震,此举并非畏惧对方势大,只为我们均是一家,又曾同过患难,不是寻常。方才和车三叔谈话,小妹在旁静听,已知大概。时机正急,黑兄还要去往武夷传达师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照此行事,免生许多枝节,并且由都阳湖边循着山脉,径由山路赶往武夷,也是一举两便,不会多有耽搁。”
黑摩勒见那少女虽然瘦骨珊珊,面有病容,两目依旧黑白分明,英光湛湛,一望而知是一个得有真传的灵慧少女,所说的话也颇有理,似对夺剑两少年的来历下落十分清楚,并还有些渊源。暗忖:现在江湖各派中,异人奇士和有本领的人物,差不多均听司空叔说过,并无龙、龚两姓的人。听少女口气,对方决非寻常一流,各位师长如何一字未提?还想往下探问时,忽听远远呼哨之声,贼巢前面又有两枝火箭信号冲空飞起,那轻雷之声也或前或后,时起时辍。莫邪忙说:“贼党已回,快些住口。”四人刚刚伏倒,不消半盏茶时,哨声已由远而近,伏处孤崖地势绝佳,贼党并未发现上面有人,晃眼便由崖前驰过。
黑摩勒探头一看,共是七人,脚程极快,一路飞驰,到了侧面崖下,纷纷往山洞秘径入口钻了进去。一看天色,至多还有一两个时辰便要天亮,想起前事,惟恐夺剑人已走,素昧平生,不曾见过,难于寻踪,必须赶到他的巢穴才能见人,岂不费事?意欲在其未走以前,先赶了去,不顾再向少女多问,便起告辞。
莫邪知道黑摩勒身无兵器,欲将身带一双短剑分他一口。黑摩勒笑说:“寻常兵器,小弟用它不着,身旁还带着几只钢镖,铁牛又有一把好扎,遇敌足可应付。卞兄双剑不宜分开,多谢盛意,小弟要先走了。”行时,瞥见少女欲言又止,也未在意,带了铁牛纵下崖去,照车卫所说出口往前急驰。到后一看,那两条出口果是一明一暗,二人所走乃是明路,谷径宽大,月华如水,照得山石林木光明如昼。二人到了谷口,本想掩身而过,不愿多事,快出口时,忽听有人呼名咒骂。探头出去一看,原来斜对面暗谷之中伏有两个贼党,一胖一瘦,话甚凶横。说是新由山外回来不曾遇上,否则小狗黑摩勒决逃不脱,此时不来,是他便宜,只敢由此偷走,非将他擒到乱刀分尸不可。
二人越听越有气,黑摩勒便令铁牛藏在谷中出声诱敌。自往谷外埋伏,相机行事,内外夹攻,将其除去。说罢,偷偷纵了出去。
埋伏二贼素来骄狂,正说得起劲头上,哪知厉害?先以为逃人必由暗谷小路逃走,明的一路又与暗谷斜对,敌人逃出一望而知,更可出其不意下手暗算,于是聚在一起。因见贼巢连发信号火花,渐觉奇怪。胖贼正说:“黑摩勒我未见过,听说年纪不大,像个小猢狲,如何闹得这等凶法?我们守了好些时不见人影,如今又在大寨闹鬼,我们那多的人,竟会擒他不住。”话未说完,忽听对面谷中有一小孩喊道:“好好走路,师父偏说这里有两只猪狗,命我至少要抓死他一个。如今路已走完,哪有一点猪狗影子?除非是他自来送死,我拿什么交差呢?”
二贼一听,立即轻悄悄拔刀寻来。胖贼心急,闻声先跑;瘦贼后走,相隔有好几丈。黑摩勒藏在对面一株大树之后,因恐打草惊蛇,想等瘦贼赶到再行动手。不料瘦贼忽然内急,因谷中人只说了两句便不再有声息,又是一个小孩口音,自恃武功,未免轻敌,径往一旁小解,没有跟去。胖贼在前,拿了一把钢刀,纵往谷内一看,哪有人影?先未在意,后来往前搜索,走出两三丈,忽然一阵山风吹过,两崖上面树木野草呼呼乱响,始终不见人影,心正奇怪。铁牛藏处乃是一个小崖缝,高仅三尺,小人刚刚可以容纳。外面月光甚明,人本矮小,再穿着一身黑衣,又把面具戴上,急切间自看不出。
铁牛见那来贼生得又矮又胖,宽眉大眼,神态凶恶,一路东张西望,看去十分滑稽,已由身旁走过,忍不住笑了一声。胖贼也是一个出了名的剧贼,武功颇好,力气又大,一向骄狂,以为无人能敌。这时闻声惊顾,见身后月光甚明,空荡荡的仍是不见人迹,再仔细往笑声来处一看,忽然发现暗影中有两点乌光闪动。因那崖缝不大,铁牛藏在里面刚巧填满,乍看上去,仿佛那两点乌光生在壁上,离地又低,不像是人,心虽惊疑,仍想用刀一试。因不知是人是鬼,惟恐有失,上来假装不见,故意走过。
铁牛方才便想下手,因见师父还未发动,外面还有贼党未来,虽然持重,未先以难,全副心神均贯注在胖贼的身上,见他朝自己看了一眼仍往回走,知他用意,想要冷不防猛下毒手,暗骂:“狗贼作死!”方自戒备。
胖贼忽把手中刀一紧,回身斫来,满拟力猛刀沉,这一下便是铁人也被劈成两半。不料一刀斫下,那两点乌光忽然一闪不见,知道不妙,必要斫空,想要收刀已自无及,用力又猛了一些,只听喀嚓跄琅连声响处,崖石被刀斫去了一大片,金石交鸣,石火星飞,四下飞射,身上被碎石打中了好几下。等到纵退回顾,哪有人影?暗付:深山幽谷之中,半夜三更怎会有小孩说话、如是敌人,定必悄悄逃过,断无出声之理。莫要山中鬼怪来此戏弄生人?否则,凭自己这把刀和这一身本领,就是一刀斫空,何致踪影全无,对方也未回手?想到这里,正在疑神疑鬼,又是一阵山风吹过,两崖树影随风舞动,宛如好些鬼物就要扑来,不禁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胖贼平日杀人太多,素来怕鬼,休看骄狂自满,对敌时凶猛残忍,每到夜间,便须结伴同行,经此一来,先自胆怯,心中发毛。一看同党未来,方想呼喊,忽听口外一声惊叫,跟着便听有人倒地,不再听到声息,刚听出是瘦贼口音,更加惊疑;忽又听身后小孩说道:“你这肥猪,不必东张西望,鬼头鬼脑,放大方些,快走过来,让我给这把新得的刀发个利市。你早点去见阎王,省得现世,我也感激你的好处。否则我师父一来,他老人家赶路心急,不等我动手,将你杀死,害我生气,每日骂你,何苦来呢?”胖贼始而闻声怒吼:“何人大胆,快来送死!”回头一看,见是一个身材矮短的小人,手拿一把又窄又长、似刀非刀的兵器,从头到脚一色全黑,一张形似骷髅的鬼脸,也看不见五官面目,只有两点乌光像是眼睛,一闪一闪放光,本来心有成见,不由吓了一跳,当时呆住,不敢就上。后来越听越不像话,同时看出那小黑人并不是鬼,只穿着一身紧贴身上的奇怪黑衣,头上戴着一个面具,仔细一想,忽然醒悟,怒火上撞,厉声喝骂道:“你便是小狗黑摩勒么?通名领死!”
铁牛哈哈笑道:“放你妈的屁!凭你也配见我师父?他老人家虽然欢喜杀贼,像你这样脓包猪狗,不值污手,早把你留给我了。不信你看,他老人家就在你的身后,动手了么?”胖贼正要举刀上前,听到未两句,又惊又怒,回头一看,谷口月光之中,果然立着另一小黑人,和前面小人打扮差不多,人更瘦小,头上面具也更狰狞可怕,这师徒二人活似两个鬼怪,哪里像人?想起回山之时,曾听同党说起此人厉害,以寨主兄妹的本领,还有许多同党,个个能手,尚且被他闹得河翻水转,无可奈何,何况于我?他的徒弟已有如此本领,小狗本身武功可想而知。方才同党惊呼倒地,必为所杀,自己决非其敌,身旁现有火箭信号,何不取用?心念才动,对面小黑人已哈哈笑道:“你这狗贼不必惊慌,我要杀你,易如反掌,偏生我那徒弟淘气。他新得了一把刀,非要拿你取个利市,如不依他,路上定必和我撒刁放赖,只好依他。我师徒决不两打一,你只要打得他过,我便放你过去如何?”
胖贼心想:黑摩勒一定厉害,不是敌手,莫如借和小贼动手,拖延时候,以待援兵,一面把信号发将出去。主意打定,回身一看,小黑人又不知去向,心正惊疑,怒喝:“小狗……”底下还未出口,猛觉后颈窝冷冰冰的落下一物,大惊纵退回手一摸,乃是一块污泥,人却不见,急怒交加,方喝:“该死小狗,鬼头鬼脑!”忽听身后笑道:“瞎眼猪狗,你自己不生眼睛,真要和我打么?你胖得和肥猪一样,有多吃力。我把你身上肥肉去掉一点,省得你打起来费事,叫人看了,代你着急心慌,不是好么?”说时迟,那时快!声才入耳,左腿上哧的一声,连裤子带大腿上的肥肉,已被敌人一刀削去了一大片。当时痛极,血流不止,情急暴怒,持刀一斫,没有斫中,再看敌人,已纵向一旁,手指自己,说笑不已;怒发如狂,恨到极处,仗着身子强壮,气力又大,不顾伤痛,咬牙切齿,恶狠狠挥刀上前,乱骂乱斫,手中信号火箭也忘发出。
铁牛见胖贼情急拼命,只管腿上鲜血直流,所到之处遍地淋漓,毫不在意,一把刀舞得泼风也似,寒光闪闪,映月生辉,猛恶已极,知其力猛刀沉,自己虽然力大,初次上阵便遇强敌,手中扎刀虽是一件宝器,看去又窄又轻毫不起眼,相形之下,强弱差得太多,不知能否招架?当着师父,第一次和人动手,先吃人亏,岂不丢脸?铁牛年纪虽小,毫不自满,遇事十分谨细,觉出敌人力大,不是易与,也不知自己本领高低,过于小心,只仗轻功,纵前跳后,想使敌人血流太多,力尽精疲,伺隙而动,一下杀死;及见敌人刀法精妙,一经施展,无隙可乘,不由暗中叫苦起来。
黑摩勒先在外面,因恐贼党不止二人,未肯先发,一直等到瘦贼走近,方用钢镖一下打死,忽想起铁牛初经大敌,不知能否应付?忙赶过去一看。铁牛正掩向贼的身后,随同胖贼转侧进退,不住戏弄,胖贼东张西望,满脸惊疑之容,竟不知人在身后,神态滑稽,十分可笑。爱徒就此一身轻功,已无败理,心中一放,知其年小好胜,心生怜爱。想起爱徒聪明浑厚,用功勤奋,难得高明传授,毫不自满,有心看他应敌时的功力机智,心中高兴,连赶路的心思也都忘却,便在一旁观战,并不上前。后见胖贼被铁牛在腿上斫了一刀,更难逃走,越发放心,看出铁牛以守为攻,虽然拖延时候,这等打法正是行家所为,有胜无败,也不去催他。
铁牛却因时久着急,暗忖:照此打法,打到几时?早知胖贼如此长力,还不如上来一刀杀死,走路了事,何必拿他试手,在师父面前卖弄精神?幸而事前小心,刺了他一刀,否则还不知如何厉害;反正非拼不可,以后随师在外走动,比他厉害的敌人,不知要遇多少,都要胆小顾虑,如何能行?念头一转,当时心横,便将异人所传刀法,连同昨夜师传剑诀,互相变化,全力施为,向前猛攻。先还恐怕敌人刀重,随时闪避,不令两刀相撞,无如求胜心切,对方又正急如狂,彼此势子都是又猛又急,一不留神,两刀相接,对撞了一下,地的一下,宛如龙吟。
铁牛刀并未伤,只手稍为震了一下。胖贼负伤恶斗,用力太猛,血流更多,表面看去猛恶非常,实则早成强弩之末,腿已痛麻,力也不支,用尽方法,占不到一点便宜,心正发慌。不料敌人刀法忽变,身又灵巧,纵跃如飞,几个照面,便自手忙脚乱,先还想就势一刀,把敌人的刀磕飞,仍可转败为胜,做梦也未想到,敌人年纪不大,天生神力,刚撞得一下,便觉手腕发麻,刀也荡开了两三尺,刀头上火星飞溅,料已斫缺一口,这一惊真非小可。双方都是情虚,胖贼固然胆怯发慌,铁牛百忙中没有看出敌人吃亏更大,又恐心爱宝刀受伤斫缺,不顾进攻,抽身后退,想看刀伤与否。
胖贼火箭原拿左手,怒急如狂,忘了发出,铁牛一退,忽然想起,慌不迭顺手朝地上猛力掷去。那火箭看去像个竹筒形的兵器,黑摩勒在旁观战,也未看出,只当暗器一类。虽知铁牛目力甚强,善于接避暗器,终恐受伤,手持钢镖,在旁戒备了一阵,见胖贼始终未用,铁牛防备甚严,敌人也难施展,便未十分在意,方想:这是什么东西,如何未见使用?胖贼忽然出手,同时瞥见左边崖顶上立着一个白衣女子,月光之下,仿佛极美。看出胖贼所发是枝火箭,贼党定必惊觉,赶来惹厌,料知要糟。就这转眼瞬息之间,一条白影,已由左边崖顶横越七八丈凌空飞渡,朝右对崖纵去。那枝火箭已到地分裂,一技带有哨子和火球的铁箭,刷的一声,又劲又急,刺空而上,朝天飞起,刚到崖顶,还未爆发,吃那白衣少女就着隔崖飞越之势,恰巧凌空一把捞住,回手往下掷来,人仍往对崖飞去。火箭落地,便自爆炸。
胖贼放完火箭,瞥见铁牛迎面纵来,只顾迎敌心慌,虽听头上急风飘过,月光地上似有人影飞渡,也来不及朝上观看。刀才举起,忽听波波连声,火星四射,当时头脸上打中了好几处,右肩衣服也被点燃,那火箭上面的火星又带粘性,沾在人身,不易拂脱,把皮肉烧焦了一片,其痛非常,手背上又沾上了两点,心里一慌,由不得将手中刀一松,就地一滚,想将那火压灭,惊慌忙乱中,忘了身前还有一个敌人,等到想起,刀已脱手,不顾疼痛,忙滚过去,想抢地上钢刀。
铁牛本来持刀进攻,瞥见当空人影飞渡,射下一条黑影,落地爆炸,火星乱飞,发为厉响,匆促之中不知何物,仗着眼快身轻,忙即纵退,差一点没被火星打中。等到立定回顾,见胖贼周身皆火,满地打滚,方才凶威已然去尽,神情狼狈已极。笑骂道:“你这猪狗,听我的话,好好让我开刀,落一个整人情有多好呢!你偏不听,白受许多苦处,何苦乃尔!这样脓包,我也懒得杀你。谅你也活不长,此是你杀人太多的报应,我们走了。”说罢,回身刚喊了声“师父”,猛瞥见胖贼肩上火已熄灭,咬牙切齿,目射凶光,就地滚去,想抢那刀;忙即纵身上前,一脚将刀踏住,就势一腿,将胖贼踢了一溜滚,口中骂道:“你这狗贼!我不杀你,已是便宜,你还想行凶么?”胖贼原是三凶手下有名恶贼,平时手狠心黑,凶残无比,又练有一身好功夫,凶横强暴,无所不为,此时恶贯满盈,依然不知悔过,一意拼命,敌人的话也未听清,见刀未抢到手,反被踢了一脚,痛极之下,心中恨毒,一眼瞥见手旁散着两块方才用刀斫落的崖石,顿生毒计,就势用左手一把握住,一面装死,倒地不动。
铁牛心善,初次应敌,见胖贼伤血狼藉,疼得满地打滚,心中一软,暗忖:此贼身受重伤,就饶了他,也活不多时。意欲禀明师父,转身上路。刚一转身,忽听身后怒吼,叭嚓乱响,同时又听崖顶急风飒然与少女娇叱之声;一点寒星,正由师父手上发出,打向身后,玱的一声,落在地上,将山石打碎了好些。大惊回顾,胖贼已头破血流,死于就地。
原来胖贼乘着铁牛转身,忙将手中石块奋力照头打去。铁牛毕竟年幼,无什经历,一见胖贼伤重倒地,狼狈不起,手中又无兵刃,大胜之余,心中得意,未免疏忽,没想到胖贼假装晕死,暗肆凶毒。这一块石打得又狠又准,相隔又近,本来不死必伤,万无幸兔。黑摩勒又是童心未尽,因见爱徒武功这好,初经大敌便获全胜,妙在说话举动完全模仿自己,滑稽可笑,第一次收到这样好徒弟,只顾高兴,不曾留意敌人神色,后见铁牛心软,不肯打落水狗,此行形迹必须隐秘,此贼如何能留?暗笑铁牛稚气,还未开口,忽见胖贼二目怒突,凶光外射,手已扬起,知道不妙,不顾招呼铁牛,连忙一镖打去,人也纵身飞去;方恐铁牛难免受伤,心中一急,未容转念,白衣少女又在右边崖上出现,把手朝下一击,微闻一股又劲又急的掌风呼的响了一下。胖贼所发碎石约有饭碗大小,正以全力发出,已快打中铁牛后脑,相去不过尺许,随同白衣少女凌空一掌,忽似被什东西撞退回来。胖贼右手第二块石头还未发出,刚刚翻身欲起,做梦也未想到石块倒退飞回,来势更急,骤不及防,只觉眼前一暗,想躲无及,一下打中面门,怒吼一声,头脑粉碎,死于地上。
这原是瞬息间事,当地乃是山谷尽头,崖势到此中断,左面是那暗谷,右面谷外是片数亩大的林野。转出不远,便是大片峰峦,绵亘不断,左边崖壁高约十余丈,上下壁立;右边是片崖坡,离地三丈方有坡道,由此往上直达崖顶,三四丈高一片,均是松杉古木。两崖虽是一高一低,形势却甚险峻。白衣少女先由左崖一跃十来丈,凌空飞渡,就势捞住火箭,往下一掷,人也飞越,到了对崖。
黑摩勒先因下面火箭爆发,微一分神,再往上看,少女已无踪影,等到二次出现,因正关心铁牛安危,飞身赶上,落地再看,人又不见,心中惊奇,暗忖:此是何人?以前似未见过。一个女子,竟有惊人本领,真个难得。不顾埋怨铁牛粗心,先朝上面说道:“这位姊妹贵姓,可容黑摩勒一见么?”随听崖上少女答道:“黑师弟不必客气,彼此有事在身,时机紧急,快请上路,这两具贼尸,由我代你收拾好了。”黑摩勒耳目最灵,记性又好,一听少女竟认得自己,又是一口湘音,猛想起前在金华江船见一女侠,乃是丐仙吕瑄义女吕不弃,听说本领极高,已是剑侠一流。次日北山会场上并未见她在座,由此不曾再遇,心想此女原为北山赴会而来,如何临场不见?因正忙于对敌,也未在意,不料在此相遇,好生奇怪,笑问:“你是吕师姊么?”少女答道:“黑师弟怎不听话?你前途还有好些艰难,说这空话作什?将来见面再谈,请快走吧。”黑摩勒听出对方行迹隐秘,好似不愿人知,已有嗔意,不便再问,素日又不喜与女子交谈,只得道声:“多谢师姊,小弟去了。”说罢,便同铁牛起身,朝前飞驰。
到了路上,想起前事,觉着此女性傲,偏又得了她的帮助,心中不快;又见铁牛低头同行,一言不发,似因方才轻敌大意,几中暗算,不好意思。心中怜爱,不舍怪他,正想勉励几句,人已走到半山腰上,忽听铁牛“噫”了一声,手指后面来路,口喊“师父”。回头一看,原来那地方正好望见来路两条谷口,目光到处,正是白衣少女,还有两个少年男女同伴。男的也是白衣佩剑,身法十分轻快,另一少女,穿着一身短装,看去眼熟,相隔已远,看不清面貌。三人同在一起,由少年提着一具贼尸,往暗谷旁边危崖之上走去,其行若飞,晃眼不见,遥闻铁花坞那面,又有两串轻雷爆发,底下便不再有声息。仔细寻思,和吕不弃一起的短装少女,身材颇似江家小妹。日前虽然有人接她母女和柴大娘、阿婷等人,往兵书峡隐居避祸,此时应将到达,但是小妹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不会半路离开,路又不对,怎会同了吕不弃,深夜之间来到铁花坞贼巢附近,又不肯与我相见,是何原故?自己素来不喜女子,独对小妹十分敬重,一半固为她是好友江明之姊,无形亲切;一半也为小妹孝友聪明,文武全才,是生平所见奇女子中第一人物,格外看重之故。小妹也把自己当作亲兄弟一样看待,断无对面不肯交谈之理。如是阿婷,此女最是温柔诚恳,更不会避而不见。以为看错了人,等了一会,不见男女三人出现,天已不早,只能加急飞驰,往古庙中赶去。
师徒二人一路飞驰,不消多时便赶到古庙前面。天还未亮,遥望庙门大开,里面静悄悄的。月光已早西沉,光景昏暗,只当中大殿上,一盏长明灯残焰荧荧,照在佛头金脸之上,一闪一闪放着微光,显得庙中景色分外阴森。黑摩勒心想:此时离明不远,和尚应做早课,如何僧厨无烟,由内到外,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影?心中奇怪,便令铁牛伏在树后,孤身入庙,悄悄掩了进去,走完二层殿堂,未遇一人。到了后偏殿,才见禅房之中灯光外映。走过一看,房中榻上,到处什物狼藉,凌乱不堪,仿佛和尚已去、刚走不久神气。知道夺剑二少年已在自己到前起身,庙中和尚也同逃走,不由又急又怒,觉着这大一座庙,人决不会走光。方想往别处搜查,只寻到一人便可拷问,忽然发现那盏油灯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忙走进去,拿起一看,上面留有不少字迹。昏灯无焰,光影昏黄,灯头上还结有一朵如意形的灯花,分明连和尚也走了不少时候,便把灯花剔去,就光一看。
纸条乃和尚所留,大意是说:庙中师徒九人,原是一家,当初也是江湖上有名人物,为了仗义救人,树下强敌,对头厉害,残忍凶毒,终年追迫,不得已全家削发为憎。隐居本山避祸已近十年,每日自耕自吃,也颇相安。不料日前来了两个少年朋友,以前受过他家大人好处,自己踪迹也只此老少数人知道,自然以礼接待。来人似往黄山有事,不知何故,寄居庙内,彼此心照,也未盘问。谁知来人年少任性,目中无人,看在他父师份上,仍以上客相待。今夜由外归来,带回一口宝剑,先并不知来历,因见二人形迹诡秘,神色不定,于是生疑,命人愉看,才知此剑名为灵辰,是由铁花坞三凶门下盗党手中夺来,并还杀了二贼。自己在此隐居,不愿人知。三凶何等厉害,初来之时,曾对自己生疑,几次命人明暗查探,软硬兼施,受了许多恶气,全仗能够忍气,百计掩饰,三凶才当庙中僧徒是些苦修和尚,暂时相安。因三凶与对头相识,每日均在提心吊胆,暗中戒备,如何还敢惹他?此剑原主人,三日前又曾听人说过,不是三凶所有,为了此剑,必要生出许多事来。原主人见面,也许还能分说;三凶人多势盛,料定外人走不进来,一旦想到此庙,必生疑心。自己如是寻常僧徒,也可无事,偏又会点武功,对方只要细心考查,必被识破,有口难分,如与明言身世,又将仇敌引来,更是灭门之祸。这两人年少无知,在此作客,为主人留下这大后患,不露一字,反而连夜起身,情理上实在讲不过去,为念他父师的旧德,又知大错已成,无可挽回,反正难以安身,行时仍以客礼相送,并未说破;一面整备行装,随后起身,另觅安居之地。因料原主人早晚必至,如生误会,必要搜寻踪迹,对方多生枝节,徒劳无功,自己也添不少麻烦。没奈何留此一纸,说明经过,以表心迹,看完请将纸条烧去。夺剑人的来历虽然不便明言,但他父师也是隐名大侠,闭门多年,不喜多事,此举未必愿意。如往寻他,当在江西省内。此去如能得到线索,切忌鲁莽,只能以礼为先,明言来意,专寻他的尊长,哪怕对方不舍此剑,也必割爱交还。否则他们人多势众,无一庸手,就能将剑取回,事前也难免多生闲气,岂不冤枉?诚心奉告,幸勿多疑等语。未了还有两行,上写:“此去如遇一个手持铁核桃,腰悬一技二尺来长青玉杖,白发红颜,胸垂长髯的白衣矮胖老人,千万留心,不可得罪。”仿佛和尚临走以前所添。
黑摩勒想起卞莫邪所救少女别时所说隐居小孤山渔村中的龚姓老人形貌,正与和尚未两行所说老人相同,知非虚语;又看出庙中僧徒不是盗贼恶人,处境可怜,存心也颇和善,不由生出同情。刚要烧去纸条,忽又发现后有地形草图,忙即灭火收起。想了想,寻到笔墨,在墙上明显之处,写出自己大闹铁花坞,出来遇到一人,得知杀贼夺剑的两人乃西北路上有名飞贼,现往古庙投宿,跟踪来此。不料二人业已逃回甘肃,因疑庙中和尚与之同党,怒火头上,动起手来,将庙中僧徒全数打跑。后来发现和尚实是好人,只会一点寻常武功,出家已二十年,同了几个徒弟在此苦修,不合冒失将他打跑,现知夺剑人无意之中来此投宿,与他无干。今夜便要起身跟踪追赶,夺回宝剑,再寻三凶算账。为念庙中僧徒创业艰难,苦修不易,万一胆小不敢回来,特地壁上留字,如有人回,只管安居,不必在意等语。
写完,铁牛在外久候不耐,也试探着走了进来。师徒见面,互一商量,算计两少年必在铁牛庙前起身之后,回到庙内与和尚见面,不久便自走去。为时虽久,凭自己的脚程,也许能够追上,便同起身,到了庙外。
天光已亮,只是晨雾未消,朝阳还未升起。晚色迷蒙中,登高四望,近处群山好似笼上几层轻纱,稍远一点便看不见山形;铁花坞贼巢一面,昨夜野烧似早熄灭,不见一点烟痕,山容也在有无之间,一眼望出去,静荡荡的,全不像是经过争杀之境。铁牛首先笑问道:“师父,昨夜大闹铁花坞,火攻贼巢,三凶想必愤怒非常。后又来了一位发火星的异人,不知是谁?车三太爷和卞师伯又往贼巢扰闹,听说芙蓉坪还派有人来。我们走时,又杀了两个贼党。三凶吃此大亏,决不甘休。为何这等清静,不见贼党追来,是何缘故?”黑摩勒闻言,暗忖:昨夜事情闹大,仇恨已深,连庙中憎徒均料三凶必要赶来生事。我由山谷到此,也有不少时候,就说贼党尚未想到自己所行途向,也应有人出来搜索。此山正对贼巢一面,居高临下,铁花坞虽看不见,贼党如在山中走动,一望而知,为何不见一点动静?还有吕不弃同那两个少年男女,既来此山,十有八九是寻三凶晦气,分手时节,正在掩藏贼尸,离明已不甚远,如往贼巢动手,此时应在恶斗,如何也无形迹?心中老大不解。走出不远,云雾越浓,贼巢方面已看不见山形;伏地静听,也无走动之声,料知事已过去,贼党并未追来。心疑车、卞二人将贼党引往别路,无人作梗,乐得省事。又往前赶,走了一段,计算里程,少说也有五六十里,渐渐绕往黄山边界。因是取道山中,直奔湖口,有这一大早,贼党就是追来,也迫不上,再要走往古庙,发现壁上留字,必当自己往西北追赶夺剑少年,不会往江西去,后路已无可虑。先想车、卞二人曾有事完随后追来之言,许久不见赶到,也就丢开。
四山云起,天已近午,大地上还是暗沉沉的,颇有雨意。所行乃是黄山脚下,一片山野,冈峦起伏,道路崎岖,荒凉已极,始终不见一点人迹往来。黑摩勒暗忖:天色如此昏暗,这场雨下起来一定不小,沿途不见人烟,莫要又和前日一样,连个避雨之处都没有。早知如此,还不如赶往高处上走好得多呢。心念一动,便告铁牛走往高处云雾之上,免得遇雨淋湿。好在还有大半日工夫,等雨过天晴,然后走往低处,穿山而行,以防低凹之处骤遇雨中山洪暴发,将路隔断,进退两难。
铁牛自无话说,恰巧前面便横有一条山岭,偏在右旁,与去路方向相同,只是形势险峻,无路可上。二人均有一身轻功,自不为难,一路攀援纵跃,到了岭上。一看形势,黑摩勒忽然惊道:“路走错了!”铁牛问故,黑摩勒道:“你哪知道,今日没有阳光。我一上来,便将方向记好,虽然随同山路转折,始终不曾走错,这样天色,我最留心。你看此岭,虽和我们去路相同,再往前去,便偏向东北。今日雾依,半山以下便为云雾所遮,看不真切,如顺岭脊前行,必将方向走迷。一个不巧,还要走回来路,岂不冤枉?”铁牛答道:“师父既然看出方向不对,仍由下面行走如何?”黑摩勒道:“我看今日必有大雨,再到下面,非遇上雨不可。最可怕是,山洪暴发,那时进退两难,稍为疏忽,还有凶险。如用前法,默记方向,此山蜿蜒回环,前面未必有路,一个记忆稍差,非等日出无法上路,岂不又多耽搁?本来另有一条山路比较好走,但远得多。我因庙中和尚所留字条,后面画有草图,与我所知途向大略相同,并有好些标记,沿途也会发现。他分明恨那两个夺剑人,但又不便明说去路,故意留此地图,使我自己醒悟。我料那两人必由此路逃走,如赶得快,也许能够追上。你看此图,凡遇转折岔道,或山或树,必留一点记号,此岭也在其内。所画只是两条弯曲黑线,不曾画完,也许画到一半,觉着此举不合,因而中止。前面有一小圈,四外墨点,好似一片树林,不知是何用意,你想得出么?”说时,师徒二人正在同看和尚所留草图。
铁牛不曾见过这类江湖上人所画地形简图,见上面许多大小黑线纵横交错,另外还有不少大小黑点,刚看出一点道理,耳听下面风雨交作,脚底密云之中电光连闪,和前日黄山云海所见相仿,忙喊:“师父,果然下面有雨,只是上面不见阳光,雾气甚浓,与前夜下面云海苍茫,狂风大雨,上面仍是月明如画,一片晴空,情景大不相同。岭上如在下雨,岂不惹厌?我们还是快走,先寻避雨之处才好。”黑摩勒闻言忽然醒悟道:“我明白了,这两条黑线,明是这条长岭和右边那片高山,尽头交错之处的小圆圈,必是一所人家庄园,可惜天阴雾重,看不出来。”铁牛接口道:“师父说得对,那些小点,和庙前所点树石一样,必是一片树林。看去相隔还不甚远,此图画到圆圈为止,也许那两人投到这一家去,我们快走。”黑摩勒笑道:“牛儿所见,正合我意。但那小圈在黑线当中,看不出地势高下,如是人家,决不会在高山顶上。此时云雾迷目,看不出来,且寻到那里,相机而行,我们不知对方虚实,小心一点好了。”说罢起身,又走不远,风雨越大,连岭头上也下起雨来。
二人一路飞驰,因觉前面有了落脚之处,急于赶到,也未再记途向。且喜上面雨势不大,一晃跑出三四里,连经两个左右转折,地势渐低。黑摩勒刚想起地图一角被火烧去,上面好似留有字迹,可惜当时粗心,不曾看到,便自烧掉。铁牛低喊:“师父,雨下越大,路快走完,如何不见人家?”黑摩勒因铁牛所穿黑衣乃是新近仿制,并非皮质,又未上油,经雨一淋,粘在身上定必难过,心生怜借。又因昨早起身,不曾休息,雨是越下越大,到处白茫茫,水汽蒸腾,云雾低迷,就有人家,不到近前也看不出,侧顾道旁有一崖洞,那面还有几株大树,浓阴如幕,正好避雨,吃点东西,便把庙中寻到的几块干馍取出,拉了铁牛一同走进,命将湿衣脱下,换上干衣。铁牛因见师父身带小包已在遇贼昏迷之时失去,只自己包中还有两身中小衣,此去要行长路,幸而七指凶僧所带金银被自己取了些来,放在身旁,尚未失落,否则连用的钱都没有,笑答:“雨还未住,换上干衣,走不几步仍要淋湿。衣又不多,且到天晴,与师父一同换洗吧。”黑摩勒知他用意,便未再说。
师徒二人,一人拿着一块干馍,同立洞口,边吃边看雨景。当地已离岭脚不远,雨势更大,空中雷电纵横,轰隆砰訇之声震得山摇地动。那雨宛如天河倒倾,凌空直泻,雨点都有手指粗细,打在石土上面,密如擂鼓,聒耳欲聋,声势已是惊人。山岭上的雨水,再由高而低,分成大小数十百股洪流,虹飞电舞,挟着大量泥砂山石,由高而低,狂冲下来。地上浮泥砂土,晃眼全被涮尽,露出石骨。差一点的小树,撞着两股大的,只冲得两冲,不是当时折断,便连根拔起,卷入骇浪之中,随流驶去,一路翻滚转侧,一晃穿人下流水雾之中,不知去向。到处石裂崖崩,枝折木断之声,与迅雷风雨,织成一片繁音巨哄;满山林木摇晃风雨之中,起伏如潮;大片暗云,不时随风急涌而过,疾如奔马,眼睛稍为一花,仿佛整座山峦,就要被那狂风暴雨一齐卷走之势,身历其境,比起前夜云层之上所闻所见,格外惊心骇目,威力也更大得出奇。
铁牛急道:“这雨越下越大,如何走法?那二人想必迫不上了。”黑摩勒笑说:“徒儿真个蠢牛,这雨落得才好呢。你想,我们都不能走,那两人怎么走法?何况他们还未必想到我们赶来,遇此大雨,必在途中停留,不等天晴不会上路。我们出其不意,等雨稍小,乘机赶去,多半可以追上。此是天助,怎倒发起急来?”铁牛方始醒悟,不时朝外看雨。黑摩勒知他忠心,笑道:“你不要急,大风已起,不久雨止。不过雨后山洪大大,高处如此,低处可知。和尚所画小圈,如是人家,看形势必在山下,就是天晴,也不容易起身。你已两日夜未睡,可在洞内休息一会。可以走时,我再唤你起身。事前也许先往探路,你在洞内等我,不要跟来。方才打算冒雨起身,今已变计,非等雨住不能上路。速将湿衣换下,省得难受。你穿上寻常衣服,外表像个村童,万一遇见敌人,还可占点便宜,代我办事,岂不也好?”铁牛先还不肯,后经强劝,方始应诺,把湿衣换下,卧在石地之上,湿衣也放在洞口吹起。
黑摩勒原意,和尚地图所画小圈,不知用意,见岭已走完,还看不出一点形迹,又想:那两少年既投此地,主人必与一党。欲往探看,不愿铁牛跟去,强劝卧倒,还不放心,又用手法按摩。铁牛到底年幼,初行长路,日夜奔驰,身早疲乏,见师父如此怜爱,更加欢喜。先恐师父独自起身,前往犯险,不肯闭目,后经按摩,觉着周身松软,舒适非常,由不得昏沉睡去。等到醒来,瞥见洞角阳光,知已天晴,喊了两声“师父”未应,忙出洞外一看。夕阳满山,夭已申西之交;风雨早住,天色清明;山容一片青鲜,宛如新浴;到处瀑布交流,玉龙飞舞;低凹之处平添出许多湖荡,微风不扬,水平如镜;天光云影,倒影相涵;时闻鸟鸣关关,十八为群,飞舞跳掷于断树残枝之间,剔羽梳翎,悠然自得,满目均是清新明丽之景。比起方才愁云惨雾,雷风暴雨,仿佛换了一个世界。到处查看,哪有师父人影?心想:方才大量山洪,都化细流,除却远近山崖上添了好些瀑布而外,岭上已无水流,石地已干,分明天晴已久。师父离开多时,如何未见回来,莫是孤身犯险,中了对头圈套?不由着起急来。因师父说前途如有人家,必在岭下;心慌意乱,也未回顾,拿了扎刀衣包,便往下面驰去。快到岭下,忽然瞥见左侧面有一小山,由上到下满是竹林。山下横着一条小溪,半山上面似有红墙掩映。耳听儿童笑语之声,由山那面隐隐传来,以为图上小圈是指小山而画,相隔不过里许来路,师父怎会一去不回?明已失陷在彼。连急带怒,觉着村童装束容易向人打听,心中盘算,脚底飞驰,一口气奔到小山前面,一看竟不能过去。
原来山旁溪水宽约三丈,远看甚小,到后才知,对面小山又是上下壁立,就能纵过,也无立足之地。又恐人单势孤,师父尚且被陷,何况自己,上来必须遇事小心,假装村童,山中迷路,先往探明底细,方可下手。只得强捺火气,假作从容,朝那前山一面绕溪走去,渐渐看出山腰庙字环山而建,十分整齐。上来先存敌意,认定庙中决非善良,必与夺剑少年同党,及至绕着溪流走出不远,忽然发现山前一带竟有大片田亩果园,并有一条道路南北相通,仿佛是一山村。再走十几步,果见山坡上现出几所人家。内有一家,门外竹林上青帘高挑,知是卖酒之所,另外平地上放着几张桌子,坐有四五村人,正在饮茶,指点斜阳烟树,互相笑语,神态悠闲。新雨之后,村童多半赤了双脚,在溪边踏水为戏。溪上横着一座竹桥,看不出有何异兆,暗忖:听师父说,自来酒店茶馆最易打听消息。来时登高遥望,只此小山庙字,不料还有儿所人家,师父多半被困庙内,何不借着饮酒,暗中探听?便往桥上走去,刚到对岸树边,一个年约十三四的赤脚村童回顾同伴笑道:“今天师父不在家,正好弄几杯酒吃,可惜没有酒钱。此时如有人做东道,请我吃上几杯,无论何事要我去办,我全答应。”另一村童答道:“谁不知你,出了名的小酒鬼,只要有酒请你吃,什么话都肯说,什么事都肯做。可惜他们都是大人,又知你酒后乱说,谁肯送酒与你吃呢?”
铁牛闻言心中一动,见那村童身材不高,一身紫黑皮肤,甚是强壮,浓眉大眼,二目有神,自己走过,似未留意,暗付:自己正愁无法打听,此人想饮酒,正好乘机探询,便凑过去,笑道:“我因遇雨迷路,又饥又渴,好容易由岭上望见人家,寻来此地,想买一点酒食,这位大哥,可知哪里有酒铺么?”村童还未开口,另一村童已先笑道:“他叫奚恒,有名的小酒鬼,正犯馋痨,想骗酒吃。你不妨请他几杯,不管你是问路还是寻人,或者和人打架,他都有份,准保给你卖命。你舍得做东道么?”那叫奚恒的村童把眼一瞪道:“人家请客不请,要你多管闲事!你怎知道他不舍得呢?”铁牛忙道:“奚大哥,我也正想吃两杯。一个人独饮无趣,请二位大哥同饮如何?”另一村童笑说:“我不像他那么馋法,并且有事,不能奉陪。酒店就在山坡上,你自请他去吧,我不奉陪了。”奚恒接口道:“人家早已看见酒店在山坡上了,他是听我方才说话,自己又是一个人饮酒无什意思,有心请客,故意这等说法。要你多口!”另一村童接口笑答:“你不要急,今日运气不差,来了一个请客的。我又不抢你的生意,说一句话替你二人拉拢,免得不好意思,你发的什么急呢?”说罢,起身走去。
铁牛方觉二童神态口吻,与寻常所见村童迥不相同,心中奇怪,正自寻思,奚恒已转身笑道:“我看你年纪仿佛比我小一点,叫你兄弟可好?你贵姓呀?”铁牛心想:师父收我不久,外人还不知我来历姓名,告他何妨?笑答:“小弟姓田名铁牛,同到酒店再谈如何?”奚恒微笑点头,同往坡上走去。
铁牛暗中留意,见那一群村童共有六人,一个已走,下余四人各自戏水,竟如未见,不似别处村童,见了生人立时围拢,七嘴八舌,惊奇神情。再看吃茶的几个村人,都是一色白短衣,谈笑从容,也不像是寻常上人。方想走到林内觅一静处,等对方吃到半醉向其探询,奚恒已引铁牛走往坡上,自己搬了一张空桌,令铁牛拿着两条板凳往上走去,快到庙前,方始放落。回头向下高呼:“商大叔!请大婶拿几壶酒来,再带点菜,有人请我吃酒呢。这是外边来的好人。”铁牛虽觉对方好些奇处,见他这样豪爽,也颇投缘,又见那地方就在庙前平崖之上,庙中人出入必由之路,正合心意,格外好,笑说:“奚大哥不必客气。我往前面去投亲,身边带有十几两银子,店家如有好菜,只管拿来,少时一同会账,请勿客气。”奚恒喜道:“你这小兄弟真有点意思,我还当你年纪太小,身边钱带不多呢。既然这样诚意,索性扰你一顿好的,有话少时再和你说。”铁牛闻言,心又一动。奚恒二次高呼:“商大叔!有什么好吃的,请都拿来,另外再杀两只鸡,烤来下酒,叫这位小兄弟尝尝新,夜来上路,长点气力,也好办事。”跟着便见一年约四旬的少妇,连酒带菜,一齐端来。
铁牛心中有事,因见当地的人与平日所见不同,便留了心,只管着急,并不露出;酒菜到后,先向奚恒殷勤劝用,什话不谈。奚恒也不言语,只管大吃大喝。一会烤鸡送到,铁牛见那鸡用松枝烧烤,油香流溢,又肥又嫩,暗忖:师父常说,遇敌遇事,第一是要镇静,看清形势,相机应付,面上不可露出。这里人多,自己孤身一个,年幼力弱,虚实深浅俱不知道。师父如真被困在此,少时不免动手。天色尚早,难于施展,放着这好东西,还是吃饱再说,动起手来也有力气。念头一转,便把心事暂时抛开,不去想它,笑对奚恒道:“奚大哥,你这人真痛快,我和你交个朋友如何?”奚恒见铁牛不大饮食,似在想事神气,暗中好笑,也不说破,闻言笑说:“我也很喜欢你,比我年纪还轻,这样能干胆大,和你交朋友我真愿意。你怎么不吃东西呢?”铁牛一听对方说他胆大,心中一惊,忙道:“方才有一同伴雨中走失,心中悬念,又听大哥说这里鸡好,想等那鸡来吃。难得鸡是两只,无须客气。这么办,我们一人一只,撕来下酒,再吃一点面食,也差不多了。我酒量小,大哥只管请用,不够吃再要好了。”奚恒含笑点头。
铁牛本有兼人之量,见那烤鸡每只少说也有二三斤,外加两大壶酒,还有许多馒头,心想:有力气的人往往吃得多,此人酒量仿佛还好。以前师父带我吃过几顿好酒,因恐吃醉受责,不曾尽量。此酒味道颇好,他已先吃了两斤,我和他比,大约不会吃醉,等再劝他一二斤,有了醉意,便可设词探询。主意打定,便把较大的一只鸡递与奚恒,把鸡撕开大吃起来。奚恒听他连声夸好,笑说:“此是商大婶特制美味。我商大叔虽然开着酒店,因他自己好酒,大婶又做得一手好菜,这里深山之中,难得有人往来,.开这酒店,一半好玩消遣,一半是为附近住有两家人,知前面庙里和尚都是好量,常年请客无此财力,平日又有一些外来的朋友由此经过,意欲借此款待,并非靠此营生。常人到此,不过拿些香于、花生、炒豆之类与他下酒,这好烤鸡,怎吃得到?如非看得起你,才不拿出来呢。”
铁牛越听越觉话里有因,边吃边问道:“这位商大叔这样看得起我,实在感激。他以前做什么的呀?”奚恒笑说:“大叔是个怪人,以前专喜游山,后同大婶来此访友,因为庙中道长井孤云是老友,再三留住。本村共只七家人,以前又是同道之交,非亲即友,彼此十分情厚,于是安居下来,一晃八九年,不曾离开。我父亲也是一个好量,以酒为命,常在醉乡。但他老人家不在此地,从小便将我交与师父井道长教养,孤身在此。商大叔来时,我还不满十岁呢。”
铁牛随即探询庙中道士和这几家村人的来历,可会武功?奚恒不特有问必答,并说:“本村的人,不论长幼全都习武,得有高明传授,师父和商大叔夫妻更有惊人本领。外人想要来此窥探,非吃苦不可。”铁牛闻言,暗自心惊,因和奚恒一见如故,十分投机,并无疑意,心想:这里孤单单一所庙宇,林中人家虽以耕种为生,全体老少,神情举止均与常人不同,又都有一身好武功。方才雨住天晴,师父下山探敌,发现人家庙字,断无不来之理,此时多半困在庙中。事已至此,任多凶险,也要探个水落石出。再一想起师父恩义,心中悲忿,胆气立壮,便把气沉稳,从容问道:“大哥说得井道长和商大叔那好本事,不知可能见上一面么?”奚恒笑道:“你想见商大叔,那个容易。他不是在你身后么?”
铁牛坐处在一大树之下,左面山坡来路,右面是庙,身后不远是片临溪的崖壁,高达十余丈,上下削立,有人往来,必须由面前经过。闻言惊奇,回头一看,身后相隔三四尺,临崖危石之上果然立着一人,注视自己,微笑不语。铁牛见那人中等身材,一副五岳朝天的怪相,前额凸出,双目深陷,眼珠作金黄色,隐有光芒,四边满布红丝,脸色通红,似有醉意。一想地势奇险,凭自己的耳目,来人到了身后竟未警觉,如存敌意,决非好惹,先颇惊疑;略一定神,看出对方面带笑容,似无恶意,猛触灵机,起身拱手道:“大叔请坐,同吃如何?”商大叔笑道:“你这娃儿,果然有点意思。你今日初来,我是主人,如何扰你?”铁牛一边让座,笑答:“酒菜已残,不成敬意。大叔不要客气。”商大叔便与铁牛同坐。
跟着中年妇人送来杯筷,又捧来一只烤鸡、一大壶酒,笑道:“你在家吃不是一样?偏要出来多事,多年乡邻,何苦来呢?”大叔把黄眼珠一翻道:“这娃儿胆大得好玩,我喜欢这样人,又讨厌这样人,想和他谈几句,免他吃人苦头。你不要管。”铁牛虽不知对方用意善恶,估计来意已被看破,偷觑坡上吃茶人已全走去,心中发慌,表面仍作未闻,转面笑道:“大婶请坐。我和大哥同坐奉陪可好?”说罢正要立起,被商大叔伸手按住肩头,不令起立,笑说:“无须,她不会吃酒。”少妇也朝铁牛看了一眼,说了句“谢你好意”,转身走去。铁牛觉着商大叔的手按在肩上,钢铁也似,具有极大力量,休想强抗分毫,越发心惊,只得假装劝饮,把酒斟上。商大叔笑问:“你一个人来的么,别处可曾去过?”奚恒抢口答道:“方才他由岭上下来,便为找那同伴,腹中饥渴,看见大叔酒招,来此求饮。我和他一见投缘,结为兄弟,准备酒后再打主意,大叔就走来了。四弟曾往岭上去过,他还睡在洞中未醒。四弟刚回,他就寻来,何曾到别处去过?”大叔把眼一瞪道:“你只要三杯酒下肚,便帮人家出力,可知事情有多麻烦么?”随问铁牛:“此时心意如何?可知我们是什么人么?”
铁牛料知行藏被人识破,偏看不出对方来历,如是对头,话说太软,岂不丢人?万一对方是些隐居山中的异人,所料不对,又恐失礼,本在为难,闻言一呆,正不知如何答法才好,大叔面上已有不快之容,同时瞥见奚恒正对自己在使颜色,忽然醒悟,暗付:对方如是仇敌,休说为首的人,便这姓商的,先就打他不过;细想前后所闻,似无恶意,奚恒更是一见如故,方才奚恒曾说附近还有人家庙字,此言必有用意。这里情景如此安静,师父如在此地被困,多少也能看出一点神色,莫要料错,弄巧成拙。如非敌党,就此结交,求他帮助,这样有本领的人能够出力,岂不是好?念头一转,反正是福不是祸,为了师父,死且不惧,有什顾虑?索性明言来意,看他如何?忙起答道:“小侄田铁牛,随了师父由此山中经过,因在岭上洞中避雨,醒来师父不知何往,来此探询。因是人地生疏,师父还有对头,上来未敢明言。现知大叔世外高人,必知师父下落,还望指一明路,感谢不尽。”
商大叔闻言,面色稍转。铁牛正在注意对方神色,忽听奚恒道:“你师父叫什名字?怎不说出?”铁牛把心一横,答道:“我师父便是黑摩勒。大叔、大哥可曾见他到此?”奚恒首先惊道:“你师父便是我父亲和井道长所说的神童小侠黑摩勒么?这就莫怪了。”说时,铁牛瞥见坡下正有两少年往上走来,看神气似寻商、奚二人问话,二人却如未见,刚到面前,内中一人忽然怒道:“你就是那小黑鬼的徒弟么?乖乖跟我们走,免我动手!”铁牛本在留心戒备,见那二人生得短小精悍,步法轻快,说话之间盛气凌人,误以为对方都是一党,又听出师父必已和人动手,不由大怒。因觉对方人多,方才姓商的一按,已尝过味道。方想先发制人,回。手紧握扎刀,一手便取钢镖铁弹,打算借着答话,冷不防纵将出去,先刺伤一个,见势不佳,立往山下逃走。他这里还未起立,奚恒已起身骂道:“放屁!商大叔在此,你们也敢放肆欺人么?”
另一少年是个斜眼,貌最阴狠,闻言毫不动气,一手拦住同伴,先朝商大叔施了一礼,赔笑说道:“大叔莫怪,我们并非不知规矩。只为那小狗黑摩勒欺人太甚,我们与他无仇无怨。今朝我家来了两个朋友,只吃了一顿早饭,便自起身。后来大雨,遍地皆水,这厮冒雨寻来,我那大哥正在门外望雨,他说那两人由贼党手中抢去他的宝剑,落在我家,硬要见面,动起手来。我大哥被他打伤。母亲同了我们,与他打到天晴,后来他中诱敌之计,被我们擒住,囚入石牢。正待少时收拾他一顿,方才往看,人已不见,用尖石块在墙上留下字迹,说是夺他宝剑的人被我们放走,还有一个徒弟,必须往寻,无暇报仇,等将宝剑夺回,定要把我大哥杀死……许多无理的活。我们气他不过,正要分途追赶,刚被母亲劝住,忽听山童回报,说他还有一个徒弟在此饮酒,特来查看,想把他擒回去。这类无知小狗,我们不值难为,只拿他作押头,好引他师父回来送死。不料三弟性急,未和大叔商量,忘了以前约规,请不要见怪。我们多年近邻,想必不会偏向外人。如觉我们在此擒人犯了规矩,可命他离开此地。我们去往对崖等他便了。”
铁牛见主人目视来人,冷笑不语,似有袒护之意;又听师父被人擒住,已然脱身,心方一宽。猛一偏头,瞥见师父忽在大叔所立危崖石后探了探头,手朝自己一摇,使一眼色,便自退去,越发心喜,胆气更壮,重又坐下,准备相机而行。随听大叔笑道:“你两弟兄,真不愧是将门之子。自从那年你们来此扰闹,吃亏回去,你娘请出瞎和尚做调人,立下约规,两不相犯,由此我们从无一人到你村去。你们这些小鬼,隔不数月仍来此地走动。我们因觉多年近邻,只不在此生事讨厌,便由你去。今日竟敢公然来此擒人,我如出手,必当是以大压小,偏向外人。你倒说得容易,仿佛人家是个小孩,只一过桥,离开我们所约界限,便可手到擒来,也不想想他师父黑摩勒能有多大年纪,还不是个小孩?如何你们母子全家都制他不住?亏你厚脸,还说用了诡计方始擒到,可是转眼又被破牢而出,还留下字迹,对你母子警告。凭你两弟兄,就想把人擒回,岂非笑话?乖乖回去最好,遇上他的徒弟,吃亏还小,黑摩勒我虽不曾见过,他那本领为人早有传闻,万一被他寻来,伏在近处,在我境内,不好意思动手。你们一离此山,被他撞上,就吃亏更大,哭笑不得了。如不听我良言,你就试试。今日破例,容你和他徒弟试上一次,以此方圆上下五丈之内。为界。你两弟兄,只是一对一将他擒去,我决不问。以这半壶酒为度,我如吃完,你们还未将人擒住,趁早快滚,免得叫我恶心。”
两少年看出商、奚二人偏向铁牛,早已急怒交加,但又不敢十分反抗,闻言朝铁牛看了一眼,见他望着自己呆看,一言不发,也不生气。觉着对方年比黑摩勒更小,不过十二三岁光景,生得憨头憨脑,毫不起眼,越发心存轻视,但知主人一向刁猾,恐其另有心机,偏向对头,同声说道:“这是你老人家自己说的,不是我们不守规矩。这样一个小狗,自然一对一。不过你的酒还有多少,要吃多少时候呢?”
商大叔笑骂道:“无知蠢子,以为我还有什花巧么?实对你说,我这眼里的人一望而知,休看他年纪小,便你弟兄两打一,也休想制他得住。”随问铁牛:“看你神气,早想动手,我只看出你脚底颇有功夫,力气不差,不曾试验。你自信打他得过么?”
铁牛早听出对方是位非常人物,本山境内向不容人放肆,乘机说道:“小侄年幼力弱,从师不久,无什本领。本不敢和人动手,但这两个和畜生一样。大叔话已出口,我不能丢你的脸。话说回来,他是两弟兄,一个打败,另一个必不甘休。我打完一个再打一个,未免吃亏,再说放走一个也气他不过。好在大叔今日破例,允许外人在此动手,不算小侄犯规。万一我师父寻来,正好两下一对一,你老人家不要见怪才好。”
商、奚二人同声笑道:“你真聪明,先把话说在头里。你师父来寻徒弟,又不知本山规矩,如何怪他?”铁牛笑答:“多谢大叔大哥。”说罢起身,走到二人面前。那两弟兄,一名刘荣,一名刘显,武功本来不弱。铁牛又是故意装腔,慢慢走出,朝着二人摇头晃脑,笑嘻嘻道:“你们两弟兄,到底哪一个愿意挨我的打呢?”二人大怒,争先抢上。奚恒挺身上前喝道:“只许一对一,说好再打!”铁牛笑指二人道:“你两个不要发急,商大叔这半壶酒就是吃完,我也不会饶松你们。这里有规矩,不会过桥打去?你忙什么!依我之见,后动手的,遇上我师父更吃亏。你这狗头狗脑的玩意,比较老实,先和我打,把斜眼的一个留给师父,好让他多吃一点苦头,这才公平。谁叫他眼斜心不正,生来就不得人心呢。”
刘显怒吼:“小狗竟敢无礼!”举拳就打。铁牛侧顾商、奚二人满面笑容,越发得意,有心淘气,一闪避开,笑道:“慢来慢来,你反正不会整的回去,忙些什么,你还不把长衣脱去,索性把兵器也取出来,拼个你死我活,多么爽快!免得少时打不过我,还说自穿短衣,我不叫你脱衣服,占了你的便宜。”刘显少年强横,不知铁牛得有高人传授,见他腰间凸出两块,疑心带有暗器,存心激将,令其现出,就便取笑;闻言气极,怒骂:“小狗如此可恶!本来不想杀你,既敢无礼,休想活命!”说罢脱去长衣,伸手解下腰间一条链子鞭,照头就打。铁牛昨夜迎敌长了经历,又知自己这把扎刀能断金铁,有心戏弄,先不把刀拔出,仗着一身轻功,前纵后跳,一味闪避。刘显素来骄狂,因恨铁牛说话难听,只管挥鞭乱打,接连三四个照面过去。
商大叔早知铁牛必胜,看了好笑,还不怎样;奚恒却是有气,忙喝:“这叫什么打法!人家空手对敌不成?”刘显猛想起这两主人都不是好说话的人,万一借故反脸,岂不吃亏?心方一惊。铁牛已先喊道:“奚大哥莫要怪他!这是我自己不好,看他两弟兄狗头狗脑,心中有气,忘了将刀拔出,被你提醒,已然想起。方才他们满口大话,我还当他是个玩意,自知本领有限,胆小害怕。如今我看出这一个是脓包,那斜眼的也不是什好货色。我刀一拔,就要他的好看了。”说时,刘显本想敌人拔刀再战,一听这等说法,怒火上撞,重又向前猛攻。
铁牛边说边跳,早有准备,说到末句,忽然将刀拔出,正赶刘显“力劈华山”,当头一鞭打下。铁牛“长虹赶月”,一刀往上撩去,迎个正着。扎刀锋利无比,用力又猛,只听跄的一声,铁鞭立时两断。铁牛乘着敌人慌张后退之际,也不用刀进攻,下那毒手,只将敌人两条手臂逼住,往前一纵,当胸一抓。刘显想躲无及,吃铁牛连皮带肉一把抓住,一时情急,抬腿便踢。铁牛本心不想伤人,只想臊他的脾,见其不知进退,右脚照准敌人左腿用力一磕,同时上面的手一紧,口喝:“不要脸的玩意,给我快滚!”声随手动,就着一抓一拧之势,往外甩去。
刘显万没想到敌人这小年纪如此厉害,觉着左腿奇痛,胸前好似中了一把钢钩,更是痛极,两条手臂被敌人的刀封住,心慌意乱,骤不及防,上下受伤,又是单脚着地,站立不稳,当时负痛,“嗳呀”一声急叫,身子往旁一侧,就此翻倒,顺山坡滚落下去,滚落了两三丈,连挣了两挣才得纵起,怒火攻心,愧忿已极,不问青红皂白,摸出身旁钢镖,朝上便打。相隔已远,本来就难打准。铁牛见他身挂镖囊,又早防备,一见镖到,用手中刀往外一挡一拨,头一镖被刀挡退,第二镖便往旁边飞去;同时下面又有四个壮汉往上跑来。刘显闻得身后呐喊,回顾见是有力同党,精神立振,忙与会合,往上赶去。还未到达,刘荣已用手中铁拐朝铁牛打去。
铁牛哈哈笑道:“师父此时不来,便宜你这斜眼狗!我收拾你也是一样。”边说,回刀就斫,口中大骂:“你们不要脸!说了不算。小爷不怕人多,只管都来便了!”话未说完,忽听身后大喝:“胡说!谁敢以多为胜,恃强凌弱,我将他活活抓死!”
刘荣原因方才约定,一对一,只打一场,不能换人,不料兄弟这等无用,欺小轻敌,上了对头的当,又看出铁牛所用兵器,似刀非刀,似剑非剑,又窄又长,那么坚固的铁鞭,竟会被它斩断半截,本来急怒交加,碍着主人厉害,本来没想上前,心正愧忿。猛一眼瞥见几个厉害同党由溪桥上赶来,遥望后面还有多人,乃母金针刘四娘也在其内,知是来此接应。心想山上这几个对头实在可恶,以前屡次吃亏受气,均因母亲持重,乘着旁人一劝,就此下台。今日姓商的又帮外人欺侮自己弟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势翻脸,和他分个高下。心念才动,一见兄弟连打两镖不曾打中,耳听奚恒笑说:“这两弟兄真不要脸。人家手下留情,不肯杀他,反用暗箭伤人。”商大叔笑说:“他连这把刀的来历都不知道,且由他去。我们看完笑话,再和他母子算账吧。”刘荣一听二人嘲笑,越发怒极,心想:再不动手,当着许多同门实在难看,反正要和他拼,还有什么顾忌?一言未发,纵上前去,举拐就打。
铁牛早已看出他比乃弟狡猾,暗中留意,一见拐到,回刀就斫,下面敌人也自赶到。正在边打边骂,面前忽有一条人影飞落,将后来五人拦住。内一麻面大汉,已听刘显匆匆说了几句,一见主人出头,不敢冒失,连忙挥手,令众暂退,赔笑说道:“商大叔,我们多不好也是本乡本上多年邻居,今日二位师弟冒犯山规,固然失礼,实在也是小狗黑摩勒欺人太甚,听说这小狗是他徒弟,想必逃走不远。我们情愿事后负荆请罪,此时还望大叔原谅,容我们将小狗徒弟擒去,引他师父自来送死。”话未说完,商大叔呸道:“你做梦呢!我不念你师娘多年乡邻,儿子门人虽然强横,本身还知安份。今天你们师徒母子白丢大人,还闯穷祸。你当我全是偏向这小娃儿么?你们不信,我今日破例,只要你们一对一,无论打到几时,我都不管。”说时,麻子瞥见铁牛刀法精奇,并还暗藏上乘剑术,刘荣左手钢拐又被削去一小段,落在地上,已然有些手忙脚乱。心想:敌人小小年纪,如何也是这么厉害?别的不说,单这一把奇怪的刀,先就吃亏不少,回顾师娘已然走过桥来,意欲先把刘荣替下,兔其丢丑,匆匆答道:“多蒙大叔宽容,这样也好。”说罢朝前便纵,口中大喝:“二弟速退!小贼占了兵器便宜,你吃他亏,等我擒他。”
刘荣最是狡猾,闻言醒悟,忙答:“小贼的刀削铁如泥,三弟便上他当,师兄留意。”随说,身子往外一纵。铁牛早就防他借故落场,不等说完,大骂:“你们真是一个窑里烧不出好货色,都是这样不要脸!想两打一么?”口中发话,右手扎刀先朝麻子一晃。麻子当他舍了刘荣来斗自己,忙喝:“且慢!”铁牛口答“也好”,倏地转身一纵,一个“飞鹰掠兔”之势,只一纵便到了刘荣身后。刘荣不料敌人声东击西,动作如此神速,用拐想挡,惊慌忙乱中,顾了上面忘了下面,吃铁牛用刀一斫再反腕一挑,刘荣想起此刀厉害,惟恐连手斩断,慌不迭又想缩退,猛觉手上一震,拐被铁牛拨开,连手荡起,上半身门户大开,暗道“不好”。忽听铁牛喝道:“我不杀你,但你也要吃一点苦头,和你兄弟一样,这才公平。”说时迟,那时快!声才出口,下面一脚踹向刘荣胯上,翻身跌倒。
麻子因恐敌人的刀厉害,意欲放下兵器,改用拳脚,下那铁掌毒手,为刘氏弟兄报仇,一见刀到,忙往后退。没想到铁牛比他更乖,这一刀竟是虚势,乘着一声“且慢”,忽又翻身朝刘荣纵去。麻子一见不好,忙即追上,见刘荣已被踢倒,厉声怒喝:“小贼怎不听招呼!是好的,将你那把刀放下,各用拳脚,一分胜败。我如打你不过,立时就走,从此不再寻你师父晦气。”
铁牛把头一晃,笑嘻嘻道:“方才你不是叫我慢点么?听你的话也不好。你们倚仗人多,再四欺人,打我不过才一走了事,哪有这样便宜事情!你怕我这把刀么?如用手打,你这一脸大麻子就快长满了。”说罢将刀插好,方想动手,瞥见奚恒怒气冲冲,满面不平之容,似要起立,被商大叔拦住,微闻低语道:“这小娃儿是鬼灵精,开头几招必能应付。他师父又在旁边。等那婆娘来了我再上前,不必担心。”
铁牛闻言心中一动,见商、奚二人归座以后,刘氏弟兄和后来三同党立在一旁,恶狠狠望着自己,恨不能活吞下去,心中好笑,暗忖:我自出山以来,除第一次被七指凶僧制住而外,两次遇敌均占上风。这麻皮神态凶恶,本领必比两小贼高,先前得胜,多半仗有这把好刀,到底练武不久,本领有限。师父不知何故还不出面?商、奚二人好似拿话点我,刀又收起。莫要麻皮真有两手,还是不求有功,先求无过,谨慎点好。主意想好,先不动手,笑道:“大麻子,你这大一个人,打赢了我也不光鲜。这么办,我师父传了我许多刀法剑法,还有七禽掌和乾坤掌等好些玩意,你想必有的还未见过。你有什么拿手玩意,何不施展出来我看一看?你如真是比我强,不用动手,马上跟你走,等我师父寻来,将你们杀光,也倒省事。否则,我先将你这一张石榴皮剥去,与你和上一片烂泥,暂时虽然难看,等伤养好,包你红彤彤地像个红皮西瓜。就是没有鼻子,不像是人,到底也比你这一脸大麻子好看一点,省得叫人恶心。你看好么?”铁牛是见天色将晚,断定师父隐身在旁,借着说笑耽延时候,好引师父上场,一半激怒敌人,以静制动,引其先发,一面吹牛示威。
麻子哪里知道?以为对方一个幼童,胜之不武,不愿先自出手,又当铁牛年少气浮,胜后骄狂,必又冷不防伸手就打。自己早把真力运到双掌之上,只要看准来势,一出手便要将他打成残废。不料铁牛迟不出手,说话又刁又刻薄,先听对方小小年纪,竟然学会北天山狄梁公父子三侠和黄山萧隐君的两家独门掌法。初遇黑摩勒时尝过味道,方才又见敌人身轻力大,刀法神妙,刘氏弟兄全被打败,还是手下留情,否则命已不保,闻言不由不信,心方惊疑。后来越听越不像话,侧脸偷觑,师娘走到半山忽然停住,正和女主人商大娘对立说笑,不曾走上。以为师娘好胜,昔年名望又大,得信赶来,见黑摩勒不在当地,一个幼童,如此劳师动众,面子上讲不过去,二子又被小贼打伤,恶气难消,想等自己用杀手报仇之后再走上来。心念一动,怒极之下,更不寻思,怒喝:“小狗找死!我先动手,你就活不成了!”
铁牛暗中戒备,面上仍是淡淡的,笑道:“反正真要把人打倒才算,单说狠话没用。我又没有真个剥你麻皮,气大作什?”话未说完,麻子见他摇头晃脑,神态滑稽,商、奚二人又在一旁不住嘲笑,好似自己这面人已丢定,非败不可,越想越气,再也忍耐不住,连方才所想虚中套实的毒计都忘了用,呼的一声,当头就是一掌。
铁牛早有防备,往旁一闪,觉那掌风又劲又急,知道厉害,不敢硬敌,一面小心应付,仗着身轻手快,专一闪避,抽空便回他一下,口中仍是笑骂不已。几个照面过去,铁牛忽喊:“师父!我已打败他两个,这班野人都不讲理,打倒一个又来一个,车轮战法,倚仗人多,实在讨厌,你老人家再不出来,我把这厮石榴皮剥去,还有不少的野人。我不耐烦和他们打,只好溜了。师父莫要怪我临阵脱逃,丢你老人家的脸!”语声才止,忽听空中大喝:“无耻鼠辈!以多为胜。徒儿下去,索性叫他们一起上来!”声到人到,暮色苍茫中,一条黑影突然凌空飞坠,身未落地,两手一分,作势往下便抓。麻子先和黑摩勒斗过,见他飞身纵来,铁牛喊了声,“我师徒决不两打一,我先歇上一会!”人已纵退;以为敌人身子凌空,正好下手,忙用全力,双掌齐发,朝上打去,满拟敌人万难闪避;不料黑摩勒近数月来连得许多高明传授,又在黄山学了好些剑术掌法,天生异秉,身轻如燕,原因方才对敌,知道麻子练就铁掌钢拳,方才又遇一人,问出刘家来历,不便伤害,但是先前中计吃亏,气他不过,想在对方未把话说明以前,给他吃点苦头。难得铁牛连胜刘氏弟兄,又看出主人偏向铁牛,心正高兴,忽见麻子率众赶来,知道麻子乃刘四娘门下能手,惟恐爱徒吃亏,早要上前接应,听铁牛说话刻毒,先不出手,分明有了准备,不致冒失受伤,有心使其多点阅历,免其得意心骄,欲行又止,后听铁牛发话示意,分明见好想收,知难欲退。心想:此子用功勤奋,机智多力,小小年纪居然知己知彼,得胜不骄,越发欣慰。又看出刘四娘已在下面,成心想使对头上当,本是头下脚上,朝下飞落,一见敌人双掌齐发,忽用萧隐君所传掌法,一个“风毡落花”之势,不等掌风打到,身子一翻一斜,忽然连身翻转,到了麻子后面,猛蜷双脚,朝敌人后肩踹去。
麻子求胜心切,所有力量都在手上,下部未免空虚,哪禁得住黑摩勒神力一踹?当时肩背骨上奇痛欲裂,再也不能支持,一声怒吼,往前蹿去,猛觉眼前人影一晃,想起前面还有一个敌人,身未立定,如何抵御?心中一慌,右臂已被铁牛一把抓住,好似中了一把钢钩,坚硬如铁,力大异常,又急又怒之下,人也就势立定,刚刚挣脱,未及回手,忽听耳旁笑道:“麻皮不要心慌,我不问过师父,不会剥你石榴皮的。”定睛一看,正是铁牛;恼羞成怒,方要动手,忽听前后两面男女呼喝之声,一条人影已由身旁不远飞出,朝下纵去。刚看出是商大叔,便听喝道:“铁牛,快把那刀拿来!”跟着便见奚恒纵到面前,说道:“你们不要打了。大叔正和你师娘说话呢。”铁牛也应声走去。
原来黑摩勒刚由麻子身后朝下飞纵出去,忽听一声娇叱,抬头一看,正是刘四娘飞身纵来,一上一下,双方几乎撞个对面。四娘刚怒喝道:“小狗欺人太过,今日休想逃走!”黑摩勒心中早有成算,笑嘻嘻答道:“这是你大儿子恃强气盛,能怪我么?如不看你母子身世可怜,我还要不客气呢。”话未说完,又是一条人影自空飞落,立在二人当中。四娘见是商大叔,急呼:“我方才已和大嫂说过,小狗欺人太甚,哪怕事后赔礼,今日也决不放他过去。你何苦又要出头,欺我寡母孤儿?”商大叔冷笑道:“我才不帮外人欺你呢。怎么不知好歹?等你看完一件东西再打不迟,我决不管。”说时,铁牛已自赶到。商大叔要过扎刀,递与四娘道:“寒山七宝之一,你认得么?”四娘拔刀一看,大惊说道:“此是何人所赐,怎会到这幼童手中?”大叔笑道:“你为报杀夫之仇,苦求此宝与寒山诸老下落,不知费了多少心机,三年前还曾托我和井道长代你留意。我虽不知此刀怎会落在这娃儿的手中,但这黑老弟的来历却听说过。他便是昔年两次助你丈夫脱险,并还救过你全家性命的那位艾道长的惟一爱徒。此刀必是寒山诸老受了艾道长之托,转送与他,他又传与门人。如我料得不错,你报仇之事还有指望。否则,你那仇人年近六旬,知道能活几时?一旦恶贯满盈,你不在场,昔年所许心愿就无法达到了。”四娘忙道:“大哥,今日之事原有误会。那两个夺剑人虽和我长子是朋友,并未明言底细,人又先走多时,无法交出,以致这位老弟与大小儿发生争执。如今事已过去,黑老弟既是艾真人的高足,断无恩将仇报之理。好在他一人敌我母子门人十几个,由于中计,被我困入石牢;现在他那门人又将我二子门人打败,算起来,还是黑老弟占了上风,并未吃亏。还望大哥大嫂代为和解,请他不要芥蒂,等我母子日后准备停当,还要求他师徒二位相助呢。”
大叔方一沉吟,黑摩勒已接口笑道:“你母子早要把话说明,哪有此事?这把乌金扎刀,小徒虽蒙一位老前辈传授,因我不曾在家,并未留下姓名,他那来历我虽知道,在未见面得他允许以前,须守当年寒山诸老信条,不能告人。你的事我已明白好些,我知这里没有外人,说话无妨。你那仇人本是我们公敌,不久就要寻他,可惜夺我宝剑的二人已早逃走,害我多费好些手脚。等我追上他们,或是赶到他家取回此剑,再绕往武夷回来,“要耽延不少时候。否则日内便往芙蓉坪,好歹也能探出一点虚实告诉你们,岂不也好?”
商大叔道:“老弟噤声!虽然这里没有外人,到底谨慎些好,底下的话不要说了。”又对四娘道:“你哪知道,不特黑老弟他们这一班老少英侠,便是我们隐居在此的一班好友,哪一个不是把老贼痛恨入骨?只为你那几位令郎高足年少无知,心粗气狂,不得不留点心。以前彼此又有过节,两下生疏,有好些话均未明言而已。想报仇的人多着呢,轮不到你母子。再说,就凭一把扎刀如能报仇,诸位老少英侠,连那一班孤臣遗子,也不会饮恨多年,至今还未发动,费那许多心力了。虽然你那仇人不是老贼本身,他那地方重重埋伏,关口甚多,你母子插翅也飞不进。令郎本领我已见过,小的两个更是不行,如何去得?你虽下苦功,肯用心机,到处求人,将寒山七宝中刀叉用法先行学会,因是辗转求教,并非原主,除却这把乌金扎刀,人家念你苦心,尽他所知所能传了十之七八而外,余者都是一知半解,和仇人单独动手还能应付,但是对方那多党羽,个个厉害,能容你和仇人单打独斗么?当寒山诸老和雁山六友昔年在西太华后山赏月被人发现,石铁华老前辈独掌力劈千斤石惊走皇四子以前,隔夜无事,说起诸老不久各自归隐,以后难得相见,由艾老前辈提议,各把平生绝技当众施展。彼时我还年轻,曾随家师在旁侍立,这些宝刀宝剑神物利器的用法威力均经见过,与你上次所说好些不同。实不相瞒,今日铁牛来此寻师,我见他外表浑厚,内里聪明,胆子更大,明知他师父遇见强敌,竟敢孤身一人到处探寻,生了同情之念;又见你那几位令郎近年所为越发强横,想起那年你说的话,意欲借此警戒。先不知黑老弟已然脱身,还想夜来同往助他出险,恰值令郎寻来,双方动手。我虽看出他身轻力大,武功得有真传,到底年幼,还信不过,准备令郎打败再有人来,便要出头制止;后见他应敌沉稳,又亮出这把扎刀,认明寒山故物,知其有胜无败,同时发现黑老弟伏在一旁,已然脱身,越知无害。本定双方打过一场再行出面,后想你多年薪胆实非容易,溺爱少子也是人情,何况他们不过年少狂横,并无大恶。寒山诸老多半归真,虽有两位尚在人间,也如孤云野鹤来去无踪。传授刚柔乌金扎刀的一位老前辈,不是孔五先生,便是随时变易新名、游戏人间、从不肯以真相示人的那位老侠。”如其是他,还有一点商量,要是孔五先生,他亲手传授的后辈定必看重,决不容人稍为欺侮,万一结怨太深,把事闹大,你仇保不成,还要多出一场麻烦,岂不冤枉?为此赶前劝阻,你最好暂时不要妄动,等他师徒事完回来,同到你家。铁牛虽然年幼,他那扎刀用法实是寒山嫡传,只不知何故,内中加上好些剑法,互相变化。你老少两人各以所知,互相指点练习,必有大益。等到学成,彼时那几家孤儿在诸位老少英侠全力相助之下,必与仇敌一拼。你我事前自然得信,一同赶去,各寻自己仇人,一举成功,永绝后患,岂不比你孤身拼命,就能如愿,也难生还,要强得多?”
四娘闻言,含泪喜谢,并说:“孀居多年,平日溺爱不明,致多冒犯。以后对于门人儿子,定必严加管教,仍望井道长和商兄夫妇随时教诲,彼此往来,和以前一样,一切遵命而行。”并对黑摩勒说:“夺剑两少年实是冒雨先走,并非故意放脱,也不姓龙。否则这两人均是能手,本领比小儿要高得多,如其未走,断无听凭主人全家出斗,自己胆怯逃走之理。”黑摩勒闻言也觉有理,只奇怪对方的姓,与卞莫邪所救少女说的不同,其中必有周折,便问双方交情深浅和那两人姓名住处。
四娘忙道:“老弟不要多心。我只知这两人姓伊,家住江西,与大小儿交情虽厚,以前相识,原在后山打猎无心相遇;自称弟兄二人,为受仇人欺侮危害,到处寻师仿友,想要报仇,彼此虽是至好弟兄,有许多话,暂时尚不能说。我们隐居在此,也有难言之隐,乐得大家不谈,以免泄漏,由此越来交情越深。小儿近十年从不离开本山,也未往江西去过。他又不曾说出地方,只说将来如其思念,可往彭泽小孤山寻一老年渔人,便可问出他的下落。由此每隔一半年必来住上些日,并还教了小儿两种暗器,一名天花蒺藜刺,放时宛如一蓬寒星花雨,上面并有无数钢针,细如牛毛,随同飞射。我因此物虽太凶毒,可作他年报仇之用,并未禁止小儿学习,但不许其妄用而已。这两人今日来去匆匆,只在我家吃了一顿饭,话都未说几句。那口宝剑用布包好,也未取出与人观看。还是行时,小儿们看出他多了一口剑,向其询问,才说此是铁花坞贼党手中夺来,万一有人询问,不要说起。又隔了两个时辰,黑老弟便寻了来。小儿不知原主寻到,老弟又说由九华山到此,要寻两个姓龙少年,不知名字,疑是贼党,答话未免失礼。等到动手,老弟说出姓名来意,只知无意之中树下强敌,还不知是恩人艾道长的高足。幸蒙商兄和解,得知底细,实是快事。至于伊氏弟兄的详情下落,实在不知,望勿见怪。”
黑摩勒知是实情,心又愁急起来,见商、刘二人语声甚低,门人和二子早被四娘挥手遣开,分立四面,奚恒也在侧面崖石上向外寻视,仿佛暗中戒备,防有外人窥听神气。猛想起谈了好些时,还未请问主人来历,忙先答道:“我只知这二人姓龙,不料姓伊。好在他住江西我已知道,不过多延时日,总能追上。这两人的相貌衣服,可能见告么?”四娘照实说了。
铁牛说:“形貌不错,服色与昨夜所见不同。”商大叔接口道:“人家不会换么?这两人形迹诡秘,他和刘家往来,我竟不曾见过。”奚恒正由崖上纵落,笑说:“这两人必是去年春天来此饮酒,大叔不在家,我代大婶应客的两个江西少年,大叔怎未想起?”
商大叔略一寻思,笑道:“如我所料不差,这两人恐与老南极兄弟一家一样,都是诡诈非常,机警灵巧,本领脚程也必不弱。黑老弟不必日夜穷追了,就是追上,也恐当面错过,反而打草惊蛇,使其留心。别的不说,他连相貌都有法子改变,人又能刚能柔,诡计百出,上次到我店中饮酒,面作紫色,内中一个还有两粒黑痣。我事后得知,疑是敌党派人窥探,料其必要再来,去往前面谷口守了两日,过时竟变作两个白面书生。我已被他混过,等他走出半里来路,忽然想起这两人相貌衣服虽与小醉鬼所见不同,所带包裹却是一样,身边又有兵器,脚程甚快,先是缓步走来,等我回头不久,忽然加快,晃眼走出老远。我追上去将其拦住,不料他们居然看出我非常人,不等开口,先说好话,并说前日饮酒,事出无心,后知老前辈以开酒店为名,实是借此消遣,点缀风景,周济往来山中的采药苦人,自觉失礼,欲往赔话,又恐多心,偏又有事急于回去;今见老前辈在此,知已生疑,越发胆小,不敢明言等语。经我盘问,居然应答如流,十分得体,连往刘家作客之事均未露出。我听出不是为我而来,警告了几句便自放走。以前江湖上原有两个著名大盗,本领高强,最善改变形貌,此人必与有关。你最好在此地歇上一夜,明朝起身直奔小孤山稳妥得多,也许能不动手将剑夺回,免得白赶一阵,被他惊觉隐藏起来,就有线索可寻,也费事多了。”
黑摩勒乘机问道:“我知老先生世外高人,必与师门有交,请教大名是哪两个字?”商大叔笑道:“我并非寒山门下,只家师曾与诸位长老相识。你我乃是平辈。我名商逢,家师便是昔年隐居苏州枫桥的古老人,已去世了。”黑摩勒惊喜道:“照此说来,不特商大哥不是外人,连井道长也是古老人的大弟子井秋梧了。诸位师兄在此隐居必已多年,用意我已知道。目前黄山斗剑,想早听说。事完,陶、娄、司空诸位师长便要集众商计,同助孤儿报仇,夺回旧业,事情至多还有一年。家师葛鹰现往芙蓉坪探敌。小弟奉命武夷寻人,事完也许赶去,不料中途将剑遗失,多了耽搁。你说江湖上善于改变形貌的大盗,只有两面神魔伊商有此本领。此人去年已被司空叔和彭谦、凌风诸位师叔除去,本人势穷自杀,党羽伤亡殆尽,连他死党凶僧大同和尚也同伏诛,小弟曾经在场。商兄可知道么?”
商逢惊喜道:“我们隐居此山,为了时机未至,轻不出山一步。偶然也有几个好友路过,说点山外之事。大师兄虽常出山,轻不多言。伊商和凶僧大同恶满伏诛之事尚未听说,真个笑话!照此说来,遗孤复仇之事必不在远。井师兄也真谨细大过,我们只他一人时常出山,这些事不会不知,并未听他说起。”随又回顾奚恒道:“你怎不去看看?近来常有人经过,形迹可疑,虽不一定是敌人党羽,小心总好。”奚恒笑道:“大叔不必多虑,我师父回来了。”
商逢还未及答,忽听崖后有人接口道:“今夜并无外人踪迹,前后都有山洪阻路,你们今日巧遇,就要分手,不妨谈上一会。我因有事,暂时不能与黑师弟相见,可代转告:你说的活不错,最好在此住上一夜,明朝起身,直往江西彭泽小孤山,以免多生枝节。那姓伊的弟兄二人,正是神魔伊商嫡妻之子。为了乃父宠妾灭妻,随母隐居江西原籍,虽奉母命不许与父相见,但知乃父被杀之事,母子三人决不甘休。黑师弟此去,最好不要提起前事,先往孤山将育笠老渔人寻到,好言相商,请其劝那两弟兄将剑交还。如其不允,必有原因,不可冒失得罪,可往湖口小菱洲,去寻龙、郁两家的长老,明言来意和师长姓名,十九可以如愿。总之,能不动武才好。”
黑摩勒忙应道:“你是井师兄么?前听先恩师当时说起师兄为人,久欲拜见,请来一谈如何?”那崖后发话的,正是奚恒之师井孤云,接口答道:“黑师弟,我早对你久仰,只是现有急事,必须起身,还有别的原因,不便相见,望勿见怪。事完我必寻你,再行畅谈吧。”黑摩勒还想说时,商逢笑道:“井师兄就是这样过于小心,但他对友最是热心义气,不久定必寻你相见,由他去吧。”底下便无声息。铁牛在旁,听崖后人口音清朗,从未听过,便留了心。
黑摩勒本想追去,因听井、商二人先后劝说,再三挽留,情意殷勤,心想:师徒二人已二三日不曾安眠,就往前追,路上也要觅地安睡。前途又有大水,与其路上受苦,不如在此吃饱睡足,明日直赴江西。追上这两人更好,如迫不上,便照所说行事。想了想,点头答应。
商逢本请黑摩勒师徒月下对饮,再去庙内安歇;四娘一意结交,早在暗中命二子回家准备,再三和众人说,连宾带主一同请去。商氏夫妇知其借此解消前嫌,并和来客互练刀法,其意甚诚,便说:“别位弟兄无须同往。我夫妇带了奚恒,代你陪客吧。”四娘只得应了。经此一来,化敌为友,彼此高兴,一同起身。
到了刘家,吃完晚饭,谈了些时,宾主双方又练了一阵刚柔金扎,铁牛才知自己并未学会。四娘招式虽比铁牛会得多,但又不明变化和那最要紧的口诀,互一参考,彼此均有益处,全都欣慰异常,喜出望外。铁牛因在日间睡过两三个时辰,急于想和主人一起用功,不肯就睡。黑摩勒知他体力素强,自己明日还要赶路,只嘱咐了两句,命其练完就睡,自先安眠。商、奚三人也自辞别。天亮惊醒一看,铁牛、奚恒同立床前,正在收拾衣包粮袋。主人母子也在一旁。问知四娘,因见黑摩勒师徒衣服大少,又未带有干粮,仗着家中富有,百物皆备,连夜做了许多路菜糕饼,又把刘氏弟兄小时所穿衣服取了几件,分赠二人。本来还要预备行李,铁牛力言:“无须,包裹太大,走路累赘。师父一向空身上路,稍近一点,只在五六百里以内;连衣服都不带一件。自己身边,还有好些金银,路上并不为难。”四娘方始中止。黑摩勒见主人十分诚恳,只得受了。
临走,四娘垂泪说道:“未亡人十多年的深仇,卧薪尝胆,日夜悲苦盘算。只为仇敌势力强大,无可奈何,徒死无益,饮恨至今。三年前遇见两位老前辈,才把寒山七宝中的两种兵器学会,知道仇人武功厉害,非这两件兵器不能破他。那一双日月钩,尤其是这乌金扎断金斩铁,是他克星。无如寒山诸老只剩两人,到处托人寻访,不见踪迹,正想照样仿造,拼着一条老命,混进芙蓉坪贼巢,与那忘恩负义的老女贼同归于尽,又恐一击不中,反累门人小儿受害,进退两难。不料诸位老少英侠将助孤儿报仇复业,我也可以追随同往,虽然因人成事,倒抵了我多年心愿。但我母子山居避祸,除却瞎长老和商氏夫妇、井道长有限几人,还是前年为了小儿争执,受迫说出,谁也不知我们底细。平日轻不出山一步,虽有两个先夫所交好友偶然送信,到底耳目不周,事又机密,还望老弟师徒格外关心,得到音信立时通知,以便同往贼巢,亲报夫仇,感恩不尽。”黑摩勒笑答:“那个自然。”四娘长子刘隆,武功比两弟要强得多,弟兄三人平日虽然骄纵,人并不坏,以前吃过商、奚诸人的亏,未免怀恨,昨日又受了伤,本来恨极黑摩勒,立誓报仇,不料对方竟是恩人艾道长的门下,又问出许多关系,报仇二字自谈不到。昨夜四娘再向三子门人,背后痛哭劝告,想起黑摩勒小小年纪,自己全家竟非敌手;铁牛年纪更小,又是他的徒弟,均打不过,实在丢人太甚;再见对方人甚义侠慷慨,越发感奋佩服,由此互相劝勉,努力用功,痛改前非不提。
黑摩勒由主人力劝,吃完早点方始起身。走过小山时,商逢正在等候,和奚恒一同送出十里之外,指明途向,方始别去。黑摩勒心想:伊氏弟兄虽然起身在前,断无不眠不休之理,并且由刘家起身时雨下不久,还不甚大,中途遇见那样大风雷雨,必要觅地躲避,双方一样耽搁,又不知身后有人追来,也许仍能追上,并未把井、商二人之言看得大重,加以一夜安眠,精力恢复,才一上路便加紧飞驰。满拟铁牛见过此人形貌,已然问明,任其如何改变,只要追上,凭自己目力总能看出。为防被人识破,并将二人所穿黑衣面具换下,装成两个村童,又编了一套言语,意欲追上二人,相机行事。谁知昨日这场大雨只在方圆二三百里以内,再往前去,离开那一带山区便没有雨。伊氏弟兄原因作贼心虚,算计铁花坞三凶必要命人穷追踪迹,只在刘家吃一顿饭,匆匆起身,赶出数十里雨势便小,始终未遇大雨,脚程又快,早已走远。
第六回
旗帜谁家 万顷沧波惊远棹 江山如画 千行杨柳坐垂纶
黑摩勒师徒白赶了两天,一点影子也未寻到。后来还是铁牛无意之中向一老者打听,也只说是两个紫脸少年曾在当地经过,相隔已有多半日光阴。再往前面探询,答话多半不同,仿佛二人并非一路。黑摩勒知道对方故意把形貌衣服换去,有时路上投宿打尖,遇到人多之处还要分成两起,装不相识,心想:这厮并不知我是剑主人,死贼又未被人看见,据说本领颇高,何故如此胆小情虚,鬼头鬼脑?料已赶他不上,为防沿途打听,被他同党警觉,好在前途便是江西境内,小孤山已快赶到,吩咐铁牛不要再向人探询。
次早赶到江边,见天色甚好,雇了一只船,往小孤山驶去。二人摇望那山孤峙中流,宛如一支碧玉簪插在水上。四面波涛浩荡,断岸千尺,只西、南两面有一片浅滩,时见渔村蟹舍掩映烟树之间。江山如画,风景清丽,遥望庐山,高矗天际,白云缥缈,时隐时现,烟岚明灭,不见全身,显得形势分外雄奇。正在指点赞赏,因是逆风而行,船行甚慢。
铁牛见所雇小舟,共只老少二人,老的摇橹,兼带掌舵,小的年只十来岁,短发蓬松,短只齐额,看去人甚瘦弱,年比自己还小,却拿着一根长竹篙,横在手里独立船头,遇见有船对面走过便大声吆喝,用篙向来船点去,将来船抵紧,对面错开。江上风日晴美,只管凉风拂拂,心身轻快,舟童却累得头上冒汗,看去十分吃力,老的摇橹也极勉强,不由动了怜悯。暗忖:都是一样人,自己以前也曾吃过苦头,如今拜了师父,游行自在,无虑无忧,何等快活!这两个船家一老一小,无非为了衣食,拼了性命,卖此苦力。看去实在可怜,放着一身力气,何不帮他一帮?便朝舟童笑道:“你太累了,我帮你撑船如何?这里有二两银子,送给你们,少时买点酒肉,吃顿好饭。我们游山回来,还坐你的船呢。”
舟童喜道:“因我祖父年老,江湖风涛大大,客人多不愿意坐我的船,常不开张。方才那些船家见客人年纪小,又未带什行李,以为给钱不多,才让祖父揽了这趟买卖。他们因今日天好,又是孤山小姑神女庙会之期,雇船人多,恐我祖父要钱太少,在旁碍事,故意支开,还说了许多闲话。我们恐客人嫌我们人老船小,不敢多要,二位客人竟付了加倍船钱,足够我祖孙全家一月之粮,现在又给这多银子,如何敢当呢?”铁牛见他说之不已,一双小眼却注定银子上面,分明想要又不好意思,越觉穷人可怜,并且还有良心,对此非份之财还在害羞,忙道:“不要说了,我师父比我还大方,你只管拿去,把篙给我,你歇一会。”
舟童先因黑摩勒年纪较长,雇船由他做主,还恐客人不快,不敢要那银子,及听这等说法,忙即谢诺,将银接过,心中一喜欢,忘了再说下文,竟被铁牛将篙夺去。正想将银送往后面与祖父观看,忽见对面一条大船,船人甚多,扬帆顺流而来,相隔不过七八丈,江流大急,晃眼撞上。猛想起客人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又是外行,就是力气较大,看去强壮,风浪之中也弄不惯,方要开口。操舟老头因江流太急,逆水行舟,年老力衰,正以全力应付,忽然发现船头上小客人将竹篙拿去,对面恰有大船驶来,知道不妙,嘶声急喊:“孙儿如何将篙给人?前面大船就到,没有看见么?”话未说完,对面大船凌风破浪走得飞快,相隔不过丈许远近,眼看撞上,小船立成粉碎。大船上人约有二十多个,均是壮汉,正在同声怒吼,纷纷喝骂。舟童见势不佳,慌不迭放下银子,抢上前去,口中急喊:“客人你弄不来!”伸手想夺那竹篙时,铁牛从小顽皮,所居临河,学会一点水性,并未把那大船放在心上,心想:我如不行,你们老少二人更是无用。早抢上前去,双手持篙照准来船右舷前头用力撑去,大小二船虽被一下错开,无奈用力太猛,前后不匀,老头力弱,变出非常,急切间扳舵不及,船便往旁横过,正挡大船去路。这时危机瞬息,眼看小船非被大船齐中撞断不可,老头连惊带急,已滑倒船上。大船上人一面同声怒骂,任其朝前猛冲,右舷几个壮汉各持篙竿,照准小船上人便打。舟童吓得抱头尖喊,周身乱抖。铁牛还不知小船就要撞碎,见状大怒,手中长篙正撤回来,就势朝对面一挥一舞。船行正急,船艄又生变化,两下对错之际,大船上人怎禁得住铁牛神力?经此一扫,有的将篙震脱,落在水中,手臂酸麻,立足不稳;有的竟被扫跌水中随流飘去,被船人奋力救起。再看小船,已由横而直停在水上,不住晃动起伏,快要随流淌去。老少两船家做梦也未想到,危机一发之际免去一场大难。再看大船,已驶出一二十丈,船上众人正朝小船这面手舞足跳,同声咒骂,但是相隔已远,回舟不便,无可奈何。
铁牛见师父立在后艄,周身好些水点,面有笑容,还不知道是何缘故。老头一面摇橹前进,口呼:“孙儿,还不向这二位恩人叩头!不是他们,我们连人带船早已完了。”铁牛问故,原来那条大船,乃湖口惟一恶霸曾三省所有,外号震三省,与他姓名同音,横行不法,势力甚大,开有八九十家大木行。这类大船养有二三十条,船头上挂有一面三角旗,上绣一个“曾”字,往来江西两湖之间,江湖上舟船望即远避。这类大船头上均装有三只铁角,名为铁龙冲。遇时,如是逆风上驶还好一些;如是顺风扬帆而来,下流舟船隔老远望见那面三角旗,便须设法避开;如因风浪大大发现稍迟,躲避不及便要遭殃。船上人个个凶恶强暴,照例横冲直撞,向不让人,有时对面来船明已避开,只要离他稍近,或是这班恶徒看来船不顺眼,犯了凶心,往往故意把舵一搬,朝来船冲去,十九冲成粉碎。他们不特不肯救人,反而以此为乐。偶然船家闪避得快,侥幸躲过,至少也被他们用篙竿打上几下才罢。狗子如在船上,更是厉害,真个万恶。船家先还怪孙儿将篙给人,几乎闯祸,后来才知年老眼花,不曾看出来船是谁。如非这师徒二人,万无生理。
先是铁牛一篙将船头错过。同时,黑摩勒本在看小孤山不曾留意,闻得船家呼喊,见势危急不愿开口,忙往后艄纵去,本意代老头将舵扳转,一见船已横过,大船正朝小船中腰冲来,同时瞥见船头上还有一大两小三个铁角映日生光,看出专为与来船对撞之用,再看船上的人又都满脸横肉,神态凶恶,不禁大怒。百忙中抄起一块七尺来长的船跳板,抢往中腰,照准大船前头铁角备力一抵,小船当时由横而直,两下分开。大船上人断定小船必被撞碎,因恐碎木乱飞,江水受激涌起,湿了衣服,或受误伤,齐声笑骂,往后闪退,正在打算欣赏这场惨祸,不料会在千钧一发之际船竟错开。曾家大船都是硬木特制,船头甚高,那三只铁尖角,看去形似铁锚,又尖又锐,最前一根低及水面,长达三丈。黑摩勒身材瘦小,本不起眼,这时手握跳板,低头俯身朝那铁角猛抵,自看不见,等到船已错开,才被发现。内有两人眼快,看出小船上有一幼童将船撑开,不禁大怒,又听右舷同伴怒骂,有人落水,也不想想对方两个小孩怎会这大力气?一声怒喝,举篙就刺。另外几个恶党也用长篙乱钩乱捣,想将小船钩翻,一面去救落水同党。
黑摩勒越发忿怒,知道对方人多,只要被他钩上,自己虽有本领,小船也非翻不可,怒火头上,更不怠慢,忙将手中跳板一紧,乘着两船交锗一去一来之际,一个“蜻蜓掠水”之势,由斜刺里往大船边上纵去,手中跳板随同自己往前一扫。只听叭嚓连声,前半那些恶徒纷纷震得手臂酸麻,不是脱手丢篙,便被反震回来,打向同党身上,十九立足不稳,东倒西跌,乱成一片。如非船舷宽阔,黑摩勒心中有事,对船上人虽然可恶,并无多大本领,不愿伤人性命,要是知道恶霸船的来历,这些恶徒至少也有几人不死必受重伤了。
黑摩勒有意惊人,纵时,左手船板乘着大船去势横扫过去,右手早把人皮面具取出戴上,落到船头,一声怪啸,双脚一点又倒纵回来,落在后艄之上。大船上原有两个行家,因听船人喝骂,探头一看,恰巧瞥见。因觉来人身轻如燕,貌丑若鬼,身材那么瘦小,偏是力大无比,一个人竟在惊涛骇浪之中,将顺风扬帆而来的几千斜大船用一块船板抵住,使其错开,将小船保住;船头上另一小孩,也是只凭一根竹篙将大船撑开,此是从来未见之事。别的不说,单这力气已大得出奇,如其回舟动手,休看众寡相差,也未必能占上风。看出小船是往孤山驶去,忙令手下徒党不可妄动,探明两小孩来历再说。双方都是几句话的工夫,彼此船已驶出老远。
黑摩勒后听船主人如此凶恶,心中忿怒,暗忖:这类恶霸为害人民,万容不得!此时身有要事,且等事完归来,见了葛师再来除害。便告船家:“今日之事,不可向人说起。”船家祖孙同声应诺,老的并说:“我们还怕他认得此船。现在年老无力,孙儿年幼,水上的饭已吃不成,回去便要把船卖掉,把客人今日所给银钱另谋营生,不再操舟为业了。”黑摩勒听去可怜,又命铁牛送了他十两银子做本钱。船家推辞不脱,感激流泪,再三拜谢。二人笑说:“都是一样人,谁有力量就帮谁,这算什么!”说罢,铁牛又代摇橹。船家祖孙知这两个小船客不是常人,也就听之,只在一旁扳舵指点。
铁牛以前本未弄过,虽非内行,人却聪明,又会水性,一学就会,比船家自快得多。等到孤山脚下,天已过午,二人均觉腹饥,便问船家:“山上可有酒店?”船家答说:“山上虽无什么好酒店,游山的人都是自备,庙中素面却是有名。今日恰是庙会,天气又好,香客游人甚多,庙前卖食物的摊子不知多少,荤素全有。二位恩人上去,随意用吧。”
一会靠岸,铁牛见那舟童胡明身太瘦弱,面有菜色,人却聪明伶俐,觉着可怜,便和师父商量,想带了去。黑摩勒先觉无聊,继一想,自己人地生疏,带他同行也许有用,令其引路寻人也较方便,含笑点头。便令船家胡老守在船上,带了胡明,往上走去。当地原是一片渔村,偏在山旁,地势比较偏僻。因有庙会,全村渔人多半往趁热闹,临水一带渔网高悬,柴门虚掩,悄无人声。偶然望见几个村妇,自在门前晒衣亮网,静悄悄的,看不出那老渔人是在何处。二人又饥又渴,正想去往前山,吃完再来,胡明笑问:“香客游人均在前山,二位恩人到此作什?”黑摩勒笑道:“我是来寻人的,且去前山,吃完东西再来也好。”
三人随往前山走去。那一面地势渐高,刚走向人山路上,便听钟鼓梵唱之声、人语喧哗隐隐传来。再走不远,到了登山大路,香客游人往来如织,更加热闹。胡明正领二人往上走去,黑摩勒偶一回顾,瞥见临江一片浅滩断崖之上,开着两家小酒店,心想:庙会人多嘈杂,不如这里清静。便令铁牛、胡明回身,去往店中沽饮。到后一看,那两家酒店地方不大,甚是清洁。左边一家聚有几个酒客,似是山上下来的游人。右边一家竟是空的,为想清静,便走过去。店伙见是三个小孩走来,都穿一身短衣,貌不惊人,心存轻视,便说:“里面没有客人,你们不许进去。”胡明方要开口,被黑摩勒止住。铁牛见店伙无礼,把眼一瞪道:“我们是吃酒的,你这厮怎不开眼?”店伙冷笑道:“我们这里不卖小孩,你到隔壁那家去。”铁牛气道:“你开的是店,我们有的是钱,又不欠你,如何这等欺人?”说罢往里便走。那店伙生得年轻力壮,仗着酒好,又是彭泽县城中财主所开,专为主人平日游山之用,里面还有两间精室不令酒客人内,强横已惯,生意好否全不相干,一见铁牛硬往里走,一把抓住想推出去。哪知铁牛成心怄气,立在地上,和生了根一般。店伙连推带拉,用尽气力,一动不动,心里一急,伸手便打。
黑摩勒早就有气,本想任凭铁牛闯祸,不去管他,继一想:此时有事,又正腹饥之际,不宜显露行藏。看出铁牛已有怒意,恐其动手,又气那店伙不过,忙抢上前,伸手微微一挡,口中喝道:“他这里眼大,看不起人,我们不会别家吃去,理他作什!”话未说完,忽听身后接口道:“人老弟有兴游山,不值与人动气:我来此山已有两日,对门那家酒菜颇好。他这里人不对不卖、吃得太多不卖、过时不卖,号称三不卖,好些拘束,何苦来呢?”三人回头一看,见那人穿着一身葛布道装,身材瘦长,面如朱砂,左颊一粒蚕豆大小黑痣,上生一撮红毛,长达六七寸,钢针也似,与下面胡须相连,看去仿佛鬓旁挂着一把红丝,长眉细眼,肤白如玉,指爪甚长,貌相奇古,语音清朗,望着自己,一脸笑容,甚是和气。黑摩勒心想:正好借此下台。忙答:“本来是想到对门去呢。”店伙本来欺小,还想打人,被黑摩勒这一挡,看去未用什力,不知怎的,右臂酸麻,臂骨发痛,又想起方才用足力气,不曾将人推动,觉出对方不是好惹,心气一馁,未再上前,口里骂道:“哪里来的小野种!是好的等在对面,少时禀告我家主人,叫你知道厉害。”
铁牛早被师父暗中摇手止住,也未理他。那道人朝店伙看了一眼,笑道:“他们三个小客人初来此山,不知你店中规矩,你连推带打,怎能怪人?无论如何说法,你开的是店,他来者是客,已然够受,还要怎么样呢,请自回店养息去吧。”这时,对面酒客闻得门外吵闹,也都赶出观看,均知张家店中恶习欺人,又见三人年小,心中不平,正想上前解劝,黑摩勒已邀了道人,同往对面店中走进。店伙怒骂了几句,无人理睬,觉着右半身又痛又酸,难过已极,以为无意之中脱力伤了懒筋,见对面众人都有不平之容,知道不得人心,当众不愿示怯,只得气忿忿咒骂回去。
黑摩勒师徒三人入店一看,共有五张桌子,酒客都是游人,天早过午,已快吃残,道人本在望江独酌,闻声出劝,也吃过了一半,落座之后,喊来酒菜,互相一谈,越觉道人谈吐隽雅,识见颇高,不似寻常道流,渐渐谈投了机。邻座酒客也各吃完走去。
黑摩勒不愿显露形迹,问知道人姓云,道号野鹤,新由外省云游来此不过两日,也未朝他打听青笠老人下落。正想吃完便要分手,对方识见甚高,欲与订约后会。云野鹤本是面江而坐,不时朝前注视,忽然含笑立起,说道:“贫道还有一点要事,须要先走一步。夜间无事,可去山东北半山崖上柳林中一谈也好。我就住在陶公祠旁竹楼里面,日里游山访友,未必在家,如有什事,可留一纸条,约好地方,必来奉看。老弟聪明绝顶,样样过人,贫道万分佩服,但是出门人在外还以忍气为高,不可随便出手,以免引起别的枝节。愚直之言,望勿见怪。”说罢作别走去。
黑摩勒何等机警,听出道人语有深意,方才暗用内家劲力惩罚店伙似被看出,心中一惊,忙即留意道人脚底,见他从容出门,顺山路缓步走去,和常人行路一样,并看不出有什功夫,又因快要吃完,向胡明打听老人住处和平日垂钓之处,便未在意。铁牛本在望江想事,忽喊师父:“你看那船,也是逆风逆浪而来,如何这等快法?”黑、胡二人凭栏一看,见那来船两头尖突,又窄又长,上坐九人,各持一桨,贴着水面,逆流上驶,对准孤山这面,掠波飞驶而来,望去好似水上轻鸥,端的轻快已极;小舟上人又是一色灰布短装,全都精强力壮,内有三个为首的分立两头,更似会家,心方奇怪。胡明失声惊道:“糟了!怪不得方才道人本说要请我们吃酒,不等吃完,酒钱也忘了给,连客气话都未说一句,先就溜走,行时又劝我们不要和人动手,原来是个老油飞,早在这里看见我们和曾家的船打架,如今发现此船,知是来寻我们晦气,吓逃走了。如我料得不错,这只小船,便是曾家派来的教师打手。方才大船,必是停在北岸附近他们的木行码头,故此来得这快。他们人多,官私两面都有势力,我们吃完快走,免得惹事。”
黑摩勒师徒闻言,全都大怒。黑摩勒暗付:我不寻这恶霸,他反寻我,真个不知死活!真要来寻晦气,先把寻剑之事放在一旁,索性代地方上除此一害,也是好事。青笠老人既是高人隐士,地方上有此恶霸,我代他除去,想必不会说我狂妄。心念才动,忽听左侧面江边吹笛之声十分嘹亮,响彻水云,应着江波,分外好听。同时瞥见一个白衣渔人独坐船头,手把短笛,正在吹奏。后一小童操舟打桨,如飞顺流而下,朝那两头尖的来船对面驶去。双方都快,晃眼隔近。来船好似闻得笛声,忽然停桨相待,只有二人缓缓摇动,与急流相抗。
铁牛见那渔人手中似是一枝玉笛,头戴一顶青斗笠,忙喊:“师父!这不是我们寻的那人么?”黑摩勒早看出那是一个二三十岁少年,又是中等身材,闻言低喝:“你少说话,也不看看他的年纪!”铁牛方想起渔人年貌不对,觉着冒失,面上一红,侧顾胡明,满脸惊疑之容,欲言又止,又听师父“噫”了一声,再往江中一看,两船只隔二三尺,笛声已止。渔人手持短笛,正朝对方发话。双方对说了几句,各自回舟。来船仍往下流驶去,船行更快,转眼驶入水天相接之处,不见踪迹。渔人并未回转原处,只把船一侧,朝南岸彭郎矶一面驶去。
黑摩勒看出曾家来船是来山中生事情景,船上并还带有兵器,其势汹汹,竟被少年渔人几句话打发回去,见那渔人装束,与老人好些相同,又有这大面子,定是他的门人后辈无疑。心方寻思,见铁牛和胡明扶在栏杆上面,互相低语,正想人坐询问,忽听身后有人走动,当是本店伙计,先未在意,刚喊:“你们过来!吃完好走。”身子一转,见那来人正是对门店伙,低喊了一声:“三位相公,方才是我不好,不要见怪,请到对面再吃两杯,免得主人知道,停了生意。”黑摩勒因将吃完,自不愿去。店伙又请本店伙计代说好话。方要坚拒,见那店伙虽然满脸惭惶,并无痛楚之容,忽想起此人已受暗伤,少说也要痛上好几天,还是手下留情,否则早已残废,何以好得这快?料有原因,笑问:“你主人来了么?”店伙带愧答道:“店中此时不卖酒。主人未来,只我一人。这是方才那位道爷对我劝告,自知不合,来请三位小相公赔罪,快请过去,还有话说。”
黑摩勒见他未几句话语声甚低,越知有因,忙算酒账,一同前往。刚到对面店内,店伙把门关好,扑地便拜,哀声求道:“小人冒犯相公虎威,方才半身痛苦,正在苦熬,那位道爷忽然走进,说二位相公乃龚老大公的朋友,小人才知闯了大祸。虽蒙道爷按摩,将痛止住,他说相公本事比他更好,这类内家重手法,非本人不能解破,暂时无事,将来重发,仍要残废。小人还有全家老小,想起害怕,再三求告,蒙他写下一信,命请相公来此解救。”并说:“胡明是船上小孩,受过相公好处,不必避他,但对旁人不可泄露。还望相公开恩才好。”
黑摩勒师徒一听,才知云野鹤果是异人,点头命起,再看店伙伤处,已然治好,至多余痛不曾消完,当日必可复原,本用不着自己动手再治,知是另有用意,故意揉了两下。要信一看,大意是说:黑摩勒师徒不应途中访问,致被伊氏弟兄警觉,跟着又遇一人,得知黑摩勒的来历以及乃父伊商自杀之事,连夜赶回小孤山,朝青笠老人哭诉:黑摩勒是他杀父之仇,故将宝剑盗去,现已追来,请他做主。说了许多挑拨的话。伊氏弟兄并不住在此地,乃是老人记名弟子,奉命去往黄山有事,匆匆覆命。昨夜恐黑摩勒追来,老人脾气古怪,听他说了一阵,未置可否,不知是何用意;连家也未回,连夜坐一快船,往湖口小菱洲驶去。野鹤因知黑摩勒师徒要来,老人天性奇特,最恨人恃强骄狂,又喜感情用事,本领极高,能够飞花击石,摘叶伤人,内功已入化境,比以前七指凶僧法灯还要高明得多,除却轻功未到上乘境界而外,别的全好到极点,决非其敌,幸而他还欢喜聪明机警的幼童,只不犯他的恶,便好得多,甚而肯以全力爱护都在意中。他不喜人在他面前卖弄。方才二人和曾家大船动手,一则事出无心,对方又是想将小船撞沉,万分可恶,自然不致见怪,后用劲功重手法暗伤店伙,如被知道,却非所喜。先还防到老人听了伊氏弟兄谗言,有心作对,势必宝剑更难取回,一个不巧,还要树一强敌;今早起留心查探,老人不知何故忽然离开。二人本应先寻老人说明来意,如今形势已变,最好在此等上一日,到了黄昏月上,命舟童胡明往后山渔村老人平日垂钓之处,暗中探看老人归未。日问寻一僻处,睡上些时,养好精力,以防夜来万一有事,起身之用。老人今夜不回,便是有意避开,便不要再寻他。明日一早,可坐原船,往小菱洲试上一试。伊氏弟兄因觉老人心意难测,知道来人不易打发,身后师长更是无一好惹,也许到了小菱洲,将剑托人保管,自己离开。这两弟兄用心狡诈,阴险异常,老人不肯正式收徒,定是看出人非善良之故。只要应付得好,并不太难,否则难免多出好些周折。老人今夜如回,仿佛事情有望,反面来看,仍是隐伏危机。就许老人受了对方蛊惑,想给来人一个厉害。不过老人好胜,到时只能忍气,无论如何诱激,一味谦恭,以后辈之礼和他讲理,便可有望。至少他见来人年幼,以他本领和昔年威望,决不会随便出手,事虽不成,也必无害。方才曾家来船,本寻二人报仇,竟被老人爱徒黄生,拿了老人玉笛迎上前去,将其吓退,可见老人师徒尚无恶意。否则,恶霸曾三省的师父与老人交情颇深,今日不会出头拦阻。如非发生此事,简直要劝二人当时就走了。过了今夜,如是无望,小菱洲自是非去不可。到了那里,必须小心应付。他那里的规矩,来人只要以礼求见他们长老,哪怕是他敌人,也必以礼相待。不过伊氏弟兄诡计多端,就许怂恿那些后辈出头作梗,上来便将来人激怒,只一口出恶言,稍为动手,立成仇敌,不将那些人打倒,龙、郁二家长老决见不到,就是出来,也未必有理可讲。此行务要格外小心,犯而不校,像方才暗伤店伙之事,万来不得。并说双方虽是初见,渊源甚深,无心得知,意欲相助,此时偏又不能公然出面,只好暗中竭诚奉告,望勿见疑。夜来见过老人,可去半山崖上一见,人如不在,必有书信留下,千万照此行事等语。
黑摩勒看完,大为惊奇,觉着道人年老,却以平辈弟兄相称,老少两辈有名人物中均无此人,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因其口气诚恳,仿佛关心已极,不由有些感动。只是说得青笠老人和小菱洲那两家人如此厉害,以为言之过甚。心想:此人和我多半师门渊源,人家好意不可辜负,且照所说相机行事,反正对方非师非长,如其故意欺人,倚老卖老,说不得只好与之一拼了。想了又想,主意打好,也未多说,在店中又吃了几杯好酒,付了酒钱,走往无人之处,再向胡明打听老人住处。
胡明答说:“老人在孤山住了好几十年,至今仍是一口川音,孤身无儿,但有两个好徒弟供他衣食。一个姓游,开着两家米行,不常在家。还有一个姓黄,便是方才吹笛的渔人,听说是个孤儿,从小便蒙老人收养,老人也最爱他。师徒二人住在后山渔村左近山崖之上。因老人性爱山水,又有徒弟孝敬日用,日常无事,常在江边垂钓,鱼却难得见他钓起。起初人家见他身穿一件本地特产的白葛布单衫,冬夏常青,腰间挂着一枝玉笛和一根短玉杖,多大风雪,也不怕冷,只下雨雪时,戴上他那一顶青斗笠,老是对江凝望,像有心事神气,遇到春秋好天气,或是月明之夜,必将身边玉笛解下来吹上一阵。人都奇怪,后来问他,说是五十年前得了一场病,由此不畏寒暑。众人见他别无异处,人又极好,他那徒弟对人更是义气,有求必应。日子一久,山上下的人全都对他恭敬,称他老大公,极少有人寻他。听我祖父说,从年轻初学驾船时,每到孤山,定必见他手捏两个铁桃,在江边石上垂钓,一晃数十年,从未见他换过地方。当祖母、母亲去世时,还曾受过两次无名人的周济,都是头一天无意中向他诉苦,他说:‘人都绝处逢生,只是好人,天下没有过不去的事。你回去看看,也许有什救星。’彼时我爹尚在,祖父当他说笑,也未理会。等载客人回去,到家一看,果然有人送来银子,推说祖父托他带回来的,未说姓名,放下就走。来人与他徒弟身材神气差不许多,只有面色衣服不对。第二次又是如此。疑心是他所为,前往探询拜谢。未容开口,便被拿话岔开,我祖父原是老江湖,由好些地方看出是他令徒弟送的,知其异人,不愿泄漏,只得退了回来。去年父亲死后,才和我说,命我遇时务要恭敬,不可向人提起。近来实在日子难过,昨日提议前往求他相助,被祖父骂了一顿,说:‘我家如今人口已少,还有一条船,就卖了去也能过上一两年。我如非有点骨气,怎会被老大公看重?如何不知上进,两次受恩未报,又去明求周济?’我原因祖父年老,日子太苦,常受人欺,自己年小无力,才有此想。今日一听恩人是往孤山,本想相机见他,下船时因祖父再三告诫,方始作罢。如非二位恩人对我大好,又是为寻老大公而来,这些话一句也不敢说了。”
黑摩勒听出胡氏祖孙与老人相识,因忙着把事办完,赶往武夷寻人,不愿久留。心想:早晚一样,也许老人已回,何必非等黄昏?便先回船;胡老已然上岸,由一相识山民代其照看;便教了胡明一套话,令其往探老人归未。
约有盏茶时刻,胡老忽然赶回,面有忧疑之容,上船便道:“果然二位恩人回转,差一点没有误事。”铁牛听出有因,问:“怎知道我们回船?”胡老低声答说:“方才恩人走后,正在船头吃泡饭,忽见一少年人走来,说:‘老大公现在家中,有人往见;可往寻他。’说完忽然走去。我因老大公终年江边垂钓,今日初次不见他人,心正奇怪,以为命人唤我,忙即赶往。先听江中笛声,刚到路上,便见他的徒弟,由侧面芦滩旁驾一小船,匆匆走过,朝我摇手招呼。船走太快,也未听清,少年人早走没了影。我知老大公住在渔村后面半山坡上,轻易没有外人登门,再说终日人在江边也见得到;人虽和善,脾气古怪,连本村的人俱知他不愿人去扰他,十九不曾去过。以为今日唤我必有事故,到了门口,才想起来人话未说明,又未同来,万一不是喊我,以前又听本山熟人说过他的古怪行径和好干净的习性,不敢冒失,在门外立了一阵。先前那人忽在坡下走过,朝我打手势,意思令我不要走进;跟着又有两人匆匆走来,都差不多年纪,指着我说了几句,便同往江边走去。相隔颇远,看去好似有什急事光景。我不知他们是何用意,心中奇怪,本来要走,因听里面静悄悄的,门窗又都紧闭,不似有人在内,心想:难得来此,又知老大公是位异人,以我猜想,年纪少说也当过百。一时好奇,先在前面隔窗偷看,见里面窗明几净,琴棋书剑样样皆全,决不像是渔人的家,越想看个底细。心想:今日原是有人唤我来此,就是听错了话,未喊我来,被他撞上也有话说。又往后房绕去。他那房子在一竹林之中,开问甚大,四面皆窗,作梅花形;当中还有一间,上面有一小楼,形式特别。我在房后看了一阵,只见到几件奇怪兵器,除对江一面有陈设外,下余多是空的。内有两间,室中立着一些木桩;墙甚坚固,不是大块山石建成,便是极厚木板。好好的墙,靠山一面却钉着许多铁钉。最奇是还有许多大小木针,那么坚固的石墙木壁,不知怎么钉刺进去的?跟着闻到一股香气,似由当中室内透出。我自不敢冒失入内,正打算由房后绕过,忽然发现当中小窗有烟冒出,檀香气味更浓,轻轻掩过走一看,室中乃是神堂,香案上放着许多鱼肉酒菜,当中并还供着三个人头。老大公孤身一人,闭目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小人从小往来江湖,也知得一点事故,当时想起昔年所遇怪事,也和今日所见差不多。那人原是无心撞上,后来几乎为此送命,吓得当时退回;以前我曾受过老大公的好处,本来不敢走口,归途正恨那少年人无故引我上当,幸而未被老大公看破。忽被一位道爷唤住,给了一两银子酒钱,令我转告,说他方才的信,内有一半受人之愚,所寻的人并未离山他走;另外两人实是刁恶,也是方才刚走。他此时有事要走,今夜不能与二位恩人相见。事情似乎有望,但非小心不可。并说所寻那人行辈甚高,就是服点低也决不为过等语。说完刚分手不久,又遇孙儿,才知二位恩人寻的说是老大公。道爷姓云,孙儿先也见过,恩人正令孙儿前往探看,事关重大,非见老大公不可。想起世代单传,小儿早死,只小孙儿这条根,如非二位恩人,方才早被贼船撞沉,老小都没有命。孙儿又再三力说,知道恩人心好,就和老大公是一家,也不会怪我走口。如今照实说出,我已令孙儿仍作不知,往他垂钓之处探看,又补教了几句话。少时如去,千万不可露出我已去过的话。”
黑摩勒闻言,大为惊异,暗忖:老人如是隐名大盗,或是江湖上的邪教中人,卞师兄所救少女不会那等说法,云野鹤也不会说得那么慎重。可惜上路心急,未向少女细问,车三叔又先起身,否则,这类人物断无不知之理。如是奇侠异人,形迹不应如此诡秘,并且供那人头作什?回忆连日见闻,好似车卫成见未消,好些话都是知而不言,方有一点醒悟。又想伊氏弟兄为大盗伊商之子,乃父何等凶残,子孙决非善良,老人既肯收他为徒,曾三省一个恶霸,横行江湖,为恶多端,老人也不过问,又与恶霸之师交厚,照此为人,也未必是什纯善一流。如其年辈虽高,不是真正道德高尚的侠士遗老,又非师执尊长,任他多大本领,斗力不成,便以智取,断无向人服低之理。云野鹤一见投机,萍水相逢,如此关切,不便负他盛意。上来自应忍气,如其欺人太甚,忍无可忍,宝剑不在此便罢,否则说不得只好与之一拼了。因料胡老先后所遇三少年人,必有伊氏弟兄在内。这等行径,许是发现自己在此,欲以阴谋诱使上当。但是对方如此深心诡诈,又有一个同党,定必分人尾随,在船与否,不会不知;尽可令同党途中引诱,前往上当,何必假传老人之命,将一个不相干的船家诱去?一直无人出现,是何原故?略一盘算,答应胡老,决不泄露前事。
正告铁牛去时如何相机行事,胡明已自归报,说老人今日并未垂钓;后向村人设词打听,都说已走;归途遇一相识老渔人,假说家中贫苦,欲向老人求助。恰巧那人也受过老人好处,双方一谈,才知老人每年小姑庙会的第二天,照例闭门不出。因是全村渔人都常受他师徒接济,平日奉如神明,只不对外泄露,他那地方,也无一人敢于人内。老人闭门不出,只有一日向不许人惊扰。又值庙会热闹,村中男女都要前往游逛,相处年久,俱都知道,谁也不会在当日前去惊动。黄昏前后,老人仍要去往江边垂钓,当日仍可见到,令回等候,傍晚再去。
黑摩勒听完前情,因对方正有背人的事,去了也未必见到,只得耐心等候。当日庙会,又值月圆之夜,天气更好,游山的人甚多,江中时有舟船往来,江波浩渺,风帆片片,景甚清明。师徒二人都是年轻好动,和胡氏祖孙谈了一阵,觉着无聊,一看日色偏西,快到时候,想起云野鹤十分奇怪,铁牛便说:“他那口音甚熟,极似井孤云隔崖应答时所闻,但又不是南方口音,想不起哪里听过。”黑摩勒闻言提醒,再想前后两人口气相似,都是那么关切,如是一人,得他随时暗助,再好没有。心中一动,欲往陶公祠探看,就便游山,如其不遇,往寻老人也正是时候。山径已先问明,为防老人先出垂钓,或有什事,仍命胡明去往探看,一面留神胡老所遇三人,是否尚在山中未走,有何举动,随时往陶公祠一带送信。师徒二人随同起身。
陶公祠相隔西南方渔村不远,内供晋代名贤陶渊明,年久失修,庙字已半残破。野鹤所说竹楼就在祠旁崖腰柳林之中,上下两楹,倚山而建,俯视江中风帆沙鸟,浅岸渔村均在足下,历历如绘,风景佳绝。内中住有一个留山读书的少年文士,人甚俊雅,不带头巾气息。师徒二人才一入林,便听书声琅琅,与风涛泉瀑之声相应,甚是清朗。见面一谈,才知少年辛回,乃江乡寒士,孤身一人。因爱当地山水清幽,来此建一竹楼,读书隐居,和野鹤昨日才在江边相识,一见投缘,结为朋友,延来搂中暂住。野鹤清早出外,下午回转,说有要事,须往南岸彭郎矶一行,再来未知何日。如有两小友来问,可告以事虽有变,但又发现转机。夜来相会之约,已不能往,前途或可再遇,望照所说,小心应付,小不忍则乱大谋。武夷之行颇关重要,虽不急此数日耽延,及早问明对方心意总好得多。并说来人的师父已被对头礼若上宾,不必挂念,专办自己的事,以防夜长梦多等话。
黑摩勒一听,连葛师探敌共总不多天的事,俱都知道,越发惊疑。和辛回谈了一阵,看出对方是个文人中的通品,器度识见,谈吐胸襟,更在虞舜民兄弟之上,不由把平日讨厌文士之心又去了许多。两次告辞,均被辛回留住,笑说:“听云道兄说你寻那人今日有事,越去得迟越好。看天色,后半夜必有大风浪,反正今夜不能起身,那人也决不会离开。就是他此时出来,也不要忙,最好闻得江上起了笛声再去。你我今日幸会,何不多谈一会?”
黑摩勒见他意诚,听口气自己的事必已知道,也想设词探询;又知老人出现,胡明必来送信,再说也许能够望见,便留了下来。不料辛回人虽殷勤,对于青笠老人师徒,却是守口如瓶,也不盘问二人来历用意,只以兄弟相称,连姓名都不问,所谈多是当地风景和水旱道路。说话颇有风趣,令人乐与亲近;井还谈起小菱洲也曾去过,仿佛借着闲谈,指点途向风俗,以及龙、郁两家人数多寡,子女善恶。等到回口探询,却说这两家人本不相识,偶以一时机缘,与郁家小兄妹郁文、郁香玲相识,说起当地碧波千顷,翠螺中浮,风雨晦明,景物奇丽,约去游过一次,只知郁家人口甚少,龙氏子孙众多,有善有恶。几位长老极为谦和,但是终年深居简出。后园泉石花木备极清妙,又有高楼,四面汪洋均可望见。轻易不到洲边走动,来人除非知他门中暗号,专程登门指名求见,或是受了他家后辈闲气,被他偶然登楼发现,出来询问,便难见到。洲东南有一片小山树林,为当地最隐蔽之处,却不可去,以防中人暗算,别的却不知道。
黑摩勒师徒知其所说有因,心想:龙、郁两家均非常人。司空叔昔年虽有前朝遗忠烈,尚有几家大姓隐居江湘风景佳处之言,来历姓名也都详言,无此两姓,连我均未听说过。他一文士,怎会与之相识?正待问他如何与郁氏兄妹结交,辛回忽然笑道:“有人寻你们来了。这里有一玉牌,乃郁氏兄妹所赠,请带身旁,万一有事,可将此牌交他,也许能够效劳,方便一点。”黑摩勒见玉牌作六角形,每边刻有篆字,花纹精细,玉质更好;时已黄昏,刚刚接过,未及细看,胡明已寻进林来。唤进一问,说:“老大公已往江边垂钓,面有怒容,与平日神情迥不相同。祖父事前又接飞叉警告,附一纸条,令速回船,不许载客远行,否则必死;上绘两个恶鬼头。先颇害怕,后想怕也无益,索性去向老大公请示探询。到了垂钓之处,又等了一会,老大公才出来。祖父一人上前,对谈了一阵,祖父和我打暗号,事前原曾约定,只一回手摸头,便来通知恩人前往;飞叉警告之事,以及老大公是否怪他,似还不曾问出。我知恩人急于往见,就赶来了。”
黑摩勒忙向主人话别。辛回笑道:“兄台能晚一点闻得笛声,夜饭后再去吧。”黑摩勒不便明拒,笑答:“小弟还要回船一行。”辛回便未言语。到了路上,一问胡明,才知老人垂钓之处:乃是一片突向江心的礁石,地最僻静,又有垂扬掩蔽,不到江边看不出来。当日饭晚,俱都不饿,急于往见,忙同赶去。相隔半里,令胡明不要跟去。师徒二人沿着江边前行,当日庙会,渔人休业,江滩一带渔舟虽多,并无什人往来。照着胡明所说,刚由一片临江断崖绕过,便见前面一片突向江中的礁石尽头,柳荫之下坐着一个须发如银的白衣老人,似在发怒神气,船家胡老不知何故,忽向老人跪倒,同时又瞥见江面上,有一小舟横江乱流而渡,箭也似急,直朝老人驶来。
要知黑摩勒小孤山暗斗青笠老人,大破铜人阵,小菱洲巧打龙氏三雄,江小妹等五侠女踏波凌浪,飞渡长江,同援好友,以及前集所载各种惊险新奇别开生面情节,均在后文络续披露。本书到此将人紧张阶段,作者专为完成本书,续作甚快,不久完成,请新旧读者留意为幸。
第七回
长笛听飞声 江渚月明 同倾旨酒 前宵穿秘甬 山中雷雨 再遇高人
前文黑摩勒师徒沿江而行,刚绕过崖角,便见前面一片礁石伸出江心约五六丈,柳阴之下坐着一个须发如银的白衣老人,船家胡明正在跪拜求告。江面上有一小舟凌波飞渡,其急如箭,正朝老人驶来。老人一手持着钓竿,垂向水上,面向胡老,大有怒容。黑摩勒原有识见,一见老人神情器度,便知不是寻常,同时又想起连日所遇老少诸人的警告,方觉来得不是时候。稍为一停,胡老忽由老人身前起立,迎面跑来,忙各停步相待。
这时天近黄昏,一轮红日已落向水天相涵之处,随同万顷江波不住起伏,映得西方天色火也似红,水面上闪动起亿万金鳞。沿江人家舟船,炊烟四起。正东方一大盘白月似刚离波而起,明辉未吐,白如银玉,与西坠残阳遥遥相对。长江落日,的是奇观,二人原意假作观看江景,等胡老过时招呼,再与相见,正自指顾赞美,胡老已自赶近,人还未到,便先喊道:“我不怕了!二位恩人快请过去,老大公在那边呢。”二人先听胡明有人飞叉警告之言,颇代担心,这时见他面有喜容,分明老人已允相见,心中为之一宽,还想再问几句,胡老已连声催走,二人只得前行,回顾胡老并未跟来,以为事情总有几分希望,忙同赶去。
到了前面一看,那青笠老人一张红脸,大耳垂轮,巨眼白眉,银髯飘胸,白发如雪;左手握着一对三寸大的铁桃,钓竿已然放向一旁,不在手上,神态端重,看去自然有威,使人不敢轻视。二人事前早已商好,一同躬身为礼,方喊了一声“老太公”。
老人忽把面色一沉道:“你就是黑摩勒么?你的来意我已尽知。伊家两小畜生虽是我的记名弟子,我也决不袒护。那口宝剑虽你所有,并非由你手中夺来。你自年幼无知,狂妄轻敌,将它失去。向他们讨还,答应你是人情,不答应是本份,本来无干。他偏做贼心虚,平空捏造许多鬼话,欺骗尊长,却不知他父亲罪恶如山,杀人如麻,无论何人所杀,均是咎有应得,何况此事原委早已得知,只没说出罢了。何况你虽在场,并未与他交手,如何说是杀父之仇?似此行为已难容恕。只为当初收他二人时,看出心性不是纯善,经他母亲严翠娥再四哭求,他弟兄又跪哭了两日一夜,其意甚诚;后来方始发现是为伊商宠妾灭妻,心中怀恨,母子三人合谋苦练,想要刺杀乃父宠妾。经我告诫,方始中止。我不肯正式收徒,只算记名弟子,便由于此。他和我说鬼话时,本想处罚,因其为人机警,只管心术不佳,平日行事谨细,不无微劳,欲令自悟,未置可否。谁知他二人利令智昏,一心想得那剑,看出我神色不善,怕我迫令还与原主,匆匆辞出,隐伏一旁,并与我友人不肖子弟勾结,欲用阴谋,使你犯我禁忌。胡老是个忠厚人,我两次周济,他均知道,虽非师执,也是我的熟人,竟敢乘我有事,巧使外人飞叉警告,迫令离此。似此横恶阴险,已连犯我门中重条,我自难于容恕。不过你既知道寻我,当必知我来历,到时见我不在,或是向人打听或是等候,终能见到;就说不知底细,上了小畜生的当,立往我家,初次上门,也应以礼求见,如何不声不响,窥人阴私,发现我在上祭,桌有人头,方始退去。彼时我原知道窗外有人窥探,因我每年今日,必杀一两个仇人上祭,跪祝先灵,须等事完才行走出,料你还要寻来,也逃不脱,当时未理。照例我那神堂一关,除却一二多年相随的门人外,无论是谁也不许人门一步,犯者必死。便伊家两小畜生随我多年,也无一人敢于犯我禁条。你竟这样大胆妄为,目中无人,就此放过,情理难容。本不容你活命,姑念受人之愚而来,本意未必如此,权且从宽处罚。你那宝剑,小畜生得自盗党手内,本来无须还你,只为你今此来由剑而起,小畜生如以实言相告,不向我闹鬼,还否由他,我自不问。既然犯我家规,越是用尽心机想得此剑,越不能遂他的心愿。再者,前古奇珍,神物利器,配不配为你所有,尚自难定,何况这类好恶小人得去,只多造孽。如今给你两条路走:一是跪下认罪,由我命人打你三百藤鞭,至多明晚,必将两小畜生喊来,他既有本事杀人夺剑,见财起意,便不怕人夺回,当我的面,由你与他分个高下强存弱亡,死活认命,我决不管。事定,我再行我家法。还有一条,你敢到我室中窥探,定必自信。我来时已将昔年十三套埋伏布置停当,你可由我神堂下面地室入内,将通往山洞的十三道埋伏打通,只要走完出口,不受微伤,那里有我放的一件铜令符和一纸条。你照所开途向地名,去寻小畜生要剑,手到取来。如敢违抗,只将铜符连击,自有人来代你将他擒回。你如失陷受伤,必比三百藤鞭要重得多,也许残废都在意中。我自然也放你走,由你自去寻人取剑,与我无关。你意如何?”
黑摩勒如是以前,听了这一套话早已发作。一则近来连经高人指教,长了阅历;又见对方那等势派,情知不是易与,一个应付不好,便有身败名裂之忧,尤其那剑关系大大,就此失去,不但多年心志付于流水,有何面目去见各位师长?没奈何,勉强把气忍住,表面静听,暗中却打主意,把话想好,虽然越听越难,面上丝毫不露,听完才笑嘻嘻说道:“你老人家这大年纪,本领虽未领教,照你所说,定必不小。自来不知者不怪罪,事情真假也要清楚,何苦和我们一般见识?能够高抬贵手,宽洪大量,成全一个后辈,固是求之不得;如其真要疑我狂妄无知,有心冒犯,在我未知来历、你老人家未说真实姓名以前,我虽想伏低认罪,但一想到先恩师和现在两位师长的身上,也不愿为了一口宝剑,过于丢他们的人。这样又受打又受罚,未免承当不起。”
刚说至此,遥望江上起了笛声,方才所见小舟,已在暮色苍茫中横江飞驶而来,到了礁旁,相隔还有两三丈,小船来势比箭还快,眼看将到,船头倏地一横,笛声忽止。前见少年渔人轻轻一跃,便到了岸上,朝老人身后一立。再看小船,已似水蛇一般,由一小童打桨,往侧面芦苇丛中驶去,晃眼不见。
黑摩勒正说得起劲头上,见老人一双巨目注定自己,神光外射,看不出是喜是怒,少年却在老人身后将手微摇,暗使眼色,箭在弦上,也未理会。等说到未了两句,看出少年面有惋惜之容,方料此人必是老人爱徒黄生,看他方才一纵颇有功夫,先前又代自己退敌,素昧平生,竟肯出力相助,不似他师父老气横秋,真个难得,不由生出好感。正待示意相谢,忽听老人哈哈大笑,声如雷鸣,震得林枝簌簌,江波欲飞,山水皆起回应。铁牛骤出不意,竟被吓了一大跳。
黑摩勒虽然久经大敌,依然声色不动,若无其事,一听笑声如此洪烈,心中也自吃惊,心疑老人有心卖弄他的气功,想再挖苦几句,还未开口,老人目光如电,已注向身上,带笑说道:“你这娃娃,口齿真个伶俐,胆子不小,以为老夫倚老卖老么?”说罢右手一扬,立有一股掌风,又劲又急,迎面扑来。黑摩勒见他动手,看出厉害,急怒交加之下,口喝“且慢”,身子往旁一侧,刚刚避过,怒火头上,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这老头太强横可恶!正想翻脸,铁牛在旁见师父受气,心早不忿,一见对方出手,也发了急,刚把腰问扎刀一按,忽见人影一晃。二人定睛一看,正是黄生,跪在老人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老人手便收回,正色说道:“竖子无礼!我好意借此警诫,他竟不知好歹。既然如此,将他交你,今夜子时,命他到我家去。方才说的两条路,由他挑选罢了。”说罢从容起身,拿了钓竿,缓步走去。
黑摩勒本想老人轻功未到上乘火候,好在小菱洲非去不可,对头已有下落,何必多受闲气?再和他说上几句,如真不通情理,只好动手,打他不过,至多败走,似对方的本领名望,就是打败,也比受辱受气强些。及见黄生出头劝阻,老人虽仍固执成见,中间多此一人,也许还有转机,话到口边,又复忍住。
铁牛刚把手放下,老人已由身旁走过,转身笑道:“你这娃儿点点年纪,黄毛还未退尽,也和你师父一样胆大狂妄,冒犯我老人家么?”铁牛处处模仿师父,闻言也不发急,嬉皮笑脸答道:“听说你老人家年已过百,如有子孙,你灰孙子年纪也比我大得多。这样年高有德的人,欺我师父,还说他有名头,你看了有气,何犯于又和我这黄毛未退尽的小孩一般见识呢?你倚仗本领欺我师父,我当徒弟的怎么不着急呢?前面便是一座刀山,只要师父领路,我便跟去。你老人家又出什么题目,想收拾我出气,只管说吧。”老人见铁牛生得憨头憨脑,话却带刺,并未发怒,微笑道:“你是好的,真个难师难弟。难为你们都是这点年纪,本来资质不差,再被那两个老不死的师父一纵容,无怪乎胆大骄狂、不知天高地厚了。本来还想放松一点,听你师徒这等说法,倒非成全你们不可了。你年纪更小,如肯伏罪,只须打一百鞭已足。否则,你们两人今夜一同到我地室走一趟,就知厉害了。”
黑摩勒知此行不是小可,惟恐爱徒吃亏,忙喝:“铁牛不许多口!你不知道,人家专和黄毛未尽的小孩为难么?你比我小,更易收拾。本来没你的事,偏要饶上,有什意思?”铁牛笑喊:“师父,我不怕!该死该活,命中注定,既和师父一路,不能丢人,管他刀山火海,师徒同去才有意思呢。别的不说,凭他那大年岁,就拼得过。他连是非真假都辨不清,我们好心好意当他老前辈,前来求教;开口便冤枉人,还有什么理讲?”
黑摩勒见铁牛和自己一样刚强不屈,说话又是那么尖酸有骨,虽然心喜,但一想到前途满布危机,口头上占些便宜,只更结怨吃亏。无如话已出口,不能收回。再看老人已然走远,连理也未理,方代铁牛担心,想把事情揽在一人身上。忽听黄生苦笑道:“黑兄,我师父就是这样脾气。你们师徒既能寻来,必已听说。你那对头弄巧成拙,本来容易的事,为你二人言行疏忽,见我师父时又早了一步,惹出麻烦,还要卖弄口舌,这是何苦来呢?”
黑摩勒因见黄生语声甚低,不时偷觑老人去路,知其同情自己。本想明言经过,既而一想,看胡氏祖孙那等胆小害怕,这老头定必法严厉害。先已答应不为泄露,岂可失信,累他受害?想了一想,答道:“黄兄,你我虽是初见,你那为人,我已看出几分。盛意心领,但是事已至此,除却丢我师长的脸,均可商量。依你高见,怎么办才好呢?”
黄生四顾无人,月光已升起,月华皎洁,清阴满地,便请两师徒同去石上坐下,笑道:“久仰黑兄大名为人,今日幸会,可惜我晚回来一步,生出枝节。家师为人,说一不二,我实不敢违背。但我随恃多年,知他性情,看临去神色,未必都是恶意。此山孤悬水中,波涛险恶,如无家师之命,无船应雇,实难飞渡。休看胡家祖孙受你恩惠,也决不敢载你过江。那两条路非走不可。第一条实在难堪,便我也不肯受,何况黑兄。如今只有走第二条,以你本领,多半可以通过,令高足却须带去才好。有好些话我不便先说,到时自知。万一家师真个动了真气,只要你们能把十三层埋伏冲过,便照所说行事,赶到地头自能如愿,也比你费上许多心力,还惹麻烦,要强得多呢。”
黑摩勒天生傲骨,觉着老人骄狂自大,说话欺人,又是那样固执,仿佛令出如山,没有丝毫商量,心想:事已至此,无论如何艰危,也不应该向人屈服,贻羞师门。对方如是师执尊长,也还不去说他。他这名姓从来未听说过,反正难已挽回,不如硬拼一下,倒要看他那十三层埋伏有多厉害。只顾寻思,也未留神黄生所说有无深意。因知铁牛对师忠义,必要跟去,阻拦不住,自己如能冲过,铁牛自无问题;如其伤亡,铁牛天性刚烈,也必与人拼命。想到这里,把心一横,点头笑道:“小弟并不怕死,更不愿连累船家那样可怜人。至于江中风浪,愚师徒也还略知水性,打不过令师,自信渡江逃走许还有望。他老人家说得地室埋伏如此厉害,也许有心成全,叫后辈见识见识。受人鞭打和临阵逃走一样丢人,说不得只好试他一试。不过这类埋伏尚少经历,想是机簧之类布置,不是真正敌人。我师徒粗脚笨手,万一有什残毁,请告令师,不要见怪才好。”
黄生对黑摩勒师徒本是一番好意,暗中点醒,见他毫不领情,一味对师怀恨,所说的话多半带刺,心中不快,想了想,说道:“家师也是老辈中有名人物,只为五十年前怀着国破家亡之痛,大势已去,无计匡复,由此隐居江村,不与世人往来,加以名姓屡易,貌相不问,休说世人不知他的真相,便他昔年旧友也未必见面能认得出。其实黑兄诸位师长,他又何尝不是老相识呢?黑兄不知底细,如何看得他老人家这等小气,实不相瞒,那十三层埋伏,前十层乃是大小三十六铜人各用兵器手足来攻。我知黑兄受过高明传授,新近黄山归来,功力大进。家师每日江边垂钓,已有月余无人来访,连北山丐帮讲理之事都许不知。我料他老人家好些事尚未听说,匆匆一见,未必能知黑兄功力如此精深。虽因一时之气设此埋伏,听他对令高足的口气,决不至于尽量施为。黑兄学过萧隐君的乾坤八掌,当知北天山狄家七禽掌法之妙,前十层埋伏,只要入门上路,必能应付过去。由十一层起,一层难似一层。尤其未了一层乃放令符的所在,必须内外功均有根底,轻功固要极好,硬功如差,仍不免于吃亏。可惜你那分金断铁的一口宝剑又不在手里,到时还望小心才好。”
铁牛闻言心动,插口说道:“照此说来,兵器也能用了?”黄生见铁牛年纪虽小,人甚沉着机警,心灵内秀,不似乃师精明全在脸上。知道老人对他注意,令其同往必有原因。闻言暗中留意,看出铁牛二目神光外射,立在地上稳如石树,先不回答,却问学武年月。
黑摩勒想起黄生虽是老人一面,为人颇好,至多爱莫能助,并无恶意,又以弟兄相称,十分谦和,谈了这一阵,还忘了命铁牛行礼,忙代通名,令其拜见,并把铁牛拜师不久经过照实说出。黄生一听越发惊奇,再看铁牛目注自己,分明含有敌意,及听师父一说,当时礼拜,口称“师伯”,立转恭敬,不禁夸道:“果然名下无虚!令高足人门不久即有这等功力,前途何可限量?真个有其师必有其徒了。我们并非真的对头,何况今夜之事尚还难料。此时天已不早,可能容我一尽地主之谊,对月同饮几杯么?”黑摩勒人本豪爽,见他情意殷殷,随口谢诺。
黄生笑说:“今夜虽有狂风暴雨,波浪滔天,不宜行舟,此时却是波平如镜,万里清辉。黑兄终年奔走江湖,救助孤穷,济困扶危,这样好风月,想必难得享受。我由彭郎矶归途,无意间捉到三尾鲜鱼,家中还有两只风鸡、一些粗菜,到时,已命小徒准备待客。天气还早,正好和贤师徒作一快叙,遣此良夜呢。”说罢一声清啸,转向铁牛道:“那十三层埋伏,本是外六内七,今已改为前十后三,当初原为门人练功之用。只你有本事,一切随意。前半虽然可以不用兵器,中间和未了两处,简直非用刀剑暗器破它不可。功力稍差,便不免于手忙脚乱。来人所用如是宝刀宝剑,更加省力。不过用得要是地方,否则那些铜人,机关相连,稍一不对,上下四外的各种埋伏,不在铜人以内的,也一齐发动,任你天大本事也难防御。最紧急时,至多只有尺许空隙,除非来人精于缩骨锁身之法,还要心灵眼快,看准地方才能通行。一个不巧,那铜人即便被斩成数段,总弦未破,照样向人猛攻,不会停止。最厉害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变化无穷,相生相应。这等厉害险恶,如何不许人带刀剑呢?我还在想,黑兄手无寸铁,打算借他两样兵器呢?”
黑摩勒笑说:“黄兄比我年长,如何这样称呼?既蒙不弃,请改过如何?”黄生笑答:“老弟看我得起,愚兄遵命。这把刀形式奇特,请借一观如何?”黑摩勒忙令铁牛解下。黄生到底内行,一看那刀暗无光华,似刀非刀,似剑非剑,又窄又长,拿在手内一试,可刚可柔,锋利异常,以前虽未见过,知非常物,笑问:“此刀何名?愚兄见闻不多,还望赐教。”
黑摩勒见他诚实虚心,毫不作态,笑答:“此是刚柔乌金扎刀,蒙一老前辈赐与小徒。新得到手,用法还未学全呢。”黄生惊道:“这便是寒山七宝中的刚柔金扎么?请快收起。不知家师方才看出没有?”黑摩勒见他再三示意告诫,料定此刀必有大用。忽听芦苇打桨之声,前见小舟掠波而来,上一小童年约十二岁,船头上放有好些酒菜鲜果,到了礁旁,将船系好,走到岸上,朝黄生喊了一声“师父”。
黄生笑对二人道:“此是小徒盘庚。”随令拜见。二人见那盘庚生得十分清秀,武功似有根底,问知水性甚好,互相夸奖了几句。盘庚便将饮食取来,放在石上。对月同饮了一阵,黄生低语了两句,盘庚忙驾小舟驶去,待了一会回转,拿来一柄匕首、一柄纯钢三棱刺。黄生转交黑摩勒道:“老弟尚无兵刃,不妨带去。三棱刺不过防御暴起来的铜人,还在其次:这柄匕首虽非灵辰剑之比,用以破那两根总弦,却是少它不得。并非背师徇情,老弟未带兵器,照理原应通知。不过外人只说一声,令其自备而已。家师也知愚兄和老弟一见如故,还望不要见外才好。”
黑摩勒越想这师徒二人越觉奇怪,知难推谢;铁牛惟恐师父空手吃亏,已代接过,只得罢了。跟着便见胡明匆匆跑来,把黄生请去一旁,跪拜求说,语声甚低,也未回头,便自走去。黑摩勒疑其感恩心盛,欲代求情,心中不快,想令铁牛追问。黄生已然走回,笑说:“胡明求我,另有一事。我因子时将近,我们还有话说,不愿他在此;又知少时必要变天,令其速回准备。他托我转告老弟,舟中伙食已全备好,只等事完上船了。”黑摩勒才未开口。
黄生笑道:“今夜江上风月真好。愚兄从小随师,虽蒙师恩期爱,自恨资质太差,无什长进。新近学了这柄三棱钩刺,意欲对月演习一回,还望指教,不要见笑呢。”说罢,连钢刺和匕首一同要过,双手分持,说声“献丑”,练将起来。
黑摩勒暗中留意,见黄生身法、步法、心眼手法,无一不是高明传授,功夫更深,动作却是有快有慢,有时并还重复,仿佛挑刺什么东西,不是演习,知其借着演习为名,暗中指点。心想:此人真个热心热肠,素昧平生,这样关切,从见面起,随时多在示意警告,埋伏厉害可想而知。但他对师那样恭谨,怎又公然偏向外人?一师一徒相差天渊,是何原故?人家好意不可辜负,一面默记,口中笑道,“黄兄真个义气,小弟已然领会了。”话才出口,忽听一声钟响,由老人所居山崖上传来。静夜月明,声更清越。黄生忙收兵刃,交与铁牛,笑说:“时候快到了,转眼变天。此去崖上,还有二三里路,莫要遇见狂风暴雨。先陪老弟师徒到家师前屋谈上些时,就便一看江上风云变态奇景如何?”
黑摩勒早已吃了八成饱,闻言一看天色:碧空万里,皓月明辉,照得大江面上银光万道,一片空明。遥望南岸彭郎矾,宛如水面上浮起一个怪兽。江面空阔,往来帆影早已不见,只沿江渔村中偶有二三点渔火明灭闪动。天上一色青苍,只东北方天边有一团暗灰色的云缓缓移动,看去不过三五尺大小,相临颇远。此外月朗星稀,碧空湛湛,天水相涵,上下同清,更无一丝别的云影,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变天的神气,以为别有用意。对谈时久,越发投机,不愿违背他的心意,笑答:“只要令师不嫌冒失,就此步月,先往等候也好。照此天色,恐未必有什变化吧?”黄生微笑不答,随命盘庚速回。盘庚似想跟去,欲言又止,朝天空中看了一眼,忙收残肴,匆匆驾舟而去,三人刚一立起,便听橹声欸乃和打桨之声,跟着便见好几条渔舟由滩旁相继驶过,神态匆忙,似有什事光景。内有两船,并朝黄生招呼,黄生把手一挥,便各加急绕滩而过。
黑摩勒师徒也未理会。走到半路,回望月光如昼,到处通明,依旧晴空万里,银河无声,星月皎洁,微风不起,只远方天空中那一段暗云,比方才大了一点,别无异兆。前面山崖还有一里多路,方想:照此天色,便将埋伏打通出来,也不会有什么风暴。又走半里来路,见道旁花树甚多,娟娟映月,如披银霜,景更清丽。正在一路观赏,觉着此地真好。忽听黄生催令快走。未容开口,先是呼呼风响,花影零乱,满地碧云,似在流走。渐渐风势越大,林木萧萧,声如潮涌。所有林木花草,在狂风中一齐摇晃,隐闻树枝折断之声。被风吹落下来的残花,已随着狂风满空飞舞,月光之下,花雨缤纷,顿成奇观。两人方想:难道转眼之间,真要变天不成?眼前倏地一暗,仰望天空,大片暗云正和潮水一样,急如奔马,狂涌而来,就这一眨眼的工夫,天空已被布满,大好碧霄,全部遮蔽。那一轮清光四射的明月,成了一团白影,始而还在云层空隙里面穿来穿去,本是高悬天心,并未移动,为了乱云飞涌走得大快,看上去那团白月,真似网中之鱼,星丸飞射,想要冲出重围,随同云层疏密,不住隐现明灭。还没看上几眼,月影便被云涛吞去,不再出现,大地上立时成了一片黑暗。
黑摩勒师徒想不到天变得这么快,忙和黄生加急飞驰,刚赶到崖坡树林之中,豆大一般的雨点,便由侧面乱箭也似猛射过来,打在头上,和冰雹一样刚劲有力。黄生领头,先往老人所居前面平台之上纵去,二人跟踪飞上,总算还快,差一点没有淋湿。刚一立定,暴雨已越来越大,风似比前稍小,那雨却似天河倒倾,狂泻下来。只听轰轰发发之声,空中雷电纵横,闪个不住。坡下水汽蒸腾,大雨打在石地之上,宛如亿万天鼓一齐急擂,震得山摇地动。台前那些树木,随着狂风暴雨,东倒西歪,不住挣扎摇晃。忽然一道极强烈的电光闪过,跟着便有一个震天价响的霹雷打将下来。雷电光中,刚瞥见满山满崖的雨水,已化为无数大小的急流,瀑布也似,龙蛇乱窜,眼前一暗,又复一片漆黑。檐前早有一片水帘挂下,哗哗乱响,朝台底倒倾下去。定睛四顾,只是一些白影闪动,什么也看不见,但闻迅雷风雨之声,仿佛宇宙就要崩塌,震耳欲聋,比起黄山来路途中所遇两场大雨似更猛烈,这次又在深夜,什么也看不见,风更大得出奇,只是一片轰隆,震得人耳呜心悸,连对面说话都听不出。幸那风雨由侧扫来,被平台旁边的窗挡住,还未打在身上。
宾主三人还想再看一会,微闻叭叭连声,一股急风,带着大蓬暴雨,忽由侧面窗外,乱箭也似斜射进来。回头一看,原来右边窗户已被狂风暴雨冲破,雷雨声太大没有听清,等到发现,雨水已随狂风猛冲进来。眨眼之间,走廊上已成了小河。
三人忙同退进屋内,把门关上。黑摩勒觉着眼前一亮,当时清静下来,隐闻雷声隆隆比方才小得多,风雨之声忽变细微,几乎听它不出,知道主人这所房子建得十分坚固,连声音也被隔断。再一细看,墙壁甚厚,并有两层,室中明灯如雪,陈设精雅,琴书满架,花影在壁,直似一位极风雅的文士所居,除墙上挂有两口宝剑以外,决看不出是武夫所居。心正奇怪,黄生已走了出去,一会回转,拿来一壶香茗和一些糖果,说是老人所赐,时辰将到,可速准备,如其自问不行,肯领责罚,仍可从轻发落。因知来人只是不敬长老,尚无大过,只打几下应景,免得犯险。
黑摩勒知道老人故意奚落,心中有气,本要还他几句,因见黄生说时面带愁急,暗中摇手示意,心想:师父可恶,徒弟大好,明以至友相待,还须看他情面。又见主人房舍建得奇特,外来声音虽被隔断,内里说话必能听见,故意笑道:“我们原是未成年的小孩,蒙老大公看得起,十分重视。既然来此,又吃了他老人家的糖果,如只挨上两下打一走了事,也对不住他老人家的好意成全。烦黄兄转告令师,说后辈多没出息,蒙他费心指教,明知才疏学浅,莫测高深,说不得也要试它一试了。”黄生听他虽仍不肯服低,尚无失礼之言,才放了心,笑答:“家师原说,你师徒如仍固执成见,不肯领罚,无须禀告。只把各人兵器准备一下,再把真气调匀,听二次钟响便即人内,无须再禀告了。”
黑摩勒含笑点头。宾主三人说的全是闲话。黑摩勒不愿示怯,又恐对方看出深浅,并未调练真气,方笑这两主人行事不同。照黄生这样待人,哪像对敌神气?忽听金钟又响了三下,黄生方说。“是时候了。”猛瞥见窗外一条小人影子闪过。铁牛见那小人穿着一身黑衣,和盘庚差不多高,周身雨水,绕屋而过,走得极快,也未看清。黄生似已发现,面色一沉,忽改笑脸,引客人内。
那是当中的一大间,中设神堂,一条长案后面供着一个牌位,井无字迹。黑摩勒正待查看,黄生低喊:“老弟留意!此是入口。”随听地底隆隆作响,回头一看,身后已现出一个三尺方圆的地洞,下面还有灯光,深约两三丈,并无阶梯,当中有一木柱,似供上下之用。黄生手指道,“你二人可由此下去,到了尽头小门,把左面铜环一扭,前面立有甬道现出,再往前去便入埋伏。此时不能奉告,全仗老弟师徒胆大心细、谨慎应付了。令高足不可抢先,上来相隔须在五尺之外,必须记准远近。但盼平安通过,我去后山出口恭候,恕不奉陪了。”
黑摩勒见他说完,手指下面灯光,摇了两摇,意似不要毁掉,便将头微点,一同纵身下去。到底一看,小门果在前面,忙令铁牛照黄生所说,离开五尺。当先前进,走到小门前面,将左边铜环一扭,只听一串轰隆之声响出老远,小门立开,前面现出一条甬道。仔细一看,内里地势,有宽有窄,大小不同,离地颇高。上面用铁链悬着一列油灯,照向前去。用手一试,连门带墙皆是钢铁所制,坚固异常。心想:进门一带,地势这样窄小,难于施展,那大小三十六个铜人,不知是何形相,藏在何处?虽蒙黄生泄机,前十层关口比较容易,只要力大身轻,内功有了根底,便可过去,未了三层却是凶险已极,稍有疏忽,不死必伤,不由生出戒心。一面招呼铁牛不可挨近,一面运足真气,全神贯注前面,一步一步试探着往里走进。刚觉出地下钢板好似活的,心中一惊,低喝:“埋伏就要发动,铁牛小心!如见来势厉害,不可冒失跟来。”话未说完,先是一条极高大的人影,上生六手,各持兵刃,随着一片响声,从甬道转角突然出现,迎面撞来。
黑摩勒见那铜人形态高大凶恶,由相隔好几丈的前面转角冲来,行动之间又有极大响声。暗忖:铜人任多厉害也是死物,突然出现还难抵御,照此形势,还未近前,来人早有防备,如何伤人,黄生说得那么厉害,决不止此。黑摩勒平日虽然心高气做,从不肯向人伏低,遇事却极谨细,不肯丝毫冒失。方疑铜人三十六个,有铜人的关口只有十道,至少也应三个一处。一听响声,便留了神,一面准备应付,一面留神查看。目光到处,瞥见上面灯光反映中,果有两处黑影,离身不过两尺,猛触灵机,想起一个主意,大喝:“铁牛停步!”双足一点,便朝对面铜人纵去。
两下来势都急,差一点没有撞上。那铜人高达一丈五尺以上,六条长臂各持刀枪器械,上下乱舞而来。本是虚实相生,要到前面方始发难。偏巧来人心灵机警,胆大无比,动作神速,想到就做,不似常人看准来势专门防御,反倒迎上前去,无意之中,已将头道难关避开。一见铜人冲到面前,整个甬道均在刀枪刺击之下,百忙中看出所用兵器也是极好家数,更不怠慢,竟乘对方直冲乱舞、一枪刺到之际,冒着奇险,双手接住枪尖,两膀用力一按,就着铜人枪尖往上一挑之势,凌空飞起,竟到了铜人身上。跟着一路攀援翻滚,手脚并用,由刀枪丛中避开来势,踏着铜人肩膀朝上翻起,到了肩头,双脚微蹬,便由铜人身后纵落。
那铜人越往前冲得越快,下身虽然不动,上面六手却是越舞越急,刀砍枪刺,棍鞭乱舞,通身上下寒光闪闪,看去十分惊人。就这转眼之间,已冲出两三丈,人也几乎被它带回原处。刚一落地,猛听身后跄琅乱响,金铁交鸣。忽又一声大震,仿佛好几个重铁东西撞在一起,余音嗡嗡,半晌不绝,忙即回顾,不禁吓了一跳。原来方才立处上面黑影,竟是四个铜人,但均双手,各持器械,当第一铜人冲到时,突然出现,上下夹攻,来势又猛又急。同时,另一铜人又由铁牛身前地底涌起,伸出两只大手猛扑上去。第一铜人腹中的机簧,到此也恰走完,六条臂膀一齐下垂,吃前面铜人双手一抱,合在一起,沉入地底。跟着一串隆隆之声,上四铜人也自撤回,隐人暗影之中,地面立复原状。
铁牛先见师父飞身纵去,对面铜人来势厉害,心中一慌,虽听警告,仍往前赶,如非地底铜人冒起得快,差一点没有夹在中间成了肉饼。黑摩勒惊心乍定,知道头关已过,方喊:“铁牛过来!”想要埋怨,忽听洞顶有人说道:“田师弟怎不听话?看黑师叔有多聪明。这头层关口最是凶险,常人被它隔断在外还是万幸。我拼着师祖见怪,来此暗助,没想到黑师叔这高武功,真真高兴。再往前去,前九层均是真实功夫,无什机关埋伏,必冲得过。到了第十一层,非加小心不可。田师弟,你武功还差,不知师祖为何命你同来?千万不可冒失。”
二人听出盘庚声音,定睛一看,原来上面每一盏灯旁必有一个小洞,暗影中似有两点目光闪动。方想谢问,上面又起吹哨之声,目光立时隐去,知被老人警觉,将其唤走。经此一来有了主意,胆也大了许多,仍旧一前一后,望前进发。走出两丈,地势忽然大了两倍,知又入了埋伏。正在戒备,脚底微动,一条人影已箭一般猛蹿出来,双手齐扬,朝人便抓。
黑摩勒见那铜人双手上下抓到,又猛又急,来得那么准法,料知脚底到处机关,忙往旁闪,朝下一看,目光到处,瞥见地上还有许多圆钉拱起,心中一动。正要往旁纵开,忽听脑后风声,方才铜人已自撤退,另一铜人又由身后一掌打来。始而还想闪避,百忙中看出铜人可进可退,又知如往侧避,必要触动机簧,又有铜人夹攻,心想试它一下。一面看准来势,下身不动,脚跟钉在地上,上身后仰,仗着人小身轻、心灵眼快,等对面双掌相继打到,由头上伸过,手快出完,再用双手将铜人的手抓住;往上一挺,再往前一推。那个铜人本来手未出完不会停止,眼看机簧发条快要走完,另一根还未接上,往回撤退,被黑摩勒用内功真力抵住,相持了一阵,渐觉铜人力气并不比自己大,一时性起,大喝一声,把全身真力运到双手之上,往前一推,再往旁一分,当胸一脚。本想将它猛推回去,试看有无别的变化,不料用力大猛,铜人竟被这两手一脚推出好几步,地琅连声,当时拆散,洒了一地碎铁,但是机簧未断,骨架未倒,重又朝人冲来。
铜人双手已断,黑摩勒无法抵御,只得往旁一闪,脚才沾地,猛听金铁乱响,杂以强力掌风,又有三个铜人手脚并用,由身后左右夹攻而来。知道厉害,忽然急中生智,身子一纵,落向坏铜人的头上。一面留神细看,见这几个铜人身并不高,发出来的拳脚手掌,无一不是极高手法,尺寸地位恰到好处。因人已纵开,空打了一阵,发条走完便各退回。来势虽凶,当中仍有尺许空隙,只要眼快心灵,看准来势,不要发慌,并不一定被它打中,内中巧妙又明白了几分,忙告铁牛:“主人埋伏看去虽凶,并未赶尽杀绝。除头层关口难破,非有极好轻功不能通过而外,第二关便与黄生所说大致相同。前面必差不多,我已看出几分。如其所料不差,前八关一定好过。你只离我五尺以外,留心同进,多半可以平安过去,遇事镇静,千万不可惊慌。你本无用,老人命你同来必有原因,也许认得你那扎刀,知其能断金铁,想叫你来长些见识,给我一个便宜。只奇怪这些铜人连同机关,不知要耗多少人力物力,毁于外人之手岂不可惜?我真不知道他是何心意。你且跟我小心应付,等到冲出重围再作打算吧。”
铁牛本来机警聪明,加以旁观者清,早就看出第二关铜人掌法,与师父平日所传大同小异,照样也有步法,心想:我跟在师父后面,由他一人上前冒险,我连手都不动,算什么呢?闻言,心中暗打主意,断定老人命他同来,决非跟了师父白走一趟,便将双目注定前面,准备到了万一,冷不防纵身上前,用扎刀将铜人手脚斩断试上一试,表面一丝不露。
前后两人又走出不远,每隔一二三丈,必有铜人出现来攻,或单或双,时左时右,多少不等,有的地方竟是七八个同时来攻,遇到极窄一处却只一个。黑摩勒胸有成竹,便不再和它硬对,只将七禽掌法施展开来,一路左闪右避,前纵后跳,刚一落地便又飞起,不令上身对面。又是几关过去,看出铜人掌法来路,越发放心。试用真力抓住铜人的手,乘势往回一带,不料那么坚固灵活的铜人,先前将它手足拆散,照样还能向人进攻,等到余势将尽,竟和人一样,一拉就倒。这还不说,最奇是正面铜人一倒,左右两旁的铜人立生反应,眼看快要冲来,忽然停止,失了灵效,不能转动。再过两关,多是如此。
铁牛笑道:“师父,我不能白来。如今前十关已去十之六七,也让我长些见识,试它一试。”黑摩勒知道铁牛心细,看出巧妙,笑说:“我原打算命你试验一次,少时出去,老人如无敌意便罢,否则,我也多句话说。现我看出主人处处留有余地,分明因我语言不检,借此警戒,没想到刚一上场,便将他最厉害的关口冲过,不曾拦住我们。由第二关起,我又看出内中奥妙。这类死东西不比活人,只要明白它的诀窍便极容易。你想试验也无不可。来时,黄师伯那等嘱咐,恐怕前面还有别的变化,未了三关更是难说。你这娃儿,不许你上前,心决不死。好在这一套三十六个铜人掌,还有十来个不曾打完,前面两关,定是照样打来,不会多出花样。你我身子矮小,占了不少便宜。你上来先将铜人的手避开,立时由左而右让过来势,这时地上机簧被你踏中,必有别的铜人由左冲来,你如再躲,不是前后左右纷纷夹攻,便这后面两个铜人生出变化。你速将第一个的右手用力抓住,不等第二条机簧接上发生效用,猛力往外一拖,铜人必倒,下余也必失效。我已试过三次,均是如此。你能沉着应付,多半成功,真要不行,可速用险招,朝地一滚,一任来势多凶,铜人的手也必打空。我还试出铜人力量不过如此,真要将它双手接住,朝前猛推,不令前进,也非不行。这些铜人均有一定步位尺寸,就是发动,也不会到你身上。你功夫不够,却有蛮力,许能挡住。要是斗它不过,照我方才那样,双手一按,翻到铜人头上,也不至于受伤,我再上前破它便了。”铁牛心想:师父真太疼我。早已看明,哪有这样费事?答应了一声便往前纵。
二人原是边走边说,黑摩勒不知铁牛比他还要心细,又未出手,专一用心注视,早看出这些铜人来路虚实变化之理,每一关口均按人数,分别远近,师父刚破这一关,共只二人,前去至多一丈必要发难。果然猜中。因是看准地上铜钉踏去,铜人发动自然更快,脚才落地,铜人便自如飞冲到,快得出奇。黑摩勒不知爱徒早已算好,见他太急,方想喝止,不许冒失,铜人己由墙凹暗影中猛冲出来。这些铜人,除第一个生有六手的特别高大而外,余者都和常人差不多高,十九下身不动,只用双手猛击。铁牛所遇,却是手脚并用,格外猛恶。黑摩勒方喊“不好”,待要纵去,耳听玱琅哨嗒连声巨响,铁牛已飞身而起,朝前纵落。再看铜人,已跌碎在地,只剩半条腿桩,贴地猛冲,到了地头,又往回撤。另外四个铜人也被引发,一齐冲到。无如铁牛已早纵开,空打了一阵,便各退回不再转动。
原来铁牛本意想抄师父文章,不料铜人来势特急,相隔又近,知道闪避不及,如往后退更是危险。一时急中生智,身子一低,用足全力避开铜人右腿,照准左腿一刀砍去。初意腿粗半尺,未必斩断,用了全力还不放心,刚往旁边一滚,铜人已被斩断,碎跌地上。连忙就势朝前纵去,落地回看,刚看出铜人腿是空心,用力太猛,手震生疼,心中有气,啐了一口,黑摩勒已纵过来。铁牛忙说:“师父,我这主意想得可好?”黑摩勒问:“怎晓得?”铁牛便将沿途所见和悟出来的道理一一告知,并说:“地上那些铜钉有虚有实,并非都是机簧。”黑摩勒也被提醒,仔细一想,立时全部醒悟,笑说:“徒儿真个乖巧。前十关还有两关,铜人只剩五个,内中许有文章,照你方才所说,破它不难。到了第十关,你却不可再上,等我看明再说。”
铁牛见师父夸奖,越发高兴,拿了扎刀便往前进。黑摩勒刚想起黄生相隔五尺是指头关而言,铁牛又是那么灵巧,少了许多顾虑,第九关已然触动。这次四个铜人竟分上下来攻,前面三个,两高一矮,作品字形将人围在当中,上面又有一个,头朝下面,双手齐扬,向人抓来,身子不大,两手竟有三尺方圆,钢爪也似,突然临空飞落,离地不过两三尺。来路铜人都是隐在壁间,这三个铜人却是老早出现,把路挡住,各自扬手缩拳,形式不同,立在当地和庙中神像一样,一动不动,来人非由当中走过不可。
黑摩勒钟爱铁牛,想其成名,又恐有失,全副精神注定前面,看出有异,伸手想拉。铁牛早已防到师父阻止,喊声:“师父不要管我,包可破掉!”声才出口,人已纵上前去;脚才踏地,上下四铜人八手齐发,又急又准。黑摩勒见这次情势更加凶险,心方一急。铁牛更有主意,身子不动,上身略为一偏,避开当中双手,并不后退,反朝正面铜人胸前一贴,随同前进。只两三步,铜人便即停住。左右两旁铜人本有步数,来人稍为一退,必被打中,非受伤不可,上面两只大手同时抓下。经此一来,全数扑空。
黑摩勒见铁牛身子,和粘在铜人身上一样,毫不费力,将八只铁手避开,想起他人门不久,这等机警灵巧,高兴得直喊:“徒儿真乖,可爱极了!”铜人打空以后,忽然分开退去,一片轰轰之声,全都退往原来人槽之内。铁牛回身喊道:“师父,铜人只剩一个了!前面第十关反倒人少,还想不出是何原故。我跟师父一同上吧!”黑摩勒见他得胜不骄,反更虚心,笑答:“徒儿小小年纪,知进知退,真个可嘉。黄师伯命你不要隔近,似指头关而言,恐怕埋伏发动躲避不及,隔在当中送了性命。后面大约无妨,但这第十关决不易破,你看前面不是出现了么?”
铁牛回顾,前面相隔三四丈果然立有一个铜人,和第一关所见一样高大,身后似有一洞。甬道已到尽头,路又由宽而窄。铜人立在当中,四面均无空隙,高与洞齐,头前挂着一盏铜灯。沿途的灯都是铁链,这未一盏上面却是一只人手下垂,将灯抓住,甚是粗大。看那形势,不是寻到总簧破了机括,或将铜人打倒,休想过去。先防对面冲来,后看地上但平,并无铜钉之类,铜人双手叉腰,好似不能活动。二人几次设法试探,却毫无动作。
黑摩勒试用双手推拉,觉出铜人上身乃是死的,下身可以推动,但是内有弹簧,力量极大,身高腿粗拉扯不易,勉强用力推了一推,刚发现铜人身后入口,稍一松懈又复还原,差一点没被撞上。虽然看出铜人身高力大,专一拦路,并无别用,想要破它却是万难。伸手一弹,那两条粗腿又是实心,如用扎刀去砍,恐斩不断。这样重大的东西,倒将下来,万一生出别的变化,事前不曾想好,地方又窄,一个闪避不及,压在身上,休想活命。细看了一阵,见那铜人恰将入口填满,连由上面翻越都办不到,正在为难。铁牛忽喊:“师父,你看铜人又手之处有一小洞!师父不是学会缩骨法么?”黑摩勒笑说:“我早知道。我勉强钻过还办得到,你隔在后面我不放心,你又胆大好动。我想早晚必能看出破法,今晚大风雷雨也走不成。只此未了三关,忙它作什?”
铁牛忙说:“我决不动,师父放心,何不过去试试?”黑摩勒一想:黄生曾说,自己缩骨锁身之法,乃师尚不知道,也许指此而言。念头一转,立时点头,忙援上去。到了铜人胁下,刚照葛鹰所传,由那大仅数寸的小孔中钻过,瞥见后面是条深沟,洞顶甚高,两崖相隔十多丈,除将铜人去掉,连个立足之处都没有。对崖形势更是奇险,危崖壁立,一直向上,快要到顶,方有一片突出的平崖,离顶不过三四尺。人不能立身而行,当中又是绝壑,深不可测,只有一根铁线,细仅如指,一低一高,横亘两岸。知道人已走入山腹之内,凭自己的轻功,虽能由上飞渡,铁牛如何过去?并且铜人不去,便须由上而下纵到这根线上方能起身,不特太险,气势先难沉稳,正喊:“铁牛!这里虽无埋伏,形势奇险,你在后面,不可冒失,等我看清形势,回来再说。”话未说完,铁牛在后面等了些时,心正不耐,忽然看出铜人眼球对准面前铜灯,上面大手闪闪有光,比前见三十几个大小铜人双目仅有形式迥不相同。心中奇怪,试爬上去,用手一摸,眼珠竟是活的,可以转动,越知内有巧妙,惟恐师父说他多事,料定那灯是用人手抓住,与来路所见不同,铜人目光正对那手,也许总簧就在上面,便想用刀一试,事前也未明言。
铁牛虽然聪明,无意之中看出机密,到底年轻,初次经历,上来顺手,胆子更大,一经发现,只顾高兴,想将总簧破去,不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不想想铜人眼珠虽然注定那只人手,怎么会是活的?总算相隔太远,头一刀,人由铜人身上纵起,朝前飞去,想就势一刀将手斩断。身刚向前平飞,忽然想起这里只有一盏灯,如被斩断,黑暗之中更易吃亏。微一迟疑,手往后撤,灯盘又大,不曾撩中,人已飞过,落向前面。到地想起,事情太险,总簧一破,铜人必倒,被它压上固是必死,再要发生别的变化,难免措手不及。又停了一会,越看越觉那是机关,再看来路灯光,相隔不过数丈,此灯灭后,仍可看见,不过暗些。二次又到铜人身上,为防万一,先取一只钢镖朝那铁手打去,铮的一声,刚刚打中,铁手晃了一晃,便听轰隆之声大作,四面传来。心中一惊,同时又听师父发话,不敢冒失,忙即停止,回身静听。忽然发现铜人眼珠内缩,重又突出,刚刚复原。
黑摩勒话才出口,听出后面有了变动和钢镖落地之声,轰隆乱响,知是铁牛所为,不禁大惊,忙即缩身退回。刚刚转过,瞥见铁牛猴在铜人头上,方想说他几句,忽然看出铜人眼睛竟是活的,猛触灵机,忙喊:“铁牛下去!退出两丈以外。”然后说道:“这双眼睛必与总簧有关。我用黄牛所借小刀、钢刺试它一下。万一扑倒,我只消翻在它的背后,随同落地,也不至于压伤。你却不行,还要走远一点。”等铁牛一退,先用两腿夹紧铜人肩膀,再取小刀、钢刺仔细试了几次。后来试出两眼珠互相呼应,并与铁手有关,便用钢刺轻轻刺人那碗大铜睛之内,将其钩住,往下一按。左眼珠往里一缩,右眼立时突出眶外,同时发现眼珠后面各有一根纯钢弹簧,甚是坚韧,左眼珠陷进尺许,便即挡住。立即领会,忙用小刀,照准右眼珠弹簧猛力砍去。前面铁手又在乱晃,上面五朵灯头光焰摇摇,灯油洒落了好些。猛想起黄生别时手势,心中一惊,右眼珠已随刀而落,跟着便听铜人肚内丁零零直响到底,知道总簧已被斩断一根,吉凶未卜。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勇气立壮,大喝:“铁牛小心!”还未下手,稍为一松,左眼珠已随钩猛突出来。回手一刀,当时斩断,铜人腹内又是一串响声。再看前面铁手,反而不动。方想:总簧至少破了两根,为何不见动静?
