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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侠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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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5-7-6 19:27: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厂生产GGB16AA滑块、GGB20AA滑块、GGB25AA滑块、GGB30AA滑块、GGB35AA滑块、GGB45AA滑块、GGB55AA滑块、GGB65AA滑块、GGB85AA滑块、GGB16BA滑块、GGB20BA滑块、GGB25BA滑块、GGB30BA滑块、GGB35BA滑块、GGB45BA滑块、GGB55BA滑块、GGB65BA滑块、GGB85BA滑块、GGB20AAL滑块、GGB25AAL滑块、GGB30AAL滑块、GGB35AAL滑块、GGB45IAAL滑块、GGB45IIAAL滑块、GGB55AAL滑块、GGB65AAL滑块、GGB85AAL滑块、GGB20BAL滑块、GGB25BAL滑块、GGB30BAL滑块、GGB35BAL滑块、GGB45BAL滑块、GGB55BAL滑块、GGB65BAL滑块、GGB85BAL滑块标题:侠客行(上)
    作者:金庸


    一 玄铁令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这一首《侠客行》古风,写的是战国时魏国信陵君
    门客侯嬴和朱亥的故事,千载之下读来,英锐之气,兀自虎
    虎有威。那大梁城邻近黄河,后称汴梁,即今河南开封。该
    地虽然数为京城,却是民风质朴,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侠气概,
    后世迄未泯灭。
    开封东门十二里处,有个小市镇,叫做侯监集。这小镇
    便因侯嬴而得名。当年侯嬴为大梁夷门监者。大梁城东有山,
    山势平夷,称为夷山,东城门便称为夷门。夷门监者就是大
    梁东门的看守小吏。
    这一日已是傍晚时分,四处前来赶集的乡民正自挑担的
    挑担、提篮的提篮,纷纷归去,突然间东北角上隐隐响起了
    马蹄声。蹄声渐近,竟然是大队人马,少说也有二百来骑,蹄
    声奔腾,乘者纵马疾驰。众人相顾说道:“多半是官军到了。”
    有的说道:“快让开些,官兵马匹冲来,踢翻担子,那也罢了,
    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该。”
    猛听得蹄声之中夹杂着阵阵胡哨。过不多时,胡哨声东
    呼西应、南作北和,竟然四面八方都是哨声,似乎将侯监集
    团团围住了。众人骇然失色,有些见识较多之人,不免心中
    嘀咕:“遮莫是强盗?”
    镇头杂货铺中一名伙计伸了伸舌头,道:“啊哟,只怕是
    我的妈啊那些老哥们来啦!”王掌柜脸色已然惨白,举起了一
    只不住发抖的肥手,作势要往那伙计头顶拍落,喝道:“你奶
    奶的,说话也不图个利市,甚么老哥小哥的。当真线上的大
    爷们来了,哪还有你……你的小命?再说,也没听见光天化
    日有人干这调调儿的!啊哟,这……这可有点儿邪……”
    他说到一半,口虽张着,却没了声音,只见市集东头四
    五匹健马直抢了过来。马上乘者一色黑衣,头戴范阳斗笠,手
    中各执明晃晃的钢刀,大声叫道:“老乡,大伙儿各站原地,
    动一下子的,可别怪刀子不生眼睛。”嘴里叱喝,拍马往西驰
    去。马蹄铁拍打在青石板上,铮铮直响,令人心惊肉跳。
    蹄声未歇,西边厢又有七八匹马冲来,马上健儿也是一
    色黑衣,头戴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这些人一般叱喝:“乖
    乖的不动,那没事,爱吃板刀面的就出来!”
    杂货铺那伙计嘿的一声笑,说道:“板刀面有甚么滋味
    ……”这人贫嘴贫舌的,想要说句笑话,岂知一句话没完,马
    上一名大汉马鞭挥出,甩进柜台,勾着那伙计的脖子,顺手
    一带,砰的一声,将他重重摔在街上。那大汉的坐骑一股劲
    儿向前驰去,将那伙计拖着而行。后边一匹马赶将上来,前
    蹄踩落,那伙计哀号一声,眼见不活了。
    旁人见到这伙人如此凶横,哪里还敢动弹?有的本想去
    上了门板,这时双脚便如钉牢在地上一般,只是全身发抖,要
    他当真丝毫不动,却也干不了。
    离杂货铺五六间门面处有家烧饼油条店,油锅中热油滋
    滋价响,铁丝架上搁着七八根油条。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弯
    着腰,将