铁牛先恐铜人倒下,立得颇远,见两眼珠斩断,并无异状,忍不住又走了过来,朝上一看,忙喊:“师父!上面铁手为何变了方向?”黑摩勒先未理会,闻言一看,果然手心朝内,与前不同,想了一想,又命铁牛走开,轻轻一纵,便到铁手之上。双脚盘住上面手臂,仔细一看,见那铁手约有三尺方圆,紧抓下面灯盘,臂长五尺,手腕似能活动,知道伏有机簧。试将铁手抓住,往左一转,忽听轰隆之声大作。凭高下望,大小二三十个铜人,忽由来路方面出现,相继赶来,声势比前还要猛恶,当前两个已离铁牛身后不远。这小地方,来势又急,无法闪避,心中一惊,连忙抓住铜人手指,用力往外一扳,本想还原,不料心中着急,用力大猛,扳过了头。耳听前面响声越发洪烈,震得人耳鸣目眩,以为又生变化,心更惊疑,不知如何是好。再看前面,那些铜人,本是带着连串轰轰之声蜂拥而来,不知怎的,忽又回转,端的来得匆忙,去得更快,晃眼退尽,只剩余音震撼,全洞尚未停息。耳听铁牛喜呼:“师父快看后面!”回头一看,那拦住出口的大铜人,正静悄悄往地底沉落,跟着现出洞口。
黑摩勒忙即纵下,招呼铁牛一同上前。灯光外映,见那横亘两崖的铁线又劲又直。本来铁牛也可一试,无奈这根铁线,与铁花坞卞莫邪所用飞索不同,又细又滑;最难走是:对崖一头要高得多,下临绝壑,水响甚急,听去极深,稍一失足,万无生理。两崖壁立,满生苔薛,其滑如油,连个攀援之处都无。洞顶虽有一盏油灯,离地太高,光景昏暗。对面崖口低只三四尺,你想纵过都办不到,非由这根铁线通过不可。有心想将铁牛放下,单身过去,又觉是一缺点。铁牛孤身转回,是否再遇埋伏,也不放心。仔细盘算,又往线上用脚试了一试,觉着那铁线十分坚韧,只是滑得厉害,十分难走。忽然想起一个主意,便将铁牛横捧手上,目光朝下,万一失足,有什变化,便将双足一分,勾住铁线,铁牛也可将铁线捞住,就势滑下,回到原处,就过不去,不至伤命。
商计定当,黑摩勒将铁牛捧好,便往铁线上走去。先以为自己轻功甚好,这类飞索渡人,司空见惯,无什希奇,及至到了上面,觉着脚底滑溜已极,只管提起轻身全力应付,因是对崖一面相去太高,稍为疏忽,立即乘势滑下,如非脚底坚实,功夫精纯,差一点便滑坠下去,送了性命。两次走到中途,均不由自己倒退回来。虽仗应变机警,胆大沉稳,人和粘在线上一样,不曾失脚,受惊也是不小。后来试出,幸而手上横捧着一个人,只要把势稳住,便不至于失足,放下一人,前进更难;便和铁牛退下,把真气重新调匀,准备停当,上来踏着铁线,向前猛冲。一口气走出两三丈,再任其滑退了几步,猛一提气,又往前进,赶出两丈,再用前法,以退为进。眼看相隔对崖不过四五尺,稍为一冲便可到达。忽听身后来路洞口内金铁交呜,轰隆大震,脚底铁线也在不住震动。二人寄身在一根细线之上,下临绝壑,不能转身回顾,脚底一震,又往回溜,情势已是万分危急。
黑摩勒只当洞中铜人生出变化,还没想到别的,所争只是面前数尺之地。正想稳住势子再往前进,忽听头上大喝:“老弟,快将脚底铁线抓住,就要断了!”声才入耳,脚底又震了一震,随听壑底噗咚两声,似有重物下沉,将铁线打了两下。情知不妙,先早防到中途生变,想好应付之法,一声招呼,身子往下一蹲,双足交叉夹在线上。铁牛面本朝下,首先一把将线抓紧,觉着滑溜异常。黑摩勒就势往前一扑,也将铁线捞住,见铁牛身已翻转,手抓铁线,双足搭在上面,正往下溜,连忙用足将其勾住,不令滑退,同时又听铁线震动和重物落水之声连响不已。目光到处,原来先前所见大小铜人,正由洞口冲出,相继朝下翻坠,直落壑底深水之中,多半压向铁线之上再行坠落,震得那根铁线铮铮乱响,摇晃不停。系铁线的铜柱本来埋在洞口山石之内,连经重击,山石碎裂,柱头已然现出半段。手中铁线其滑无比,脚底带着一人,又不能往崖上翻去,正在勉力上援,心中忧急,断定铁线不久必被铜人压断。忽听洞顶有人说话,语声甚急。对面铜人已坠落了十几个,铜柱已将连根拔起。上面相隔虽只七八尺,滑不留手,撞得越猛,滑溜更快。必须沉稳真气,双手用劲,互相倒换,才能缓缓上去。正恐突然中断,往下溜落,上来更难,猛觉脚底震撼越发厉害,方喊:“铁牛注意!”忽听喀嚓连声,对面铜柱已然断落,心中一惊,同时瞥见洞顶飞下一柄钢爪,恰将那随同铜柱下沉的铁线抓住,向上抛起,由斜而平。经此一来,自然省事得多。二人接连几把便到对崖,回顾飞爪,已将铁线当中抓住。因有铜柱坠在下面,比二人身子重得多,故此成了一条平线,料知又是黄生师徒所为。
黑摩勒觉着不是意思,忙朝上面喊道:“是黄兄么?小弟连这样一道绳桥都难渡过,如非大力相助,几遭不测,真个惭愧!”黄生笑答:“此事难怪老弟。本来第十关上,铜人双目总弦一破,如其灯上的两根总弦不去动它,便不会生出这样变化。这十三层关口重在未了一关,家师为防来人轻功不到火候,另外尚有一根宽约尺许的铜梁,由洞口起直达对崖,原意和那一根钢线左右并列,任人挑选。那些铜人须等老弟过后,方始陆续出现,一个接一个坠入壑底,这粗细两桥也被压毁,一同下坠,来路所有埋伏也同毁去。过时虽较容易,但是上下两旁必有许多刀枪镖剑四面飞来。人在梁上行走,稍一疏忽,必为所伤,前面一层关口也必因此发动。老弟许是无意之中,将铜人前面铁手上的总簧扭了一下,误将埋伏一齐引动,后来看出不妙,又将其扭转。正面铜人虽然沉入地底,暂时无事,可是铁手上面专管铜人的两根总弦互相呼应,老弟扭过了度,时候一久,仍要复原。另两根总弦已断,失了控制。总算运气,当洞中铜人暴发之时,老弟将到对面崖上。我在后面闻得洞中大震,连忙赶来,线桥已快砸断,忙用飞爪将其抓起,老弟也到了上面。这根线桥,乃百炼精钢所制,其滑无比,凌空一线,上下高悬,两头相差太多,看似寻常,实则轻功多好的人,即使手足并用,也休想走得过去。老弟带了一人踏步而行,居然渡过。这类骤然暴起的变故,多高本领也拿它无可奈何,不特与你无干,并将第十二关最厉害的埋伏无心破去,少去好些惊险。你由崖洞内俯身而入,走出五六丈便到尽头之处。下面这一关甚是难破,只将那面铜符得到手中,大功告成,便可相见了。”说罢,人便隐去。
二人见老人一商役伏为难,一面听凭门人暗中帮助,并将这样精工制造、费了多年心力的许多铜人,连同所有埋伏一齐毁去,不知是何原故。料定自己言动必在对方耳目之内,便不再开口,一同前进。所行崖洞,宛如一张奇大无比的巨吻,内里阴黑异常,离顶又低,如非身材矮小,便须蛇行鹭伏而进。就这样,人头也常与顶相磨,一不留心便要把头僮伤。当中又有一条深沟,黑沉沉看不到底。两崖宽窄不等,有的地方才只一二尺。好在二人天生目力,黑摩勒又下过苦功,能在暗中视物,还不妨事。走出不远,发现一盏破的铜灯,并有好些碎铁钢架和各种奇形怪状的兵器残物,均是钢铁所制。崖顶两旁,常见小洞,内设机簧,料知当地与来路甬道消息相通,方才铜人坠落,机关全破,连这一带的埋伏也全毁去,沿途几盏油灯已全坠入沟中。看这情势,只剩未了一关。大功将成,越发留意,手拉铁牛加急行走。遥望前途似有微光,仿佛到了尽头,并不见灯。
一路空无所有,暗沟已然走完。再往前去,便是一片平坦石地,沿途不见一物,静悄悄的。洞顶更低,连二人也不能立身而行。走到尽头,忽见灯光往上照来。这才看出,洞径乃是弧形,当中拱起,到了尽头,往下溜去,下面地势虽较高大,但是石滑如油。上半是条斜坡,往前突出,下半往里缩进,看不出落脚之处。洞底钟乳如林,映着两盏三尺方圆的大铜灯,五光十色,到处晶明。靠壁一面,钟乳更多,一层层自顶下垂,宛如天花宝盖,缨络流苏,缤纷迷离,景更奇丽。先想第十三层关口就在脚底,意欲看清形势和埋伏所在,再行下去。看了一阵,见那钟乳均是天然生就,看不出一点埋伏之迹,料是藏在靠壁一片缨幕之后。黑摩勒估计时已不早,人在上面决看不出,上下相隔不下六七丈,有心卖弄,暗告铁牛:“站在后面,等我落地,再用本门轻功滑到中部,将身立起。一个‘残花落地’的身法,飘然下落。劲敌当前,你功夫还差,老实一点倒好,不可学我的样。”说罢,铁牛便在崖口坐下,准备到时滑落。
黑摩勒先低头立起,看准下面提气轻身,双足抓地,缓步前进。走出丈许,崖顶渐高,身子一挺,就着又滑又陡的斜壁,由慢而快,星丸走皈,往下急驰,其行如飞。到了中部突出之处,忽然一个“飞燕投怀”,又足轻轻一点,头下脚上,身子笔直,由离地四五丈朝下飞落。到了空中,两掌平分,朝下一按,微一分合之间,全身放平,掉转过来。本是下落,忽又凌空高起数尺,接连两个回旋,往下一沉,轻轻落在地上。
铁牛见师父凌空转侧,上下回翔,活似一只大老鹰,身法灵巧,好看已极,心想:我是师父徒弟,就这样滑下去,岂不难看?就不能像师父那样凌空飞翔,也要像个样子。好在师父先下去已有榜样,前在山中练习轻功,由十几丈高崖往下纵落,均未受伤,何况这里要低得多,怕它作什?念头一转,照样低头往下走去。中途将身挺起,朝下急冲,到了突出之处,猛力朝前一纵。本心想学师父的样,不料功夫不够,好胜心切,用力太猛,这一纵竟过了头,到了前面钟乳林中方始下落。黑摩勒望见大惊,连忙抢步赶去,就空中一把抱住,往侧一翻,落在空处,差一点没有落在钟乳上面,受了重伤。
二人落地时,隐闻有人喊好。再看前面,当中晶幕后面,洞顶下压,高只两丈,里面好似有一石台。绕将进去一看,台前空出一片地面,上有大榻,均是钟乳所制,榻后有一小洞。纵将上去,人洞走不几步,眼前倏地一亮,耳听水声汤汤,如奏笙簧,甚是悦耳。原来前面乃是一座水洞,约有数十丈方圆,又高又大,地势宽广,两面石岸甚是平坦,石质如玉。对面也是一个大洞,比来路所见还要高大,内中钟乳更多,异态殊形,光怪陆离,气象万千。两旁上下铜壁之间,还有不少大小洞穴,大量泉水由地底狂喷而出,向上涌起,波涛浩浩,浪花如雪,不住翻滚,打在水中大小石笋上面,溅玉喷珠,互相鼓荡,发出一片铿铿锵锵之声,与泉声相应,自协宫商。四壁和对面大洞之中,更点有不少明灯,照得到处通明,映着水光,灿如繁星,点缀得景物分外雄奇伟丽,看得人眼花缭乱,目迷五色。水是那么清深,离岸不过尺许,波浪又大,稍为立近一点,便要溅到身上。方想:老人孤身在此,每日江边垂钓,难得在家,内里这许多布置,大半人力所为,费钱不在少数,平日又不肯与外人往来。事太奇怪,莫非还有不少党羽暗藏在内不成?心念才动,忽听金钟连鸣,打了九下。
铁牛笑说:“师父,两岸相隔太宽,师父容易,我如何纵得过去?两旁均是危壁,又没有路,我想用师父所传轻功攀援过去可好?”黑摩勒知他看出水面大阔,难于飞渡,故意这等说法,暗赞:徒儿外表忠厚,想不到这等的聪明!我连破十二关,主人面上已不好看。此老好胜,闻得此言,许有反应。忙喝:“铁牛不可多口,我已看出青笠老人对我师徒并非恶意,便纵不过去,也不应该失礼。此是老人聚会门人、传授武功之地,不比来路那些铜人,有心假手于我将它全部去掉。两旁壁上生有不少花草,五色缤纷,被灯光水光一映,多么好看!你粗手粗脚缘壁而过,别的不说,单这壁上苍苔,绿油油的,要多少年月才有这样浓厚,被你糟蹋,有多可惜!这水面大阔,其势不能带你飞渡。等我请问两句,如无回音,再打主意好了。”
黑摩勒原因回忆黄生前后所说,越想越觉老人别有用心,不是恶意。再见沿途布置和当地气象,福至心灵,断定老人年辈甚高,本领惊人。看他所为,明是恩师在日所说那两个前朝遗老烈士隐居在此。今日无心相遇,他那徒子徒孙必不在少。上来已然得罪了他,如今难关只剩一处,是敌是友,在此一举。只要应付得宜,不特化去嫌怨,还可结交好些异人。我已占了上风,何苦再树强敌?何况黄生对我那么热心,立意结交,也不应使其失望。念头一转,当时变计。正说之间,忽听对面洞中又是一声清磐,左壁有人喝道:“来人且慢!我们将桥结好,步行过去如何?”二人闻声回顾,两崖许多洞穴内,各有一人走出,老少不等,均是一身白色短装,手持一根铁筒,注定当中水面;左首一块突石之上立着一人,手持小旗,朝外一挥,便有七八十条钢钧,分由各人手上射出,其急如箭。两崖离中心水面,少说也有二三十丈,那些钢钩均由铁筒之中发出,细才如指。那么长的东西,偏是又劲又直,钩头根根折转向上,到了中心,一齐停住,凌空虚悬,排列水上。每根钩尖均是三尖小刀,长达两尺以上,寒光耀目,锋利己极,当时结成一列刀桥。乍看有疏有密,两旁间隔约有丈许,虽是一条直桥,并不整齐。
黑摩勒到底受过高明传授,一看这座刀桥,便知不是寻常。再一注视,认出是由八十三式西乙掌中变化出来的刀桩,中有不少变化,走将起来,人由上面飞渡,每一把刀均要踏过,才算练完。直比这片水还要难渡得多。幸而平日留心,新在黄山又长了许多见识,否则,凭自己的轻功虽然渡过,不将这八十三把尖刀走完,终是被人看轻。铁牛以前再三请求,虽然传他蜻蜓点水、草上飞的功夫,路上看他轻功已有一点根底。但是此刀孤悬水上,不是实地所钉,人纵上去,多好轻功也要下沉。脚底势子一稳不住,不能借劲使劲,就势往前纵去,只要有几把刀踏沉水中,功夫便不到家,被人轻视。能够勉强过去还好,再要连身人水,或是跌到水里,更是笑话。必须将气提住,单脚一沾刀尖,不等下沉太低,立往第二桩上纵去,借着刀桩弹力,忽上忽下,时轻时重,起落要匀,真和蜻蜓点水一样,一沾就起,才算成功。刀尖又是锋利异常,自己虽未试过,自信多用点心还能过去,铁牛入门日浅,任他多么聪明用功,也难学步,所幸不是主体,还好一些。想了一想,先朝左壁为首执旗的中年人拱手笑道:“这八十三参的太平桩,虽听各位师长说过它的妙用,今日尚是初见。明知年幼力弱,小徒更是不行,多蒙老大公赏脸,又蒙各位亲自出手,不比寻常挂在墙上的刀阵,随时可以相助,要少好些危险,省力得多,愚师徒怎敢不知好歹?不过小徒入门日浅,这类登萍渡水、草上飞的功夫,带上一人更是费力,何况老大公借此成全,特命小徒跟来。虽然万分不行,也应命他历练,哪怕受伤落水,也长一点见识。自然遵命,由桥上过去。练不上来,望勿见笑。”
白衣中年人喝道:“本来老大公没想这刀桥。因有人说你轻功甚好,才想试试你的本领。老大公素来说一不二,决不肯因你武功较好,多出花样。你既知道这八十三参的来历,再好没有。我们全都望你平安过去,连老大公也是这样心思。只能到了对岸,连那第十三关放令符所在的原有设备,也可兔去多半。目前有此八十三参设备的,除却我们水灵洞小潮音而外,只芙蓉坪后山一处。你说初试,也是实话。步法如能记准,于你将来不是没有用处。此时老太公对你二人不似先前,令高足不能过去,无须勉强。请你先走,另外命人接引,也是一样。”
黑摩勒一听,越知老人另有深意。此次全是有心考试自己深浅,一半磨练少年盛气,不特毫无恶意,并与将来芙蓉坪之行有关。心虽惊喜,好胜之念仍在。一面谢诺,悄告铁牛,令其留心,自问不行不可勉强。铁牛看出力桥太难,正在专心盘算如何跟随师父过去,心神一分,又有成见,对方所说并未注意,闻言低答:“弟子知道。”
黑摩勒看出对方不是敌人,老人对己颇为看重;转眼便可拿到令符,赶往小菱洲取回宝剑,还可结交几位老少英侠;照此形势,铁牛就过不去,并无害处,还免自己这面做得大满:心中欢喜。只顾留神记那刀桩形势和步法远近,不似方才处处顾虑太多,也未再说,道声“献丑”,立在水边,把气沉稳,使一个“大鹏展翅”的身法,先朝面前第一根刀桩上纵去。觉着身子微微一沉,并不甚低。回顾右壁洞口,持钩人双手握紧那根二十多丈长的钩竿,似在随同自己下沉之势往上一抬,知其暗中相助,越发拿稳,索性看准距离进退,不求大快,“金鸡独立”,单腿立在上面微一点劲,往第二桩上纵去。左壁持钩人也是如此,并还看出所有铁筒,一头通往洞中,并不摇动,只由一人左手握筒,右手前伸,紧持钩竿,随同来人纵处,用力暗助。铁筒虽是另有铁架装牢,不是活的,这么细长的钩竿,未端有人纵落,只仗一手往上抬动,单这力气已非小可。难得两壁八十三人多有这等功力手劲,好生惊奇。记性本好,人又灵慧,走不几步,便全记下。到了第七根桩上,笑说:“老大公成全盛意,我已醒悟。现蒙各位暗助,八十三参全部走法已勉强记下。我还想借此机会练习一次,如有不到之处,还望指教。”说罢,便将当时悟出的太平桩八十二参,加上北天山七禽掌法和新学会的乾坤八掌,将内家真气调匀,全数施展开来。
黑摩勒天生异禀,机智绝伦,从小便得高人传授,所有师长,无一不是前辈异人。自从明白老人心意,越发卖弄精神,竟把平生本领全数发挥。只见水面上八十几把尖刀微微颤动,起落不停,寒光闪闪,上面一条黑影兔起鹘落,纵横飞舞。先还看得出步法起落之处,渐渐由慢而快,越来越急。只见一条小黑影,在八十几柄刀尖上,流星也似,东冲西突,忽前忽后,左右往还,滚来滚去,身法轻快,好看已极。两壁上人见他武功这好,又看出是想借此练习,在刀桩上往来两次不肯上岸,并非有心炫弄,不禁低声称赞,叫起好来。
黑摩勒走完两遍,全部记熟,又听对方赞好,正在暗中得意。不料铁牛见师父人前显耀,高兴非常,不由把事看易,暗忖:师父所练,与平日传授轻功好些相同,何不也试它一试?一面留心注视,记好上落之法和所用劲头,一面把气提好,暗中准备。先还胆小,不敢冒失,正在迟疑,欲前又却,忽见师父快到对岸,又由刀上纵回,往来飞舞了两三次,并将好些内功掌法施展出来,身手轻灵,美观到了极点,两壁上人纷纷叫好,越发技痒。等第三次过去,立照师父走法,往刀桩上纵去,仗着平日用功又肯留心,身子虽然稳住,只荡了两荡,刚往第二桩上纵去,觉着脚底微痛,仿佛皮底快靴已被刀尖刺穿,心中一惊,忙又前纵,忽听两崖上人同声齐呼:“你来不得!”
黑摩勒闻声惊顾,见铁牛随后追来,面色十分紧张。知他大胆,把事看易,妄想尝试,人又好胜,进退两难,心中一惊,忙即回身,接连几纵,往后赶去,正值铁牛往旁纵来,大喝:“徒儿怎不听招呼!连我尚是初学,你如何行?幸而老大公不是外人,否则岂不当众丢脸?你自前纵,落时把气提住,我来带你过去。”铁牛自知冒失,又急又悔,天性好胜,惟恐丢人,再说离岸已远,退回一样艰难,刚把心一横,落时单足运用劲功,免被刀尖刺伤。不料轻重之间力未用匀,刀桩往下一沉,几乎落水,心更发急,慌不迭,乘着对方钧竿往上一挑,又往前面纵去,皮底已被刺穿,真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师父发话警告,回身迎来,立在一旁相待,心中略定。忙照所说,由侧面往前纵去,落时把气一提,方觉脚底稍好,未被刀尖刺穿,重又前纵。身刚飞起,耳听众人同声夸好,齐说“难得”。身子还未下落,猛觉一股疾风由后扑来,腰间一紧,已被黑摩勒拦腰夹住,就势往前纵去,方悔不该冒失。
黑摩勒手上多了一人,终较吃力,幸而事前走过两次,有了经历,轻功又好,宛如飞燕掠波,接连十来纵便到对岸。耳听铮铮连响,放下铁牛,回顾身后,那一列刀桥已然不见,八十多根钩竿,正如乱箭倒射,往两边壁上飞去,晃眼连人一齐退尽。再往前看,对面大丛钟乳分列左右,宛如两座晶门立在地上,壮丽非常。当中一条两丈来宽的甬道,两旁钟乳排列如林,玉树银花无比奇丽。洞顶到处缨络下垂,更有不少明灯,高高下下灿如繁星,端的晶宫王洞,仙境无殊。
师徒二人虽是好胜心高,处此庄严宏丽,初次见到的奇景,也不由生出敬意,把来时狂做求胜之心去了一个干净。铁牛更是万分惊奇,目不暇给。那甬道长达四丈,走完晶林,地势忽然展开,对面又是一座晶乳改建的平台,上有几个坐榻,均是原有钟乳制成。当中一榻独大,台前大片平地,也有不少座位,无一不是就着钟乳形势改制而成。黑摩勒心想:此洞通体上下、质如晶玉,坚固晶莹,一尘不染。黄生把未层关口说得那么厉害,如何不见埋伏痕迹?台上又没有人,老人所说的铜令符尚未发现。地已到了尽头,台后好似一片整壁,并无门户,如何前进?正在寻思,忽然发现台前平地上画有好些红黑线圈,大小不一。有方有圆,料和前洞地上铜钉一样,埋伏均在那些方圆圈内。本来一手拿着三棱钢刺,一手握着匕首,留心前进。晶林甬道还未走完,因想对方既是借此指点,不应再存敌意。就遇埋伏,也等发动再说,不必这样小气,忙将兵器收好,并令铁牛将刀还匣。一见地上藏有机关,方想打个招呼,相机一试。
铁牛在旁,也因到了地头不见埋伏,与黄生所说口气不同,心中奇怪,方想:照此形势,老人必是首领,平日既然在此升座,后面必有门户,也许台后墙上还有暗门。也未开口,自往台旁窥探。见正对台后平壁之上画有一个大圆圈,方圆三丈,画得极细,不留心看不出来。方疑有异,猛一回顾,台前钟乳林中有一丈许大小铁抓,形如人手,正往地下缓缓沉落。那大一只铁抓,竟听不到一点声息,看那来势正对方才立处;再看地上前立之地,也有一个圆圈,大约尺许。忽然警觉,知道圈内藏有机关,并且这类方圆圈甚多,师父正在低头查看,恐其不知,触动埋伏,忙急赶回,低声告知。
黑摩勒一听,果然料中,止住铁牛,不令再说,先朝台上躬身说道:“后辈年幼无知,冒犯虎威,现已醒悟老大公厚爱盛意。如今到了地头无法再进,越台而过又恐失礼,还望老大公命人赐教,感谢不尽。”话未说完,铁牛因见方才那只铁抓退得奇怪,以为就将埋伏触动,只要警觉得早,当时跳开,便可无事。恰巧身前不远便有一个方形长圈,别处的圈都是完整,其细如线,面前那圈正对中央台阶,乃是许多虚点画成,约有豆大,心想试它一试,便往前走了一步,觉着脚底地皮震了一震,甚是轻微,不是心有成见,格外留意,决难警觉。因疑埋伏均由钟乳林中发出,稍为一立便即退出。正在回顾身后有无同样铁抓抓来,忽听呼呼之声,前面大约五丈方圆的一座石台,已往地底沉去。铁牛正惊顾问,黑摩勒还不知铁牛无心触动机关,见此情形,埋伏必已发动,想起前言,忙喝:“铁牛速退!不可离近,立在五尺之外,由我一人上前请罪。”
随听一人接口道:“这话说得对。我来晚了一步,致被铁牛触动埋伏,将十八金刚手引发,就此试试老弟的硬功真力也好。令符就在台后圆门之内,一取到手,由侧面小门甬道走出,你我便可相见。反正这十八金刚手,老弟不将他打完难于入门。虽比家师原定埋伏应付费力,以老弟的功力,也不会有什么凶险,同时,还可看看原有埋伏的厉害。将来去破芙蓉坪贼巢那些机关,取回国宝藏金,便要容易多了。”
黑摩勒听出黄生语声就在洞壁之后,细看上面,除那一圈圆门细线而外,井无别的痕迹,忙谢指教。黄生又在壁后说道:“愚兄奉命主持,老弟一定成功。铁牛到底只有天资,尚欠功力,必须立在五步之外,以防万一。”底下便无声息,黑摩勒恐铁牛胆大犯险,假装发怒,说了几句。铁牛也觉两次冒失惹事,心中不安,又知大功将成,对方并非敌人,也就改了前念,连声应诺,故意立出二丈以外,专一旁观,不再上前。
平台已早沉入地内。黑摩勒方想:那十八金刚手从未听说,不知如何破法,何故还不出现?忽听黄生低喝:“老弟!留意乾坤八掌的用法。圆门一开,我便见师覆命。身旁兵器,到时须先取出,方可人门,此时却用不着。”黑摩勒闻言,猛想起黄生月下所教三棱刺与匕首的用法,料知门内还有难题。刚谢指教,忽听轰的一声,一只形如人手的铁拳,后面带着一根具有极强弹力、粗如人臂的弹簧,突由地底激射而出,迎面打来。先听黄生警告,胸有成竹,知道这类铁手铁拳有十八个之多,互相呼应,各有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去彼来,和练硬功的砂包一样,打得越快,回力越强,也许前后左右上下皆是,稍为疏忽,便被打出老远。黄生曾说未一关要用外功,必有原因。心念才动,手已将那铁拳接住,不特不去硬敌,反随来势往后一退,先将余力卸去,然后轻轻把手一松。
那十八金刚手,本是先后两主人匠心独运,多年巧思,用百炼精钢制成。机簧灵巧,互相勾连,照例一个接一个相继出现,猛恶无比,非将一百四十四手正反相生全数变化完毕,机关走完,不会撤退。硬功劲功和内家真力如不到家,轻功多好也破它不了,一个不巧必受重伤;不会轻功,又有好些吃亏。必须软硬功均有根底,心思更要灵巧,明白正反相生,虚实兼到之妙,才能应付,免去进退两难,身受重伤,还要送命。本来势子还要猛烈得多,黑摩勒这一临场谨慎,上来便以静制动,先将第一拳的力量卸去,虽然后来仍是越打越急,开头却松得多,无形中占了好些便宜。等到十八铁手一齐发动、万分猛烈之时,内中巧妙已全明白了。第一只金刚手,刚刚荡了回去,果然又有两只铁拳,一左一右相继打到。黑摩勒仍用前法,左闪右避,一个任其打空,自行荡回,一个卸去余力,伸手接住。恰有一拳打到,忙先让开,任其往回荡起,再将所接大手就势往旁一扳,猛力朝上推去。铁拳回势颇猛,只一还原,必要暴起,来势更猛,别的金刚手也被引发,吃黑摩勒将计就计,两下一撞,玱的一声,各把势力挡住,等到互相交错而过,无形中力量已减去不少。
等到十八只铁手一齐涌出,黑摩勒已走到当中,把所有巧妙全数识透。有的和它硬撞,用真力打退;有的借劲使劲,使其互撞,减去它的威力。后来十八只铁手钢拳,此起彼落,上下四面,一齐夹攻;机关又极巧妙,随同来人前进之势,长短伸缩,由对方来势和回力大小生出反应。在此方圆数丈之内,人走到哪里,便打到哪里。虽然地面不大,人在十八只尺许大的铁手包围之下,不是心灵手巧、力大身轻,简直寸步难移,想往前多走一步都办不到。有时好容易进了三步,遇到来势猛烈,必须闪避,反倒退了两步。幸而黑摩勒内外功均有根底,早已看明步位来势,乾坤八掌刚柔并用,正是克星。
只见一条黑影,在铁手丛中星丸跳掷,上下飞舞,一片玱玱之声越来越急,约有半个时辰,方才打出重围。眼看再有两步便可脱险,猛觉脚底微微一软,知道又有埋伏发动,方觉老人此举太过,十八只铁手忽然同时退去,随着连串金铁交鸣之声,一齐沉人地内。紧跟着咝的一声,壁上圆圈忽然往里缩进,现出圆门。又是呼的一声,一团黑影比箭还快,突由门内猛冲出来。
黑摩勒见势不佳,知难躲避,本想卖弄轻功,双手一伸,用师传粘字秘诀搭向上面,再一按动,打算就势弹起,暂时纵开,还到原处,看清再说。目光到处,瞥见那黑影乃是一个大球,力量极大,手触之处似是皮质。忽然醒悟,知道对方要想试他内家真力,立时变计。就这时机一瞬之间,本来提气待要飞起,猛一用力,双手往下一按。黑球本来余力将尽,经此一来,便往下落。黑摩勒试出球力虽大,将其打退并非无望,忙将全身真力运在两膀之上,脚跟刚一到地,便朝门中猛推过去。黑球当时推出老远,回到门内。以为还要飞出,忙运真气真力,立定相待,望见门内是一小洞,灯光甚明,黑球并未再出。正朝里面查看,忽听身后急喊“师父”,回头一看,铁牛已被一只由地底冒出的铁手抓住,高约丈许,悬在空中。那手大约方丈,上面又有许多钢刺突出,将人围在中心。
黑摩勒情急大怒,正要纵身赶去,盘庚忽由身后跑出,笑说:“此是师弟退得大远,无意之中触动机簧。他手有宝刀,决不妨事。以前这里本是满布危机,专为对待敌人之用,整座洞府地底全是空的。前主人费了多年心力,才得建成。后来苦志未成,受伤身死。因和师祖至好,相隔又近,临终将其请来,令在二十五年内代他完成素愿,过期无望,便将所留机关埋伏全部毁去。师祖因其忠义激烈,素志未成,便为仇敌暗算,重伤身死,心中悲愤,仇敌虽然不久死去,他那子孙徒党遍于天下,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土豪恶霸,平日欺压良民,无恶不作。虽无亡友之仇,也饶他不得。于是一到每年今日祭期,事前必命门人,挑那罪恶最大的,杀他一两个首恶,把人头带回上供。今天恰巧二十五年期满,师祖遵照遗命,将全洞埋伏毁去。正好师叔到来,因他老人家还有一件不平之事,对头一面也有这类埋伏机关。当初原是一人所制,以为复国之用,不料好人叛变,将其占据,由此落入贼手。现知几家遗孤均已成长,不久便往报仇除害,师叔也要出力相助,这才借口师叔应对失礼,引来此地,表面仿佛作对,实则借此指点,使师叔长点阅历,以为将来之用。师祖向来言出法随,十分严厉,先连我师父也不知他用意。虽因师祖平日对于师叔这样后起英侠,每一提到,颇多夸奖,但见师叔神情太做,还不放心。直到小侄拼着受责,去往洞顶窥探,被师祖喊去教训,才知底细。方才听说,那放令符的所在原有好些机关,非照师父来时所演手法,用那二刀一刺,难于破去。后见师叔一路行来势如破竹,那些机关已难不倒,加以师叔未来以前,师祖曾经命人往兵书峡通知一位老前辈,命其速寻化名江小妹、江明的两个朱家遗孤,连同一位侠女赶来此地,借着破这许多机关,练习本领,增加见识,以为将来杀贼之用。师叔既已有此能力,无须再试,正好多留一样,交与后来的人试验。现已全部停止,不会发动,只等师父回来,便将令符交与师叔了。”
说时,一片铮铮乱响,铁牛已用扎刀,将那钢刺斩断好些。那只大手,本由手指上发出许多两尺来长的钢刺,将人包围在内,只留中心一处,使其不能转动,然后缓缓往地底沉去。铁牛虽仗应变机警,防御得快,但那钢刺太多,每根手指粗约尺许,扎刀未必能斩得动,眼看离地只有三尺,心正发急,大手忽然张开,忙即纵下。回顾手已合拢,沉入地内。一看身上,只衣服刺了两个小洞,未伤皮肉。见师父正和盘庚说话,忙赶过去。
黑摩勒听完前言,心中惊喜,故意喝道:“铁牛胆大,又是你惹的事!我早料到老大公有心成全,果然不差。还不随我入洞请罪!”盘庚方说:“老大公现在下面地室,向各位师兄指示机宜,今夜无暇相见。等师父来后,问明再说吧。”
黄生忽由洞内走出,手拿一面三角小铜符,交与黑摩勒,笑道:“家师今夜无暇相见,命我传话,请等风雨住后,自往湖口小菱洲取回宝剑。伊氏弟兄阴险贪狡,也许抗命规避,或是生出别的花样,老弟不必和他一般见识。真要遇到有什为难,可照家师所说行事,必能如愿。见了龙家一位长须老人务要谦和,不可怠慢。否则,和今日一样,虽然结果无事,必又添出好些麻烦,此老面白如玉,穿着不长不短的衣服,一部长髯下垂及腹,极容易认。事前如与他谈得投机,只要有理,便无家师之命,也有成功之望。还有大师兄胸怀大志,本领又高,因往云南山区开荒,中了瘴毒,不幸身死,老弟所见,都是他的门人。还有一位二师兄,便是方才立在水旁右崖传话的一位。家师连我共收三个门人。我那两个没出息的记名师弟,并非本门嫡传弟子。单这小潮音内洞地室,他二人在此多年,均未容其走进,别的就不必说了。家师早就看出他们不是善良,为了乃母是前洞主人故人之女,还有两位老前辈代她说情,勉强收容下来。我奉命考查他们弟兄行为,发现品行不端,因其再三跪求,未忍禀告。近又做了一件恶事,并在暗中偷盗安分商民金银,犯了本门大条。本已不能再为隐瞒,因念同门之谊,想等黄山归来再行告发,欲令将功赎罪,免受重罚,不料他们又见财起意,杀人夺剑,回山见师,还敢编出许多假话欺骗师长。我当时便想发作,因见家师神色不善,暂时隐忍。他们也真大胆,知我每日随侍家师,家中只有小徒,以为年幼好欺,平日又受过他弟兄巧言所骗,容易上当,便与商量,隐藏在我房后崖洞之中;一面勾结小菱洲郁家弟兄,料定老弟随后追来,欲用阴谋暗算。小徒盘庚年幼无知,以前听他弟兄时常背人哭诉,说是用尽心力:得不到师父欢心,在此多年,始终不允正式拜师,连内洞都未去过,还不如你这后生小孩。因觉师祖对他弟兄大薄,生出同情,胆子又大,竟被哄信,代他瞒了一日。后来发现阴谋,才知上当,表面也不说破,背人向我禀告。才知他们因见家师心意难测,看出不妙,不特见利忘义,妄想得那宝剑,并还生出叛意。知道老弟来历,不是好惹,龙、郁两家子弟如难为力,便往甫岸彭郎矶去投一位前辈怪侠。此老虽非恶人,性情十分古怪,又喜刚愎自用,和家师相识多年,始终不大投机,但对愚兄最好,如非从中化解,内有两次,二老几乎反目。就这样,不免还有一点芥蒂。我恐他们先入为主,搬弄是非,又见老弟师徒已渡江而来,正和大船上恶徒争斗。那恶霸在此多年,愚师徒本容不得,因他祖父也是先朝遗民志士,为了光复,曾出大力,毁家纤难,人已早死。遗书曾托前主人和家师照应,已然答应了他。为恶的又是他第二个孙子,与老的无干。加以乃父虽然宠信爱妾,纵容幼子,一面却守先人遗命,每年派有专人,用大量金银救济穷苦,使其谋生,照例救人救到底,不是随便施舍,每年终要救济好些苦人,法子甚好,与寻常好行小惠者不同。为此许多原因,至今不曾除此一害,只警告过两次,并非置之不问。我知老弟一来,伊氏弟兄必走。正要起身去往南岸,先安一根,把话说在前面,狗子已率众驾船赶来,被我笛声惊走。伊氏弟兄还防被我看破,不敢露面,后来还是小徒设词告知,说我去往南岸买酒,此乃常事,他们才未生疑。先令一人告知船家,知道家师今日祭神,除我以外,无论何人,不许入林一步,想诱老弟犯禁。不料胡老误会家师寻他,不等老弟回船,便赶了去。后被他们发现,时机已迫,又恐走晚,被我归途撞上,便和郁家老五,同往小菱洲赶去。家师因在闭目默祷之际,以为窗外来人便是老弟,好在不是外人,也未理会。后虽听出不对,想起老弟步法不应和常人相同,才知胡老所为。因老弟义气,恐胡老受罚,不肯明言,话已出口,也未再说。后来胡家祖孙自觉此举不合,胡明向我哭求。我见家师有了怒意,心正不安,一到便往禀告,家师早已知道。等老弟在甬道中走出一段,家师谈起,面有喜容,探明口气,才放了心。今夜狂风暴雨,为二十年来所未有,江中波浪滔天,风涛险恶,风雨不停,多有本事的船家,也决不敢开船。此时天还未明,今明日家师必见不到,莫如同到荒居吃点东西,稍为安眠。天色稍好,胡老已先招呼,必来送信,吃饱上路;如是顺风,当日赶到小菱洲,天还不晚。你看如何?”
黑摩勒连声谢诺,便同起身,由圆门里面小洞之中走出,便是后山崖顶。丛树之内,出口上面是一小茅篷,住有一个山民,也是老人徒孙。地势隐僻,十分险峻,还未走出,便听外面狂风暴雨,水石相搏,万籁怒呜,轰轰震耳。
黄生师徒早备雨具等候。黑摩勒全身装束皆是鱼皮所制,不怕雨水。铁牛正用得着,忙和盘庚匆匆换好,由满山泥水中,冒着大小瀑布、乱流而下。盘庚手持特制的风雨灯,在前引路。铁牛和他也是一见如故,十分投缘,忙赶上去。盘庚恐他雨中失足,用手拉住,一同前进。黑摩勒和黄生在后,因听江小妹姊弟不久要来,平空多出青笠老人这好一位帮手,高兴已极,如非身有要事,真想见他二人一面,便向黄生打听:“兵书峡异人可是姓阮?”黄生答道:“你那宝剑关系甚大,万不可落入敌党手中。好在你们不久相见,暂时不必多问,免得又生枝节。我也方才听说,只知他们要来,许还不止三人,如其人多,同来二人也是女的。”
黑摩勒闻言,想起铁花坞途中所见两女一男,除吕不弃外,另一少女身法极像小妹;同来少女疑是阿婷,还有一个想不起是谁,黄生也不知来人姓名,只得罢了。决计小菱洲事完,再回孤山一行。小妹、江明未必就到,也许能够见面,便未再提。
沿途光景黑暗,风雨似比前小了一点,满山多是洪流,一股接一股,瀑布也似,往江中流去,轰轰发发之声,震得全山都在摇撼,比起初落雨时声势还要惊人。黄生说:“方才闻报,沿江人家,只是低处,十九被风雨冲塌,灾民甚多。家师正在集合门人商量救济。此时江水想已上岸,幸而此山除却江滩一带低处,三面都是山崖,离水甚高,事前又曾命人传下警告。本山渔民对我师徒最是敬服,彼此又能互助,一人有事,大家上前,总算抢救出了好些财产衣物,只有二人滑跌受伤,无一送命。近山舟船也都避开风雨来路,损害极少,这样大的风浪,别的江船就难说了。”
黑摩勒拿到令符,恨不能当时起身,先还想天如不晴,便在当地结一木排,师徒二人提前起身。及至走到路上,见满地积水,最深之处有三五尺,后面更有大量山水化为无数洪流,由高而下猛冲过来。自己虽有一身功夫,也走了一身热汗,如换常人,休说走路,只要遇上,当时冲倒,被洪水卷入江中,休想活命。才知天地自然之力果然厉害,多大胆子也无用处,只得中止前念,心中愁急,不知何时起身。一面在黄生师徒引路之下,高一脚低一脚,踏水乱流而渡。正生烦厌,忽听前面盘庚一声口哨,灯光照处,瞥见一条人影疾如飞乌,冲风冒雨,接连两个起落,投入左侧暗影之中,一闪不见,身法快极。心想:此是何人,这好一身轻功?这样伸手不辨五指的风雨之夜,孤身飞驰,又无灯光照亮,必是本山久住的老人门下无疑。正想询问,盘庚同铁牛已赶回来,说是正走之间,发现那人纵过,身法快得出奇。看那来路,明是江边一带。此时江边波涛汹涌,江水早已上岸,立得稍近便被浪头卷去。我们沿江而行,情愿绕远一点,都不敢冒失走近。此人来路离江甚近,难道是由江中来的不成?
黄生急口低喝:“天下高人甚多,以为风浪太大,就无人可以渡江往来么?这位朋友本领之高不必说了,看他路径山形这等熟法,明在本山住有多年。我已猜出是哪一位,你平日不肯留心罢了。”盘庚好似醒悟,笑道:“师父说的是陶公祠旁柳林中那位读书相公么?”黄生方喝:“小娃儿家不许乱说!这位高人来此数年,我早看出几分,心中敬佩。因其落落寡合,未敢冒失求教。这位也许不愿见人,你不要往下说了。”
黑摩勒心方一动,忽听左侧暗影中有人接口道:“黄兄误会。我实有事,今夜渡江归来,曾往府上拜访。后知事已过去,并不如我所料,又往别处访一友人。刚刚回转,恰遇令高足走来,风雨黑夜,不曾看清,以致惊疑。此时有事,无暇面谈,改日再领教吧,”黑摩勒忙喊:“是辛先生么?”那人遥答:“黑兄所遇乃是家兄,已然离山,不在此地。此去如遇风姓渔人,敬烦致意,说小孤山辛氏弟兄问候。行再相见。”底下声音已远。黑摩勒见几句话的工夫,那人少说也走出好几十丈,这大风雨,走得如此快法,好生惊奇,悄问黄生:“可知道两弟兄来历?”黄生笑道:“我还当老弟与他相识呢。”黑摩勒便把陶公祠遇见辛回之事说了。黄生笑道:“我早看出此人不是寻常,没想到他还有一兄弟。久欲往访,因其独居读书,多不与人来往,未肯冒失。今夜已与交谈,明日便可寻去,改日再见就知道了。”
四人边说边走,一会便到黄家。当地乃是临江一座石崖,地势较高,离水本有两三丈,此时江水上涨,离开崖顶不过数尺,江边芦苇已被风浪冲去,四人绕路走上。黄生孤身未娶,所居竹楼三间,后有崖洞,放些杂物,楼中甚是清洁,一尘不染,纸窗竹榻,灯光甚明,仿佛刚点不久。黑摩勒方赞:“竹楼地势大好,这样大的风雨,未被雨水浸入。”黄生笑答:“愚兄久居江边,认得风向和趋避之法。此楼四面皆窗,外层另有窗板,风雨未起时已先上好。你看那两面的窗板,不是上好了么?”盘庚忽然惊道:“记得我出走时,此灯已灭,怎又点亮?”黄生道:“我早看出来了,还用你说?这还不是那位辛朋友代我点的!你看灯下纸条,以前有么?”随说,拿起纸条一看,上写:“冒昧登门,诸多失礼。但是东方未明,敌人侦骑四出,将不利于孤儿。今日得信,冒雨渡江,往寻一人。在令师大力扶助之下,虽不至于有害,到底小心些好。方才听说朱、白两家遗孤已在途中,日内必到。为防万一叛徒泄机,最好命人前往接应。黑兄师徒见完令师,取到铜符,须等风雨住后方能起身,否则波涛险恶,对头多精水性,就是内行也易吃亏。船到湖口,如遇敝友风虭,不妨设法亲近,不特以后多一精通水性的同道,并有好些用处。事出不已,还望主人原谅。”黄生看完,面有惊异之容,转对黑摩勒道:“此人来历我已明白几分。想不到芙蓉坪老贼如此凶险,共总没有几天的事也会知道。幸而家师早有准备,否则岂不是糟?”
黑摩勒听出小妹姊弟此来已被敌人警觉,又急又怒,闻言才稍放心,笑道:“这两家遗孤都是小弟至好。我往小菱洲取剑回来,恐赶不上,意欲明日跟了黄兄同往接应,等他们到后再往取剑可好?”黄生道:“这个万万不可!一则那剑关系太大,夜长梦多,早去取回为是;二则这两家遗孤均有高人暗护,本身又非弱者,何况家师早就托人照料,今日又有这位辛朋友的警告,敌人多么厉害也可无虑,放心好了。”
黑摩勒见黄生正烧纸条,又问道:“小弟由铁花坞起身时,遇一少女指点,说是遇到夺剑少年,可说‘东方未明’四字,许能将剑交回,化敌为友。如迫不上,再来此地拜见老大公,求其指教。辛朋友纸条也有此四字,可能见告么?”黄生微一寻思,答道:“此乃家师和几位老前辈互相约好的隐语,只一提起,便有照应。老弟自家人,本来无须隐瞒,不过话说太长,未奉师命以前,有好些话尚难明言。我想那少女如非性命关头受人大恩大德,并还深知对方来历,也必不敢说此四字。可知她的姓名么?”
黑摩勒答说:“此女年约十四五,身陷贼巢,当夜被卞莫邪师兄救出。她又有病,勿匆见面,未及问她真的名姓,便自分手。”黄生笑道:“这就莫怪了。这几家遗孤差不多都听家师说过,因未见面,所有隐语无从得知,此女怎会知道?并还晓得我师徒的来历姓名,这是谁呢?”黑摩勒重又详言经过,见黄生不住点头,似已有些明白,但未再提,料有碍难,只得罢了。跟着,盘庚取来酒果和月下吃剩的风鸡鱼菜。
天已将亮,晓色迷蒙中,遥望江面,波浪山立,澎湃奔腾。大雨已住,风势反更猛恶。只见天水混茫,水气沉冥。江滩一带地势最低,满山大小洪流,由高而下,齐朝江中狂涌而去,宛如无数大小玉龙蜿蜒飞驶,有的临崖飞坠,有的顺着地势朝前急冲,到了江边,忽然一个山一般的浪头朝上打到,将那大小山洪反激回去一二十丈,忽然崩塌,合成大片黄涛,连江边的草树沙石、残破房舍一起卷走。这浪头一来一去之间,浪花飞舞,狂雪山崩,涛声如雷,轰轰震耳。风浪最大之时,仿佛整座孤山都要被它吞去。空中狂风大作,呼呼乱响,平日碧绿的江水,已被狂风吹成了浊流。江中时有江猪大鱼出没,向上嘘气喷水。墨云隐隐,暗雾蒙蒙,内中隐见鳞甲飞动,上下流更看不见一点帆影,声势惊人。眼前实景,比起昨夜又自不同。
黑摩勒师徒连日赶路,本未睡好,昨夜连历惊险,又辛苦了一夜,不免有些疲倦。天明以后,见江上风浪如此险恶,知道不能起身,心中一烦,再多吃了几杯急酒,不由有了睡意。黄生忙劝二人卧倒,一同睡去。
第八回
骇浪隔前舟 铁桨穿波逢异士 荒林寻古寺 霜华满地识危机
黑摩勒睡得正香,忽听身前有人走动,惊醒一看,窗上已有阳光,铁牛正立面前,忙问时候早晚,风住也未?铁牛答说:“方才起身解手,见大凤已住,只是还有波浪,天已近午。黄师伯不在家中,盘师兄早将午饭准备停当。他说再等一会方能起身,否则江中浪大,胡家祖孙那只小船恐禁不住,等到转成顺风,起身不迟。此时上船,不过多费力气,并不能快。又见师父睡得甚香,故未惊动。”说罢,盘庚端了面水走进。黑摩勒忙即起身,外屋酒饭已早备好,甚是精美。
师徒二人问知黄生已往救助昨夜受灾渔人和本山土民,无暇送客,命盘庚代为照料。风势一转,胡老的船便会开来,不久顺风,当日便可赶到湖口。最好在当地住上一夜,留心物色那姓风渔人,见面之后,次日一早,换一小船再往小菱洲,不必大忙。并说伊氏弟兄狡猾异常,昨日到了小菱洲便自离开,有人在湖口酒店中还曾见到,风雨一起忽然不见。事出意料,遇见二伊的又是一个忠厚无用的渔人,因往湖口探亲买物,无心相遇,并未交谈,因湖口一面风浪较小,他年轻力壮,水性又好,不畏风浪,今早恰是顺风,天刚一晴,便驾小舟赶回,刚到不久,所说的话好些均不合情理,事尚难料。二伊就是离开小菱洲,宝剑也必在彼。何况对方诡计多端,郁老五水性又好,就许又闹什么花样,请仍照昨夜所说而行等语。
黑摩勒先还想,伊氏弟兄是由贼党手中将剑夺去,打算见面之后好言相商。后听黄生师徒咋夜说起二人种种恶迹,先念同门之谊,只在暗中劝诫,未肯告发,次数一多,反倒受了挟制,师规又严,知情不举,一样要受严罚,又有别的顾忌,空自气愤,无可如何;后见二人胆子越大,任性为恶,正拼受罚,前往告发,又因师父面有怒容,恐送二人性命,心中不忍,想等师父高兴时候相机禀告,不料二人毫不知道感激,勾引盘庚又犯家规,实在可恨等情。觉着这类阴险小人,和他们有什客气!不由改了前念。先想直驶小菱洲,一听人在湖口,以为对方狡诈多疑,这类至宝奇珍放在别人手中,必不放心,又非无能之辈,也许暗藏一旁,渔人不曾留意,决计先往湖口查访踪迹。如其未走,或者另有藏处,将其寻到,可少好些麻烦。吃完午饭,正命铁牛往寻胡老,盘庚笑说:“师叔运气,果然转了顺风,风力又大。此时起身,胡老虽然年迈力衰,行船多年,出了名的好手,遇到这样大的顺风,正好显他长处。赶到湖口,天还早呢。”
黑摩勒凭窗一看,碧霄万里,华日丽空,云白天清,江流无尽,江面上风帆点点,已有舟船出现,除却风浪比昨日较大,孤山上面的雨后洪流瀑布仍是天绅倒挂,龙蛇乱窜,满山满崖,飞舞奔驰而下,江声浩浩,与泉响松涛相与应和而外,昨夜今早的雷雨狂风、阴雹昏晦景象一扫而空。铁牛刚到楼下,便听橹声咐哑与江浪打船之声。胡老船已摇来,胡明正在船头昂首欢呼。铁牛见滩前水阔浪大难搭跳板,忙喊:“你只把船停住,不要上岸!我们自会纵上,免得你踩水,弄湿衣服。”盘庚见二人要走,依依不舍,送到江边,拉着铁牛的手,再三叮咛:“归途务必来此一行。”并问:“二位江师叔如来,黑师叔可有话说?”
黑摩勒见他貌相清秀,二目有光,人甚灵慧可爱,又极热心,想起还未道谢,忙令致意乃师:“江家姊弟和阿婷诸人如来,可将经过告知。湖口小菱洲之行不要提起,以防三人为友心热,得信赶去,人多无用,反生枝节,更防芙蓉坪贼党发现暗害,泄漏机密。只说自己宝剑已有下落,蒙青笠老人师徒相助,拿了令符赶去,手到擒来。三日之内不来相见,便是先往武夷寻人,事情一完,立回兵书峡,往返至多月余,便可见面。千万不可令其知道去处。”
盘庚原知二人此行,事尚难料,但又不便明言,只得应了。等黑摩勒上船,又将铁牛拉住,低声说道:“师叔好胜,心高气做,容易树敌吃亏。师祖昨夜本想借此磨练,挫他锐气。不料最难的第一关没有将他挡住,由此势如破竹,反倒占了上风;后来飞驰太平桩,连演两次八十三参,无师自通;独破十八金刚手,不特灵慧胆勇从所未见,单那人力也是少有。师祖起初虽无恶意,因见师叔无什礼貌,也有一点生气,结果反倒转怒为喜,连向师父称赞,说像这样天生异禀的少年,就是狂妄一点也不妨事,何况他两师徒,一个都未成年呢。话虽如此,小菱洲人多,品类不齐,伊师叔人极阴险,你们多大本领,到底只有二人。强龙不斗地头蛇,湖口离他家近,必有党羽,你在一旁务要格外小心。最好先将那姓风渔人寻到,多一帮手,容易得多。固然师祖令符向无虚出,二伊师叔只敢抗命,万无幸理,宝剑终要取回,何苦多生波折,结怨树敌呢?”
铁牛近来长了阅历,心思越发灵巧,闻言谢了指教,并问渔人形貌来历。盘庚答说:“以前并不知道,连师父也是昨夜才听说起。虽知不是寻常,并未看重。今早去见师祖,回来命我转告,口气大变。我看出他十分注重,才知有异。师父说完就走,未得细问,详情根底俱都不知,不似师父所说小菱洲那位长老好认。你只随时留心,暗向老年渔人打听,一有姓风的人便告师叔,设法交谈便了。这类异人都有脾气,对于常人极为谦和,如遇同辈人物或是后起之秀,难免故意戏弄;终要能忍,才能被他看重。你看前面的船离岸渐远,回来最好再见一面。我也许禀告师祖,到你们兵书峡去呢。”说时,盘庚恐黑摩勒心急,早命胡老:“拉帆开船。如其走远,我驾小舟追来,也赶得上。”一面手拉铁牛沿江而行,且谈且走。
铁牛见胡老船已离岸,开往江中,师父正和胡明说笑,并未回顾,方想:船离江滩已二三十丈,如何纵得过去?盘庚小船并未看见,仍在说之不已,良友好意,彼此已成至交,不便拒绝,心正发急。忽听路旁有人说道:“今日江风太大,浪头又高,船在五十丈外便不容易追上,两船靠拢更非容易,如要追人,快些寻船还来得及。”二人闻言心中一动,回顾道旁土坡上面有一少年,正和一个小道士说话,便未在意。铁牛见那少年好似哪里见过,想不起来。盘庚因少年一说,朝江中看了一看,笑道:“今日江波又是上下交流,果然讨厌。师弟快走,到了船上再说。”说罢,当先飞驰而走。
铁牛跟在后面,忽又听少年笑道:“这样还许来得及,再慢一步就费事了。”不禁心又一动,因见船离更远,盘庚神色匆忙,不暇再顾别的,忙即飞步赶去。走出不远,忽见盘庚驾了昨日小舟,由前面崖缝中疾驶而来,忙纵上去。盘庚双桨前后一扳,小舟立时横过,正对前船,贴着水面,箭一般朝前驶去,晃眼就是十多丈远近。
铁牛见那小船又轻又快,不久定可追上,才放了心。盘庚道:“只见今日顺风,忘了昨夜风浪太大,江水受了上下流雨水山洪冲击,有的地方上下倒流。两船相隔大远,无意中遇见江中急漩逆流,一个耽延便迫不上。如非那人提醒,几乎误事。”铁牛闻言,回顾少年和小道士已不知何往。来路是片江滩,舟行极快,共总几句话的工夫,怎会不见人影?便将后来所闻和少年面熟之言告知。盘庚惊道:“此人所说,明是为我而发,等我回去寻他。且喜前船还易追上。”说罢双桨一分,又和箭一般直驶上去。初意小船轻快,自己又是此中能手,平日往来南北岸,疾驶如飞,把万顷江波视同儿戏,以为前船晃眼即可追上。不料当日风势太大,前船有篷,趁着顺风,急逾奔马,比小船慢不多少,接连二三十桨没有追上,相隔仍有六七十丈水面。远看只见一点帆影,出没波心,浪头又大,如非同是顺风,小舟轻快,连船影也休想望见。
盘庚见风浪不匀,时大时小,眼看追近一点,接连两个浪头过处,或是遇见漩涡,略一转侧又复原状。年轻好胜,心里一急,两膀用力,正想冒一点险,借着风浪之力朝前猛冲,至多把船弄翻,凭自己的水性,铁牛决可无妨。到时,索性叫铁牛骑在身上,由水里赶去,还快得多,免得迫不上丢脸。一问铁牛,也通水性,只是不高,心方一喜。忽见一条大“浪里钻”(当地一种小船)由斜刺里横江而渡。二人只顾说话,铁牛又是倒坐,因和盘庚交厚,看出前船不易追上,恐他不好意思,心中着急,表面仍在说笑,不肯露出,后想:师父不知何故不肯停船相待,他非把我送到不可,如能因此同去,岂不更好?念头一转,心更放定,毫未留意前面。等到盘庚发现呼喝,闻声回顾,两船已成了丁字形。双方势子都急,眼看来船横在前面,非撞上不可。盘庚见势不佳,又急又怒,连忙用足全力,双桨往外一扳,倒退出去两丈来远。因是情急拼命,见对面来船坐有几个女子和一老人,自己的船正朝来船中腰冲去,为恐将其撞翻,误伤人命,用力太猛,先又猛划了一大段急路,觉着两膀微酸,手中双桨如非坚木特制,包有铁皮钢条,几乎折断,不由气往上撞。再看来船,共是四女三男,老少七人,分坐在船舱中心,把只小船挤得满满,那船也是特制,比寻常“浪里钻”较大。
操舟的是一年轻女子,穿着一身白,头上包着一块白纱,细腰长身,丰姿玉映,头上还有两缕秀发,迎着江风飘拂不停,看去绝美。独坐后艄,双桨凌波,横江飞驶而来,比箭还快。就这一霎眼间,不等自己回走,已由船前水鸟一般,横断江流,掠波飞去,一下驶出六七丈,再将船头掉转,朝着来路疾驶而下,虽是逆风大浪,照样走得飞快。看神气似由右侧驶来,因见自己船快,有心戏弄,显她本领,来时早已算好,自己便不回船退避,至多在船前擦过,也不至于撞上,骤出不意,倒被吓了一大跳。最气人是船已过去,舟中几个少年男女,还在手指自己这面和操舟女子说笑。盘庚回指后面,正要喝骂,忽然想起对方人多,既然有心捉弄,必非常人,相隔已远,还要赶路,骂他几句,白费气力,干事无补,话到口边,又复忍住。
铁牛旁观者清,先未留意,等到发现,看出来船四女腰间均似挂有刀剑,另两少年也都带有兵器,内一老人身材瘦长,貌相甚是清奇,从来少见。两少年一个尚未成年,背向自己,不曾看清,女的头上全都包有头纱,想起师父昨夜所说的江家两位师叔日内要来的话,心中一动,忙告盘庚:“不要得罪。”盘庚笑答:“此时我也想起,但是事情奇怪。这几位师叔不会来得这快,再说护送他们的还有两人,理应先有一人赶回,或是命人送信。师祖为了此事,已命师伯发下传牌,沿江各地均有专人守候,哪有一点信息不知之理?船上如是他们,不能多不相识,他也决不会无故欺人,今早我们定必得信。共总几个时辰耽搁,早请师叔留下,见上一面再走了。不过这男女数人决不是什好相识。走过孤山,如其上岸,必能见到,探出他们来历;如往南岸彭郎矶或是别处,就难说了。这一带往来船家多半相熟,有的还是自己人。等我遇上先发一个信号,好请师父留意,如非敌党,也好款待。”铁牛回顾前船,只剩一个小黑点,隐现水天相接之处,忙喊:“师兄,你和我们同往湖口,有多好呢!”
盘庚一看,就这一个耽搁,又和铁牛说话,忘了用力抢先,前船越发隔远;知道江风太大,船家年老力弱,拉了满篷,不到地头无法放落;又太相信自己本领之故,想了一想,把心一横,笑答:“是我大意,忘了今日江风比平日不同,下面隐有逆流;前船有篷,要快得多;只顾说话,起身太迟,才有此事。拼着回去被师父教训几句,索性不忙,和你同去也好。就是为了龙、郁两家那几个小人,不便出面,将你送到再打主意,或是回船好了。”铁牛大喜称谢。双方情分越来越深,都不舍得,后由盘庚提议结为兄弟,一路说笑,朝前飞驶,往湖口赶去。
黑摩勒上船以后,见铁牛被盘庚拉住,令先开船,知道徒弟灵慧,主人情重,也许还有话说,盘庚操舟极快,水性又好,必能追来;先未在意,在船上和胡明谈了一阵,见风顺帆饱,胡老一人掌舵,顺风而行,轻快非常,一点也不吃力,比起昨日逆风逆浪拼命挣扎,大不相同,心想:我当船家终年劳苦,与风涛搏斗,原来也有轻松时候。忽见后面小船相隔越远,恐迫不上,一问胡明,答说:“黄生师徒行舟如飞,有名绝技,怎么也能追上,再不便是盘庚想要跟来,故意如此。”
黑摩勒本对盘庚看重,料他师规甚严,必是奉命而来;落篷不便,只得听之。后见小船已无影迹,方自猜疑,猛一回顾,不知何时驶来一条渔船,也是顺风张帆,后面一个渔婆掌舵,舱中放着一个鱼篓,船头坐着一个中年渔人,面前放着一大盘鱼和一些花生、豆干,正在临风独酌,悠然自得。开头只觉那船突在右侧出现,两船参差相并,一同前进,往来舟船,此时虽多,事前怎未觉察?因是出道没有多年,平日往来多是山径和陆地,因嫌气闷,难得坐船,偶然坐上也是过渡,江中长路行船尚是初次,那渔人夫妇又和寻常差不多,除旧衣整洁,女的行动轻便,看去有力,皮肤细白,人生得秀气,男的神态不俗,貌相也极清秀而外,并无别的异处。正寻思间,忽听身后胡明“噫”了一声,跟着又听胡老咳嗽。回头一看,胡老手刚放下,胡明面有惊奇之容,问有何事,答话支吾,知有隐情,便不再问,假作看水,暗中偷视。见那渔人并未理睬自己,酒量也不甚大,一手把杯,浅酌低饮,神色自若,看不出一点形迹,方想设词交谈,船已摇开。等到双方隔远,再问胡明,是否见那渔人奇怪。
胡明朝胡老看了一眼,口答:“没有什么。”一会凑近身旁,低声说道:“那渔船实是奇怪,未过来时,它和后面几条船先后同行。后来我们说话,没有看它,不知怎会忽然到了旁边。我从小生长江边,打鱼人看得最多,像他们这样干净的从未见过。你看他夫妻虽都光足,从上到下,哪有一点泥污?又是那么细白皮肉,越看越怪,正要开口,祖父忽打暗号。看意思,我祖父也看出那船太怪,好似为了恩人而来,来路却不知道,为防惹事,不令开口,少时必有话说。”话未说完,胡老已把胡明喊去,命告黑摩勒,说那船快得出奇,胡老掌舵,不曾留意后面,只觉那船在相隔十多丈的后面斜驶过来,忽在船旁出现。虽然也是满风满篷,船的大小差不多,江上行船,这大风浪,从来无此走法。后又发现船上橹舵包有钢铁,沉重非常,那女的随手运转,轻飘飘的若无其事,并且他那渔网连篓,无一样是常见之物,连人带船从未见过。先朝黑摩勒看了两眼,等他回顾,便装不见,一会摇远,装出本来就快、事出无心的神气。胡老恐是对头,特令告知。
黑摩勒暗忖:敌党方面不少能手,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虽然不曾正面对敌,此次大闹铁花坞还没有几天,但听人说,老贼近年对我注意,曾发密令,先想收罗入伙,不久探明来历,知道不会与之同流合污,又令党徒留意行动,无故不要结怨,免将身后师长引出,心实忌恨。他们党羽众多,消息又快,铁花坞曾有贼党赶到。起身以后,车卫、卞莫邪尚在里面,吕不弃和两少年男女也似在彼有事,大概三凶想要隐瞒遮羞也难办到。老贼最是凶毒,先发制人,得信以后,必要派出有力徒党暗中加害。这渔人夫妇如是为我而来,前途必要遇上。我自出山以来,连经许多风浪,从无失利,谁还怕他不成?当时微笑未答。
船也越走越远,遥望后面小船已现船影,料知盘庚同来,就要赶到。猛朝前看,方才渔船又在右侧前面出现,相隔约有十来丈。江中有一沙滩,满生芦苇,上有大群水鸟,飞舞起落。渔船正由旁边经过,相隔不过三四丈,忽有几只水鸟看见船头有鱼,箭一般朝前飞去,似想抢夺食物吃。渔人左手一扬,当头三只连声惊叫,平空坠落,跌向江中,略一挣扎,便自随流飘去。未了两只,被渔人手中筷往前一抬,相继夹住头颈,往后一掼,落向船后。那鸟本被夹得半死,刚一松气,展翅要飞,被渔婆双手一伸,同时捉住,用一竹篮罩住,渔船也就离开。还有不少水鸟纷纷飞来,渔人将手微扬,相继哀鸣而退,但都未死。船渐开远,鸟群也都惊退。
黑摩勒眼力最强,早就看出这些水鸟,两只是被筷子夹住捉去,余者多是渔人用吃剩的花生打伤,意似专为擒那水鸟,绕道而去,等捉到两只,便不愿再多杀害,除头三只来势太猛,将头打碎,落水飘去而外,下余伤处均在腿部,可见内功一定不差,手法更准。忽想起昨夜雨中少年所说风虭,也是渔人,黄生再三命我留意,莫非就是此人?心中一动,再看前面渔船,已经绕滩而过,穿人前面几条大船之中,越走越远;湖口人家市镇已然在望,渔船并未拢岸,朝前开走;胡氏祖孙正在落篷靠岸:只得罢了。
镇上十分繁盛,人家甚多,舟船云集,帆樯如林,热闹非常。黑摩勒见江边贩卖鱼虾的甚多,都刚出水,新鲜非常,上面更有几家大酒楼。天已不早,忽发酒兴,便告胡明,等铁牛、盘庚来了,令其往寻。自往右侧一家走去。那楼一面临江,来船一望而知。等了一会,小船还不见到,探头一看,方才还见一点船影,此时后面来船虽多,小船却不见踪影,心正惊奇。忽听旁座有一北方人说道:“你将这只水鸠拿去,烤来下酒,再把你们的白莲花露拿两壶来。”随见一个伙计,正拿着前见水鸟走过,心中一动,忙急注视。原来旁桌上坐着一个中年酒客,形貌身材均和前遇渔人相仿,只是一个文人打扮,左边颊上多出一粒红痣,上面稀落落生着一络长毫,为前见渔人所无。心想:我的目力不会看错,这两个明是一人,怎会面上多了零碎?如说不是,这只水鸠,亲眼看见被那渔人用筷夹来,不过少了一只,天下事哪有如此巧法,莫非二人孪生兄弟不成?于是便留了神。后来越看越像;对面那人见自己朝他注视,似有不快之容;心有成见,忍不住把手一拱,笑道:“阁下一人独饮,我也没有酒伴,萍水相逢,总算有缘。这面临江,似乎地势较好,如不嫌弃,请到这边桌上同饮如何?”
那人闻言,略一寻思,冷冷地说道:“你看中我那只肥水鸠么?”黑摩勒一听,越料先后一人,知其故意装腔,笑嘻嘻答道:“实不相瞒,我是真馋。这东西虽未吃过,方才看见渔人用筷子夹了两只,就知味道不差,不料带来此地。这么办,我请你吃酒,酒钱多少由我来付,你请我吃那水鸟,算是谁也没有扰谁,你看可好?”那人微笑道:“这倒便宜了我。你身边准有钱付账么?我吃得多呢。”说罢走了过来。
黑摩勒暗中留意,一面让座,喊来伙计,把两桌酒菜并在一起,把酒斟上,笑道:“我看阁下面熟,好似哪里见过,你贵姓呀?”那人不答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转问:“你姓什么?”黑摩勒答说:“姓白。”那人笑道:“你皮肤这样黑,居然姓白,太不称了。我姓云行二,你记住吧。”
黑摩勒心想:这倒不差,我改姓白,他偏姓云,风的对面,必是此人无疑。酒客太多,自来真人不肯露相,且不叫破,等谈投了机,引往无人之处再和他说。云二食量甚豪,酒并吃得不多,莱倒摆了一桌。一会送来烤鸠,果然肥美非常。黑摩勒吃了一些,连声赞好。云二始终沉默,不多开口。黑摩勒以为对方既肯同坐,便可接近,也许当人不肯吐露,意欲设词探询。故意问道:“此地离大小孤山都近,匡庐也隔不远,云兄斯文一派,必有雅兴,可常往游么?”云二答道:“你说那几个地方,果然不差,偶然也往访友。你都到过的了?”黑摩勒道:“我由安徽到此,只在小孤山去了两日,遇见两位姓辛的,也是读书人,人甚豪爽,和云兄一样,不带酸气,可相识么?”云二淡淡地说道:“我向来不喜欢这些酸丁,怎会相识?”
黑摩勒一听口气不对,辛氏弟兄曾令致意,此人如是风纫,不会这等神气,如我料差,此人不是伊氏弟兄党羽,便是敌人,人心难测,还是留心些好。心正盘算,云二已喊店家算账。黑摩勒忙说:“云兄再饮几杯。”回手一摸,身边分文皆无,猛想起所有金银均在铁牛身上,此时怎还未到?探头窗外一看,先和云二谈话,认定对方必是想寻的人,只顾注意查探,忘了铁牛怎还未到;此时想起,不特铁牛的船不见到来,连胡老原船也自开走,不知去向。心中一急,再看云二,似知身边无钱,望着自己,面带冷笑。方觉难堪,想法应付,令其先走,伙计已由别桌闻声赶来,朝云二赔笑说道:“这位客人,连你的酒菜钱,都由风大先生会去。柜上留有银子,还有得多呢。”云二闻言大惊失色,朝黑摩勒看了一眼,道声“再见”,便即下楼走去。
黑摩勒看出云二行时目蕴凶光,忽想起方才所见渔人与此人形貌相同,神态却较和善,不是这等神气。俯视楼下,云二已然走入人丛之中。这时江上暮色昏黄,瞑烟欲合,沿江一带已有渔灯隐现,满街灯火通明,酒楼伙计也正忙着点灯。天已入夜,酒客越来越多,座无隙地,云二走得极快,晃眼无踪。忙把伙汁喊到身旁,方想询问会账人是否风纫,人在何处,是何形貌?伙计已低声说道:“风大先生常来此地饮酒,方才把我喊去,说客人钱财全在同伴身上,暂时不能来此。他留了一锭银子,代会酒账,说是此时无暇相见,请你吃完快走。”
黑摩勒忙问:“人在何处?”伙计答说:“他虽熟客,并未说过。只有两次,我回家去,见他同了两人在江中打鱼,像个渔人,但与平日所见不同。后来问他,他说打鱼为主,人多喊他风大先生,由此常穿渔人装束来此饮酒。只我一人知他不是这一类人,也许和小菱洲那几位相公一样,欢喜扮成渔人出来游玩。他那渔船如其在此,必定停在东南柳阴之下,地方清静。方才我也问过,他说:‘船未开来,不必往寻,寻也不见,吃完早走,免惹闲气。’”
黑摩勒又问了几句,问不出所以然来,楼上客多忙乱,不便多问,便将所余银子给了伙计,起身下楼。到了江边,想起此时无处可去,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暗忖:铁牛还可说是船未赶上,胡家祖孙真个荒唐。我师徒衣包尚在船上,那身鱼皮衣靠也在其内,就要开走,应该通知一声,如何不辞而去?眼看明月将升,镇上灯光更繁,人声喧哗,往来如织,笙歌四起,独立江边,正打不起主意,欲往探寻伊氏兄弟下落,又恐铁牛寻找不见。正在为难,忽听身旁低喊“师父”。心中一喜,回看正是铁牛,打一手势,便往左近树后走去。知有缘故,忙即赶上。
铁牛回顾无人进来,低喊:“师父快走!到了船上再说。”随顺江边一条小路走出两三里,转入一条小巷,方到小船泊处。江月皎洁,银河在天,那只小船独泊岸旁隐僻之处,背着月光,光景昏暗,连灯也未点一盏。
盘庚正在船头盼望,见面说道:“师叔好险!如非有人暗助,多生好些波折。宝剑还难取回,岂不冤枉?”黑摩勒见自己衣包也在船上,知道胡氏祖孙船已开走,忙问经过,井问两小弟兄:“可用饮食?”二人答说:“已在风大先生船上吃过。”随说前事。
原来二人小船正行之间,忽见前面有一游船。船身不大,布置得十分精雅,中有三人,正在对饮,旁边放着一身蓑衣斗笠。中座一人,年约三旬,气度极好。小船较快,盘庚心急赶路,已由旁边驶过,忽听一人笑道:“你看这两个小孩颇有意思。今日风浪甚大,小小年纪,驾着一叶小舟,飞渡江湖,倒也难得。船上又未带什东西,反正同路,我想唤他上来吃点酒食,大兄以为如何?”盘庚原是孤儿,从小随师,和铁牛一样,心灵机警,早看出那船好些特别,又看到船上放有一身渔人装束,想起昨夜纸条,忙把双桨略停。后船已追上来,旁座一人笑问:“大家同路,你们想已走了半日,可要过来吃点东西?”铁牛急于寻师,方要推谢,盘庚忙使眼色止住,笑答:“三位老先生盛意,不敢不领。好在前面就到地头,等我把船系好,就来拜见。”说完让过大船,把缆索结上一套,往游船后艄抛去,一下套上,放下双桨,拉了铁牛,相继纵上。
到了三人面前,一同施礼。三人便命下首同坐,笑问二人:“叫什名字?”盘庚生长孤山,渔村中人当他黄生义子,都叫他黄一,盘庚之名乃是师父新取,照实说了。铁牛笑说:“我姓田叫牛儿。”话才出口,忽见中座那人,一双俊目明如秋水,正朝自己注视,旁边那身蓑衣又细又密,颜色纯青,不知何物所制,与寻常不同;对方气度那么清华,第一次见到这等人物,说不出令人对他可亲可敬,忙把平日顽皮滑稽形态收起,笑问道:“你老先生贵姓呀?”旁座一人答道:“我们萍水相逢,请你们吃一顿酒,到了前面就要分手,谁也不必再问真的姓名。你叫他大先生好了。”
铁牛见旁座那人年约五十来岁,对面一个也在中年,都比中座年长,但极谦恭,一句一个大先生,想了一想答道:“我们小孩子家,对于年长的人应当恭敬。蒙你三位老前辈赐我二人酒食,见了师长,如何禀告?”中座那人笑道:“这两小孩果然有点意思。我们三人行云流水,不大与人往来,你师长如问,随便说上一姓好了。”铁牛觉着盘庚偷偷拉了一下,又朝外看了看,心中会意,笑说:“我说你老人家姓什么好呢?这样好人,别的姓恐配不上,还是天上找吧。今日我师父到前面拜访一位高人,也是此姓,不知可好?”旁座一人笑说:“天上只有日月星辰,人间哪有此姓?”铁牛笑说:“风云不也是天上的么?我正想用哪一个字好呢。”
中座那人哈哈笑道:“我闻近来江南出了几个奇童,果然名不虚传。盘庚以前我已听说,知道一点形貌,你却不曾见过。方才见你二人同驾小舟,凌风急驶,看出颇有功力,你又是外路口音,一时高兴,喊来一谈。见你二人纵上时身法不同,都是高明传授。昨夜听说。内一小侠已来江西,尚未人前露面,当你是他。见面以后,觉着年纪大小,身材神情,与平日所闻好些不同。既和盘庚平辈,我们自然比你较长,也就没有客套。想不到你们竟看出我的来历。我知那位小友新近收了一个徒弟,同路来此。如我料得不差,令师年纪当比你大不多少,他叫什么名字,能对我说么?”
二人一听,知道无心相遇,果是此人,好生欢喜。铁牛忙即起立,躬身答道:“我师父便是黑衣摩勒。老前辈想必姓风,大名可是一个虭字?”中座将头微点。二人忙即下拜。铁牛告以昨日小孤山辛氏弟兄说起大名,师父此去湖口,便要专程拜望,已在前面船上。
中座那人正是湖湘间一位奇侠,旁座二人是他师弟庞曾、崔萌。看去风虭年轻,实则年已五旬,闻言双眉一皱,回顾舟后,吩咐加急前进,往红沙港开去,越快越好;饭菜也快拿来,不必再等天黑。舟后两少年驾船,一个掌舵,并代摇橹,闻言同声应诺。一个取来饭菜,忙即赶回,相助摇船。那船立时快了起来,离开湖口约有两里来路,忽然转折,往侧面港口驶进。
风纫问明来意,再告二人,说:“昨夜听说芙蓉坪老贼因听手下探报,说朱、白几家遗孤相继出现,内有一男一女,并在北山会上公然出头;昔年死党女铁丐花四姑,连同手下徒党伤亡殆尽,事前还约来许多江湖上有名人物,内有好些精剑术的僧道,也是同遭惨败,十九伤亡;同时发现前得宝石是假,精金真髓并不在内,正在发急;日前又接黄山徒党铁羽传书,说七指凶僧到了兵书峡第二日便自失踪,连同假装樵夫、常年在当地窥探的三个同党一齐不见,尸首全无;后来冒险搜寻,发现一顶僧帽和樵夫用的板斧,知已送命,特来报知;黑摩勒等老少英侠大闹铁花坞之事,也有同党飞书禀告,不由急怒交加,将他手下四大金刚,连同几个得力党羽派了出来,分成两路,一路窥探遗孤下落动静,相机行事,不是看准对方身后无人暗护或是走单,还不至于下手。对于黑摩勒,因乃师七指神偷葛鹰,日前被两个有力死党代请上山。老贼为开宝石,想请他入伙已有多年,为了此人性情古怪,专以感情用事,人又孤做,始终请他不到。好容易无意之中请上山来,明知北山会上葛鹰曾助敌党出手,因觉他和查洪是老对头,见面必斗,此人又是喜怒无常,一意孤行,只要摸准他的脾气,格外加以礼敬,尤其是人最耿介,向不白受人的好处,只肯上山,便有法子结纳。先还恐他多心,专一优礼,奉若上宾,开石取宝之事一字不提,后来还是葛鹰说起,老贼才由宝库中取出与看。葛鹰早知到后第二日,老贼便将应用各物准备停当,专一等他开口,看完故意笑道:‘前在永康,铁扇子樊秋曾说真的宝石在一富户家中,乃是主人侧室陪奁之物,约往盗取,因不愿这样下作,强夺妇人女子之物,曾经借故下场,并还因此收了一个好徒弟,名叫黑摩勒,聪明机警,比他还要厉害。后因此宝传说已久,真的并未见到,打算见识见识,不料看去坚固,竟是假的。此石虽然分量较重,极似北海地底所产青铁石,未必是真,等我试过,真有金髓在内,我拼耗上四十九日苦功,代你炼成刀剑,总算没有白吃你们。’说罢,先命贼党用寻常刀剑乱砍了一阵,那石纹风不动。老贼人最深沉贪狡,患得患失之心最重,早就风闻宝石不是真的,有心试验,又知西方金髓见风即化,目前能够开石取宝的共只三人,倒有两个对头,只有葛鹰一人无什嫌怨,但又请他不到,惟恐将宝糟掉,不敢妄动。后听七指凶僧在浙江发现同样宝石,越发生疑,曾托往取,不料人宝皆亡,及听葛鹰说永康宝石是假,不知对方故意给他一粒定心丸吃,又见刀斧不伤,以为有了希望,还在高兴。葛鹰又做张做智,命将炭火生旺,把应用诸物仔细看过,百般挑剔,换了又换,并说:‘此宝如真,丝毫疏忽不得,我虽还有一点可疑之处,拿它不准,到底旷世奇珍,小心些好。情愿大家费一点事,以免有失。’等老贼时优时喜,忙了一整天,葛鹰把酒吃饱,然后当众施展他那独门掌法。那么刀斧不进的一块青铁石,被他一掌击成粉碎,并还伤了两个徒党。老贼自是气极,但是葛鹰十分但白,所行所为全都直言无隐,公然明说黑摩勒是他爱徒,现为一口宝剑被人夺去,本想不要这徒弟,又舍不得,不久还要寻去。老贼知他和生平几个强敌虽然相识,无什渊源,方欲连他师徒二人收为已用,葛鹰忽然不辞而别。来时讲好:‘向来不受拘束,说走就走,要叫我吃闲饭却办不到。去玩两天无妨,如无什事,受人礼待,最是难过,走时不要怪我无礼。如想酒吃,去而复转,更不要觉得奇怪。’满拟所居是在中部一带,虽不似后山寝宫埋伏重重,危机密布,但由入口起,也有十几层关口和许多天险,防守的人多是能手,常人固是插翅难飞,便是本领高强,也是无法通过,断无突然失踪、声影皆无之理。最奇是离山五百里内到处都是耳目,像他那样貌相奇怪,最容易认,竟无一人发现。想起平日所说疯疯癫癫,其心难测,好些可疑。大怒之下,立命同党和两引进人,到处搜寻他师徒下落。对黑摩勒更是恨透,连那密藏多年的断魂香和几种毒药暗器都发了出来。只要遇上,决不放过。昨日湖口便来了两个贼党中的能手。老贼法令最严,铁羽飞书又极神速,到处多是他的党羽,有什信息,千里内外,当日便可送到。来这二人乃是双胞弟兄,以前便装作渔人往来江湘一带。一名水云鸿,一名水云鹄。大的夫妇二人,为人较好,虽和老贼一党,行事还有分寸;老二却是深沉险许,厉害已极。因这两人常在外面走动,谁也不知他是贼党,本领又高,和小菱洲几个无知少年多半相识。伊氏弟兄早与勾结,现已合在一起,断定令师如在孤山无事,当日必要寻来,也许青笠老人还要怪罪。本就愁急,再经水云鹄一怂恿,越发情急忧疑。如非二伊深知乃师厉害,不到万分危急不敢冒失,那口宝剑又在郁家存放,好些顾忌,不特要往芙蓉坪投贼,连师父的机密和此次兵书峡寻人之事都泄漏出来,总算大伊行事慎重,虽与敌人勾结,暂时尚未说实话,只说令师是他杀父之仇,两下合谋,先在湖口埋伏,意图暗算。令师此去,人生地疏,难免中计。但这为首两人我都相识,如知是我朋友,就有老贼之命,暂时也不至于发难。到了红沙港,可照我所说行事便了。”说完又送了两包解药,令代转交。
二人闻言,自是愁急。船行甚快,不久赶到。风蛔先命庞、崔二人赶往湖口,相机行事。见了贼党,加以警告,说:“这位黑朋友专为寻我而来,别处不管,人在本地,能不生事最好,否则各凭本领,一分高下也行。如用阴谋毒香暗算,却休怪我翻脸。”再分一人通知胡老,将船上衣包取来,不必停留,即速开回。因二伊认得两小弟兄,暂时不宜露面,命在船上守候,风虭说完,上岸走去。
天黑之后,崔萌回说,黑摩勒踪迹已被敌人发现。并把敌人误认风虭,酒楼同饮。因铁牛未到,身无分文,还是风蛔代会的账,敌人也被惊走。本来可以无事,不料伊氏弟兄今日午后遇见三个剧贼,也是黑摩勒的仇敌,本领甚高,本想合在一起,后听云氏弟兄说起风虭厉害,又想骗他宝剑,除新来三贼仍在守候而外,余人已然起身往小菱洲赶去。命两小弟兄再等一会,分出一人往停船之处寻到黑摩勒,说明经过,盘庚最好连夜赶回。当日天黑,如往小菱洲许多不便,风虭等三人均各有事,暂时还难相见,可在镇北玄真观住上一夜。到时可说风纫之友,主人必加礼待。天明雇一小舟上路,赶到正好。人剑俱在小菱洲。事前有人警告郁家姊妹,就是二伊想要叛师从贼也办不到,再说时间也来不及。请告令师放心,并代致意,免得深夜登门,那几个无知少年受人蛊惑,双方发生误会,干事有害。说罢留下小舟,上船走去。
铁牛早就担心师父,因崔萌说,新来三贼还有不少党羽。因伊氏弟兄对于青笠老人始终心虚胆寒,知这三人均是有名的江洋大盗,恶名久著,虽与合谋,本心只想利用,在未叛师以前,还不敢十分亲近,一听水氏弟兄警告,略为商量,便同乘舟而去。二贼已用不着,也未告知,不辞而别,不久必要寻来。本应先将黑摩勒寻问,因在归途遇一异人,似与黑摩勒有交,也在暗中查探敌人动静,但又不肯露面。为此想令铁牛少时再去,看他是否群贼之敌。铁牛不知何意,以为敌暗我明,师父还不知道,崔萌一走,立时偷偷掩去。
三人见面,说完经过,黑摩勒虽喜此行又得几个异人为友,并还得到专破迷香的解药,因风虭不肯相见,说得敌人如此厉害,心中不服,闻言并未多说。因主要二人已走,下余贼党不知来历,小菱洲四面皆水,听黄生口气,龙、郁两家长老均非常人,与各位师长似乎相识,深夜前往果然不便。黄生原令在湖口住上一夜再去,那三个贼党不知是何来历,正好借此斗他一斗,为世除害。在船上谈了一会,便和盘庚分手,师徒二人同往玄真观赶去。
那一带地方甚是偏僻,庙在旷野之中,左近还有两条河沟,人家极少,回顾镇上,万家灯火,笙歌处处,比起先前更加热闹;前途却是满地清阴,月光如昼,静荡荡的,不见人迹往来,只远方田野中略有几点灯火,掩映林木之间。相隔不过数里,一冷一热,相去天渊。
二人踏着月光,且谈且行,方觉夜色清幽,不见人迹,忽见前面树林中人影连闪,身法快极,立定再看,已无踪影,人数似还不少。铁牛说,“是敌人。”黑摩勒笑道:“你当有本领的都是敌人么?我已看出,这里水陆要冲,商贾云集,时有江湖上人来往,不足为奇。何况玄真观就在前面,观主既与风虭相识,决非常人。那庙前面本有大片树林,也许庙在林内,焉知那几人不是到庙里去的呢?你以后说话还要小心。休看我平日言动滑稽,专和恶人作对,行事任性,但我不是看准决不乱来。你学我的样并非不可,却要留心,不可看事大易。”铁牛连说,“弟子改过。”忽又看见三条人影由斜刺里飞驰而来,往林中投去。来路正是江边一带,因其偏在侧面,作人字形,中间又有树林遮目,等到发现,已然抢往前面。
二人先见天色尚早,月光又明,迈说边走,并不甚快。铁牛正指说间,黑摩勒见那后来三人身量均不甚高,脚底飞快,各穿一身夜行衣,一望而知是那绿林中人,心中一动,低喝:“快走!”一同飞步赶去。庙在北面林内,双方去路,一东一南,发现时,相隔并不甚远,等到赶进林内一看,疏林高树,遍地清阴,庙墙已在前面出现,山门紧闭,静悄悄的,哪有一点人的影子?黑摩勒看完当地形势便去叩门。等了好一会,才听一道士回应,说什么也不肯开,并说:“此是清修家庙,不留外客,何况你们小孩,不知来历,如何容留?湖口镇上客店甚多,为何不去投宿?再不知趣,就不客气了。”
黑摩勒已看清庙外形势,先又发现两起夜行人,料有隐情,也许后来三人刚到不久,不愿外人入内,看不准对方什么来历。心想:此庙形迹可疑,好在有人指点,何不撞它一下试试?便朝铁牛打一手势,故意低喝:“出家人怎不行方便?我们外乡人,如无朋友指点不会来此。既不肯开,只好当面和你说了。”话到未句,二人把脚一点,一同飞身纵起,越墙而过。以为先见两起人必在庙内,落地一看,那庙院子甚大,空洞洞的,立着四棵大树。月光之下,只有一个中年道士,似由门前转身回走,一见二人凌空飞坠,立定喝道:“你两个小小年纪,怎不讲理?我们这里不留外人,还不快些出去!”
铁牛见道士只得一人,还不怎样。黑摩勒何等眼力,觉着自己凌空好几丈越墙飞人,如换常人,定必惊慌失措,或是大声喝骂,惊呼逃避。对方神色如此冷静,若无其事,反叫自己出去,也不问什来由,料定不是好相识;同时想起入门以前,因听铁牛说庙前有片树林,匆匆赶来,庙门上虽有一块牌额钉在当中,因被树影挡住,一时疏忽,并未看清是否玄真观也不知道,道士神态又极可疑,本想明言来意,话到口边又复止住。再朝道士面上一看,满脸刁狡之容,表面却装老实。暗忖:铁牛、盘庚说得风虭为人极好,辛、黄二人又令寻他,自是一位奇侠异人,怎会和这类道士交往?略一寻思,笑嘻嘻问道:“我是来寻人的,叫我们出去容易。此庙叫什名字,方才可有什人进来么?”
道士一双绿阴阴的眼珠转了一转,冷笑道:“你们在外边闹了这一阵,门上面有字,没有看出来么?”黑摩勒笑道:“我们都不认得字,如何看法?”铁牛到底初涉江湖,不知深浅,又因风虭等三人热心厚待,对方是他朋友,不说明来意,如何怪人不肯容纳?见师父一味装呆取笑,心中不安,忍不住插口说道:“风大先生所说玄真观,也许不在这里。”底下还未出口,黑摩勒原因看出许多疑点,断定对方就与风虭相识,也决不是什好人,又料先两起夜行人,至少必有一起是他同党,有心拿话引逗,一听铁牛冒失开口,当人不便发作,瞪了他一眼。铁牛想起方才师父所教,面上一热,刚把口闭住。道士忽然笑道:“原来你二位是鄱阳三友风大先生命来的么?这里正是玄真观的下院。观主和风大先生多年相识,你们有什事么?”
这一答话,连黑摩勒也去了一点疑心,以为对方根底虽尚难料,就是坐地分赃的绿林中首脑人物,看他背后如此恭敬,不是风虭之友,也是经风虭制服绿林人物;自己正不知那三人的来历,大可向其探询,笑答:“我和这位风老先生相知不久,为了路过此间,没有宿处,他说此庙清静,是他朋友,可以提名借宿,明早上路,不知可否?”道士笑道:“鄱阳三友,多大威名,只一提他,准有便宜。随我去见观主,定必尊若上宾。请到里面再谈吧。”铁牛在旁,见道士鼻孔朝天,二目深陷,目光作深碧色,下面一张阔嘴,笑将起来,说不出那么难看,也未在意,一成宾主,自较客气。
道士正领二人前进,忽一道童飞步跑出,见面说道:“师父命请来客人内款待,酒饭已预备好了。”道士笑道:“你师父知道他们是都阳三友引来的么?”道童笑答:“这是丁师叔对我转说的他们来历,不知师父知道没有?”说罢朝二人看了看,转身就跑。
黑摩勒始终认定庙中人至多新近洗手,以前决非善良。见那道童年约十四五岁,见人并不理睬,临去一看,似颇轻视,身法甚快,晃眼绕过第二层殿后。虽因对方看重鄱阳三友,改倨为恭,未存敌意,仍在逐处留心,故意放慢脚步和道士说些闲话,问知姓潘,道士也未回问。暗忖:主人虽是因友及友,并非素识,既然看重风虭,我师徒年纪不大,都有一身武功,就是知道来历,在客礼上也应请教,如何不听回问?心念才动,人已绕进二层院内。当中一座假山,高约三四丈,花树颇多,月华如水,景甚清丽。由山前起直到内殿门外,都是白石平铺,长达七八丈。两旁偏殿也颇高大,均有走廊。已快走过山前,忽然发现那假山形势奇特,上宽下窄,拔地直起;下面是一丈许粗的石桩,离地两丈以上方始向外开展,形如一朵千叶莲花,阴蔽亩许,占地甚广,上面两层排列着好些尖头木桩,明是练功所用,因早看出主人出身,当时未以为奇。
正走之间,猛瞥见月光地上,似有三个人头影子一闪不见。铁牛还在东张西望,忙发暗号,喊声“牛儿不要走开”,一面暗中戒备,把脸摸了一下。忽听咝咝连声,了当乱响,满院寒光电射,烟雾飞扬。耳听殿房和假山上面纷纷喝骂,七八条人影手持刀枪飞纵下来。铁牛看出不妙,急喊“师父”,黑摩勒首先翻身倒地,铁牛头脑一昏,也被人擒住。要知后文黑摩勒师徒吉凶如何,以及小菱洲夺剑,女侠江小妹姊弟身世来历,均在中集披露,请读者留意为幸。
第九回
踏月访幽居 野寺欣逢山泽隐 穿波诛巨寇 洞萧声彻水云乡
前文黑摩勒师徒去往玄真观投宿。快到以前,发现两起夜行人相继驰人庙前树林之中。赶进林内一看,前面果有一庙。叩门许久,方有一潘道士隔门回覆,不肯容留。黑摩勒先因当地形迹可疑,并未明言来意,一听道士闭门不纳,便同铁牛纵将进去。及见自己越墙而入,道士神色冷静,不以为奇,更生疑心。正在拿话试探,铁牛在旁插口,说了来意。潘道士一听风蛔引来,立时改据为恭,引同入内。黑摩勒想要查看对方是什路道,一路都留了心。到了二层大院,方觉当中假山布置得奇怪,对方如真洗手归正,就是练武,当地离开湖口大镇不过数里之遥,形迹不会这样明显。心方一动,猛瞥见月亮地里有三个人头影子一闪即隐,情知不妙,忙即戒备,伸手把脸一摸,一面忙向铁牛发出警号。铁牛本也看出有异,但是心有成见,以为对方既以客礼相待,风虭又是那等说法,决无恶意,庙中道士本非常人,方才那两起人,也许是他徒党在旁窥看,只非敌人,管他作什?心念才动,猛又瞥见两边殿顶上有人影刀光闪动,同时师父又用平时说好的隐语警告留意。心中一惊,刚把腰问扎刀一按,忽听咝咝连声,了当乱响,立有七八个敌人,由殿顶和假山上纷纷纵落,满院刀光闪闪,镖弩纵横,知已上当,刚急喊得一声“师父”,又听波波连声,三四团黑影当前爆炸,化为几蓬烟雾飞起。耳听有人大喝:“要捉活的!”手中刀还未拔出,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变起非常、眼睛一眨的工夫,师父已翻身倒地;心更惶急,一声怒吼没有出口,一股异香已迎面扑来,人便昏倒在地。
铁牛醒来一看,已连师父被人一同绑在院中两根木桩之上。对面大殿廊上,坐定两个道士和五个身着夜行衣的壮汉,正在纷纷议论。师父闭目垂头,不知何故尚未醒转,先见道童,拿了一些解药,正朝师父鼻孔吹进,仍是不醒,又朝师父头上打了一掌,方回禀告。铁牛见状大怒,正想喝骂,忽听上面贼党争论甚烈,暗中用力一挣,绑索甚紧,休想狰脱分毫。暗付:咒骂无用,平白吃他的亏,不如听他说些什么,风虭引我师徒上当,是何原故?便在暗中咬牙静听,一面留神师父,吹了解药,为何不醒?
先听中座一个年长的道士说道:“你们说得容易,我师兄弟三人,好容易有此片基业,单是田产就有好几千亩,地方上人都当我师徒清规甚严,终日闭门清修,不与外人往来,大师兄以前又是本地财主,这多年来,从无一人疑心。因为素来慎重,每年至多出门一两次,都借游山为由。便是鄱阳三友那样灵的耳目,均被我们瞒过。去年三弟自不小心,被那姓风的厌物看出一点破绽,生了疑心,命人半夜人庙窥探,次日,本人又来请见。全仗大师兄应变机警,早就防他要来,头一夜假装谈天,说了许多假话,又往殿前灵官石上和三弟练了一次武功,表示师弟兄三人喜武好道,最爱游山玩水,每日除却打坐念经,就是练武,并喜修积善功,对姓风的答话极巧,当时哄信。人走以后,还不放心,又在暗中托人留心查探。这厮果然狡诈多疑,如非大师兄是当地老家,田业在此,平日常做好事,装得极像,地室机关巧妙,外人走不进来,家眷姬妾,离庙还有两里多路,另有两人出名,平日多借访友来往,从无人知。这庙在本地人口中,听的多是好话,一句也问不出来,以这厮的为人,我们早已不得太平了。先前你们只说小贼黑摩勒是你们的仇人,又有师叔老偷天燕的亲笔书信和飞燕花押,本人也要前来,并还带有独门迷香。我们明知此事关系不小,一则小贼近年屡和江湖上人作对,成了公敌,自投罗网,只要做得干净隐秘,真个再妙没有;何况又有王师叔的书信,更无话说。等将小贼擒到,才听说是都阳三友引来,本令去往玄真观投宿,想是将路走错,误投我们董家祠灵官庙。三弟也真粗心,鄱阳三友和玄真观那两个贼道无一好惹,不是不知厉害,这里共总只有两座庙,又有去年的事,小贼来此投宿,忽然失踪,对头何等精明,非疑心我们不可!小贼既然说出来历,便应指明玄真观去路,引其前往,这么一来,不特把三个强敌以前疑念去掉,并可暗中尾随,照样下手将他除去,不留痕迹。如今闹得进退两难,骑虎难下。你们只顾报仇交令,恨不得当时便把人头带走,也不想想,我们乱子多大!我也明知不能再放,大师兄的脾气,三位老弟也都知道,好歹也要等他回来,问明再说。久闻人言,小贼本领大得出奇,连铁扇子樊秋都跌倒在他手里;今日一见,貌不惊人,生得又瘦又小,活像一个猢狲,偏说得那么厉害。如非他衣包内那身装束面具与传说相同,方才三弟又曾看过他的轻功,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同来小贼是他徒弟,三弟说他一同越墙进来,都是一纵三四丈高,落在地上声息全无。我想用解药救醒转来,问他几句,叫他吃点苦头,做一个明白鬼,不知何故,两次均未救醒。莫非方才你们恨他不过,听我要捉活的,暗下毒手弄死了吧?”
铁牛在旁,见师父绑在桩上,仿佛已死,本就情急悲愤,咬牙切齿,眼里快要冒出火来,正在强忍怒火,往下听去,听出敌人都怕风虭,仿佛有了生机,心方一宽,又听这等说法,不由急怒攻心,再也忍耐不住,怒吼道:“我师父如受暗害,我便做鬼,也饶你们这班狗贼不得!”猛瞥见师父的头微微摇了一摇,一眼微启,朝自己看了一眼,重又闭上,忙即住口,定睛一看,师父身上绑绳好似松了一点。暗忖:师父为人何等机警,方才倒地时连手脚均未见动,也未开口,他身旁带有两种解药,除风蛔外,还有卞师叔所赠,以他本领,敌人暗器虽多,决伤他不了。便被打中,也不妨事。大可在迷香未爆发前纵向一旁,闻上解药再行动手,敌人能奈他何?哪有说倒就倒,这等无用?敌人连救两次,又不醒转。师父新学会缩骨锁身之法,莫要恨我多口冒失,使我吃点苦头,以戒下次,就便窥听贼党底细吧?这绑索不知何物,如此坚韧?方才见他和我一样绑紧,此时臂腿等处仿佛松了许多,左边两圈已有一半松斜,看神气人已早醒,快要脱身而出。不过师父本领虽高,只得一人,我的扎刀镖囊,连衣包均被敌人拿去,我尚不能脱身,单他一人,如何能够动手呢?
心正寻思,忽听上面贼党中有人说道:“二哥怎如此胆小?既然怕事,为何不将小贼绑吊后殿密室之中拷问?却绑在这等明处,月光又亮,不怕对头寻来么?”为首道士冷笑道:“我才不怕事呢!不过大师兄脾气太刚,遇事必须请命罢了。启来是福不是祸,对头虽然出了名的厉害,并未和他交手,真要寻来,今夜我们人多,说不得只好和他拼一下了。至于小贼,你只见他绑在明处,却不晓得下面还有机关。未擒小贼以前,你们先后往来了三次,这两根木桩看见过么?庙外我已派人巡风,稍有动静,一声暗号,这两小贼,连人带桩一齐沉入地底铁牢之内,对头就是进来,也看不出一点痕迹。你们把小贼衣包兵器全数取去,却要留心一点,见我把手一摇,立时藏起,不要被他发现才好。这小狗可恶,竞敢口出不逊,等大师兄回来,先给他吃顿点心,就知我们的味道了。”
铁牛知道另一为首贼道一回,必有苦吃,再看扎刀衣包,均挂在身旁台阶廊柱之上,相隔只有丈许。只一脱身,稍为一纵便可抢到手内。正在心乱,又听一贼笑道:“董大哥怎么还未请来?夜长梦多,二哥也真多虑。我们身旁带有好些迷香弹,对头不来是他便宜,他如来时,一齐迷倒送终,代三位兄长永除后患,岂不是好?”
铁牛听那贼说大话,心中暗骂:“你那迷人的玩意,人家早有解药。大先生如来,你们一个也休想活命!”再看对面师父,又低着头,仍无醒意,正自优疑,猛瞥见左偏殿角庙檐底下,好似伏有一条黑影,方想:此是何人?如是贼党,不会藏在暗处,如是风大先生,怎不动手?姓潘的贼道坐在旁边,先是一言不发,忽然起立说道:“此事奇怪,小贼被擒时,是我亲手绑好。当时觉着人虽昏迷,不曾反抗,周身硬得和铁一样,两次不曾救醒,又无一人伤他。久闻小贼诡计多端,我老疑心有诈。反正骑虎难下,大师兄至今不来,夜长梦多,乘着诸位弟兄在此,拼着大师兄见怪,如有什事,由我承当。等我将他除去,那三个厌物如其寻来,索性迷倒,一齐杀死,再往玄真观把那两个狗道士除去,一举成功,永绝后患,岂不也好?”
铁牛方料不妙,潘道士已由道袍底下拔出一柄明晃晃的钢刀,长才二尺,朝黑摩勒身前走去。铁牛急得破口大骂。潘道士已快走到黑摩勒面前,闻声回顾,正指铁牛冷笑道:“小狗再如狗叫,我先叫你吃上两刀,不死不活。”话未说完,觉着脑后吹了一口冷气,不禁大惊。转身一看,黑摩勒头已抬起,正在叹气,仿佛刚醒未醒,此外并无别人。刚骂得一声“小贼快醒”,黑摩勒忽然龇牙一笑,人本生得又黑又丑,笑得更是难看,跟着自言自语道:“徒儿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你,方才做了一梦,梦见你的师祖逼我去捉几个狗强盗,第一个是那鬼眼睛的道士。不把这几个狗强盗交与你的师祖,又怕他怪我,怎么办呢?”铁牛一听师父醒转,喜得怪叫,急喊:“师父快些张眼!你说的那绿豆眼的狗道士要杀你呢!”黑摩勒笑答:“不怕,他杀不了我。你的师祖还逼我杀他呢!我因为还有两位朋友要寻他算账,乐得省事,想等一会,你吵些什么!”
潘道士有名的鬼眼灵官潘兴,人最凶残,还不知道对面就是他的大岁,只当是说梦话。因想敌人被绑桩上,手无寸铁,凭自己的本领,举手便可杀死。正想喊醒再杀,黑摩勒忽然张眼,笑嘻嘻说道:“是你把我绑在这里的么?要绑就绑紧一点,这是何苦?糊里糊涂把我弄死多好!偏又叫我费事,活在世上,专杀恶人,真叫麻烦!”潘兴一向深沉,照例听完对方的话,想好主意再行回答,已成习惯;敌人生命已在掌握之中,绑索又是蚊筋、人发、生麻联合特制,多好武功也挣不断;对方骂得越凶,少时回报也越惨,正张着一双鬼眼注目静听,满脸狞笑,一言不发。听到未两句,觉出话中有骨,猛想起方才绑人时节,敌人周身如铁,与众不同,心中一动,怒喝:“小贼满嘴胡说!想先挨两刀么?”黑摩勒笑道:“凭你也配?”未一字本是开口音,潘兴刚把刀一扬,冷不防,一股内家真气,已由敌人口中喷出,立觉急风扑面,手中刀已被扬向一旁。同时又听本庙道童急喊:“师叔留意!这小贼手怎松开了?”声才人耳,叭叭两声,脸上已中了两掌。
原来黑摩勒艺高胆大,一到庙中,便看出对方不是善良,先还以为对方必看鄱阳三友情面,不会为敌,后见假山布置,心已生疑,跟着发现月亮地的人影,抬头一看,两偏殿上伏有多人。自从黄山途中受人暗算,处处留心,又听风虭令铁牛转告,说新来三贼带有迷香,入林以前所见夜行人恰是三个,猛然心动,不问是否,借着摸脸,先把解药闻上,敌人迷香果然发出。先想:这班贼党不知是何来历,许多人对付一个,决不是什好货,何不就便考查,借此警戒铁牛也好。立时乘机假装昏倒,一面施展内功,把真气运足,贯穿全身,使其坚如钢铁,一面暗中留意。看出敌人所用绑索乃是特制,坚韧异常,心中一惊,暗忖:幸而学会缩骨锁身之法,否则,这么坚韧的东西要想挣断,岂不艰难?先还疑心人心难测,风虭也许与贼同党,铁牛、盘庚年幼无知,上人的当,否则又是一个假的,并非本人;后见被擒之后,殿前地底冒出两根木桩,铁牛和自己一同被绑桩上。一会,铁牛被道童救醒,又来解救自己。两次均装昏迷,不曾答理。
庙中贼党共是师徒九人,还有好几个外贼,内有数贼,奉命巡风,已然走出。随听贼党争论,才知走错地方,误人贼巢。本来想让铁牛吃一点苦,后见铁牛悲愤情急之状,又觉不忍,乘着贼党均在对面说笑,暗用缩骨法,先将双手缩出,把背后死结解开。刚准备停当,打算待机而动,忽然发现对面殿角大树后面似有白光微闪,定睛一看,竟是两人,料知多半为了自己而来,心更拿稳。但这两人来得大巧,必与风蛔有关,再不打脱身主意,等人解救,面子上岂不难看?正在待机发作,一听铁牛情急怒骂,忙即把头微摇,偷递了一个眼色,跟着便听群贼说大话,想将都阳三友一齐杀死。再看殿角,突有一人由树后走出,刀已拔在手内,似有怒容,被后面那人拉了回去,并朝自己指了一指。贼党都在殿台之上,无一警觉。方想冷不防脱身而出,潘兴已持刀走下。觉着这个贼道最是可恶,何不先给他一个厉害?于是假装初醒,神志不清,师徒二人对答了几句。潘兴听他嘲骂,心中生疑,方想砍他一刀,不料敌人未伤,反挨了两个大嘴巴,当时顺口流血,连牙齿都被打落四枚,手中刀也被敌人一口真气喷开。这一惊真非同小可,急怒交加之下,倒退出丈许远近,一紧手中刀,正要抢前动手,就这惊慌急怒,转眼之间,人还不曾纵起,忽听嚓的一声,黑摩勒突然脱绑而起,双手用力一拔一扳,那根尺许粗的木桩,立被断折三尺多长,扬手照准殿台打去。
上面群贼,见潘兴被黑摩勒打了两下嘴已,并且绑索尚有好几道在身上,不知敌人那样厉害,正在厉声喝骂。因知潘兴性情乖张,手法残忍,照例不容他人过问,方才又说了大话,虽在纷纷喝骂,并无一人起身,做梦也未想到,敌人身子往上一拔便自脱出,紧跟着折断木桩,朝上打到。事出意外,群贼纷纷躲避,只听喀嚓叭嗒一片乱声,大殿门窗被木桩打碎了两扇。群贼当时一阵大乱,纷纷拿了兵器,纵将下来。为首恶道手朝道童一挥,道童便往殿中赶去。另一面,潘兴瞥见敌人脱身纵起,心里一急,正往前纵,猛觉脑后疾风,未及回顾,肋下一麻,便被人点了穴道,扬着手把刀定在地上,行动不得。上面三贼方才用迷香占了便宜,人还未到,连发三弹,被黑摩勒用掌风凌空打向一旁。三贼不知敌人用意是恐铁牛未上解药又被迷倒,见被打歪,又发了两弹。黑摩勒一想不对,敌人迷香太多,何不先把解药与铁牛闻上?同时发现树后纵出一人,身法绝快,只一纵便到了潘兴身后,用点穴法将人定住。猛想起衣包和扎刀就在廊柱之上,何不取用?心念一转,群贼已纷纷纵下。黑摩勒也不迎敌,双足一顿,正往殿廊上纵去。刚由群贼头上飞过,猛瞥见内中一贼正想取那扎刀,手已伸出,快要拿起,自己手无寸铁,慢了一步,敌党人多,铁牛尚未脱绑,惟恐有失。方想用重手法将贼打倒,夺回扎刀,往救铁牛,忽有一点豆大寒星由身旁飞过,随听一声怒吼,贼手已被那点寒星打中。右手腕骨立被打碎,其痛彻骨,正往后面惊退。黑摩勒也自赶到,一掌打向胸前,咽的一声,仰跌在地。
黑摩勒刀取到手,回顾寒星来路,越发高兴。原来东廊上纵落一个道士,正是前在孤山所遇异人云野鹤。料知群贼必遭惨败,忙朝铁牛身前纵去。待要解救,西殿角树后又有一人纵出,口中大喝:“黑兄不要上前!可先杀贼。下面还有机关,留神上当!”话未说完,那人是个中年文士,已朝铁牛身前纵落。同时地底隆隆作响,木桩四围丈许方圆的地面忽然下陷,铁牛也被那人一剑斩断绑索,同往地底沉落。
黑摩勒人已纵起,听那人一说,忽想起方才木桩由地底冒出之事,又见那人与铁牛所说都阳三友中的崔萌年貌相同,忙把真气一提,待使“飞鸟盘空”身法往旁飞落,猛瞥见下面群贼随定自己,两次扑空,又由上面纷纷追到,刀枪并举,镖弩横飞;有两个一用迷香,一用钢镖,正朝铁牛想要发出;外面也有几个贼党得信赶来,连殿内先后纵出的,有十数人之多;为首贼道立在殿台之上,正在发令,尚未动手。心想:擒贼擒王。就着降落之势,伸手将镖接去,照准贼道便打。恰值一贼由外赶来,手持铁鞭,迎面打来。黑摩勒看出来贼鞭粗力大,知其有点蛮力,手中扎刀一紧,横砍上去,玱的一声,用力大猛,铁鞭挥为两段。那贼上来轻敌,见黑摩勒身材瘦小,所用兵器又窄又长,一点也不起眼,满拟力猛鞭沉,一下便可打个脑浆迸裂,不料一刀朝上挥来将鞭斩断,手臂震得生疼,大惊欲逃,已自无及,被黑摩勒连肩带头砍去半边,连声音也未出,鲜血狂喷,死于地上。那镖却被贼道接去,方要追上,忽听铁牛急喊:“师父将刀还我,好去杀贼!方才那位便是崔三先生,我已闻了解药,不怕狗贼闹鬼了。”
回头一看,铁牛已由下面纵上,崔萌和方才点倒潘兴的少年似同沉入地内,人已不见,云野鹤已和贼道动起手来。群贼连发迷香,见敌人未倒,贼党先后伤亡,本就心慌,再听铁牛说是那阳三友已到,后来瘦长道士又极厉害,只两照面便招架不住,越发情急,打算拼命。派出巡风的贼党,连同庙中原有的徒弟,也都赶来助战,心想:敌人只得五人,两个厉害的已落人地底,只剩三人,自己这面有十来个,意欲以多为胜,便分两人去助贼道,下余还有七人,便朝黑摩勒师徒包围上来。这原是同时发生,先后几句话的工夫。
铁牛知道师父善于空手人白刃,无须用什兵器,又见贼党本领不过如此,迷香无用,便可无惧,要过扎刀,正往前纵,看见潘兴定在地上,急得鬼眼乱转,心想:这贼道最是可恶!顺手一刀,刚刚杀死,一眼瞥见先用解药的道童正往里逃,同时又听身旁怒吼连声,贼党又有两人被师父打倒,料知必胜,心胆更壮,还不知道童奉命发动机关,想要诱敌人伏,并将先下去两人困住。因想起方才师父曾被他打了一掌,纵身上前,迎头拦住,笑问道:“方才打我师父的是你么?”那道童名叫清光,年只十五,狡猾凶狠,最得贼道宠爱。方才见黑摩勒老救不醒,仗着练过一点硬功,想让敌人醒来受点痛苦,用力打了一掌,觉着敌人头骨坚硬如铁,手臂微微酸痛,当时也未在意,隔了一会,忽然半身酸胀,痛苦难当,知道受了暗伤。由外赶回,想要报复,发现敌人手已脱绑,刚一惊呼,潘兴已被敌人点伤要穴,定在那里。情知不妙,忙由旁边纵上。贼道知其机警灵巧,地底机关埋伏均能随意运用,命往发动,并向观主董长乐报警。事在紧急,不顾臂伤,忍着奇痛,由殿旁绕纵下来。正想抄近去往偏院密室发动埋伏,连兵器也未带,忽被铁牛拦住,惊慌欲逃。铁牛如何能容!纵上前去,夹背心一把连皮带肉抓住,手中一紧,道童立似中了一把钢钩,奇痛彻骨,颤声急喊:“小爷爷饶命!”铁牛心中一软,骂道:“方才你狐假虎威,此时这样脓包,杀你污我主刀。我照样也打你一下,赶快逃走。从此学好,还可无事,再要害人为恶,你就活不成了!”说罢,将手一松,就势一掌。铁牛原因道童年轻,不忍杀死,不曾想到先已受了暗伤,这一掌怎禁得住?一声惨叫,跌倒一旁,痛晕死去。
铁牛也不管他,刚一转身,瞥见内一贼党由斜刺里逃来,身法绝快,正往西偏殿房上纵去,更不怠慢,纵身一刀,恰将那贼双脚斩断,“嗳呀”一声,倒跌下来。再看为首贼道,已被云野鹤空手一掌打断一臂,丢了手中兵器,纵身欲逃。黑摩勒独斗七贼,已连伤了三个,瞥见贼道纵起,忙舍群贼飞身追去。两下一横一直,凌空撞上,吃黑摩勒一掌打中伤处,痛上加痛,翻身正往下落。铁牛恰巧赶来,就势一刀,将其杀死。下余五贼本想来援,被云野鹤飞身迎住,斗将起来,正占上风,群贼知逃不脱,也在拼命。野鹤不知何故,忽由人丛中纵往殿角,一闪不见。
群贼原因这个强敌身轻厉害,无论逃往何方,均被拦住,眼看同党伤亡殆尽,欲逃不得,正在惶急,忽见敌人不战自退,觉着有了生机,为了庙墙太高,分成两起逃走。内有两个轻功好的,便往西偏殿房上纵去。铁牛忙喊:“师父快追!”正往前纵,忽听房上一声怒喝,一看上面又来了两贼。一个道士,生得身材高大,声如霹雳,一声怒吼,屋瓦皆呜,道袍已然脱去,左手拿着一个独脚铜人,右手拿着一把钩连刀,厚约寸许,前头一个月牙钢钩,都是明光闪闪,长达六尺以上,看去分量极重,人又高大雄壮,又穿着一身极华丽的短装,突然出现,立在房上,威风凛凛,宛如天神。旁边一个老头,一身黑色短装,手持双拐,背插钢刀,腰挂两个小葫芦,似是铁制,却生得又矮又小,胸前长须打成一结,秃头无发,面如傅粉。月光之下,更显得这两人一个巨灵,一个诛儒,高矮相差,黑白分明。
先上两贼一见来人,也自回身急喊:“大哥、师父,小贼猖狂太甚!还有一个贼道,连伤多人,此时不知何往,先前还有两人,已被困入地底,说是鄱阳三友中的崔萌也在其内……”话未说完,铁牛先自赶到,见来人那等威势,心虽一惊,年轻胆大,不愿临敌退却,仍往上纵。刚一离地,忽听身后急呼:“徒儿速退!”人已纵起。
对面恶道初得警报,急怒交加,见有两个小孩,一个正将逃走三贼拦住动手,一个正由下面纵来,轻功甚好,也不知哪个是黑摩勒。原想自己卖相威武,手中兵器又沉又重,平日遇敌,不必动手,只这一声怒吼,十九吓退,小孩竟如未闻;又听同党说敌人厉害,伤亡甚多,怒火攻心,手中铜人一举,当头打下。铁牛原意敌人身材高大,房上动手必不灵巧,欲仗轻功,占点便宜。不料恶道身法颇快,只一纵便到了檐口,只听呼的一声,手中铜人已迎面打来,正想用手中扎刀奋力挡去,耳听师父警告,又见来势凶恶,心中一慌,百忙中,正用师父轻功险招凌空翻落,忽有一股急风,带着一条人影由正殿一面飞来,势急如电,还未看清敌友,就这危机瞬息、千钧一发之间,觉着身子一紧,耳听:“铁牛不可妄动!”已被那人拦腰夹住,飞出三四丈,落在地上,耳音甚熟。回顾正是风蛔,忙喊:“大先生来得太好。崔三先生同了一人去往地牢破那机关,还未出来,不知怎么样了?”
风虭从容笑道:“他二人带有宝刀,决不妨事。”话未说完,黑摩勒虽不认得贼道,一见所用奇怪兵器,忽然想起,前听人说,近十多年,北五省出了三个大盗,内中一个,双手分持独脚铜人和一把厚背钩连刀,身材高大,力大无穷。这三人轮流出现,照例两人一起,没有名姓,不特客商人民受害甚多,奸淫杀抢,无所不为,便是江湖绿林,只要有财有色,遇上一样是糟,谁也不是敌手,人人痛恨。无如这三贼行踪诡秘,出没无常,每年至多两次,没有一定地方,只一得手,人便无踪,姓名来历全不知道,定是此贼无疑。一见铁牛冒失上前,知非敌手,关心大甚,一面大声急呼,忙即赶去,刚想起手无寸铁,此贼恶名在外,多大力气还不知道,兵器又长又大,如何近身?心中一动,瞥见铁牛已被一中年飞身救走。正待收势翻落,等其纵下,再与拼斗,试出深浅,用计除害,不料先上二贼一见恶道八臂灵官董长乐同了老偷天燕赶来,喜出望外,胆气大壮,忙即回身,朝下纵去。内中一个,急了一急,正抢在恶道前面,瞥见黑摩勒迎面飞来,一上一下,快要对面,知他厉害,心里一慌,扬刀就斫。黑摩勒本想翻落,一见敌人刀到,正合心意,一伸左手,先将敌人手腕抓住,再一用力,那贼立时半身酸麻。黑摩勒也借势下去,因知恶道必要来救,更不怠慢,脚才沾地,不等那贼还手,就势连人往上甩去。恶道一铜人打空,认出那人正是风蛔,越发惊急,正往下纵,又见同党被敌人捉去,随同下纵之势,忙举铜人,照头便打。黑摩勒早已料定有此一来,手中贼党往上一甩,只听一声急叫,被铜人打得稀烂,残尸落地。
恶道见将自己人打死,怒火攻心,大喝:“你是小鬼黑摩勒么?快将家伙拿出来,通名领死!”黑摩勒见他果然力气大得惊人,早已纵退,笑嘻嘻答道:“你就是每年在北五省害人的那个大个子狗强盗,人都喊你双料无常、八臂灵官的么?我当真个生有四手四脚呢!原来也只两只手。今日定是你的报应临头了,省得留在世上害人。你不过比人长得个子高些,死后多费一点地皮,有什希奇?这样山嚷鬼叫,有什意思?”董长乐不等活完,已怒发如雷,厉声大喝:“小鬼不亮出兵器,我就要你狗命了!”说罢,左手铜人,右手钩连刀,往外一分。黑摩勒见他手中兵器才一舞动,呼呼乱响,立在地上和巨灵神一样,这等威武,果然少见,心想:此贼全仗蛮力欺人,何不斗他一斗?笑道:“大个子无常鬼,不要发急,有话好说。你这穷凶极恶的样子,只好吓吓别的小孩和乡下人,吓不倒我。你问我名字,你的名字我还不知道呢!事要公平,如今手还未动,是我死,是我杀你,还不一定。就是做鬼,也得大家把名留下。糊里糊涂,你死得多冤枉呢!”
董长乐见对方神色自若,毫无惧意,手中又无寸铁,旁边还有强敌,双方强弱相差大远,如先出手,就此打杀,必要被人笑话;心粗气浮,怒火上头,对方拿话绕弯骂人也未听出,急口怒喝:“我便是灵官三雄中的八臂灵官董长乐。你是黑摩勒么?兵器何在,怎不取出动手?”黑摩勒哈哈笑道:“凭我和你动手,还要什么兵器?谁像你那样,连你家祖宗铁人都拿了出来,也不怕麻烦。我将名字说出,自会动手。不过方才杀了几个小贼,第一次看见你这样大个子的活鬼,想看准哪个地方经打罢了。我说出我的名字,如其吓你不死,自会要你的命,你忙什么?”恶道怒喝:“你到底叫什名字?”黑摩勒笑道:“我叫黑摩勒,你不是知道么?偏要多问!”声一出口,双脚一点,人已飞起,一纵一丈多高,真个捷如飞鸟,快得出奇。
恶道不知黑摩勒借着问答,暗将真气运足,目光又灵,早就注定在那两件兵器之上,有心要他好看,冷不防突然纵起,看似朝人扑来,实则是个虚势,中藏变化。恶道万没料到,这样一个手无寸铁,又瘦又干的小孩,会有这大胆子,当时只觉人影一晃,迎面扑来,方想:小狗真是找死,空拳赤手,便敢硬拼。心念才动,左手铜人往上撩去,以为这一下非打飞不可。忽听房上大喝:“老贤侄不可轻敌!此是七禽掌身法。”底下便没有声息,同时觉着铜人往旁微微一荡,好似被什东西推了一下。眼前一花,人影一闪,前额早中了一脚,头骨几被踢碎,其痛非常。再看敌人,已纵出好几丈,落地笑道:“大活鬼,你尝到味道没有?你不要发急,我在这里,有本事过来。休看我一双空手,人小年轻,你个子大,要打你哪里,决不会打错,放心好了。”恶道凶横半世,向无敌手,第一次吃人的亏,如非一身硬功,头也被人踢碎,如何不恨?急怒攻心,纵将过去,举刀就斫,一面紧握铜人,准备敌人一躲,便横扫过去。
原来黑摩勒纵起时早有算计,一见铜人朝上打来,立用一个“黄鹄摩空”,化为“神龙掉首”之势,身子往旁一翻,避开正面,右手朝铜人横里一推,借劲使劲,往斜里倒纵出去,同时双脚一分,左脚对准敌人右手的刀,防备万一,右脚便照敌人前额猛力踹去,纵出两丈,再使一个“金龙闹海”的身法,身子一扭一挺,改归正面,轻轻落在地上。一见恶道暴怒追来,人既高大,手中兵器又长又亮,月光之下,宛如一条黑影,带着两道寒虹,飞射过来,疾风扑面,连院中花树也跟着呼呼乱响,心想:这狗蛮力果然少有,武功也强,自己虽有一身本领,力气却不如他,仍以小心为是。不等近前,双脚一点,凌空直上,先往身后偏殿倒纵上去。到了檐口,更不停留,又是一个“飞燕穿云”,一纵好几丈高远,由恶道头上飞过。
恶道见敌人上房,忙即追去,不料又由头上飞过,暗骂:小狗知我厉害,不敢明斗,还想和方才一样,仗着轻功,取巧暗算,真是做梦!东偏殿那老头,看去没有我威风,只更厉害,稍为出手,休想活命。忽又想到:这位老人家原是主体,怎未出手,只说了两句便不听下文?回身一看,对面殿顶上,平日奉若神明的三师叔老偷天燕王飞已不知何往。黑摩勒却将另一逃而复回的贼党,乘着下落之势,一掌打倒。另外还有两贼,一个重伤卧地,不能起立;还有一个,正和先被风虭救走的小孩动手,手中双刀只剩半截,一长一短,也是手忙脚乱,小孩口口声声要他跪下磕头做乌龟爬了出去,狼狈已极。不由气往上撞,待要赶去,先杀无名小孩,再杀黑摩勒。
恶道还未纵起,忽听有人说道:“黑老弟,你已连占上风,我和这狗贼还有一点过节,请停贵手,容我上前吧。”声随人到,飕的一声,人影一闪,风虭已凌空飞降,落在面前,微笑说道:“我弟兄三人,留心你的踪迹已非一日,因你藏头缩尾,诡计多端,以前又是本地富户,良田千顷,多半祖产,平日闭门不出,极少与人来往,容易遮掩。只管每年横行北五省,奸淫杀抢,无恶不作。良家妇女被你三个淫贼遇上,不是先好后杀,就是强抢回来,供你三人淫乐。江湖上人,无论哪一路,全都恨你入骨。无如你们形踪隐秘,一向打好主意再下毒手,又在地底辟有密室地道,另由贼党装成富家子弟,代你隐藏妇女,每次出门,形貌全都变过,不现真相,除却身材高大与人不同而外,无一可疑之点。去年我师弟看出一点破绽,连查访你三日,又因掩饰得巧,拿你不准,于是由此格外留心。你们也真机警,直到今年,并未出门害人,一面却令党羽往北五省造些谣言,说你三人又在当地出现,杀了十几个商客和镖师,其实并无其事。在你以为,这样免我疑心,谁知弄巧成拙。日前北方有人来此,说隐名大盗已有一年不曾出现,上次传闻杀人之处,已有人去过,并未闹过强盗,这一年内,镖师也无死伤。再一想起你们三人由去冬起,常在外面散财,种种做作,越发料出八九。也是你们恶贯满盈。我弟兄照例拿贼拿赃,对方只要放下屠刀,改邪归正,往往从宽发落,许其自新,何况事未证明,终想你出身富家子弟,财产甚多,如非丧心病狂,何至于此?打算再隔两月,分人去往北方查明再说。不料今夜,神交好友黑摩勒老弟来访,我正有事,未及接待,令他门人引往玄真观投宿,无意之中误投此庙。你们既知是我朋友,就不以客礼相待,为何诡计暗算?也不想他小小年纪名满江南,岂是你们一群狗贼所能暗害?我先还不知道,恰巧有一好友由玄真观来,说他师徒并未前往。他们由红沙港起身,有人见到,如何走得这久?这才想起,方才疏忽,少说几句,必是误投贼巢,忙即赶来,见他师徒已被擒住,正要加害,心甚不安,觉着对不起人。本要动手,因你不在庙中,同时看出黑老弟竟是故意被擒,并精缩骨之法,断定你们必遭惨败。又听同来好友说老贼偷天燕诈死多年,近受芙蓉坪老贼聘请,又因作恶太多,老来无子,有一外甥,也是一个淫贼,被黑老弟所杀,并还杀了两个爱徒、一个过继的孽子,心中恨极,知他由黄山来此,师徒六人分路寻来,欲用迷香暗算,将他杀死,立往芙蓉坪投去等语。贼徒既然在此,老贼一向诡诈多疑,便对门人也不大说实话,又是采花淫贼,虽已年老,仍是夜无虚夕,就许和你同在一起荒淫。我忙赶去,刚走出不远,你和老贼已得警报,一同赶来。现在老贼料已被我老友擒住,向他算那昔年暗杀黑温侯申天爵的旧账,少时必到。你那地室铁牢,连同地道机关,也被我三弟师徒破去,替你作幌子的淫贼爪牙无一漏网,方才命人通知,正在遣散那些被你抢来的妇女。如今剩你一个在我手里,逃生无望,最好放光棍些,免我动手,也显得你们虽是淫贼,还有一点义气。”
黑摩勒见恶道方才那样凶神恶煞,此时一任敌人历数罪恶,不知何故,宛如斗败公鸡,一言不发,只管凶睛怒凸,仿佛恨极,手中拿着那么厉害的兵器,对方一双空手,竟不敢动。越想越怪,走近前去一看,原来风虭手上还拿着一枝竹箭,长才七八寸,好似用了多年,光滑异常,指着恶道,数说不已。恶道始而目注对方手上竹箭,面带急怒之容,等到听完,呆了一呆,忽然厉声喝道:“姓风的不必发狂!以前我就猜出你的来历。虽拿不准,心想家业在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特忍受恶气,这一年来门都未出。自来赶人不上一百步,这样让你,也就是了。黑摩勒我与他无仇无怨,今夜我如在庙内绝无此事,全是我那两个不知利害的师弟所为。等我赶到,已是骑虎难下。如其不信,你们既将我王三叔擒到,可以间他。未来以前,他说要杀黑摩勒,同往芙蓉坪入伙,我是如何说法?方才见你在场,怒火头上,还想事要讲理,小狗杀死多人,向他报仇理所当然,等到事完再和你说话,肯听便罢,否则也说不得了。这时认出这枝竹箭,你虽是我师父生前所说的人,但是双方动手,强存弱亡,这等说法,欺人太甚。我对你一向恭敬。我今日已家败人亡,威名丧尽,如肯稍留余地,容我一走,我也无意人世,只等三年之后,寻到小贼,报了仇恨,我便披发入山,你看如何?真要动手,我虽未必能胜,凭我手中兵器,要想杀我,料也不是容易。”
黑摩勒见他说时目射凶光,恨不能将敌人生吞下去,分明强忍怒火,另有凶谋。风虭立在面前,神态从容,人既文秀,相隔又近,好似毫无戒心。虽料此人决非寻常,照此大意轻敌,恶道两件兵器又长又重,万一暴起发难,如何抵挡?其势又不便在旁插口,显得小气,正在查看恶道动作,代他担心。恶道果然存有恶念,借着说话,暗将全身之力运在手上,话到未句,忽然发难,震天价一声怒吼,双手齐扬,朝风虭拦腰斫去。黑摩勒还不料发动这么快,又见风虭全无准备,没事人一样,心方一惊,忽听恶道又是一声急叫,身子一晃,几乎跌倒,再看两件兵器全都到了风蛔手上。
原来恶道和风虭初次交手,因见所持竹箭正是平日所料的一位怪侠竹手箭,虽然有点胆怯情虚,但知此人疾恶如仇,方才又是那等说法,除却一拼,万无生路,一面忍气回答,猛下毒手,不料刀和铜人才一出手,便被对方接住。最奇是,那么粗大光滑的铜人,吃风虭用五指反手抓住,仿佛嵌在里面,另一手,竟将那又厚又快的大刀连锋抓紧,就势回手一抖。恶道连想回夺之念都未容起,看也不曾看清,当时只觉斫在一个极坚韧的东西上面,兵器全被吸紧,同时两膀一震,手臂酸麻,虎口迸裂,五指全数裂开,奇痛彻骨,再也把握不住,不由惊魂皆震,身子随同一晃,几乎跌倒,等到退出好几步,觉着两膀松垂,不能随意抬起,痛是痛到极点,惊悸百忙中试一用力,两膀已齐时折断,只皮肉连住,外表看不出来,好似真力已脱,就是不死,也成了废人。
恶道刚怒吼得一声,一条长影已由头顶飞堕,正是常时往来的玄真观道人云野鹤,手中挟着平日最信仰的三师叔老偷天燕王飞。再看敌人,刚把铜人、钩连刀地瞠两声巨响丢向地上,另一小孩也将所敌淫贼杀死,和黑摩勒一同跑来。三人对面,正在说话,如无其事。明知无幸,仍然妄想抽空逃走,强忍奇痛,刚往殿角纵去,猛觉周身酸麻,伤处痛不可当。方在叫苦,忽听身后敌人喝道:“铁牛真蠢!这厮还能活么?”声才入耳,猛觉背上一痛,噗喇一声,扎刀已透胸而过,一声怒吼,底下又被敌人踹了一脚。恶道本已重伤脱力,勉强纵起,并没多远,身又重大,落地还未立稳,正自痛彻心肺,哪禁得住这一刀一脚?身子一歪,翻身跌倒。
铁牛原因恶道凶猛非常,一直均在注意,见他手中兵器虽被风虭夺去,急切间并未看出受了极重内伤,稍微用力便难活命。见要逃走,纵身上前就是一刀,刺中以后,以为敌人猛恶无比,惟恐还手,下面纵身一脚。不料恶道死得大炔,刀又锋利,抽得稍慢,将前后心拉破了二个大口,鲜血狂喷,就此尸横就地。因听师父呼喊,忙赶回去。黑摩勒笑道:“你怎这样不开眼?没见他两膀脱力,都坠下来了么?这厮罪恶如山,你不杀他,也是必死。这一来,反便宜他少受点罪。你想,当着风大先生面前,他逃得脱么?”铁牛闻言,满脸羞惭,低着个头,不敢开口。风虭笑道:“令高足小小年纪,武功已有根底,也算难得的了。”黑摩勒看出风纫年长,内功已人化境,心疑长辈中人,再三请教。风虭笑说:“愚兄虽然痴长几岁,年过六旬,与老弟实是平辈。不过先师已早去世,我们不是外人便了。”
黑摩勒再一追问,才知鄱阳三友竟是昔年青城派名宿陶钧的嫡传弟子。双方师门交谊甚深。只是风虭为人孤高,不愿多事,早知黑摩勒武功甚高,想见一面,后遇铁牛,想起昨日好友辛和之言,方令过舟相见,问出底细。因料小菱洲之行还有波折,双方都是朋友,不便过问,想将湖口一关解去,等取剑回来再谈,暂时本来不想见面,不料误走董家祠,发生此事。黑摩勒问出玄真观在来路右侧树林深处,略为偏东。两庙相隔约有三里,由港口来,远近差不多,并是直路,因和铁牛步月说笑,一时疏忽,走入岔道。见云野鹤将老贼王飞放落地上,在旁静听,忽然想起金华江边之事,忙问:“这老贼就是以前传说死了多年的老偷天燕么?听说此贼淫凶无比,炼有独门迷香,害人甚多,向无真名真姓,到底他叫什么?道兄何处擒来,怎未发落?”
野鹤笑答:“老贼姓名太多,一时也说不完。人都知他名叫王云虎,真名王飞。只有限几人知他来历,平日假装好人,不许别人采花,自己专在暗中好杀良家妇女。我师弟申天爵便是被他暗算。方才来时,我知他一见我必要逃走,特地隐起。他同贼道赶来,本想施展迷香暗算老弟,因听贼徒说,方才有一长身道士,无人能敌,我那形貌本容易认,于是生疑,不敢下来。他本识货,看出风兄和你均不好斗,越生戒心。老贼年老成精,庙中贼道虽是万恶,暂时尚可无事。今夜这场祸事完全由他师徒而起,他竟毫无义气,妄想逃走。幸我早已防到,埋伏在他的去路。对面之后,自知不妙,还想行凶,被我擒来。此时想等一人,还未取他狗命呢!”
黑摩勒方想金华江边申林听说杀兄之仇尚在,并非真死,打算北山事完前往寻他报仇之言,忽见房上又有二人纵落。一是方才动手少年崔萌之徒柴裕,同来那人正是申林,满脸悲愤之容,近前先向老少四人礼见,匆匆说了几句,便指老贼问道:“云兄,老贼我未见过,这便是他么?”野鹤答说:“正是。此贼凶狡异常,虽被我打断一臂一腿,被擒之后,并未倔强,二弟仍须留意呢!”说时,铁牛在旁一听秃老头比恶道还凶,心中奇怪,师长说话,又不敢插口,便立在老贼身前,不住查看。见他五短身材,除衣履讲究,看去短小精悍而外,卧在地上紧闭双目,满脸愁苦之容,神情十分狼狈。比起恶道身材高大,凶神恶煞,一声怒吼屋瓦皆震,强弱相去天渊,怎会说得那样厉害?正要开口询问,忽见老贼两腮微动,并有一处朝外拱了一拱,仿佛口里含有东西。铁牛近学师父的样,言动滑稽,忍不住骂道:“你这老秃贼,活了这大年纪,害了许多的人,已然被擒,眼看要遭恶报,还有心肠吃东西呢!你那两个铁葫芦哪里去了?”未句话还未说完,申林已将剑拔出,往老贼身前走去。
野鹤、风虭、黑摩勒立在一旁,本未在意,忽听铁牛一说,野鹤首先警觉,忙喝:“二弟且慢,留神暗算!”说时迟,那时快!声才出口,瞥见老贼一双色眼突然张开,目射凶光,喊声“不好”,纵身一把刚把申林抓住,未及拉开,老贼口中毒针已似暴雨一般朝申林面上打来。心正惊急,一股急风突由侧面扫到。月光之下,只见一蓬银雨本朝申林迎面打来,就在这将中未中。危机一发之间,仿佛微雨之遇狂风,忽然往旁一歪,斜飞出去,落在地上,当时洒了一地光丝,亮如银电。同时黑摩勒也自赶到,耳听哼了一声,再看老贼已被铁牛照头踢了一脚,牙齿碎裂,血流不止。申林也被野鹤拉退。
云野鹤拾起毒针一看,只有半寸多长,针尖作三角形,锋细如丝,针头有一小圆球,约有芝麻大小,笑说:“真险!他被擒时,周身毒药暗器连同迷香一齐被我搜去,受伤不轻,只有一手还未毁掉。虽知老贼练过铁鹰爪,终想老贼酒色荒淫,多好功夫也要减色。二弟为报兄仇,经陶师伯指点,凡是老贼的一些毒手,都有防备之法,擒他又未费事,先请二弟留心。只是想起老贼凶毒,随便一说,谁知这等险诈,竟在遇我以前将此毒针藏在口内。想是因我深知他的根底,样样内行,不敢妄动,准备到此相机行事,暗下毒手。如非风兄这一劈空掌,此针见血封喉,二弟差一点受了他的暗算。”
申林闻言,自更愤怒,正待二次上前,忽听老贼厉声怒骂:“无知贼道、小狗!老夫早听人说申天爵之弟闻我生死不明,新近又在后辈口中听出我的下落,立志寻仇。你这贼道是他兄弟好友,今日对敌,一则老夫打你不过,料定仇人在此,心想事由仇人而起,我与你这贼道无仇无怨,无故作人鹰犬,我偏与他同归于尽,使你事后难过,无脸见人;就是仇人不在,能将小贼黑摩勒杀死,也可解恨,因此才未下手取你狗命。我自被你打伤,便想活了六七十岁,福已享够,单是被我奸淫杀害的美貌妇女,少说也有千人,还有什么不值得处?已早想开,死活未在心上,只管下手。你老大爷皱一皱眉头,不是好汉!”
申林闻言怒极,两次举剑上前,均被风虭拦住,冷冷地笑道:“久闻此贼淫凶万恶,今日一见,果不虚传。你听他自供,单是妇女害了多少人!一条老狗命岂足相抵?此仇不是这样报法。还有万千冤魂,九泉含恨,岂能便宜了他?铁牛年轻,这等恶报太惨,却不可令他在场。老弟暂时息怒,等崔三弟回来,同往地室下手,你看如何?”申林早由身边取出一个小牌位,含泪说道:“小弟本想杀他祭灵,没有地方。此时想起贼巢正可借用。”风虭答道:“非但如此,今夜杀了许多贼党,也须善后,以免旁人受累。我已想好主意,连遣散受害妇女、把他财产分散苦人,要好几天才能办完。我意请黑老弟仍往玄真观安眠,明早起身。这里的事由我们来办如何?”黑摩勒正在谢诺,忽听铁牛又喊道:“诸位师伯快看,老贼肚皮乱动,又想闹鬼呢!”风虭笑道:“你说得不差,他想运气自杀,免得受罪。但他作恶太多,方才破他毒针时我早防到,曾用内家罡气破了他的穴道,除却静等恶报,多会闹鬼也来不及了。”
老贼原是恶贯满盈,想起多年盛名,初次跌倒,受此大辱,身败名裂,心中痛恨,打算骂上几句出气,再用气功迸断肚肠自杀,免受敌人凌辱,做梦也未想到对头早已防备,暗用内家罡气破了穴道,难怪运了一阵气功,真气提不上来。想起敌人所说,不知如何死法?再一想到,前听人说,神乞车卫在金华江边收拾淫贼,手法之惨,多好功夫也禁不住,何况真气已破?连想咬牙强忍都办不到,不由心胆皆寒,立转口风,说道:“我自知孽重,不敢求生,报仇听人倒便,但是你们不是出家人,便是前辈剑侠的门下,好歹也积一点德,就不肯给我一个痛快?不要做得过分!”
野鹤笑道:“你话说太晚了!这都是你害人害己,自家惹出来的。否则风兄虽是疾恶如仇,不遇到你这样淫凶恶贼,这多少年来,从未用过的五阴手,怎会照顾到你,此时自是苦痛难当,代你消点罪孽,不也好么?乖乖忍受,是你便宜;如不知趣,再要口出不逊,受罪更多,悔无及了。”老贼深知厉害,长叹了一声,便将双目闭上,不再开口。铁牛笑问:“师父,什么叫五阴手?”黑摩勒方喝:“叫你少说,又要开口!”崔萌忽由殿后赶来。黑摩勒见风蛔尚在等候,知道用刑太惨,除申林外,不愿人见,便向众人告辞,并问野鹤:“少时事完何往,可要往玄真观去?”野鹤笑答:“本来要送老弟同去,这里事忙,恐到明早还做不完,只好等你小菱洲回来再相见了。”
黑摩勒料知众人与小菱洲那班人多半相识,不便出面,也未再说,随由崔萌送出庙外。双方尚是初见,颇为投机,且谈且行,不觉送出一里多路。黑摩勒又问出小菱洲一点虚实,再三谢别,方始分手回去。
师徒二人见天已深夜,明早还要起身,一路飞驰,寻到玄真观。方要叩门,已有道童迎出,说:“师伯往董家祠未回,师父知道师叔师兄要来,已早准备酒食宿处,方才发生一事,不得不去,命弟子在此守候,请师叔不要见怪。”黑摩勒问知道童名叫秋山,甚是灵慧,庙中只有师徒二人;野鹤时常来往,并不久住,平日甚是清苦,但不吃素。到了里面一看,云房两间,倒也几净窗明,陈设清雅。刚一坐定,秋山便忙进忙出,端进茶点酒菜,说是得信已迟,全是镇上买来的现成之物,师父又不在家,诸多慢待。黑摩勒师徒本想不吃,因见主人再四殷勤,只得强拉秋山一同吃了一些。天还未明,听得院中有人走动。起身一看,早饭已预备好,乃师仍未回庙。知其一夜无眠,心甚不安,笑说:“我们吃饱还没多少时候,这等吃法,岂不成了饭桶?”秋山笑说:“此去小菱洲,还有老长一段水路,又是逆水行舟。到了那里,一个不巧便要和人动手,知道几时才完?多吃一点,也好长点力气。”黑摩勒见他意诚,含笑点头。等二人收拾停当,吃完,天已快亮,忙即起身。
秋山强要送去,黑摩勒问他:“庙中无人,怎好离开?”秋山笑答:“湖口虽是鱼米之乡,这一带地势较高,离水较远。方圆十里之内,多是董家田地,庙中恶道虽然假装善人,对待佃户仍是强横,令出必行。推说性喜清静,庙前一带土地完全荒废,仅种了一些果树遮掩耳目。只离庙里许有一富户,用人虽多,也无别的人家同住,方才才知那是恶道所辟隐藏妇女的密室。左近只此两庙遥遥相对,平日无人来往,不用看守。请师叔先走,我关好庙门自会跟来。我送师叔去寻一熟人的船,比较方便。”黑摩勒见他固执非送不可,只得应了。
二人走出庙门。秋山入内把门关上,越墙而出。黑摩勒见他轻功甚好,不在铁牛以下,年纪也只大了一岁,好生奖勉。到了路上,秋山笑道:“如非师父不许弟子远出,真恨不能跟了同去。师叔事完回来,想必要寻风师伯一叙,只来玄真观,必可见面。闻说师叔精通七禽掌法,肯传授弟子么?”黑摩勒闻言,才知他的用意,心想:这道童真鬼,原来用有深心。方一迟疑,秋山笑问:“师叔不肯教我么?”
黑摩勒道:“不是我不肯教。当我学七禽掌法时,传我的一位老前辈曾说:‘此是北天山狄家独门秘诀,身法精妙,非有多年苦功,还须天生异禀,不能练成,学成以后便少敌手。恐其仗以行凶,轻易不传外人。如非你天性纯良,资禀又好,又有萧隐君、司空老人代你保证,也决不肯传授。’并说以后不经他的同意,不许转授外人。我已答应过他,再则这掌法实在难学。方才看你轻身功夫虽有根底,尚还不够。内功我未见过,料也未到火候。如不答应,你必失望。我想萧隐君的乾坤八掌只要得过真传,路未走错,不论功夫深浅,均可循序渐进,谁都能学,并且根底越扎得好效力越大。你如想学,此时便可传你口诀和扎根基的功夫。等我小菱洲归来,再传你正反相生一百二十八掌的手法变化。以你聪明好强,数日之内便可学全。至多用上半年功就可应用,你看可好?”
秋山大喜,立时跪倒,口喊:“师父,弟子遵命。”黑摩勒正色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秋山见他面色不快,知道错会了意,忙道:“师叔不要误会,此是井师伯和家师说好的事。因为大师伯最是疼我,每来庙中小住,我必求教。昨日对我说起师叔的本领和这两件掌法,日内如与相遇,不要错过机会,并令拜在师叔门下。虽然多一师父,和师叔一样,并非弃旧从新,还望师叔恩允。”黑摩勒一听,忽想起昨日在玄真观匆匆住了一夜,只知观主与风、云二人有交,尚未细问,忙道:“你且起来,你大师伯不是姓云么?怎么姓井?是哪一个井字?”
秋山知道说走了口,微一寻思,躬身答道:“本来此事不应明言,好在师叔日后也必知道,不如言明,免得师叔疑心。大师伯便是师叔黄山避雨、与他隔山说话、不曾对面的井师伯孤云。他在此地易名换姓,改号野鹤,家师便是铁击老人的嫡传弟子,真名早隐,连弟子也不知道。人都称他双柳居士,师叔总该知道。肯收弟子做徒弟了吧?”黑摩勒惊喜道:“原来那位道长便是井孤云师兄,怪不道对我师徒如此出力尽心。我在黄山途中与之相遇,他先不肯见面。可是刚到孤山,便蒙他暗中相助,随时指点。昨夜又在庙中出现,分明知我此行险难太多,一路都在尾随暗助,再不抢在前面,代为窥探敌人虚实。这等古道侠肠,从来少有。令师双柳先生,定是昔年八师叔铁击老人的大弟子江寒搓无疑了。这两位都是我从小就听师长说起的先进师兄,渊源极深,有他的话,这还有什么说的!在未见他两位以前,我先收你做个记名弟子,乘此荒野无人,我先传你口诀。可将它记熟,有不明白的,回问师长,自会知道。”
秋山大喜拜谢,重又改称“师父”。黑摩勒且走且传口诀,见他先天体力虽然不如铁牛,因是七岁从师,比铁牛多练了好几年,根基扎得极好,人又聪明灵慧,一点就透。如以眼前来论,比铁牛要强不少,只不似铁牛力猛胆大,又经自己加意传授,使其速成,前在山中,更得两位好友尽心指点,多了一把如意刚柔乌金扎,平空锦上添花,加出好些威力,能够随意应敌而已。方想:目前后辈中人都是小小年纪,起来大快,老早便自出道,各位师长常说自己和江明、童兴这样的神童固是难得,便是祖存周、卞莫邪等几个少年英侠也是少有。近来连遇兵书峡唐氏兄妹,小孤山遇到盘庚,这里又遇秋山,未了一个还是后辈,连铁牛一起,无一不是资禀过人,得有高明传授。照这样徒弟,多收几个也是快事。正在寻思,忽见铁牛在旁留心静听,一言不发,嘴皮连动,似在默记,传完口诀,笑骂道:“你这蠢牛!自从到了南明山后,见一样学一样。近来索性改了脾气,无论说话举动,拼命学我的样。我就够讨人嫌的,你偏学我!你又长得比我还要不得人心。照你本来憨头憨脑,什么不懂,放牛娃的神气,叫人看了可怜,就有一肚皮的坏水,人家也看不出有多好呢。这样贪多嚼不烂,是我山中那两个朋友教你的么?”
铁牛知道以前山中代师父教他用功,并教认字的那位无名秃老人,已有三十年不曾出山,虽是师父忘年之交,性情全都滑稽,一个又是老来少,先想收师父做徒弟,没有如愿,双方大闹了好几次。后来问出师门来历,只管化敌为友,但是双方恶闹成了习惯,连一句话都不肯讲,过去却是一笑了事,从未真个反目。上次师父为了自己无处安放,义弟周平不久还要来投,将自己送回山中,便是托他照应,代为监督传授,温理功课。双方见面时,彼此嘲笑捉弄,无所不至,连自己都看不下眼去。师父脚程又快,每月总要回山一两次,或明或暗,只一回山,必定先寻老人闹上一阵,并且常占上风,就吃点亏也是极小,老人往往难堪。虽觉双方都是这样脾气,老人也有先发之时,或是预先设好圈套,想师父上当,难怪一人,毕竟对方年长好几倍,对一老友不应如此。后有一次,师父所想方法十分刻毒,自己实在看不过去,向师跪求,才知师父由八九岁起便和老人打赌,见面不是角力便是斗智,非要闹过一阵不肯好好相见。老人也是古怪好胜,童心未退,多年来成了习惯。以前师父也曾常时吃亏,连师祖和司空老人对于此事均未禁止。后又约好,非有一方惨败服低决不罢休。自己苦口力劝,说双方非老即小,无论是谁,都是胜之不武,不胜为笑,多年老友,何必要有一人服低?师父才说,看在徒儿份上,只他不要再闹,大家取消前约也可。因此老性情古怪,最难说话,次日师父走后,老人忽然引往无人之处,笑说:“你这娃儿,初来时我还笑你师父,那么聪明灵巧,会收你做徒弟。一灵一蠢,相去天地。过不两天,见你用功勤奋,悟性甚好,渐渐看出本资禀赋无一不好,心始惊奇。不料你竟是外表浑厚,内里聪明绝顶,并还不露锋芒。只为从小孤苦,日与顽童为伍,受人欺压,本身天才无从发挥。来此两月,见闻渐多,心灵开发,天赋虽有几处不如你师,比起常人,已是万中选一,难得见到,存心却比你师父忠厚得多。虽不一定青出于蓝,照我所说去做,异日出山,要少好些凶险,少树许多强敌。”由那日起,监督功课之外,便教自己读书,并令学师父的样,处处模仿,连说话举动一齐变过。遇敌遇事,却要虚心谨慎,借着外表憨厚,掩饰灵警动作。不发则已,一发必胜,不学则已,一学必要学成。老人和师父也似彼此心照,不再互相捉弄。这几月来,所学虽是师门真传,如无老人尽心指点,哪有今日,人家全是好意,惟恐师父多心,回山又出花样和他暗斗,又不敢说假话,想了一想,躬身答道:“无发老人和向大叔虽说弟子长得憨厚,如学师父的样,不特有趣,并少吃亏,又说师父天生异人,一半也仗多听多学、用功勤奋得来。你既把师父奉如神明,就要学全,遇到前辈高人,更须求教,时刻留心,将来方有成就。专学外表,看是难师难弟,实则相差大远,有什意思?”
黑摩勒接口笑道:“蠢牛不必说了!那小老头以前和我是对头,后来打成朋友。只管多年交好,因他脾气古怪,心中还有芥蒂,斗智又不如我,气在心里,未了一次想弄圈套,被我将计就计,眼看栽大跟斗,因你一劝,发生好感,又斗我不过,也就借此收风。他昔年强要收我做徒弟,原是好心,后来发现我每日早出晚归,或是一人山就是十天半月,每次功力都有长进,尾随查探,看出我的来历,方始化敌为友。我自来不曾恨他,只要中止前念,决不和他为难。无如此老恩怨太明,以前被我捉弄过好几次,恐仍有些难过。此次也许改了方法,打算遇见机会,暗中帮我一个大忙,表示他比我仍高一筹,一面对你尽心指教,报答你的好意,显他量大,你却得了便宜,他当我不知道呢!这乾坤八掌,前在黄山望云峰遇见阮家姊妹,临走以前,曾连猿公剑法一齐告知,你也听见,此时如此用心,难道不多几天工夫,就全忘记了么?”
铁牛见师父并未嗔怪老人,闻言忙答:“弟子本来记得,但是此时师父所说,与那日好些不同,又多了六十四句口诀。连日忙于起身,连扎刀的二十七解、一百零八招,也只在小孤山师父睡后,当着盘庚演习了一次,惟恐内有不同,想将它记下,遇到空闲再行演习。如有不对,再请师父指教呢。”
黑摩勒笑道:“阮家父女乃我师门至交,你井师伯更非外人,同是乾坤八掌,哪有不同之理?我因看出她姊妹功力甚高,不是虚心大过,就是还未学全,并想探问我那剑诀。同门世交,自然知无不言。后又想到,陶、阮两老前辈同在黄山,陶师伯最喜成全后辈,两老既然常见,那么深的交情,她姊妹人又极好,断无不传之理,惟恐被人轻视,不说又不好,只得将剑诀掌法合在一起,择要紧之处说了一些。果然她们是行家,一点就透,注重是那剑诀,诚心求教,并非试人深浅。看那意思,十分诚恳、关心,如非大姊未回,铁花坞之行恐非跟去不可。就是这样,开头我还疑她们暗中赶来。此时想起,和吕不弃师姊一路的短装少女,就许是她姊妹之一,或是她的大姊阮兰,也未可知。”
铁牛答说:“二位阮师伯都是黑白双眉,左右分列,可惜当时没有留心。”黑摩勒笑说:“傻子,隔得那么远,就是留心,怎看得出?”忽听路旁树林之中似有笑声。这时天光大亮,三人已走往去湖口的正路。田野之间,早有农人往来耕作。前途已有行人走动。远近人家,炊烟四起。三人中只铁牛听那笑声耳熟,见师父不曾在意,假装小解,刚一入林,迎面遇见两个村民说笑走来,并无他异。解完手,见师父和秋山脚步加快,知其传完掌法,急于上路。不顾仔细查看,正往前追,忽然瞥见一个头戴斗笠的矮子在前侧面树林中闪了两闪,身法仿佛极快。初发现时,似由两边树林当中小路之上越过,等第二次看见,相隔已有十多丈。那一带,尽是大片树林和人家果园,地势高低起伏,只来路上一条横着的小径,人家甚少,中间还有小河阻路,如往湖口,不应这等走法,便留了心。等追上师父,矮子又在前面林外闪了一闪,相隔更远。未次再看,已由人家后墙绕过。前面便是湖口镇上,矮子也未再见。方觉此人身法脚程如此轻快,好似哪里见过。路上行人往来越多,知道还有敌党耳目,不便多说。又见师父和秋山所说都是一些闲话,也未告知。
一会,秋山便引二人由一小巷穿出,到了离镇两里许的湖边偏僻之处,铁牛方说:“这里没有渡船,还要赶往镇上去雇么?”秋山把手一挥,离岸七八丈的沙洲旁边芦滩深处,一条小“浪里钻”已斜驶过来,船上两个壮汉,一前一后,舟行甚速,转眼靠近,并不停泊,离岸丈许,缓缓往前摇去。黑摩勒笑问:“就是这条船么?”秋山悄答:“师父此行,越隐秘越好。船上是自己人,奉了风师伯之命,借了人家一条特制的‘浪里钻’在此等候,所行与小菱洲途向相反。师父可装游人,跟到前面无人之处,纵上前去。他们自会绕路前往,比别的船快得多。这两人,一名丁立,一名丁建,弟兄二人,均是庞师伯门下,水性好得出奇,不必和他客气。弟子也要回去了。”
黑摩勒含笑点头,随即分手。虽觉风、井诸人小心太过。小菱洲之行,敌人不是不知,何必隐瞒?人家好意,再雇别船,反没他快,自己人到底要好得多,便和铁牛朝前走去。一看那船一直未停,丁氏弟兄前后对坐,不时低声说笑,朝自己暗打手势。回顾身后,地更偏僻,并无人来,越觉可笑。又走了半里多路,心正不耐,忽见迎面又有一只小快船逆流而来,和丁氏弟兄的船对面错过,丁氏弟兄也将小船开快。二人忙追上去,赶出不远,丁氏弟兄把手一招,船便慢了许多。二人忙纵上去,到了船上一看,原来后面还有一只小船,正与对面开来的快船合在一起,把船掉转,往来路逆流驶去,笑问:“那是对头的船么?”丁立悄答:“正是。不过他们并未疑心。沿途柳阴遮蔽,也未看出师叔人在上面,会走反路。后来那船是他同党。听说昨夜水氏弟兄的同党暗中往约,想是心急,又去催请,就便迎接,恰在途中相遇。也许见师叔人生地疏,雇船必经湖口埠头,没想到风师伯早有准备,引来此地上船,弄巧他们还在湖口镇上呆等。我们绕过前面两处沙洲芦滩,开入湖心远处,他便看不见了。”说罢,又朝二人通名礼见,一面把船横断洪波,往湖口内开去。
黑摩勒虽觉多此一举,事已闹明,何必如此胆小多虑?因见丁氏弟兄操舟极快,比自己年长一倍,执礼甚恭,心想反正比别的船要快得多,便由他去,未置可否。丁立在后,运桨如飞,冲波截流,向前飞驶。不消多时,便开出两里来路,离岸已远。侧顾湖口埠头己快越过,埠头一带帆椅如林,舟船甚多,方才两条敌船,看不清在内与否。
正在留心查看,铁牛猛瞥见一叶小舟长才六七尺,小得可怜,船身更窄,也是横断湖波,飞驶而来。先作平行,相隔十多丈,前后几句话的工夫,便被赶过,比自己的船更快。船上只有一人操舟,一顶斗笠紧压头上,相隔又远,看不清面貌年纪,身材似比常人矮小。不多一会,船便开入水云深处,进了湖口。这时,风浪颇大,先还看见一点黑影,晃眼便不知去向。忽然想起,来路途中曾见一个矮子,也是头戴斗笠,身材与此相仿,莫非此人?心生疑念,便向师父说了。黑摩勒也曾见过那矮子,但未留心,只看了一眼,因正说话,没有注意。
丁氏弟兄本来面有惊疑之色,说:“那小船又小又快,凭自己的船,向来无人追上,共总这点时候,被他抢出老远,实在少见。最奇是,那人好似有心跟踪,先由埠头那面横驶过来,到了我们前面,然后将船掉转,往湖里面开去,由此无踪;分明和我们一样走法,形迹可疑。这一带稍为有点本领名望的人,我弟兄都认识。这样矮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那斗笠极大,连头脸一齐罩住,也许认得我们,所以不肯将船开近,等到看出我们去路,再赶往前面。照此形势,此人必在前途等候,用心难测,我们还要留点神才好。”
黑摩勒听丁氏弟兄互相谈论,笑说:“你两弟兄不必多虑。我师徒也会一点水性,虽然不高,但我还会渡水登萍、草上飞的功夫。我见船上还有两根竹篙,借我一根,将其截成两段,多大风涛,也不至于沉底,放心好了。”
丁立笑答:“我知师叔武功精纯,但这水上的事不比陆地。师叔师弟均通水性,那太好了!”随又婉言劝告,说:“昨夜得信,伊、水四贼因恐鄱阳三友出头作梗,不敢得罪,忍气罢手并不甘心。本意去往小菱洲,激动龙、郁两家相识子弟与来人作对。船行不远,又来了三个贼党,也是奉了芙蓉坪老贼之命而来,无心相遇,说起前事。三贼均精水性,又和洗手多年、隐居在离湖口十五里牛角权的一个老水贼是至交。互相商计,以为师叔虽和龙、郁两家素不相识,但这两家长老均是正人君子,万一来人知道底细,登门求见,事情尚自难料,意欲引出那老水贼埋伏中途,想欺师叔不会水性,将船弄翻,沉人江中淹死。本来无须约人,不知怎的,铁牛师弟这把扎刀竟被知道,又因师叔武功暗器无一不高,一个不巧,就是如愿,也难免于受伤。想起老水贼乃是昔年黄河有名水盗姚五,水性武功均少敌手,最厉害是练有两种水里用的暗器和所用的兵器软钢叉,宝刀宝剑都斩不断,人又手快心黑,只要请他出来,万无败理。议定之后,便由后来三贼同往聘请。不料走到路上遇一异人,将三贼戏耍了一个够。我听师父匆匆一说,也不知道三贼把人请到没有。看方才那只快船正由莲花港牛角权一面驶来,老贼必已答应,至不济也必派有得力徒党。并非我们胆小怕事,此去小菱洲,要经过两处险滩,水深浪急,事前不可不作准备。”
黑摩勒一听贼党甚多,均精水性,并有昔年黄河大盗老贼姚五在内,果非寻常,便告铁牛小心,如听警号,速将扎刀暗器取出,听令行事。水面动手,不比陆地,冒失不得。铁牛应了。
当地离小菱洲还有四十多里水路。走了一半,丁建坐在前艄相助划船,时朝前面注视,面色忽然紧张起来,将手朝后一比。丁立立由船舱中取出一柄三尺多长的纯钢峨眉刺递与丁建,自己取了一把三尖两刃刀、一柄护手钩放在脚底,看神气似已发现警兆。二人再往前面一看,船已开到湖心。湖面越宽,天水空漾,白茫茫看不见一点边际。沿途所见风帆已早无踪,风浪又大,只见波涛浩荡,骇浪奔腾,天连水,水连天,仅此一叶孤舟随同波涛起伏,逆风破浪而行。那浪头和小山一样,一个接一个迎着船头涌来,如非丁氏弟兄操舟精妙,长于应变,早被浪山压倒。就这样,四人身上已都水湿。有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相继压倒,全船立时埋入千重浪花之中。等到丁氏弟兄四桨齐挥,穿波而出,船中已有了不少湖水。幸而船系特制,舟中设有排水板,等到钻出水面,丁立用脚一踏面前机轴,两块带有水槽的薄铁板往外一分,船中积水立去八九。
丁立见黑摩勒师徒周身水湿,心甚不安,笑说:“今日风浪太大,这一带地方,下面伏有不少礁石,我又粗心一点,把师叔师弟的衣服都弄湿了。”黑摩勒自从风浪一大,沿途舟船绝迹,便将那身鱼皮黑衣帽套全数换上。铁牛也把新得到的一身油绸雨衣裤罩在外面,闻言笑说:“我们的衣服都不透水,并不妨事。衣包也有油布包在外面,休看水湿,一抖就干。你自施展本领,前进便了。”
三人正说之间,丁建忽然低呼:“前面乌鱼滩似有埋伏,我已看出一点迹兆。大哥留意贼党翻船,等我入水,将船底刀轮开动。乘他未到以前,先往前途窥探,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厉害。”随喊:“师叔!请注定船舷两旁,水中甚清,目力好的,三丈以内来贼均可看出。如见水花乱转,或是起了水线,便是贼党由水中偷偷掩来,想要闹鬼。相隔如近,可用鱼梭打他。要是到了船旁,便用这两根钩叉刺去。船底藏有刀轮,想要沉船,决办不到!只将两舷把住,留心水贼闹鬼翻船,就不怕他了。弟子先往探敌,去去就来。”说完,回身朝下一蹲,双手合拢,向前一伸,头下脚上,贴着船头,全身刺人水内,声息皆无,水也不曾溅起一点。只见一条人影在万顷洪涛之下,活似一条大鱼,身子接连几个屈伸,其急如箭,晃眼钻入水心深处,无影无踪。
铁牛初次见到这样大水,一听丁建报警,说是贼党要来,定晴四顾,前面波涛滚滚,直到天边,并无可疑之迹,笑呼:“丁大哥,这么宽阔的水面,陆地相隔不知多远,来贼莫非都在水中行走么?”丁立笑说:“师弟你年纪轻,地方又是初来,今日浪大,自难看出。此地离开小菱洲至多二十来里,你看前面有一条黑线浮在水上,便是二弟所说乌鱼滩,过去不远,就到地头了。左边角上,有一个小黑点时隐时现,便是湖中礁石之一,须等浪头沉落才能出现。你顺我手指之处留心注视,就看见了。”
铁牛照他所说,正看之间,先是发现水面上浮着一个小黑点,随同波浪起伏,隐现无常,相隔约有四五十丈。眼看小船越开越近,忽见水上起了一条白线,箭一般朝着小船迎面驶来,正喊:“师父、大哥快看,那是水贼不是?”丁立忽然惊呼:“师叔留意!那是一条江中恶蛟,已有两年不见出现,猛恶非常。一下被它撞上,落在水里,多好水性,也难伤它。逃避稍迟,不死也成残废。”二人见他边说边将船头用力掉转,想要避开。黑摩勒闻言大惊,忙将扎刀要过,命铁牛取出钢镖,手执钩叉,在旁戒备。
就这转眼之间,丁立话还未完,遥望白线后面又有一条水线,比头一条要小得多,相继追来。丁立神态越发惊慌,拼命挥动双桨,想要逃避。黑摩勒忙说:“你不必为我担心。我的水性虽然平常,比这一柄扎刀厉害的东西我也不怕。等它追到,索性跳到水里除此一害便了。”
丁立知那恶蛟长几丈,其大如牛,尖头大嘴,周身逆鳞,刀斧不伤,力大无穷。以前伏在来路湖心深处、暗礁石洞之下,共是大小三条,专一兴风作浪,凶猛无比。寻常舟船,吃它尖头一撞,便是一个大洞,当时沉底,做它口中之食。小船遇上,长尾一扫,便成两段。前年诸位师长恨它害人,天色稍为阴晦,必有舟船遭殃。这一带地方虽是水深浪阔,天气多好,也是波涛汹涌,为全湖最冷僻的所在,舟船往来不多,翻船伤人之事依然不断发生。师徒七人,另外约了两个水性极好的好友,借了一个大木排,想好主意,来此除害。费了许多事,还有一人受伤,才将最大的一条杀死。在水里搜寻了三日,后又来过几次,均未再见。因那两条小的,逃时都受有伤,只说已死,也就罢了,想不到藏伏此地。这东西在水里动作如飞,无人能敌,身上皮鳞又极坚厚,就是打伤也不妨事。大的一条还是大师伯亲自出手,用内家罡气打瞎两眼,再由师父冒了奇险刺伤要害,方得杀死。就这样,还被它一尾鞭将木排打散,如非事前准备,几乎全都破碎。死前负痛,在湖中乱窜乱蹦,上下翻腾。当时恶浪滔天,平日清明如镜、深约百丈的湖水,方圆二三十里之内,全被搅成了黄色,波浪似小山一般朝人打到,声势猛恶,无与伦比。就通水性,多大本领,不知它的习性弱点也斗它不过。先就无法近身,如何下手?不过这东西喜暗恶明,不是风雨阴晦不会出来。今日怎会出现,实出意料。自己奉命护送,想不到中途遇见这样恶物,如有伤亡,有何颜面归见师长!本在愁急,又见黑摩勒毫无惧色,拿过扎刀,想要入水除害,越发惊惶,正在急喊:“师叔不可造次!就要下去,也等弟子说完几句话再去。”
二人正说之间,忽又瞥见右侧水花乱闪,隐隐看出内有三条人影闪动。为首一个是穿着一身鱼皮水靠的瘦子,已然发现全身。丁立怒骂:“恶蛟快到,水贼赶来,正好送死!师叔千万不可下去。这东西见人就扑,尤其是在水里,目力更好,必已发现来贼,也许误认前年伤他的仇敌。我已将船掉转,顺流倒退要快得多。等他们遇上恶蛟,就有热闹好看了。”话未说完,船已退出二三十丈。恶蛟也自赶到原处,小船一退,刚要掉头追来;那三水贼也似发现对面来了恶蛟,先是三面分退,后又折向前面,随同小船同驶,相隔却远。为首一贼最是迅速,已快追上,成了平行。
丁立看出那贼不怀好意,虽怕恶蛟厉害,仍不甘心退走,故意走向侧面,把船夹在当中,想引恶蛟追船,坐收渔人之利,用心毒辣。料知为首那贼必是姚五,久居本地,虽知恶蛟厉害,前年杀蛟,三位师长不愿招摇,行事隐秘,并未传扬在外。老贼不知恶蛟习性,妄想借刀杀人,岂非自寻死路?正告黑摩勒师徒,请其细看恶蛟有多厉害,一面往来路顺流急退,又驶出十来丈。恶蛟先是朝船追来,一见水中有人,重又转身追去。
老贼想似看出厉害,不顾阴谋害人,忙往斜刺里窜去。后面两贼大约水中看物还不能超出一二十丈,发现稍迟。老贼去势箭一般快,双足一蹬便是老远,水中不能开口。二贼没有看清去路,等到发现对面来了恶蛟,自恃水性武功,也不知道厉害,互相打一手势,左右分开,内中一个还想绕到恶蛟之后,前后夹攻。人蛟恶斗,当时开始,方才追在恶蛟身后的一条小水线忽然不见。
船上三人因知那蛟雌雄两条,后面水线虽小得多,也许入水较深之故。丁立还想退远一点,黑摩勒师徒全都人小胆大,只管丁立那样说法,并不害怕,反觉这样人蛟恶斗的场面难得见到,前在金华北山会上,双方形势威力何等险恶厉害,尚未放在心上,何况区区水怪,坚持无妨,不令退得太远,说什么也要看这人蛟恶斗的奇观。丁立因对方师执尊长,又是前辈剑侠的门人,口气如此坚强,必有几分把握。只要水性能和自己差不多,就可无事。好在心已尽到,这等固执,只好听他,也未再强,自在暗中准备不提。
这一隔近,恶蛟全身出现,形态越发猛恶。黑摩勒见那恶蛟身长足有一丈七八,一颗形如瓜子、又大又扁的怪头足有三尺大小,上唇突出,下巴朝里缩进,张将开来,宛如一个大血盆,利齿如钩,上下密布,前额一根紧靠后脑的倒须独角,长达三尺,周身蓝鳞,在水里好似一条惊虹,闪闪生光。大口一张,便有大团黑水,抛球一般猛喷出来。全身并不出水,只在离水面两尺以下翻腾追逐,动作如飞,灵活异常。
这时风势虽然小了许多,浪并未平。湖水清深,相隔不过十丈左右,看得逼真。本是无风三尺浪的水面,加上人蛟这场恶斗,搅得湖水翻飞,浪花如雪,骇波山立,惊涛澎湃,此伏彼起,越来越猛。三人所乘小舟,在丁立全力主持之下,飘荡进退,在这些浪山之上,起落不停。有时一落好几丈,再被一个浪头打来,丁立双桨朝后一扳,避开来势,再由百丈惊涛之中腾空而起。到了后来,一叶孤舟直似一个小球,在千寻恶浪之上抛来抛去。
先是黑摩勒不肯后退,后来波浪越发险恶,丁立也把心一横,暗忖:三位师长平生无论遇见多么险恶的形势,向无退缩之事。我弟兄是他们嫡传弟子,黑师叔师徒都是小小年纪,如此胆勇,已劝过他们好几次,既不肯听,再要退缩,显得胆小,面上无光,不如施展师传本领,支持到底,只不翻船落水受伤,便有光采。想到这里,胆气大壮,便用全力操舟,把全副精神放在两枝铁桨之上,看准波浪来势,左闪右避,随同上下进退。小船不特没有出事,浪头也无一次打进船里,反比来路浪山一过满船是水,要好得多。可是丁立除却注定前面,以全力操舟而外,别的也就不能顾到。前面人蛟恶斗也更猛烈。
原来那三个水贼,除却姚五先已溜走,下余二贼也都各精通水性,武功更非寻常。上来妄想前后夹攻,将蛟杀死。不料那蛟动作神速,又把二贼认作前年仇人,早已激怒,总算前年吃过都阳三友的苦头,当日又受了一点伤,恰巧来人刺中它的弱点,本是无心巧合。那蛟见水中还有两人,虽和方才所见不同,没有那么厉害,心中仍有惧意。又恨又怕之下,凶威减少许多,否则二贼早已送命。但是那蛟颇有灵性,渐觉敌人来势不如预料之甚,先遇仇敌又未追来,胆子渐大,便朝敌人猛攻。
前面一贼仗着身法灵巧,虽未被它冲倒,觉着恶蛟口中喷出来的水球由身旁擦过,和炮弹一样力大异常,尤其恶蛟转侧极快,穷追不舍,就这两三个照面,差一点没有被它撞上。后面那贼本想由后面和两旁刺它要害,又被恶蛟用那又粗又长的尾鞭一扫,立有万千斤的压力猛扑过来,人被挡退老远。不能近身,如何下手?连发三次毒弩,均被蛟身皮鳞挡退,弹力甚强,一箭也未射中,未次差一点没被尾鞭扫中,把人打成两段。经此一来,才知厉害,哪里还敢上前!想要逃走,又没有蛟快。实在无法,只得前后左右,往来闪避,遇见机会,再用水中暗器乘机发上两件。恶蛟并未受伤,反更激怒,追逐越紧。人在水中,能有多大长力?本非送命不可,眼看难于支持,逃又没法逃走。时候稍长,渐渐手忙脚乱。
内中一贼最是阴险,自己死在临头,还想借刀杀人,百忙中看出小船颠簸惊涛骇浪之中,并未走远,尚作旁观,妄想将蛟引来,打翻小船,能借此脱身更妙,否则也将敌人师徒除去。哪知和恶蛟斗了一阵,水力太大,与寻常水中对敌不同,自顾尚且不暇,如何害人?小船相隔又有一二十丈,恶蛟越斗越猛,凶威暴发,动作更快。他这里双足连蹬,刚冲出六七丈,恶蛟已和箭一般急,由后追来。等到警觉身后水力太大,回头惊顾,看出不妙,慌不迭身子一侧,想往旁边踏水避去,恶蛟也掉头追来,相隔只有数尺。惊悸亡魂,一声急喊,刚道得一个“嗳”字,大量江水已随口涌入。万分情急心慌之际,忘了身在水中,湖面太宽,离岸不知多远,只顾逃命。一面往外喷水,身子不由往上一蹿,等到头出水面,刚一换气,想起恶蛟在后,心魂皆颤,暗中叫苦,猛觉下半身被什东西夹紧,好似两把铡刀上下合拢,奇痛彻骨,身子立往下沉。未等回顾,只惨嗥得一声,人便被蛟大口咬住,沉入水内。那蛟照例将人咬住,先大嚼上一顿,吃了人血,还要醉眠些时,方始再动。
另一水贼本来不致送命,因见同党向小船追去,自恃水性较好,忽起冒险争功之念,打算赶往船的右面,等小船一翻,先将黑摩勒人头切下,回山报功。明见快被恶蛟追上,竟如未见。等到追出一段,快近恶蛟中部,忽然想起长尾厉害,打算离远一点再往前进。恶蛟已将同党一口咬住,打算沉入水底大嚼,退势比箭还快,一眼瞥见敌人就在身旁,将头一侧,连身横扫过去。那贼想躲无及,吃蛟一尾扫中,当时打断脊骨,死在水中。
那蛟连得彩头,火性立退,蹿上前去,将贼尸一齐咬住,待往水中沉去。为首老贼忽在前面出现,身后又有二贼并肩驶来,入水不深,两次探头水上,似还不曾知道下面藏有恶蛟,波浪又大,看意思似在寻找前三贼的下落。眼看离那沉蛟之处不过两三丈,姚五忽然追上,刚朝二贼把手一招,往斜刺里一同驶去。又瞥见一条瘦小黑影,由蛟旁不远深水之中,箭一般蹿上,跟在老贼姚五身后,相隔约有两三丈。
黑摩勒师徒方以为那黑衣人也是贼党,忽听身后水响,回看正是丁建由船后水底突然冒出,纵上船来,和丁立低声说了几句,小船立时向前追去,舟旁水面上,忽有血迹浮上,耳听丁立喊道:“今有异人相助,不特前途三贼已不足为虑,另有两贼由别处绕来,欲往船底暗算,将船打沉,也被二弟和那异人所杀。只未下水的余党驾船逃走,师叔快看!”
二人遥望来路,果有一点帆影隐现波心。定睛一看,正是湖口起身时所见快船,业已顺风扬帆,往来路逃去。再往前一看,就这回头转顾之间,前面三贼已然对面,似因水中不便说话,头已出水。姚五似说:“恶蛟厉害。”一见四人坐船追来,互相指点,一同后退,想要诱敌,各自将头伸出水来,手指后面,笑骂不已,后见黑衣人似已沉水不见,双方相隔越近。人船都快,离开斗蛟之处也有三四十丈。浪已平了好些,双方说笑均可听见。三贼似因恶蛟将人咬去,不再出现,疑已回转巢穴,稍一商量,便同回身游来。内中一贼手指小船大骂,怒喝:“小狗黑摩勒可在船上?”底下的活还未出口,好似脚底被什东西抓住,身子立时下沉。姚五同来贼党见他刚说了两句人便沉下,双手又在挣扎,情知出了变故,忙往下看。见那水贼被一周身漆黑、似人非人的怪物拉住双脚,正往深水里面急降下去。那贼水性武功本来不弱,不知何故并未回手,全身入水便和死人一般,毫不挣扎,降势极快,晃眼无踪。贼党大惊,立时追下。
老贼因当地离蛟太近,本是惊弓之鸟,只为多年名望,昨夜受人礼聘,说过大话,埋伏途中,和敌人手还未交,先后死了好几个同党,面子上实在难过。仗着水性极高,目力又强,人更机警刁猾,伏在一旁,未被恶蛟发现。等前两贼为蛟所杀,看出小船上,敌人之外,那驾船的,看神气也决不好惹。自己人单势孤,不知同来两个徒党因是后到,一个死在丁建手中,一个被船底刀轮绞成重伤,落水身死,正想在当地等上些时,守住小船,只将黑摩勒生擒或是杀死,带往芙蓉坪,便可挽回颜面,并得重赏。遥望徒党所坐快船已在远方出现,正在盼望,忽见昨夜来访的两个同党由水中赶来,知其久候无音,赶来探望虚实,觉着不是意思,忙即迎上,告以恶蛟伤人之事。
后来二贼见老贼说得那么厉害,照理敌人不死必逃,如何尚在前面,并有追来之势?知道老贼刁猾,洗手多年,不愿再树强敌,此来原是勉强,未免生疑。稍一盘问,老贼看出二贼意似不信,又急又愧。再看对面,自己这面来船忽又退回,暗忖:船上备有特制水镜,就看不见自己,如何不战而退?心正惊疑,忽生变故,本就有点情虚胆怯,目光到处,见水中黑影生得似人非人,不见头脸。仓促之中没有看清,误认又有怪物出现,心中大惊,也未入水相助,反倒贴着水面,打算往旁倒蹿出去。老贼身法极快,双足一蹬就是好几丈,如在水面之上,其势更快。
这时小船上四人已知水中来了两个高手,一是身穿黑衣的小老头,一个身穿墨绿色的特制水衣,连头带脚通体一色,水性之好从来未见。小老头所用兵器极为奇怪,形如两三尺长的一根冰钻,能随手发出好几丈再收回来,动作极快。丁建方才探敌曾与相遇。恶蛟本伏石礁之下,便是小老头无心激怒,引了出来。刚一追逐,同伴忽由侧面赶来,不知怎会晓得恶蛟性情和那短处,二人合力夹攻,只一两照面,便将恶蛟打伤惊走。一个本来要追,被小老头摇手止住,一同跟在后面。丁建先当敌人,还在担心,后见小老头朝他招手,同去一旁深水之中,先打手势,令丁建速回,埋伏小船之下,入水要深,不使贼党看出,小老头也往深水之中窜去。不久便见三个水贼由侧赶来,因见人蛟恶斗,未敢上前,直到贼死蛟沉,方由水中偷偷掩上。丁建正愁独力难支,当头二贼,忽有一贼无故沉水,另一贼自往船底撞去。这时浪大,船底前后四个刀轮急转如飞,那贼好似不由自主,硬往上冲,被刀轮一卷,当时惨死。只剩一贼,也为了建所杀。先遇异人忽由水底升起,挥手令上,随又沉入水底。
船上三人听完前情,均想不起那两异人是谁。正在谈论,一面开船赶去,忽见另一黑影在水中闪了一闪,擒了一贼沉下;老贼姚五不顾义气,竟想丢下同党逃走。黑摩勒方喝:“无耻老贼还想逃么?”正取钢镖朝前打去,忽听前面呼的一声,紧跟着叭叭两响,老贼红里透白的老脸上,已挨了两个大嘴巴。
原来,方才所见矮小黑人突由老贼脚底冒起,身手快到极点,扬手先是两个大嘴巴,同时左手又是一把,劈脸抓住,往上一扬,前半身立时离水而起。老贼手中原拿有一根前有枪尖、似鞭非鞭的软兵器,无如连经奇险,心神有些慌乱,来人水中本领比他更高,来势太快,老贼本疑水中还有怪物,骤出不意,越发胆寒,又吃这两掌打得晕头转向,两眼乌黑。等到被人抓住,情急拼命,想要回手,一鞭打去,急痛昏迷,手忙脚乱,忘了手中是条软鞭。敌人身矮,人更灵巧内行,将人抓住,双足一踏,连人带贼一齐出水,单臂往旁一挥,恰将软鞭避过,回望黑摩勒,笑呼:“黑小鬼,不给你一个准头,你那镖怎打得中这条老鳝鱼呢?”声才出口,老贼一鞭打空,用力又太猛,敌人没有打中,反卷回来,正打在自己的腰上,将脊梁骨几乎打断。方觉奇痛钻心,黑摩勒镖已飞来,正打在左太阳穴上,透脑而过,连声也未出,便遭恶报。
黑摩勒师徒听出那人正是方才还曾提起、隐居南明山多年的无发老人。黑摩勒便喊:“老秃子,竟是你么?今日初次见到你的水上功夫,果然以前所说不是大话。我服你了!”铁牛也在旁边急喊:“秃老伯伯,快些到船上来,少时请你吃酒。今天我身边钱多着呢!你那同伴是谁?如何不见?”老人笑道:“你师徒不要多心。此是老友约我游山,无心相遇,并非故意向你卖弄。铁牛请我吃酒,我倒愿意,可惜小菱洲哪有酒店,如何请法?我又有事,改日再相见吧!”二人忙喊:“决来船上,说几句话再走!”另一黑衣人忽在前面水上出现,把手一挥,先后两贼已无踪影。老人笑说:“老友催我快走,无暇和你们两个小淘气多说空话了。”铁牛忙喊:“快追,秃老伯伯要溜!”老头身子往下一沉,便往水里钻去,一闪不见。
丁氏弟兄见那老头方才踏波而立,手里还举着一具贼尸,随同波浪起伏,身子不动,也不下沉,这等好的水性武功,尚是第一次见到。便是师父那高本领,也未必胜得过他。既然不肯上船,如何能够追他?见铁牛先前说笑,摇头晃脑,何等滑稽,此时见小老头要走,急得乱跳,神态天真,看去好笑,也未追赶。黑摩勒见无发老人已然不见,铁牛还望着水面发呆,十分依恋,心想此子天性真厚,笑骂道:“蠢牛!小老头今天第一次在我面前得了彩头。我说话不好听,他如不走,莫非还要表功不成?”
铁牛笑答:“师父,这位老人家对我大好了,我真想他。万想不到他会出山,还和我们遇上。他常说生平无亲无友,有一个最亲的人已死多年,为此一气入山,只有一件事万一发生,也许出山一次,或是换个地方,去往别的山中居住,但是此事实在渺茫,近年已早不作此想等语。今日忽然远出,事太奇怪。师父说他遇见机会想帮师父的忙,显他本领,我看不会。莫非他说那件事发动了么?”黑摩勒低头一想,方说:“你这话对。他果然不是为我而来,至多不期而遇,事出无心。否则事情无此巧法。真要报复,以他为人,必要等我到了危急关头方肯出手,不会事前代我先将贼党除去。我还不曾动手,他就来了。”忽又笑道:“那不是他送来的东西?也许里面有信,在你丁大哥身后,快去取来我看。”
铁牛往后一看,果然丁立身后,船边上放着一个油布包好的小竹筒,一头塞紧,忙取了来。打开一看,内一布条,上写“东方未明,前途留意”,底下画着一个头罩一盆的老头。自从水贼被两异人除去,船开更急,船上丁、铁三人耳目也极灵警,又未听有丝毫响动,那竹筒怎会到了船上?俱都惊奇不置。黑摩勒见那布条上写的字迹,似是山中黑石写成,墨色甚淡;所画老人,长眉细腰,头上顶有一盆,与老友无发老人貌相不同,料是他的同伴。仔细一想,忽然醒悟,笑道:“此老真够朋友。这次相助,全出好意,并还约了一位老前辈一同出手,真乃快事!经此一来,他那来历出身,我已明白几分。怪不道恩师和司空叔说:‘老人身世凄凉,人又孤僻古怪,你们既成朋友,互相取笑无妨,但须适可而止,勿为已甚,更不可情急反脸,你年纪小,务要让他一步。’果是一个有来历的人,我真轻看他了。”
铁牛见师父面有喜容,笑间:“他到底姓什么?师父为何这等高兴?”黑摩勒道:“他的姓名,和寒山诸老一样,不见本人问明以前,我还不知。同来那位老前辈,我却想起来了。”转对丁氏弟兄道:“归告令师和各位师长,覆盆老人居然尚在人间,他的信号符记我已发现。这张布条代我交与井孤云,他就明白。今日之事不可向外人泄漏,虽然这位老人既肯出面,决不怕仇敌暗算,芙蓉坪老贼如知此事,必定惊慌,格外小心警戒,将来下手,岂不又多麻烦?”
二丁从小随师,原是鄱阳三友门下最得力的弟子,见闻甚多,闻言惊喜道:“师父曾说,覆盆老人,前明义士,如论年纪,已有一百多岁,在芙蓉坪老贼逆谋尚未发以前,人便失踪。江湖传言,因往湘水凭吊屈原,想起光复无望,国破家亡之痛,心中悲愤,投水而死。当时江湖上人知他水性好,天下第一,怎会死在水里?全都不信。一班遗民志士更是惊疑,纷纷赶往湖湘一带查访。前芙蓉坪主人还派专人往寻。因他老人家头戴铁盆,身穿半截麻衣,赤足芒鞋,手持铁杖,终日放浪山水间,再不,便是悲苦呼号,哭笑佯狂,行歌过市,所到之处,必有一群小孩追逐在后,极易查访。哪知费了好些天时,方在湘江下游发现他的尸首和那铁盆。五官已被鱼虾咬伤,腐烂见骨,面目全非,死状极惨。一班老辈仍说,照他那样水性,就是大醉投江,有心自杀,到了江中也必发挥本能,明白过来。以前曾在一日夜间往返巫峡、江汉八百余里,人在水底,不曾出水一次,已和鱼类一样,把万丈洪流。当成陆地,决无如此死法。铁盆又是沉底之物,怎会还在头上?疑点颇多,多不肯信。无如从此便不见他踪迹。转眼一二十年,当时那些老前辈不死即隐,也就无人再提。三位师长时常谈起,还在悲叹,想不到二次出世。此事必与大破芙蓉坪有关。那位无发老人与他交好,想必也是一位前辈异人了。”
黑摩勒转问:“‘东方未明’四字隐语,我只来时听人说过,你们可听师长说起?”丁建答道:“详情并不深知,只知也是一班义士所结社团的暗号,但在以前,芙蓉坪之外偶然互通声气,并非一路,踪迹还要隐秘,几于无人得知。不是自己人,这四字轻不出口。外人不知底细,偷听了去,想要妄用,被他看出,不特没有照应,反倒引出杀身之祸。老人来信有此四字,师叔当有几分知道了。”黑摩勒便把大闹铁花坞经过说了出来。二丁也想不起卞莫邪所救少女是何来历,知与小菱洲那班人有关,均主慎重,不可轻易出口,并说:“龙、郁两家长老不喜外客登门,三位师长好似有人与他们相识。这些年来,也只大师伯去过两次,还是无意之中露出口风,并未明言,问也不答,更未提到‘东方未明’是这两家隐语。”黑摩勒便不再问。
舟行迅速,已早走过乌鱼滩,见滩上只有一所房舍,甚是整齐。左近还有一小片水田菜园,水边停着两条小快船,空无一人。等到走过,才见房舍内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村童和一农夫。一会,便见村童纵入水中,水性颇好,转眼沉入水内。丁立知道当地乃是小菱洲的耳目,村童必是奉了郁五之命,代伊、水四贼在此守望,见派出去的水贼一个也未回转,小船反倒开来,黑摩勒师徒那身装束极容易认,必是泅水绕往送信,忙喊:“师叔!小菱洲已隔不远,他们都有特制水镜,无论风浪多大,十里内外来船,十九可以看出。师叔何不将衣服换去?”黑摩勒笑答:“只顾说话,我还忘了换衣。初次登门,这等打扮,如何见人?”铁牛道:“我们人还未到,他已发动两起埋伏,想要暗算。师父还要准备一点才好。”
黑摩勒道:“此是几个无知少年与贼党勾结所为,与本主人无干,上来应以客礼自居。平日你还劝我先礼后兵,如何今日这样气愤?就要动手,这身衣服就有用么?”铁牛道:“我料此去必动干戈,取回宝剑决非容易,多么客气也没有用。否则两家长老都非常人,门人子孙瞒了他们,勾结恶人在外生事,断无不知之理。方才丁大哥又说,他们还有望远水镜,乌鱼滩一带停了两条贼船,难道没有看见?分明有心护短!我们外人未必讨得公道。至多见我师徒年轻,他们人多,老的不好意思亲自出场,假痴假呆,装不知道罢了。想起方才那些水贼何等凶毒,实在气人!可惜伊氏弟兄和那姓水的狗贼不在其内,要都杀死,岂不痛快?我想秃老伯伯不肯见面,也许赶往前面去了。我们自然能忍则忍,不愿多事,上来不得不和他们客气,极力忍让。真要欺人大甚,那也说不得了。”
黑摩勒方要开口,忽听来路风涛大作,波浪如山。四人见前面仍是风平浪静,好好天气,料有原因,忙将小船驶向一旁。刚让过后面沙滩,便见相隔里许,来路水面上恶浪奔腾,惊波四起,水气迷茫,暗云笼罩之下,时有蓝虹隐现跳动,声如雷轰,湖水时作倒流,与去波相激,涌起一层层的浪山水柱,声势甚是惊人。小舟一叶,重又颠簸起来。隔不一会,便见一片片的血迹,随同逆流由船边涌过,再吃对面来的浪头一打,互相激撞,轰的一声大震,恶浪山崩,浪花如雪,随流消散,并还发现两次残尸断手。看出恶蛟又在作怪,并在湖中与人恶斗,想起水贼全死,恶蛟那么厉害,无人能敌,必是方才二老想要除害,恐伤小船,等到开远方始下手。
铁牛见那水中残尸,心疑二老受害,甚是忧疑。丁建力说:“不会。许是方才恶蛟未吃完的死贼。如是二老,不会人与蛟尚在一处恶战,没有离开,并且恶蛟不是万分情急,向不出水,方才三次跳跃水上,必已受了重伤,水上漂来的也非人血。师弟不放心,我去一探,自知底细,就便也长一点见识。”说罢,身子一顺,便往水中蹿去。
丁建刚走,忽见一条蓝影由来路暗云中向上猛蹿,正是前见恶蛟。蛟身之下,似有一条黑影,带着一道寒光,由蛟腹下对面飞过,一闪即隐。那蛟立发怒吼,声如牛呜,身子笔直,朝前猛蹿出去,估计约有二三十丈,落向水内。湖面上当时涌起一列水山,打得骇浪惊飞,波涛澎湃,接连起伏了一阵,渐渐宁息。暗云水雾也被湖风吹散,云白天清,碧波浩荡,重又回复先前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波澜壮阔、空明之景。由此连人带蛟更不再见。
前面小菱洲已然在望,丁建忽由船后纵上,见面笑说:“果是那两位老前辈将蛟杀死,还得了一粒宝珠。我到时,蛟角正被斩下,朝我把手一挥,一同往侧驶去。追他不上,不知何往。记得前年,那条雄蛟受伤较重,二蛟照例一起,今日未见,想必早死水内。大哥快走,沿途耽搁,天已不早。师叔师弟可要吃点东西,再行上岸?”二人笑说:“来时吃得甚饱。湖水甚清,我们吃点好了。”
二丁忙说:“蛟血有毒,虽是上流,小心点好。我们船上,酒食茶水都带了来,不过冷了,师叔用完上岸。主人如以客礼相待,再好没有。万一要走,只将这竹哨一吹,我们就在左近荒礁芦草之中,立时赶来迎接。还有龙家九大公是个长髯老人,穿着半截衣裳,身边挂着一枝铁萧、一枝玉笛,常时临水吹奏,人最古怪。他和小孤山青笠老人生死骨肉之交,都喜音乐,如与相遇,铁萧、玉笛和那长垂过腹的胡须均是标记。师叔千万不可轻视,此人软硬不吃,最难应付。既要不亢不卑,又要对他脾气。师叔师弟这样机警,必能投机。如其机缘凑巧,上去就遇到他。开头看似麻烦,容易叫人生气,此关一通,一切好办,要少好些烦恼枝节。”
说时,小菱洲相隔只有三数十丈,忽听洞萧声起,响彻水云,分外清越。丁建喜道:“龙九公果在临水吹萧,真个巧极!”说罢,四桨齐飞,划行更快,晃眼临近。萧声忽止,听那来路,似在洲的后面。
黑摩勒向前一看,当地虽是湖中涌起来的一个沙洲,地方却甚广大,由东到西长达七八里,远望真像一个大菱角浮在水上。当中地势较高,并有几座小山矗立,平地拔起,玲珑奇秀,上面满生花草小树,通体青绿,杂以各种花卉,五色缤纷,甚是美观,好似人工所为。由峰腰起,并有一列朱栏,顺势盘旋,蜿蜒到顶,另有几座亭台楼阁掩映其间。峰旁大片树林和两所人家楼阁,左右两旁多是水田果树,花木繁多,时有鹿鹤游行飞集。临水一面却是大片沙滩,空无草树。湖边排列着好些石凳,看形势,似因地势太低,湖水不时上涨,恐被淹没,故未耕种。稍高之地,大半开阔,不是田亩,便是果园菜圃,沟渠纵横,原野如绣,除当中沙滩外,空地极少。种田人家也不聚在一处。每数十亩地必有一所房舍,建在当中空地之上,门前多半清溪小桥,花树罗列。时当亭午,鸡声四起,远近相闻,端的武陵桃源未必有此景物。停船之处,乃是主人用白石建成的堤岸埠头,石阶丈许,平整宽大,上面筑有一条驰道,地势独高,又往里缩,开有一条入口,比沿滩一带水深得多。船由宽约两丈的港口开进,深约十多丈,两面多是垂杨高柳,迎风飘舞,柔丝千条,衬以白石朱栏,越显壮丽美观。当中两所楼舍园林,离水颇远,中隔树林,又当中午人家吃饭时候,除远近田野问偶有三两村童往来游戏而外,前滩一带静悄悄的,并无一个人影。
丁氏弟兄悄告二人:“这里人人武勇,耳目又多,我弟兄只是听说,奉命而行,并未来过,也不知道底细。大敌当前,请师叔师弟遇事留心。乘此无人,我们将船开走,在方才所说芦林内等候便了。”黑摩勒含笑谢诺,船一靠近,便同铁牛轻轻纵将上去。丁氏弟兄也将原船开走。
第一○回
林中寻异士 香光十里舞胎禽 湖底斩凶蛟 骇浪千重飞剑气
师徒二人早将衣服换好,因未带有长衣,仍是短装,包裹也留在船上。只由铁牛一人带了扎刀暗器,黑摩勒空手同行,顺路往前走去。刚由正面大片树林穿过,眼前忽然一花,奇景立现。原来那两所人家,东西分列,相隔竟有两里来路,只当中一带,到处种满各种花树。一眼望过去,香光如海,灿若云霞,所有楼台亭阁,都被包围在那大片花林之中。二人心中有事,虽然赞美称奇,也无心情观赏。见林外横着一条大路,知道伊、水诸敌虽与郁五同来,和龙家两个后辈交情更深,每来洲上,多在龙家下榻。方才萧声,也由东南方传来,探头一看,前面正有几个少年男女说笑同行,恐是伊氏弟兄一党,忙即缩退。想由林中小路,出其不意,赶往龙家登门求见。不料那条小路通往东面湖滩,当中隔有两三条小河沟,两岸常有行人往来。
二人因觉自己踪迹尚未被人发现,乐得装成人地生疏,一路掩藏,寻到龙家,再行出面。没想到丁氏弟兄也是初来,不知地理,只见水边埠头石港整齐宽大,当是正面泊船之所,不知那是洲的侧面,黑摩勒师徒所见花树房舍,乃是龙家后园。等绕往前面,看见湖水和主人前门,方始明白过来。见那地方,离湖边还不到半里来路,地势平坦,到处奇石矗立,云骨撑空,嘉木云连,花光匝地。前面又是千顷茫洋,碧波浩渺,地上苔痕深浅,间以落花。湖边尽是大小礁石,地势比来路一面要高得多。只有几片平礁断岸,离水较低,相去也有三四尺。上面多种杨柳,树下设有石几石榻,似供平日赏月看水、下棋垂钩之用。下面湖水极深,大量湖波打在几根礁石之上,浪花飞舞,洒雪喷珠,水声瞠嗒,景更壮阔。龙家面湖而建,房舍高大,气象庄严,全不像隐士所居。门前大片白石广场,高柳清阴之下列着两行石凳,左右都是花树。花开正繁,多不知名,似是当地特产。有些大树,更是百年以上松杉巨木,翠干苍鳞,黛色参天,上面挂着许多寄生的垂丝兰慧和一种红色香草,清馨馥郁,沁人心脾,闻之神爽。门前却是静俏悄的,只有一个瘦矮老头坐在石凳之上,正抽旱烟,神态甚是悠闲,二人由花林中绕来,竟如未见。因知当地男女老少都精武功,老头虽是貌不惊人,初来不知底细,不敢怠慢。
黑摩勒正要往前走去,忽听铁牛低呼:“师父,你看那船多快!”回头一看,乃是一条小快船,由身后来路一面掠波驶来,其行若飞。上面坐有男女数人,相隔颇远。还未看清人数,船已朝西绕洲而过,仿佛未在先前埠头上岸。当是主人一面的船,并未留意,走到门前,朝老头把手一拱道:“后辈黑摩勒,同了门人田铁牛,专程来此拜访这里几位老大公。请老人家费心,代为招呼一声。”老头眯着一双老眼,朝二人上下看了一眼,笑道:“你们哪里来的?所说的话我都不懂。这里老人都欢喜清静,大人到此尚不肯见,何况两个娃儿?趁早走开,免被小弟兄们出来看见,吃了亏,没有地方诉苦去。”铁牛看出老头故意装腔,低声说道:“师父,这位老人家想是年老耳沉,不懂人话。师父请去那旁坐等,我慢慢和他说,就知道了。”老头朝铁牛看了一眼,也未开口。
黑摩勒人本机警,想起泊船埠头和这一带,均与黄生所说不似。龙、郁两家子孙后辈,一个也未遇见。再听老头口气神情,分明早已看出来历,故意如此。暂时不便硬来,又不愿说软话,点头笑道:“你和他说也好。”铁牛笑嘻嘻对老头道:“老人家不要见怪。我们千里远来,实有要事求见,烦劳通知诸位老大公。如不肯见,当时就走,你看如何?”老头闻言叹道:“娃娃,怎的不知好歹?你们昨日来此也好,今日四位老人都在后园有事,休说这两天,向不见客,也无什人敢去惊动。方才所说,.全是好话,便往郁家求见,也是如此。何苦人地生疏,找气受呢?依我之见,最好回到你们船上,三日之后再来。就见不到,也不至于吃人的亏,不是好么?小娃儿家,太精灵了不是好事,还是忠厚一点的好。口头上占点便宜,有什么用呢?”铁牛一听话里有因,忙道:“老人家不要多心。你说四位老大公今日有事,不见外客。方才龙九公还在吹萧,别位大公不见,我们见他,总可以吧?”
老头哈哈笑道:“就凭你们,也想见龙九公么?谁叫你来的?本来我不肯管这闲事,难得你小小年纪,也和你师父一样机灵,我看了真爱,就是无礼,也不计较了,倒看看你们能有多大胆子?九公方才果然是在湖边礁石上吹萧,还未吹完一曲,忽有友人来访,此时大约是在南面临水一带湖边。你由房后小山绕过,沿湖走去,不过里许来路,见一长须老人,腰挂一萧一笛的,便是九公。你们的事,求他帮忙自然是好,能否如愿,就要看你们的缘份了。还有,此去途中,有人阻路,最好说是寻九公的,不可动武。我并非他们家人,新近来此做客,他们老少为人,我却知道一点。照我所说,也许要容易些,你自去吧。”
黑摩勒暗中留意,见那老人穿着一身黄葛布的短衣,身材瘦小,脸上皱纹甚多。听他所说,俱都有因。再看门内,一座大屏风后面似有人在内偷听,并在低声议论。情知有异,笑问:“老人家,你贵姓呀?”老头答道:“我姓彭,问我无益。要寻九公,越快越好。此时寻他不到,就麻烦了。”二人越听越觉对方不是常人,偏又不是龙、郁二姓,不知是何来历,只得谢了指教,照他所说,往房侧小山后面绕去。
当地孤悬湖中,四面皆水,二人穿行花树之中,遥望湖波浩荡,天水相涵,沿途花香阵阵,满目缤纷。正在赞赏,猛瞥见前途有好几条人影由龙家墙内飞越而出,有的身旁并有刀光闪动。料知前途必有埋伏,忙令铁牛留心准备时,人影已然不见。又往前走了一段,前面山石后忽然走出两个少年,拦路问道:“无知顽童!这里也是你们随便走走的么?”二人早得老头指教,黑摩勒不愿受气,把手一指。铁牛会意,笑嘻嘻近前说道:“二位不必发怒,我们是寻龙九公来的。”两少年闻言,似乎一惊,内一少年喝道:“凭你们两个顽童,也配来寻九公?说不出个理来,今日要你好看!”
铁牛见对方盛气凌人,声势汹汹,师父面上已有怒容,想起老头之言,对方人多势众,不到急时不愿闹翻,脱口答道:“我们从东方来的,起身时,天还未明呢!”铁牛原意,此行非动武力不可,早打算上来拼命忍耐,对方真要逼人太甚,立时反脸,先给他一个下马威。照昨日和盘庚商量的主意,索性闹个大的,把两家长老引了出来,再与讲理。又知“东方未明”四字隐语必有用处。但听丁氏弟兄说关系大大,惟恐说得不对,多生枝节,故意把它拆开,似有意似无意地说了出来,不料无心巧合,比明说四字还好得多。活刚说完,两少年面色立变,互相看了一眼,转对铁牛道:“你们真是来寻九公的么?各自去吧!”
二人没想到对方上来剑拔弩张,收风这快,铁牛道声“惊扰”,便同前行。走出不远,微闻身后少年说道:“这么一点小鬼,怎会知此信号?莫非有诈?”二人装未听见,仍往前走,跟着又听后面一声口哨。前面树后正有男女三人走来,闻得哨声,忽然转身,往旁走去。再往前走,道旁林木渐稀,地势也自展开,前面现出一片平坦石地。石多土少,到处石笋林立,殊形异态,高下参差。只临水不远,有一片竹林,遮云蔽日,广约数亩,靠里一面,便是龙家后园。铁牛回顾身后尾随着四男一女,多是来路所遇少年,料定不怀好意,九公如其不在,难免冲突。心正寻思,忽听萧声清越,起自竹林之内,故意说道:“原来九公在此吹萧,师父可要弟子先往禀告?”黑摩勒早知身后跟得有人,知道铁牛假装认得九公,故意如此说法,低声喝道:“我们专程来此拜见老前辈,哪有命人通报之理?还不随我快走!”铁牛偷觑身后五人,已然停步,假装看水,不再跟来,心中暗喜。
二人便照萧声来处走去。入林一看,那些竹竿又高又大,都有碗口粗细,行列甚稀。林中还有一片空地,内一石峰,高只两丈,上丰下锐。峰顶平坦,广约丈许,上建小亭。有一长须老人,斜倚亭栏,正在吹萧。面前还有一双白鹤,随同萧声,飞舞上下,见有人来,两声鹤唳,相继冲霄飞去。二人见那老人,果与连日所问异人龙九公相同,匆匆不便惊动,便在峰下等候了一会,老人竟如未觉。
黑摩勒天性高亢,本来不耐,因听老人萧声与众不同:始而抑扬呜咽,如位如诉,仿佛寡妇夜哭,游子怀乡,悲离伤逝,日暮途穷,说不出的凄凉苦况;等到音节一变,转入商声,又似烈士义夫慷慨赴难,孤忠奋发,激昂悲壮,风云变色,天日为昏。正觉冤苦抑郁,悲愤难伸,满腹闷气无从发泄,萧声忽又一转,由商、角转入仙吕,仿佛由忧愁黑暗,酷热闷湿,连气都透不出来的地方,转入另一世界,只党风和日丽,柳暗花明,美景无边,天地清旷,完全换了一个光明美丽的境界,晃眼之间,苦乐悬殊,处境大不相同,那萧声也如好鸟鸣春,格外娱耳。跟着,萧声变徽,转入宫、羽,由清平宁静,安乐自然的气象,渐渐变为繁华富丽之境,一时鼓乐喧阗,笙歌鼎沸,园林宫室富丽堂皇,到处肉山酒海,艳舞酣歌,穷奢极欲,夜以继日;另一面是民生疾苦,惨痛烦冤,四野哀鸣,无可告语。贫富贵贱两两对照,极苦至乐本已天地悬殊,那些富贵中人还要想尽方法压迫子遗,剥削脂膏,民力己尽,只剩一丝残息,仍然不肯罢手,压榨反而更甚。眼看肝脑涂地,白骨如山,儿啼女号,杀人盈野,惨酷残忍,地狱无殊,忽然一夫崛起,万方怒呜,白挺耕锄都成利器,不惜血肉之躯,与长枪大戟,强弓硬弩拼死搏斗,前仆后继,吼哮如雷。对方虽是久经训练的坚甲利兵,偏敌不住那狂潮一般的民怒,前锋初接,后队已崩,只见血肉横飞,喊声震地,尘沙滚滚,杀气腾空;为争生存,人与人的拼死恶斗,已到了极险恶紧张之局。忽又商声大作,侧耳静听,仿佛海面上起了一种极凄厉刺耳的海啸,方才恶斗喊杀之声已渐平息,快要无事,只剩一些记恨报复、怨天尤人的烦琐喧嚣,无关宏旨,那海啸厉声却是越来越猛,并还不止一处,晃眼之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大地上多是愁云惨雾紧紧笼罩。亿万人民变乱之后,以为大事已定,不料灾害将临,重又呐喊呼号起来,人和潮水一般围成一起,向外奔去,各将田园海岸守住,当时成了一道人墙,一齐向前奋斗,比起方才两军厮杀,声势还要雄伟悲壮。领头数人一声怒吼,万方响应,那挟着强风暴雨快要来到的大量愁云惨雾,竟被万众怒吼叱开一条大缝,刚现出一点天光,遥望海天空际暗云之中也有同样景色,时见红白二色的电光,此起彼窜,飞舞追逐,又闻喊杀之声隐隐传来,前面愁云惨雾、狂风暴雨本是排山倒海一般狂涌而来,不知怎的,后面天色会起变化,跟着震天价一声霹雳,真个是来得迅速,去得更快,一团大得无比的火花当空一闪,大地立时通红,紧跟着又是一阵清风吹过,天色重转清明,不知何时,又回复了水碧山青,阡陌纵横,遍地桑麻,男耕女织的太平安乐景象,到处花光如锦,好马娇吗,渔歌樵唱,远近相应,虽是繁华富庶,光景又自不同,更听不到丝毫愁苦怨叹之声,觉着心中舒畅已极。师徒二人想不到萧声如此好听,正在出神,忽听刺的一声宛如裂帛,再看上面,萧声已止,人也不知去向。
黑摩勒先料对方如不肯见,早已避去,不会吹了这长一段铁萧,也许人在上面,躬身说道:“后辈黑摩勒,带了小徒铁牛专程求见,还望九公赐教。”说了两遍,未听回应。铁牛心急,正往山旁朝上窥探,心想:萧声才住,人便不见。又不是鬼,哪有走得这么快法?猛一转眼,瞥见最前面有一穿半截衣的人,手持铁萧,正由林内往外走去,相隔已是二三十丈,认出是方才吹萧老头,不禁有气。正暗告黑摩勒,说人已走,忽听身后有人冷笑。回头一看,正是方才所遇少年男女,只是少了两人。两个是方才途中避去的少年,一个少女;内中一人,好似在小孤山上岸时见过。
黑摩勒听铁牛一说,已看出九公去路,并有三人随后追去。闻声回顾,知那少年必是伊氏弟兄同党郁五,主意已然打好,笑嘻嘻问道:“阁下便是郁五兄吗?贵友伊氏弟兄可在这里?”
对面三人正是郁文、郁馨兄妹,另一麻面少年乃小菱洲主龙吴之孙龙腾,人最粗豪,感情用事,不论是非。二伊一名伊茂,一名伊华,和龙、郁两家一班后辈少年男女都极投机,龙腾、郁文,交情更厚;伊茂又看上郁文之妹郁馨,用尽心计,巴结讨好,每奉师命出外,必要抽空绕道往小菱洲一聚。因当地四面皆水,不与陆地相通,两家长老家规极严,又是至亲,彼此互相管束,毫无宽容。近年两家长老静室清修,不大过问细事,虽然比前稍松,要想随意出山,仍办不到。偶然外出,也只小孤山青笠老人一处可以前往。但是老人性情古怪,对于后辈无什话说,全都知道,无事也不许常去。龙、郁二人俱都好动。伊氏弟兄好猾灵巧,知道二人不喜山居,常时假传师命,引到外面游荡,一面买些珍贵衣服玩好和妇女常用之物,送与龙、郁两家姊妹,以讨她们欢心,并向郁馨求爱。没有银钱,便向人家偷盗。两家少年男女,日常同在一起,只知二伊富有,不知人情险诈,此是偷盗而来。二伊口舌又巧,善于逢迎,大家都喜和他弟兄交往。
第一一回
逆水斗凶蛟 电掣虹飞 独援弱女 颓波明夕照 离长会短 互赠刀环
内中只有郁馨一人,看出伊茂对她怀有深意,心中不快。同时想起去年中秋月明,同了龙家十四妹驾舟泛月,多吃了两杯酒,难得出山,一时乘兴,想往湖口一游。中途忽遇狂风暴雨,将船打翻。二人均精水性,本还无妨,不料遇见两条恶蛟,水中追逐,将人冲散。天又昏黑,水中不能看远,眼看两只亮如明灯的蛟目快要追上,离身不过丈许,知必死于蛟口。正在危急万分,那蛟忽似受惊,猛然掉头驶去。虽未被它咬中,但那恶蛟转身太急,一尾鞭横扫过来,骇波山立,重有万斤,人未被它扫中,惊悸亡魂中,却被水中压力打昏过去,大量湖水已往口中灌进,人也昏迷不醒,仅觉面前似有白影一闪,身子被人夹住。一会又觉口中吐水,身子出了水面,神志渐清。一看天色,业已转好,风雨全收,月光重现,自己却被一个白衣少年用双手托住头和两腿,在万丈碧波之中踏水而行,其急如箭。知已遇救,不愿男子手托,想要挣扎。谁知周身酸痛,所灌湖水虽已吐出,无如水中拼命逃窜,力已用尽,休说入水同游,转动都难。月光之下,偷觑少年,生得十分文秀,想不到竟有这大本领。念头一转,只得听之。
后来到一形似小岛的沙礁之上,才知少年隐居在彼,常时往来,人极端谨。虽在当地住了四日,经他尽心调养,日夜相见,从无分毫失检之处,只似不舍离开。到了第三日夜里,忽然来一小舟停在礁旁。天明之后,又聚了半日,方送自己回家。少年先不肯明言姓名,自己也未说出来历。只知他还有一个同伴,中秋夜一同驾舟游湖。无意之中,刚发现二女驾小舟凌波飞驶,便遇狂风大雨。遥望二女的船被浪打沉,方想冒险往救,忽见蛟目放光,知道前在都阳三友手下漏网带伤逃走的雌雄二蛟又出为害。救人心切,弃了小船,分头入水追去。二女已被恶蛟冲散,只自己一人亡命飞逃,眼看为蛟所杀,形势危急。
本来二人也非蛟敌;幸和三友忘年之交,知道恶蛟性情和那致命之处,少年见同伴已将另一恶蛟引开,忙追过来,一剑将蛟尾斩断。那蛟负痛发威,回身急追,正赶同伴将雄蛟引往远处,用剑和独门暗器伤中要害,带了重伤,往湖心深处逃去。同伴反身寻来,雌蛟当他仇敌,暴怒追去,少年方得抽空救了自己。这条雌蛟比雄蛟还要厉害,又当产子之后,性更暴烈狡猾,不易近身。一人一蛟,斗了些时,风雨住后,雌蛟流血太多,连被暗器打伤要害,如非身长力大,皮鳞坚厚,早已送命。时候一久,看出敌人厉害,不敢再斗,就此逃走。再寻十四妹的下落,已无踪影,虽知未落蛟口,那么大的风雨,千重恶浪之下,怎能保全?料是凶多吉少。就这样,那同伴仍在湖中先后搜寻了二三日夜,并还托了几个会水性的好友四处留心,入水搜索。以为湖面虽极宽大,照着水流速度,无论沉底或是浮出水面,这样清的湖水,只在三四百里方圆之内,必能发现。结果费了许多人力,连尸首也未找到。
归途自己因为家教太严,小菱洲向例不容外人登门,何况又是孤男寡女,假说住在乌鱼礁旁不远小沙洲上,未到以前,想要泅水回去。少年始而力言恶蛟至少尚有一条未死,这等走法太险,非送命不可。后听说是中有不便,方未坚持,但要自己坐船,他由水底回转。眼看快到,怎么说,对方也是不听。实在无法,又看出他是一个至诚君子,才将实话说出。少年一听姓名住处,面上立转喜容,答说:“你到家后,可将小船放回,令其自行漂流。我在水中迎来,仍可坐船回去。”自称姓辛名回,同伴是他兄弟,分别隐居在小孤山和连日寄居的沙礁之上。如蒙不弃,以后还想再见一面,不知可否,并说诸位老大公,如真不愿外人来往,便作罢论。反正七日之后我必再来,去往小菱洲斜对面沙礁芦滩上相候。如不见人,便是尊长不许,我自回转。到时,我由水底前往,决不会被人看出,放心等语,匆匆分手。
到家才知,自从中秋游湖未归,湖上又有大风雷雨,知已遇险。不特水性好的弟兄姊妹全数出动,连诸位长老也同驾舟往援。先没想到船会开出那远,只在平日常去的乌鱼滩和小菱洲上下左右方圆数十里内,带了火箭信号四面搜索。后来云开月现,不见船影,才着了急。又往水中和附近沙滩上搜寻,仍未见到,却在乌鱼滩旁湖底礁石洞中,发现两条受伤的恶蛟和三条小蛟。均料二女翻船落水,为蛟所杀,全都愤怒,向蛟围攻。两家长老并还亲自入水,将雄蛟杀死。剩下一条雌蛟,带了小蛟拼命逃窜。众人追在后面,追到小菱洲旁,忽被攻穿石缝,窜入洲旁水洞之中。那洞本是当地奇景之一,只有一个三尺方圆的小洞与外相通,洲上许多小溪河沟的水,均由水洞引来。那蛟窜进时,用力太猛,洞口礁石崩塌下来,将洞堵住。水口虽然多出一条,比前更畅,大小四蛟却是能入而不能出。
众人想起二女被害,全都恨毒,正打算当日杀蛟祭灵,自己忽然回转。因十四妹尸骨无存,仍要将蛟惨杀,后因龙九公说:“水洞地方广大,此蛟本是湖中特产恶物,与寻常山泽中惯发洪水的牛蛟不同。它力大无穷,猛恶非常,心更灵巧。此时隔断出路,不去惹它,困在里面,不过鱼虾遭殃,免得出去害人,日久设法再将小蛟隔断,由我选出几人,细心训练,也许还有用处。遇见机会,再将大蚊想法杀死,比较稳妥得多。否则恶蛟情急拼命,必作困兽之斗,不是要有几人受伤,便将水洞美景水利毁去,岂非不值?此女聪明灵慧,人又善良,决非夭折之相。前日你们也曾托人去往下流各地探问,虽发现一条破小船和一些木板,并无少女尸首。今日郁馨已先回转,焉知此女不和她一样,遇救生还?几条孽畜,何必这样大惊小怪?”九公公虽然不大管事,但他齿德俱尊,武功之高不可思议,又有特性,说出话来多有深意,向来无人敢于违背。那蛟由此被困水洞之中。
自己先因救人的是个少年男子,惟恐招人议论,不肯明言。只说被浪打到一个无人沙滩之上,受伤力弱,无法回转。次日天明,见一小舟,摊上搁浅,里面竟有食物,周身酸痛,无力推舟。又等了三日,遇见水涨,舟已浮起,方得驾舟而回。到后悲喜,忘了将舟系住,任其漂去。七日赴约之事,哪里还敢出口?愁急了好几天,眼看日期将到,想起受人救命之恩,对方又是那等好法,看他别时心意,想见甚切,就拼父母责罚,也无失约之理。如不前往,良心上大问不过去。当时把心一横,黄昏以前独驾小舟,意欲隔日先往看好地势,明朝再往赴约。一面查看当地有无水鸟之类可作借口,再看自己孤身出游,同辈弟兄姊妹有无话说。
哪知辛回已然先在,见时面有愧容,表面说是和自己一样,先来查看地势,后才看出对方直是想念太甚,隔日先来等候,恰巧两心相同,不期而遇。初以为这等心急相见,必有许多话说,不料对方仍是那么庄静温和,与六日前水中遇救、沙洲同居情形相仿,只口气稍为亲切了些。因见天色已晚,想要回去。辛回似觉会短离长,后悔不该早来,见面没有多时便要分手,神情不快。问他有无话说,又答不出。自己看出对方恋恋不舍,想约明日再见,又不好意思出口。劫后重逢,彼此情分都深,本来不舍分离,心想自己本定明日赴约,再见一面也好,便说明日还要见面,问他住在何处。辛回答说:“来时驾有小舟,藏在乌鱼滩旁沙洲之下。滩上虽有你家的人,并未看出。这里石地清洁,食物也带了来,本定住在这里,不必多虑。此举好些不合,容易被人误会。不知怎的,会管不住自己。馨妹家中人多,从未孤身外出,家法又严,明日还望相机行事,不论早晚,能来则来,不可勉强。”行时,又将途中擒来的几只水鸟送与自己,以作借口。
到家一看,并无什人疑心,方自暗幸,天明前忽起狂风大雨,起身一看,湖面上暗云低迷,白浪滔天。这大风雨,断无驾舟出游之理,一班不知趣的姊妹,又在自己房中说笑不去。先还想风雨住后抽空前往,好在对方说是只此一面,就被人看破,见不到他的人也不妨事,不料那风雨一连三日未住,好容易盼到天晴,情急之下,也不再有顾忌。正待硬着头皮赶往赴约,因恐被人发现,特由洲后无人之处驾舟前往。到后一看,辛回食物用完,已饿了一日夜,老想天晴见上一面再走,始终不肯离开一步。总算穿有水衣水靠,又爱干净,虽在大风雨中等了三日夜,周身依旧净无纤尘,不见一点泥污痕迹,面上更是英姿飒爽,玉树临风,没有一点狼狈神情。自己早把酒食带去,忙即取出,同坐礁石之上,临流对饮,看水谈心,彼此都极高兴。所谈虽是一些不相干的话,不知怎的,越来越投机。对方固是不舍得走,自己也忘了归去。
等到东方月上,静影沉壁,满天疏星点点,与落波夕阳互相辉映。辛回首先警觉天已不早,面上立现愁容。自己也想起由早起孤身出游,尚未归去,家中定多猜疑,因恐对方担心,不好意思,正在极口分说:“晚归无妨,无须为我着急。”忽见身旁不远,湖水中似有两条人影,大鱼一般转身游去,越知踪迹泄漏。平日性做心高,又急又气,把心一横,为安对方的心,索性坐了下来。并将身带玉环送于辛回。对方也将身旁一柄九寸多长上嵌珠宝的小剑取出相赠,一面再三催走,说:“我真荒唐,只顾和你谈得投机,忘了时候已晚。伯父伯母如其见怪,可背人密告,说二十年前被覆盆老人在湘江救去的两个孤儿,我便是其中之一。老人也在人间,并未醉后投水。我弟兄每隔三年,必往衡岳与之相见。老人一两年内还要来此。你照我的话说,也许不致见怪。如其无事,可将你家信号发上一箭,以便放心。”说完分手。
船快到前,郁馨遥望水中蹿上三人,岸上也立着一个老人。定睛一看,乃是众人敬畏的龙九公。心正怦怦乱跳,叫不迭的苦,前三人刚一上岸,被九公喊住,说了几句,把手一挥,全都奔去。天正黄昏,除九公貌相身材容易认出,那三人均未看出是谁。先还不敢上岸,仍装无事人一般,待往侧面摇去,九公忽用内家罡气传声相呼,只得提心吊胆,上岸拜见。见九公面有笑容,神情颇好,心才略定。九公也未明言,笑说:“你将这枝信号先发了吧。”随手交过一枝响箭。自己彼时面红心跳,知道九公动作如神,令人莫测,前事必已知道,不知如何才好。呆得一呆,九公笑道:“女娃儿家,胆大小了。你又没做什么坏事,以后都有我呢。”经此一来,才知九公全是好意。自己和辛回并未有什不可告人的言动,闻言心虽感激欢喜,偏是羞得头抬不起。因恐九公再说,勉强转身,把那枝响箭信号朝着来路发去。不敢就走,等了一会,抬头再看,九公不知何往。辛回忽在前面水中现身,满面喜容,朝自己把手一挥,低说:“馨妹保重,请代我拜谢九公,行再相见。”说罢,转身向乌鱼滩一面驶去,游行万顷洪涛之中,月光照处,宛如一条大白鱼,晃眼一二十丈,中途三起三落,探头水上,侧身回望,直到驶出六七十丈之外,方始无踪。
回家还恐众人议论嘲笑,谁知若无其事,并无一人开口盘问日间何往。次日,五兄郁文同了伊氏弟兄由小孤山归来,也无一人告以前事。三人都说:“沿途打听,均无少女尸首发现。”由此起,辛回人影老是横亘心头。双方约定,每逢三六九月见上一次。每次见面,必要同聚半日以上方始分手。最奇是二次见面以前,洲主忽然发令:不许随便出外;如非有事奉令他出,事前必须请命而行;只有几人特许随意行动,无须禀告,自己和五兄均在其内。见过两三次后,看出辛回情有独钟,爱上自己。龙九公并在暗中做主,似想成全这段婚姻,连那特许随意走动之命,都是九公暗助。只不知辛回这样情深爱重,为何不肯明言求婚?分明两地想思,偏又远居孤山,要隔上两三个月才见一面,心中不解。
少女娇羞,不好细问,本就觉着世界上的男子,像辛回这样人品本领的,决没有第二个。便是龙、郁二家,也有不少英俊子弟,个个幼承家学,文武双全,近来细心查看,也无一人及得到他。像伊氏弟兄这样的人,更比不上;也说不出这两人有什坏处,只觉他们所言所行,全是迎合别人心意,专门讨好,仿佛有为而来,不是真心实意。伊大更是讨厌,每来必送许多东西,仿佛妇人女子都贪小便宜似的。想要不收,兄长在旁代为力劝,又不好意思坚拒,心中却是讨厌。
上月又与辛回见面,告以二伊之事。辛回笑说:“这两弟兄虽是青笠老人记名弟子,心术未必端正。你长得这么美貌,难怪人家颠倒。管他如何,终非恶意,就有野心,你先看他不起,也无可如何。并且这两人近来形迹可疑,龙、郁两家隐此多年,外人均不知底细,这厮此时固是无事,照他弟兄为人,将来难料。你不理他,如何得知?自来微风起于萍未,天有不测风云,还是稍为敷衍,暗中留意,以为异日打算才好。”自己最信服辛回,本又觉着情不可却,便照所说行事。前日想起,辛回和自己往来之事,虽无一人谈论,知道的,决不止九公公一人,至少还有三个。可是每次见面以前,必有一只白鸽飞呜而过。此是双方约定的信号,不足为奇;最奇是辛回到前,五兄和二伊不是当日出门,便是出游未归,从无在家之时,也无一人知道,好似前知一样。
前日二伊同了五兄匆匆回转,伊茂拿了一口好宝剑,说是仇人黑摩勒所有,但被强盗夺去,再被他们无意中夺来,请代保存。连夜冒着风雨,坐船往湖口走去,天明前匆匆回转,并还带来两个姓水的,本领颇高,说是仇人业已追来;和龙、郁两家几个少年弟兄密谈了一阵,又将那剑讨回。后又想出一条毒计,说那仇人黑摩勒,大约已将青笠老人哄信,此来也许奉有老人之命,好些可虑,最好事前埋伏,拦住去路,给他一个下马威。能够打成敌人看待固然是好,万一无用,由那姓水的先将宝剑藏入水洞蛟穴之中,令其往取,死在蛟口之内,便对头师长知道,也无话说。
近来小蛟长大,经过训练,甚是灵巧,已然隔断,只大蛟野性难驯。姓水的藏剑粗手心慌,激怒雌蛟,竟将出口崖石冲破,逃了出去。那三条小蛟已有一丈多长,虽然天生恶物,凶猛非常,因经长期训练,服从号令,又被隔断在水洞内层之中,未被逃走。但是水洞门户大开,那姓水的不知恶蛟那么厉害,藏剑时心里一慌,竟将此剑坠入泉眼以内,多好水性,恐也难于取出。方才他们得信,说是乌鱼滩前还有两处埋伏,均是江湖上有名人物,水性极好,不知怎会被仇敌杀光,一个未回。听说敌人师徒乃是两个小孩,竟有这大本领,胆勇更是过人,素不相识,公然来找小菱洲登门索剑。
自己一则好奇,黑摩勒三字,以前又听辛回说过,是个名满江南的神童小侠,并非恶人贼党。伊氏弟兄所说杀父之仇,不知真假,语多挑拨。诸位兄长多半被他们激怒,也不想想,小菱洲湖中孤岛,地势偏僻,风涛险恶,向无人知,对方怎会无故为敌,上门欺人?最可气是,伊茂已将宝剑交我收存,因见我爱那剑,赞不绝口,想是恐我要得那剑,又讨回去。为此跟来,看看来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此剑能否取回?还有,平日法令甚严,自从二伊来往越勤,引得一班弟兄姊妹常时背人出去走动,交头接耳,形迹鬼祟,这几天,索性连外人也引了来。虽有几位明白事体的不以为然,为了弟兄义气,不好意思告发。又想,青笠老人门下不是外人。只在背后劝了两句,不听也就拉倒。
本来他们无此胆大,偏巧由昨日起乃是每年斋戒之期,两家长老,除龙九公外,均在祖庙内祭神默祷。此在九日之内,百事不问,也不见人。此事极为隐秘,连青笠老人也未必知道。五兄他们朋友情长,一心想帮助二伊,知道九公虽然不好说话,素来不管闲事,又最爱几个小兄弟,事前由那几个小兄弟同向九公恳求,说黑摩勒欺人太甚,想要斗他一斗,请他老人家不要过问。九公笑骂:“你们真没出息!这多的人,又有地利,合力对付两个小孩,还说人家欺人。我倒看看你们能把他怎么样?”虽然未置可否,招呼总算打到,不致犯了古怪脾气,反帮外人。经此一来,越发胆大妄为。来时想起辛回以前所说,二伊不同如何,总算知道根底,那两个姓水的孪生弟兄,大的一个还看不出,小的虽和乃兄长得一样,面上神情十分狡猾,两眼时闪凶光,决不是甚好路道。伊茂说他弟兄是江湖间的两个侠士,未必能靠得住。
日前往听九公临水吹萧,因他老人家为人孤僻,小辈弟兄都不喜和他一起,只自己一人在侧,归途曾说:“芙蓉坪那班叛贼,这多年来虽未与我为敌,如知我们两家有这多人在此隐居,难免不出花样,至少也要命人窥探虚实,难免生事。手下贼党又多,什么方法都想得出来。各位长老只是严命儿孙不许私自出外,以防引来外贼,我却不以为然。贼党众多,防不胜防,你不去引他,他也会来,这样严防,反被轻视。最好来一个杀一个,只是老贼派来,立时杀了喂蛟也是好的。你们在外,如遇形迹可疑之人想要进身,只管引来,有老夫在,稍有不合,休想活了回去!”这姓水的,凑巧就是老贼党羽也未可知。等见了黑摩勒师徒,相机行事。来人如是正人君子,就是二伊对头,也不容其加害。还有水老二,一双贼眼老盯在人的身上,比伊茂还要讨厌。此去说好便罢,稍要看出可疑,为了大局安危,只好破除情面,去告九公,或是闯入七老堂中敲动云板,向各位长老告密,也说不得了。
郁馨本和郁文、龙腾做一路,心中想事,正往前走。到了埋伏之处,忽见伊茂、水云鸽二人掩在树后,正朝自己偷看,交头接耳,面带诡笑。事前商定,本地规矩,向来不许外人在此动手,一切都由诸小弟兄出面。这两厌物,不知此是诸兄好意,免得事情闹大,一个不巧,连他四人一齐当成敌人看待。仗着和龙、郁二兄交厚,仍在暗中掩护,并还带了兵刃。不是想要以多为胜,暗下毒手,杀害来人,便是轻视我们,不是来人敌手,还不放心。二伊还可说是师门至交,彼此相识已久,随便一点无妨;姓水的初来,如此放肆,实在气人!侧顾二人,还在偷看,目光不正,越发有气。正要发作,忽听前面埋伏的两人吹哨之声。
这班小弟兄虽然为友心热,胆大妄为,毕竟法规素严,初与外人勾结,引敌上门,也颇情虚。内中几个胆子小的再一警告,说:“伊氏弟兄武功甚高,宝剑夺自贼党手中,何必怕人?青笠老人如何不为做主?敌人小小年纪,这样怕他,不近情理。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强龙不斗地头蛇,既敢来此讨剑,多少知得几分底细。万一双方师长有交,奉命而来,或是有什大的来历,我们不问青红皂白,聚众行凶,败了是丢大人,胜了也难免于重责。好在宝剑已落水洞泉眼之内,尽可装作不知,令其往取。就不为蛟所杀,知难而退,那剑也得不到手,就便还可看看来人深浅。我们一样帮忙,何必闹得不可收拾?”
众人均觉有理,事前说好,把人埋伏三起,看事行事。因料来人必定先往龙家湖堤埠头一带,当地中部又是龙、郁两家后园去路,那条驰道和横亘东西的一条大路,乃是每年迎神望祭必由之路,虽非禁地,便自己人也不轻易由此往来上下。来人必经高明指点,不会不知路径,真要把路走错,误入后园,更有话说。先把人埋伏在龙家前面等候,不料九公忽在当地吹萧,跟着有一老友来访,并未坐船,身无水迹,也不知哪里来的。宾主二人同坐门前石上说笑,看去交情极深。九公不许在旁偷听,骂了两句,全都吓退,俱在屏风后面偷看。一会,九公走去,只来客独坐门外。因方才九公有话,谁也不敢走出,又听出敌人仿佛要来的口气。等不一会,黑摩勒师徒果然走来,把来客当自己人,通名求见。双方问答了几句,便照来客所说,往寻九公。众人忙即越墙而出,赶往前面送信。另有两人上前拦阻去路,一言不合,便即动手,前后夹攻。谁知来人大模大样,理也未理,只由同来徒弟答话,开口便将轻易无人提起的当年隐语说了出来,这一惊真非小可,断定这两师徒有大来历,难怪小小年纪如此大胆。
那两人一名龙翔,一名龙济,叔侄二人,比较谨慎,当时让路,把预先约好的警号发了出来。后面三人不敢冒失,只得避开。一面聚会众人商计,井告伊、水四人,说来人不是寻常,此时正往拜见九公。如其不能明斗,只好变计,引往蛟穴取剑,或是等其离开此地再行下手。一面分出三人,尾随在后,看九公对于来人如何,相机而行。
龙、郁二人对朋友最是心热,觉着大家虎头蛇尾,胆子大小,来人只说了两句话,全部吓退,也不考问真假。二伊无妨,当着两个新朋友,实在不是意思。本就愧忿,恨不能当时就给来人一个厉害,碍着九公,不敢冒失。后见来人立在峰下求见,说了两遍,便在一旁静候,分明有人指点,先知九公脾气。再见九公虽未回应,也未发话拒绝,反把一曲《红云引》吹之不已。知道此曲甚长,不是知音或是对他心思的好友后辈,轻易不肯吹奏。越料对于来人有了好感,心更愁急,连素来爱听而又难得听到的萧声都无心听。郁文回顾妹子郁馨正在静听出神,方想偷偷告知,令其往探九公心意,萧声忽止,并将未了小半曲减去,没有吹完。探头一看,九公人已走远;另外几个同辈弟兄,似和自己一样心思,正随后追去;九公始终未和敌人交谈。想起方才铁牛之言,顿生毒计,冷笑一声,互相打一手势,上前发话。
郁馨因听辛回以前提起黑摩勒,常说:“这等年轻的异人神童,不知何时能得一见?”爱屋及乌,无形中生出好感。方才途中相遇,见师徒二人都生得那么又黑又丑,几乎笑出声来。如非事前听说来人那等厉害,埋伏途中的水贼无一生还,后又闻报,由水中逃出的恶蚊已死湖内,蛟头被人斩落,蛟腹一条裂口长达丈许,尸已上浮水面,湖水红了一大片,彼时湖中恶浪滔天,乌鱼滩上人曾见恶蛟飞腾水上,这两师徒正由滩前经过,许是二人所杀等语,好些奇迹,要是事前不知,决想不到这样貌不惊人的小孩,会有那大本领。
正在留心查看,忽见黑摩勒所穿麻布短衣,胸前似有一个小圈微微拱起。定睛一看,不禁大为惊奇,心方一动。龙腾性暴,已先开口喝道:“你们哪里来的放牛娃,跑来此地撒野?谁和你论什兄弟?可知我们这里的规矩厉害么?”说时,二人目光到处,瞥见两旁竹林中,均有刀光人影闪动,时闻冷语讥嘲之声,内有数人已然走出,作大半环将自己围住,多是满脸杀气,怒目旁观,大有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势。细一看,连对面男女三人,单是面前便有九人之多,身法武功均非寻常。伊氏弟兄和水云鹊也在其内,林中还有不少少年男女。另有几个已由林内走往小峰之上,朝下指点说笑,意似二人年幼,貌不惊人,未必有什本领,不过是小孩便觉稀奇,话多不大好听。料知九公不理,事已决裂,非动手不可。再想起方才对人恭敬,对方竟如未见,越发有气,表面却不发作,等对方把话说完。
黑摩勒咧着一张丑嘴,笑道:“我们虽是无知顽童,却讲情理。不怕人多。明人不用细表,你叫那两个藏头缩尾、想要卖身投靠的无知鼠辈滚将出来,分个高下。既然不知好歹,不通情理,便是胜则为强。我如得胜,把剑还我,败了由他处置,你看如何?”黑摩勒原因对方以多为胜,仗势欺人,心中愤怒,觉着礼已尽到,受人恶气,再借旁人情面讨回宝剑,面上无光。照眼前形势,好说也是无用。当时把心一横,把青笠老人和辛回所说全都丢开,铜符玉环也未取出。话刚说完,二伊见敌人并未提到师父,心胆立壮。又听口出恶言,怒喝一声“小狗”,正往前纵,被龙腾伸手挡住,笑道:“你弟兄不要忙,他已犯了我们极大禁条,还想活么?事情与你无干。此是杀贼,不是对敌,不论人多人少,等我再问他两句,便要取他狗命。你忘了方才所说我们两家规矩么?此是我们外来的仇敌奸细,便将诸位长老惊动,他也必死,要你动手作什?”
黑摩勒师徒闻言,知道转眼恶斗,正在强忍气愤,暗中准备,想把脚步站稳,相机而动,以防万一伤人太多,少时好有话说,同时又是敌党太多,无一弱者,胜败难知,打算出其不意,给他一个下马威。龙腾已转身喝道:“诸位弟兄姊妹,这两小贼乳毛未干,方才竟会说出老山主昔年四字信号,分明是芙蓉坪老贼派来的奸细,借寻宝剑为由,偷看虚实。等我问他来历,如其未三句信号答不上来,可照旧例,先行杀死,再去禀告便了。”随听前后左右齐声怒吼,发威呼应。竹林中十几个少年男女,也各手持刀剑,纷纷纵出,将二人围住。
郁馨因见前赠辛回的玉环在黑摩勒胸前隔衣露出,知道双方必有深交,但是众人已受小人蛊惑,自家事又隐秘,不便明言,心正打算,忽听这等说法,知道事关两家大忌,一言不合,二人立遭惨杀,多大本领,插翅难飞,休想逃得活命,不禁大吃一惊。要知黑摩勒独斗四凶,三侠女水洞斩蛟,黑摩勒宝剑珠还,物归原主,武夷山探险,再遇覆盆老人,许多奇情异事,请看下回分解。
第一二回
万顷縠纹平 何处巨鱼翻白浪 孤舟风雨恶 有人半夜闪红灯
前文黑摩勒师徒想见龙九公,向伊氏弟兄索还宝剑,不料在龙家门前遇一老人,照他所说,绕往洲的南面,途中连过埋伏,均未动手。等寻到龙九公,对方正在吹萧,只听了一曲《红云引》,人便失踪,双方并未交谈。想起方才曾以后辈之礼求见,九公就在对面吹萧,置之不理;又在下面恭候了好些时,对方一言未发就此走去。这等狂做,实在不近人情。本就有气,又听身后冷笑,回头一看,正是途中所遇男女少年,并有多人一同出现,伊、水等四个敌人,倒有三人在内,龙腾发话又大难听,正在强忍怒火,相机应付。龙腾一面把伊、水等三人唤住,一面向众人发话,说:“来人不知从何处偷来四字隐语信号,非要他把未了三句和详细来历说出才罢,否则便是仇敌奸细,须按山规杀死。”众少年男女好些受了二伊蛊惑,偏向一面,一听来人犯了大忌,全都愤怒,纷纷纵出,将黑摩勒师徒围在当中。一言不合,便要动手,其势汹汹,简直不可理喻。
郁馨虽不知黑摩勒的来历底细,前听辛回说过,知道江南神童,少年英侠,双方声应气求,早已神交,未免爱屋及乌。又看出伊茂、水云鹄不是端人,心中气闷。再见黑摩勒胸前带有辛回上次拿去的玉环,心想:双方如无深交,怎会将这玉环交与外人?既恐伤害黑摩勒,又恐兄长领头与人作对,做错了事,误犯家规。自己和辛回交往,除九公和有限三数人外,并无他人得知,无法出口,心正惊急,打不起主意,忽听黑摩勒哈哈笑道:“我黑摩勒从小便随师长奔走江湖,异人奇士不知见过多少,你们这里的人虽然素不相识,但我来时听人说起,两家长老都是世外高人,双方师长必有渊源,明知两个叛师的恶徒逃来此地,我仍以礼求见,以为天下事只有情理,都讲得明白。想不到刚一登门,你们便听外人蛊惑,埋伏中途,意欲坐地欺人。我徒弟不愿多事,因那四字隐语关系重大,不愿明言,借着答活稍为点醒。如是晓事的,知道我们不是外人,纵不另眼相看,以客礼相待,就有疑虑,也应问明来历再说。偏是心有成见,始而埋伏偷听,视若盗贼,已显小气无知,强横失态;现又聚众行凶。莫非你家诸位老大公年高有德,不问外事,无暇管教你们,便可随意勾结外贼,为所欲为么?”
龙腾原因昔年祖传十六字真言遗训,除头一句还有自己人用作信号而外,下余三句,便是两家子孙,知道的也没有几个。自己偶在无意之中听一值年长老说起,如遇外贼从别处偷听信号来作奸细,未了必以未三句真言来历向其盘问,对方自然不会知道,但他如是自己这面的人派来,或是有人引进,事出误会,必将传话人姓名说出,或是另有答词,不会突如其来只说四字便完等语。先不知来人真假,一半恐吓示威,一半是受伊、水四人重托,被来人一句话吓退,不好意思。心想:来人年纪虽轻,这大名望,两家长老父兄,常年有人在外隐名走动,断无不知之理,如何从未听说?可见双方素无渊源。想是求剑情急,不知从何处听来这句信号,便想来此讨剑。就是将他杀死,也可推说对方言动可疑,犯了禁条。长老知道,不致受什严罚。又见九公轻视来人,未与交谈,越发胆大。正想为友出力,给来人一个厉害,不料对方答话如此难听,暗骂自己这面的人没有管教,经此一来,连旁立诸人多半激怒,不等听完,纷纷怒喝,便要动手。龙、郁二人首先上前,举手就抓。
黑摩勒早已防到,看好地势,一见对方抓来,大喝:“且慢动手!说完再打。你们虽然引狼入室,不知贤愚好歹,我黑摩勒话未说明以前,还恐误伤自己人呢。”声随人起,左手拉着铁牛,右手暗用真力往外一挡。龙、郁二人还未近身,猛觉一股掌风迎面扑来,暗道“不好”,忙即退避。再看黑摩勒,已由人丛中平地拔起两三丈,倒纵出去,到了空中,身子一扭一挺,左手一松,右手同时换转,将铁牛手臂抓住。二人全身立时对翻,竟由众人头上飞过,落在竹林边界一丈多高的石笋上面,盘空下落,急如飞鸟,身在空中随意转侧,双手交换,还拉着一个徒弟,一同纵落,丝毫不见慌乱,身法灵巧,美观已极。
众人骤出不意,又惊又怒,这才知道神童小侠之名果不虚传,齐声呐喊:“不要被他逃走!”一同向前追去。只小峰上面八九人没有动,另有十余人便朝两旁林外驰去,似防敌人逃走,想断去路,黑摩勒哈哈笑道:“你们不必胆小多心,我的宝剑不曾取回,哪有这样容易的事?就请我走,我还不走呢!这样乱七八糟,人喊鬼叫,大惊小怪,也不怕失了大人家的气度。好歹也替师长大人,留点面子。莫非我说得出那未三句隐语,或是多少有点来历,不是奸细,你们也要杀我么?”说时,已有五人往上纵来。
黑摩勒手无寸铁,随来徒弟虽带有刀和暗器,也未取出。五人虽都是一双空手,满脸均是愤激之容。黑摩勒暗中留意,见众少年男女,除山亭上七女二男,和抢往两旁埋伏的一起人外,面前还有二十来个。人虽越来越多,随同呐喊示威,进退之间均有法度,只由龙、郁二人和另外三个为首的人在前,下余都是三五人一起,转眼便排成一个阵势。除后排一圈拿有刀剑外,前两排都是空手,身法步法,个个得有高明传授,动作一丝不乱,比起方才迥不相同,看出对方无一庸手,虽然单打独斗,一个也未必打得过自己,无奈对方人数太多,就是给他一个下马威,也未必镇压得住。再者,两家长老均非常人,如其料得不差,师门必有渊源,不知何故,从未听说。空手已难免于有什伤害,再动兵器,刀枪无眼,铁牛又在跃跃欲试,他那扎刀削铁断金,万一有了伤亡,虽是对方家教不严,咎由自取,情面上到底难堪。如将来历和玉环铜符尽量说出,又气他们不过,井显胆怯,白受人家欺侮,大不上算,说什么也要给他开个玩笑。决计上来先把脚步站稳,和上次永康方岩、胡公祠前大斗断臂丐范显一样,自己才能占足理由。
主意打好,见下面五人纵身追来,方想:你们越是这样不通情理,不容我开口,到时越有话说。正待居高临下,先给为首的龙、郁两人一个厉害,忽听一声娇叱,先和敌人立在一起的少女,突由众人身侧斜飞过来,大喝:“五哥,你们且慢!我有话说。”五人本全纵起,来势又猛又急,双方已快对面。黑摩勒未两句话竟比什么都灵,五人一听,未三句真言来人竟似知道,猛想起去年冬祭,诸长老曾说:“芙蓉坪老贼不去,终是极大后患。你们只见有一头戴铁盆的老人忽用本门信号来访,便是时机已至。此十六字真言遗训,外人只有两个知道,这位老人便是其中之一。”这两小贼年纪轻轻,虽然不像,但是当地四面皆水,插翅难逃,众弟兄将他包围,毫无惧色,口气十分拿稳,并还说不将宝剑取回决不肯走,也许真有来历。因疑对方是诸长老所说两人的门下,事关重大,岂可冒失?心里一虚,立就空中一个转侧,由“黄鹄冲霄”化为“飞燕衔泥”的身法,纷纷往两旁纵落下去。只有龙腾一人起势太猛,不及收转。
黑摩勒刚举右掌要打出去,百忙中看出情势有异,耳听下面有人喝止,知有转机,便也不为已甚。所立石笋原有五六尺方圆,仗着为人机警,应变神速,忙把真力往回一收。龙腾见收势不及,人已快要落在石上,对头扬手打来,知道厉害,只得施展家传险招,左手一挡,右手连人一起,索性朝前扑去。黑摩勒虽然不想伤人,但因来人为首发活,来势又猛,初会不知深浅,来意如何也不知道,就这时机不容一瞬之间,心念微动,想使人前丢丑,忙将右手撤回,身子往左一闪,让过来势,乘机猛伸左手,将对方左手接住,朝脉门上稍为用力一扣,往后一带,同时旋身侧退,就势“顺水推舟”,反身轻轻一掌,贴着来人后背心,往后一推。
龙腾一拳打空,身往前窜,本未立稳,猛觉左膀酸麻,手腕脉门已被敌人扣紧,情知不妙,心方一惊,猛又觉敌人的手由后推来,耳听:“我不打你,请下去吧。留神碰破了头,又来怪人。”声才入耳,人已无法立足,被对方一掌推到,身已凌空,由石笋上面越过,只得就势纵落。且喜石后竹竿不多,又是从小生长、平日练功夫的地方,虽然骤出不意,被人推落,并未受伤。到了地上,惊心乍定,想起敌人话大挖苦,不由恼羞成怒,气往上撞,暗骂:小狗休狂!只你答话稍为不对,不将你斩成两段,我不是人!一面怒冲冲赶往前面一看,郁文一样当先,起势也急,忙中收势,差一点没有撞在石笋之上,幸而郁馨恐双方把事闹大,兄妹关心,横飞过来,武功又比乃兄要高得多,声到人到,就空中一把将郁文抓住,往后一拉,一同往旁纵落,才未误伤。还有三人,虽因当地所有石笋均是平日练功之用,常时把人分成两起,一上一下,互相争斗比试,由一两人立在上面,再由众人往上飞扑,形势手法全都精熟。但知对方不是好惹,特意把五人分成两起,一同进攻。纵起稍慢,一听出对方所说关系大大,还未到达,便自惊退。不特未受虚惊,反将家传身法险招施展出来,敌人面上似有惊奇之容。
龙腾心想:自己平日用功最勤,又得父兄怜爱,学得最多,虽是小辈,本领却比一班叔伯弟兄较高。初次遇敌,便当众出丑,这一气真非小可。一见郁氏兄妹正在争论,水云鸿弟兄也由林中走出,与伊氏弟兄同立在众人身后竹林之下,似在低声议论,面有怒容,越发不好意思。听出郁馨想将众人拦住,由她上前问答。知她最得长老父兄欢心,九大公更是另眼相看,有求必应,本领也比人高。在长一辈前说出话来,大家对她都颇信服,人又温柔和善,心肠最软,来时已说:“对方是两个小孩,胜之不武,不胜为笑。你们和外人交往,与他作对,已犯禁条,再要误伤好人,如何得了?最好问明来历,不要动武。如有自己人指点而来,也有理好讲。宝剑不是由他手中夺来,就想取回,必须有个说法,决无伸手硬要之理。如其并无来历,跟踪到此,或是你们故意引来,使其犯险上当,更是自己没有本领,打算借刀杀人,难怪人家。就是看在朋友份上,私心偏袒,至多命其自往蛟穴水洞一试,和伊、水诸人各凭本领取那宝剑。谁能到手,便是谁的。”她和伊氏弟兄不甚投缘,平时见了就躲;郁五舅想为伊茂做媒,始终不敢开口;对水云鹄,更是一见就生厌恨。看此情势,莫要反帮外人?今日之事,虽由我和五舅领头,并把将来责任揽在身上,可是长一辈的几个高手,多在山亭旁观,只开头见敌人年幼貌丑,说笑了几句,敌人刚一出手,纵往石上,便不再开口。他们都和郁馨最好,内中几个表姨姑娘,都是得宠的人,稍一同情小贼,立时前功尽弃,还要当众丢人,对不起好朋友。再看敌人师徒同立石上,笑嘻嘻望着下面,一言不发,大有胜算已操、目中无人之概。怒火越旺,情急气愤,也未细想,忙纵上去大声疾呼:“六姨不要多管!由我来问这两小贼。只要真将未三句真言答出,情愿赔罪,自无话说。稍有不合,休想活命!万一有什祸事,也不要五舅承当,由我一人领罪,与别位叔怕弟兄、姑姨姊妹无干。这厮欺人大甚,就有多大来头,我们也应和他斗上一斗,分个高下,再说别的。谁要胆小,说了不算,请作旁观好了。”
龙、郁两家,至交至戚,又同患难,隐居多年,双方子孙众多,平时相处均极谦和,从无争执。龙腾是长曾孙,从小父母钟爱,未免娇惯。父母均为公众之事受过重伤。乃父龙烈并还残废,断去一条胯臂,性又刚烈,只此独子。乃母已不能再生育,因此两家老小,对他父子三人格外关心看重,遇事都让他几分。龙腾人本忠厚,只喜感情用事,心热好友,对于尊长弟兄人缘颇好。新近虽和郁文一样,受了奸人诱惑,常时私自出山,也只混在一起游荡,并无过分犯规之事。在外作恶,均是伊氏弟兄背了众人所为,与他无干。两家惯例,为了双方子女后辈太多,少年气盛,难免发生嫌隙,互相商计,订有规条。无论何人,有什争执,只要对方开口,先发了急,便须忍让。等事过去,如是细节,便不在理,使其自生愧悔,由旁人和在场的尊长兄姊出面,等他气平之时加以劝告,本身也自醒悟,前来赔话了事;如其情节稍大,必须处罚,不能隐瞒,也由旁人按照情节轻重大小,去向两家尊长禀告,按规处罚,或是集众评判双方曲直,使其改悔。而另一方遇到这样的事,当时决不与之正面冲突,否则,就是对方犯了大过,本身也不免于责罚。所以这多年来,两家弟兄姊妹都是相亲相爱,合力同心,从未发生一点仇怨。
郁馨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见龙腾已动了真怒,又把真情揽在他的身上,并说闹出事来,由他一人承当,不与郁文相干,其势不能再往下说。方才兄妹争论,郁文也看出黑摩勒胸前玉环隐隐外映。因是一件珍奇之物,觉着敌人所有,与妹子的大小形式全都相同,心中奇怪,悄告妹子,说:“小贼也有一个玉环,好似与你那枚相同。少时我代你得来,配成一对多好?”本是一句无心之言,郁馨心中有病,越发不敢多说。再想:黑摩勒神情如此镇静,虽觉那末三句祖宗遗训,自己尚且不知,何况外人?所说未必可靠。口气这等拿稳,辛回又肯把自己所赠玉环与他带在身上,必有极大来历。祖父和龙家几位长老,尤其是六公、九公近年时常轮流出外,到家一字不提,又无什人敢问。许是昔年祖宗遗训所说的事有了指望,将这十六字真言祖训传与外人也未可知。龙家大侄既然不通情理,且由他去。真要闹得不可开交,再由两个情分最深的姊妹去向七老堂中告发,或是先禀九公也是一样。
郁馨想罢,便向龙、郁二人笑道:“腾侄不要气盛。我与来人素昧平生,谈不到偏向二字。至于五哥,和你一样,既重朋友情面管这闲事,也无中途退却由你一人负过之理。我并不是帮谁,但想,自从外高祖起义未成,又见‘南王、北周’(‘南王’指滇、缅交界云龙山主工人武,‘北周’指新疆北天山塔平湖周怀善父子,均是明末忠义烈士,事详《蛮荒侠隐》、《边塞英雄谱》、《天山飞侠》诸书)门下虽有不少异人奇士在内,无如伏处南服炎荒和大漠穷边的深山绝域之区,多么才智之士,也无法展布。芙蓉坪朱、白两家本还有一点希望,不料山中天时地利太好,从上到下,无一不是富足美满,安乐到了极点。只管日常放言高论,慷慨悲歌,实际上并无深谋远虑。在山中一住二三十年,只开辟出许多田园湖塘,养了好些遗民,每年救济许多苦人。为了习于安乐,穷奢极欲,始终情于进取。虽有几位前辈剑侠和义烈才智之士,为了小王顾虑太多,手下的人大半看事太难,志气消沉,也是无可如何。(可见宴安鸠毒,古今一例。凡是造成时势、众心归附的英雄伟人,必须艰苦卓绝,历尽凶危,由穷困险难中得来。)小王晚年又受了叛贼、梵僧之愚,为了自己无子,日事荒淫,把多年辛苦、艰难缔造的一片世外桃源,全都断送在叛贼之手,身败名裂,老少全家,几无幸免。近年虽听说还有两个遗孤尚在人间,但是谁也不曾见到。今春九公还往江南访问了一次,归来也未提说,不知有无其事?当外高祖弃世以前,看出大势已去,这才重订家规,命子孙不许违犯。虽然留下四句祖训,只作万一之想。除却将来遇见时机,除那人天共愤的叛贼而外,只想后辈子孙在此湖心沙洲之上耕织度日,一面读书习武,以为他年有事之用,平时不许子孙多事;更因沙洲土地不多,又恐引来仇敌,难于安居,向例不许与外人来往。伊氏昆仲乃青笠老人门下,就带朋友来此,也不能算外人,固然无妨。今将外人引来此地,发生争斗,已背家规。来人已将本门信号说出,如何不听下文,又要动武?来者是客,大家怒火头上,容易反目。如其真是自己人,发生争斗,不论何方胜败,彼此难堪。我比你们心气平和一点,故此想代你们向其盘问。如真形迹可疑,事关重大,便我也放他不过。事情还是一样,不过稳当一点。既有误会,我就不再开口。你们上前无妨,心中却要明白,就是拼着犯规受罚,也要值得,不可闹得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何苦来呢?”
龙、郁两人听她当着敌人如此说法,俱都有气。郁文再看敌人师徒,始终若无其事,立在石上,静听三人问答,面有笑容,想起郁馨所说不是无理,无奈当着朋友无法下台。龙腾更是恶气难消,见郁馨说完已往山亭上走去,正要开口。
黑摩勒先并不知郁馨便是辛回所说少女,后听这等说法,又偷空使了一个眼色,忽然想起胸前玉环,暗忖:人家好意,不可辜负。就是想开玩笑,也应点醒在前。见她说完要走,忙喊道:“这位姊姊,尊姓芳名?令兄令侄受了贼党愚弄,不容分说。来时我有一姓辛的好友再三嘱咐,说他们被人蛊惑,执迷不悟,最好寻一明白事理的姊妹告以来意,免得双方争执,可能请来一谈么?”
郁馨虽然爱屋及乌,不愿来人遇险,但一想到玉环传家之宝,为感救命之恩送于辛回,既然对我爱重,如何送与外人?心本不快,闻言才知辛回只是以环作证,并非送人,听口气,分明辛回令来人拿了玉环,来托自己照应,如何不管?偏巧五哥、大侄和几个少年弟兄已经受人蛊惑,无法劝阻,早晚恐要把事闹大,如何是好?闻言转身,正想答话点醒,请来人把口气放平和些,稍为忍耐。哪知黑摩勒因见对方气势汹汹,又与贼党同谋,心中有气,知道水氏弟兄乃芙蓉坪暗中派来的贼党,二伊已有叛师降敌之意,即此已犯重条,事情无论闹得多大,到时均有话说,自己已立不败之地,如何还肯让人?本来就非真要息事宁人,所以玉环并未取出,只点了一句拉倒。郁馨还当对方代她设想,不肯当众明说,本已想错。龙、郁二人年少气盛,再听对方一说,越忍不住怒火,把方才一点顾虑也全忘了干净。龙腾首先纵身上前,厉声喝道:“小贼休狂!那十六字真言,在场的叔伯弟兄、诸姑姊妹并无几人知道。说得对时,自无话说,否则我必将你吊在树上,用皮鞭活活打死。连想求个痛快,都办不到了。”
郁馨见他词色大已强横,使人难堪,方想:泥人也有土性,何况对方那大名望,如何能够忍受?心方一惊,猛想起每次七老祭神,龙九公向不在内。此老表面不大管事,过后想起,无论何事,不特瞒他不过,仿佛暗中都有安排。小辈稍为犯过,或是违背他的心意,大小都要吃点苦头。今日五哥他们所行所为好些不合,他老人家竟会置之不同,先在前门会客,忽然离开,用萧声把来人引到此地,又自走去,这两小人,不同敌友,均无此理,好些可疑。莫非他老人家见近来好些子孙受人引诱,越来越不成事体,昨日刚引生人到此,今日索性把二伊的对头也引了来,并还当着外人说出隐秘的事,胆大妄为已达极点,也许借此警戒,到时再行出面。莫要自寻烦恼,五哥他们不听良言,非吃苦头不可!正在担心。
黑摩勒本不知未三句真言信号如何说法,意欲设词回答,引得对方激怒不容分说,再行动手,先给他丢个大人,再将青笠老人铜符取出,正想如何翻脸,一面暗中偷觑。忽然瞥见水氏弟兄正在全神贯注听龙腾说话,面有喜容,越发有了主意。先朝伊、水四人看了一眼,笑道:“你不要发急,我师徒也是吃饭长大的,多大胆子,不会这样荒唐,明知所追的人不是贼党,便是将要叛师降贼的恶徒,你们既肯包庇他们,就算瞒着大人行事,多少有点交情,岂能不问青红皂白、不知底细?凭我师徒两个顽童,素昧平生,便和捉老鼠一样到处穷追,冒昧登门,非将宝剑夺回不可?休说我们年小力弱,无什出奇本领,就是得了一点师长传授,也打不过人多。我们固然不会鬼头鬼脑,假装好人来作奸细,但也没有上门送死,自讨无趣之理。至于府上四句祖训关系何等重大,我就知道,也不能像你那样荒唐,当着外人肆言无忌。你不是疑心我师徒是奸细么?万一被你料对,却没本领将我擒住,随便逃走一个,不问是否芙蓉坪老贼一党,传说出去也是后患。何况人心隔肚皮,就算伊家两小贼往来日久,现在犯规叛师你们还不知道,那两个假装渔人、往来江湖、专作者贼耳目的惯贼都不是你们自己人,昨日才得见面,来历底细又都知道,你们受人之愚,谬托知己,妄泄机密,此时被他溜走,已是未来隐患,再要把这未三句信号听了去,逃往老贼那里讨好,你就不怕父母尊长责罚?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两家祖宗呢?要我说出来历容易,请将你们九公和诸长老随便请来一位,寻一静处,自然照实奉上。我因你二人气势汹汹,不可理喻,明知话一出口便可无事,本来打算说的,继而一想,那两个叛师小贼只要把话说明,我固不怕他们飞上天去,你二人就是不分善恶贤愚,想要帮他也办不到。另外两贼深浅难知,多少要费点事。万一你再不知轻重利害,出头作梗,我师徒二人能有多大本领和这多的人对敌?如被逃脱,固然与我无干,我仍不能不顾大局。顶好照我所说,请来一位长老,由我面告机密,彼此省事,你看如何?”
话未说完,伊、水四人首先激怒,加以做贼心虚,听出敌人口气拿稳,必是胸有成竹。自己四人,一是青笠老人门下,往来年久;一是平日形迹隐秘,虽是芙蓉坪心腹死党,平日往来江湖,借着游玩山水浮家泛宅以作掩饰,因有老贼年送重金,轻不出手偷盗,江湖上只当两个隐名异人,不知来历,偶与老贼所派徒党相见,也都背人密谈,不令人知,主人多半不致生疑。无如事关重大,龙、郁两家来历真相已由龙腾自行泄漏,正是老贼多年查访、不知下落的两个对头隐患,再将四句信号得去,立是奇功一件。先还想强忍气愤,听敌人说出真情,然后相机行事。后来越听口风越紧,不特不肯再说,并将弟兄四人的心病当众指摘,大有密告两家长老、突然发难、一网打尽之意。眼前这班少年男女人多势众,如被看出虚实,反脸为敌,已是难当,再将凡个长老惊动,更是凶多吉少。这一惊真非小可。水氏弟兄仗着一身武功和极好水性,虽然惊疑情虚,还好一些;二伊本就怀着鬼胎,又深知青笠老人和这两家长幼人等的厉害,更是心惊胆寒。如非四人都是深沉奸诈,机智过人,几乎变了脸色。
水云鹄和二伊急怒交加,两次想要发作,均被水云鸿暗使眼色止住,故意低声笑道:“小贼乳毛未干,竟有一张利口。我们不知主人底细,只觉龙、郁诸兄慷慨好友,一见如故,冒昧登门。本想明日回去,并约主人同坐我们小舟去往洞庭一游,小贼这样血口喷人,本来事关重大,人心难测,说不得,只好照方才主人的盛意,在此厚扰些日,等到是非判明再起身了。此时且由小贼狂吠,如与计较,小贼明知诸位长老不会见他,更说我们想要杀以灭口了。方才主人又曾说过此间规矩,不是长老有命,外人不能出手。反正小贼多么狡猾也难逃生,由主人擒他拷问也是一样,我们何必多事?由他去说好了。”三贼会意,同声附和,哪知越描越黑。
郁馨和两个至好姊妹本在注意来人言动,想要相机解劝,心中愁急,不曾留意到他们。四贼一说,这班少女何等聪明,一任四贼装得多好,面上神情终有一点不自然。一经细心查听,立生疑心,暗忖:这四人果然形迹可疑。黑摩勒虽是他们对头,难免说得过分。如非知道他们来历,胸有成竹,不会这样口气。至少姓水的来历不明。郁馨对于伊茂、水云鹊又是心中厌恶,先有成见,疑念一生,格外留心,忙向同伴四女示意,去往一旁商计,暗中戒备。对于二伊,因是青笠门下,还好一些,对于水氏弟兄,却是丝毫不肯放松,准备稍现破绽,立时下手不提。
四贼见敌人只管说得厉害,龙、郁二人反更愤怒,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旁观诸人,有的还朝自己这面看上一眼,多半不曾理会;几个最投机的,反恐自己多心,相机过来劝慰,认为敌人无话可说,有心离开,心中略定;郁馨等几个本领最高的侠女,对他们注意,一点也不知道。
这一面,龙、郁二人始终感情用事,认定青笠老人法严,二伊是他门人,怎敢叛师降敌?水氏弟兄虽是新交,不知底细,但那气度武功、谈吐识见,无一不好,一点不像江湖中人,如何会是贼党?非但不信对方所说,反当有心狡赖,离间朋友。大怒之下,并未细想,同声怒骂:“无知小贼!别人是否奸细,与你无干。在场除你两个小贼,都是我们自己人,不怕泄漏,更不会放你逃走。你既知未三句信号,便非说出不可。否则,我们不客气了!”
黑摩勒因觉两家长老都是智勇绝伦,文武双全,子孙如此任性胡为,哪有不管之理?龙九公的举动也太不近人情,内中必有原因。再见郁馨连使眼色,暗中示意,分明她和辛回交情甚厚,虽然一人不便违众,但她自从方才一说,便同了几个佩剑少女背人耳语,跟着散向四贼身旁,表面不露,暗中却在注意;不由生出情感,念头一转,先前怒火便消去了好些,暗忖:听郁馨所说,这两家人既是芙蓉坪老贼之仇,必与诸位师长相识,平日未听说起,想是关系大大,交情也必深厚。不要只顾一时意气,做得太过,再被主人识破,怎好意思?不显一点颜色,心又不甘,正想变计而行,对方又在口出恶言,随口答道:“你们年纪都比我大,如何不明事理?反正信不信由你。见了你家大人,自有话说。为免泄机,被狗贼套去,想由我口中说出真相,决办不到!真要当我奸细看待,那也无妨。那四个叛徒贼党不是立在一旁做贼心虚,面红耳热,暗中咬牙切齿,恐被你们看出,假装镇静,恨极我师徒又不敢发作么?你们不妨叫他过来,不管是一对一或是以多为胜,双方先打一场试试。你们引鬼入室,还要执迷不悟,只被我擒到一个,不消片刻,包你明白好歹。但我师徒只有两人,他们却是四个。我这徒弟跟我日子不久,本领太差,全数生擒恐难办到,必须防他逃走。我如真是奸细,逃还来不及,哪有固执成见,非将宝剑取回不走,事前还代主人擒杀外贼,自我麻烦之理?你们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还说什么?你看,除你二位和有限几人还未醒悟而外,你那别位弟兄姊妹,不是旁观者清,多半改了主意,不拿我们当作敌人看待了么?”
郁文怒喝:“这里规矩,除对仇敌外贼,向例不容外人动武,何况他们是客。我们两家的人一向全力同心,岂能受你离间?乖乖束手受擒,免得我们动手,多吃苦头!”龙腾更是破口大骂,并将身后佩刀拔出,把手一挥,率领几个同党少年便要上前。
郁馨在旁看出不妙,黑摩勒又是手无寸铁,双方恶斗已难避免。心方一急,先听铁牛怒喝一声:“放屁!”一把又长又窄、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看去毫不起眼的兵器已先拔出。同时又听黑摩勒哈哈笑道:“我现在已知师门渊源,如何还肯与你二人一般见识?此时我已改了主意,你两个不懂事,莫非那四个无耻狗贼只会装聋作哑,我这等说法,他没长耳朵,凭着主人两句门面话,就不敢和我对敌么?”
郁文怒喝:“上面地窄,你二人只有一条破铜烂铁,更易吃亏,快滚下来!先不把你当成奸细,各凭拳脚兵器一分高下,免说我们仗势欺人,以多为胜。反正有人制得你心服口服。再要不知好歹,你那石笋是我们平日练功之所,你决施展不开。我们当你奸细,一拥齐上,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郁文原因平日对于郁馨最是信服,兄妹之情又厚,人比龙腾也稍机警,上来虽是一腔怒火,时候一久,连听妹子和敌人警告提醒,当着朋友众人,势成骑虎,少年好胜,虽然不肯输口,仍同龙腾怒骂叫阵,心中已有顾虑,觉着对头如无来历,不会这样嘴硬,神态自然。又见郁馨立在一旁,愁眉苦眼,屡次暗中示意,越生戒心,一时无法改口,意欲釜底抽薪,先不杀伤来人,等用车轮战法将人擒住,占了上风再说。如其形迹可疑,自是理直气壮,随意发落;如真有什来历,问明再放,也可免去丢脸,还不至于惹出事来,故此改了口气。
龙腾方才被黑摩勒一掌打落,自觉初次出手丢此大人,心中愤恨,但已试出对头武功甚高,不是敌手。本想以多为胜,吵了这一阵,看出旁观多人似为对头之言所动,没有方才起劲,有的并在交头接耳,暗中议论,面有不满之容。心正愤极,想激众人一拥齐上,不料郁文如此说法,其势又不能说他不对。恨到极处,犯了童心,打算蛮来,刚怒喝得一声:“不管别人,我先要你狗命!”说罢,举刀正要纵上,忽听黑摩勒笑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想和我动手,没有那么便当。我先打个样儿,与你看来。”头两句活刚一出口,龙腾人已往上纵去,还未落在石笋之上,一条人影已凌空飞起,同时眼前又是一条人影一晃,身也落在石上,看出那是对头徒弟铁牛,耳听下面连声娇叱,急呼:“腾侄且慢,不可动手!”心更有气,扬手就是一刀。
铁牛已得师父指教,先又生了一肚皮的闷气,一见敌人刀到,师父人已飞走,暗骂:你这麻皮最是可恶,不是师父有话在先,休想活命!念头还未转完,手中刀已挡上去,跄琅一声,斩为两段。龙腾去势太猛,不知敌人的刀如此厉害,轻敌太甚,本非受伤不可,幸是为人忠厚,虽然气极,因见对方一个小孩,不忍杀害,百忙中把刀一偏,想伤敌人左膀,没有杀人之念,否则铁牛虽不伤他,骤出不意,非被断刀误伤不可!不禁大吃一惊,哪里还敢交手?仗着家传轻功,身子一翻,忙往下纵去,耳听铁牛哈哈笑道:“麻皮不要害怕,师父说你是自己人,我只防身招架,不会伤你,好好下去吧!”
龙腾闻言,恼羞成怒,越发愧愤。正待另取兵刃回身拼命,耳听林外连声怒吼,已有两人受伤,一个并还倒在地上,不能起立;跟着,自己这面的人已被郁馨等几个少女止住,不令上前;黑摩勒伤人之后,重又飞起;不由怒火烧心,匆匆向人取了一口宝剑,正不知赶往何方是好,前面形势忽然起了变化。
原来黑摩勒早就想拿伊、水四人开刀,借此示威,给这一班少年男女看个榜样,免得正面动手伤了和气。先见四贼分成两起,立在人丛之中,初次对敌,不知对方深浅。近在黄山所学空手入白刃,以少胜多和各种身法手法,好些尚未试过,没有把握,正在盘算。四贼因被人叫破机密,各自情虚胆怯,表面装作镇静,说了几句便去一旁空地之上暗中计议,一面查看地势。被黑摩勒看在眼里,心想:此时下手最好。前听人说二伊本领颇高,水氏弟兄更非易与。自己只得一人,上来如不先占上风,决难应付。想把扎刀带去,又恐爱徒吃亏,低声暗告铁牛:“不到事急,不可出手。你那扎刀我用不惯,无须带去,你自防身应敌,不可大意。”
铁牛来时已听说过,知道师父性情固执。不要那刀,劝说无用。当着许多对头,又不便多说,急得立在身后不住求告,说:“敌人厉害,师父手无寸铁,扎刀既不称手,无论如何,也将师父以前给我的钢镖带去。”黑摩勒见下面敌人均朝自己注视,铁牛只管絮聒不已,回手抓了一把。铁牛也不怕痛,仍将钢镖朝他手里乱塞。黑摩勒知他对师忠诚,不忍再抓,暗中接了两只,乘着龙、郁二人向上恶骂,口中低喝:“蠢牛不许再闹!包你无事,有此两镖,足够应用。莫要被人看出,反而不好。”一面将自己前赐铁牛的两只小钢镖暗藏手内,面上仍是笑嘻嘻的。一面看准下面形势,一面发话引逗,算计龙、郁二人必要纵身扑来,对方只一起步,立时下手。
果然话未说完,龙腾已当先纵来。好在早有准备,内家真力先就运足,身子和钉在石上一样。不等敌人纵到,微微往下一蹲,再往上用力一蹬,立时凌空拔起,口中说话,照准左侧面四贼立处飞去。身在空中,头下脚上,带着语声,朝下飞降,还未到地,扬手先是两镖,朝伊茂、水云鹄分头打去。
四贼虽有一身本领,不知敌人如此大胆,当着许多主人突然发难,事前还在叫阵,没露口风,说来说去;加以踪迹泄漏,未免惊慌,分了好些心神。又因对头共只两个小孩,自己这面人多,只要主人不生疑心,休说全体动手,单是自己弟兄四人、也无败理,何况主人方才说过,外人不能出手。做梦也未想到,对头会有此一来,来势又是那么猛恶神速。等到众声呐喊,人已到了头上。事出意外,并未看清。
水云鹄最是手狠心黑,以为敌人手无兵刃,身子凌空,无法施展。心想:此是你来寻我,逼我出手,就是违背主人心意,也不能见怪。当此话未说明以前,主人还未生疑,正好杀以灭口。刚把身旁暗器匆匆取下,待要朝上打去。哪知就这时机一瞥、心念微动之间,敌人已先发难。只见亮晶晶两道寒光由敌人手上发出,当头打下,来势又准又急、相隔更近,想要闪避,已自无及。
伊茂更是死星照命,明知当日形势不妙,听敌人口气,好似师父已与他成了一路。心中估辍,一双色眼,依然不时注在郁馨身上,正在胡思乱想、心神不定,猛瞥见黑摩勒人影飞来,其急如箭。事前因听主人不许外人出手之言,没有准备,知道还手不及,忙往旁纵,想要避开来势再行动手,猛又瞥见一溜寒光在眼前闪了一闪,知道不妙,想避已迟,吃敌人一镖,由左肩肿下透胸而过,当时鲜血直冒,怒吼一声,重伤倒地。
水云鹄总算久经大敌,闪避稍快,受伤不重,也被一镖打中右膀,将半边膀骨打碎了些,臂上穿透一寸多宽一条裂口,血流不止,奇痛难忍。想想在江湖上横行多年,初次受此重创,不由急怒交加,强忍痛悲,身子一晃,稍为定神,左手拿了兵刃,便要猛扑上去,同时又听众声喝彩,吵成一片,忙中惊顾。
原来黑摩勒当着众人,有心卖弄,纵得又高又远,乘着下扑之势,先是“鱼鹰入水”,头下脚上,箭一般朝下射去,觑准伊、水二贼,扬手就是两镖,分别打伤。眼看离地只有一丈多高,忽把身子往上一翻,凌空一个转侧,双足一蹬,猛伸两掌,往外一分,又化成一个“黄鹄摩空”之势,往侧面飞去。离地三四尺,头再往上一抬,轻悄悄落在地上,笑嘻嘻神态从容,若无其事。
在场诸人始而感情用事,只听二伊挑拨蛊惑,还不知道利害轻重。有几个自己弟兄一领头,全跟了来,先前虽是多半含有敌意,内中也有不少明白的人,觉着事关重大,不问黑摩勒是否奸细,照龙、郁二人所为,均犯家规,不是儿戏,便在一旁观看,声都未出。及见来人小小年纪如此胆勇,又有一身惊人武功,俱都心中赞美。后听郁馨发话警告,来人又是那等说法,这些少年男女本极聪明,只为首数人骑虎难下,尚未醒悟,连那少年好胜,喜事盲从的二三十人,也都回过味来,渐渐消了故意,生出同情之想。只为两家弟兄姊妹情感素厚,为首诸人已然怒极,当着外人不便出口,心情已早改变。后见黑摩勒师徒竟有这高本领,龙腾也是小一辈中的能手之一,先被对方一掌打落,二次纵起,又被对方一个形如村童、貌不惊人的徒弟一刀将所用兵器斩为两段,败退下来。乃师本领更高,直如一个大飞鸟,上下飞翔,身已凌空下降,那么猛急之势,快要到地,连发飞镖,伤了两人又复转身,往旁飞落。这等身法从来少见,何况这点年纪。人心自有公道,由不得纷纷脱口,春雷也似叫起好来。
黑摩勒看出主人敌意已消多半,只为首数人碍于情面无法下台,心更拿稳。一看落处正在郁馨的面前,越发高兴,方低声说得一句“辛大兄托我带来一物”,郁馨恐他当众说出,忙使眼色,把纤手微摆,故意喝道:“你们双方既是不解之仇,你又打伤两人,还不快去应敌?好在都非本洲之人,暂时破例,先由你们分一胜负也好。”说时,伊华见乃兄重伤倒地,怒发如狂,恶狠狠由后追来。黑摩勒看出郁馨尚有隐情,忙即住口,将头微点,正要回答,忽听身后怒喝,知有人迫来,忙喊:“这里人多,那边打去!今日不将叛徒贼党全数擒杀,决不甘休!主人如尚看得起这几个狗贼,便请旁观,只不想逃,便非奸细。”话未说完,又是声随人起,带着语声,平地纵起,朝侧向湖滨空地之上曳空而降。
众人见伊华持刀在前,水云鹄本也随后追来,刚一举步,忽被水云鸿止住,伸手撕下一片衣襟,由身旁取出药粉,去往一旁代扎伤处;二人似在低声说话,神情虽然愤怒,却都带有愁急之容,自己受伤不轻,好友又被敌人打倒,已有多人赶往救护;他二人并未朝伊茂看一眼,自往一旁包扎伤处;水云鹄先前那么愤怒暴跳,欲与敌人拼命,不知何故,忽然减了许多威势;旁观者清,都觉奇怪。伊华已一路急纵飞驰,赶到黑摩勒身后,相去不过三数尺。黑摩勒好似背上生有眼睛,连头也未回,口中发话,人已飞起,又是一纵八九丈。众人由不得又纷纷叫起好来。
事有凑巧,黑摩勒落处,正在水氏弟兄身后,回身双手一拦,笑道:“这里离湖甚近,你两个仗着会点水性,想做小泥鳅,由水里逃走么?也不想想,你们同来那几个水贼在乌鱼滩前怎么死的?水里那两位比我本事更大,水贼姚五才一照面便回了老家;那么长大的恶蛟,被那老人家一剑杀死;你两弟兄如何能够逃走?你不是和伊老大是朋友么?他受伤倒地,眼看快死,你们看都不看一眼,越溜越完,索性装着医伤,溜到竹林外面,安的什么心思?如今水陆两面都有你的道场,主人大概十九明白,就有两个绷面子死不认错的,也不相干。你们没见他们都在袖手旁观,由我收拾你们,不再上当了么?乖乖过来,跪倒就擒,还可落个痛快;多费力气,又逃不走,何苦来呢?光棍一点多好!”
说时,众少年男女已被郁馨等几个少女止住,说:“今日之事好些可疑,事关重大,我们不能再讲情面,闹什意气。此时我们已看出几分,别的虽还不敢拿定,这师徒两人却可由我姊妹担保,先让他们分一胜负。无论何人或胜或败,只一想逃,便是做贼心虚。一切等请来九公再行查问发落,或是由我们往七老堂,按紧急机密大事敲动云板,求见请示再作道理。腾侄、五哥和各位兄弟姊妹,只不要放人逃走,千万不可动手。如其我们把事料差,自向两辈长老大公领罪,按照家法处置便了。”
这时,除龙腾外,郁文等为首诸人也都有些情虚:发话五少女不是年辈较长,便是本领极高,素得长老欢心,遇事能作两分主意,照此说法,分明看出破绽,否则决不敢如此拿准。想起黑摩勒所立石笋,本来偏在竹林边上,伊、水四人先是杂在人丛之中谈说静听,自从黑摩勒说他们奸细,渐渐由分而合,往旁移动,走向林外一面。未了,放着受伤好友不问,也不朝敌进攻,借着医伤,走往林外近湖空地之上。本觉形迹可疑,再看伊华,本是恶狠狠追来报仇,黑摩勒纵向一旁,正要回身追去,因听众少女大声一说,虽然装未听见,脚步忽然减慢,神情也颇慌乱,中途瞥见黑、水二人已然动手,忽又舍了敌人,往伊茂身前跑去,大有心虚神气。听完前言,全都警觉。内有两个和龙腾最好的,见他还在暴跳怒吼,想要报仇,忙即上前拦住,告以利害。同时,大家也部分开,绕向两旁,暗中戒备,同声附和:“何人要走,便是可疑。四位外客,千万不可离此而去,以免我们为难,伤了朋友和气。”
另一面,黑摩勒话未说完,二水全都大怒。水云鹄想要上前。被水云鸿使一眼色止住,冷笑道:“小贼休狂,今日有我没你,少时倒看奸细是谁!血口喷人,妄想离间,有什用处?我们碍着主人规条,不便动手,正愁无法拿你出气,你这样取巧卖乖,再好没有。”说罢,也不取出兵刃,回手脱下长衣,双手一分,左手平伸,右手挽着一个剑诀,虚搭头上,朝着黑摩勒冷笑道:“小贼不必多口,我先动手,道我欺小。有什本领,施展出来吧。”
黑摩勒见方才水云鸿还是咬牙切齿,满面狞厉之容,转眼之间,直似换了一人,立在地上,气定神闲,又回复了湖口途中船头独酌、从容不迫的气概,如非多了一个架式,看去分明是一个有修养的清秀文士,哪像什么江洋大盗?再看水云鹊,伤处已然扎好,立在一旁,虽然目蕴凶光,面上神态也转安详,不留心,决看不出是个受过重伤的仇敌。龙、郁等为首几个少年,正朝二伊身前赶去,看神气是想向其慰问。郁文和另两同伴行至中途,忽然被人唤回,只龙腾同了二人走近。双方问答虽听不真,伊华应付似颇巧妙。伊茂已由地上挣起,并未曾死,伊华将其扶住。龙腾同了两个少年男女恰好赶到,相助扶持,正往侧面走去。知这四人均是劲敌,面前两贼更为厉害,如非手快先伤两人,事尚难料,忙喝:“那两个叛师的贼,千万不可放走!我因一人对付四个,嫌他麻烦,所以上来先打伤他两个。这两水贼乃芙蓉坪贼党,关系太大,其势不能兼顾,你们小心一点!”
水云鸿还未开口,水云鹄忽然想起一镖之仇、在旁狞笑一声,侧顾说道:“大哥,小贼上来便乘人不备,用暗器冷箭伤人。这类好刁狡猾的狗贼,和他讲什过节理路?”水云鸿笑道:“我岂不知小贼仗着一点鬼聪明横行江湖,胆大妄为,专用冷箭伤人,不能容他活命?但他上来便用反问说了许多鬼话,手中又无兵刃。刀枪无眼,就此杀死,难免有人多心。虽然我们弟兄有事在身,到底先将他擒住,当着主人问明真假再走,才可交代。我弟兄对敌,照例先让敌人三招,不能因你受他暗算坏了规矩,不然我早就动手了。”
黑摩勒见他仿佛一个钎子钉在地上,貌相神情虽极文秀,手臂刚劲有力,始终未见丝毫摇动,右手中指和食指一样长短,指头平秃,分外光滑。行家眼里,看出内功极好,嘴虽说得大方,实在不怀好意,闻言笑道:“你两弟兄不必捣鬼,说什反话?明想用内家重手法将我打死,还要假装大方,你真小看我和这里的人了。你不是说照例要让敌人三招么?这大便宜了!不过说话须要算数才好。”说时,水云鸿知他人小鬼大,武功精纯,心虽不耐,依然全神贯注,静以观变。水云鹤却早忍耐不住,怒喝:“小贼只管絮聒作什?再不出手,我就不客气了!”
黑摩勒原是惜着说话,暗中查看对方神色,准备乘机下手,先将大的打倒,剩下一个受伤的便好对付,免被逃走,又留后患,并想:话已说明,主人当必醒悟。此时想已禀告诸位长老。打算多挨一点时候,等到主人发令断了四贼逃路,然后动手,免得以一敌四,万一疏忽,逃走一个便是乱子。好在开头占了上风,这不是闹气逞能的事,何况宝剑尚在二伊手中,不知放向何处,谨细一点总好。及见对方始终目往臼己,一丝不懈,知非易与,急切间又看不出他的深浅来路。正打主意,忽听左侧喝骂之声,铁牛已和伊华动起手来。心中一急,知道不能再等,立时接口说道:“只要真肯让我三招,包你送终。说了不算,却是丢脸。”话未说完,纵身一掌,先朝敌人右手斫去。
水云鸿虽知敌人狡猾,见他一味油腔滑调,迟不出手,看出是想拖延时候。惟恐夜长梦多,虽在着急“,表面却不露出,没想到来势如此神速,并还内行已极。自己门户大开,敌人不由中部进攻,上来先用一掌来研右手。方才打好的毒计杀手,不特难于施展,并须防到敌人用内家劲功全力斫到,一个敌他不过,反为所伤,这类硬碰硬的打法必有一方吃亏,不由又急又怒,忙将右手剑诀一撤,身子一偏,打算还手,点伤敌人右肋,偏又吃了过于小心的亏。
黑摩勒为了自己身太矮小,平日练就好些特别身法,近又学会七禽掌,动起手来,越发灵巧轻快,那一掌本是虚实互用,人又手疾眼快,机警绝伦,并未打算硬碰,上来又将上首避开,由侧面进攻、身未落地,见敌人右手撤回,身往侧闪,反手朝肋下点到,忙将预先蜷好的右腿,照准敌人手指用力一踹,上面就势一劈空掌,同时借劲使劲,身子和弹丸一般弹出两三丈,落在地上,回头笑骂道:“水老大真不要脸!你不是说让我三招么?为何刚一照面便下毒手?你那铜仙掌还没学到家呢!”
黑摩勒也是胆大轻敌,水氏弟兄本是行家,水大功夫更深,但极深沉精细,临敌十分谨慎。先前看出敌人练就内家劲功,上来并不敢和他硬拼,只想仗着独门铁手指去点敌人要穴。及见黑摩勒出手内行,本来更加惊疑,这一劈空掌却被试出深浅,知道敌人只是得天独厚,毕竟年幼,功力尚浅,全仗师长高明,心灵手巧。自己苦练多年,功力要深得多,全力反击,必无败理,主人这面更无一人拦得住自己。就是兄弟轻敌疏忽,上来冤枉,先受暗算,只要那几个长老不出场为敌,也有逃走之望。念头一转,心胆立壮,不由现出本相,哈哈笑道:“本来我还不想伤你,打算擒到交与主人发落。如今恨你可恶,我又有事不能久停,将你们两个小贼除去,我便起身。主人是否多心,只好将来再看真假虚实,暂时也说不得了。”说罢,双足一点,呼的一声朝前扑去。
水云鹄本受乃兄指教说:“目前形势凶险,稍为疏忽便要身败名裂,休想逃脱。可恨伊氏弟兄,既然答应杀了黑摩勒便取宝剑往投芙蓉坪,对于龙、郁两家底细,为何首鼠两端不肯详说,才致闹得这样糟法。你又上来先被小贼暗算,右臂重伤,好些吃亏。虽幸两家长老近日有事,不肯出动,到底可虑。我们越镇静越好,乘着主人疑念不深,为首几个无知小辈还在意气用事,你那毒药暗器尚不能用,由我上前先将小贼杀死,或者还可无事,否则夜长梦多,吉凶难料。”闻言立被提醒,只得强忍愤恨,在旁观看。先见龙、郁等为首诸人仍和自己一起,只郁馨口气不妙,看出在场诸人已多生疑,心正不安,又见伊氏弟兄被铁牛持刀拦住,动起手来。主人始而似因对方年小,不好意思相助,只由伊华一人对敌,伊茂也被旁人扶开。不料铁牛宝刀厉害,两个照面便将伊华兵器斩断,如非功力较深,几受重伤。龙腾在旁正要接战,忽然跑来男女二人,说了两句,也未听清,龙腾忽然不战而退。伊华心中有病,已先乘机逃走,主人反和铁牛一起随后追去。越料形势不妙,一听乃兄发话追敌,暗忖:凭我弟兄二人的本领水性,便是主人明白过来,反脸为仇,也不在心上。右手虽伤,上药之后痛已止住,身旁现有好些阴毒暗器,怕他何来?说好便罢,少时逃走,主人如其拦阻,索性杀他一个落花流水,也叫他知道芙蓉坪来人的厉害。
水云鹄凶心才起,忽听竹林旁边好似有人笑道:“我这里来贼照例有来无去,随便想逃,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心方一动,猛瞥见敌我双方形势已变。同时又听呐喊之声,为首五女已率众少年男女,分三面围攻上来。想起郁馨上来冷淡,后又几次发话点醒众人,反戈为敌,不由由爱生恨。自恃水性过人,乃兄本领更高,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先杀郁馨出气,顺手再伤他两个。好在离水不远,只一两纵便到湖边,稍见不妙,入水遁走决来得及。杀机一动,立时怒喝:“无耻贱婢,如何反复无常?今日休想活命!”口中发话,早将身旁暗器铁羽飞蝗偷偷取出,装在拐柄之上。准备定当,将身后铁手拐拿在手里。因吃了受伤的亏,只剩一只左手,便不往前迎敌,立定相待。
先觉敌人甚多,手中暗器一发就是十五根,怎样也能打伤几个。及至敌人相隔只两三丈,这才看出,对方虽是三十来个少年男女分头夹攻,但都暗中排有阵势。三人一起,作品字形赶来,手中兵器多是横在前胸,目光注定自己手上,仿佛早知自己要发暗器神情。料非易与,试一用力,右臂伤处依然奇痛难忍,才知吃亏太大,人已残废了半边,不能十分用力,好些手法均难施展。急怒交加之下,正打算先把退路看好,忽然发现左右两面敌人,离身两丈全都立定。左侧面多了两个青衣少女,貌相绝美,但是双眉黑白分列,好似孪生姊妹,方才并未见过,立在最后,似想截断湖边逃路。正面来敌,本是郁馨为首,同了几个少女,人数最少,又都女子,快要临近,忽由斜刺里飞也似跑来两个白衣女子,都是手持长剑,容光美艳,貌如天人,脚底极快,晃眼便将前面五女追上。身后还有一个小孩,飞驰追来,正是铁牛。想起前仇,不由怒从心起,冷笑一声,扬手便将拐柄倒转,往前一指,那多年精心制造并用毒药炼成、遇见强敌才装在铁拐柄上、从不轻用的铁羽飞蝗,便和暴雨一般,照准郁馨等五少女打去。
这原是瞬息间事。郁馨等五女看出四贼破绽,本在留心戒备,忽听人报,说是家中来了几位远客,拿着青笠老人的信登门求见,十四妹龙绿萍也自生还。并说伊、水四人均是叛徒贼党,不可放其逃走,来客也随后就到。这一喜真非小可,立由五女为首,发出警急信号。这类信号向不轻用,只一发出,便是事情紧急,关系重大,无论何人均须听命,合力上前。方才水云鸿又是那等口气,众人本已生疑。一听警号,同时又发现一事,不等五女指点,先照平日练就的阵势,空出水云鸿一面,三面合围而上,各按部位,停在离敌两丈以外。那离得近的几个,反倒退了下来,三十来人,差不多分化了六七层。正等为首五女发话,敌人暗器已先发出,日光之下,宛如一蓬光雨。郁馨等为首五女虽是家传武功,不料敌人暗器一发便是许多,忙举手中兵器想要招架,水云鹊第二三批铁羽飞蝗又相继发出。骤出意料,眼看难于应付,敌人还在发之不已。
说时迟,那时快!头发十五根毒钉刚要近身,五女手中刀剑还未打上,就这时机不容一瞬之间,忽听一声清叱,接连两道寒光,带了两条白影,突由侧面电也似急飞来,只听一片叮叮当当之声密如贯珠,同时瞥见面前人影寒光上下飞舞,急切间也分不出是人是剑,敌人三四起暴雨一般的暗器,全被来人宝剑打掉,满空飞舞,倒激回去,落在地上。紧跟着便见前面又是一条人影,飞鸟冲空,手舞铁拐,朝湖边纵去,正是水云鹄,因见所发毒药暗器被侧面飞来的两个白衣少女用剑全部打落,反激回来,敌人无一打中,自己反几乎受了误伤,不由大惊,料知凶多吉少,未批暗器刚一出手,立时飞身纵起,想要入水逃走。
水云鹄也真机警狡猾,方才目光一扫,见那两个生有鸳鸯黑白眉的少女离水最近,人也只得两个,不与身旁敌人一起,再见后来两白衣少女如此厉害,心疑还有不少能手尚未出面,这两个也必厉害,临时变计,以进为退。第一纵并不甚远,先朝左首人丛中纵去,就势用足全力,持拐一扫。这面龙、郁两家子弟虽有十多人,本领也都不弱,因一见敌人拐柄上带有极厉害的暗器,一发许多,难于防御,未免惊疑。不知水云鹊暗器只剩一发,不敢轻用,那一拐却用了八成力。对面两人用刀一架,手臂皆被震麻,越发心慌,往旁一闪。余人恐其逃走,正要合围,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忽听水边连声娇叱:“此贼暗器有毒,诸位留心他的拐柄!”同时,便有两人飞来。
水云鹊看出来人正是生有鸳鸯眉的二女,正合心意,故意把拐柄朝外一指,大喝:“小狗男女纳命!”众人知道厉害,忙向两旁闪避时,水云鹊声随人起,已然一跃五六丈往湖边纵去;两青衣少女恰与侧面错过。双方势子都急,二女举剑一撩未撩中,水云鹄情急逃命,接连两纵便到湖边,等到众人赶近,已往水中窜去。
二女见状,急得跳脚,正待互相埋怨,忽听一人笑道:“他逃不脱!”紧跟着,临水一株大柳树后闪出一个瘦矮老人,扬手一掌,朝水面上劈空打去。二女在旁,见老头的手离开水面至少还有三尺,又是向前打出,相隔少说也在一丈以外,这一掌刚打上去,便听轰的一声,湖水群飞,浪花四下急射,立时击散了一个丈许方圆的大洞。
当地本是浅滩,湖水又清,水云鹄人影正似一条大的梭鱼,箭一般朝前猛窜,吃老头一掌劈空下击,恰巧打中,大量湖水一分一合之间,好似受了重伤,身子随同湖水散处往湖底一沉,带着余势,仍往前面深水中窜去。这时湖水正在涨潮,突受猛击,刚陷一个大洞,四面急浪重又合扰,势甚猛烈。湖面上当时卷起一个大漩涡。水云鹄本已受了重伤,哪禁得住这等猛烈打击,人已昏迷,痛晕过去,吃四面浪头一拥,立即卷退回来,在漩涡中滴溜溜刚转了两转,便被二女取下身边飞抓套索发将出去,一下抓住,拖了上来。
后面追来的少年男女见贼人水逃走,齐声呼喝。内有两个性急的,不等脱衣便想纵起,打算人水擒贼。老头手已发出,同时回手一挥,众人便觉一股极大的潜力涌将过来,将人挡退,几乎立足不稳,认出老头正是方才来访龙九公、坐在前门吃旱烟的葛衣老人。初次见到这样奇事,万分敬佩,正随二女向前拜见,请问姓名。老头已先说道:“你们这班娃儿,怎连善恶贤愚都分不清?今日如被贼党逃走,岂不讨厌?还不快起!”随又转对二女笑道:“归告你父,说他这些年来隐居兵书峡暗护遗孤,足可将功赎罪,我已不再怪他。你两姊妹更是灵慧胆勇,可嘉可爱。只等芙蓉坪事完,可去岳麓后山天音峡寻我好了。你那大伯父虽是出家人,对于朱、白两家的事也不应置身事外。可传我命,令其留意。我和这里主人说上几句话,也要走了。”
那生有鸳鸯眉的二女,正是黄山望云峰隐居的少年女侠阮菡、阮莲两姊妹。因黑摩勒走后,想起先不该放走二贼,心正不安,神乞车卫忽然寻来,无意中说起黑摩勒受贼党暗算、失剑被擒之事。二女受有父母遗传,人最义气,觉着事由自己而起,当时也未明说,车卫一走,久候大姊阮兰不归,便追了下来。赶到铁花坞前,天已将明。正想来时匆忙,久闻三凶厉害,徒党又多,大白日里如何下手?又不知黑摩勒是否脱险。方在愁虑,忽然发现六个少年男女在前面山谷之中飞驰,忙掩过去。对方也正发现二女追来,心中生疑,迎上前来。见面之后,认出眉毛有异,互一交谈,才知来人正是女侠闪电儿吕不弃,同了男装好友端木琏和阿婷、江小妹江明姊弟,还有一个少女,便是卞莫邪所救、自称封十四妹的少女龙绿萍。
六人先前也是不期而遇,先是江氏姊弟奉了江母和湘江女侠柴素秋、阿婷母女及陈业诸人,随同由兵书峡往迎江氏母女的唐母唐青瑶,同往兵书峡隐居。行至九华黄山交界,遇一老人,说起黑摩勒被贼党擒去之事。江氏姊弟首先动了义愤,虽听说车卫、卞莫邪已往救援,仍不放心,禀明江母,便想追去。阿婷、陈业也要同行,被柴素秋拦住,说:“你二人本领尚还不够,不比小妹从小练武,家学渊源,前在白雁峰为了婚事与人动手,几乎吃亏,想起大仇未报、本领尚差,心中悲愤。平日所学多是基本功夫,寻常敌人虽然必胜,真遇强敌便非对手。正命江明代向萧隐君求教,一面暗往虞尧民后园去寻司空老人求教。第三日夜里,前师好友白云老尼忽然寻来,先后不满十日,便将前师所传各种武功剑术的真诀全部贯通,功力大进,才知师父昔年专扎根基,除却一点防身本领,不肯传以变化分合之妙的深意,近来再加苦练,内外武功均到上乘境界,遇敌就是不胜,也能全身而退。何况司空老人又在暗中随时指教,家传宝剑更是斩金断铁的利器,虽非灵辰剑之比,寻常兵刃决非其敌,你们二人如何能行?”
正商计间,丐仙吕瑄的门人邹阿洪忽然赶来,说是奉命尾随暗中护送已非一日,前途不远还要发生变故,但是另有一位老前辈暗助,并不妨事。方才令他转告,说仇敌知道昔年所虑的事不久必要发难,情急万分,已下密令,命各路同党,连同身边好些能手纷纷出动,照他所用阴谋暗算诸家遗孤和一班少年英侠。黑摩勒师徒人单势孤,命小妹姊弟无须同往兵书峡,可往江西一带追去,见面之后,不妨合在一起,与老贼派出的人明争暗斗。并说还有一位同伴由兵书峡来,说起小孤山青笠老人想见朱、白两家子孙商一要事,此去正好顺路等语。小妹孝母,一听前途有险,还不放心,正打算事完再去。双方且谈且行,走不多远,便被几个老贼得信追来。双方恶斗了一阵,金线白泉忽同乃师湘江老渔袁檀赶来相助,合在一起将敌人除去。袁檀便是阿洪所说前辈异人,小妹等早听说过,也催众人起身。只白泉有事,并和邹阿洪、陈业随同护送江母,不能同去。小妹姊弟同了阿婷便同起身。
时已天黑,江明为友心热,仍想便道一探,还未走到铁花坞,又遇吕不弃同了好友端木琏,因在途中听两贼党谈起铁花坞前两月由一余善人家中擒来一个落水受伤、被人救起、正要回家的少女,武功颇好,形迹可疑。二人听出少女武功刀法颇似昔年诸烈士的家法,两贼党正在设法拷问真情,去向老贼报功,不由动了义愤,想要将其救出。双方师门本是深交,见面一谈,越发投机,当时联合,把人分成两起,去往铁花坞救人夺剑。
吕、江、端木三人忽然发现入口伏有贼党,暗中掩往偷听,得知黑摩勒大闹铁花坞之事,跟着便见师徒二人走来。江明、阿婷早在前面分手,另走一路。吕不弃先听防守二贼说起少女人已重病,芙蓉坪老贼已然得信,断定诸家遗孤之一,当夜便有人来提走,就要到达,想起义父吕瑄平日所说,料知此女不是朱、白两家子女,也必为师父好友龙九公一家,所以被擒时先说姓云,后说姓风,明与“云龙风虎”隐语相合,最后被三凶听出破绽,又改说是姓封。照着双方交谊,无论如何也应将其救走,便告小妹不要露面,好在黑摩勒师徒业已脱险,必能追上,不必忙此一时。随助黑摩勒师徒毁去火箭信号,将贼杀死,催其起身。匆匆移去贼尸,一同赶往铁花坞。
一进谷口,便遇车、卞二人带了龙绿萍走来。车卫说:“三凶和芙蓉坪来的贼党已受重创。因其另有强敌作对,也是我的熟人,为救绿萍而去,今夜事情正好落在他的身上。双方见面时把话说明,本定托人护送绿萍回去,你们来得正好。黑摩勒师徒此去十九成功,不必追得太急。此女重病未愈,落水时并受内伤,可将她送往彭郎矶,先寻隐居当地的老前辈向超然,请其医治。此人性情古怪,与青笠老人曾有嫌隙,但他和我至好,拿了信去便可化解。事完,由他护送过江,还可免去贼党侵害。”六人便照所说而行,刚走出不远,便与阮氏姊妹相遇。男女八人合在一起,一同上路。因有高人指点途向走法,中途又遇青笠老人派来迎接暗护的两个能手,一个贼党也未遇上。
到了彭郎矶,向超然竟先得信,因绿萍服药之后,当日不能见风,端木琏本是女子扮作男装,师长均与青笠老人不大投机,便和绿萍随后起身,等小妹厕来,同往小菱洲。先还不知二伊叛师,人已先往小菱洲。黑摩勒师徒也刚追去不久。渡江时节,发现两个幼童驾一小舟,其行如飞,如似有心卖弄。吕不弃从小生长湘江,水性极好,看出幼童所用是枝铁桨,心中奇怪。向超然因听良友之劝,往见老人,释嫌修好,同在船上,笑说:“这两幼童必有来历,不妨试他一试。”吕不弃驾船极快,闻言立时绕往前面,看准来船截江乱流而渡,急驶过去。本要将其拦住问话,江明先因铁牛倒坐,相隔又远,不曾看清。这一临近,转面侧顾,认出铁牛在内,低喝:“师姊且慢!是自己人。”吕不弃忙将双桨一扳,刚由来船前面绕过,水流太急,两船相隔已远。小妹姊弟见黑摩勒不在船上,本想回舟追回,向、吕二人均说:“二童对面说笑,神态从容,也许黑摩勒人在孤山,二童不是驾舟出游,便是奉命他往。到后自知,何必多此一举?”说完仍往孤山驶去。江明因是背向来船,诸女头有面纱,故此铁牛不曾看出。见完青笠老人,领了机宜。
次日,老人见二伊未回,料其抗命,本就大怒,同时又听人报,二伊已与水氏弟兄勾结,同往小菱洲蛊惑龙、郁两家后辈,并有投贼之意;越发气愤,亲笔写了一信,命众人赶往小菱洲去见两家长老和龙九公,照书行事。小妹等刚到路上,因向超然先回,已先得信,知道众人就要起身,便令端木琏、龙绿萍驾舟赶来,恰巧中途相遇,同往小菱洲赶去。到时,黑摩勒师徒连同两家男女少年,均被九公用萧声引往洲南竹林隐僻之处,同时发现外客来访,所以一曲未终人便走去。
九公乃龙家族祖,孤身一人,没有子孙,表面不大管事,实则本领最高,暗中主持,除洲主龙吴外,以他权力最大,无事不可做主。当日原因近来两家后辈行止不检,常犯家规,近并引鬼入室,故意假手外人使知警戒。见过小妹等来人,便令去往洲南竹林擒贼。阮氏姊妹断定贼党必由水路逃走,正在防备,因见敌人暗器阴毒,恐众受伤,赶往相助,差一点没被逃走。见那老头不特武功惊人,听口气竟是父亲尊长,心方一动,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位太师伯,忙即跪倒,笑说:“你老人家便是昔年湘江投水的大师伯么?”老头接口笑道:“你既知道,不必多言,照我所说行事,快到那面去吧。”吕、江诸人也同赶到,闻言未及拜见,老头已转身走去。
阮氏姊妹知道此老性情,忙将众人止住。再往侧面一看,水云鹄虽然受伤被擒,人已半死,黑摩勒那面却几乎受了重伤。同时,湖边有一小快船如飞驶来。船上只有一个中年妇人,全身佩带有不少刀剑,满脸杀气,目射凶光,恶狠狠纵往前面岸上,连船也没有系,急喊一声,便朝水云鸿面前扑去。忙同赶往,到后一同,才知黑摩勒连胜之余未免轻敌,不知水氏弟兄均有惊人武功,大的更强。方才连伤两人,乃是对方大意,见他手无寸铁,没想到手中还有两只小钢镖,那镖又是异人传授,百炼精钢,锋利无比。硬功多好的人,事前如无防备,也禁不住,何况水云鹄正想用暗器伤敌,心神已分。自己得胜,全出侥幸,仗着心灵手快,身法灵巧,出其不意,将水云鸿踹了一脚,就势飞纵出去,退出老远,心更得意。倒地之后,方想这一脚少说也有五六百斤力量,休说人的手指,便是一根极粗的树干或是石头,踹上也非碎不可,敌人如何未伤,踏将上去,弹力这等强法?忽听敌人大声笑骂,目光到处,瞥见铁牛已与主人联合,同追伊华,另一面又有几个少年男女分头赶来,为首两人已先跑到湖边,正是望云峰阮氏姊妹,吕不弃同了江小妹也从右侧一面追到,身后还有数人,均是同辈好友,义弟江明也在其内,本是一路,忽又回身往追铁牛,余人均离当地不远,不由喜出望外。高兴头上,竟把方才所想忘却,对于敌人所说也未理会。就这目光旁注、心神略分之际,忽听呼的一声,敌人已由前面凌空飞来,身在空中,双手齐张,宛如一只大老鹰当头扑到。
黑摩勒艺高人胆大,明知敌人厉害,仍想迎敌,刚把双足用力一点,待要施展七禽掌法,不等敌人下落,就势反击,猛听身后有一老人大喝:“此是飞鹰铁爪!你功夫不曾到家,硬对不得!”心方一动,人已纵起,双方相隔还有一两丈高远,便觉一股极强烈的压力,随同敌人带起来的疾风,从对面猛袭过来,敌人两手,钢钩也似,已由分而合缩向胸前,快要迎头抓到。这才看出厉害,心中一惊,忙即施展七禽掌法中“惊燕穿帘”的解数,身随来势一偏,往旁侧转,再将双手一分,身子一挺,“鱼跃龙门”,往斜刺里平蹿出去。
水云鸿恨毒黑摩勒,满拟万难逃脱毒手,眼看击中,不死也必重伤,不料对方身手如此灵巧轻快,真和飞鸟一般,比方才两次纵起动作还要神速。最气人是上来也曾防到敌人身轻力健,纵跃如飞,容易闪避,并未施展全力,打算看准来势,然后盘空下击。及见敌人见此猛力声势,非但不逃,反倒迎面飞来,以为此举正合心意,忙以全力发难,万想不到会在危机瞬息、千钧一发之间居然滑脱。一下扑空,去势太猛,无法收转,不由怒火上撞,厉声大喝:“小贼今日死在临头,还想逃么?”说罢,脚才沾地,重又飞身纵起,转朝侧面飞扑过去。这次因觉敌人身手灵活,格外留意,心正暗骂:“小贼,我已试出你七禽掌,不出我所料,在我这飞鹰十八扑之下,任多狡猾,休想活命!”忽听有人“哈哈”一笑,百忙中未及细看,正往前扑去。
黑摩勒仗着高人传授,虽未被他扑中,但已看出厉害,暗忖:这厮一双鬼手下过苦功,只要正面不被抓中便可无害。正想施展乾坤八掌,看准来势,地面迎敌,等将对面来势避过,再行回攻。不料敌人数十年苦功练成独门绝技,动作快极,刚一沾地,“蜻蜓点水”,重又飞身扑来,眼看全身已在敌人掌风笼罩之下,暗道“不好”,正打算施展乾坤八掌败中取胜的险招,索性不躲,拼着冒险,用新学的内家劈空掌挡他一下,只能敌住五六成便有胜望,凑巧还可使受重伤。刚把全身真力运在手臂之上,待要往前迎去。说时迟,那时快!一条人影忽由身侧竹林中飞出,照准敌人迎去,身子笔直起在空中。双方还未对面,相隔数尺,来人左手反掌一挥,右手往前一扬,水云鸿已被凌空打落,几乎跌倒。认出来人正是龙九公,立时醒悟,忙即上前拜见。
九公一面伸手拦住,笑对水云鸿道:“你不服么?”水云鸿朝龙九公看了一眼,忽然失惊道:“我当龙九公是谁,原来是你老人家。这还有什说的!领死便了。”九公笑道:“想你当初本是我好友门下,因你兄弟云鸽淫凶为恶,到处害人,你也受他连累,逐出师门。两次被强敌围困,均是我解救。你曾对我立誓,从此管束兄弟,勉为好人。不料竟会投在芙蓉坪老贼门下,往来江湖,做他耳目爪牙。我早知道你虽投身贼党,不过平日挥霍已惯,为守当年对我誓言,又不知我是老贼仇敌,你兄弟又在一旁极力怂恿,贪他重金礼聘,苟安一时,并非本心,也未杀害一个善良,所有为恶之事均是你兄弟所为,与你无干。此次来我小菱洲,一则受了老贼多年重礼,以为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弟再一强劝,同时巧遇伊氏弟兄两个败类,两下合谋,打算杀死黑摩勒,就便探看小菱洲虚实,并将伊氏弟兄引往芙蓉坪,献那所得宝剑,报答老贼好处。先并不知我是昔年和你师父时常往来的风师叔,这还情有可原,但听你方才所说,分明看我龙、郁两家后辈均是无知无能的少年,生出恶念,公然叫阵,打算少时得胜逃走,他们一拦,立下毒手,太已目中无人!你弟更是可恶,妄想用他毒药暗器暗算他们,先被几个外来女客将铁羽飞蝗破去,逃时又遭恶报,被我一位老友隔水一掌打昏水内。我料他已受内伤,必难活命。你的罪恶虽然比他较轻,但你来作奸细,当已听说这里的规矩。还有你那妻子陈玉娥乃我故人之女,我十五年前两次救你,俱都看在她的份上。你夫妻平日均在一起,今日怎未同来?现在何处?”
水云鸿自见九公,便恭立一旁,面带忧急之容,闻言好似有了生机,躬身答道:“侄女玉娥屡次劝我,说兄弟为恶多端,必有报应,最好和他分开。小侄总觉骨肉之情,又受芙蓉坪多年重礼,恐人见笑,因循至今,兄弟又不听劝,想起便愁。这次奉了老贼密令,暗害黑摩勒或是生擒回去,玉娥又曾劝阻。无如老贼厉害,常时命人来寻,昨日又派了两个著名水贼来约下手,迫于情面,只得答应。当其未来以前,刚在湖口附近探出黑摩勒下落,并还见过一面。正想下手,忽遇都阳三友出头阻止,小侄夫妻便知不妙。无奈势成骑虎,兄弟和贼党当面再一激将,无法改口,才在暗中约定,只等杀死黑摩勒,将伊氏弟兄连人带剑送往芙蓉坪,拿了老贼酬谢,便是兄弟不肯,小侄夫妻也必洗手归隐。玉娥这类事向不出手,因听我说只此一回,也带了几个同党,坐了自用快船在后接应,此时如来,必在乌鱼滩附近。”还待往下说时,忽然瞥见乃弟昏倒水中,被人拉起,似已伤重身死。正在伤心落泪,又听妇人哭喊之声。回头一看,正是妻子陈玉娥,全身披挂,赶来拼命,另有好些少年男女已由前面沿湖追来。知其天性刚烈,夫妻情厚,当着九公,恐其无礼,忙即转身,飞步迎上。
黑摩勒和旁立诸人正要追他回来,九公笑说:“他不会逃,最可恶是他兄弟。此人颇有用处,你不妨做个好人。”说时,水云鸿已先大声疾呼:“恩人风师叔便是此地诸位长老之一,快些同我上前领罪,不可无礼。”话未说完,玉娥已认出九公立在前面,丈夫也还未死,忙把身上所插兵刃暗器连皮带套匆匆取下,一同赶来,扑地便拜,哭喊:“恩叔,侄女情愿代夫领死,千万饶他一命!”九公见他夫妻跪在地上,一个哭喊,一个落泪劝说,争先求死,面色一沉,喊道:“你们快些起来!我见不惯这样乱七八糟的瞎吵。就是要死,也要把话说明。这里的事,你是如何知道?”
玉娥起立,忍泪答道:“侄女该死!先同三个水贼赶来接应,中途发现人蛟恶斗。三贼自恃水性,又见黑摩勒在船上,贪功心盛,入水窥探,想要乘机下手。后由水镜中看出三水贼和姚五他们均为敌人所杀,才知暗中还有能手。正往来路逃回,忽然想起丈夫尚在此地,敌人如此厉害,心中不安。观望了一阵,见那么厉害的恶蛟竟为敌人所杀,越发害怕。浪平以后打算悄悄掩来,将他弟兄接回,忽一穿黑衣的秃老前辈跳上船来,说起他弟兄凶多吉少。经我再三哭求,才说他是先人老友,覆盆老人也来此地,蛟便是他所杀。由随身旁取出一块竹牌,说是当年中条山群英大会,数十位老前辈议定的免死牌,能否赶上却不一定。侄女得信,心胆皆寒,水性又不甚佳,加急赶来,老远望见云鸿被人凌空打落,以为到晚一步,误了丈夫性命。到时,又见二弟云鸽打死水内,越发情急。事前原有准备,云鸿一死,便与敌人拼命,并不知恩叔在此。还望看在先人与那位老人份上,格外开恩,饶他一命。”说罢献上竹牌,泪流不止。
九公将牌揣起,正色说道:“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我乃主人远族,一向客居在此,虽和我的家一样,能够做两分主,但是这里对于奸细必杀无赦,就有这面免死牌,也难由我坏了规矩。”玉娥闻言,急得浑身乱抖。
黑摩勒和江小妹见他妻夫情长,心中不忍,知道九公故意做作,同声急口道:“这位大嫂实在可怜,便她丈夫也非恶人。这里规令虽严,还望老前辈做主,想什方法救他才好。”水云鸿闻言,朝二人看了一眼,并未开口,玉娥已朝二人拜道:“你两位真是好人,如能代向恩叔和各位长老求情,杀身难报。其实这都是他那个禽兽兄弟害他的,他何尝不知善恶好歹呢?不怕诸位见笑,他骨肉之情太厚。十年前,水老二调戏我两次,我和他说,他都若无其事,反倒劝我不要与他一般见识,还说什么别的?”水云鸿在旁低语道:“你何必如此气苦?老二醉后无礼不就是一回,次日已向你认错了么?当着外人,说他作什?”玉娥气得哭道:“你这糊涂虫哪里晓得!这禽兽第一次不曾如愿,被我告发,隔不多天,又用阴谋毒计想要用强,我还几乎被他所伤。我因见你虽然劝我,表面不说,人却气病了好几天。你虽说是感冒,并非为了此事,我却明白,恐你痛心,人又气病,隐忍至今。后来劝你以船为家,便为避这禽兽。我当时受他威逼,与之拼命,臂伤尚在,你当是假的么?我已看出恩叔怜我身世,也许生机未绝,但见那禽兽一死,你未必不记仇恨,又去从贼。你虽不会忘恩负义,敢于违背恩叔之命,我不说出这些丑事,你仍难免伤心,谁不知家丑不可外扬呢?”说罢,泪流不止,水云鸿也不住摇头叹气。
九公朝玉娥笑道:“多年不见,你还是小时那样聪明,有此无发老友免死牌,生机并非没有。第一,须要洗心革面,改邪归正,然后将功赎罪。但是口说无凭,还要两个保人。那剑是他沉入蛟穴,也要他代为取出。你只算得一个保人,还有一个是谁呢?”玉娥闻言,惊喜交集,忙即拉了丈夫一同跪谢,朝旁立诸人扫了一眼,方要开口。黑摩勒早得九公暗示,又听宝剑果在蛟穴之内,越发心定,笑说:“我算一个如何?”九公笑道:“小猴儿不要大大方,他是你的对头呢!”黑摩勒答道:“我已听出他夫妻的人品,情愿保他,决无后悔。那口宝剑,只有地方,我便能取,也不必请他代劳。那两个姓伊的叛师小贼,却是容他不得!”
九公笑骂道:“你这小猴儿实在淘气。来时分明带有青笠老人令符,偏不取用,差一点没闹出事来。伊氏弟兄得有青笠老人传授,虽因人品心术不正,老人不放心,未传本门真诀,但他二人用功极勤,又肯虚心讨教,常经黄生指点,武功全部不弱。大的被你打伤,乃是一时疏忽,侥幸成功。这两人如其合力来攻,你想将他们除去,决非容易。他和我这里几个无知后辈交情颇深,小的此时是否逃走,还难说呢!”说时,铁牛先自赶到,说:“方才伊华乘机逃走,铁牛追出不远,被这里两位叔伯拦住,说:‘那一带向例不许外人走近,伊华不会逃走。九大公已然出场,我们已知你师徒不是外人,可速回去,我们自会向他弟兄查问明白,再来便了。’”
九公眉头一皱,一问伊华所去之所,转对水氏夫妇道:“黑摩勒为人,你夫妻当已知道。难得小小年纪,虽然胆大气盛,竟能以德报怨。我并非代他卖什情面,只为你妻,故人之女,人又极好,你虽从贼多年,并无大恶,拼担一点责任格外保全,既然饶你,便不使你难堪。方才的话想已听明,你意如何?”
水云鸿凄然答道:“侄儿夫妇蒙恩叔两次救命之恩,便无今日之事,也必惟命是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以前为了弟兄情厚,明知二弟不肖,终想委曲求全,没料到如此可恶。今始悔悟,挽救已迟。现蒙恩叔不杀之恩,万分感激。为免嫌疑,还望恩准侄儿夫妇随侍恩叔隐居在此。一则免去有人多心,二则老贼见所派来的贼党,连同侄儿夫妇兄弟三人全数失踪,必以为死于敌手。好在此次所派贼党均是水旱两路的能手,只有三人后来,又为黑老弟等所杀。姚五昔年黄河大盗,洗手之后,形踪最是隐秘,此次应约而来,连他家里人都不知道,决不至于走漏风声。时机一至,恩叔如有使命,或明或暗,均有不少便利,免得离开此间,遇见贼党,多生枝节,不知可否?还有那口灵辰剑,外人得去必不会用,一个不巧反为所伤,现沉蛟穴泉眼之下,水性稍差决难下去。何况还有三条恶蚊,均有一丈多长,力大无比,猛恶非常,偏巧水口又被母蛟冲破,无法隔离。这三条恶蛟凶恶长大,又通灵性,放入湖中,久必为害,再想除它,更是艰难。并非小看黑老弟,此事原是孽弟阴谋,弄巧成拙,下有泉眼,多么艰危,也应由小侄将其取出,奉还原主,才是道理,恩叔以为如何?”
九公笑说:“我深知你为人心性,无须表白。既肯放你,去留任便。黑贤侄尚且信你,何况于我?不过你说的话也颇有理。此时回去,遇见贼党,必生疑心,多出枝节。在此暂住,将来遇事果有用处。少时我便命人为你夫妇安排住处便了。当初大小四蛟窜入水洞之时,大家本要将其除去。我因昔年看出洞底藏有泉眼,但是石坚口小,洞中水大,更有暗流,不是寻常人力所能开通,虽是本洲一个极大的水利,用处太多,盘算多年,苦无善法,难得有此巧事,想将四蛟驯养训练,将来借蛟之力开通两处泉眼,以便利用水力,兴建各种水磨、水车灌溉田亩。后见大的一条初来时,蛟尾已被斩断,藏伏水底,尚还老实,等到蛟尾重生,渐渐野性难驯,常在洞中发威怒吼,乱窜乱迸,便恐出事,想要杀以除害。后见小蛟灵巧解意,杀母留子,于理不合,我和诸位长老又给它吃过两次苦头,居然安静了些,方止前念。上月见小蛟成长大快,都是雄体,比大的还要猛烈狡猾。两家后辈年幼无知,均喜调蛟为戏。中有一蚊突发野性,纵身出水,一尾扫上,洞壁上面崖石竟被打裂一大片。如非我事前准备周密,人立之处均有退路,加上好些防御之物,必有三人被蛟打死。他们都喜那皎,恐我除害,并未告诉。我已看出天生恶物难于制服,每当两家后辈前往调弄,老蛟必在铁闸之外怒吼作势,与小蛟鸣声相应,似在一旁指点,生了杀人凶心。当初原恐除它不易,稍一疏忽便毁水洞奇景,又想借它之力开那泉眼;今日才知这东西端的凶狡非常,竟欲用水磨功夫攻穿两条水道,泉眼也被开出两丈多深一个洞穴,想由地底逃窜出去,然后兴风作浪,引了湖水,倒灌报仇,心机更深。为防被人看出,只一有人在旁,必由一蛟将水搅浑,以为掩蔽,幸而泉眼石质坚厚,攻穿大难,否则还要发生洪水急流,此洲虽然未必全部掩没,水洞奇景必为所毁。此时泉眼被它开得正好,两条水道也未穿透洞外,老蛟已死,除它恰是一举两得。那口灵辰剑如在手内,杀它极易,偏又被你兄弟沉人泉眼之下。水力猛得出奇,便那宝剑也在里面翻滚,并未沉底。今早我已看过,洞中三蛟本就猛恶,老蛟一去,越发激怒,终日在内奔腾跳掷,凶威大发,不是上次想用长尾打人,扫在铁栏钧刺之上,将皮鳞伤了好些,吃过大亏,四壁上面水洞奇景,必被毁去无疑。洞中恶浪如山,水气笼罩全洞,形势十分险恶。黑贤侄固是看事太易,你也不知厉害。覆盆老人不走还有法想,否则各位长老现正有事,我虽能够下去,一人要敌三条恶蛟,又要先将宝剑取上,出其不意将蛟杀死,岂非难极?这不比你弟兄二人,在恶蛟野性未发之前,一面由同去诸人将两小蚊引开,老蛟和另一小蚊又防被人看破,守住两条水道,不来为敌,将剑投入泉眼,立时纵上,自然无事,你当是容易的么?”
说时,龙绿萍同了江明正走过来,朝九公行礼之后,因见九公和水、黑三人正在问答,只朝黑摩勒喊了一声,便在一旁静听。阮氏姊妹不知何故,见完九公使自离开,去了一会,忽又匆匆赶回,朝吕不弃、端木琏和小妹姊弟、龙绿萍五人偷偷使一眼色,引往一旁说了几句,便同往洲西沿湖走去,黑摩勒先未留意,及听九公说得取剑之事那么凶险,听口气暂时无望,似要等到诸位长老事完一同下手,想起武夷之行,心中一急,想和小妹、江明、吕不弃等商量,回头一看,只有阿婷在侧,几乎走光,忙问诸人何往。
阿婷笑答:“方才十四妹说,阮家姊妹因覆盆老人难得见到,别时又曾暗中示意,欲往求教,到此不多一会,便同走去。吕姊姊因和端木二姊备有一口好剑,欲往水中一试。跟着便见阮家姊妹走来,将他们都喊走了。”
陈玉娥始而惊喜过度,后又满脸愁容,她因取剑之事在旁忧急,忽然在旁脱口说道:“方才来时,曾听秃老前辈说他和覆盆老人湖中杀蛟原出无心。因有约会,一到小菱洲便要起身,此时必已走去。但我到前,湖中遥望,曾见二位姊妹所用宝剑寒光如电,必非寻常,如能借来一用,再由恩叔大力相助,同往水中杀蛟取剑,许能成功。”黑摩勒立被二女提醒,暗忖:吕不弃已是剑侠中人,同来男装女子英气逼人,也是他们一流人物,便是小姊妹弟,新近也各得有一口好剑,如何忘却?
方要开口,九公笑道:“今日来的几个少年男女,多半带有宝刀宝剑,我岂不知?一则他们未必精通水性,有剑无人,仍是无用。泉眼水力大大,蛟有三条,我向不愿借人东西,就带你二人下去,仍是难于兼顾。阮家姊妹既与老人相见,必有除蛟取剑之策。这位老友,也真奇人,先是坚持要走,后见他在湖边出现,将水老二一掌打死,人便不见;只说已走,不料行前又将阮家二女引去。此时我才想起,二女是他本门中的后辈,人又那么灵慧,怪不得另眼相看,格外怜爱。他们必是听说蛟太猛恶,黑贤侄胆大好胜,故此不令先知,现在想已下手。你们不妨同去一看,得有老人指教,成功无疑。你们只作旁观,无故不要出手便了。”
水氏夫妇首先拜谢应诺,黑摩勒师徒也自心定。双方又各礼见,互致歉意,见九公已走,便同起身。两家少年男女本都在旁静听,闻言争先引路,陪着四人,一路说笑,往水洞赶去。
洞在洲西尽头一座形似菱角尖的石洞之中,前端大片礁石突出湖中,危崖十余丈,上下峭立,近水一半终年波涛冲激,浪花飞舞,声如雷轰,形势奇险。靠里一面峰顶缺口上挂着一条瀑布,凌空飞堕,到了半山,再顺山腰斜坡朝下疾驶,直至山脚广溪之中,然后分成许多支流,环绕纵横于全洲田野之间。登高遥望,宛如一条条的银练纵横交错,将大片绿野青原分别界破,疏林花树之中,时有水光闪动,人家、水田又都那么整齐清丽。众人还未走到,全都叫起好来。
水洞便在山的中部,入口是一圆洞,方广数丈,气象雄伟。隐闻水声澎湃,人声呐喊,杂以几声牛呜一般的怒吼,知道江、吕诸人已在动手斩蛟,忙赶进去一看,洞中地势越发高大,右面便是来路瀑布所在,左首似已通往湖中。前后共分两层,洞顶钟乳流苏,高低下垂,映着水光和落山斜阳,五色闪变,光怪陆离,甚是美观。全洞皆水,深约十余丈,水色甚清,本无际地,经过主人匠心巧思,就着两边崖壁上的奇石,开出两条走廊,高低蜿蜒,环绕前后两洞。外面各建有一列朱漆铁栏,高仅两尺,粗如人臂,坚固非常,凡是离水较低之处,地势均宽得多,后面并有洞穴退路,崖旁附设各种刀轮钩叉,均有机簧,随时可以发动。最宽之处,竟有三四丈方圆,仿佛一片临水的平台,上面还种着不少花草,并有石榻、石凳之类以供坐卧,形势绝佳。这时因外洞水口已被母蛟冲塌,三条恶蛟均被铁闸隔断在内层洞里,泉眼本在洞的中心,水已被蚊搅浑,只见中心水面之下,和开了锅一般,水花突突,往上冒起,水上涌起两尺来高一个水包。吕不弃、端木琏、江小妹和阮菡、阮莲姊妹人已不在,只龙绿萍、江明同了十多个少年男女,立在两崖朱栏之内,各持兵刃暗器,呐喊助威,互相戒备。洞底骇波起伏,恶浪惊飞,打在四面崖石之上,雪花山崩,发为巨响。人声水声连成一片,空洞回音,震得谷应山摇,耳鸣目眩,甚是惊人。众人定睛往下一看,只见两黑两白四条人影,同了三条一丈多长的恶蛟影子,正在水中往来追逐,恶斗方酣。
江明等三人一见黑摩勒等赶来,忙即迎上,说:“初意原想出其不意将蛟杀死,再由阮家姊妹入穴取剑,不料到时,恶蛟正在发威。后来才知伊华见九公出场,知道大势已去,凶多吉少,便向平日相好的几个弟兄再三求告,说:‘我一时无知,受人之愚,因听人说水氏弟兄异人奇士,好意结交,不料全是贼党。引鬼入室,自知罪大,恐难活命。诸位弟兄均知我以前并非恶人,还望念在平日交好情义,放我一条生路,感恩不尽。’当伊茂受伤时,龙、郁诸人本就觉着水氏弟兄如是深交,同在患难之中,不应如此冷淡。伊华平日嘴甜,本来交厚,有了偏袒,闻言自更相信,见他说得可怜,不由激动义气。龙腾性更刚愎,本觉伊华此举全是想得那口宝剑,弄巧成拙,为人所累,先还以为他是青笠门下,就是犯过也有理可说,众人再代求情,至多受责,不致送命。等将铁牛遣走,才听人说二伊犯了师规;黑摩勒带有老人铜符,只一取出,便须低首受刑,已无生理;后来诸远客又持有老人致九公的亲笔书信,请其就地正法;想起双方交情,老大不忍。伊华再一哭求,说:‘长兄重伤,命必不保,我再为人所杀,老母无人奉养。死不瞑目。’龙腾闻言,越发激动义愤,暗忖:我今日反正难免受责,索性以朋友错到底,拼受一场重责放他逃走,以见朋友义气。这时,几个明白一点的,不是少年好事,见当日来了许多有本领的外客,又有前辈异人突然出现,欲往见识,便因伊华悲泣求告,没有骨头,心中厌鄙,又恐龙、郁诸少年不好意思,多半避开,谁也不曾想到伊华到此地步还想逃走。龙腾暗中查看,同追诸人,因伊华先前满口说好话并无逃意,多半走开,剩下八人均是与二伊有交、方才出场的为首诸人,心中一喜,故意拿话试探,并加激将。众人全是年轻面熟,虽知此举必受重责,一则不好意思作梗,又见龙腾慷慨激昂,情愿独任其咎,不要众人受累,只求不要为难,越发内愧,各自点头默认,无一异议。因伊华水性不佳,难走远路,又要避开前面,事有凑巧,洲上船坞正在洲西附近,地势也极隐僻,由此坐船逃走,急切间对头绝难看出,就被发现,已然逃远,追赶不上。正往前走,哪知伊华心大阴险,死里逃生,刚有一线生机,又想报复,假说:‘小弟已累腾弟受过,何苦再把大家饶上?既然容我逃走,不必再跟多人。诸位最好请回,还可代向仇人支吾凡句。为防万一,由腾弟送我上船好了。’众人本就胆怯情虚,闻言正合心意,便各回身,到了水洞附近。伊华四顾无人追来,忽说:‘我与黑摩勒仇深如海,我走以后,宝剑取回,想起痛心。方才听水云鹄说沉剑泉眼,深不可测。先并不知,后才发现水力大猛,宝剑被它托住,不曾下坠。须将水眼稍为弄破一条裂口,泄了水力,剑才下沉。多大本领,也难取上。并说恶蛟也想攻破泉眼逃走,稍一激怒,便有指望。请容我前往一试,使他落个空欢喜,稍为出气也好。’龙腾虽是激于义气,人并不蠢,闻言不以为然,力劝不可。伊华知他不是自己敌手,假说:‘一看就走,依你如何?’龙腾面熟,只得答应。哪知一到水洞,伊华便连发飞镖和蒺藜刺,打伤了一只蛟眼。三蛟在水底闹了半日,刚退一点火性,忽见昨日入水藏剑、伤它母蛟的对头,又有两个前来,本就激怒,再一受伤,凶威大发,上下乱窜,把下半崖石打裂了好几片,声势猛恶已极。龙腾大怒,向其质问。伊华知他一时受愚,少时明白过来仍是仇敌,龙腾性暴,词色又太难堪,不由恼羞成怒,顿起凶心。知道船坞熟路,无人看守,冷不防回手一拳,把龙腾打翻下去,转身就逃。龙腾骤出不意,几乎落水为蛟所杀,幸而未养蛟前常在水洞游戏,地势极熟,落处离水又高,急中生智,一把抓住壁间一块拳头大小的崖石,悬身其上,才未送命。但那崖壁前突下缩,长满苔藓,其滑如油,急切间翻不上来,眼看恶蛟纷纷蹿上,最近时离开脚底不过两尺,情势万分危急,吕、江诸人忽然赶到。吕不弃、端木琏首先下水将蛟引开,阮莲才用套索将其悬上。龙腾急怒交加,心中愧忿,也未明言,红着一张脸,拔刀便往外跑。绿萍想起伊华不见,心中生疑,赶往追问,才知就里。经此一来,不能再照预计。小妹和阮氏妹妹看出恶蛟厉害狡猾,只在水底恶斗,不肯再上,暗器难再打伤,内中一蛟并将水眼盘住,便同入水相助,已有二蚊受伤,但是所喷水弹厉害,身子又长,转侧灵巧,不能由侧面去斩蛟头。此时下面又多了阮家姊妹,水性虽然较差,听说要取那剑,非她们不可。”
黑摩勒正听之间,回顾水云鸿正将外衣脱下,现出贴身水衣。待要入水相助,忽见水上浮起一片鲜血,刚被浪花打散,一条长大黑影,哞的一声怒吼,猛蹿上来。江、黑二人看出是条恶蛟,后尾已被人斩断了一节,来势极猛,立处较低,已快对面,蛟力也尽,待要下落。江明知黑摩勒手无寸铁,忙即挺身上前,扬手一剑,方觉扫中一点,忽听刺的一声,那蛟猛张血盆大口,接连两个海碗大的水弹猛喷出来,又是一声怒吼,头颈之间,箭一般射出一股血水。同立诸人骤不及防,闹得周身洒了好些血点。蛟身立时下沉。
原来铁牛见人蛟恶斗好玩,手持扎刀蹲在二人前面,正想自己水性不佳,否则,入水杀蛟多么好玩,可恨那蛟偏不上来,否则也好试它一下。心念才动,蛟已蹿上。因是早有准备,隔着铁栏,一刀刺去。那蛟负痛蹿上,想杀上面的人出气,没想到铁栏内还伏有一个敌人,仇敌不曾扑中,反被一刀刺中要害,咚的一声大震,沉落水底。
黑摩勒见蛟厉害,方觉取剑不是容易,一道寒虹其疾如电,忽然穿波而起,斜飞上来,后面带着冷荧荧丈许长一道芒尾,似要往外飞去,认出正是自己的灵辰剑,一时情急,也忘了离身两尺便是数十丈方圆的一片大水,仗着师传捉剑之法,一声急喊,飞身纵去,就空中把剑接住。那剑到了主人手内,芒尾立时缩短了些。
黑摩勒宝剑到手,心中一喜,身也下落,瞥见脚底水光,耳听众声喝彩疾呼,忽然警觉,知道收势不及,下面还有恶蛟,索性往水里落去。眼看离水不过三尺,脚底恶浪如山,正朝上面打到,方想看清形势下手,目光到处,瞥见两条人影由水中蹿出,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踏波而驶,似要往旁纵上;认出阮家姊妹,一个手上并还拿着剑匣;二女身后突又涌起丈多高的急浪,当头一根黑柱,正是恶蛟昂头水上,紧紧追来;连忙就势将剑一挥,耳听二女连声娇叱。回顾二女,手中拿着两粒亮晶晶的东西,一手拿着暗器,欲发又止,重往水中钻去;蛟头也被自己斩断,连同后面残尸,依旧朝前猛窜,余力甚强,叭的一声,分别撞在崖壁之上,将崖石打碎了两大片,相继坠落水中,自己也往水里沉去。剑太厉害,恐伤自己人,水又大浑,正在提气轻身,踏水朝下注视,忽听连声水响,接连几条人影,各带着一条水浪往上蹿去,为首二人还各提着一个蛟头,正是吕不弃和江小妹,阮氏姊妹尾随在后,手里仍拿着先前所见发光之物。这才看出,二女所到之处,头前的水便往旁分开,好生奇怪。恶蛟已死,宝剑也得到手,除四面洞壁被蛟尾打碎了好些,别无伤损,宾主双方均极欣慰。黑摩勒忙即踏水,纵上岸去。
郁馨等五女已早赶到,正和绿萍互说前事,悲喜交集。见大功告成,洞中浪还未平,上下满是水迹,在场诸人多半周身水湿;入水杀蛟的诸少年男女,只吕、江二人身上套有水衣,余者都和落汤鸡一般;水中还浮沉着三条蛟尸,腥血四溅,忙引来客,去往前面更衣,自己人也去换了衣服,准备欢宴。
正往外走,铁牛悄告黑摩勒说:“伊氏弟兄尚未擒到。归见青笠老人,如何交代?”绿萍在旁听说,接口笑道:“伊大伤重难行,被人扶到房中,听说伊二逃走并在水洞行凶之事,知难活命,怒吼一声,便自急死。伊二逃走不远,遇见斜对面驶来一只小船,上有二人,一名丁立,一名丁建,将其截住,争斗起来,被来人将船弄翻。伊二水性不济,现已被擒。丁氏弟兄准备将他押往小孤山治罪,后来龙腾追去,说明前事,本想将人要回,丁氏弟兄固执不肯,只得听之,仍在对面沙滩等候黑兄师徒,事完同行,可惜方才铜符黑兄不曾取出,否则伊二不必归受家法,已难活命了。”
铁牛闻言,便要往船坞一面跑去。黑摩勒知道主人禁忌颇多,忙喊:“你不知这里规矩,不要乱跑!”众人笑说:“无妨。这里都是自己人,黑兄来历已传遍全洲,只管随意走动。”黑摩勒回顾阮氏妹姊周身湿透,知其为了自己千里远来,心甚不安,忙即道谢,井问覆盆老人何往,阮菡笑道:“不是这位老人家,黑兄的剑能否取回还不一定呢。”
黑摩勒一问,才知老人前杀母蛟,得了几粒蛟珠。中有两粒能够避水,拿在手内,五尺方圆以内,多大浪头也难近身。因知洞内诸人,只吕、江两女水性最好,并各有一口好剑,吕不弃剑术更高,但是蛟有三条,到了急时,难免窜入泉眼之内,将剑撞沉到底,取它更难,必须加上两人相助,将蛟引离泉眼,分别除去,再用飞抓将剑抓上。二女本领虽高,水性不佳。”近在黄山久居,不似以前随师时,门外便有大瀑布和深溪急流可以练习。老人来时,无意中得此两粒蛟珠,恰好用上。走时将二女引去,授以机宜,令告吕、江、端木诸人,同往下手。小妹姊弟知道黑摩勒好胜心性,恐其同往犯险,故未告知,打算事完再说。
到后一看,三蛟正发凶威,五人入水与斗,那蛟看出厉害,分据泉眼和母蛟所开水道,出没无常,向人猛攻,口中水团和炮弹一般,连珠喷出,力大无穷,五人竟难近身。后来阮氏姊妹将蚊珠取出,在手上晃动,三蛟一见,果然追来。五女早有准备,左右乱斫,三蛟受伤,负痛回窜,内中一条倒退太猛,全身窜人泉眼之下。二女惟恐将剑撞人泉眼深处,忙即赶去。不料下面水力太猛,蛟尾微动,一下扫在剑柄之上,那剑立时出匣,蛟尾竟被斩断了半节。那蚊负痛,朝上猛蹿,吃铁牛无意中一刀刺中要害,死于水内。
宝剑先是随同飞出泉眼,剑匣也被水力冲起,同在水中飞舞。二女恐有失闪,忙抢上前。阮莲刚刚抢到,觉着手中一震,因听老人说过此剑厉害,心中大惊。瞥见蛟尸下沉,下面一蛟为吕不弃宝剑所伤,负痛旁窜,恰被死蛟拦腰压下,受惊四顾,瞥见阮莲一手拿着剑匣和自用的剑,一手握着那粒蛟珠,忙即发威追来。阮莲一见大惊,随手一挥,不料那剑神物利器,不曾用惯,用力太猛,蛟未杀死,宝剑却被震脱,带着一条丈许的芒尾往上飞去,恶蛟也被惊退。另一蛟受不住江小妹、端木琏二女夹攻,也正往旁窜来,瞥见珠光,立时掉头急退。二女看出那蛟情急拼命,难与力敌,心想:波浪太大,水性又不如人,上半身虽有宝珠避水,下半仍在水中,好些不便,何不用这蛟珠将它引往岸上试试?念头一转,一声招呼,便往水上蹿去。那蛟连受重伤,怒发如狂,见人逃走,如何能容?忙即伸头出水,箭一般朝前蹿去。二女正在施展轻功凌波飞驰,见蛟来势太快,正要回身抵敌,黑摩勒恰正飞身纵起将剑收回,跟手一剑将蛟杀死。
端木琏看出二女危急,回身来援,瞥见蛟已被杀,尸身下落,打得水面上波涛汹涌,宛如山立,正要去往水底相助杀蛟,底下还有一条,被吕、江二女伤了好几剑,但都不重,激得野性大发,猛恶已极,在水底往来翻腾,动作如飞,四面的水平添许多压力,排山倒海朝人涌到,二女那么好的水性,竟难近身。后被吕不弃由恶浪中乘机窜入,一剑刺中蛟腹。那蛟正待情急反噬,端木琏恰巧赶到,忙将身旁飞梭连珠打去,又伤了两处要害。那蛟两面受敌,神志昏乱,回头想咬,被吕、江二女双双赶上,左右夹攻,合力杀死。
水云鸿平日性做,先见黑摩勒小小年纪如此本领,已自惊奇,又见诸少年男女英侠杀蛟时这等英勇胆智,水性武功无一不好,越发赞佩,方幸自己慢了一步,被绿萍止住,不曾入水,否则三蛟如此凶猛,比起昨日野性未发之时厉害十倍,就是带有宝刀宝剑也难成功,稍一疏忽,不死必受重伤,岂不丢人?
黑摩勒听他赞不绝口,笑道:“水兄不必太谦,你那飞鹰铁爪并非寻常。不是龙九公出场得早,小弟恐还要吃大亏呢!”水云鸿面上一红道:“黑老弟不知底细,你那七禽掌实比我所学高明得多,想是初学日浅,内家真力劲功火候未成,尚难发挥它的妙用。否则,七禽掌正是飞鹰手的克星,神拳祖师钱应泰便是此中高手,后为北天山大侠狄遁老前辈所败,便是掌法受制之故。我先看出老弟身法与之相似,曾生戒心,上来不敢轻自出手便由于此。我那掌法专以气胜,练时由虚而实,讲究人在空中一经全力施为,方圆十丈之内的敌人便在掌风笼罩之下,无论逃往何方必被抓中,非死即伤。虽颇厉害,比起七禽、乾坤两种掌法虚实相生,行若无事,轻重收发,无不由心,却差得多。方才我还奇怪,老弟得天独厚,又蒙许多名家传授指点,既然将它学会用以对敌,手法身法无不相同,为何真力真气有而不发挥?真要遇见行家强敌,一个不巧,还许吃亏,莫非只凭天资和本身根基,初学不久么?”黑摩勒笑答:“水兄眼力真好。我这两种掌法,近在黄山才蒙各位师长连各种剑诀一齐传授。小弟贪多嚼不烂,共总学了不过几天,一直无暇用功。和水兄对敌尚是第二次出手,遇见你这样高手,自然就不行了。”
水氏夫妇同声惊道:“我们还当老弟至少也用过一半年功呢。不料全凭记忆之力和本身根基扎得好,全无实学,真个从来未有之奇。照此说来,愚夫妻虽然不知七禽掌法之妙,道理当是一样,对于内家真力真气,也曾下过一点功夫。如能多留两三日,或是少时将飞鹰爪法当众献丑,老弟聪明绝顶,一点就透,日后稍为用功,便可随意发挥,不知尊意如何?”黑摩勒见他夫妻意诚,心想:前在黄山,各位师长所说虽与相同,多得一点指教也好。便说:“我急于起身,水兄好意,极愿领教,可否今日就请指点如何?”
水云鸿刚一应诺,江明便说:“来时听说,葛师仗着灵警机智和一身惊人武功,在芙蓉坪随意戏弄群贼,目中无人,老贼并还奉如上宾。第三日他一掌将那数尺方圆的一块黑铁石击成粉碎,嘲笑了贼党几句,次日便不辞而别,贼巢虚实被他得了不少。老贼那么狡猾,初走两日,还拿不准他的敌友来意,近始有些警觉,仍是将信将疑。现在人已离开芙蓉坪,黑哥哥宝剑已得,可是要寻他去么?”黑摩勒知道江明复仇心切,现已得知杀父仇人下落,恐其涉险,小妹又在一旁暗使眼色,便说:“芙蓉坪危机四伏,老贼防备周密,形势万分凶险。现奉葛师之命,去往武夷寻一异人,以为将来杀贼报仇之备。你既无事,我们同去如何?”
江明答说:“湘江老渔袁檀,曾命我和姊姊寻你一路,同在外面历练,索性现在出门诱敌,多伤他的党羽,就便借着机会,将盗贼恶人多去一个是一个。后见青笠老人也是这等说法,但命大家不要聚在一起,此时也不可往芙蓉坪犯险,平日吃亏,干事无济。并说以前几位前辈异人,因老贼近年越发倒行逆施,无恶不作,昔年遗民先烈的家属,不是被他残杀,便被驱逐,留下的人都成了他的农奴,受尽剥削虐待,日在水火之中。那么肥美富足的土地和锦绸一般的桃源乐土,简直成了地狱。就不为报亡友之仇,这类盘踞山中的恶霸土皇帝,也容他不得!你们暗中必有高明人照应,无须多虑。兵书峡只可每隔三四五月回去一次,不必在彼久留,等语,来时已商定我和黑哥哥做一路了。”
黑摩勒先听绿萍说过大概,再问江明母子何处相遇,才知江明、童兴同了唐枢、素玉两小兄妹,由兵书峡起身,往迎江母。走到路上,便遇见北山会上逃出来的贼党,金家六虎中的大虎金刚、二虎金强、五虎金彪、六虎金豹和由北山逃出、在谷口外遇见仇敌、断去一臂的三虎金康,狭路相逢,打得正急。先是陈业同了好友蒲红、莫准,因随江母同行,与恶道降龙子无心相遇,动起手来。湘江女侠柴素秋正助唐母苦战恶道师徒,隔山忽然传来一声长啸,将恶道师徒惊走。逃时又被柴素秋用明月块将恶徒打伤,恶道也未回斗,只将恶徒挟起,说了几句狠话,越山逃去。江母心疑前途还有敌人,命三小兄弟朝前探路,互相接应,以防万一,巧遇江、童等诸小兄妹,两下合力将五虎打败。柴素秋和唐母由后赶来,当时截住,一齐除去。跟着,大侠彭谦、凌风一同走来,将童兴、蒲红、莫准三人带走。再走不远,便遇邹阿洪和袁檀、白泉三人,底下的事均与绿萍所说相同。
龙、郁两家少年男女,见来客均有一身惊人武功,都想结交,一听不久要走,正在同声挽留,铁牛忽然拿了衣包跑来。师徒二人先去一旁换了湿衣,再同追上。众人见他师徒貌相丑怪,神态滑稽,再换上这身奇怪装束,江明又请二人戴上面具与众观看,说起以前对敌经过,全都好笑,赞佩不止。不多一会同到龙家,盛筵早已摆好,天也到了黄昏时节。
黑摩勒见龙腾、郁文和方才为首诸少年俱都不见,先以为这几个动手的人年轻面嫩,不好意思,后问绿萍,才知为首九人自知犯了家规,欲在七老堂前小房之中待罪,现在办理伊茂丧葬之事,故未人席。再问九公住在何处,可否求见。绿萍答说:“九公住在洲西另一崖洞之中。当地临湖,石多土少,最是荒僻,九公无事,连自己人也难得见到。少时命人问候一声,有事自会前来,无须往见。”黑摩勒只得罢了。宾主多人畅饮说笑,相见恨晚,高兴非常。中间想起丁氏弟兄尚在船上,命人往请。一会归报,说:“要看守伊华,不敢离开,师命专为迎送黑师叔,未令上岸,不敢违背,敬谢主人盛意,并请原谅。”主人只得命人送了许多酒食前去。吃完,又请水云鸿夫妇去往湖边空地,施展飞鹰十八扑手法。水氏夫妇人甚忠实,知无不言,不特尽心指点,两家子弟纷纷求学,也都应允。黑摩勒暗中留意,见他果有独到之处,自己又得了好些妙用,才知多闻多见,均有进益。各位师长个个高明,尚且如此,由此越发虚心,随时留意不提。
水云鸿练完之后,黑摩勒经众请求,也将两种掌法,就着方才所得演习了一遍。众人纷纷喝彩,掌声如雷。水云鸿见他经过自己一说,当时便有进益,知是天才,越发惊奇。跟着,阮氏姊妹又令铁牛取出扎刀,借着演习为由,加以指点。众人才知那是刚柔乌金扎,乃昔年寒山诸老故物,削铁如泥。龙腾、伊茂不知来历,骤出意料,一个又是心慌情虚,自然难敌。水云鸿骨肉情长,知道兄弟和伊茂已然换好衣服,停尸待殓,几次想往凭棺哭奠,因宾主双方均在练武,高兴头上,不便走开,爱妻陈玉娥知他心意,又在暗中劝止,后来还是几个主人见他虽然随众说笑,面上时现悲苦之容,知为乃弟而发,方始分人领去。陈玉娥恨极这禽兽兄弟,不肯同往,水云鸿也未勉强。黑摩勒推说了氏弟兄尚在守候,意欲先行。小妹见众再三挽留,从旁代劝,并说:“葛师今已离开芙蓉坪,何必忙着起身?如因都阳三友新交,不好意思令了氏兄弟久候,不妨令其先行。好在我们有船在此,后走无妨。”主人也说:“这里快船甚多,随便应用,并还无须送还。”
黑摩勒生平不喜妇女,独对小妹最是敬重,吕不弃女中剑侠,也极佩服,又见主人情意殷殷,只得谢诺。主人大喜,又在湖边设下坐席,拿出许多果点酒看,连同湖中新打起来的鱼虾,一同赏月。这一会直到子夜将尽,方始送客安眠。
水云鸿夫妻以后要在洲上久居,另有住处。丁氏弟兄也经黑摩勒师徒亲往通知,请其先行,并谢他师徒盛意。伊华绑在船舱之内,甚是狼狈,被擒之后,始终未出一句恶言,一味哀求苦告,说是伯父老南极,多年威名,人最义侠,弟兄二人只此一条根,乃父两面神魔伊商已死敌人之手,伯父老南极和各位师长老前辈多半相识,就是不能放他,也望保全一二,代向师父青笠老人说两句好话,见了黑摩勒,也是这一套,并说:“宝剑得自贼党手中,这样神物利器,谁见了也不舍得还人,只为一念之贪,闹得弟兄二人身败名裂。因知黑兄来历,本领高强,不敢相抗,方始勾结龙、郁两家好友相助抵敌。水氏弟兄和诸贼党,实是巧遇,想要利用,并非甘心叛逆。如真从贼,当地离芙蓉坪不过千里之遥,早已逃往,何必将剑沉入蛟穴?现在才知黑兄带有家师铜令符,如早取出,也早俯首听命,没有此事,家兄也不至于惨死。还望看在彼此同辈,小弟老母在堂,格外恩怜才好。”
黑摩勒素来服软,方要开口,丁建气道:“师叔不要听他鬼活!这两兄弟常时背师作恶,家师久意想要除他,均因青笠老人性情古怪,恐其多心,又生枝节。难得自寻死路,再好没有。师叔如将铜符先行取出,他必想逃,不等送往小孤山,我们已将他结果了。这厮一肚皮的坏水,千万不可理他!请想,师叔是他杀兄之仇,他会忘个干净,反而满口乞怜,说尽好话,这还像个人么?我们早已想好主意,此去路上,他只敢稍出花样,我们一举手,先把他脚筋毁去,放乖一点,是他便宜。天已不早,我们连夜开船,将他送往小孤山,不等师叔同行了。”黑摩勒还未及答,铁牛急喊:“师父快看!这厮真不是好人,嘴里说好话,暗中咬牙切齿。二位哥哥路上留意才好。”丁建笑答:“无妨。我知他那一套,不怕飞上天去。师叔师弟,请回去吧。”
二人谢别走回,在湖边和主人谈了一阵,想起芙蓉坪贼党既已出动,定必源源而来,昨日水贼虽然杀光,后来的贼寻水氏弟兄不见,必生疑心,也许尚在湖口一带探问。水氏弟兄在此往来多年,船又易认,一问即知,莫要路上生出事来。心方悬念船已走远,又想伊华和昨夜群贼新交,后来贼党均不相识,丁氏弟兄精明强于,水性本领无一不高,遇上必能应付,心念微动,也就罢了。谈到夜深,便由主人引往安眠,连日奔波,睡得甚香。
醒来日色已高,主人早来看过两次,因看水云鸿面上,龙腾、郁文等又念朋友之情,将两具死尸分别礼葬,并在湖边搭棚设祭,宾主双方均往行礼,已然先去。黑摩勒师徒忙即赶往,到了湖边,云鸿正在临水哭奠,并向宾主双方答谢。两家主人均把男女诸小侠奉若上宾,另在宾馆备有盛筵,祭完之后,先陪来客游览全洲,并往水氏夫妇新居观看。
铁牛见那地方乃是三问精舍,建在昨日所去水洞前面临湖峰腰之上,面对万顷汪洋,侧顾小菱洲全景,齐收眼底。当初原是洲上夏日纳凉并作守望之用的一所亭馆,两明一暗,房舍高大,轩窗洞启,形势特佳,主人说是九公昨日亲自指定。铁牛因爱那地方风景雄奇壮丽,只管留恋,不舍就走。江明见众人已由屋内相继走出,铁牛还在面湖呆着,笑问:“你看什么?”
铁牛笑答:“师叔,这地方真好。你看前面,一大片水,无边无岸,直到天边,只远近水面上浮着几处沙滩石礁,又有那多水鸟飞来飞去。水是这样碧绿,清得可以见底,山脚下的波浪打在礁石上,仿佛好几十丈雪花飞舞翻滚,一阵接一阵,没有个完。风声水声连成一片,比湖口镇上人家奏乐还要好听得多。再看后面,到处青山绿野,水田竹舍,花林柳阴之中,隐隐约约现出许多长桥曲水,亭阁楼台。最难得是,不论房舍田园、往来男女,都是那么干净整齐,真比画儿上还要好看得多。远看近看,各有各的妙处,叫人不舍离开,我还想多看一会。好在师父饭后起身,请各位师长伯叔先走,我随后再跟去吧。”
江明笑道:“你师父前和我说,你样样都好,就是从小生长乡村,土气太重。想不到前后从师没有多少日月,居然大变本来面目,说出话来竟然大有诗意。这天地间的自然美景,非细心人不能尽情领略。你在南明山习武时,可曾读书识字么?”铁牛笑答:“那位无发老人对我实在太好,每练功夫,他必在旁指点,只一有空,必要教我读书和做人处世的道理。至今想起,还在感激。可惜昨日途中相遇,不肯上船相见,否则,像师叔这样好人,他必喜欢。”忽听小妹、黑摩勒仰头向上,同呼“明弟”。江明一看,众人已全走往峰下,三五为群,一同往前走去,知道龙、郁两家前后分请,当日席设郁家,东西相隔颇远,黑摩勒坚持吃后要走,没有多少耽搁,恐姊姊还有话说,忙即赶去。
铁牛看了看众人去路,又往前面眺望。面对湖光,耳听涛声,华日丽空,清风吹袂,正觉心清神爽,畅快非常,忽然瞥见昨日丁氏弟兄藏舟的芦滩后面,水面上似有半截黑影冒了一冒,当时卷起一个漩涡,跟着又起了一条水线,往侧面驶去,其行甚急,箭一般驶出七八丈,忽然不见。这时风平浪静,立处礁石下面虽是波涛澎湃,雪浪千重,湖心一带却是波光云影,上下同清,日光之下,水平如镜,偶然闪动起亿万银鳞,但是波纹极细,一眼望到天边,没有丝毫异状,湖水突被激动,看得逼真,只相隔大远,黑影起落极快,铁牛没看出那是什么东西。昨日听说湖中江猪甚多,又有不少大鱼,那黑影必是这一类水族。同时想起好友盘庚尚在盼望回去相见,师父忙着起身,归途是否往小孤山一行?还有陶公祠那位辛师伯和那名叫郁馨的女师伯颇有交情,他借与师父的角形玉环,师父并未转交,昨日未听说起,莫要忘了。正在寻思,前面又有一处湖水起了激动,现出水线,和方才所见相似,只是相隔更远,隐现更快,一点不曾看清。方想这东西不论是鱼还是江猪、水蟒,身量必不在小,忽听身后女子笑呼:“贤侄怎还未走?可要里面坐上一会,吃杯茶么?”回看正是新移居的女主人陈玉娥,忙即回身恭答:“这地方太好,我想多看一会再往郁家吃酒,也要走了。”玉娥笑说:“我因昨夜新来,还要稍为布置,没有同去。现事已完,我和你一路走吧。”
铁牛知她武功甚高,并有家传绝技,周身能发许多暗器,安心求教,忙即应了。到了路上,正想设法询问,玉娥忽然笑道:“你师徒真乃天生奇人。这等难师难弟,我还第一次见到,难得你那几位师伯叔也都这样年轻。你小小年纪,从师不久有此成就,已是奇事,人又这样忠厚。我夫妻蒙你师父作保,以德报怨,心颇感激,无以为报。令师剑侠高弟,我更无法补益。你年尚幼,功力还未到家,此次随师远游,到处都是强敌,途中难免遇到恶人,令师本领虽高,恐难兼顾;胆又太大,对方人多,你便容易吃亏。我武功虽然不如令师,但是家传暗器尚能以少胜多,本想传授,连那几种暗器一齐奉送,无奈昨夜今朝均有多人一路,高明在前,不敢献丑。难得有此机会,你如愿意,此时随我回到峰上,我先传你手法,你再将我昨日所带那几种暗器拿去,闲中无事,常时练习。照你昨日那样手法和聪明,只要用上个把月的功,便可得心应手,你看如何?”
铁牛闻言,大喜拜谢,笑问:“我都拿去,师伯遇敌就不再用么?这只拿两样吧。”玉娥笑道:“我夫妻隐居在此,无人得知,平日不肯树敌,无什仇家。就是老贼知道,派人寻来,彼时事必闹明,有诸位长老和两家弟兄姊妹,也不怕他。”
铁牛道:“我方才查看地势,全洲只有这里最为偏僻。二位师伯住的地方如此明显,洲上好地方不知多少,九大公单选此地与二位师伯居住,必有深意,莫要借此诱敌?师伯把所有暗器全数赐我,万一有事,岂不吃亏?我此时越想越疑心,觉着这里东南北三面,外人都不易于偷进,正面石堤埠头,看似门户大开、沙滩好上,但有大片树林可以设伏,又是中段最窄之处,随便派上两人防守,有了警兆,一声暗号,两头夹攻,敌人多大本领也难逃走。惟独这水洞附近多是石地,田园人家全都隔远,对面又有几处沙滩石礁便于藏伏,敌人如来,必在半夜三更由此上岸,事太可虑。随便什么暗器均可仿造,师伯只要传我用法,画上几个图样,便可禀明师父,托人打造。现成的仍请师伯留用,我不要了。”玉娥笑道:“你真聪明仔细,心地更好,越是这样,我越传你。有九大公和诸位长老在此,贼党多大胆子也不敢来,来也送死,只管放心拿去。”
玉娥原和铁牛中途折转,且谈且走。到了峰上,铁牛听她连说带笑,声音颇高,和先前轻言细语迥不相同,仿佛高兴已极。事前说好同到屋内传授,忽又令在门前空地上等候,方觉这位师伯人倒极好,此时神态失常,也许昨日救夫情急,受了刺激尚未复原之故,当时也未理会,仍朝湖上眺望,见湖波浩渺,一碧无际,方才大鱼水线已不再见。
等了一会,玉娥带了各种暗器走出,玱玱连声,洒了一地,高声笑说:“贤侄休要看轻这些东西,此是我家传独门暗器,名为七煞追魂、连环夺命,共是七种:飞刀、飞叉、飞镖、飞弹、飞弩、飞梭和一套鬼头钉。内有两种是暗的,藏在袖子里面和膝盖之上,一由时后倒发出去,一是只一抬腿便可发出。下余五种均在头上和肩背等处,只有刀、镖由手发出,端的厉害无比。先父发明之后,见这暗器太凶,虽只用过一次,不料一时疏忽,被一个自己人偷学了去,后又自不小心,传与山东路上一个姓张的大盗,难免用以为恶,晚年无子,必是报应,常时想起悔恨。传我时节,再三嘱咐不许妄用,并有两种最厉害的也未传授。如非看出你师徒正直光明,我也不敢冒失。这七种暗器均有机簧,用皮带绑在身上,搭配极巧,用时把胸前钢簧一扳,立可施为,再把身后皮套戴在头上,每种必有一件立起。看去仿佛七种小刀、小叉、梭镖之类钉在头上身上,其实此是先父当年的幌子,表示明人不做暗事,不是真遇强仇大敌,性命关头,决不现出,晚年出门,已不肯带。我因见你初次出道,前途难免遇到凶险,特意传授。至于我夫妻本身,只管放心,拿去好了。”
铁牛再三坚辞,玉娥执意相赠,后又使一眼色,力言“无妨”。铁牛料有用意,刚开口想问便被止住,只得罢了。玉娥便在面湖空地之上,先将暗器对准山石上所指目标连演习了两次,相隔五丈之内百发百中,演完朝四面看了一看,笑说:“夭已不早,主人恐已等急,用法想已看明,到了路上,再对你细说口诀和那手劲大小吧。”铁牛本恐师父等候,连声喜诺。玉娥便将皮带暗器与他绑好,先说一些闲话,离湖半里方始转入正题,尽心传授,又令铁牛照她所说演习,用沿途草树山石作准头,一路打去。铁牛初学时,见那暗器凑在一起约有六七十件,皮带有好几根,加上一些钢条机簧,绑带身上,颇觉不惯,稍一慌乱便发不出去,心正惭愧,后来每发一样,玉娥便说一样,平日收发暗器,曾下苦功,又有根底,走了一里来路,渐渐明白轻重快慢、得心应手、互相连结之妙,有了准头,越发高兴用心起来。
玉娥见他灵巧聪明,稍为一教就会,笑说:“照你这样好的根基天赋,再把我所说记住,如肯用心,连一月光阴都用不到,便可随意发挥,百发百中了。你看,这些暗器都是百炼精钢制成,连大带小六七十件,最小的虽只寸许,如换寻常钢铁,加上皮带机簧,少说也有好几十斤,哪有这样灵巧锋利?你想仿造,如何能行?万一被坏人偷去,照样打造,岂不又是后患?”铁牛只得依言收谢,并问:“方才师伯眨眼,什么意思?”玉娥笑道:“我嫌你烦,不肯听话。我向来说到必做,免你多口,并无他意。前途已有人家水田,你周身刀叉镖箭,一路乱打,被人看见,不说我们是疯子,也必当我们卖弄逞能。好在你已记全,知道用法,收起了吧。”铁牛一看,前面不远果有人家,又把装卸还原之法演了两遍,便见江明同一主人家的幼童远远跑来。玉娥不愿被人看见,忙将暗器装人原有皮袋之内,用布包好,交与铁牛收下。
一会,双方对面,问知主人久候二人不去,命人来催。江明最爱铁牛,也跟了来。四人一同急走,到了郁家,尚未入席,铁牛忙寻黑摩勒,暗中禀告。江小妹姊弟,在旁听见,俱都代他欢喜,三人因玉娥不愿人知,正要寻她暗中道谢,忽见玉娥把水云鸿引往一旁,背人低语,面有忧色,恐有背人之事,便未过去。水氏夫妻忽又往寻郁馨、绿萍诸少女,密谈了一阵,方转笑容走来。当着多人,不便明言,只由小妹代向玉娥暗中致谢,井问可有什事。玉娥低声笑说:“事情不大,好在贤妹今日不走,晚来再谈吧。”黑摩勒师徒听小妹归告,忙着起身,也未在意,跟着入席。郁家因是隔夜准备,格外丰盛,郁家几位尊长也出陪坐,情意殷殷。吃完,黑、江师徒三人正要起身,九公忽命人说:“江明不可同行,尚有话说。送完黑摩勒师徒,速往一谈,众人也无须乎远送。”这才送到郁家门前湖岸为止。
阮氏姊妹本想就此回山,吕、江二女和主人再三挽留多住几日。阮菡一想,下山时留有书信,中途又有人往兵书峡去,父亲知道有这多能人同路,也必放心。又和小妹等一见如故,经众一劝,心便活动,不特打消前念,反想和小妹、阿婷一起,索性在外面历练些时,再同回往兵书峡拜见江母、唐母,然后回山。如能同住兵书峡,更是快事。
诸女侠在小菱洲被主人连挽留了三四日,方始分别起身不提。黑摩勒师徒二人到了路上,见主人所备快船形似游艇,颇为宽大,设备齐全,操舟的共是两人,也是主人远亲,水性极好,一路说笑,颇不寂寞。归途又遇逆风,半夜才到湖口。黑摩勒方想:此时船必难雇,不如往玄真观寻井孤云和郡阳三友师徒诸人道谢,并问辛氏弟兄来历,是否两人均在小孤山,以便便道往访。哪知到前片刻忽又变天,下起雨来。镇上繁华,人家灯光尚未全熄。正待转往偏僻之处停泊,隐闻后面打桨之声。操舟两人均是行家,奉有密令,到前见湖上风雨交加,天又夜深,除却镇上稀落落有些昏灯,在烟雾冥蒙中闪动隐现而外,湖滨一带黑沉沉的,连个渔灯都见不到,知道风雨深宵,行人绝迹,船灯未灭,只将窗板推上。一听来船跟在后面,方告黑、铁二人留意,忽听船前水响,一条黑影已蹿上船来。
铁牛手按扎刀正往前纵,黑摩勒眼快,看出来人正是丁建,刚一把拉住,低喝:“是自己人!”丁建已纵进舱来,向四人礼见,匆匆说道:“芙蓉坪老贼手下贼党,现已来了不少。日前曾用飞书传牌传令水旱各路党羽,说是朱、白诸家遗孤已在黄山一带发现,以前所闻一丝不假,只更厉害,人数也多出好些,年纪不大,武功全都不弱,并有好些异人明帮暗助,内有好几个同党无心相遇,反为所伤。近日又接两处急报:一是黑摩勒和几个不知姓名、隐在一旁、出没无常的强敌,在铁花坞大闹,邱氏三凶师徒多人,连同芙蓉坪派去提人的同党多受了伤,结果被他伤了许多人,烧去二十多问粮仓,三凶前擒一个假称姓封,实是所疑遗孤之一的少女,也被暗中盗了一同逃走;一是黄山比剑已完,好些相识的同党异人伤亡殆尽,敌人方面公然声言:老贼梦想多年的至宝金髓已落他们之手,不日便由乾坤八掌陶元曜同了两个有力同道至交,在始信峰顶设炉炼剑,开石取宝,只等宝刀宝剑炼成,便由诸家遗孤同往芙蓉坪手刃亲仇,夺回旧业。老贼得信,又惊又怒,坐立不安,无奈几个会剑术的同党多半死在黄山诸老辈剑侠手下,只有两人不知去向。陶、娄诸老虽说只令诸家遗孤自往报仇,仍守当年和小王所说‘你不悔过归正,我们从此不再登门’之言,到时不会亲往芙蓉坪出手,但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来人又均得有金髓炼成的宝刀、宝剑,如无把握,怎会冒此奇险?当时召集同党连夜商计。一面加紧戒备,多设埋伏,一面传令各路同党,照着近日黄山传来的急报所说诸家遗孤的年貌、姓名、装束、人数,四处查访,如有发现,能够暗杀最好,否则便在暗中尾随。一面用飞书传知远近同党赶来下手,同时夹攻,每杀一人,立得万金重赏,一面又将有力同党相继派出。因听黑摩勒师徒近在湖口一带出现,前日有一贼党又在江中见一快船,内有几个少年男女,和一身材高大的老人同船飞驶,形迹可疑,与朱、白两家遗孤面貌相似,本想跟去,一则对方船快,追赶不上,同船老人又是隐居彭郎矶多年、出名难惹的老怪物向超然,惟恐弄巧成拙,被其看破,人又太单,不曾跟去。因见这班敌人随身未带行李,踪迹必在彭郎矶与湖口之间,便向老贼和众同党分头送信。昨夜来贼不见水氏弟兄与先来同党踪迹,后在无心中寻到水贼姚五家里,问出前夜有两老友来访,次早带了几个徒弟驾舟同出,说是去往湖口,应昨日老友之约,也许还要去往湖心深处,也未说出何事和一定去处,仅说当日必回,由此一去不归。今早去往湖口访问,遇一相识多年的渔人,说是姚五昨日清早曾由当地经过,与水氏弟兄的船同往湖中开去,双方还在船头说话,似是熟人,但那船上只有一个中年妇人和两个面生壮汉,水氏弟兄并不在内。隔不一会,姚五便开往前面,船行极快,转眼开出老远,水家船却落在后面,两船同一方向,只是一快一慢,渐渐失踪。这时天只刚亮,那渔人是由前面沙滩上摇来,双方相隔只三四丈。姚五师徒平日假装善人,湖边渔人多半相识,由斜对面开过时双方还曾招呼,等到湖口镇前快在靠岸,忽见一条‘浪里钻’由镇旁野岸开来。船上四人,两大两小,因正泊岸,不曾看清面目。后见那船开到镇前忽然把船一偏,船便加快,其急如箭,晃眼便剩了一点黑影。再看去路,正是前两船所去一面。那一带湖面最阔,水深浪大,过去三十多里,连沙滩浅滩多是少见,一眼望出去看不见一点陆地,越往前水势越险。湖底暗礁甚多,自来无风三尺浪,稍为变天便是波浪滔天,水雾蒸腾,时有大群江猪、水蟒兴风作浪,向船猛扑,以前又出过两条恶蛟,平日最是荒凉,向无客船来往,就有由此经过的,也都在边界上绕道而行,一个不巧仍难免于出事,沉船伤人。多大胆子的渔人,明知那里鱼多也不敢去,至多在附近沙滩旁边张网,风色稍差立即赶回。这先后三条快船,不知何故走成一条直线,料是一路的人有什急事,只猜不出那大一片水、无人去的所在,怎会前往?万一遇见恶蛟,岂不送命?便在暗中留意。这三条船竟是一去不回,姚家去的人料已出事,当时赶回,各驾小舟,在方圆数十里内搜寻前两船的下落。到了镇上再寻渔人,一问去路途向,忽又改口,别的都对,只所说方向一偏一正,微有不同。寻了半日并无踪影,忽然发现半段恶蛟尸首顺水浮来,均料姚五受人之托去往湖中斩蛟,也许送了住命。跟着又发现几具浮尸,果有姚五师徒在内,中有一人便是前日来访姚五的老友,双腿已断,伤处留有齿痕,似被恶蛟咬断。早听传说,蛟是两条,必是众人合力杀了一条,本人也为蛟所杀,只得抬回安葬,现在正办丧事,日内开吊等情。来的那几个贼党均极精明机智,先也当是死于蛟口,后往镇上寻到渔人,仔细查访姚五所去之处离陆地多远,水中有无大的沙洲和有人家居住的陆地。那渔人早来受人警告,虽未说出小菱洲所在,因性忠厚,答话稍一支吾,贼党已自生疑。再一想到水氏弟兄失踪未回,浮尸之中也无此二人在内,失踪贼党尚多,不止此数。两条船就是被蛟打沉,人蛟尸首既然漂来,破船总应有一点踪迹,如何船板也未见到一块?最可疑是后去那条小船,据渔人说快得出奇,船上两个小孩,一个精瘦,与传说中黑摩勒形貌相似,内中必有原因。还有那蛟后半段尸身已如此长大,当众渔人由水中钩上时,曾用刀斧乱斫,那蛟皮鳞坚厚,费了许多人力均未斩断,后来寻到蛟腹下面裂口,才将蛟皮剥下。斩此恶蛟决非容易,如在水中,恐连近身都难,齐中斩断已是奇事,蛟腹下面这长一条裂口,明是刀剑划破,多好水性武功的人也办不到。后又发现大片伤处,这样刀斧不伤、坚韧无比的皮鳞,竟会被人在当中割去一大片内皮,却将外层鳞甲留下,越想越奇怪。想起来时听说,黑摩勒在金华北山得了一口灵辰剑,他那徒弟铁牛又有一口宝刀,乃寒山诸老遗物,这两件兵器均是至宝奇珍,断铁如泥,蛟虽猛恶,终经不起这类神物利器,只要斫上仍难免死,也许连人带蛟均是仇敌师徒所杀。商量了一阵,都觉所料极是。来贼又多,立即分头行事,由几个精通水性的能手入湖查探,余人因在临江酒楼问出日前有一貌相丑怪的幼童前往独酌,由一姓风的渔人代为还账,水云鹄并与同饮,双方好似素不相识等语,越发断定敌人必回湖口无疑,便在当地埋伏守候,一面命人飞书告急,通知远近各路同党前来应援,人数甚多,无一弱者。鄱阳三友早已料到,事前又得到信息,暂时不便出面,便由庞曾扮作渔人,去往前面沙滩等候。恰巧我弟兄船到,忙将人换过,由庞曾亲自押送伊华往小孤山,交与青笠老人处置。我弟兄坐了渔船回转,夜来贼党到得越多,如非这场风雨,难免遇上。我弟兄奉了师命在当地接应,已候多时,方才发现船来,断定不会再有别人。现奉师命,请黑摩勒师徒急速过船,连夜赶往小孤山。小菱洲来船也当时开走,不要停留。”
黑摩勒师徒虽觉丁建言之过甚,自己奔走江湖,连经奇险,屡遇大敌,均未败过,此行虽受敌人暗算,两次被擒,结果仍以本身之力出险,何况灵辰剑已然取回,贼党人数虽多,何足为虑?便把想去寻访鄱阳三友和井孤云玄真观主师徒来意说出。丁建劝说:“师叔所说虽然有理,如论贼党,休说师叔,便小侄也不会怕他。只为三位师长均说老贼恶贯已盈,伏诛在即,敌人党羽众多,必须分别除去,多去一个,人民便少一害,不可上来做得太凶,以免敌党存有戒心,胆怯逃避,将来死灰复燃,又留祸根。近日一举去了他好些爪牙,现又派出大批贼党,如与动手,万一互有伤亡固是不值,如其全胜,老贼连急带怕,定必大举而来。他平日曾用心机,勾结了几个厉害人物,虽然不在芙蓉坪居住,都承过老贼的情,真到不可开交时老贼前往求助,多半不好意思拒绝。这班人都不好惹,各有惊人本领,但已隐退多年,井非好恶一流,出来助贼全是迫于情面,不是本心,一旦遇上,我们恐难免有人吃亏。师叔这口灵辰剑,更须防人生心偷劫,不先引出,要免许多枝节,此次诸老前辈命诸家遗孤在外走动,便为诱敌之故。上来使老贼不痛不痒,只管急怒愁虑,无可如何,这面多是一班少年英侠,至多暗护,均不出手,其势不便小题大做,将平日结交的那些老人请出相助;就是往请,那班老人见这面都是一些后起少年,自觉胜之不武,不胜为笑,也必不肯轻易出来。等黄山陶太师伯开石取宝,将金髓炼成宝刀宝剑,然后同往芙蓉坪,一举成功,岂不是好?还有湖口水陆要冲,五方杂处,商民人家甚多,一旦杀伤多人,难于善后。贼党再如无耻,去与官府勾结,更易兴出大狱,连累许多良民受害。故请师叔当夜起身,到了小孤山再作计较。井师伯今早已回黄山,三位师长虽然未定,此时不知何往,风雨夜深,非到夭明难于往寻,师叔还是走吧。”黑摩勒闻言,仔细一想,果然有理,暗付:此地居民太多,投鼠忌器,早晚贼党被我遇上,休想逃脱一个!便即答应。
丁立原扮作由外新回的渔船,尾随在后,丁建到时,早令将船开往湖中,离岸已远。说定之后,往水中一钻,船上四人便照所说方向开去。两船刚并一起,丁建便由隔船探头招呼。黑摩勒师徒已早准备,忙带衣包,纵将过去。两船立时分开,各走各路。
黑摩勒师徒见那渔船,外面多是渔网、渔钩、篮篓之类,舱中却甚整洁舒适,并有两榻相对,船篷之下还罩有一层油布,滴水不进,方觉鄱阳三友用心周密,盛情可感,遥闻湖口埠头上吹哨之声。铁牛将船上小窗推开一看,来路岸上忽有三盏灯光闪动飞驰,岸前两条快船正要离岸开走,船上灯已点起,昏灯映处,人影连闪,纷纷由上纵落,有的手上似还拿有兵器,知是贼党惊觉,由后追来,方喊:“师父快看!狗强盗追来了。”眼前一暗,灯光忽灭,耳听丁建说道:“贼党许是发现我们船上灯光,看出破绽,已快追来。且喜此时风雨越大,湖中浪恶,离岸已远,此船又是特制,比前日的船还要坚固轻快,灯光一隐,便不易于发现。事前又早防到,先朝直开,到了前面,然后转弯。贼党上来,定必照直追赶。不被发现自然省事;真要被他看出,就势引往小孤山,由青笠老人对付他们也好。现在船已转向侧面,你那一面当风,快将小窗关上,以防漏雨。”话未说完,忽又听打桨之声。
丁建侧耳一听,忙取兵器,纵往船头。黑摩勒师徒也想冒雨跟出,电光闪处,猛瞥见一条小“浪里钻”,由去路一面斜刺里箭一般急,朝着自己的船猛冲过来,眼看就要撞上。
第一三回
胜迹记千年 后乐先忧 名言不朽 黑风飞万丈 穷山暗谷 奇险连经
前文黑摩勒师徒船到湖口,又遇风雨,时正深夜,快要拢岸,丁建忽由水中蹿上船来,说奉师命,请黑摩勒速换所驾渔舟赶往小孤山,兔遇岸上埋伏的群贼,引起凶杀。黑摩勒一听师父七指神偷葛鹰已到黄山,正和乾坤八掌陶元曜开石取宝,分在始信、文笔两峰绝顶铸炼刀剑,心中惊喜,意欲先往黄山见师,再往武夷山寻那异人,当时也未明言。刚一换船,便见湖口镇上灯光人影闪动飞驰,并有多人坐了两船追来,料知踪迹已被贼党发现。四人正在商计应付,忽听打桨之声,由斜刺里飞也似驶来一条小“浪里钻”,电闪光中还未看清,两船已然隔近。那小船本由横里驶来,快要撞上,忽听浪花微响,来船已然侧转,附在四人船旁,一同前驶。
丁建为人机警,先疑来了敌人,本在准备,仗着练就目力,一双夜眼,暗影中看出来势不像贼党一面,忙即止步,立在船头,暗中戒备。方要开口询问,来船已先低喝:“黑老弟师徒可在船内?”黑摩勒剑已拔出,一听口音甚熟,同时,剑光闪处,瞥见对面船上,立着一个身穿水衣的少年,果是黄生,不由喜出望外,忙答:“小弟在此,黄兄船小,过来再谈如何?”话未说完,丁、黄二人同声低喝:“决将宝剑收起!以防敌党发现。”黑摩勒也自警觉,刚将宝剑回匣,双方入舱,匆匆礼见。
铁牛听说盘庚同来,尚在小船之上,想要过去。黄生拦道:“不必太忙。此时风狂雨大,波浪猛恶,前途已转顺风,快将船帆拉起,一同前进。空中电光连闪,敌人也许不曾看出老弟剑光,你们各自开船,我把话说完,还要走一趟呢。方才我师徒正往回开,忽然发现你们船上灯光隐隐外映,心想此时怎会有船开来?彼时风雨不大,愚兄目力尚好,还能看见,正在船头遥望,船上灯光忽隐,隔不一会,便见贼党发了两支流星信号,越料来船多半贼党之敌。跟着便见贼党拿了风雨灯抢着上船,对准你们方才来路追赶。同时发现你们船是两条,已然分开。我身边带有小菱洲特制水镜,本可望远,无奈雨大天黑,看不清楚。正不知寻哪一条船好,空中忽有电光连闪,这才看出内有一条是往小菱洲一面绕去,你们这条船好似与我同路,想是为避贼船,多绕了一点水路。想起来时庞曾兄所说,料你师徒多半是在船上,否则也必不是外人。盘庚又用小菱洲所赠听筒,听出铁牛在喊师父,越知不差,忙即赶来。我今夜曾与风大兄相遇,得知贼党人多,内中大有能者。最可虑是我们杀伤太多,这班贼党有什羞耻!迫于无奈,就许利用老贼财势,勾动官府,添出许多麻烦。事闹太大,连累无辜商民受害,一个不巧,兴出大狱,使宫廷多生疑忌,留下后患,将来诸家遗孤报仇之后,仍难安身。黄山诸老前辈已写好一封向老贼的警告信,上有‘你不狐假虎威勾引官府,以阴谋暴力使无辜人民受累受害,我们便不出动,只在一旁主持公道;如其卑鄙无耻,狐假虎威,兴出大狱,连累良民遭殃,自己造孽,便容你不得!我们定必联合日前一班老友登门问罪,举手之间,你便全数灭亡,连想和仇人一决胜败都是无望’等语,但因令师葛老前辈,和神乞车老前辈、中条七煞中的查二先生说了几句笑话,说:‘芙蓉坪你们当它虎穴龙潭,我仍当作无人之境。此时双方仅有一点小接触,老贼为人我已深知,虽极好恶,不到万分情急,仍想绷点面子。自己不行,去向狗官乞怜,除却丢人,多害无辜,又伤不到敌人,这类下作的事,暂时尚不至于如此无耻。这封信目前还用不着,等我们刀剑炼成,仍由我亲身往投便了。’鄱阳三友因这信尚未发出,均主避实击虚,去重就轻,或是由师叔等一班同辈弟兄姊妹出头下手,使其顾此失彼,手忙脚乱。再分别设法,剪去他的爪牙,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非绝妙?昨今两日,来贼太多,并有几个能手在内,老弟本领虽高,也犯不上为他们多费力气。不过这些贼党实太骄狂,我师徒二人本来不想多事,因见老弟踪迹已被发现,就是闪避得好,一个不巧,仍难于被他看出,水中动手固然不怕,这大风雨,动起手来也很费事。正好一举两便,由我驾了原船,先给他一点警告,出一点气,就便将贼引开。你们各自加急前进,我去去就来。”
黑摩勒见他要走,忙问:“伊华想已让押到小孤山,青笠老人如何处治?”黄生方答:“我不为这厮,还不会来呢!”忽听窗外弹指之声。两船本是并肩而行,相隔甚近,黄生忙说:“盘庚在敲船窗,必有事故。他带有水镜听筒,许是发现敌党追来。我看看去。”铁牛急于要见盘庚,也想同往。黄生拦道:“外面风雨大大,波涛汹涌,天又深黑,你去不得。”黑摩勒听出外面风狂浪猛,雷声隆隆,响个不住,忙把铁牛喊住。黄生匆匆说完,已拉开风门,朝丁氏弟兄打一手势,令其加速急行,匆匆纵出,一闪不见。
铁牛探头外望,瞥见一条小船影子,船后只一小人,正由船前掠过,其急如飞,狂风暴雨中,微闻打桨之声,晃眼无迹,黄生似已人水,不在上面,心想这两师徒不特武功甚高,水性更是惊人,将来遇见机会,非将水性练好不可,免得离开陆地就要吃亏。
丁建见门已关,铁牛仍在满船乱看,想要寻找缝隙。兄长一人操舟,尚须相助,稍有警兆,还要分人下水,兔被贼党涌上船来,当夜风雨太大,波涛险恶,贼党人多,两小师徒水性不佳,不是对手,吃他的亏,惟恐铁牛等人走后,又开船舱,虽有油帘遮蔽,灯光难免外映,便将两个竹筒交与铁牛,说:“此是水镜听筒,乃小菱洲特制,昨日发现水氏弟兄船上也有此物,本来不知用法,后来我在小菱洲对面荒礁之上等候师叔同行,忽然发现水大之妻驾船赶来,想因她丈夫被师叔们打败,打算拼命,周身都是暗器插满。隔了一会,忽见所乘空船往回路随流漂去,被大哥无心发现,忙由水中追上将其截住,寻到这两竹筒。刚在查看它的用处,覆盆老人忽由水中纵上,说要借船一用。跟着又见你说的那位无发老人,由侧面无人沙洲上踏水来会,向我指点了几句,便同开船走去,只将这两个竹筒留下,以备应用。我们曾经试过,水镜虽有用处,须在天气好时才能看远;听筒却极灵巧,如非今夜大风雷雨,水声大闹,多远都能听出。此时外面昏黑异常,不是对面,便在近处也看不出一点形迹,开窗无用,反而闹得满船水湿。我这船上开有四个小孔,你将两筒插在上面,一听一看。小的一根没有镜头,内有两层薄膜,只要留心细听,就是风浪雷雨太大,人在一二十丈之内说话和来船走动之声,也能听出几分。我要帮助大哥划船,也许还要入水推舟,以便走快一些,不能在此奉陪。师弟最好只作旁观,莫使灯光外映,免得贼党偷偷掩来,变出非常,吃他的亏。内有一个使千斤锤的力大无穷,所用明月流星虽不一定名副其实,少说也有六七百斤。船在三丈以内,被他舞动,甩将过来,多大的船也被打成粉碎。就是将他杀死,这长一段水路如何走法?将来陆地相遇,再用你那扎刀斩断锤上铁链,将他杀死,岂不省事得多?”
黑摩勒忙问:“大力金刚郑天雄也来了么?”丁建答道:“正是此人。他和洛阳三杰至好,都是出了名的天生蛮力。上次北山会上,他因有事不曾赶到,后听三杰被简二先生孤身空手凌空撞落,把一世英名丧尽,恨到极点。恰巧贼党有人与之交好,互相利用,欲报前仇,专和北山会上我们这面的老少英侠作对,他四人以前本在黄河两岸往来出没,号称三杰一雄。他觉着北山赴会自己虽未在场,三杰均是他的至交至戚,既不好意思再在原处称雄,剩他一人也是无趣。前数日方始同来江西,隐居九江附近,打算待机而动。就不能寻简二先生本人报仇,好歹杀上几个有名望的对头,稍争一点颜面再行出头,今早才由贼党将其接来。”还待往下说时,忽听舟后叩壁之声,忙说:“师叔稍等,家兄喊我,许有什事,去去就来。”说罢,便往后艄赶去。
黑摩勒师徒坐在船内,对着一盏油灯,耳听外面风声雨声越来越猛,杂以雷鸣浪吼,声更洪烈。那船仿佛走得极快,孤舟一叶,冲风破浪,行驶在万顷狂涛之上,时起时落,颠簸不停。船顶悬的那盏风雨灯也跟着东摇西晃,光影幢幢。船上杯盘等零星用具已全收起,只剩两边榻上的枕头,不时滚动。黄生、丁建一去不来,也不知外面是何光景。铁牛连用两筒查听窥看,先听不出丝毫异兆,水镜筒外面更是一片漆黑,除却偶有电光一闪,瞥见风狂雨大,骇浪山飞而外,哪看得见一点敌人影子,多大本领,处此境地,无法施展。正在心烦气闷,忽听前船头上好似有了响动,因是风浪相搏,轰轰发发,聒耳欲聋,先未听清。铁牛手握扎刀,正待朝前掩去,黑摩勒忙喝:“铁牛且慢!莫是我们有人受伤,你先不要走出,待我看来。”说罢,刚往外走,忽听外面有人低喝:“师叔,是我。师弟快来帮我一帮,这位丁二哥受伤了。”
铁牛听出盘庚口音,连忙追出。黑摩勒一听丁建受伤,不由大怒,也忙赶去。刚到船头,瞥见船板上伏倒一人,盘庚立在一旁,正由身旁取出一个火筒,一晃便亮。铁牛忙喊:“师兄,你不怕贼党看见么?”盘庚答说:“贼党已被师父引远,这大风雨,决看不见。我已累极,请代将丁二哥扶了进去。”黑摩勒见盘庚穿着一身雨衣,立在大风雨中,说话不住喘气。船头上的雨水,似瀑布一般四外飞流,如非那船制造精巧,四面均有水道,窗前并有挡水隔断将雨水挡住,又是顺风,中舱早已被水灌满。闻言知道丁建伤势不轻,不顾说话,忙同铁牛赶上,搭了进去。
刚把人放向榻上,盘庚也由外走进,关好舱门,便听后艄丁立询问伤势如何。黑摩勒见丁建人正醒转,正向外面喷水,待要坐起,灯光之下,面白如纸,已无人色,恐丁立不放心,方答:“无妨,人已醒转。”
盘庚在旁接口道:“丁大哥放心。我们吃了人少的亏。先是师父和我驾船把贼引开,我躲在一旁,只由师父一人上前诱敌,准备万一贼党太多,索性丢了小船,我也入水,给贼党一个厉害,把那水性好的去掉几个,挫了他们锐气,便同回来,不料丁二哥会由水底赶来。这时天太昏黑,水中对敌好些不便。师父身旁带有水里用的骊龙珠水灯,先人水四贼不知厉害,望见水中灯光人影,追将过去,被师父连伤三人,贼党才知厉害,风浪雷雨又大,不敢冒失,已然改攻为守。丁二哥初来不知就里,黑暗中见贼党大多,船有两条,意欲由船底穿洞,将其打沉。没想到贼党因见敌人厉害,早有防备,船底伏了两个能手,内中一贼持有特制铁丝网套,目力水性俱都颇强。二哥上来没有看出,等到警觉水底有贼,正要迎敌,已中诡计,被贼网住,空有一身本领,无法施展。那贼看出二哥本领高强,恐其难制,人刚入网,立即收紧。本非全身勒死,痛晕淹死不可,幸而师父由侧面看出,见贼党已先上船,正在收网往上提人,箭一般赶将过去,扬手两支梭镖,先将旁立两贼打伤,人也跟踪赶到。乘着对方惊呼忙乱之际,救人心切,左手一钩先将那贼刺伤,钩落水里,再用前次借与师叔备而未用的那柄匕首,一下将贼首斩断,连人带网一齐抢走。我在船上正等得心焦,遥望贼船灯光乱闪,人语喧哗,心中疑虑,赶往偷看。望见水中流星,知是师父龙眼灯光,恰巧迎上。师父探头出水,说:‘贼党甚多,为了吃亏太大,全都情急痛恨,现正由后迫来。我虽不怕他们,丁二昏迷未醒,又在水内,离船颇远,却是可虑。你来得正好,小船无须再顾,可速将他送往船上。他虽未受重伤,但被铁网紧勒了一下,痛极昏迷,灌了不少湖水,此时无法救醒,必须将他背在身上,头出水面,踏水而渡。我如将贼党全数打退,立来接应。’说时原是边说边逃;二哥身上铁网已被师父用刀挑断,托在手上,一面急驶,一面朝下控水,并将自己水套取下,将头罩住。走了一段,遥望贼船已分两路追来。恐被发现,又恐看出此船去路,我们手上托着一人,半身出水,冲风冒雨,踏波而驶,自然要慢得多。一个不巧,被贼党水中追来,丁二哥未醒,如何应付?只得将人交我,照师父所说,往这一面追来,师父便朝贼船迎去。二哥身长,我人大小,如在好天也还无妨,偏又遇到这样风浪雷雨,本就吃力,你们的船又快,相隔已远,二哥腹中有水,就是面有水套,头在水上,这样大的雨势和浪头,水仍不免灌进,他又失去知觉,多好水性也无用处,似此波浪滔天、无边无岸的茫茫大水,船追不上,时候一久,岂不淹死?心里一急,上来用力大猛,等赶出三四里,人便疲乏。久不见师父来,越发惶急,勉强拼性命往前急追,一口气又赶了两三里。正急得我要哭,不料无意之中出水换气,忽然发现前面水面上有一点亮光。先还拿不准是否你们的船,重又拼命赶来,且喜相隔不远,接连两蹿居然赶上,果然不差,但是力已用尽,忙将二哥推送上船。我手搭船边,又被此船拖出一段,方始稍微缓气,纵了上来。惟恐师弟当是敌人,万一误伤,先喊了一声,此时才知那亮光乃师弟插在窗孔中的水镜透出。幸而贼船离远,少说也在十里之外,否则岂不被他看破?方才小灯便是师父特制、又名骊龙珠的龙目灯。如非夜深风雨,贼船已远,怎会点燃?二哥只是多吃了一点湖水,现已吐出,大家放心好了。”
说时,丁建两次坐起,均被黑摩勒止住。丁建气道:“这班水贼不用真实本领对敌,却以诡计伤人。虽是我自不小心,对敌之际强存弱亡,说不上别的,但是此仇非报不可!”盘庚接口道:“你那对头已被师父钩落水中,断去一手一足,就是不死,也差不多了。二哥何必这大气?”
丁建笑道:“还忘了向老弟道谢呢!我先没打算去追贼船,后因久候令师不至,前往探看,发现贼船灯光,跟踪赶去。到时,见群贼不敢下水,各用暗器朝下乱打,心中有气,打算穿过贼船。不料船底伏有两贼,一个在前诱敌,刚一交手,便是败退,我往前一追,立被暗中埋伏的铁网罩住。被擒无妨,胜败常事,不该欺人太甚,一面下毒手收网,嘴里还说好些便宜话,实在令人恶气难消!黄师叔多大本领,也只一人。贼党诡计多端,此时未归,好些可虑。就是我此时精神不济,难于往助,也须有个接应。我意欲去往后面驾船,由家兄前往一探,将他接应回来,你看如何?”丁立兄弟关心,早在后面静听,闻言首先接口说道:“二弟受黄师叔救命之恩,万难坐视!你快来代我驾船,我就赶去好了。”
盘庚方说:“无须,师父以一敌众,如在平日,自然吃亏,今夜却沾了天气的光。他不特得有师祖真传,目力极好,身边又带有两件好兵器和水灯骊龙珠,有好些便宜。贼党初来,不知这里地势、水力强弱和我们的虚实,水中不比陆地,谁看得最远谁就占上风,先下水四贼本领都不弱,双方动手,不过几个照面,便被师父连用手法刺伤了三个,贼党多半胆寒,连下水都不敢。此时不归,必是师父想将那使流星大铁锤的一个除去,尚未得手;再不,便是想将贼船引远一点。二位哥哥不必多虑,再等一会。如仍不回,由我赶去便了。”黑摩勒师徒也不放心,均想同去,索性把船开回,与贼党决一存亡。
盘庚早料众人必要激动义愤回舟相助,正在力劝,外面风雨也渐渐小了下来,忽听打桨之声由听筒内隐隐传出。盘庚拿起,静心一听,忽然喜道:“师父来了。”铁牛连忙将筒要过,边听边问道:“后面果然有人划船追来,怎知是你师父?你那小船不是丢掉了么?”盘庚笑道:“详情我尚不知。船上双桨乃是铁制,师父划船之声一听即知。”说罢,桨声越近,盘庚忙赶出去。
黑摩勒师徒知道贼船已远,不会被人发现,推窗一看,船已靠近,耳听黄生和丁立相对问答,盘庚急又跑进,将门关好。跟着便见黄生由船后推门走入,身上水衣已全脱下,先和众人招呼,又对盘庚道:“今日真难为你。我先恐你年幼力弱,追赶不上,这一带都是无边大水,没有一点陆地,万一中途力尽,将人丢下,如何是好?我在水中往来出没了好几次,好容易将两条贼船引远,并借他们所发暗器回敌,打伤了两人。最后贼党发话,说:‘你并非我们所追仇敌,为何出头作对?今夜风雨太大,双方不便交手,是好汉,留下名字地头,说明来历,等到天晴,约好日期,决一胜负。’我不愿给师父找麻烦,答曰:‘姓黄,路过此地,因见你们骄狂凶恶,心中有气,给你们尝点味道。真要寻我,随时均可遇上。我那来历姓名就道出来,你们也未必能够知道,问它做什?’又骂了他们几句,便自回转。本想由水里赶来,那只小船无人驾驶,正被风浪打来打去,随水漂流,被我无心发现。觉着今日黄昏虽与贼党相遇,那是渔人打扮,现在对敌,穿了水衣,你又不在一起,面貌并未被他看出,何必留此痕迹?又想我和贼党在水中争斗时久,也有一点力乏,万一你在中途气力不济,有此一船,省事得多,于是坐船赶来。不料船中无人,积满雨水,急切间无暇收拾,走起来要慢好些,费了许多力气方始赶到。且喜无人受伤,丁二弟只受了一点虚惊,并无妨事。此雨不久便住,风力却大,乘着顺风赶往孤山,天明不久便可到达,我们走吧。”
丁建谢了救命之恩,力请把称呼改过。黄生自觉年轻,先还不肯,后见黑摩勒也在一旁劝说,只得应了。丁建又将船中所备酒食取出请用,盘庚、铁牛也在一旁相助,将积水打扫干净。雨势越小,顺风扬帆,船行极快,一路无事。
二丁均想早到,一同下手,并劝船中师徒四人各自安眠。四人本来一见投机,二次相见,交情更厚,两人一边,横在榻上,越谈越有兴,哪里还睡得着?中间黑摩勒想起伊华,便问黄生:“到了小孤山,如何处治?”
黄生笑答:“我只顾和你谈说黄山比剑之事,没顾得说到这厮。我不为他,还不会来呢。”随说,伊华到了路上,先向庞曾哀求,说他老母在堂,兄长惨死,如何可怜,苦求给他一线生路。庞曾在都阳三友中人最忠厚,性又豪爽,虽有先人之见,知道二伊好恶凶狡,但听他说得可怜,未免有些活动,后又故意试他两次,并将绑索解去。哪知伊华狡猾已极,知道庞曾试他心迹,始而假装不知,不肯露出丝毫逃意。后听庞曾示意令逃,反倒哭诉,说他身受师门厚恩,决无二心,虽因一念之贪铸成大惜,又不合看错了人,与贼党结交,如今自知罪重,悔恨无及。便不被人擒住,也必回山待罪,听凭恩师发落。无如犯规大大,二位丁师兄听了对头谗言,不容分说。到了小孤山,师父性刚疾恶,押送的人专说好话尚难幸免,再要火上添油,命必不保,为此胆寒。至于中途逃走,就是此去必死,也决不敢做此叛逆之事,只望老前辈到时多说两句好话。弟子家败人亡,偷生无趣,惟求暂宽一时之罚,等弟子奉母归西,办完大事,再行领死,便感恩不尽等语。一面又将以前所行所为全部供出,毫不掩饰,暗中露出许多事都是乃兄主动,或是迫于旁人情面,无可如何。虽然为恶,并非本心,所有罪恶,却愿由他一人承当。
庞曾渐被哄信,见他少年英俊,人更聪明,身世孤苦也系实情,觉着人谁无过,少年无知好胜,铸成大错,悔之无及,原是常情。对谈一久,不由起了同情之想,虽不便当时放他,本意将人送到小孤山,交与黄生,立即回转,并不想与青笠老人见面。因想免他一死,竟往面见老人代为说情。心肠太直,以为这厮情有可原,老人铜令符黑摩勒并未当面取出,不算抗命,虽与贼党相交,并未泄漏机密,剑沉蛟穴,没有取走,也无带剑投贼的真实形迹,从小便在师门,老人又受老友重托,只要把话说明,必蒙原宥,断定能说得通,事前把话说得满了一点。
哪知老人早看出二伊弟兄心术不端,执意不允,答话又太刚直。庞曾向来说到必做,老人虽是前辈高人,双方师门无什渊源。翻阳三友虽小一辈,但已成名多年,本领又高,向来不肯服低。先觉老人有点倚老卖老,神态高做,心已不快,再见对方一点不留情面,非将伊华处死不可,不由心生愤怒,便说:“老前辈家法严正,令人可佩,我一外人,本来不应多口。因觉人谁无过,伊华先虽少年无知,犯了罪恶,但我知他有好些事均出不得已,情有可原,事后悔恨已极,所说也极但白,想起他身世孤苦,又在门下多年,多少总有一点师徒情分,为此不嫌冒失,请念在老友份上,乃母现只一子,饶他一命,许其改过自新。不料老前辈执法如山,没有丝毫情面,我也无颜再代求说。不过此人就是背师作恶,你老人家并未派人擒他回来治罪,黑摩勒虽有一面铜符,也未取出,如非我那两个门人将其截住,早已逃走。如真逃往芙蓉坪投贼,老前辈就想清理门户,恐也不是容易呢。”
黄生在旁,不知老人别有用意,见宾主双方争论,辞色不善,庞曾性傲,听了一面之词,语多讥刺,惟恐双方闹僵,正想开口,老人已哈哈笑道:“老弟人真忠厚,竟被小畜生花言巧语说动了么?这个无妨,逆徒是你带来,仍由你将他带回原处,或是中途放掉,均由你便。在此两日之内,如不自行归来听我发落,不论逃到天涯海角、虎穴龙潭之中,至多一月,我必有人将他擒回,行我家法,你自请吧。”庞曾也非寻常人物,先是气愤头上口不择言,及听老人如此回答,方觉自己失言,方才所说大无礼貌;又见伊华始而跪地悲哭,满口认罪,神情十分可怜;后听双方争执,表面一言不发,暗中却有欣喜之容,知已受愚,越发后悔。话已说僵,无法改口,转问伊华:“你意如何?”伊华方幸庞曾负气,已受利用,不料姜是老的辣,受愚不过一时,竟还有此一问,当时一呆。想了又想,勉强答道:“弟子蒙恩师暂时宽容,且等两日之后,办完老母身后之事,再来领罪便了。”
庞曾见老人说完已一笑走开,只黄生一人在旁,伊华答话吞吐,神态奸猾,虽以老母借口,面上并无悲戚之容,冷笑道:“我弟兄三人一向扶弱抑强,除恶务尽。似你弟兄以前行为,早已难逃公道。起初也防青笠老前辈多心,隐忍至今,不料仍为你将老人得罪。休看我代你求情,只此两日期限,你如真能洗心革面,改恶归善,就是为你受老人怪罪,也必以全力再为求说,委曲保全。如有丝毫恶念,就是老人大量宽容,或是假手于我,放你逃生,我弟兄三人也饶你不得。”伊华自是极力分辩,因恨黄生师徒帮助外人,始终不曾招呼。
庞曾也不理他,说是要在当地访友,令其自往船中等候,以为伊华形迹可疑,必要乘机逃走,故意在山上访友,谈了好些时,方始回船。一看伊华睡得正香,料知这厮狡猾,在未送到原处以前,只一离开,必被老人擒去,不敢妄逃,想借此表示悔过是真,并无他意,并可借此养好精神,补足连日睡眠,以为逃走之计。正在留神查看,想要开船,伊华忽在梦中哭喊亲娘,醒来又是一套花言巧语,求庞曾将他带往湖口,以便回家见母,假说弟兄二人奉命他出,免使老母伤心等语。因在船上时久,话早想好,装得极像,骗得庞曾又是将信将疑。因其几次未逃,途中仔细观查,除和老人争论时神色不定外,井无其他可疑之处,路上言动甚是恭谨,仿佛强忍悲苦神气,所去之处又是常时往来的湖口,不由把先前疑念去了一些。途中设词试探,伊华也真机警,看出庞曾生疑,一任如何说法,始终咬定牙关,不露丝毫口风,并说师父厉害,万难逃走,无论如何,须在两日之内赶回待罪,否则,被他擒回,死得更惨。只是期限太短,又在孤山耽搁半日,到家能否把老母后事办完还不敢定,真来不及,也是无法等语,说时泪随声下,悲泣不止。庞曾虽生怜悯,还未十分相信,一直送到他家,并在暗中查看。亲眼见到伊华见母时假装一脸笑容,推说师命远出,向一异人学武求教,以为将来报仇之计,大哥奉命先走,抽空回家送信,请母勿念。一面便去镇上,托两老年人照料乃母,哭诉真情。庞曾不知他当地同党甚多,上岸时已有暗号发出,有人暗中窥探,以为是真,急于想寻风蛔商量,匆匆走去。
伊华原知庞曾必要暗中窥探,许多均是做作,准备人一离开,便即弃母而逃,只为天性多疑,作贼情虚,到时天已昏黑,因恐庞曾未走,同党粗心,不曾看准,虽接同党暗号说人已走,仍不放心,做得过火了些。另一面,黄生明白老人看在老友面上,表面要正家法,实则看出庞曾忠厚,故意激将,想给伊华一线生机。伊华如仍俯首待罪,哭求不去,固不致死,宾主双方也好落场,就是真个母子情深,情急心乱,只在两日之内赶回,也有活命之望。想起同门多年,意欲相机挽救,带了盘庚暗中跟来。先和庞曾一样,也被哄信,正要出面明言点醒,忽然发现有心作伪,便在暗中窥探下去,果然看出破绽。觉着伊华既然以母为重,当此两日之内,便是生死关头,应和乃母多聚些时,为何一到便在外面寻人,一直未回,背人时节,毫无悲苦之容?心更生疑。跟着便听伊华暗告同党说:“老头子听了外人谗言,毫无师徒之情。兄长已死敌手,自己全仗应变机警,暂逃毒手。好在芙蓉坪人山口号已听人说过,期限共只二日,老头子素来强做,话已出口,两日期限未满,决不至于出手。只那姓庞的,又想做好人,又怕惹事,反复无常,实在可恨,如知我走,定要作对。且喜被我哄信,现已离开。自来夜长梦多,他还有两个师兄弟,好些门人,均是能手,回去一说,难免生疑。我已决计不再回家见母,由此起身,先走水路,往芙蓉坪赶去。路上恐被对头识破,可代我寻一大竹箱来,我便藏在其内,装着货物,由你们坐船同往,先到湖口停上一夜,天明再走。敌人就是疑心,必当我孤身一人由旱路绕道逃走,抉不料如此大胆,会在湖口停船过夜。”
那两同党本是两个山货商人,父母早死,年轻好武,又喜酒色。伊氏弟兄知其家财富有,早就留心,去年见二人与人打架,上前相助,转败为胜,由此结为至交。黄生本就听说,经此一来,叛师投贼之事已全败露,知其良心已丧,无可救药,同时又探出二伊在当地还曾暗杀良民,霸占人家妻女,许多恶迹。因师父向来说了算数,不满两日限期,如将伊华擒回,反受处分。劝是没法再劝,不由把来时为友热念全数冰消,暗忖:伊华投往芙蓉坪,好些机密均要泄漏。有心通知鄱阳三友,又恐师父见怪。只得叹了一口气,回到船上,打算连夜赶回,将所闻之事享告师父。乘这一夜工夫,只师父有一句话,仍可勉力追上。刚到湖口镇上,便遇风虭同了辛回走来。双方虽是初见,辛回却认得黄生,同到船上谈了一阵。黄生恐对方当他师父派来,并未提到伊华之事,满拟二人必要谈起,哪知始终未提,只说黑摩勒当夜必到和贼党到人甚多,多半能手等情。三人谈了一阵,便自分手。开船不久,忽遇风雨,正想起风虭前后所说,对于伊华之事仿佛有了准备,只未明言,忽见船上灯光,料是黑摩勒赶来,回舟探问,果然不差。
黑摩勒听完,得知贼党虚实和内中几个厉害人物,以前曾听司空老人说过,想不到这班极恶穷凶均是老贼一党,回忆前闻,也颇惊心,怪不得鄱阳三友那样高人,连黄生也同声拦阻。师徒四人一路说笑,时光易过,不觉天色有了明意,雨早停止,风力甚大。船行大江之中,急如奔马。耳听丁氏弟兄在后船上笑说:“天都亮了,师叔师弟谈了一夜,也未安眠。小孤山就在前面,可要出来看看江景?”
四人推篷出望,东方晓日已由天水相连之处现出大半轮红影,照得千里江流俱成红色,光芒万丈,水面上波涛滚滚,直到天边闪耀起亿万片金鳞。新雨之后,天色澄弄,深蓝色的晴空,只有几点疏星略微隐现。除日边孤悬着两片朝霞,点缀得一轮红日分外壮丽而外,万里长空青湛湛的,更不见丝毫云影。江波浩荡,一片空明,只两岸陆地露出一列黑线,越显得波澜壮阔,上下同清,天水鲜明,一碧无际。为了昨宵雷雨太大,好些往来客船都在觅地避风,尚未开行,偶见一两条渔船,孤舟一叶,漂浮在惊涛骇浪之中,看去十分渺小。再走一段,日轮离水而起,前途水天空际,渐有帆影,三五出现。再一回顾,后面来路更多,或远或近,前后虽有三四十面风帆,在这又阔又大的大江之中,看去仍觉稀落落,相去远甚。遥望前面小孤山,凌波拔起,独峙中流,仿佛一座翠塔浮在水上,上面草木葱宠,苍翠如染,时见红墙绿瓦,楼阁回廊,高低错落,参差掩映于疏林高树之中。远望过去,水是那么绿,山是那么青,江波浩浩,风帆点点,朝霞红日,朗照晴空,翠螺灵峰,浮沉水上,真个气象万千,美景无限,不禁互相赞妙,叫起好来。
黄生笑道:“老弟想是初次到此,虽然连去带来,天气一好一坏,阴晴异态,你都看到,但是孤山胜概还只见到一斑,没有尽情领略。休说春和景明,盛夏雷雨,江枫落叶,风雪归帆,四时之景各有不同,便是江矶垂钓,轻舟泛月,临江灌足,小楼听雨,以及一日夜间的风雨晦明,阴晴百变,也各有各的妙处,真觉范希文《岳阳楼记》一记,号称千古绝唱,也只说了一个大概。有许多妙处,决非文人一支笔所能形容的呢。”
铁牛忙问:“黄师伯,听说岳阳楼在洞庭湖对岸岳州城上。范希文是什么人,也是一位剑侠老前辈么?”黑摩勒笑骂:“蠢牛,叫你少说话,偏多开口!你和平日对付敌人那样小心多好。什么也不知道,偏要多问,也不怕丢人。你听黄师伯口气,那是现在的人么?”
黄生看了黑摩勒一眼,笑道:“这难怪他,人生本领知识原从学与问得来,学是学习,间是请教,不学不问,不是永不知道了么?本该虚心才好。休说铁牛,便是老弟,为了习武太勤,出道又早,对于文事,未必有暇学习,问问何妨?我们自己人,他又是小辈,不知道的原应留心。文章之事,就说无多实用,像这一类古今名贤,他的出身来历和那有关世道人心的名言至论,多知道一点,使人加强救世济人之志,岂不更好?”
随对铁牛道:“此是宋仁宗时名臣贤相,名叫范仲淹。虽然时代不同,他流传千古的那两句话,却是当政人的不易之论。那两句活就是方才所说他代滕子京所做《岳阳楼记》上的,叫作‘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那意思是说:以前当政的,我去代他执政,看见民生疾苦,必须由辛苦艰难中领导改革。想把人民的痛苦去掉,必须先由自己吃苦耐劳,勤勉奋斗,领头做起。假使把自己和人民分成两起,休说只图自己享受,漠不关心,便是法良意美,善政流风,照此做去,日子一久,必有功效。将来虽也能使人民转为安乐,但当改革之际。暂时自然不易显出功效,甚而增加人民困苦都在意中。自己如以为已对人民用了苦心,尽了责任,我为他们这样费心费力,理应得到酬报,稍微享乐,无关大雅,却不知道这等用心害处太大。一则,人民知识贤愚不等。譬如久病的人,多半习于苟安,喜逸恶劳,积重难返。如有人对他说,你这病象太深,必须走上两三百里路,吃上多少苦药,才能转危为安,身子强壮。他对来人定必怀疑怨烦,轻则忠言逆耳,暗中偷懒自误,重则以德为怨。决想不到照此下去病象日深,非死不可,难关一过,立入康强安乐之境。领导的人如能以身作则,使其闻风兴起,觉着都是一样人,何况当道大官,哪有现成福不享、专一吃苦费力之理?可见良药苦口,劳作兴家,先苦后甜,必是真的。哪怕上来疑虑,久了也必感悟,再要做出一点成效,越发互相感奋,群策群力,多么艰难困苦的过程,也无不完成之理。等到人民都登乐土,大家快活,我再享受安乐,不特人民没有话说,我那享受也能永久。这等做法,未成以前自是任劳任怨,不知要费多少心力,经过多少艰苦困难才能成功,但等苦去甜来,却是有乐无忧。不说为人,便是为已,前半虽是辛苦艰难,后面全是快乐自在的光阴,也比一人享受,万夫切齿,一面高楼大厦,美妾娇妻,奢侈豪华,日夜荒淫,一面却在天人共愤之下,患得患失,惟恐富贵不能长保,权势一去,身败名裂,稍有风声鹤唳,心魂皆悸,坐立不安,清夜扪心,无以自解的民贼,实要聪明上算得多。这位姓范的,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我们一旦得志,固应学他榜样,而不得志时,更要各凭本身能力智慧,谋生之外,帮助别人。天底下不论多么艰苦困难的环境,只要努力奋斗,总能克服。尤人怨天固无用处,失望苟安也均自误。事业不论大小,均须勤勉力行,不可松懈,只将心力用到,自然水到渠成,人非衣食不生,但不能说自己饱食暖衣无忧无虑便算一世,须要尽量发挥他的智能,推己及人,使受他帮助的人越多越好,才不在本身具有的才力智慧。这些前贤的嘉言懿行,不学不问,如何得知?像我们这样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固然也是扶助弱小、救济孤寒的壮举快事,如以大体来论,也是时代使然,局面尚小。真要人人安乐,法令开明,在上者治理有方,一般人民都能自勉自励、克俭克勤,各以劳力智慧谋求生活,守法奉公,亲爱互助,以自己所长补他人之所短,共同度那太平安乐岁月,根本可以做到没有坏人。就有一二害群之马,公私两面都不容其存在,更无不平之事发生,要我们这些侠客何用呢?”
黑摩勒等道:“我们因见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到处横行,欺凌善良,实在看不过去,由不得就要多事,况又加上芙蓉坪这段血海奇冤,诸家遗孤不是好友就是同门,外人知道此事尚且奋臂切齿,何况是自己人?为此日常往来江湖,与这班罪恶滔天的恶贼大盗拼斗,终年冲风冒雨,历尽艰危,稍一疏忽便有性命之忧。所行虽然大快人心,生活实多艰苦,哪似黄兄这样一舟容与出没烟波、渔村隐居悠然自得的有趣得多?休说像你方才所说那样祥和、安乐太平景象,只把芙蓉坪这个民贼大害除去,助诸家遗孤重返故乡,我也约上几个同道,在西南诸省寻一山水清幽之处,开辟一些田亩,将两位师长迎接了来,自在其中田渔畜牧;凡是孤苦无告的穷人,我都尽量收容,使其分耕力作,同度苦乐劳逸相对的安乐岁月,不是好么?”
三人正说笑间,小孤山江边渔村相去已只两三丈。盘庚不等到达,首先纵上岸去将船系好。遥望矶头柳荫之下,青笠老人正在垂钓。时当清晨,沿江渔人正在忙着上市,渔船纷纷出动。四人见岸上人多,便把脚步放缓,朝侧走去,见了老人,分别礼拜。黑摩勒先把铜符缴上,黄生也将湖口之行一一禀告。
老人听完笑道:“你随我多年,怎会不知我的心意,白跑这一趟冤枉路作什?伊家两个小畜生何等诡诈机警,小的一个更是刁猾。庞曾偌大年纪,不择贤愚,正好叫他找点麻烦。你当小畜生真个在湖口要住一夜,你不遇见黑摩勒师徒,与贼党动手耽搁,再没有这场大风雨,你回来请命再去擒贼,便能追上么?那两个同党的船还未摇到湖口,竹箱中人已早掉包了。不过鄱阳三友也非弱者,何况庞曾只是一时负气受愚,已早明白,当着我面把话说僵,无法改口罢了。他在途中,就是小贼又用花言巧语,也决不会尽去疑念,轻易放他逃走。还有风蛔何等精明,一听便知庞曾把事做错,决不放手使小贼逃走,丢他弟兄的脸。小贼诡计多端,他已看出我有委曲求全之念,只要束身归罪,并非没有生路,偏要丧心病狂去投老贼。明知这三人不是好惹,还敢犯此奇险,当有几分自信。如无这场大风雷雨,就被逃脱也在意中。当初我便看出两个小畜生狼子野心,生具恶根,不肯收容,迫于老友情面,又想这两少年虽是好恶一流,在我门下年久,也许能够变化气质,如不收容,投在别的坏人门下,定必无恶不作。教好两个恶人,无异多积好些善功,这才收为记名弟子,打算十年之后,看他本性是否能改,再行正式收徒。近年见他们本领渐大,时刻都在留心考查,连试了好几次。上来还好,我正高兴,不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由去年起,便常时在外,背我为恶。因他们对我还甚敬畏,此次兵书峡之行,又无别人可派,打算再试一次,等他们出门归来再行警戒。我这里还未发作,他们已做出许多犯规之事。我因他们天性凶狠,恐其借口滥杀,早有严令:在外走动,不奉师命,对方就是盗贼恶人,除非无故侵犯,为了防身,迫不得已,也不许其出手。黄山杀贼由于夺剑而起,对方并未犯他,连犯贪、杀两条,已是不容,又用假话欺骗师长,不告而去,并与贼党勾结。照我家规,本难免死。昨日被人擒送来此,我仍念在师徒多年,他母以前虽是著名女飞贼,洗手多年,未犯旧恶,长子已死,只此一子,意欲给他一线生机。当时只要稍有天良,伏罪悔过,或是真想见母一面,办理后事,在此两日期内自行投到,我必乘机改口,稍加责罚,予以自新之路。最可恨是他明看出我的心意,但因这么一来不特失去我的信心,以后必要严加管束,不能为所欲为。知我说到算数,借着和来人几句气话,恨不能当时飞走,只在走前说了两句到期归来的门面话,毫无悔罪之念。我见小贼无可救药,方始断念,但我话已出口,不满两日决不下手擒他。小贼自恃一点鬼聪明,以为当地去芙蓉坪,以他水性本领,当日便可赶到。在此两日之内,我就明知他往投贼,也必不会擒他。剩下鄱阳三友,必能瞒过。他以前不知这三人的底细,昨日才知一个大概,哪晓得人家的厉害,结果仍是自投死路,要你操什么心呢?”
黄生面上一红,笑问:“师父明察秋毫,伊华自无幸兔,但是昨夜那大雷雨风浪,对面不能见人,伊华逃走,正是机会,如何会于他不利呢?”老人笑道:“我近十五年来,越发不愿多事。你是我衣钵传人,在未尽得我的真传以前,轻易不许离我五百里外。好些话未对你说。大小孤山,上下流经千里之内,原有好些异人奇士,他们隐居多年,难得显露行藏。你知道的人不多,又读了几年书,心更善良温和。以前连都阳三友的名姓都只偶然听说,不知人在何处,如何知他们深浅?他三人算起来虽比我晚一辈,年纪均不在小,当初又是青城派未一代开山门的弟子。目前老一辈中人物,对他三人均极客气,极少以前辈尊长自居。我和他师父无什交往,你昨日还觉来人表面谦和,口气强做,心中不满。其实人家还算是客气的哩,便是分庭抗礼,也说不出他什么短处。我因都阳三友心性为人无一不好,这多年来从未走差一步,风虭对人更是谦和,炉火纯青,可嘉可佩。只庞曾一人性太刚直,有意给他一个难题。事后想起,还觉人家好意,不应对他用心思。我想风虭为人表面谦退,内里仍极好胜,崔岗更好面子,知道此事,决不丢脸,他三人必以全力出动,也许先放一步,索性等到小贼过了两日业已赶往芙蓉坪、快要投贼之时,再行下手都不一定。此事我已有了算计,大约小贼此时想投芙蓉坪决无如此容易。昨夜你在湖口遇见风虭,又听他门人说‘师长他出,不与黑摩勒相见’,必与此事有关。到时你只拿我铜符,前往等候便了。”
黑摩勒想起丁氏兄弟不曾跟来,上岸时也无话说,不知船开没有,正在偏头外望,忽听老人哈哈笑道:“真个难师难弟!归告令师,小贼如逃,必在四五日后。昨夜大风雷雨,虽然不敢冒险,临时变计,累他们扑了个空,人却成了网中之鱼。真要擒他,手到擒来。我昨日和你二师伯所说乃是戏言,请勿介意。”
黑摩勒见老人说时,目光注定前面水上,定睛一看,离水两丈以下似有一条黑影,先在水中不动,老人话未说完,忽似水蛇一般蹿上岸来,正是丁立,穿着一身水衣,到了岸上,便朝老人面前跪下,连说:“弟子无礼。因想拜见老前辈,来时衣履不周,前面人多,不便同来,意欲稍微瞻望颜色便走,改日专程拜见,并非师长之意,望乞恕罪。”
老人笑说:“年轻人原应随时留心,何况师长正在和人打赌之时,怎会怪你?归告令师伯,过刚则折,他人太好,易上小人的当。如不嫌我昨日对他不客气,就此罢手,由我过了限期,在此一月之内擒回小贼,清理门户,免得他们清闲岁月,为此奔波。”丁立恭答:“老前辈虽是好意,但是三位师长一向疾恶如仇,伊华只敢忘恩背信,二师伯既受好人之愚,向老前辈领了指教,断无畏难罢手、再使老前辈操心之理。这番盛意定必转告,事情仍由二师伯效劳到底便了。”老人笑道:“由你,这样也好,到时看事行事罢。”丁立重又礼拜告退,并向黑黄诸人辞别,仍往水中蹿去。只见水花微动,声息全无,人水又深,晃眼无踪。
钓矶偏在渔村一角隐僻之处,杨柳千行,风景清幽,村中渔人均敬老人,知他喜静,平日无事轻易不肯往见,故此丁立去来并无人知。老人转对黄生道:“你看见么?他的门人都是这样,连一句话都不肯让人。我的来历他都知道,如无几分自信,怎敢代师回覆?他明是带了听筒,想由水底探我口气,被我看破,索性求见。来去如此从容有礼,不是师父教得好,单会一点武功水性,能这样么?你切不可小看人家,将来代我清理门户,还须格外留意呢!”黄生恭敬应诺。
老人随对黑摩勒说:“昨日得信,令师葛鹰虽已到了黄山,但是武夷山所寻那人关系重要。此老天性孤僻,不通人情,别号甚多,不对他的心思,连面都见不到,至今无人知他真实姓名。令师虽和他相识,也未必知他底细,所居之处是一孤峰绝顶,乃武夷诸峰最高之处,终年云雾弥漫,罡风狂烈,常人上去都难,休说寻他。此人一出,就未必亲自动手,也可将那几个最厉害的老头子镇住,使其知难而退,我们去的人少却许多凶险。最好早日起身,先将此人寻到,照令师所说,上来与之交友,不要明言来意,等他开口,方能如愿。此老和你一样,天赋异禀,不是常人,只年纪多了好几倍。万一话不投机,不可勉强,急速回山,另打主意。一则老贼早已情急,恐要先发制人;二则黄山开石取宝,日前参与斗剑的诸老前辈十九回山,至多只有一二人在旁相助:老贼善用阴谋,所结交的能手又多,难免命人暗中破坏,也须有人在旁守护,以免炼剑的人心无二用,难于兼顾,一个不巧,前功尽弃,不特冤枉,也太可惜。白泉日内必来,如过今日未到,你就走吧。”
黑摩勒本意先往黄山见师,再由当地起身,闻言心正盘算。盘庚本立老人身后,忽似发现什事,如飞跑去,探头一看,原来一条小船刚刚开到,那船看去小得可怜,只有一人操舟横江而来,别无异处。盘庚上前和来人说了两句话便自跑回。黄生笑喊:“师父!陶空竹怎会命人来此?莫非老贼现在就发动了么?”老人方答:“没有这快。”盘庚已赶到面前,呈上一信。
老人看完,对黑摩勒道:“昨夜那些贼党,因在风雨之中轻敌大意,明知浪大,妄恃水性,想要追敌,被黄生用骊龙珠发光诱敌,冒着奇险,连伤数贼,越发仇大,不肯甘休。本还想往这一带搜寻你师徒踪迹,被我两个师侄知道,用疑兵之计将其引开,使其赶往别处,将人分散,以便分别除害容易一些。他们原是好意,不料内中两起恰巧与你同路,不论是回黄山或去武夷,均难免遇上。这还不说同时得信,贼党中也有一人与武夷山那人相识,已由老贼派了两个武功极好而又机警的死党与那贼同往,相机结纳。此老最喜感情用事,平日隐居深山,虽不与人交往,但是去的两个老贼心机极巧,又知此老脾气,就许谈投了机,虽不至于出山助贼,万一先入为主,事前答应了人家,来个两不偏向,将来岂不要添许多危机?最好赶在前面,或是将此三贼除去,方为上策。我知你们小辈弟兄一见如故,不舍分离,想要聚上一半日,这都不必,起身越早越好。为防再遇贼党,耽搁时机,不必再经湖口,可由彭泽去路择那小径,多走山路,绕将过去。到了福建邵武东北,龙樟集旁有一山村。那怪老人每隔些时必往村中小饮。卖酒的是一姓林的老头,与之相识,能够在彼打听踪迹或是遇上,再妙没有。否则便由当地入山,去往所居黑风顶寻访。这样走法虽快得多,中间却要经过盘蛇谷一处奇险,路既难走,谷中更多毒蛇猛兽和极厉害的瘴气。好在你身边带有雄精至宝,可以防御,虫蟒不敢近身。我命黄生送你渡江,就上路吧。”
黑摩勒闻言,只得中止前念。黄生师徒的船本在昨日大船之后一同带回,黑摩勒行时想起玉环要还辛回,别了老人,抽空又往陶公祠去寻辛氏弟兄。到后一看,竹楼门已关上,辛氏弟兄全都不在,便托黄生代交,一同走出。先由孤山坐船,渡过长江,到了彭泽县,双方分手。因料老人命这等走法必有用意,便照所说途向走去,一路无事。
师徒二人脚底都快,所行又是山僻小径,无什人烟,便于急驰,次日中午便走到江西、福建两省交界深山之中。因为干粮等物己在来路准备,并还买了两件衣物,连尖都不用打,忙着赶路,除却途中饮食,极少停留。前行山势越险,二人打算抄近,看见前面有一横岭。入山以前,早向山民打听,如由岭上横断过去,要近二百来里路。也未细问岭上面的形势,以为当地已是武夷山脉起点之处,只要方向不差便能走到,匆匆赶上。到顶一看,那岭又高又峻,上下都是丛林灌木,野草荆棘,好些地方连个插足之处都没有。岭那面形势更是险恶,地比来路更要低下。一眼望过去,乱山杂沓,四无人烟,时见各种虫蛇由深草里窜起,向旁逃去,料是毒蛇猛兽出没之区。身有黄精,毒虫闻风远避,艺高人胆大,也未在意,各用轻身功夫,一路攀援纵跃,朝下飞驰。
刚到半山之上,先听远处传来一声怪吼,铁牛笑问:“这是什么东西?吼得如此难听,和打破鼓一样。”黑摩勒说:“这样吼声从未听过,决不是虎豹等寻常野兽,想必厉害,你留点心才好。”铁牛笑道:“多么厉害的东西,也经不起我们这一刀一剑。”黑摩勒道:“胡说!自来无人深山最易藏伏恶物。天底下怪事甚多,连我尚少经历,何况于你。上次我往黄山,路过一座古庙,前往投宿。不料庙中养有两条大蟒,为了说差一句话,主人激我与蟒争斗,差一点没有送了性命,用的便是这口灵辰剑。我得这粒黄精宝珠,便为主人恐我与蟒狭路相遇,想要报仇之故,你当是儿戏的么?”(黑摩勒、江明、童兴三人古寺斗蟒,巧遇吴岚,转祸为福,得到一粒雄精珠经过,事详《云海争奇记》。)铁牛喜道:“师父那日说往黄山始信峰途中连遇奇事,没有说完便遇别人打岔。那粒雄精宝珠我还未见过呢。”黑摩勒便将前事说出。铁牛越听越高兴,笑说:“好师父,我肚皮饿了。难得旁边有片石岩甚是干净,我们坐一会,吃点东西再走吧。”黑摩勒知他想听下文,笑骂:“蠢牛!明明想听我说斗蟒,假装肚皮饿,你那鬼心思,当我不知道么?”铁牛涎脸笑道:“听完再走,省得前途耽搁也是一样,还长见识,不是好么?”黑摩勒笑说:“这是你师父丢人之事,你也爱听?幸而对方都是自己人,否则我和那蟒早已同归于尽了。”边说边和铁牛去往半山岩上坐定,一面重说前事。
铁牛也将干粮酒肉取出,师徒二人边吃边谈。黑摩勒也将雄精丸取出,与铁牛观看,正说此宝妙用,忽见下面山谷中有一小蓬烟气往上升起,话也恰好说完。铁牛笑道:“师父说下面都是荒山野地,至少这一片好几百里方圆没有人家,下面山谷中不是有人在煮饭么?”黑摩勒仔细一看,低声说道:“说你蠢牛,你还不信。人家烧饭的炊烟是这样的么?你看那烟一蓬直上,到顶方始分散,和正月里花炮一样;今日山风颇大,中途并不折断,好些怪处。再说此时过午不久,也不是人家烧饭的时候。我们远看,自觉烟气不大,你再近前试试。以我看来,多半下有毒蟒和不知名的猛兽一类。那地方正当去路,我们过时还要小心,不可惊动才好。”铁牛忽然惊道:“师父说得不差,果然远方看东西要小得多。照此说法,那边坡上走的人,恐比我们要大好几倍呢。”
黑摩勒忙问:“人在哪里?”随向铁牛手指之处一看,对面是一满生树木的小山,相隔约有两三里路。此时正由林中走出一人,全身赤裸,只腰问围着一片兽皮,赤着双脚,手里拿着一根似枪非枪的兵器,背上插着十几根没有翎毛的长箭。照着远近来比,那人不特形态雄壮,身高少说也在一丈以上,先由树林中低头走出,朝前面山谷中望了一望,忽然拔步赶去。那么高大的人,走起路来又轻又快,一纵就是好几丈。山谷相隔原有好几里,山路崎岖,野草矮树又多,看去极为难走,那人好似轻车熟路,晃眼便被走出老远,不禁惊奇,忙拉铁牛一同卧倒,不令发现。方想这野人如何这样高大,那冒黑烟的所在不知何物,寻去作什?忽听又是一声怒吼,与方才所闻相似,再往大人去路一看,已由侧面山坡驰下,看神气是往冒黑烟的山谷中跑去,快要到达,忽然停了一停,拔下身后长箭,方始把脚步放慢,一路东张西望,掩了过去。谷口地势较低,又有大片树林遮蔽,人影接连隐现了两次便不再见,谅已走进谷中。
师徒二人俱都年轻好奇,好在要由当地经过,意欲绕往一看。略一商量,便由半山之上斜绕过去,打算绕往谷口一面,看清形势,入谷探看。哪知越往前树林越多,密层层看不到一点地面,同时瞥见那黑烟先是一蓬接一蓬往上喷去,自从大人人谷之后忽然收去,更不再现。隐闻兽蹄踏地之声密如擂鼓,震撼山野。料知野兽必不在少,不到谷中决看不出。略看地势,便往下跑。
师徒二人同一心理,都想看看那是什么东西,只顾早到,加急飞驰。等到下岭,。走往谷口一带,黑摩勒到底在外日久,有点经验,见那地方,前面大片森林,黑压压不见天日,如非先在岭上看好形势,决看不出前面藏有一条山谷,耳听蹄声踏地,势更猛烈震耳。正走之间,忽又瞥见酒杯大小两点绿光,带着一条萤光闪闪两三丈长的黑影,由前面树上猛掣转来,飞一般穿枝而去。跟着便听窸窣乱响,刚看出那是一条蟠在树上的毒蛇大蟒,又见同样带光的黑影,树上地上纷纷惊窜,有五六条之多,暗林之中立时起了骚动,奇腥扑鼻。这才觉出危机四伏,如无避毒宝珠在身,别的不说,就这许多毒蛇大蟒定必群起来攻,也是危险。忙把铁牛拉住,不令离远,各将刀剑拔出,借着剑上亮光照路,看清形势,试探前进。走了一段,方想:由上望下,由岭前人谷,不过三四里路,走了这一段,如何未到?前途不远,忽有日光下漏,忙赶过去一看。
原来那条山谷十分深险,除却谷口前半,都是千百年古木森林遮蔽,地势又极宽大,不将树林走完决难看出那是山谷入口。谷中路径有宽有窄,前半和中部一带,一面危崖壁立,直上千百丈,一面多是肢陀起伏,高低绵亘不断,与大人来路相连。再往前去,尽是石崖,草木不生,形势分外高险,中间还有大片空地。石崖到此突然中断,形如一个弯曲残缺的大丁字,在斜对面转角上是片峭崖,为谷中危崖最高之处,阳光全被遮住,光景昏暗,甚是阴森。壁下有一狭长形的深潭,由林前不远处起,长约十丈,宽约一半,水面上好些水泡。还未出林,便闻到一股腥气。壁上山石磊阿,离地六七丈横有一大条平崖,长约二三十丈,宽约两丈。壁上两洞,一大一小。方才所闻兽蹄之声已早停止,只听兽息咻咻,为数甚多,但被右边崖角挡住,看不出来。因料大人和怪蛇必在丁字一直的转角空地之上,也未仔细朝那两旁崖上细看,便由林内绕往右崖角,借着一块山石探头往外一看,目光到处,刚发现右首大片空地上,伏着好些水牛一般大小的犀首象身之物,约有七八十只,各自蹲伏在地,瞪着一双拳大凶睛,仰头向上注视,口中不住喘息,大人并不在内。忽听头上有人大喝:“那两个小娃儿不要命么?林中那多大蟒,你们是怎么来的?还不快些抓住这条山藤上来,就活不成了。”声如洪钟,甚是震耳。话未说完,先是呼的一声,一条四五尺长的白影,也有碗口粗细,由头上飞过,朝左崖之上射去。嗒嚓一声,崖石好似碎了一大片,那东西也由崖上滚落下面深潭之中,打得水花四溅,乃是一根四五寸粗,五尺来长,一头尖的坚木。同时崖顶又有一条黑影,怪蟒也似由上飞落。二人忙即纵身回顾。
原来离地五六丈的半崖危石之上,立着方才所见大人,竟比常人高出一倍以上,比湖口董家祠灵官庙所遇恶道董天乐还要高大得多,年纪又轻,看去不过二十来岁,头发打成一结,盘在头上,背上插着好些方才打向对崖的坚木,手持一根两丈来长的木枪,也是一头尖,打磨得又滑又亮,仿佛一支特产的树木所制,腰间虽然插有一把朴刀,因人太长大,看去和常人所插匕首一样,独立半崖危石之上,威风凛凛,宛如天神,由上飞落黑影,乃是一条长的山藤,似想叫二人快援上去,外表形貌虽极威猛,神态口气不似凶野一流。当时以为是指那群猛兽而言,黑摩勒方想:这样大的野人,如能收服,倒有一点意思。因方才来时,看见崖上虽有两洞,并无别的异兆,正想师徒合力将那猛兽杀掉几个,给他看看颜色,忽听铁牛惊呼:“师父快看!那面崖上是什么东西,这等难看?”同时又听大人在上高声疾呼,呼呼连声,有两支木箭由头上飞过,往对崖打去。这次山石并未碎裂,山风过处,猛觉奇腥扑鼻。铁牛纵得较远,忽喊“头昏”,身子一晃,似要晕倒。大人连声怒喝:“小娃儿不听好话,非死不可!我无法再救你们,只好代你报仇。今日不杀怪物,我不回去了。”
话未说完,黑摩勒目光到处,已然发现对崖洞壁之上伏着一个怪物,通体作墨绿色。先是连头带尾盘作一堆,约有一两丈方圆,由下仰望,仿佛一大块苔藓斑驳的山石,这时头尾脚爪刚刚往外舒展开来。那东西似蛇非蛇,前半身一个形似圆筒的怪头,通体墨绿,尾生鳞甲,前头一张又长又深的筒形怪嘴却是比血还红,频频伸缩颤动,看去吸力极强。口中时有黑烟,水泡一般冒起,皮甚坚韧有力,自颈以下,生着百十根尺许长的倒须刺,脚爪好似不在少处,但不长大,极像蜈蚣的脚,但只有尺许来长,一根根钢钩也似,单是前小半段便有六七对,动作却不甚快,还未完全舒开,只后面露出三尺来长一段形似蝎钩的怪尾。大人所发两支树干般粗的木箭,相继均被怪物前爪抱住。那粗约尺许的前半身忽然暴涨两倍,沙沙连声,那么粗长的木箭竟被撕成粉碎。猛想起所喷毒气便是方才所见黑烟,这样高崖,竟能过顶,此时上下相隔才十多丈,被它一口毒气喷上,岂能活命,不禁大惊,忙将铁牛拉住,取出雄精宝珠,朝铁牛头面上滚了一滚。
铁牛本来心中烦恶,快要昏倒,被宝珠在头上一滚,当时清醒复原,精神立振。黑摩勒不知人立下风,那粒宝珠又有丝囊装好,隔着两层衣服,铁牛立得稍远,又在前面,毒气顺风吹来,自难发挥它的功效。先颇惊惶忧急,恐怪物凶毒,宝珠无用,就是宝剑厉害,似此奇毒,如何能当?及见铁牛复原极快,才稍放心。因见大人似因二人必死,已不再警告呼喊,连发两箭,被怪物接去,也不再有动作。急切间未暇往上回顾,只将宝剑握紧,藏在身后,严命铁牛不要离远,一手拿着宝珠,全神注定对崖,暗想除害之策,并防万一。
见那怪物全身逐渐伸开,这才看出后半共是三个身子,形如一柄三尖叉,当中一尾独长,并有倒钩,和蝎尾相同。蜈蚣脚并不甚多,只前半身有八九对,左右两条长身软绵绵的仿佛没有骨头,拖在地上,累得全身也欠灵活,不似上半身夭矫自如,刚劲多力,身旁还有好些紫绿色的膏汁。这一走动,才看出身下还有两具死兽,形态与崖下所见相同,血肉已被怪物吸尽,只剩皮包骨头,瘫在地上。怪物上来缓缓移动甚是从容,明见对崖立有敌人,下面还有两个小人和大群野兽,好似不曾在意。先用前段蜈蚣脚将那死兽轻轻抓住,朝外一甩,扑通连响,直落崖下水潭之中。然后回转身来,作之字形,连弯几弯,凌空斜起,昂向前面,屈颈低头,将那深陷肉内的一双碧瞳怪眼注定对面那群野兽,口中一条喇叭形的怪舌吞吐不休,那黑烟也一团接一团由口边喷出,但不甚远。
二人刚看出怪物后半身始终未动,仿佛护痛神气,忽听身后崖上一声怒吼,跟着又“噫”了一声,然后喝道:“这事奇怪!你们怎会未死?一会怪物就要下来,休说被它抓住,闻到一点毒气也难活命。这些猛恶多力,心性灵巧,和他势不两立的象犀,又有我在一旁相助,人和猛兽都服过避毒的药草,用尽方法,恶斗了多少日,并还知道它的习性,尚且无奈它何,何况你们两个小娃儿!乘它凶威未发以前,快些上来。要是方才毒气被风吹走,没有上身,或者还能活命,再要不知死活利害,就来不及了!”
黑摩勒听出大人实是好意,仰面笑道:“我们不怕,这样凶毒之物既然遇上,非将它除去不可!听你这样为难,更要帮你的忙了。承你好心照顾,叫我的徒弟上去如何?”铁牛忙道:“我和师父一起,不愿上去,师父不说宝珠只有一粒,不能离开么?”
黑摩勒一想,铁牛离开,果然可虑。这野人心肠虽好,看他所用兵器,都是树木所制,如何能杀怪物?稍一疏忽便要中毒。这东西不似别的蛇蟒,看见宝珠并未避退,能否制它固不可知,看铁牛好得那快,自己也只初来,闻到一点腥气,后将宝珠取出便无所觉,只要应付得法,当不至于中毒,手中又有这口宝剑,能除此害也未可知,何必再令铁牛离开?便朝上面说道:“我那徒弟不愿上去,我两师徒决死不了,请放心吧。”大人心直口快,见两幼童毫不领他好心,又知怪物吃饱之后醉眠了些时,已要发作,这次来势更猛,自己下去又太危险,气得跳脚,大骂二人不知好歹,非死不可,黑摩勒见他天真,暗中好笑。
二人身大矮小,又有山石蔽遮,怪物心贪凶狠,先只注定前面美味,不曾把两小人放在眼里,双方这一问答,立被警觉。本就恨极大人,但又无奈他何,以为这两小人必是大人一路,意欲杀以泄愤,再寻那群犀象晦气。因下半身受伤太重,行动不便,下时必须蓄好势子,又恐大人乘机暗算,事前好些准备。发难虽迟,一出却是快极,箭一般向前蹿去,从无虚发。黑摩勒自不知道,见怪物前身向外斜出,低头下视,等了这一会仍不下来,相隔又高又远,毒气太重,其势不能用镖去打,正和大人说笑,瞥见怪物前半身本己弯成一个篆写的“弓”字,忽然往回一缩,挤成一堆,二目凶光闪闪,注定自己这面,全身又在颤动,和先前用脚爪撕裂大木箭一样,方告铁牛:“怪物恐要突然冲来,小心戒备。”耳听崖上厉声大喝:“怪物就朝你们冲来,它那毒眼看到哪里,不论飞禽走兽,休想活命!后面那些象犀看似凶猛,并不伤人,还不快逃过去!借着双方恶斗急速逃走,只头一下不被毒爪扑中,或者还能逃生。再不听话,少时下来,我便要打你们了!”黑摩勒心想:这野人的心真好,只管怒骂发急,仍在一旁大声疾呼,想我二人出险,真个可爱。一面觑准怪物来势,随口答道:“你这大个子怎不明白?照你所说,我如逃走不及,已为怪物所杀,你打我们两个死人有什意思?”
话未说完,那怪物原极灵警,初次见到这样小人,本觉奇怪,正打算生吞一个,再抱上一个,索性吃完再向犀群中择肥而噬,忽听大人怒吼,两小人却是神态从容,毫不惊慌。这等现象,不论人和兽从所未见。这类猛恶凶毒之物最是灵巧多疑,对方越镇静,它也越发小心,始而恨不能一下便把对方生吞下去,细一注视,竟为二人神态所慑,生出疑虑,如非吃了上风的亏,没有闻到雄精那股香味,就许缩退都不一定了。
大人见怪物已运足全力,待要朝前猛冲,不知何故还未发动。下面两小人神态口气又是那么从容不迫,也自奇怪。低头细看,二人身后各拿着一刀一剑,刀像一根铁条,还不起眼,那剑宛如一泓秋水,已是少见之物,最奇是剑尖上还放出一条芒尾,比电还亮,想是恐被怪物看出,人立石旁,却将宝剑倒垂在后,用石遮住,人手稍动,剑芒便闪烁不停,时长时矮。忽然想起昔年所遇异人也有一口奇怪的剑,虽与此剑不同,威力大得惊人,暗忖:只有生命之物,全都怕死,何况两个小娃儿,岂有一点点年纪,前有怪物,后有猛兽,一点不在心上之理?心念一动,立时改口说道:“你们这样胆大,又带有奇怪宝剑,莫非有人指教,特意来此除害的么?真要有此本领,再好没有。但要留神,这东西周身皮肉比铁还硬,刀斧不进,更有许多短脚,被它抓上,万无生理。口中吸力最强,多么大的野兽,被它吸住,转眼只剩一副皮骨。它只后半身还未长成气候,左右两身是它累赘,容易受伤,什么东西都禁不住。但那中间身后的钩尾巴,虽是它的全身要害之一,如能斩断,要去掉它好些凶威,偏又奇毒无比,灵活异常,我费了多日心力,只将它当作翅膀的左右两身打伤,不能随意飞腾,稍微用力纵跳便作奇痛,想要将尾钩除去,仍是不行。这些象犀,专为和它拼命,决不伤人,你们能帮我除它最妙,否则快往犀群后面逃走,也许能保活命。这东西又凶又馋,每次忍痛蹿下,至多扑上两次,稍微得手便要缩回,头两下不被扑中,就无害了。说得容易,事大艰难危险,越小心越好。”
黑摩勒先见那群野兽凶猛长大,本恐前后受敌,又觉双方恶斗将要开始,不便撩拨,本有顾忌,后见所有象犀都以全神注定崖上,一动不动,对人直如未见,才稍放心。闻言越发心定,知道大人已不再存轻视之念,心更关切,方脱口说了一声:“你这野人真好。”忽听破鼓也似一声厉啸,紧跟着呼的一声,怪物全身仿佛弩箭脱弦一般,一条暗绿色的长大影子,带着大股又劲又急的腥气,已由对面崖上猛射过来,来势神速,迥出意料,耳听大人在上怒吼:“往旁逃!”一条条的木箭长影正由头上飞过,朝前打去。同时又听群兽哞哞怒吼,各将四蹄踏地奔腾,宛如万鼓齐擂,山鸣谷应,声势惊人。
说时迟,那时快!就这瞬息之间,怪物已由相隔十多丈的崖上飞射过来,离头也只两丈高远。照那来势,多快身法也难逃走。这一对面,越觉形态丑恶,令人可怖。那圆筒形的怪嘴,血盆也似正张开来,露出一圈又尖又密的利齿,其细如钉,其白如银,当中一根喇叭形的红舌吞吐不休。前半身的蜈蚣脚已全张开,后半三条长身交叉一起,中间尾钩不住挥动,凌空飞降,宛如一条长虹,端的猛恶已极。
黑摩勒看出不妙,忙喝:“铁牛快逃!”声才出口,心里一急,身往旁纵。正想用剑朝上撩去,猛想起左手雄精珠尚未发出,何不试它一试?就这危机一发之际,念头还未转完,左手发出宝珠,右手宝剑往上一挥。百忙中觉着眼前一花,怪物身子仿佛连闪两闪,临时掉转,改了方向。一道寒光过处,剑已斫空,只见大蓬黄烟四下飞射,宝珠正往下落,怪物并未扑来。落地回顾,不禁吃了一惊,耳听万蹄踏地之声更急,尘沙滚滚中,大群象犀已争先奔腾而来,朝那怪物扑去,铁牛正由侧面纵过。瞥见宝珠下落,就势一把抓住,纵落身旁,忙喊铁牛:“到那面去,我不怕他了!”声随人起,又是一剑,纵身往上挥去。
原来那怪物是近视眼,十丈以外便看不甚真。先见两个小人立在对崖之下,那致他死命的克星雄精宝珠,外有丝囊,并未看出。虽见小人身后光影闪动,敌人不应如此镇静,心生疑虑,无如性太凶残,又极贪嘴,等了一会,看不出别的动静,耳听仇敌又在怒吼说笑,不由激发凶野之性,立照原计,先朝二人蹿去。快要临近,忽然闻到一股香味。物性各有克制,本已警觉不妙,同时瞥见敌人手上持有制它之物和灵辰剑的寒光,心中大惊。偏生去势大急,后身先又受伤,本是负伤前来,猛然收转决办不到。急怒交加之下,耳听仇人又在崖上怒吼,连发木箭打来,越发勾动前仇,忿怒如狂。仗着机警灵巧,心中恨毒,竟连痛也不顾,突将交搭中间的左右两条长身,忍住奇痛舒展开来,猛将头一抬,照准崖上仇人凌空蹿去。
黑摩勒因见来势太猛,忙往旁窜,不曾想到怪物忽然舍近求远,改下为上,势又如此神速,等到看出,怪物已快扑到崖上。耳听大人惊慌怒吼,知道不妙,忙即挥剑赶去,略一停顿,势已无及。总算大人命不该绝,那群象犀都有灵性,因为首两只大犀前月为怪物所杀,由此拼命报复,双方成了死仇,每日随同大人来此拼命,不到黄昏日落,怪物吃饱藏入潭底,只管死亡相继,决不退去。日子一久,无形中受了训练,怪物动作习性均所深知,本在下面排开阵势,想激怪物下来拼斗,一见朝人扑去,齐声怒吼,纷纷追纵过来,当前两犀见怪物本是由上下蹿,两条盘搭身上的受伤身子忽然松开,全身作一弧形,略一腾挪闪动,忽又朝上扑去,此举正合心意,如何肯放?各自一声怒吼,猛力往上蹿去,一边一个,恰将左右两条长身抓住。
怪物原是凶性大发,忘了预计左右两身舒开以后虽然加了力量,但是伤处奇痛,还未扑到崖上,已由不得垂了下来,再被这重有千斤的象犀抓住,越发痛不可当。怒极心昏,不顾再伤仇敌,电一般猛将全身侧转,回头便要反噬。不料这些象犀都是天性刚烈,拼死而来,哪里还顾性命?抓住以后更不放松,右边一只瞥见怪物回头扑到,前排蜈蚣脚己快抓到身上,明知必死,不特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猛张大口,拼命咬去。怪物痛极,一声惨叫,随同全身下落之势,连爪带嘴刚扑向右犀身上,左边一只象犀也如法炮制,连咬带抓,两条怪身晃眼血肉淋漓。怪物正痛得连声惨哼,想把右犀杀死,再杀左犀,就这将落未落,快要到地,转眼之间,黑摩勒已由犀牛群中纵将过来,扬手一剑,将怪物拦腰斩断。剑光强烈,用力太猛,芒尾扫中之处,连崖石也被斫折了一大片。怪物如非瞥见寒虹电掣,胆怯惊窜,差一点把长嘴连头斩断。
黑摩勒看出怪物性长猛恶,虽已被斩为两段,前半身往斜刺里蹿去,后面没有长身累赘,反更灵活,只管惨嗥,似未曾死。想要追去,将头斩下,因见大群象犀已似潮水一般涌来,齐朝怪物断身扑去,连抓带咬,乱成一堆。怪身好似仍有灵性,两丈来长一段缩在地上,当中蝎尾长钩仍在上下挥动。虽是由快而慢,其力已衰,象犀又扑得大猛,已有两只受伤,中毒倒地,路也全被挡住。黑摩勒惟恐误伤犀群,方想由旁绕过,忽听崖上大人急呼:“好兄弟留意!我已中毒。怪物凶恶已极,稍微缓气,必要报仇。先不要去惹它,等我稍停下来,一同除它。此时它后半身已去,虽然不会再飞,所喷黑烟凶毒无比,谁也无法近身,必须擒住,用火烧死,才能除害。”说罢,连声急啸。下面犀群好似闻得警告,有了戒心,一面抓咬不停,各将身子旋转,注定前面,忽然分头窜去。因是身太重大,腿又极粗,走起路来蹄声如雷,震动山谷,崖上大人虽在急叫,并未听清,风力又大,犀群一奔,尘雾飞扬,涌起好儿丈高下。
怪物逃出之后,便盘在斜对面崖角空地之上,用那圆形长嘴衔住断处伤口,连成三个圆圈,叠在一起,全身抖得更加厉害,仿佛痛极神气。黑摩勒因方才一剑凑巧,得手容易,心胆大壮,并未放在眼里,犀群再把路拦住,当时没有过去,一点不知怪物的厉害,虽被斩成两段,灵性尚在,比前反更凶毒,及见犀群狂奔,四外飞窜,大人又在上面急喊,心中一动。因见尘雾飞扬,比前更多,随风扑来,对面不能见人,心中厌恶,方想往旁避开,等稍平息,然后上前去杀怪物,猛瞥见前面尘雾影中,有两点绿光飞星电射,悄没声迎面驰来,知是怪物一双凶睛,忙把宝剑一横,打算避开正面,将头斩下。
哪知怪物复仇心切,这次来势,比起方才,更快更准,又是情极恨毒,专一拼命,没有别的顾忌,身还未到,腹中丹毒之气,已化为一团团的黑色气泡,连珠喷出,其激若箭,又有极浓厚的尘雾迷目,除怪物一双凶睛外,别的都未看清。等到临近,离身已只两三丈,刚看出绿光后面带着两丈来长一条黑影直射过来,前段一个红圈有黑气喷出,猛想起雄精宝珠不在手内,毒气太重,喷中头脸,必死无救。情知不妙,一声大喝,不顾再杀怪物,将手中剑舞起一片寒光,护住面门,慌不迭往斜刺里飞身纵去。耳听头上大声急叫,又是一条黑影自顶飞落。百忙中还未看清,怪物早防到敌人纵避,身子微微一拱,立时偏头追来。人还未曾立稳,怪物已快冲到,离人不过丈许,同时一股黑气似瀑布一般激射过来。黑摩勒连忙舞剑一挡,迎面冲来的毒气虽被冲碎,不曾上身,仍有一点透进。当时闻到一股奇腥,头脑昏眩,瞥见怪物已随大股腥风冲到,离头不过数尺,急怒交加之下,把心一横,奋起神威,用足全力,一剑朝前斫去。
这原是瞬息问事。黑摩勒剑刚斫出,便觉头昏身软,心中作恶,似要晕倒,方想:我命休矣!微闻有人怒吼,好似大人和铁牛的声音,危机瞬息中也未听清,只觉眼前起了一片黄云,鼻中闻到一股异香,神志微微一清,头脑昏痛减少大半。怪物前段两点绿光忽然掉转,往侧飞去。剑上芒尾连闪中,仿佛斫中了些,身子也被身侧的人抱住,除却眼花头晕看不甚真,人已不致昏倒。紧跟着便听铁牛哭喊“师父”,并用一粒圆珠在头面上乱滚,香气越浓,头脑清凉,毛孔齐开,心中烦恶立止,知是那粒雄精宝珠。人也清醒过来,忙问:“怪物何在?”铁牛答说:“已被大个子捉住吊起。”回头一看,怪物果被一条长索,将那生有倒刺的长颈套住,凌空吊在崖上。两丈多长的前半身,又断去四尺来长一段,想是来势大猛,被剑斩断以后,激射出去老远,缠在一株大树之上,尚未落地,洒了一路腥血。怪物仍然未死,只被剑上芒尾扫中之处腥血狼藉,流之不已,下面还吊着一只大象犀,身于不住挣扎摇晃,急得连声怒吼,无如连受重伤,血流太多,后半身已断,威力大减,下面又吊着千多斤重的象犀,将身扯直,头上那条长索又是藤筋、生麻所制,粗如人臂,强韧已极,如何能够挣脱?
一问经过,原来铁牛嫌尘沙太多,见怪物已被斩断,头和伤处缩在一起,痛得乱抖,以为必死,并未放在心上。因听师父说雄精专能克制毒物,出手便是一蓬黄烟,打算打它一下试试。正由尘雾中跑出,打算绕往怪物身前,忽然发现怪物不见。回头一看,怪物已似箭一般照准师父冲去。兽群刚散,尘沙迷茫,尚还未定。只见师父往旁纵起,手舞剑光,口中大喝,好似有些慌乱,怪物正由雾影中追到,相隔不过丈许,心中一急,扬手便将宝珠朝前打去。事情凑巧,怪物毒气也刚喷出,宝珠遇毒立生反应,一团黄烟刚刚爆散。怪物如被宝珠打中,本来死得更快,只为大人早有准备,一见黑摩勒不听招呼,怪物已猛冲过来,救人心急,恰将事前准备好的套索凌空甩落,双方同时发动。
怪物虽是天性凶毒,自知早晚必死,敌人手有克制之宝,情急暴怒,仍想拼命寻仇,同归于尽。无奈物性相克,强不过去。正下毒口,忽然闻到雄精异香,再不见机,当时便要昏死,刚把头往旁一侧,打算逃避,大人索套已凌空飞落,一下套个结实,头颈一带又有倒须钩刺,如何能够脱身,知道崖下还有仇人,方想就势上蹿,将下半身朝上扫去,不料对方早有防备,头刚套住,往前一拉,下面象犀也纷纷怒吼,抢纵过来。内中一只最大的,奋身一纵便将后面抓住。本来皮滑如油,刀斧不伤,就是抓到也要滑脱,也是恶满数尽,黑摩勒那一剑,虽因人将昏倒,手软刀弱,未看清来势,前段怪身再被套住,往上拉去,没有砍中怪头,但是剑上芒尾太长,后半身仍被斩断了好几尺,刚用本身元气封好的伤口又被斩断,用力之际血流过多,减了力气,伤口附近又被剑芒扫中,去了两片皮肉,象犀恰好抓在上面,深嵌入骨,自挣不脱,只管凌空乱摇,上下颤动,急怒如狂,无可奈何。
大人先已中了一点毒气,刚嚼吃了许多草药,知道怪物凶毒,未死以前越发难制,此是双方存亡关头,不能并立,势太凶险,忙将套索一头系在石角之上,纵了下来。这一对面,越显高大,黑摩勒师徒人又大小,立在一起,仿佛一个巨灵同了两个侏儒,相差远甚。大人见黑摩勒人已复原,拿着那口带有芒尾的宝剑,笑嘻嘻望着自己,方才怒气已全去尽,笑问:“你们两个哪里来的?这样厉害,也不怕毒。那发黄烟的是什么东西?这条毒虫好似怕它,给我看看好么?”黑摩勒已将宝珠要过,笑说:“你这大个子倒有玩意,先不要忙,等我杀死毒虫,再和你说如何?”大人笑道:“那毒虫本应火烧才能杀死。我已用了不少心思,它都不肯上套。如今吊在那里,早晚把血流光,活不成了。”黑摩勒道:“这样等到几时?我一上去便可将他杀死,你看好了。”说罢,不等回答,双足一点,便朝那三四丈高的山崖上纵去。
大人已看出二人本领,心中惊奇,笑问铁牛:“你师父本事真大!你如不能纵上,那边有路,但是难走,我纵不了那样高,抱你同上好么?”铁牛看出师父想将大人收服,有心卖弄,故意怒道:“你做我师弟还差不多,如何反来抱我?借你垫个脚吧。”说罢,便往大人身上纵去。铁牛土音未退,大人也没听清所说,见他纵身扑来,只当要抱,方说:“你纵得太高了。”手刚往前一伸,想将人抱住。铁牛身法绝快,已到了大人肩上,双脚一点,就势便往崖上纵去。大人一手抱空,觉着眼前人影一晃,肩头被人微微一踏,人已不见。仰头再看,铁牛已随笑声到了崖上,师徒二人正指自己说笑,才知故意戏弄,心中有气,便由侧面险径大步跨纵,攀援上去。正要发作,黑摩勒见他怒气冲冲,笑说:“大个子先不要急,等我杀这毒虫。”
这时怪物悬身崖下,相隔不过六七尺,一听人声,越发暴怒,口中毒气一团接一团往上喷来。大人一到,便将崖上所留药草制成的药饼抢在手里,退立在后,未及发话,二人上来已先试出,只将宝珠拿在面前,便有黄烟冒出。下面毒气越重,异香越浓,老远便自散开,丝毫不会沾身,连一点腥气都闻不到,心更拿稳。见大人惊慌后退,怒容渐敛,笑说:“你不要怕,这东西伤我不了,不先将它弄死,那只象犀并不害人,同归于尽岂不可怜?”说罢,拾起崖上原有的索头,将珠囊系好,探头向外,追将下去。
说也奇怪,怪物先是大张血口,狂喷毒气,长舌如电,吞吐不休,周身乱颤乱摆,拼命挣扎,看去凶恶已极,宝珠刚一下落,还未挨近,所喷毒烟,首先随同宝珠所发黄烟纷纷消散,怪物毒口立闭,一颗怪头左闪右避,抖得更急,仿佛怕极神气。等到宝珠轻轻落向头前,怪身便由快而慢停了颤动,怪头低垂,周身绵软,被象犀吊得笔直,一动不动,似已死去。黑摩勒知其伎俩已穷,笑令大人将下面象犀喊开,免得误伤。这时下面犀群全都赶来,围成一个大圈,朝上吼啸。大人一喊,纷纷远避,下面吊的一条也自纵落,似已中毒,走出不远便倒在地上。
大人见状,连说:“你们真有本事,我救那象犀去,回来请你吃好东西。”黑摩勒见他拿了药饼要走,忙道:“你不要走,我会救它,你那烂草未必有用。”说时,一把未抓住,大人已连纵带跳飞赶下去。觉着力气甚大,暗自惊奇,忙将宝珠收回,扬手一剑,将怪头连身斩成两片,连索坠落。再看大人,赶到象犀面前,正用药饼往口乱塞,象犀已痛得乱抖,口张不开,相隔约有六七丈,大喝:“你这大个子怎不听话?”声随人起,凌空飞纵过去,还未到地,暗用内家真力,扬手一掌推去。大人手已沾了毒汁,觉着手臂麻痒难忍,还未在意,闻声起立,瞥见一条黑影急如飞鸟,凌空飞来,心方惊奇,猛觉一股又劲又急的压力猛冲过来,几乎立脚不稳,身方往旁一偏。黑摩勒本来不要伤他,有心示威,右手劈空掌已自收回,就势盘空左手一掌,叭的一声打了大人一嘴巴。
大人不料对方有此一来,自来山中,第一次挨打,觉着脸上痛得发辣,不禁大怒,伸手就抓,黑摩勒已由身旁飞落。一想对方年小,又帮我杀了毒虫,万一打成重伤,太不过意。也许来势大急,事出无心,这样好的小娃儿,无故怎会打我?急得手指黑摩勒,连说:“你,你,你为何打我?”黑摩勒连理也未理,自用宝珠去往象犀身上滚转。铁牛也随后赶到,接口笑说:“打你还是好的呢!不是这样,一个大个子徒弟,如何管教得来?”这几句话大人却听明白,二次又要发作,忽然看出宝珠所到之处,时有黄烟冒起,同时又闻到一股香味,觉着心清神爽。方要开口,黑摩勒忽持宝珠转身说道:“你也中毒了么?否则怎有黄烟朝你手臂上飞去?我代你医,快蹲下来。”再看象犀,就这几句话的工夫,竟会起立,朝黑摩勒摇头摆尾,连声低啸;嘴本肿成了紫黑色,眼睛通红,已全消退。
大人久在山中,能通兽语,知毒已尽,越发信服,又觉右手臂痛痒难当,知是真情,依言蹲下,宝珠滚过,立转清凉,大喜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比我那草药灵效得多。”黑摩勒将珠提过,正色喝问:“你这大个子叫什名字?怎会生得如此高大?家中可有什人?”说时,和铁牛使一眼色,抽空将人皮面具戴上。大人抬头一看,对面两小人面貌忽变,眼皮甚厚,面无人色,灰森森的不似生人,想起对方本领惊人,出于意外,心中生疑,吓了一跳,连忙立起,喝道:“你两个到底是人是鬼,怎会变了样子?”铁牛怒道:“放屁!这是师父。你敢口中无礼,说他像鬼?”说罢,纵身就是一拳。
大人一不留心,前胸中了一拳,觉着对方人小力大,比方才那一掌还痛得多,当时激怒,伸手便抓。铁牛早已防到,一拳打中,早借劲使劲,横蹿出去两三丈,落在地上,笑说:“休看你生得又高又大,想和我打,还不行呢!我师父爱你大得好玩,想收你做个徒弟。乖乖跪下拜师,免得吃苦。”大人怒极,将宝珠丢与黑摩勒,拔步就追。铁牛身法灵巧,纵跃轻快,大人几次追上,猛扑上去,全部落空,反被铁牛时前时后,时左时右,连踢带打,挨了好几下,偶然还伸双手,摇头晃脑,做出许多怪相。大人初次吃亏,哪经得这样引逗?气得暴跳如雷,往来乱扑,口中怒骂不已,一下也未扑中。
黑摩勒见状,哈哈大笑,连喊:“蠢牛,手轻一点!这大个子人还不差,等我问完来历再说,不要打了。”铁牛一面纵跳闪避,抽空就打上一下,回口答道:“师父不要疼他,我不给他一点厉害,怎肯心服,做我师弟呢?”黑摩勒喝道:“放屁!人家年纪比你大得多,他肯不肯做我徒弟还不一定呢。”大人闻言,先是又急又气,时候一久,接连吃亏,看出厉害,忽一转念,舍了铁牛,朝黑摩勒跑来,近前说道:“你也不管你那跳蚤样的徒弟,无缘无故这样欺人。”铁牛以为大人力竭智穷,心中得意,也走了过来,笑说:“你肯做我师弟,我就不打你。”大人苦笑道:“有话好说,为何动手?”说罢,蹲了下去,似想住手对谈。经此一来,连黑摩勒也当大人老实,打不过人不愿再打,见他貌相威武,一身紫铜色的皮肤,两臂虬筋外凸,看去力大异常,蹲在地下还比二人高出一倍,神态甚是天真,都觉有趣,便都走近前去。
大人先说姓熊名猛,乃是四川农家之子。幼丧父母,与人牧羊,羊为蟒所杀,主人终日打骂。不堪虐待,去寻那蟒拼命,不料被蟒缠在树上。情急无计,仗着有点力气,上来先将蟒的七寸掐紧,虽未被蟒咬杀,知道人力没有蟒大,早晚送命,下半身又被勒得奇痛难忍,情急拼命,用头抵紧蟒的下巴,张嘴便咬,无意中将蟒颈咬破,手中板斧已先失落,只得拼命吸那蟒血。人蟒相持了一个多时辰,忽遇一相识樵夫,将蟒斩断,救了下来。人也吸了一肚皮蟒血,昏死过去,经那樵夫背了回去。田主见他周身腥血,刚刚醒转,不但不为医治,反把樵夫大骂一顿,令其拖回山中丢掉。樵夫无法,只得背往自己家中,山中无处延医,又无财力,见人未死,只不能动,代他脱了衣服,放在地上,每日喂些汤粥,打算过上数日,好了再说。
熊猛先是时昏时醒,周身酸痛,到了第二日夜里,忽然周身肿胀,号叫不休,第三日早起,忽然发狂跳起,奔人山中,乱跳乱蹦,满地大滚。田主当他疯人,始而想要救他,均因力大无比,纵跃如飞,同去佃工因他平日为人忠厚,又是十一二岁的小孩,不忍真的下手,放其逃去。隔了一年,忽在山中出现,竟比寻常成人还要高大。后来才知,所杀并非大蟒,乃是一条两栖的七星毒鳝,乃大力强身特效灵药,最是珍奇。只要身长五尺以上,将血取出吃上一点,多么衰弱的身子,不消多日便转强健。这一条长达丈许,效力自然更大。熊猛无意之中把鳝血吸下许多,本应全身胀裂而死,只为田主一追,因祸得福。人又周身太热,胀得难过,神志已昏,一不小心,堕在一处深水沟内。熊猛不知那水寒毒无比,以毒攻毒,水边毒草也极有用,同是救星,觉着清凉爽快,不舍离开,便在下面觅地卧倒,饿来吃些野草,常去水中连饮带浴。过了几天,除身子微微发胀而外,精神百倍。临水一照,身已长大了许多。因嫌下面昏暗,觅路援上,寻一山洞栖身,将前失板斧寻到,每日打些野兽,掘些山粮,生吃度日。本极自在,不料第二年,想往前山寻那樵夫,被村人发现,喊了回来。
田主见他气力比前大了十倍不止,便寻了去,令其赔羊,否则须作十年长工。熊猛不知自己力大身强,无人能制,积威之下不敢不听。田主见他一人要做二三十人的事,先颇高兴,后见他越长越大,吃得更多,又打算盘,一面命他耕田、挑水、斫柴、负重,一面限制他的食量,每顿只吃两碗粗粮,衣不蔽体。把旧长工辞了十多个,使其一人兼任,稍有不合,扬鞭就打。熊猛每日过着牛马生活,还要受饥受寒,实在饿得难受,借着斫柴之便,掘山粮草根生吃下去。被田主知道,恐其增加饭量,还要打骂,虽然伤心愤恨,还不知道反抗,勉强忍耐了一年。也是田主压迫太甚,隆冬风雪,迫令入山斫柴。熊猛为掘山粮充饥,回来稍晚,斫的柴又不够数,田主持鞭乱打。熊猛着了一身破单衣裤,人已冻僵,多好身体也禁不住,一时气极,还手一挡,本无伤人之念,不料用力之猛,竟将田主反撞出去,一个不巧,跌在石磨角上,脑裂而死。田主家人甚多,如何能容?纷纷哭喊咒骂,抡了刀枪赶上前去,要将熊猛捉住用火烧死,为田主抵命。熊猛失手伤人本已害怕,逃时一慌,又将门框撞倒,打在火盆之上,着起火来,越发心胆皆寒。先寻樵夫求救,樵夫说:“你闯这样大祸,如何救你?你去年是哪里来的,忘记了么?”
一句话把熊猛提醒,立往山中奔去。先还想在后山隐藏,天晴以后,遥望有许多人纷纷寻来,并有平日最怕的官府差役在内,吓得转身就逃,在山中亡命飞驰。不知逃了多少夭,方来本山觅一山洞住下。头两年风声鹤唆,见人就逃,后遇一人送了他一些食用之物,新近才在山中拾了几件兵器。但是入山以后身更长大,寻常刀剑太不称手,所用长枪手箭,均是山中坚木仿造。那毒虫不知名字,前两月才在当地出现,每日杀生甚多。附近树林中有一群象犀,因在山中住久,这些犀群又是前遇那人所养,每隔些时来取一次犀黄,为犀治病,无心相识,结了朋友,因此和犀群熟识。人兽相处颇好,闲中无事,常同出游。上月,为首母犀为毒虫所杀,这类象犀颇有灵性,最是护群义气,日寻毒虫拼命。熊猛看出毒虫厉害和那许多短处,想了许多方法,新近才将后半两身打成重伤。前遇那人名叫苏同,草药乃他所留,能解百毒。带了药饼走路,差一点的虫蟒遇上多半避开。本身也有一件奇事,自从服了鳝血,死里逃生之后,从未被虫蛇咬过。当地虫蟒颇多,偶然无心遇上,也都溜走,从不近身,故此往来如若。
铁牛爱听故事,早听出神,相隔甚近,熊猛随说二人刀剑奇怪,先把黑摩勒的剑连鞘要过,又把铁牛的刀拿去,一同比看。黑摩勒正告以此剑厉害,外人手里不可拔出,以防受伤。熊猛忽然“哈哈”一笑,将刀剑并在一手,口说:“我试试看,能丢多远?”扬手一甩。铁牛方问:“这做什么?”声才出口,猛觉身上一紧,师徒二人已被熊猛一手一个抓住,凌空举了起来,口中喝道:“你两个鬼娃儿,快快讨饶还可活命,否则一下就把你们抓死!”铁牛气得大骂:“该死的野人,少时要你好看!”一面暗用真力,想要挣脱,一面用手脚乱打乱踢。无奈对方知他手脚厉害,拦腰一把抓紧,仰面朝天,难于反击。就这样熊猛手背也被铁牛脚后跟踢得生疼,怒喝:“你这小黑鬼更不是东西,非先叫你吃点苦头不可!”铁牛方觉腰一紧,熊猛的手钢钩也似,忽听一声怒吼手便松开,连忙就势反身一挺,朝前蹿去。落地回看,熊猛身子一晃,几乎跌倒,师父双手正抓住熊猛的手腕,笔直钉在上面。再看熊猛,和庙中神像一样,晃了一晃便不再动。
原来熊猛要剑时,黑摩勒已看出他神情可疑,跟着伸手来抓,心想:我正觉无缘无故不便伸手,这样再好没有。故意把身子一偏,任其抓起,乘着他和铁牛对骂,暗用内家真力,反手三指朝熊猛脉门上钉了一下。熊猛立觉半身酸麻,手臂无力,刚一松开,黑摩勒就势单手扣紧脉门,再用左手照准熊猛右肩穴点去,立被点中,不能转动。然后双手并拢,两脚朝天,钉在熊猛手腕之上,笑嘻嘻说道:“你人太高,下面说话费事,就在这里和你说吧。休看你身长力大,和我动手还差得远呢。我从小专会淘气闹鬼,你如何能行?如肯拜我为师,还能活命,否则你被我定在这里,日子一久,饿也饿死,快说实话,我就放你。”
熊猛被点了软穴,又酸又麻,万分难过,心虽气极,迫于无奈,只得答道:“你用什方法害人?放我复原还可商量,否则宁死不服。”黑摩勒笑道:“先放你也行,不拜师由你,不服却不行。”说罢将手一松,落时,就势朝熊猛肩胁上软筋用力扭了一下。熊猛猛觉奇酸透骨,大叫一声,手脚立时复原,痛苦全无,瞥见铁牛取回刀剑,刚跑过来,心想:这两个小人如此厉害,刀剑到手,更非其敌。只得气愤愤说道:“我不愿拜小娃儿做师父,交个朋友不也好么?强逼拜师,我口里答应心中不服,有什么意思?你们哪里来的,脸上如此难看?”黑摩勒故意逗他,朝铁牛把嘴一努,笑说:“你说得有理,那旁有人来了。”
熊猛回顾无人,再看对面,二人已将面具取下,现出本来面目,越发惊奇,念头一转,回身便往前面空地上跑去,其行如飞。黑摩勒大喝:“你往哪里走?”话还未说完呢,声随人起,由熊猛头上越过,落向前面,拦住去路。熊猛急怒交加,把心一横,伸手就打,猛觉眼前人影一晃,一掌打空,胁下微微一麻,人又不能转动,跟着便见对头从容走到前面,笑说:“你当真不愿做我的徒弟么?”熊猛不禁气极心横,怒道:“你那宝剑厉害,将我杀死好了!”
黑摩勒知他性情刚烈,正要换一方法,解开再说,忽见铁牛跑来,喊道:“这大个子没有眼力,当初我拜师时,跪前跪后,说了多少好话才得如愿。师父刚一见面,便将你看中,你还不知好歹,真个混蛋!这大个子,带你上路,又多累赘,我们赶路又急,就是师父还想要你,我也不要你这蠢人做师弟了。”黑摩勒一想,前途尚有急事,如何为此久留?立止前念,笑说:“此言有理,你这样无知蠢人,我也不要你了。”说罢,伸手解了穴道,招呼铁牛,转身就走。刚来到路林边,忽听熊猛喊道:“你们姓什么,往哪里去,怎不说呢?这一带我路最熟,方才你帮我忙,去掉我们一个大害,我代你们领路,也算报答。”
黑摩勒先想不理,回来走过再说,听到未句,转身笑问:“我往邵武龙樟集和盘蛇谷、黑风顶这一带去,你知道么?”熊猛连追带喊道:“你们且慢,前两处地方不知何处,盘蛇谷我曾两次来去,我那养象犀的朋友就住在那里。黑风顶向无人迹,罡风又大。这两处地方向来无人敢走,照我走法要近得多。你去作什,莫非峰顶上那怪人你认得么?”二人闻言心动,忙同回身。熊猛说:“林中蛇蟒太多,不如另走一路。”二人力言“无妨”,仍是穿林而过。
到了林外去路山坡之上,熊猛说起,苏同和一姓萧的好友隐居盘蛇谷尽头峰下,今春想带熊猛寻一异人拜师,未说出名姓,到后却不再提。问他何故,苏同回答:“此事看你福缘,不能强求,对方如看得中,自会寻来。”熊猛第二次临走以前,见一怪老人在半山以上行走,当日罡风最大,谁也不敢上去,老人看去走得不快,转眼已是老高。心中奇怪,一时好奇,赶将上去,离峰顶还有数十丈,风力越猛,逼得气透不转,老人在前,已不知去向。实在支持不住,退了下来。归和苏同一说,苏、萧二人便摇头叹息,命其第二日回来,至今不知何故。
黑摩勒一听,忽然想起前听江明说,苏半瓢之侄便叫苏同,前在天目山,曾与乃师陶元曜和狄遁无心相遇,怎会隐居在此?料有原因,再问别的,熊猛却不知道,只得罢了。熊猛本感二人助他除那毒虫,二人一走,气便消退,本想请到所居洞内,吃了东西,亲送起身。黑摩勒因想事关机密,带此大人上路,好些不便,只将途向仔细问明,便即分手。
双方先前还在相打,走时不知何故,俱都恋恋不舍。经熊猛一说,才知先前所行,便是往盘蛇谷的一条岔道,照此走去,前行不远,由一暗谷中穿进,也可走上正路,但要难走得多,曲径回环,内中歧路大小百数十条,稍一疏忽便要走迷,进退两难。如照先前走法,不是误走这条险径,便要连越崇山峻岭,横断过去,表面上似比绕山而行要近好些,如以上下攀援计算,并近不了多少。只有熊猛所说,又近又好走,虽然中有两段须由盘蛇谷中部横断过去,有百来里幽谷险径,并有黑风兽群之险,但那大群猛兽藏伏谷中森林之内,出来饮水,经过当地,均有一定时候。黑风固然厉害,只要避开子、午二时也可无事,路却近上两三倍。二人先向土人问路,双方言语不通,一时疏忽,没问仔细,不是遇见熊猛,差一点多走好些冤枉路,还要遇上许多险难。这次格外留意,熊猛人又热诚,说得极为详细,二人走出老远,尚立山头遥望,知其天真诚厚,越发喜他,只惜赶路心急,无暇收服。
铁牛笑说:“师父如何这样爱他?真要收这徒弟,外人看去,不显得师父更小了么?”黑摩勒喝道:“蠢牛!你晓得什么?此人本极忠厚,容易上人的当,如被坏人收去,学会武功,无人能敌,岂不又是后患?再说这样强健多力、有用之人,任其老死山中也太可惜。如不将他制服,带到外面,万一犯了野性,难免闯祸。我大一半是想成全他,你当我全是为了好玩么?”铁牛笑说:“我也爱他,不过我是师父第一个徒弟,他长得高便做师兄,我却不干。师父不说从师要论入门先后,不论年纪么?”黑摩勒本想说他几句,继想起前与周平结交,对方年长,自己强要为兄之事,不禁好笑,喝道:“到时再说,快走!”
第一四回
长啸月中来 豕突狼奔惊兽阵 高人今不在 花团锦簇隐幽居
二人一路飞驰,把熊猛所说开头由盘蛇谷穿行的曲径走完,上了正路。一看沿途形势,果然不差,知未走错,算计这等走法,芙蓉坪贼党必难赶在前面。自己正愁黑风顶荒山深谷,杏无人迹,地大山高,这样怪人如何与之亲近?难得巧遇熊猛,得知苏同在彼隐居。以前虽未见过,彼此师长多半相识,谈起来总算自己人。姓萧的不知是谁,想必也非外人。听熊猛口气,这两人好似想把熊猛引到怪老人的门下,没有如愿,此老来历必知几分,凑巧还许就是此老门下都不一定,否则这类寒荒偏僻、蛇兽瘴毒之区,住在那里作什?心想早到,沿途又多深林草莽,峭壁危崖,幽深昏暗,瘴气甚多,风景无可流连,走得比前更快,不消三日,便到盘蛇谷的中部。
时已午后,山深谷险,高崖蔽日,那一带又是石山,先恨草木太多,到此却是寸草不生。只见两崖交覆,奇石撑空,谷径虽有四五丈宽大,并不算窄,但因两崖大高,崖顶又多前倾,上下壁立,天光全被挡住,显得景物分外阴森,死气沉沉。走了好几里,偶然发现一两支山藤,龙蛇也似盘在崖石之上,更见不到一个生物。一眼望过去,多是黑色石崖,又高又深,只头顶上现出一线天光,蜿蜒如带,映现空中。时见片片白云由上飞过,语声稍大,空谷传声,立起回音,半晌不绝,仿佛前后暗影中藏有不少怪物,听人说笑,齐起应答。又当黄昏将近之际,颓阳不照,悲风四起。
走着走着,忽见前面转角滴溜溜起了一股旋风,晃眼裹成一个丈许数尺大小的灰影,带着嘘嘘悲啸之声,急转而来。崖问奇石搓枒,高低错落,矗立两崖暗影之中,奇形怪状,高大狞恶,仿佛好些大小恶鬼猛兽张牙舞爪,就要凌空扑来。风声又是那么凄厉刺耳,耳目所及,直非人境。铁牛忽然问道:“师父你看,这条山谷又长又暗,既说从无人迹,地面如何这样平坦,路中心也不见有沙石堆积?方才见有两丛野草,似被什么东西踏平一样。熊猛曾说这一带常有大群野兽往来,过时山谷全被填满,来势万分猛恶,前仆后继,无人能挡,必须事前避躲。入口以前,天已不早,两崖又高又陡,纵不上去,连个抓捞之处都极少,莫要无心遇上,才讨厌呢。”
说时,黑摩勒瞥见前面一片两尺方圆坠石似被踏得粉碎,闻言立被提醒,一想此时正是黄昏兽群出没之际,山形如此险恶高峻,便是自己能用内功踏壁飞行,这类兽群过时一味低头前蹿,不管死活,谁也挡它不住,铁牛岂不危险?心念一动,势无后退之理,只得加急前驰,想把那一带险地冲出,一面留神查看前途两崖形势,如有上落寄身之处,索性停下,等兽群过去再走。
又赶了半里来路,忽然看出崖上渐有山藤凌空摇曳,崖缝中并有好些树木挺生。崖高风大,虽是一些小树,大都铁干虬蟠,刚劲有力,只离地大高,无法纵上。总算前途藤树越多,内有几枝盘松粗达尺许,最低的离地才得三四丈,铁牛就纵不上,自己先上,也可想法。下面并有一块丈许高的奇石,本是一片整壁,不知何年崩落。如由石上纵起,便铁牛也可将那松树抓住,一同纵到石上,互商进退。觉着前途尚无动静,大约再有十来里便可走完,以二人的脚力,不消片刻便可冲出,省得藏身暗谷之中气闷难耐,又恐前途没有这样好的地方,万一出谷以前遇到兽群冲来无法闪避,虽有宝刀宝剑,这类不怕死的野兽也杀不完,被它撞上,休想活命。
黑摩勒本想停下,等兽群过去再走,铁牛初次出门,不曾见到兽群过时的厉害,知道师父身轻如燕,决可无害,多高险的山崖也能上去,全是为了自己,想起兵书峡行时之言,不好意思,以为刀剑厉害,那么厉害的三身毒虫尚且杀死,何况野兽,加以走了一段长路,口渴非常,想要赶出谷去寻点水吃,力言:“这多野兽,走起路来何等声势!空谷传声,老远便可听出,临时觅地躲避也来得及。方才还有一点风声,如今静得丝毫声息皆无,可见还没有来。十来里路一晃跑出,何苦在此受罪?”黑摩勒一想,这里稍微大声说话便有回音,何况大队兽群连跑带叫,老远立可警觉,早点跑出果然也好。
刚刚纵落,朝前飞驰,走出才十来丈,忽听头上树枝微微一响。这时光景越暗,只觉近顶一带藤树甚多,也未看出是何树木,闻声仰望,瞥见一物下坠。铁牛接过一看,乃是一个碗大的桃子,口渴之际,正用得着,忙喊“师父”,将桃递过。上面又有两桃飞落。仰望黑阴阴的,先当桃熟自落,二人分吃,又甜又香,汁水更多。方惜大高,无法上去,还想再吃两个。黑摩勒毕竟阅历较多,心思又细,瞥见铁牛手中的桃带有一点枝叶,忙取一看,上面并有爪痕和折断之迹,桃也不曾熟透,料有原因,方喝:“铁牛留意!此桃并非自落,上面还有东西。”忽听颼飕连声,数十枚山桃已似暴雨一般打下,中间并还夹有一些小石块。
黑摩勒一见为数这多,便知不妙,抬头一看,瞥见树影中明星也似现出数十百点金光,闪烁不停,并有一条条似人非人、周身毛茸茸的东西,在树上崖上探头怒吼,用桃和碎石朝下乱打,但又不是猩猩猿猴一类野兽。见铁牛贪吃,还在抢吃桃子,一面朝上跳骂,恐受石块误伤,想起来路石崖上有崖凹可以暂避,心里却想冲将过去,刚喊得一声“铁牛”,忽听前面异声大作,惊天动地,潮涌而来,紧跟着又闻得几声兽吼。崖上那些怪兽也同时厉声吼啸起来。前后相应,震耳欲聋。这才听出崖顶怪兽由当地起直到前面竟有不少,不禁大惊,忙拉铁牛一同退回。
刚到石上立定,便见最前面黑压压来了一片急浪,中杂千百点蓝色星光,由远而近猛冲过来。兽蹄踏地,宛如万马奔腾,震得山摇地撼,来势比前见象犀还要猛恶得多。上面山桃已不再打下,吼啸之声却比先前更甚。二人也真胆大,明知立处山石高只丈许,并不避入崖凹,仍在外面窥看,一面拔出刀剑以防万一。对面兽群也越来越近。黑摩勒本还防到野兽越石而过,想好退路,及见兽群是由为首几只大的率领在前,其余好似挤在一堆,并不分散,也未见它纵起,不知前途地势较窄,到了宽处便要分开,以为无妨,心想深山之中真有奇观。当头几只大的野兽,长达一丈以上,已低头猛奔,由石旁猛蹿过去。看出当地谷径最宽,兽群随同大的朝前猛冲,越往后为数越多,已渐往旁散开,不似方才挤在一起。
说时迟,那时快!下面兽浪已由石旁箭一般冲过了好几十只。目光到处,瞥见后来兽群越分越宽,内有两只正对山石狂冲过来,看神气似要由石上冲过,这一面石形又是一片斜坡,方觉不妙。当空忽有大片山石暴雨一般朝下打落,兽群只管怒吼如狂,并不停留,来势反更猛烈。同时瞥见当头那两只大的,各把四足一蹬,箭一般纵起,迎面冲到,喊声“不好”,百忙中手拉铁牛用力纵起。随手把剑一挥,剑上芒尾扫处,寒虹电掣,当前一只猛兽已被斩成大小两半,因是来势大猛,依旧由石上越过,狂蹿出一两丈,方始滚跌地上;另一只也被剑芒扫中,削去一片。二人身刚落地,后面野兽又有三四只相继冲来。黑摩勒知道厉害,方才几乎乱了步数,不顾用剑再砍,二次又拉铁牛一同用力往头上松树枝上纵去。脚才离地,三四只水牛般大的猛兽已由脚底冲过,稍差须臾,便非撞上不可。
黑摩勒到了上面,才想起纵得太慌,一手要顾铁牛,剑未回匣,一不留心将树斩断,落将下去便难活命,正想施展身法,用脚将树勾住,铁牛急喊:“师父放手!”另一手忙将树干抓住。黑摩勒立时就势往里一翻一扑,一同到了树上,探头往下一看,脚底大队兽群万头攒动,正和狂潮一般朝前猛冲,方才两只死兽早被同类踏扁,靠壁一边,均由石上飞蹿过去,声势惊人,从所未见。崖顶吼啸之声也更猛厉,大小乱石照准兽群一路乱打,有的似还往前追去。兽群始终不曾回顾,激得尘雾高涌,滚滚飞扬。整条山谷,转眼成了一条雾河,波涛汹涌,土气迷茫,除那兽群奔驰吼啸之声震耳欲聋,暗雾影中大队黑影与鲁目所发大片蓝光隐现飞动而外,已看不见是何形态。晃眼之间,前后两路都被布满,约有个把时辰方始过完,少说也有好几千只。最厉害的是大队兽群狼奔豕突,亡命一般向前猛蹿,始终不曾回顾停留。上面怪兽所发石块大小都有,只管暴雨一般打下,理都不理。石块最小的也有拳头般大,打在兽背之上,声如擂鼓,竟似不曾受伤。只初开头,有两三只被大石打成重伤,口中怒吼,往前一蹿,刚一跌倒地上,便被同类由身上狂冲过去,稍微惨嗥得几声便被踏扁。后队催着前队,争先猛蹿,直似疯了一样,便是铁人,当头遇上,也被踏成铁饼,万无幸理,才知熊猛别时再三告诫,千万不可在黄昏以前通过之言并非虚语。想起前事方自心惊,互相庆幸。
下面尘雾尚还未消,仍卷起一条灰龙,紧随兽群之后风驰涌去,又听头上藤树乱响,跟着便见无数条黄白影子纷纷凌空纵落,内有几条并由壁上援崖而下,动作轻快,和壁虎一样,有的竟由身旁闪过。二人见那东西似猴非猴,有的比人还高,狮面金睛,利齿森列,身后一条长尾,身子和人差不多,手掌甚大,看去刚劲多力。知道此物比刚过去的兽群还要厉害,想要纵下,无奈上下都是,为数甚多,脚底已有百多个纵落。心方一惊,忽有一个最大的由身旁经过,朝着二人张开一张阔嘴吼了两声,二目凶光外射,比前几个还要高大猛恶。
铁牛误认它不怀好意,持刀要斫。黑摩勒看出这类猛兽从所未见,决非寻常,但是惹它不得,一见铁牛举刀要刺,忽然想起这东西虽极狞恶,俱都由旁纵落,似无敌意,如何先去惹它?忙把铁牛的手拉住。身旁怪兽也只在壁上向人看了两眼,便自纵落。正在埋怨铁牛冒失,忽听下面怒吼,那狮面猿身之物好似先有准备,为首一个到了地上,两臂一挥,吼啸了两声,便同朝前驰去,动作如飞,晃眼追上前面兽群。跟着便听野兽吼啸连声,由远而近,料是双方恶斗,兽群往回追来,再往下面定睛一看,脚底围着山石还有十多个,各将凶睛注定二人,臂爪连挥,正在纷纷吼啸,守候不去,也不知是何用意。天又昏黑下来,如非东面崖顶较高,夕阳反射,下面景物已看不见,心想:此非善地,就此下去,难免与这类怪兽撞上。一生误会,双方众寡悬殊,这类凶野灵巧之物,上下危崖如履平地,为数太多,多大本领也非其敌。就是刀剑锋利,至多杀死几个,仇恨更深,定必上下夹攻,死迫不舍,如何能当?正想纵往前面树上,相机纵落试上一试,怪兽已退了回来。再往回路一看,大群怪兽一路欢啸,由几个大的领头,纷纷退回,中杂前过猛兽号叫之声,尘雾滚滚中,转眼临近。
原来三四只狮面猿身的怪兽做一起,分别把方才过去的猛兽倒拖回来,到了脚底,这才看清,前过猛兽乃是一种特产的野猪,差不多和水牛般大,前面两根獠牙长伸尺许,雪也似白,一双猪眼有拳头大小,形态猛恶已极。每只身上都有一个怪兽抱在背上,前爪勒紧猪的头颈,两条后爪将猪腹紧紧箍住,再由一个抱在猪的腹下,用头抵紧猪的下巴,后爪紧勒猪身,前爪似已抓入猪腹以内,鲜血淋漓,洒了一地。另两怪兽,一个在前,手握大石,乱打猪头;一个手握一根粗的树干,朝那血盆大口中乱杵,边打边走,欢啸不已。还有的拉住猪的后腿,将其侧卧,倒拖而来,至少也是三个怪兽收拾一只。就这不多一会,竟被大群怪兽弄死了七八十只,多半还在挣命,无奈怪兽力大灵巧,毫无用处,惨嗥之声震动山谷。前面那多野猪见同类被仇敌擒杀这多,直如未觉。这些落后的野猪虽然要小得多,也有千斤上下,身上再抱着两个同类怪兽,竟能倒拖回来,走得如此快法,力气之大可想而知。经此一来,越生戒心,又有铁牛同路,好些顾忌,正在招呼“不可动手”,为首怪兽忽然吼叫了几声,野猪立被大群怪兽拖走。剩下二三十个,一齐朝上仰望,双臂连挥,吼啸不已,看神气似想二人下去。黑摩勒方一迟疑,为首一个先自发威怒吼,下余同类一齐应和,纷纷作势,待要朝上纵来。
黑摩勒看出不妙,再不下去,被它纵上,应付更难,再说人在树上也难施展,心想:这东西好似先礼后兵,否则这高一点地方,当时便可将人抓下,虽在示威,并未扑来,也许无什恶意。略一盘算,忙告铁牛:“不听招呼,千万不可动手!我先纵下,你再随后跟来,相机应付。这东西又多又凶,动作神速,力大无穷。虽有刀剑防身,仍是冒失不得。”说完,为想显露灵辰剑的威力,看准下落之处,先向下面摇手大叫,学它的样。怪兽似通人意,果然不再纵起。黑摩勒越料对方未存敌念,只不知要人下去为了何事。经此一来,心中略定,便把内家真力运足,借着树干弹力,身子向前微探,双腿用力,往前面斜纵出八九丈高下。到了空中,再施七禽掌身法和内家轻功,一面盘空觅地飞降,一面把手中长剑一挥,照准右侧身旁不远的崖石小树上扫去。用力奇猛,剑上芒尾暴涨,寒虹如电,照耀崖谷,只听喀嚓乱响,跟着又是轰隆两声大震,剑芒所到之处,崖石藤树纷纷碎裂,残枝断干连同大片碎石下落如雨,内有两块突出的怪石也被剑斩断,随同落地。人和飞鸟一般,盘空而下,带着手上一条寒电,端的壮观、威风已极。
那群怪鲁见人不往下跳,反倒飞身向上,当要逃走,同声吼啸,正要追来,想不到对方如此厉害,全都吓了一跳,纷纷惊叫,往后纵退。有的并还一跃十来丈,往崖壁上纵去,见人落地,为首怪兽又在连声长啸,方始纵回原处。黑摩勒看出怪兽胆怯,心中越定,一面把手中剑随意乱挥,芒尾伸缩之间,崖石纷纷碎裂,火雨星飞,一面招呼铁牛,令其纵下,一面迎了回去。铁牛刚一落地,二人会合,为首怪兽见同类惊窜,仿佛怒极,不住吼啸。群兽本已纵出二三十丈,只为首怪兽仍立原处未动,闻声重又如飞赶回,环立一起,朝着二人吼啸,前爪乱舞,相隔约有三丈,把来路挡住,也不近前。
二人方觉脱身有望,如其为难,只用宝剑将其逼住,仍可走出,到了谷外空地,没有这两面危崖、上下受敌便好得多。忽听身后远远兽吼,回头一看,方才拖走野猪的兽群本已走远,不见踪影,似因为首怪兽发令,纷纷赶回,蜂拥而来,快得出奇,一路连纵带跳,暗影中看去,宛如千点金光,星丸跳掷,晃眼便自临近。为首怪兽又是一声长啸,忽然同时立定,相隔也在四五丈问,前后两路全被隔断,去路一面更多十倍不止,有的手上还拿着一件两尺来长的兵器,定睛一看,正是新拔下的猪牙。
黑摩勒看不出是何心意,知道不宜动手,忙命铁牛背对背立定,以防万一,手指前面喝道:“我们去往黑风顶寻人,并不伤害你们,何苦将路隔断?此剑厉害,想已看见,我本不难硬冲过去,但见你们只和野猪为仇,并不害人,惟恐误伤,和你好说。如有灵性,明白我的意思,快些散开,否则,我二人的刀剑,便是铁身也要斩断,无故送死,岂不冤枉。”说罢,又命铁牛将先斫落的两三尺大一块崖石一刀斩断,并将宝剑舞动,连说带比。为首怪兽也是连叫带比,反又伸出两臂,作出抱持之势,并将身旁小兽抱起,走了两步再行放下。黑摩勒看出怪兽想将自己抱走,又好气又好笑,说:“这个不劳照顾,我们自己会走,只请放我过去好了。”怪兽见二人不肯答应,好似情急,不住乱跳。下余兽群本是前后挡住,不进不退,忽然同声悲啸起来,跟着又比了好些手势,二人俱都不解。双方都有顾忌,一方不敢进逼,一方也不敢动强硬冲过去。
相持了一阵,残阳早已落山,疏星满天,谷中光景越发昏黑。怪兽首先不耐,一声急啸,便有几十个试探着往身前走来。黑摩勒恐它动强,长此相持终非了局,大喝:“你们不听良言,再如拦阻,我要动手了!”说罢,将剑朝空一扫。为首怪兽立发急啸,兽群也慌不迭往后倒退。黑摩勒本来不想伤它,见它一逃,正合心意,暗忖:这类怪兽颇有灵性,既不敢和我硬拼,何不用剑逼住,缓缓前进?念头一转,立与铁牛对掉,一面用剑威吓,往前走去。哪知刚一转身,为首怪兽首先吹啸,前面兽群立时奔避,中有一多半并往两边崖上纵起,等人一过再纵下来。转眼后面怪兽越来越多,前面所剩无几,不时回顾,更不停留拦阻,随听头上风生,连忙往旁闪避。侧面仰望,正是为首怪兽,凌空十余丈飞越过去,到了前面落下,向二人将手连招,边走边往回看,好似引路一般。一问铁牛,说后面兽群有好几百,均在交头接耳,低声欢啸。仔细一想,忽然明白过来,大声笑道:“你们想引我二人出去,并非有心为难么?”为首怪兽将头连点。黑摩勒觉着好玩,又起童心,笑问:“黑风顶,你们认得么?”怪兽仍和方才一样,只管引路,并不回答。黑摩勒一想,这东西多灵也是畜生,如何能知地名?且随它去,看所行之路是否与我相同,再作计较,忙喝:“你既不知,还不快走?”说罢,招呼铁牛不必再顾后面,一同往前飞驰。怪兽见二人走快,立率前面兽群飞奔。
二人一看,前后兽群分成两起,自己夹在当中,一同前驰,仿佛这许多猛兽均由自己为首指挥,越发高兴,暗忖:可惜人兽言语不通,好些俱不明白,否则,这样猛恶力大的东西如能收服,将来用以开荒,岂不比牛马有用得多?如遇仇敌,也难近身。他们执意要我同去,不知何事?这里离黑风顶只有二百多里山路,如其同路,必与那位怪老人有关,凑巧就是老人所养都不一定。越想越有理,只顾朝前飞驰。一晃出谷,地势忽然开展,大半环月轮已升出林梢,明辉如昼,山容也颇雄丽。遥望前途,一座高峰孤立云表,巨灵也似,天色甚好,看得甚真。人兽途向又是相同,越以为事出有因,否则,这样猛恶的东西,老人不加收服,如何许其存在?一路急驰,一晃又是三十多里山路。
走着走着,忽又走入一条山谷之内,二人知那山谷乃是盘蛇谷的另一支路,路程已走七八。如由龙樟集那面通行,虽不用时断时续由谷中妓路取道,此出彼入,稍不留意,走在螺丝弯里,两面均是参天峭壁,中通一线羊肠,左旋右转,往来曲折,道路密如蛛网,人困其中,急切间决走不出,一个不巧,遇到子午黑风休想活命。但这前面一段也有好几条岔道,必须寻到第四条岔道走进,再由一条崖缝中穿出,方可直走黑风顶。因听熊猛说,内中几条岔道都是弯曲狭窄,并有野草灌木遮蔽,难于辨认,容易错过,崖缝又深又险,只容一人勉强通行,像熊猛那样大人,有的地方还要踏壁攀援方得侧身而过,忙令铁牛小心,追随怪兽同进。前段地势也颇宽广,两崖比来路还要高险,月光正照谷中,前行不远,草木渐多,路也时宽时窄,每过一处岔道,怪兽定必回顾,似防二人走错神气。
黑摩勒先未留意,连过两处岔道,忽然想起山缝大小,兽群通行艰难,莫要所去之路与我不同,岂不又生枝节?便留了心。过了第三条路口,前行不远,瞥见为首怪兽又在三丈之外立定回顾。铁牛首先警觉,仔细一看,左边丛莽中隐有一条路口,因那地方形势隐僻,并有奇石和草树遮没,不留心几乎错过,同时看出怪兽另有去处,与所行之路相反,知被警觉定必拦止,忙喊:“师父!左边现一路口,须防怪兽作梗。”
黑摩勒回头一看,果与熊猛所说相似,因那一带光景黑暗,草树又多,先未看出,再见怪兽已然立定,摇手急啸,意似不令走进。知其非拦不可,心想:“这东西虽无恶意,双方路径不同,当地往黑风顶已要折转,它还没有止境。如是老人所养怪兽也还罢了,否则,各位师长命我言动均要机密,到了那里,先和老人设法亲近,带了这多怪兽岂非不便?要是同路,自会跟来,何不试它一试?”念头一转,笑说:“我们要去黑风顶拜见一位老前辈,既非同路,只好先走。你如有事,等我回来再说吧。”说时目光故意看住前面,避开入口,往前走了几步,一面留心对方神色。
哪知怪兽竟通人言,听到未两句忽然着起急来,一声急叫,便有十几个怪兽由身后赶来,看神气想将入口挡住。二人机警,动作又快,话未说完,早往里面纵去。兽群当时一阵大乱,前后两路一齐扑来,无奈路口宽只数尺,又有崖石草树遮蔽阻路,双方相隔又在三丈以外,怪兽赶到,人已纵进。
二人更不怠慢,一面急驰,一面寻那夹缝出路。黑摩勒手持宝剑断后,见兽群追来,大声喝道:“我们言语不通,不知你的用意,自家又有急事。先以为你们是在近处有事,方始同来。走了这远,还不见到,不能再为你耽搁。如真有事相求,我们事完,自会寻你。再要拦止作梗,我一动手,你们就难活命了。”话未说完,兽群似知宝剑厉害,不敢近逼,相隔仍在三四丈外,入口一带已被挤满,由为首的领头同声号叫,声甚哀厉,与方才怒吼不同。越知有事求助,苦于词不达意,暗忖:这样多而猛恶的通灵怪兽,有何为难之事求我?照此形势,老人必非它的主人,否则不会求到外人身上,那事也必艰难凶险。正想再问几句,忽听崖顶悲啸,原来怪兽不能过来,后面的已由前面援崖而上,仍想把二人夹在当中,万一情急,逼得太紧,自己又不忍杀它,岂不麻烦?心方寻思,铁牛低语,说:“夹缝已然寻到,不知是否。”转脸一看,身旁不远果有一条生满野草的裂缝,宽只三尺,又深又黑。刚要走进,兽群好似早已料到,哀鸣更急,几个大的竟和人一样,咧开大嘴号哭起来。
铁牛心中不忍,方喝:“你们到底有何为难之事,又不会说人话,我们去了再来,不是一样?”忽听遥空中传来一声清啸,宛如骛凤和鸣,由天半飞落,半晌不绝。来处甚高,二人听出是人的啸声,心正惊奇。前后上下的兽群忽然同声鸣啸,与之相应,一齐仰头向上,不再顾及二人,为首的一个又朝二人手舞足蹈,连声低啸,朝方才去路指了又指。黑摩勒笑道:“我知你那事情是在那面,我向来说话算数,只将那位老前辈寻到,定必回来帮助你们好了。”怪兽好似为难,但又无法神气,又叫了几声,方始垂头丧气转身走去。随听上下兽群奔腾纵跃,风沙四起,晃眼都尽,一个也未留下,只为首的低着头不住回顾。二人因里面太黑,不似外面还有一点月光,又恐对方所求不遂,发了凶野之性,拼命来扑,无法行走,再纵上面,用石乱打,更是难当,同立口内向外张望,不料退得如此容易,知与方才啸声有关,疑是黑风顶老人所发。虽觉方向不同,当时不曾听清,也未在意,见怪兽临去回头,神情沮丧,又觉可怜,忙喊:“你只管放心。不问如何,我们归途必来寻你。”怪兽方始欢啸而去。
二人想起好笑,决计归途往寻,看它到底为了何事,一面借着剑光照路前行。走出不远,崖缝越窄,路也越难走,崎岖不平,有的地方仅容寻常一人通过,转侧都难,并向一旁偏斜,不能直走。先还望见头上有一线天光,后来好似走在暗弄之中,天色早已不见。如非身小轻灵,所带刀剑又是神物利器,既可照路,遇到荆棘藤蔓一挥而断,稍差一点的人休想过去。难怪方才怪兽不敢由崖顶绕往前面拦阻,熊猛那大的人,以前两次通行,真不知如何能够往来。师徒二人在夹缝中曲曲弯弯走了八九里,方始脱身出去、虽有一身本领,也闹了一身冷汗。到了外面,又是一片旷野森林。
铁牛笑道:“这盘蛇谷断断落落,并不连在一起,走完一条又是一条,越走越难,真个讨厌!总算快到,前途还有一小段便是那姓苏的住处,不知风景如何。”黑摩勒道:“你哪知道,我在来路登高查看,此谷大体像一个人字形,我们走的是另一头。因谷中到处深沟绝壑,天生奇险,歧路又多,近黑风顶这一带像一株珊瑚树枝,中有好些谷口必须横断过去,出了这口,又进那口,才可抄近,免得遇险阻路,走错途向,越绕越远。如由龙樟集那边来,便是葛师祖所说的路,难走之路更多,要远两三倍。我们所走这些谷径,看似分开,实则都是谷中岔道歧路,一头分裂向外,只中间有一两处谷口,内里仍是连成一体,不知道的人如何走法?景物如此荒凉幽险,这位老前辈偏在这里隐居,寻他决非容易。附近住的两人如与相识,再要是自己人,那就好了。”
二人边谈边走,到处都是千年以上森林,峰岭甚多,又无路径,几次把路走错,再绕回来。共总百多里的山地,二人走得又快,竟走了大半夜还未到达。途中也未寻到水源,虽有两处水潭,又黑又深,时见水草中蛇虫惊窜,不敢取饮,幸而方才未吃完的桃子,被铁牛包了几个,一路纵跃奔驰,虽已挤碎,尚可解渴。月光又明,只半夜里遇上一次狂风,猛烈异常,飞沙走石,吹得林木萧萧,声如潮涌,约有个把时辰方始平息。再看前面高峰近顶之处,已是阴云布满,月光照上去,云边多幻作了乌金色,峰顶早看不见,均觉此行奇险,与熊猛所说相同,只子夜黑风威力不过如此。快到天明,方将未段谷口寻到,走了进去,方知先前路仍走错,绕了老远一段。由此去往峰脚还有二三十里,路已平整,地势宽大,一面高崖排空,一面深沟大壑,并有好些肢陀,草木甚稀,高峰就在前面,不似来路一段时隐时现,极易辨认。连走了两三日夜,后半又经奇险,均觉疲乏,仰望天色,已是月落参横,东方渐有明意,便寻山石坐下。歇息片时,天已大亮,重又上路。晨雾甚浓,山风阵阵,景物甚是荒凉,均想寻到苏同再作打算,一口气赶了二十多里。
正走之间,前面高峰忽被山崖挡住,遥望前面,有一小山。山并不高,半山坡上似有大片平地,一片苍绿,映着刚升起来的朝阳,其碧如染。由上到下甚是清洁。并有一条小溪,清波粼粼,环山而流,景甚幽静,沿途少见,料有人居,忙赶过去。到后一看,原来山上林木乃是一种特产的榕树。这类树木福建境内最多,生具特性,极易生长,树枝沾地,重又生根,往往一枝大树,不消多年,蔓延出去,荫蔽数十亩,仿佛好些树林丛生一起,实则本是一株,浓荫如幄,只见林木交锗,互相蟠结,半山以上全被布满,想似经过人工。内中并有出入之路,树根底下还种有两行花草。晨雾已消,日光穿林而入,清荫满地,闪动起万点银鳞,浓翠扑人,沾衣欲染,花香阵阵,沁人心脾,时闻好鸟娇鸣,飞舞往来绿荫之中,穿梭也似。
二人在荒山中奔驰多日,第一次见到这好地方,不由心神皆爽,赞赏不置。因想主人必在林中居住,穿行了一阵,不见房舍,喊了两声“苏大哥可在这里”,也无回音。心方奇怪,忽然发现来路左侧有一片空地,当中有一花堆,榕荫之下放有石凳石几和一些火炉茶具之类,榕林也快绕完。忙穿过去一看,原来主人就着四外密列的树干,加上一种藤蔓,编结为墙,再用藤蔓花草编成屋顶,当中建成两三丈方圆、一丈多高一所屋宇。内里隔成两间,再在四面墙上开出圆形和葫芦形的窗和内户,屋中另设门板开关,但都未用。编制极巧,交接之处虽有铁箍束紧,生意未绝,外层再附生着许多香草野花,越发别开生面,通体新鲜,宛如大片绿毡四外包住,上面绣着无数奇花,五色缤纷,娟娟摇曳,美观已极。内里再用树木齐中切断,结成地板,以避湿气。床榻几案、人家用具无一不备,人却不见一个。那榕树花藤所结小屋,前面留出一片空地,通到溪旁,景更清丽。临溪也有一些石凳,以供坐卧,并有两株不知名的花树,花大如碗,一株淡红,一株雪白,花开正繁。那花形似千叶莲花,清馨扑鼻。二人以为主人他出,必在近处,少时还要回转,不便私人人家,便去花下石凳坐候。
等了一阵,不见人回,腹中饥渴,便将来路所备干粮肉脯取出对吃。铁牛笑说:“我说道路太长,山中没有买处,想多买一点,师父偏说累赘,不令多带。如今所剩无多,至多明天,便没有吃的,怎么办呢?”黑摩勒笑骂:“蠢牛!你只贪嘴,也不想想有多麻烦?我先打算由龙樟集走,自然不须多带。中途改路,所行均是荒山无人之境,谁晓得呢?”铁牛忽然惊道:“师父,我想主人未必在此。方才过来时,我见屋中用具虽然齐全,也有炉灶,但不像近日有人用过。来时天才刚亮,主人有事外出,必要烧水煮饭,怎么连点炉灰都没有?我再看看去。”说罢往里便跑。一会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说在窗前小桌子上寻到。
黑摩勒接过一看,上写“久候不至,不知病体可曾复原?昨日壶师已往龙樟,弟欲再往一求,并托林老代为关说,就便往漳州访友,归来当在一月之后:兄如先回,请勿他去,因壶师近日常来林外饮酒,意思颇好,食粮用具仍藏原处洞中,请兄自取”等语,下面写了“同启”二字,知是苏同所留,并知老人已往龙樟集。初意这等走法可以早到好几天,不料欲速不达,反而错过。如走原路,虽然要远得多,老人却可遇上,悔已无及。照留字日期,老人走才两三天,依了铁牛,既然到此,索性去往黑风顶老人所居看上一次再走。黑摩勒觉着峰高天半,上下艰难,老人不在,徒劳跋涉,事又紧急,已耽搁了好几天,食粮将完,当时起身,照青笠老人所说途向往龙樟集赶去,至多次日便可到达。此行虽然扑空,一算程期,和走原路差不多少,许能赶在贼党前面,立催起身,匆匆将纸条放还原处,又亲自走去一看,主人实已远离,也未睡眠,重又起身。
由当地往龙樟集,另走一路,无须穿越谷口,歧路虽多,但有葛鹰所说途向里程和青笠师徒所开路单,只要留心避开螺丝峡一带险径,别的地方山路虽极难走,凭二人的功力,也不在心上。黑摩勒先恐铁牛不耐劳乏,后见精力甚强,心便放下,决计赶到龙樟集,寻见老人下落再作打算。哪知走出数十里,方觉崖高谷深,地势越低,山形险恶,忽听身后来路异声大作,凄厉刺耳。开头声音尚小,越往前声越洪厉,先似秋潮初起,商钊始发,跟着波涛澎湃,万籁怒号,仿佛远处起了海啸,就要袭来光景。谷径蜿蜒,曲折甚多,这时已绕向黑风顶侧面,中间连经数十处岔道,方向早变。先看后面,虽是天色沉黑,还看得见一点山形,后来异声越转洪厉,由远而近,仿佛到了身后。回头一看,来路已成了一片漆黑,大量乌云仿佛天塌也似,铺天盖地狂涌而来,相隔至多十来里路。前面天色仍是清明,日光正照头上,那一带山谷渐阔,阳光普照之下,一前一后仿佛两个世界。
二人忽然想起天已午时,必是子、午二时的黑风发作,快要掩来,方觉乌云来势如此神速,怎会静得没有一丝风意,路边花草也未见有摇动?猛觉一股热力其大无比,由身后袭来。回头一看,那又浓又黑的风气已将山谷填满,相隔只有一二里,地面上的热气已被激动,狂涌过来,晃眼便被迫上,不禁大惊。黑摩勒首喊:“不好!铁牛还不快逃!”师徒二人立时脚底加劲,连纵带跳,如飞往前驰去。大量墨云便追在后面,所到之处,上下一片乌黑,只听悲风怒号,凄厉振耳,渐渐化为轰轰发发之声,山摇地动,墨云黑气之中更有无数火星乱爆。知是黑风卷来的沙石互相摩擦所致,一个逃避不及被它冲倒,休说立足不住,不死必伤。
二人亡命飞驰,沿途均是参天峭壁,连个避风的崖凹洞穴都没有,人的脚力,无论轻功多好,也决没有风快。眼看危机一发,转眼便被黑风卷起,身后热力越来越强,并不似风,压力大得出奇,就想停步也办不到。百忙中回顾,那由天到地的墨云黑影,带着亿万点火星,排山倒海一般,已快当头压下,将人吞去,离身仅有半里来路。心正惊慌,猛瞥见前侧面有一崖角突出,往里凹进,妙在与崖平列,与来势相顺,绝好避风所在,料知此外更无生路,互相一声惊呼,一同往里蹿去。
刚一到达,瞥见中有一洞颇深,心中一喜,后面的黑风墨云已疾逾奔马,由旁边狂涌而过,眼前立成了一片浓黑,除那浓黑暗影中的亿万火星,随同风势滚滚飞舞,明灭万变,势如潮涌而外,伸手不辨五指,哪还看得见别的物事?总算五行有救,那洞深藏山崖横壁之内,洞口正对风的去路,光景一样黑暗,只管厉声呼啸,震撼山谷,仿佛天翻地覆,整座崖洞就要崩塌,风却一点吹不上身,照此情势,自难上路。先还以为那风每日子、午二时往来谷中,不过个把时辰当可过完,哪知悲风厉啸越来越猛,空自心焦,毫无停止之意。二人日夜奔驰,精力早疲,年轻好胜,勇于任事,走在路上还不觉得,坐定之后,见风老不止,渐渐生出倦意,所坐山石又颇宽平,隔不多时,铁牛首先睡熟。黑摩勒怜他连日辛劳,没有喊他,坐在旁边等了一会,心里一烦,也跟着沉沉睡去。
二人这一睡竟睡了不少时候,醒来瞥见洞外天光,出去一看,斜阳反照对面崖顶,知时不早,心想连日太累,本打算在路上觅地安眠,明早赶到,先睡些时也好。风势早过,地上到处都是崩崖裂石、残枝断树。因已看到过黑风厉害,必须在子夜以前赶出黑风往来的一段谷径,或在事前寻到避风所在,才可无害。精力已复,上来便跑,那山谷时宽时窄,时高时下,歧路甚多,难走已极。中间还走错了一条路,费了好些事,才寻到原转角处。所遇奇险甚多,均仗练就轻功,师徒合力,方始渡过。走到天黑,一算途程,共总走了一百来里,从来无此慢法,前途再要这样,加上两日也走不到。虽然忧急,无计可施,最可虑是童山秃崖绵亘不断,不特鸟兽山粮无从猎取,连水也见不到一滴,所带食物勉强只够一顿,当夜如寻不到饮食之物,明早还好,再往前去便有饥渴之忧。想了一想,无计可施,只得脚底加快,把剩下来的干粮留为后用,忍着饥渴,加急飞驰,一面还要留心把路走错,烦劳已极。
天黑之后,路更难行,既恐走迷,又要算计时光,先觅避风之所。不料赶了一段,忽然降起雾来,虽有宝剑可以照路,将身前云雾荡开,没有星月,天时早晚如何分辨?勉强在云雾中赶了一段,想起来路所遇黑风的威势,不敢冒失,正用剑光沿途照看,寻找山洞。铁牛偶一回顾,瞥见身后有一二十点黄色星光闪动,忙喊:“师父!你看那是什么?”同时,前面也有同样星光出现。黑摩勒料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忙令铁牛小心戒备,一横手中剑,大喝一声,待要迎上,猛想起来路所遇狮面猿身的怪兽,目光与此相同。心中一动,便听兽吼,一呼百应,上下前后都是,声震山裂,疑是自己失约,被它发现追来,大声喝道:“我二人并非避你,故意绕路,实是身有急事,不久还要回来。你们久居此山,当知地理,如通人言,可代觅一山洞,以防黑风伤人,再觅一点干柴,等我把火点起,见面再说。此时大雾,你们不要近身,免为宝剑误伤,彼此不便。”
铁牛在旁想起前事,刚喊:“你那桃子,还有没有?”怪兽忽然连声低啸,后面几百点星光立时绕路赶上前去,聚在一起,往前面暗影中退去,一闪不见,只剩一个仍立原处。知是为首的怪兽,来意不恶已可想见,同时想起老人既已先走,夹缝中所闻长啸何人所发?怪兽如此灵慧,昨日闻声急退,必与那人相识。此时光景昏暗,又有黑风之险,看神气似无伤人之念,以前又答应过它,索性随它同去,先寻到避风之所,再用手势和它探询底细,也许认得老人都在意中。主意打定,喝问道:“我身有要事,不能久停。你如有事求我,须在天明以前,否则只好事完归来再代你办。天亮就要起身,你却不要难过。”怪兽立时欢啸,试探着走近前来。二人早看出怪兽只是有求于人,并无恶念,如有万一,正好擒贼擒王,将为首的除去。暗中戒备,表面却作从容,不去理它。怪兽见二人没有喝止,越发欢喜,连声低啸,到了身前立定。剑光照处,见怪兽手指前面连比,作势欲行,知是引路,便同前进。
人兽都走得快,约有一里多路,转入一条狭长山谷之中,接连几个转折,方恐把路走迷,地势忽然降低,由一斜坡跑下。方觉地方宽大,是片花树森列的平野,忽听水声潺潺,前面暗影中似有火光闪动。过去一看,火光越亮,前面现出一座山洞,洞甚高大,当中生着一堆柴火,跟着便听一股急风,带着四点金星、两条黑影由身旁急驰入洞,一看乃是两只怪兽,各用双臂托着半片死野猪。
二人刚一走进,群兽立时纷纷欢啸起来,将路让开。二人见那山洞甚是高大,怪兽共有二三百个,比昨日所见少了许多,隐闻洞后哀号之声,知道对方能通人言,并还灵巧已极,方才随便说了两句,想弄一点柴火,以便对比,就这一会工夫,不特把火升起,并还把死猪肉寻来请客。铁牛正觉腹饥,先用刀割了一片,将皮削去,用刀挑起,放在火上去烤,不多一会便自烤熟,当时焦香四流,看去又鲜又肥。黑摩勒正用树枝挑起一大片,想要去烤,打算吃完再问,见兽群十九避开,只为首一个立在上风一面,笑问:“这熟的比生吃好得多,可要尝点?”怪兽咧着大嘴,将头一摇,见树枝被火引燃,黑摩勒恐污宝剑正忙着在换新的,便低叫了两声,立有两怪兽往后洞跑去。转眼奔回,拿来一柄断的铁枪、一把钢刀,上已生锈。
黑摩勒刚一接过,又有几个怪兽由洞外奔入,双手捧着好些桃子,方才所说居然全数办到,越发心喜,疑虑全消。看出怪兽不肯吃荤,并还厌那烧肉香味,心想:这东西如此灵巧,善通人意,以前必与人常在一起,否则不会这样。所求的事决非容易。自己吃了人家,不好意思就走。此时,黑风尚无动静,离天亮还早,它的吼声一句也不懂,还要耐心试探,连比带说,不如早点问明,也好下手。便和铁牛边吃边向怪兽连问活带比手势。后来试出,铁牛说话土音太多,还差一点;黑摩勒因随司空老人奔走数年,师长多半川、陕和北方诸省口音,土音已变,人又灵巧,所说的话,怪兽更是句句通晓,并不十分费事。
二人虽不通兽语,但由手势中间出此洞甚大,前后两层,并有好些石室,本是怪兽藏聚之处,后洞并有两人在内久居,现已他去。怪兽似为那两人制服,同住洞内,日常服役,甚是相安,因此能通人言。本来只在当地聚居,采吃山果草根和树上嫩叶为生,十分快乐。那两人未走以前,向不许其远出,只有一黄衣人常时来访,此外并无外人登门,那两人走后,中有几个怪兽静极思动,出外游玩,发现昨日崖顶背风一面有不少桃树,桃子甚是肥大,告知同类,常往采吃,无心中遇到大群野猪冲过。
这类怪兽天性威猛,力大无穷,先想和猪硬斗,无奈这类野猪虽无怪兽灵巧,惟更猛恶合群,一经性发,不论前面刀山火海,照样猛冲过去,前仆后继,不死不止,而且无论遇见什么东西,只是生物,定必狂冲合围,将其咬死,撕成粉碎才罢;又喜用树根磨那两只獠牙,残忍无比。吃饱无事,便拿草木晦气,任性践踏伤害。差一点的小树,被它一咬就断,凶恶非常。山中果树被它糟蹋了不少,因此恨极,遇上必斗。但都是三五只一起,加以远出不久,不知底细和猪的习性,第一次遇到这样大群野猪,哪知厉害?当头十几个虽将野猪伤了几只,本身也被冲倒,逃得慢的两个竟被踏扁,逃得快的也有两个受了重伤。如非纵跃轻灵,上下崖壁如走平地,一个休想逃脱。后来看出野猪共有好几千只,每当黄昏将近,倾巢出动,去往饮水,由谷中经过时,和潮水一般,休说人和别的兽类,便是一座小山,也被冲塌。这才看出厉害,知道野猪大群猛蹿时,直似疯了一般,一味向前狂冲,永不顾到后面。正面遇敌,分明送死,至多拼得一两只,同归于尽,于是改为伏在崖顶之上,先用石块朝下乱打,等它走过再追上去,由两三个对付一只,将那落后的猪群杀上一二十只,拖了回来,打算釜底抽薪,由少而多,缓缓除去。日子一多,双方仇怨越深。
这日又有几十个怪兽出外采果,忽遇大群野猪寻来。知道来势厉害,那一带地方又是大片果林平野,野猪太多,来势猛恶,难于力敌,惟恐引狼入室,又不敢引往自己洞内,只得分头回窜,落荒逃走,数十亩方圆一片果林全被摧残。双方互有伤亡,野猪太多,地势不利,只管纵得又高又远,照样难免死伤,一被迫上便同归于尽,不死不休。内有十几只落荒逃走,微一疏忽,竟往洞后一面逃来。这时洞中怪兽闻得啸声已全赶出,后洞口外隔着一条绝壑,逃的怪兽共有五六十个。本意洞这面是片危崖,要高得多,相隔太远,虽纵不过去,可由壑底援崖而上,仇敌决难飞渡;如往下蹿,便是送死。刚一纵落,猪群也自赶到。
这次猪群虽多,来路地方宽大,双方途中恶斗,多半分开,不似谷中飞驰在一起。为首十几只大猪又在前面,隔得颇远,追到对岸,知难飞越,见同来已有七八只蹿落壑底,进退两难,正在怒吼惨嗥,忙即收势,回身怒吼,一面往旁侧转。这些野猪均有特性,照例随同进退,大猪一转身,立和潮水一般退去,下面怪兽,就此上来也可无事,因见对岸纵落的几只野猪都极长大凶猛,只有两只跌伤,尚在拼命嗥叫,下余六只仗着皮坚肉厚,受伤不重,反倒因此激怒,怒吼冲来。连经恶斗,知道猪的特性,想要引其自行撞死,故意立在崖壁下面,作势引逗。
这几只本是猪群中最凶恶的大猪,望见仇敌立在对面,本就眼红,再经激逗,内中一只刚绕过下面石堆,到了平处,亡命一般猛蹿过来。怪兽看准来势,往旁一闪,叭的一声大震,崖石竟被撞裂了一片,猪也撞昏过去。别的怪兽觉着有趣,一同学样。余猪也同怒吼冲来,偏又不知改换方法,一味低头作势,运足全力向前猛冲,相继撞得昏头转向,跌爬在地,仇敌一个也未撞倒,仍是猛冲不已,稍一醒转重又前扑,只听轰隆叭嚓连声大震,碎石星飞,散落如雨。猪的来势依然猛恶,内有两只头已撞破,反更激烈。崖上怪兽也自赶回,正在上下欢啸,引逗野猪自杀,兴高采烈。下面崖石连经猛烈冲撞,已现裂纹。未了四猪齐撞,一声大震,忽然崩塌了丈多圆一片。内里刚现一洞,忽由里面蹿出一条大毒虫,长达好几丈。
六猪前后己有五只撞昏过去,一只活的,连同刚醒二猪,首被毒虫前爪搭住,口中毒气连喷不已。下面二十多个怪兽,只有小半逃上崖来,余者四个中毒倒地,被那形似大蟒的毒虫杀死,还有十几个逃往旁边原有小洞之内。由此下面终日毒气飞扬,沾上必死。那十几个怪兽伏着的崖下小洞深而曲折,毒虫未朝洞中喷毒,后半身不知何故不肯出来。虽未送命,想逃上来却是万难。后才看出,毒虫吃饱必要醉卧,便捉了两只野猪抛将下去,等其醉眠,援壁逃上。无奈崖壁太高,刚逃一半,被毒虫警觉,仰头一口毒气,便自昏跌下去送了性命。底下不敢再上,只得每日采些果子山粮,冒险往洞中投去。总算毒虫只上半身蹿出,相隔十丈以外,看它口中毒气一喷,立时逃走还来得及,才得苟延至今。日前为首怪兽往寻黄衣人求救,请将怪物除去。好容易将人寻到,始而不肯,说是此时无法可想,前夜忽然自己寻来,取出一小块黄药,上有香气,命众怪兽留意,日内如其遇到两个小人走过,身有同样香气透出,向其求救,便可如愿。
昨日众怪兽正伏崖上,见下面有两人走过,知道野猪就要冲过,恐为所杀,先用桃子掷下,连声吼啸,意在警告,令其避开。为首怪兽忽然赶到,二人已赶往树上,急于想杀野猪,并未亲见,不曾想起。后来下时,方觉二人身材矮小,与黄衣人所说相同,又闻到那股香气,好生惊喜。事完,想把二人引来洞中除害,无奈双方言语不通,二人心有疑忌,中途逃走。那条夹缝无法通行,又怕那口宝剑,恐生误会。正在愁急哀求,忽听黄衣人啸声,令其速退。赶去一问,说来人有事,不要太急,不久还要路过。方才正在盼望,忽听谷中守候的同类来报,发现雾中剑光,忙即寻来,务请将此毒虫除去。
黑摩勒师徒连问带比,经过一两个时辰才将前情问知一个大概,对兽语也明白了些。黑风已早过去,听去似由来路涌过,洞前一带并无狂风吹动,以为地势较低之故,想起来路所杀毒虫,天气如此昏黑,难于下手,也看不见,如何前往查看?旁边遥立的怪兽好似有什警兆,忽然纷纷往洞外蹿去。为首怪兽侧耳一听,立时连声急啸,也往外跑。二人看出有异,忙握刀剑起立,待要出看,先去怪兽已纷纷跑回。随听离洞不远有两少女呼喝之声,杂以兽啸。静心一听,来人正是江小妹姊弟,阮氏姊妹好似也在其内,不禁大喜。要知前书所说重要关节,以及江氏姊弟追赶黑摩勒许多惊险新奇情节,均在下文发表,请读者注意为幸。
第一五回
远水碧连空 甫学冥鸿逃矰缴 斜阳红欲暮 忽惊鸣镝渡流星
前文黑摩勒师徒因往黑风顶寻访苏同不见,发现所留纸条,得知老人已走,只得又往回路追去。
赶到半夜,正恐又有黑风之险,狮面猿身的怪兽忽然寻来,将二人引往一处山洞之中。正用手势连比带问,问出后洞崖下藏有一条形似蟒蛇的大毒虫。怪兽经一黄衣人指点,闻出黑摩勒身有雄精异香,向其求助,想将毒虫除去。人兽言语不通,只知一个大概。黑摩勒方想:毒虫似蛇非蛇,照怪兽所比手势,好似初遇大人熊猛时所杀毒虫与之同类,忽见群兽纷纷奔出,隐闻男女呼喝之声由远而近。听出是江小妹姊弟口音,想起江明本来说好同路,小菱洲上船以前,郁馨、龙绿萍忽由后面追来,和小妹姊弟低声说了几句,江明便说:“龙九公要和我见上一面,留住一日,随后追来,或等二人归途再与相会。”并说:“此行不宜人多,就要同去,也分两起。”于是改在小孤山等候,当日如不迫来,便先起身。江明因听黑摩勒打算先回黄山,心意未定,不以为然,分手时节又说:“你如回山去见葛师,我便和姊姊先走一路,不去小孤山了。”当时忙着上路,也未说定,江明便被绿萍喊去。想不到此时他会寻来,阮家姊妹也在其内。不是贼党人多厉害,有人指点赶来应援,便是江氏姊弟以为自己已去黄山,意欲来此拜见那位怪老人,不禁惊喜交集。因还杂有怪兽吼声,恐有误伤,忙即飞纵赶出,大呼:“大姊、明弟不可动手!它们并不伤人。”刚到洞外,便见为首怪兽两点目光迎面驰来,后面三四条寒光闪动飞驰之中现出四条人影,为首一个已先应声欢呼:“是黑哥哥么?”怪兽已由侧面绕到身后,想似知道来的是自己人,也在欢啸不已。
双方会面以后,江氏姊弟果与阮菡、阮莲同来,相见惊喜,同到洞内。一问来意,才知二人走后,江明也被九公喊出,告以葛鹰和青笠老人均不知武夷怪人底细。黑摩勒虽想回山,见了青笠老人,必被劝止。但他二人此行恐难如愿,人又任性,至多将人寻到,未必能够投机。江明同去反而误事。那异人隐居黑风顶风穴之上,覆盆老人与之至交,九公昔年也曾相识,最好由江氏姊弟单走一路,自往寻他,明言悲苦身世,求其相助,就是未忘先人昔年嫌隙,也当看在这几家孤儿可怜的遭遇,加以援手。到时,只要能够忍气,十九如愿,比黑摩勒师徒容易得多。不过此老性情奇特,所行所为往往出乎情理之外。黑摩勒师徒虽然少年气盛不肯服低,但极机警,胆更大得出奇,就许一言之合将他打动,不特不念前隙,反而出山相助均在意中。此举虽是希望极少,此老一向各论各事,行事莫测,如其投机,事更好办,因此听其自去,不曾拦阻。万一途中相遇,最好各走一面,双管齐下,比较稳妥。免得一个不成便自绝望,或因下手稍迟,被仇敌想到,命人寻去,又多枝节。
江氏姊弟因觉事关重要,次日便由小菱洲起身。阮氏姊妹人最义气,又和小妹一见投缘,拜了同盟姊妹,知道诸家遗孤,只他姊弟二人老贼看得最重,必欲杀之为快,贼党人多势众,一旦遇上难免吃亏,执意同往。小妹谨细,见她们意诚,不便坚拒,去向九公请示。九公说是同行无妨,又指点了一些机宜,便同起身。行时,郁馨恐四人途中遇险,又将伊氏弟兄前赠龙、郁诸人的家传易容丹送了几粒,并将阮家姊妹每人一条白眉染黑,方送上路。小妹见龙、郁两家姊妹都是一见如故,如非九公不许,都恨不得全跟了去;吕不弃、端木琏只在旁边微笑,毫无表示,所说都不相干;阿婷两次开口想要同走,均被劝止,后来阿婷也不再提,觉着双方至交姊妹,以二女的为人,不应这等淡漠,心中一动,又想:吕不弃从小出道,机智绝伦,长于料事,必是知道此行不宜人多,不愿说那空话,也就罢了。
四人因受九公指教,送黑摩勒的那条船恰巧赶回,说起湖口来了许多厉害贼党,也许要往小菱洲寻来。为防狭路相逢,仍由原船送走,避开湖口一面,改由都阳湖边起身,由九宫山中取道绕往武夷,照九公所说山中小路,由盘蛇谷中部穿出,转往黑风顶。这样走法,乃昔年诸长老往来武夷捷径,比青笠老人所说近而好走。山路虽极险僻,四人均有一身极好轻功,并不相干,只龙樟集九公不曾提致。四人形貌年纪虽易使敌生疑,仗着驾船的二人地理极熟,泊处是一临江山村,地最荒凉,共只七八户人家,食粮早已备好,无须耽搁,衣履又极朴素,上岸毫未停留,由村旁绕过,便即觅路入山。上来一个人也未遇上,途程早经九公开好,极为详细,沿途均有一定住处,多半山洞岩穴。只有两处行经两山交界,一是古庙,一是山民所居荒村,也只打尖歇息,代九公向庙中道士送信,并未住下。不似黑摩勒日夜急赶,晓行夜宿,也颇从容。沿途地势虽险,风景颇有佳处,一路观赏而行。因不知贼党已有人去,路上又未遇一可疑之人,心中无事,反觉此行不虚,好些佳趣,谁也没有倦容。
这日走入武夷山深处,算计前途还有二百多里便是盘蛇谷险径,离黑风顶已不在远。沿途风景更好,山花满地,古木参天,万壑松风与飞瀑流泉汇成一片清籁,到处树色泉声,观赏不尽。正在指点烟岚云树、白石清泉向前赶去,心中高兴,阮莲笑说:“这里风景极好,今日未明起身,多赶了不少路。九公行前又曾吩咐,说这条路只有两三处地势宽平,风景颇好,下余不是穷山恶水,瘴病之区,便是危崖峭壁,鸟道羊肠,中间如遇人家庙字,这等荒野之区,也都可疑,不是什么好路道,最好不要错过他说的那几处寄宿之地。好在天色尚早,今夜宿处又是一座荒崖,连个洞都没有。据说那一带形势险恶,遍地野草荆棘,早到没什意思,又不宜于夜间行路,我们第一次遇到这好地方,何不多游玩一会,算准时候再走?赶到前途正好日落,用完饮食分班安眠,仍是天明以前。乘着晓风残月起身,明日便可走进盘蛇谷,岂不也好?”
小妹为人谨细,原因这未两站形势最险,又是盘蛇谷中部人口,且喜路上未遇敌人,事情顺手,意欲在黄昏前早点赶到前途最难走的小盘谷,登高四望,看好形势,明日起身。一听这等说法,不便拒绝,自己也爱那一片山水,便在当地停了下来,把脚步放慢,一路游山玩水,缓步前行。有时发现左近风景佳处,并还乘兴绕回,流连片时再走。大家都在高兴头上,竟忘时间早晚。
后来小妹见日色偏西,路才走了二三十里,因在途中两三次绕越,已把九公所开途向走偏许多,前途还有百余里山路方到小盘谷宿处,这点路程虽不在大家心上,一口气便可赶到,初次前往,山路奇险,九公既命照他所说行止,并在路单上注明,必有原因,忙告众人快走。依了江明,径由当地起身,不必绕回九公所开原路,阮氏姊妹同声附和。小妹惟恐山路曲折,再走错路,耽延时候,知道众人爱那一带地方的泉石花树,不舍离开,打算就势游玩过去。阮菡并说:“身旁带有五色流星,这一带地势只当中隔着一条长岭,又不甚高,反正沿岭而行,一正一背相去不远。此时日色初斜,到处香光浮动,山光晴翠扑人眉宇,风景比方才还好得多。一样的走法,不过稍微偏了一点,怎么都赶得上,何苦走那山阴荒凉之地?姊姊如不放心,不妨分作两路,万一把路走错,这五色流星乃家父由兵书峡带回,不论日夜均可应用。我们现以前面小峰为限,万一把路走错,发上一个,立可赶去,至多翻山费点力气,也不相干。”
这一路上,小妹看出江明和阮菡最是投机,心想:兄弟为人原重温和,脸皮甚薄,和黑摩勒一样,不惯与女子说笑同行,又是异相,二人不知怎会投机,许是前缘?自己家世单寒,母亲上次见面,便令暗中物色,为兄弟寻一佳偶。因觉兄弟年纪尚幼,大仇未报,又当求学之时,无心及此。老年人抱孙心切,不便明言,口中答应,并未向人提起,难得有此机缘。万一因长路同行,日久情深,岂不了却一桩心事?这半日工夫,看出阮菡对于兄弟颇为关切,大家都非世俗儿女,言笑自如,毫无嫌忌,二人越来越投机,不知不觉走在一起,自己和阮莲反倒常落在后,心方盘算:回山禀明老母,稍探女方口气,便向她父求婚。闻言心中一动,立将流星接过,说:“这样也好,看看何人先到?”说罢要走。
阮菡性情刚直,说到必做,先因小妹忙着上路,已争论了两次,又和江明投缘、情厚,只顾帮他说话,本想强着小妹同行,没料到几句戏言小妹信以为真,竟要分路同行,话已出口,不愿收回,又有点不好意思,笑说:“大姊真要自走一路么?大自日里怎会走迷?还是同我们一路的好。分开来走多气闷呢。”小妹见她辞色天真,笑说:“共总不过十多里山路,凭我们的脚程,转眼便可会合,真要不行,登高一望便能看见。我是因为九公再三叮嘱要照他的路走,我已答应在先,越是背后越要照办,又恐万一他有什用意,无心错过,故想回往山阴原路再往前进,并无他意。”阮菌不便再说,朝妹子看了一眼。
阮莲本觉小妹一人独走于理不合,又见阮菡看她,似想令其与小妹作伴,江明在旁欲言又止,面有为难之容,心中一动,忽想起姊妹二人从小形影不离,近一二日,姊姊不知何故变了常态,专喜和江明说笑同行,不是走前就是落后,无形中成了一对,对方起居饮食也颇关切。先因江明乃萧隐君门下高弟、衣钵传人,人又极好,知无不言,有时向其求教,就有奉命不许泄漏的真诀,总是不等开口,言明在先,辞色十分诚恳,毫无虚假。姊姊和他亲近,许是有心求教,互相研讨,也未在意。后来渐觉二人老是并肩同行,笑语亲密,遇到好山好水风景佳处,只要一个开口指说,定必一同赶去,对于自家姊妹虽也一同招呼,不知怎的神气不同,仿佛二人彼此之间格外注重,心已奇怪,正在暗中留意查看,忽听小妹说要想另走,江明不与一路,乃姊又朝自己使眼色,忽然醒悟,忙笑说道:“这风景不过如此,我陪大姊走一路。你们嘴强,莫赶不到,把路走错才丢人呢。”说罢拉了小妹,笑说:“我们还要翻过岭去,大姊快走,莫追他们不上。”
江明和阮菡一样,虽是自然爱好,天真无邪,未存别念,无形中却种下爱根,生出一种牵引之力,见小妹独走一路,本想跟去,又觉阮菡因为自己爱看山景,帮着说话,把事闹僵,再要姊弟同行,未免把厚薄亲疏分得大显,也辜负她的好意,姊姊一人独行,心又不安,正打不起主意,难得阮莲自愿作伴,再好没有,知道乃姊性情温和,与阮氏姊妹同盟骨肉之交,并非负气,素来不善敷衍,话到口边,又复收回,后见小妹走时望着自己,满面笑容,似极高兴,也不知为了何事,正在呆望寻思,忽听阮菡笑说:“呆子!你姊姊已走,想跟去么?不要因我为难呢!”江明脱口答道:“我姊姊为人极好,就我要去,也必命我奉陪,怎会使二姊一人上路?何况你是帮我说话,我再不知好歹,丢你一人,太没良心了。至多只走十多里便可会合,这好风景,落得乘便看将过去。姊姊已有三姊作伴,我陪二姊,四个人分成两对,倒也公平,我们走吧。”
江明原是无心之言,阮菡毕竟心细得多,忽想起小妹人最温和,共总这点路,至交姊妹,更不会为了一言之失因而见怪,执意另走一路,已是可疑;妹子素有花癖,这样好的山色花光自必喜爱,方才向她使眼色,原令代劝小妹不要分开,一言未发,反与同行。平日形影不离的妹子,就说不好意思令小妹独走,劝她不住,也应令江明跟去才对,不应如此。前后一想,忽然有些警觉,再见江明炯炯双瞳注定自己,口气神情又是那么亲切,不由面上一红,又羞又急,其势又不便追去,心中有气无从发泄,刚朝江明娇嗔说了一句:“都是你!”又觉对方为人忠实,自己近日言动疏忽,被人家生出误会,如何怪他?忙又把话收住,暗中好笑起来。
江明见她星波微瞬,仿佛生气,忽又皓齿嫣然,显出一点笑容,玉颊红生,似嗔似喜,斜阳芳草之中,人面花光相与掩映,更显得风神窈窕,容光美艳,由不得心生喜爱,忙笑问道:“都是小弟什么?”阮菡无言可答,娇嗔道:“你这呆子,我不与你多说了。还不快走!如能赶到她们前面,迎上前去,省得大姊三妹说嘴。我以后对你,还要……”江明见她话未说完忽然止住,好生不解,便问:“还要什么?”
阮菡知道话又说错,以为江明故意追问,不由气道:“你管我呢!我还要什么?我还要恨你!”江明急切间没有会过意来,慌道:“她们自己走去,与我无干。我恐二姊单走,不大放心,又恐寂寞,不特没有跟去,连话都未说,路上并无开罪之处,二姊为何恨我?”阮菡见他惊慌发急,才知不是故意,心中一软,又想不起说什话好,佯嗔道:“你得罪我的地方多呢!此时懒得多说,以后只要听话,还可商量,否则,非恨你不可!”说到末句,又觉内中好些语病,心情颇乱,连风景也无心看,连声催走。
江明人本聪明,见她时喜时嗔,词不达意,使人难解,本是并肩说笑,从容同行,说完前言更不开口,忽然低头急走,脸更红得娇艳,顿失常度。细一回忆,也自有些明白,由不得身上发热,脸上发烧。略一定神,赶将上去,一同急走,谁也不再开口。阮菡暗中偷觑,见他先是茫无头绪,除恐自己生气发急外别无他意,忽似有什警觉,由此不再发问。虽然由后追来,相并同行,比起以前隔远了三四尺,脸涨通红,低头同走,神态甚是端重,越觉方才冤枉了他,但又无话可说,由此谁也不再说笑,阮菡还在暗中不时偷看对方神色。
江明明白乃姊和阮莲心意之后,惟恐阮菡误会怪他,连头也不敢抬,无奈情芽正在怒生,难于强制,何况是为恐怕对方生气而起,越是有意矜持越是难耐。心上人又同一路,近在身旁,虽不敢向人再看,对方娉婷倩影老是横亘心头,沿途花树虽多,俱都无心观赏。走了一段,想起前事,心乱如麻,正不知如何是好。阮菡见他老不开口,也不再看自己,不禁有些疑心,忍不住问道:“你怪我么?”江明早就不耐,闻言把头一侧,二人目光恰好相对,见阮菡面有笑容,不禁喜道:“姊姊不怪我了么?”阮菡想和他说“以后形迹上不要亲近”,但又不好意思出口,念头一转,抿嘴笑道:“你听我话,自然不会怪你。现在不要多说,快些赶路,去追她们要紧!”说罢不俟答言,连催快走,二人于是重又和好起来。
阮菡回顾,路已走了一多半,山形弯曲,中段好似离开原路越远,旁边山岭已早不见。先还恐把路走迷,正在商计登高寻路,忽然峰回路转,往左面一条生满兰蕙的山谷绕出,方才所说小峰居然在望,相隔预约之处只两三里路,出谷就是。前面井无流星放起,料知小妹、阮莲尚未到达。江明见跑得太急,途中风景又是那么幽美,所行山谷,到处奇石森列,松竹苍苍,晴翠扑人,秀润欲流;山崖不高,但都苍苔肥鲜,杂以各种草花,宛如锦绣,一边还有一条小溪,幽兰佳蕙,丛生山巅水涯、石隙崖坡之间,娟娟摇曳,芬芳满目,斜阳影里分外鲜妍,又有这么一个知心佳侣并肩同行,如行画图之中,清丽绝人,越看越爱,忍不住说道:“姊姊走慢一些。你看这里空山无人,水流花放,风景比前更好。我们只顾低头赶路,一点不加领略,实在可惜。这样走马看花,岂不使空谷幽芳笑我俗气么?”
阮菡原意小妹、阮莲对她有了误会,心中愧急,先恨不能当时赶到才称心意,继一想:我们都非世俗儿女,只要心地光明,有什嫌疑可避?这人年纪比我还小一两岁,人又天真正直,彼此投机,人之常情,同走一路,有什相干?此时多疏远她们也看不见。反正我有主意,明弟也不是那样人,她们多心气人,以后对明弟如其疏远,反显得我情虚怕人,好些不便。不如仍和往日一样,行所无事,是非久而自明。索性放大方些,免得明弟难过,不知如何是好。本在寻思,闻言笑答:“大姊、三妹比我们多翻一个山岭。方才登高遥望,只觉山路曲折,又有几条歧径,惟恐走错。大姊固执成见,我们也拼命急赶,想不到小峰近在前面,比预料少了好几里,她们决不会抢在前面,否则流星必已放起。这好风景不加赏玩,真使山灵笑人。好在只有里把路就到小峰前面会合之处,我们就是后到,也差不了多少。你既爱看,我们慢慢走过去也好。”
少年男女,情爱天真发于自然,光明纯洁,每经一次波折,无形中必更增加好些情爱,形迹上也必更转亲密。外人眼里仿佛异样,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当地风景又好,上来以为前途不远,转眼可到,多在谷中观赏一阵并不妨事。后来指点幽芳,徘徊松竹之间,越说笑越有趣,渐由缓步徐行变为流连光景,不舍离去。二人都是同一心理,觉着这好风景难得遇到,索性望见流星火花赶去不迟,再把小妹等引来,大家同游更妙。只顾乐而忘去,天色早晚全都忘记。未了走到离谷只七八丈的危崖之下,当地花树更多,风景更好,谷口小峰又偏在右侧小妹、阮莲由左面山径上驰来必由之路,断定过时彼此均可望见,索性同往崖前临溪一株上有许多寄生兰惠和各种女萝香草的盘松之下,寻一原有山石,并肩坐下,互相说笑起来。
这时斜阳已快落山。因那一带谷径东西直对,地又宽平,晚景残光正由二人身后照来,映得谷中花树溪流齐幻霞辉。别处地方已是山风萧萧,瞑色欲暮,当地却在斜阳返照之中依旧光明,香草离离,时送清馨,景更幽美。二人正谈得有兴头上,阮菡一眼瞥见两条人影映在水中,已快成了一体,两头交并,相隔不过寸许,忽然警觉,暗忖:近日和江明常在一起说笑同行,已易使人疑心,方才路上还想和他以后疏远一点,如何反更亲近起来?心中一惊,忙即回头,江明虽同并坐石上,坐处相隔还有尺许,并不十分接近,只是一双英光炯炯的眼睛注在自己脸上,满面笑容,仿佛高兴已极;方才业已试过,知其心性纯正,只是彼此投缘,老愿常在一起,别无他念,这等亲密情景,外人不知,难免疑心,无奈自己方才叫他同坐,又谈了好一会,井无丝毫错处,不能怪人,不知说什话好;惟恐有人走来,刚一起立,猛瞥见身后夕阳已然落山,只剩一角残红尚未沉没,谷中山石花草映成了一片暗红色,前途已是暗沉沉的,大半轮明月业已挂向峰腰乔松之上,天空中已有三两点疏星隐现,分明天已不早。如非当日天光晴美,稍有云雾便是暮色昏茫,离夜不远。想起前途还有百多里才能赶到小盘谷,小妹决不会如此荒疏,到了前面小峰毫不等候,也不来寻,便自上路。这一惊真非小可,心里一急,忙将连珠流星取出两支最大的向空发去,接连两串五色火花,似火箭一般,带着轻雷之声,朝小峰那面冲霄直上,斜射过去。暮色苍茫中,宛如两条小火龙,飞得又高又远,到了云边才始消灭。
江明早已陶醉在水色山光、花香鬓影之中,急切问还未想到别的,见阮菡忽然惊慌起立,连发流星,笑说:“这流星真做得好,姊姊她们许还未到,二姊为何惊慌?”阮菡气道:“你还说呢!平日看你何等聪明心细,今日会这样糊涂,只顾贪玩,连时间早晚都不知道。你知我们在此耽搁了多少时候么?我们刚来此地时,太阳还有老高,就这三四里路看花说笑,竟去了一两个时辰。凭我们的脚程,这一点路不同如何走法,也往来它个好几次。我们还说无心耽搁,大姊、三妹她们理应早到,为何不见,也无信号发出?这连珠流星乃兵书峡特制,多少年来从未用过。去年除夕,爹爹拿了许多回来,与我们当花炮玩。我想将来也许要用,留了一半,没有放完。这次出门,为防万一姊妹走失,带了十几支。就是我们谈话出神没有看见,声音也听得出,如何毫无动静?她二人又极细心,如到前面,必要寻来,断无不顾而去之理。此事奇怪,莫要她们途中遇敌,那才糟呢!”说时,二人已同起身,边说边往前飞跑。
江明也被提醒,忧疑二女安危,又惊又急,同时想起以前听师父说,凡是名山大川、风景清丽之区,多有高人隐士隐居,或是盗贼恶人潜伏其中。这一带风景之好从未见过,尤其这条山谷,所有花草泉石都似有人常时整理,清洁异常,不似别的荒山虽也有那极好风景之区,大多带点荒野气象,不是落叶飘萧,残花满地,便是草莽纵横,灰尘堆积,干净地方极少。就是遇到繁花盛开,绿潮如海,沙明水净,景物清华,最清丽干净的所在,多少总有一点芜乱之迹,与此迥不相同。照此情势,就许有什异人奇士在此隐居。对方如是坏人固然不妙,再要与强敌一党,更是凶多吉少。越想越急,连骂自己粗心大意,依了二姊,不在当地停留,也许赶上,就是她们遇见敌人,也可应援,何至于此?
阮菡见他愁急非常,不忍嗔怪,改口劝道:“你不要急,休说大姊为人,便是莲妹也不会便有凶险。你以为不见流星事更可虑,我此时想起大姊何等谨细,三妹也颇机警,如遇强仇大敌,狭路相逢,定必先发流星警告,将我们引去,怎会这等清静?空山传音,有人动手喊杀,老远都能听见,何况相隔只是一条山岭,多少总可听出。一路之上声息全无,在谷中耽延了这些时,也未发现有人寻来。她们途中虽然一定有事,照我看法,还是平安的居多,否则她二人武功俱都不弱,大姊新近得到一口好剑之后,又经高人传授,学成剑术,以前根基更扎得好,限于天赋,真力固是稍差,遇见强敌,上来如不能胜,斗久难免力弱。但她所说多半自谦。日前途中无事,我们三姊妹同习越女剑法,她那内家真力并不算小,尤其师传越女、猿公交互为用的二十六式连环剑变化无穷,稍差一点和不知底的敌人,不等使完已早送命。就是真力稍差也不妨事,何况是她自己疑心,专拿两位师长来比,并非真的如此。哪有遇敌不胜,凭她二人的轻功脚程,连警号都发不出之理?倒是你说这里风景好得奇怪,必定有人隐居的话料得不差,也许遇见什人,被其留住,情不可却,途中有了耽搁;又有别的顾忌,不便妄发警号。她们决不会自行上路,我们只照来路迎去,多留点心,就不遇上,也必能够发现,放心好了。”
几句话的工夫,二人已跑出谷口,到了小峰前面。一看形势,来去两路野草甚深,并无刀剑斫折之痕,忙往来路回赶。眼看天色黑了下来,初升起来的明月本不甚亮,又被山崖挡住,前面黑沉沉的,遍地灌木,野草丛生,有的地方,不用刀剑开路简直不能通行。江明虽听阮菡劝慰,心终愁急,知道敌党凶险,内中又有迷香等毒药,二女身旁虽经车、卞二人和黑摩勒前后送了两种解药,万一行路疏忽,骤出不意被人迷倒,如何是好?路又如此难走,一时情急,瞥见身旁不远横着一片崖坡,草木比较少些,忙喊:“二姊,快到这里来!”说罢,施展轻功,径由灌木丛中,用草上飞的身法蹈枝而渡,接连两纵便到了侧面坡上。
阮菡跟踪在后,方说:“明弟不要太慌。前途难料,天色昏黑,留神忙中有错。万一伏有对头,岂不是糟?”话未说完,忽听一声轻雷由下而上,一串红绿二色的火星直射高空,朝小峰那一面飞去,正是平安信号,不禁大喜,忙照火星出现之处越崖而过,往下面山径中驰去。下面地势也是丛莽怒生,甚是难走,二人急于寻到小妹、阮莲,一面纵高跳远,如飞前进,遇到草多之处,用刀开路,一面又取一支流星朝前放去。
江明从小随师,生长黄山,轻功最好,所练踏雪无痕,草上飞的功夫,比黑摩勒功力还要较深(事详《云海争奇记》),阮菡自跟不上。见当地草莽太多,地势崎岖,高低不一,时有溪流、山沟阻路,天太昏黑,江明进得太猛,恐其失足跌倒,落沟遇险,忙喊:“明弟等我一路,不要这等心慌!我们路又不熟,跌倒怎好?她二人已有下落,人又平安无事,今夜大半不能赶到地头,忙它作什?”
江明正往前面飞纵,闻言想起阮菡只比自己大了一两岁,又是少女,初次出门,这样昏黑难走的路,如何将她丢下,忙即收势。因是提气轻身、“蜻蜓点水”身法,借着剑上余光,看好前面落脚之处,不问山石树枝,飞身其上,双脚稍微一沾重又纵起,有时黑暗中一脚落空,踏在野麻荆棘之上,只要脚底一虚,立用内家轻功、师传绝技,身子往前一蹿,双手一分,把真气往上一提,凌空旋转,仍能往前飞纵出去,稍有着落便可纵起,但是停留不得。又知那一带野草最多,一不留神便要踏空,惟恐下有污泥,百忙中瞥见左侧有一片隆起,就势把身子一偏,由横里飞纵过去,落地一看,竟是大堆山石,刚刚立定,笑答:“二姊留心,这里草多,我真太冒失了。”忽然发现前面横着一大条黑影,不见一点树枝,似有一片空地。还未看清,身后一亮,回顾一条人影,带着一团银光,已凌空飞落,由斜刺里纵将过来。
原来阮菡正追之间,忽然想起覆盆老人赐有一粒蛟珠,大如鸡卵,用以照路,二十步内光明如昼。因上路时江小妹说,这颗夜明珠随便显露容易生事,勾引盗贼恶人抢夺,特意做一丝囊装好,再用双层黑绢包在外面,藏在身旁一直不曾取用;空山无人,二女既在前面无事,正好照路前进,随手取出。刚把外层黑绢袋去掉,取出丝囊,眼前立时大放光明,宛如一团微泛青色的银光托在手上,妙在那么亮的一团光华,看去一点也不射眼眩目,心中一喜,见江明已向一石堆上纵落,珠光一照,看得更清,踏着沿途灌木小树,飞纵过去。
二人相见,正要埋怨,珠光朗照之中,江明忽然看出前面黑影乃是一条又宽又深的大壑,离尽头相连之处还有二三十丈。因两崖地势成一斜坡,草树繁茂,天太昏黑,崖边又有许多较高的灌木,如照先前那样轻身纵跃,一味急进,必从那排灌木之上纵去。大壑隐在前面,不是方才往旁一纵,急切间决不知道下面隐有一条绝壑。凭自己的目力,到了崖边即便看出,骤出不意,人已前纵,十九无法收势,定必一落千丈,坠入壑底,多好本领轻功也无幸理。想起母亲、姊姊平日劝诫之言,心里一寒,忙对阮菡道:“小弟真个粗心大意,没有二姊招呼,再纵两纵,连命都没有了。”
阮菡见他满脸感愧之容,再看前面形势如此奇险,不由胆寒,江明已在赔话,暗幸之余也就不忍怪他,笑道:“你往日也颇谨细,今天怎会变得又蠢又粗心?这大一个人,以后还要常在外面走动,如其无人作伴,我真代你不放心呢!”江明接口答道:“我有二姊一路随时管教指点,还怕什么?”阮菡心中一动,见江明正朝前面查看地势,知是无心之言,故意气道:“你近日不像以前老实,又无人教你,哪里学来的油腔滑调?我说的是将来,不是现在,莫非我跟你一辈子,永不离开?”说完,觉着内有语病,脸方一红。江明本想说:“永不离开才好,我真舍不得你。”刚脱口说了“永不”两字,猛然警觉,少年男女,黑夜荒山无人之际,这等说法易生误会,话到口边,忙即止住,再往深处一想,心方微荡,脸涨通红。
阮菡见他欲言又止,神态不似平日自然,娇嗔道:“你永不什么?”江明看出阮菡珠光人面相映成辉,秀目含威似有怒容,越发慌道:“我是说,永,永,永不这样冒失。二姊不要生气。”阮菡见状,知他本心不是这等说法,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以后说话举动都要留神,老实点好。只管惹我生气,从此休想理你。也不知好好一个人怎会变得这样,莫非和黑师兄刚见一面,就把他的油腔滑调都学了来?你看你方才那样忙法,这一说话,又不走了。方才如不是你中途说要看花,不是早追上她们了么?差一点没有把命送掉,还在贪玩呢!”
江明还未及答,又有一串流星由左侧面飞起,这才看清来势。先前急于要追上二女,赶奔了一程,无暇判别,走得太忙,又未看准方向,已然走歪了些。不是流星再起,不但冒险,还要把路走错,忙照流星飞起之处转身赶去。刚走出二三十丈,便将那一带满生草莽灌木的野地走完。前面山清水秀,花木泉流到处都是,虽没有山阳一带风景清丽,却也不是寻常荒山野景。月光也渐高起,现将出来。沿途景物,没有珠光映照,已能看出。江明说:“此珠太亮,这里必有人家。姊姊她们不知何故不曾迎来?看所发流星,就未走远离开,也必停在原处。莫要本来无事,为了珠光大明,多生枝节。月光已明,能够看出路径形势,二姊将它收起吧。”
阮菡笑答:“有理,果然听话。细心一点,不像方才冒失,这样才好。”说时,刚把绢袋取出将珠藏起,猛瞥见流星起处,前面树林之中忽然大放光明,定睛一看,正是同样珠光,远方看去,分外明辉朗耀,把那一带树林都映成了银色。只不见二女迎来,好似停在林中不曾移动。觉着二女不应在途中耽搁这久,所发流星红绿二色,本是回答平安的信号,方才谷中所发必已见到,第二次带有黄色火星,催令速往,当然急于见面。回走已好几里,离开原路颇远,快要绕往日间改道的岭阳一面山水风景佳处,这粒珠光也必老远望见,为何隔了这些时不见迎来,又将妹子身边那粒蛟珠取出对照,想催自己决去,并恐暗中走迷之意?她二人定在林中不走,必有原因。
越想越觉奇怪,不约而同生了疑心。估计途程还有两三里路,略一商量,料定二女途中必有事故,否则不应谷中流星发出好些时,走了一大段方始得到回答。二女本往小峰一面会合,反往回路退走,又停在前面林中不动,连催快去,分明不能离开荒山深谷。无事便罢,如有变故或受强敌围攻,决非小可。也许被困在彼,或是敌人虽被打退,却有一人受了重伤不能上路,在彼待援。心中愁急,又恐还有敌人伏伺,不敢大意。刚一避开正面,发现旁有小溪,忙纵过去,借着沿途树林遮蔽,施展轻功,脚底加快,轻悄悄掩将过去,一面留神朝前注视。
不多一会,便见三条人影朝方才来路照直迎去,其行如飞,三人两高一矮,均是男子,身旁也各带有兵器。方料不妙,三人走到半路忽然分开,一个并将身后宝剑拔出,朝来路小峰一面急驰而去,看去地势颇熟,比自己方才所走要近得多。一个到了先取蛟珠的乱石附近,也将兵器取出,另一手朝腰间摸了一摸,似还取有暗器,跟着人影一晃便不再见。还有一个矮子,上来手中便持着两道寒光,似刀非刀,走得最快,轻功似不在江明以下,凌空一跃便是十来丈,先在后面出现,晃眼之间追过二人,把手中刀一挥,人便赶往前面,到了来路草莽之上,毫不择路,带着那两条寒光,星飞电跃,径由灌木枝上飞驰过去,疾如飞鸟,再一转眼,便将大片草莽越过,往今早来路驰去,也是一闪不见,好似作品字形,分成三面埋伏。
二人心想:方才曾取珠光照路,对方必已看出下落,也许连人都被望见,如何来路不曾遇上,也未搜寻,只一个埋伏在乱石堆附近,另二人反倒分开,仿佛只知敌人要来,想要分头埋伏,并未发现自己神气。好生不解。因已看出林中有敌,看那身法,无一弱者,又均男子,越料小妹等被困林内,所用流星宝珠也许已落敌手,想将自己引去,并非二人所发。正惊疑问,前面珠光忽隐、相隔也只十多丈那地方是大片花林,花开甚繁,有两三处火光隐隐透出,并有人影闪动,月光更明。那花形似玉兰,但是较小,满树皆是,月光之下白如玉雪。后倚崇山,前有清溪,除却来路一片草莽灌木,肢陀荒野而外,远近峰峦矗列,奇峰怪石,盘松修竹到处都是。山风过处,时起清吹,暗香疏影,花月交辉,更显得夜景清丽,山水雄奇。
二人心中忧疑,虽觉沿途景物甚好,与日间所见,又是一种情趣,也无心情观赏。林旁立着大小好几幢怪石,朵云拔地,虎跃猿蹲,飞鸟盘空,重台叠秀,都只两三丈高大,小的宛如新重解箨,高还不到一丈,但均瘦硬雄奇,孔窍玲珑,意态灵动,形势奇绝,一面背着月光,正好藏伏;刚轻悄悄掩到一处上有藤花下垂的小峰后面,想往林中窥探好了虚实再掩将过去,忽听一男子口音说道:“姊姊、世妹不必忧急。陈二兄虽说他途中遇到你们对头,一则相隔尚远,就是你们四位途中耽搁,这条路向无外人往来,我在此山住了四五年,主人住得更久,因为地方偏僻,隐藏乱山深处,无论来人如何走法,均不会由此经过。途中岔道又多,就是来过的人稍微疏忽,把来路那几条入口要道差过一点,也走不到这里。诸位姊妹如非有人指点,开有路单地图,休想到此,何况这些不知底细的贼党。方才还恐令弟、令姊寻你们不到,赶往前途,姊姊又难起身追去,彼此相左,难免惊疑愁虑。后由二哥前往追赶,看出野草甚深,不似有人走过,照情理又不应走得太远,姊姊又说到了小峰必要等候,这两条去路以外别无途径,只得赶回。归途经过谷口,不见有人在内行走,以为是在岭南把路走偏,无意之中走往余家,也未入谷细看,想往岭南一间。半途发现流星信号,看出人在小峰一面,快要寻来,这才赶回送信。三妹知道,又连发流星,久候未来,正在盘算远近,劝二位姊姊不要担心。后有人来,说在途中见有两次流星,一东一西飞扬空中。一处似由这里发出,知我从无此物,还在奇怪,到后和我一说,这才想起方才风力太大,小峰一面和芳兰谷一带地势最低,又有大片山峰挡住,再被逆风一吹,怎能看见?果然不多一会便见二姊明珠放光,连人影都能看出,三姊也将宝珠取出,引其前来。后见珠光忽隐,忽然想起光华太亮,万一贼党由附近山上经过,岂不引鬼入室?才请收起,并请陈二兄等三位迎上前去,三面埋伏瞭望,以防万一。前面二位兄姊此时不见寻到,也许因为二位姊姊不曾去往约会之地,虽发信号、明珠,人却不见,生了疑心,初来地理不熟,难免走慢一点。我想他们就是绕路掩来,未与陈兄等遇上,也快来了。三妹不信,不妨出林一看,喊上两声必有回音,放心好了。”
二人闻言心中略宽。因未听到小妹、阮莲语声,还不敢冒失走进。听完,阮菡拉住江明,刚把手一摇,令其稍停,等二女有无回答,相机进退,随听阮莲答道:“我料也是如此。我这位姊姊,姊弟二人虽然骨肉情厚,但知李兄侠肠高义,焉有不信之理?她这面容愁苦,想是药性发作,并非因为方才所说。家姊珠光连人都已看见,我又取珠对照,断无不来之理。就是人地生疏,事出意外,也耽搁不了多少时候。再等一会不来,我再出去喊她吧。”随听小妹呻吟说道:“我想贼党如此厉害,人数又多,就是主人本领高强,二位妹子和舍弟也能应付一二,将其打败,可是一有漏网,贼党人多,必来寻仇。我们已对不起李兄了。主人隐居在这样好的名山福地,自耕自食,远隔尘世,何等安乐自在!再为我们从此多事,越发使我同心不安。我并没有不放心,他二人也许已来林外,想要窥探明白才行走进,转眼必到,三妹不要去吧。”
二人在外,先听阮莲答话,心方一喜,后来听出小妹竟似受了重伤,难怪不曾迎来,全都大惊。勉强听完,江明首先情急,急喊一声“姊姊”,当先赶进,阮菡也忙跟在后面。刚到前面花林深处,便见林中心现出两亩许方圆一片空地。左首一幢竹楼,上下两间,门窗洞启,看去形似一座双层凉亭。楼前花松环列,并有一片池塘与溪流相通,内种荷花。花树下面放着几件石凳、石桌和竹榻等用具,石上还有茶炉、酒杯等物事。楼旁两株大花树下,用厚布结成一条悬床,上设枕褥,小妹卧在其上,离地三四尺,身上盖有一条薄被,看去十分温软舒适。前面花枝上还吊着两盏明灯,灯光花影之下,照见小妹面容微微有点浮肿,秀眉紧皱,似颇痛苦,语声微弱,呼吸不匀,有被盖住,也看不出伤在何处,瞥见二人赶到,似甚惊喜,只喊得一声“二妹、明弟”便喘不上气来。阮莲坐在床前竹椅之上,似未受伤。对面一张竹榻,上卧一个中等身材的少年,刚刚坐起,身上被头还未全去,仿佛有病神气。
江明、阮菡见状全都愁急,一同赶过,刚喊了一声“姊姊”,小妹一面回应,头对阮莲一点。阮莲已早起立,连忙拦道:“姊姊、明弟不必惊疑,大姊并未受伤,乃是因祸得福。初到时我大粗心,把主人费了好几年心力才得到的灵药平空糟掉,如非机缘凑巧,更要叫我羞死,那才对不起人呢。先和李六哥见面,再说经过吧。”说时,那姓李的少年也自起立,走了过来。二人见他身材不高,貌相却极英俊,辞色谦和,由阮莲分别引见。因主人也是刚刚服药,药性快要发作,须有半夜痛苦,先备好的软床悬榻已被小妹初来时占去,主人执意相让,自卧竹榻,正等药性发作,见有外客,起来招呼。楼中还有一个随同照料的矮子,原在准备酒食,也忙赶出,一同强劝主人安卧,方始互谈经过。
第一六回
无计托微波 一往痴情投大药 孤身悬绝壁 千重彩雾涌明珠
原来江小妹同了阮莲,一半是因龙九公行时再三叮嘱,不问途中如何艰难危险、有无事故,必须照着路单地图而行,不可改变;一半是见江明、阮菡近日形迹亲密,似已发生情爱,均想成就这段好姻缘,故意避开,另走一路,好使二人亲近一点,以为异日求婚之计。以为山径崎岖,只隔一条长岭,翻越过去,走不多远便可寻见原路。过岭一看,才知中间阻隔甚多,明见原路相隔不远,就在前面,等人赶到,不是绝壑前横,无法飞渡,便是中隔危峰峭壁,难于攀援。想由来路绕回,一则太远,又恐二人先到,久候不至,心焦惊疑,只得随地绕越,一路查看形势,上下攀援,相机前进,于是越绕越远。费了许多心力,好容易才绕到正路,仔细一看,离开先前去往岭南的岔道只两三里,二女想起好笑。
小妹见阮莲性情比乃姊还要聪明温婉,连说“难姊难妹”,赞不绝口。阮氏姊妹本对小妹姊弟爱重,亲同骨肉,无话不谈。小妹看出阮莲和自己一样心思,正想设词探询乃姊对于兄弟背后言论,托她作合,忽然瞥见左侧面一条幽谷之中彩光隐隐,映着斜阳,奇丽夺目。初走长路深山,都无什么经历,因见那谷地势颇低,形如口袋,并无通路,内里奇花盛开,偏在一旁,相隔不远,二女又均爱花,阮莲首先提议,说云霞怎会起自谷底,初次看见,又有许多从未见到的奇花,欲往便道一观。小妹正有事托她,自己是大姊,耽搁不多时候,一看就走,未便拒绝,便同了去。
刚到谷口,忽然闻到一股桂花香味,甚是浓烈,方说“好香”,忽然想起南方深山大泽之中常有各种瘴气,其毒无比,这片彩霞下面都是污泥,浮悬谷底,离地甚低,与寻常山川出云、晚霞流辉迥不相同,谷中形势低湿污秽,偏生着许多奇怪的花,莫要中了瘴毒?心念才动,便觉有些头晕,急喊:“三妹快退!此是毒瘴。”
阮莲身有蛟珠,中毒虽然不重,但也觉着头有点晕,同时瞥见谷中蛇虺伏窜,为数甚多,那些奇花,远看十分美艳,这一临近,多半根干丑恶,无什生意,并有父亲说过的好些毒菌在内,闻言大惊,忙往后退,小妹已自晕倒,身软如绵,立脚不住,这一惊真非小可,忙伸双手抱起,情急万分,忘了向前,反往回跑,心慌意乱,不觉把路走错,岔入歧途。当时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一看手上所捧小妹,人已周身火热,昏迷不醒,面色却比桃花还要鲜艳。心正悲苦,忽听左侧山腰上有人急呼:“你那同伴想是中了瘴毒,至多六七个时辰必死无救。我朋友家中制有解药,不消多时便可痊愈。此时毒气甚重,你切不可挨近她的头,须防传染。恐怕你也中毒,也许较轻,再要染了病人口中毒气,一同昏倒,我只一人,身又有病,今日正要服药,势难兼顾。你们都是年轻女子,许多不便,最好将人托远一点。”
阮莲回顾,乃是一个英俊少年,边喊边跑,脚底甚快,转眼已到二女身前,一面说话,一面朝二女面上细看,说完笑道:“还好,你和她同在一起,你又抱了病人走了这远,居然没有昏倒,只稍微中了一点毒气,真乃幸事。如能支持,快些随我走吧。”阮莲早已头昏眼花,四肢无力,只是神志未迷,此时托着小妹,觉着重有千斤,不能再进,急难之中,见那少年辞色温雅,甚是诚恳,似颇正派,心中一喜,又听说毒气如此厉害,少女天真,脱口说道:“这位大哥真好,请你帮我一帮,我再也支持不住了。”说罢,双手发软,朝前一扑。
少年躲避不及,又知形势危急,惟恐跌倒,双手一伸便接了过去,觉着触手之处温软异常,猛想起对方是个少女,如何捧抱人家?双手已将小妹捧住,同时,阮莲整个身子也随同双手往前扑到。这一来越发不能松手,忽一转念,事在危急,这样好的两个少女,眼看危在顷刻,事贵从权,救人要紧,不应再有嫌疑,忙将小妹捧好,急喊:“这位姊姊仔细!”
阮莲总算中毒尚轻,身虽疲软,头昏心跳,还能勉强行走,不过抱了小妹,情急心慌,拼命奔驰,力已用尽,加以不知厉害,见小妹周身火热人事不醒,不时用嘴去亲前额,试验寒热,两头相隔太近,又染了一点毒气,先还强提着气,挣扎前进,见有好心人来,心虽略宽,说了两句话气便散了好些,当时手中一软,惊慌中惟恐把小妹跌伤,也忘了对面是个少年男子,等到把人接过,忽然想起已自无及,本身跟着朝前扑去,也快晕倒,只觉两眼直冒金星,两腿软得发抖,心里一急,双手扶在小妹身上,晃了两晃,方始立定。略一定神,忙看对面少年双手平伸,虽将小妹头颈腿腕托住,并未挨近身上,满脸愁急之容,神态甚是庄重,心想:这人真好,事已至此,救人要紧,好在无人看见,且随他去,等人救醒再说。
心方寻思,少年见她立定,面上微转喜容,苦笑道:“小弟也在病中,不能太多用力,虽有朋友住在岭南,相隔颇远,只好把病人送到我那养病之处,再往取药,比较省力。姊姊如能勉强走动,扶着病人缓步走去才好呢。”阮莲忙道:“我姊妹误中瘴毒,多蒙尊兄相救,感谢不尽,无不遵命。”说罢,仍由少年捧着小妹,阮莲扶着小妹,侧身前行,一同走去。
阮莲暗中留意,见少年捧着小妹,老是伸向前面,手臂从未往回弯过一次,看去脚底坚实,精力颇强,方才偏说不能多用力,好生不解。先还当他恐染瘴毒,后来看出对方始终小心捧住,一面还要照顾自己,除偶然查看病人面色外,目不斜视,神态庄重而又诚恳,越知对方少年老成,心更放定,无奈头昏眼花,又不愿男子扶抱,只得勉强挣扎,一步拖一步随同走去,行约一里多路,越发吃力,方要探询路还有多少远,少年面色越来越红,人也由一山谷小径之中穿出,眼前豁然开朗,现出大片花林奇景,耳听少年笑说:“到了!方才我真愁急,惟恐中途只有一人力竭,就有救星也都艰险,居然走到,真乃运气。前面便是荒居小楼,本有一人照料,偏又有事他出,请到林中暂时安卧,等我取了药来,不消两三个时辰,便痊愈了。”说时,已同走往林内。
阮莲见林中繁花盛开,白如玉雪,中心空地上建有一幢小楼,树上悬着一张软床,对面还有竹榻、竹椅、石凳用具,旁边并有荷池、小溪,境绝清丽。当时只觉头昏腿软,行动艰难,只是心里明白。少年先把阮莲送往对面竹榻,请其卧倒,再把小妹捧往树下悬床之上放落,代她盖上被头,又取一被代阮莲盖好。阮莲也实支持不住,只得听之。
少年随往竹椅上坐下,将眼闭好,似在调神运气,隔不一会,面上红色渐退,依然面如冠玉,方去楼中取了两粒药丸,端了碗水,请阮莲吃了一粒,将另一粒放在小妹口中,朝口内灌了点水,转身笑道:“此是小弟平日救急所服,专能定神止痛,服后病人必要醒转,身上热痛也可稍减,想解瘴毒却是不能。此类解毒灵药乃我好友陈二兄所制,本来这里还有一点,今早被我同伴带去,只好由我往取。这里终年没有外人来往,我去之后,如有一身材矮小的少年回来,可将前事告知。那人年纪比我小几岁,名叫童一亨,我名李玉琪、如其口干,石桌上放有凉开水,并煮得有茶,但须重烧。取药要紧,往返还有十来里,不及奉陪,我先去了。”
阮莲见玉琪端水送药,甚是谨细,自己伸手去接,立即放下,毫不冒失,后为小妹喂药更是小心,先用竹筷将嘴拨开,把丸药轻轻放落,再拿起水壶灌了一点,双手始终不曾沾身,心想:江家姊姊貌美如仙,人又温柔谦和,无论是谁,一见就爱,不舍与之离开,我们女子尚且如此爱她,何况男子。以前为了婚姻之事,还闹过两次乱子,至今仇恨未消。此人少年英俊,竟会如此老成,所居深山之中,风景这样好法,定是一位隐居山中的高人。方才见他脚底颇有功夫,人也并非弱者,快到以前并未见他吃力,双目黑白分明,英气内敛,分明内功颇有根底,不知何故面色忽转通红,到后闭目调神方始复原,又是独居在此,所说的病想必是真,不知怎会不能用力?有心询问,偏是中气不济,闻言刚说“多谢尊兄”,主人已匆匆走去。
阮莲虽是年轻,从小便受高人指教,后来万里寻亲,姊妹二人往来江湖,颇有经历;隐居望云峰后,又听父亲和大姊阮兰常时指点,人更细心机警,虽在急难之中巧遇救星,非此没有活路,对于李玉琪仍极留心观察。初服药时,刚想起人心难测,大姊生得大美,萍水相逢,人还不曾看准,如何随便吃人的药?心方一动,猛觉满口清香,那药见水就化,又细又松,甘中带苦,已随口咽下,当时觉着胸头一凉,头脑清爽了好些,这才认定对方真是好人,心中感激。见人已走,侧顾石桌上,果然放有几件壶碗等饮食用具,旁边石条上还有两个大小风炉,大的火己熄灭,小炉上面放着一个三脚陶壶,形式奇特,从所未见。歇了这一会,精力稍复,身仍疲软,懒得言动,几次想往对面查看小妹病状,均因头抬不起,空自发急,无力起身。
不料小妹到时,人渐有点清醒,李玉琪走时所说全都听去,心里发急,只不知怎会到了人家床上。因料阮莲同在一起,必已中毒,难于走动,便在床上闭目静养,隔了一阵,心中烦渴已极,周身火热,万分难耐,还不知服药之后己然稍好,否则再隔片时人便发狂,痛苦更甚,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阮莲此时人已稍好,加以胸有蛟珠,毒气不曾深入,如非上来不知底细妙用,隔着一层绢袋,当时取出固可无害,便是初中毒时,用珠在小妹头上滚过几遍,再用双手搓上一阵,也可痊愈,就这样时候一久,所染的毒也被蛟珠缓缓吸收了去,那粒九药又有清心健神、止痛减热之功,渐渐好了许多,只还不曾复原而已。阮莲自不知道,正在闭目养神,盼望李玉琪取药早回,刚把心神安定,忽听小妹呻吟,关心大过,一时情急,顿忘病体,口里喊得一声“姊姊”,人便坐起。百忙中觉着热退身轻,只力气尚差,不曾完全复原,已和好人差不多,知是药丸之力,不禁大喜,又听小妹醒转,以为和她一样,好生高兴。忙赶过去一看,小妹不特未愈,周身反更热得烫人,脸也有些浮肿,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半睁半闭,颜如桃花,头上披着几缕秀发,映着阳光越发娇艳,人虽醒转,翠眉深锁,面容十分愁苦,最奇是身软如绵,人和瘫了一般,细一抚摸,不禁伤心,流下泪来。
小妹想要劝她,口张不开,强挣着说了一个“水”字。阮莲想起李玉琪行时所说病人醒来恐要饮水之言,忙将石桌上所放凉开水取来,与她喂下。水剩不多,小妹两三口便吃完,面有喜容,仿佛舒服了些。阮莲见她不够,意似还要,赶往桌上一看,还有半壶凉茶,茶叶大得出奇,从所未见,不知那是武夷山绝顶所产,共只十几株,散在绝顶无人之处,最为珍贵。玉琪走时匆忙,未说详细,阮莲又在头昏脑晕之际,没有听清,只知有茶,不知是在哪里,陶壶又小,再想起主人曾有当日眼药之言,见壶中茶叶共只两大片,剪成十几小块,怎么看也像两片奇怪树叶剪碎,绝不是茶。惟恐弄错,转身一看,见火炉上那只形制奇特似壶非壶的陶器,内中竟有大半壶水,颜色淡红,隐闻清香,本想放在另一炉上烧热端去,小妹又在呻吟,以为壶中必是冷茶,端了起来,先尝了一点,觉着又苦又涩,虽不像茶,味甚甘芳,初入口却是苦极,心想:许是当地特产山茶,溪水甚清,大姊病人,不应吃生水,我虽口渴,还能忍耐,茶又大苦,不合口味,不如送与大姊吃完再说,如无多余,我饮溪水也是一样,笑问:“姊姊,开水已完。茶水尚多,可要热过再吃?”
小妹此时口渴如焚,想吃凉的,又挣了一个“不”字。阮莲见她说话吃力,头现青筋,笑说:“姊姊不要开口,我知道了。这茶倒香,就是太苦,吃过才能回甘,你先吃点试试,”说罢提壶便喂,嘴对嘴,缓缓代她灌下。小妹吃得甚香,面上常现喜容,表示舒服,直到吃完,忽又说了一个“你”字,便将双目闭上,胸头不住喘息。
阮莲见她吃茶之后,愁苦面容好了一点,忙说:“姊姊不要管我。不知怎的,我的毒气轻得多,还抱你走了一程,现已差不多复原。只管放心养病,等主人回来,吃药就好。这里溪水甚清,炉火现成,不要管我,静养好了。”说完,觉着口渴已止,便不再取水来饮,将椅子端过,守在小妹旁边,细说经过。因恐害羞着急,只将被外人捧来之事隐起。说完,又谈了一阵旧话,主人还未回转。心正盼望,猛觉身上有些发胀,血脉皆张,有异寻常,手脚也有些发软,惟恐毒气又发,万一晕倒,恐小妹着急,推说想睡一会,便去对面榻上睡下,施展内功,运用真气流行全身,觉着渐渐无事,人也复原,便坐起来。往看小妹,居然睡着,似比方才好了一点,心方稍慰。偶一回顾,林旁似有人影一闪。
正待转身出林探看,忽见一人如飞跑来,手中拿着两个小葫芦,见面便说:“我名陈实,乃李玉琪至交。他在此养病已有数年,上月才将所用灵药寻到,制炼成功,化成药汤,准备今日服用。不料为救你们,用了点力,急于救人,又跑了一段急路,赶到我家,人便不能行动。他又不放心你们,固执同来,仍在这里服药,此时人在后面,因恐你们等得心焦,催我先来。此药专治瘴毒,其效如神,服后只要一两个时辰,便可将毒去净,养上半日,就和好人一样。”说罢,便令阮莲喊醒小妹,将葫芦中药对嘴灌下。阮莲见那来人也是中等身材,年比主人稍长,也是一个美少年,人更秀气,忙即称谢,将葫芦中药,如法与小妹服下。
陈实忽然惊道:“他说共有二人中毒,均是女子,我配了两份药来,还有病人,如何不见?”阮莲方答:“我中毒较轻,蒙李兄给我一丸药,吃完人便好了许多,今已复原。”话未说完,陈实一眼瞥见石桌上所放三耳陶器,赶过一看,面色骤变,忙问:“这里面的汤药,姑娘可曾看见有人动过?”阮莲一听便知大错,又愧又急,当时粉面通红,方说:“那是药么?”李玉琪已被两人搭了进来,看来意是往楼中走去,一见竹榻空在那里,忙又放落。陈实满面愁容,赶将过去,将搭送的人遣走,便和主人低声密语。
阮莲知道方才粗心,把主人的药当茶糟掉,再一侧耳细听,才知那药十分珍奇难得。主人得有多年奇疾,病在心腹之间,虽是文武全材,内外功都到上乘境界,无奈有力难使,稍微用力人便病倒,并还越来越重,眠食不安。后经异人指点,说非千年黄精和各种灵药炼成的三阳大力丹不能医治复原。这类灵药均极难得,幸有几个好友将他接来山中一同隐居,并在花林之中建了一所楼房与之养病,一面分头四出,到处物色,费了好几年工夫,均未配全。前月听说终南山中有一前辈异人藏有这种灵丹,如能得到成药,还可免去九蒸九晒许多烦劳,已由一个姓毕的和姓归的同门好友赶往求取。走了一月,病势越重,正在愁急,另一好友恰在无意之中将最关主要的千年黄精得到,在花林露天之下,费了好些心力,连丸药都来不及配制,刚将精华提炼成水,准备当夜服下以求速愈,不料走时匆忙忘了告知,被阮莲误当茶水与小妹服下。经此一来,病人毒去以后虽要多受一夜苦痛,但是此药灵效无比,最能强心明目,轻身益气,服得又多,人好之后,不特延年益寿,从此病毒不侵,并还平添极大神力。小妹固是因祸得福,主人却是危险已极,加以当日救人又用了力,至多还有数日活命。阮莲最难过是主人好心救人反受其害,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强劝陈实不要介意,莫被病人听见,语声极低,如非陈实为友情急,声音稍高,一句也听不出,不禁愧愤交集。
阮莲正在无地自容,小妹耳目最灵,也差不多全听了去,急得颤声连呼“三妹”。阮莲心更难过,刚走过去,忽听玉琪笑道:“死生有命,小弟为人尚堪自信,决不至于真有凶险。二哥高义,万分感激,还望照我所说,明日送她二位上路,只求那位姊姊行时与我一见便了。”
陈实还未及答,忽听树后接口道:“恭喜琪弟!天缘凑巧,大力丹已蒙寇老前辈赐了三粒。我方才赶到,见你不在林中,却有两位女客,心还惊疑,不料全是自己人。软床上那位贤妹,正是上次我们所说改姓为江的那位师妹。归途又蒙砂师听你病在心腹赐你一粒小还丹。两样灵药同时服用,正好却病延年,福寿康强,比我们自炼汤药功效更大。救的又是自己人,真乃大喜之事。等这位江师妹玉体复原,再作详谈吧。”说时,早由树后转出两人,一高一矮,年约三四十岁。内中一个,正是方才所见人影,是个矮子,身子比江明差不多高,但是短小精悍,动作轻快,双目神光外射,英气逼人。
二女闻言,喜出望外。矮子随对陈实道:“方才来时,因见内有生人,不知底细,在外偷听。只知病人姓江,后听说起此来用意,才知来历。因病人不曾开口,虽知这位姑娘是她姊妹,未听说起名姓,二哥、琪弟可知道么?”
阮莲见来人都在对面榻前纷纷说笑,兴高采烈,自己方才做错了事,不是主人五行有救,几乎误了人家性命,自觉惭愧,僵在那里,正不知如何是好,闻言,料那来人必与父亲师长有点渊源。对方只在树后偷听了几句,自己不过把由黄山起身、与小妹姊弟同行之事随便谈了几句,竟会知道小妹来历,断定不是外人,这几人的气度谈吐又都光明义气,由不得心生感愧,连忙就势走过,笑道:“真对不起。小妹一时荒疏,几乎铸成大错,幸而吉人天相,二位兄长为友义气,竟将秦岭三公和吵大师的灵丹灵药讨来。大力丹我尚不知,吵大师的小还丹曾听家父说起,妙用无穷,珍贵已极。二位兄长尊姓大名可能见告么?”矮子笑答:“我知二位,决非外人,愚兄归福,此是三兄毕定,贤妹尊姓芳名?师长何人?家居何处?可是江师妹同门姊妹么?”
阮莲见陈、毕二人也同起立,随同说笑,神态亲切,李玉琪更是满面喜容,笑答:“小妹阮莲,家住黄山望云峰。大家姊阮兰,乃天台山拈花大师门下。二家姊阮菡和小妹同胞双生,从小丧母,蒙义母峨眉山白老姑抚养,刚到黄山隐居不久。”陈、毕、归三人同声喜道:“你就是太白先生阮师伯膝下的世妹么?我等同门弟兄五人,都是双清老人门下,只大师兄余一在此隐居,我四人刚来不久。先恩师归真已十年了。”阮莲一听对方正是父亲常时提起的平生至交周云从夫妻的门人,难怪江家姊弟身世来历俱都知道,越发高兴。
玉琪方告陈实:“童一亨原说黄昏回来,此时未到,无人煮饭。余大哥不在家。来时匆忙,忘了提起。最好请归四哥辛苦一趟,到余家喊两个人来,代为准备。”忽又赶来一人,正是童一亨,身量比归福稍微胖点,年纪却轻,神态有点慌张,见面便说:“今早出山,中途遇见两人形迹可疑。暗中窥听,竟是芙蓉坪贼党,说要上黑风顶去寻那老怪物,因有同伴未到,恐将路走错,正往回走。听口气,仿佛要在这一带经过。这里向无外人足迹,如被无心发现,虽未必能知我们底细,终是讨厌。隔了这半天,可有人来过么?”说时看见二女,面容一惊,接口说道:“二贼还曾提起诸家遗孤近在小孤山江中出现,内有两个少女,双眉一黑一白左右分列,这两位女客怎会来此?”归福笑道:“七弟就是这样毛包。我和三哥早知道了,还没顾得说呢。你快帮六哥煮饭去吧,这两位世妹少时还要吃呢。”童一亨匆匆走去。
阮莲忙道:“小妹眉毛正是一黑一白,由小菱洲起身时方始染黑,并且家姊和江大姊的令弟江明也在一起,因在岭南分手,把路走错,中毒遇救,蒙李六哥引来此地,详情还未及说。想不到贼党耳目众多,我们踪迹竟被发现。如今家姊、明弟尚在前面,天已将近黄昏,不知他们人在何方。我早留心,始终未听响箭流星飞过,想必走远。贼党就要来此,实在可虑。我意欲请诸位兄长同往寻找,不知可否?”玉琪等四人忙即问明来意经过,玉琪方说:“三妹不可离开,须要照料病人,以免不便。我请三位兄长分途前往迎接,就便查探敌人踪迹如何?”
归福笑道:“六弟之言有理。我已有了打算,可命七弟多备酒食款待嘉宾,我们去了。”说完,三人匆匆走去。到了林外,分成两路。陈实往寻阮菡、江明,连走两条必由之路,均未发现,先疑无意之中走往余家,因那芳兰谷长只两里,一眼可以望过,不知二人坐在溪旁,临水清谈,被山石挡住,以为人行谷中,断无不见之理,并又未入内细看,匆匆走过。快要到达,先遇归福,说敌人并无踪影,天已昏黑,计算途程,也该到达,意欲另走一路,被余一命人追回,正埋怨陈实疏忽,没有远出探看,忽然发现一串流星带着轻雷之声,在侧面空中飞过,人也快到林内。
阮莲听得一点响声,但未看出,见了二人,听完前情,想取流星回应,也放一支引其前来。余一忽又命人赶来,毕定也同走回,说是方才回家,得知救人之事,因有前辈尊客来访,不能亲来探病,命人赶来,看李玉琪服药也未,童一亨可曾回转,二女瘴毒是否解去,中途发现流星火箭,先已听人说起,有好些贼党能手要由当地经过,心颇生疑,到后一问,得知底细,便劝阮莲不可再放,以防引贼上门,说罢走去。来人也是玉琪之友,但非同门,人甚谨慎,阮莲不便再发。
人去以后,玉琪见阮莲与小妹低声耳语,似颇愁虑,陈实等三人又奉余一之命,暂停片刻,吃点东西,月光一上,便要往前途探敌,不能再去,惟恐二女心急,笑说:“这位老兄也大小心。贼党不来,山高路险,决看不见;如真由此经过,便不放火箭,也难免于生事。三妹只管照发,有诸位兄长在此,贼党寻来,正好除害,怕他作什?”归福笑道:“此言有理。我们每日除了种地就是种花,正闲得没事做呢,贼党自投死路,再好没有。我看令姊他们来路正是这一面,不久必到,给他们一个信号,免得天黑把路走错。”
阮莲巴不得将流星发出,闻言越觉主人真好,忙取流星向空发去。小妹人也渐渐恢复神志,前后经过个把时辰,所中瘴毒已解多半,烧已减退,只是身软无力,言动艰难,黄精等药性又渐发作,周身筋肉胀痛,觉着气血流行甚急,虽然难耐,但比方才毒气未解时要好得多。第一支流星刚发不久,忽然腹痛欲裂,知要走动,又羞又急,勉强提气,急呼:“三妹快来!”阮莲早知玉琪暗命童一亨在楼内准备木盆、草纸,又烧了一壶热水,闻声会意,随听玉琪急呼:“七弟,快些出来!”又喊:“三妹,应用诸物都已备齐。请将大姊抱进,再取热水应用,只要把毒打下,便是好人。就是多吃了黄精等药汤,上来有些疲倦,气血不调,到了半夜自会好转。”话未说完,阮莲看出小妹头上直冒冷汗,手脚冰凉,腹中咕噜乱响,面容苦痛,当着男子还想强忍,不愿前往,知其决难忍受,忙即低声说道:“这位李六哥志诚正直,楼中无人,患难之中拘什小节?你我又非世俗儿女。”边说边将双手伸往小妹身下,将人捧起,匆匆往里走进。
楼下明暗两问,内里还有一个小套间,似是主人沐浴之所。另一小门可通楼后,灯已点上,窗也关好,室中放有一个木桶,提手已新被刀削平,桶前还放有一把椅子,上面两个枕头,旁边一个大木盆,中有小半盆冷水。阮莲暗忖:这姓童的看去毛包,心思却细,一个男人家,难为他想得这样周到。再看手中、草纸,一切解手沐浴用具,除便桶是用水桶临时改制而外,无一不备,桶边上还放有一圈旧布,心中好笑。刚把小妹被头去掉,人还未放到桶上,忽听小妹急喊“不好”,已是行动开来,下半身到处淋漓,奇臭难闻,羞得小妹颤声急呼:“这怎么好!”阮莲笑说:“自家姊妹,这有何妨?大姊解完手就可洗干净,好在还有后门,又有溪水,包你不会被人看出。反正不弄干净也没法劳动人家,有什相干?”小妹又羞又急,无可奈何,只得听之。
阮莲一则姊妹情厚,又想事由自己看花而起,即此心已难安,如何再避污秽?忙把小妹下衣脱去,放在桶上,且喜上衣没有沾染,天又温暖,方说:“这位姓童的心思真细,如无这把椅子和枕头可以伏在上面,我还没法离开呢。”忽然想起小妹常说终身奉母,不再嫁人,今日为想作成兄弟婚姻,执意分路,才被男子抱走一段。看主人对她这样好法,自生重病,将多年心力寻来的灵药失去,毫不难过,反恐对方听去,于心不安。方才留心查看,好似全神贯注在大姊身上,目光老是注向一人,当灵药初失,毕、归二人未来以前,并有行时要见一面之言,对于自身安危,全未放在心上,分明心生爱好。只他为人正直,言行辞色俱都庄重,不易看出,又不肯冒失,作那非分之想而已。像大姊这样人,谁见都爱,也是难怪。大姊今日九死一生,因祸得福,全是此人之力,又被抱了一路,万一一见钟情,如何坚拒?照她平日心志,岂非弄巧成拙,反累自己打破成见?心正好笑。
小妹大泻了一阵,觉着腹中轻快,奇痛已止,只是腥秽难闻,见她立在面前照应,好生过意不去,人又力软气短,低喊:“三妹,请快取水,容我自己来洗,真太对不起你了。”阮莲见她灯光之下,脸色重由灰白转成红色,知毒已尽,忙将小妹双手连身伏倒枕上,试了一试,笑说:“不是小妹看花,你还不致受这罪呢。坐稳一点,我取热水就来。这里无人走进,放心好了。”说罢,探头往小窗外一看,离后门不远有一深沟,山泉到此分成两路,一条沿溪而流,一条作人字形,顺着山石直泻沟中,珠飞雪洒,水雾蒸腾,斜月昏茫中看得甚真,少时收拾起来,连溪水也不至于污秽。心中一喜,匆匆赶出,问知阮、江二人虽然未到,空中方才却有火星微闪,并有轻雷之声,陈实等三人因往外面有事,恰巧望见,想必就要寻来,越发欣慰,忙提热水走进。
刚服侍小妹洗涤干净,忽然想起天气温暖,为图省便,四人共只两个衣包,别时因小妹还要翻山,上下比较费力,全被江明拿去。下衣已污,没有换的,想了想,只得先把屋中打扫干净,将便桶浴盆拿往后门外面匆勿冲洗干净,将桶盆放在瀑布下面,任其冲刷,再将下衣绞干,就在外面树上晾好,赶进房内。小妹已急得要哭,人又疲倦,不能走动。阮莲再三劝慰,仍用被头将小妹包好,捧到外面软床之上。见童、陈等四人已全不在,玉琪将面朝里,知其有心回避,暗告小妹,也觉这些少年男子真个难得。
阮莲先去林外放了一支流星,回来正将遇救经过锦上添花,说得主人好上加好,小妹自然感动。跟着便见陈实等四人由外走回,说:“方才去往花林深处同用酒饭,因见世妹有事,又忙起身探贼防敌,故未招呼。酒食已准备好,本想请世妹一人先用,来时忽见前面大放光明,仔细一看,光中现出一男一女,好似令姊、明弟,相隔不远,不久必要寻到,等他二人到后,同用也好。”阮莲闻言,忙往外跑,忽然想起身有宝珠,何不对照?刚一取出,毕定回顾身后大放光明,先当二人走来,后见阮莲也有一粒宝珠,问知覆盆老人杀蛟所得,正在赞美,玉琪忽令童一亨来说:“先听前面珠光照耀,还没想到这等亮法。三妹并未出林,这样茂盛的花树,珠光照扬上腾,卧处一带已是光明如昼,远看定必更亮。先未在意,因听江家姊姊连声警告,恐被来贼发现,特命转告三妹,速将宝珠收起。井请陈实等三人急速起身,去往前途查看,遇见阮、江二人,也请其收珠速来。”
正说之间,前面珠光忽隐,阮莲也忙将珠收起,回到林内。等了一阵,正在谈说经过,玉琪也转过身来,由童一亨去准备酒食,将先用碗筷洗净备用,一面和二女问答谈话,并劝小妹闭目静养,下去还有一点难受,但非痛苦,他也如此,过了今夜,人便复原,井有惊人神力。二女听他辞色诚恳周到,十分关切,人又那么正直聪明,气度高雅,不觉投机,仿佛良友重逢,并非萍水之交。玉琪因陈实等三人去了好一会,阮、江二人还未见到,恐阮莲腹饥,便问:“三妹,可要先用一点食物?”
二女闻言,心中惊疑,正在商量令阮莲出林呼喊,阮、江二人已然赶到,走了进来。先见小妹病势不轻,以为受了重伤,二人全都伤心愁急,赶到身旁,刚在哭问,阮莲忙把因祸得福经过详细说出,小妹被玉琪抱来之事仍未明言。阮菡心细,方要追问,阮莲忙使眼色止住,又讲:“前听覆盆老大公说,蛟珠不但避水、夜明,并能去毒,想不到这样灵效。早知如此,看花以前将它取出,大姊怎会吃这大亏?幸而因祸得福,不是这样,怎会与李六哥和诸位世哥相见,结为患难之交?先不知贼党要往黑风顶去寻壶公老人,也由这条路走。他们人多,事出意料,早晚必要遇上,一不小心,便受暗算。今有诸位世哥相助,如能就此除去,岂非快事?否则因我一念之错,贪着奇花,闯此大祸,以后拿什么脸见明弟和老伯母呢!”
阮菡料知中间还有隐情,不便追问,正说:“人生遇合,都是前缘。”童一亨已将酒菜摆好,来请人座,并说:“床铺被褥,少时有人送来。因江大姊不便移动,须睡软床,又要露宿,六哥也是一样。诸位姊妹和江贤弟均须在此住上一夜。方才已托来人带信,许因六哥所用软床还要现制,须用双层厚布,并有一个网将人绑住,方兔药性发作将人滚落地下,力气又大,难于制服。虽然未必会失去知觉,但是药力太大,不可不防,所以都要坚牢,不然早送来了。余大哥本定今夜来此照料,因有前辈远客新来,不能离开,又知毕、归二兄已回,终有一人留下,我又回转,他多半不来了。江大姊是女子,我们男子不便招呼,子夜以前,还要吃点东西,我已备好,请二位姊妹和明弟早点吃完,万一贼党寻来,也好杀他一个痛快。”四人见他生得又矮又丑,不似归福那样精灵,说起话来指手画脚,摇头晃脑,和黑摩勒的徒弟铁牛一样滑稽,侧顾玉琪,又自坐起,似想陪客。阮莲知他不宜劳动,忙即劝住,称谢不已。玉琪只得应了。
三人刚一坐定,阮莲偷觑玉琪常朝小妹偷看,面色似喜似忧,似想心事,中间又把童一亨喊去耳语,声音甚低,仿佛听到“江家姊姊服药太多,可将那粒丸药放在粥内,更见灵效,井免少时药性大发,难免受苦”。一亨意似不舍,说:“此药共只一粒,如何送人?”玉琪似有怒意,又低声说了几句,毫未听清,一亨方始应声走去。因玉琪虽是客居,乃主人余一同门弟兄,山中土地肥美,出产丰富,又有鱼塘,百物皆备,方才来人带来许多酒肉菜蔬,一亨烹调又好,摆了一桌,甚是丰美。一亨已先吃过,并未同坐,却在一旁添饭端菜,往来奔走,又去备好面汤,周到已极。三人实不过意,再三推谢。玉琪连说:“自己弟兄姊妹,你们初来不熟,并非客气。明日如其不走,便是大家动手。七弟和我患难骨肉,生死之交,平日形影不离,无异一人化身为二,他就是我,不必客气。”后又谈起一亨乃玉琪另交好友,并非同门师兄弟,生有特性,只服玉琪一人,无论何事,奉命必行,别人就差得多。三人见他人极天真粗豪,却又聪明精细,时候一久,俱都喜他。
吃完,天己深夜。陈实等三人未归,众人床榻被褥已由余家命人送来。玉琪所卧软床须悬两树之间,树干既要坚实,相隔又不宜太远。内有二枝均离小妹太近,玉琪执意不肯。后来阮莲看出玉琪避嫌,再三劝说:“我们都是自己人,又非世俗儿女,患难之中,有什拘泥嫌忌?我们已多愧对,又不知药性发作是何光景。再如为了我们受罪,心更难安。并非两床都在一起,何必如此固执?”
小妹本就觉着对方人好,再见一亨拿了软床,东寻西走忙个不已,除却近处几枝花树,均不合用;玉琪似不愿离开当地,想命一亨挂在对面高枝之上。一亨力说:“树枝太弱,恐吃不住,并且一高一低,相隔太远,好些不妥。”双方争执了两三次,玉琪面色已转深红。小妹料知药性将要发作,越觉不好意思。转念一想,自从奉母流亡,隐居富春江上,先以打鱼为生,家贫母病,又不敢出头露面寻访诸位父执老辈求助,又受牙行欺凌,不许上岸卖鱼,每日出没烟波,向往来舟船兜卖鱼鲜,不知受了多少小人恶气欺侮。幸遇虞舜民,将母女二人接往他家,方始苦尽甘来,由此深居简出,不知不觉染了大家闺阁之气,不喜和男子常在一起,尤其今日,格外怕羞,身受主人救命之恩,如何反使为难?忍不住接口说道:“小妹此时周身酸胀,气血流动越快,药性恐要发作。六哥高义,万分感激,彼此均在病中,何必拘什小节?挂在近处,彼此谈天也方便些。”
玉琪对于小妹原是一见倾心,自然爱好。始而只觉对方容光照人,从所未见,人素端正,并无他念,等将人救到林内,放向软床之上,不知怎的;越来越爱,虽然极力讨好,连病体也不顾便往余、陈两家取药寻人,也只觉得这两个少女美艳如仙,英姿秀发,心生怜爱,惨死可惜,急于救人,并无别的意思。及至病发昏倒,陈实劝他就在余家静养,命人将黄精所炼药汤取来,另命人往救二女。不知怎的,心思不定,刚一闭目,对方娉婷倩影和方才双手捧抱之景老是涌上心头,固执同去。后被人抬送回转,见小妹卧在原床之上,宛如海棠春睡,人更娇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然警觉:自己仗义救人,如何生出杂念?忙自收摄心神,不再愉看。跟着,归、毕二人赶来,得知小妹身世,正是近来常听人说的奇女子,越发心生敬爱,由不得又偷看了好几眼,加以灵药失而复得,反多了一粒小还丹,心中喜慰。但知对方明日病好复原便要起身,从此人面天涯,晤对都难,每一想到会短离长,心便有些发酸难过。继一想,她是侠女,我也英雄,这等天仙化人,能得一见已是奇缘,不应再有他念。何况对方亲仇未报,我又有恩于她,辞色举动稍微失检,便有挟惠之嫌,招人轻视,岂不冤枉?想到这里,心中一凉,刚把杂念去掉,无奈情芽正在怒生,怎么也强制不住,耳目所及全在对方身上。始而自知不合,还在暗恨学养不够,定力不坚,平生自负奇男子,如何刚见美色便自忘形?再一转念,绝代佳人有如倾国名花,稍微观赏有何妨害?相爱不在婚嫁,只无他念,无伤大雅,这样着意矜持反欠光明,转不如从容说笑行所无事显得自然。以后有缘再见固是快事,就是一别天涯,相逢无日,有此一会,也足记念,永留回忆,岂不也好?何苦自寻烦恼,将这最难得的半日夜光阴糟掉,只管胡思乱想,干事无补?
主意打定,便和二女谈说起来。阮、江二人一到,谈得越发投机,只是心情矛盾,虽然拿定主意不再乱想心事,可是一到对方身上便格外留心,无论何事都惟恐对方不高兴,更恐自己心事被人看出,辞色之间自然有点异样。阮菡、江明还不觉得,小妹感恩心切,又听阮莲方才之言,有了先人之见,玉琪人又极好,以为师门渊源,互相投机,别无他想,自更茫然。只阮莲一人旁观者清,暗中好笑,玉琪也不知道,本恨不得两床隔近,可和小妹相对,稍微亲近,但恐多心不快,执意不肯,及听小妹开口,忙即点头。
阮、江等三人,见他先和一亨争执甚烈,大家劝说,均不肯听,小妹才一开口,立时应诺,连说“也好”。再看那床,就在小妹的斜对面,一亨好似故意挂高了些,双方正好相对,相去不过丈许。江明还不以为意,阮菡便觉有些奇怪,再见妹子目视玉琪,抿嘴暗笑,想起初来所闻,忽然醒悟过来,假作有事,将阮莲喊到树后无人之处问知经过,想起日间小妹执意分手之事,不觉有了主意,忙告:“妹子千万不可露出,也不要把玉琪抱走详情告知大姊。此人实在真好,大姊如肯嫁他,天生佳偶,不过用情太热了些。大姊为人外和内刚,又有终身不嫁之言,此时为之作合,一个不巧反而误事。你太爱笑,容易露出破绽,最好不要管他。”阮莲想起日间分手情景,心方好笑,江明忽然在喊“三姊”。阮莲忙即回走,见江明背向来路,并未深入,问知小妹请其就去,笑说:“我姊姊在林中望月,明弟还不快去?”江明正想和阮菡商量夜间来敌如何应付,忙往林中跑去。
阮莲回到小妹床前,听小妹低声一说,才知方才一阵风过将被角吹开,几乎把腿脚露出在外,小妹这才想起药性发作,周身酸胀,当着人又不好说,忙告阮莲将包中小衣取来穿上,请其设法。阮莲看出回来之后,小妹对她情更亲切,心中高兴,一摸头上虽然发热,额筋乱跳,问知周身皮肉发胀,气血乱窜,到处发热,并不十分难过,手脚已能转动。回顾童一亨,收拾器具往洗未回,玉琪似恐被人看出,并防小妹有事避人,已将身子翻朝里面,心想此人真聪明知趣,忙将包裹打开,取出一身中小衣和袜子,手伸被内,代小妹穿好,走往后门一看,湿衣已然快干,只鞋于尚湿,看去明日也不会干透,暗忖大姊明日没有鞋子如何上路?忽见童一亨由水旁端了好些盘碗走过,见阮莲对鞋出神,笑说:“大姊鞋子不好穿了;方才我和六哥说过,已托陈二哥想法。他知余家人多,这里妇女都是大脚,容易寻找。二哥如回,必有几双带来。我想总有一两双合脚的,只没有这好罢了。”阮莲称谢回走,想起李、童二人都是那么细心,一个男人家,什么都想得到。大姊这双快鞋虽是特制,连日山中奔驰,业已穿旧,如其合脚,和主人多讨两双,途中好换。可见初次出门的人,一样不曾想到,途中便要为难。
刚出楼门,便听玉琪高呼“七弟”。一亨立即奔出,手里拿了一面绳网,先将玉琪身子放平,全身网紧,再告阮莲,令将软床下面绳网解开,将小妹如法裹紧,不可太松,不多一会药性便要发作。阮莲如言将人网好,一问小妹,答说:“方才那股热气业已灌满全身。方才玉琪询问,料是药性将发。他也初次经历,只听人说,药性大发之时,周身精血暴张,神力如虎,本身真力真气,上来如果不善运用,与之相合,便要互抗,由不得奋身跳掷,无人能制,甚而发狂都在意中。但是无妨,经过个把时辰,周身真气自然融会贯通,胀消酸止,养息半日便是好人。由此外表仍和平常一样,力气却大得出奇。你见我面上红色略微变紫,可将桌上所温薄粥与我吃下,便可无事。”
江明、阮菡穿林走来,闻言一看,小妹全身已被网紧,只露一头在外,因听阮莲暗中告知,粥中还有一丸灵药,惟恐有失,笑问:“六哥,病人先吃点粥可好?”玉琪微一寻思,答道:“先吃无妨,能在发作以前吃下,痛苦可以立止。如先吃下,不经过病人一番跳动,恐怕先将药性解去一些,将来气力增加不如预料之大而已。”小妹便问:“粥中也有药么?”玉琪知道走口,还未及答,一亨在旁便说:“此药名为清宁丹,乃一位老前辈所赐,专为六哥药性发作、止胀止痛之用。因恐大姊女子娇柔,万一到时不能忍耐,强自挣扎,被网勒痛,命我放在粥内。”
小妹闻言,忽然想起初醒时所闻玉琪失去珍药毫不悔恨,只想走时与她见上一面之言,心中一动,将头一偏,双方目光恰好相对,觉着对方神情十分关切,不禁面上一红,猛觉周身气血窜得厉害,好似三四条大小长虫在筋骨中东冲西突,上下急走,不禁“嗳”了一声。江、阮三人忙赶过去,见小妹面色已由红变紫。玉琪一听,忙说:“药性不应发作这快,想是吃得太多、先又中毒之故。请快将粥吃下,不要等了。”小妹因觉粥中灵药原为玉琪所备,如何舍己从人?还待推谢,玉琪昂头急喊:“我已服了一粒小还丹,比此更好,决可无虑!大姊不必顾我。”阮莲接口说道:“六哥好心,却之不恭,所说也是实言。报德方长,大姊吃吧。”说罢,已将粥喂入小妹口中。小妹还想二人分用,不料阮莲早听出大力丹的妙用,中间虽有一点痛苦,与人无伤,有心代玉琪卖好,以使小妹感动,口中答应,喂之不已。
小妹腹中本空,那粥又香又甜,吃下去舒服已极,共只两小碗,一气吃完,才知一人享受,心甚不安。正在低声埋怨:“三妹不应专顾自己,不顾人家。”忽然瞥见灯月交辉之下,玉琪一张白里透红的俊脸也渐转成紫,正和一亨耳语,似在争论,一亨埋怨玉琪不应将药送人,自己受罪。玉琪好似不耐絮聒,有了怒意,一亨方始住口。自己身上也更胀痛,但是还能忍耐,心正不安,眼看玉琪面色已成深紫,双目外突,周身颤抖,似在运气相抗、痛苦不堪神气。一亨忙赶上去将其抱住,回头喊了一声。方才送床的两个壮汉便由林外奔进,一同将人抱住。由此玉琪周身抖得更加厉害,不时挣扎,力气甚大,虽然身被网紧。又有三人将他抱住,那条软床仍是摇晃不停,两面花树二齐震撼,树上繁花受不住猛烈震动,残英片片,纷落如雨,耳听玉琪颤声急呼:“二位妹子和明弟快将大姊抱住,留心照看!最好学七弟他们的样,随同大姊挣扎,将她力气卸去,不要死抱,否则此网虽是特制,仍易挣断,只一脱身沾地,任性所为,便不免于受伤了。”
小妹见他自身痛苦已似不能自制,心心念念仍在自己身上,呼声那么颤抖,时断时续,还在说之不已。同时觉着自己身上方才胀痛反倒减退了些,气血虽仍周身乱窜,并不难过,热得也颇舒服,比起方才难受迥不相同,知是那丸灵药之力,相形之下,越发过意不去,忍不住接口答道:“六哥放心。小妹蒙你舍己从人,胀痛已消多半了。”说时,瞥见玉琪的头不时猛力昂起,仿佛周身都是痛苦,脸已涨成猪肝色,目光却不时注定自己。回忆前情,心又一动,不禁又急又愧,又觉对方可怜可感,心乱如麻,也不知如何是好。又觉阮莲可恨,不应如此,承了人家这大的情,这不比无心相救,人所同情,将来如何报答?心正烦乱。
阮莲见她望着自己,双目微嗔,似有见怪之意,心中好笑,故作不知,笑说:“大姊仗着灵丹之力,想已无事,何不将内家气功运行一遍,如能当时会合,岂不好得快些?”小妹本得师门真传,近日功力越深,闻言立被提醒,心想:事已至此,急悔无用。忙把心神镇静,试一运气,果然如鱼游水,当时贯通,周身舒畅已极,只酸胀还未全消,料已渐入佳境,便命松开。三人还不放心,待了一会,见小妹面色转好,青筋已平,胀痛全消,烧也退尽,知非虚语。再看玉琪,苦痛仿佛更甚。四人均不过意,阮莲心想:早知清宁丸如此灵效,二人分吃,想必一样。
方自后悔,忽见陈实跑来,手里拿着大包衣履,说是余一所赠,因听江氏姊弟来此,还有阮家二位世妹,本想赶来拜望,请往余、陈两家盘桓一二日,等江世妹病体复原再走。不料那位前辈远客竟是为了那批贼党而来,到了半夜方始明言来意,指示机宜,命余一和同隐诸好友朝贼党来路迎去。中途遇见毕、归二人正和群贼动手,上前相助,陈实也由别路赶到,杀了一贼。归福又用两根护手三棱刺连伤三贼,为首一个力气最大的,又被余一一宝刀将所用千斤链子流星斩断,斫伤大腿。眼看倒地,忽听一声怒吼,由斜刺里山崖上飞来几团寒光,乃是昔年山东路上大盗铁弹子霸王强天生,此人力大无穷,比洛阳三杰一雄还要力大凶猛,颈间所挂纯钢打就的连珠弹共有六七十颗,每个约有拳头大小,一发就是三粒,向无敌手,遇到强敌,再要双手齐发,更无幸免,多好的硬功被他打上,也是筋断骨折,休想活命。余一如非武功高强,所用又是一口宝刀,本非伤不可,头一弹飞来,不知厉害,横刀一挡,虽未打中,震得虎口酸麻,手中宝刀几乎打落地上。刚把先后六粒铁弹勉强避过,崖上强天生同了两个最厉害的老贼巨盗已同纵下,下余还有七八个贼党,均没想到会有大援赶来,凶威重振,齐声喊杀,要为四贼报仇。余、陈、毕、归等四人,连同去亲友共有十一人,虽都能手,但那三个老贼十分厉害,眼看快落下风,并有两人为贼党暗器所伤,那位前辈异人原说万无败理,不知何故不肯出场,后来三个老贼又出于意料,敌人已将转败为胜,但不甘心败退。正在苦斗,崖上又有两条人影飞落,男女二人,一老一少,一到先和贼党打招呼,自称狮王雷应,同了女儿玉钩斜雷红英,要为双方解围,两罢干戈。
众人方觉自己这面只有两人受了轻伤,贼党先后死伤了六七个,如何罢手?雷氏父女分明偏向自己,便把先遇贼党如何仗势行凶说了出来。这一起贼党虽是芙蓉坪老贼手下,并不是往黑风顶去的那几个,因在昨日接到铁羽飞书紧急传牌,说这班遗孤到了小孤山附近,只在江中坐船出现了一次,以后便无踪迹,新近才听人说,这些新出道的少年仇敌已打算在江湖上走动,内有数人已往武夷一带走来,命其就地留心,四路查探。这些都是江、浙两省绿林中有名人物,得信之后纷纷出动,到处搜寻查探,无意之中,由附近一座峰崖顶上,发现余、陈诸人所居绣云庄、锦枫坪一带风景清丽,并有好些人家田园,与寻常山村迥不相同,后又看出当地四面都是危峰峭壁,乱山杂沓,地势十分隐僻。几条入口,不是森林蔽日,黑压压不见天光,便是草莽纵横,蛇虺四伏,形势奇险。路更崎岖,如非由峰顶下望,便由当地走过也看不出,左右连个樵夫药客都未遇到,断定主人不是异人奇士,便是前朝遗民隐居在此。因见土地肥美,出产众多,山清水秀,美景无穷,不由动了贪心,欲往窥探。对方如非好惹,便作无心路过,假意结交,打好主意,再行发难;如是山中隐居的寻常人民,当时动手抢杀,再将离此一二百里的几处贼巢搬来,据为己有。本没安什好心,不料日间在附近山中探寻途径,踪迹已被对头发现。因那一带地势险僻,歧路甚多,所行均是野草灌木丛生的鸟道羊肠,无人荒径,从高下望,仿佛有路可通,真走起来,却是阻碍横生,举步艰难。好容易寻到日问江、阮四人所走路径,见月光甚好,又在一处山石上面拾到一点前人吃剩下来的山粮肉骨,看出人刚过去不久,越发得意,以为夜里寻去,不问文做武做均有话说。正在议论到后如何下手,毕、归二人早在高处发现贼党,立由横里绕出,本想引逗,贼党偏不知厉害,倚仗人多,恃强喝问,言语不合,动起手来。二人虽然众寡悬殊,但都极好轻功,地理又熟,并未吃亏。跟着,余一便带人赶来应援,打在一起。
为首三贼都和雷应相识,虽知不是好惹,但听口气偏向对方,再想起近听人说,雷应父女在金华北山会上已和敌人打成朋友,越发有气。刚说了几句难听的话,雷应父女立时翻脸,帮助众人动起手来。因三老贼都有一身惊人武功,内中两人更具神力,仍只打了一个平手。恶斗了一阵,正在相恃不下,忽听远远有人发话警告。听去也像一个老贼,三老贼立时不战而退。余一等将先那几个贼党杀伤殆尽,正想往追老贼,雷氏父女再三劝止,说:“三老贼虽然是往黑风顶去,此行决难成功。方才隔山警告的,乃他同党,本领惊人,外号通天神猴,最是凶险,但他近年轻易已不出手。你们不认得他最好,不可招惹。今夜指点你们杀贼的那位老前辈,必有成算,此时不肯露面,许有深意。好在这一批贼党、几个能手死伤殆尽,就想报仇,也等这三个老贼黑风顶归来之后。彼时形势必有变化,决可无妨,请各回去吧。老夫父女也许能为诸位老弟稍效微劳,去往前途相机行事。归告那位老前辈,我托他的事,务请费心,感谢不尽。如见江明,并请致意。”听口气,好似众人底细和江、阮诸人已来此间俱都知道。余家今日来的那位老前辈,也似先就见过,并不订有约会,问他何事,也不肯说,各自走去。赶到余家,陈实听童一亨所说,知道众人所带衣履不多,好在同隐人家均有少年男女,又多富有,忙命人选了好几身未穿过的送来,请众随意取用。阮莲便代小妹挑了两双鞋袜,与她穿了一双,把剩下的全数退回,告以众人都不缺用,敬谢盛意。
小妹觉着体力已复,只周身筋肉微微有些发胀,忙令江明将网揭去,纵身下地,想往玉琪床前探看;忽见陈实正将一亨等三人喊开,独自上前将玉琪抱住,周身按摩,一面附耳低语;不便走近,刚一停步,猛觉上重下轻,两腿有点发飘,才信玉琪先前所说须到明日才能起身之言不虚;途程行止,九公均经指定,不能错过,就早起身,到了小盘谷也难再进,便往一旁坐下。玉琪似见小妹下床,有些着急,忙喊:“大姊虽服清宁丹,复原得快,药力还未发透,要到明日方能生出真力。最好安眠,如嫌软床不舒服,请去竹榻之上睡上一会也好。诸位姊姊、明弟,前途尚远,不将神养好如何上路?何况贼党也要前去,好些可虑。床被已由七弟备好。我方才虽有一点难过,此时已渐转好。陈二哥又奉无发老人之命,传了手法,为我按摩,胀痛渐止,难关已过,请诸位放心,分别安歇吧。”
小妹见他面色由紫转红,目光渐渐复原,身已不再跳掷,也颇欣慰。闻言,觉着前途都是险路,不少危机,果须睡足养好精神,以便应付,便向玉琪谢了救命之恩和诸位兄长盛意,再令阮、江三人入楼安眠。童一亨在旁接口道:“我们四人,有三个要回余家,我照例守夜。楼中无人,明弟可睡楼下,阮家二位妹子同住楼上正好。”小妹本想到楼中安眠一夜,因听陈、李、童三人均说“服完黄精精,须得一点露水气,不宜睡在楼内。天明还要起来用功,呼吸清气,玉琪每日睡在露天,便是为此。服药七日之内,均须野宿”等语,小妹只得罢了。阮莲见小妹沉吟,不等开口,便先说道:“我看软床舒服,大姊仍睡上面,我将竹榻搬来,放在一旁,陪你如何?”阮菡、江明也想露宿,小妹因楼中床已搭好,惟恐主人费事,再三劝止。四人分别安眠。
小妹仍回原床和衣而卧,刚把眼睛闭上,因玉琪人未复原,心中不安,偷眼一看,见陈实尚在按摩,不时耳语,玉琪偶然回答,将头连摇,意似不肯,语声极低,目光老注在自己身上。忽听陈实悄说了“世妹”二字,底下一句也未听出,猛然心动,回忆前情,忽想起此人对我好似格外关心,是何原故?男子多半好色,莫要有什念头?越想越疑,几次暗中偷觑,玉琪目光均未离开,不由生出反感,心中有气,冷笑了一声便把双目闭上,打算睡上一夜,明早起身,离开此地,兔生枝节。心意只管拿定,对于玉琪有了憎意,不知怎的,思潮起伏,老是不能定心入梦。稍一转念,黄昏初醒时玉琪被人抬来,听说救命灵药被人失去,毫不在意,反恐对方不好意思,不令别人多说,只想走时见上一面,以及后来舍己从人,甘受苦痛,一面仍在关心自己病状,经过情景相继涌上心头,由不得又往对面偷觑,见玉琪将脸朝天,正和陈实说笑,并说“大姊此时没有变化,明早必能起身”等语,并无一句想要挽留之言,仿佛先前注目,全是为了关心病状,又觉对方正人君子,全是好心,自己不该多疑。不料阮莲在旁,看出小妹不快,朝对方使了眼色。玉琪何等聪明,见阮莲暗打招呼,知道心事已被看破,虽然有点内愧,心中却是惊喜交集,立时改口,表示无他。
小妹不知对方情根牢固,便自己无形中也在摇动,还当方才不该误会,错怪好人。疑念一消,回忆对方的人品气度、谈吐行为无一不好,反更增加好感。觉着男子好色,人之常情,何况对方又救了自己胜命,情意如此深厚。自己终身不嫁,他怎得知?易地而居,我是男子,遇到这样机缘,也难保不生妄念,他只多看了几眼,并无失礼之处,何必如此厌恨?日后万一挟惠而求,有什意思表示,也可婉言相劝,告以心志,如不听劝,至多避开,不去理他,还能把我怎样?想到这里,心神略定,药力逐渐由上而下,周身温暖,比前舒服得多。运用内功一试,果然真力加增,比前大了不少,稍微疏忽便难调匀。惊喜交集,知道此举关系不小,以前常听师长说,自己人虽灵慧,并有毅力恒心,用功极勤,无奈限于天赋,先天真力太差,师长专命做那扎根基的功夫便由于此。从小苦练十多年的苦功,新近又得了一口宝剑,虽经高明指点,学成剑术,昔年所学已全部贯通,据母亲和司空老人考验,仍是不耐久战,缺少长力,如非学会猿公、越女双剑合壁连环二十七式,骤遇强敌,能否胜任尚还难料。想不到无意之中有此奇遇。凭自己所学,再要加上许多真力,只练上三五个月,将来手刃亲仇决非无望。越想越高兴,惟恐疏忽,自误良机,重又用起功来。
阮莲斜倚竹榻之上,见小妹不再睁眼,似在闭目养神,又似睡熟神气;再看玉琪,虽因暗中警告,将面朝天,不时仍要朝小妹偷看一眼,一会陈实走开,人也渐渐复原如常,面色由红转白,先是双眉紧皱似想心事,忽似有什感觉将身侧转,由此目光注定小妹身上,偶向自己露出求助之容,心想:此人用情颇深,但是人心难测,相识不久,此时还不宜露出暗助之意。再者小妹心情也还不知。她先因玉琪看她,面色不快,后便闭目不理,不问真睡假睡,神情均颇冷淡。以前又有终身不嫁之言,我还是谨慎些好,免得把话说明,两头为难。心念一转,便装不解,也将双目闭上,偷觑玉琪,似有失望之容,隔了一会,小妹仍无动静。玉琪忽然低呼“七弟”,随听一亨赶过,玉琪低声悄说:“诸位姊妹忙着赶路,明日午后恐要起身。可告余、陈诸兄备一桌酒,明日由我陪往余兄家中饯行。最好请余大哥抽空先来一次,陪客同去。你到天明喊我,并请大姊起身用功,我要睡了。”
阮莲听出玉琪好似醒悟不应堕入情网,知他人本光明正直,虽然一见钟情,爱到极点,但知对方不是寻常女子,他又有恩于人,如有他念,便是挟惠而求,意欲斩断情丝,改以嘉客相待,心想:“像大姊这样人,连我姊妹见了她,都恨不能终日如影随形,顶好一时也不要离开,何况你们男子。这还是在病中相见,没看出她许多好处。别的不说,单她那样温和聪明的性情谈吐,仿佛是一大块吸铁石,具有极大潜力,人一见面,不知不觉被她吸住,你又这样爱她,明早起来,双方见面,你要舍得从此分离,不再见面,那才怪呢!”
阮莲虽只尝了一口药汤,药力不大,也有一点感觉,身上微微发胀,经此半夜,药性已过,人也有了倦意,见众人全都闭目安卧,陈实和方才二人早已走去,只童一亨独坐玉琪床边,倚树而卧,也似睡着。月光已斜,满地清荫流动,花影零乱,显得小妹床前两盏灯光越发明亮,四外静悄悄的,便将双目一闭,也自沉沉睡去。梦中闻得有人说笑,睁眼一看,天已大亮,玉琪、小妹正在林中空地上,各用内功,呼吸朝来清气,吐故纳新。江明同阮菡正在一旁漱口,当中石桌、坐具已全移开。玉琪、小妹都是容光焕发,精神百倍。定睛一看,原来双方所学不同,各有专长,正在互相指点,玉琪一面应答,满脸却是喜容,高兴已极。只童一亨睁着一双睡眼,招呼来客洗脸,一面准备早点,忙乱不堪。想起昨夜情景,二人不知是谁先醒,如何这等投缘?可惜没有看见,悄问阮菡、江明,也是刚起,因听外面掌声呼呼,惊醒一看,二人已在练习武功,并还打过对子,故意笑道:“六哥何时醒来?也不喊我一声!”
玉琪知她灵心慧舌,心事已被看破,恐其不快,忙说:“我下床时天未透亮,正喊七弟升火烧水,不料大姊自在床上用功,并未真睡,见天一亮便自起身。最可喜是大姊共只半夜工夫,人便复原,如非龙九公路单有一定住处,此时起身均可无害。由此起七日之内,药性逐渐发透,真力与日俱增,并还免去好些苦痛耽搁。暂时遇敌,只管动手,越跳动越有益处。只惜见面不久就要分别,不知何日才得相逢而已。因见三妹累了一日,睡得正香,大姊想你多睡一会,没有惊动,并不是我的意思,请勿见怪。”
阮菡、江明见他不住赔话,惟恐阮莲怪他,同说:“六哥太谦,哪有见怪之理?”阮莲心里明白,见玉琪说时有点情急面红,越发好笑,也未开口。二人连练了两个时辰,日光早已升高,阮氏姊妹和江明已先吃过早点,还未停手。后来还是小妹腹饥难忍,意欲稍息,玉琪方说:“小弟真个荒疏,忘了大姊昨夜未用什么饮食,不过吃完不能就练,等余兄他们来了再说吧。”便陪小妹入座,吃完早点,又往附近花林中,游玩了些时,余一、陈实、毕定、归福方同寻来,说无发老人已走。众人原想往见老人一面,闻言好生失望。余一和玉琪身材差不多,人虽中年,英气勃勃。宾主十人甚是投机,略谈片刻,余、陈二人便请来客同往赴宴。阮莲见童一亨也跟了来,笑问:“你也同去,谁看家呢?”一亨笑说:“休看这里荒山野地,自从陈二哥来后,同了诸位兄长开荒搜杀,方圆百里内的野兽差不多被我们杀光,外人更走不到,便是昨夜贼党,也未被他深入。六哥在此养病原是暂居,余、陈二兄那里风景更好,六哥病愈之后就要搬回,同享清福。少时便有人来拿东西,用不着再来了。”
众人边说边走,余、陈诸人因听无发老人说起江氏姊弟身世经历,比近日所闻还要详细,互相称赞。玉琪对于小妹情有独钟,更不必说。小妹因昨日后半夜用功时不听玉琪动静,早来起身,彼此对面,觉着玉琪少年英俊,相待虽极优厚,言动拘谨,除对自己格外关切,并无丝毫失礼之处,又是那么文雅温和,老诚已极。后来同练武功,见他所学另有专长,易攻易守,乃峨眉派嫡传,刚请指点,立时应声,尽量施为,毫不掩藏作伪,并说“此是师门嫡传,变化甚多,别位师兄均未得到真传。我虽然年轻,因得师长钟爱,所学最多,无奈身染奇疾,病在心腹,不能用力使气,内有好些手法,又非口传所能学会,中只余师兄得了一半传授,学时丝毫不能疏忽,原定病愈之后,与众同门,一同学习”等语,自己一个外人,彼此师长虽都相识,门户不同,难得这样尽心,知无不言,就这一早晨,得了不少益处,再想命是此人所救,一点也不居功,不由情分渐厚,疑念全消,踪迹上便亲密起来。余、陈诸人因受无发老人指教,本有用意,上来一同说笑。走不多远,渐渐两三人做一起,分散开来。
阮莲见阮菡、江明好似昨日约好,上来便自分开,一个同了毕、归二人做一路,一个先和小妹、玉琪、余一四人并肩说笑,走不多远,余一忽然借故离开,去和陈实走在一起;阮菡似因李、江二人越来越亲近,不愿夹在当中,退将下来,恰巧江明因见毕、归二人耳语,恐有什事,也退将下来,恰巧对面,互相说笑了两句,便同前进,不知不觉又聚在一起,由此如影随形,不再分开;李、江二人谈得正在兴头上,自然做了一路,于是四人做成两对。阮莲想起姊妹二人何等亲爱,便是江家姊姊,平日对我也比骨肉还亲,她自家姊弟患难同胞更不必说,一旦各人有了情侣,只顾自己说笑高兴,更无一人理我,连招呼都没有一句。而这几个主人仿佛预先商量好似的,口说陪客同去,只玉琪算是陪着小妹,余人全都自顾自走开,相隔少说都在丈许以外,剩下自己一人孤孤单单,想起又气又笑,暗骂:这班男人家,一个好东西都没有,越有本领的人越坏!
忽听身后微微叹息,回头一看,正是童一亨,手持一支月牙钩,跟在后面,好似有什心事,一张又宽又扁的脸,配着细眉大眼、凹鼻阔口和一双又厚又大的耳朵,摇头晃脑,皱着一双细长眉毛,形态越发丑怪,由不得啐了一口。正没好气,忽然想起此人甚是忠实,昨日累他忙了一夜,今早天还不曾亮透便起来烧水煮饭服侍大家,和奴仆一样,人家一番好意,都是一样人,不过生得矮小貌丑,如何对他这样讨厌?再看一亨,从头到脚已全换上新的,貌虽丑怪,人却收拾得干净已极,连脚底一双半旧快鞋也无丝毫尘污,回忆前情,不好意思不理人家,故意又啐了一口,然后回身问道,“你怎不和他们一起?落在后面,又无敌人,手拿兵器作什?”
一亨见阮莲似有厌恨之容,本想往旁避开,忽见改容笑语,转身喜道:“三妹你不知道,我从小孤苦,受尽人间恶气,幸蒙六哥由地狱中将我救出,传我武功,才有今日。我当他亲哥哥一样,自比别人恭敬听话。诸位兄长待我虽好,但我自知貌丑、慌张,平日老和六哥一起。他们人太聪明,好些事我做不来,更不会用心思,无形中显得疏远,其实还是自家弟兄,并无亲疏之分。平日我和六哥形影不离,今天他有了朋友,好似不喜有人在旁,故未上前。又知这一带毒蛇颇多,最厉害一种名叫五寸红的小毒蛇,身子并不大,藏在深草里面,看去和死了一样,忽然蹿起,将人咬住,便将它斩成好几段也不会松口,牙齿又尖又毒,一咬上人便深嵌入骨,难于去掉,幸而这东西夜伏昼出,否则更是讨厌。只我和归四哥有法子除它,余、陈二兄虽有解药,被它咬上,也是讨厌,那长期的苦痛先吃不住。因这东西照例等人走过方由后面蹿来,咬住不放,我恐三妹为它所害,故此跟在后面。”阮莲只觉一亨心好,也未想到别的,边谈边走,时候一久,不由去了厌恶之念。
快要到达,余、陈、毕、归四人渐把脚步放慢,等后面六人跟上,重又合成一路,所行也是一条山谷,前后十人,分而复合,极为自然,除阮莲外,谁也不曾看出主人是故意。那山谷长只一里,形势险僻,尽头还有一座危崖与两旁峰林相连,看去无路,人口门户便藏在危崖之下,外观仿佛大片花草藤蔓。到时余一赶上前去,由花草丛中拉起一个铁环,一扭一拉,那嵌在当中、约有七尺方圆、厚达两三尺、上面满生花草的一扇花门随手而起,现出一个半圆形的深洞,走进五六丈便到外面,眼前倏地一亮,脚底现出大片田野。这才看出余、陈二家所居乃是南山中的一片盆地,四面都是峰峦围拱,当中地势凹下,现出数十顷方圆一片平原。本来风景就好,再经过主人多年辛苦经营,两面峰崖上又有好几条瀑布,不愁无水。水田甚多,山田也有不少,溪流纵横,房舍整齐,花林果树到处都是,风景美妙,令人应接不暇。所有房舍均无围墙,多半建在山腰山崖风景佳处。余、陈两家所居在一片荷塘前面,左近崖上又有两条大瀑布,乃全村溪流发源之所,宛如一双白龙,由半山腰上奔腾飞驰而来,直泻广溪之中,雄伟已极。水烟蓬勃,和新开锅的蒸笼一样,人在数十步外,便被凉气逼得倒退。
江、阮四人见红日当空,天已正午,主人还要留宴,惟恐耽搁太多,当日不能上路,也无心多看。玉琪看出小妹心意,知其不能久留,也不再勉强,同到余家,便请入座。虽是山居,肴酒也颇丰美,江、阮三人酒量有限,只江明一人量好,因有小妹暗示,同推量浅,主人并未多劝。阮莲满拟主人必要挽留,不舍分离,后见玉琪说笑自然,除对小妹比别人注意而外,别无表示,也不再似昨日那样拘谨,小妹说走,并未挽留,反催上饭,仿佛变了一人,心中奇怪,以为二人途中也许把话说开,或是心有默契。继一想,大姊心志坚定,不易摇动,玉琪又是一个志诚谨厚的人,双方就有表示,也不会这样快法,当时不便明言。吃完,天还不过未初,小妹刚一说走,主人便把代办的干粮、路菜取出,陪送起身,引上正路,四人自然推谢,又送了一段便自辞回,分手时,玉琪虽有一点惜别之容,也未多说。
人去以后,阮莲暗问小妹:“玉琪路上可说什话?”小妹答说:“他因分手在即,他那本门剑诀,还有好些我未领会。又恐赶路心急,饭后不及同练,仗着朝来练了两个时辰,手法已差不多记下,容易指点。我那猿公越女剑法他也不曾学全,想借同行之便互相传授。只在快到以前,说是会短离长,望我前途珍重,不久能够再见,别的未说什么。这样文武双全心性纯厚光明的少年,实在少见。几位主人都好,只陈二兄比较圆滑,没有他忠实,人却谦和,算起来也是好人。想不到无意之中受了人家这大恩惠,将来如何报答?”阮莲暗查小妹辞色,知是真情,事出意料,心疑玉琪自知求婚不便,业已斩断情丝,改了念头,随口笑答道:“这都是我不好,无故看什奇花惹出的事。”小妹笑说:“人生祸福遇合都是前缘。我每日均为真力不够担心发愁,不是这样,如何能够转祸为福呢?”
江明昨夜已得阮菡叮嘱:明日上路,不要隔得太近,接口笑问:“听说黄精精增加神力,此时已然见效,并且越跳动越好,我们因恐主人挽留,走早了一点,反正路不甚远,照我们的脚程,赶到小盘谷天色还早。前面就有空地,姊姊何不试上一试?”小妹答道:“你就是这样心急!赶到再练,也好放心,免得和昨日一样又有耽搁。照着九公路单,已多走了一日。贼党往寻壶公老人,早晚还要遇上好些麻烦。如能赶到贼党前面将其除去,才免作梗。我正想把这一天耽搁赶它出来才好呢。”阮菡道:“陈二兄原说,为想药性发透,增加气力,只要用力跳动就行,并不一定是要练剑打拳。我们大家施展轻功,看能追上大姊不能。何人力乏,就知道了。”小妹笑说:“我们是走长路,不比对敌,无缘无故连蹦带跳,像什样子?”
阮莲笑道:“空山无人,又没外人看见。李六兄说,服药之后六个时辰,力气逐渐增加,由此起本身真气越来越大,力逾十虎,身轻飞鸟。满了七日,遇见强敌,便和他斗上几天几夜,也不至于疲乏。本来还应多留一日,由他指点,练习用功,随时静养,以免万一头重脚轻、气力不匀之弊。因大姊服了一粒清宁丹,又忙着上路,故未挽留。想起昨日迷路几乎误事,九公所开路单我们已全看熟,这条路虽然难走,但极易认,岔道不多,方向又直,可以离此五六十里那座原定歇脚的崖洞为界,我们四人各凭本领脚程向前赶去,先到先等,大家见面为度,倒要看李六兄所说是真是假,大姊到底长了多少气力。”
小妹先恐四人走单,遇见敌人吃亏,还不大肯,后见阮菡、江明形迹上好似疏远了些,江明几次想要凑近前去,均被阮菡暗使眼色止住,料是昨日分走一路被其警觉,故意疏远。虽知二人情好依然,只比以前更深,但是对方一个少女,人又好胜,一有防闲之念,不再亲近,便易发生误会,也许由此疏远下去;本就有点担心,再见兄弟虽在随众说笑,面色微带烦闷,老看着阮菡欲言又止,阮菡更装得连话都不肯和兄弟多说,知道江明性情,恐其难过,阮莲又在一旁劝说不已,心想:今早听陈二兄说,此去小盘谷只有两条必由之路,一近一远。贼党如往黑风顶,须由锦春坪一带经过,这两条路决走不到,怎么也不会遇上,万一寻来,必与余、陈诸人相遇。走时玉琪又曾说起,为防万一,还要命人去往入口一带偷看,并将连支流星要去几支,准备贼党如由这条路走,一面派人赶来接应,一面算好途程,发出流星警告。并且昨日那位前辈远客竟是无发老人,虽然先不知道是他,未及拜见,既然跟踪来此,必有成算,走得又早,并还约有狮王雷应父女,听二老先后口气,也许赶往前途将贼党除去,至少也在暗中相助。此行已有高人暗护,乐得借此给他二人一个亲近机会,并还不现形迹,故意笑道:“本来我恐遇见贼党,大家散开,势力较弱。此时想起,前途山高路险,敌人又不知地理和我们在此,至多由后寻来,也追我们不上。李六哥他们已有准备,必不放他过来。可将五色流星每人带上几支,途中遇警,将它放起,立可应援。好在脚程都差不多,也不会隔得太远。等我试试,照此走法,少说也快一倍,人虽吃力,也许赶到小盘谷天色尚早。我们看好途向与路单上标记,如其相同,月光再要明亮,没有云雾,也许能把昨日耽搁的路程赶出,岂不是好?”
江明闻言首先欢喜,连声赞好。阮菡见他不守昨夜林中之约,转忧为喜,这等高兴,分明知道乃姊心意,仗着脚力较快,等大家走开,好和自己一起,心方暗笑,忽见妹子朝江明看了一眼,面有笑容,疑心江小妹和阮莲暗中串通,想使江明借此亲近,到了途中必要设法避开,江明脚程较快,正好紧随自己,回忆前情不由有气,便朝江明冷笑道:“你们莫要高兴,我还没有三妹走得快呢。”江明没有听出言中之意,忙道:“二姊如追不上,我来陪你断后如何?”阮菡更气道:“我自己会走,谁要你陪?情愿一人落后,偏不称你们的心思!”
说时,阮莲深知乃姊性情,已然负气,一个不巧反而闹僵,见小妹正将衣包取下重新扎紧,明听乃姊和江明拌嘴,装作不知道,凑近前去,故意说道:“大姊你病刚好,莫非还要背着包裹走长路不成?明弟是男人家,应当多出点力。我脚程也不甚快,大姊武功虽好,山中奔驰尚是初次,大家同路还不觉得,改为单走,恐快不了多少,黄精精刚吃了一天,今日是否发生灵效也还难说。莫要我再三怂恿,反使大姊落后,才笑话哩。明弟生长黄山,只他脚程最快,纵高跳远更是灵巧。我和你这两衣包都交他背,便可扯平。我怕迫不上,要先走了。”说罢,将两个衣包回手抛与江明,笑说:“明弟力大身轻,和猴子一样,纵得又高又远,被你一抢先,未免冤枉。我给你添点零碎,省你一马当先,我们被你落下。再说黑风顶之行事在紧急,越早到越好。万一彼此快慢相差太远,遇见敌人也不便照应。我三姊妹脚程差不多,你背一点东西比较累赘,能够扯平,仍能一同前进,岂不是好?”随喊:“姊姊还不快走!真要落在后面不成?”
阮菡最爱妹子,见她满脸笑容,和自己亲热赔话,不由把气消去,又见江明红着一张脸,似有为难之容,那两个包裹本来不大,今早主人再三劝说,这一带天气虽极温暖,到了小盘谷便是山高谷深,云雾时起,瞬息之间阴晴不定,一到黄昏,山风甚寒,一早一夜,日夜天气冷热相差太多。听说盘蛇谷中更有罡风飞堕之险,当黑风潮过之后,其寒彻骨。包中衣服太少,执意每人添了两件暖衣服。走前,玉琪借着童一亨包裹打得好,又在暗中每人加了一身短皮衣裤,到了路上方始发现。虽觉四人都有一身好内功,不畏风寒,因那几件衣裳又轻又暖,质料极好,原是主人家中御冬之用,丢了可惜,又想转来还他,只得带上,加上原有的,无形中大了一倍。江明身材又矮,这类事又没做惯,一个还好,两个背在背上更觉累赘。看着好笑,便走过去想分一个。江明朝来起身,因乃姊要试力气将包夺过,心已不安,一见阮菡要背,自然不肯。阮菡见他固执,笑说:“你就要背,也把它扎好,搭在背上有多累赘!等我代你扎好,也省点事。这样听三妹的话,我倒看你有多大蛮力。”
阮莲口虽说是姊妹同路,实则早想脱身,先朝江小妹把嘴一努,乘着乃姊与江明绑扎之际,故意惊呼:“大姊等我一等!”说罢,开步就跑,跑出不远,回头急喊:“姊姊快来!”阮菡不知妹子故意抢先,那两个包裹又大又松,还要重新扎过,脱口说道:“都是你害他累赘,你自走吧,我们随后就来。没见你们这样心急,一会工夫都等不及。”阮莲巴不得有这句话,忙即往前跑去。
小妹方才路上就觉身于轻快,因和三人走在一起,还不怎显,这一独自上路,更觉身轻如燕,稍微一纵,就是十来丈,上下攀援,纵跃如飞,才知黄精精妙用果然灵效。先还想等候三人,不要隔得大远,后来想起玉琪早来曾说“可惜姊姊身有要事,非走不可,否则,最好在头一天,除了两顿饭,日夜不停,练到明早再睡,醒来又练,想法用力,使其尽量发挥,将来力气还要更大”之言,又见阮莲走在中间,江明、阮菡刚同跑来,边走边说,神情亲密,心想:这等走法,便遇敌人也不妨事,反而不易受人暗算。再往前途一看,那两条去路正好交错,横在脚底。立处是一横岭,居高望下,看得逼真,只见山径蜿蜒,隐现草莽之中。一条正是自己来路,一面崇山峻岭,深林蔽日,一面绝壑千寻,下临无地,那条路又是高踞中腰,环山而来,最窄之处只容一人通过,并有野草灌木丛生其问,偶然露出一条险径,看去从来无人经过,如非九公路单开有极详细的地图标记,常人到此决看不出,最易走迷。此路时断时续,中间横着好些山峦崖谷,必须横断过去,顺路而行便要走错。另一条仿佛几个“之”字交错一起,路单也经开明,所行都是山谷,崖高谷深,时有山洪暴发,形势更险,路又远得多。这条路是由昨夜杀贼的左近山谷中通来,贼党比较容易找到,但要远出好几倍,多快脚程,此时也走不到。仔细观查,都是景物阴森,来去两面静俏悄的。前面偶然草动,便有樟鹿灌兔之类小兽走出,往旁驰去,快慢不一,甚是从容,不似有人惊动神气。心中一放,微一停留,阮莲已由后面赶来,一路连蹿带纵,挥手催走,身法轻快,十分美观。回忆玉琪之言,又看出后来三人功力差不多,自己就是跑快一点,一会也被追上。照此走法,日落以前定能越过小盘谷,往盘蛇谷走去,把昨日的耽搁补上。再看阮、江二人,也相继追来,相隔不到半里。阮莲业已赶近身旁,笑呼:“黄精精果然灵效,方才我见大姊上下纵跃真和飞的一般。还不快走!看比我们能快多少。到了小盘谷索性把路探明,等我们赶来,再同走进,不省事得多么?还等他们做什?如不放心,我在当中,随时眺望,前后呼应好了。”
小妹闻言,也觉有理,立即转身飞驰而下,由此更不停留,一路急驰,不消片刻便抢前了老远。开头还在回望,惟恐后面三人把路走迷或是遇敌争斗,及至途中登高回望,三人已将路口走过。再往前,来路只一条,贼党已不会再遇上,越发放心,同时觉着这一纵跳飞驰,比起早来练武还见灵效,仿佛真力真气无形中随同增加,用力越猛力气越大,身也越轻,心中大喜,便以全力猛进。只顾兴高采烈,越走越快,也忘了再等三人,三四十里山路,还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小盘谷入口预定宿处。
见那地方是一崖凹,无洞无门,只靠壁一片两丈方圆的大青石,石缝中生有野草,尘沙污积,土腥之气扑鼻,心想:沿途宿处,只这里最差,似此污秽,如何住人?因恐三人后到,见人不在心中惊疑,一见旁边都是红土,日色不过西初,心想:前后两个多时辰,竟跑了百多里山路,今夜月光如好,便可赶进盘蛇谷中部,将昨日少走的路补出来了。忙拾了一块红土,往崖壁上写了两行字迹,令三人在当地稍等,自往谷中探路,回来吃饱,候到明月东升,再往前进。
写完,觅路上崖,乘着斜阳反照,顺崖顶往前驰去。觉着跑了这一段急路毫不吃力,一看日光,再往前走个三数十里,赶将回来天还未黑,估计后面三人也只刚到不久,也许前后脚同时到达都在意中。遥望来路山径,一眼望出老远,均不见丝毫影迹,料是相隔大远,越发放心大胆朝里走进。
那小盘谷前段形如一条蛇,蜿蜒曲折,中间危崖略有几处中断,先以为顺一边走,无论如何不会走失,又想查看谷中形势,未照九公所说由谷底觅路前进。走了一段,觉着此谷除却比别处深而曲折有点歧路而外,并无十分凶险难走之处,何以九公路单指明“到了谷口,天时如早,也要住下。只在申初以后到达,不可再进”?心疑前途还有险处,边想边走,心中盘算,走得又快,忙着早去早回,遇到中断之处便越将过去。满拟路单虽被江明拿去,不在身旁,但都记熟,不料上下相差,崖顶飞驰与由下面行走大不相同,一口气走了十来里,觉着两面山崖越来越高,形势奇险,谷中地势却渐渐低了下去,由上望下,宛如一条极深的山沟、下面山石树木和小儿玩具一样,好些挺立谷中的奇石,看去都如蚁蜉。崖顶一带更险得出奇,如非身轻体健,举步皆难,上有一种怪藤,满生针刺,尖锐异常,微一疏忽,鞋子竟被撕破了两个洞,刚想起自己昨日所穿快鞋,走时未于,忘了带来,那鞋虽旧,乃是母亲箱中所藏蟒皮特制,寻常刀剑都斫不透,如何粗心忘记?幸而三妹多拿了人家一双,否则此鞋已破,如何上路?忽又想起,前半一段还曾看见脚底谷中标记,这里形势更加深险,下面谷径本对阳光,忽然如此阴暗,路单上的标记已有老长一段不曾发现,谷径本如圆螺,还有好几条岔道,照路单所开,一不小心便难走出,崖势如此陡峭,上下好几百丈,稍微阴暗之处,几乎望不到底,上下纵跃已非人力所能,照此情势,定是走过了头,下面便是谷中最险的小螺弯,这样难走,还往前进作什?心念一动,忙即退回。
初意顺路而来,原路回去,下面谷径虽险,并不相干,哪知方才走得太急,心又想事,后半没有注意下面,连越六次断崖,倒有四处岔道。小盘谷形势险得出奇,不在盘蛇谷以下,不过地方小些,没有那么长大,歧路纵横,回环交错,只有一条通往盘蛇谷中部的路,须照路单所开,左旋右转,时进时退,盘绕而进,才能通行。小妹以为这等走法大奇,为了临事谨慎,格外小心,又忙赶路,以为由崖顶居高临下看清再走,共总三十来里一条山谷,当可看明,免得夜间行走,遇到黑暗地方,一不小心将路走迷,没想到崖顶的路一样难走。去时顺路前进,贴着右边崖顶,见有断处便越过去,顺势转折,竟转往中心地带最险之处,后半阳光又被峰崖挡住,看不出东西方向。等到回走不远,这才看清那崖竟有好几十条,曲折蜿蜒,密如蛛网,所行越看越不像原路。仰望天色,尚还未黑,下面峰崖林立,昏暗异常,那些奇峰怪石森立暗影之中,仿佛好些大小恶鬼张牙舞爪,就要迎面扑来神气。到处黑影飞动,不见一点阳光,崖顶更有好些奇怪草藤,发出一种浓烈的臭味。昨日中过瘴毒,惊弓之鸟,越发害怕,路是越走越不对,心中一慌,越发往来乱窜。幸而服药之后身子越轻,气力越大,相隔好几丈的危崖,一跃而过。
先见崖高谷深,危险异常,看去头晕眼花,光景又太黑暗,还不敢冒失纵过,后来看出越朝一边走路越不对,想往侧面最高之处绕纵过去,只要发现夕阳星月,辨出方向,便可觅路回去。无奈那一带崖势最险,两崖相隔最狭的也有六七丈宽阔,不敢尝试。后来实在急得无法,又恐后面三人等久惊疑,心更愁虑。恰巧前途有一处地势较窄,飞身一纵,居然纵过,毫不吃力,渐渐胆大。连试了好几次,相隔只在十丈以内,都是一纵便到,心中略喜,胆也越大。一路纵高跳远,在崖顶上飞来飞去,好容易纵到前面高峰,天色却暗了下来。本来还可望见一点星月,哪知往来耽搁时候太久,到时天己昏黑,起了云雾。登高四顾,无论何方都是昏蒙蒙的,三五丈外仅看出一点峰崖影子,再远便看不见。这一惊真非小可!身旁虽带有火箭流星,但恐三人跟踪追来,这等大雾更易迷路。想了一想,无计可施,山风渐寒,身上已有凉意,想起夜来黑风之险,当地与盘蛇谷隔近,万一遇上,岂不送命?正想云雾刚起,还未漫过山顶,立处峰崖又是全谷最高之处,打算寻一洞穴,先作准备,以防不测,便沿着那峰走去。还未绕走一半,猛又想起此峰最高,对着阳光一面的山石必较温暖,只要试出阴阳两面,便可辨明方向,少时雾退,仍可觅路而出。
心念才动,耳听轻雷之声,忙即回顾,瞥见左侧一串五色火星正由谷中飞起。因那一带地势最低,上下相隔太高,火星由下往上直冲,还未飞过崖顶,余力已尽,在雾影中一闪即灭,看去相隔不远。料知三人业已寻来,又惊又喜,先取一支流星往下发去,雷声略响即止,知被崖石挡住,这样大雾,也不知三人看见没有。空谷传声,看火星来路只隔两三条谷径,相去只二三十丈,也许能够听见。在峰顶呼喊了几声,只听空谷回音,万壑皆鸣,余音嗡嗡,半晌不绝,但不听三人应声。跟着又见一支火箭飞起,红白二色,这次飞得较高,方向略偏,好似三人走远了些,不禁又着起急来。暗忖:他们都在山下行走,我却寄身在此危峰绝壁之上,如何能与相见?这一带相隔太宽,光景越暗,稍一失足便一落千丈,休想活命。暗影中看不真切,无法绕过,这里又有黑风之险,反正是要下去,不如赶到峰下再想法子。他们带有地图,此来必照九公所说标记而行,只要见面,不问进退,均好想法。心念才动,忽见两团银光起自前面,一前一后照耀崖谷,光甚强烈,那么浓厚的雾,竟能透出,看去仿佛千万层轻纨笼着两团明月,知是二女蛟珠所发宝光。定睛一看,不由大喜。
原来那珠光就在前面谷底移动,相去虽有好几十丈,已由侧面谷径中绕出,和自己成了一路。如非雾气太重,连人也可看出。珠光照处,下面雾影幻成亿万片彩霞,奇丽无比,好看已极。照此情势,一到下面,无论如何也能追上,忙取一支流星对准三人去路发去。火光到处,瞥见峰旁不远现出一条斜坡,下面一段不曾看出,是否能通到底虽然不知,本在发愁,觉着峰高崖峻,上下削立,无可奈何之际,忽然发现有路可下,自然高兴。刚想起衣包虽被江明拿去,身旁还带有千里火,如何忘了取用?心中一喜,同时发现前面三人也似有了警觉。心中高兴,忙将千里火筒取出晃燃,由雾中照路前进,一面拔剑在手,看好脚底,试探前行。一摸身旁还有四支流星,又取两支朝下打去,眼看珠光往回驰来,心中越喜。相隔太高,隔着重雾,声音不能透过,虽有回音,只在崖顶一带,任怎大声疾呼,也无用处,便不再出声呼喊。沿着那条崖坡,正待斜行而下,路忽中断,又成了一片峭壁。
心方失望,连用火筒照看,刚看出脚底有路,相隔不过四五尺,也是一条斜坡,仿佛人力开成,作“之”字形曲折向上,下面珠光忽隐,试喊了两声,没有回音,便把下余两支流星发下。待了一会,谷底也无反应,人已攀援而下,顺着斜坡,看去走完。一看果然和上面一样,被一块大崖石挡住,无法再进。可是脚底不远又有同样的路现出,虽然有宽有窄,高下长短大致相同,别处崖壁均有草树藤蔓挺生石缝之中,并有荆棘密布其上,所行斜坡却是寸草不生,只壁上有些苔藓山藤,颇似人力所建。先还以为事出偶然,连走了七八条这样斜坡形的石栈道,所经都是一样,内有两处转侧并还相连,不禁吃了一惊,暗忖:这等荒凉阴森的深山穷谷,怎会有人在此居住,并还开有道路?这样高的峰崖,上下好几百丈,别的不说,就这一条坡道,要用多少人力才能建成,壶公老人家居黑风顶,相隔尚远。这里无人便罢,如有其人,决非寻常人物。这条坡道,不知是否通到崖下,尚不可知。照此形势,主人所居当在峰腰一带。初次来此,雾气太浓,莫要冒冒失失惹出事来。再想下面三人本已警觉赶来,眼看隔近,珠光忽隐,由此便无动静。这条坡道如此奇怪,阮氏姊妹收去蛟珠必有原因。觉着事情可虑,心方忧疑,连手中千里火也不敢轻用,只用剑尖探路,戒备前行。遇到转折、中断之处,实在无法,方始把火晃亮,看好脚底形势便即收去。似这样接连转侧盘旋而下,又走了十几条坡道,崖高谷深,还没走到一半。
小妹人极机警细心,知道越是危机当前,越是冒失不得,只管心中忧虑,依然强自镇静,一路试探,暗中戒备,往下走去。估计路程已过一半,并无异状,路也越来越宽,方想下面三人如何毫无动静,连流星也未再放一支?心中忧急,打算再喊两声试试,忽听身旁石壁中铿铿锵锵、啾啾卿卿,并有飞鸟振羽之声,紧跟着便见两对碧光,其小如豆,两点作一起,由雾影中急驰而来,离身不远,略一飞舞,便朝前下面崖壁上投去,一晃不见。
小妹目力本好,刚看出是两只乌鸦般大的飞乌,刚才所闻异声也是鸟鸣,为数颇多,种类更不在少,忽又听鸟音中杂有人语,越发惊奇。连忙立定,静心一听,声音又尖又脆,好似两只鹦鹉同时抢先开口,大意似说:“那三个娃儿,两女一男,已被我喊住,引他上来。两粒宝珠也全收起。只是内中一个小女娃想要捉我,被我骂了几句。如非主人有命,才不饶他呢!方才在小螺弯满崖乱蹦的那个小姑娘,不知怎会没等我们招呼,就由九十三天梯上面走了下来,现在洞外不远,可要喊她进来?”随听一女子口音说道:“师父近年改了脾气,什么事都不肯管。这几个老贼实在可恨,这四个少年男女本领俱都不弱,乐得让他们用宝珠把贼引来,为世除害。你老人家偏说他们深夜来此,正是谷中起雾之时,不似寻你而来。既然不愿多事,便由他去也好,为何又命鹦鹉飞往警告,说他同伴在此,命其来会,是何原故?”
另一老妇答道:“徒儿只顾年轻喜事,也不想想那老怪物无论脾气多怪,善恶邪正当能分辨,岂是来贼卑词厚礼所能打动?休看贼党老奸巨猾,此去寻不见老怪物还好,如被寻到,白用心机,吃点苦头回去还是运气,一个不巧,连老命也要送掉。你当我便宜他们么?我不过是见这四个小娃儿聪明灵慧,小小年纪,能有那好武功,实在难得。这几个老贼个个心狠手黑,狡猾异常,本领都有专长,这四个小人如非其敌,难免伤亡。如能得胜,只被逃走一个,便是极大后患。不如由他去寻老怪物,自投死路。就是内有相识之人,老怪物手下留情,你萧师叔也放他不过。因恐宝光照耀,将贼党惊动,跟踪寻来,狭路相逢,骤出不意受了贼党暗算,才命鹦鹉将下面三人引往下层洞内,再将峰顶的一个引往相会。他们并非寻我而来,何苦多事?反正这条小盘谷照例不许恶人走进,贼党来得去不得,自然有人除他,你忙什么?”
前一女子笑道:“好师父,峰顶飞驰的那小姑娘,年纪比我还轻,居然有此本领,实在可爱可佩。如非师父喊我,早已寻去。这九十三天梯地势偏僻,贼党走过决寻不到。方才我令鹦鹉先引三人上来,便想见他一面。如今人在外面,我们说话,定必听去。许是为了深夜荒山,我师徒隐居在这危峰峭壁之上,山深谷险,形迹诡秘,不知底细,难免惊疑。好师父,我终年在谷中隐修,实在烦闷,好容易遇到这样人,容我唤她进来交个朋友可好?”老妇答道:“你又静极思动了么?人不寻我,如何寻人?何苦使人疑心?”
话未说完,小妹早已听出洞中师徒是隐居深山的异人,决非恶人贼党。听口气,年纪辈份也不在小。心念才动,立时循声走去。下走才三四丈,目光到处,瞥见地势忽然平坦,现出大片石崖,上面生着好些松杉之类的古树,靠壁一座大洞仿佛甚深,暗影中现出大小数十百点星光,红绿金黄,各色俱备,灿若繁星,不住明灭闪动,知是鸟目放光,鸟呜已止。方想主人怎会养了许多禽乌?洞中黑暗,如何相见?
正待通名求见,人已走到洞口,忽听左侧壁中女子笑说:“洞中黑暗,来人恐看不见,弟子将灯点起,再去喊她进来。”声才入耳,小妹脚步本轻,又因事太奇怪,越发小心。刚把话想好,还未开口,呼的一声,洞中百十点星光倏地迎面扑来,听出来势猛急,似有不少猛禽鸯鸟在内,心中一惊,忙即往后纵避,方说:“我非坏人,乃是专程来此拜见。”猛又听一声娇叱,洞左忽现亮光,紧跟着急风飒然,面前白影一晃。
刚看出来人是个女子,对方已先开口道:“这位妹子受惊。家师百乌山人,乃昔年百禽道人公冶黄侄曾孙女,隐居在此已有多年。你那三个同伴想是寻你,由下面走进,不知怎的并未迷路,到未一段方始走了岔道,误走小螺弯鹦哥崖险径,眼看和你一样,就要深入迷路,为了寻你不见,连放流星火箭,又将宝珠取出,你发火箭相应,这才发现你在峰上,正往回走。我日间奉命出山有事,归途得知有好几个老贼来寻壶公老人,也要由此经过。中有两贼年已七旬,以前曾和壶公相识,并知小盘谷这一带的走法,本来打算明早由此通行,因在谷外壁上发现妹子所留字迹,立事变计,仗着带有地图和特制风雨灯,已由后面赶来。贼党起身以前,我由旁边经过,可恨这些老不死的狗贼竞是鼠目寸光,内中一贼当我谷中土人,竟敢对我嘲笑,虽被另两贼党劝住,喊我不理,又赶过来赔话,向我打听谷中有无人家,住在哪里,可否指点途径。我看不惯那老奸巨猾的神气,骂了他们几句便走回来。那几个老贼也实机警,听我骂他,反说好话,由后追来。他们地理没有我熟,差一点的地方不敢走进,自然追赶不上。师父恐怕珠光大亮将贼引来,现命鹦鹉先将他们引往下面洞中,少时便可前往相见。难得家师此时清闲,肯见外客,妹子远来不易,可要入洞相见么?”
说时,小妹已将火筒晃燃,见那女子年约二十多岁,貌相丑怪,从所未见。一双又深又大的眼睛,瞳仁碧绿,鬼火一样闪闪放光,身材瘦长,手如鸟爪;一张白脸上生着大小数十粒肉痣,红如朱砂,把两边面颊和前额差不多占满,中间藏着一个鹰鼻、一张尖嘴;暗影中看去,简直不像生人,辞色却极诚恳。知道丑人最恨人嘲笑,又因貌相丑怪,人所不喜,求友较难。听她方才所说,贼党必是见她貌丑,又穿着这一身又宽又大的白衣,难免说笑两句,因而结怨。再看丑女,一双怪眼注定自己脸上,十分注意,忙改庄容,微笑答道:“小妹才八九岁时便听家师、家母说起,昔年岷山有一位老前辈名叫百鸟山人,家传能通鸟语,乃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前辈异人,年纪早已过百。寒家遭难以前三十年便未听人说起,想不到她老人家隐居在此。后辈未来以前,小菱洲龙九公本来开有路单,到了小盘谷外,如过酉时便要在外住下,明早再进。先还不知何意,为了途中耽搁,见天色尚早,意欲入谷探路,连夜起身,一时疏忽,把路走迷。此时想起九公竟有深意,总算没有错过,真乃万幸。还望大姑代为禀告,说难女江小妹,同了兄弟江明和义妹大白先生之女阮菡、阮莲求见,并望将他三人引来,感谢不尽。”
丑女接口笑道:“妹子不要这等称呼。家师虽然年纪不小,听你四人姓名,均非外人,你们师长都与家师平辈,龙九公和大自先生更是家师旧交,不必大谦。我本人家孤女,被一土豪强迫为奴,因我貌丑,受尽欺凌,幸蒙家师救出火坑,来此隐居。你如姊妹相称,便看我得起。妹子既是朱家遗孤,家师断无不见之理,请先同我走进,再命鹦鹉去唤令弟他们吧。”小妹闻言,知洞中老妇便是昔年名震西南四女异人之一,如蒙相助,再好没有,惊喜交集之下,忽听崖下高呼“姊姊”,正是江明,因在下洞久候小妹不至,想起先遇鹦鹉警告,语言灵慧,得知上有异人隐居,便请阮氏姊妹暂候,仗着练就夜眼,上来探看。
姊弟相见,小妹想起未问丑女姓名,忙即询问。丑女笑说:“我名葛孤,少时再谈。请先往见家师,再喊阮家妹子上来吧。”随引二人往里走进。自从丑女一出,方才迎面扑来的百十点星光,已似潮水一般退去,洞中灯也自点起。二人见那洞约有十丈方圆,上下都是奇石,并有两棵大可合抱的枯树埋在当中,左右分列。灯光一照,许多奇禽好鸟全都现出,种类甚多,大小不一。有的形如骛凤孔雀,翠羽纷披;有的形如鹰鹯雕鹫,形态威猛;更有两只白鹦鹉和一些比麻雀还小的青鸟,通体纯青,美观已极,鸣声上下,如啭笙簧,十分悦耳。主人所居石室在洞侧圆门以内,也颇高大整洁。二人人内一看,洞顶两旁各有一幢石凳台,灯光甚明。当中石榻上坐着一个白衣老妇,慈眉善目,赤脚盘坐,肤如玉雪,身材十分瘦小,满面笑容。如非满头银发,看年纪至多四十左右,决不像是过百的老人。
小妹久闻大名,深知此老特性,来时已早暗示江明,令其小心,忙即上前礼拜。刚要开口,老妇把手一抬,笑说:“你们远来不易,不必多礼,到这里来再谈吧。”小妹姊弟应声起立,一同走进,二次又要下拜,被老人一手一个拉住。二人党着对方微一欠身,自己便被那又白又嫩的手抓住,身不由己随了过去,仿佛手臂特长,力更大得出奇,不敢违抗,忙同称谢,随老人手指之处,分坐两旁。葛孤见状笑说:“我说他们真好不是?果然是自己人。”
忽听外洞群鸟飞鸣振羽之声宛如潮涌。前见两只白鹦鹉忽同飞进,口作人言,尖声急叫:“贼党寻上来了!”葛孤立时面现怒容,转身走去。老人喝道:“徒儿不要太忙!他们不会到这里来。”葛孤人已到了洞口,回顾说道:“雪儿它们怎会看错?师父太好说话了。我看看去,他不惹我,决不动手。”老人又喝道:“来贼中途退走,也不许你妄动!”小妹姊弟听老人未了两句似有怒意,语声不高却是震耳,知道内家气功高到极点,这等持重,来贼决非易与;阮氏姊妹尚在下面,鹦鹉说完飞走,不知往喊也未。
心方惊疑,老人已笑对二人道:“前听人说朱家遗孤逃亡在外,甚是可怜。为了仇敌厉害,自家身世姓名他们师长均不肯说。你两姊弟小小年纪,奔驰数千里来此涉险,你们师长既肯命你们远离师门,在外奔走,本身来历姓名可都知道么?”小妹虽因平日孝母,人又谨慎温和,也只知道杀父仇人姓名巢穴。江母和各位师长俱因她家难惨痛,恐其伤心,惟恐激发烈性,轻身犯险,始终不肯明言。近由永康移居兵书峡,虽听唐母说起一点,因被江母示意止住,不知其详。江明以前更是茫然,连向师长好友探询,始终一句也未问出。近在黄山途中和青笠老人那里,先后听说,知道本身姓朱,杀父仇人的名姓底细,都未听说,只知是个老贼,住在芙蓉坪自家旧居,党羽众多,凶险无比。再要往下探问详情,对方必加劝解,说时间未至,不肯明言。最后龙九公虽又说了一些自家身世,仍和各位师长差不多口气,要等黄山刀剑铸成,到了时机方肯明言相告。空自悲愤,无计可施,途中盘问江、阮三人,也不深知。正想黑风顶事完,再向各位师长设词探询,问出一点虚实,先往贼巢一探,非报此仇不可,想不到机缘巧合,百鸟山人这等关心,刚一见面便露口风,由不得勾动伤心,痛哭起来,还未开口。
小妹在旁,觉着自己真相仇敌已然得知,眼看双方短兵相接,诸位师长偏还不肯明言,本就日常悲苦,闻言强忍痛泪,悲声说道:“侄儿女等幼遭家难,母亲师长惟恐少年无知,轻身犯险,好些话均不肯说,连仇人姓名都不知道。近来奉命出山,连遇异人,才知仇人虚实下落,仍是不知详情。如蒙太婆示知,感激不尽。”老人不等说完,早把二人的手拉住,说道:“你们那些师长也太小心了。现既命你们出山,哪有日与敌党相对,还不知他底细之理?我对你们说便了。”二人同声谢诺,老人便将前事说出。
话未说完,江明刚哭喊得一声,首先昏厥过去。小妹听到伤心之处,更是肝肠欲断,悲伤已极。要知江小妹姊弟出身遭难惨状,以及前文预告诸紧张节目,均在以后诸集陆续发表。限于篇幅,读者见谅为幸。
第一七回
念切民生 尊荣成敝屣 居安乐土 忧患惊危机
前文江小妹、江明姊弟,同了阮菡、阮莲姊妹,四人一路,受了小菱洲长老异人龙九公指教,去往盘蛇谷黑风顶寻访壶公老人。中途误走锦春坪幽兰谷,小妹误中瘴毒,巧遇李玉琪等少年英侠。因在当地耽搁一夜,小妹惟恐误事被贼党抢先,又想试黄精精的功力,意欲连夜起身。到了小盘谷并未停留,也不等候后面三人,便往谷中前途探路。不料当地形势奇险,日落西山便有大风大雾。小妹为想求快,便于观察,改由崖顶行走,反倒弄巧成拙。最后到了谷中形势最险的小螺弯九十三天梯绝顶之上,正在进退两难,忽然发现谷中火箭和两团银光,知是后面三人寻来,用蚊珠照路并发流星信号,忙即赶去。无奈峰崖高险,谷底深黑,上下壁立,呼喊不应,更恐双方错过,惶急之中,忽然发现崖壁上现出一道“之”字形的栈道崖坡,仿佛直通下面,忙由黑暗中赶下。
刚走了一小半,谷中珠光忽隐,跟着发现两只飞鸟投入下面崖洞之内,随听鸟语人言由内传出。听出下面洞内有异人隐居,正想去往洞口窥探,忽一丑女迎出,才知洞主乃昔年西南四女侠之一百鸟山人,和门人葛孤同隐在此。江明恰巧赶到,便同入内拜见。那百鸟山人是一个红颜自发、身材瘦小、手臂特长的老人,年纪虽有一百多岁,如非满头银发,看去仍似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美妇。拜见之后,便被老人拉向身前。正和江氏姊弟谈说问答,两只白鹦鹉忽然飞报:崖下儿个老贼已往上面寻来。二人想起阮氏姊妹尚在下洞,心方不安。葛孤已大怒赶去,行时老人再三严命:不是万不得已不许出手。二人方觉此老多年盛名,对这几个贼党为何不肯动手,容他猖狂?老人忽舍前事不谈,转问二人可知本身来历和真实姓名。
江明想起幼遭家难逃亡在外,为了年纪大小,母亲师长不肯明言。只知身世惨痛,父亲全家连同几家亲友均为仇敌所杀。以前向人打听,连黑摩勒那样好友都不肯说。新近才知仇人隐居芙蓉坪。昔年父亲为想起义,多年辛苦经营而成的大片基业均被强占了去。至于父亲全家遇害经过,连老贼的姓名来历仍不知底细,便是芙蓉坪,也只知道是在靠近四川的深山之中,有的说在川、湘交界,有的又说是在长江上游一带。这次请问青笠老人和龙九公,一个说:“时机未到。仇人手下的死党身边均有一面银牌,极易分辨。这些全是极恶穷凶,一旦相遇,只管下手,去掉一个好一个。至于芙蓉坪的地名,乃令尊昔年所取,不是原有,地在万山之中,外人不知,老贼防备甚严,便知道,外人也进不去。如知途向和仇人名姓,想起悲愤,难免仗着血气之勇去往犯险。事关重大,你们师长既未明言,可见不到时候。只把后洞埋伏看清,记住今日之言。隔不多久,司空老人定必详言。此时照我所说行事,不必多问。”一个虽然稍微多说几句,也未详言,后经力请,方说:“你姊弟不必性急,等往黑风顶寻见壶公,回转黄山自然知道。”回忆二老先后所说,仇敌虚实虽然知道不少,而仇人的名姓和住处以及自家遭难经过仍未告知。小妹平日最是孝顺。江母知她不会背母行事,曾告小妹,在未奉母命以前,不可对人吐露一字。小妹知道兄弟性情刚烈,始终未吐一字。江明人最聪明机警,因听师长平日口气,料知受祸必惨,日常悲愤,偏是问不出来。这次黄山路上,本就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探明底细,寻往芙蓉坪贼巢一探。后遇龙九公,领了机宜,知道报仇杀贼时机快到,心中略慰,遇事也更情急,每一想到便心如刀割。及听老人一问,正合心意,忙即拜谢。老人略谈几句,便将朱、白诸家受难真情一一说出。江氏姊弟听还没有一半,已是万分悲痛,泪流不止。
原来明朝末年,官贪吏恶,加上许多土豪恶霸互相勾结,民不聊生,而宫廷之中连同许多皇亲国戚,享受已惯。尽管国库空虚,民穷财尽,水旱灾荒,刀兵四起,从上到下照样恒舞酣歌,挥金如土,日夜荒淫,把人民视如草芥。最厉害是一班执政太监,从刘瑾起,一个比一个来得贪酷残忍,无恶不作。未年有两个皇帝,又不问事,不是宫妃环绕,肉林酒地,多少年不升一次殿,一切朝政均由这些为首阉宦假传君命任意横行,便是一灯相对,终老深宫,不见朝臣的面,任凭这类太监残害忠良,荼毒生灵。休说寻常百姓,便是朝中大臣,稍微有点骨气,不肯同流合污,触怒了这班阉党,立时便被专给太监御用的特务机关锦衣卫抓去。好了,死在廷杖之下,没有连累家属,或者九死一生,落个残疾,丢官回去,算是造化;一个不巧,或是阉党恨得厉害,还要累及亲友受那惨祸,灭门九族之外,再饶上许多无辜。
到了未年,魏忠贤当政,更是残酷到了极点。锦衣卫的缇骑日夜四出,遍于天下,到处捉人,所过之处,吓得儿啼女号,鸡飞狗跳。人民休说稍微冒犯,便是一个被他看不顺眼,当时捉住,打个半死,没有立毙杖下,就算天大便宜。
明末绅权特重,随便一封信或是一张名帖送往官府,便使许多安善良民有家败人亡之惨。自来治国家的第一要义,便是使人民能够安居乐业,民无疾苦,各有所业,自然安分畏法。身家所关,但分得已,谁也不肯铤而走险。荒年尚多盗贼,何况上下贪污,巨珰肆虐;土豪恶绅到处鱼肉人民,无所不为;皇帝又是那么昏庸荒淫,不理朝政。别的限于篇幅,这里也说不完。
据清初官私记载和明宫廷的档案,单是太监、宫女一项,就有十万人之多。因为人数太多,管理的太监又都作弊,每日饭食供给不周或是顾不过来,那些没有权力、最低级的太监、宫女,往往一日之中饿死好几十个。皇宫以内日有饿鬼抬出掩埋,岂非笑话?照这样的形势,无论人民有多老实善良,也要被激起怒火。始而只是一些违反人心不平之事激发人民公愤,发生暴动。如苏州五义民号召群众打死厂卫、吓走巡抚毛一鹭这一类的事件,在全国各地或大或小不时发生,终至人民忍无可忍,纷纷揭竿而起。
固然内里也有极恶穷凶的巨贼大盗乘机起事,大部分还是民怨沸腾,民气所集。因为君主暴虐,只知自己穷奢极欲,把亿万人民的性命看得连猪狗都不如,任凭权阉巨好、贪官污吏随意屠杀,残酷凌虐,压迫得气都不能透。本已无法苟延残喘,还要无故受刑,家败人亡,惨痛烦冤无可告语,一班贪官污吏再上行下效,土豪恶绅倚势横行,从而推波助澜,火上加油,以致闹得全国骚然,没有一片安静土地,为历史上添出许多惨痛遗迹。
直到清兵入关之后数十年,好些地方还没恢复一点元气。受祸最深的便是四川。(彼时形势与法国路易十六、人民革命好些相同,一样荒乱多年,流血太多。人民渴望安息,清室占了民心厌乱的光。得手以后,又得了几个大汉好之力,知道分化怀柔,于是在从善政之后为善政难、从稗政之后为善政易、盛难为继、苦易施恩的原则下,居然成功统治了三百年。所行所为,看去人民比明末人所受痛苦减少得多,但是君主专政之外还加上许多愚民政策,以致民气消沉,不能赶上时代。封建遗毒流至今日方始有逐渐消灭之快,而广土众民的前途也将大放光明,眼看以后地无弃利,人无弃力,各安所业,苦尽甘来已不在远。假使彼时那些有名和无名的民族英雄推倒明室以后,为大处着想,以亿万人民心志为念,不存自私自利的封建思想,我大好国家,岂不早将几千年以来的君主独裁取消?即使没有今日这样丰功伟烈,至少民智民力要增高多少倍,早已成了字内最富强的国家,何致发生鸦片战争以后那一连串的侵我土地、杀我人民、抢夺我财货、强据我宫室、奸淫我妇女、威逼我赔偿,许许多多说不完的惨痛史实!)四川好好一个天府之国,闹得赤地千里。成都那么繁华富庶的地方,竟会井灶无烟,人迹渺然。清廷派去的官吏竟不敢住在城内。杀戮焚掠之惨,从古所无。
当此之时,却出了好些高人奇士。为首一人姓朱名由崙,说起来也是明朝宗室,但他父亲朱常湜乃明神宗宫妃所生幼子,本是皇家贵胄,但是身具异禀,聪明绝顶,更喜周游名山大川,尤爱习武,常时放着亲王不做,带了一两个教他武艺的名武师,私自微服出游,仗着乃父终年不理朝政,乃母因神宗起初几年爱这少子,特命移居王府,以便教养照护,人又贤能,几次严命告诫,常湜偏不肯听,闹得王府之中竟是一班黄冠野服和许多穿着破旧的人往来不绝。外面谣言甚多,实在无法管教,便去奏明神宗,随便要了一个名目,前往四川去见蜀王,就便考察各地府官贤否。
神宗忽然想起爱子已快成年,召来一看,竟是文武双全,应答如流,越发欢喜,便降特旨,令其宣抚西南诸省。常湜以亲王之尊,又是钦差大臣,照例应有许多王官府兵随同护送,声势煊赫,宾从如云。他偏不要,再三面奏,说目前到处天灾水旱、官贪民怨,此行志在访查民隐,这样铺张,下情必难上达,官府得信,也必设法掩饰恶迹,现在国库空虚,何必多此浪费?并说自己武功颇好,不是常人能敌,无缘无故怎会有人侵犯?只请发下圣旨,由他带上几个亲近而有本领的人微服前往,既可省去不少费用,又兔耳目不周,带去的人太多,骚扰良民,反而有害。
神宗自然不肯,后经力求,方允轻车简从,驰驿前往。常湜见减了又减,随行人众仍有五六十人之多,这还是私自作主,没照旨意去办,心中实是厌烦。上来想起泰山、孔林之胜,意欲绕道往游。不料地方官早已得信,知其皇帝爱子,格外讨好,所过之处,官府前接后送,绵亘不断,不论走到哪里,都跟着一大批人。既觉铺张奢侈,耗费民心,心中不安,又觉游山玩水,风雅之事,此行志在选胜登临,增长见识,寻访山中高人隐士,就便访查民间疾苦。照此前呼后拥,人都不得自由,人民更无一人敢于近前,就有怨苦,不得相见,如何考间?
最可气的是两件事:听两位心腹武师暗中查访,这一路之上,人民在苛政暴力与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压榨之下,已不聊生,怨声载道,而沿途官吏偏在粉饰太平,歌功颂德;有那无耻之徒,明明民无尽藏、人有菜色,偏说是政通人和、弦歌不辍。还有一件,便是自己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入山稍深,峰崖稍微高峻,这班无能的贪官不说他酒色荒淫,无此精力,爬不上去,却说:“殿下万金之体,不应登高临深犯此危险,万一风雨暴作,野兽出没,受了虚惊,岂不上负我皇万岁慈爱之意?我们当臣子的不能力谏力争,也是有负皇恩,罪该万死。”说时仿佛慷慨激昂,如不答应,恨不能以死来争。先还不好意思不敷衍他们,后见沿途所遇都是这些口是心非的无能俗吏,实在气他不过。等到对方絮聒不已,以死自誓,好了装不听见,各行其是;有时心太讨厌,便说:“游山并非恶事,你既如此忠心,仿佛此举不知关系多大,你真照你所说做出一个样儿,我立时回京,不再出门如何?”自己原是一句赌气的话,可笑他们话已出口,自会收回,连像平常妇女赌气要挟假装自杀俱都不敢,立时改转口风;脸皮薄的还咬了牙齿陪同前往,累个满头大汗;几个老奸巨猾、脸厚无耻的大官,索性设法取巧,想了种种花样和假话,自己逃去,但恐万一出事无法对待,却令手下小官随同护送,明暗都有。
经此一来,山中居民早被轰开,一个人也遇不上。就有高人异士,看见自己大队人马游山这等俗恶势派,也早避开,如何能够寻见?连去儿处都是如此。越想越恨,断定照此下去,休说访问民间疾苦,连山也游不成,实在气得没法。少年任性,也未细想,到了河南,游完汴梁,便和豫藩商计,将所带的人留在河南,假托养病,仍照原来心计,只带两个心腹武师,微服上路。先顺黄河入关,饱览西岳、太白之秀,取道秦岭经褒斜栈道入川,游完岷、峨诸山,再改水路,由嘉陵江顺流而下。为防所带的人随后追来,想作畅游,便对豫藩只说要去私访,就便入川,也未明言去处。不料走了不久,王母忽死,照例自要驰驿飞报,催令奔丧。
常湜这时正在嵩、华二山一带登临逍遥,没有随行臣僚和地方污吏烦扰,觉着心身清快,高兴非常。同行二武师,一名部祥,一名王子端,均是武当派新下山不久的少年英侠,因听小王礼贤下士,为了一桩善举登门求见,因而结交。年纪只大了三五岁,本领虽高,无什经历,官家的事自不明白,本就不耐随从官吏日夜趋奉、酒肉丝竹之扰,巴不得小王离开他们。上来未作主张,反觉小王大富贵中人,居然念切民生,志在山林,实是难得。常湜又是入山惟恐不深,所至流连。等到游完嵩洛,转入大华,部祥比较持重,想起游山日久,小王与官家始终未通一信,又是私自出走,万一朝廷有什旨意,岂不误事?便和常湜说起,欲往探看。
常湜初涉名山,沿途又交了两个高人隐士,正在兴高采烈,恨不得由此长住山中,不与世接,早把皇子尊荣忘了一个干净,人又任性,这些话如何听得进去?笑说:“我平日和飞鸟一样关在笼内,一举一动都不能随便。所见的人,除了皇亲国戚就是朝中大官,左右老有一群讨厌的人跟着,想在风尘中交两个好朋友都办不到,终日烦闷。好容易得脱樊笼,清静了两三个月,如何自寻烦恼,去惹他们?如今父皇多病,不能上朝,任凭几个太监权臣勾结,闹得天下荒荒,黎民涂炭。我年纪大轻,无法挽救,看了空自气愤,途中看见民生疾苦,两次飞骑入奏,音信皆无。可见走时父皇虽有望治之心,无奈权阉把持,受害已深,下情仍是不能上达。母亲告诫之言,果然料中。照我途中所见,早晚非有大乱不可。就这一路之上,为了身带金银太多,便遇见好几次盗贼。如非二兄同行,几难脱身。官道附近尚且如此,边远之地更不必说。想起寒心,真恨不能从此入山不归才好呢。”部祥劝他不听,便说:“小王如不回去,我们约好地方,我往一探如何?”常湜仍是固执不允。
三人重又前行,小王既是虚心好友,郜、王二人同盟师执又多,互相引进,交结了不少异人奇士。光阴易过,不觉又过了大半年。这日走到秦岭,部、王二人因听同门师兄说起小王失踪,朝廷得知之后,疑心死于盗贼和虎狼之口,曾经命人到处搜寻。因为官府庸懦无能,地方上盗贼又多,越来越凶,随便敷衍,一直传到四川,访问不出音信,就此成了悬案。王母已早安葬,豫藩和随从官吏全受处分。幸而豫藩常与权阉勾结,只夺了半年俸,连随从皇官也都占光,未出人命。
常湜出京时因想救济贫苦,曾将神宗所赐金银连同自己私财装了两大箱存在豫藩府中,尚未奏报。部祥探明连忙赶回。事有凑巧,常湜因在秦岭深山之中遇到风雪之险,往庙中投宿,又为贼党所困。蒙一侠女相救,乃青城派女侠虞南绮的弟子杨琼蕤,将他二人救往家中。常湜受伤较重,幸蒙琼蕤由五百里外取来灵药,方始治愈。双方由此发生情爱,成了夫妇。郜祥不知二人途中停留,先往约会之处寻访不见,又往回找,耽搁了好几天才得寻到。常湜一听母亲已死,朝廷越发昏乱,悲伤已极。自己日前又聘有王妃,新婚之际,越发不舍回去。本来连所剩金银都不想要,后经男女三人劝说:“如今各藩王府中都是珠宝山积,豫藩隐匿不报,必想吞没,供其骄奢淫逸。听说褒城过去深山中颇多膏腴之地,如今穷人这多,强横者铤而走险去做贼盗,一班安善良民只好坐听官绅恶霸宰割,民不聊生。何不由你写下一信,将那两箱金珠取来,一面救济穷苦,一面觅地开垦,先开出一片世外桃源以作根基。遇到机会,推广出去,固然可以遂你平日救世济民心愿。即或不能得志,也使许多贫苦人民脱离水火,安居乐业,岂不是好?”常湜一听有理,便命郜祥拿了书信赶往河南,夜入藩邸投信。
豫藩人本忠厚,虽起贪心,因部祥话说得巧,语多挟制,不将银箱交还,便要反咬一口说他图财暗害兄弟,当时答应,另外还送了一份重礼,令其转告小王说:“此事几乎闹大,如再回京,必要兴起大狱连累多人,本身也有好些不便。既然志在山林,又娶了这样文武双全的王妃,终老山中,享受清福,也是佳事。以后没有钱用,只管来要,却是回来不得。”郜祥一口答应,讨了一封回信,商好运走之法便即走去。豫藩忽然后悔,无奈亲笔书信落在部祥手中,又见来人行动疾如飞乌,来去无踪,虽是深夜,也有不少守卫的人,偌大一座王府,并无一人惊觉,想起害怕,只得如约行事。索性人情做到底,银箱以外,又将小王遗留的珍贵之物并在一起,放在后园偏僻之地,将人调开,不许闲人入内。
郜祥事前早约好几个能手相助,重达几千斤的金珠衣物,次日一夜之间全都装成镖车运走,把空箱子留下,以免惊人耳目,路上连遇几次盗贼均被打退,费了好些事才行送到。男女四人便拿杨家作根基,到处寻觅开垦之处。后在间中附近万山深处寻到大片盆地,便是后来的芙蓉坪。先把途中所交异人奇士连同一些贫苦人民召集了来,一同隐居开垦。不消三年,互相引进,并在江西、湖南两省设下分寨,由诸侠士分途查访,只要心性善良、家道贫苦、无法安居的苦人,便加救济,引往聚集之处相待,再由专管的人引其入山。日月一多,居然开出好几万亩良田和好些湖塘森林。起初日用之物山中还嫌缺少,尤其盐糖之类,后经众人苦心设计,又发现两处盐井、火井,不特百物皆备,器用俱全,并有大量物产可以运往外方贩卖。
当地四面都是危峰峭壁环绕,只后山有一羊肠小径,蜿蜒峰崖深谷之间,入口一带危崖对峙,中通一线,幽深奇险,不见天光,前面又横着一大绝壑。常人决看不出,就能寻到,也走不进。中间既有森林幽谷之险,前面那条绝壑更是无法飞渡。虽有一条索桥,不是一定出入时期,连桥影都看不到。前面出口又是一座山洞,平坦好走,但那洞中甬道盘旋曲折,长达九里,到处钟乳奇石,上下林立,歧径又多。无人引路,走进半里,到了第二层关口,不是迷路便要遇险受伤送命。这两条路均有专人防守,设好机关,大片崖石均可移动,随时将路隔断无法通行。可是一到里面,便是桑麻遍野,沟渠纵横,稻田园地一年三熟,到处繁花盛开,香光不断,四时之间佳景无穷。气候又极温和,到了冬时,外面只管风雪交加,内里盆地之中仍是温暖如春。芙蓉花更是特产,比别处要大两倍,到了花开时节,漫山遍野灿如锦云。那好处也说它不完。
光阴一晃许多年,常湜夫妻和一班英侠同隐的人每日领头田渔畜牧、种花打猎、料量晴雨、男耕女织之外,不是登山涉水啸月吟风,便是约了同道分头出外,一面游山访友,一面救济孤寒。为了山中分工而作,限田而耕,大家一样,几个为首之人既要管理全山为民生利,又要随时出山救济苦人,一班人民感恩戴德,再三力请,说已然劳心太过,不能劳力。无奈从常湜夫妇起和一班同道都是强健多力,武勇绝伦,自来就喜亲自动手,躬耕劳作引为乐事,已成习惯,闲居安享反觉难耐。自家应有的田和备荒公田一样,早被人民抢先耕种,只得放下农作,专做有益人民、救济穷苦的事。
常湜夫妇是有深谋远虑的人,虽因众心爱护,再如坚拒变为矫情,不得不勉如所请,终觉此是未来之害,于是召集众人会议。常湜说:“人要素位而行。我虽出身皇家,身是藩王,今已脱离富贵之境,与大家同隐深山,和常人一样,如何因为一些金钱是我所出,便令坐吃?那东西寒不可衣、饥不可食,全仗万众一心,大家血汗劳力,才把这一片荒山化为沃土,有此安乐境象。并非矫情,定要全家随同耕织,只为喜逸恶劳人之常情。我以前敝展王爵尊荣,本意如今天下荒乱,朝政不纲,人民痛苦流离,日在水火之中,打算深入民间,访查疾苦,归告先皇。(彼时神宗已死,天下越乱。)以为此行归来立可改良朝政,逐渐太平。后来看出力不从心,大势已去,才想出救一点是一点的主意。一晃多年,这里虽然安乐,山外却是官贪吏酷,盗贼横行,恶绅强暴,无所不为,人民痛苦更甚于前。费了多少心力,仍是局促深山一隅之地,平生志愿并未达到。眼看国破家亡,天下大乱,我不能将这芙蓉坪放大几千万倍,使全国之民全登乐土,想起心事,又是痛心又是惭愧。海内兵荒,人间何世?我如仗着由皇家带出一点金钱,替大家做了点事,便老着脸皮以此居功,连我亲属良友不织而衣,不耕而食,问心实是不安。何况这许多金银都是贪官污吏由民间层层剥削收刮而来,再将所得十之一二奉与朝廷,都是人民脂膏血汗所结而成,内中不知有多少冤魂厉魄、儿啼女号之声,想那来路,真个痛心。我不过生自皇家,平空到手,并非自己能力所获,取之于民,现仍还之于民,与我有什相干?大家以为非我没有今日,为此小惠感激,不愿我劳心而又劳力,听去仿佛有理,想我安逸一点。我也知道大家以前生在患难之中,蒙我相助,得有今日,对我爱厚,原是人情,但是天赋我的智、力,如其不用,何贵乎此?何况我又以此为乐,习久相安,并不觉苦,如其不能以身作则,这里气候温和,出产众多,长此下去,相习成风,岂不有负昔年辛苦经营之意?假使我没有这样心思、能力,便令我多劳心、力也办不到。大家如此厚爱,我再固执成见,仿佛有些作假,好在我夫妻另有打算,多做点别的事,多出几次山,多开出一点地利,多救几家外面来的苦人,也是一样。但我夫妇只生一子,名叫由崙,现将长成。近年暗中查考,此子虽然文武两途都还来得。而我全山的人因他是我儿子,格外看重,无论何事均喜推他为首,存了偏见,过于另眼相看,日子一久,难免长他骄气,实是有害。当初说定,无论何人都要自食其力,只领头诸人为了公众的事常时出山走动可以通融,如在山中,遇到空闲,仍要随同力作。为了此间风景优美,出产多而容易,地利无穷,平日尽多乐事,算起来还是快乐时多,说不上苦劳二字,自来人生苦乐又与境遇习惯各有不同。终年安逸,无事可做,过惯无奇,转无乐趣。像我以前那等富贵景象,终日锦衣玉食,宾从如云,外人看去眼热,我反觉着拘束难过。比起现在,每日事一做完便随其性之所安,家人亲友笑言无忌,豆棚瓜架共话桑麻;或是遇到四时美景,良辰令节,冬残岁暮,田里无事,随意同了妻子良友、本山人民结伴游山,同出打猎,遇到山水佳处,便把所得野味就地烤吃,举酒欢饮,陶然一醉,然后披发啸歌,踏月归来;再不,便是种花钓鱼,月下吹萧,听松观瀑,临流濯足。这等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别的不说,身心上现在就舒服得多。我也明知将来遇见机会还要推广出去,使天下孤寒无告之人和我们同登乐土。到了那时,无人统率领头不能成事,须有尊卑之分。一则时机未至,此时一同隐居,一样的人,谁有智、力便须尽其所用,不应自私。如有高低之分,无形中成了一个土皇帝,日子一久生出弊害,还不是和外面一样照样倚强凌弱,有什意思?那我本是现成皇子,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如说现在,是为将来救济全国人民,事前必须有一首领,那我和同道弟兄十多人,为了智、力较高,肯用心思,多出力气,无事虽和众人一样,遇见事来仍是我们领头。不过领头虽是我们,事情仍由大家做主,必须先问明白,集合众人商计,方始下手而已。为防万一,平日大家都守山规,文武兼习,通晓兵法;时机一至,一出山外便成劲旅。事前只消召集众人,当场推选,谁有德能才力便是首领。现在多这一种形式,有害无益。承蒙大家厚爱,我也无法坚拒,但只及身而止。至于由崙,务望当他常人看待,免其增长功利自私之心,爱之实以害之。此子虽然聪明多力,短处颇多。人生寿夭无常,我已年老,万一死后难免推选为首之人,最好集众公议,不可稍成偏见,更不可选他为首。”说完,又当众把昔年山规改正了好些。
常湜聪明绝顶,本意看出大乱已成,自己虽然用尽心思,无力挽救。尤其明末宠信太监,绅权特重,民心早失,气运已终,不久必要国破家亡。到了彼时,一班旧臣遗老、血气之士不免强为其难,于事无补,平空多害生灵。索性起自草莽,和开国祖宗一样,人民之力推倒暴政,也许还能成事,越是皇室越不成功。平生只此一子,偏是天生神力,武勇绝伦,人又机智,能得众心,一生野心便是大祸。到时,如和太祖一样,索性起自民间,削平寇乱,使天下人民脱离苦难,共享太平。然后照着当年的心思,功成身退,另选贤能,定出条规,把国家神气传于贤能,不传儿子,把几千年来皇帝专政,国家视为私有,以致暴君代出、茶毒人民的大害除去,岂非从来未有之盛举?无奈此子性刚多欲,好些短处,又是皇室近支,容易激发野心,被人利用,结果事情不成,还要连累许多人民遭殃、朋友受害。人生修短难料,自己久得众心,形式上虽和众人一样,遇事只一开口,决无一人作梗违背,只要多活些年,自可将这难关渡过,否则却是难说。又见众人屡次聚会都要推他为主。由崙虽然好大喜功,因其文武双全,能耐劳苦,又是自己儿子,众人爱屋及乌,都存偏见,原娶儿媳早死,续娶媳妇更是才智武勇,人心归附。前数年又有几个被权阉陷害的忠烈之士途中遭难,被同道英侠引进山来,因亲及亲,因友及友。本山又是一有荒地开出,便要招些人来分田耕种。近年这一类人越来越多,君臣之念看得太重,常以老王称呼自己,以小王称呼由崙,年时令节定要参拜。再三劝止,虽然好了一点,但每一听到朝廷无道,早晚灭亡,便自忠义奋发,慷慨悲歌,日常怂恿自己就在山中设立王府,以兵法部勒山民,以为将来待时而动,光复皇业准备,怎么劝解也是阳奉阴违。由崙难免为他们所动,自己一死,众人必要推他为王,结果必要闯出大祸。于是借着这一席话把山规改订过来:将来万一人多,自己死后必须要选山主,由斋万不可以充任,并将利害之处当众详言。
哪知并无用处,不满五年,常湜入山打猎,雪中失足,坠落壑底受了重伤,加上寒毒,不久身死,年已七十多岁。琼蕤见丈夫病危,痛不欲生,意欲同殉。常湜死前看出爱妻心意,背人密语。夫妻二人谈了一夜。过了几天,常湜病终。琼蕤安排好了后事,忽然留下一信,说往青城寻师,背人出走,由此一去不回。昔年同隐的那班英侠,这时有的老死,有的各自云游在外,常湜死后便未归来。内有几个异人,以覆盆老人和百鸟山人本领最高,平日本不住在山内,由此更少来往。由崙本就胸怀大志,只为父母管教太严,无从施展,生性好胜,人又聪明武勇,礼贤下士,每次出山,到处结交海内英侠,交了不少高人。
未了两年,天下大乱,明室已快灭亡,朝不保夕,一班忠臣义士纷纷投到。眼看地小人多,如非常湜多年积蓄几乎不能收容。事又凑巧,由崙同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忽在后山发现大片沃土森林,形势更为奇险。地方一大,人来越多,父亲却在此时死去。先后来的这些忠烈之士本就觉着皇朝将亡,心中悲愤,不以常湜为然,见他一死,立时合谋怂恿。
山中人民对于常湜父子全都感恩信服,才智之士又多,哪经得起这班人领头怂恿,稍微提议,万众归心,不由分说,把由崙捧上王位,又建了一座王府。由崙想起父亲临终遗命,虽然推谢两次,一则此时忠义之士来归太多;旧有的人又想起老王恩德,无以为报,众心如上,推辞不掉,继配之妻又是忠烈之女,夫妻感情比先死元配更厚,再一劝说,不由勾动前念,便自答应。
正在设官选将,打算起身,忽然接到崇祯殉国、清兵入关之信。正在痛哭流涕、全山镐素准备光复大计,由崙也刚接王位才只两年,半夜醒来,忽然发现桌上放着一封长信,乃他母亲亲笔,并还附有一张图说,上面列举目前利害形势和各州府县、盗贼叛臣兵力强弱,人数多少。并说“张献忠狼子野心,所带乱民不下五六百万,近已背叛李自成,不久必要率众人川屠杀。这样比狂潮还凶的乱民,为了平日痛苦,怨毒太深,性多偏激,状类疯狂,勇不可当,岂是你区区万余山民所能抵敌?你父多年辛苦经营的乐土,又是你们根本重地,难得当初设想周密,不与世通,峰高谷险,隐在乱山之中,外人无门可入,足以自保,如何还去惹祸?就是有什妄念,也应退守根本,待机而动,等到民心厌乱,狂流已过,然后收抚流亡,相机而动,才较稳妥。如其不信,不妨命人出山查看,再作打算”等语。
由崙平日孝母,人又善于谋略,见信上所说利害形势无一不是论断精详,不由心里不动。连盘算了好几天,召集手下人等一同熟计,才知形势如此艰险,但又不肯甘心。有几个激烈点的妄想一试,特意选了许多忠烈之士出山查探,打算先在山外乘此机会招纳乱民,先举义旗,立下根基,再将小王引出,免得一个不巧危及根本。不料大势已去,难于挽回,人虽招了许多,并无用处;小王又谨守母命,暂时不肯出山与之联合;这班人都是一勇之夫,兵法又严,乱民好些不肯归附,遇见敌人,有胜有败,人数老是不多,终于寡不敌众吃了大亏,没奈何带了残余,一路转战流窜逃往福建,与郑成功合在一起,由此不再归来。跟着便是二十年的蜀乱,把一个天府之国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直到康熙三年方始平息。
由崙即位以后,服用渐渐奢华,享受越来越好,继配王妃又工心计,一听外面形势如此凶险,几个老人也在同声规劝不可妄动,觉着山中为王也颇舒服,便劝由崙郑重,一面暗命心腹分散众人的心志。一班前朝忠臣和几个激烈的志士相继老死。由崙夫妻情厚,起居服用极为奢华。加以从小生长山中,精明强干,对人却是厚道,素得众心。父子恩德在民,出产众多。中间又有两次看准时机,带了许多能手轻骑出山,把张献忠所劫金银财宝抢了许多回来。仗着地利和智足多谋、胸有成竹,只管杀死许多贼党,抢了许多牲畜财货,贼党乌合之众,骤出不意,休说报仇,等到援兵得信进来,连敌人的踪影也未寻见一个。
蜀乱平后,山中贸易本有专人,再一乘机经营,从上到下人人富足。所以由崙只管享受奢华,把一座王府建得和天宫一样富丽无比,大片芙蓉坪简直像个大花园,人民反觉理所当然,比前更盛,无一怨言。不久继配死去,三娶便是江小妹之母江芷芳,也是一位侠女,文武双全,人更美貌。由崙中年得此美妻自是爱极。无奈天性好色,加以中年无子,芷芳善妒,不许纳妾,由崙先还与之相安,后见清室势盛,更难作为,自己年老无子,越发消了壮志。彼时一班英侠之士和所结交的异人本常来往不断,虽然看出主人壮志消沉,因知时势所限,连南王(云龙山主王人武,事见《蛮荒侠隐》)、北周(事详《边塞英雄谱》、《冷魂峪》全集)聚有那许多异人奇士,尚且无功,何况由崙,也都不去怪他,仍以好友相待。
不料由崙年老好色,听信好人之言,聘来一个梵僧,服了春药,背着芷芳常时借口出巡,在外面弄了好几个姬妾外宠,逐渐荒淫起来;不久又在山中大兴土木,造了不少机关以作防御外患之用,以致众心解体,好些不以为然。为了山中富足,人民只觉法令渐严,还不怎样;就有一点看不上限,想起他父子多少年来的好处,也就不甚在意。那些高人异士劝了几次不听,有的不辞而别,有的当面数说了一顿,明言绝交,如不改过,永不登门。说完拂袖而去。
第—八回
良夜月华明 火树银花 翻成血海 乱山风雨恶 孤臣孽子 喜遇英侠
由崙不特不自改悔,反更刚愎用事,任性而为。这时身边几个忠实的辅佐,一名朱晓亭,也是皇族;一名柴元通,乃是原配内亲,妹子湘江女侠柴素秋与芷芳又是结拜姊妹;一名白华,乃由崙的襟弟,娶妻柴素虹,便是素秋之姊。另外还有几个老友,无发老人邢皎便在其内。这时小妹则生不过周岁。由崙所宠奸人曹景,外号小张良,人最阴险深沉,正在中年,练有一身惊人本领。由崙晚年倒行逆施,均是此人蛊惑而成,梵僧也是他的引进。由崙自来信任,言听计从,于是无形中分成两党。
曹景起初只想讨好揽权,后见自己行为不善,不为清议所容,想起这许多正人不是老王至亲便是同隐良友,自己一个外人,年纪不大,后来居上,致遭妒恨,树下许多强敌;老王(此时由崙年将八旬)人极聪明,又无子嗣,一旦明白过来,立有杀身之祸。越想越害怕,便在暗中勾结死党,一面准备应付,一面暗劝由崙,说他年岁已高,王妃不能生育,好容易所纳偏妃多半有孕,住在外面,往来不便,最好接来山中藏往后山,以便朝夕相聚。但是朱、白诸位王亲早晚得知,必往密告王妃,难免争吵。老王须以嗣续为重,不应再有顾忌。如今江西、湖南两处分寨所积财产甚多,并还开有不少行栈,须人照料,不如请他诸位分头照管,少生许多闲气。
老王为色所迷,那两个爱妾,一是湖广大侠唐本孤女唐青瑶,因中曹贼奸计,两次被贼党擒住,均是曹贼解救,不知擒她恶贼乃对立暗中使出,未了一次并有曹贼新勾结的死党女铁丐花四姑在内,别的贼党事后均被曹贼杀以灭口,因而感恩图报。由崙彼时虽将八旬,看去只得四十多岁,貌相又极英伟。青瑶经狗男女一劝说,想起自己年已不小,譬如死在淫贼手内,身败名裂,又当如何?便答应住进后山。由崙对她最是宠爱,偏生老妻作梗,不便常时出山相见。此举正是一劳永逸。另一个也是心爱的人。明知邪正双方不能相容,由崙依然点头答应。
自从一班英侠、上客走后,与由崙同时的老人十九寿终,无人敢与力争。由崙平日听了奸人的话,威令越严,言出必行。朱、白、柴三人已被相继遣开。因山中事业越大,这几处分寨近年掌管的人都不称职。由崙人本聪明,曹贼再从旁献计,所说极为有理,又是一个个的遣开,毫不显眼,谁也没料到曹贼天良丧尽,阴谋反叛,一面蛊惑老王荒淫纵欲。为首几个正人未走以前,因见清廷侦骑四出,到处搜索前明逃亡的孤臣义士,耳目众多;那两处分寨近年管理不善,又太招摇,风声不免泄漏,有了戒心;不知曹贼恐连累受害,又想借此谋夺这大一片财产基业,已与当道勾结,机会一到便要卖主求荣,一举发难;为了顾全大局,虽料曹贼也是一个大害,仍以为山中人多,不少能手,曹贼至多向老王献媚讨好,别的事做不出来,闻令即行。
曹贼心愿虽达,仍以正派方面无论男女,个个能手,不敢轻易发难,勉强忍耐了几年,平日行为反倒比以前谨慎得多。众正人原有不少耳目,见他并无别的恶处,越以为只想固宠,除却引诱老王好色而外,别无恶迹;人又能干,山中许多事均他主持,渐渐疏忽下来,反觉以前一半是众人操之过急,恼羞成怒所致,于是少了戒备。曹贼多疑,几次想要下手,俱都胆怯过虑,未敢发动。
后来清宫铁卫士副总领班九头狮子方震,为想立功,竟不等和曹贼商量,先去告密。清廷立下密旨,责成方震在三月之内,把芙蓉坪为首之人连同前明宗室遗孤一齐下手除去,不许延误。总算方震和曹贼以前同门师兄弟,还有一点情面,一面多讨了三月期限,一面代曹贼说好活,说:“此事关系大大,因这班孤臣遗民势力太强,人数众多,不是寻常官兵所能剿灭,一个办理不善,必要引出大乱;就是仰仗天威将其除去,不能一网打尽,逃走几个,也是后来大患。多亏师弟曹景深明大义,得信以后立和自己商量,深入贼巢,假意与之同党,才知逆谋。先装着隐居开垦,不露形迹,费了许多心力和好几年工夫,方将底细探出。对方人多,所居之处山高路险,防御周密,如无内应,无论何人,插翅均难飞渡,寻常兵力再多,也难攻进,操之过急,一个不巧反而激变。奴才身受皇恩,无论如何艰危,必和曹景合力,内外夹攻,将事办成,不使一人逃亡。但须赐一御札,许奴才便宜行事。事平之后,并将所得财产分赏曹景等一班有功之人。”朝廷全都照准,方震立带手下赶往催迫。
曹贼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忙和平日引进以及新勾结的死党再四密计,约定时日,分三方面同时发难。因为做得机密,一班高人奇士均因老王晚节不善相继离去,多年不与来往;曹贼未两年又格外小心谨慎,收买人心,颇得山民信仰,丝毫看不出一点反迹,发难更极迅速,最重要的几家英杰之士差不多全被杀光,极少幸免。虽有几个老王好友,如覆盆老人、吕瑄、陶元曜、苏半瓢、司空晓星等剑侠高人得知大难将发,均因相隔年久,平日不通音信,事前不怎留意,或是有事羁身,隔得太远,等到有人警觉,互相通知,想起老友情分不应坐视,何况内中还有许多忠烈遗民,同受其害也大惨痛可怜,欲往救援,大错铸成,势已无及;好党势力又盛,铁卫士中更多能手,强为其难,已不可能;地方又分成了三处,虽有几位男女英侠警觉在先,不及通知同道,打着救一个是一个的主意,匆匆赶去,也因到得太迟,并未救出几个。这三处总、分寨被杀害的忠烈遗民,先后共有三四千人之多。当初随同常湜夫妇入山开垦的旧人,除却普通山民,稍微和这几家沾亲带故或是平日言行倾向王室、不与奸贼同党、表示悲愤的,差不多被曹、方二贼内外夹攻,一齐杀完。
曹贼更有心计,自从和铁卫士勾结以后,便将山中多年积蓄和大乱中抢夺来的金银财宝,使出种种方法藏起一多半。藏时设计极巧,掌管宝藏的又是老王和朱、白、柴三家亲信,因此无人疑心。一旦动手,先将这些守库的杀以灭口,故此事前朱、自诸人无一疑心,事后敌人也不知道。曹景谋叛成功,将未藏起的金银财宝全部献出,并说:“此次所为固是天命攸归,我效忠朝廷,惟恐留此祸胎,扰乱太平,使人民涂炭,一半也是被迫无奈,不得不尔。虽蒙皇恩,将叛党所积资财赏赐与我,但我一个平民,既不想做官,又不想造反,要这许多金银财宝何用?只请奏明皇上,容我带领这班安善良民在此隐居耕种。山中地利颇好,能借此吃碗安乐茶饭,于愿已足。”为表诚心,当着铁卫士和来的官府,把王宫拆毁,并允兴工将前面一条山口打通,把险阻去掉,使得官民均可随意来此考查,照样纳粮。
那来的官府正是一个立有功劳的清室亲贵,威权颇重,人最贪污,见当地金银财宝堆积如山,早动贪心,想要染指,因是奉旨赏与义民,暂时无法出口,正打主意,而那一班铁卫士本来每次出发,后面都有专人尾随监查。为了当地山高路险,不知底细的人无法走进,事要机密,清廷因方震老早便在潜邸做他爪牙,最是信任,特许便宜行事。就这样还不放心,另外又派皇族亲贵、百战之将随同下手,表面须听方震调遣,实则彼此监视。
不料方震老奸巨猾,早已看出那亲贵的弱点,为想保全功名富贵和报答曹贼的功劳,又见为数太多,只打算分去一半,方想拿话点醒,不料曹贼这样慷慨,闹得那亲贵都觉全数取走不好意思,再三劝说。曹贼执意不要,只要那片土地。钱可通神,经此一来,这两起清室爪牙全部喜出望外,互相商计先把最珍贵的珠宝各人分装取走一些,另取一部分金银作为奏报,并将曹贼不肯居功、愿将所得奉与朝廷之意代为奏明,说得此人忠心义气古今少有。下余多半,大家分好,暂存山中,以后暗中陆续取走。当时是去的人全都有份,一个个成了巨富,心花大开,对于曹贼自是无求不应,感激非常。清廷闻奏也极欢喜,赏赐了好些义民匾额和珍贵物事,并赐曹贼五品顶戴,将所献金银分赐上下出力之人。曹贼心思更细,开库以前,早就示意为首诸人,将随来官兵遣走在外,动手的只有曹贼死党和铁卫士等。为首十几人带兵亲贵,更只本身在场,不致泄漏。经此一来,曹贼不特占了大片基业,永为全山地主,并还借此机会勾结官府。那亲贵不久又做了总督,川、陕两省均受节制。曹贼威风更大,到处都是耳目,后山一带天险,好些地方均未引外人前去。
事完之后,曹贼便将所吞钱财拿出,逐年兴建,仿造了许多机关。表面上前山入口山谷已打通出一条大路,实则埋伏重重,每一关口当时均可隔断,来人多大本领也难飞渡。遇到官府和清宫来人查探,因为爪牙太多,党羽遍于西南北诸省,沿江上下均有他所设行栈店铺,来人远在千里之外,早已得信,有了准备,照样容其走进。来人只觉曹贼是个家财豪富的大地主,访查不出半点恶迹。有那贪污的官到来,更是容易上套,被其收买,回去奏报,说得他忠义好善,天下少有。当地文武官府,从上到下,十九勾结,就有一两个清正聪明的地方官觉着可疑,想要和他为难,事情还未发动,已早得信,轻则丢官回去,重则受了暗算,被贼党暗人官衙,用重手法点了破穴,三五日内无疾而终,平白送命,连伤都看不出;再要稍微结怨,丢官不算,一出省城,无论水旱两路,必遭毒手,保得家属的算是便宜。因为山中富足,设想周密,不是心腹死党,休说后山重地,连前山和芙蓉坪中部一带都走不进,只在入口左近,曹贼假作住家的前花园宾馆相见。对于这班闻风投到的江湖上人,礼貌却极优厚,仿佛是个轻财好交的富豪侠士,全都满意而去。本身和手下死党,除与对头为敌,向例不留活口、追尽杀绝而外,从不出外偷盗,稍微亲密一点的同党,按时均有厚赠,不是真值得的资财,轻不许其动手;所开行栈店铺,营业又极发达,因此许多年来,罪恶滔天,始终安如泰山。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当祸起之时,朱、白、柴三人因受曹贼离间,都是全家住往分寨。当年八月中秋突然发难,休说家属,连同好些亲友都无幸免,死得最惨的是白华和他堂兄白雄,全家四十余口和朱晓亭夫妻中秋赏月,醉饱之后被女铁丐花四姑和曹贼派去的同党一网打尽。两家只有一个孤女,乃朱晓亭之女,被白华的姨妹湘江女侠柴素秋,无意之中同了另一异人湘江老渔袁檀相继赶到,救了出来。此女便是后来柴素秋的义女阿婷。另一孤儿便是侠尼野云长老关山门的弟子,后来为寻花四姑报仇,又拜在丐侠诸平门下做记名弟子的金线阿泉。当时形势,万分凶险,如非年幼机警,逃往后园柴堆之中藏起,几乎不免。贼党因那分寨三面皆水不能飞渡,一面是山,虽通大路,已有专人防守,孤女阿婷年纪大小,才只六七岁,一心搜杀大人,以防漏网。袁檀老成持重,看出贼党厉害,除花四姑外,还有几个会剑术的华山、五台两派余孽和好些铁卫士在内,彼时不知芙蓉坪同时发生叛变,急于分头送信。白、朱三人已死,不能复生;为了顾全大局,还故意放火,设下疑兵之计,作为孤女已被烧死,恰巧变天,方始由风雨中把孤女带了逃走。这两家受祸之惨,不在芙蓉坪朱由崙全家以下。
柴素秋的另一姊夫阿婷之父朱晓亭,本来与妻同往衡阳仿友,原定中秋节前赶回湖南洞庭分寨,不料中途遇事耽搁。贼党为恐有人逃脱,知道各总、分寨每逢年节照例召集执事诸人宴会,几个为首的人决不外出,才定这日同时发难,不能更改。晓亭夫妻本有逃脱之望,偏巧晓亭痴爱小姨,意欲二女同归,知素秋必往洞庭分寨去与二姨同度中秋,正好就便一见,并与白氏弟兄商计经商之事,特地兼程赶来,连刚满四岁的爱女阿婷也几乎一同被害,死得极惨。
最可恨是,女铁丐花四姑之师瞎红线,前十多年为人所杀,花四姑被同党无意之中几句戏言激动,欲为报仇,结果仇人虽被杀死了几个(事详《青门十四侠》),但是瞎红线死前中计,曾有不许复仇遗命,并说平生手黑心毒,杀人太多,仇人理直,难怪对方报复,话已出口,言明在先,不能再找旧账。花四姑此举违背师命和江湖规矩,下手又大残酷,于是引起江湖上人的公愤,群起而攻。对方又请了几个会剑术的能手,难于抵敌,正在东逃西窜,危急万分。彼时花四姑年虽四十来岁,人本美艳,徐娘未老反更风骚。始而朱、白三人见她一个女子为报师恩树下许多强敌,对方倚仗人多势盛,逼她走投无路,心已不平,内中又有两个极恶穷凶的异派门下,为抱不平救了她两次性命;曹贼早在无意之中与她勾结,帮她将强敌杀死,如非朱晓亭夫妇中途赶到,觉着她那几个仇人子女身世可怜,几乎全数杀死;未了朱晓亭又为她解了一次大难。花四姑一半感恩,一半为了对方威势强盛,又见第一个救她的恩人白雄,年虽五旬以上,人甚强健,恰巧断弦;借着报恩为名,想要嫁他。白雄夫妻情厚,鳏居六年本已不再娶妻,无奈花四姑百般勾引,众人见其年老无伴,从旁劝说,白雄方始纳她为妾。谁知水性杨花,前一二年患难之中已被曹贼勾引成好,并且所交人多,好些不可告人的丑事均在曹贼手内,人又比较年轻,在曹贼诱迫之下,忘恩负义,丧尽天良,双方勾结,成了死党。四姑先当白雄为人忠厚,不料人太刚直,性如烈火,对于前妻恩情又重,只管宠爱,始终不肯扶正。前妻之子更是看重,在未从师以前,寒暖稍微疏忽,便自不快,又受曹贼挟制,自家丑事一旦泄漏,必要身败名裂,终日忧疑。加以日子一处久,以前丑事全被众人知道,多半对她轻视,只瞒丈夫一人。心中愧忿,人又凶毒,下手之时,第一个手刃亲夫,跟着又杀朱、白夫妇全家,连同手下八十余口,十九被迷药昏倒,除一孤女外连下人也极少得免。事完回忆,自己做得太狠,方始害怕。隔了两年,看出曹贼比她更毒,将来决无好果,这才想法托人和曹贼明言利害,将所吞没的金银暗中运出。先在江湖上又走动了些年,带着积蓄隐居金华北山。一面召集旧日同党,并把对她片面相思的痴人金星神狠查洪寻来,待若上宾,以壮声势。当恩将仇报之后,日夜忧惶,心惊肉跳。不消两年头发成了半白,人也显老许多。后见那些心目中的对头并无举动,仿佛人死便完,不再多事,诸家遗孤也无发现,只两小儿女不曾手刃,孤女似被烧死,又未寻到尸骨,想起疑心而外,并无一人出头,渐渐心宽,在江湖上重又横行起来,直到北山会后方受本门家法,伏诛遭报。
曹贼心凶计毒,按说一个也逃不脱。也是诸家遗孤命不该绝。当大祸将发的前几天,先是由崙偏妃唐青瑶偶往故乡探亲,与由斋约定中秋前二三日赶回,同度佳节。走到路上,遇见一个堂兄,也是一位隐名剑侠,意欲引其往见由崙。但是这时全山已在好党暗中加紧戒备之下,本来法令又严,不是事先说明,外人决难通过。后日便是中秋,如等进去说好,往返费时。为兔周折,仗持多年夫妻,乃兄年已九旬以上,由崙本听说过,自己轻功又好,下山时恰巧发现一条险径,忘对人说,又有七八月的身孕,想早赶到,便不顾危险,事前也未明言,径由后山新发现的险径绕去。
哪知遇雨耽搁,到时正是中秋白天申西之交,刚刚翻过山崖便动了胎气。他那堂兄名叫唐璠,事前不知妹子怀胎月久,当地离后山别府还有三四十里山路,最是险峻难行。青瑶先生一子,便是兵书峡随母隐居的唐枢,年才四岁,恰又随在身边。幸而所带衣物刀布都是现成,离开后山入口颇近。青瑶文武双全,体力强健,又是次生,并不慌乱,早就避入危崖中间山洞之中,先由唐璠守在外面,匆匆将婴儿包扎停当,本意赶往前山送信,免得把守后山口的人走得太慢,又防正妃江芷芳知道,生出波折。虽有信火响箭,也不便用。最可虑是,那一带猿猴甚多,聚在洞口附近,恐伤产妇母女,唐枢年小顽皮,更不放心,只得运了几块大石将洞口封闭,然后寻去。等到忙完,天已入夜。初来路径不熟,无意中走往后山路上,瞥见前面来了两人。正想出林询问途径,月光之下,发现来人身后还有好些同样装束的人,俱都手执刀枪,神色匆忙,如临大敌,再看所行途径,又是一条极隐僻的小路。
这时,前后山到处树上都有纱灯,芙蓉坪中心和前后王宫别府已成了一片灯海。本来登高下望极易看出,也是唐瑶走得太忙,没有问清,错了方向,只朝有灯之处赶去,不知地理,最前面繁华之处又被峰崖林木挡住,反而越走越远。如换别人,定必冒失走出,就是本身能够逃走,产妇母女也难保全。唐璠毕竟年老,阅历太深,识见过人。先见当头二人一路贴着山崖隐身掩来,心已一动,欲出又止;再见后面那许多人仿佛有什争杀神气,知道山中人人武勇,防备周密,后山形势更是奇险,向无外人足迹,今当中秋佳节全山同乐之际,怎会有此现象?心中生疑,忙即施展轻功,暗中尾随下去。
刚到后山口,遥望防守的人正在山坡上一同饮酒赏月,高兴非常。这班拿兵器的人忽分两面包围上去。因双方服装好些相同,当头两人又在事前赶到和守山的人饮酒说笑,明是一家,稍微慎重,没有过去。方疑自己料错,这班人许是照例巡山查夜,并无他意,但那来势不应如此诡秘紧张,又与妹子所说太平安乐景象不符,方自不解。为首两人和那些把守山口对月饮酒的人说不几句,忽然扬刀就砍,相隔尚远,不曾听出所说何语。内有一人刚喊出“叛贼”二字,那分两路掩去的人已同到达,一拥齐上。守山的共是六人,寡不敌众,又无防备,晃眼杀光。
唐璠越想越疑心,耳听前后山笙歌笑语之声仍然一阵接一阵随风传来,而那一班人将人杀死之后,便在当地坐下,有的还在饮酒说笑,尸首也被搬开放在一起,并不远移,仿佛奉命而行。暗忖:久闻山中法令虽严,为了先王立法周详,人皆安乐,都知守法,虽经由崙改革,从无一人受过死刑,就是犯法,也应过了佳节,明正其罪,不应派上许多的人,突出不意,连口供也不问,一齐杀死。越想越觉无此情理,全山偏又乐声悠扬,如此安静,断定内有隐情。自身是客,在问明以前,不宜冒失。
正想如何窥探,忽见一人飞跑而来,说:“现奉新山主之命,说这一带清宫来人尚不知道,即速分人把人头砍下,照山主昨夜所说,等到旗花升起,号炮放过九声,趋往前山报功。王妃那里服侍的人,已被山主命人诱出杀死,换了我们的人,临时变计,不必再去。次妃母子本定中秋赶回,至今未到,必是途中耽搁,已然命人分头迎去。此女虽然怀胎,本领甚高,因恐王妃知道,使昏王为难,也许改走后山口小路。守山的人见她一到,即速命人送信,不可露出形踪,就说昏王夫妻今夜为她吵闹,请其避往晴翠山庄,新山主的妹夫家中,将她母子稳住,听令而行,在旗花未起以前,千万不可令其走往别府正房左近。”
唐璠闻言大惊,来人一走,连忙暗中跟去,到了偏僻之处,一看前后无人,忙即飞出点倒,擒往崖下石洞之内,解醒拷问,才知出了变故。原来由崙已被叛贼迷醉,将手脚筋挑断,使铁卫士看明正身,再行杀死。王妃本也不免,因其老来常与由崙争吵,夫妻不和,去年移居后山别府,恰与曹贼爱妾玉美人潘碧桃所居临近。曹贼劝由崙建这别府,本为次妃唐青瑶居住,不料王妃偶往后山,觉着当地气候比前山还好,景又清静,定要迁居,由崙虽因王妃为他老来荒淫常时争吵,人却明白,又是多年恩爱夫妻,常时觉着所行不善,心生内愧,好在别府花园地方广大,楼台亭阁甚多,两个心爱的妃子虽也同居后山,王妃老来终日念佛,除每早练武之外极少走动,同居后山,反少许多疑心,便将两个爱妾分别迁出,住在后山隐僻之地。王妃年纪渐老,只要丈夫不再荒淫,便由他去,在后山住了一年多,还以为丈夫人已收心,不再出山乱走,那两个爱妾竟连面也未见过。
可是青瑶却认得她。曹贼最好由器常居后山,酒色自娱,离开人民,越远越妙。又因青瑶虽是他的作成,并不与之同党,并有亲见王妃把话说明,同劝由崙改邪归正之意,不禁怀恨。一面设法阻止双方相见,一面令爱妾潘碧桃巴结王妃,离间夫妻感情;以为王妃失宠,又和由崙那样争吵不和,定必怨望,容易打动,就不会为他内应,由崙多年夫妻日常相见,心事机密当可探出,并可挑拨感情,从中作梗,防备青瑶与之相见。
谁知潘碧桃寻常妇女,只仗貌美风骚巴结丈夫,无什见识。王妃何等机智,早知曹贼不是好人,无奈丈夫宠任太深,人又能干,好些事情均他掌管,根深蒂固,无可如何。虽然曹贼机警灵巧,行事谨慎,做得巧妙,不露丝毫形迹,没想到敢于忘恩反叛,如此凶毒,对他为人早已疑心,见碧桃忽然巴结自己,立时将计就计,加以笼络,并还纤尊绛贵,与之结为姊妹。
本意是因曹贼形迹可疑,由崙又没有儿子,纳妾之事并不知道,只有去年听说有一民女无故逃出山去,丈夫恰在当日出巡。风闻此女便是丈夫外室之一,出山并还有孕,后问丈夫。由崙力言:“绝无此事,我要纳妾,何必送往山外居住?”还吵了一场。自己本意,平日争吵实是为了丈夫吃了番僧的药,荒淫无道,并非争风吃醋。此女如真生有王子,索性母子二人一齐接来,岂不是好?丈夫偏是性情刚愎,为了以前思爱,话说太满不好意思,只管在外荒淫,不说一句真话,想起有气,于是越来越吵得凶,其实不是本心。先疑心丈夫无子,曹贼因知先王曾有遗命,想要争夺大权,故将几个亲近的人分别支开,自恃文武双全,由崙一死,必可由他暂时承继,为此先烧冷灶,又因碧桃两次谈起由崙前三年出巡,得来的那块西方真金所积的金母宝石,好似垂涎此宝。
正在生疑,也是这海底奇珍西方金髓不该落在仇敌手内。当由崙到手之时,原是随行义仆陈英在深山古洞之中无心发现。共是两块,一真一假,外表差不多,份量一轻一重,却差了十倍不止。就是这样,假的仍比平常玉石重好几倍。陈英年纪不大,机智绝伦,武功又高,因是由器近身的人,出入相从,早就看出曹贼诱王为恶荒淫,心中痛恨,只惜力不从心,不特不敢露出作对之意,也不敢去往王妃面前告密,空自气愤,无计可施,反向曹贼讨好巴结。曹贼也极喜他,如非为人深沉,觉着陈英年轻灵巧太过,几乎连平日阴谋毒计也被窥探了去。陈英虽未查出逆谋叛迹,对于曹贼始终疑心,随时都在留意。那两宝石本一隐士所留,附有一封柬帖,写明真假轻重,由崙本意只将真的一块取走,陈英无意之中多了点心,也未告知由崙,便将真假二石一同挑回。为了假的要轻得多,挑时前后不匀,又加了好几块山石,谁也不曾留意。那封柬帖也凑空藏起一页,连对由崙均未明言。回山便向王妃密禀,将柬帖取出与看,说此宝将来请人开出,能炼许多宝刀宝剑,关系重大。由崙宠信奸人,无心及此。趁着曹景出山未回,速将此宝要过。由崙几时寻到开石异人,取出自用,不必说了,万一又和那年所得双环日月金刀一样,被曹景要去,岂不可惜,好在二石差不多大小,由崙只看了两眼,并未亲自试过轻重。如为奸人所惑,便将假的一块交出,真的藏在后山隐避之处,以为异日之用,免落奸人之手。并说自己母子二人为受恶人危害,贫病将死,幸而那年王妃回乡扫墓,救来山中,分与田产,保了性命,得享安乐,实在感激万分,又蒙由崙恩厚,待如家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现在看出曹景还有和他交厚的那一班人许多可疑,有好些话自不便说。为感深恩大德,拼着受责,来此密禀,务望格外留意等语。
芷芳深知陈氏母子感恩忠义,虽觉言之过甚,所说也不为无理,当时奖勉了几句,也就丢开。此时想起,心中一动,最后和碧桃说:“老王如今年老昏庸,不问正事。这样异宝奇珍早应铸成刀剑,为了昔年几位能开宝石的老友全都得罪,不便往请,迁延至今。你丈夫只要对我忠心,将来必有厚酬。”一面将假石取出与看,暗示好意。
曹贼早就听说这件至宝奇珍,无奈得时自己不在山中,已归王妃保存,不便请看,心想:大事如成,终必为我所有。本已想开,偏是贪心太重,一天不真到手,仍是放它不下。一听此言,以为王妃妇人之见,为了失宠,想结外援;碧桃又被芷芳甘言厚利打动,说得王妃好到极点,对于曹贼如何赞许,说他如何能干忠心,又最宠爱碧桃,言听计从,不由生出好感,连前怨一齐勾消。如非关系太大,几被爱妾所惑,将芷芳母女放过均有可能。
当起事之日,碧桃才知丈夫逆谋毒计,再三哭闹,说:“王妃为人太好,就是非杀老王,不能保全,我们也应想法将她母女留下。”曹贼见她后来说出不答应便要寻死,否则对不起人的话,只得暂时答应,打算事后想法暗害。
碧桃见他口中应诺,当日便装假病,不与王妃母女相见,还不放心,假装寻死,哭闹不已。曹贼也真好狡阴毒,既恐爱妾为人任性,真个为此自杀,心中怜爱,万分不舍,又恐留下将来祸根,于是想好毒计,立下重誓,自己决不动她母女一根毫发,一面打算逼其自杀。事发之后,先把老王手脚筋挑断,再将王妃请来,告以官兵入山,大势已去,令其夫妻临终见上一面。以为王妃见此惨痛,定必自杀,再说网中之鱼,也不怕她逃上天去。又见王妃骤经巨变,当时晕死过去,状类疯狂,语无伦次,越发得意。这时,所有敌派的人,无论老少男女已全惨杀。为了戒备严密,音信隔绝,死的人多是武功稍好的,均在暗中下了迷药。老王死在临头,当日早上无故心惊肉跳,想起爱妾未回,心生疑虑,迁怒王妃,加以常服春药,性更刚暴,日里和王妃大闹一场,几乎反目动手。芷芳想起丈夫近日心性大变,知非好兆,无故受辱,又是伤心又是愁急,总算一时负气,没有同出。曹贼又受爱妾挟制,不能决定王妃死活,为防铁卫士生疑,随便杀了一个老妇的人头,暂充王妃。
好在这时,清宫来人已被金珠打动,信任已极。又知此举曹贼做得太过,叫他放纵,也必不敢留此后患。曹贼只管任性而行,并无一人疑心。一面向众声言,老王四肢,筋已挑断,不能行动,但他老奸巨猾,恐有自己不知道的宝藏,好在昏迷未醒,不知此是自己所为,还可乘机假装他的忠臣,骗点口供。来人已为所惑,言听计从,不特没有作梗,反倒把自己人一同喊开。
芷芳第一次未和丈夫同席庆赏中秋,正在后寨对月伤感,不料因此保全了母女二人性命。否则敌人上来,全装自行攻进,并非内应,除却戴有曹贼所发标记的爪牙同党,见人就杀,来者都是能手,连同来官军也是千中选一的精锐,事前又有曹贼地图,毒计周密,老早有人引进,分头隔断。只一部分老实山民,曹贼为想留人耕作,推说半夜要放花灯,令众山民连同家属聚在一个广场之上,多犒酒肉一同饮酒,只等命令,便将先准备的花灯点起。一面令手下同党四外防守,不许走开。每人头上均戴一朵菊花为记,不奉命的人不许人内。
也是老王接位以后轻视人民,作法自弊,照例令出必行,不许人民议论过问,常时故意演习,试验人民是否遵守,往往雷声大雨点小,出上许多难题,等到看出人民全部听命,忽又取消。山民经惯无奇,又是庆赏花灯快乐的事,前有几个阳奉阴违的人又受过重罚,因此全聚一起,无一走开。剩下的便是曹贼疑忌的人和对头,早有党羽暗中看好,信炮旗花一发,立时发难,里应外合,许多有本领的人,只要武功稍好,便有专人暗用毒药迷倒。就有几个不会吃酒的也禁不住骤出不意前后夹攻,当时杀死。除义仆陈英因得曹贼欢心,虽未预知逆谋,曹贼为想收为己用,只令入迷倒绑起,准备查明心意再放而外,无一幸免。芷芳如在席上,以王妃之尊,敌人决放不过。当时不死,也和几个重要一点的人一样,手脚主筋先被挑断。小妹彼时年幼,更无生理。
曹贼为使王妃见了痛心,仗着清宫来人勾结甚深,本有就地正法、格杀勿论、越机密越好的密旨,一面假装好人,对芷芳说:“我为保全全山生灵,被迫投降,费了许多口舌,方请王妃与老王临终一见。”并说:“老王并无子女,王妃已死,乱军之中随便指了一个人头。如今形势危急万分,不能久延,官军晃眼进来,要取老王性命,我费尽心力保全王妃母女,少时来人,不能不装得像点,王妃千万不可多心,怪我无礼。”一面把预制的菊花记号给了芷芳一朵。
芷芳已知曹贼叛主凶谋,虽然万分悲痛,见老王已被解药弄醒,痛苦不堪,尚在怒吼。先是悲痛伤心,扑上前去,抱头大哭,打算自杀,既一想,徒死无益,丈夫只有爱女一点骨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忙即镇定心神,生出急智,趁着曹贼为向爱妾讨好,表示王妃死于殉夫,非他所杀,又因事已大定,不怕爱妾走口,恰将碧桃喊来,在旁流泪劝解,并和曹贼争吵,于是借着哭闹,暗中点了老王穴道,使其周身麻木,不知痛楚,一面低声耳语,请丈夫放心,我母女二人已有脱身之法,将来必报此仇,便装晕死。曹贼正在万分得意,那么机警鬼诈的人,一时得意忘形,竟被瞒过。
芷芳救醒之后,如何肯要仇人标记?正装疯狂,失去知觉,曹贼已暗命手下将铁卫士喊来,因老王人已将死,不能言动,更不知道痛苦,曹贼也是真狠,匆匆和方震说了几句,便亲自动手,将老王人头切下,一同走去。方震明知曹贼此举必有隐情,因受重贿,已成死党,也无话说。芷芳见此惨状,心肝皆裂,表面仍装刺激太深,疯疯癫癫,被碧桃命人抬往后山。可怜小妹人在后山,因曹贼说老王有要事相商,不令小妹同去,正在乱猜,觉着心惊肉跳,忽见母亲被人抬回,状类疯狂。还是碧桃比较心软,告以前事,只说敌自外来,不是内应,为防芷芳自杀,又守了些时,曹贼命人来换,方始走去。
芷芳知道房外男女下人都是叛党,哪敢露出口风?见爱女伤心想哭,昏厥过两次,心痛如割,正不知外面有无奸细,忽听陈英在外说话,刚听出他降了叛贼仿佛不是真心,将信将疑,话声忽止。隔不一会,陈英忽然匆匆纵进,丢下一张纸来,低声说道:“外屋守候的人已被遣开,王妃有话,快快说吧。”说完纵出。跟着,便听斜对面库房开锁之声,忙把爱女抱住,低声嘱咐了几句,再看纸条上写:曹贼因陈英近对老王时有怨言,巴结自己,仿佛看出心怀异志,打算入党,虽不敢信,心已默许。事有凑巧,陈英机警非常,饮到未一杯酒,忽在无意之中将酒泼翻了些。又见曹贼连日下令,扎了不少花灯,仿佛要在中秋大事游乐。这类事平日常有。因老王欢喜热闹,曹贼事前必要多出好些花样,随时亲往指点,想尽方法讨好。当年传令既迟,从未去往灯房查看,下了严令,却不过问,早觉奇怪。当日再见把许多人聚在一起,都是山民,男女老少,全家同往,好些玩龙灯的好手却不在内,是拿灯的人,都挂有一朵菊花。席上偶一低头,看见地上也落有一朵菊花,只颜色是红的。落花的便是掌壶的人,一听花落,连忙拾起,神色慌张。那酒本是山中特制的百花酒。陈英年轻,坐在未位,恰巧这一壶也未化匀,又是酒底,陈英本就疑心,刚一进口,仿佛觉着一点药味,从来所无,越生疑心,并未吞下,暗中吐掉。那迷药十分阴毒,吃完之后,要过好些时才能发作,人虽昏迷,和吃醉酒一样,看不出来。陈英看执壶人为了那朵绢制菊花落地心慌,一直都在留心,待了一会不见动静,执壶人乃曹贼党羽,照样同饮,方觉自己多心,席上忽然醉倒了几个,四外一看,广场上下,两三百桌酒席,是吃酒的人已相继伏倒桌上,竟醉昏了一大片,并还有增无已;未伏倒的人也似周身绵软,不能转动。料知不妙,忽然急中生智,忙往桌上一伏,随听喊杀之声。偷眼一看,乃是几个未吃酒的看出不妙,想要离开,被贼党斫翻。同时又见好些生人同了许多官兵突然出现。本来还想抽空逃走,忽听身旁贼党发令不要伤害自己,等新山主问明心意发落,心中一动,便不再想逃,晃眼被人绑起,偷觑未醉的人全都被杀;迷倒的也被杀死多半,所留有限,人事不知,全被绑起。隔了好些时,天已深夜才见人来,上了解药,把自己放开。心中早已打好主意,明知曹贼所为,故意装不知道,等人解醒再用一套花言巧语将叛贼哄信。曹贼想了好些法子试探,觉着这些被擒人中,只他一人对自己最为倾向,以前又结有好感,本就信任;陈英再一献功,说人心难测,那块金髓宝石尚在王妃那里,今当大事初定,忙乱之中,万一被人偷走岂不可惜?曹贼因陈英平日心细,轻不当人与王妃相见,对于老王常有怨言,忘了陈氏母子乃王妃救来,闻言贪心大动,连声夸奖,命其速将宝石取来,并代看守王妃,原有的人均听指挥。陈英闻言,正合心意,忙即赶往。先写一张纸条,抽空送进,再把宝石送往前山。曹贼一看,果比常石重好几倍,越发心喜。暗命陈英:王妃母女万不可留,如不自杀,便须及早下手将其除去。陈英说这类事关系机密,必须许他便宜行事,假装好人,如激王妃自杀比较要好得多。曹贼也全答应。
芷芳得知叛贼阴谋之后,知道自己这面的人已被贼党杀去十之八九。剩下一些都是本领高强,人较稳练,平日和曹贼交情颇厚,曹贼想要收来做党羽但又拿他不准,和陈英一样,当时迷倒,事后故意放开,把事情推在清廷身上,一面试探心意。这班人见大势已去,全家在此,怯于暴力凶威,十九投降,被害的极少。人情反覆,事也大难,想他们相助多半无望,稍微泄漏,命更不保。只陈英一人忠义可靠,乃母已死,又无什顾忌。但他年幼力弱,能否一同逃走实是疑问。
芷芳正在愁急。第二日陈英忽然走来。先使颜色,假装威逼,暗中通信,说投降贼党那些人均已变心,只秦肱一人天良未丧,再三和曹贼说:老王晚年虽然荒淫强暴,以前为人甚好。我们相随多年,虽然清廷势盛,无论如何也应将人头取回,以礼安葬,将来才免旁人议论。曹贼平日和他交厚,早想收为党羽,只不敢出口。加以山中良医极少,秦肱不特武功极好,医道高明,又是外科圣手。知这样人是将来膀臂,少他不得。迷倒之后也未上绑,抬在床上。事完人定,方始对面劝说。秦肱话也说得极好,曹贼一想有理,当时答应,便寻了一个面貌相仿的人头,将其替换下来,已定明日盛殓。限期已迫,正打不起主意,忽然救星天降。
原来唐璠把所擒贼党拷问明白,将其杀死,想当时赶往前山向老王叫破阴谋。到了崖顶,旗花已早升起,空中信炮之声震动山谷,便知大势已去。仍作万一之想,忙又前赶。
刚到前山高处,便见尸横遍野,但又没有喊杀之声。芙蓉坪中部一带,到处都是官兵和铁卫士,连同叛党,将全山分头隔断,防守甚严。未杀的人都聚在大片广场之上,一个为首贼党正在大声疾呼,宣布老王罪状和清廷的德威。看出厉害,不是自己一人所能为力,悲愤已极,立即赶回山洞,见妹子流血太多,还不敢告以前事,推说:“老王忽因一件要事出山,听说行前曾和王妃吵闹。妹子所说那些人恰巧都随老王出巡,要三日之后才回。妹子产后血流过多,千万不能移动,最好在此静养。山风太大,不能出外,等老王回来,再想法子回去。应用各物,我已命人送来。山崖太高,无法走上,由我代送上来。”
唐璠回时虽然把话想好,又曾绕往青瑶家中取了好些衣物带来,无奈面上悲愤之容仍有两分带出。青瑶何等聪明,早已听出好些破绽。最可疑是,老王从不在年节盛会出山,何况事前又曾约好,半夜事完,和自己一同赏月,怎会远出?唐璠来往,又去了许多时候,洞外天已将亮,就说崖高路险,本山人人武勇,上下峭壁并非难事,怎会一人也不来此看望?几次想问,均被唐璠婉言劝住,力说:“妹子血流过多,不能见风,非静养不可。并非无话,等你复原再说。”越料内有隐情。
青瑶从小便信服这位堂兄,知他老成持重,精干医道;自己也实衰弱,虽疑中有变故,只当王妃果如曹贼所说无理可喻,为了自己,夫妻反目,真情已被发现。老王因见自己到时不归,怒火头上,赶往前途迎接。后山住有王妃,堂兄慎重,自己又是侧室,惟恐难处,想等老王回山再行送往相见,还不知发生灭门之祸。念头一转,也就沉沉睡去。
唐璠彼时为难已极:妹子产后有病,外甥年幼,老王只一点骨血。天已将亮,再四盘算,实在无法,只得暗点青瑶睡穴,使其昏睡不醒。在天明以前把唐枢抱出,堵好山洞,仗着轻功飞驰,想将外甥送往山外托人照看,救一个是一个,保住这点骨血再说。偏又无人可托,有的相隔太远。
唐枢年只四岁,哪知利害,一心想见父王,同度中秋,眼已巴的在黑暗阴森的山洞中盼了一夜,好容易盼到娘舅回来,以为可以回家。不料越走越不对,到了崖顶,遥望来路一面灯光点点,灿如繁星,想要往看,见娘舅走的路恰与相反,不禁发急,哭喊起来。唐璠无法,平时又最怜爱这个外甥,年纪大小,恐禁不住,不舍点他穴道,只得抱在怀中,再三好言哄骗,说:“你父亲和大娘,为了你娘吵闹,必须避上两日。恐娘生气,不便明言,现在带你去寻一位异人,住上几天,免得山洞之中黑暗气闷,猴子又多,万一受伤。我还要赶回去招呼你的娘。乖儿子,听舅父的话,放乖一点。”唐璠脚底绝快,本领又高,不消多时,己把后山绝壑飞越过去。又走出了十来里路,天已大亮,空山无人,正在强忍悲愤向外甥哄劝。唐枢年小聪明,本知嫡母不许父亲纳妾之事,甥舅感情既好,加以从小爱武,一听有异人可寻,便不再争吵,一夜无眠,被唐璠抱着,走了一路,渐渐睡着。
唐璠好容易把他哄睡,心方略定。想起妹子危险已极,一个不能见风的失血产妇,还有一个女婴,这样高的危峰峭壁,仇敌防备甚严,日间上路最易看破。昨夜听说曹贼心计甚深,离山五百里内均有他的耳目爪牙。只后山一带荒凉偏僻,乱山杂沓,向无人迹,如走新发现的这条山径,避开后山关口,虽可逃出,日间行路仍是极难。夜来稍好,山风又大,决难保全。心中为难,偶一低头,看见唐枢白里透红的一张苹果脸,偎在自己怀里,睡得真香,小儿天真,朝阳光中分外动人怜爱。恐其受凉,刚把身上围的一件衣服裹紧,忽听前面转角上有轻微的异声由高飞堕。
唐璠年老谨细,知道妹子到时不回,曹贼必要命人分途往迎,沿路搜索,早将对方平日往来之路避开,专寻隐僻之处赶走。久经大敌,一听便知来了能手。当地恰是一条山谷,芙蓉坪外气候寒冷得多。中秋时节,草木已全黄落,方觉隐迹不易,偏巧走在这类地方,万一遇见强敌,岂不讨厌?一看左近有株大树,忙往树后一闪,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握剑,暗中戒备。唐枢偏不争气,却在此时哭喊了一声“爸爸”,转角处已有两人说笑起来。知被听见,心中一横,忙将唐枢连带上衣匆匆用带扎向怀中。正待迎上前去,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原来是你。”大惊回顾,身后立定一个布衣芒鞋,手持一根鲜红如血的竹杖,肩上斜挂着一个粗黄麻布制就的药囊,身材瘦长,颔下疏落落飘拂着一络黑须的中年道人,认出那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江湖奇侠赛韩康丐仙吕瑄;前面两人相隔已近,乃是一男一女,不问敌友,均已不足为虑,不禁惊喜交集,出于意外,忙即礼见。前两人也同走近,内中一人,乃是好友太白先生阮成象;女的打扮像个尼姑,一问姓名,乃是昔年西南四女侠之一野云长老。单是闻名已五六十年,今日初见,看年纪才只三十多岁,满脸春风,十分和气,貌相甚是清灌,气度尤为高雅,穿着一身粗布葛衣,白袜如霜,脚底芒鞋,通体净无纤尘,不由肃然起敬,连称:“长老,仰慕多年,今日幸会。”
野云笑道,“道友太谦,你我年纪差不多,不必如此客气。今日之事我们已全得知,可惜相隔大远,一班旧友又多不在一起,想是朱由崙晚年荒淫,不与人民亲近,致被好党乘虚而入。百乌山人和覆盆老人,一个远游海外,听说回来便要迁居武夷深山之中静修道业,不知回来也未;一个自从那年和由崙绝交不久,和小菱洲龙氏弟兄聚会,密谈了两日,便往湘江,假装失足落水,连那头上铁盆也全弃掉。人都说他步了屈大夫的后尘,其实此老心中孤愤,意欲暂时隐避,不与世人相见,由此形迹无定,急切问寻他不到,实在无法。想起由崙固然咎有应得,孤儿女何罪?何况曹贼当初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挎少年,为了不事家人生产,终日偷盗,仗着武功到处行凶树敌,被仇人打伤,当时虽得逃走,伤还未好,便被仇人寻来。眼看危急,由崙恰巧出巡分寨,无心相遇。因见众人夹攻一人,见他少年英俊,一时怜才,救了下来。仗着一套花言巧语,将由崙哄信,带回山去,传以武功,渐得宠信。平日穷奢极欲,惟恐正人不容,引诱由崙荒淫,末了恩将仇报,作出这样惨痛之事,将来也须有个报应。恰巧吕道友也自警觉,路遇阮道友,一同赶来。方才凌高下视,发现一人抱一小儿在下面谷中飞驰,料知必非寻常,还没想到是你已抢在前面。为防万一异派中人乘机把遗孤盗去居为奇货,分头赶下,竟是道友。此子可是由崙所生的么?”
唐璠忙将前事匆匆说出。唐枢已然惊醒,一听家败人亡,父死母危,早号哭起来,连劝不听,几乎昏死过去。
野云叹道:“此子生有至性,身世如此悲惨,可怜可爱。阮道友当还记得昔年覆盆老人之言,你可将他收为义子或是门人,拿我书信,先往兵书峡等候。我们救了由崙之妻和令妹母女再作计较,他母子三人以后便由你照看。我知由崙还有一子,比他还小一两岁。他母添香,为了一事触怒由崙,将其逐出,出山时,婴孩还未生养,此时住在由崙一个旧友家中。如今这几个孤儿寡母最好分居,暂时不令相见。到了时机再使重逢,以免泄露。但是令妹产后不宜见风,长途跋涉,也有好些不便。我知昔年云龙山主王人武送与由崙一件皮甲,乃洪荒时巨兽玄牦之皮所制(此兽乃洪荒猛兽,身高十余丈,力大无穷,余独、璇姑、毛筠玉诸少年英雄在野人山大斗玄牦,惊险情节均详《蛮荒侠隐》),水火刀斧均所不伤,用以包裹产妇母子最好没有。我知此皮甲王妃保管。但是我和由崙之妻不熟,请唐道友急速赶回,通知令妹。我们二人分头下手,相机行事。贼党大有能者,这次来的铁卫士,又是清宫爪牙中最厉害的几个。他们母女四人同时救出,还要分成两起,实是难事,丝毫不能被人看破。令妹已可救出,另两母女主意还未想好,大家见机而行吧。”
唐璠知这三人均是有名剑侠,吕瑄今之神医,身边带有不少灵药。想起绝处逢生,救星天降,好生欢喜。见外甥还在悲泣,好生怜爱,又用温言劝了一阵。
唐枢忽然收泪,挣下地来,朝着阮成象喊了一声“师父”,扑地便拜,悲声说道:“我已想过来了,求干爹师父和这两位伯父快救我娘的命,教我本事,大来寻狗强盗报仇吧。”说完,又朝野云长老和吕瑄礼拜。三人见他点点年纪如此聪明,辞色那么沉痛悲壮,越发怜爱,略微商计,便同前行。唐璠因太白先生和吕瑄还可算是同辈,野云长老和覆盆老人年辈较高,又令改了称呼。野云笑说:“不要如此,还是各论各的好。此时尚早,阮道友可速起身先走,唐道友要去招呼令妹,也应快回。我和吕道友分途行事,越过后山口便分手吧。”说罢,便令唐枢以后改从母姓,休提前事。
唐璠又向唐枢劝了几句,说:“今有异人相助,你娘至多隔上一日便能追上你们,此后要听师父教训,不可顽皮,也不要伤心,大来报仇要紧,悲哭无用。”说完,刚送阮氏师徒起身要走,吕瑄忽然想起一事,对二人道:“前数年我与由崙相见,他身边有一少年甚是忠义。此人禀赋甚好,决非凶杀之相,彼时我和由崙夫妇已是久别重逢,蒙他相助,还代我做了一桩大善举,用银甚多,所赠三千两黄金便是此人由江西分寨就近代为取来,名叫陈英,年才十六。一个人带了这多黄金,往返千里,于两三日内为我送到,中途并还遇见两起剧贼,竟能声色不动,安然渡过。虽有我的门人暗中接应,他并不知。我见他智勇机警,骨秀神清,未及问他身法。他原与我途中相见,觉着机会难得,讨令而来,事情交代,便想拜在我的门下。我对他说:‘跟我当徒弟,先作三年叫花。你尚不行。’天门三老恰巧在座,便令拜在天门三老门下。他见一日之间拜了三位有名剑侠为师,正在高兴。后来是我无心谈起他主人晚年变节,只在山中做土皇帝,昔年想救人民的壮志已全消沉,又听奸人之言,荒淫酒色,数年之内必有杀身大祸。他久闻我善于料事,往往前知,立时忧急。先求我四人设法解救,后听说他主人陷溺已深,如能挽回,昔年我们这班老友怎会不再来往?便我这次叫他施舍,也是不期而遇,又想为他积善减孽,否则已早避开。见时,我知劝他不听,也曾示意说是此次善功,全仗他的仗义疏财救了不少的人,将来不间是你或是你的儿孙必食其报。如今所有正人全都疏远,他又执迷不悟,如何挽救?你名为王宫侍卫,无异他的家仆,位卑言轻,将来学成回山,切不可以冒失多口,干事无补,反有杀身之祸。他呆立在旁,想了一阵,忽朝我四人跪倒,痛哭陈情,说他母子不是主人相救早为恶人所害,病饿而死;王妃更是他母子救命恩人。如今恩主危亡在即,不忍离开,望乞师长恩允,许其回山随侍恩主,相机而行。但盼老王醒悟或是归天之后,再返师门,请师父传授剑术。万一此行能够遇机进谏,免去危机,报答主恩,固是万幸。如其人微言轻,便在一旁随时小心戒备,如有不测,便以身殉也非所计,好歹尽一分力是一分等语。我们见他忠义,面无晦色,知其无害,三老首先答应,只令不许多口,在事发作以前,更不可疾恶太甚,露出声色,最好去和奸人勾结,取得他的欢心。虽然你主人倒行逆施,祸必不免,事前探出奸人底细,到底要好得多,即便由崙遭祸,他的妻子也许因此保全,岂不是好?行时,又告以万一有什祸变,徒死无益,第一要先取得仇敌信任,王妃母女更要常时相见,暗中告密,但不可使好党看出。他第二日便赶了回去。虽未再见,我知此人决不从贼,也不会死于贼手。这几年来许已得到曹贼信任。还有由崙之妻江芷芳乃我故人之女,当初由器续弦,本是司空晓星做的媒人;从小便和我相熟。我和陶元曜、覆盆老人以及百鸟山人、野云道友,虽不似别位老友常往芙蓉坪,一住就是一年半载;每隔一两年,也必见上一面。尤其我在外面行医救穷,常时须用不少金银。门人虽多,向例不许借口偷富济贫,私取人的财物。平日救济贫苦,全凭医治富翁,病愈之后请其捐助。这类富贵中人,只管平日挥金如土,叫他救济穷人,往往一毛不拔。我这样形如乞丐的游方郎中,先看不起。我又不屑和这班守财奴来往,如非遇到病势危急,事前还要想了法子引其自来,他也死马当成活马医,才肯向我求教。可是疑难重症,难得遇到机缘。对方再要是个恶人,就肯出钱,我也不医。有善心的富人不是没有,偏都被我捐过多次,而这班有天良的好人均非真个大富。寻常救济的人,自是手到擒来,所救的人一多,再要遇到刀兵水火,瘟疫灾荒,便把他们的家完全倾了,也是杯水车薪,无济干事。单靠门人叫花而得,更是成了笑话。只有芙蓉坪多少年的积蓄,从他父亲起便善理财,所开各种店铺遍于西南诸省,每年出产供用不完,经商所得之利己是不可数计。最厉害是,明末大乱,张献忠由各地掠去的金银珠宝,被他几次出手,所得为数更是惊人。廿年之前,又在秦岭深山中发现许多窖藏,因此他那库存金银堆积如山,实是我一个最好主顾。他这些地方却极慷慨,有求必应。我要的数目又大,银子一要多少万两,手到拿来,从未有什难色。大家都笑我是他的长年债主,无事不来,来了决不空手。年月为数一多,他虽是好些倘来之物,毕竟彼时大家正在日常商量光复之事,将来起事,非有极大财力不能动手,题目甚大。我这样长期索讨,也实稍过。他越是有求必应,我越不好意思。未了几次,去到那里,虽是极熟的好友,我看无补与他,来了就伸手,动辄上万黄金或是几十万两银子。偏生荒乱之后,到处天旱水干,瘟疫流行,办了一件又是一件,除了他,实在没有第二人有此力量,一算回数太多,这次用银比哪一次都多,坐在那里开不出口来。事又紧急,拿了银子就要起身。正在为难,芷芳听说我来,知道不会久留,又因一事,求子心切,想卜一卦,并讨一点丹药,说我平日有赛韩康之名,医病卜卦最是灵验,为何多年至交的老前辈,不肯为他夫妻帮忙?以前两次卜卦均未明言休咎,所留诗句叫人无法推详,一问便说将来自知。占卦原为趋吉避凶,既要事后得知,与未卜一样,要它何用?如肯明言,并赐丈夫得子,当以五十万白银、万两黄金助我救人。知我不会骗她,并还先付、我立时答应,笑说:‘你丈夫应有两儿两女,但还不到时候。三年之后,你便先生一女。卜卦算命本是未技,许多江湖中人专门用来谋生。实则,你想开来并无意思。假如定数难逃,或是命中该有的贫富吉凶,岂是区区一卦所能转移?如其无灵,更是不必说。我虽略知周易,习研卜筮,平日全靠在外修积,借以隐身之用,专为愚人说法,对于一班好友不大谈起。固然精干此道,谈言多中,于事有何补益?事前得知将来如好,势必每日盼望,劳心劳神;将来是坏,更是日夜忧急,徒增痛苦,事情还是一样,便能前知,也是自苦。实则吉凶不在自己。为了善恶相感,其应如响,只要自身能够勤俭安分,待人宽厚,不做恶事,所遇都是好人,心性也极和善。待人接物自有一种可亲可敬气象,除却大家一样的天灾,休说无端而来的祸事不会发生,便是人祸,也因平日能够虚心忍藏,好人名声在外,对方已有耳闻,或是受过他的好处,照样也能避免,减少危害。如其平日性情凶暴,仗势欺人,作奸犯科,损人利己,穷奢极欲,明抢暗偷,不是贪官,便是无业匪徒,平日所遇当然都是同类,戾气所钟,杀机已伏,随时随地都是凶杀危险,便卜上一百卦也挽救不了。故此对于不相干的外人,看那为人何如,借着一点灵验,使知警惕。好者更好,恶者改过,不说两句明白动心的话如何信服?至于我们在座好友,均非无识之人,又多文武双全,聪明绝顶。休说寻常休咎,便是本身事业,吉凶祸福,连同千万人的生命财产,也全在他心念行动一转移之间,好了造福苍生,功德无量;一念之差,或是一意孤行,强为其难,便要危害人民,遗患无穷。就照现在这样,暂时隐居山中,不事远谋。只要安分守己,也使这几千家山民丰衣足食,安乐无忧。只不要中途变节,专事享受,只顾自己私欲,不问人民如何,忘了令先君的遗训,再过多少年也是一样。自由自在,快乐一世,岂不也好?因为我们这些人的吉凶都是自己造成,又不是那些不明白的迷信男女,稍微用心便可明白。会心不远,何必再落言诠?我只照我周易卦辞,你见没有明言便觉没意思了,蒙你助此功德,准保将来逢凶化吉,老来佳儿佳女,子孝孙贤如何?’芷芳聪明,一听逢凶化吉之言,疑是有因而发,再三追问,又把我请在一旁力求指示。我留了几封柬帖,注明开看时日,并对她说,‘这个无用,不到时候,你决不会看。’她还不信,我也没有多说,后又去过两次,便不再见。我那柬帖颇多警戒之言,借着预言前知,加以劝诫,到了危急之时,她定必想起。我要先走一步,将玄牦皮甲借来。然后去寻陈英,照我心计而行,必能成功。但有一件难题,我知野云长老已关山门,不再收徒;芷芳所生一女,听说人极聪明,可惜体弱,她父母因其先天不继,不肯传她上乘真诀,将来父仇如何能报?此时又不宜与青瑶母子同居一起;想来想去,只有拜在长老门下,却不可以不收呢。”
野云笑道:“吕道友不必说了。初见面时,我已听出言中之意,贫道答应就是。”
有这两位异人同路,自然神速得多,一晃便自越过绝壑。到了危崖之上,唐璠想起忘向吕瑄讨药,刚一开口,吕瑄笑说:“长老与你同去,便是死人也能救活,问我要药作什?不过敌党中能手颇多,又与清廷那班爪牙勾结,内有好些异派中人,为防万一与强敌狭路相逢,有此软甲,要少好些顾虑。出山时节我们不能同行,有此软甲,将人包在其内,带了上路,也方便些而已。”
唐璠闻言,宽心大放,便与吕瑄谢别,和野云长老一同往寻青瑶,将其解醒,先服了一粒灵药,定住心神,然后告以大概。青瑶自是痛不欲生。长老吩咐了几句便自走去。
这一面芷芳母女正在愁急。先是潘碧桃走来,虽然满口劝慰,面上神情与往日大不相同,坐了不多时便自别去。走时,望着小妹叹了口气,似有惋惜之容。
小妹聪明孝顺,知道母亲有意结交,对于碧桃,平日十分亲热,深知此妇心情,见她神气与昨日不同,走得又早,正告乃母,相对忧疑。
陈英忽来传话,说明日“送三”。楼库己全扎好,冥器堆积如山。曹贼为想收买残余人心,表示事由清廷来人发难攻入,不是他长于应变,全山人民均被官兵当作反叛,早已杀得鸡犬不留。如今费了许多心机,才将老王人头买来,缝好全尸,明日率领全体山民设祭开吊,由丧主王妃主祭,并请自己设法保全的诸位老友襄赞;点主成服,过了三七,便请王妃代接山主之位,等朱、白、柴三家王亲至戚得信赶来,再定立国大计,另推贤能继位山主,免去王号,以免清廷得知,又来杀害,或由王妃继承下去均无不可。好在本山地主不比为王,男女都可,身是外人,虽然前日官军因受重贿,令我当这山主,一时从权,并非本心,已命专人往各处分寨送信,只等大家赶到,交代完毕,便想法向官府婉言陈说,辞去山主之名,以免朱、白诸位疑忌,自己也可表明心迹。不是恐怕官府生疑,连芙蓉坪也不愿再住下去。并说昨、今两日是恐官府生疑,自称山主,并非得意,明日上祭之后,便要传令全山改过称呼等语。口里掩耳盗铃,鬼话连篇,暗中却命陈英刺激王妃母女,迫令自杀。明日不死,便下毒手。在全山人民哭吊时,乘王妃痛哭之际,先用迷香将人迷倒,再用特制毒针刺她要害。陈英闻言,自是悲急欲死,但又想不出方法,断定王妃必难保全,只想将小主人救出,便和曹贼说:“还有一女留下,岂非后患?”曹贼不知陈英故意试探,先命便宜行事。陈英便说:“她母女二人同日死去,反使别人议论。好在此女年幼无能,本山高险,她一个小女娃,放她逃走也走不了,何况还有许多关口。可虑的并非是她本人,乃是昨日受迫投降的那几个老人心意难测。他们都有本领,往来随便。万一人心难测,暗中带了逃走,却是后患。最好请山主下令,在老王满七以前,非有本山信符,不能出山一步,私自出走便当奸细看待。再将此女交与小人看守,寸步不离。如无可疑形迹,索性容她多活两月。稍有可疑,当时下手。小人拼当恶人,杀完交令,连夜逃走,去往分寨住上些时再回。把事推在小人身上,永除后患,就便还可访问偏妃母子踪迹。”曹贼为了青瑶母子中秋不归,极为疑虑,已命死党分途查访,闻言大力嘉奖,立时传令,如言行事。陈英假降虽只两日,已得曹贼宠信。那防守芷芳母女的党羽见他后来居上,每次一来,曹贼必将众人喊开,由他一人进房,心中不忿,内有两人便向曹贼告发。哪知陈英胆大心细,明知有人愉听,故意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前后矛盾,又骂曹贼要等小妹长大娶做王妃,以便承继王位,一会又说要将老王尸首鞭打烧灰,另外说上许多反话。曹贼虽然多疑,一经信任,便不易摇动。一听告发人所说的话彼此不同,有好些话,休说自己,便是稍微明白一点的人也不会出口,决不像陈英的口气。认为妒忌中伤,非但不信,反将来人大骂,还要重罚。那些下等爪牙气他不过,因曹贼说事由陈英一人支持,必须听命,不许干涉多口,越发忌恨,反巴不得陈英投降是假,出点花样,好叫曹贼难过,于是谁也不管,陈英一到,便全冷笑避开。陈英知道贼党谗言说不进去,暗中得意。两次试过,看出贼党怨望,不再管账;见面时候又少,每一进房,便畅所欲言。
三人正在房中谈说,忽听哈哈一笑,心疑曹贼命人掩来,真情已被看破。陈英早打好拼命主意,又因事已紧急,心中悲愤,一手拔刀,一手便摸暗器,百忙中刚一转身,瞥见来人乃是一个面孔极熟的中年道人,定睛一看,不由喜出望外,刚喊得一声:“吕老道长。”芷芳已由床上纵起,扑跪在地,泪如雨下。未容开口,吕瑄已先请起,说道:“此时事情紧急,无暇多谈。你母女的事我也知道。为想两全,必须照我束帖行事。今日正与相合,一看自知。”一面告以来意,令将玄牦软甲取出。
芷芳闻言,猛想起昔年吕瑄留有几封柬帖,尚有一封不曾开看,连日悲痛心乱,竟忘了一个干净,闻言还不甚放心,急道:“我知老前辈料事如神,早有前知,但是先夫只小女一点骨血,还望此时将她带走。还有陈英,年轻忠义,留在此地凶多吉少。他已拜在天门三老门下,也望老前辈一同救走,免遭毒手。我虽百死也不足计了。”
吕瑄答道:“野云长老和我同来,少时许来相见,先已答应收她为徒。此女福泽甚厚,不足为虑,此时带走,并非难事,但她年幼,必须和你一起。你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不应离开。野云长老为人我所深知,她门下的弟子无一不经许多困苦艰难。此女出身富贵之家,虽然受此惨变,只两三日心情痛苦便即无事;从此随师逍遥名山同享清福,只等到时报仇,决非她的本意,也无如此便宜。恐怕连你都要经过许多困苦颠连都在意中。我在此地不能久停,快将软甲取出,就要走了。”
芷芳忙取软甲交与吕瑄,恰巧柬帖就在旁边,匆匆打开一看,悲喜交集,又向吕瑄跪谢。惟恐有失,又问:“柬帖中所附药丸何时吞吃?时隔多年,灵效如何?”
吕瑄见她还不放心,人在生死关头,加以遭遇奇惨,报仇心切,也是难怪,方说:“昔年蒙你相助,使西北三省的灾民多活了好几十万。即此功德,也能逢凶化吉,包你无事。当初因你再三请我占卜,明知无法挽救,仍作万一之想,果然心思白用。直到今日万分危急,你尚没有开看,可见就能前知,也无补于大局。这红白二丸,一生一死,不论相隔多年均有灵效。既不放心,我再详细补上两句,省你忧疑也好。你只照此行事,小妹、陈英另有安排,不消数日便可相见了。”话未说完,野云长老忽然走进。
陈英为防被人走来看破,朝吕瑄礼拜之后,便去外面望风,一面侧耳静听,一见野云长老赶来,忙即拜跪在地,惊喜异常。长老略一点头,便到里面。
芷芳母女忙同跪拜,野云说:“我已在暗中大略看了一遍。曹贼多年阴谋,勾结了不少能手,并还有几个异派中的能手化名来此。如今各路均有专人把守,环山五百里内全在他的管制之下,罗网周密,插翅难飞。无论如何走法,恐均难于通过。因这班贼党虽精剑术,受了曹贼指教,平日丝毫不露形迹,便到如今,也无一人出手施展,用心阴毒,厉害非常。尤其这头几天,防守更是严密。阮道友此去途中,如非他与本山不大来往,贼党不认识他,自身本领又高,恐也未必能够平安渡过。本来后山一带比较疏忽,除山口留有贼党防守而外,只相隔百余里的山镇和外山口派有耳目。如今连我们方才来路左近的高山上,俱都派有专人瞭望,内有两人,并还是华山派的余孽。我们固不怕他,事情到底越隐秘越好,一露破绽,他知还有孤儿逃出在外,必与清廷勾结,到处搜查形踪,不知要累多少良民遭殃。只有照你预计。令芷芳假死,等他防备疏忽,再令陈英保了孤儿逃走,比较稳妥。你我还要去办那一件事,事完方始回来接应。预计三五日内他二人起身正好。彼时曹贼见王妃已死,我所设假尸首也被发现,贼党以为后患已去,必和那些异派中人庆功欢宴。这两个小人逃走起来也方便些。”说罢,吕瑄便叫小妹匆匆行了拜师之礼,作别而去。
陈英见同事贼党赌气,无一进来。曹贼自恃所勾结的异派能手甚多,官私两面均有无限威力,断定顺他者生,逆他者死,无人敢于违抗。只王妃有一身惊人武功,是个心腹之患。前日不该受爱妾挟制,后悔未当时杀死,如今悲痛昏迷,神志不清,也看不出她真假。昨夜方向爱妾力言利害,许以重利,并说王妃不死,不特山主当不成,仇人早晚必要勾结外敌报仇,还有灭门之祸。碧桃渐被说动,不知王妃武勇绝伦,再想丈夫杀她全家和亲友臣民共有两千余口,血海深仇,也真无法分解,这才答应只往一别,不再多管闲事。此时杀她母女易如反掌,无奈话已出口,心想:本山还有许多老王臣民,此时虽然降顺,将来用人之处甚多,其势又不能杀光,人心到底难测,已命准备开吊,索性装得像些,把事情全推在清廷身上。只要以后小心监防,这班人背后稍有不服,便即除去。等新的人民招来,把那许多心意看不准的去完,无人走口,前日做得本极干净,方才接报,各处分寨在铁卫士和同党内外夹攻之下,并未逃走一人。即便前和老王交厚、后又疏远、不再上门那些老不死的厌物寻来,也有话说。何况五台、华山两派异人已勾结了不少,加上近十年来结交的死党,万一翻脸,也能应付。一面打着如意算盘,想到高兴头上,得意忘形;一面想起王妃不死终是后患,无论如何也要及早下手,去此一块心病。还有两个王妃,一个先颇得宠,为了体弱,老王服了梵僧的药,日夜荒淫得了痨病,又是一个文弱妇女,连山路都走不动,昨日命妾潘碧桃稍微一说,便吓得周身乱抖,前数年难产之后便未生有儿女,老王久已不进她房。失宠之人定必怨恨,正好留在那里听其老死,做一幌子,不去管她。只唐妃母子,说好中秋回来。此女昔年虽是自己作合,夫妻情厚,并非同党,武功颇高,人又刚毅任性,每回娘家,照例独往独来,从不要人护送。老王为此和她争吵过好几次,并无用处。如知此事决不甘休,王子现又带在身旁。起初以为中秋前三日和老王约好必归,过节必要赶到,机会又不可失,不能延迟,一时疏忽,留此后患,如真是在途中遇阻,或是中途小产生病,或是遇见昔年仇敌,被人杀死还好,不查明真相到底放心不下。便召集同党,商计结果,决计在明日设祭开吊之时,也将王妃除去;一面多派党羽去寻偏妃唐氏母子踪迹。趾高气扬之下,这几日断定无人逃得出去,留下的人都有身家田业,也不会逃。对于王妃母女固认作网中之鱼,陈英更当心腹看待,那么好巧心深的人,竟被一个少年瞒过。
陈英借口暗害王妃,常时去往别府报信,商计诈死和逃走之事。一面又去山中所设木厂,看好一具棺木。暗用手法,打了两个气眼。到时一点就穿,表面却不使人看出。仗着曹贼宠信一点的爪牙身边都有信符银牌,已经传令,所到之处均可便宜行事,先做再报,不许旁人过问。陈英看完棺材,又去王坟查看形势地理和出路,日夜辛劳,片刻不停。并且事无大小,均是当时报知曹贼,或是请命而行,样样抢在头里,说词极巧。就有贼党疑心前往告密,曹贼已有先人之见,以为陈英年轻好胜,太卖力气,以前老王不肯用他,无法施展,因见自己信任,格外忠心,别人没有他勤谨细心,又是新人,故加记恨。反怪来人多疑,一面并告陈英,只管安心去做,必有重赏。
陈英恨在心里,知道曹贼深信不疑,末了一夜,故意现出一点破绽。时已深夜,曹贼见他辞色有异,忽生疑心。平日君臣荒淫,以日作夜成了习惯,照例睡得迟,又为明日开吊及许多未来布置,和同党商计了半夜。刚一散去,陈英便抽空进来讨好,神情那么慌张疲倦,与日间大不相同。回忆此人巴结太过,好些人均说他受王妃厚恩,莫要真是奸细?忽生疑心,觉着陈英聪明机警,别人不易查看真假,又多恨他,万一冤枉,岂不失掉一个帮手?便在暗中跟了下来。
陈英虽料曹贼必生疑心,还没想到亲自出动;先到半路寻一山石卧倒,仿佛倦极,息了一会,故意自言自语道:“虽然两夜未眠,无奈事关重大,王妃母女仿佛可疑,万一今夜逃走,出点变故,怎对得起山主?他们又都恨我,虽说守夜,未必可靠。好在明日一开吊便可无事,不可贪睡,还是打起精神熬过这一夜,先偷听她母女说些什么,再激她几句。莫要到时怕死,逼得动手,到底没有自杀的好。”说完,便如飞往前跑去。
曹贼闻言本就心喜,还想看他如何行事。哪知陈英机警绝伦,当夜月光又明,方才已有一点警觉,但拿不准,始终不曾回看,抢往前面。两个守夜人见他刚去又来,越发有气,各自避开。陈英故意走到王妃窗下伏身偷听。
曹贼不愿被人看出,绕往前面,到时稍慢,见状越喜。陈英听了一阵,再退往院中,把脚步放重,叩门求见。双方早商量好了问答的话。曹贼一听,陈英所说竟比自己所教还要高明,心更狠毒,王妃已被激得声容悲壮,非以死殉夫不可;还恐她不舍爱女,连软带硬加上许多威吓的话,意似王妃如死,女儿还能活命,否则早晚必被铁卫士寻来一齐杀掉;并还装出忠于老王,投降是假,专为查探此次事变是否有人内叛,今已查明敌自外来,如非新山主机警应变,谁也休想活命,为了明日开吊,已引起敌人疑心,本身已在危险之中。现在各处山口均有铁卫士和许多强敌把守,插翅难逃。只要对头知道王妃未死,休说新山主背了嫌疑还要受害,连全山生命财产也必难保。今夜又听消息,铁卫士疑心新山主投降是假,入山窥探,并发动几千人工,要将天险打通,就是暂时不被看破,将来也是凶多吉少。王妃尽节,想起固是痛心,但可保全全山生命和郡主的性命,名传千古,也颇值得,只使小人想起伤心而已。
曹贼越听越对心思,并看出王妃前日果是假装疯狂,此时方始露出真相,可见爱妾无什见识,陈英料得不差。好在王妃死志已决,也就听之。正打算走,陈英惟恐言多有失,小妹年幼,无意之中露出破绽,说完前言,使一眼色,也退了出来。刚出院门,忽见曹贼亲自出探,不由吓了一跳,总算说话小心,没有破绽,忙一定神,上前行礼。曹贼大为夸奖,把几个防守的喊来大骂了一顿,各自走去,气得许多贼党咬牙切齿,只奈何陈英不得。
到了此日,芷芳母女同往灵堂授吊,上来声色不动,和好人一样,等到众人吊完,算好时候,先将一粒白丸吞下,亲出谢孝。小妹早照预计,哭得死去活来。芷芳连理也未理,若无其事,只说:“人死不能复生,此女连日不听劝说,人已有病,在此反使伤心。”吩咐陈英送回房去。小妹还不肯走,哭得声音都哑。后来芷芳故意发怒,方由陈英命两个心念前王的妇女扶往后山安置。
曹贼见王妃神色镇静,举止凝重,二目英光外露,自然有威。想起她的本领智勇,平日又最得人心,一班老友英侠,无一不与之交厚。如不除去,岂非绝大后患!因在昨夜偷听,得知底细,前日那样悲痛,今日神态如此从容,分明死志已决,便不令陈英和同党近前,看她如何自杀。
隔了一会,芷芳先和几个老人说了一阵,并托曹贼以后照看女儿,好歹也看在先夫只有这点骨血。曹贼故意问道:“主母不久便要即位山主,何出此言?”
芷芳胸头已在微微作恶,知道药性已发,从容笑道:“先王受此惨祸,我还有什心肠活于人世?实不相瞒,今日之事我早料到,无奈先夫不听良言,无可如何。方才我已服了毒药,此时药性已发,转眼便从先夫于地下,就是仙丹也救我不活的了!”说到末句,眼看脸上由白而红,渐转成紫黑色,周身乱抖,立足不稳。那药十分灵效,人服之后,不消片刻,周身紫黑,口鼻之间并有紫血流出,跟着断气身死。看去仿佛服了烈性毒药,只初发作时有点头晕,心头微微发烧作恶而外,并无所苦,不久失去知觉。如无解药,要过十天才醒,仿佛睡了一个大觉,人一点也不受伤。只是周身软绵一个疑点,此外照样皮肉冰凉,脉息全无。芷芳再一故意做作,看去神态越发惨厉。几个天良没有丧尽的,见她要言不烦,死得如此镇静悲壮,忙即赶上前去,想要救护。
不料陈英早有准备,仿佛惟恐王妃死得不快,被人救活,一个箭步蹿上前去,迎头拦住,大喝道:“王妃必是服了猛烈毒药,你们不去寻找医生,这样乱吵,救得活么?”内有一个性急的刚往前闯,吃陈英一掌打退了好几步。众人见他声势凌人,强横已极,哪知陈英好意,惟恐曹贼看出众人倾向王妃,致被贼党杀害,方自愤怒,一眼瞥见陈英胸前三角信符,偷觑曹贼,虽在大声疾呼“王妃不可寻此短见”,一面乱喊“决寻解药救人”,并未指明何人前往,身边同党都现喜容,知道山中虽有不少救急灵药,均是昔年赛韩康所赠,内有两种专治伤毒,应手立愈,灵效如神,昨日已被曹党接收了去,全山人等均有专司,他不发令,寸步难行。这班人多半有点识见,当时醒悟,全都停步。
有两个糊涂点的还想争论,因知贼党这面银牌看得最重,带的人均有极大威权。陈英已得宠任,今非昔比,曹贼满口好听的话,心意难知,再一回忆中秋惨祸,全部胆寒,退了下来。
曹贼正在假意悲急,芷芳已支持不住,仰跌在地,口鼻流出紫血。陈英立报:“王妃尽节,快用棺木盛殓。”并向曹贼讨令去备棺木,当众声言:“我蒙主人恩养,眼看老王三七一过她就做山主,偏会行此拙见。今已无法解救,只好代她寻口好棺木,尽一点心了。”随往木厂将预定的棺木抬来,并向曹贼献计,早日埋葬。本意先将人放入棺内,过了两日开棺同逃,不料曹贼因见小妹哭昏几次,忽然想起将计就计,一起害死,吩咐当夜下手。陈英看出曹贼神气,劝必不听,急得无法,又无处用那灵药,只得答道:“此女留下伤痕,恐被敌人看破。好好一件事,何必露出破绽?请宽两日,包将此女杀死。”曹贼人又迷信,因听人说当日大凶,不应死人,还有好些禁忌。经过贼党占算,必须经过三日才能埋葬,吩咐停尸三日。
陈英自更着急,先寻小妹,告以前事,井说:“留心贼党暗算,等我想好法子,再打逃走主意,不必害怕。”小妹年纪虽幼,想起家遭惨祸,如非想报父仇,直恨不能自杀。闻言,心虽恨毒,并不害怕。陈英先教了她一套话,再向曹贼讨令:“将小妹交我照管。三日之内,如能下手便罢,如其不能,便将她一刀杀死,然后逃走。假作招呼不周,把罪过推在我的身上,然后将我押起办罪,暗中放走,仍照前议,去往分寨。等过两年事完再说。”曹贼信以为真,立时应允。
陈英心方略宽,知道前夜被杀的人都是全家遇害,内有好些少女与小妹年岁身材相仿,俱都停尸未葬。只得冒着奇险,天明前晴往公坟左近停棺之所,连开了四口小棺材,才寻到一个和小妹身材差不多的少女,但是貌相不对。想了又想,先将女尸带往隐秘之处换好衣裳,由危崖上推入壑底,赶到下面,见头骨已碎,虽已死了三日,且喜尸首未坏,受害时,被人一斧将头斫碎,匆匆入棺,血迹尚在,坠落之处又高,头脸面目均被山石撞碎,分辨不出面目五官,此外又无善策。次日一早,暗告曹贼,说:“此女甚是聪明机警,已有逃意露出。旧人尚多,人心难测,就是防备周密,到底可虑。公然杀死,显得我们赶尽杀尽。索性今日下手,由我引往无人之处,推坠崖下,作为殉母自杀,比较稳当得多。”
曹贼见他说时面有怒容,问知小妹骂他忘恩负义、猪狗不如,故此生气。现在防备严密,无论是谁,休想离山一步。当时点头,并防手下作梗,还给了一道信符。陈英乘机告以下手之后不可当时寻到,以免这班旧人生疑。曹贼对他已是言听计从,也未疑心。陈英知道事成八九,只要挨过两日,最后寻到死尸,不被看出,便可拿他信符安然逃走。当时往寻小妹,照着预计,假装悲泣,露出自杀口气,再装劝解,引她出游散心,到了无人之处,立引小妹绕往以前藏宝石的洞内,将其藏好。然后回去报信,说小妹忽然失踪。
曹贼只当被杀,传令寻找,莫被此女寻了短见。陈英又请把人分成儿路,自往藏尸之处防守,以免发现太早,被人看出是具陈尸,露出破绽。曹贼第二日便命将尸首取来。陈英力言:“这才二日,发现越漫越好。”百般搪塞。总算曹贼见他每日在旁神态恭谨,始终没有疑念。勉强支吾到了第三日,王妃已要安葬,陈英方令新结交的一个贼党将尸首寻来。那女孩本已死了五六天,幸而壑底阴森,看去仍分不出新旧。曹贼这时已经贼党拥戴,自立为王,越发骄横,又大信任陈英,略微一看,棺材也未备,便令将母女二人同葬一棺,好尽此女孝心。
陈英知他是报前日自己借小妹骂他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仇恨,暗中咬牙切齿,表面连声赞好。好在尸首上面的虫蚁已被自己去掉,又看出王妃服药之后真和死人一样,没有气孔也不妨事,匆匆装殓。棺盖一钉,心中一块石头方始落地。因要上漆,暂时停在丙舍之内。事前曹贼虽照他的意思,严令三日之内将小妹找回,当众发怒,说陈英疏忽粗心,被小妹抽空自杀,事完必要严罚,心还不舍其远去。陈英力言:“非此不可,否则我蒙山主如此恩宠,就此无事,岂不被人疑心?就便还可假装背叛逃走,去寻唐妃母子下落,一同除去,岂不永绝后患?”曹贼当他忠心,越发喜爱,除多给川资而外,并下密令,许其往各分寨便宜行事,无论用人用财,均须照办。
陈英领了老贼密令,先把逃路看好。因老贼早已暗令贼党,说陈英奉有密令,所到之处不许盘问留难,便遇贼党,也装不见。
曹贼不知王妃母女命不该绝,另有一条秘径,还恐他无法出关,暗命把守后山口的人,到时想法避开,放其出去。陈英早把唐璠兄妹所走秘径寻到,先把宝石和小妹运出山去,藏向另一崖洞。第二日天从人愿,恰是大风大雨,半夜开棺,将芷芳救醒。前两日为防日期太多,王妃醒转,腹中饥饿,暗中放了两包食物在内,没想到事情如此容易,期前脱险。为防曹贼疑心,把先备好的山石放在里面,钉好棺木,朝死女道歉,磕了几个头,取出酒食,强劝芷芳吃饱。冒着大雨,匆匆上路。
贼党连日得意庆功,正在兴高采烈,两面山口均有许多专人把守,闸门到夜即闭,做梦也未想到陈英会带了死人,乘着深夜逃走。风雨又大,后山一带虽有两个异派中人防守,原是对外,并非对内,连守了好几天,一个人影不曾看见,均料偏妃母子不是中途出事,便是得信逃走,再说此时也不会来,天黑时为首两人先回赴宴。风雨一起,余下贼党料知无事,也各回往后山。
人全走开,风雨又大,二人一个人影也未遇到,只听笙歌欢呼之声由各处隐隐传来,虽是深夜,照样未息,心更悲愤,走得越急。好在都有一身极好轻功,赶到小妹洞中,天还未明。陈英还恐王妃连日悲苦,又在棺中假死数日,体力不继,意欲息上一日,明夜起身。
芷芳急于逃出罗网,力说:“难得今日机会凑巧,就这样,还恐途有埋伏,前面绝壑难于飞渡,风雨之后,知道如何?早走为是。”陈英便说:“前面索桥,曹贼因想对头自来送死,始终未收。那几处埋伏我都知道,可以避开,能走自好。主母请放宽心,决可无虑。”芷芳不知所说对头便是偏妃青瑶,心中愁急,老少三人冒雨起身,到处遇见山洪阻路,又险又滑,甚是难走。小妹年幼,初次经历,武功又差,刚由绝壑索桥渡过,已累得筋疲力竭。山路奇险,天又昏黑,狂风暴雨,一阵接一阵,潮水一般涌来,幸而时大时小,如非陈英心细周密,带有风雨灯,简直寸步难行。先还恐贼党发现灯光追来,用黑布包没灯光。过桥之后,芷芳见爱女已滑倒了两次,累得气喘吁吁,仍在风雨之中拼命挣扎,随同前进;陈英平日肯下苦功,地理极熟,虽好得多,但他肩上还挑着一对行李,最厉害是那宝石小小一块,重达两三百斤,前轻后重,十分累赘,遇到高险之处,还要上下搬运,和爱女一样,周身泥污狼藉,不是事前备有雨具,更加难走,于是咬牙横心,贼党追来,便与拼命,命将黑布去掉。
陈英见王妃忧急悲愤,要将小妹抱起,小妹又不肯听,一路争论,神情悲愤,气喘已极,忙道:“主母生平几时吃过这样苦楚?小主人更不必说。我此时想出一个方法,如肯答应,我也省力不少。”
芷芳此时因见爱女狼狈,又不听抱,风雨越来越大,实在无法再进,瞥见路旁有一崖凹可避风雨,正想入内稍息,劝好爱女由自己背了上路,闻言忙即喊住,到了崖下,放下风雨灯,凄然说道:“到了今日,你如何还是这样称呼?我死不足惜,先王只此一女一点骨血,如非你忠心义气,冒着万险,怎得逃出毒手?从今以后,你算是我义子,不要再说什么主仆了。”
陈英自是不肯。芷芳母女再三劝说:“再不答应,我们便喊你恩公了。这样大的风雨险径,我尚难行,何况你还挑着好几百斤东西,你说听你的话便可省力,是用什法子呢?”
陈英笑说:“小人本已拜在天门三老门下,因随恩主,至今不舍离去。但恐年纪渐长,将来学艺艰难,日常用功之外,专一想法熬炼真力真气,往往挑了千来斤重的大石,往来上下山崖之间,比起前数年,身轻力大得多,如非风雨昏黑,到处水泥太多,共总挑了三百来斤,并不算重。只是前轻后重,两头不匀。后面宝石沉得厉害,走起路来,须将前面按住,要用上加倍气力。此时想起,主母如能坐在行李上面,彼此省力,不知可否?”
芷芳原是行家,知道不是故意,当时答应。只要两人分挑,轮班歇息。陈英力说:“万无此理,折杀小人!”芷芳位道:“都是一样的人,何况你对我母女如此忠义。我母女蒙你深恩,无以为报,才想我比你大了一倍多的年纪,结为姊弟你必推辞。我也不说假话,照你对我,便是亲生也未必有此好法,因此收为义子。你和小妹兄妹相称你都不肯,同在患难之中,如何我母女安然并坐,由你一人劳苦出力,心如何安?”
陈英明知江母知道挑上两人反倒好走,故意如此说法,忙道:“昔年我母子不遇恩主,我娘早死恶人之手,或是贫病而死。我一五岁幼童,荒年荒山岂能活命?今日报恩,理所当然。我已明白恩主心意,儿子遵命,改呼王娘就是。”说罢,纳头便拜。芷芳忙令小妹扶起,互相行礼,改了称呼,三人自更亲热。芷芳仍不肯让他一人独挑,陈英急道:“孤身上路,一样难走。儿子平日挑惯,真挑不动,再请王娘代挑好了。”芷芳知是实情,便说:“此去隐迹民间,王字必须去掉。”陈英应了,才将行李重新包扎,斩了两根树干,绑在下面。请芷芳母女坐在行李包上,将面朝里,既可说话,彼此又好避风。母女二人试了一试,果然舒服。估计天已快亮,便即起身,仗着路熟,险地业已绕过,后有峰崖挡住,就无风雨,贼党也难发现。陈英日间早将精神养好,前途已到平日往来通行之路,虽仍奇险,但知地理走法,两头份量拉平,又见王妃把他当成骨肉看待,越发感奋。芷芳母女见他果然比前轻快得多,便问:“刚上路时,为何不取两块石头在前面?”陈英笑答:“这样辛苦艰难,娘和妹子初次身经,不走上一段,看出儿子挑得为难,定必不肯。只好走出一段再说了。”
二人才知他早有深意,越发感激伤心。再一想起前途茫茫,敌势强盛,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报仇,重返家园。小妹虽是悲愤,只想报仇,尚无别的顾忌,芷芳却是悲痛忧急,心乱如麻。前途风雨难住,到处水雾蒸腾,飞泉万道,天色依旧昏黑。
小妹估计时光天早该亮,芙蓉坪从来无此气候,觉着奇怪。陈英笑道:“恭喜娘和妹子,我们已将后山口走完,再走数里便有山民小村。因这一带最是荒凉,新近曹贼才派了两个耳目。因嫌村中都是茅屋,想开一家酒店,正造房子,这样天气,决无人出来,也许不在此地都未可知。我由侧面绕过,决看不见。一到罗场坝,就可寻到山民,坐山轿起身,到了成都一带,再改水路起身。我想野云长老必有安排,一出外山口便可无事。到了嘉陵江,索性放胆大些,由我用曹贼信符,去向分寨要船,顺流而下,相机行事,怎么也可无害。不是这场风雨暗雾,我们未走过最危险的一段,天早大亮,就许被贼发现,现在想起,还在心跳呢。”
那雾越往前越大,暗沉沉的,只管天明,三五步外便看不出。陈英知道此时逃得越远越好,一口气又赶了数十里,连罗场坝也未停留,一直赶到县城附近小镇之上,才将母女二人放落无人之处,把衣服换过,自背宝石,把行李改分两头挑好。芷芳带一衣包,装着远处来的民妇,同往镇上走去。
浓雾渐消,现出日光,当地却未落雨,天色已是近午。三人分成两起,同寻店铺,胡乱买点食物。芷芳看出陈英人已疲乏,暗中示意,令其同坐山轿。陈英看出当地并无贼党,假装攀谈,暗告芷芳,背上宝石太重,无人能抬。三人又装结伴,并在一桌,互相商计,改姓为江(以下芷芳改称江母)。江母怜爱陈英,又想令其住上一夜。陈英觉着江氏母女初脱大难,风雨荒山,深夜奔走,必已支持不住,正想答应。小妹忽然惊道:“娘怎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
陈英惊看,阳光正照进来,才知店中黑暗,匆匆进门不曾看出,再看小妹满脸流泪,心方一酸。忽想起这一头白发,正好遮掩本来面目,再说王妃殉节,小妹跳崖,贼党亲眼看见,想不到死人会逃。方说:“娘要宽心,不可愁急,等我出去寻好客店,同往投宿。”忽见门外有一少年女尼走进,僧服虽旧,甚是整洁,心中一动。女尼已走近前来,笑说:“这两位女施主面容疲倦,可要到小庵歇息片时么?”
陈英从小便随老王朱由崙奔走江湖,看出女尼神态不俗,进门便朝自己这桌走来,知有用意,笑问:“我三人同路,师父是尼姑庵,我能去吧?”旁立店家正端了一碗豆腐花走来,接口说道:“你这位客好没道理,这是云林庵少师傅,你是一个年轻男子,如何无礼?幸在小店,如换别处,你就要吃大苦头了。方才见你和这两位女客不是一路,刚刚搭伙,怎说是一家人?上月那么厉害的几个棒客,被少师傅一人打了个头破血流,跪在地下直喊饶命,不能起来。你要有什坏心,就找晦气了。”话未说完,女尼己早挥手令去。
店家是一老头,仍是咕哝不已。女尼朝四外看了一看,转朝店家低声说道:“你不要管。这两位女施主与我师父相识,特命我来迎接。她们年老力弱,雨中走了长路,她这包裹也拿不动,由这客人代为送去也好。既非同路,我也不会留他。但庵中向例不留外客,走后有人来问,不要说起有外客来过,如有人问,你只说:‘附近两个相识的母女由此走过,吃了一点东西,已然回去,另一身带三角银牌的少年由此往北过去多时。’不可忘记,也不要多说,你记住吗?”
店家对那女尼十分恭敬,诺诺连声,又引女尼去往一旁,低声说了几句。陈英暗中留意,微闻女尼笑道:“这班鼠贼,哪敢再来?本来无干,因奉师命,不敢违背罢了。我想不会有人寻来,你只照我所说去做便了。”
三人闻言,忽想起对方似已知道来意,方自暗中示意。女尼已转身走来,低声说道:“三位不必多心,到庵中吃点素斋也好。”三人忽然惊觉,陈英刚脱口问道:“老师父法号可有一个‘野’字?”忽听门外马蹄奔腾之声由远而近,跟着便见几骑快马飞驰而过。女尼面容微变,低说:“你既知道,为何多问?还不快走!这是好地方吗?”说完,回顾店家又端饭来,笑说:“你不要忙了,这两位女施主要到我庵中吃素斋呢。”
陈英想要还账,一摸腰间,忽想起行时样样想到,惟独金银,因义母见风雨太大不能多带,只带了一些珠宝,自己也觉身有曹贼信符,各处分寨均可随意支用,何必累赘?带的金银本来不多,又是大锭,这等荒村小店,不能兑换,并还未在身边,打开行囊,又恐露白,江氏母女更是分文皆无,方骂自己糊涂,怎未想到万一中途分散,没有零碎银两,如何度用?女尼似已看出为难,笑道:“他们酒饭钱,少时由我送来,省得取了。”店家忙道:“他们共只吃了一碗豆腐花、两碗冒儿头,还没有吃完。共只十几个钱的事,我受少师傅那样大恩,这算什么?”女尼笑道:“不能亏你,少时再说。”陈英见江母示意多付,接口道:“我的钱都在行李之内,等将这两位女客送到,我再送来吧。好在我和她们不是一条路,我又不到庵里去,你们这里茶水不好,只讨一杯清茶,吃完就走。”
女尼止住店家,不令再说,随同起身,由陈英一人挑了行李走出。庵在离镇里许山坡树林之中,地势十分偏僻。女尼好似避人,所行均是树林。晴日阳光之下,浓雾全消。秋高气清,黄花满地。时见群鸟飞鸣疏林繁枝之上,树影参差,明曦在地,满眼秋芳,时闻桂花香味,沁人心脾,别有一种苍莽幽丽之趣。
三人四顾无人,村镇不大,又是头一两家,一转入林,无人留意,正要请问,女尼已对陈英笑道:“你真大胆。如今曹贼虽还不曾疑心到你,但你去往分寨应走大路,身有信符,无须躲避贼党耳目,你偏走了小路,已是可疑。贼党连日又在这一条路上日夜查访老王有无遗孤留在外面和他所忌恨的人,大路官道,固然也有贼党和铁卫士往来查探,因知得信逃走的人不敢走大路,必走小径,最是留心。休看带有信符,你一人无妨,如同王妃母女同路,就是当时被你搪塞过去,也必用铁羽飞书,去向曹贼密报。单是贼党,已极可虑,何况还有铁卫士中好些能手,因曹贼说老王还有几处外室,虽已命人赶往杀死,仍恐还有遗留,将来均是大害。双方勾结,正在风紧头上。你做的事多少有点破绽。那两口棺木尚还未埋,你又开过一次,稍微生疑,当时看破。就是人已逃出,也添出不少危害。你的踪迹最关紧要,而你挑着这多行李,身上还背着一块宝石,幸而遇见风雨大雾,走过罗场坝不曾停下,沿途未遇一人,否则休说遇见贼党,随便遇见什人,你们这样的神气装柬,早晚均非出事不可。昨日我师父由此经过,谈起此事。依她本意,还想使你们多经一点艰难困苦,长点志气,免得平日享受太过,日后不知警惕。我知师父心性,用意虽深,但是此去还有十多年的艰难困苦,伯母本是富贵中人,相形之下已是难堪。昨夜你们由大风雨中冒险逃出,又受了不少苦难,想起小妹年幼,将来又是我的小师妹。师父已关山门,我便是她末代弟子,入门还不到十年;各位师姊均是六七十岁以上,我见她们,只有恭敬,不敢随便说笑;不料又收了这一个聪明美秀的小师妹。我心中高兴,不舍得她一同吃苦,你们便不路过,我也必要寻去。方才知你们到镇上,忙赶了来。因我本是附近城中孤女,受恶人之害,家败人亡,多蒙恩师收留;自己建了一座小庙,同了几个贫苦无依的妇女,守着先人墓田,在此出家,耕种度日,用不完的,便帮助镇上那些苦人,所有人家全都相识。上月正在田里耕作,遇见几个由城里来游山的土豪之子,带了许多匪徒,恶言调戏,又将种田的人打倒,我方被迫出手,将其打倒。这班恶人,当夜便被我赶进城去制服,不会再来。镇上人家,因我平日肯帮他们的忙,知道对方财势厉害,恐我吃亏,日常关心。正好借此招呼他们代为留意,就有贼党来问,也必照我的话回答。店家知我清修家庙,不容外人登门,你又男子,故此那等说法。庵中没外人,伯母和师妹不妨多住几天。等事情稍冷,陈师弟先往贼党分寨走上一趟,再回相见,暂时不令贼党看破,将来也许还有用处。如以为人已脱险,那就差了。”说完,人也走到。
庵房虽小,花木扶疏,景甚幽静,干净已极。三人听出女尼乃野云长老关山门的弟子净波,好生喜慰,重又礼见。吃完素斋,便令三人分别安息。
陈英要往店中会账,净波说是“无须”。三人全都疲极,睡醒起来,天已黄昏。净波暗告陈英:“老贼为了唐氏母子始终没有音信,本己忧疑,又听说老王好友浙江杜仙山白雁峰大侠何异已然得信,约了湖广,小桃园三友中的金臂莫全,要往芙蓉坪,追问先王和朱、白诸家如何死难。曹贼知道老王平日轻财好友,交游遍于天下,虽然晚年不听良言,正人君子十九疏远,昔年交情尚在。内中几位前辈剑侠更是多年好友,得知此事必不甘休。虽然做得干净迅速,另有一个死党装成内应,代他告密;又是用药迷倒杀死,外人不知;曹贼作为保全全山人民生命财产,被迫投降,各处分寨的王党全都杀光,所留全是他的党羽,但是人心难测,尤其芙蓉坪人多地大,不能全杀,内有许多才武之士,平日又极投机,虽因行事机密,没看准心意以前不敢泄露逆谋,总想收为己用,杀死可惜,是否真心,暂时还难考查。唐妃母女更是大患,只要有人响应号召,立时不得平安。今早闻报,想起胆寒。一面加紧戒备,一面和铁卫士勾结,凶焰越盛。江氏母女就此去往江南隐避,难免危险。师父因想暂时把这几家遗孤踪迹隐起,不令贼党知道。作为唐氏母子回山以前,遇见昔年强敌将其杀死。但是此事颇难,不做出一点形迹,仇敌不信,其势不能和你一样,去弄两个假尸首出来代替,必须寻到唐家旧仇,将其说服,再装出许多畏祸逃避形迹,使曹贼先死了心。等诸家遗孤长成,再了这场公案。江师妹便住在我这里,只要不出走动,决无人知。关于别的遗孤,你先不要对她母女说起,此时大家不通音信,各自努力用功才好。”并说:“湘江女侠柴素秋带了阿婷逃出,为了行时匆忙,想起姊夫白华一口传家宝剑忘了取出,恐落贼党手中,前往盗取,不料此剑已被白家一个使女乘乱偷出,抛人后面绝壑之中。因那使女平日服侍花四姑,人甚伶俐得用,贼妇不忍杀她。白氏全家四十余口,同四十多个手下的人全被杀死,只有三个老弱下人保得活命,此女便是其一。本拟剑被素秋盗去,防备又严,当时被其看破。素秋本领虽高,寡不敌众,更没料到贼党会防她,方隔两日,便去而复转,原想自家知道地理形势,出其不意,手到拿来。眼看危急万分,忽有两位青城派的老前辈路见不平,将其救走,受伤不重。前日遇见木尊者师伯,已将她母女引往江南隐居,这几家遗孤虽然分开,相隔都不甚远。你去各分寨走上一趟,再回芙蓉坪查探明了贼党虚实和常时来往的几个铁卫士,再来寻她母女共商行止便了。”
江氏母女起身洗漱刚完,听见二人说话,也寻了来,正向净波道谢,忽见一人走进,乃是一个身材瘦长的穷人。
陈英见他貌相丑恶,脚底颇有功夫,知道贼党耳目最多,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来人脚底坚实,点尘不扬,一双长臂肌肉凝练,但又不露筋骨,二目精光远射,一望而知是个内外功极好的能手;又知庵中素来无人上门,何况男子?昂然直入,一言不发,不禁大惊。心方一动,净波已迎了出去。
要知异丐范显独斗群贼,逢凶断臂,江小妹等男女四小侠夜走盘蛇谷,巧遇黑摩勒,同除毒虫,三访壶公,大破芙蓉坪,以及前文所说紧张新奇节目,均在以后诸集发表。限于篇幅,请读者见谅为幸。
第一九回
萧寺栖身 荒林毙寇 飞刀断臂 绝处逢生
前文江氏母女和陈英一同由芙蓉坪逃出山去,在狂风大雨、黑夜深山之中,冒着奇险一路飞驰,走了好几百里山路,连过两处山口村镇,均未停留。雨住以后,又在浓雾之中向前急驰。一直走到中午,到一乡村小店之中,正在用饭,忽遇野云长老门下侠尼净波寻来,引往所居云林庵中。
睡到黄昏将近,忽见一个少年穷汉匆匆走进。陈英想起贼党手下耳目甚多,什么样人都有,心方一惊,净波已迎了出去,笑间寻谁。来人朝净波上下看了一眼,递过一封书信,说道:“我名范显,现奉家师赛韩康之命来此送信。你便是野云长老门下那位小侠尼么?”净波似因来人貌相丑恶,神态又骄,冷冷地答道:“贫尼正是净波,有劳范师兄远道来此送信,可要请到里面吃杯茶去?”范显看出对方神情冷淡,意似不快,冷笑道:“家师只叫我送信,没有叫我吃茶,何况后面还有几个鼠贼,也许今夜明早寻我出点花样。我还要打发他们回去,将来再见吧。”说罢,不俟答言,转身就走。
野云长老幼丧父母,身世孤寒,不知受了多少艰难苦痛、欺凌压迫,九死一生,终于奋斗出来,所拜师父是一位高僧,因其从小无人照管,不满十岁便在外面流浪,仗着天生智慧,连脱危险,自来又是男装,没有缠足穿耳。先依叔父,也无儿子,一向当她男子看待。野云拜师之时,三次苦求方蒙收留,同门又有两位师兄。自己正受恶人危害,只有投到师父门下才可无事,哪里还敢露出真相?一直过了二三十年,长老业已成名,威震大江南北。
这日老禅师预示不久就要坐化,想起身受师恩,不该隐瞒到底,当着几位师兄不便开口,想夜阑人静再行禀告请罪。不料老禅师早已知道她的来历,昔年先不肯收便由于此。
她这里正在盘算少时如何禀告,老禅师已先开口,说出当年心意,并未怪罪,反说:“徒儿这多年来向道坚诚,救了不少苦人,所立善功甚多。最难得是得了师门嫡传,武功剑术已到上乘境界,轻易不肯显露,不似百鸟山人等女侠虽也内功外功同时修为,但是疾恶大甚,动开杀戒。每次遇到恶人,总要费尽心力,先加劝诫,恩威并用,使其感化,改恶归正,除非真个极恶穷凶,轻不下那杀手。对于一班为了衣食铤而走险,或是受了胁迫诱惑因而为恶的无知愚民,更能于劝诫之外,为谋生业,使其永为安善良民,一直有功无过。为了僧尼不便同修,隐瞒师长情有可原。”说完,又将师门嫡传内家上乘真诀《三元图解》暗中传授。
高僧不久化去。长老奉命开山,平日门人男女兼收,僧俗不论,只要禀赋过人,能代行道,一律收容,家规也极严厉。净波乃她关山门的未一个弟子,最是钟爱,不满十年便得真传。只是年轻疾恶,外和内刚。长老因她虽然好胜,从未犯过本门规条,除疾恶太甚而外,身世为人均与自己昔年相似,在门人中貌也最为美秀,也就听之。
净波本和师父一样,生具洁癖。无论衣物房舍,净无点尘,一见来人从头到脚泥污狼藉,貌相又是那么丑恶,先已嫌厌,又见辞色强做毫无礼貌,心更有气,暗付:吕师伯借着江湖卖药,行医救人,穿得虽是一样破旧,洗得却是干净,语言器度何等冲和高雅,如何收了这样一个好徒弟?看在他师父分上,还想敷衍几句,范显已扬长而去。
另一面,陈英一听来人是赛韩康弟子,本要上前招呼,见其说完就走,对于主人似有轻视之容,急于想要探询吕、唐诸老动静,忙追出去,见范显走得极快,晃眼之间已穿入前面树林之中,忙即赶上,急呼:“师兄留步!容小弟拜见。”
范显回顾陈英追来,回身问道:“你是陈师弟么?那年你寻师父送银,我正离开,不曾见面,后听邹阿洪师兄说起你的为人实在真好。我早听说那小尼姑装模作样,许多讨厌,也因师父说是师弟在此,想见一面,不料如此可恶,看人不起,不是看在野云长老面上,当时我便给她看点颜色。如说尼庵不容男子走进,老弟不是也在那里,怎就对我一人傲慢?实在气人。本来有话,也不肯说了。”
陈英见他说时怒容满面,只得婉劝了两句,井问唐妃母子下落,途中有无危险。
范显笑道:“不为这些事,我还不肯来呢。我还有一约会,本来可和你同谈些时,偏那小尼姑可恶。我气她不过,与她计较,又恐师父见怪,只好早点安排,给她看个样子,莫以为她是野云长老门下,便无一人能及。事出意料,剩我一人,必须就走,无暇和你多谈,事完再见面吧。”
陈英听出内中有事,似要与人争斗,再往下问,范显答道:“你不要管,没有你们的事,被小尼姑知道,还当我一人就不能办呢。你问的那些人,回去看信就知道,不要和小尼姑多说。我这人脾气不好,如把我当成弟兄之交,便请听我的话,再见再谈吧。”说完匆匆走去。
陈英看出范显刚傲已极,也觉吕师伯的门人怎会这个神气?前见二位师兄貌相虽丑,谈吐还好,这一位范师兄简直有他无人。人家乃是尼庵,初次登门,一言不发朝里乱闯,身上又是这样肮脏,人隔老远便闻到一股气味,怎能怪人怠慢?何况主人并无失礼之处。心中好笑,遥望前面,人已跑得没有影子,方想此人虽然狂妄,脚底如此轻快,武功想必更好。忽听小妹娇呼“大哥”,回顾小妹寻来,净波刚往庵中走进,想起信犹未看,忙即赶去,见面一问。
净波笑道:“天底下竟有怎样俗恶不通情理的人,难为吕师伯会收他做徒弟。你和伯母、小妹还是由黑夜荒山、风雨水泥之中逃来此地,衣服虽在途中换过,身上可有一点污秽?固然隐身江湖,师规清严,平日又以乞丐为名,生活穷苦,莫非他由芙蓉坪后山口一路寻来,又遇到那样大雨,连水也得不到一点?你看他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脏的,何苦做出这样讨厌神气?平日常说人穷不怕,总要穷得心身一齐干净。最讨厌是好好衣服不知爱惜,甚而故意弄脏,不是假托清高、名士不拘,便是隐迹风尘、佯狂避世。他连本身衣物都管不过来,还说什么别的大事!后者还可说是想要接近穷民,不得不和他们一样打扮,却不想人越穷越要爱惜物力,不应糟蹋。如其因为着得破旧便不去管它,随便糟蹋,他那穷一半也是自作,心身一样干净岂不更好?这类除极少数的人是由于佯狂避祸、内有原因而外,十九由于好名心盛,标新立异,互相模仿,以致成了风气。始而忍着,自己不舒服,还叫别人讨厌,习惯自然,久而无奇,也不想人之善恶贫富,与遍体泥污什么相干?这且不去说他,更讨厌是那些酸丁并无真才实学,偏要装得蓬头乱发,周身污秽,人在数尺之外便嗅到一股臭气,口口声声自命不凡,专说大话,不办一事,摇头晃脑,通体没有一根雅骨,还自以为是名士风流。除却糟蹋衣食,于人世上毫无用处,不能助人,也不能治己,比后一等人还要讨厌。你看这位范师兄那样神气,常人望而生厌,苦人更当他凶煞看待,能办出什么事来?无怪人说吕师伯因想感化恶人,另立教宗,门下弟子品类不齐,今日一见,果非虚语。此人满脸戾气,早晚必有凶杀之灾。便他口气,也似有事发生,并还想要在此卖弄。吕师伯来信虽未提到,据我猜想,许与贼党有关。本来我想置之不理,终要看在吕师伯的面上,他又孤身在此,无人相助。陈师弟反正今日已不能走,等我得到信息,便有热闹好看了。”
陈英也将方才所听的话告知,并问:“吕师伯来信可是为了娘和妹子?”净波笑答:“照此说法,我料得一点不差。此人必是途遇贼党或是平日结下的强仇大敌,本心和我二人就便商量,一同应付,因我没有十分敷衍,一怒而去,打算独斗群贼,来此逞能。照他行为和那脸上凶煞之气,决无好事。我虽恨他狂做无礼,人又那样讨厌,既在我这里遇上,不能袖手旁观。再停片刻,就可得信。师弟早点吃饭,以便同往。”一面把信递过。
陈英听完,一看信上大意是说陈英走后,山中又出了两次变故,先是一班旧人想要暗刺曹贼,均为贼党所杀;另一起乃是前王两个旧友得信气愤,欲为报仇,还未走进芙蓉坪,便被贼党拦住恶斗,双方互有伤亡,结果不敌而去。何异、莫全比较稳练,得到信息立时变计,知道曹贼事定不久,必要出巡各分寨,考查同党功绩,有无疏忽放走逃人,意欲探明出巡日期,中途赶去,现还未定,曹贼见此形势,知道人心还有不稳,越发疑忌。这一二日内死了不少的人,密令由内到外加紧戒备,到处查探前王有无遗孤在外以及和老王相识的一班老友的动静,并有好些铁卫士被他勾结,假公济私,对方稍微现出敌意,便当反叛看待。轻则就地杀死,合力暗算,重则一面下手,一面向清廷密报,连对方亲友也一网打尽,端是狠毒非常。陈英虽得宠信,无奈曹贼天性多疑,反覆无常,以前又是前王贴身的王官,目前祸变初发,疑忌正多之际,掌领分寨的几个头目都是阴险狡猾达于极点。分寨的女铁丐花四姑尤其心细机警,因与王妃相识多年,又是内亲,深知陈英母子感激主人恩义,平日贴身不离,得用的人,决不至于背主降敌。冒失前往,非生疑心不可。尤其陈英用女孩尸首代替江小妹,移花接木,做得太险,开棺之时留下好些痕迹,幸是机缘凑巧,来了一场狂风大雨,曹贼上来宠信过深,恰巧遇到贼党庆功欢宴,人都聚在屋内,否则,能否安然逃出尚是难料。如今贼党专一留心形迹可疑的人,王妃母女以前又在山中常见,一望即知。再往前走,实是凶险。难得误走云林庵,中途未遇一人。江氏母女可在庵中住上一两年。等到事情稍冷,曹贼见一班前辈高人无什举动,虽有两起打不平的,也都知难而退,自家声势越强,并有许多铁卫士可作靠山,日子一久,自然松懈。到了那时,野云长老必有吩咐。奉命之后,再往江南隐居,才可无事。如其骤然之间无论是在何处出现,均易被人看破,断乎不可。本来江氏母女就在云林庵久居也是一样,一则相隔贼巢太近,庵中清规虽严,饮食起居均颇舒服。江氏母女以前出身富贵,享受太过,此行须要经过一番辛苦艰难,自食其力,以后回山才能深知人民疾苦,为大众造福。尤其小妹更要从小经历,磨练她的志气,而一班师长前辈又多散居东南诸深山中,将来结合也较方便。并说此次逃走,沿途均有人暗护接应。因见贼党没有出动,野云长老事前力言无事不可上前。此举原是备而不用,既未出事,最好令这三人受点教训,故未出面。天门三老也在此时得信赶来。也觉江氏母女未被贼党识破,老王棺木曹贼不久安葬,开棺痕迹又有一个有心人当夜跟在陈英后面代为消灭,从此隐姓埋名,静等小妹成人报仇,再好没有。对于陈英大为夸奖,只说他许多地方过于卖弄聪明,胆也太大,轻视强敌,虽然骗得曹贼暂时宠信,手下贼党人人疑忌忿恨,结怨已深,日子一久必露马脚,或受贼党谗害。就这样,仍为一心细的人看出,那一具假女尸更被那人老早发现,一直暗中尾随,陈英日夜奔走布置全都知道。如非那人还有许多顾忌,未敢冒失越山同出,便是江小妹藏身的山洞,也被暗中寻去。幸而此人乃前王旧友,痛恨贼党,不特没有告发,反倒随时暗助,遇到危机代为化解,或将仇敌前后引开,否则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如其不信,江母开棺出来,陈英忙乱之际,被那人塞了一张纸条在行李之内。彼时江母正在更衣进食,衣物乱了一地。那人冒着大雨,藏在暗处巡风,准备万一贼党寻来,立即警告。等人走后,除地上泥水和棺材边上残痕而外,并有一件亡人衣服遗留在外。虽是江母所换,陈英人在门外,灯光不敢点亮,事后也曾寻过一遍,竟未发现,不是那人代为灭迹,早已泄露。第二日一早山中便发生行刺之事,死人甚多。那人总算占了好心肠的便宜,跟在暗中,忙了大半夜,回去伤感了一阵,人便疲倦,睡得甚香;出入隐秘,心思更细,除妻子外无一得知;又与两个曹贼心腹交厚,同住一起,朝夕相见,并未露出痕迹。而那许多忠义之士见行刺未成,曹贼任性残杀,人人自危,激动公愤。没有家属顾忌的固是当先发难,便那安居多年,子女成行的,断定早晚必死贼手,也率全家群起拼命。只他和有限几人平日谨细,虽知众人密谋,料其无成,并未参与,也未露出神色。就这样,曹贼还是疑心,命人赶往相机下手。见他刚起,正在洗漱,还不知道外面动手之事,平日对人又极诚恳,没有嫌怨,妻老子幼,附近同居的两贼得信,忙又分头化解,因而无事,反倒增加贼党信心。此是将来一个好内应,为防泄漏,未说姓名。看完将信烧掉,不可多说。借玄牦皮甲的人业已平安到达,将来自会送回。陈英不宜再回芙蓉坪,就要回去走一次,也应等到本领学成之后,想好说词,速去速回。好在曹贼因杀王妃出力,不是久处不会生疑,突然回山,短时期内不致有事,乐得把这一面留为后用。可在当地养息两日,往寻天门三老正式拜师之后,自在山中勤练武功,无事不可出山走动,到时,师长自有吩咐。吕瑄和诸长老不久也各隐迹,不再走动,须等遗孤长成,再行出面相助。江氏母女前途好些困苦艰难,踪迹更要隐秘,必须努力奋勉,方能过去等语。
看完,正在互相谈论伤感,忽见方才端水的女童匆匆走进,朝净波说了几句。净波笑说:“果然我料得不差。范显来时与几个强敌相遇,因他性太强做疾恶,双方口角,不是师命在身,恐怕引鬼入门,早已动手。现在双方约定,明早天亮,同往这里后山一分高下。他看出对头人多,内有能者,他手法又狠,只一伤人,难免恼羞成怒,一拥齐上。本意就便约我相助,不料人太骄狂,话不投机,一怒而去。方才命人往探,这伙人均是北方路上大盗,经人引进,往芙蓉坪去投曹贼,暂时还不能算是贼党,又都是出了名的恶贼大盗,就此去掉曹贼几个未来的爪牙,岂不也好?但气范显不过,明早虽然跟去,你我上来先不要出面,倒看看他能有多大本领!”
小妹闻言也要前去,江母自是不允。净波笑说:“无妨,到时小师妹只作旁观,不要上前好了。”
江母虽知净波乃野云长老最得意的爱徒,平日早有耳闻,总恐贼党人多势盛,爱女本领不济,万一被人看破,好些顾忌,净波话已出口,不好意思固执成见,笑问:“你妹子年幼力弱,不要给你添累赘呢!”净波笑答:“侄女本意令她阅历,长点见识,不会许她出手,并且有人照看,连陈师弟都不一定出场,有何妨害?我恐怕母无此闲心,否则便连伯母同往观战,也不至于被人看出。”
江母问故。净波笑说:“此庵虽在山坡之上,庵后石崖之下有一山洞与后山相通,长约两里,最是隐秘,出口又是一个崖洞,高居山半,形势奇险,更有许多盘松怪石遮蔽,人伏洞口,一目了然,外人决看不出。明日双方争斗之处便在崖下小溪对面,相隔不过七八丈,看得逼真。下面还有一个小洞,离地只得数尺,伯母和小师妹便伏在内,地势更隐,内里曲折,低只数尺,就是有人发现,不知底细也走不进。我和陈师弟在上洞观战,我命方才在此的女娃小凤陪了同去。师妹最是孝顺听话,怎会有事?如非格外小心,防备万一被贼看出,便同在上洞也是一样。到时,听伯母和小师妹的便吧。”
江母名家之女,虽有一身惊人武功,从小便受亲庭钟爱,年才二十便嫁与由崙续弦,享受富贵,江湖上事虽常听说,经历不多。中间虽随老王几次出巡,到处受人欢迎,休说下三门的盗贼望风远避,不敢近前,就是有点名望的绿林中人,也休想望见颜色。心想:此后便在江湖上颠沛流离,无论什等样人都不免于交往接触,借此长点实际见识也好。当时笑诺。晚饭后,因听净波说起洞中形势,方觉上洞似比下洞容易藏伏,想要改过。
小妹忽由对面房内走来,喊道:“师姊,我什么本领不会,决不妄动。我和娘都随师姊大哥同在上洞可好?”净波笑问:“谁教你的?”小妹面上一红,答说:“我先见小凤,还当师姊用的使女,方才问出,竟是师姊的记名弟子。她说:‘下洞气闷,设有石闸,随时可以关断,比较退避容易。其实里面窄小曲折,好些地方人须俯身而行,不能直立,看起来也没上洞清楚。’并未说什别的。”
净波笑道:“此女最是胆大妄为。她母娘家所炼灵药,能够健筋骨,增加力气,初生九月,便将她浸在药水盆内,每日三次,直到九岁,她娘病重将死才止,大来颇有力气。我因她天性刚暴,又未奉命收徒,本不想收。她娘临终以前再三求我;她孤苦无依,大雪寒天跪在门外,两日一夜饮食不进,不曾离开一步。她一无母孤女,如此坚忍毅力,我心中不忍,忘了她娘名医之女,来时服有避寒灵药,等到想起,已然答应收她为一记名弟子,话既出口,只得留在庵中。此女用功极勤,就是好胜喜事,胆又太大,人生得丑,总算还爱干净,做事灵巧,不讨人厌,否则我早将她引进到二师兄门下严加管束,不要她了。日问伯母、师妹来前,我便对她说不许多口,埋头服侍尊长,更不许多事。原想试她是否听话,不料她见我只令向来人行礼,没有说出是我徒弟,心中不快,急于表示。饭后我见她暗中眨眼把师妹引出,便知她的心意,虽没有乱说别的,只想把师妹和伯母劝往上洞,免她在旁守侍拘束,以便遇机逞能,她还当我不知道呢。她小小年纪,在我这里才三四年光阴,能得几何!如此大胆。明日我倒看她有多大本领,要是为我丢人,叫她好受!”
话未说完,小凤忽然跑进,接口笑道:“师父,弟子怎敢违背师父意思?实在是气那姓范的不过。又想我们这里从无外人敢来窥探,何况公然来此骚扰,越想越恨。难得遇到这样的事,正好用师父传授的剑诀掌法除他两个狗强盗,与姓范的看个样儿,免他以后再小看人。要是师父不出手,只由弟子等二人将来贼打败,或是杀他两个,有多体面呢!”
江、陈等三人先见小凤大鼻大眼,面如黄蜡,眉毛不知何故烂掉,稀落落数得清几根,偏又长短不齐,一多一少,下面嘻着一张阔嘴,一个圆头,黄发齐肩,已露头发。人既矮短,又生成一双大脚大手,从头到脚均不相称。初见面时,虽向三人跪拜,并未开口,故未留意,加以一路劳乏,睡得黄昏才起,范显走后,便吃晚饭,共总没有多少时候,均未和她问答。后来还是小妹见她貌相虽丑,和净波十分亲热,人更勤快灵巧,先因小凤不是僧装,知道庵中还有几个贫苦妇女随同耕作,当是人家之女寄居在此,只觉滑稽好玩,不由对她多看了两眼。想起以后长住庵中,好些事均未做过,方想向她探询,明日随同下手,先做起来,免得被人议论富贵人家之女只会享受不会操作,恰巧小凤暗使眼色招手,跟往对屋一谈,才知她是净波第一个门人,虽是记名弟子,已得有不少真传。随说起洞中秘径和方才打听的双方虚实,因想乘机出手,试她本领,惟恐奉命照护小师叔,不能离开。一面密告小妹说左近好些男女幼童,均得过净波的传授,连那几个一同耕作的苦人,也各传有一点防身本领。请小妹不要说出,只向师父请求,改往上洞观战。
小妹听她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竟得师门真传,好生羡愧,忙照所说告知净波,小凤也走了进来。
正说得高兴,净波笑骂道:“无知孽障,你哪知道厉害,说得如此容易!等到吃亏,丢人回来,我再问你。”江母、陈英见净波并无怒容,听那口气,分明此女本领不小,至少也能应付,不致不敌,好生惊奇,因闻洞中设有石闸,笑问:“小师父在此清修,平日无人上门,设这机关何用?”
净波笑答:“起初原没什意思,只为先父在日最精此道,后来弃家出走,至今没有下落。彼时侄女年才三岁,从师之后,偶往故乡扫墓,无意中在昔年存放先父遗物的世交家中,见有不少书籍著作,取出整理。发现两本遗书,上面除勾股计算之学而外,并有许多图样,精妙非常。一时见猎心喜,学会了些,没有地方试验,也就罢了。屡次访问先人下落,终无音信。后听人说芙蓉坪有一异人,为老王做了许多机关埋伏。又向恩师请求打听,才知那人乃先父同道好友。先父本人已在武夷山中坐化,无疾而终。费了许多事才将地方寻到,又在以前先父所居山洞之中寻到一本图解。刚刚看熟,便被姓彭的老前辈借去,至今未还,因是得了先人遗留的,一知半解。这座云林庵便我亲自建筑,所以冬暖夏凉,不畏风雪山水侵害。建成不久,发现庵后石崖下面的洞穴甚深,后山也有一洞相隔不远。闲中无事,乘着三个冬天将其打通,并在两面洞口和洞中设下石闸和几处机关,试验所学能否应用,并在山腹开出几间石室,以作存粮和避寒避暑之用。本是无心之举,从来也未用过。”
江母闻言,想起芙蓉坪山高谷深,险峻非常,本来就有不少机关埋伏,平日疏忽,只知有好几层关口厉害非常,一经封闭便难飞渡。曹贼心思最巧,占据之后,定必加工布置,添上许多,比起以前更加厉害。昨日逃出尚且这样艰难,将来如何回去?难得净波有此图解,正好借用。心中一动,因已被人借去,身在患难之中,此去不知要受多少辛苦难艰,能否回转故乡尚自难言,念头一转,欲言又止。
净波因天明前便要起身,请三人早点安息。陈英因主人所居是个清静尼庵,向无男子登门,虽有两层院落,十来问房子,但都住有妇女。自己住在后院厢房之内,与江氏母女对屋。当中有一小佛堂,本是主人师徒静修之所,刚匀出来。半夜醒来,忽然内急,茅房在前面偏院之中,不知床后设有净桶,深更半夜不便到前院去,一看后门不远便是山崖,门外大片空地,种有几亩菜蔬,便越墙而出,绕往前面荒野树林之内,免得日间被人发现讨厌。到后一看,地虽偏僻,平日仍是有人往来,想起主人好洁,又觉不妥,重又绕往庵后崖坡隐僻之处方始蹲下。这一往返绕越,不觉走出一里来路。
解完觉着身上一轻,仰望天色,已是残月西沉,水星挂树,野风甚寒,算计离天明不过半个多时辰。正要转身回庵,准备洗漱,忽听左侧有人纵落之声,接连两响。心想:此时此地,怎会有夜行人来此,偏又离此不远,莫要贼党寻来?心中一动,忙往山石后面一闪。
跟着,便见两个持刀壮汉,北方口音,由旁闪过,到了身前立定。一个说道:“就是这里。那贼尼姑虽然美貌,十分扎手。张贤弟上回便是吃她苦头。不怕兄台见笑,我为此受了主人好些闲气,他父子已被贼尼吓破了胆。我实在想起气闷,早想报仇。难得今日巧遇诸位兄台,虽然中途耽搁,离天明不远,但这一带最是荒凉,贼尼平日恃强,决想不到会有人要她好看。到了那里,我们出其不意,先快活一阵,再杀她一个鸡犬不留,你看可好?”另一人道:“我与兄台同一心思,这样再好没有。”说完转身要走。陈英料是净波所说土豪手下教师,不由气往上撞,一摸身上未带兵刃,心想绕路赶往前面报警,或是空手对敌试他一下。如其不敌,再往回跑。
方一迟疑,忽听一声喝骂,同时,接连两点寒星由侧面一株大树后飞出。先说话的一个应声而倒,一声惊叫,伏地不起。另一壮汉身法比前者要快得多,那暗器竟被避开,由耳旁擦过,大惊怒喝,回顾无人。那一带树林又密又粗,正背月光,急切间看不出人在何处,发暗器的人也未纵出。那贼想是人地生疏,不知敌人藏在何处,同党又被打倒,受伤甚重,业已晕死过去,没有看明,不敢人林,正在厉声怒喝:“是相好的,快滚出来!”忽听身侧树后吃吃笑声,忙即扬刀赶去。
陈英看出那人本领甚高,不知用何暗器,那么凶恶的贼,一下便打死,剩下一个,决可无妨。想等他出来相机下手,满拟双方必要交手,便即停步,定睛一看,贼党到了树后,好似摸空,东张西望,连扑了几处均未见人,林中黑暗,不敢深入,急得重又退出林外,一看同党已死,正在跳脚大骂。笑声又起,但是换了地方,等到壮汉大怒赶去,人又不见,由此时东时西时前时后,急得那贼先是暴跳如雷,隔了一会似知不妙,想要退去,刚往回去,陈英恐他逃走,大喝一声便往外纵。那贼闻声惊顾,见林对面纵出一人,连忙扬刀扑来。双方相隔还有两三丈,忽听呼的一声,一条白影凌空飞坠。那贼未及转身,便被来人一把抓住头颈,往旁一甩,跌出二三十步,撞在路旁大树之上,几乎跌个半死。
那贼看去本领颇高,身法也极轻快,这一抓竟会禁受不住,被掼跌了一个半死。陈英惊奇之下定睛一看,正是净波,穿着一身白衣,背插一剑,笑对陈英道:“此是恶霸家中教师引来寻我报仇的狗贼,同党颇多,本意往后山赶完约会再来寻我。只有此贼胆大凶恶,意欲出其不意向我暗算。这是河南路上有名淫贼,本领并不甚高,全仗迷香害人。我问他几句话就回庵去,师弟可先回转,准备起身,我事完就来同行便了。”
陈英想起庵中人还未起,惟恐还有余党,忙即赶回。路过一看,就这几句话的工夫,倒地二贼已全不见。回顾净波,正往林中走去,知道林中人也是一个好手,昨日怎未相见?刚到后门,忽听身后笑呼“师叔”,回头一看,正是小凤,便问:“天还未亮,你到哪里去了?”小凤笑说:“我奉师父之命,服侍太伯母和两位师叔,自然起早。师叔请先回房,等我取了水来,再请小师叔起身,免得忙不过来。”陈英笑说:“我来帮你。”小凤答道:“师叔弄不惯,初来不熟,反倒给我添忙,请回去吧。”陈英刚一进门,便见江母、小妹一同走出,见面便问:“方才醒来,似听远远有人喝骂之声,你可知道?”陈英告以前事。跟着小凤空手进门,去往厨房端来隔夜准备好的汤水早点,匆匆吃完,净波也自回转,说“事已完”,便同起身。
快亮以前,天更昏黑,三人方觉有点凉意,人已走入崖洞之中。一路转折,盘旋前进,里面气候果比外间温和。中有不少石室,均有门户开关,制作极巧。未一段地势较高,上下共有两路。小凤已早退去。到了出口一看,洞在危崖之上。外面有一石槽,盘松野藤生满其上,恰将洞口遮蔽。由树隙中往外看去,脚底不远便是那条小溪。对岸大片平野,还有几处坟地,居高临下,看得逼真。东方渐有明意,陈英和小妹留神细看,到处静荡荡的,全是荒野。一眼望出老远,不见一所人家,再往前便是乱山,景更荒凉。也不知范显和贼党藏在何处,眼看东方渐明,天边已现红影。谈起方才杀贼之事,已过了个把时辰,贼党少去两人,不会毫无警觉,此时不见贼踪,莫要久候同党不来,去往庵中窥探?
净波听二人议论,接口笑说:“贼党半夜才由城里起身。原分两路而来,先杀淫贼,又是土豪教师怂恿,背众行事。范显说话太狂,贼党疑他不止一人,并未把他看轻,约定日出动手。这时还早,范显已早到来,现在人家坟前祭台之上装睡,你们怎未看见?”
二人闻言,正往林中查看范显人在何处,方才怎未看见,忽见斜对面树林中人影刀光闪动,其行甚速,来路正当坟地一面。方想:范显在内,怎未看出?来者共是十一人。为首一个着黄衣的,中等身材,手中未拿兵器,背上斜挂着一条像是软鞭之类,晃眼到了对面广场之上。内一凶僧笑道:“贼叫花如何未来?看他那样强横,必有来历,不会说了不算。何况昨日夜里又遇见他的对头,断无不来之理。莫要走在路上遇见刘老三和那姓张的朋友,将他杀死了吧。”
为首一人冷笑道:“你太把他两个看得高了。你莫以为刘三带有迷香,便无敌手。他那下三门的玩意,只好欺那良家妇女,真要遇见行家和内功好的敌人,照样跌翻,并无用处。这次去往芙蓉坪,本来没有约他,不知怎会被他知道。日前想起,和他同路,不论走在哪里都要被人看低两分。何况芙蓉坪那大威望,高明人物不知多少在内。我们虽然也是有名有姓,在江湖上说得出来,偏巧带了这样一个宝贝。弄得不好,几千里远来,被人笑话,岂不冤枉?他又太不知趣,你看昨夜听说云林庵尼姑有点姿色,便不知如何是好,恨不能当时赶去,也不问问人家是何来历。我想一个窑烧不出两样货色,那姓张的教师决不是什好货!起身以前,他二人鬼头鬼脑,背人说话,跟着便要先走一步。我明知他们是见我不肯冒失惹事,想仗迷香赶往云林庵去找便宜。听昨夜主人口气,那小尼姑不论有无来历,必不好惹,多一半要碰大钉子。能够整个身子回来,便是运气。凭他也想把贼花子除去,那我们也无须和人打赌了。我看此人功夫甚深,人必不止一个。许兄和他是老对头,如何也不知道他的底细?”
另一中年瘦贼方说:“这贼叫花,我在长江下游连遇见他两次,均是一人。说来惭愧。最后一次,我们共是六人,竟被他一人打败。我回去苦练了两年,才将飞刀学成,到处寻他踪迹,均未寻见。此次经一好友引进,往见芙蓉坪曹山主,不料会在这等荒村之中狭路相逢,又与诸兄相遇,真个再妙没有。此贼自己强讨恶化,到处欺人,偏和江湖上人为仇,一与相遇,必受其害,千万不可放他逃走!”
话未说完,忽听林内笑骂道:“你们这伙瞎眼贼!老爷因为连日不曾睡好,惟恐失约,昨夜便来此守候。方才你们由我面前经过,我正伸懒腰,竟会瞎了眼睛,一个也未看见。我如不守信约,稍一出手,少说也把你这个无耻狗贼的瓢先摘了去。你们要想以多为胜,只管一拥齐上,范四太爷决不在乎。如其说话不是放屁,便用车轮战,一个挨一个过来纳命便了。”
说时,范显早由林中擦着睡眼缓步走出,因在野地里睡了一夜,越发泥污狼藉,神态又是那么粗野。身上衣裤东拉一片西破一片,露出两条泥腿和身上黑紫皮肤,活像一个常年乞讨为生的恶告花化。
贼党早已怒发,待要上前,均被为首的拦住,并令众人后退,冷冷地立在对面,等他把话说完,冷笑道:“姓范的,凭你有多大本领,也敢发狂!自来双方动手,虽是胜者为强,但都有点过节礼数,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狂妄的鼠辈。不错,我们人多,但是事前没有想到你是一只独脚狗,杀你这样一个贼叫花,何用车轮战法!你也不必胆小害怕,本来昨日我弟兄数人,只有三个被你冒犯,本意等你约了人来,一对一分个高下,后又遇见许氏弟兄,说是和你有仇,才同了来。现在由你挑选,仍是一对一,你没有冒犯的只作旁观如何?”
净波和江母早看出为首那贼本领最高,看神气这头一人范显就不免要吃亏。要是头阵便被人打败,就是有人相助,转败为胜,也不好看,以后如何做人?方代担心。范显好似知道对方强弱,哈哈笑道:“你不必装腔作态,至少也是五六个打一个,何在乎下余三两个鼠贼?这些假话老爷不听,便想溜走两个,老爷也有地方寻他。自来擒贼擒王,本当先杀你这贼头,又恐万一他们害怕,分间逃走,我只一人,岂不费事?你先叫这两个姓许的过来,我倒看他下了两三年苦功练成的飞刀是什么玩意!杀完他二人,我老爷再出拘票,一个接一个点名挨刀。这样我省点力,你们也可多延一点时候。”
范显说话刻薄,神态又极强做,声音洪亮,震得四野均起回应。为首敌人始终从容不迫,若无其事,一任对方口出恶言,声色俱厉,始终和没事人一样。崖上诸人旁观者清,一望而知那是一个能者。范显虽然性暴气浮,听那语声,功力也不寻常,强敌当前,众寡悬殊,仍是目中无人,想必也有拿手。
江母因知净波厌恶范显,就是相助,也必等到他吃了小亏之后。觉着再不好也是吕瑄门下,不应旁观。陈英也随同力劝,请其早作准备。后听双方一对一,净波又坚不出场,只得到时再说。再看前面,那两个姓许的瘦贼已纵上前去。范显方喝:“你两弟兄一同领死也好!”为首一贼大喝:“许兄不可,我们不能说了不算!”二许只得退下一个。双方也未答话,一声怒喝便动起手来。范显有意上来先给敌人一个下马威,手法又狠又快。两个照面过去,为首那贼似知同党不是敌手,方喊:“许兄留意!贼叫花会有内家掌法,不可勉强。另换一人除他也是一样。”
话未说完,范显早知许氏弟兄对敌时,照例两人合手,对打便差得多。本来还想等他发出飞刀,再下杀手,闻言骂道:“不要脸的狗强盗,两次被你漏网,今日老爷出了拘票,指明取你狗命,还想活么?”说时,拿起手中连环铁杖往上一挡,便将敌人的刀荡开。紧跟着往前一上步,就势一掌,照准前胸打去。许贼本知他的厉害,又听贼头发令单打独斗,越发胆怯,不知范显这两年来已将师传内家劈空掌练成,心中还想抽空放那两三年苦功练成的梨花刀。先那一刀本是想卖破绽,就势纵起,只一转身,便可将那二十四把飞刀连珠发出,不料敌人天生神力,那刀又是虚势,未用什力,没等撤回,敌人铁杖来势神速,一下打在刀上,哨的一声,手臂酸麻,几乎脱手。心里一慌,忙即往后倒纵,已是无及。身才纵起,吃范显一掌打中,只惨哼得半声,便平空仰跌出去两丈来远,叭的一声大震,手脚朝天,打死地上。
贼党见上来伤人,越发激怒,纷纷抢上。为首一贼刚喝:“诸位弟兄且慢,贼叫花逃走不脱!”死贼之兄早已悲愤填胸,怒发如狂,抢先上前,人还未到,那二十四把飞刀,早就雪片一般,在离身丈许左右朝前打去。范显武功也是真好,一见刀到,左手舞动铁杖,右手双脚连踢带打,只听铮铮一片乱响,日光之下寒光如雨,四下分飞,晃眼工夫,大蓬飞刀全被打落。
许贼看出仇人本领比前更高得惊人,又见同来诸贼被为首贼头喊住,只管怒骂,并不上前,想起双方道路不同,此次途中相遇,不该说出要投往芙蓉坪,以致生出妒忌,想要借刀杀人;兄弟已死,再不见机,凶多吉少,气愤到了极点。回顾范显纵身追来,越发惊慌,不禁把手中刀一丢,急喊道:“你先停手,听我一言!”
哪知范显上来便打好去一个是一个的主意,竟不听那一套,没等说完,人已纵身上前,口喝:“不用兵器,将你打死,也是一样!”口中说话,铁杖早随手插向背后,声到人到,扬手又是一掌,打中前胸。这一次打得更重,连声音都未出便被打在地上,狂喷鲜血而死。
范显知道许氏弟兄还有一个同党在旁,正要点名索斗。为首一贼虽与许氏弟兄有点过节,本已看出敌人甚强,只想使他吃亏丢人,不料上来便被打死一个,知道剩下一个也必生疑结怨,索性借刀杀人,免留后患,刚将同党止住,第二个又被敌人打杀。随来同党不知他的用意,俱都不忿,纷纷喊杀上前,再也不听招呼。范显哈哈笑道:“原来狗强盗借刀杀人,老爷一时疏忽,恨他两弟兄为恶太多,全数杀死,不料上了你的大当。好在你们一个也逃不脱,既不要脸,早晚一样。”随指许贼同党喝道:“我不杀你,可去告知江湖上人,代这姓金的狗强盗传名,说他遇见强敌自不上前和借刀杀人的义气。”
那贼本领比二许还差,胆子更小,久闻敌人威名,一见这等厉害,早已胆寒,初次相遇,又不知许氏弟兄所交这几个贼党的深浅,闻言虽未回答,却是旁观不上,隔不一会便自溜走。下余七贼喊杀上前,范显手取铁杖,边打边骂,以一敌七,毫无惧色,恶骂的话尤为刻毒。贼党只管人多,反倒无奈他何。只贼头一人在旁冷笑,一任敌人嘲骂,丝毫不以为意。
范显武功虽好,那七个贼党也无弱者,双方打了一个难解难分。时候一久,虽有一贼为范显打伤败退,下余六贼个个能手,怒极之下,反而越杀越勇。范显毕竟吃了人少的亏,有好几次,均几乎受了暗算。旁边还有一个强敌尚未出手。
小妹和陈英恐其吃亏,方请净波出手。净波刚在摇头,说:“时还未至。贼头名叫金三连,比这些同党本领要高得多,又阴又狠,便对同党也是生杀任性,不动声色。越是这样,越发可怕,不出手则已,出手便是难敌。我只防备此人好了。”话未说完,忽见崖脚纵出两个小人,一持护手双钩,一持双刀,但都隐在身后,贴地飞驰,其急如箭。贼头金三连正向前面观战,伸手腰间取出一件奇怪兵器,前头两片月牙交错一起,后面是一短铁棍,肩上斜挂的软鞭也自取下。那东西好似纯钢螺丝制成,约有两寸来粗,拿在手里颤巍巍的,能刚能柔,前面并有尺许长一段三尖两刃的刀锋,两面各有一钩,看神气是想上前。后面来人并未看见,刚喊:“众弟兄停手,由我和他一对一对打。”说时,那两小人,前头一个正是小凤,后面也是一个少女,身材稍高,已同纵过溪去。小凤似想杀那贼头,还未近前,范显已先看出,厉声大喝:“强盗头厉害,你们小娃儿不可乱动,快些回去!”
小凤本意擒贼擒王,先把为首的贼除去,被其喊破,贼头金三连耳目本灵,也自警觉,回过身来。二女经过名师指点,知道金贼厉害,只得改道,往旁边贼党丛中纵去。范显怒喝:“你们怎不听话,要找死么?”小凤气道:“你管我呢!有本事去将贼头杀死,省得留在世上害人。像你这样,打到几时才了?”边说,二女已同纵身上前,刚有两个照面,范显便看出二女本领不弱,转怒为喜道:“是你师父叫你来的么?徒弟如此,师长可知,我倒小看你了。那姓金的狗强盗现在叫阵,你们自问能否替我看住他们,莫放一个逃走,等我杀完强盗头,再取他们狗命。只要办到,休看我穷,好歹也能送你们一点东西。”小凤笑说:“谁要你的东西!我们只要狗强盗的人头。今天包你一个也逃不脱,你放心好了。”另一使双钩的少女始终一声不响,但是勇极。贼党又有一点轻敌,刚两三个照面,便有一贼受伤。
范显见状越发高兴,哈哈笑道:“果然你们有两下子,我放心了。”说罢纵身一跃,便往贼头身前纵去。不料对头早有准备,本就打好主意,先在旁边,暂不上前,看明对方虚实深浅,再乘斗久力乏,用那两件特制兵器,冷不防纵身上前,猛下毒手。为想多年盛名,还不肯说了不算,一面发话叫阵,一面想好毒计,也是想一出手便取敌人性命,显他本领。不料来了两个女孩,年纪不大,本领惊人。那班同党知他性情古怪,不以为然,以为对方只得一人,荒野之中杀死了事,又无一人知道,何必这样好名,使敌人猖狂,自己这面吃亏受气::后又伤了两人,越发气愤,谁也不肯退下,非将敌人斩为肉泥决不罢手。
贼头方骂“蠢才”,二女已自赶到,竟被伤了一个,心更恨毒。知道这两生力军休看年小,无一弱者,再不上去将范显引开除去,更多伤亡,正在大喝:“贼叫花再不过来纳命,休说我以多为胜,占你便宜!”忽见范显一纵五六丈,飞纵过来。知其胜后心粗气浮,一点不知厉害,暗骂:“贼叫花真想找死!”一面用双目注定前面,看准来势,乘其将落未落之时一一言不发,把右手三连明月飞夺,左手腾蛇软鞭,往外一分,冷不防连身飞起,迎上前去,眼看凌空撞上,方始大喝:“贼叫花拿命来吧!”
范显原来得有师门真传,颇有眼力,早看出贼头金三连名不虚传,功力甚深,因其上来从容,方才对面喝骂,均未动手,还想嘲骂他几句,这一纵又急了一点,身在空中,还未下落,目光到处,瞥见敌人忽然住口,双手背在身后,好似拿有兵刃,目光注定自己,气定神闲,十分稳重。行家眼里,看出对方正以全力戒备,暗忖:此贼恶名在外卜看他如此拿稳,自己身在空中,莫非真要有什毒计?心念才动,说时迟,那时快!敌人已飞身纵起,由下而上迎面扑来。
如换别人,照着方才那样骄狂轻敌,敌人的三连飞夺,前头月牙双刀乃是一件极厉害的暗器,只在离身七尺之内便可随意收发,中在人身,和两把扎刀一样,两片月牙相对一剪,不论头和四肢,当时剪断,月牙刀的后面暗藏一根细铁链,外表决看不出那是暗器,端的凶毒非常。范显总算久经大敌,人虽强暴,身手却极灵巧。一看敌人双手分持兵器,两膀微微颤动,越知内有毒手,忙将连环铁杖抖开,“大鹏展翅”,身子往侧一偏,想将对面来势避开。双方来势都急,又是由上飞落,离地已近,动念稍微慢了一点,已是无及。身刚侧转,双方相隔只五六尺远近,百忙中瞥见自己全身均在敌人目光注定之下,方料不好。说时迟,那时快!敌人软鞭已凌空扫来。知道敌人兵器刚柔并用,碰硬就转弯,不等上身,忙举铁杖照准鞭梢用力打去。本意敌人手上还有一件短兵器,初次相会,不知他的解数,想仗自己天生神力,这一杖休说将人打中,便这一震,功力稍差也吃不住,只将敌人手臂震伤,就势挡退,往旁纵落,到地再打,多高本领也不怕他。哪知敌人手法巧妙,两件兵器相辅而行,这一鞭来势看去极猛,但那软鞭乃百炼精钢铸成,除却前头刀影鞭梢,通体均是螺旋弹簧,并可伸缩,看去来势又急又猛,实则还是虚势。
范显恐他中藏变化,右手还有一件短兵器未动,只猜中了一小半,这一铁杖又是打那鞭梢,百忙中瞥见那尺许长寒光闪闪的刀尖“灵蛇吐信”,倏地一颤,往外一撤,手中杖已打空,便知不妙。幸而身法灵巧,虽然打空,双方已快侧身,对面错过。忙将铁杖护住面门,打算就势翻落,同时瞥见敌人正由身旁向上斜飞,手中软鞭不住舞动伸缩,寒光闪闪,映日生辉。敌人身已侧转,双方去势一上一下,相隔不过三四尺。就这一霎眼的当儿,连念头都不容转,心神一分,微闻铮的一声,敌人长鞭忽又反手甩来,忙用铁杖去打时,猛觉左膀奇痛,好似被什东西夹紧。急怒惊慌中回头一看,原来敌人借着长鞭晃眼,分去他的心神,暗下毒手,将飞夺上面月牙双刀发了出来。范显骤不及防,左膀已被夹紧,奇痛欲裂,知中暗算,急怒攻心,把心一横,左膀用力一挺,右手连环杖便朝敌人打去。
贼头金三连这件兵器最是凶毒,月牙上面附有极强韧的绞簧,休说骨头,便是铁棒也被绞成两段,照例一发出来,将对方头或手脚斩断便即收回,没想到范显硬功精纯,筋骨如此坚强,刀虽斫在臂上,并未斩断,自己反被带了一同下落,正往回夺,不料范显身受重伤,情急拼命,这一杖竟用了九成多力。金贼本领虽高,气力不济,如非范显事出意外,身又同在空中,用不得力,知道敌人内家掌法厉害,那条膀臂又似不曾受伤,心中惊疑,慌不迭举鞭就打,无奈人已被范显带偏,往下落去,轻重不匀,双方用力都猛,这一下恰巧撞上,先震了一个手膀酸麻,虎口几乎崩裂,那鞭反激过来,也几乎被铁环绕住,暗道“不好”,二人已同落地上,手中飞夺上的月牙双刀还未收回,忽生毒计。脚刚沾地,右手假装回夺,忽然猛力朝前一送,紧跟着身子一侧,挥鞭就打。
这原是瞬息间事,双方恶斗,也没有多少时候。当范显回身纵起以前,净波早就看出敌人精气内敛,不是易与;范显大胜之后越发骄敌,又知强敌打了一阵,一时侥幸,无意中又打伤了一贼,越发趾高气扬,把敌人看轻。不是上来以少敌众,口说大话,内里存有戒心,照此心骄气浮,业已输了一着,何况本身功力还没有到最高境界。贼头金三连始终沉稳,未动声色,敌人深浅不知,就是行家也只看出一点表面,如何由相隔七八丈飞身纵起。对方如是无能之辈,不用此时发威,早已全数吓退,明知是个强敌,这等卖狠,有何用处?多耗气力,还使对方看轻,乘隙进攻,岂不冤枉?心方一动。江母陈英也看出敌人以静制动,双方还未动手,胜负之机已分。因净波非要范显吃点小亏,或是不敌,杀了他的骄气才肯出手,方想开口,忽听净波低声急呼:“伯母稍停,我救他去!”身随人起,一条白影已由半山崖上飞出,箭一般朝前纵去。
原来净波虽见贼头金三连稳如泰山,料定是个劲敌,因其始终从容,没有出手,范显来势又急,误以为双方见面还要说上几句,不会发动这快,又因范显骄得厉害,不愿出手,没想到对方会行此险招,竟乘范显尚未纵落之时,就空中迎上前去。二女出场,力敌六贼,师徒关心,未免分神。正想少时如何出手,猛一眼瞥见贼头金三连两膀微微颤动,两腿踏地,身子微微往下一低,也就矮了两三寸。相隔这远,如换常人,决看不出是要动手,净波何等高明,一见便知不妙,敌人分明另有杀手,那两件兵器又极奇怪,既敢凌空迎敌,决非寻常,就这样,仍以为敌人也许学成飞鹰爪之类旁门中的内家掌法,还没想到手中兵器可以随便飞出取人首级,断定范显凶多吉少,他已打了一阵,贼头必在一旁看清他的弱点,这一出手,定必十分厉害,好歹总是自己一面的人,危急之际,不应再记他的小节,如等败后出手,决来不及。心念微动,匆匆说了两句,飞身纵出。
这时敌人刚在发难,本来也可赶上,偏生崖洞前面松藤大密,方才还有一贼看出不妙,又愤贼头借刀杀人,已先溜走,一时疏忽,没有在意,不知逃远也未,万一伏在旁边偷看,踪迹岂不泄漏?临时稍微呆了一呆,贼头已先纵起。前后相差虽只晃眼之间,范显一条膀臂已经就此断送,如非净波应变机警,身轻如燕,跟踪赶到,恐连性命也未必能保。
当贼头金三连将计就计猛下毒手之时,范显觉着左臂筋骨已被切碎,那两把月牙刀并还夹紧臂上朝下猛落,奇痛难忍,情知非断不可,敌人尚在猛力强夺,心中恨毒,怒发如狂,也打了拼命主意,一面咬牙切齿,强忍奇痛,拼着左臂断掉,奋发神威,一面用足全力往里一夺,一面把内家劲功运在右手臂上,准备仇敌没有自己力大,只要就势将其拖近身前,豁出死伤送命,与之对拼,一杖将其打死。不料急怒神昏之际,那条左膀又被月牙双刀夹紧,深嵌入骨,左半身已快痛麻,全仗体力强健,神勇过人,平日肯下苦功,怒火头上勉强奋斗,比平日差得多,人由高空纵落,势子尚未稳定,更没料到敌人突然松手,这等快法。刚觉敌人猛力回夺,暗骂:“狗强盗,拿命来吧!”话未出口,猛觉身子一飘,往后一侧,人已立足不稳,骤出不意,重伤奇痛,敌人松手时又有算计,就势将那三连夺后面的铁棍朝前打来,既要招架兵器,又要往旁纵退,脚底虚浮,来势如电,急切间难于兼顾,当时闹了一个手忙脚乱,心想我命休矣!一时情急过甚,恨到极处,索性不想再活,竟将手中铁杖用足全力朝前打去。
贼头固是凶恶,一向斩尽杀绝;范显也真厉害手狠,自家危机一发,仍不肯饶敌人。按说这两人一个也难活命,总算范显平日奉命行道,救济穷苦,积有不少善功,只天性刚暴,不肯服人,狂做太甚,本身行为并无大恶。眼看双方同归于尽,贼头刚一松手,瞥见范显手忙脚乱,身立不稳,三连夺后铁棍已打向敌人身上,心中一喜,手中软鞭分心就刺,口中刚喝得“贼叫花”三字,猛瞥见敌人咬牙切齿,面容惨厉,扬手一铁杖横扫过来,竟不顾他自己死活,照那来势手法,天大本领也避不脱,双方势子又急,知其情急拼命,方觉不妙。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危机一发之间,忽然一股急风带着一条白影,由斜刺里凌空飞坠。二人知道来了能手,全都一惊,谁也不知是敌是友。
贼头知道这一带都是芙蓉坪的贼党往来,虽未想到别的,但也没有看清,只觉手中一震,软鞭似被来人斩断,心中一慌,同时瞥见来人是个年约二十多的美貌女尼,越知不妙。本来人已用力往后倒纵,以防被那铁杖打伤,为了凶杀之心未息,一面朝后纵避,一面仍将手中鞭朝前刺去。不料强敌自天飞降,一到便将鞭头连刀斩断,再看出是个女尼,慌不迭手举断鞭,想护面门。范显那根连环铁杖重有四五十斤,已脱手打来。身刚离地两尺,还未纵出,连肩带背先被打了一下重的。这样又重又猛的兵器,常人稍微打中便要筋断骨折,况是情急拼命,全力横扫过来,多好功夫也禁不住,刚负痛怒吼,急叫了一声,同时胸前一凉,便被腰斩两段,尸横就地。
净波知道贼头功力甚深,头未受伤,死后还有知觉,虽然这等杀人不眨眼的恶贼死有余辜,尚非先杀淫贼之比,免使多受苦痛,又朝头上斫了一剑,洒了一地鲜血。再看场上五贼,又有一贼为哑女所杀,剩下四贼,也被小凤和他对打暗器,用新学会的凤尾梭打伤了两个。内中一贼将腿骨打成重伤,已然纵出圈外。小凤还想追去,被别的贼党拦住,正在苦斗。二女全仗师传,避重就轻,身法灵巧,善于避实击虚,连伤数贼。现在虽是一对一动手,但那二贼本领甚高,又因同党伤亡,急怒如狂,二女想要取胜,决非容易。正想过去,将这些危害多年、不知杀死多少良民的恶贼大盗全数除去,免得留在世上害人。
忽听一声怒吼,回头一看,范显因见救他的人是净波,想起前事,又急又愧,臂伤又奇痛难当,周身皆抖。那月牙双刀制作极巧,一经发动,不将那东西斩断不会松开,深嵌入骨。范显愧忿心慌,急切问没看出巧妙,肩上又被三连夺铁棍打了一下,虽有一身好功夫,受伤也是不轻,半身都是鲜血,还在流之不已。一时情急,牙齿一挫,手抓铁链,猛力一拉,铮的一声,月牙刀随手而起,左膀骨本已斩断了一半,哪再经得起这强力一拉,当时切断,血流不止。急怒中还想回手去取身旁伤药,不料血流太多,痛苦不堪,周身已几乎失去知觉,一个支持不住,跌坐在地,痛晕过去。
净波见他一张满布泥污的紫脸已转成了灰色,人虽晕死,仍然坐地不倒,凶睛怒凸,也未闭上,貌本丑恶,一头满布灰尘的乱发再一往上蓬起,看去面容越发狞厉。知其重伤之后不该用真力,失血过多,身边虽有师门灵药,不致送命,本身功力至少去掉一半,再少去一条臂膀,更是吃亏。心想此人强硬到底,真乃铁汉。前听人说吕师怕门下,以他所立善功最多,救过不少苦人,本身更能刻苦耐劳,因为性情不好,常受师责,从无怨言。只说是个心刚好胜的人,对他颇有好感,不料如此骄横。不是昨日印象太坏,必以同门师兄弟相待,哪有这桩祸事?可见多大本领,对人也要虚心和气,不应恃强任性,致取杀身之祸。再想昨日,明已探明仇敌的虚实,料其必败,为了一时之气,上来只作旁观,以致晚了一步。如为恶贼所杀,不特问心难安,也对吕师伯不起,这都是平日太爱干净之故。此时医伤,恐有耽延,被那几个贼党逃脱,又留后患,并且范显伤药不知藏在何处,不便向他寻找。念头一转,早将范显穴道点闭,先将血止住,少时再医。
就这转身回顾之际,那旁贼党本来想杀二女报仇,正用黑话商量毒手,忽听受伤同党惊呼:“三哥已为贼尼姑所杀,快打主意,风紧快逃!”大惊回顾,贼头尸横地上,二女又是那么武勇,用尽方法占不到半点便宜,动作之快出人意料,方才同党伤亡,便是吃她忽前忽后、身法轻快的亏。明明人小,真力较差,因她动作如电,眼看打中,人影一晃便纵出两丈以外,不来硬敌,无论用什么毒手,均伤她不了。如非武功精纯,早和同党一样被她乘隙攻进,不死即伤,本就强忍悲愤急怒,无可奈何,一见贼头被杀,那两个受伤的同党已互相呼哨,休说死友尸首,连那受伤重的同党都不及顾,各自先逃,不由心胆皆寒,哪里还敢恋战?一声招呼,卖一破绽,纵身就逃。
二女瞥见贼头已死,越发兴高采烈,如何容他逃走?身法又比二贼轻快,只一纵便到了前面,拦住去路。哑女一言不发,扬钩就打。小凤更是手快,因知所追老贼,人最残忍,昨日前往窥探,听他亲口自说,动辄杀人全家,鸡犬不留,总计所杀已在千人以上,如被逃走,大无天理,心念一动,将所剩的四支风尾梭,先由后面连珠打去。
那贼见她上来乱发暗器,打伤两人忽然停手,只当用完。不知小凤一心为民除害,看出他本领甚高,前发暗器均未打中,恐又落空,意欲待机而动。那梭又是师执前辈传授,小才寸许,一手两支,连刀握住,一点也看不出。那贼逃时心慌,没有防备,连中三支,倒有两支打中头颈,再吃小凤纵往前面,双刀齐下,刚一出手,那贼已支持不住,翻倒在地。小凤忙又追杀逃贼,忽听一声清啸划空而过,抬头一看,正是师父纵身由头上飞过,抢在贼的面前,喝道:“你们这班狗强盗,还想逃么?”
群贼知道厉害,连那重伤未逃的,也一颠一拐一路摇手,急叫“饶命”,赶了过来,同跪地上,再三叩头求饶,从此改邪归正。
小凤知道这班强盗都是极恶穷凶,无一好人,侧顾另一逃贼,知难逃走,也在一面退避,朝着哑女大声痴呼。知这两人都是心软,师父不肯动手,分明要放贼党活命,便将所剩凤尾梭朝贼打去。那贼不知敌人是个哑子,见她手中双钩上下翻飞,一言不发,专一猛攻,不听招呼,已被迫得手忙脚乱,正想且战且退逃往女尼身旁,跪地求饶,没想到小凤一梭飞来,由左太阳穴打进,透脑而出,和前贼一样,倒地身死。
二女赶近前去,小凤喊了一声“师父”。净波见她疾恶好杀,怒视了一眼,当着贼党不便明言,朝贼喝道:“我闻你们横行江湖,害人甚多,今落我手,本难容你活命,看在苦求可怜,速将各人出身行为、以前害过多少商民,从实招出,不可说谎。我只看出你们真心悔过,从此归善,便可从宽发落,如有虚言,仍难活命。还有你们由数千里外到此山野荒村作什,也要明言。”随令二女看住贼党,自往范显身旁山石上坐下,个别询问。内有三个知道自己罪恶太重,死也不亏,一切听命,不特把平生罪恶直言无隐,并将经人引进去往芙蓉坪投贼,以及曹贼近来到处命人勾结党羽之事一一说出。
净波问完,便令坐在一旁等候发落,未置可否,接着再问第二个。等到全数问完,只有一个最是凶狡,百般支吾,不说真话,反想将来报仇,以为谁不要脸,不过暂时惜命,不得不低头求饶,好在头领已死,正可把罪过推在死人身上,蒙骗过去,敷衍了事。哪知是人多有天良发现之时,不会执迷不悟,死而无悔,越说假话越糟,并不如他所料。结果众同党是真心悔过的都能活命,连那自认罪恶太重,说得不多,但是悔过尚诚,只不好意思一一直说,都得了活命。只他一人,被净波当众说破好谋和同党所供罪恶,点了死穴,白用心计,仍是送命。
净波指着死贼说道:“此贼便是你们榜样。你们平日专门害人生命财产,不劳而获,享受已惯,此时怕死求生,日子一久,难免故态复萌。如其真心悔祸,便须听我主持,由我指定地方,在一山洞之中住上一年半载,每日照我所说,学点功艺之事,就便收心,将来出去也有一点职业,你意如何?”、众贼党见那死贼平日那好功夫,被对方微一伸手便自送命,正在惊疑,想不到这样痛快,只把话说明便不再追究,能得活命已是便宜,哪里还敢多说?同声应诺,说:“我们罪该万死,蒙师父不杀之恩,感激非常,无论何事,全都遵命。”
净波便命二女将众贼党引往来路山洞之内,安置住处,给以食粮柴炭和各种用物,除不许擅自出洞而外,余均不受拘束,每隔三日开一次荤,由二女隔日问明所喜何物,代为送去。等将伤治好,再按各人技能,或由净波亲身传授土木金铁等工事,等四五月过去,经过师徒三人查考,如无异志,便可随意出外走动。
小凤不知师父见这些贼党多半残废,不是伤腿就是伤脚,又都一身极好武功,意欲训练出来以为异日之用,对方也有专门技能,不必再做盗贼,便可谋生,彼此都好。万一将来有事,又可使其出力,原是一举两得的主意。小凤疾恶如仇,觉着这班均是杀人甚多的盗贼,休说中途疏忽被他逃走,便是暂时侮过,将来放出去,仍难免于故态复萌,又去害人;几次想要开口,均因师父面色不善,勉强忍住。等到引了贼党要走,净波忽将其唤回,低声说了几句,方始明白,心仍不喜,师命难违,只得依言行事。为想试探这班贼党真心,到了洞中石室安排之后,连前后门户也不封闭,稍微指点,转身就走,心想:贼党如逃,必走后面洞口,庵中尚有两个能手,决不放过,再说洞中路途不熟,贼党如逃,师徒三人也正由后赶回,不必再奉师命,便可下手,看师父还说什么。
主意打定,因范显尚晕坐地上未起,忙往回赶,并令哑女藏在暗中查探贼党动静。刚出洞外,便见陈英由崖上纵下,范显业已醒转。陈英正由他身上取出伤药,将死贼身上衣服割下,与他包扎,血已不流。在旁一听,才知净波恐他流血过多,又觉自己不该疏忽,竟将藏在身边好几年,一直不舍得用的一粒九宫丸,请陈英取来溪水,撬开牙关,与他灌了下去,方始将人救醒。否则别的不说,单这醒后痛苦先是难当,就有师传伤药止血定痛,也无如此神速,就便还可卖好,免其怀恨。
范显早就醒转,知道不是净波,必与敌人同归于尽,弄巧敌人还不会死。见他师徒三人,把所有贼党全部打败,伤亡殆尽,最后几个受伤的又被制服,虽被二女引走,不曾全杀,到底出了恶气。尤其本领之高,除各位师长外,在同辈中还是第一次看到,心思又细,知道自己流血过多,一面忙着杀贼,出手先将穴道闭住,使周身失去知觉,免了好些痛苦,先颇感佩。
等到事完,净波忽将陈英招下,笑说:“人心难测,这些贼党是否从此改邪归正尚还难说,因此方才不令师弟上场;今全走开。范师兄血流太多,就有吕师伯的灵药,人虽无事,将来用功恐有妨害。这粒九宫丸专能补益真力真气,藏在身旁已有好些年。此地离庵太远,我那里地方又小,都是妇女和出家人,范师兄还要静养数日,不比师弟就要起身。请将那旁贼尸身边水壶解下,取些溪水,给他喂下,再将身边伤药代为取出,包扎停当,然后解醒,免得痛苦。”
范显知她讨厌自己太脏,想起昨日之事,好生不悦,无奈口张不开,只得听其自然。双方虽不投机,偏又受了人的恩惠,忍着愧愤,由陈英将药灌下,并将身旁伤药代为取出,洗净伤处,将药粉调敷停当,包好之后,净波方说:“另一逃贼乃许氏弟兄同党,不知是否藏在近处,范师兄的穴道在青龙穴左近第四根肋骨旁边,师弟想必知道。索性请你一人偏劳,我去去就来。”说罢纵身,其行如飞,晃眼便踏崖而上。
陈英暗中偷窥,见她先往高处,四外一看,归途又绕往崖腰洞口,知和江氏母女说话,因嫌范显周身污秽,不肯亲自动手,暗忖:这位师兄也真太爱干净,如被范师兄看出,岂不又要生气?便装等候药性,停了一停方始下手,照所说的地方将筋骨一捏,跟手又是一掌,当时把穴道震开,人便复原,方问:“范师兄好了么?”
范显想起净波除方才用手指点了一点穴道而外,始终不再伸出手来,立处相隔又在丈许以外,并由陈英代办,越发有气,冷笑答道:“我一个穷叫花子,只知奉命行道,救济苦人,什么叫痛苦污秽,全不放在心上。方才又蒙那位出家人大发慈悲,将我点倒。知觉已失,除却听人摆布,哪有痛苦?难为她这样爱干净的人,会看我师父的情面,把那么宝贵的灵药赏我这样又穷又脏的叫花子,岂不冤枉?老弟你既不怕脏,请将贼头首级代我取来,还有那条断臂、一支铁杖。我此时刚上了药,不宜走动。人家佛门清净之地,我不似你这样年轻干净的好客人,一个穷叫花子怎敢登门?你说人家不要,便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好在我一向席地幕天,四海为家,风餐露宿,随遇而安,只有七尺之地,不问是泥土是山石,全日坐卧,并不相干。只在此养息片时,等你们去后,将这破衣服上血迹洗净须自上路。免得此时脱了衣服,人家见我大脏,又看不顺眼。谁叫我上来自不小心,命中晦气,受了人家的好处,有什么话说呢?”
陈英见他满脸愤激之容,恐其越说越难听,又无法插口,只得赔着笑脸,连声应诺,惟恐净波走来听见,不敢答话。好容易盼到说完,遥望净波由崖上纵落,缓步走来,忽然醒悟,暗忖:此人真个聪明,必早看出范显性太乖张,难免恼羞成怒,说话难听,借着追寻逃贼,故意避开;江氏母女必被止住,故此一人未来。忙照所说办好,拿了过来。范显心中恨毒,单手拿起金三连的人头,凶睛怒凸,狞笑道:“老子今日疏忽,不曾亲手杀贼,大大的便宜了你这个狗强盗!”说罢张口便咬。
陈英恐他怒极发狂,婉言劝道:“范师兄病体初愈,不宜动气,无知死骨,何必如此?”范显越想越气,咬了两口,觉着血腥刺鼻,不愿再咬,牙齿一挫,单手朝地一拍,立成粉碎。陈英想起他一身破衣通是血污狼藉,如何上路?忙将上衣脱下与他披上。范显执意不要,说:“这样衣服我穿不惯,再说也不称身,人家还当我偷来的呢。”
净波恰巧走到,接口笑说:“师弟客边,衣服不多,大小也不合身,我已命人去取,不久就要来了。”范显本想乘机挖苦几句,固执不要,抬头一看,净波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澄如秋水的秀目,满脸和善之容,望着自己,人既美丽,神态气度又是那么娴雅温和,仪态万方,喜气迎人,如非方才亲眼得见那样高的本领,决想不到这样一个容止清华,一尘不染的画图中人,会是身轻飞鸟,力逾虎豹,杀贼如同儿戏的侠尼,如此高人奇侠,便是狂做一点也不为过,自己又不该得了人家好处,心生惭愧,气便消了一些,改口说道:“今日多谢你了。”跟着小凤赶来,因已得过师父指教,见面便拜,口喊:“师伯孤身一人,杀得群贼落花流水,受伤由于暗算,不是真败。师父不来,狗强盗挨了一铁杖也非死不可。你老人家是长辈,方才你那七进七转的身法,可能传授弟子么?”
净波见她行完了礼便说便宜话,还要想学人家师传身法,暗骂:“此女实在狡猾,将来非严加管束不可!”忙喝:“范师伯重伤初愈还要养息,你想求教,也要看什么时候,如何这样冒失?”
哪知范显天性奇特,先见二女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四岁,竟有那样好的武功,已是欢喜;这一对面,看她年纪更小,貌相丑怪,穿着一身补洗干净的破旧短装,跪在面前又说又笑,神态十分天真,先就对了心思,也不理净波,接口笑道:“你小小年纪竟能杀贼,实在可嘉。休看我重伤未愈,传你手法并不妨事。你武功又得有高明传授,一点就透,无须动手。你师父是干净人,佛门净地我不便登门,等你师父走后,我再传你便了。”
小凤原是一句戏言,不料对方竟当了真,好生欢喜,不由把方才厌恶之意去个干净,重又大喜拜谢。隔不一会,便由一个中年农妇送来一身旧衣,说是她丈夫生前所穿。范显一看大小正好,便笑道:“我向不受人礼物,除非有人托我代做好事救人,无故不取一丝一粟。这便算你学武功的谢礼吧。”
净波知不投机,再如敷衍又要听他闲话,索性一言不发,道声“再见”,便自走去。
陈英便令小凤去取酒食茶水。范显力言:“我不须此,老弟请走,不要管我。你是好人,来日方长,你如敷衍,我反有气。”说罢,回手取出身边锅盔牛肉,也不管上面血污,拿起便咬。
小凤忙去取了一壶溪水,跑来笑说:“我知范师伯欢喜爽快,吃惯冷水。这水又凉又甜,有心火的人准保吃了爽快。”范显哈哈笑道:“你这娃儿真乖,可惜是个女的,否则非把你带走跟我做个小叫花不可了。”小凤笑道:“我说实话,我真喜欢师伯这样爽快人。可惜拜了师父,不是男子,否则我真想当个小叫花,跟你老人家云游四海,见识见识,省得守在庵中气闷,哪里都不能去。不过范师怕样样都好,就是大脏一点,看了有点恶心,我想日子一多也成习惯,上来难免麻烦,身上发痒难过罢了。”
陈英见她油腔滑调,暗中嘲笑,方恐激怒,代她发急,哪知范显一点不以为意,反笑骂道:“小丑鬼嫌我脏么?你师伯隐身乞丐之中,休看人脏,心里干净。我也知道不得人心,像你这样当面直说我倒不怪,最恨人装模作样,还要假意敷衍。本来我脏,天性如此,只不为恶,有什相干?当面不说,背后骂人,才可恨呢。”
陈英恐双方越说越多,正想设词岔开,小凤见他干在那里还不肯定,看出范显脾气古怪,笑说:“方才那位姊姊是个哑巴,她名桑湄,从小父母双亡。我见她孤身一人寄住亲戚家中,十分可怜,几次求师父收她为徒,均未答应。这两年来虽也随同学武,师父也肯传授指点,终不肯收她为徒,气得她想起就哭,又不会开口,平时用功最勤,难得有此机会,我到洞中把她喊来,就便看几个贼党想逃没有,可好?”
陈英知她心意,还未及答,范显已怒道:“老弟怎么这样女人腔!你在此于我有什么益处?将来见面再找地方痛饮好酒,尽兴说笑,不是一样?只恐你到时嫌我讨厌,避而不见呢!还不快走,我的说话就难听了。”
陈英遭了没趣,知道此人不通人情,只得应诺走去。还未入洞,便见哑女奔出,手持一纸。接过一看,上写:“急事待商,请速回庵一谈。”越崖而过比较要近得多,哑女便往前面引路,忙即回走,匆匆援上崖顶。
回顾哑女,并未跟来。到庵一问,净波笑道:“这类无知的人,与他有什么多说!我因小师妹将来隐居江南,难免与之相遇。此人任性恃强,一与往来决无好处,故连伯母一齐请回,不与相见。好在他未看出。我那孽徒小凤杀心大重,实是可虑,最可笑是,那些贼党胆已吓破,不问悔过真假,伤未好前怎敢逃走?她偏用上许多心机,不肯给人自新之路,最好贼党一逃,她好动手,这等存心,如何要得?你看范师兄便看她对心思,如我料得不差,许连吕师伯的嫡传掌法一齐传授也未可知。你虽不是外人,这类师门嫡传,不是有了借口,岂敢随便传人?他私相授受,传于小凤,已是担了责任,再要被你在旁得去,休说师长,便是同门追问也无话可答。其实此人一意孤行,并不在乎此,主要还是我们这样人根本不会投机,对你虽比我好得多,要使他开口见肠,知无不言,决办不到。转不如小凤和哑女桑湄反能讨他欢喜。尤其小凤人小鬼大,善于鉴貌辨色,更投他的脾胃。你只见他身受重伤,我又没有接待,不好意思就走。不知此人狂做乖张,结果求荣反辱,岂不冤枉?”
陈英笑道:“我还当真有事呢,这位范师兄的性情也实古怪。他对小凤却是好极。”随将前言告知,井问那些贼尸作何处置。
净波笑道,“少时自会消灭,连血迹也不会被外人看见。倒是先有一贼逃走,后来登高四望,已无踪迹。据送衣服的柳二姑说,那贼胆小如鼠,逃时曾与路遇,二姑不知后山恶斗,见他形迹可疑,仗着平日随我学了一点寻常武功,方一喝问,便惊慌逃去,知迫不上,忙来寻我报信。我正上崖相遇,想起范师兄周身血污,如何上路?如等洗净,庵中妇女常往后山斫柴,难免撞上,赤身露体,太不雅观,人又蛮横无礼。恰巧她丈夫死后留下好些旧衣,叉是农家布眼,才命取来,否则他必不肯换,我也不会碰这钉子。你想,好心帮人的忙,稍想不到反遭无趣,做人有多难呢!你说无事,也未料对。听贼党说曹贼现在前山大开迎宾馆,准备收罗异派中能手以为爪牙。因与清廷勾结,又有那班铁卫士明暗相助,表面说代当道消灭反叛仇敌,假意结交,查探这些人的虚实,以便探知底细,下手除去,实则肯和他一党的便是顺民好人,不肯同流合污而又露出敌意的,立说对方想要反抗朝廷,图谋不轨,双方合力下手暗害。借着官家力量增加他的威势,消灭敌党,用心阴毒已极。你平日也颇得他宠信,离山不过两三日。这样大事你竟不知音信,可见曹贼心思细密,各有专任,便是他身旁宠信的人,不当其任也不使其预闻。这还不说,最可虑是他因先王山外还有几处侧室,以前虽是他的引诱,来了几年,老王常时独自出外,中有几次只带师弟和一个姓冯的王官,现已被杀,只你一人知道,忙着要害王妃,未及向你询问,你便假装逃走。昨日想起,已传令各处分寨和沿江所设店铺行栈留意你的踪迹,一有发现,立时催你回山。曹贼法令最严,你如不听,必往告发,二次被他遇上,便当敌人看待。就能脱身,将来回山探敌,如何入内?这几年最好假作不知此事,将来回山,推说路遇异人,拜了师父,如今学成回山,特意投效,岂不是好?依我之见,明早起身,往寻天门三老,就在当地用功,贼党决寻你不到。就是以前无意之中对同伴露了口风,知你三老门下,也无一人敢于登门。但要早走才好,否则贼党铁羽飞书一日千里,迅速已极,日子一多,越发留意。他们党羽到处都是,今当得势之时,各地水旱绿林纷纷归附,与之勾结,至少也通声气。你往东南方去,不论如何走法,都难免于遇上了。”
陈英闻言,当时便要起身。净波笑说:“你也不必忙此一日,二日内,还无妨害。”江氏母女更是惜别。陈英只得又住了一日,次早起身,往天门山赶去不提。
江氏母女由此隐居庵内,隔了几天,野云长老忽然走来,说:“小妹人虽灵慧,先天不足,真力太差,只传她扎根基的功夫和寻常防身本领。”小妹自觉不满所欲,屡次向师请益,长老笑说:“自来欲速则不达。我也知你情切父仇,无奈限于天赋,稍微勉强反而有害。现在不肯传你本门嫡传应敌手法和各家解数变化,一半固是为你真力不够应用,一半实是想你大器晚成之故。你只照我所说用功,将来自有成效。此间我不常来,至多四五月便要离去。好在你净波师姊已得我的真传,足可教你,从旁指点。时机一至,自会寻你,彼时稍一指点立可贯通,不必忙此一时。”一面嘱咐江母和净波:“不可私相传授,以免有误。”江母原是行家,深知此中利害,加以平生只此一女,从小钟爱,知其力弱,又太用功,双方道路不同,勉强传她武艺,将来成就反而有害,闻言立时应诺。净波对师恭谨,更不必说。小妹无法,只得耐着性气,照着师传内功静心学习,甚是勤奋。
长老见她心志坚强,聪明绝顶,用功尤为勤苦,毫无一点富贵习气,越发怜爱,在庵中过了数月便自离去。行前对江氏母女屡次指点机宜,令在庵中再住三数年,便往江、浙一带觅地隐居,并说:“恶贼曹景近来声势越大,专与正人为仇。芙蓉坪许多旧人多被凶杀,拿了人头去向清室报功。山中人民稍微背后怨望,便遭残害。前两月因为地多人少,虽也招了许多人去为他耕种,一切仍照前法,分田而耕,但是凶暴骄狂,新去的人全都成了农奴,法令又严,又喜杀人立威,手下那班爪牙多半凶横,往往一言不合便加毒打,曹贼性又多疑,来人只一入山,便不许其离山一步。为了党羽众多,费用浩繁,所设商店行栈虽然遍于东西南各省,贪心仍是不足。库中金银珠宝只管堆积如山,不特不肯动用,反因叛变之时送了许多与清廷来人,平日勾结官府亲贵,花费甚多,老想由这班人民身上搜括回来,所以山中那么出产丰富,膏腴之地,普通人民仍是勤劳终岁,毫无积蓄,言行稍微不检,便有性命之忧,或遭毒打。有那居山多年的旧人,所有积蓄也渐被收括了去。而曹贼和他手下爪牙同党却是穷奢极欲,无所不至。人民有苦无乐,比起以前大不相同。逃是没法逃。那些新人先为招募垦民的贼党甘言所诱,说得山中世外桃源,人间乐土;到后一看,果然山清水秀,遍地桑麻,所有农具耕牛、房舍器皿,均由山主借与穷人。到此境界,自然歌功颂德,如登天堂,耕作起来加倍努力。满拟将来越过日子越好,哪知日夜勤劳,费尽血汗,到了收割之时,山主忽然下令,除田租之外,所借房舍农具,无论何物均要租钱,如有毁损,还要加倍取值。算计下来,至多吃碗苦饭,休想丝毫盈余。这还不说,最厉害是每年收成只有增加,不许减少,多不愿意也要拼命劳苦,稍差一点便没饭吃,如非天时地利太好,休想求得这碗苦饭,平日还要受人鞭打凌辱,恨到极处。内有一些没有家累的壮汉妄想逃走,刚出山口便被贼党擒回,吊在树上活活打死。曹贼原意想把自己威风先立起来,使山民提起胆寒,特意把全山的人由上到下分成好几等。除却同党爪牙而外,只这班最大多数的农民生活最苦,卖完血汗,还要终日提心吊胆,不敢喘息。外人眼里,芙蓉坪表面仍是以前男耕女织景象,哪知在曹贼和贼党暴力压榨之下,内中隐有无数人民血泪。一班老辈英侠见山中人民这样痛苦,也都愤怒。无奈曹贼和清廷勾结甚深,更有不少异派中虎狼被他买动,势力强大,惟恐轻举妄动惹出大祸,一个不巧,反累许多良民遭殃。山中地势本多天险,易守难攻,曹贼防御周密,好狡心细。如今前后山均设有许多关口埋伏,常人插翅难飞。非等将来寻到开宝石的异人,将西方金髓炼成许多宝刀宝剑,遗孤也同成人,有了本领,然后约会老少英侠斩关而入,不能一举成功。事非容易,那块宝石关系更重,你母女行时不可带在身边。等寻到安身之处,自会命人送去,保存待时。千万不可泄漏!”说完,第二日长老起身。
第二○回
朗月照孤篷 母病沧江 复惊盗劫 深山穿暗雾 重逢良友 喜见珠明
江氏母女在庵中住了三年,本来还不想就走,只为净波性太疾恶,又因所立外功不多,常时出庵除暴安良,屡和恶人盗贼争斗,树了不少强敌。只管形踪隐秘,日子一多仍被仇敌探出下落,渐渐寻上门来。仗着师传武功,虽未败过,风声却越来越紧。净波惟恐江氏母女被人看出,当地离芙蓉坪又近,诸多可虑,方劝起身。小妹虽然不舍,但一想到血海深仇尚还未报,师父既命隐居江南,必有原因,只得恋恋而别。
此时江母已是满头自发,看去像个穷老太婆,小妹也快长成,貌相已变不少。起身时扮作农家妇女,所行多是荒僻野径。净波还不放心,又在暗中跟随下去。总算曹贼早认为王妃母女已死。唐妃母子又经诸老前辈异人移花接木,布下疑阵,作为回山途中被几个昔年旧仇暗算杀死,朱晓亭之女阿婷被湘江女侠柴素秋救走。又因女铁丐花四姑贪功心盛,知事闹大大,急于脱离贼党,只管暗中查探她母女的下落。对于曹贼,却说人已杀光,并无遗留。曹贼只当一网打尽,平日最忌的老辈英侠无一出面,只有杜仙山何异和黄冈金臂莫全等有限数人曾与为敌,也都没有正式交锋便知难而退,而自己这面所结交的异派中能手和江洋大盗却是越来越多,越发趾高气扬,全没想到留有好些后患。一心一意只在招纳同党,防备万一有人问罪,不能善罢便与一拼,别的都不在意。
江氏母女始终未露一点形踪,也无一人看出。小妹虽美,尚未成人,净波再代她一打扮,看去也像一个乡下女娃,不过长得美秀一点,一直送到南京,俱都无事。净波本来还想送到浙江,寻好住处再行分手,哪知中途忽遇两个强敌,并还约有一个会剑术的异派中人,苦寻净波为仇。为防累她母女,自己也要准备应敌,方始暗中分手。
江母见沿途平安,离开仇敌越远,曹贼分寨和店铺行栈都在长江上游一带,江、浙两省虽也有他党羽耳目,为数不多,就有也只互通声气,经商往来,不是嫡派,心渐放定。哪知第三天忽染时疫,卧床不起。小妹孤身少女,人地生疏。这时,母女二人为防万一遇见贼党耳目,出川时买了一条船。开头不会划船,用了两人代划,假说欲往江南投亲。船家夫妇人甚忠厚,一夫一妇,带一三岁婴儿。小妹在船上日子一久,暗中留意,一面并将山中带出来的材料改制了一身水衣。净波假装搭船,同住船上,每当船泊荒江无人之处,便由净波指点,勤习水性,短短两三个月的工夫,已能穿波而行,操舟行驶。因防踪迹被人知道,船到南京便将船家辞退,由母女二人自己驾舟,往江南一带寻找住处。
也是小妹年轻好胜,无什经历,没想到风涛之险。这样宽的江面,无人相助,许多不便,每日沿江而行,已甚吃力;江母忽然病倒,举目无亲,只得把船停在瓜洲镇上。经人指点,好容易把医生请来,不料上岸之时,想起病母在床,船中无人照应,山中带出来的金珠细软多经净波换成银钱,藏在船上,惟恐被人偷去,匆匆取出,分开藏好,一时心慌意乱,将两包散碎银两放在一边,没有藏起,于是露白,被一水贼看去,以为孤弱妇女好欺,就此下手也不至于全光,因见小妹走时,拿了几包东塞西塞,又因泊处邻船人好精细,受过小妹拜托,引起同情,在旁留意照看,不许外人上船,意欲夜来全数偷走。
小妹心中忧急,不免疏忽,延医服药之后,见江母半夜醒来,似乎稍好,烧还未退,又听医生说至少要四五天病才能愈,耳听笙歌之声由左近客船上传来,江面上风平浪静,月光如画,上下一片空明,江波浩荡,漫无际涯,新秋月色分外清丽,夜景幽绝。待了些时,回顾榻上病母,刚又睡去,床前一盏昏灯残焰幢幢,和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相映,别有一种凄凉阴晦况味,左近客船上也似曲终人散,停了声息,只有明月江波依旧同清,上下天光悄然无极,只听浪头拍岸,呜咽之声,轸怀身世,不禁引起国破家亡之痛,伤感悲切了一阵,越发夜深。
小妹自从母病,已有两日夜衣不解带。头一天泊处是一小村镇,无处寻医,只服了一点救急成药。江母本来病已稍好,不料服药时江母怕热,坐在船头,正拿着净波所赠各种救急的药,乘凉观看,忽然一阵江风,浪头暴涌,船身一侧,那些药品均是小包,事前没有留意,小妹忙着烧粥,又未在旁,全数被风刮走。想起近三四年日夜忧思,年老多病,由云林庵起身时,蒙净波细心周到,费了好些事,连新带旧送了这十几种灵药,以备不时之需,自不小心,全数送掉,以后再有病痛,何物医治?就有医药,也无如此灵效,净波又说“此别少说也要七八年才能相见”,连愁带急,下午便自病倒。
小妹一个人,又要摇船又要服侍病母,心更忧急,人早疲乏,这时江母睡熟,才得稍息。忽想从昨日起还没有吃过东西,以后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大病未愈,我再病倒,岂不更糟?念头一转,见水天空旷,江岸上树影参差,清荫遍地,人家房拢都是静悄悄地排列在月光之下,群动皆息,寂无人踪。跳板已撤,以为半夜三更不会有人,天又太热,先去榻前仔细查看,见江母睡得甚香,鼻息已匀,头上烧也减退。知道母亲最怕闷热,不许关窗,好在没有什风,窗也只开了一扇,便将窗门虚掩,自往后艄吃了一点冷粥,将新粥烧好,觉着身上汗垢难耐,性又好洁,去往前面看了一遍,觉着母亲病好多半,心中略宽,忙将衣服取往后艄,脱下外衣,只穿一身贴身中小衣纵入水内。
女孩儿家终是面嫩,船虽泊在镇东未一条冷僻之处,邻船多在西面,只有一船相隔最近,大的客船均在埠头一带,仍恐天气大热,有人夜起,被其看见,仗着新学水性,一到水内便往下沉。意欲到了水下将衣服解开,洗上一个痛快,再偷偷和衣而上,换去湿衣,将衣服洗好,挂起吹干,明日好换。这类水浴;近一月内,小妹差不多每夜必洗一次,成了习惯,为了母病,强忍了两日,母病渐好,便觉难耐。到了水里,觉着凉爽舒适,神志一清,年轻疏忽,忘了船上无人照看,当地水路要冲,五方杂处,坏人甚多,不由多洗了些时。等到洗好,又想练习水性,双足一蹬,便往江心蹿去,离船二三十丈,泅泳了一阵,忽然想起洗时已久,不知母亲醒来也未,莫要醒后腹肌,喊我不应,心中一惊,立往船后游去。
偶然探头水上,觉着起了江风,方才碧空千里,天水相涵,素魄流光,天气本来极好,就这半个时辰左右,竟布满了浮云,一轮月影在云层中穿来穿去,宛如层层罗网挡在前面,正在拼命挣扎,想要突围而出,无奈云网太多,穿过一层又一层,那月好似飞丸跳掷,只在云隙中钻来钻去,月光也自明晦不停,隐现无常。知道风浪将起,急于回船,接连两蹿。
眼看离船不过十多丈,就要到达,方想:我母女此时正和那月一样,前面摆着许多罗网,只不知将来能否重放光明而已,且喜江风初起,远近船上人还未惊醒。刚把双足一蹬,朝前猛蹿,忽听前面扑通一声,似有重物落水之声,忙把头探出水上一看,目光到处,瞥见船舱大开。江母正立窗口,微闻忽怒之声,船旁浪花腾涌,尚未平息,料知有事。心中一急,慌不迭往前驶去。
江母也看见爱女由江中赶回,忙往后艄迎去。小妹匆匆赶到,看出母亲病已大好,只是面容急怒,从来少见,以为自己不该离开,母亲醒来,喊人不应,因而生气,连忙赔笑。刚喊得一个“娘”字,江母见她周身水湿,流了一地,忙喊:“乖儿快换衣服!我有话说。邻船想已惊动,一个不好,我们此时便要开船走呢。”
小妹见母病愈,心方一喜,闻言大惊,忙将先备好的干衣取出,匆匆换好。江母见那一口小箱衣服尚在,不禁脱口说道:“这个还好!总算天无绝人之路,留了一箱衣服。”
小妹惊问何故,江母方说:“乖儿不要着急,我们失盗,所有衣物银两,除这一箱旧衣外,全数被贼偷光。等我醒来发现,那贼还想动武欺人,一个被我用重手法打落水中,一个已逃往岸上,脚底颇快。我病后腿软,追赶不上,恨他欺我孤儿寡母,心肠太毒,前后来了两三次,连我身上盖的一条薄被和动用之物均想全数偷走。不这样我也不会惊醒,一时恨极,用两枚铜钱朝岸上打去,全数打中,那贼虽然逃走,内中一钱似已打中要害,不死必伤,被他同党扶了逃去。我不该出声呼喊。落水那贼受伤更重,多会水性也非死不可。最气人是此贼逃时还被搜出几十两银子,我先不曾发现,刚将岸上逃贼打伤,他正由后走来,想是看出不妙,打算入水逃走。我本无心杀他,正在急喊:‘大家都是苦人,只给我母女多少留点保命钱,便不伤你!’不料那贼狡猾异常,我又不曾和这样恶人有过交代,他见我用两枚铜钱把他同党打伤,我再一示威,空手将支窗木棍用手斩断,明已知道厉害,仍想全数拿走。背靠船窗,口说好话,一手拿着银包,一手拿起茶杯,假装口渴饮水,说他许多苦处,不料误偷好人,情愿全数奉还,只请赏他一点伤药去医同党。我病后刚起,又不愿将事闹大,正和他说:‘不必全数还我,伤药我却没有。’只顾听他低声急叫求告讨饶,始终忘了先将银包抢下,一不留神,此贼扬手便是一茶碗打来,我往旁边一闪,他已带了银包倒翻出去,蹿入水内。我恨他不过,隔水一掌打中头部,此贼就通水性,也难活命,但他至少还有三个同党,二贼一死一伤,必要报复,邻船也恐惊动。万一踪迹泄漏,如何是好?”
说时,小妹已将江母扶向前舱坐定,虽幸母亲病愈,但是用费衣物,除却一箱旧衣,全被偷光,以后如何度日?心中悲愤,还不敢露出。正在悔恨心粗,不该离开,忽听船头有人低呼“小妹”,探头一看,正是邻船船家牛老头,知其人甚忠厚,忙请进船,告以前事。
牛老头摇手低语道:“小妹不要说了,你们失盗的事我已知道。这是瓜洲、镇江一带有名的水贼长江四鼠,一向心狠手黑,无恶不作,专一偷盗往来客商。你母女外表不像有钱的人,不知何时露白被其看出。他第二次搬走你们箱子行李之时,我夫妻已被惊醒。为了他们凶恶异常,势力大大,无人敢惹,每偷孤身商客,多是明目张胆,和强盗一样。事主胆小害怕,装不知道,财物虽被偷光,人还不致伤亡,稍一抗拒惊呼,便被所带尖刀刺杀,将人绑上石头推人江中,有时连船家一齐遭殃。哪怕泊在大镇船多热闹之处,当时不能下手,也必暗中尾随下去,水性又好,只被看中,极少幸免。最可恶是心肠太黑,一物不留,有时夜间行船,也会由水里追去,抽空下手。近年受害的客人,每月少说也有四五起。他们偷了人家财物,狂嫖滥赌,钱和水一样,用得差不多再去偷盗,无家无业,可恶已极,人更无赖,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方才江老太不知用什东西打伤了一个,落水逃的一个也似受了重伤,沉底未起。我先见你母女二人不用伙伴,长江行船,又是远路来此,还在奇怪,想不到竟有这样本领。我料落水那贼凶多吉少,莫要受伤大重,沉死江中,等尸首浮出水面,贼党前来报仇生事,岂不讨厌?此时离天明不过半个时辰,又正变天,最好早点开船,要省好些烦恼。我们因恐贼党看出,先还不敢过来,如今贼党已然走远,特来通知。还是快些走吧。”
江母便说:“衣物银两全被偷去,还有一包,又被水贼带入江中,前途无以应用,不知能否捞起?”
牛老头说:“你们先前不该泊在此处。这一带虽是江岸,看去水平无浪,江水甚深,下面浮泥深达一丈以上。银子沉重,定必沉底,多好水性也难捞起,再要被贼党带走或是中途失落,不论那贼死活,都是海里捞针,没有指望。小妹水性方才我已看见,虽然极好,想在长江之中把银捞起也办不到,何况离明不远,小妹这点年纪,品貌又好,入水寻银定必轰动,远近传说,赶来观看,难免惹出事来。莫如把这大船摇往前途卖掉,换一小船,多点钱出来,暂时度日。以后再想法子的好。”
江氏母女闻言,忽想起那船乃净波托人代买,工料极好,只是稍大,行船费事,又不愿雇人相助,江宽浪大,小船也不合用,本就打算寻到地头将船卖掉,闻言心中略定,同声赞好。
小妹细一检点,还有一包碎银,因为方才买药不曾用完,回时随手塞在被褥之下,未被水贼偷去,约有四五两重,另外还有一吊多散钱。好在米盐油柴等必需之物,净波行时均代办好,足敷三月之用,计算暂时还不妨事,母病又愈,心更放宽,为防病后体弱,强劝江母安卧,自去准备开船。牛老头笑道:“此时顺风,你们如其顺流而下,再好没有。”因怜小妹孤女,又将老婆儿子喊来相助,将篷拉起,并告小妹行船之法和前途停泊之处。
小妹行船本已学会,见他细心指点,帮着忙乱,转眼停当,自己省力不少,知其人甚贫苦,仗着打鱼为生,所得无几,遇到天时不好便难一饱,又知水中沉银决捞不上,便将所剩碎银取了一两赠他夫妻。牛老头叹道:“天底下只有苦人才能怜惜苦人。我虽不知你们来历,照我看法,也是孤苦艰难的人,不被贼偷还好,经此一来,差不多被贼偷光。你们寡母孤女,老的老,小的小,以后不知如何度日,我们好歹还能打鱼为生,如何忍心还要你的银子呢?”江氏母女苦笑道:“我们虽穷,好歹还有两三月的粮,这条船也能卖些银子。你们只此一条破船,遇到天气不好便难度日,少分一点也不相干。”牛老头见她母女再三劝说,其意甚诚,只得谢诺收下。为感送银之德,强要送到前途再行分手,以防万一风浪太大,小妹一人照顾不及。小妹一算前途还要买药,相隔只数十里,只得应了。
开船以后,牛老头见风色甚好,便在后艄代她劈柴烧饭,一面指点行舟之法和平生经历。小妹见他人好,顺风顺流,只须将舵掌好便可无事,等服侍江母吃完粥饭,又服了一次药,人已睡熟。遥望东方,已有明意,天色却甚阴晦,便和牛老头谈问商计前途之事。无意之中谈起打鱼,忽然心动,向其求教。才知牛老头从小便以打鱼为生,吃这碗饭已数十年。只要办只鱼船和一些用具,肯卖力气,数口之家足可温饱,有时满载而归或是时鲜上市,得财更多,自食其力,度日有余。无奈所有鱼市均有鱼牙经纪人把持,大秤买进,小秤卖出,加上佣钱,剥削已多。另外还有官府土豪硬要进献,强买还是好的,稍不如意便遭打骂。最厉害是时鲜上市本来极好买卖,官府推说进贡皇上,强迫献纳,一班差役如狼似虎,一个应付不好,便要家败人亡不能安生。经此层层压榨,所得的钱只有十之二三。近年官府之外又多出两个恶霸和好些流氓,强买硬夺,日子越发难过。以前原好,现在都被这班恶人剥削,喘不过气来等语。
小妹听他说到好处,少女天真,不知鱼行经纪,连同打鱼,都有一定地段,渔人不受剥削便难立足,暗忖:以后无法度日,自己本会水性,何不也弄一条渔船。靠着打鱼奉养母亲,岂不是好?表面不说,专心向其打听。牛老头有问必答,说得十分详细,小妹一一记在心里。船到前途泊处,又代小妹买了副药和一些日用东西,方始殷勤别去。
江母伤财免灾,第二日人便痊愈,由此防备贼党危害之外,又加上生活忧虑,日夜愁思,无形中种下许多病根。母女二人沿江而下,沿途都想寻觅隐居之处,均未如愿。一路浮家泛宅,时行时止,连经许多城镇,因只母女二人,不能离船太远,小妹年纪太轻,江母又不放心,好些顾虑。
光阴易过,不觉秋末冬初,剩下几两散银钱已用去了一多半,隐居之所仍未寻到。小妹虽然年幼,却比江母精细得多,既觉那船是个累赘,又想余钱有限,船上食粮已快用完,一任如何省吃俭用,总有尽时,不在钱未用完前将船卖掉,到了柴米俱无,定必受欺贱卖。便和江母商量停当,先打听好了船价,然后一路问将过去,中间连受坏人欺骗挟制,均未上套。最后居然卖得善价,竟将船本得回,还多了一点利息。又将零物卖掉,只留下一口衣箱、两件行李。先装朝山雇了一只小船,由水路往杭州进发,住在西湖一家尼庵之中。
游完六桥三竺,小妹爱西湖山水清丽,本想住下。江母觉着西湖名胜之区,地大繁华,贼党难免往来,恐露形迹。小妹又听庵中尼姑说起富春江上风景和桐君山色之美,忽动游兴,暗忖:师父行时原说,只是江浙一带偏僻所在均可安居,并且无论住在何处,到时自会寻来。久闻富春江山水清丽,何不前往一游?如能寻到好地方隐居在彼,也是一样。议定起身,已是第二年的春天。
母女二人共只一肩行李,随便搭一航船便自起身。主意虽早打好,无奈人地生疏,又是外方口音,形迹还要隐秘,不敢当众显露。途中听说金华北山和兰溪、永康一带山水都好,会稽山阴更是古今胜地,中途变计,先往金华,一路游山玩水,寻访隐居之地。宿处多在尼庵和老实乡民人家,从未往大城镇中走过。隐居之地也未寻到,不是人山较深,便是离城市太近,许多风景优美的山水佳处,均因地理不熟错过。
这日江母因小妹人已渐长,到处流连寻访,又过了一年多。前被贼偷,留下的几件旧衣服已破得不能再穿。同时想起前往永康去游方岩,曾经发现一处地方,半村半郭,比较还好。这两年来行踪无定,必须早把地方寻到,照野云长老所说,将标记挂出,以免长老师徒和陈英万一有事,无处寻找。打算去往城镇把安家日用诸物买好,日内如无适当之处,便往永康隐居。
小妹出门在外已有两三年,除被贼偷了一次,未遇一个仇敌。知道母亲酒量甚好,爱吃火腿,自从在外飘流,不嗜此味已好几年,难得到此出产之区,想借买物之便,同往城镇觅一酒楼开荤,请母亲醉饱一顿,立时赞好,同往城镇中走去。本意去往城中饮酒。渡江以后,见江边镇店甚多,十分热闹,又有一家大酒楼,便同往上走去,择一临江座头落座,叫了两样酒菜,正在饮食,低声说笑。忽见店伙走来,笑说:“江老婆婆,方才有一客人姓苏,请你和小姑娘吃完去往下流三里柳树之下相见,酒饭账已全会过,只管请用。这位老人家本等你二位一起走,因有一事必须先走一步。他是本店老主顾,医道极好,又会算卦,是个好人。行时并说他和二位是至交,分手已好多年。恐想不起,二位女客如问,可说二位的至亲。老王是他好友,你们由云林庵来,他也知道。为寻你们,特来此地,一说此话,你们便会想起等语。”
江氏母女先颇骇异,后听对方自称老王旧友,明指先王而言,又知自己来历假姓,料是野云长老所派,再不便是先王旧友,心方略定,已然被人认出,便是敌党,也逃不脱。仔细一想,觉着对方决非敌党,一问店伙那人形貌,说是一个红脸长须、身材高大的老人。回忆芙蓉坪虽有一个姓苏的名医,貌相却又不对,只得罢了。
吃完起身,照着所说,赶往下流三里所说柳树之下一看,老人并未在彼,只有一个村童守在当地,还未开口,已先迎来,问知二人姓江,随手交过一张折好的纸条,字甚潦草,仿佛忙中所写,大意是说:“江氏母女离庵三年,住处尚未寻到,似此飘流好些不便。想是人地生疏,寻找不到适当地方,看信之后,可照所说去往富春江桐君山,那里有一山村名叫黄港村,寻一姓奚的老人,告以苏半瓢之友托他引路,寻找隐居之所,便可如愿。本意相伴同往,不料有一要紧约会,又有别的波折,以致失约,还望原谅。”后又添上几行小字,上写他本人有一义女,也同隐居在江边镇上,离黄港村不远,只等事情一完便可相见。义女兰珍已另命人送信,日内必能见面,看完烧去等语。底下署名“吴尚拜启”四字。
江母看完,猛想起老人便是昔年母家世交独叟吴尚,苏半瓢乃是他的化名,起初原是一子承桃父母两房,苏乃他的母姓,真名近二十年已无人提起。先王在时,并还往芙蓉坪去过两次。有此异人为邻,能得许多照应,只不知酒楼相遇,何故不肯见面,约了地方,又复失约,仿佛有什急事神气,是何原故?稍一商量,谢了村童,赶回镇上,将应用诸物买好,便往桐君山赶去。
到了江边埠头,上岸之后,方觉和平日一样,无可投奔。当地又是一个小镇,急切间连寻住处都难。天又渐渐黑了下来,苏半瓢所说奚醒和义女兰珍,不知人在何处,想向村民打听。忽见一少女匆匆赶来,到了面前立定,朝江氏母女看了两眼,笑问:“这位老伯母可姓江吗?”
小妹见那少女貌甚美丽,和自己一样并未缠足,脚底甚快,村人多与相识,甚是和气,脱口问道:“姊姊贵姓?芳名可有一个兰字?”话未说完,少女已先接口道:“小妹正是苏兰珍,伯母、姊姊新来此地,不是讲话之所,请到家中一谈如何?”
江氏母女闻言喜谢,到家一谈,才知苏半瓢隐居当地已有多年,前日偶往兰溪,遇见两个强仇,约定在金华北山相见。本应明后日双方恶斗一拼死活,因女铁丐花四姑隐居山中,料知仇敌是他同党,孤身应敌原有戒心,后在镇上饮酒,又遇到一个姓何的老友,得知仇敌虚实,并说老花婆自从洗手归隐,每日养尊处优,尽性享受,舒服已极。对于旧日同党和绿林中人,虽然一体接待,有求必应,轻易却不肯多事。有人往请助场,必借洗手为名,婉言谢绝,只出财力,不出人力,不过苏半瓢的仇人是她旧交,约在当地拼斗原有深意,想要引他出来。半瓢带着亡友之女隐居江南,昔年许多老友多半不通音问,孤身应敌未免可虑。好在老花婆昔年本是相识,意欲抢在前面,同往北山,向老花婆打个招呼,免其出手,要少好些麻烦纠缠。但知半瓢成名多年,性刚疾恶,决不肯向老花婆打招呼,借一题目将其引走,故未赴约。后来半瓢问出底细,因觉老友好意未便坚拒,自己仍不愿去,便由那姓何的想一方法,代约一人,告知老花婆的好友金星神猖查洪,令其致意花四姑,不要管此闲事。老花婆本就不愿树敌,又知半瓢乃昔年湖广大侠独叟吴尚的化名,与各位长老、前辈异人多是旧交,惟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将别的强仇大敌撩拨出来,躲避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多事?何况对方又给了她一点面子,本人虽未投帖拜山来打招呼,有此成名多年的中间人出头点到也是一样,当时答应非但不肯帮助贼党,反而露出暗助之意。半瓢虽知事已无妨,但那敌人十分凶险,党羽颇多,偶在西湖相遇,相约来此,本定事完便即迁居别处,但因江氏母女此后隐居桐君山须人照应,意欲暗中保护,又恐贼党寻来,泄露踪迹,一面打消前念,一面打好斩草除根的主意,将那两个仇敌,连同那几个穷凶极恶的老贼巨盗一齐除去,免留世上害人。无如自己这面人少,日期已迫,为防到时漏网,尚须跟踪追杀,一个不巧,就许有好些时的耽搁。自己隐居之处还不能令贼党知道。为此专人送信,吩咐兰珍往迎江母,告以真情,以防醉鬼奚醒酒已吃醉,寻他不到,无处安身。
江母听完,才知对方只知吴尚旧名,当苏半瓢是另一人,相隔年久,未知底细,自己在此,得他照应再好没有。满拟不久便可见面,哪知半瓢一去不回。仗着奚醒、兰珍相助,在靠近黄港村的风景佳处建了几间房子,开了七八亩田地自耕自食,母女二人度日还不十分艰难。不料搬家不久,江母连患重病,将带去的钱用光,眼看日子难过,陈英忽然寻来,暗将宝石送到藏起,一听江母病贫交加,便将身带银两全数留下,说是奉有师命,要往芙蓉坪查探老贼曹景虚实,回时必要多带金银,请义母、妹子放心,住了几天辞去。
小妹见所留银子不多,母亲多病,医药调养不少花费,照此下去,单凭几亩山田难于度日,人口又少,兰珍一点家用钱已被母亲医药用去,大家都穷,陈英不知何时才回,日月一久决难支持,便把陈英所留银子分了一半与兰珍和醉鬼奚醒,余银买了一些必需之物和补药,再托兰珍在镇上造了一条小船,乘着江母病好,同往打鱼。头一天便遇鱼汛,得了不少鲜鱼。一算鱼价,照此打法,出船一次,足抵三四日的用途,方自高兴,不料拿到镇上,便受鱼行经纪人的恶气,动起手来(事详《云海争奇记》)。仗着母女二人均有惊人武功,虽将那些土豪恶棍打败,但因人地生疏,形踪又要隐秘,不敢结怨树敌,乘人一劝,立时收风。为了年幼无什经历,定约时答应鱼行只在江中卖鱼,永不上岸,无形中吃了大亏。打得鱼来,只好独驾小舟,出没波涛,向那往来客船沿江兜卖,往往费了大半天气力卖不了多少,自己又吃不完,重又将鱼放掉,明日再来。人又长得美貌,常受小人欺侮。后来实忍不住,心中气愤,连打了两次无赖,方将名声传出。往来船家十九知她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不肯受人调戏,更非金钱所能打动;后又问知小妹孝母义气,专帮穷人的忙,本领又高,全都止了邪念,生出同情,反加敬畏;偶遇客人是个轻薄少年,想惜买鱼说笑挑逗,定必劝止警告;船客要是有恶势力的官绅恶人,老远先打招呼,不令近前。
小妹恐怕生事,不是熟船或是迫不得已,轻不上前,虽然生活劳苦,开头也能勉强度日。无奈江母的病时发时愈,所用都是贵药,老病一发,少说也要十天半月才能痊愈,小妹日子自然越过越苦。这日因江母刚好不久想吃鲥鱼,恰巧在江中打了三条大鲥鱼,卖去两条,留下一条,匆匆赶回。
小妹每次打鱼回来,照例是将渔船托与一个相识船家代为照看,专走无人小径。这次因买姜醋作料,并打一点好酒,上岸之后便往镇上赶去。这时天刚过午,镇上人多,热闹已极。小妹买好酒醋正往回赶,迎头遇见当地第一恶霸、近年方始洗手的黄河内水盗金鹏的狗子小恶霸金庭玉,带了一伙横眉怒目的教师和爪牙恶奴去往镇上纵饮,一见小妹提了鱼篮走来,忽生邪念,上前调戏。
小妹见被恶奴围住,不放过去,话更污辱,实在忍耐不下,便动了手。狗子看她厉害,避向一旁,口中恶骂,命将此女擒去做小老婆。小妹虽是以寡敌众,毕竟得过高人传授,并未吃亏,无如对方的人越来越多,打倒了几个并不济事,眼看危急,心正悲愤,忽听一声“哈哈”,一条人影宛如大鸟飞来,两手一挥,敌人纷纷退避,跌倒了好几个。定睛一看,乃是一个白发红颜的长髯老人,凭着一双空手,便将贼党全数吓退,知遇救星,方想请教姓名,来人已向狗子冷笑道:“欺我子女儿的竟是你么?我不值与你计较,教你父母快来和我说话。”
狗子方才气势汹汹,不知怎的,见了老人竟吓得面无人色,那许多的教师打手也无一个敢于上前。僵了一阵,最后还是一个樟头鼠目的教师赔笑说道:“苏老前辈不要生气,金老弟方才只当她是一个卖鱼的姑娘,本意买鱼,不料小姑娘误会,发生争执,因而动手。要早知是你老人家的干女儿,哪有此事?还望高抬贵手,不要见怪。等我们回去禀告老庄主,再来赔话吧。”
小妹一听来人便是苏半瓢,心中一喜,几次想要开口说出狗子罪恶,均被半瓢示意止住,听完冷笑道:“我还道金氏夫妻家教不严,连我老头子也要受他儿子的欺呢。既然事出无知,我也不再计较。此是我至亲江小妹,又是我的义女,你们却须认好。下次无论何人,只敢无礼,休怪我老头子不讲情面。”说完又朝小妹把脸一沉,故意喝道:“你母女既来投我,明知我要许久才回,人地生疏,又与鱼行约好,只在江中卖鱼,如何违约?他们虽是欺生,你也有点疏忽,还不随我快些回家!上次我和你娘金华见面,还有好些话没顾得说。你兰珍姊姊此时可在家么?”
小妹会意,料知狗子势力必大,半瓢借着发话,说出彼此关系甚深,并非路见不平出头为难,忙笑答道:“我并非来此卖鱼,乃是带与娘吃。兰姊也在那里。不料他们欺人大甚,酒和作料都被糟蹋。且喜鱼还未动,等女儿买了酒来,就拿这条鱼请干爹同吃吧。”半瓢含笑点头,刚问小妹有钱没有。狗子先极害怕,后见筝已平息,心中一定,又想讨好,老着一张丑脸近前赔话。先请二人同往酒楼,二人不肯;又命酒楼送桌酒去与苏老前辈洗尘,并向江姑娘赔礼。
小妹想起有气,方要开口,半瓢己先说道:“我们老少共只凹人,加上奚醉鬼也只五个,全席不消,可将酒菜随便拿来几样,带一点酒,连这家伙均由我们自己带走。明日我再送还,免得驳你面子。但是她家寡妇孤女,一向不与外人来往,以后黄港村东南小松林周围一带却不许人惊扰她们呢。”
狗子本心还想乘机拉拢,一听口风暗中带刚,半瓢说时二目神光炯炯,正注定在他脸上,想起乃母女贼白凤娃平日警告和此老的威名本领,不禁吓了一跳,只得诺诺连声,力言:“既是老前辈的女公子,我们怎敢无礼?”半瓢笑道:“原要这样才好。”
小贼本来定有几桌极丰盛的酒菜,当时命人选了八色好菜肴和一坛美酒。半瓢只取四样和那坛佰,另给店家酒钱,命其送往镇外入山路口,再由自己取走。小妹见已答应,不便再说。
到了山口,半瓢打发伙计回去。小妹刚想挑走,半瓢笑说:“无须,贤侄女也不必生气,此举是为免去结怨。自来强龙不斗地头蛇,你母女相依为命,一门孤弱,我又不常在家,恶霸无耻,势力太大,能够无事最好。我知你不愿受他酒菜,另外叫人挑去便了。”说罢将手一挥,便有一个少年樵夫由路旁人家赶来。
半瓢说那人名叫谢阿二,曾从习武,限于天赋,日子又浅,本领不高,人却强健多力,以后无论何事,均可寻其相助,随问:“老醉鬼可曾见到。”谢阿二笑答:“他老人家上月去往永康,说要寻一东道吃点好酒,醉他十天半月再回,免得不吃酒难过日子,吃又无钱,打扰江家孝女问心不安。已去了一个多月,还没有回来呢。”
半瓢笑说:“醉鬼嘴滑,我不久又要出门,有许多话要和你母女商计,被他听去难免走口。我们先走一步,就便试试你的脚程功力如何。阿二挑了酒菜鲥鱼,后面来吧。”
小妹已听母亲说过双方至交师友,也就不再客套。老少二人一路飞驰,到了江家,宾主相见,谈起前事,悲喜交集。半瓢等酒菜送来,遣走谢阿二,老少四人再作密谈,商计未来之事。因有一个强敌逃走,还要追寻。为防江氏母女和兰珍盼望,特意赶回探望,无意之中免去小妹一场烦恼。先还不知江氏母女光景如此穷苦,回时只带了几十两银子,便全留下,吩咐兰珍暂时寄居江家,等他事完回来再作打算。二女本来情如姊妹,早想同居一处,兰珍恐有人来寻,迟疑不决,闻言甚喜。
半瓢本定第三日起身,因听人说狗子金庭玉还不死心,想改用软功托人求亲。勉强又等了数日,狗子父母果然备了重礼,将半瓢请去,由金鹏夫妇在席上当面求说。半瓢先以婉言拒绝,后见金氏夫妻求说不已,方始冷笑说道:“我这义女虽非富贵人家千金小姐,也有一点来历,详情不便明言。就是能够答应,恐也不是你们之福。况我以前曾听人说,她已许配人家,我匆匆回来未及询问。天下美女甚多,以你夫妻的财势何求不得,何必自寻烦恼?”
金妻白风娃本是一个出了名的女强盗,人虽泼悍,从小便在绿林生长,经历得多,深知利害,听出内有隐情,料知对方必非常人,不知何故隐居在此,又怕半瓢厉害,不敢结怨,本想罢休;无奈狗子看上小妹,时常哭闹,乘着半瓢出外,亲身赶往江边等候小妹归来,使出种种方法,想用软功勾引。
小妹亲仇在念,本来就想奉母终生,怎会把狗子这类纨绔恶霸放在眼里?一任狗子献尽殷勤,花言巧语,姊姊妹妹喊得山响,始终冷冰冰的一言不发。先因每日打鱼归来,狗子必在江边拦路,借卖鱼为名巧言求告;后来赌气,连剩下的鱼全都放生,空身回家;未了一次,狗于明知对方有刺,仍是色胆包天,妄想登门,边说好话,一边跟了下去。小妹实忍不住怒火,几次想要发作,均因半瓢行时劝告之言,勉强忍耐,眼看到家,正忍不住怒火。
江母虽然年老多病,本领尚在。这日恰是病愈之后,遥见狗子跟来,故意抢在前面等候,背朝来路,故意埋怨小妹归来太晚,柴已烧光,这大年纪还要亲自动手,说罢伸手便朝一技粗约半抱的老树桩上斫去。狗子也自走近,见小妹口中喊娘赶上前去,知是她的母亲,心想:“她家如此穷苦,老年妇女十九爱财,可用金银打动。”正打主意,忽见江母口中说话,头也不回,手起之处,那么粗的树桩,宛如腐朽,随手而裂,有的用手一握便成了木屑,心方一惊。江母已说了两句似乎警告的话,同了小妹穿林走进,始终不曾回顾。
狗子过去一拭,那树桩竟是一枝枣木,坚实异常,休说用手,便是刀锯也不容易将它碎裂,越发骇异,又听出对方口气不善。正在进退两难,忽一老年醉人唱着山歌,步履歪斜,东摇西晃走了过来,见面便问:“哪里来的野种?”
狗子何等骄狂,此时正没好气,如何受人辱骂?当胸一掌,竟想用杀手将其打死。不料碰到太岁头上,人未打成,反被醉人将手抓住,猛觉痛彻心肺,手指骨似要断裂,知道不妙,连声极喊:“老伯伯饶命!”醉鬼也不理他,拉了就走,一路之上手法时松时紧。狗子跌跌跄跄跟在后面,痛得周身酸麻,冷汗交流,连声哀告。醉人只是不理,一直拉到山口左近。
狗子每次出门,照例均有许多教师打手一路,因受乃母指教,说:“江氏母女必是隐居避祸的异人妻女,我儿这等势派,她们决看不惯。真要不舍此女,想用软磨并非不可,但要单身上前和她勾搭。手下的人只在暗中保护,以防反脸,无故不可上前,免使惊疑,反更无望。”狗子先还怕小妹翻脸,连去几次俱都无事,为防少女害羞,同去爪牙均令避开。因是冬天,众教师恶奴看出小妹虽看狗子不起,似有顾忌;狗子这次只管向人苦缠,用的是软功,与平日看中民家妇女随便奸淫强抢不同;料知双方不会动手,天又大冷,便去附近人家烤火吃茶等候,狗子去往黄港村并不知道,及听村民报信,说小庄主被人抓住走来,正在路上哭喊。大惊赶出,迎上前来,认得抓狗子的是当地出了名的老醉鬼张三,不知此老是位隐迹江湖的前辈异人,妄想动手,同声怒骂,喊杀上前。内一教师本已抢在前面,快要伸手,忽然看出狗子颜色惨变,头冒冷汗,被对头抓住,丝毫不敢抗拒。猛想起狗子虽是酒色荒淫,到底家传武功,并非寻常无用少年,怎会这样吃苦?同时瞥见对头一双通红的醉眼隐射精光,正朝自己冷笑。狗子又在敌人手内负痛急喊,不令动手,立时乘机改口,喝止众人,好言劝说。
奚醒始终疯疯癫癫,满口醉话,说:“我住那一带地方不许野种前往扰闹,再如明知故犯,必送他回转黄河老家喂王八去!”说罢将手一松,狗子几乎跌倒地上,被众恶奴抢前扶住,人已痛得面无人色。那化名张三的醉鬼奚醒给狗子吃完苦头,当着许多教师恶奴,若无其事,向他说话,也不理睬,自往旁边山石上坐下,取出腰间酒壶,嘴对嘴把残酒吃完,拖了两片鞋皮,一路歪斜,往另一山径中走去。
恶霸金氏夫妻出身绿林,武功甚好,所用教师恶奴,不是以前同道便是行家,见对头走后,过去一看,所坐山石看是好好,用手一拂,石面已粉碎了一大片,显出一个坐痕,深达两寸,才知平日在镇上烂醉不醒的醉鬼张三也是一位隐迹风尘的异人。这样高的武功,谁也不是对手,听那口气,和苏半瓢、江氏母女均似一路,如何能够招惹?惟恐再闹下去,引出杀身之祸。内有两个明白人,不听狗子暗中叮嘱,竟向东家密告。金氏夫妻闻报大惊,再三劝诫,不许狗子再往江边去寻小妹,一面却把这几个仇人恨入骨髓。本来还想杀死醉鬼报仇,后听来访同党说起对头并不姓张,乃是昔年云南奇侠醉八仙中最厉害的一个,只得强忍气愤,到处物色能人,准备时机到来再行下手。
由此黄港村一带便无贼党踪迹。直到后来小铁猴侯绍受恶霸父子利用,不知苏半瓢是他一别多年的老友吴尚,用重手法将其误伤,引出许多事来不提(事详《云海争奇》)。
小妹由此方得安全。但是江母老病时发,医药费重。中间半瓢虽常回转,无奈半瓢品高行洁,不取不义之财,全仗行医卖卜为生,有时遇到昔年老友送来一点银子,多半送与小妹作了医药之费,再不周济贫苦,家无余财,自家踪迹又不愿人知道。总算人好名高,当地人民全都对他敬仰,日用诸物均可赊欠。江氏母女全仗半瓢才得勉强度日。
陈英一去不回,小妹这日因母亲病重,往寻半瓢商量赊药之事。半瓢用《周易》起了一卦,说是大吉,剥复之机已见,令往江中打鱼兜卖,当有奇遇。次日母病稍好,便遇虞舜民夫妻。
半瓢死后,小妹兰珍便遵遗嘱,由狂风大雨中救了舜民的船,同住永康虞家后院之中。小妹不久便遇江明,姊弟重逢,才知江明便是昔年父亲逐出去的外室添香所生,名叫丑儿。添香先住山中,为了性情刚直,得罪老王,又因貌美大方,常与亲属中少年男女来往。老贼曹景想诱老王出山荒淫,恐其作梗,巧语中伤,以致被逐在外。经老王几个好友辗转托人,最后送到半瓢家中。半瓢孤身一人,只一义女兰珍,自然不便。无如老王盛怒之下难于挽回,恐落敌人手中,送了母子性命,只自己家中最为隐秘。双方交情甚深,义不容辞。好在添香身边带有不少金银,并还常时有人送来,便建了一所楼房请其安居。添香生子之后终年念佛,抚养儿子,不肯下来一步。半瓢本意等婴儿长到六七岁,再约几个老友去向老王劝说,送其回山,不料老王晚节不终,日夜荒淫,料知必有大祸,自己又要避人耳目,移居桐君山,正在为难,老王全家忽遭惨死,添香得信,留下遗书,当时自杀。半瓢看出丑几天资禀赋极好,遭此灭门惨祸,将来必能报仇除害。自己避仇隐居,还要抚养孤女,好些顾忌。惟恐万一误他学业,方想寻一异人为师。化名萧隐君的乾坤八掌陶元曜忽然寻来,一见大喜,便将丑儿带上山去,从小文武兼习,认作传衣钵的弟子,学成下山,由小妹带往见母。虽幸骨肉团圆,还不知道老王还有一位偏妃,母子三人被大白先生带往兵书峡隐居。
北山会后不久,风声泄漏。老贼曹景听说金华、黄山两地发现遗孤踪迹,日夜愁思;又因北山一斗,好些异派中的同党均遭恶报,几个最厉害的又同赶往黄山斗剑,伤亡殆尽,连那仰望多年想要结纳而不能得的几个异派中长老也在黄山送了性命,虽有两个逃走的,都是业已洗手,不再为恶,敌人不肯追尽杀绝,许其自新,才得活命,想要勾引出来去与正人作对,心胆已寒,决办不到。总算黄山事后,这班老辈剑侠为想激励遗孤,声言退隐,不再轻易出手。自己手下会剑术的人虽然不多,尚有不少能手。另外还有几个平日勾结多年,曾经答应有事相助,欠了他的情,从未出手的厉害人物,真到事情紧急,仍可求其相助,再将壶公老人请出,更是有胜无败。于是一面选出得力同党往黑风顶勾结壶公出山,一面暗命能手去往黄山,暗算破坏开宝炼剑之事。近日闻报,诸家遗孤年轻胆大,已在外间走动,专与贼党为难,并有几个少年男女英侠与之一路,好些厉害同党均为所杀,或是失踪,不知下落。曹贼越发激怒,使用铁羽飞书密令各路同党到处搜寻遗孤下落,暗中杀害。
小妹先不知道,刚听小铁猴侯绍暗中警告,说近来永康、金华一带,因卞莫邪、祖存周、吕不弃、端木莲等男女英侠,在北山大会前后,连杀伤了好些曹贼派来赴会的贼党,曹贼并又听说发现遗孤踪迹,急怒交加,近日永康、方岩之间已有贼党窥探访问。如非虞家耕读善良人家、多家土著,小妹平日深居简出,无人知道,下人又经主人嘱咐,风声已早泄漏。贼党人多势众、千万留心等语。心正愁急,第二日唐青瑶便赶了来。双方见面,惊喜交集。青瑶听江母一说,才知当初全因老王荒淫,心中忧急与之争吵,并非真个争宠嫉妒,当时结为老姊妹。商计停当,便向主人夫妇力陈利害,婉言告别,以防连累虞家受害。兰珍知是实情,也就不再坚留。行时,舜民想起那年赛韩康所言和所赠丸药,兰珍生子已全应验,内有好些专治伤病,其验如神,知道小妹此行难免遇见强敌,取出分赠。
小妹前在花园中赏月,净波忽同一位前辈女侠寻来,赐了一回好剑,传以剑术,说:“时机将至,前途要遇不少强敌,将来如遇吕师怕,可将他的灵药讨上一些。”说时,湘江女侠柴素秋同了白泉、陈业诸人由外回转。分别礼见之后,白泉起初本被野云长老收去,后拜素秋同门师兄湘江老渔袁檀为师,为报父仇,又拜在丐仙吕瑄门下,和净波本是同门,便向求教。净波说:“你内家功夫和剑术均得真传,但少一口好剑。仇敌暗器厉害,你是吕师伯记名弟子,他那伤药最灵,将来大有用处,必须随时带在身旁才好。”白泉答说:“身边甚多,不止一种。”小妹已和他讨了几粒,本想不要,后见舜民包中有两丸颜色不同,清香透鼻,上面并还写有“双英”二字,心中一动,兰珍又再三相劝,只得收下。不久闻警,一同起身,途中所遇惊险,前已说过。后由小菱洲赶到小盘谷,雾中迷路,正在惶急,做梦也未想到,隐迹多年、只当不在人间的一位前辈女侠百鸟山人,会在当地巧遇。因奉母亲师长之命,惟恐兄弟性情刚烈,始终不敢泄露的悲痛身世,竟被主人说了出来。料知时机将至,主人既肯明言,决不置身事外,壶公还未寻到,先得一位前辈异人相助,再好没有。悲喜交集之下,也将自身经历说出。
江明听完前情,自更悲愤激昂,正向老人求教,意欲先往芙蓉坪一探。葛孤忽领阮氏姊妹走进,分别通名礼拜。老人命起,笑问葛孤:“那几个老贼怎么样了?”葛孤笑说:“弟子刚到下洞,便有三个老贼寻来,现已惊走。”老人面色一沉道:“徒儿怎不听活,偏要多事!”
阮氏姊妹原和葛孤说好,抢口答道:“此事不怪师姊。那三个老贼先到一步,弟子姊妹听他说话可恶,又知是曹贼手下,看出厉害,惟恐不敌,便发暗器,只有一贼受伤。师姊也自赶到,三人合力将其打败。大雾黑暗,不知逃往何方,没有追上。弟子不知师伯在此,并非师姊之故。”
老人笑道:“我岂泊事的人?来这三贼虽非庸手,想要与我为敌尚差得多,怎会避他?只为壶公老人性情古怪,现在老一辈中,以他和覆盆老人年辈最高。中有一贼,并与相识。老人以前游戏人间,无论老少男女,只是相识,稍微投机,便以平等相待,性情比我还怪,好些难测。我又隐迹在此,不愿人知。如不理他,贼党去往前途,必与另一异人相遇。此是老人唯一知己之交,性最疾恶,又是曹贼对头,乐得由他出手除害,一个也休想好好回去。经此一来,贼党有了戒心,再要知我在此,老贼以前结交的那几个洗手多年的老怪物,就许因此引了出来,岂不扰我清修?你师姊只顾一时意气,妄自出手。这三个贼党都是老奸巨猾,单是你们三人也还罢了,偏又将我洞中那些乌儿偷偷带了几只出去,日久必被警觉,否则贼党也不会胜负尚未大分便自逃走。你们前途恐要多出麻烦,暂时还看不出,事完回去,就难免要遇到了。”
葛孤笑说:“师父,你老人家近来如何改了脾气,任凭贼党来此扰闹,也不过问。如非师父再三严命不许走出谷口,我真不会放他逃走呢。”
老人微笑道:“徒儿你已随我多年,又练就一双夜眼,如何敌人深浅都不知道?你当这三个老贼真是你和阮家姊妹打败的么?那三支鱼尾梭,至少必有一支被老贼接去,恐连大自先生的独门暗器也被认出,再加银燕飞扑夹攻,必料此鸟灵慧猛恶,只我一人前蒙青城派纪道友送了十六只,余者都被纪道友带往海外。此是异种,除当年纪道友所驯养的一群而外,无论何处均见不到一只。鸟鸣声如银铃,又极奇特,一听即知,常人不能驯养。便不是我在此隐居,也是我的嫡传弟子或是至交好友。谷中正起大雾,不敢冒失,方始胆怯逃退。这三个老贼见多识广,本领甚高,最是心狠手黑,比起江、阮诸小姊弟途中所闻、被锦春坪诸少年和雷氏父女所杀的那一伙贼党厉害得多,人更机警狡诈。别的不说,他们在途中已然得信,知道好些同党均在武夷山中相继失踪被杀,不为报仇,反而加急赶来,必是断定敌人和他们走了一条道路,意欲抢在头里,先入为主,早把壶公稳住,哪怕不能勾结一党,至少也使此老袖手旁观,不与曹贼为难。壶公为人任性,专喜感情用事。贼党好谋本非无望,却没想到左近还隐居得有两位异人,内中一位正是曹贼昔年大仇强敌,我还不在其内。你三姊妹方才如与三贼硬敌,胜败尚自难料。内有一贼名叫冯吉的,确是中了暗器,但决不是你姊妹的鱼尾梭。此人也真大胆,虽还带有一个同伴,本领比他要差得多,无异孤身一人,明知贼党厉害,又多持有宝刀宝剑,所带的人不能助他对敌,壶公老人性情古怪,向例不许外人在黑风顶方圆数十里内随便出手,来人本领越高越易吃亏,稍有不合便吃大苦。他师长和壶公又有一点过节,壶公生平未曾败过,只此一桩恨事,冒昧登门,必受折辱,竟敢暗中跟来,从旁相助。三贼自恃内功极好,周身刀斧不入,任何暗器均所难伤,耳目又灵,没料那人手法巧妙,所用暗器又是独门传授,专一声东击西,变化无穷,目光更好,能在暗中视物,一不留神,吃了一下重的,受伤不轻,如换旁人,早已筋断骨折而死。此贼有仇必报。阮氏姊妹的口音必已听出,许连貌相也被认去。此贼是个驼背老头,身材瘦长,白发无须,身带一口宝刀和三枝判官笔,万一途中巧遇,方才所说异人不在山中,被他逃回。必须留意才好。”
小妹闻言,心中一动,想问那人是谁,怎会暗中跟来尾随出力,话到口边,见阮莲目注自己微笑,忙又忍住。
江明性急,已先开口询问。老人笑说:“此人是我师侄,人最义侠仁厚,想是知你四人此行还有危机,意欲暗助,不便公然出面,只在暗中出力,打算事完各自回山,静等大破芙蓉坪再往相助。他既不求人知,我也不便说他姓名来历。照他为人,将来必是你们知己之交,此时相见,反倒不妥。我也是方才听外面鸟语才知来意,暂时由他去吧。”
阮菡心疑李玉琪暗中跟来,笑问:“此人可是一个身材微胖的少年?”
老人笑答:“此人小时,我曾见过一次,看去人甚文弱,但是禀赋极好,天生神目。他师与我至交。今日必是无意之中发现你们踪迹,激动义气。因你四人倒有三个美貌少女,此人从小便不喜与妇女交谈。近十年来,并未见过,不知胖瘦高矮。我料他二人也许跟在贼党后面,还不知我在此隐居,否则,就不肯与你四人相见,必来此地无疑。将来自有遇合,闲话少说。贼党已往盘蛇谷。先说那位异人如在山中,决无幸理,但他三月前来访,本有出游之意,多日未见,万一不在山中,内一老贼本与壶公相识,做过几个月的酒友,看出壶公异人奇士,曾下苦功结纳,颇有一点情分。莫要真个被他抢在头里。以壶公为人,虽不会被贼党收买,但此老感情用事,就许到时袖手旁观,有事求他,却不肯出山,岂不多出好些烦恼?”
江、阮四人立被提醒,忙向老人求教,请示机宜。老人笑说:“这里夜雾最浓,要到天明才开,虽与盘蛇谷相通,路极难走。还有盘蛇谷虽然歧途甚多,最险之处只有三四处。一是黑风来去之路,当风过时,别的地方虽也有风,因为山高谷深,不当正路,人行其中,耳听狂钊猎猎,多是虚声吓人,并无大害。不似这乌云峡一带黑风滚滚,宛如狂潮怒涌,铺天盖地而来,晃眼把人卷去,就是身强力健,武功高强,没有被风卷走,逃得活命,周身也被狂风中的火砂嵌满,人也成了黑炭,医好之后从此不能复原,端的险恶异常。此外两条,一是你们方才几乎走错的小盘谷螺蛳弯,里面曲折回环,宛如蛛网,到处穷山恶水,寸草不生,更有地火热焰和浮沙之险,一个走不出来,便不误饮毒泉,也必饥渴而死。此处虽险,武功好的人还可想法脱身。另一处地名桃花蟑,谷中泉干土肥,并有几处森林河塘,风景甚好,但是那一带毒虫猛兽最多,往往大群出没,最厉害是那野猪每一出动便是成千累万,黑压压一片,潮水也似,一味低头朝前猛蹿,无论多高本领和多猛恶的野兽均不能当。这东西凶恶已极,照例随着几条大的朝前猛蹿,前仆后继,状类疯狂,哪怕前面刀山火坑,照样狂冲过去,决不后退,差一点的树木,被它一撞就倒,一咬便断;如与相遇,千万避开正面,便要杀它,也要等它大群过去,从后追杀,才可无事。另外一种更是灵巧多力,本是蛮荒异种灵兽,形如猿猴,狮面猿身,比人还高,力大无穷,更能凌空飞跃,数十丈的高崖随意上下,动作如飞,灵巧己极,本比野猪还要厉害,近被方才所说异人制服,又是生来素食,不去惹它,无论人兽,决不无故侵犯。这东西名为狮猿,每喜仗着天生怪眼,在浓雾之中出洞游行。此去难免相遇,如见一对对酒杯大小的灯光离地数尺,在暗影中往来飞驰,便是它的眼睛。你们俱都带有刀剑暗器,不可随意动手。此兽能通人言,如有什事,还可向其求助,来势无论多凶,也不必害怕。倒是当地毒虫蛇蟒可虑,也最难防。本来这三条路以这一条危机密布,常人不知底细,无心相遇,吓也要被它吓死,再要遇见毒虫蛇蟒,更无生理。幸而你们带有两粒蛟珠,正是防身御毒之宝。照我所说而行,决可无事。但防贼党发现,不到遇见毒虫,闻到奇腥,形势危急,不可轻易取出而已。”说罢,又指示通往黑风顶的途向和壶公老人许多怪癖,教了一套言语。
四人听完,谢别起身。老人笑说:“山居清苦,好在你们带有食物,我不作客套了。”
葛孤与三女一见如故,还想送行,老人不许。小妹见老人好似使了一个眼色,也未理会。因贼党已往黑风顶赶去,惟恐落后,急于起身,又听老人说:“贼党走的是乌云峡,道路不同。黑风顶左近,壶公向不许人在彼争斗,先出手的必要吃亏。便与贼党相遇,也是各自为政,不致为敌,正好抢前赶到。”辞别老人师徒,便自起身。走到路上,因有老人指点,葛孤并令两只鹦鹉在前领路,一路飞呜,指点途向,不消多时便将小盘谷走完,上了桃花峰正路。
四人年轻喜事,见那鹦鹉灵慧解意,飞行浓雾之中,不时和众人问答,对于本山地理甚是熟悉,全都爱极,争相说笑,惟恐飞去,阮菡忽想起暗伤贼党的人不知是谁,问可看见,是何形貌。鹦鹉答说:“那两人和你们差不多年纪,方才还在后面,此时不知何往。同伴好似还有两位姊姊,不知何故走成两路,此地已是桃花蟑中部山谷,我怕毒虫,要回去了。”
四人俱都不舍,同声说请再引一段。鹦鹉答道:“恩主本令我们送进盘蛇谷就要回去,我爱你们人好,已多送了一段,不能再远。后面跟你的四位哥哥姊姊,听同伴说,好似你们的朋友,可有什话带去吗?”
阮菡先也疑是李玉琪和童一亨尾随在后,后听鹦鹉说还有二女同行,想起李、童诸侠均是男子,余一虽有妻室,武功不高,再说年纪已是三十多岁,不会这样年轻,又觉不像,方自寻思,阮莲已先笑道:“你对那几位朋友姊妹去说,我们蒙他们仗义暗助,十分感谢,就是不愿相见,也请把姓名留下。那两位少年如有一人姓李,更请转说,我们都很想他,既然跟来,便请一路,也可热闹一点。”
鹦鹉应声飞去。四人便往前进,走出不远,狂风大作。四人初次身经,生长江南,这类深山中独有的狂风从未见过。虽听百鸟山人师徒说山高谷深,不当风路便可无害,一听那等声势,宛如山崩海啸,数千百面天鼓同时怒鸣,中杂千军万马之声,奔腾喊杀,潮涌而来,人又走在浓雾黑暗之中,由不得心惊胆怯起来。
小妹谨慎,又疑方才转折之间把路走错,心中忧疑,总算谷径平坦,那两粒蛟珠虽防敌人发现,用黑纱罩住,宝光不强,离身数尺外的景物仍可看出,便有虫蟒也不敢来侵犯,只是风大得厉害,越往前越觉声势猛恶,逼得人口张不开,山鸣谷应,震耳欲聋。到了后来,连阮氏姊妹也疑心把路走错,就是不当风路,也必越走越近。宝珠不敢全部现出,路大阴黑,互一商计,打算暂避片时,风定再走。急切问正寻不到避风所在,忽听猛兽连声急啸,心中一惊,忙将兵器取出,暗中戒备。
江明目光到处,瞥见数十团金星,对对成双,在左侧面脚底飞驰而过,内有几团并还立定,朝着四人厉声吼啸,心中一惊,竟将百鸟山人所说狮猿忘记,等到想起,已全飞走。
阮莲试将珠光稍微放出一照,下面竟是一片盆地,并有山坡可以上下,看出下面树林不甚摇动,忙告三人:“那金光必是狮猿,看它这样匆匆飞驰,许是大风将起,想要逃避,下面树枝不甚摇动,必有避风之所。百鸟山人决无虚语,我们何不寻去?免得不知地理,遇见黑风送了性命,人还要做丑鬼。”说罢当先驰下。
小妹虽然不以为然,但因阮氏姊妹童心未退,阮菡也在连声催走,只得一同赶去。沿途暗影中均有金星隐现飞驰,前半相遇并未朝人扑来,直如未觉。走到后来,珠光照处,渐渐看出怪兽形象果甚狞恶,方想:百鸟师徒所说不虚,这东西果无伤人之念。
这时四人走离狮猿所居山洞不过一箭多地,天黑雾重,均未看出前面有洞。江明因那怪兽常在身边不远驰过,有的还朝四人看上一眼,面现惊奇之容,始终不曾侵犯,想起前闻,正打算向其问路,试上一试。忽听前面群兽聚啸之声低而且急,数十百点金星在暗影中不住闪动,似朝自己这面注视。未及开口,忽然轰的一声厉吼,耳听急风扑面,立有两条毛茸茸的黑影迎面飞来。四人一见大惊,兵器本来握在手内,忙即纵身闪避,口中大喝:“尔等如通人言,可速立定?”说时,小妹不知来的这两个狮猿比较年老通灵,因听同类说起来人带有宝珠,想起后山毒虫,特意赶来,和对待黑摩勒一样,想将来人引入洞内,求他们除害。四人误认来意凶恶,纷纷纵避,想要动手。小妹谨细持重,看出怪兽太多,又在黑暗之中,惟恐全数激怒,正在急喊:“明弟二妹不可伤它!能避则避,看它是否能通人言,再作计较。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动手!”话未说完,那两只狮猿本无恶意,不过来势太猛一点,刚一落地,见众躲避,手持刀剑,同声喝间,知其误会,无奈对方不通兽语,正指身后来路吼啸,另外几个同类已往洞中赶去,同时为首狮猿也自飞出。
江明、阮菡在前,见为首两怪兽双手乱舞,连身吼啸,这一对面,形态更觉狞恶,看那意思,似想叫四人跟它同去。方在喝问,忽又瞥见一只最高大的怪兽身后还有好几只同时飞来,口中厉啸,声势越发猛恶,心中一慌,各举刀剑便要迎敌。耳听小妹大声疾呼不令动手,略一缓势,面前刚飞落的八九只狮猿脚才沾地,忽又一同飞身倒纵出去,跟着便听黑摩勒师徒同声呼喊,人也跟踪赶到。
双方无心相遇,好生欢喜,当时同往洞内落座。各谈经过,四人才知这些狮猿竟是灵兽,可惜主人他往,不知是否贼党对头,还有一位异人,也不知可在山中。因听黑摩勒说:“壶公已往龙樟集买醉,要好几天才回。今夜风狂路黑,难于上路,已答应狮猿,只等天明便为除害。”小妹暗忖:壶公如其不在黑风顶,照百鸟师徒所说途程,须有半日方可赶到山下。如往老人所居峰顶,上下也要好些时候。明早赶往龙樟集,必将此老寻到。但听所说口气,好似壶公近日不会离山,黑摩勒又未去往峰顶探看,万一老人已回,不特徒劳无功,还被贼党抢先,岂不冤枉?如往黑风顶又恐扑空。想了又想,难于兼顾。
阮莲见小妹为难,笑说:“反正今夜走不了,你看这些狮猿何等灵巧巴结,自从我们一来,争先恐后,连生带熟全取出来待客。方才口渴,明弟刚问附近可有泉水,转眼便取了来。这样厚待我们,不代它们将毒虫除去,吃完一走,也太不好意思。我看天明再作打算,不要愁了。”
江明接口道:“这些狮猿均通人言,十分灵巧,地理又熟,行走如飞,便遇贼党,无故也必不会伤它,何不选出几个灵巧的试它一试,命其连夜赶往黑风顶,探看壶公可曾离山。天明前后如能赶回再好没有,万一回得稍晚,命它照着我们所行途径追赶,见面一问,不就知道了么?再不,把人分成两路,黑哥哥仍带铁牛往龙樟集一行;我们仍照百鸟老前辈所说往黑风顶去,就是扑空,礼也尽到。百鸟老前辈既说前言,也必为我们设法,诸位哥哥姊姊以为如何?”
黑摩勒深悔昨日没有直上峰顶,以致进退两难,闻言笑道:“明弟之言有理,现在就命狮猿去往黑风顶探看。我们明早先分两路起身,狮猿能先赶回更好,如其后到,中途相遇,问明虚实。要是老人不在山中,你们再来追我,仍命狮猿抢前送信,也可赶上。”
小妹想起龙九公行时之言,不好意思请黑摩勒单走一路,闻言正合心意,连声赞好。江明本想和黑摩勒师徒一路,以践小菱洲别时之约,刚一开口,被阮菡看了一眼,忙又改口盆过。
黑摩勒本无成见,又知暂时分手,不久便要会合,并未在意,随命为首狮猿选出几个同类往黑风顶探看。狮猿始而面有难色。黑摩勒知其惧怕壶公老人,力言:“我们均是老人后辈,不远数千里专程拜望,惟恐相左,命你们代往探看,决无妨碍。”狮猿低头寻思了一阵,方始点头,唤了两个大的同类,急叫了一阵,那两狮猿便应声驰去。黑摩勒笑说:“我们蒙你厚待,又把你主人所剩酒食搬出请客,还烤吃了好些野猪,方才又命你的子孙往返黑风顶,探看壶公是否离开,承情更多。明早便是他们急于上路,我也必要将那毒虫除去才走,放心好了。”为首狮猿闻言连声欢啸,旁边同类也跟着欢啸不已。
阮莲方说:“都是黑哥哥,除一毒虫有什希奇,偏要卖好,引得他们这样吼叫,吵得人头昏脑胀,多难受呢!”兽吼忽然同时止住,一齐侧耳静听,仿佛洞外有什警兆神气,跟着便听金铃之声破空而来,由远而近,响声甚急,在空中盘旋不去。为首狮猿已率几只大的同类,轻悄悄掩了出去。
这等异声众人均未听过,又是来自空中,十分激烈,方自猜疑,异声忽然自空飞坠。方觉不妙,紧跟着便见一团银辉穿洞而入,其急如电,来势又猛又快。只觉那东西比鸡大不了多少,两翼振动甚急,一双红眼其明如火。
黑摩勒刚看出是只怪鸟,口中并还衔有一张柬贴。那鸟已朝阮菌扑去,两爪一松,丢下柬帖,口发连串金铃之声,便和箭一般往洞外射去,端的来去如电,神速已极。阮氏姊妹同声笑说:“这便是百鸟山人所养灵鸟银燕。”一面把柬帖打开一看,不禁急了起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一回
壮志切民生 事业千秋 当从此始 香光浮月影 清言永夕 相与同行
前文黑摩勒、铁牛师徒正在狮猿洞中和江小妹、江明、阮菡、阮莲四人谈说寻找壶公,并令两狮猿赶往黑风顶探看壶公归未。洞中狮猿因经前主人训练,善解人意,灵慧异常,奉命刚走,便听洞外鸟呜之声,声如金铃。跟着飞进一只银燕,双爪抓着一信,到了众人头上,将信放落飞走。
四人拆开一看,乃是小盘谷九十三天梯新交好友葛孤所写,大意是说众人走后,听一好友来说壶公方才回转黑风顶,另两位异人业已离山他去。前遇三贼,一名冯吉,一名宫祥,一名燕飞来。以冯吉本领最高,见识也最多,和壶公老人相识,这次往寻便是此贼领头。另一老淫贼燕飞来,也有一身惊人本领,更擅缩骨锁身之法,昔年本与七指神偷葛鹰是同门师兄弟,只为荒淫大甚,虽不似江湖上别的淫贼在外采花,强奸妇女,所有姬妾多半银钱买来,但他大片财产却是偷盗所得,一半仗着心机盘剥巧取而来,平日惟利是图,比冯吉还要好狡凶恶,无恶不作。年已七十,看去不过四十来岁,平日眼用奢华,享受过于王侯,家中姬妾有好几十个,虽非暴力强夺,也是仗着财势,用种种心机方法诱骗挟制而得,因为年纪相差太多,最年轻的才只十七八岁,并非自愿,作孽甚多。本来已在家中洗手纳福,不轻出外,因和芙蓉坪老贼曹景勾结多年,每年每节均受重礼,而武夷山正是幼年同了葛鹰从师习武之处,全山地理极熟,无一处没有走到,黑风顶离前师所居古庙相隔最近。事在五十多年以前,燕贼尚未成年,壶公和另外两位异人尚未隐居山中,闲来无事,常随葛鹰满山乱跑,不特盘蛇谷与黑风顶是旧游之地,连小盘谷、小螺弯那几处险径也都常时往来,壶公也有两面之缘。燕贼平日也曾偷富济贫,所犯淫恶太多,他那帮助苦人,均是一时高兴,好名好胜,或是看中人家妻子,别有所图,借着财力,使对方感激,无以为报,自将妻女送上。不过用心阴毒,做得极巧,事情多在临危之时,人又生得美秀文雅,易得妇女欢心。当事人固然落他圈套,便是外人也看不出。自以为昔年有侠盗之名,壶公又曾见过,必能投机。冯吉虽与壶公相交,是在别处,黑风顶的道路还不太熟。燕贼接到曹景亲笔的信,立时答应。既想得那重礼酬谢,又想近两年来不常出外,美女难得遇到,已有三年未买新人,家中姬妾均已日久生厌,见惯无奇,得宠的几个又渐年老。芙蓉坪山清水秀,常出美貌少女,打算借此一行,沿途查访,如有美貌妇女,便想法弄回家去。如遇不到,再向曹景要上几个,以娱晚年。因此他比冯贼还要起劲。燕贼虽有师传绝技,武功精纯,又善房中之术,毕竟平日荒淫太过,多少年来夜无虚夕,无形中吃了大亏,因此内家真力不如冯吉。他那轻功却是极好,几乎已入化境。因为他那本身恶行只有葛鹰一人知道,也只葛鹰一人制得住他,洗手十年,便是连被葛鹰警告三次之故。最后一次,葛鹰将他擒住,要代师门正那家法。后经再三跪地苦求,立誓改邪归正,葛鹰才将他放掉。事情虽无人知,但恐葛鹰传说出去,多年威名一时扫地,自觉丢人太甚。又知这位师兄虽有神偷之名,但他所得财物完全散与穷苦,自家从来不留余财,连他最爱的酒,也多半是临时想法去扰朋友。除酒以外,终年流浪江湖,家只三间小房,还是借于朋友。有时回到家中,便不出手。每日买酒的钱,都是为人铸炼刀剑所得酬资,从不以偷盗的钱供给自己享受。性又疾恶如仇,爱管不平之事,双方宛如冰炭,不能相容,手法又辣,再不见机而退,被他捉住,身败名裂。想起胆寒,偏又无奈他何,只得如约洗手。一晃多年,对于葛鹰咬牙切齿,恨毒到了极点。因听人说葛鹰自觉年老,想收一个传衣钵的弟子,物色多年,一直没有寻到,最近忽然收了一个神童黑摩勒,禀赋之好,从来少有,比他还要刁钻古怪,机智绝伦。拜师以前便有一身惊人本领,近在金华北山又得了一口灵辰剑,越发威名远震,所向无敌。芙蓉坪贼党被他伤了不少。本就气愤,又受曹贼重托,此往如与相遇,就便除去。燕贼想起前受葛鹰三次大辱,命几不保,虽未向外间传说,自己天性喜动好色,为了这个克星,家居十年,气闷已极。便是这次受人之聘,也是偷偷摸摸,不敢露出本来名姓,葛鹰如在,永无出头之日。对头却是天生异禀,无论何等功夫,均人化境,人又机警异常,无法近身,又练有内家罡气,人在十步之外,举手便倒,也无法近身,除非得有干将、莫邪一类神物利器,休想伤他毫发。听说那口灵辰剑便是前古奇珍,分金断铁,宛如腐朽。此去如能遇机下手,将此剑得到手中,便可横行无忌。再要不行,现在曹景把芙蓉坪造得和铁桶一般,当地风景既好,美女又多,能够报仇雪恨,将仇人师徒杀死,再好没有,否则索性全家迁往芙蓉坪,省得受那恶气。虽然同在山中,不能随便出来走动,但他那里穷奢极欲,夜夜笙歌,享受无穷,美女甚多。主人又以上宾之礼相待,怎么也比闷坐家中,守着几个常见的妇女要好得多。燕贼本心便是想寻黑摩勒师徒晦气,但还不知双方走了一条路,如与相遇,决不放过。此贼心狠手黑,又和葛鹰结仇甚深,实比冯、宫二贼还要凶险。因其此次虽受老贼礼聘,心终害怕,不特未用真名,连貌相俱用昔年侠盗老南极伊繁的易容丹变过,脸如黄蜡,又多了好几岁年纪,便是葛鹰相遇,也未必能看得出。所用名姓,是个洗手将近什年的绿林中人,也是一张黄脸,故此葛孤先不知道。因听江、阮四人说起黑摩勒师徒已然先来,另走一路,虽知芙蓉坪派有贼党来此勾结壶公,并不知这三贼的来历深浅,事情可虑。途中如与黑摩勒师徒相遇,令其留心,除将三老贼的形貌年岁详细开明而外,并告四人,最好和黑摩勒师徒照龙九公所说分成两路,不要一起;并说黑风顶前山还有一条极危险的山路可以走上,壶公并不由此上下,平日往来之路是在峰后,孤峰拔地,峭壁排空,风景极好,壶公无事,常时自带美酒在此独饮,看他所种的花和两亩山田。但他性情古怪,不是寻他的人,任意游玩决不过问,如是有心寻他,轻则受气,重则还要吃上不少苦头,来者再是恶人,休想整个回去。峰前住有二人,一名苏同,乃独叟吴尚承桃母家的堂侄,另一同伴名叫萧森,乃师叔萧山人之孙,因误伤一人,被萧师叔逐出,因和苏同交好,结为兄弟,想拜壶公为师,费了许多心血,吃了好些苦头,又在峰前守了好几年,均未如愿。终算日久年深,壶公被他二人诚意感动,未再驱逐,偶然也去所居花林田亩中散步游行。二人也守着壶公昔年之诫,不问不敢开口。偶然也往山外访友走动,近因觉出壶公随便几句话均有深意,渐渐才有一点指望。可是一晃多年,峰后一带,不奉命也不敢前往走动,这多年来,只初寻壶公时去过几次,都吃了一点苦头。三月前,二人为了一事,迫不得已去求壶公,在峰前候了多日,不见下来,急得无法。去往峰后探看,见壶公正由上面下来,总算没有怪罪。等到一谈,才知二人那件急事已代办好,说完便令二人回去,以后无事不可再来。此老行事往往令人莫测。阮、江回人不远千里来此寻他,又有好些渊源,如往峰后,或可无事,黑摩勒师徒却非所宜。为防遇敌彼此须要照应,上来不妨同路,离开黑风顶七八里有一岔道,往左一转便是黑风顶的道路,稍微绕远一两里路,入口太小,是一山缝,不易看出。双方可在当地分路,各走一条,敌人见到也不敢动手。不是对方先自发难,我们也不可以为敌,兔犯此老禁条,自寻烦恼。
六人看完,得知三贼已极厉害,后面恐还有同党接应,均是强敌。小妹谨慎持重,惟恐仇敌抢在前面,对方已先起身;信上又说那两位异人均已离山他去,贼党地理甚熟;心中未免惊疑,但因向来言行如一,说了算数,业已答应黑摩勒和众狮猿,天又大黑,不便起身,正恐落后愁急,忽见几只大狮猿由外奔入,互相叫了几声,为首狮猿便向众人连叫带比。经此半夜,人兽相习,各比手势,已能会意。众人问出外面雾气越浓,三贼虽然带有特制的千里火筒,一样也难行路,现在小螺弯山洞之中,被狮猿们无心发现,疑是众人一路,想要引来,刚一现身便被打了几镖,一个几将眼睛打瞎,幸未受伤。后来伏在一旁偷听,才知三贼不是众人一路,正在商计明日雾退往黑风顶去寻壶公。山中住有异人,三贼也都知道,因是上来遇了敌人,生了戒心,改走小螺弯险径便为避人,照那走法要远出不少,正在彼此埋怨。狮猿照例人不犯它,它不犯人,本想报复,一则主人行时严命不许伤人,那地方离黑风顶虽然尚远,谷径曲折,绕越路多,实在相去不过四五十里,恰在壶公禁条之内,在此境内向不许人动武。狮猿虽是野兽,曾受训练,不比野猪一类蠢物,三贼又是寻找壶公而来,不敢冒失,只得把奉命采取的山果取回。
众人问出贼党似把阮氏姊妹和用暗器打他的人当成异人门下,一心避人,路要绕出不少,就是明日走得稍晚,多半也可抢在前面。葛孤来信又说三贼并不知道峰后途径,所去路却相反;就是同时到达,壶公不由峰前上下,去了也见不到,心中一宽。黑摩勒却对来信所说之言,心中不服,觉着壶公如是正人君子,这样凶恶的老贼便不应放过,如何与他们相交?此去不遇便罢,如与三贼相遇,说什么也要为民间除此三个大害;因恐小妹劝阻,好在不是一路,也未明言。随即商量明日同除毒虫之事。光阴易过,大家又是少年交好的兄弟姊妹,谈得越发投机,谁也没有一点倦意,一晃便是天明将近。
江明心急,出洞去看天气,见雾气尚未全消,景甚阴晦,刚回洞内说天还早;狮猿本通人语,老的更灵,闻言,正打手势,连声低叫,似说天已快亮,要请众人起身为它们除害。忽一小猿由外奔入,手指后面急叫。众人料知毒虫业己出洞,同往观看。为首猿狮便在前面领路,和众人由左壁乱石林中往后绕去。
洞中昏黑,好在无人到此,阮氏姊妹便将蛟珠取出照路。往后洞走进不远,地势逐渐高起,盘旋曲折而上。忽然发现上面有一平台高悬,水声汤汤,听去颇深,右壁空出亩许来长一条。走到一看,原来台下还有水路,深不可测;左壁一个圆门,内中石室似颇整洁;珠光照处,靠壁一条天然石榻,上设竹枕,旁边石案上还有笔墨书籍。
阮菡同了江明当先走进,狮猿好似不愿,叫了几声。黑摩勒看出主人所居,便说:“你不要急,我们看看何妨,又不动你东西。”狮猿刚一点头,瞥见江明在动桌上书籍,忽然急叫抢进,似要拦阻。江明已将书拿在手内,看了一看,脱口惊喜道:“这不是说那毒虫么?”狮猿已抢上前去,伸手想夺,又恐将书损坏,急叫不已。阮菡笑说:“你这老猢狲不要发急,我们稍微一看就会放下,决不损坏拿走。这上面说有毒虫来历,你不让看,如何能够除去?”老猿只得停了吼叫,面上仍带惶急之容。阮莲见乃姊和江明并肩并头,借着珠光看那书上的字,神态亲密,毫不自知,心方暗笑。江明已喜呼道:“黑哥哥快看!这东西真个凶毒,除你还无第二人能除它呢。”说罢将书递过。众人聚拢,互相传观。
原来那是洞主萧山人一本日记的未了几页,上写洞后壑底藏有一条毒虫,名为蠥蚿(蠥,音孽,曾见《说文解字》及《楚辞》,乃禽兽虫蝗之怪;蚿,虫名,又名马陆,《淮南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指此虫),乃两种毒虫交合而生,其毒无比。本不甚长,因这毒虫本生在聚有瘴毒的沼泽污泥之中,不知何年何月留下孽种,隐伏壑底一个没有出口的暗洞以内,年月一久,越长越大,无法出去。此虫虽然生在污泥里面,但不喜水,最忌日光,能有这长寿命,便由于所居巢穴临近泉眼,污湿阴晦,每当山水发时,壑底所积大量湿毒之气全被隔着洞壁的石缝吸收了去,自从生长,从未见到一丝阳光之故。萧山人先本不知下面伏有毒虫,这日因觉水洞中的泉水那样清冷,内中偏会含有奇毒,正在留意查看。正赶毒虫身越长大,下面巢穴狭小,转侧不便,想要破洞而出,先往下面水洞探路,刚现出一点形迹,便被萧山人看出。毒虫为水所阻,退了回去。萧山人前在蛮荒森林之中见过,知道此虫凶毒无比,想要除去,无奈上下相隔太高,下面的水深不可测;毒虫看去只是一身细鳞,但极坚韧,并有极强弹性,力大无穷,差一点的刀斧弩箭休想伤它分毫,性子又长,不将它头颈和胸尾间三处要害从中分裂,就是杀死,落在污泥之中,不消多日仍能复活,端的厉害非常,为此又往壑底仔细查听。毒虫为了身子长大,如由水洞蹿出,一个不巧,难免坠入水中,虽无大害,与它习性相违。最讨厌是水洞石壁光滑如玉,下宽上窄,爬行不易,相隔大高,难于上来,现已改路,想由壑底用水磨功夫攻穿崖壁出来。此虫天性凶残,以前禁闭洞穴之中,吸收壑底毒气和下面污泥以为生活,只一出来,嗅到生物血肉定必任性残杀。不过这东西有一短处,最是恋穴,轻易不肯离开故土。所喷毒气,不论人兽飞鸟,沾上一点立时昏倒,任其饱餐,血吸太多便自昏醉,经过半个时辰方始醒转。醉时全身盘作一团,多锋利的刀斧也不能伤。性又奇毒,离身三五丈内闻到那股腥香固是必死。便是相隔较远,被那随风吹来的毒气沾上一点也必昏倒。幸而此虫除恋土外并畏日光,如要杀它,必须有两样东西,一是千年雄精所结宝珠,或是千百斤极好雄黄提炼出来的精华,加上本山特有的两种避毒药草,乘它昏醉之时,人在上风焚烧,使其不醒再行下手,事前还有好些准备,不是容易,稍一疏忽反受其害。只有雄精精气所结宝珠最是合用,省事得多。还有一件决不可少的,便是杀那毒虫,须要一口斩金如泥的宝刀宝剑。想杀毒虫,须将二物同时寻到,先用雄精宝珠掷向毒虫头部,使其昏醉,消了毒气,再用宝剑将头斩下,人快避开,以防死后挣扎。它那长脚,只一搭上人身,便被吸紧,除死方休,休想解脱。周身脚爪和那长尾,无一不是凶毒到了极点。头虽昏迷斩断,看去全身绵软,死后仍有长性,不可不防。等它奔腾跳掷,余力已衰,将那两处要害斩断,全身分裂两片,再用木柴枯树点火焚烧。这还是深山无人,洞中狮猿又都受过训练,能解人意,知道远避。如在人多之处,休说焚后毒气,便那一股奇腥也是难当。但这两样东西均是至宝奇珍,难于寻觅。萧山人听出洞壁不厚,毒虫天生神力,常年猛攻,早晚必被破壁而出,为此愁急,打算去往黄山寻一老友设法借一宝剑应用。日记也到此而止。因上面写明毒虫清早出来残杀生物,正当腹饥之时,不特毒气更重,也最猛恶,再要饿极,就许蹿将上来,更是难当。人多无用,如在日出之时前往除害,要少好些危机等语。
这时天还不曾亮透,雾气未消,日光未出,去也无用。众人只得把书放好,重又退回。黑摩勒一面告知狮猿,说:“人不须多,照你主人所说,除害已有把握。”并催江、阮四人起身先走,自己随后追去。四人不知黑摩勒别有用意,本就性急,惟恐落后,好在分头行事,也就不再等候。江明因见葛孤来信说贼党厉害,黑摩勒人又恃强好胜,不肯服人,惟恐万一与贼党狭路相逢,铁牛本领不济,只凭手中宝刀容易吃亏;后因黑摩勒坚执不令与他一路,只得罢了。小妹因防毒重,又将阮氏姊妹的宝珠借了一粒交与黑摩勒,以作防身之用。
江阮四人随即告辞起身,照着葛孤所开途径,一路飞驰。走出不远,雾气便消了好些。登高一望,太阳已早出来,下面山谷之中,仿佛刚开锅的蒸笼,大量云雾正在随风吹散,林木山石也渐现出原形。
小妹初意三贼机警狡猾,昨夜又曾遇敌,也许早就起身,只不知用暗器打贼的那两人是谁,是否跟在三贼后面,此去途中,能否见面。一路查看,并无异状。
阮莲见小妹每遇容易上下的山崖高地,必要领头走上,知道三贼另走一路,此举不一定是为了仇敌,忍不住笑道:“大姊,那三个老贼走的是小螺弯,去向虽同,道路不对,你可是想看后面跟来的那两人么?”说时,江明和阮菡并肩同行,不知不觉,习惯自然,已早赶往前面。小妹闻言听出阮莲疑心自己是恐李玉琪跟来,面上一红,想要回答,又觉不便,暗忖:我终身奉母,心志已定,是非久而自明,何必计较?不如放大方些。念头一转,从容笑答:“你料得不差,这两少年实在奇怪,跟在后面,偏不见面,是否熟人也不知道。如非李兄,还不去说他,要是他和童兄,这等行事岂不气人?将来见面,我非问他不可。”小妹不知自己早为对方至情感动,以为阮莲口舌伶俐,恐其误会,特意这等说法,表示自家并不像乃姊阮菡一样和玉琪有了情爱,哪知内中好些语病。说完,见阮莲微笑不答,猛一回忆,忽然醒悟,越发面红起来,正不知说什话好。
阮莲忽然惊道:“我们果然料错。你看侧面来路山谷之中,不是有两人跟来了么?身材比李、童二兄要高得多,哪里是他们?如非此时看出不是他二人,人家好心好意,拼着自己性命不要,带病照看你一夜,次日早起,灵药发动,又是那么尽心,临行所说何等关切体贴,连错话也未说过一句,就是暗中跟来,也是因为姊姊年轻美貌,救你时又曾被他扶抱回去,恐你多心,不敢出面,全是一片好意,如何怪他不好?大姊平日对人何等温柔宽厚,对于此人怎如此情薄?听了叫人不平。要不是有这两人出现,生出误会岂不冤枉?”
这时,小妹留神侧顾,下面二人虽是一高一矮,决非李、童二人,脚底颇快,刚看出内中一个已是中年,另一个头戴一顶竹笠,人已转弯,被山崖挡住,不见踪迹。一听阮莲话越露骨,自己蒙此人救命之恩,那样珍贵的活命灵药被自己无心吃下,他分毫不以为意。假使事情没有那么凑巧,毕、归二人当日未将另一灵药取来,岂不白送性命?就是钟情于我,他少年英俊,没有室家,向我求爱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始终庄谨,心意丝毫未露出来,还防自己多心,又知后有强敌,暗中跟来相助全是善意。至多人各有志,万一吐口,婉言相拒也就罢了,如何受恩未报,反倒怪他,难怪三妹不平。再一想到越是情分深的人也越不客气,自己无心之言却使旁人误会,又没法子分辩,越想越不好意思,只得改口答道:“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为了生平最喜光明,不愿背人行事。昨夜本疑李、童二兄跟来,觉着彼此至好,既然发现贼党追了下来,便应明言相告。我们本非世俗男女,和黑老弟一样一同行止,有何妨害?何必这样形迹诡秘,只在暗中尽力,连面都不肯见?不是他还好,如真是他跟来,贼党如此厉害,听百鸟老前辈说同行那人本领不高,他虽有伴,无异孤身一人,壶公和他师长又有前隙,一个不巧为贼所伤,我们还不知道。前日受他大恩未报,反累人家为我受害,将来知道,心岂能安?分明使人过意不去。想起有气,随便一说,三妹却当真了。”
阮莲笑答:“我方才只是几句戏言,谁当真呢?大姊那样温柔情重的人,果真照你所说,不问情由随便怪人,李兄恐怕求之不得呢。实不相瞒,这人实在是个至诚君子。好在我们并非世俗儿女,又是骨肉之交,开口见肠,无话不谈,随便什话,你也不致见怪,否则我也不会出口。”小妹闻言又愧又急,阮莲偏是那么亲热天真,使人不忍发作,只得假装赌气,向前急走,一言不发。
阮莲早已看出下面两人面貌不对,决非昨夜暗中相助的那少年。断定李、童二人跟来,人未露面,也许尾随三贼之后,道路不对。一心作成二人这段良姻,知道小妹只管外和内刚,立志奉母,终身不嫁,终是性情中人,可以感动,何况方才口气无形中自然流露,立时乘机进言,也不问小妹赌气真假,便将日前锦春坪前二女遇救经过,边走边说详细告知。小妹先听中毒倒地,阮莲已然力竭,万分危急之际玉琪忽然来救,捧抱自己神情,先颇愧愤,后听玉琪为人如何端正,用心如何周到恳切,不由听入了耳,虽未打消心中志愿,对于玉琪已不知不觉加了好些感念。
阮莲更是聪明,见她面色转和,脚步也渐放慢,好似听出了神,越知有望,便适可而止,把话说完更不再提前事。小妹望见阮菡、江明已走出老远,前面想似无路,同坐山石之上相待,互相指点说笑,自然亲密;忙赶过去一看,原来前面崖高路险,已无下降之路,下面却有一条坡道,会合之后便同走下。路上一谈,竟把先前所见二人忘掉。再问江明、阮菡,也是途中说笑,观看山景,没有留意后面,连人也不曾发现。四人又是到了谷底,走出一段方始想起,始终不知那两人是何来历。素不相识,怎会暗中出力?虽觉百鸟山人所说口气,明是熟人,怎会认他不出?因见黑风顶已然在望,那两人始终不曾再见。
再走不远便是葛孤所说山缝入口,果极隐秘,宽容一人,外面好些草树遮蔽,里面黑洞洞的,不是有人指点决寻不到。可是走入不远,路便渐渐展宽,夭光也从上面透下,危崖高矗,仰望青痕如带,人行如在夹壁深巷之中。走出两三里,一个转折,豁然开朗。原来谷口外面乃是反手向左折转的一条谷径。那谷形如一条弯曲的蝌蚪,黑风顶后峰一带便在蝌蚪的头部右侧,虽然山高谷深,森林蔽日,看去郁郁苍苍,十分黑暗;又是一条死谷,西面山形,森如锯齿,犬牙相错,参天排云,形势高险,从所少见,但那两边山崖到此已渐低下,越往左越低。地势虽然高一片低一片,形如一团团的云雾,但均平坦,石缝和有土之处,到处生满各色野花,在阳光之下临风摇曳,欣欣向荣,五色缤纷,十分好看。越往左转地势越宽,两面危崖也渐成了低坡,但是这类崖谷甚多,均由峰前不远分出,宛如一二十条龙蛇四下分出,前面均有高峰危崖环绕,黑风顶独在当中平地拔起,参天直上。细一查看,近峰一带山崖均有残缺侵蚀之痕,这才看出当地乃是千万年前一座火山,那些山谷均是火药溶液的出口,在全山中地势最低。同时,悟出那黑风旋沙乃是火山下面余留的地气,到时狂喷出来,并非真风。因山形奇特,好些地方歧径百出,形如螺旋,阻折回环。那大量地气聚成的风沙到了前面,被高崖挡住,受到地势和早晚天时的反应又激荡回来,是否重归旧穴虽不可知,看当地气候如此温和,所有林木青苍如染,决不会由此经过。全山不曾到过,不知是何光景。如在当地停留,连那子午黑风之险均可避开,更不致与贼党相遇。前途风景又是那么明丽雄伟,不由精神一振,互相夸好不已。
走出三四里便到峰下,地势越低,现出大片盆地。那峰却是上下如削,其高刺天,仰望不能见顶,仿佛一根奇大无比的竹笋,被巨灵神斧由峰顶起斫成大小两片,小的一片不知去向,留下大半片矗立地上。小妹心想:这样高的危峰峭壁,今日天色如此晴明,近顶一带尚有云雾环绕,何况阴晦之日,休说是人,便是猿鸟也难飞援到顶,不知老人如何走法。照葛孤来信所说,峰后一带只任外人游玩,有事寻他,一个触怒便要吃苦,必须耐心静候等其自来,只得停了下来。因知壶公老人常在下面花林中散步种花,带种山粮,也许人在附近走动,互一商量,也不再歇息,各把衣履稍微整理,便往窥探。因地方宽大,到处繁花如锦,绿草成茵,空山无人,景绝幽静,惟恐急切问走不过来,把人分成两起,打算先把老人所种的几亩山田和平日游行之处寻到,便可有望。
分手时节,阮菡忽然想起一路之上均和江明一起,几于形影不离,形迹上太已亲密,偶然想到另外两人,一个至交,一是同胞骨肉,虽然不会笑我,终有嫌疑,何况同胞孪生姊妹,自出娘胎从未分离过半日,忽然专和外人并肩同行,言笑无忌,把她放在一边,也觉不合,心生内愧。无奈江明老是跟在身旁,如同形影,他又少年老成,言行端谨,对于自己那样关心体贴,百依百顺,也实使人不忍相拒;便是自己近来也极喜他,有时说好彼此分开,或是四人一路,不要两人一起,不知怎的,到了路上,走不多远,稍不留意仍分成了两对;山径又是那么险峻厌小,多人同行势所不能,偶然四人一起,他也必凑在身旁,平日毫无不检之处,只爱和自己作伴,彼此至好,情如骨肉,即或不愿,也不便出口说他,再要稍微赌气,借故离开,或前或后,他必跟来,仿佛成了人的影子,拿他无法;大姊、三妹又似别有深意,表面一字不提,老是装着指点烟云花草,借故停留,落在后面;我二人偏不争气,稍一谈得高兴,便自忘形,等到警觉,双方已离开老远;想起大姊、三妹故意捉弄,实在气人,此时借口这里地势宽广,三妹又在提议分成两起,分明断定我们又是一路,偏不如她们所料!念头一转,立时笑道:“明弟,你和大姊一路,往左面花林中寻去;我和三妹往那面看上一看,再沿溪绕将过来与你会合。现在就走吧。”
江明方要开口,阮菡知他心意,秀目微嗔,低声说道:“你老跟我做什,忘了你今日之来是为何事?叫你贪玩的么?”江明闻言,猛想起身世悲痛与平日的心志,宛如当头棒喝,周身冷汗,忙答:“姊姊说得极是。”转身走去。说时,小妹、阮莲已不等阮菡开口,先就结伴起身。见江明红着一张脸赶来,面有悲愤之容,均料受了阮菡的气。阮莲笑间:“我姊姊得罪你了么?”江明接口答道:“二姊对我极好,怎会怪我?再说骨肉之交谈不到得罪二字,我是想起心事难过。”忽听阮菡娇呼“三妹”,阮莲回顾答道:“我和大姊还有话说。”底下还未说完,阮菡见三人一路,自己成了孤身,气道:“我一个人走也是一样!”阮莲见她赌气孤行,忙道:“我说完两句话就来都不许,如今姊姊不疼我了。”说罢朝着江明看了一眼,嫣然一笑,走去不提。
江氏姊弟一路同行,因那地方太大,单是那片花林便有数十亩方圆,林中还有一条清溪,落花满地,悄无人声,花放水流,别有一种天趣。初次到达,不知壶公所种山田是在何处,急于寻到;江明因被阮菡提醒,既慎国破家亡之痛,同时想起这一路上不知怎的,老舍不得离开二姊,常把姊姊和三姊落在后面,虽然姊姊怜爱兄弟,不会讥笑嗔怪,照着那日锦春坪四人分成两起时的神情口气,好些可疑,越发面红心跳,心生内愧,低着个头,一言不发,只顾盘算心事,连风景也无心看。
小妹不知阮菡和他说些什么,姊弟情长,想问,恐他不好意思,又觉二人情分素厚,形影不离已成习惯,忽然负气走开,惟恐兄弟年轻情热,话不留神;阮菡性刚,不似阮莲温婉,如其因此决裂,这样佳偶,哪里寻去?兄弟貌相又丑,照昨夜兄弟口风,难得有此知心爱侣,万一中变,岂不可惜?昨夜兄弟曾说报仇之后便要完成祖父在日志愿,把山中大片家财尽量分散苦人,打着救一个是一个的主意,只救一人,必使拿了钱去买些用具田亩,或工或农或是读书,看他才智能力,务令各安所业;不似寻常施舍,只使对方不劳而获,稍微度用,转眼就光,并无大用,反倒养成依赖性情。再将所得取其十分之一,积少成多。自己虽算主人,只是领头筹计,专以救人为务,所得之财,并不以为己有,专作每年推广助人成业之用。再将山中肥田多招苦人,平均分配,除设公仓,防备荒年而外,每年盈余所得,再往别处开垦。似这样推广下去,年有增加,四五年内,故乡一带千百里内自然均成沃壤,其余各省各地山野之中,也可多出无数肥田和许多工商之业。假如机缘凑巧,外人闻风兴起,人数土地自然越来越多。自己平日所结合的许多同道,除领头力作而外,一样躬耕,和大众同一生活,表面也不露出丝毫形迹。乘着清廷天下初定,正想用假面具收拾人心之际,这样提倡开垦,使大众苦人安居乐业,自然不会作梗;而自己这班领头的人,又无车马宫室之奉、声色犬马之好,更不会引起当道忌恨。等到西南诸省开发出来,再由东南而达中原。它那假面具未揭破前,这大片和平雄厚的强大潜力也轻不使用,使大河以北人民望风倾羡,先有对比,再如水银泻地,慢慢引伸过去。暴君不出,人民能够相安,暂且由它;只要暴君一出,官贪吏酷,又向人民压榨,便揭竿而起,立似极大的地雷突然爆发,无论清廷多么兵强将勇,决敌不过这样全国一心的广土众民。由此便把这几千年来,不问贤愚好坏是人是鬼,均由子孙世袭,只知一家享受,把广土众民视为私人财产,生杀由心,随便搜刮危害、压迫奴役,还认为是天经地义,稍不合意便加惨杀,还不许人说一句话、喘一口气的帝王专政,全数去掉,永除大害。一切当政的人均由民选,数年一任,各顺民情风土习俗,分省而治。中央虽主大权,因是官由民选,各省人民均有参与,政由众议,不是一人之私所能左右福祸,只管令出必行,均经这班人民所选贤能之士苦心研讨,无一轻发。即或限于境地风俗,人民习于苟安,不愿更张,自来改革兴建之始,有所喜必有所恶,得乎此常失于彼,开头难免有人不便,甚或增加劳苦,引起损失,但是前途光明,福利在后,只要法良意美,终于苦者转乐,乐者更乐。地方执政的人再要奉行得法,善于劝导,先使人民生出希望,跟着又有成效,并不消多,只有一两件事得到收获,以后无论是何政令,不问利之大小远近和眼前有多困苦艰难,人民均知国家为他们造福,暂时困苦艰难并不相干,将来好处不知要大出多少倍,自然劳而无怨,踊跃争先,只求子孙万世之利,不再计较目前劳苦损失了。照此下去,全国人民都成了一样,不会再有贫富尊卑之分,以及大鱼吃小鱼,小鱼再吃小虫的现象,国家一天比一天富强,人民也一天比一天舒服,苦乐劳逸和贫富无不相均了。就因所业与智能高低之不同,难免还有一点差异,但这类人大多有功于民,各以本身之力取得自然收获,无一非义之财,因其功在国家,为人民造了许多福利,受到举国人民敬爱,便是所得稍多或是受到国家优遇厚酬也是应该。并且这时人民全臻安乐之境,年有盈积,劳作之余,想得一点好的享受也全办得到,算起来不过名望较大,别的仍和众人一样生活,并无过分高低之差,有什相干?因无私自操纵,一意孤行的人,举国一心,同登乐土,自然家给民富,各安所业。大家一样,更无妒忌羡慕,也无争斗抢夺,人民都知守法,以自私自利为耻,久而六合一家,世界大同,连外邦远土也闻风感化。凡是人类都相亲相爱,同力合作,从此永远和平安乐,哪里还有凶杀争斗之事等语。说时,阮莲笑他欲望太大,说来容易,真要做去,真比登天还难。阮菡在旁,便不以妹子之言为然,说移山填海,有志终成,前古人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本极安乐自由。自从有了帝王,人民方始落入苦境,几个有野心的凶人只顾富贵享受,自私自利,好容易兵连祸结,把亿万人的天下霸占成了私产,便一意孤行,为所欲为,并还创出许多不近人情的愚民之谈,不是皇恩浩荡,世受国恩,应当如何尽忠报主,为他奴隶,便是君命臣死,臣不敢不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任凭宰割残害,哪怕灭门九族,也不应该出一句怨言。最可笑是临死还要谢恩,做鬼也要为他出力,想出许多花样,不能自圆其说,偏是大言不惭。请想一个人生在世上,不问士农工商或是做官,哪一个不是以本身志能劳力取得所获?如说食人之禄,无论何种行业,均有主从。皇帝等于一个大地主和一家大商店,不过他把广土众民霸占以为己有,仗着极大暴力压迫人民,不许再有第二家存留,由他独吞而已。做了伙计的人本是合则留,不合则去;臣子好坏贤愚姑置不论,便在他那十载寒窗一举成名,再凭资历磨到老死,使千万才智之士消磨志气,受他牢笼而不自知之,也无法摆脱的历代愚民政策之下,做了他的官吏并非容易。虽然此举无谓,也是心身交瘁,并非不劳而获,为什么到了他这皇家那里,便要雨露雷霆均为恩泽?讨得他的欢喜,便是高官厚禄,不次之升,做了公侯将相,再把那一套抄了底方,又去压迫比他小的官吏和大多数人民。稍有不合,或是看见民生疾苦,说上几句公道话,犯了逆鳞,或是说错了一两句话,违背一点繁文缛节,再不喜新厌旧,看那奴才不大顺眼,立时便加惨杀,危及妻子,甚至连累无辜亲族一同遭殃。哪怕死得冤枉,不明不白,还认为是理所当然,违背君心,先是死有余辜,偶然事后想起杀得冤枉,问心不过,稍微加以昭雪,加点虚荣的封赠。死者何知?毫无所得。一班头脑冬烘的史家和许多捧臭脚的奴才,便认为是君圣臣贤,千秋佳话,一时称颂,侈为美谈,真个滑天下之大稽!从上到下,大家口是心非,一律混蛋。当皇帝的做了害人的大恶事,还要博得美名,固是便宜被他一人占尽,下面的臣民明知虚伪,还要歌功颂德,永无一人敢说一个不字。这还是人虽凶横残忍,稍微还能分辨善恶的暴君所为,如是那些人既凶横残忍而又愚昧无知、冥顽不灵的独夫,更连这套假面具都不会做。所以那些心里明白,名利之心较淡的才智杰出之士,明知这班读书做官的人,为了一点富贵功名,把整个心身送于别人,做那终身奴隶,实在蠢得可怜,这几千年相沿未改的帝王专政由来已久,积重难返,自己只管明白,无奈本身力量与必有的条件学识不够,不能联合人民将它除去,更无这大胆勇。本心不愿长期受人压迫凌辱,可是一为平民便受许多欺凌苦难,只得逃人深山去做自了汉,好歹落个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不问贫富劳逸,到底心身安泰,少受麻烦侮辱。所谓名缰利锁,红尘烦恼以及伴君如伴虎等传说,多是过来人的说法,而自古及今许多高人隐士,也多半是由此而来。明明深山荒野比城市中生活刻苦得多,就是风景多好,日用衣物也有许多不便,好些必需之品更非个人之力所能生产,为何人山惟恐不深,甚而避世若仇?是什原故呢?那一心向道,意志坚定,专一苦修,心神别有寄托的有道之士本是凤毛麟角,又当别论。同是一个人,苦乐劳逸反其道而行之,以独居深山,离群索居,形影相对为乐,哪有此理?假定没有暴君专政,人人安乐,各以才能劳力取其所得,事情一完,自在逍遥,各随性之所喜,没有欺凌压迫,不论城市山林全是乐土。就是性喜登临,那些名山胜景都成了大家暇时随意游赏之地,也不会老死深山不履尘世,专一度那凄凉寂寞的岁月了。因暴君专政,生杀由心,人的富贵穷苦只在他言语指顾之间,贫富贵贱自然不均。加上那些得意奴才和连带的亲友再一作威作福,鱼肉人民,善良的忍气吞声,受到苦痛剥削;好恶的和无业游民便想出种种方法猎取功名财富,巧取豪夺相习成风,上行下效无所不至,于是生出许多贪官污吏、土豪恶霸,看了皇帝的榜样,觉着所用的人也无异于自己的私产和人民奴隶。我是食君之禄,他也吃我的饭,照样可以生杀予夺,为所欲为。虽因皇帝没有公布随便杀人的条文,偶然打死几个家奴使女、佃工贫民,或是和皇帝强娶民间妇女、做他妃嫔宫人一样,霸占、强抢人民妻女,也都认为无什相干,成了家常便饭,不以为奇。即或苦主告到当官,被害的如是寻常人民,或是势力较小的对头,机缘凑巧,碰着清官,偶然也能得到一点公道;在他财势暴力、淫威之下,十有八九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能得到几个卖命钱和遮羞钱也就拉倒。否则,当此官贪吏酷之时,一人兴讼,全家失业,一人犯案,四邻不安。好了家产荡然,能保得本身算是便宜;一个不巧,对方来个斩草除根,便是家败人亡。被害的再要是他所用下人佃户,官府因自己也是这些地主恶霸一流人物,如与伸冤,无异助长刁风,心中先有主奴偏见,宁使死者含冤、生者被屈,决不帮助弱者。好了令主家给上几个臭钱,一个不好,对方财势再大一点,还要反咬一口,给被害人加上许多罪名,甚或处死,冤上加冤,屈上加屈。这等暴虐无理的现象,人民不能安生,日子一久自然激怒,发生民变,天下大乱。可是起因虽由于人民反抗暴政,将那暴君推倒,在积习相沿与为首的人功利自私、欲望无穷的传统恶习下,他也成了帝王,大众人民夺回来的天下,仍归少数人霸占了去。此时民心厌乱,能得稍安于愿已足,自然无事。而这换汤不换药的帝王君主和他手下同党,大都起自民间,知道一点民间情况,只管争权夺利,自私念重,还能稍微顾全一点大局,好些事虽是假仁假义,肯做总比不做的好。而每一代中,也必有几个来自田野、关心民众的大臣,虽无久远之计,到底还能相安些时。可是开业的君王年老必死,第二代出生年早,那些老人也未死尽,还能照样抄方,做将下去。以后便是生长深宫,与人民天地分隔,全凭左右爪牙操纵诱惑,于是一代不如一代,骄奢淫扶,无所不为,不残民以逞便算明君。像唐玄宗开元中年,只管宠信杨妃和杨国忠、李林甫那样奸臣,日夜荒淫,穷奢极欲,当渔阳鼙鼓未动以前,人民仗着年景好,家有盖藏,不致当时穷苦流离,也算是个好的。所以每一朝代在君王统治之下,从来少有四五十年太平岁月。宋仁宗有何过人之处?只为心有主见,不听妇人女子和太监的话,不大兴土木、劳役人民,也不好大喜功,稳稳当当做了数十年天子,人民便真个当他祖宗一样看待,死后举国同哀,出于本心。可见人民欲望真个有限,只要不侵害他们,能使安居乐业,便自感激不尽。像宋人所做“桑麻不扰岁常登,边将无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梦醒,春风吹泪过昭陵”这首诗,表面好似歌颂两个君王的恩德入人之深,实在是对那许多历代暴君的一种讥刺。可见好皇帝难得,连那守成的令主,数千年来都没有几个好的。你想,每过数十年必有一场大乱,当时起事人因为领导不良,或是暴力强大、爪牙太凶,抵敌不过,真为民变民怒,受不住痛苦起而抗拒,却是一理。没有成功,历史上便说他是叛徒暴民;一旦成功,便是风云际会的人物,历史上又出一个开基创业之主,手下同党也成了功臣将相。似这样走马灯一般,去了一批又是一批,老是这类人物登场,转来转去,不过名姓花样不同而已。人民只要活满七八十岁,必要经过一两次变乱苦痛,自三代以来,除却隐居深山的人,由少到老不闻兵革的从来所无。同是人类,何以极大多数的人非受这多苦难不可?明弟所说虽然志愿太大,实是天下人类,子孙万世之利。哪怕事太艰巨,此生未必能够成功,只要心志坚定,认作终身事业,一步一步向前努力,本身即便无望,将来民智越开,终究有这一天。我们发起在先,早将这专害人民的帝王专政推倒,使广土众民、国家财富均为人民共同所有。一同努力,求取福利,均富均等,求亭安乐和平岁月,哪怕自身不及看到,能够提早一个时代,也是功德无量,永受人民敬仰。要是一说艰难,大家都不去做,岂非永无好日?平日我和明弟谈得投机,便由于此等语。可见双方相爱,完全由于志同道合。这样难得佳偶,无论如何也要助其成功。无奈这二人虽非世俗儿女,但都少年天真,心高志大,又都面嫩怕羞,除却设法使其日常亲近,日久情生,自然亲爱,不能自已而外,毫无法想,一句明言也说不得。否则反使他们警觉,互相矜持,事成更难。双方再要由此隔膜,在未回山以前种下情根,一回兵书峡,人多口杂,事便难料。正和江明说:“自家姊弟,不是外人,你和二姊志同道合,我们又非世俗儿女,只管同游谈心,我和三妹一样,决不会怪你们舍了自己姊妹去和别人亲近,何况我和三妹情分极好,也愿同在一起。一人顾不到三人,虽是同路,终有一人最为投机。既是知己,只管随便,不要存什嫌疑顾忌。”话还没有说到一半,遥望左侧,阮氏姊妹己一路说笑,穿花步草而来。阮菡虽和妹子说笑,不时左右观望,似在寻人,二人均未发现自己,知其是在寻找江明,心中一喜,暗赞三妹真个聪明,竟将她姊姊想法引来;强令分开,难免多出疑念,索性四人合成一路,使其自然成双,不要做得大显。正要开口,江明瞥见二女走来,口呼:“那不是二姊?我们快去!”话还未完,人已赶上前去。
小妹心方好笑,忽然想起玉琪相待情景,昨夜那两人极像是他,途中偏又遇到两人,拿不准是否是他,再一想到阮莲所说遇救经过,不禁面上一红,忍不住啐了一口;再看前面三人已然会合,同走过来。刚一见面,阮莲便笑呼道:“大姊快去,老大公所种的田虽未寻到,他老人家正在烤吃鹿肉,还有好些美酒,火尚未灭。我料少时必回,快去那里恭候如何?”小妹一问,原来阮莲和她一样心理,惟恐江明和乃姊闹翻,心中生疑,到了路上也不提问前事,暗中留意途向,照着去往江氏姊弟的一路,引阮菡绕了回来与之会合。
阮菡心中有事,先未留意,正走之间,忽然闻到一股焦肉香味,仿佛有人烤吃鹿肉之类,跟踪寻去。前行不远,忽现一条小溪,对岸花林疏整,更有好些千年以上的蟠松,苍鳞红萼互相辉映,修竹流泉左右交错,那些花树种类甚多,多不知名。溪上还横着两条小桥,林中花影重重,好鸟娇呜,往来飞舞,比起沿途所见,更觉水木清华,景物灵秀,只是静悄悄的,除鸟鸣细碎,流水潺湲,依旧空山寂寥,听不到一点人的言动。那焦肉香味便由前面花林深处随风飘来,过去一看,花树渐稀,地也成了石质。对面一座形如假山的奇石,剔透玲珑,矗立地上,好似一座峰崖的顶,不知何年崩坠在此。那焦肉香味已闻不到,方疑走错。
阮莲忽然看出这类山石甚多,大小共有好几十座,棋布星罗,散列左近,因有花树挡住,不能一目了然。另有一座比面前的要小得多,但是最高,云骨撑空,朵云出地,势绝飞舞,顶上生着一种盘松,松下仿佛设有一个方石桌和石凳之类,桌上边有两件物事像是茶具,心中奇怪,暗付:这类花树行列虽稀,但都离地好几丈,枝荫繁茂,此时有好些花都还未开,已自如此好法,到了春秋花时,登高一望,到处香光如海,岂非绝妙?黑风顶虽然可以望远,但是离地太高,只见一片片一块块,绣毡也似,有什意思?如在这座小峰之上登临四顾,真个远近皆宜,再好没有。峰上这些东西必是壶公布置而成,方才又闻到焦肉香味,想他平日必在此地游玩无疑,便拉阮菡一同走去。方想寻路上那小山,去看峰顶是否放有茶具,刚一转到山前,便闻到那股焦肉香气比前更重。过去一看,小山后面是一山坡,山高不过三四丈,长约十余丈,半山上却有一片危崖,上下共有四五叠,上层有一形如巨吻的裂口,一股泉水由内喷涌而出,高起数尺,往下飞坠,由那几层天然石阶之上转折而下,宛如一条匹练顺着崖势倒挂下来,直注山旁小溪之中。水力颇大,水声轰轰,珠喷玉溅,烟雾空蒙与四围花光树色相映,凉翠逼人。因自过桥入林以来早就听到泉声松涛因风应和,自成幽籁,只当溪流大急所发泉声,不知奇景就在当地。那座小山极似前古火山爆发时,附近峰崖震塌,飞坠在此,不是原有这样一座四无依附的小山,怎会发出这样大的瀑布?心中不解,再一寻那焦香之处就在瀑布侧面坡旁几株盘松之下。目光到处,首先发现的便是一堆刚烧过不久,火还未熄灭的松柴,上有用树枝搭成的火架,松旁山石上放着一个大酒葫芦和一只古陶杯、一些刀叉用具,火架上挂着大片洗涤干净的兽肉,好似鹿肉一类,业已烤成半熟,似先吃了一些,中途离去。知道当地没有第二人的足迹,必是壶公在此烤肉饮酒,刚离开不多时,酒肉尚在,还未吃完,少时必要回来,好生惊喜。因见火架一头被风吹歪,四顾无人,忙代整理干净,将架搭好,又在附近采了一些松塔,照原样添放在旁,本意想等壶公回来参见,禀告来意,再去寻找江氏姊弟,来此拜见。
阮菡正在四面张望,猛瞥见黑风顶离地数十丈的半峰腰上有一白点往上闪动,定睛一看,乃是一人,因为相隔大高,看不清面目年岁,只似尺许来长一条小白影,行走在那么危险高峻的峰崖之上。因为隔得又高又远,乍看还不觉得他快,晃眼之间那人又高升了二三十丈,看去已成了一个小点,这才看出那人走路快得出奇,断定壶公之外没有别人,别人也无此本领。阮菡立说:“老大公不知何事到峰顶上去,林中现有酒肉用具,必要回转,这样高的峰顶,便是飞也得些时,何况他在高处,只一下来,便可看见。不如寻到大姊明弟一同来此,省得他们走冤枉路。”
阮莲连声赞“好”。行时忽又发现对面另一株大松树下有一块大盘石,平坦光滑,广约两丈,石上好似放有几样东西。因那松干蜿蜒盘曲,夭矫如龙,离地不到两丈,树身极粗,华盖亭亭,荫蔽数亩,盘石却在树荫之下,日光不到,比较昏暗,先并不曾发现,等到回走,耳听山风过处,松涛稷稷,声如龙吟,偶然回顾,瞥见那荫蔽数亩,青翠欲流的松盖,连同满布苍鳞、虬龙也似的树干,正在风中飞舞,蜿蜒欲起,意态生动,形势奇绝,不是那大盘松枝,几疑一条真的神龙巨蟒在彼腾挪飞舞;对面那条折成几叠的瀑布,也似匹练抛空,起落了两次;东西相对,顿成奇景。当时只看出松下石上放着好些物事,相隔已远,急于寻人,略微回顾,便往来路绕去。
阮莲早就有心作成江明和乃姊这段良姻,使其互相亲近,习惯自然,久而不觉,表面一字不提。阮菡见她还是平日一样,天真娇憨,到处指点风景,连说带笑,好似并未有何成见,以为她和江小妹投机亲热出于自然,二人均无别念,也就不便出口,方才闷气早已化为乌有,反想当时寻到江明,一同来等壶公;事情顺手,不问如何,在贼党未到以前,壶公总可见到。分手时本来说好双方途向,又因地方太大,专程拜见,不应满山乱跑,惊动失礼,都是流连光景,信步而行,既将地方找到,脚底一快,不多一会便自相遇。
江氏姊弟听完经过,好生欢喜。四人且谈且行,一面目注峰顶,方才白衣人并未再见,料知还要等上一会,重又低声密议,把预定的话从新商计,从容往前走去。到后一看,松下余烬仍未全灭,酒肉尚在,壶公人却未回,因方才一阵大风,树枝上面的大块兽肉已连架翻倒。阮莲便将架支好,就着溪水将肉洗净,代为挂好,又将火点燃,将未熟透的地方一同烤好,风吹过的火灰也用松枝打扫干净,扫入溪中,任其随流飘去。
四人同在坡上观瀑等候,一面低声说笑。等了个把时辰,壶公未来。初意黑风顶上下好几十里,老人吃了一半忽然回转峰顶,也许有什事故,加上往来必有耽搁,看神气终要回转,心虽盼望,并不着急。中间小妹又领江明向峰礼拜求告,说明来意,以示诚敬。
阮莲笑说:“葛师姊来信说老人不愿外人扰他,最好装着游山,相机求告,再者相隔太高,如何听见?”阮菡笑道:“三妹样样都好,就是聪明外露。自来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老公公世外高人,何等明察?我们四人岂能无因而至?就听不见,也看得见,如何能瞒得过?此是大姊、明弟的至诚,你不知他们心情多么沉痛悲切呢!”
四人坐在瀑布旁边且谈且等,又是个把时辰,始终未见人影,也未想到斜对面盘石上的东西前往观看。后来等时大久,眼看日色偏西,腹中饥饿,壶公尚无影踪。小妹虽无心肠饮食,但恐三人腹饥难忍,在当地饮食虽然方便,又恐壶公万一走来,有失礼敬,更恐走远错过,正和三人商量,先寻僻静之处取出于粮,吃饱再等,阮菡忽然笑道:“我们只等候老公公,忘了提起。方才去寻大姊时,忽然一阵大风,我无心回顾,曾见离此不远有一株极大的松树,下面一块大盘石,好似还放有一些用具,必是老公公所留,也未往看。那里山石甚多,坐卧均可,何不同去随便寻一干净山石坐下,吃完再来,就便看那盘石上是何物事?”
三人同声赞好,便由阮菡引去。到后才知,中间还隔着一堆山石和几株大树,由山坡上看过去,目光便被挡住,方才不是走往回路也看不出。四人还未走近,便见石上放着好几份陶碗杯筷,均是陶、竹制成,还有大堆山果和松子、黄精之类,仿佛有人将要在此野餐,不止壶公一个,只杯筷放在一起,没有分开摆好,一数恰是四份。小妹心方惊奇,阮莲笑说:“听说这里没有第二人敢来,这些竹筷还是刚刚削成,又是四份,莫非老公公疼爱我们四个小孩,连那前面酒肉都是赏与我们吃的吧?”江明喜说:“三姊之言有理,否则,哪有如此巧法?”
小妹笑道:“明弟快成大人了,怎的如此嘴馋?万一料错,老公公另有佳客,不是赐与我们,不告而取,岂不丢人?”江明笑道:“我非嘴馋,实是看这神气,老公公必不讨厌我们。事情有望,心中高兴。谁这样冒失,主人面还未见,便领酒肉之赐呢?”
小妹猛一抬头,瞥见树枝上有一木片摇摆。取下一看,乃是一片树皮,好似新削下来,上刻字迹。拿到阳光之下一看,乃是“松下酒肉,吃完速回”八字,好似指甲划成。四人看完大惊,料定壶公已知来意,只不知何故不肯相见,好生失望。
江氏姊弟心更难过,四人商量了一阵,阮氏姊妹再三相劝,说:“老公公高人奇士,行事莫测,虽然不肯相见,既为我们留下许多酒肉食物,意思甚好。现有两种办法,一是遵命,吃完各自回去,中途绕往小盘谷九十三天梯,向百乌老前辈求其设法。一是装着不知,和苏、萧二位师兄一样守在这里,一任老公公如何对待,我都忍受,专以至诚感格,好歹也要见他一面才罢,你看如何?”
小妹想了又想,慨然答道:“听龙九公之言,这位老公公关系甚大,不见本人的面,如何回去?我们后生小辈不远数千里来此,原应以至诚感格,但不可用什心机。我想尊长所赐食物理当拜领,看老公公意思,暂时还不愿见我们,大家先将所赐食物吃饱,洗涤干净,在此恭候。这里既是他老人家上下往来之处,早晚必要来此。我们先在下面恭候数日,能够见到再好没有。等过三日,二妹、三妹可在下面等候,由我和明弟一同设法上去。此峰虽然高出云汉,上下壁立,老公公日常上下,当有上升之路,真个不行,改由峰前觅路上去也是一样。只是老公公方才去往峰顶走得那快,不知三个老贼此时见到没有,使人忧虑而已。”
阮菡笑说:“这个大姊不须忧急。老公公如不怜爱我们,怎会赏赐酒食?这样高险的峰崖,有的地方全是削壁,并还生满苔薛,贼党多大本领也上不去。何况三贼是由前山而来,不知这里途径。老公公已知我们来意,如对他们好,不是这等神气,至少也是同情我们,断无被贼党利用之理。何况我们还有黑兄师徒,他二人是从前山上去,黑兄为人智勇机警,胆子又大,无论如何辛苦艰难,决不中途缩退。此时天近黄昏,想已到达,至迟明日可以相见,就要冒险走上,昔日苏、萧二兄曾由前山来此,必有往来之路。我们先将此路寻到,或是黑兄寻来,见面之后再行决定也来得及。休看三贼老奸巨猾,井与老公公相识,以他们的为人,决不能得老公公欢喜。当葛师姊信到之时,黑兄看完意似不快,起初说好无论如何均要同路,后又借着除那毒虫要等中午,连催我们快走,必有用意。我姊妹和他虽然相处不久,共只见到三面,照平日所闻,实是一个奇人。他那宝剑宝珠,正是毒虫克星。应用药草枯枝,萧山人又有大量存留,就等日光,也用不着再等中午。彼时天色已亮透,我们走出不远,云雾便消,只要再等个把时辰,立可同行,何必连前半段都不肯一路?如我料得不错,必有用意。分明看信受激,中途遇见三贼固不甘休,如往前山相遇,也非下手不可。他身边还带有葛师的一封信,我们先未想起。照葛师姊的那封信,葛老前辈以前便住近处山中,似与老公公常时相见,既写此信,当有用处。依我看法,不特大姊、明弟本身不须发愁,便黑兄师徒也有成功之望。只三妹途中所见两人不是李、童二兄,与昨日百鸟山人之言不符。我想那两少年不是李、童二兄,也必另有其人,真要熟人,为了我们的事跟在贼党后面,万一寡不敌众吃了人亏,岂不使人心中难安?我意今夜便守在此林内,明早想法将去前山的路先为寻到才好。”
小妹想起途中所见两人不似百鸟山人师徒所说少年,惟恐玉琪真个跟来,由不得心中悬念,暗忖:这两人如跟在自己身后还好,要是和三贼走了一路,中途动手,岂不可虑?但盼双方均不敢犯壶公禁条在途中动手,才可无事。当时打不起主意,只得照着阮菡所说行事。
四人早已腹饥,谈了一阵,觉着此外更无善策,只得暂放愁肠,把杯筷摆好,一同进食。阮莲笑说:“我们虽蒙人家送了许多路菜干粮。为了走路方便,大家食量不高,因想山中山粮野兽容易取得,所带无多,天气又热,荤菜一点没有。自离余家,均吃主人所送干饼,已吃了好几顿苦饭和冷水,难得老公公赐了许多食物,荤素都有,方才闻得烤肉甚香,火旁不远还有一大瓦壶水。自来肚皮越饿吃得越香,大家索性再等一会,我去将那一大块肉取来,再烧上一壶热水。反正承情,索性大吃大喝,饱了再说。”
江明首先赞好。阮莲笑道:“你单说好,还不跟我同去帮忙!”小妹也要同去。阮莲笑说:“二位姊姊都不要去,我们还不知要住几天,不见老公公不能回去。可恨明弟因为我们当姊姊的俱都疼他,每日途中除了有时偶然砍柴,什么事不要他做,他便偷懒;他吃得又多,今天非罚他多做点事不可!”小妹知阮莲故意和兄弟一起,表示大家姊弟都是一样亲热,阮菡并非独异,免使多心;见阮菡也要起身,忙即拉住,笑说:“二妹莫走,我们谈天,由他两人做去。”
阮菡心疑小妹有什话说,只得罢了。哪知所谈多是闲话,无关紧要。一会,阮莲先将酒弄热送来;肉本烤熟,阮氏姊妹从小住在山中,又善烹调,再用微火一烤,乘热取来,用刀一切,热香四流,放上一点盐花,又酥又脆,味美无比。那肉不知是何野兽,约有十多斤重一大块,四人怎吃得完?只江明吃了斤多重一块,三女共总吃了不到一斤。因酒太醇美香冽,惟恐吃醉,万一壶公走来,疏忽失礼,谁也没有尽兴,别的食物也剩下不少,互相算计,连同所带干粮,足够四五日之用,便将余物连肉用油纸包好,放人余、陈二人所赠粮袋,挂向高树之上,包裹也都挂好。
一切停当,天已黄昏月上。因日期难定,途中未见野兽,山粮看出虽有,急切间不知能否寻到。大家业已吃饱,打算明早再吃,夜来便就那盘石分班安眠,以防壶公半夜走来,或有野兽侵害。
议定之后,重又出发,仗着月色清明,去往林中各地游玩。四人重又一路,走出不远,便将那几亩山田和菜畦寻到。山中地暖土肥,随种随生,一年有好几熟,田中所种包谷业已成熟,林中溪边并有不少野生,均极肥大。阮菡笑说:“我们再住多少天也不会没有吃的了。刚摘下来的包谷,烤熟来吃,再香没有。”江明笑说:“这些包谷恐是老公公所种,如何随便采吃?”阮菡微嗔道:“你管我呢!今夜我便采它来烤,就是不给你吃,到时不要嘴馋。老公公如会见怪,也不会赐我们许多酒肉了。我们几个小娃儿吃他老人家一点东西,就是不告而取,怎会见怪?你没见我说的是那野生的包谷,不是田里种的么?”
江明见她娇嗔满面,忙道:“姊姊不要生气,我是随便一说,姊姊想吃,现在就采如何?”阮菡笑止道:“谁真那么嘴馋,我也随便一说,叫你喊二姊,偏喊姊姊,以后再不听话,不理你了!”江明忙答:“我是说顺了嘴,二姊不要见怪。”
阮菡抬头一看,小妹和阮莲一路说笑,已走出好几丈,不禁埋怨道:“都是你!只一和我说话便走得慢。我们老是落在人家后头,多气人呢!”
江明见她时喜时嗔,月光之下越显容华美丽,仪态万方,又穿着一身白衣,仿佛理想中的月殿仙娃,缟衣如雪,玉洁冰清,飘然有出尘之致,由不得心中爱极,目不旁瞬,忽然惊道:“姊姊!”喊完忙又改口道:“二姊,你那左边眉毛怎不再染一次?颜色淡了。”
阮菡又微嗔道:“你管我呢!这样看人,有多讨厌。你不愿看白眉毛,明天我再将黑的一条剃去,画上一条白眉配对,叫你好看。我问你的话呢,怎不回答?老看我作什?你看她们更走远了,还不快追,老和我一起,真恨!”
江明见她仿佛有气,慌道:“路走慢了也要怪我?大家都在走路,二姊走快一点不就跟上了么?又不是我一人在走。”阮菡想起所说不合情理,忍不住好笑,但又不肯认错,笑道:“好,好,怪我不是,你不要跟我一路如何?”
江明更慌道:“二姊不要生气,是我不好。”一面追将上去。阮菡先绷着脸不去理他,后见江明连说好话,快要发急,忍不住笑道:“你以后还气我吗?”江明见她并非真怒,才放了心,笑说:“二姊专门逗我着急。实不相瞒,你那一条白眉毛配在你的脸上,只更好看,不过是恐对头认出,提你一句,如何认作恶意?人之相知贵相知心,难得我们情投意合,一样志愿,将来不知有多少事业由我们领头去做。二姊这样多心,怎么好呢?”
阮菡方在笑说:“谁管你那些!一条眉毛有什相干?这也值得再提?我们虽然心志如一,将来想要做番事业,和近两日所谈一样,使我有你这样同道,互相扶助,为几千年来受苦受欺、终生受人玩弄,除把一身心力连人一起去讨男子喜欢,永远无法出头,稍微人前露面便算大逆不道的女子们吐一口气,使每个妇女都能把她天赋的智慧能力尽量发挥出来,和你们男子一样不受拘束,有多好呢。”江明便问:“照这样说,贤妻良母都用不着了?”
阮菡正色答道:“你们男子老有偏见,贤妻良母并非不好。将来推倒帝王封建之制,照我们的志愿能够成功,天下人民一样安乐,永享太平,贤妻良母只有需要。昨日途中所说,指的是那旧日间的制度和习惯,不是说这句话的本身文义。人都有一家庭,妻不贤母不良如何能行?我所说的贤妻良母,不是讲那三从四德。所谓贤妻,是要能够帮助丈夫,一同努力他的前途事业,去掉以前自私自利,专门服侍男子,讨得丈夫欢心便算贤惠的那样女奴般的心理,必须双方志同道合,大而为国为民,小而为家为己,均要尽心尽力去做,专以除害兴利为务,共同力作。荒乱年间,要尽自己的力量扶助别人,求取福利。否则,别人都是穷苦忧危,你一家安乐独享,休说于心不忍,大家都贫,只你独好,结果也享不长。处到平安快乐岁月,不可忘却勤俭二字,须要有劳有逸,自己能力得来的享受,大家一样,才有意思。那些富贵中人离开老百姓太远,自然看不见听不到,加以狂做自私,恶习大深,就有闻见,至多天良发现,说上两句好听话,照样还做他的恶人。这类暂且不去说他。假使有点天良的人,家中富有,正在大酒大肉,笙歌洋洋,宴会宾客,享受高兴的时候,面前忽然来了几个骨瘦如柴,衣不蔽体,周身污秽,内中还有残废的人,在旁哭喊悲泣,这顿酒饭如何吃得下去?所以人非大家好不可,男女都是一样。如有一个知心伴侣作为平日事业上的帮助和平时的鼓励与安慰,必要多出好些力量。贤妻怎可没有?同时,她的对面也须要有一个有才能毅力的好丈夫,来增加她的勇气。事由两利,非指一方而言。哪怕各人事业不同,也并不限定日夜一起,他那努力前进的志气仍是一样。年轻时不论分合,各为自己事业前途努力前进,老来各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疾贫寒温,互相照料,彼此都好。要是妻不贤夫不肖,要他什么用呢?至于良母,人家儿女便是将来国家的主人,休说初生婴儿必须照料抚养才能长大,便是母教好与不好,关系将来做人做事也是极大。除非国家能够全数代为抚养教育,或是女的为了本身事业无暇及此,又当别论。譬如儿女是个外人,我们也应尽力扶助。在无人教养之前,当母亲的多教出一个好子女,国家人民便多一分元气和力量,如何能说良母不好呢?母子之爱由于天性,我们原主博爱,自不应不顾亲生。不过此事关系太大,我想了多少天,还没想出更对的方法。万一我们这一世能将前日所说事业办成功了,由国家人民合力同心,每一地方设下许多专一教养婴童之所,使那为公不能为私的妇女们不致为家室所累,遇到公余暇时仍可时常相聚。彼时人民均富,除有重任、公而忘私的母亲们,谁家也有抚养子女的力量。读书年岁也都一律,费用全都出之于公。民智大都相同,多一婴儿,将来便多了分人力,良母非但需要,那真个善于教养的,还要请她到教育婴儿的公众之地,连大众的婴儿都去受她慈爱教养才更好呢。如以相夫教子窃取美名,实则做人奴隶,巴结丈夫讨好,她那母教也只是一味溺爱,从小便养成他大来争名夺利,所谓十载寒窗一举成名,争取富贵,光大门庭等自私自利的心理。好了庸庸碌碌,于人无利,于世无益;一个不好,又多出好些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这样造成废物和封建余孽的假良母,自要不得。真能把子女抚养强健,教育成人,来做国家人民力量的真良母越多越好。我何尝在说这贤妻良母四字是不好呢?不过新旧做法与真假不实之不同而已。”
江明闻言,心中一动,随口笑道:“照你所说,男女都是一样,与我平日之见相同。但是我们两人连日各吐心事,不特情投意合,亲如骨肉,连各人的志愿也都是一样的了。既是知己之交,同志之友,当然片时也不舍得离开。你又在说芙蓉坪事完便要努力前进,完成心志,宁愿被人笑骂,也为自古以来受欺受逼的女子引了她们出头吐气,和男子一样做她事业,为什么又不愿意我老跟着你呢?你我志同道合,当然常在一起,有许多话要商量,你不许我亲近,岂非言行不符么?”
阮菡终是少女娇羞,被他间住,当时答不上来,再一回忆方才所说妻贤夫好、志同道合、互相扶助努力之言,越想越不是意思,人又好胜,不禁面红心跳,无言可答。一看前面,小妹、阮莲已走得没有影子,连愧带急,气得握着拳头,刚想打下又收了回去,咬了牙齿气道:“你真气人!我说的是将来,没和你说是现在。只顾你讲歪理,你看大姊她们又走得看不见了。方才所说只是议论贤妻良母四字,又不是说……”话到未句,忽又警觉语病更大,心中一惊,越发着急,连忙缩住。江明便问:“又不是说什么?”阮菡不知江明随口问话,无心之谈,以为有了用意,不禁动了真气,冷笑道:“我当你好人,原来是个坏人!”说罢转身就走。
江明看出真怒,急得边走边问,说:“二姊为何又要生气?我不过因你老是教我和你隔远一点,方才又是那等说法,既是说的将来不是现在,依你就是。怪我问得没有道理,但我起因由于想和姊姊常在一起,原是好意,说我坏人,太冤枉了!”
阮菡看出江明神态至诚,不似有心欺她,又是那样惶恐,心中一软,微嗔道:“连称呼都改不过来,还依我呢!”江明忙即改呼:“二姊莫怪,下次不敢了。”
第二二回
高处可胜寒 暗雾危峰寻野老 罡风吹不堕 飞丸走石儆雄奸
阮菡还未及答,猛瞥见离地二十数丈的峰崖上飞落两条人影,心中惊奇,因在说话,也未看清,忙喊:“有人由上飞落,不知敌友,我们快走!”话未说完,忽听前面扑咚一声水响,好似内有一人坠入溪中;如是主人一面,决不至于落水,忙同赶去。相隔还有十多丈,隐闻兽啸低而且急,甚是耳熟。那两条人影已由临溪一带相继纵起,映着月光方始看清,那兽啸也自听出,目光到处,正是两条狮猿,一路连纵带跳,星丸飞掷,一跃便是十来丈,由斜刺里凌空飞越而过。跟着便听花林中树枝乱响,月光之下,接连几个起落便往来路逃去,不见踪影,看那神情好似在峰上吃了大亏,惊慌过甚,亡命飞逃。
二人就在他们侧面,相隔甚近,小妹、阮莲正由旁边赶来,狮猿目力最强不会不见,偏是刚一落地便不顾命一般往前飞逃,一个身上还带有溪水,湿了一路,始终头也未回。
四人见面,料那落处只在离地二十丈左右的山峰危崖上面,看他们这等惊慌急窜,许是壶公将其惊走,忙同照那落处赶去。到了峰脚一同朝上求告、礼拜了一阵,始终不听回应,那一带又背着月光,崖势险滑,看不出丝毫上升之路,只得退了下来。连日劳乏,因两狮猿一逃,对面相遇,又奉自己之命而来,不敢停留见面必有原因。惟防万一有事,或是壶公脾气古怪,逼令当夜起身,又回到原处,准备各人轮流睡上些时,养好精神再作计较。本定二人一班,江明事后想起阮菡方才发怒情景,忽然大悟,不禁面红心跳,惊喜交集,想了一阵,又觉不合,力说:“大家连日劳苦,只我一人不累,守夜何必分班?只我一人已足,三位姊姊请自安歇,我如想睡,再请一位起来也是一样。”
阮莲心疑二人途中商量,故意如此说法,心想就是分班也不会强令你二人一起,做得那样明显,便说:“一人太单,我姊妹先睡总可以吧?”江明固执不肯。阮菡料他借此讨好,表明心迹,心中好笑,继一想:此人实是少年谨厚,对我更好,难得这样听话,我既胸怀大志,以后我行我素,管什旁人议论?目前随便和他同游说笑便要害羞避嫌,以后如何做事,今日暂且由他,看他一人是何光景?便在旁边说:“他愿意一个人,我们乐得安睡,管他作什?真要倦时,我会替他。我三姊妹先睡吧。”
小妹本想陪伴兄弟,因江明固执,只得依了。三女便在盘石上取出所带皮毯,一铺一盖,同时卧倒。阮菡人刚睡下,忽又坐起,喊道:“我们今日只吃了一顿,你是大肚汉,吃过饭很久了,一人守夜少时必饿,还不将粮袋取下,挑你爱吃的取点出来,月下饮酒,既免夜寒,又解寂寞。”说罢便要去往树上取那粮袋。
江明忙说:“无须,我还不饿。”阮菡嗔道:“此时天气还早,自然不饿,你又不听我的话么?”说完,觉着话太亲切,一看小妹、阮莲均似人睡,挤在一起声息全无,江明似恐自己上树污了衣服,已抢先连纵带爬到了树上将粮袋取下,不由勾起前念,仰望晴空万里,月朗星疏,一色青苍,只黑风顶有两三条云带绕着峰顶蜿蜒摇曳,俯视花影离披,清荫满地,香光浮动,夜景幽绝,念头一转,索性起身,笑道:“这样好的月色夜景,虚度可惜。我也睡不着,由她两姊妹睡去。我和你对月同饮,吃点东西,谁要疲倦,谁就先睡好了。”
江明自是愿意,连声赞好。阮莲少女天真,早有倦意,心中无事,刚一卧倒便自睡熟。小妹一则心中有事,又挂念兄弟,本想叫他取下粮袋准备半夜里吃,因阮菡已先开口,便在一旁静听,见阮菡口气亲切,兄弟也未坚持成见,知其情分越深,心中暗喜。
阮、江二人便去溪旁点火,将肉切下一块稍微烤熟,一同饮食,一面剥着松子,对月谈心,甚是高兴。双方越来越投机,光阴易过,一晃便是子夜将近。正谈得高兴头上,忽听峰顶起了异声,先是一股极凄厉刺耳的尖锐之声起自峰腹之内,跟着地底便似着了火一样,轰轰乱响,地面上大片山林均似受了震撼,仿佛地震神气。四顾天色清明,月光如画,花影重重,夜色依旧幽静,一点风也没有,全不像是有何异兆光景,方疑地震将起,心中惊疑,想去喊醒两个睡着的同伴,瞥见黑风顶一角似有黑烟摇曳,袅袅上升。定睛一看,原来峰顶一角有一片平崖,黑烟便由那里冒出,因是偏在侧后面,看不见它全貌,那地底的巨哄和峰腹中的异声似已联合一起,合成一种刺耳难闻的厉啸。一看天上星月正是子时光景,才知黑风将起。
正在指顾谈说之间,林中二女也自惊醒起身询问。阮菡恐怕二女初起夜凉,刚把酒递过,小妹说是天气一点不冷,只更暖热。只见峰顶上那股黑烟已越来越粗,力也越大,晃眼之间冲霄而起,中间还夹着万点火星。那围着峰腰的云带忽然分散,化为一片浓雾,围绕在近顶一带。
那峰本来撑天笔立,拔地千丈。经此一来,仿佛成了一座极高大的伞盖。那黑烟初冒起时,峰顶一带的天空立时全映成了乌金色,轰轰发发之声越来越猛,震得山摇地动,声势惊人,可是天空星月依旧清明,只月光好似淡了一点,看去显得渺小已极,峰顶一带渐渐布满云雾。小妹方说:“原来传说中的黑风,竟是火山下面蕴藏的地火余气,想不到竟有这等猛恶的声势。天气如此晴和又没有风,万一这类火砂到了空中散塌下来,这一片花林岂不被它埋葬在内?”
阮莲笑说:“怎么没有风,你看烟头不是歪倒了么?”话未说完,那天地间自然之力神速如电,大得出奇。就这晃眼之际,烟头已往峰前后两面之中横倒,紧跟着潮水一般向侧涌去。先似一条带有亿万金星的墨龙,往四人来路侧面横空而渡,其长经天,晃眼之间便是老远,看去约有十来里光景,烟头方始渐渐低下,由此便被山崖挡住。只听异声大作,宛如山崩海啸,数百万天鼓迅雷,夹着千军万马踏地奔腾之声,会合一起,同时怒呜。烟头早看不见,响声延长越远,后面的黑影仍是狂潮一般,由峰顶火口喷射出来,其疾如箭。耳听狂风大作,越来越猛,赶往小山头上遥望,由方才烟头下落之处起,蜿蜒出去老远,遇到山崖缺口地势较低之处,均有一段段的粗大黑烟涌现,带着千万火星急驰而过,有的地方已成了一片黑雾。此外仍是皓月当空,明星耿耿,除近峰顶一圈阴云暗雾似起似落、分合万变而外,不特没有一点乌烟瘴气,一点风也没有,气候反比白天温暖,偶有微风拂面,还加上一点蒙蒙细雨,也是转眼就住,连衣服都未沾湿。只觉头面上稍微湿润,略有一丝凉意,月下花草似更肥鲜,分外精神,料那黑烟通过之处必是来路乌云峡小盘谷一带。这等奇景平生初见,均想等那回潮,看它是否仍回峰顶。
小妹、阮莲又有点饿,回到原处石上一看,因为松枝太密,方才那阵毛毛雨全被上面松叶吸收了去,衣服仍是干的。月影偏西,正照石上,当地起坐方便,又是壶公指定之处,便分出两人将溪旁烤肉之处打扫干净,肉架支好,拿了余肉残酒往林内同吃,环坐石上,静等黑风回来。互相指点谈说,隔了一会,前面黑烟忽然由空中断,一半烟尾随同去势,投入远方山谷之中,晃眼不见,下余还有十好几丈长一段,略微一闪,便往峰顶出口自行收退,去势更是快极,仿佛下面藏有极大吸力,地底山腹中的厉啸之声连同震撼,一齐由大而小,逐渐停止,只那黑风越响越远,四山狂风大作。
江明去往小山顶上张望,到处峰崖山谷之中,凡是黑风经过的附近,多半暗云低压,昏雾迷茫,连山形也被隐住。当地天色虽还算好,只是峰顶暗雾聚而不散,近顶之处已看不见。隐闻天风凛冽,势颇惊人,但是高出那片暗云之上,吹不到下面。
江明心想:这地方实在好,这样厉害的黑风,稍远一点的地方都是风烟浮动,暗雾昏沉,这里依旧山清水秀,花月鲜明。无怪壶公在此隐居多年不肯离开。以前只说黑风顶高出天汉,上有罡风冰雪和黑风火砂之险,猿鸟都难飞上,没想到近峰下面这样奇景,只不知峰对面黑哥哥去的那条路风景如何。既有苏、萧二人在彼隐居,黑风去路又在前后两面之间,偏在一旁,风景想也不差。看天上星月,斗柄西指,时已不早,方才那大股黑烟始终未见回转。
回到林内和三女谈了一阵,不觉启明星耀,残月欲坠,除远近山谷中山风越大,稍低之处已成云海,高处峰崖也和海中岛屿一般,只微露出一点角尖。风是在往外吹,但是极高,又被山谷挡住,没有吹到当地。回忆前情,才知所谓黑风回潮并非真事,乃是大量黑烟由火口中喷出,到了远方,因其质量太重,便往下沉,落入山谷之中。后面的还在狂喷不已,这股威力虽然大得出奇,但是烟气大重,内有凝聚之物,急切问不易分散,并非寻常狂风之比。这样狂猛的热烟火气,循着所经山谷,潮水一般向前猛蹿,附近天气自然引起变化。因为山高谷深,分量又重,只管所过之处成了黑海,到处均被黑烟填没,但是不能冒起。这类中含火砂地气,越往前密度渐稀,威力也渐减退。所过之处,干山万壑,歧路又多,自又分去不少威力,肉眼自看不出,见那威势,早已吓退。这黑烟到了尽头已成强弩之末,空中气候再一生出反应,照着往复相对之理,发生大风云雾,余烟被风一逼,反潮回来。另一面峰顶喷口,仿佛大量点燃的火油,一经爆发,立时夺口而出,下面地域广大,山腹地底因昔年火山爆发,地质烧熔,成了一个极大的空壳。余下火烟受了地气反应,到时暴涨,向上狂喷,势力太猛,快喷完时,下面成了真空,另生出一种极大的吸力,残余烟尾自禁不住被它猛力一吸,当时中断,连同外面空气同时吸进,又在里面连同原有可燃之物和残余地气互相变化,摩擦凝聚,发生火力,到时再狂喷出来,似此每日两次,循环不息。有时为了天时变化,也有大小不同,甚而停止之时,非到年久地气喷完不会全消。因在乱山深处,四面高山环绕,形势奇险,常人足迹不到,到的人也未细心体会,只见一般,偶然发现上面情景,没有深入此地,只见黑烟被风吹回,便当反潮,于是疑神疑怪,或是认为荒诞不经,引起猜想,其实并非其事。
随又论到天地问的水火风云雷电以及这类地气,凡是有质有力之物哪怕无影无色,均可运用智能加以研讨发明,使生出极大力量,为天下人民多出无量福利。可惜暴君专政,民智不开,偶有才智之士发明一点真理技艺便加诽谤,不肯重用,此均帝王专政以愚民为务,妒贤嫉能之故。将来真个世界大同,人无弃力,地无弃利,有心国家事业的才智之士,再将这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天然威力加以发明运用,使九洲万国所有人类均受其福,彼时的人,那是何等快活?
内中江明、阮菡虽然言大而夸,但都言之成理,并非虚妄。连阮莲素来天真平淡的心情,也被感动,认为江明所说有理,哪怕暂时万难做到,将来天下人类知道封建自私之害,全民扶助,共存共荣,共劳共享福利无穷之益,终有全体醒悟之时,谁能领头发起的便是先知先觉,功昭万世,永受人类敬仰的福星巨人。
四人正说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忽觉眼前光景越暗。江明走出树下一看,疏星荧荧,山风渐寒,残月挂树,大如冰盘,景色昏黄,苍烟浮动中,东方已有明意,刚喊得一声:“天快亮了!”猛瞥见离地二三十丈的峰崖杂树之间,似有两条人影,接连两闪便自不见,正是去往峰前的一面。那峰下半数十丈本是苍崖壁立,石坚如铁,光滑滑草木不生,只发现人影之处,邻近前峰一带,到处都是乔松奇树倒挂盘生,还有大片藤蔓互相勾结,但是离地十多丈才有树木,崖势内凹,依旧无法上去。忙告三女一同出看,人影不曾再见,似已驶往峰前一面。细看形势,当地本是峰旁尽头之处,下面是一绝壑和大片峭壁,均非可上之路。昨夜二猿落处也在上面不远,溪旁水迹尚还未于,离地二十丈高下虽有一条横崖,地势似颇平坦,怎么看也看不出一点上升途径。料那人影非是贼党不可,既能安然退去,必已见到壶公。虽然慌张惊窜,仿佛受惊被逐,事终难料。并且黑摩勒师徒早就该到,照他性情,必往峰后寻来,此时未见踪迹,不知光景如何,见到壶公没有。还有昨日途中所见两人也难断定敌友,照百乌山人师徒之言,后面尾随的两少年,十九玉琪在内,也未见到。天已渐明,各有各的心事,江氏姊弟尤为忧急。
正商计间,隐闻峰那面有人高呼“铁牛”,只喊了一声,底下便无声息。空山回音相隔大远,也未听清,知是黑摩勒所发。江明首先情急,忙即奔向前去,急喊了好几声,并无回应。阮菡追上前去,笑喊:“呆子!方才喊声顺风而来,偶然凑巧听到。我们人在下风,喊破喉咙也无用处。万一壶公不愿惊吵,岂不失礼?我此时想起这座孤峰虽是高而不粗,也有好几里的方圆,我们为了壶公平日游行起坐之处和山田在此,始终是在这里许方圆以内打转,没有远去。只凭远望看个大概,觉着上下无路,何不去往那一面仔细看看呢?”
一句话把江氏姊弟提醒,都笑自己糊涂。因见昨日壶公走的是这一面,便在当地留意,那一面因有大溪阻路,峰脚插在水中,始终不曾去过。略一商谈,赶回林内,稍微收拾,将衣包挂好,拿起兵刃暗器和李玉琪行时所赠发丝野麻精制的长索套钩等应用之物,又将所赠健力提神灵药各人服上一粒,便顺峰脚一路查看过去,方觉前途山形越险,峰旁并有深沟大壑阻住去路,无法飞越,心中失望。
阮莲这次独自当先,到了广溪尽头,忽然发现有一片地方虽然陡峭非常,细看上面石包突起甚多,离地六七丈便有灌木苍藤,再往上便和来路峰侧一样,尽是松杉之类古木倒挂挺生,树都不大,年代却久,看去龙蟠凤舞,刚劲有力,一路向上,约有好几十丈,快到峰腰方始稀少,心想:那里也许有路,何不上去再说,试它一试?峰脚水边恰有几块山石出水丈许,见后面三人同立石上,面有忧急之容,忙即招手,喊过一说,俱以为然。
四人当中,小妹姊弟最是力大身轻。江明生长黄山,幼得师传,轻功更好,善于爬山。便由江明拿了套索,当先援了上去,阮氏姊妹居中,小妹断后。四人均有一身好的轻功,玉琪所赠索钩又极合用,仗着身法灵巧,再上不远,到了树木多处,连索钩也用不着,一路攀援纵跃,登树穿枝,往上援去,不消多时便上了二三十丈。
正往前进,忽然发现一条天然石块,蜿蜒如带,盘绕峰壁之上。因是石黑如铁,上下相隔大高,先未看出,这时仔细观察那条栈道,虽然环峰而行,好些地方均极险滑,窄不容步,前面又不知道有无路径,但是当地峰势前倾,越往上林木越稀,再上已不可能,只得定一定神,改由江明在后,小妹在前。前途多是石壁,已无草木攀附,总算还有几处地方比较宽阔,可以停留,险窄之处,最长的不过丈余,壁上还有好些裂痕石窍,觉着细心把稳一点,通过不难,便缓缓贴着崖壁,提气轻身,相继走了过去。
等将这形如羊肠的天然栈道走去十之八九,眼看前面石埂已断,只近侧稍有一处凹进,现出丈许方圆的平地。失望之余,打算在那岩凹平崖之内略微歇息,再打主意,并没想到内里有路。到后看出那岩洞尽头是一斜坡,深达三丈,底下暗沉沉的,当是死穴,也未在意。
坐了一阵,见朝阳满山,打算回去,三女已然起身。江明忽然内急,为了避人,落在后面。等三女出洞,刚一转身,猛发现那暗洞石穴似有光影闪动,心中奇怪,忙用套索往下一试,深还不到三丈。为防万一,便将套索系在上面,纵将下去一看,原来那地方乃是昔年火山爆发时震开的一条裂缝,又斜又长。天光日影正由上下透穿之处照将进来,大大小小有好几十处,高低不等,中间还有歧路,由脚底通出四五丈,方始弯弯斜斜伸向前去,只立处入口一段光景昏暗,不透天光,并只四五尺方圆,人不能立,须要钻将过去,忙即喜呼:“三位姊姊快来,路找到了!”
三女闻声赶回,问知下面有路,虽不知能否通到前面,比较总是有望。人在石壁深巷之中行走,又无危险,都想一试,忙同钻了过去。到了有光之处一看,那地方好似一块木板,被虫蛀了好些条通路,人便行在其中,外壁最薄之处不满一尺,高高下下,歧径纵横,脚底还有前古残余的黑砂,但已坚凝,浮软之处极少,并不难走,路又极长,沿途均有天光由裂缝中透进,看得甚清。估计所行,相隔来路一面发现人影之处必不甚远,走出两里来路,光景黑暗,气候阴凉,路也越发宽大平坦,前途仿佛是一山洞。
阮菡为防失足,将所剩一粒蛟珠取出照亮,走得更快。再走一段,洞径渐小,往里弯转,同时发现前面地上有一团白影。江明抢先上前一看,原来当地已到尽头,那白影乃是上面一个小洞所透天光,洞口外还有树枝,知到出口,心方一喜,忽听有人急呼“师叔”。阮菡正由后面跟来,珠光照处,正是铁牛,被人绑了一个结实,正在地上挣扎,不禁大惊,忙即赶过,解开反绑放起。未及问话,铁牛先是东张西望,满地乱找。四人同声急问:“你师父呢?刚天明时,还听他在喊呢,如何不在一起?”说时,铁牛已将所失扎刀寻到,喜道:“果然是真,未被老贼夺去。这不是好地方,实在冷得难受。我已冻了半夜,此时还好得多。我们上去再说如何?”
四人见他满脸激怒之容,手已绑麻,连刀都拿不稳,周身不住乱抖,又听说不是好地方,只得依他。因那小洞离地颇高,江明正取套索,想要援上,铁牛说:“无须,那边还有出口,昨日我和师父便住在此,总算老贼没有知道,将我捉住送了进来;洞中蟒蛇也只听老贼们乱说,没有见过,不知真假。夜里却是冷极,冻得我心口痛,难受已极。到了太阳底下一说就知道了。”
四人跟着铁牛,边听边走,这才看出左壁有一裂缝甚高,但是极狭,人须侧身而过,深约丈许。前面便是一个外小里大的洞穴,外面长满野草灌木。当地已是黑风顶前,山路旁边由上到下是一斜坡,再往上去,峰形便陡,轻功好的人,只不怕天风吹坠,已能勉强走到近顶有云雾的所在。因铁牛说时气急败坏,神情狼狈,年纪又小,十分可怜;林中食物偏未带来,只得容他坐在山石上面略微歇息,方始问话。
铁牛开口便说:“师父已两次遇险,方才喊我,我也听见,但被老贼在口中塞了东西:师父还到洞中来过一次,不知我在隔壁被绑,想是去往寻找,已然走去。后来好容易将口中破布吐出,鼻子和嘴差一点没被山石磨破,连喊师父,未听回音。后来急得没法,想起你们先走,应该早到,许要寻来。方才有一人来,又曾提起,正在盼望,师叔们便走来了。”
江明见他说了一套还未提到黑摩勒的吉凶下落和事情经过,心中忧疑,忙问:“你这娃儿,说话怎无头绪?你师父喊了你一声便无音息,如何知往寻你?昨日遇见什么凶险,可与三老贼动手?你怎不说呢?”
小妹、阮菡同声说道:“他已苦了一夜,还埋怨他做什?他对师父有多忠心,如真事情凶险,决不是这个样子。只管放心,你黑哥哥定能逢凶化吉,你忙什么?”
铁牛接口道:“师父胆子真大。最急人是,怎么劝也不听。他有一定成见,只叫人心里发急。师父自从三位师叔一走,立催狮猿照着萧山人所说,将崖后毒虫杀死。好在药草木柴现成,那些大猴子又灵又听话,不消半个时辰,便将死虫烧成枯炭。跟着带我上路。因有狮猿引导,看它比的意思,比师叔们差不多要近出一倍以上。一口气也未停留,不消多时便自赶到。在峰前花屋中看了看,稍微停留,吃了一点东西。因在途中得到一个好心人的警告,说三老贼厉害,前途难免相遇。黑风顶上罡风猛烈,武功稍差,稍一疏忽,人和树叶一样吹落下来,多高本领也跌成肉泥。不特我不可以上去,便是师父,最好能在峰下等候。壶公看见外人来此,早晚必要下来。三老贼就是随后赶到,明明认得师父,也不敢在当地动手,双方正好各行其是。壶公决不偏向恶人,尤其老贼燕飞来那样坐地分赃的土豪恶霸更所深恨,虽有两贼相识,那是以前的事,彼此相交,并非约好将来为恶便应相助。如真非上不可,纸包中附赠的丸药非先服下不可,否则峰顶高寒,罡风厉害,决禁不住。师父也知那人全是好意,并还料定他是暗中尾随四位师叔的二人之一,不知怎的,说什么也不肯听人的话,以为前遇大人熊猛没有什么武功,只凭天赋尚能上去,何况自己炼有内家功夫,怕它何来?只为人家意思诚恳,到后看出峰高路险,上下壁立,实不好走,不许我一同上去。为防留在下面被三老贼寻来暗算,将我放在方才洞穴之中藏起,命我小心留意,便往上面走去。事也凑巧,那粒丸药师父随手交我放在怀中,师父走得太急,我又知道他的本领,多么冷天他也不怕,一时疏忽,忘了交他带走。他第一次走到那有云的地方,便被罡风硬逼下来。因为听出老大公人已回到顶上,并还发话讥刺,这才想起那粒丸药,吃完再上,据说那药十分灵效;在洞中还停了片刻,吃了一点东西方始走上。初意这一往返耽搁,老贼必已赶到,不知何故,直到师父二次起身,人还未见影子。也是我自己不好,师父去后,天已将近黄昏,洞中阴冷,师父去了多时,早该回来,忍不住出洞偷看,刚往下面转了一转回来,仰望峰顶,相隔大高,连初上去时那样小黑点也看不出。正在盼望,三老贼忽然赶到,也去花林中走了一周,不知何故匆匆走出,便往峰上跑来,就在前面坡下取出食物,连吃带商量。我正藏在林后,听他所说阴谋毒汁,回去还要寻我师徒暗算惨杀。那黄面孔的燕飞来更是凶毒,我气他不过,想了一个主意,假装老大公的徒孙,打算吓他回去。哪知初说时,三贼似颇警慌失望,后来又是黄脸贼叽哩咕噜说了几句鬼话,内中一贼便自发怒,看神气似要动手。被一老贼拦住,又说了几句鬼话,各自冷笑了一声,便不再理我,大模大样从容往上走去。到了半夜,我越等师父不来越心焦,肚皮又饿起来,刚拿起衣包粮袋走到外面月光之下,还未打开,便见三贼急驰而下。我看出他们碰了钉子,至少也未见到壶公,他们的鬼话我又不曾听懂,以为这里,壶公向例不许伤人,我又是个小孩,怕他何来?意欲证实以前所说,骂他几句出气。哪知刚一开口,三贼倒有两贼逗我发急。我本来不想动手,谁知内中一贼颇有眼力,竟认得我这口乌金扎的来历,并还说我是师父的徒弟,骂的话实在难听。我一时情急,中了好计,刚把刀拔出,就被燕贼将我擒住,用他身带绳索反绑起来。我刚喊得一声‘老太公’,口中便被塞了一块破布。燕贼先想杀我,被另一老贼拦住,说:‘事情还未办好,听说附近洞中藏有蛇蟒,小狗说我骂他,又先出手动刀。我们只不杀人流血,壶公知道,也可分说,不会怪我们。’燕贼并说此地他以前来过,这洞大蟒只见过一次,是否还有在内虽不可知,但是洞中奇冷,小狗决不能当,放在里面冻饿而死也好。万一壶公见怪,便说他先动手打人,许多无礼,借此警戒,也可留一后步。此时上面快起黑风,等风过后,再上不迟。只要中途所遇飞石之险不是此老所为,便有指望。说罢,把我塞到方才师叔所见小洞,丢了下去。如非近来跟师父学了一点身法,离地两三丈,手脚又被绑住,还不跌个半死才怪呢。最可恨是我那宝刀刚柔乌金扎也被强夺了去。正气得要死,屁股又被跌得生疼,忽听上面有人大喝:‘你们知道这里的规矩么?’底下没有听清,声音已远。天亮前我正冻得难受,忽听洞口有人说道:‘我此时身有要事,无暇下来救你。好在你师父快到,你那宝刀我已代你取回,你起来时自己寻吧。此时我们不愿人知道,原因甚多,我去了。’随听宝刀落地之声。那人好似见我没有回音,又想下来解救,刚问:‘你口中有东西么?还是受了重伤,怎不答应?’忽然‘噫’了一声,便自走去。后来我喊师父不应,正在着急,忽又来了一人将我喊应,说:“你救星就到,你师父已转危为安,事情一定有望。少时难免与贼争斗,我们还要助他杀贼。有人命我来些探看,你既未受伤,再好没有。这三老贼今天一个也休想回去。”说罢,不等回答,便无声息,比前一人还要慌张,仿佛有什急事。跟着师叔们便寻了来。听那人口气,师父业已三上黑风顶,也不知见到老大公没有,此时为了寻我,必与三贼相遇争斗起来。我如不是手脚酸麻又不知道地方,早寻去了。”
话未说完,忽见山下走来两人。江、阮四人定睛一看,正是盘蛇谷途中在山谷中行走的两个,一高一矮,貌相均颇英俊。高的一个已近中年,因其神态从容,面上带笑,好似为了众人而来,知非敌党,又疑是暗中尾随相助的两少年,但又无人相识。刚由石上起立,来人已近前问道:“哪一位是江师妹?”
小妹等忙同上前,互相礼见。通名之后,才知那两人正是峰前居住的苏同、萧森,为了一事,想要拜在壶公老人门下,在山中住了好几年。壶公本来已有允意。只为苏同近年心急,偶往天目山附近访友,发现神拳祖师钱应泰藏有前古奇珍蜗皇至宝,为门人尤嘉顺便偷去。苏同忽动贪心,想要浑水捞鱼,不料七指凶僧法灯早已想好阴谋,点倒钱应泰,将珠抢走,苏同又被狄遁点倒,幸而乾坤八掌陶元曜和天山狄遁均是世交老前辈,把话说明,当时无事。陶元曜想起苏半瓢的交情,命苏同日后去往黄山。本意见他为人忠厚,天生至性,打算收为弟子,后听苏同一说心意和隐居黑风顶之事,为防壶公性情奇特,苏、萧二人之事又非此老不可(苏同天目山遇陶元曜,事见《云海争奇记》),只收苏同作一记名弟子。苏同学了一些武艺回山,满拟所求当可如愿,哪知天目山之行壶公已先知道,怪他贪念未消,这自私之心不先去掉,所求决难答应。二人无奈,只得仍在当地耐心守候。上月看出壶公意思甚好,心中稍慰,因壶公虽未正式收留,口头上已喊了师父。这日萧森访友外归,得知老人已往龙樟集。知其最喜饮酒而又身无余财,每去都将后山自种的粮食和山中药草茶叶带往交换,有时遇到贫苦,先将所带送人,酒钱分文皆无。酒店主人林老头为人忠厚,虽肯赊欠,去了不怕没有酒饮,做徒弟的终看不过去,难得近日神气还好,打算随后跟去,就便探探口气,短时期内有无希望。刚赶到集上,便遇苏同说师父得信有两起人要来寻他,必须回山等候,业已先走,行时,面上还有不快之容。二人谈了几句,因知本山向无外人足迹,看师父回时神气,事情必关重大,忙往回赶,途中发现四个少年男女。壶公一向不许二人多事,先不知对方来路,当时避开,没有上前招呼。刚转进另一谷口,便遇一熟人将其唤住,告以这两起人的来意,请为相助。二人答以师父性情奇特,他如不喜,苦求无用。但能出力,定必尽心。说完分手,途中又为一事耽搁,到时,所说江、阮四人并未见到,心正奇怪,三老贼忽然寻来。二人因受老人之诫,又知三贼为人,心中厌恶,但知来人与壶公相识,也不敢十分得罪,只以婉言拒绝,不令在他室中停留。三贼虽知壶公早已说过不会收徒,既容这两人久居此间,必有渊源,只得怀愤而去。后来见三贼将铁牛擒住夺去宝刀,心中不愤,出头阻止。三贼意还不服,总算双方都不肯动手,各自走开。二人正想起有气,忽见一个白衣蒙面人偷偷尾随在三贼身后,同到半山之上,不知用什方法将刀盗回,交与另一同伴,便往崖洞走去。二人本想往救铁牛,忽然接到一纸束帖,不令多事,只得退回。天明前黑摩勒回来,到处寻找铁牛。二人因奉师命去往峰后寻找阮、江四人不曾相见,归来发现所留纸条,同时有人来访,才知黑摩勒三上黑风顶的经过;阮、江四人已在无意之中寻到昔年峰腹中的裂缝,到了前峰。那人说完便和同伴往迫黑摩勒,准备同除三贼,匆匆走去。
待不一会,二人遥望四人已将铁牛救出,故来相见,代传壶公之命,令速回转黄山,并说三老贼中以冯、燕二贼本领最高,燕飞来尤为阴险狡猾,已先溜走;黑摩勒因料铁牛不会受害,急于除害,已先追了下去;刚走不久,冯、宫二贼也自赶下,黑摩勒寻找铁牛时,并还藏在一旁,准备跟到前面暗算等语。原来黑摩勒心高气做,先愤壶公不该对恶人也是一样看待;又仗着师父有信不算外人,有理可讲。除完毒虫便由狮猿领路,一路翻山过涧,朝前直走,横断过来,故此起身较迟,第一个到达,给铁牛寻好藏处,便用轻功往上飞驰。哪知上面罡风厉害,还未走过四分之三,人便支持不住。那一带草木不生,冷得出奇,并有多少年不曾消化的冰雪藏在背阴之处,常时发生极浓厚的云雾,下面看去虽是一层云带,上面却是暗雾迷茫,寸步难行,越往上路越陡峭,到处都是危崖峭壁,滑不溜足。好容易发现一条羊肠小道,仿佛可以盘绕上升,罡风却是越来越大,好几次遇到奇险,几乎被风吹坠。那风又无定向,漩涡也似,飚轮急转,吹得近顶一带的密云花翻浪滚,时分时合,旋转不停,密云暗雾中杂有大量砂土和雨点。因为风力太猛,打在身上和石子一样,常逼得人气透不转。
最奇是那云雾只管往来乱滚,始终环绕近顶之处,并不被风吹散,有时反被风力聚拢,结成许多云团云柱,内中常有雷电闪动,与罡风应和,发出极强烈的厉啸,震耳欲聋。四顾昏茫,下临无地。一个不巧,被它裹在中心,人便和转风车一般,随同罡风急转,力量大得出奇。内有两次,不是应变机警,手有宝剑,将其击散,几乎裹入云柱之中,被狂风离地卷起,到了空中,风势一变或是云柱自行破裂,人便一落千丈,休想保得全尸。
就这样的危险,黑摩勒仗着手中宝剑,还想勉强挣扎,鼓勇前进,后来听到云上有人发话警告,似说此时罡风正起,云中并还杂有黑砂,中含毒质,上面更冷,多大本领也难安然到顶;自己也实手冻脚僵,方始消了锐气,退将下来。第二次,服了一粒途中得到的六阳丸,觉着周身温暖,精力比前更强,二次提气轻身,奋勇上去。天已将近黄昏,仗着身有蛟珠,又是一双夜眼,方才去过有了经历,自信之力越强,哪知三贼随后跟来。
黑摩勒起身在前,本不知道,相隔又高,暗影中更难看出。也是三贼晦气,因有多年做贼的经验,知黑风顶难上,不特备有避寒的药,知道天时早晚和罡风的强弱,各种登山用具无不具备,还有三个特制的两用千里火筒和送与老人的两大葫芦百年以上陈酒,先没想到敌人先来。内中燕飞来因见途中接连出了好些事,虽然惊疑,有了戒心,但知当地禁条,无论何人不许动手伤人,流血更是大禁,就遇敌人也决不敢为难,何况途中巧遇对头,多大胆子也不敢在黑风顶上逞能,于是一到半山之上,见天气昏黑,月光已被云雾遮住,离开云层尚远,知道此时登山罡风最小,所行虽不当黑风去路,如其不在于时风起以前赶到,黑风一起,那震撼之势难于禁受,上面又多坚冰,险滑异常,更是难走。急干早到,便将千里火筒取出,系在头上,手脚均有特制的套钩,爬山比较容易,不似黑摩勒全凭真实本领,遇到极难走的地方便要绕越。
黑摩勒这时正走到一片削壁之下,刚想用剑在壁上开路,掘些小洞攀援而上,猛一回顾,瞥见下面来了三点火光,心中一动,料知三贼赶来。先还拿他不定,恰巧路旁有一堆乱石,刚刚伏好,山风过处,隐闻下面在喊:“老前辈,一别多年,今日带来一点好酒,专程来此拜见,无奈路大难走,也不知你老人家离山也未?”听出三贼借着问答想探壶公意思,心想:我此时杀这三贼比较容易,但是壶公禁条甚严,能不违背最好。何况三贼成名多年,燕贼算起来还是葛师师弟,山势如此险滑高陡,也难施展,以一敌三,未必能占上风,还是等到见完壶公,间明心意再说。正在盘算,三贼已将赶近,相隔不过八九丈。
当地原是一条极陡的斜坡,黑摩勒天性疾恶,见双方晃眼就要对面,实在按捺不住,便将身旁乱石用剑暗中削动了七八块,等到三贼相隔约有三数丈,再将那磨盘大小的石块推向正面,用力往下一推,顺坡滑下。三贼正走之间,忽听上面隆隆乱响,知有山石坠落,天气又黑,看不清楚,喊声“不好”,只得听准声音来路往旁纵避。哪知头上千里火不能照远,斜坡陡峭,上面的人看不出来,却做了敌人的目标,火光避到哪里,山石便打到哪里。
老贼冯吉当先,刚往旁闪,黑摩勒已看出他要往右,跟着又是一块大的打到。总算山石扁平,冯贼机警灵巧,见势不佳,急中生智,索性身子一歪,避开双脚,将身侧转,坐到石上。那石滑得正急,加上一人的重量,立似飞星下泻,急溜下去,头上千里火也转向来路。黑摩勒看不见火光,冯吉落处歪向一旁,被一山石挡住,差一点没受了重伤。
黑摩勒当他不死即伤,也未看出,专朝官、燕二贼打去。二贼见上面山石一个接一个朝下打来,冯贼又不知吉凶生死,全都胆寒。疑心壶公所为,不令上山,仗着身轻灵巧,一路左闪右避,逃将下来,差一点没受重伤。总算黑摩勒将那七八块山石打完,二次再寻石块,停了一停,等到寻来山石,人已逃远,否则居高临下,仍难幸免。三贼聚在一起,燕飞来看出不妙,便有退志。
冯吉力言:“壶公多年未见,前是酒友,好意来此拜望,至多所求不遂,不致当成敌人。即便不愿我们上山,也必亲身阻止或是命人警告,怎会做出此事?如是别人所为,不奉他命,何人有此大胆?我们来者是客,在未见面问明心意之前,暗中下此毒手,断无此理。”
宫贼方说:“料得极是。”燕飞来狡诈多疑,表面答应,暗中却打主意。事又凑巧,三贼为想子时以前上山,无意中发现峰腰有一洞穴干净避风,内中并还留有用具食物,打算再赶一次,万一遇阻折回,便在洞中栖身,黑风起后,再走上去,少走一半的路。
黑摩勒见三贼被他打落,也不知受伤如何和罡风强弱、时候早晚,觉着时已不早,黑风那样厉害,万一撞上,万难活命,想等风过再上,又想三贼总有一人受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探它一个仔细,一见下面灯光又在微闪,忽然不见,不知避入洞内,下来探看。
快要走近,忽听身后有人低呼:“黑兄留步!你方才用山石打贼,连我也几受误伤,此举实是不宜。这时杀贼万万不可。好在这时上去还来得及,万一老前辈因你犯禁,不许到顶上去,进退两难,莫如由小弟出手戏弄三贼,给他们吃点苦头,将其绊住,黑兄乘此机会,抢在他们头里先见壶公,千万认错,不可和他硬顶。这位老前辈表面看去古怪,最能分清善恶,通情合理。那些禁条乃为常人而发,只要来者不是恶人,再肯认错,均可宽免。你却强他不得,小弟姓名暂难奉告,不久便可当面领教,请黑兄原谅吧。”
黑摩勒听那人一口川音,和途中所遇矮子一样,戴有面具。只所穿衣服一黑一白,轻功好到极点,便问:“途中赠药的矮朋友,可是尊兄同道?”那人点头笑说:“那是我的兄弟。”双方商量了几句,约定事完去往前途等候三贼,一同下手除此大害。
没想到燕飞来起了私心,想起自家何等享受,此行兆头不妙,本就想退,起身以前,又看出一块山石上有刀剑斫断之痕,越料上有强敌,假装腿伤,落在后面。途中说起:“天下事情难料,来路连遇对头,万一有敌,头上灯光易受暗算,不如取在手内,到了必不得已之时再用。”
冯、宫二贼也觉有理,便同取下,燕贼既怕险难,又想事成分功,得那重酬。知道冯贼忠于曹贼,来时拍了胸脯,劝必不听。上来故意抢在前面,时进时退,一面暗中留意。刚上不远,又是一块半间房大的崖石由空崩落,顺坡而下,声如雷轰。这一来连冯、宫二贼也自惊疑,不知事情凑巧,天然崩塌,并非人为。又见时候不早,只得退了回去。
燕贼一到洞中,便装腿痛,嘴里却说:“风过同行。”冯吉何等好猾,知他有些胆怯,正想言明,请其暂留,等见过壶公再作计较。跟着,黑摩勒和蒙面少年便来洞外偷听诱敌,暗中戏弄。仗着人小身轻,又有能手相助,事前又将地势看好,连用声东击西之策,给三贼开了几次玩笑。
三贼未上山时曾遇铁牛,本已生疑。因其口称壶公师祖,先当苏、萧二人弟子,只是气愤,不曾发作。未一次,黑摩勒一不小心被他们发现,看出是条蒙面小黑影,忽然大悟。又因连受戏弄,峰上黑暗,看不出途径方向,吃了许多暗亏,想起峰下还藏有食物,只得忍气退下,一到便将铁牛绑起。依了燕贼,当时杀死出气,总算冯吉还有顾忌,从旁劝阻,将其丢入山洞之下。苏、萧二人出来阻止,三贼因听对方口气井非壶公门人,也不理睬。自家吃完等了一会,候到黑风过去便自登山。
燕飞来夺了铁牛扎刀,如其同上,也不至于失去,偏是上不多远,越想自己平日所为,心胆越寒,走不多远便说:“发现可疑,恐有敌人。”往侧面绕去。冯吉本来没有强他,又知黑摩勒是他强仇大敌,心中冷笑,任其自去。
燕贼正往下走,忽然两块山石迎面打来,路又滑溜,只顾闪避,回手去取兵刃暗器打算迎敌。猛觉腰间一动,再看那柄扎刀已被人用东西钩住,凌空飞去,大惊回追,旁边又有石块飞来,料知敌人至少三个,一边大声喝骂,冯、宫二贼竟如未闻,知其看破心计,想借自己和敌人争斗,乘机抢先上去,不禁急怒交加,心中惊疑,照着平日不进则退的惯例,牙齿一咬便飞驰而下。初意对头必要追来,一到平地月光之下便好应付。哪知到了下面并无动静,觉着壶公不许登山,也许专一对他一人,暗中咒骂,取了包裹往山外逃去。
这时,黑摩勒已早在黑风还未发完以前抢先上山,只由那两个新交好友埋伏中途,与三贼为难。就这样仍费了许多心力,连经艰险才达峰顶。幸而黑风过后,由下望上全是烟雾迷漫,什么也看不见,身临其境却是不然。一则天气激变,罡风已停,近峰一带比平时安静得多,气候也不甚冷。只是烟雾迷目,仗着珠光照亮,并不妨事。
到后一看,原来那峰顶一半平坦,当中凹下,外表形如一口极大的锅,约有三数十亩方圆,中心便是昔年火山喷口;另一小半有十来丈高,十数亩方圆残缺不全的峰崖,孔窍甚多,仿佛人家盆景中的小山,形势甚奇。偏在东南角上有一小庙,还有一些奇怪的小树,看去多极刚劲有力。绕到面前,这才看出那些山崖因受昔年火山熔质烧残,大都中空,所有孔窍也都相通,因其离地大高,终年不见雨雪,石质又多凝滑,光洁异常。那庙也非真庙,实是一个牌坊,建在洞穴前面,只有两间房子,外面一问设有炉灶等用具,内里一间放着许多山粮杂物,壶公人却不见。知道此老难测,房中没有卧榻,也许离开,早晚必要归来,便在外面恭身说明来意,专程求见,未听回音,便在外面恭候。
约有个把时辰,忽听身后有人喊道:“你们这班年轻人,总是想到就做,一点耐心没有,非要麻烦我老人家不可。我虽设有禁条,但从不愿与小孩子一般见识。既已来此,不曾送命,总算不是容易,且到里面再说吧。”回头一看,如非先有戒惧成见,几乎笑出声来。
原来身后是一老人,年约六七十岁,秃头无须,身材矮胖,手臂较常人短得多。人既生得矮胖,又穿着一身肥大衣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自己发话,手稍一横,完全像个极大的茶酒壶放在地上,果然名副其实,只想不到如此和善,蔼然可亲。不等话完,忙即脆倒,壶公伸手拉起。黑摩勒觉着那手抓之处,看去并未用力,稍微一强,便似上了一道铁箍,休想丝毫挣扎,心方惊奇。壶公说完笑道:“你师父葛鹰和我旧交,以前他那行为还有不合之处,近来闻他越老人越好,果不出我所料,听了也自痛快。他有信么?”说时,手已放开。
黑摩勒随在身后,边听边走,走完后屋,面前忽现奇景。原来那两问小屋后面,便是崖腹正面入口,离地最低之处也有两三丈,高达十丈左右,上面都是孔窍,方圆、长短、大小不一。最奇是老人所居一片洞穴,石质宛如晶玉,多半透明,月光照处,上下晶莹明澈,下面又有许多孔窍隔断,和人家假山洞一样,曲折回环,均可相通,月光反映,幻为丽彩,光怪陆离,宛如置身贝阙珠宫、水晶世界,使人目迷五色,眼花缭乱。壶公住在二层洞内,约有亩许方圆,地平如镜。左壁有一天然石台,广约方丈,上面铺着几张兽皮和一些书籍茗碗等零星物事,陈列整齐,甚是清洁。四面洞壁上下种有许多花草,清香扑鼻,令人置身其中尘虑皆消,目光为之一新。
壶公看完信,引往石台之上落座,笑道:“你看我这地方好么?人都见我住在这样峰顶高寒之处,与世隔绝,有人来此,不是寻我不见便有好些禁忌,传说出去,都把我当成了怪物,其实他们都不晓得我的心意。一个人生在世上,便应为世人出力,除非真能成仙,怎么能离开世人呢?便是目前隐居各地名山的高明修道之士,只管向道坚诚,最注重的也是内外功行一起修积,并非专修自己,独善其身,做一自了汉拉倒。我不过时机未至,同道大少,自家又有向道之心,想要出力,无从出起。而寻我的人,不是为了个人私怨,便是想要拜师学本领。我不将他来历心性考验明白,如何能够随便答应,使他学了我的本事,骄狂自私,大则害人,小则欺侮弱者,循环报复,引出许多伤害。名山胜境不是我一人的私物,本不能由我做主,订甚禁条。但他既是有求于我,便应守我的法,以便考验他的为人。所以一班无心至此游山的人,我休说不会过问,他只有本事上到峰顶,不畏罡风奇寒之险,便将这黑风顶明珠崖,玲珑山馆占去多半,来的再要人多,只给我留下一席之地,我也不去管他。可是此峰乃前古的大火山,四面危峰峭壁,更有黑风、猛兽种种危害,休说游山的人,连樵采的都见不到一个。偶有来的,都是有求于我。我不愿和这班自私自利的人交往,于是设下许多难题,使其知难胆怯,失望而去。虽然其中也有真想为民除害的,动机也是为了个人私怨。但我恐他成功之后,仗我所传本领,不为人而专为己,虽不一定以暴易暴,到底有违本心。表面出上难题,考查他的言行是否公平善良,勇于任事,一面查明他的来历和所说真假,再行收留。像苏同和萧森便是其中之一。受我帮助的人,我向例不使泄漏。失望的人再一造谣,以致越说越怪。至于我住这地方诚然与众不同,一半固是我不愿见外面那些不公不法、混乱残暴的情形,在时机未至以前,想借静修多得一点学识;一半也是我从少年起便将一部内家剑诀和《三元图解》学全,此峰上下艰难,我又孤身一人,连一个传衣钵的弟子都未寻到,此山壁立千百丈,正好磨练我的筋骨,天性又爱干净。难得此峰虽有子午黑风之险,并非真风,乃是火山口内的余气到时喷发,出时甚高,到了空中方始转侧,有一定方向,吹不到我这一面,造物又太不可思议,那大量残余火气有一定时候和途向已是奇事,我住这地方,四面八方、上下孔窍何止千百,内里十九相通,每当罡风起时,只管万窍怒号,轰隆镗鞳铿锵呜咽之声宏细相问,宛如黄钟大吕,八音齐奏,中杂雷霆天鼓,和泉响松涛、燕语莺声同时交作,汇为一种繁音密籁,又是好听又是惊人。想是那猛烈的罡风狂飙,在万干洞穴孔窍中互相激荡冲激,到了前半便自互相抵消,风声虽大得出奇,不细心体会,不知它的好处。而前面这一角却是点尘不扬,偶然觉到一阵阵的微风,便是火穴中余气被风力激荡,生出反应,天气必较温热,被风一吹,习习生凉,只比平日还要爽快。因下面藏有余火,外头冷极,这洞里面却极温和,你此时当也觉着无论星月,比起下面加倍明朗,好些肉眼不见的星均可看出。这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天然享受,哪里找去?我又有这飞行绝壁的内功,上下容易,不怕危险,下面水土又好,任种何物,不问季节,随种随生。先还以为这里都是晶玉一般的山石,不能种植花草,我性爱种花,是一缺点。后来经我试验,因为地气温暖,附近并有一股喷泉可以引用,只在洞壁凹缺之处加上点土便可生长,花开不断。这样好地方,无故如何舍得离开呢?你看我话说得多,乃是独居深山,难得见到你这样勇敢有毅力的娃儿,又是我两老友的得意门人,此行所为颇对我的心思,你同辈中有好些少年男女,想借你口转达,使知人非为己而生,休说你们少年人,便是我这老不死的山野之人也并未忘情人世,只要心志相同,无论何时何地,怎样艰苦,遇上应为之事,决不袖手旁观或受好人摇动,只无功利之念,不愿人知而已。一向行而后言,而你们所求的事关系千万人的生命财产,对方已与暴君勾结,想要一举除去,谈何容易?为此不愿显露,先使警觉。不见阮、江四人,令其速回,一则想使那班害民贼知我谁都不帮,少掉他好些防备,也少勾结许多能手,并免密告清廷,惹出事来,连累无辜:二则黄山炼剑关系重大,贼党已派出许多厉害爪牙暗中破坏,令师和萧隐居本领虽高,但要主持烧炼之事,无暇他顾,阮太白等固非庸手,总嫌人少,万一有事离开,敌人定必乘虚而入,因此催令急速回山。偏不肯听。方才我想命人明言警告,中途发现你连经两次奇险,仍旧奋勇走上,这等毅力胆智、百折不回也实难得。先又得知四小姊弟所谈心志,越发高兴,这才变计,将寻我的贼党惊退回去。因我这里不愿有野兽来此骚扰,你派来探我动静的二猿,也被我掼向峰下。一面使苏、萧二人通知四小姊弟,引其与你相见,一同赶回黄山,再回上来和你见面。可笑你葛师直到今日还不明白我的为人,我如不愿与来人相见,什么花巧俱都无用。这且不去说它,但是事要机密,不问江明他们将来是否成功,有此心志,能提头为人引路,已是万分难得。我必暗中为力,消灭他们目前危机。归告各位师长同道,说事关重大,清廷那一面的凶威如何不曾想到?此事由我一人包办,日内我便赶往京师,先将那最大的危害为他们设法化除,使得将来杀贼除害之事不致激怒清廷,使受恶贼勾引,发动大兵危害人民。等到你们根基立定,再照江明、阮茵心志去做,岂不稳妥得多?我决不受恶贼收买,也决没有那么无耻,既答应你,便是自己人,不必再管禁条如何,到了峰下只管便宜行事。来的贼党均是能手,不同胜败,均要露出被我拒绝,误认三老贼业已如愿而归,因而忌恨之意。为人固以诚信为本,对于恶贼却须从权,随便怎么说均可。你那徒弟也是美材,实在难得,此时正受磨练,四小姊弟到了前面,必与相见,同往寻你,途中会合,回去越快越好。此时离天明不远,你在此稍微游玩,吃点东西,便回去吧。”
黑摩勒万想不到壶公如此和易近情,好生敬佩,想起来时心意和铁牛所说,十分惭愧,恐其警觉,忙又伏地谢罪。壶公笑说:“年轻人多是气盛,你能不畏艰险和前两次的警告,非要见我查明真假不可,已是难得的了。”随取刚烧好的三枚薯蓣令黑摩勒一尝,问其可好。黑摩勒吃完说好,又请赐教。壶公也有问必答,除传授内功要诀而外,并将宝剑要过,代将芒尾设法掩去,教以心平气和如何做人之道,便催起身。
因为说话耽搁,黑摩勒想起三老贼尚在峰下,不知走否,想要就便除去;淫贼燕飞来更是可恶,留下是害;壶公又在催走,似有用意;连景致也无暇看,忙即拜辞。赶到峰下,三贼和铁牛均无踪影,听壶公口气,铁牛不会有什凶险,阮、江四人也要寻来,便往前面追去。因得壶公便宜行事之命,心胆越大,暗忖:三老贼虽然厉害,后面还有贼党接应,看似人多厉害,但我手中这口灵辰剑不是寻常兵刃所能抵敌,江、阮、铁牛等五人就要寻来,昨夜两个蒙面少年本领决不在我之下,此时不见,必已尾随贼党,尚未赶往前途,怕他何来?心念一动,脚步更急,连苏、萧二人也未顾及去往通知,匆匆往前赶去。因听三老贼昨夜在山腰小洞中商计,知其仍走回路,便往前面加急飞驰。
哪知燕飞来已先溜走。冯吉、宫祥先是途中连受惊险,被人暗中作梗戏弄,虽然急怒交加,因料黑摩勒踪迹业已发现,这类事必是敌人所为,也许所来同党甚多,不止这师徒两个;以为壶公号称感情用事,虽不容易打动,凭着以前那点交情,至多不肯出山相助,断无不见之理,何况素无仇怨,只有交情,以他本领,说声不许人上去,谁敢违背?决不至于命人如此暗算。来时夸有大口,就此回去,也难覆命,没奈何,只得一路留心,冒险走上。眼看离顶不远,暗影中忽有一股极强大的力量,随着山风迎面扑来。二贼如非久经大敌,应变神速,几受重伤,仔细查看,均无影迹,正要前进,又是一股猛扑过来,接连几次,几乎打跌山下。这才明白那是一种极厉害的罡气,除却壶公,何人有此本领?连向上面高声求见,力言专程拜望并无别念,也无回答。那罡气忽又改上为下横扫过来,人却始终不见。知道形势凶险,再不知难而退,稍一疏忽便要粉身碎骨。那罡气更一股跟一股地猛扑不已,当时心胆皆寒,慌不迭退将下来。到了昨夜洞口,还想进去吃点食物再走,刚把宫祥所带酒葫芦解下,以为主人既在上面作对,相隔甚高,下时途中未遇一人,可见主人只是不许上山,只一退走,便不再有敌意。因知厉害,便把满腔怨毒发泄在黑摩勒等敌人身上。
宫祥人较心粗,口对葫芦,正说:“这样好的百年美酒,人家不愿享受,便宜我们。仗着酒性,归途捉到昨夜那几个小狗,碎尸万段方可雪恨。下面山洞中的小狗,不知被他同党救去没有,如其尚在,我先拿他开刀吧。”
冯吉深知壶公厉害,既不以己为友,难免不存敌意,也许昨夜燕飞来不肯听劝,犯他规矩,主人为了此事心中不快,因而拒绝。可见小不忍则乱大谋,所料如对,岂不误事?正越想越有理,心中后悔,忽听宫祥这等说法,连忙拦道:“宫兄怎随便开口?主人和我是老友,断无不见之理。十九为了燕兄上山时不该以大欺小,捉那小狗,又将扎刀夺去,连犯主人禁条之故。这里流血最犯大忌,我们已为燕兄吃了大亏,如何还不小心?就要报仇,也等走出五十里之外,当是儿戏的么?”未句话刚出口,宫祥还未及答,忽见崖前银光微闪,叭嚓一声,宫祥手中葫芦立被打碎。那暗器又劲又急,二人那么好的目力,均来不及闪避,二三十斤重一个大葫芦竟被击碎,酒如倾盆,洒了一地,满洞均是酒香。
二贼又惊又怒,忙即纵将出来,一看左右,哪有人影?冯吉方疑敌人藏在洞旁山石之后,正喊:“宫兄留意!”竟欲冷不防纵将过去,只要将人寻到,对方一再暗算为难,便下毒手,壶公出头见怪也有话说,心方一横。二贼共有两个大葫芦,各装二三十斤美酒。冯吉背的葫芦并未解下,只身上泼了些酒。他这里声东击西,同时又瞥见山石后面似有一小人黑影将头微探,又缩退回去。冯吉全神贯注侧面,一手持刀,一手暗器,正待双管齐下,纵将过去,忽听身后呼呼连响,似有许多暗器由两旁打来。二贼耳音都灵,忙即纵避迎敌。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连串叭嚓之声,那东西并非暗器,乃是好些石块,分由两旁打来。
二贼不知敌人多少和功力深浅,急怒交加中,仗着耳灵眼快、身法灵巧,正在左闪右避。冯吉忽听身后又是一声,背脊骨上好似中了一下铁弹,如非武功极好,听出身后葫芦已被击碎,知道敌人先用石块乱打,迷人耳目,抽空再发暗器,那么坚韧的酒葫芦,方才被他将下半打成粉碎,功力可想。断定不妙,百忙中运用劲功挺了一下,虽然未被打断背骨,也是奇痛非常,知道厉害,同时敌人石块也自打完。这时光景仍极黑暗,看不出敌人影子。
冯吉成名多年,第一次被人打伤,先又连受欺侮,心中恨毒,便和宫祥打一招呼,背对背立定戒备,恶骂了几声,无人回应。一想那暗器来处偏在方才所见黑影旁边不远,暗中切齿,生出毒计,断定人藏乱石之后,并还不止一人。仍用前策,还未起身,忽又瞥见石后人头影子一闪不见,似由侧面绕回原处。认定敌人不过三四人,因知自己厉害,不敢明敌,仗着地理熟悉,声东击西,和初上峰时一样,暗算恶闹,不由怒火上升,看准黑影藏处,暗中一拉宫祥,突然同时纵起,往乱石丛中飞越过去。天已黎明,晓色迷茫中,方想,天只一亮,你们这些小贼休想活命!本意凭自己的本领,敌人只在宝刀刀花笼罩之下,万无幸理,何况手中还有暗器,宫祥又非庸手。哪知目光到处,石后并无人影,才知遇见强敌,心中一惊。
忽听侧面一片离地四五丈的山崖上,有人哈哈笑道:“不要脸的老狗强盗,还敢在此猖狂!不看在主人面上,休想整个回去!是好的,去往五十里外,等候我们取你狗命,免得我们为难。”二贼闻言,急怒攻心,抬头一看,崖上伏着一个怪人,穿着一身黑衣,头戴面具,但与传说中的黑摩勒装束不同。话未说完,拳大石卵已似暴雨一般,双手齐发连珠打下。同时发现先见黑影乃是一顶帽子,上系长索,已被黑衣人拖了回去。方始醒悟中了对方诡计,几次纵身上前,无奈那片危崖离地好几丈,敌人居高临下,上面并有无数石卵,手法又准又重,打个没完,又料定还有能手,不止一人。
二贼退既不甘,进又不能,正想分路纵上,忽听急风飒然,身侧不远,箭也似飞起一条白影,带着一道寒光,突然纵起,由侧后面扑来,相隔既近,来势更快得出奇。总算冯贼久经大敌,见势不佳,仗着所用是口宝刀,百忙中将刀一横,恰与来人的剑迎个正着。只听跄琅一声,火星四溅,余音还未停息,敌人已受这刀剑相接一挡之势,斜身往侧面山坡下纵落,看出宛如一个大的飞鸟,身法好看已极。同时又听宫祥“哼”了一声,似已受了点伤。就这微一疏神之间,自己也几乎被石卵打中,没奈何,只得也往坡下纵落;低头一看手中宝刀,已被敌人的剑斫缺了绿豆大小一块。那人力量更大得出奇,手臂也被震得有些酸麻。
因不知那两人全凭胆勇机警,事前看好地势,设下疑兵之计,预算好二贼心理,声东击西,分头夹攻,先开了一阵玩笑,等到下面准备好的石块打完,本领差的一个,便去崖上将预先放在石后的帽子抖落地上,拖将回去。等将敌人引来,口中喝骂,用崖上现成石卵朝下乱打,分去二贼心神。另一能手早就绕将过来,抄向后路,知道二贼厉害,同伴本领有限,以一敌二必难讨好,仗着身轻力大,暗中运足气力,看好下落之处,冷不防运用全力猛扑过去,本心也只开个玩笑,将贼逐走。这还是看出壶公心意,否则还是不敢冒失,并无当地杀贼之念。果然二贼厉害,虽然出其不意,慌乱之中仍能招架,用的又是一口宝刀,一听金铁交呜,惟恐宝剑受伤,心中也是一惊,仗着先有成算,立时就势翻身纵落,只顺手朝宫祥打了一飞星弹,虽吃宫祥用日月双钩一挡,那弹来势特急,仍由面旁擦过,将宫祥耳朵打裂了一块,血流不止。到了正面,便照预定藏起,将面具和外衣脱下。二贼也自纵落,两下相去却是有好几丈。双方都是有点顾虑,更不愿在当地拼斗。
冯吉见宫祥血流满面,自己背伤又痛,本就恨毒,无计可施,猛听方才少年落处有人说道:“二兄、七弟已然出手,不要上前。我那宝剑比你更好,待我试试老贼那口刀可斩得断。”冯吉为了宝刀被人斫缺,本在痛惜,闻言料知敌党甚多,来者不善,照例敌人之友,即我之敌,这里禁条向不许人逞能动武,就说昨日不该擒那小狗,犯了山规,似此集合多人,屡次暗算为敌,主人如不同意,怎会置之不问?越想心越寒,再见前面崖后己转出一个英俊少年,剑已出匣,寒光闪闪,一望而知是口宝器,心更发怵,暗付:此时壶公心意难测,好些可疑;再不知难而退,必要吃大苦头。背上的伤,也要到前面觅地医治。这里虚实不知,也不知敌人强弱多少,处处吃亏,不如暂时隐忍,去到前面看清形势,这班年轻的仇敌是否早与壶公勾结,好作打算。
念头一转,止住宫祥,不令开口,方要上前发话,忽听前面崖角有人高呼:“这位尊兄请快回来!这里不容寻家师的来人在此争斗,昨夜那三位老年人,不该倚仗人多,以大欺小,将那小孩的刀夺去,人又被他们困人山洞,因此犯禁,以至壶师不愿相见。你们如何又犯?昨夜所说,想到峰顶拜见已无望了。这里一向和平安乐,不愿人在此争杀。你们要打,不妨约定地点,离开这里,大家心明眼亮,免有顾忌。”话未说完,少年已回身迎去,底下便听不出。
跟着便见黑衣人纵向方才斗处,手指下面喝道:“老贼你还不走,我又要拿石头打你了!你们如不以强欺弱,哪有这些苦吃?”冯吉立时乘机怒喝:“无知小狗,竟敢猖狂!是好的,去往五十里外等死。老太爷要先走了。”黑衣人哈哈笑道:“我弟兄为了路见不平,警戒你们这三个无耻狗贼,以致数千里远来白跑一趟,闹得我们也见不到老大公,非要你们的命不可!快到前面等死,小爷们随后就来,包取你们狗命,放心好了。”
二贼冷笑喝问:“你们这几个小贼哪里来的?叫什名字?小贼黑摩勒如何不见?”黑衣人笑骂:“小爷还有点事,没有工夫多说。到了前面,包你做明白鬼,放心好了。”说罢,又是几石卵朝下打来。二贼气得无法,又听出方才喊回少年的正是苏、萧二人口音,料定壶公还是老规矩,这两人虽非他的正式门人,定必隐此多年,与之相识,知道他的脾气和山中地理。这班敌人均与交好,想是知道自己来意,想帮对头的忙,碍着山规,不敢出手,却在暗中相助。虽和自己一样也未见到壶公,双方仇怨已深,强龙不斗地头蛇,再如停留,吃亏更大。心恨燕飞来误事,但又不便出口,只得说了两句门面话,匆匆纵落,往外赶去。
途中回顾方才白衣人,正由崖后赶出,与黑衣人会合,说了几句,在乱石丛中一转不见。黑衣人本领没有看出,白衣人身法却是快极,单那轻功已臻绝顶,手中又有一口挥金断铁的好剑,另一少年,听口气本领更高。再想起黑摩勒那口灵辰剑,更是神物利器,昨夜相遇,未见使用。听说此剑厉害非常,如与对敌,哪怕功力不如自己,遇上这口剑,先就有点吃亏。最奇是,他那小徒弟身边所带竟是寒山故物之一,有名的刚柔乌金扎。敌人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许多至宝奇珍?可恨燕飞来不够朋友,只顾他一人出气,闹得徒劳无功,他却占到便宜,把刚柔乌金扎得去。自己本领虽高,宫祥也是能手,无奈这些小狗手中均有利器,个个厉害,人数又多,多年盛名,莫要老来失风,跌倒在几个小狗手里,岂不冤枉?越想心越寒,加急往前赶去,满身是酒,狼狈已极。到了峰下树林之内,一寻昨日存放的衣包已不知去向,空自怒火烧心,无可如何,又不愿丢脸去向苏、萧二人商借,总算上半身还好,只得把上衣脱下,冒着早寒晓风,向前急走。打算到了前途有水之处,敷上伤药。遇见敌人,相机行事;如其不遇,一到山外有了村镇,便可设法偷盗。想起燕飞来可恶误事,互相咒骂不绝。
这一耽搁,动手之处又在峰的侧面,所以黑摩勒不曾发现,反倒抢在二贼之前。那两蒙面人,因这三贼凶名大大,昨夜略占上风,全凭地理和心思灵巧,业已看出厉害,又知三贼后面还有同党接应,惟恐黑摩勒不等人到便先动手。万一寡不敌众,吃亏已是冤枉,那口灵辰剑再被贼党夺去,更是未来隐患,和苏、萧二人匆匆谈了几句,自行赶往所居榕屋之中,匆匆进了一点饮食,便即追了下来。
跟着,阮、江四人救出铁牛,苏、萧二人也恰中途折回。得知黑摩勒已往追贼,冯、宫二贼则走不久,暗中尾随的两少年跟在三贼后面,连占上风,一人未伤,全都高兴。小妹姊弟因苏、萧二人只知大概,燕飞来又是那等厉害,还不放心,当时便要追去,连行李也不想要。阮莲笑说:“途中要用。老大公又催我们急速回山,万一追得大远,再往回取,岂不耽延时候?”萧森接口道:“这个无妨。这里去往峰后并不甚远,另有通路,不似来时艰险。由峰后走,绕不多远便可抢在贼党前面,但恐途中相左,寻找不便。你们还是由此起身,我代你们取来送去,省事得多。”
五人闻言,大喜谢诺,随同起身赶去。由当地起,这前半数十里谷径虽是回环曲折,只此一条必由之路,要走出三四十里方可分开。此时如其有人登高一望,实是有趣。那一带山高谷深,宛如一条长蛇,蜿蜒盘曲。这前后走的几起人,当头一个是燕飞来,业早停下。后面跟着黑摩勒,还未追上。另有两人由另一条路上飞驰赶来,也未到达。黑摩勒身后是冯、宫二贼,已将伤药敷好,重新结束,往前急走。再后面是两蒙面少年。最后是阮、江、铁牛等五人。苏、萧二人正和壶公说话,领受机宜,拿了衣包,也快起身赶去。
这几起人脚程俱都飞快,在那蜿蜒如带的山谷之中飞驰。朝阳已升,天气晴和,低的谷中朝雾还未消尽,刀光人影不时出没隐现于苍烟沓霭之中。另一面,除去两个快要撞上诸人的少年男女而外,还有七八个赶来接应,与三老贼送信的贼党,也分两起先后赶来,后面并还跟着三个少女和另一女侠,也是三前一后,抄着小路,一同急驰在青山绿野危峰峭壁之间。这后一起四个来人虽然来得最后,但是本领极高,并未按照谷中山路而行,一路攀援纵跃,窜山越涧,横断而过,上下如飞,一个个生龙活虎一般,来路虽远,不消多时便快赶到。可是这两面的人各自为政,谁也不知前后均有对头,不久便要会合一起,引起一场恶斗,这且不去提他。
先说燕飞来看出兆头不佳,壶公明有厌恶之意,如换别人,也还不在心上,惟独这位老前辈,本领之高无人能敌。休看冯吉与之相交,并不知他底细;自己从小便知,并见此老许多奇迹,万万逆他不得。同时想起师兄葛鹰未离师门以前便与此老相识,后听人说双方一度还成了酒友,双方同在一起,聚了好几个月方始分手。来时只顾贪那重酬和美貌妇女,如何忘却此事?小贼黑摩勒正是仇人老贼葛鹰的得意门人,日前还在湖口,怎会赶来此地?分明双方已有勾结,否则,凭自己的本领,已到手的刚柔乌金扎怎会被人夺去?又是凌空飞起,彼时旁边因有敌人,不暇兼顾,始终未见人影。必是此老暗中捉弄无疑。自己拥有良田千顷,姬妾成群,为此吃亏丢人太不上算。越想越寒,脚底也更加快,一口气跑出三四十里。
燕贼耳目灵警,一路留心身后,并无动静,知道壶公只要来人知难而退,如非在当地犯了他的大恶,从来不为已甚。天光渐亮,腹中又有一点饥渴,便将顺手取走的包裹解下一看,才知逃时匆忙,藏包裹的树林大暗,忘了上峰之时为恐上面大冷,好些衣服均已取出,下余几件连同银两和零星用具都包成了一起。原备回时拿走方便,这一心慌,连冯、宫二贼所有也带了来。念头一转,忽想起所行所为大无义气,虽有葛鹰之事可以推托,到底不好意思。万一冯、宫二人成功回来,更是难堪,不如以错就错,假说在下面遇敌争斗,发现包裹被另一敌人偷去,穷追至此,将其夺回,以免内中铁羽信符落在外人手中。但又想到自己那高本领,既能夺回原物,所用兵刃暗器无不凶毒,身边又有一根寒铁精金铸成的宝杖,敌人断无不伤之理。深山之中偏无人迹,途中连野兽也未遇到一个,否则杀上一两个人作为凭据,岂不也可遮掩,免得再费金银买口,花了钱还难免冯、官二人转说出去丢脸。正取包中食物,边吃边打主意,不时走往高处查看有无人兽踪迹,能杀一人更好,再不弄点兽血也有话说。未一次又去崖上窥探,刚想起人在五十里内,未离禁地,便有人来,杀了也难免于出事,兽血虽可冒充,老冯最是心细,兽尸和毛难免被其看破,仍是不妥。
立了一阵,回到原处。山石上所放衣包食物,就这上下相隔的眼前,不多一会的工夫,竟全不知去向。那条山谷颇为宽大,附近只有几株老松树,两头均是空荡荡的不见人兽踪迹,只有对崖一片坡道,刚由上面下来,此外沿途虽有几块山石立在地上,并非藏人之所,这些东西怎么全数失去,一物不留?如是野兽衔去,多灵巧猛恶,像来时大雾中所遇怪兽一样,也不会不留一点痕迹,何况近黑风顶五十里内向无野兽往来,断定又有敌人跟来,不由吃了一惊。总算方才换衣服时,兵刃暗器仍旧佩好,没有离身,否则岂不更糟!
当时强忍怒火,表面从容,暗中以全力戒备,并将所用毒药暗器铁蒺藜,暗中取了三枚拿在手内。因料敌人藏处极少,前后又无多少工夫,东西是在眼前失去,便是会飞也逃不出多远,又因平日狡猾,料定敌人仍是昨夜所遇黑摩勒一党,人必不多,本领也不甚高。自己孤身在此,对方如有把握,早已动手,不会偷去东西便算了事。先料敌人多半藏在近侧几株大树上面,还想乘机暗算,冷箭伤人。因防暗器,身靠石壁立定,耳目并用。对面崖坡下虽有一棵老树,又背阳光,因相隔还有五六丈,又在方才立处脚下,敌人不会如此大胆,如其有人伏在上面,方才下来,曾由树旁走过,正好暗算,必早动手,不会如此安静。也未过去,只看了一眼,见那杉树已枯了一小半,只半边生着一点枝叶和许多老枝秃干,立在暗影之中,不能藏人,并无影迹,便照预计,先用激将之法恶骂了几句,未听回应。
一路嘲骂,说对方胆小无耻,只会暗中作贼,不敢见人。一面贴着崖壁,往那几株大树下查看过去。因心中恨毒,准备一下便制敌人死命,连那身带鸳鸯夺命双戟也未取用。先将昔年师赐北海寒铁精金、又经师兄葛鹰精心打造的双簧如意杖取在手内,以为此杖可长可短,一按绷簧便可随意伸缩,长短由心,初上手时是一支圆柄附有月牙护手的带钩铁杖,只用兵器一挡,那暗藏后面的半截立带月牙飞起,长出两倍,多厉害的敌人也禁不住这一杖,多厉害的宝刀宝剑也不能伤,更可用它飞行绝壁,只要杖头钩和月牙搭住,任多险滑陡峭的削壁均可腾身而上。自己又有极好轻功,便猿鸟也无此快法。多年威名,多半仗此兵器。敌人只被发现,人在三四丈内,凭自己的身法和这一根宝杖,休想活命。不比昨夜,人在又滑又陡的峰崖之上,黑暗之中地理不熟,容易吃亏。又料敌人决非对手,手中还有三枚毒蒺藜,稍一现形,非死不可。
正以全神贯注,一路查看过去,猛瞥见第二株大树后面人头微闪,知道人在树后。心中暗喜,表面却装不见,仍往第三株树走去。心料敌人狡诈,那树又粗,必将身子贴在树后,随同自己转侧。就此纵将过去,难免惊窜。此人定必灵巧腿快,意欲不问情由,仗着手中铁杖和长鞭一样,有好几节能够转弯,打算“长蛇盘根”,冷不防先打他一杖试试,打中更好,如其不中,敌人也必纵出,再用毒蒺藜打去,一任对方身法多么轻灵,纵得多快,也是必死无疑。主意打定,走到第三株树前不远,一声大喝,猛然回身,一按后面绷簧,反手一杖,用全力朝树后扫去,人也同时纵起。
燕贼虽因多年荒淫,内家功夫吃了点亏,真力仍是颇强,这一杖,差不多用了九成力,只听喀嚓连声,那铁杖长鞭一样,已朝那树干上,做好几节横扫过去。地的一声,那么粗壮的山树,竟被打裂了一圈三四寸深不等的碎裂之痕。一时树皮粉碎,四下分飞,树身也受了剧烈震撼,上面树叶纷落如雨。
燕贼一杖打去,见无动静,手中一抖,杖头还槽,又成了一支六七尺长的圆柄扁方、形如一口带钩宝剑的奇怪铁杖,人也纵到树后,满拟敌人必要纵避,左手毒蒺藜业已扬起,准备一见人影立时发出。目光到处,发现树上挂着一物,业被打碎,不禁又惊又急,怒火上撞。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三回
山深谷险 独斗淫凶 电射星飞 小伤巨寇
前文燕飞来半夜里由黑风顶峰腰上背叛同党溜了出来,连同党衣服也都拿走。行至途中,因两夜不曾睡好,先寻隐秘之处,运用内功将神养好。二次起身,走了一段,觉着腹中饥渴,又想所行所为大不顾朋友义气,想等冯、宫二贼寻来会合同行,问明壶公不肯见面是否为他一人之故,冯、宫二贼见到也未;如未见到,便推峰腰遇敌,为夺所盗包裹信符追赶到此;事如成功,便用金钱买动,以免走口。惟恐走出大远,彼此相左,便在当地等候。吃完连去对面崖顶数次,打算遇见人来,杀以为证。
等到未次走下,忽然发现衣包食物全数失踪,料知敌人偷去,包中除信符有用,但要知道芙蓉坪随时变换的隐语和内中最重要的暗号方可通行各地,外人得去全无用处;虽有一点金银,敌人也不至于为它犯此奇险,东西又散在石上,一望即知,不是看不出来。因此断定敌人只和昨夜一样想法为难,不敢近身,又是白天,难于下手,只将东西偷去,连暗器也不敢发,照此形势,分明本领有限,人也不多。
燕贼人本凶险,加上昨夜所受戏侮,顿生毒念,便将寒铁双簧如意杖取在手内,贴着崖壁,朝侧面几棵大树查探过去。忽见未两株杉树后面有一人影微闪,料知人藏树后,先装不见,冷不防一按绷簧,将那随意分合屈伸上有环节的铁杖猛力横扫过去,“长蛇盘根”,一下打在树上。当时树皮碎裂,打了大半圈裂痕,树叶纷飞,洒落如雨,人也纵到树后。刚觉着一杖打空,准备一现人影,便将毒蒺藜连珠打去,目光到处,树后哪有人影?只有一件被铁杖打碎的小衣裹住一束草,悬在树后随风摇摆,才知敌人狡猾,上了大当,人并未藏在树后,可是附近又无藏处,先颇奇怪,强捺怒火,沉着气暗中戒备。仔细一想,忽然醒悟,在树前上下一看,便往方才对面崖坡跑去。还未到达,越看上面越不像是有人神气。挂草人的树上又都看过,越想越怪,便将脚步放慢,故意喝道:“小畜生快滚出来领死!我方才一杖,那么粗的大树差一点被我打断。想已看出厉害,下来跪下,听我发落,还可活命,否则,你连全尸也保全不成了。”口中发话,一面留神朝上细看,正在装腔,忽听身后有人喝道:“瞎眼老贼,你见鬼呢!”听那声音,正来自身后。
燕贼也是人大阴险,明知自己料错,敌人仍在那几株树上,因仗武功精纯,能闻声伤敌,百发百中,闻言,先作未闻,仍往前面树上查看神气,暗中留意,想将敌人语声来路方向和远近查听准确,然后猛一回身,不问见人与否,先将手中毒蒺藜连珠打去,敌人多高武功,打中也是必死。又料敌人既然发话,就是怯敌,也必不敢再在树上潜伏,势非纵落不可。相隔共只三四丈,一纵就到。稍微听出纵落声音,不必回身便可制他死命,比回身追去,先使警觉,更易得手。满拟敌人底下还有话说,人也必要纵落。哪知只此两句,便无下文。
山风渐大,燕贼微闻树枝折断之声,却未听人下来,暗骂:“蠢贼,我不杀你,誓不为人!”因那几株大树,做一丛前三后两立在地上,离地颇高。听那语声、树响似在未了第五株上,方才也曾上下看过,料是枝叶大密,一时疏忽,不曾留意。略微一等,不见动静,只得先将身子侧转,冷笑道:“原来小狗还会闹鬼,不在这株树上。在我手底,前后百丈之内,你便会飞,也难逃命。”
口中发活引逗,先不回走。敌人所说,仍装年老耳沉不曾听到。立在谷中,四面张望,暗中偷听观察,离树也只三丈来远,最前面的树枝,相隔才只丈许,稍见人影,立下毒手。因见前面三株,只第二株被自己铁杖打过,洒了满地树皮落叶,但这一株树龄较老,树叶甚稀,有的地方已成枯枝,离地虽高,不易藏身,树影被阳光照在地上,并无人的影迹,又是悬挂草人之树,断定敌人无此大胆,藏在上面。只有第三株和未了一株稍微偏后,枝叶浓密,有好几十层,地上一片浓荫,连树枝都分不出。因敌人狡猾,底下不再开口,分明和昨夜一样,又是诡计,想诱自己上当。
燕贼正在暗骂:“不知死的小畜生!你已死在眼前,除却未了这两株大树,更无别的藏处。”忽然山风吹过,第二株树后破衣被风吹起,这才看出草束下头竟带有一根极细的长丝线,因是风大,吹得高了一点,竟被旁边树干挂住,随风摇晃。重又明白过来,知道后面是一枯树,前面还有两株,都是枝叶稀疏,不易藏人。只第三株和后面的未了一株枝叶茂盛,先闻敌人语声也在未了一株上面,心中一动,想冷不防纵将过去。一面寻思:敌人不像愚蠢,怎会死守树上?至多打算居高临下乱发暗器,这样浓的树枝,转侧不便,如何动手,岂非等着挨打?此人如再要是黑摩勒的话,闻他机警灵巧,惯能以少胜多、以弱敌强,更不会做此蠢事。心方不解,忽又听未了偏后第五株枝叶微响,中心微微晃动,越料敌人藏在上面,一声冷笑,纵将过去。先后原只几句话的工夫,这一纵又是声随人起,其势极快。
燕贼狡诈多疑,心想:敌人不应这等蠢做,多少有点圈套,否则我已离开,没再想到树上有人,怎会发话诱敌?为防敌人暗器厉害,凭自己的手法和兵器,固不至于被他打中,到底小心些好。纵落之处,恰在第二株大树的侧面,手举铁杖,护着面门,以防万一,手指树上,正在喝骂:“小狗下来纳命,我倒看你能闹多大的鬼!只要不是小狗黑摩勒,说出来历,也许还可饶你狗命。”正在连骗带激,想引敌人下来,忽听身后树上接口笑骂:“小爷正是黑摩勒。你这叛师卖友的无耻老贼,死在眼前,还吹什么大气!”声才人耳,同时,便觉左膀中了暗器,总算逃避得快,一听语声,自知不妙,忙即纵将出去,差一点没有打中颈部,就这样仍将左膀打穿一洞,虽未伤筋动骨,那镖又小,受伤也自不轻,血流不止。身子还未立定,树上的小钢镖已似连珠一般相继打来。那镖其长不过两三寸,来势又猛又急,暴雨一般,简直难于招架。
燕贼平生未吃此苦,敌人影子未见,人先受伤,一面还要负痛招架,仗着武功高强,手中铁杖挥动如风,黑摩勒连放八镖均被打掉。一串叮叮当当之声,寒光闪闪,四下急射,转眼全空,底下八镖都未打中。
燕贼未再受伤,人却闹个手忙脚乱。原来黑摩勒向来胆大包身,机智绝伦,知道燕贼得有师祖真传,只比葛师差了一两成的功候,自己最有胜算的便是那口灵辰剑,偏巧剑上芒尾又被壶公用药设法封闭,并说:“此剑神物利器,就这样已极厉害。如将芒尾显出,当你剑术未成以前,容易炫露,明眼人一望而知。何况贼党又多,知你得有此剑带在身旁,实是危险。你本聪明绝顶,得有好些名家传授,我今日又将《三元图解》传你,暇时勤习,多厉害的敌人,也可无害,并不是非此不可。”想起以前失剑之事,也觉可虑,立即谢诺,否则一剑便可了账,何须费事?因知燕贼轻功极好,除想去此一害而外,并想就便学他一点身法。先追了一阵,不见人影,心疑燕贼逃走在先,业已隔远,后来登高一望,忽然发现燕贼立在前面崖上东张西望,同时看出那条谷径又宽又直,只一转弯便可赶上,忙由崖上掩将过去。到了那几株树后,方始贴壁轻轻纵落,因相隔还有十来丈,崖势内凹,同在一面,所以燕贼不曾看出。
黑摩勒也真胆大,先将法子想好,再偷偷掩将过去,乘着燕贼去往对崖张望之际,将石上放的衣物银两一扫而光,全数拿走。再照预计藏在第三株树上,借着树荫遮蔽,又穿着一身紧身黑衣,身材瘦小,双手抱着一个树干,挺身竖起,混在那些没有枝叶的老干之中,因其藏得极巧,知道人情多半舍近求远,忽略明处。那几根枝干虽偏向外面,头和双脚均被挡住,人附其上,极像一根交叉的树干。朝阳斜射之中,上有浓荫,照在地上的只是一片阴影,一面又在第二株树上挂了一件小衣和一束草,上附一根细长的丝线,微一抖动,仿佛树后有人神气。
燕贼先见第二株树上下没有人影,正朝第三株查看,也没想到敌人如此机警灵巧,藏在外层有枝无叶的老干之上。心疑人在树后,刚一枝接一枝分别查看过去,忽见第二株树后人头一闪,一杖打空,知中疑兵之计。又当人藏对面崖坡老树之上,正在用目注视。
黑摩勒本意如被看破,立即动手,本非胆怯,见老贼全神贯注前面,一面发话引逗,人早就势援着第二株树干飞身过去,照样藏好,将草上丝线放下,再将预先折下的树枝,照准未一株树打去。
燕贼闻声,果然生疑,立时赶来。因第二株枝多叶少,方才曾经细看,响声又来自未了一株,不由忽略过去。黑摩勒先想多看一会,因见燕贼口发狂言,双手均有兵刃暗器,方才那一杖功力甚深,不是易与,心想:此贼师门叛徒,把我师徒当作深仇,用心阴毒,又是一个强盗而兼恶霸的凶人,和他有什客气?想起途中所闻,气他不过,意欲打伤再说。念头一转,更不寻思,忙将手中小钢镖打将出去。燕贼虽是久经大敌,骤出不意,竟为所伤,等九支钢镖先后打完,人也随同飞落。
燕贼纵横江湖数十年,除葛鹰外未遇敌手,想不到老来为一未成年的幼童所伤,又是受人暗算,新仇旧恨同时激发,不由咬牙切齿,怒火烧心,连向来遇敌沉着冷静,专讲以静制动、乘隙进攻,照例出手敌人不死必伤,决不过四五个照面的神态心意俱都改变。一见人随镖到,手中杖一挥,先将未两支钢镖打退。恨到极处,竟连话也未说,先就一按绷簧,一杖打去。刚一出手,瞥见敌人手中剑精芒耀目,宛如一流秋水,映日生辉,因剑上芒尾已被壶公封闭,急怒百忙中将它忘却,及至双方兵器已快接触,因仇恨大深,意欲一下便制敌人死命,出手便将铁杖前段化为半截带有环节的钢鞭,将机簧抖直,看去通体仍似一支丈多长的铁杖,敌人只用兵器一架,立可转弯,反激伤人。上面月牙更是凶毒,以前连遇几次宝刀宝剑,均未伤折分毫,自信无敌,以致疏忽了些。等到瞥见剑光耀目,猛想起前听人说小狗得有一口灵辰剑,剑上芒尾随同舞动伸缩不定。此剑锋芒射眼,比以前所见宝刀宝剑更强,莫要被它毁了这根宝杖。心才一动,忙即收势,已自无及。
说时迟,那时快!黑摩勒本觉敌人兵器奇怪,威力甚大,剑芒已被壶公封闭,敌人兵器太长,又可分合长短,屈伸如意,手法更极灵巧,自来姜是老的辣,莫要吃他的亏。想将铁杖斩断,上来便用全力,并还防到敌人兵器会转穹,全神注定杖头月牙之上,来势虽猛,实则中藏变化,以虚为实,身法轻灵,可进可退。燕贼只听传说,初次对面,虽然上来挫了锐气,有点慌乱,心中仍有轻视之念,加以恨毒敌人,恨不能一杖打成肉饼,心气一浮,用力更猛,只管武功惊人,动作巧妙,仍是慢了一步,铮的一声,竟被黑摩勒一剑撩个正着,将杖头月牙斩为两半,只剩一个尖角。这还是心有成见,看出兵器设有机簧,好些变化,有了戒心,没想到会临时撤退。为防杖头转弯反击,不问一剑能否斩断,一个不巧难免受伤。又觉月牙斩断,敌人兵器便难复原,所以专朝月牙下手,否则,连那前半环节也被挥为两段,真成了一根秃头铁棒了。
可是这一杖也真厉害,燕贼手疾眼快,就这时机一瞬之际,瞥见剑已斫到月牙上面,百忙中知非斫上不可,立时变计,就势用力一抖,月牙虽被斩断,那亮晶晶三四寸长,看去不大,分量极沉,势急如电的半段尖角立朝黑摩勒身上打去。黑摩勒如非灵巧机警,早就防到,纵避得快,也差一点没有受了重伤。就这样仍被半段月牙的尖角从肩头上擦过,将身着皮衣划破了一条裂口,肩头皮肉也在作痛。这一惊真非小可,才知老贼名不虚传,果是厉害,将方才轻敌之念去掉好些。刚一落地,老贼已连人赶纵过来,身还未到,三杖毒蒺藜已作品字形,一前两后同时打到,来势急而且准,真比寻常连珠暗器还要厉害得多,连敌人的闪避方向全都算好。
黑摩勒虽然身轻如燕,目力更强,差一点仍又被他打中,见势不佳,敌人身法轻快已极,这还是杖头月牙被人斩断,受了点惊,呆得一呆,否则还要更快,照此情势,再往后面纵退,定必如影随形,被他打个手忙脚乱。敌人身轻手快,再用宝剑去斩未必成功,稍一疏忽便要受伤,平日专用这类身法取胜。不料遇见劲敌,棋低一着,便吃大亏。何况对方暗器厉害,还不知道有毒与否,如何可以大意?这原是转眼问事,念头似电一般闪过,敌人已由相隔两三丈处飞来,猛想起新近学会飞鹰爪的身法,何不试它一下?为要避那三枝铁蒺藜,人先倒纵出去,两腿一分,用剑一挡,便将当中暗器避过。当时形势也真险极,敌人暗器打法特别,第一杖由下而上,成一直线斜打过来,另两枚左右并飞,无论左右均难闪避,当中一枚更难招架,并且一击就散,化为乱针,四下飞射,凶毒已极。黑摩勒脚刚站地,看准燕贼二次来势,冷不防一个“黄鸽冲霄”,改后为前,手舞宝剑,目光看定下面敌人,一纵三四丈高下,竟由燕贼头上飞越过去。
燕贼本因上来受挫,并将师传多少年、珍贵如命、仗以成名的寒铁宝杖上的月牙斩断了一半,又惊又急又是痛惜之下,看出敌人虽得高明传授,身手轻灵,并具神力,到底年幼,全仗天赋,功候尚欠精纯,心中一狠,竟将多年未用的师门绝技旋风二十八杖施展出来。这类兵器已极厉害,轻功又臻绝顶,加上独门师传,手中铁杖一经施为,人和飞鸟一般凌空纵起,上下追逐,如影随形,一杖紧过一杖,越打越急,当地立在杖风人影笼罩之下。休说迎敌,便想纵逃也办不到。人和蜻蜓一般,刚一扑空,点地便起,势子越来越急,多高本领也禁不住几个飞扑,并且敌人越往后纵越糟,休想有那回手招架之功。
燕贼原因荒淫多年,这类武功最耗真力,本领又高,向无敌手,用不着再费这样气力,平日轻不施展,已有多年未用,为了恨毒仇人,不加残杀难出胸中恶气,又看出黑摩勒本门真传所得无多,以为全是天赋和聪明,见他连展轻功纵避,正合心意,立下毒手。正待紧逼过去,做梦也未想到,敌人小小年纪,跟随葛鹰日浅,本门真传所得虽是无多,所有师长却均是剑侠异人,竟将七禽、乾坤、飞鹰三种最厉害的掌法全数学会,突出奇兵,改退为进,冒着奇险,乘他将落未落、其势已衰的瞬息之间,迎面凌空飞来,再用铁杖改变招数往上打去,一则无及,又恐敌人宝剑厉害,身尚临空下降,双方势子都急,微一疏忽,手中兵器难免不被斩断,只得挥动铁杖护住头顶,往地下纵去。双方一上一下,恰巧对面错过,并未偏出多少。这一来,相隔都远出了两丈。
黑摩勒落地转身,立将势子缓过,一面把气沉住,剑指前面,笑骂:“老狗强盗休不服气,以为我有一口灵辰剑,欺你老弱无能。你既会轻功,再好没有。索性大家放下兵器,各凭拳脚,看是我活还是你死。实不相瞒,我因葛师说我狡猾太灵,不肯多传本门心法,知道你是本门叛徒,想看看你的本领。我这口宝剑有好几丈长的芒尾,比你那根哭丧棒要长得多,如非另一位师父娄公明不许轻用,早将你和那根哭丧棒一齐斩断了。”
燕贼不知黑摩勒因见敌人兵器大长,宝剑虽可将它斩断,敌人武功高强,不易成功;又知方才一镖业已见血,对方无形中吃了大亏,不能再用内家真力伤人,另外还有一种用意,所说是诈。因听许多人说起灵辰剑的妙用,剑尖芒尾舞动起来能伸长好几丈,方才微一疏忽,便将心爱兵器的月牙斩断,闻言信以为真,误认敌人年轻狂妄,学了一点轻功,便想逞能,葛鹰不肯传授,想在对敌时偷学本领。这样胆大的孩子实在少有。暗付:旋风二十八杖虽极厉害,敌人宝剑威力更大。此剑神妙曾有多人目睹,决非虚语。已被毁伤,再要斩断,人再为他所伤,更是冤枉。方才怒火头上,竟会忘却,差一点吃了大亏。难得对方自寻死路,想要偷学轻功身法,再好没有。心中一惊,又想起对敌不该如此气浮,忙把怒火按住,纵到面前,冷笑答道:“无知小狗,为了葛鹰老贼恨你狡猾,不肯传授,想从我偷点巧妙么?休看我恨你入骨,如肯拜我为师,万事皆休,什么本领都肯传授。”
话未说完,黑摩勒接口骂道:“放你娘的屁!小爷向不以强凌弱,怜你此时孤苦伶仃,年老无靠,想取你的狗命要凭真实本领,不愿仗着好剑杀你,污了我的剑不算,你做了鬼还喊死得冤枉,不是本领太差,吃了兵器的亏,就便看看你是什么东西变的。小太爷的师长,不是剑侠便是异人,全部正人君子,凭你这样不要脸的老淫贼,做我徒孙也不配,亏你好意思说得出口!要动手,快将哭丧棒放下,否则你那兵器太长,又和跳蚤一样满地乱蹦,我嫌多费手脚,反正落个欺老,我将剑上芒尾放出,扬手就取你的狗命了。早晚总是臭块地,我省点事也好。”说罢手挽剑诀,假装准备。
燕贼心有成见,又见说得如此把稳,越料是真,心生毒念,闻言也不发怒,冷笑答道:“不知死活好歹的小狗!老太爷平生曾遇不少会剑术的高人奇士,如怕此剑,也不会非取你的狗命不可了。如不依你,当我用长兵器欺你黄口小儿。你拜葛鹰老贼一场,本门真传毫未得到。且教你学点本领,再去做鬼也好。”黑摩勒笑嘻嘻道:“骂人无用,不管我做人你做鬼,终是胜者为强,你说话算数么?”燕贼怒喝:“当然说完便算!你那宝剑怎不收起?”黑摩勒笑道:“我是防你闹鬼。大家退后两丈,收好再打。可是要用真实本领,什么破铜烂铁都不能用了。”说罢当先纵退,将剑收好,故意摆了一个身法。
燕贼见他蹲身缩体,双手环抱,斜立地上,双目气足神完,注定自己,用的是个“神雕展翅,振羽欲起”之势。看出是七禽掌中第一招起势之一,才知名不虚传,果有拿手,如非多年功力,休想占得上风,那口宝剑尤为可怕,方说:“小畜生的话也要算数。我连兵器都不用,各凭一双空手分个死活。”边说边将铁杖叠好还原,想要收起,插向身后。不料此杖制作精巧,通体均有机簧,月牙乃是关键,已然斫折,不能复原,再插身后,必要散落,拖着老长一段,如何与人动手?一则话已出口,又想对方宝剑厉害。正在为难,黑摩勒早已看出,笑骂:“老狗强盗,你那哭丧棒还不放下?带在身上有多麻烦。这样破铜烂铁,无人会用,又没第二人会要你的。你如得胜,真有本事,连这一口宝剑也为你所有。这样小气作什?莫非你做惯了贼,还怕别人偷去么?”
燕贼闻言,怒火贪心全被激动,暗忖:小狗必死我手,此时无人在此,就有人来,凭自己的轻功,临时抢取也来得及;手要下得快,将他打死,休说此杖不会失落,连那宝剑也为我有。念头一转,怒喝:“你那宝剑也要放下!”
黑摩勒笑道:“我那宝剑又没有坏,为何放下?你跑得比我快,乘机偷走,我找谁去?我没做过贼,不比你积年老偷儿,我不能不留点心。要动手,就来,各凭拳脚,一对一打个明白,如不信服,再用兵器也行。你那哭丧棒已被我斫碎,禁不住我两剑,被我斩断,再比拳脚,我却不能。”
老贼立被提醒,想起铁杖妙用已被敌人看破,再想暗算,便非容易。最气人是上头月牙一破,失掉好些用处。对方宝剑虽未施为,不如传言之盛,剑上芒尾也只听说,不曾眼见,就那断钢削铁的威力已曾见到。小贼如此狂妄,所说当必不假。真要闹鬼,身边还有好些毒药暗器,凭自己的轻功,也来得及避那一剑。反正敌人决无生路,怕他何来?为防万一,见对面崖坡的树最高,口答:“依你小贼,等我放好兵器就来。”声完人起,一纵好几丈,便往对崖飞纵过去。不料黑摩勒早有准备,刚将铁杖就势挂好,落在地上,耳听脑后风声和一声“好”字,一条黑影已背着日光跟纵飞来,落向身旁。心中有气,未及喝问,黑摩勒已先笑道:“你想逃么?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燕贼不知黑摩勒另有用意,又受高明指教,将新学会的飞鹰爪与七禽掌相合变化出来的巧招隐而不露;见他口发狂言,神态滑稽刁巧,专一想法弄人,并无别的奇处,以为只是身轻力健,人本聪明,所识高人又多,师长更是名家,不知从何处偷学了两招,听他方才想偷学自己轻功的口气,已可听出真意,其实限于年龄,并未学会,只有一知半解,即此已是难得,天资既好又肯用功的美质平生少见,如能收为自己的徒弟,岂非绝妙?心中一动,忽生怜才之念,竟将前念稍微改变,不肯上来就下毒手,打算相机行事,不能够制服再下毒手。主意打定,冷笑说道:“你这小狗,天不知多高,地不知多厚。你明想取巧激我。你不过仗着一点聪明,人小鬼大,以前所遇敌人欺你年小,又无真才实学,以致中你诡计。你遇人不多,经历尚浅,便敢胆大狂妄,以为没有敌手。今日遇见老大爷,除却跪下认罪,跟我回去,休想活命!”
黑摩勒看出燕贼爱才,乘机笑答:“老头儿,我的各位师长虽极高明,可惜他们嫌我淘气,好些真功夫都不肯传授。全仗随时留心,偷学一点,常时想起气闷不出。你把我师父当作仇敌,又要杀我师徒。今日追来,本非要你的命不可,只为你以前与师父原是同门,想借比武学你一点轻功。将你打倒,不必说了;如打不过,我便逃走,好歹也学了两手。既是这等说法,反正跟谁学本领都是一样,你只比我真高,便拜你为师何妨?不过你是一个老淫贼,名声大臭,只能偷偷地喊你师父,不能使人知道。你还要把师祖所传轻功全数施展出来,我看才行。尤其师父那一套飞鹰爪,必须借着和我对敌演习出来,我看值不值得。如你不会,我还是照样要你狗命。你看可好?”
燕贼见他生得瘦小枯干,又穿戴着一身皮衣裤和皮面具,都是紧贴身上,肩头上被暗器划破一块,看神气似已受伤,竟未中毒,若无其事,看去小活鬼一样,偏是动作轻灵,摇头晃脑,神态滑稽,使人又好气又好笑。闻言方觉敌人偷学武功,可以摇动,及听未了几句越说越难听,不禁又惊又怒,略一寻思,冷笑道:“你这小狗虽然可恶已极,这样灵巧用功可也难得。我的轻功比你师父还高,本门几种掌法我也全会。一则年纪老了一点,不愿用那大力;二则我不骗你,别的功夫都比你师父高,只有内家罡气我不如他。你只将我轻功学会,便无敌手,何必定要飞鹰爪呢?”
黑摩勒早知燕贼贪淫太过,内家罡气已不能用,方才又中了一镖,少掉好些凶威,再听出不会飞鹰爪法,心中越定。如换平日,早已急不如快,抢先出手,因近来连经大敌,长了经历,知道对方不是易与,又是一个极恶穷凶之徒,既想毁掉他的寒铁杖,又想自己杀贼尚无把握,打算多耽延一些时候,等到江、阮等四人赶来,合力下手除此大害。难得燕贼妄想收徒,正好取巧,闻言先不动手,暗中戒备,表面装作天真,笑嘻嘻说道:“不学飞鹰爪也行,但我方才见你起脚和蜻蜓点水一般,看去轻浮,真力不够,如何动作?偏是那样灵巧轻快。我也是吃了真力不够的亏,你用什方法补救呢?”
燕贼一听大惊,暗忖:这小鬼真个眼快心灵,人又那么刁钻灵巧,此时全是幼童天真,连口气都逐渐改过,不由越看越爱,心想此是仇人传衣钵的爱徒,如被我收服,气也把他气死,意欲以恩相结,笑说:“你这小鬼真个刁得有趣。我轻功已臻绝顶,不肯拜师,怎能看出?这且不去说它。月牙尖上有毒,按说此时应该周身冷颤,痛痒难忍,再有三个时辰必死无救。你肩头受伤,好似还能支持。不是月牙尖头所伤是那断角,便是事前服了纯阳之药。这类灵药最是难得,你事前又不知道,当然不会。我又看出是那尖头划破,也许你人虽瘦小,皮肉坚实,受伤不重,暂时还能忍耐。时候一久,休说见血必死,只有血痕浸出,六个时辰之内也必发作,早晚送命。我那伤药最灵,专解奇毒。在未看明心意以前已无杀你之心。我赏你一块解药,先将性命保住,免得久了难治。真个执迷不悟,杀你不迟。”
黑摩勒早就听说师祖当年炼有各种解毒灵药,但未见过,葛师每次相见都是匆匆,无暇询问,只知红如朱砂,带有极甜美的异香,又知六阳丸不特御寒,服上一粒,三月之内百毒不侵。初受伤时颇痛,也未细看,此时痛已渐止,必是灵药之力。难得老贼痴心妄想,自送上门,心中一喜,立时笑答:“我想杀你,倒送我东西,这多不好意思呢?”随说,将药接过。
燕贼正说用法多少,黑摩勒已接口笑说:“早晚是我的东西,此时总算好好相赠。如其你本领还不如我,只将人头切下,留下尸首,算报答吧。”燕贼听他又出恶言,怒喝:“小鬼,怎不会说人话!”黑摩勒笑道:“你已叫我小鬼,如何会说人话?你教我的轻功,不是还没有施展出来了么?真要合我心意,再赔不是也来得及。算起来你已年老成精,怎么这样大的肝火呢?要动手就打吧!”
燕贼见他带笑带说,好在又是同一心理,想等冯、宫二贼赶来,表示自己不是溜走,没料到说打就打,出手这快,未一字刚一入耳,黑摩勒已飞身纵起,一掌迎面打到,来势又猛又急,骤出不意。伸手一挡,觉着对方那只小手斫在膀上坚如钢铁,功力稍差决吃不住。就这样,还觉斫中之处隐隐作痛,心中一惊。再看,人已借这一挡之势,借劲使劲,倒纵出去两丈来远,占了便宜,并还笑说:“老头儿果然本事不差。如换别人,早已被我打死。你不要急,我这是偷学本事,不这样,如何学得成呢?”
燕贼被他闹了一个啼笑皆非,没法和他生气,只得强笑说道:“小鬼不要大意,以为便宜,你未服输以前,虽不杀你,多少也吃一点苦头。各自小心,我动手了。”
燕贼做梦也未想到敌人小小年纪,会学会那三种最负盛名的掌法,又连受水云鸿、壶公前后指点,加以合用,悟出许多巧妙身法变化。如非日浅,功力不够,内家罡气尚未炼成,不必再等人来,早已吃了大亏。一心还想软硬兼施收为徒党,话一说完,便飞身纵起。
黑摩勒料定燕贼不会伤他,上来一味引逗取巧,满口便宜话,等到看清对方虚实深浅,除轻功极好,解数精奇,不用险招无法近身,真要相拼,不冒奇险难于进攻而外,内家真力比师父相差甚多,连劈空掌都轻易不用,固然毒念已变,一半也是有心藏拙,恐人看轻之故,不由宽心大放。一面惜着偷学为名,双方此起彼落,在崖前十丈以内纵跃迎敌,追来扑去,想使敌人力乏,抽空下手;一面看准崖前那株大树,待机而动。
燕贼本多疑忌,先见敌人狡猾刁钻,颇有戒心,后见黑摩勒闪避时多,专一留心自己身法步法,时前时后,或左或右,猿跃鸟飞,在当地往来飞纵,目光老注定自己身上,敌意不多;偶然纵到树下,几次只一伸手便可将那铁杖抢去,自己心慌赶去,人已飞走,始终头也未抬;内有两次赶得太急,还被嘲笑了两句,心生内愧,不愿显出小气,故意给他空隙,暗用全力准备,只等敌人的手一伸便即飞身纵过,猛下毒手。
哪知黑摩勒纵到树下,仿佛料定自己不放心,必要追来,打算在未落地以前抽空反击。脚才沾地,立时双脚一绞,“惊龙掉首”,倒纵起来,全身凌空扭转,当头扑到,身法灵巧已极,并还刚由自己这里学去,先并不会。幸而这次没有再追,又有准备,否则还要吃他的亏,暗中赞好,心更喜爱,连那毒手也未施展,稍微一架,两下便自分开,笑说:“小鬼真个聪明,可惜起得太猛一点,转身时脚尖用力稍重,以致前重后轻,落时成了强弩之末。我如想伤你,以逸待劳,你已吃亏。凭我老人家,怎会上你的当?还是快些服低,我那轻功妙处好些还未施展呢。你不拜我为师,如何能学得去?”
黑摩勒边打边答:“这个不足为奇,非得看出拿手才心服你。我先把这‘惊龙掉首、飞鹰盘空’的身法学会再说。现已看出你真的名不虚传的了。”
燕贼也是妄想收徒之念太甚,不知是计,又见敌人灵慧可爱,一点就透,已有信服之念,不再骂他淫贼。一时性起,认定敌人不降即死,凭这点功夫决非对手,万逃不脱,打算给点甜头,笑说:“小鬼,你既要学,且看清了。我不伤你,不要胆怯。你有本事,只管施展。”
黑摩勒听他说出满话,暗骂:“不知死的万恶淫贼,少时知我厉害!”口中笑答:“话要算数,你先做个挨打的人。”便飞扑过去。燕贼笑说:“我先做下风也好,留神我的起落。”
二人由此便追扑起来,一路引逗,离树已有五六丈。燕贼只当对方业已心服,还未输口,这未一招恰应往后倒纵。黑摩勒假装上风,追逼又紧,照理还要往后倒纵。兴头上,正喊:“小鬼记清这一招,你便改做下风。打完再不服输,我就要你的命了。你追得上么?”边说,人已倒纵出去。
这次相隔更远,还未落地,耳听黑摩勒大喝:“我早会了!这个不足为奇,谁肯服你这个老淫贼?还是真打的好,我把你人头带交师父,有意思得多。”话未说完,一个新学会的身法,人已翻身,往来路大树下纵去,不等落地,剑已出匣,左手抓住铁杖的柄,接连两剑,斩成三段,剩下两三尺长一段,随手便往隔崖甩去。燕贼骤出意料,急怒交加,大骂“小狗”,纵向追来,已自无及。
黑摩勒听那铁杖没有下落声音,方觉奇怪,忽听飕飕飕接连几声,猛想起敌人暗器厉害,慌不迭手舞剑花,闪向树后。说时迟,那时快!就这晃眼之间,耳听夺的一声,一枚铁蒺藜已先钉向树上,正由黑摩勒耳旁擦过,差一点打中头上,死于非命。心方一惊,同时还有六七枚连珠飞来,暴雨也似。崖上又有好些暗器飞下,那些铁蒺藜多半被其打落,有的全钉树上,仿佛上面有人相助神气;远远又闻呼哨之声。
立定探头,往外一看,原来燕贼人最机警,急进急退,最善收风,本是怒极追来,因相隔太远,不能一次纵到,刚落在离树两丈左右,身边铁蒺藜已早取出,忽然想起敌人宝剑厉害,心中恨毒,忙将铁蒺藜先打出去。目光到处,瞥见崖上来了一男一女,一个并将断铁杖接去。那许多铁蒺藜,一枚也未打中敌人。同时,又听来路转角隐隐喊杀呼哨之声,知道冯、宫二贼遇到强敌,以冯吉的本领,尚发风紧暗号,催令速逃,可知厉害。心中一惊,立时想起人未走出五十里外,敌人竟敢大举来追,分明已得壶公同意。此时前后皆敌,黑摩勒手中宝剑那等厉害;身旁虽有一双六阳戟,也是精心制造、可以折叠之物,比寒铁杖差得多,铁蒺藜已决用完,再打下去凶多吉少。心中一动,方想赶向前面略探形势,仗着自己这身轻功,就是不敌,逃终有望,省得被冯、宫二贼传说出去,咬牙切齿,刚一转身。黑摩勒当他要逃,如何能容?跟着又听江明远远喝骂,心中越喜,骂道:“无耻老淫贼!我还不到斫你人头时候,何必这样胆小怕死?”
燕贼本就怒火烧心,哪再经此一激?想起多年威名,今日败于小鬼之手,以后何面见人?后面又有强敌,一样丢脸。前途当可遇见冯吉,还是先顾自己要紧。念头一转,立即回身迎来,打算能报仇顶好,两三个照面如见无望,这一带形势先已看明,溜起来也较方便。难得敌人骄狂,剑已收起,再好没有,重又生出恶念。刚刚回身飞扑,黑摩勒也纵身飞来,双方都没想到敌人来势这猛。老贼本已要逃,忽然转身反扑,黑摩勒更出意料。双方相隔只三四丈,经此一来,恰巧迎面。黑摩勒猛想起燕贼暗器凶毒,心方一惊,人已纵起,眼看撞上,就这时机瞬息之间,看出敌人双手环抱向前,五指向外齐伸,微往里钩,知其想用重手法凌空抓来。虽然敌人真力不济,方才看他手法极巧,又狠又准,动作更为灵活。彼时并无伤人之念,尚且如此厉害,真被抓上,决禁不住。忽然急中生智,猛将双掌往下一按,施展七禽掌法,将真气往上一提,人便高起了三四尺。
燕贼看准敌人年幼,只是聪明绝顶,功力还差得远,眼看冒失纵来,快要撞上,抓中之后不死必伤,万没料到真会七禽掌法,内家气功也有深的根底,方才故意示弱,不肯现出。断定必中,正用全力往前抓去,相隔已只五六尺,来势那等猛急,两下一凑,本是危机一发,万无幸免,忽听敌人口中用力响了一声,身形微一屈伸之间,竟自改下为上,凌空而起,由自己面前斜飞上去。虽只尺许之差,但是人在空中,先料非中不可,心又狠毒,恨不能一下把人分裂两片,真力已全发出,势子大猛,无法改变招数,本身真力真气既差,先又被黑摩勒往来引逗追逐,白费许多气力,不特无法收势,反因用力大猛,往前冲出老远,不是功力精纯,几乎立足不稳,人也脱力受伤,气力已浮,刚刚落地回身,心中一慌,忽听一声大喝,又听崖顶喊好喝彩之声。目光到处,敌人已凌空飞来,当头下扑,双手平伸,两脚朝天,头下脚上,目光注定下面,手已渐向胸前收拢,似在运用真力准备下击。认出此是七禽掌中最厉害的一手,并还加上飞鹰爪的身法,中藏变化,与方才对敌时全凭轻身纵跳迥乎不同,才知中了诱敌疲劳之计。照此形势,敌人非但得天独厚,这内家最厉害的两种掌法均已得到真传,无怪平日那大名望。再打下去,决难取胜,一对一自然不致吃亏,不能杀他,便须防到他的同党。又见崖上两少年男女都是英姿飒爽,此时观战不下,分明料定自己必败,有了布置,想让小狗逞能,本身决非庸手。听说近来江湖上出了好些有本领的少年男女,比昔年自己出道时厉害得多。冯、宫二贼又似逃走,不听声息,越发惊疑。一见全身已在对方掌风目光笼罩之下,燕贼照例不作徒劳无功而有危险之事,当时把心一横,假装迎敌,以静制动,立在地上,暗中准备,看准对方来势,相隔不过一两丈,猛施轻功,身形一晃,一个“黄龙转身”,扭转身子倒纵出去。
黑摩勒毕竟吃了功力不够的亏,更没想到燕贼久经大敌,识见甚高,一望即知,神态如此镇静,竟等自己快要落地方始纵逃,不能凌空施展飞鹰爪中重手法下击,方想如何取胜,并防备他的暗器,心神略分,燕贼已往前面倒纵出去,身法巧妙从所未见。最厉害是贴地横纵,后半和箭一样笔直,并不高起。第一纵只得两三丈远,脚刚沾地,身未立定,忽然往下一蹲,立似黄鹄冲霄,拔地直上,朝斜刺里崖上飞去。那崖又陡又峭,虽然微微有点倾斜,上面井无藤树之类,稀落落生着几株野草。燕贼也只纵到中部,手脚并用,更不停留,活似一个大壁虎,晃眼到顶。
黑摩勒没想到逃得这快,忙即追去。忽见燕贼回手便是两枚铁蒺藜打来,刚刚避开,隐闻崖顶呼喝之声,稍微一停,燕贼已无踪影。跟着便见两少年男女喝骂追过,也是一瞥即去。正往上追,忽听身后呼喊,回顾阮、江等五人一同赶来,忙喊:“燕贼已逃,我们快追!”说罢当先追上崖去。到顶一看,只两少年男女在下面乱山林野之中飞驰隐现,脚程快极,闪得两闪便不再见,也不知是否追贼。就这稍微两次停顿,燕贼已不知去向。知被逃远,追赶不上;两少年所去途向,谷径回环,并非去路,只得边追边往前看。
江、阮、铁牛等五人也赶了上来,正说追敌经过,得知冯吉被江明、阮菡合力夹攻,已和宫祥逃去,快到转角,忽由斜刺里飞来一根好几尺长的粗木箭,将其打成重伤,又中了阮菡两支暗器,刚一倒地,便被江明杀死。跟着,苏、萧二人赶来,送还衣包,并传壶公之命,上来故意喝止,双方要打须在五十里外,不许当地伤人。想起壶公之命,宫贼已乘机翻山逃走,便未再追。因觉燕飞来是个大害,正往前留心查看,忽听下面谷中有人喝骂之声,均疑燕贼已被人拦住动手,先两少年男女所去途向偏又不对,觉着奇怪,自己这面哪有许多的人?要是两蒙面少年,怎会预知?赶在前面,正要一同追去,猛瞥见下面山谷中来了一伙手持兵器的人,老少都有,本领似都不弱,无一相识,料是接应三贼的贼党。仔细一看,铁牛认出内中一人曾在湖口见过,断定不差。内中一个壮汉已顺崖坡赶上,老远大喝:“小狗男女,可去前面领死!燕老英雄也在那里。免得惊动主人,彼此不便。”
黑摩勒见那来贼面容狞厉,愤怒已极,知其有心报仇,不会逃走,难得燕贼也在那里,立时答应,说:“你们先走,小爷们随后就到。”贼党狞笑一声,把手一挥,便往来路退去。
江明要追,黑摩勒笑说:“明弟你忙什么?你看贼党这样凶横气浮,先落下风。既是前途相待,乐得以逸待劳,大家谈点经过。前面多是峭壁,地势更高,铁牛无法下去,我们也由谷中走吧。”
江明不知黑摩勒料定昨夜白衣蒙面人是李玉琪,恐其未到,或是暗中跟来,无事不肯出面,先又答应了他,暂时不对人说,打算等他一等,一面留心查看,人到也未?江明却因回山心急,急于上路,方说:“分上下两路走。”黑摩勒已领头顺着陡坡驰下,只得一同跟去,到地又催。黑摩勒用手拉了他一下,笑说:“我打累了,想缓缓气。”江明料有原故,便不再说。众人脚程都快,虽未十分奔驰,十里左右的路,不消片刻也自走近,遥闻喊杀之声,心中奇怪。
黑摩勒微一寻思,忽喊:“我料错了,大家快追!”赶到一看,前面乃是谷中一片盆地,石多土少,稀落落生着十几株大树,此外均是危崖峭壁,草木不生。昨夜所见黑白两蒙面少年,正与五个强敌打在一起。众人未到以前,本是白衣人以一敌五,黑衣人藏在侧面崖树后面,想见众寡悬殊,突然飞落,上前相助。打得正急,前面又有三贼党赶来,急行如飞,看去均是能手,已快到达。白衣人手持双钺,背插单剑并未取用,武功精奇,虽无败意,但是对面有两个道童打扮的贼党,均会地趟刀,轻功又好,纵前跳后,旋转如飞。白衣人两次要伤别的贼党,均被救下,一点占不到上风。众人已知两蒙面人屡出大力暗助,又料定是李、童二人,见受贼党围攻,全都大怒。
黑摩勒暗告江明:“你和三位师姊快些上前接应,我带铁牛由旁边绕过,从高下击,相机而行,去分贼党心神,井在暗中查看燕贼是否逃走或在别处观战。”说罢匆匆分手,带了铁牛,顺着崖坡往上绕将过去。
江、阮四人各有一口好剑。江氏姊弟,一个轻功极好,一个近服灵药,身轻力健。又见白衣人与李玉琪身材相仿,断定是他,惟恐有失,一声呼喝,当先纵上。阮氏姊妹跟在后面。这时,白衣人仍和以前一样,越杀越勇。黑衣人和另一贼单打独斗,将其引开,先是诈败。阮氏姊妹知他本领较差,方在着急,赶上前去。黑衣人忽然回身,不知用什暗器将贼党打伤,口中大喝:“诸位姊姊兄长,这五个贼不相干。后来三贼均会一点剑术,须要留他的神!”话未说完,三贼已自赶到。
三人一般高矮,各自一口长剑,映着朝阳,精光耀目,同声大喝:“无知小狗男女,拿命来吧!”随说,人已上前夹攻。那另一贼受伤本来不重,正和黑衣人拼命。阮菡见黑衣人武功虽不甚高,人却灵巧机警,虽遇强敌,手法一点不乱,反抽空将敌人打伤;听说来敌均会剑术,心中一惊,又见江明已朝三贼迎去,由不得关心太过,立时转身纵上前去。
阮莲见三贼一到贼党同声欢呼,料非寻常,原来四贼党见同党有人受伤,舍了白衣人,正在喝骂赶来,忙喝:“你是童七兄么?我帮你杀这贼党!”话未说完,一面举剑上前,一面早将暗中取出的几支鱼尾梭藏在手内,先朝后来贼党迎去,笑骂:“你这狗强盗叫什名字,为何两打一,不讲理?”
那贼恰是一个色鬼,见敌人是个少女,美貌天真,十分娇艳,忽动淫心,妄想掳走,手中双刀一分,刚大喝得一声“小丫头”,本意身高力大,貌相狞恶,只这一声大喝便将敌人镇住,猛瞥见敌人手上宝剑寒光映日,略一舞动,耀眼欲花,知是一口极好的宝剑,心方一惊。黑衣人正是童一亨,早想和江、阮四人见面,见被识破,边打边喝:“三姊留意!此贼颇有蛮力,刀乃纯钢打就,十分沉重,但他作恶多端,是个下三门的淫贼,千万不可放过!”话未说完,那比阮莲高出小半个人的淫贼大盗已一声怒吼,翻身追到。跟着,又听对面那贼也中了一件暗器,身子往旁一歪。童一亨跟手一链子鞭扫向腿上,当时打倒,左手再一梅花刺,就此了账。
原来阮莲见那贼党生得高大狞恶,凶煞也似,所用钢刀厚背阔刃,长达五尺以上,略一舞动呼呼乱响,料知刀沉力猛,不是易与,又听说后来三贼厉害,本想用计除去,来贼又是为色所迷,妄想威吓,等看出剑上精光映日,想起老贼燕飞来所说,这些敌人虽是年轻,个个厉害,心方一动,阮莲已冷不防乘着用剑一晃之际,迎面打出三支鱼尾梭。可笑来贼极恶穷凶,横行多年,因见敌人年轻美貌,立在身前笑语如花,只顾胡思乱想,骄狂轻敌,丝毫没有留意,刚看出宝剑特别,敌人手中剑一舞,日光之下,宛如一道银电在眼前闪动,不知是计。刚想起此剑厉害,心中一惊,想用双刀去架,百忙中看出敌人身子未动,相隔还有丈许,乃是日光反映,方觉愧忿,不料敌人双目早注定在他身上。他这里微微一慌,剑光耀目中,那三支鱼尾梭已连珠打来,相继打中面门要害,并有一支透脑而过,多大蛮力也无用处,怒吼一声便自翻到。阮莲为防强敌受伤,拼命反噬,连发三梭,人便纵出。瞥见敌人倒地,还有一贼正与黑衣人恶斗,便将所剩一梭由侧面反手打去。那贼连受两伤,这一梭恰又打中肩头,哪还支持得住?当时毕命。
二人匆匆见面,阮莲问知另一白衣人正是李玉琪,越发欢喜,口方大喝:“那穿白衣服的正是李六哥!”战场上形势已变。
原来江、阮三人刚刚纵到,忽听白衣人高呼:“那是仙霞岭洗手多年的老贼钱文通的三个贼子,均会一点剑术,所用钩连剑削铁如泥,身边又有迷香,诸位留意!”话未说完,双方已同赶到。
小妹听出白衣人口音正是玉琪,心感救命之恩,见他力敌三贼,上来太忙,赶往相助,闻言心动,回顾后来三贼刚被兄弟截住,阮菡也自赶到;看出来贼都是身材高长,相貌年岁相差有限,所穿衣服甚是华丽,非俗非道,形态诡异,正在举棋不定,稍微一呆。和玉琪斗的三贼中有一贼看出小妹、江明正是芙蓉坪画影图形密令搜杀的重要遗孤,忽起贪功之念,留下两个用地趟刀的道童去敌玉琪,自己赶上前来,喊声“贱婢”,手举铁棍当头打下。
小妹见那铁棍纯钢打就,约有茶杯粗细,来贼武功甚强,心中爱惜那剑,不舍用剑去挡;又见新到三贼见同党伤了两个,分出一贼朝阮莲、一亨怒喝纵去,兄弟和阮菡成了一对一,只见剑光如虹,映着朝阳,电闪也似。耳听铮铮乱响,双方兵刃相接,已杀了个难解难分。知已无碍,心中略宽。正想乘机用剑去斩敌人兵器,试他一下。不料敌人手中铁棍上下翻飞,身法也极轻巧,泼风也似杀将上来。方怪自己应敌不多,近日身轻力大,远非昔比,如何仍和以前一样胆小怯敌,一见敌人棍重力猛便生顾虑?
忽听空中一声大喝,偷眼一看,正是黑摩勒由半崖腰上凌空飞落,人还未到地,先是几支小钢镖双手齐发,分朝两个使长剑的打去。想是凌空下击用力太猛,那两个使长剑的恶道虽因本领高强不曾受伤,内中一个被一镖打在剑上,几乎打中手背,剑也荡开,剑尖指地,慌得一慌,黑摩勒的镖虽被避过;对面阮菡正在相形见绌,心中愧忿,想用暗器取胜,立时乘机两支鱼尾镖,一支由恶道耳旁擦过,一支打中左肩,连衣透穿,仗着内家气功,虽未受伤,也吓了一跳。阮菡见梭打中敌人反震落地,心又一惊,方觉厉害。
黑摩勒本已盘空飞落,早就看出这三个道装敌人厉害,双手连发六镖,去打敌人头部要害。镖一发完,随手将剑拔出,身子一翻一挺,盘空下击,百忙中瞥见阮菡有些发慌,敌人长剑已纵身刺去,立用全力,连人带剑朝下斫到。
那恶道弟兄三个,一名钱能,一名钱成,最厉害的一个便是老三钱胜,也是看见阮菡美貌,动了色心,初意手到擒来,瞥见敌人手上也是一口宝剑,颇得真传,身手又为轻快,不是易与,正想以全力进攻,生擒回去作妾,不料飞将军从天而降,明明看出日光之下,一个黑衣蒙面的小人急如鹰隼,双手发镖,凌空下击,手中剑几被打落,与燕飞来所说黑摩勒一样身材打扮,又惊又急之下,打算迎敌。因见来势似往乃兄钱成扑去,相隔还有好几丈,百忙中又被阮菡打了两梭,不由激怒,动了平日刚愎之念,打算先将这美貌少女擒到再说,仍往前扑,更不回顾。
谁知敌人练就七禽飞鹰掌法,快要到地,忽然凌空翻转,声东击西,一剑斫来,骤不及防,等到耳听头上风声,一条黑影带着一道寒光当头扑下,暗道“不好”,仗着剑法高强,应变神速,身子往后一撤,反手一剑往上斫去。双方势子都是又猛又急,只听两剑相触,玱琅一声龙吟,火星飞射。钱胜被这一剑振得晃了一晃,黑摩勒也觉膀臂酸麻,虎口微痛,人也被剑震退出去两丈来远。
双方都恐宝剑受伤。黑摩勒落地一看手中剑仍是一泓秋水,寒光闪闪,映日如电。钱胜因见火星飞溅,料知双剑必有一伤,心中惊疑,连前面敌人也不及顾,纵身一跃七八丈,人还不曾落地,已看出剑上一条缺口竟有手指大小,对方力气再大一点便非断不可,当时恨极,怒发如狂,回手取出十几把飞刀,刚朝黑、阮二人飞去,口中怒喝:“无知小狗男女,我不杀你誓不为人!”声才出口,钱成、钱能也各将独门飞刀发出。
先是小妹一剑将敌人铁棍荡开,因是初次出手,尚未硬对,乘着敌人去势斫去,那铁棍精钢打就,又极坚硬,只斫了半寸深一条裂口,还未斩断。觉着自己力大异常,敌人决非对手,胆勇立壮,忙以全力进攻,杀将过去。那贼骤出不意,吃小妹一剑横斫过来,觉着手臂酸麻几乎把握不住,才知对方力气比他更大。这一惊真非小可,急切间还没看出棍已受伤,恰巧小妹纵身一剑斫来,心想再试一试,只要将剑打飞立可成功,暗用全力,双手握棍,横着猛力往上一架,做梦也未想到那剑能够断铁,力又大得出奇,刚听铮的一声巨响,虎口皆裂,一个“不”字刚喊出口,那茶杯粗的铁棍齐中斩断,反激过来,先后打向头和肩膀之上。小妹的剑再乘势斫下,连声也未出,便死于地上。
阮莲、一亨双战钱能,离崖最近,上面伏着铁牛,因师父说“敌人厉害,不奉命不许下去”,正在气闷,看出阮莲还能勉强抵敌,一亨全凭灵巧机警,乘隙进攻,敌人剑法精奇,剑又锋利,一亨不敢拿兵器硬敌,内有两次几乎受伤,阮莲几次警告令其后退,均不肯听,恶道说话又大污秽不堪,越看越有气。藏处大高,不敢下纵,便将暗器朝下打去。钱能本就上下受敌,铁牛所发暗器又是高人传授,好些种数,专打头部要害,防不胜防。铁牛因昨日吃亏,便把陈玉娥所赠暗器放在包裹之内,藏在洞中,以为黑风顶禁地之内不能动武,未佩身上,事后悔恨,一上路便将它扎在身上,满拟当众逞能,师父偏说敌人剑术颇高,自己功力不够,不许上前,便拿敌人出气,发之不已。钱能虽仗一身功夫,只头脸不被打中便可无事,一身极华丽的衣服已碎了好些,明知上面有敌,急切间偏不能追去,恨到极处,便将飞刀发出。
那两个用地趟刀的虽是道童打扮,年已不小,乃金家六虎的师叔地游神吴班,夜行鬼朱金棠,因听金家六虎被敌人杀光,心中恨毒,一路追踪,想要报仇。中途遇见芙蓉坪派出来的同党,说起黄山陶、葛二人已定八月中秋开石取宝,就要铸炼各种刀剑,命数贼党拿了老贼曹景亲笔书信往武夷山迎来,遇见冯吉等三老贼,告以前事,不问壶公是否说动,无须回山,就便先往仙霞岭金银谷去寻恶法师钱文通父子四人,催其出山相助,一面沿途多寻能手,破坏敌人火炉,或用诱敌之汁暗算。胜虽无望,只使敌人功败垂成,便是奇功一件。火炉一坏,立即逃回。并说钱氏父子拥有良田千顷,平日享受过于王侯,地势隐秘与外隔绝,小弟兄三人还常在江湖上走动,所重也是在色而不在财,不是奇珍异宝向不轻动。老的已有多年不曾出山。虽有亲笔书信,另命专人聘请,未必肯出。知冯、燕二人和老的是昔年好友;以前又答应过曹景遇事相助之言,无论如何也要将其请出等语。
二贼一听,料知仇人必回黄山,曹景出有重赏,正好一举两便,立与会合,一同赶来。快到以前,中途遇见燕飞来,得知三贼在黑风顶遇敌之事。燕贼狡猾,未见冯、宫二贼,不知底细,只说:“对方人多,五十里内不必动手。冯、宫二人尚在后面,不知这些小狗男女是否来此赴约。”五贼闻言大怒,立照所说迎去。燕贼随即藏起,准备相机行事。登高遥望,见宫祥在另一条山谷中如飞逃走,忙即迫去。
另一面,钱文通接到曹景第一次书信,果不肯亲自出山,只命三子往随冯、燕二贼商计行事。钱氏弟兄和燕飞来最是投机,还到燕家住过些日,忘年之交,一听来人说冯、燕二贼往黑风顶未回,妄想借此去寻壶公讨教,但防人多不见,托故后走,约好见面地方,先后上路。本意自己路熟,可以抢在前面,哪知前行五贼脚程真快,急于寻到三老贼,身边又有冯吉所留地图,又是先走半日,到了盘蛇谷方始赶近。正走之间,忽听前面喊杀之声,登高一望,便追了来。一到便看出敌人年纪虽轻,本领个个高强,内一白衣蒙面人更是厉害。满拟每人均有一口好宝剑,必能取胜,不料敌人的剑比他更好。内中钱成最是手黑,见江明剑法竟是正宗传授,好生惊奇,正发暗号,想令两弟将家传独门飞刀施展出来。
先是李玉琪独斗吴、朱二贼,已是有胜无败。江小妹忽将所斗贼党连人带铁棍一齐斫为两半,觉着玉琪以一敌二,无人相助,不知玉琪别有用意,不愿全杀,二贼地趟刀又极巧妙,前后呼应,要想除去一个不是容易,正打主意;误认势单,飞身上前就是一剑。对面那贼正是吴班,见小妹年轻,刚想说便宜话,身子往旁一滚,打算虚架一刀,用拐去撩敌人的腿,不料敌人力气大得出奇,连她本人也不知道。小妹见吴贼滴溜溜一转,剑便斫空,正想就势进攻,看出敌人一手持刀一手持拐,对准自己腿部点来,满脸诡笑,神态可恶,不禁有气,耳听玉琪口呼:“大姊且慢!我杀此贼。那一个要留活口。”也未注意,跟着一剑刺去。
吴班往后一仰,身便倒地。本意施展地趟刀,就便说两句便宜话,方在笑骂:“乖乖快来!”小妹见第二剑刺空,看出敌人身轻灵巧,刁猾异常,恨到极处,想起自己力大,何必非要用剑杀他?心中一动,手起一剑,“拨草寻蛇”,横扫过去,为防敌人往右翻逃,人也随同纵起。吴班死在临头,还想乘机调戏,左手短刀一晃,身子一滚,正打算用右手的拐向敌人点去,一见小妹纵起,哪知厉害,色欲蒙心,连另一白衣强敌全都忘记,以为自己就地三十六滚擒拿手比地趟刀还要厉害,敌人只被捞住一点,休想逃脱毒手。当是现成便宜,随同一滚之势,拐交左手,再将身子一闪,一伸右手,想抓小妹的脚。
说时迟,那时快!吴贼人在地上手脚并用,转风车一般,不时前纵后跳,左闪右避。本来敌人多高本领也难伤他,只一扑空,稍微疏忽,死活便在他的手内。不料凶星照命,小妹立意杀他,手中又是一口削铁如泥的宝剑,吴贼想逃都难,况是迎上前去。双方原是同时发动,转眼之间,吴贼刚将兵器并向左手,瞥见寒光耀目,觉出敌人宝剑不是常物,手中刀拐已撩将上去,铮地两声,连刀带拐全被削去了一段,暗道“不好”,心中一惊,色念依然未消,左手业已伸出,以为身法巧妙,只要抓住敌人的脚,一扭一滚,对方便非倒地不可,做梦也未想到敌人这一脚竟有好几百斤气力,上来乃是虚势,身子还未落地,一见吴贼手到,左脚一撒,凌空一腿,右脚便朝手上踢去。
吴贼本可避开,偏吃了手快的亏,看出敌人凌空施展鸳鸯腿,还在高兴,断定不会抓空,竟将左手刀拐一松,就势滚扑,双手并用,身子一躬,脚跟贴地,打算就势将敌人右脚用双手抓住,人也同时纵起,手中再一用力,敌人立时周身酸麻,有力难使,便可任性调戏一阵,死活由心。就这心念微动,时机一瞬之间,猛觉右手腕已被敌人踢中,好似受了钢铁重击,奇痛难忍,同时人也倒纵出去。小妹见敌人挨了一下重脚,只怒吼一声,照样还能倒纵出去一两丈,身法灵巧已极,其急如箭,不知手腕已被踢断,怒火头上,正想上前追杀。
玉琪见小妹赶来相助,心想:早点除去一贼也好。刚和朱贼对打,本意二贼中朱贼更是淫凶可恶,本领也最高,打算将其除去,将吴贼放走报信,免得全数杀死,老贼曹景多加戒备。正向小妹通知,忽见吴贼辞色轻狂,出口调戏,不由怒从心起,刚把前念改掉,恰巧吴贼由斜刺里箭一般倒纵过来,痛极心慌,没看准去路,正落身前,相隔只两三尺,对面朱贼恰又吃了点小亏,受惊纵退,便不再往前追,回手一钺,打死地上。
朱贼看出战场上形势大变,冯、宫二人始终未见,燕飞来约好当地相待,忽然失踪,敌人越来越多,自己这一批同党死了四个。钱氏弟兄本领虽高,并无胜意,内中钱能被三个敌人上下夹攻,反有一点手忙脚乱,料知不是好兆。否则,以燕飞来的本领和为人,又那么痛恨仇敌,断无不见之理,就许先遇仇敌,或死或伤多在意中,再不见机,休想活命。念头一转,乘着男女二敌停手说话之际,慌不迭仗着一身好轻功,手脚并用,一路攀援纵跃,转眼到顶,翻山逃去。
李玉琪先听童一亨开口,知道形踪已露,吴贼一死,小妹也纵到身前,便不等开口,先喊:“大姊!小弟在此恭候。因是得信在后,匆匆赶来,好些顾忌,故未相见,大姊不要见怪。”小妹见他不追敌人,来和自己说话,似恐怪他口气,想起前情,不由面上一红,笑说:“琪弟还不迫贼,少时再说如何?”李玉琪低答:“我们必须放走一个,由他去吧。”话刚说完,钱成瞥见同党除三弟兄外伤亡殆尽,越发急怒交加,怒喝一声,当先出手。
黑摩勒恰在此时凌空下击,弟兄三人不约而同,各将飞刀放出,一时寒光闪闪,刀雨横飞,日光之下,宛如无数闪电四下飞舞,来势猛恶已极。玉琪、小妹见势不佳,忙各抢上前去飞身迎敌。钱贼弟兄独门飞刀又薄又快,形如柳叶,为数甚多,厉害已极。众人如非得过内家真传,早已受伤。敌人飞刀偏是发之不已,本人手中长剑又极精奇。虽是以七敌三,形势照样凶险,正在左架右避,纵跃如飞,耳听叮叮当当,金铁交呜之声响成一片。
正当紧张头上,忽听连声清叱,先后三条人影,一上两下,如飞赶来。三贼一见来了三个少年男女,内中一个长身玉立穿着一身纯白的由崖上凌空飞落,手中也是一口长剑,光芒四射,锋利异常,看去眼熟。定睛一看,正是前在湖湘问因强抢民女被她遇上吃过大亏几乎送命的威镇江湖的女侠闪电儿吕不弃;另一白衣少年又是她的好友活报应端木莲,虽是男装,听说也是一个女侠;后面一个穿青的少女,初次见面,既与二人同路,想必也非弱者。心方一寒,一声暗号,想要逃走。忽又听崖上有一女子笑骂:“不知死活的狗强盗!转眼全家遭受恶报,还敢在此猖狂!我奉师父之命,将你父子狗命暂时留下,等那许多被害的人寻你全家算账,一报还一报。不便违背,不要你的狗命了。既敢来此扰闹,且叫你们带点记号回去。”一面高呼:“诸位师弟姊妹不必动手!他父子四人这多年来害人太多,十年前又用阴谋毒,杀了两家老少和许多无辜良民,平日伤生害命,穷奢极欲,罪孽太多,此时杀死便宜了他。且等那些苦主寻他报仇,由我给他留个记号便了。”话未说完,手朝三贼连扬。日光之下,只见几点豆大黑影一闪,紧跟着又听三四声极轻微的爆音,仿佛小爆仗响了一响。三贼似被那东西打中,钱能的手也被炸伤,各自血流满面,同声怒吼,负伤逃去。
众人还想追赶,被小妹拦住,说:“此是百鸟山人老前辈门下葛孤师姊,奉命来此必有原因,大家见面再说。”众人刚聚在一起,葛孤已飞身纵落,朝肩上停立的白鹦鹉把手一挥,鹦鹉先自飞走。
铁牛高喊:“师父,我要下来!”黑摩勒方喝:“你由那边绕下,这里大高。”话才出口,铁牛已然纵下。黑、江诸人恐其跌伤,抢前接应,人已离地不远。黑摩勒看出他身法未乱,快到地时,并学自己的样将气提住,凌空一翻一转,将下降之势缓上一缓,再往侧面翻落。江明骤出意外,抢前一把竟未抓住。自己看出无妨,已早停手,心虽惊喜,表面仍假怒道:“小鬼怎不听话!算你会跳,这样高的所在,下面要有敌人,凶多吉少。当着各位师长,还要班门弄斧么?”铁牛笑说:“师父不要怪我,身上暗器全都发完,丢了可惜,拾它费事。恐各位师长忙着上路,心急了些,下次我不敢了。”江、阮诸人见他小小年纪,人门不久能有这样功力,人又聪明用功,同声称赞。
小妹便向葛孤分别引见。一同来意,才知钱贼父子前乃江湖大盗,水旱两路害人甚多。老贼钱文通五十岁后偶往武夷、仙霞诸山访看同党,无意之中发现仙霞岭后有大片盆地,虽无芙蓉坪险要,地势也极隐秘。内中住有几百家居民,都是宋未元初逃难入山的穷民,仗着山高崖险人迹不到,藏在山中自耕自食,本极安乐自在,除每年运些山中物产,去向城市中卖换一点必须之物而外,因上辈所受痛苦太深,形迹十分隐秘,从未向人泄露,似这样安居度日已有好些年代,人也越来越多。被钱贼无意之中寻到,推说人山迷路,前往投宿。山民见来外客,钱贼嘴又会说,争以客礼相待。
哪知钱贼狼子野心,看上当地水土肥美,天时地利无一不好,竟想霸占,据为己有,见山民忠厚好欺,先说自己要在附近开垦。山民因山中还有一片土地不曾开辟,钱贼话既好听,二次前往又送许多东西,当他好人,群起相助。后见所建房舍高大华美,占地甚多,虽觉钱贼不应如此奢华,并将容易出产的好地糟掉,已然答应在先,钱贼又自动划好界限,言明两不相犯,也就听之。哪知房子花园建成之后,人来越多,每日笙歌酒肉,乌烟瘴气,全不像个做庄稼的样子,俱看不惯,恐怕坏了山中勤俭朴实的风气。但是这班安善良民多半胆小怕死,有时受到贼党恶奴欺凌,均因对方人多势众,武勇凶横,更恐引来官差受害更大,正在敢怒而不敢抗。
内有两家山民也和钱贼一样,是外来的人,为受清廷文字之狱所害,经人指点,逃来山中。为首两人文武全才,一教山民识字,一教习武,平日一齐耕作,最得村民敬爱。钱贼来时,二人恰巧离山访友,归来听说钱贼恶迹已露,因身受清廷严缉,亡命人山,好些顾虑,先还不敢冒失。后见山民连受欺压危害,越来越甚,同时看出对方均是绿林中大盗来此隐居,既恐引来清兵连累山民受害,又见他们受苦太深。先见贼党人多厉害,还不敢轻举妄动,重又出山约了几个有力量的同道,先礼后兵,向钱贼打招呼。哪知钱贼立意霸占,本领又高,当时敷衍过去。等人走后,不到半年,一面勾结山外同党暗算那些来人,一面大举发难,命心腹爪牙把住两面山口,先将那两家人杀个精光,后将山民杀死几十个示威,余够数绑起,迫令降服,重订山规,将大片田财全数霸占,迫令所有山民均为农奴,稍有不遂便加惨杀。
山民受尽苦难,无奈力不能敌,和芙蓉坪那班人一样,不逃是受苦,终年耗着血汗,衣食不周。
钱贼全家上下穷奢极欲。山民终年劳苦不得一饱,那么好的地利全被仇人强夺了去,想要逃走,势所不能,只得忍痛苦挨下去,已十多年。先向钱贼打招呼警告的人多是反抗清廷的义士,先后均为贼党暗害。未了几个更被钱贼勾通曹景,密告铁卫士,当作乱民反叛全数惨杀,井还兴了一次大狱,害人更多。端的罪恶滔天,万死不足蔽辜。
前日只说那两家人业已杀光,不料内中一家有一子一女,因恐清廷杀戮太惨,从小改变姓名,寄养在一个亲戚家中,改姓为萧,所依的人便是萧森堂叔。苏同乃萧家至亲,山民也曾去过,闻报好生悲愤。
彼时萧森随了叔祖萧山人隐居盘蛇谷,还不知道此事,只苏同一人由外新回,得知经过,悲愤填胸,当时便要请人报仇。无奈由吴家过继来的叔父苏半瓢,隐迹江湖,多年不通音讯;钱氏父子武功极高,均通剑术,各有一口好剑,老贼更是厉害,无人能敌。中间约了两次人,想要行刺,均未成功,伤人颇多。苏同仅以身兔,后听人说钱贼别有专长,只壶公和有限几位老前辈能够除他,立时赶往黑风顶,想要拜师,经过好几年均未如愿。萧森忽然回家上坟,得知前事,一时怒火太盛,也未回山禀告祖父,自恃本领,约了两个好友前往寻仇,大败而归。又犯了一桩无心之过,被萧山人暂时逐出,往寻壶公求教。二人由此合在一起,日夜用功,苦守峰前,直到昨日深夜,方蒙壶公面允收为弟子,不久便照师命行事,去往仙霞岭金银谷锁子峡,同了那许多苦主去寻钱贼父子全家报仇除害。
百鸟山人早知此事,因燕、宫二贼已然同逃,后面还有两人跟踪追去。二贼均当壶公谁都未见,众人合力,本不难将二贼除去。一则二贼逃走已远,二则这类危害民间的恶贼还有不少,均与芙蓉坪老贼通气,平日要寻他们须费不少力,还不能一举成功。难得黄山开炉炼剑,宝石奇珍最易引起贼党恶人生心,正好借此引来,便不能一网打尽,多去掉几个恶人也是好事。才命葛孤转告众人,暂时不妨纵令逃走,途中再如相遇,风声已被传出,自应下手除害。如其不遇,不可多生枝节,即速赶回黄山要紧。虽然陶、葛二老有准备,毕竟芙蓉坪老贼诡计多端,有本领的党羽太多,不可不防。上路越快越好。
众人听完前事,谢了指教。李玉琪道:“我是昨夜遇到壶公,蒙他老人家原谅指教,照以行事,不料燕贼多年盛名,这样无耻,我恐曹贼得信疑忌,多了防备,故将两矮贼放逃了一个。早知燕、宫二贼均已漏网,那叫朱金棠的狗贼最是万恶,还不如就此为山东道上的商民多除掉一个大害呢!”
阮莲笑道:“李六哥,你和大姊我们均已见面,你和七哥头上戴的鬼脸子怎么还不除去?莫非此时还不愿以本来面目见人么?”玉琪笑答:“并非不愿以真面目见人。只为四位姊妹兄弟走后,我因服药之后须要多用气力,偶在山上行走,无意之中发现三老贼的踪迹,听出阴谋,和七弟追了下来。但因先恩师曾与壶公争执,山中禁条又多,好些顾忌。先恐连累大家,故此不敢相见,并无别意,不料壶公那样宽厚,对于先师更无嫌怨,遇时情意殷殷。虽是匆匆一面,也得了不少益处。此时又因逃贼尚不知我二人名姓来历,以后再遇贼党容易下手,故未取下,并无别意。”阮莲笑说:“原来如此。我还怕你吃醉了酒,白脸变成红脸,不好意思见人呢。”小妹见李、童二人身后各有一个小包裹,面具急装之外,身上还带有好些应用之物,料是自己一走便跟下来,所说半是托辞,一听阮莲语带嘲笑,恐被外人听出,忙用言语岔过。
铁牛已将暗器寻来,还拾了好些别人的暗器,除鱼尾梭交回阮氏姊妹,余均藏起。大家都忙着回转黄山,略整衣履行装便同上路。到了九十三天梯,众人还想上去拜见百鸟山人。葛孤力说:“家师访友未归,无须客气。相见有日,我也不舍你们。此时回山要紧,请快走吧。”众人只得罢了。
小妹见葛孤甚是惜别,行时握着自己的手,互订后会,十分殷勤,面上却有烦闷之容,笑问:“葛师姊为何不大高兴?”
葛孤强笑答道:“师父近年改了脾气,越发不愿多事,想送你们一段都不允许。我又和你一见如故,不舍分别。前日看你走得极快,必能追上他们。我奉师命不能远送,请你和三妹稍停片刻,我们谈上一会,再追他们如何?”说时,众人急于回山,已纷纷告辞,起身先走。只阮莲一人在旁,等候小妹同行。玉琪、一亨和黑摩勒边走边说,正在回顾。小妹心中一动,立即应诺。阮莲笑说:“我对他们说去,二姊可要喊他回来?”葛孤笑说:“并无什事,他已走向前面,不必喊了。”
阮莲料有原故,又见江明、阮菡同了铁牛走在最前面,因试铁牛暗器,已先赶出十来丈,快要转弯,忙即追上黑、李三人,请黑摩勒转告端、吕、江、阮诸人,说:“我和江家大姊被葛师姊留住,说完了话就来。可告大家先走,我们都追得上,不必等了。”三人便往前面赶去。
葛孤随拉江、阮二人去往山石上坐下,由身边取出两支铁管,粗约半寸,长只三寸,纯钢打就,甚是灵巧,分送二人,笑说:“这是我闲来无事,采取山中火硝加上铁沙制成的火弹飞丸,大小两种,用时装在铁管之内,百发百中。方才打那三贼,便是小的一种。看去不过一粒小黄豆大,威力颇强,一经打中,当时爆炸,伤处奇痛无比。我因师命放走三贼,使受仇人恶报,不待用的最小一种,药力也都不大,只将他们耳鼻和手稍微炸伤,带点记号回去,警戒了事。那大的一种虽只拇指大小,多厉害的猛兽,打中头部也要炸裂。起初原见左近毒蛇猛兽太多,尤其谷口前面常有樵采的人经过,往往送命。因此炼有不少火弹。这两支钢管却是师父所赐,百炼精钢制成之物,可惜不多,难于分赠。你们回到黄山,必有强敌来犯。听说芙蓉坪老贼近日不知怎么会探出诸家遗孤下落和你们往来之路,已命贼党四出寻踪。途中也许狭路相逢。这类无耻狗贼,多不要脸的事也做得出,人数又多,到处都有接应。这一件小玩意多少有点用处,因只两支,二妹恰巧先走,只好对她不起了,”二女说:“山中蛇兽太多,火器妙用方才眼见。”意欲退回一支,请留备用。葛孤固执不肯,二女知她热心刚直,称谢收下。
葛孤两次想要开口,俱都欲言又止。二女方料奉有师命,不敢轻说。正想试探百鸟山人是否真个离开,两只白鹦鹉忽同飞下,急叫了十几声。
二女听它不作人言,以为百鸟山人催葛孤上去,方要告辞,葛孤听完,忽然喜道:“师父真个疼我。自见三位妹子,我便静极思动,意欲同往黄山一游,还未开口,只设词试探,打算随往黑风顶暗中相助,给冯吉等三老贼吃点苦头,便受申斥,底下自然不敢请求。闷了两日,天明前萧师叔回山,路过来访,和师父谈了一阵。师父命我接应你们,将钱家弟兄三贼惊退回去,因有‘事完即回,今日不许离此远出’之言,她老人家法令素严,不敢违背。我先不知吕师妹她们也赶了来,刚上崖顶,遥望群贼已将飞刀发出,满空飞舞,知其练有异派剑术,还有别的毒手尚未施展。方恐有失,忽见三少年男女由崖上下分途赶到,因由另一路翻山而来,中途未遇,不知来历深浅,忙即赶上,她三人已先出手。看恶道惊慌神气,并且一见吕师妹便舍敌人,聚在一起,飞刀也不再发,明是来人手下败军之将无疑。事已无妨,但恐诸位合力夹攻,不特打草惊蛇,老贼得信惊慌,另生别的枝节。钱贼父子罪恶如山,全家上下无一好人,这样死法也大便宜,使那些被害人的家属心中难过,这才用我星星火稍微警戒,给他吃点苦头,拦住大家,一同来此。先正想起气闷,因师父还有远客要来,萧师叔也恰在座,无暇见客,只得推说访友未归,实则未走。这两只鹦鹉灵慧非常,和我最好,方才在旁偷听,得知师父另有深意,日内便要命我去往黄山,与诸位姊妹合力杀贼,不久便可相见了、我留二位妹子后走,原有话说,因恐师父怪我多事,拿不准她老人家心意,正想如何说法点醒你们,鹦鹉便来报信。听师父口气,目前持重并非怕事,乃是和壶公一样心意。觉着黄山诸老前辈只想帮助这几家孤儿女和许多受害的山民报仇除害,但没想到强敌势盛,清廷暴力太大,事前设想稍一疏忽便铸大错,难于挽救。为防多生枝节,有害无益,故此不许我轻举妄动。等到今日来人到后和萧师叔商量停当,照以行事,非但没有置身事外,反以全力暗助,也许日内和壶公见上一面,还要赶往清廷分头下手。铁卫士中能手太多,又受清廷愚弄离间,互相牵制,怀着鬼胎。免得壶公一人万一顾不过来,好想法子补救。照此形势,有许多话已可明言,只是人多口杂,容易泄露。芙蓉坪老贼耳目既灵,贼党又多,请想,你们离山没有多少天,平日形迹也颇隐秘,他是怎么知道?目前形势越来越紧,丝毫大意不得。我说的话最好记在心里,便见二妹她们,最好暂时不说。自己人固不致走口,事前如都知道,便有许多顾虑,或是胸有成见,先现形迹,不是吃亏便是打草惊蛇。谁都不知自然也有妨碍,好在诸位姊妹兄弟多是同路,内有一二人知道底细,便可临机应变了。休说他们,便是你两姊妹,有的话也是由我分别告知,不能全数听去,并还要先答应我不再互相转告才行呢。”
二女料有深意,同声谢诺。葛孤先将未来之事就所知说出,并告机宜,说完又将二女分别喊到一旁,低声密嘱。二女听完俱都喜慰,因先约好彼此不谈,也未再问。葛孤仍守师命,不肯离开,知二女忙着起身,阮莲脚程不如小妹,众人业已先走些时,笑说:“好在不久相见,请上路吧。”
第二四回
丛桂吐奇磐 满眼秋光明夜月 绵云铺大海 几声猿啸起遥峰
二女作别起身,如飞往前赶去。虽只半个多时辰工夫,前走诸人俱是快腿,又多年轻喜事。因这条路上难免还有贼党往来,中途相遇,看出这里人多,难免惊起,走出不远,便分成了三起。当头一起的铁牛等三人已走出老远。
二女飞步急追,走出小盘谷,到了前日来路途中。前面均是高山峻岭,翻越较易,不似谷中危崖高峙,景物阴森,绕行气闷,觉着眼界一宽。阮莲笑问:“我们来时,听说盘蛇谷中野兽甚多,最厉害是那大群野猪,奔驰起来,尘土高涌好几十丈,黑压压潮水也似,惊天动地,猛恶异常。黑哥哥也说那东西最是合群,如非太蠢,人要遇上,真比狮猿还要厉害可怕。猪肉也极好吃,大的猪牙又坚又滑,有两三尺长,前夜洞中所见大小,并还折断。本想打它两只,把猪牙带回山去。从黑风顶到此,差不多走了三百来里,不特一只未见,连狮猿也未见到,是何原故?”
小妹知她童心未退,笑答:“这类野兽虽极猛恶,多藏在森林荒谷之中,每日游行饮食都有一定地方,又最合群,不走近它巢穴怎能遇见?真要遇上,休说好几丈高的尘雾使人难耐,那股膻风先就难闻,又不能迎面去打。赶在它的后头,就打倒两只,人也和它变成一样颜色了。倒是那些狮猿均通人性,灵巧非常,我们帮过它忙,耳目又灵,望见我们必要赶来相见,一只未遇已是奇怪。明弟、铁牛均向老狮猿说过,要讨两只小的回山驯养,已然答应。我们离谷已远,天早过午,声影皆无实出意料。这东西看去好似知恩感德,明弟、铁牛走在前面,许先遇上也未可知。”
正说笑奔驰间,忽见吕不弃、端木琏、阿婷三姊妹同立路旁不远小峰之上,似在前后眺望,知其中途相待。二女刚笑呼得一声:“三位姊姊如何未走?”端木琏把手一摆,三女一同驰下。见面一问,才知三女走到路上,听说小妹、阮莲被葛孤留住,端木琏年纪较长,久经大敌,料有原因,便留了神。
果然刚出小盘谷不远,无意之中发现两撮潮烟的灰。知道前面两起人均不吃烟,方才必定有人由此经过。跟着又见左近树下有一小块吃剩的干粮和一些熟鸡骨,草地里还有好些脚印,看出人数不止一个。
吕不弃先当方才谷中两起敌人所留。阿婷力言:“不是。照贼党脚程,他们由此经过,和我们打了一阵,连同我们走这一路,中间少说也有半日光景,潮烟余灰早被山风吹散,风日之下,食物应早干透。你看鸡骨上面未啃完的地方残痕犹新,而这脚印又多偏向旁边小峰之上。这一带野草虽都不高,长得却甚匀密,山路两头均极险峻,只这里里许来长一段比较好走,还有一片山坡,别的地方常人均难飞渡,前面又是一条绝壑,人在半崖陡坡之上攀援上下,并无路径。便是小妹会点武功的人,走起来也颇胆怯,格外留心,何况樵采的人?这一带直到小盘谷口外,除了童山石崖,便是野草、荆棘、灌木之类,无什出产。这许多人来此做什?脚印来去两面均无发现,只在这里见到,看那去势是向侧面小峰,与我们途向不同。反正无事,还要等候江、阮两姊妹,何不就便查看一会?”
吕不弃闻言提醒,仔细一看,那脚印只有树下浅草沙地上最多,大小不一,方才至少也有五六人在此,脚尖果然偏向小峰一面,便同一路查看过去。前行尽是沙地,野草渐稀,脚印只一处,似是一人所留,往前便不再见。又走两三丈,看出有三四人的印迹,都只前半脚看到尖,才知这伙人纵得颇远,并还心急,所留脚印,最深的竟达半寸以上,痕迹显明,仿佛武功颇好,匆匆纵起,必以为停留之处偏在一旁,来往的人无论武功强弱均不会由此经过,尤其那座小峰,孤立乱山之中,占地不大,景物又极荒凉,不会有人特意登临;走得又急,致将痕迹留下。便照脚印去处,赶上峰去。
那峰前面是一斜坡,上下相隔不过十多丈,两面乱山环绕。峰后一面危崖峭立,下临阔涧,深约数丈,底下多是乱石野草,只中心深处有一条丈许宽的水面,水流甚急。对岸大片森林,峰峦杂杏,郁郁苍苍,形势奇险,比这一面还要难走。三女走到半山还看到一点人走过的痕迹和一些被刀新斩断的荆棘,再往上走便看不出丝毫踪影,料定人去不久。
对岸地势看去较低,多是极险峻的峰崖,上面长满古森林,黑压压一大片将地面遮满,不像有人可以随便出入,只有绕往来路一带比较可能。又看出由当地往小盘谷,只要由峰侧取路,连越崇冈,走直路横断过去,似要近出一半,想起江、阮二女在后未到,这伙人因由捷径通行,前三起人先后错过,小妹、阮莲赶来恰好遇上。心疑贼党人数必多,正朝小盘谷那面查看,觉着来去两路均无人影。
三人目力均强,居高临下,看得甚远,无论走得多快,只在数十里左右,均能看出,怎会毫无影迹?如说过时已久,对方所留痕迹均是新的,连那潮烟余烬也未吹散,往多的看,也必不过顿饭光景,是何原故?端木琏说:“这伙人如是贼党,决非庸手。你看李、黑、童三人方才均在前面山崖之上出没,此时才走下去,走得虽快,不似遇敌之状;前面还有明弟他们。我们虽然故意走慢,前后相隔至多二三十里,稍有动静,彼此均能看出。我想贼党人多,也许还有接应,或是探出我们踪迹,跟踪赶来,必已去往来路小盘谷一面,不知为何锗过,我们三起人均未遇上。反正追赶得上,索性走往回路,见到小妹她们会合同行,比较稳妥。二位妹子以为如何?”
三女均和小妹交厚,闻言立应,还未起身,便见来路上飞也似赶来两人,正是江、阮二女,忙即出声招呼。到了峰上一说经过,小妹笑道:“二位姊妹和婷妹均是足智多谋,这次如何疏忽?此峰无什树木,峰顶有人,老远均能看见,先后忘了隐蔽。、二位姊姊名震江湖已有多年,稍微有点名望的绿林中人便不见过也都听说,莫要贼党本来在此,看见你们方始避开。这一带地势虽较明显,藏人却极容易,我们如被看破,先藏起来自然看不出来,还是走吧。”
吕不弃方说:“此言有理。”阿婷忽然惊呼:“四位姊姊,你们看那人多怪!”众人随手指处一看,原来相隔不远的前面峰崖腰上有一头戴宽檐草帽的矮子,空着双手,身穿一件半长不短的黑衣,脚上穿着一双草鞋,孤身一人由前路一面走来,顺着岭势往斜刺里走去,身上又未带有兵器。如换常人,只当山中随便走路的山民,决看不出他的奇处。
这一行五人均是行家,见那一带峰崖偏在侧面,相隔不远,又高又陡,下面是一深沟,上面并无路径,好些地方均和峭壁一样,只稍微有点倾斜,全山皆石,除石缝隙中稀落落生着几丛兰蕙等香草而外,没有一根树木藤蔓。那么滑陡的山腰,休说是人,便是猿猴也难通行。那人走在上面,不特行所无事,神态从容,下面那么深的山沟竟如无觉,看去并不甚快,转眼之间竟走出老长一段。最奇是地势陡峭得厉害,就有立足之处,上下相差至少也有尺许,脚背并还十九向外,决难并立,照理应该高一脚低一脚,还要内功真好,将人的重心稳住,看好脚底,提气轻身,脚心用力,抓住脚踏之处,才能勉强走过。细看那人所行,好似一条直线,双足前后均是平行,遇到最险之处,仿佛用半边脚粘在上面,至少有一半以上脚底虚出在外。下面便是深达数十丈的山沟,胆小的人,看去都要眼花心跳。山风正大,衣服被风吹得一路朝外飞起,人的身子始终立直,毫未摇动。这样高的武功,尚是第一次见到。草帽宽而且深,面目均被遮住,也看不出年纪老少。
正自惊奇,阮莲心想:这样高的本领,初次见到,必是异人奇士无疑。那山沟又作人字形,与来路分歧,无法过去,忍不住喊道:“这位老人家可否留步,容我姊妹拜见么?”端木琏见那人头也未回,便往小盘谷侧面一带沿山走去,那条一两里长的陡峻险滑的山腰,竟被安然渡过,到了尽头乱石草树之中。阮莲还在高呼求见,笑说:“三妹,你认都不认得,如何乱喊?要是自己人还好,否则岂不多事?”话未说完,遥望黑摩勒等三人如飞赶来,料有原故,忙同迎上。再看前面三人并非来寻自己,已往斜刺里一片山坡树林之下赶去,相隔尚远。
吕不弃想起前事,心中一动,忙喊:“前面有敌!黑兄他们已然追去,我们快走!”说罢,五人一同朝前赶去,相隔两三里,一晃赶到,黑摩勒和李、童二人已由下面赶了上来。见面一问,才知三人正走之间,先是一阵风过,微闻呼哨之声,再听便无声息,登高四望,也无影迹。三人全都耳闻,自然不会听错。黑摩勒急于赶上江明商量一事,听那声音来路偏在右侧,又知端木琏等三女侠尚在后面接应小妹,就有贼党也不妨事。遥望三女同立来路峰上,也似在彼眺望,不像有什变故,便往前走。
玉琪毕竟关心小妹,知其最后起身,惟恐中途遇敌,有什疏失;黑摩勒新交好友,谈得投机,人又机警聪明,自己又有尾随江、阮四人之事,惟恐误会,不便回身迎候,心中却在悬念,不时回顾身后。忽然发现来路侧面有一山谷,口外有一小山,似有人影跳动,刀光映日,正是方才哨声来路一面。因所行山路前段往右折转,地势又高,仗着三人目力都好,虽然隔远,仍看出有人在彼争斗。再看地势,由下面绕走过去要近得多,便由当地顺路赶去。
这时,人正走入半山森林之中,故此三女先未看出,快要到达方始发现。三人先到一看,地上横着六个贼尸,所用兵器多半折断在地,都是纯钢打就的刀棍之类,仿佛被人拗断神气。内中一贼手持一柄带有长链的大铁锤,用手一提,竟有七八十斤,身材也颇高大,貌相神态狞厉已极,虽已身死,仍瞪着一双凶睛,恶鬼也似,左脸肿起老高,并无伤痕,仔细一看,认出那贼正是湖口船上所遇洛阳三杰的死党,外号大力金刚的郑天雄。想起此贼力大无穷,手中纯钢铁锤号称一二百斤,拿在手上和耍流星一样,黄河水旱两路久著凶名。多大的船,被他一锤打上立成粉碎。猛恶无比,害人甚多,自称生平未遇敌手。看这铁锤虽有一半空心,差不多也有两尺方圆,上面铁链和柄几有人臂粗细,稍差一点的武家,不论是人是兵器,当然撞上就被打飞。另五同党遗留的残破兵器也都精良沉重,想也不是弱者。方才遥望,最多不过六七人在动手,敌人决不会多,也许只得一个。这样杀人如草的恶贼,怎会晃眼之间全数伏诛?此人本领实是惊人。
正在查看情势,玉琪忽由贼党包裹中寻出一封芙蓉坪的密令,三人一同看完,不禁大惊。因那地方偏僻,六贼似被异人中途诱来一齐除去。立将贼党身边所带芙蓉坪老贼所发铁羽信符匆匆取出,连贼尸也无暇顾及便往上跑。黑摩勒正说:“李、童二兄转告小徒,令随诸位师叔回到黄山等我。我还有事,至多两三日也必赶到。”
端木琏等五侠女已同赶来,见面一说,黑摩勒一听方才有一矮子在斜对面峰崖之上,想起壶公分手时所示机宜,心中暗喜,笑说:“我还有点要紧事,要寻一位老前辈,详情不暇多言。你们可回黄山,我随后就到。方才由贼党身上搜出信符,未见我面以前不可轻用。江大姊代告铁牛不可离开黄山,明弟等我回山再谈。”说罢,便朝方才矮子去路如飞赶去。
众人见他神色匆匆,面有喜容,料他必知矮子来历,李、童二人同来,当听提起。一问玉琪,只将芙蓉坪老贼曹景书信取出,与众观看,说:“黑兄见信之后,好似想起一件要事,便催快走,神情十分忙迫,还未顾得多说话,便与诸位姊妹相见了。”
众人将信接过一看,大意是说:“敌党有人泄机,不特黄山开石炼剑日期地点曹贼全都知道,连众人踪迹也被贼党发现。恰巧贼党日前有人在锦春坪附近失踪甚多,心疑黑摩勒和他走在一路。又听一老贼说葛鹰与壶公是老友,上次人山全是探听虚实;跟着神乞车卫又往芙蓉坪大闹一阵,虽因老贼关口重重,不曾深入后山重地,因是出其不意,没想到敌人公然如此大胆,前山一带仍被闹个马仰人翻。同时接到各地密报,均说这班遗孤少年英侠均全露出头角,在长江一带出现,所向无敌,更善避重就轻,以少胜多。以前隐居富春江上的江氏母女,还有人说恐是王妃母女隐迹在彼。因觉王妃已被害死,亲眼得见,断无复活之理,只疑前王另一外宠所生,还没想到是本人。那昔年认作心腹之患的唐妃母子三人也在近日出现,两小兄妹并还明目张胆要报父仇。起初本疑以前自称杀死唐妃母子的贼党受人指教而来,并非真事。经此一来,越发证实,不由大怒,立下密令,去请那口称报仇、杀死唐妃母子的几个绿林中人入山相见。不料事隔多年,这几人均受高人警戒,改邪归正,退隐多年。只有一个,因贪老贼每年所递厚礼,仍与来往,冒失走来。被老贼毒刑拷打,问出真情,连全家一齐杀死。余者姓名已隐,连住处都未找到,暂时只得罢了。因见诸家遗孤相继出现,事已闹大,双方早晚非拼不可,再照以前偷偷摸摸下手暗算已无用处,怒火头上,立用铁羽飞书,密令各地贼党,照所开发现仇敌之处赶去,沿途搜杀。一面又派出几批本领最高的党羽,分途赶往黄山破坏开石炼剑之事。异人所杀六贼,便因在湖口穷搜黑摩勒师徒踪迹,不见下落,偶遇一贼,无意中说起在彭泽城外发现两起少年男女,看那脚底,武功甚好,孤身一人未敢跟踪。群贼听所说形貌,正与老贼密令相似,一算去路也对,便往武夷追赶下来。这几个贼党,虽和丁氏弟兄黄生师徒在湖口附近水战,伤了数人,因见敌人身材不对,事后也查探不出踪迹,心中惊疑,和黑摩勒等少年男女英侠却未交手,只是耳闻,便全追了下来。没想到所寻的人一个未见,便恶贯满盈送了性命。”
众人看出信上口气,老贼曹景将与清廷勾结,已命专人前往,和壶公、百鸟山人所料相同,料知双方针锋相对,快要发难,归心更急。阮莲看出玉琪想要随往黄山,故意问道:“我们此去,人数越多越好。李、童二兄当然仗义相助,可否连余、陈、毕、归诸兄便中约去几位么?”玉琪闻言笑答:“此去锦春坪虽要绕远三数十里,如由当地赶往黄山要近得多。我知诸位姊妹兄弟这三日内均未安歇,到了黄山难免有事。天已黄昏,赶到锦春坪必是夜间,前路尚遥,强敌到处都是,随时均可遇上,不养好精神如何能行?人也吃亏。我意欲请诸位同往余、陈二兄家中住上一夜,办好干粮一同起身,就便约了他们同去,岂非一举两便?”
小妹本想不去,连玉琪同行也自辞谢,只是无法出口,再见玉琪情意殷殷,所说有理,暗付:此人固是忠实热肠,我自有我的主意,管他作什?再想:众弟兄姊妹这样仗义,全是为了我家的事,已有几天不曾好好眠食。难得锦春坪几位好友一见如故,又有师门渊源,不是外人,此去途中终要觅地安歇,何必有好地方不去住?再说这一带全是荒山,吃的先买不到,壶公所赠食物均未带来,天气又热,仍以依他为是。见阮莲和李、童二人均看住自己,似等回答,方要开口。
端木琏人最刚直,初遇众人,由谷中起身时,已听阮氏姊妹说起李、童二人来历和双方相识经过,在旁插口说道:“我们算起来都是一家,彼此这样情投意合,无须客气。有这样贤主人,再好没有。我们今夜决计住在锦春坪,难得时近中秋,天气又好,听三妹说锦春坪美景无边,芳兰谷中兰蕙四时不断,我更喜爱。我和吕、朱二妹此来食宿均有定时,不须早睡。如到得早,还可看花赏月,稍微流连,观玩些时呢。”
小妹随口应好,也未向李、童二人称谢,便催快走。刚想起江明等三人起身在前,这一耽搁,走得越远,打算推两个脚程最快的赶去送信,忽见前面一条毛茸茸的黄影在树林中踏枝飞渡,斜阳影里其行如飞。吕不弃和阿婷看出是只比人还大的猩猿之类,忙告众人,想要赶去。
阮莲想起狮猿,知二女不曾见过,忙喊:“二位姊姊且慢!这东西看去凶恶,并不伤人,等我问它几句。”说时,那东西已然隔近,一声低啸,便纵落在众人面前,正是那支老猿。双方连叫带比,得知江明等三人久候众人不至,已在途中相待。
阮莲便令赶往送信,狮猿应声飞驰而去,走得真和飞一样,一路上下纵跃,映着阳光,只见一条黄影晃眼投入前途苍烟渺霭之中。众人脚程都快,也是边说边走,比较起来竟差得远。吕不弃因听说起此猿灵慧,笑说:“我闻黄山陶师伯有一守洞苍猿甚是灵慧。这类猛兽如能养上一只,大有用处。”阮莲便说:“此猿向不离山远出,曾答应明弟、铁牛,送两只小猿与他二人驯养。也许此猿便为践约而来。”
众人一路飞驰,遥望铁牛奔来。见面一问,才知昨日黑摩勒走后,萧山人便赶回来,因只借到一口宝剑,雄精珠无处寻觅,听说黑摩勒得有一粒,立时赶回。一听大害已除,好生欢喜,便令老猿如约将两小猿送往黄山。归途方遇江明等三人。铁牛问知师父不在,老猿虽通人语,到底人兽言语不便,迎来询问。正说之间,老猿已然赶回,朝众人低啸了几声,便穿林而去,一瞥不见。
铁牛听说师父另有要事,三日之后才回;众人恐他寻去,不说去向,只得一同前驰。江明等三人先因前面有了歧路,初动身时,玉琪约往锦春坪投宿,惟恐走错,在彼相待,遥望众人赶来,一同迎上。
天已入夜,大家重又会合一起,往前进发。锦春坪就在前面不远,只翻过一座峰崖便可到达。李、童三人途径又熟,不必再走小妹等日前来路,越发近便。到时,月光初挂峰腰,清辉四射,照得当地高山流水。松石花草都似蒙上一层轻霜,风景清绝,未到过的人全都赞好起来。
余、陈二人饭早吃过,一见嘉宾到来,好生高兴。只归福一人出游未归,余者都在。当时设酒款待,安排宿处。吃完,端木琏欲往芳兰谷一游,请众先睡。这班少年英侠都是年轻喜事,一个个精强力壮,生龙活虎一般,只管连日山中奔驰无什休息,丝毫不觉疲劳,全要跟去。玉琪便将备好的瓜果带去,同往谷中游玩,到了半夜方始归卧,大家睡得甚香。
次日小妹起身最早,因觉众人连日大劳,见铁牛起身寻来,不令惊动。铁牛笑说:“只这里女客未起。我和李六师伯、江师叔同住余家,天还未亮,六师伯便在做事,连昨夜放落的包裹和路上干粮全都经他备好,包扎停当,每位一份。陈、毕二位师伯现已起身,连早饭都办齐了。”说时,对面房中吕不弃、端木琏、阮菡也都应声相问,才知大家都是一样心思,想使众人多睡一会。只阮莲、阿婷在自己房中刚醒,匆匆洗漱完毕。江明走来催问,大家同到余家,饱餐上路。只归福未回,得信再随后赶去。余一、陈实、毕定、李玉琪、童一亨全都同往。
众人此行得了好几位良友,俱都高兴异常。到了路上,吕不弃、朱阿婷知端木琏最爱兰花,好在绕路不多,提议由芳兰谷走出,便道一游。刚人谷口便见归福飞驰而来,见面之后,问知余、陈等四人要往黄山,忙说:“诸位兄长,今日还走不得。”
众人问故,归福答说:“好在时间还早,可将你们行李放在此地,先送各位师姊妹兄弟一段,且走且谈,我们只在黄昏前赶回便来得及。事关重要,我们弟兄六人,除有一位人川未归,失去良机,无法请回而外,在此数日之内,一个也不能走,否则不特可惜,将来大破芙蓉坪也少却好些力量。我知贼党均怕陶、葛二位老前辈,刚开始的两天决不敢去。来贼阴谋破坏之外,还有贪心妄想,打算将宝石中的西方金髓乘隙偷走。此宝见风就起变化,至多三个时辰便要放入特制炼钢炉内,烧化之后比火还热万倍,无论金石钢铁,沾着一点立时烧熔,化为青烟电雨而散。虽不知用什么方法盗取,在前七天内,金汁火功未到,没有二次烧炼以前决不敢冒失前往。上次黄山一斗,异派中能手差不多一网打尽,就有几个未出场的,也必闻风胆寒,何况这些鼠党狗盗!我们兄弟早去无用,贼党见我们人多有备,反更多生戒心,打草惊蛇。不特我们应该后去,便诸位名望最高的几位也应后到,或是随时藏起,埋伏两峰左近,才有用处。别的话路上再谈。”
余、陈诸人知道归福足智多谋,这等说法必有深意。玉琪不便不听,便命童一亨带了行李先回。一亨应声刚要接过,阮莲笑说:“六哥太不公平,大家一路多么热闹,如何叫他一人回去?”阿婷笑说:“三妹你也大不客气,主人身有要事,我们应该谢辞,请其先回,如何还要人家送呢?”毕定笑说:“我们并非送客,一则彼此知己之交,可以多谈些时;归二兄来意大家还不知道,就许与黄山之行有关,借着送行一谈,岂不两便?”归、余二人同声笑说:“六弟本是多此一举,我们所带东西均不甚多,就带身上也毫不吃力。为了此山日间大热,想将它存在此地轻松一点而已。谷中向无外人足迹,有也是自己人,不怕贼党偷去,何必还令七弟送回呢?”
玉琪答道:“事情难料。我见贼党颇有能者,日前又在左近山谷中除掉几个,我们弟兄多半露面,又有两个逃贼,他见我们身无包裹,分头赶到,必料我们住在附近,难免寻来报仇。便狮王雷应父女也未必不会走口。昨夜回去,我才想起,虽然大家都走,万一敌人寻到,不见一个所寻的人,应答稍微疏忽便被识破。因此连夜将村中几个机警一点的人全数喊起,告以万一人来,如何应付。至多贼党看见我们村中富足,风景又好,生出恶念,到底没有寻到他们的仇敌,要好得多。一面再将入口山洞封闭填没,能不被他寻到最好,否则照我所说应付,也不至于伤人。我们那么隐秘之处尚恐被他寻到,这条芳兰谷,贼党如生疑心,到处查探搜寻,非被寻到不可,一见包裹定生疑心。我们不留痕迹,贼党寻来,早有扮成樵夫的人在青松坪一带装着采药守望,一有人来,便照我所说,引往我日前养病的花林之内。那小楼内本还留有许多食用器具,守望的人再说得好,贼党必当前日杀他同党的仇敌已全离山他去,不致深入锦春坪扰闹了。包裹非带走不可。如说谷中永无外人踪迹,日前大姊她们怎么来的?小心总好。”
余一笑说:“六弟真个谨细。我们村中男女老少也有一二百人,年在十岁以上,不论男女,都学过两三年。内有一二十人更是种完田便下苦功,多少年没有间断。贼党寻来,好说便由他去。我们久居在此,也不愿意多事。真要欺人大甚,谁还怕他不成?”玉琪因将大家送到前途还要回转,便未再说。众人虽是便中看花,走得较慢,里许长一条山谷,边说边走,一晃也自走出。
一亨本不愿独自回去,见众人未将包裹放下,更不再提,跟着脚底加快,归福便将余、陈诸人不能就走的原故详细说出。
原来玉琪等小妹一走,便和童一亨尾随下去。本意是听无发老人说起众小侠前途艰危,以后半年中,随时随地均伏危机。曹贼如非恐将诸老辈剑侠高人引出,真恨不能连那多年心力勾结、答应帮助在先、近已隐退、不轻出面的几个异派中能手也请了出来。因知这班后起英侠均得师门真传,连接同党失利的信,敌人简直从未败过,又是惊急又是恨毒,不久必要发动全力来与众人作对,下手暗算。曹贼又极心细机警,所派贼党,照例一批跟着一批,至少两三起,并用铁羽飞书四面通知,到处都是他的接应。江、阮四人黑风顶之行虽极隐秘,到了前途难免仍被发现,冯吉等三老贼先要遇上,三老贼的凶名又早有过耳闻,玉琪越想越不放心,但因从见面救人起,形迹上过于亲密,惟恐多心,壶公和师门又有过节,便向归福借了两个面具。因童一亨亲如手足,照例形影不离,不听劝阻,又将归福一身黑衣借去,一同起身。
归福看出玉琪钟情小妹,人最诚毅,主意打定,百折不回,眼界甚高,又不喜与妇人女子来往,难得有此遇合,如能成功,真乃佳偶。但因事情太险,玉琪势孤,一亨本领较差,所学不纯,全仗天生异禀,机警灵巧,只管遇敌不按成法,因其手疾眼快,心灵机警,最长应变,没有一定家数,敌人稍差一点,反被闹个手忙脚乱,看不出他深浅,以致吃他的亏。可是这等打法遇到真个强敌便非败不可,转不如玉琪孤身一人进退方便,没有顾忌。惟恐陈实劝阻,也未告知大家,推说出山访友,暗中跟了下来。快到小盘谷附近,为防玉琪警觉,相隔约有里许,本意前段路只一条,一追便到,不料山径曲折,到时谷中正起大雾,伸手不辨五指。刚想起走时匆忙,未带千里火筒,这样深的大雾,如何入内?忽见前面飞也似赶来一男一女,到了谷外便即停住,同用于粮,手指谷中,低声谈笑。谷外地势虽然转高,月色也甚昏茫,看不出是什来路,掩将过去。正想偷听说些什么,男的一个已出声招呼。原来那是峨眉派前辈剑侠林秋水的门人邴琛、邴红珠兄妹二人,前在川东相遇,曾与订交。二人都是极好目力,归福方才大意,还未近前,早被发现,认出熟人。
双方一谈,才知邴氏兄妹幼丧父母,寄养舅家,有一幅居表嫂,年已三十,十分美貌,被淫贼燕飞来走过看中。先向旁人打听,知其夫妻情厚,不肯再嫁,用了种种好谋诱骗未成,指使手下贼党将人抢去,再由燕贼假装好人救了回来,几次市惠利诱未成,反被识破。舅父年老本分,还当他是好人,尊如上宾,这日正听表嫂对燕贼怒骂,想要劝解,大表兄忽然回家,因是素来习武,颇有本领,江湖上人相识颇多,认出燕贼来历,又知弟媳受欺之事,不由大怒。本意绝交了事,燕贼作贼心虚,惟恐张扬出去丢人,立起凶心,第二日夜里便将舅父全家杀死。表嫂也因强奸不从,与贼拼命,遭了惨杀。哪氏兄妹年才四五岁,被小表兄张和抱了逃出,藏在附近树林之中,差一点也送了性命。因知燕贼凶毒,报仇无力,遭难之后,便带两小兄妹逃往四川避难。日常寻师访友,想要报仇,均未如愿。这年春天,偷偷回乡上坟,正在坟前哭诉,巧遇林秋水,说张和禀赋太差,年已长大,不能深造,只将两小兄妹带去,去年与归福川东相遇,正是学成下山到处寻访燕贼下落之时。近方探出,遭难以前燕贼已早洗手,隐居江西,成了一个大富翁,名姓全改;那年乃是去往邻县山中掘取以前所埋赃银,无心路过,表嫂也是上坟归来,一见生心,害得人家遭此大祸。正要寻去,忽遇师门至交、归福的本门师叔铁樵夫仇大初,告以燕贼已受芙蓉坪老贼之聘往寻壶公。二人虽得师门真传,想杀此贼尚非容易,事前须往小盘谷东南六十里,寻一独居山中的老猎人师良。此人也是燕贼多年深仇,铁樵夫仇太初以前答应过他,三人合力,许能成功,不可冒失上前,以防中他暗器毒蒺藜。只寻到老猎人师良,便有防御之法。二人别时,问知仇太初隐居仙都山鼎湖峰旁,刚由云南迁来不久,因有几个师侄隐居武夷山锦春坪,欲往访看,传他本门最高心法剑术,并各赐一口好剑,以践昔年之约,此时人在仙霞岭访友等语。
归福闻言大喜,想起仇师叔三年前所说之言,原对自己和陈、毕二人而言,答应到时各赐一口好剑,想不到弟兄六人全都有份。本门心法,玉琪虽得师传,病好之后,日内便要向众传授,到底不如师长指点更好。惟恐错过良机,余、陈、毕三人常时出山,万一都不在家,无人接待,心想:玉琪不学无妨,谷中大雾昏黑,也难寻找,何不趁此两三日工夫往仙霞岭迎去,匆匆对哪氏兄妹说,此去必与李、童二人相遇,可令速回锦春坪,通知余、陈诸人一同等候;便往仙霞岭赶去。为想早到,途向又不对,以为邴氏兄妹今夜明朝必与玉琪相见,自己往仙霞岭,如其扑空,连夜回转锦春坪决来得及,也未绕路赶回,匆匆赶了下去。因知师叔所访那人是一对久居山中的老年夫妇,虽非同道,却是至亲,情份极厚,自己和余、陈诸人并还常往照看,送些钱米,只要人在那里,必可见到。
哪知到后一问,说人已走,因知众弟兄常往看望二老,行时留话,如有人来,可代告知,说芙蓉坪曹贼已发动全力,连下密令,暗杀诸少年英侠,还不知道锦春坪伏有他的敌人,黄山炼剑要小心防备,一班少年英侠外面走动,更须随时留意,不可走单。最重要是曹贼看出兆头不佳,形势日急,已向铁卫士告密,打算稍一不妙,便发动清廷暴力凶威,向仇敌下那毒手,所用阴谋十分凶毒。明日黄昏前后,必往锦春坪与众师侄相见,践那昔年之约。吩咐众人不要离开,还有话说,对于未来之事也说了好些。
归福忙又回赶,先还恐玉琪与哪氏兄妹相左,走时天气甚好,未带千里火,入谷好些不便,没有寻去。这位师叔人虽极好,最喜除暴安良,提掖后进,后辈中人只要见到,不论早晚必有恩赐,助其成功,但是有点古怪脾气,既命等他,万一玉琪不回,岂非美中不足?哪知刚进芳兰谷便见众人走来,见面之后把前事一一说出,人也走出老远。
江、阮诸人见话已说完,内中还有许多敌党阴谋,甚是凶险,好生感幸,再三请余、陈诸人回去。余一力说:“天气还早,仇师叔黄昏才来,去也无用。我们弟兄带有好些路菜干粮,不吃也是糟掉,带回多费手脚。走到午时将近,找个好地方,将我们这几个人所带的吃完,再行分手。三日之后,我们同赶往黄山便了。”
小妹等见余、陈诸人情意殷殷,只得听之。又走了一段,眼看正午不远,方择一干净山石,大家席地而坐。余、李二人因知黄山萧隐君山居清苦,无什食物,所存美酒想必在斗剑时被好友吃光;兵书峡中物产丰富,饮食精美,但离始信、文笔、天都诸峰尚远,众少年男女英侠也不会为了饮食之故往兵书峡去取用。听江明口气,洞中存粮无多,到后还要另打主意。想起葛鹰有兼人之量,此老为江湖老辈中最有名的异人,久已闻名,尚未见过,打算带些酒食前往相赠,因此所携食物甚多,均是山中腌腊的野味和猪牛干肉,还有十只风鸡。余、李诸人又带有不少熟的路菜,先是各人分带,余、李诸人包扎又紧,还看不出,等到打开,聚在一起,休说生的,便这六人的路菜也吃不完。
阿婷笑说:“我们走时,每人一个竹丝编的小篮,谁也不曾留意,这一并将起来,单是干粮路菜便有好几十斤,连未煮熟的差不多有二百斤重。这许多东西怎吃得完?难为李六哥想得这么周到,昨夜分手天已半夜,想必从那时起忙到现在,还未睡过呢。我看生的由我们带走,熟的只吃剩一小半,余下仍请诸位带回吧。”
陈实笑说:“再往前走,天气便凉。六弟因大家不喜油腻,除却肉干熏腊,便是山中土产的笋脯香干等清淡之物,竹篓又是特制,轻便好带,吃不完时带往黄山,要省不少的事。我们村中这类东西甚多,每家都有。就是路上累赘一点,万一遇敌,丢掉好了。”
江明笑说:“丢掉可惜。我们有这多人,就遇贼党也不至于将东西丢掉。家师洞中实是清苦,平常只吃山粮,荤东西一点没有。这位葛师叔饮食是个大量,转请他吃也是好的。”阮菡笑道:“明弟真馋。早知如此,请六哥办上两担荤菜,让你挑往黄山吃个没完如何?”
江明笑答:“你不知道我们黄山多么清苦呢。以前我在山中,每日全凭掘些野生山粮野菜度日。我就不知世上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直到永康虞家吃到许多美味,才知世上食物甚多,嘴也馋了起来。昨日我正着急,这许多人去,我是主人,不管好坏粗细,也应叫人吃饱。洞中什么都没有,如何待承这些嘉宾?莫非初次上门,便请人家自掘山粮野菜来吃,多不好意思呢!所以今早六哥和我说备有食物带去,我先欢喜,还没晓得这多,因恐你们不愿带,特意对六哥说,将它扎紧一些。后来大家收下才放了心,如今再多一倍的人也够吃好多天了。”
阮菡笑道:“亏你没羞!拿了人家东西,还恨不能越多越好。一个人的衣食,原应以自己劳力求得,不论好坏,吃起来都是香的。既是志同道合,分什宾主?一同掘取山粮野菜来吃更有意思。你前夜还和我说以后为了完成心愿,无论多么困苦艰难均非所计。这一点口腹之欲你便着急,分明下山以来,看惯有钱人家衣食精美,染了一些习气,以致口不应心,只管说得好听,仍是想吃好的穿好的。我也知你好面子,觉着这许多新交良友到了黄山,你是主人,应有款待,却不想不是我们同道,理都不爱理他们,也更不会待承他们;既是同道,便应共甘苦,一同努力前途,决不在此一时享受,何必为此操心呢?”
玉琪见江明面上通红,插口说道:“二妹之言虽极有理,一则长途跋涉,我们又急于赶路,食物难得;二则东西现成,不是为了口腹之欲特意求取。不知强敌将来,万一变生顷刻,不准备一点食物在旁,临时再掘山粮也来不及。再进一步说,黄山清苦,锦春坪东西太多,便是外人,也应以其所有济其所无,何况是自己人。人又这多,明弟主人,哪能置之不理呢?”
阮莲知道玉琪爱屋及乌,偏向江明,忙代乃姊答道:“六哥,凭良心说,我姊姊固然说得言重了些,你也对爱的人稍微偏向一点。不问应不应为饮食未节用心,但照昨夜你和明弟姊姊所说志愿,一说宾主,开口便错。这世界上大家都是主人,都应以本身之力互相扶助互相努力,由艰难辛苦转入光明。鲜衣美食也非不可享受,但要大家一样,永久下去,越过越好。志同道合的都是主人,否则便是对头,有什主客之分呢?”
端木琏就这一日夜间连听带看,已知玉琪钟情小妹,江明、阮菡更是志同道合的伴侣,见三人争论,小妹只是微笑不语,目光不时看着玉琪和江明,心中暗笑,从旁笑道:“你们的题目越说越大了。我们都要赶路,李六兄他们还要回去呢。”江明接口道:“本是我没有想到,不怪二姊说我。我们已吃得差不多,收拾走吧。”
阮莲看了小妹一眼,笑对玉琪道:“我真替你冤枉,白帮人家,何苦来呢?”童一亨忍不住答道:“我六哥讲的是正理,没有自应大家出力,既有现成东西,又非外人,有什相干?”话未说完,阮莲脱口说道:“你晓得什么?你真老实得可怜。你虽和六哥情如手足,但非同门,听仇师伯口信,并未提你一字,何苦干在一旁,看人家得好处?真还不如跟我们到黄山去杀贼,请陶师伯传你一点武功还好得多呢。”
一亨闻言心喜,想要跟去,又不愿离开玉琪,望着这两个最知己和投机的人,方一为难。毕定,归福心中一动,想起仇师叔虽喜扶植后进,但他不轻许可,同门弟兄六人答应在先,一亨却未见过。这次同回,一亨人又天真刚强,除玉琪外,落落寡合,万一师叔看他不上,使其一人向隅,岂不难堪?到时一亨再要因此失敬,更是难处。难得陶隐君和大白先生诸老前辈有好几位在黄山兵书峡等处,近水楼台,又有这班好友为之引进,多半能有遇合。见他迟疑不决,同声赞好。
玉琪本想一亨同回,代向师叔求教,及听毕、归二人一说,想起一亨从小孤苦,自由恶人手中将他救出,因未禀告本门师长,不敢公然传授心法。后见他为人忠实纯厚,机智绝伦,这样人便加传授,也不算是犯规,方加指点。无奈这几年来身染内疾,有力难施,一亨和别位弟兄又不似自己亲近,只照口授和平日所见得来,除暗器是其看见归福用功,暗下苦功学来,余均杂而不纯。难得阮莲开口,昨夜大家月下谈心,这班新交至友都说他好,此去必为引进无疑。阮莲这样说法,至少大自先生终可传他一点本领。如今同回,仇师叔话不好说,一个不巧,白用心机。便令一亨跟去。
一亨本就想去,立时答应。见大家将要分手,连忙帮同收拾,并想将所有东西并在一起挑去。众人自是不肯,只将阮氏姊妹的包裹竹篮抢去,坚持代拿。阮莲笑说:“呆子,分带省力,大家的东西,如何累你一人?”后见一亨坚持不放,还要想连别人的一齐拿走,赌气说道:“我姊妹的由你也就够了,要你多事!经过昨夜一谈,说定以后事情不论大小,都要各以全力去做,不能偷懒,依赖别人。只顾你卖好,显得我们游手好闲,连拿点东西都要别人帮忙,岂非言行不符么?和你的并在一起也行,走上一段却要换班,我便依你。”一亨诺诺连声。双方也就分手,说好黄山相见,各自上路。一亨始终不肯将阮氏姊妹东西放落。阮莲知他感激自己,其意甚诚,又看出他天生身轻力健,好在东西不重,也就听之。
所行山路甚是偏僻险峻,好些地方均难通行。芙蓉坪贼党虽然近日大举出动,毕竟得信较慢,均想不到众人在归福指点之后,对准直线翻山过涧,上下攀援横断过去,所经村镇极少,又多荒凉偏僻之处。等到遇见宫、燕二贼,得知众人已离盘蛇谷,先还当是追在二贼之后,分人迎去,扑了个空,又往归途分路搜索。不料众人脚程迅速,中途绕往锦春坪,改由当地起身,累得群贼四面八方带着信号旗花满山穷搜,连眠食都不顾,白忙了两天,一个人影也未看到。
后来各路群贼除燕飞来往寻老贼钱文通和另两个有本领的老贼而外,全都会合。均觉那多敌人忽然失踪,空自惊奇,无可如何,内有数贼居然寻到锦春坪附近。因仇太初说此时最好不要太强,玉琪预先埋伏守候花林的两个假装樵采的人并未撤退,入口照样封闭。来贼受了愚弄,以为当地花林中虽有几个不知姓名的能手,但均移往别处,也不知是否敌党。事情已是第三日,断定敌人专寻壶公,没见到人失望而去,不会还在山中逗留,因此锦春坪并未被贼寻到。
群贼会合之后,略一商计,一面飞书通知各路贼党,一面向芙蓉坪禀报。因黄山之行,非有极大本领的人不敢前往,已有专人下手,只几个本领最强的奉了老贼之命前往接应,余均分散。经此一来,由湖南、江西直达江、浙,到处侦骑密布,戒备越发严密。可是众人一贼也未遇上便到黄山。贼党也曾料出敌人必有几个回黄山的,因大小各路沿途均有耳目,无一发现,竟不知怎么过去的。
众人途中无事走得更快,不满三日便自到达,第四日正是中秋。先由江明引往始信峰顶一看,只有苍猿在彼。一问陶、葛二老,才知众人去后不久,葛鹰便到。陶元曜有通盘筹计,早已料定曹景老贼见势不佳必要勾结清廷,假借暴力为敌,贼党能手耳目甚多,开石炼剑必难隐瞒,便和葛鹰商量,说:“此时一班同道均已回山,我们话已说出,不便约人相助。异派中能手现已十九除去,虽有几个是老贼的死党,因其敛迹多年,如非再犯旧恶,不便寻他。再说曹贼罪恶如山,害人太多,应由这许多被害的人联合山中受他多年欺压危害的人一齐寻他算账,在众目之下受那恶报,借此坚强这些少年男女的心志,努力将来大众福利,不要以为大仇一报便可无事。我们只可从旁相助指点,不是迫不得已不可出面,方显得他们大多数人的力量,并非倚仗有限几个有本领的异人奇士方得成功。所以此时事情越难越好,吉凶祸福,能否胜任,全靠他们心志是否坚定,有无恒心毅力将其战胜,好些难题暂时装不知道均由于此。便我二人开石炼剑,也要他们自家回山出力防御,我们只管铸炼,别的难题仍要他们以自己之力克服。不过贼党狡诈万分,什么人材都有,我们分内之事也不可不作防备。炼第一炉时,贼党知我二人开头数日无须全神贯注,必不敢来扰闹。在西方金髓提炼成功,只等稍冷,与纯钢合炼刀剑,快要换炉之时,我们丝毫疏忽不得。贼党必在此时赶来扰闹无疑。还有快要成功之时,他也非以全力破坏不可,且看他们回山如何应付吧。”
正商量间,司空晓星、萧山人先后赶到,说起清廷此时势盛,这类暴君专政将来虽是必败,现在凶威仍极强大。最可虑是事闹大大,难免连累人民遭殃。最好使他内部先出毛病,无暇及此,一面再将贼党的联系割断,由小而大,分别击破,方能成功。萧山人并说:“百鸟山人为了此事关系千百万人生命财产,已有赶往清廷化解之意。等我回山,还有两位道友也要往九十三天梯相见。大家从长计议之后便即起身。听说贼党还要大举来犯,请陶道友随时留意。”一面又约司空晓星一同下手。晓星便说:“来时,途遇太白先生,也有此意,已然约定先去。铁卫士中颇有几个和他相识,天良并未丧尽,必能引使改邪归正。这里有陶道友主持全局,贼党决无能为。借此磨练这班后辈的心志原是好事,不过兵书峡的虚实贼党已探出一点线索,此来多半双管齐下。风道友偏巧此时离开。好在唐氏兄妹母子和江、柴诸友均非弱者,主人虽不一定出手参与,仗着地利和这班人的本领,当可无害。事不宜迟,速行为上。”萧山人也同告辞,各自别去。
二人走后,陶元曜便照预计,在始信、文笔、天都三峰顶上设下三座炉鼎和疑兵之计。先由自己和葛鹰、苍猿各守一座,表面注重在始信峰,实则苍猿所守天都峰最为重要。宝石中的金髓也分为上中下三等分开来炼,以防万一敌人情急无计,将那几个隐避多年的异派能手在至宝利诱之下引了出来,暗中窃夺破坏。即便事出意外,至多将那最次的一炉钢精毁去,无关重要。一面吩咐苍猿由昨日起便将三峰炉鼎安好,准备一切。由此每日布置一处,到了中秋夜里,再将三座炉鼎一齐升火。此时正在天都峰山腹洞中,合力将那宝石外层磨成粉屑,只留藏有西方金髓的薄薄一层,到开炉以前半个时辰方始开一小口,将其取出注入炉槽之内,用文武火日夜加功化炼。因此宝金精之气凝结而成,比金铁重千百倍,用处甚多,不特中心金髓含有许多妙用,便那外层粉屑也含有大量金质,比寻常金铁要好得多,如经火化提炼出来,合在钢铁之中打成兵器,照样也能穿金断铁,锋利无比,通体均是有用之物,一点也不肯糟蹋。但这东西比钢坚硬得多,多好玉工也难将其取出。现时只有壶公和陶、葛二老有限三四人有此本领,至少还须要有两人分工合作。那中心金髓将其切断己是艰难,再将外皮磨成极细粉屑以为另铸兵器之用更是难极,要有细心耐性,还要有像陶元曜等剑术高明的异人,才能如愿。
葛鹰虽是最负盛名,方今铸炼刀剑的第一能手,前半没有陶元耀相助,外层许多宝贵的铁石金粉也只好弃掉。尤其是在炉中熔炼期中,那火配合天时早晚和阴晴风雨变化,有文有武,守炉的人必须全神贯注,使其恰到好处,一连多少天丝毫不能松懈,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本拟两炉放在一起,另一炉设在文笔峰顶,作为疑兵之计。一则陶、葛二老看出那些粉屑也有许多妙用,十分宝贵,不舍糟掉,意欲同时将它炼成镖梭弩箭之类小兵器。二则葛鹰好胜,平日自负铸剑第一高手,陶元曜为人虽极谦退,开头取宝仍是一同下手,双方功力相差一望而知,自觉功力不如陶元耀,尤其是那剑术,就算对方宝剑神物自己没有,到底不如,生来好强,想在铸剑上面用功,提议分成两鼎,各守一炉,表面将第一炉让陶元曜去炼,实则想用全副精力出奇制胜,争点面子。
陶元曜看出他的心意,又知他炼剑本领实是高明,笑说:“这样坚硬之质,使它化成粉屑,仗着宝剑之力自比葛兄稍强,如说铸炼刀剑却比你差得多,火力经验和细心先不如你。这是用来除暴安良,大家的事,理应量才任事,无须客气。为想愚弄贼党,用作疑兵,三炉分炼并非不可,这第一炉将来仍非葛兄独任其难不能尽善尽美。这头一个七天,我们当然合力布置,敌人也不会来,怎么都行。由第二个七天起,先令苍猿看守第一炉。贼党要来必在第二期末了将金髓分别人炉以前,这时这些后辈门人均已回山,当能应付过去。我们略施手法便可将它倒换,使贼党老远看出这三座炉鼎的高下次序。彼时炉槽熔质已在露天之下,再有人来,必往始信峰顶扑去,就是万不得已不敢下手,也必改扑文笔峰第三炉,不致到你天都峰去。由此大家便不再倒换,下去三十五日,均请葛兄以全副心力贯注在第一炉上,无论何时不必顾虑。你所用的酒食,已命申林办了一些,并命随同在旁听候差遣。我也明知芙蓉坪老贼把这件事看得最重,必以全力破坏,只管我们防御甚严,事终难料。照此办法,至多将第三炉失去,最好的一炉仍能成功。你看如何?”
葛鹰闻言感动,好胜之念全消。因防事出意外,敌人虚实并用,还有好些事正在布置,一面还要用药将那宝石粉屑炼过,不能分身,这两日人数又少,知道众人快来,特命苍猿在始信峰顶看守眺望,并等众人到来告知,须到中秋黄昏月上方可往见,到时自有机宜指示。
众人经江明由苍猿口中间明详情,又问两小狮猿已否送来。江明和苍猿正在说笑欢啸,高兴非常,听阮菡询问,侧顾笑答:“两小猿业已由老猿送到,看去比老的小得多,灵慧异常,连师父俱都喜爱。后来才知,此是萧山人从小训练的两只小猿,并会使用兵器。最奇是内中一只通体白毛,火眼金睛,披着一头金发,另一只周身火红,均与我们所见不同。难得那么凶猛之物竟通人意,一点也不想家,乖巧已极。不知那日夜里怎未看见?听说此来是奉萧山人之命,如照老猿心意,拿这两只送人,它决不敢。听说这东西和我猿师兄一样,也想乘机得上一口好刀剑,往芙蓉坪杀贼呢。可惜此时已被师父带往天都峰,令其洞外守望,不在此地,否则先看一眼多好。”阮菡笑说:“明弟真个童心。二猿早晚见到,又不离开,何必这样性急?”江明道:“师父还给它们取了两个名字,一叫雪狮,一叫赤电。”忽听苍猿手指下面连叫,随听猿啸之声。江明喜说:“这两小猿来了。”
众人赶往峰口,往下一看,只见下面一人二猿穿山跳涧而来,认出正是申林同了二猿赶来,忙同挥手欢呼。二猿本来和人一起已是走得极快,及听峰顶人猿欢啸之声,双双回身朝申林叫了两声,立如流星过渡,朝峰前飞射过来,离发现处相隔还有老远,上下又高,二猿飞驰山野峰崖之间,宛如一条赤电、一点银星,头上带着一线金光,映着阳光闪阿生辉,快得使人看不出面目形象,一路欢啸与苍猿啸声相应,转眼便到峰下,那么高的崖壁,竟和箭一般直蹿上来,见了众人便即拜倒。苍猿一叫,长臂一指,二猿便朝江明奔去,各拉一手,用毛脸不住挨蹭,亲热异常。
众人见那小猿比江明还高,和前见狮猿并不相同,瘦小得多,周身油光水滑,微一走动,身上便闪动起千万点金银火星,手足坚如钢铁,目光如电,精芒四射。那么威猛轻灵生具神力的猛兽,初次见面,神态那么驯善,俱都爱极,同声夸好。
二猿见众夸它,越发摇头晃脑,跟在江明身旁,低声欢啸,人稍开口,便争先抢去,所行尽如人意,只不通它兽语,真个比人灵巧敏捷得多。
阮莲见二猿随定江明形影不离,铁牛更是爱极,又追在二猿之后,不住口说手比,说在盘蛇谷时,暗向老猿请求,也答应送他一只,不过此时没有地方,将来是否如约?阮莲笑对阿婷低语道:“你看明弟和铁牛和二猿跳前跳后,高兴得也成了猢狲。以后老有两个猴子跟住,同在一起,谁还敢和他亲近呢?”
江明知她故意借话嘲笑,恐阮菡听出不快,忙即回看,阮菡正和申林、江、吕、端木诸人在旁聚谈,阮菡就在身旁,竟如未闻,忙赶过去,方要开口。阮菡已先说道:“你看你这大一个人,老是娃儿脾气。你申师兄久别重逢,你还未见面,只和猴子乱跳,也不来问师父可有吩咐。”江明笑答:“申师兄刚上来,我一看见就赶来了。”说罢二人礼见。一问来意,才知陶、葛二老已将天都峰山腹封闭,宝石也磨得差不多,只剩一层薄皮。因听雪狮报信,说有好些人赶往始信峰顶,苍猿未发警号,必是江明陪客同回,陶元耀见它连叫带比,知其急于往见江明等人,便命申林引了二猿同回传命,照所说地点,明早领了众人前去预先演习,以备到时埋伏应敌。仍由三猿在外守望,以防万一,明夜升火之后即往三峰左近分头埋伏等语。
众人得知成功有望,全都大喜。谈了一阵,江明便请众人下面洞中进食,一面安排住处。本定分在始信、天都、文笔三峰居住,以便就近照料,江明喜欢热闹,觉着为时尚早,那三座炉鼎虽分设在三峰顶上,但是设备极巧,不到时候外人看不出来,又知敌人不会来,此时也无如此胆量,陶、葛二老未守炉鼎以前,贼党如来,只有送死,便和申林商量,说:“文笔峰洞中还有石榻和一些用具,天都峰虽有几处洞穴,从来未住过人,还要打扫筹备,并且锦春坪几位新交至友日内也要赶来,须要准备。不如请今日来人同住在始信峰洞内,等余、李诸兄到后,再照师命分居。一则免得分散寂寞,事实上也方便一点。”
申林笑说:“师父本来命我按照人数和本领高低分配。这几日敌人不会前来,所重是在演习。师弟之言也是实情,通融原可,不过师父向来料事如神,有时发令只简单两句话,事前并无详言,到时便要应验。既命我们早点安息,明日未明起身,便照所说,看好地势,演习埋伏应敌之事,说不定有什用意。好在今夜不会有事发生,明日却要早起,大家随时留一点心便了。”
江明喜诺,晚饭后众人都觉当日天气晴和,月色甚好,峰旁山上又生着许多桂树,均是江明初拜师时,陶元曜亲手所种。听说崖菊也多开放,知道陶元曜最爱菊花,种得极好,曾用妙法培养。因江明每日专心用功,种花外行,说得不甚详细。昨日在途中又都睡过一夜,难得这样好的中秋夜月,均想出洞赏花玩月,不愿早睡。
申林饭后便自起身,赶往天都峰覆命。江明年轻喜事,良友初来,虽是同道至交,不分彼此,到底来者是客,见阿婷刚一提议,众人同声附和,笑说:“申师兄对于师父最是恭谨。因他走时吩咐请客早睡,不曾想起明日中秋。今夜月色鲜明,婷姊早说一声,我们带来的路菜甚多,申师兄又由白雁峰何师叔那里取来十坛美酒,葛师叔多大的量也吃不完。方才我往后洞,发现上次黄山斗剑办来待客的美酒,还有好几大坛未动。师父平日偶然也在月下花前随意吃几杯,但他老人家从未醉过,也吃不多。我和苍猿还有从前一位周师兄,每月有一次开荤,由后山深处打来野鸡野兔之类,照例吃它一个半醉。师父最爱我们,洞中虽然清苦,平日无什好吃的,只要有人送东西来,师父轻易不用,都便宜了我们随意饮食,从未说过一次。早有赏月赏花之言。我们把肚皮留下一半,到月光高起时,带到桂花林中,一面看花赏月,饮酒谈心,弄巧还可看到夜来云海之奇,岂不是好?”
阮莲笑道:“无怪我姊姊说你嘴馋,老忘不了吃的。就这样赏月看花舞剑登山,岂非一样有趣?何必要连酒带肉吃上一顿,弄得看核狼藉,使山灵笑我们酒肉之徒呢?”小妹笑道:“明弟固是贪吃,有点美酒也可助兴。只无须带上许多荤腥食物便了。”
江明见阮菡微笑相看,便问:“二姊之意如何?”阮菡笑道:“大家都走了好几天,月下谈心原有情趣。你把你师父的美酒带上一点,再将松子枣子带一点去。山阳野地里还有几株果树,大家随意采吃也是一样助兴。你不提那些路菜,三妹怎会笑你?”
铁牛、一亨和江明最好,插口先说:“江师叔话还没有说完,阮三师叔便挖苦他。我听人说,对月饮酒才算雅人。如说吃荤不好,那路菜多一半是笋脯香干之类素莱,又干净又好带,并非吃完,洒了一地骨头,有什相干?”一亨也抢着说道:“此言有理。苏东坡就说,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可见赏月看花非有酒不可了。”
阮莲听姊姊口气暗帮江明,正在暗笑,及听一亨附和铁牛,也是向着江明一面,不禁转向一亨嗔道:“你晓得什么?记了两句《赤壁赋》,便要当众掉文,以为你们风雅,实在又酸又俗。明月已上东山,既打算走,还不起身,偏在这里讨厌。”一亨闻言,慌道:“我并未说三妹说得不对,三妹爱吃笋脯,我先拿去。”
众人见他被阮莲一说,神态便自慌张,面涨通红,说完就走,惟恐阮莲怪他,想要讨好,又想不出好主意,说完人便跑去,俱都好笑。跟着江明、铁牛将酒取来,一同起身。大小三猿己早奉命峰顶眺望,不在洞中。初意当日天气晴美,秋高气爽,黄昏时的云海不厚,业已散开。此时月上中天,定是碧空万里,情景如画。出洞一看,觉着雾气颇重,还当洞近山脚,地势较低,走到高处,必定晴朗。及至走上对山,雾气越浓,面上湿阴阴的,江明笑说:“今夜天气已变,云雾已起,桂花菊花都在半山崖上,恐被云遮,看不成了。”忽听一亨、铁牛高呼:“大家快来!这里真有意思。”
江明原和众人缓步而行,听出二人语声是在近顶之处,笑说:“他二人跑在前面,不往桂花崖,却在顶上发话,必是桂花崖一带已被云雾遮住。今夜云低,他二人不常见到过上面皓月清辉,地面上到处都被白云遮没,回光反映,宛如万顷银涛的奇景,便觉好看。其实我们山居的人,这样眼福享受已惯,不足为奇。倒是今夜月光定必清明,天上不会有什云影,云雾多在半山以下。那些桂花树如被云遮住一半,加上那许多的菊花被云气一滋润,却比平常好看呢。”
众人边说边走,不觉穿云而上,果然越往上云雾越浓,最浓之处,对面都难见人。等到走出云层之上,一亨、铁牛正迎了下来,见面便说:“诸位快看,这有多好呢!”
众人闻言,朝二人手指之处一看。原来当夜云雾只到半山桂花崖前而止。那一带山崖作小半圆形横在山腰,地势虽有高低,大都平坦。有的更似飞阁临空,俯视绝壑,山容如染,秀峻天然,上面稀落落分布着许多大可合抱的桂花树,崖坡上下,丹枫丛生,秋菊竞艳,亭亭静植,五色缤纷。众人还未上山,先闻到一股接一股的桂花香味,这一临近,越觉香气浓郁,清馨染衣,秋光满眼,花月争辉。最有趣是那云恰在那些崖坡花树之间,下面看去似雾,到了上层便是云海波翻,银涛雪涌,茫茫大地,都被白云布满,上面却是皓月千里,苍旻无际,一眼望过去,不是青天便是白云,上下空明,漫无涯埃。虽然远近许多峰崖峦峨上半仍然挺出云涛之上,因天大清空,云太平阔,相形之下,休说那些小的峰崖,便是始信、天都、文笔、丹屏等那么高大雄伟的峰峦,插在万顷银涛之中,也似辽海风帆,笋尖出地,不知怎的看去那么渺小。当夜无风,天气最好,云层又密又厚,先似一团团的白气,刚开锅的蒸笼一般,在半山低处滃然欲起,渐渐凝结成团,与大量的云合成一片,大都又浓又密,高下不等,看去仿佛浪花飞舞,波涛浩瀚,定睛一看,十九静止未动,只是互相挤轧,疏密相间,自然舒卷,就有移动,也是极慢。因高低相差,仿佛是在汹涌奔腾,皓月明辉照在那些云团之上,有的层次分明,宛如无数银纨轻绢松松地拢成一大叠,其白如霜,里外空明,有的中心大密,月华反映,耀影浮光,幻为异彩,气象万千,转眼百变。稍不留心,决看不出云的动静,比起平日所见云海苍苍奔奔,浩荡腾涌,宛如天风吹海,骇浪山立,鲸波万丈,变幻无端,忽然一阵风来,便卷起千万层银涛雪浪,连那许多大小峰峦也似要被吞去的惊心骇目之景,又大不同,空广雄奇之中,别有一种清宁幽静之趣。妙在半山云层上面又飘起两三条云带,刚巧分两三层围绕在危崖花树之上,上半露出树身,下半崖坡随同云带袅袅摇曳,分合浮动,崖土地面又并未全被云遮住,月光穿云而下,照得下半树身和许多花草似隐似现,上面的枫叶菊花全被月光映成了金银色。
一亨、铁牛、阮莲、阿婷四人已早奔将过去,人身常被白云隔断,云一移动,渐渐现出全身。经此一来,休说那两个少女雾鬓风鬟,清辉玉臂,卿云缥缈,望之若仙,便一亨、铁牛也似桂殿金童凌虚游戏,快要乘风飞去光景。阮菡拍手笑道:“原来画图中的神仙,就是这般光景么?明弟你怎么不跟了去装个神仙,岂不好玩?”
江明笑答:“姊姊哪里知道,这景致远看极好,身临其境便没意思了。固然云带薄,不似平日那样堵得人气闷,但是目光常被云遮,什么也看不见,和方才到处昏蒙蒙一样,就是头露在外,也只看见上面一点花枝,湿气又重,周身冰凉,时候一久,衣服也被湿透,请想有什意思?人说仙人腾云驾雾,依我想来,直是寓言神话。果真神仙生活往来都在云中,休说水气湿润使人难耐,这气闷就够他受的。你看端木大姊、吕师姊她们见惯云海的人,可曾走开?还是这里好看。她们四人不也来了么?”
阮菡微嗔道:“就是你一人晓得!莫非我姊妹生长山中,连云海也未见过?一则那几条云带蜿蜒摇曳,看去好玩,想叫你试一试,代我采点花来。你自偷懒,偏有许多话说!”江明忙答:“我不知姊姊要花,这就采去。”
说时,下面四人已各采了一枝桂花走上。阮菡笑说:“三妹,明弟笑你们连云都未见过呢。”阮莲笑道:“他比谁都淘气。今日跟着姊姊们装大人,不肯走开,还要笑人。我那望云峰孤举突起,只有一条山岭,四面的山均隔得远,云海只比这里更阔,一月不知要看多少回,所见不广,还要笑人。他说的话我已听见。我采一枝花,稍立了一会,衣服几时湿透呢。”阮菡随手将花接过,不令再采。江明方说:“我是说云气闷人,何曾在笑你们?”
江小妹和端木琏、吕不弃同立山石之上,正在极目苍茫,指点烟云,互相说笑,见这几人又在拌嘴,方说:“上面枫林,地势甚好,眼界较宽,又有坐处,正好将酒取出同赏花月,坐上片刻回洞安眠。明日还有事呢。”
忽听天都峰顶隐隐传来一声猿啸,跟着又听雪狮、赤电新收二猿厉啸相应。先听似在云层下面,啸声发闷,晃眼之间,便见四点金星、两条白影,一浓一淡,映月生光,带着两声长啸破空飞驰而来。定睛一看,正是新收二猿,一路奔驰在前面峰崖云海之间,时而飞身云上,时而投入云中,一路星丸跳掷,隐现无常,其急如箭,同往始信峰这面飞驰而来。苍猿啸声本来甚急,忽然止住。跟着又是一声长啸,听出苍猿业已赶到峰下,方疑有事,猛瞥见三条猿影穿云而上,齐朝众人身前纵落。
因某些原因,还珠的这套书同样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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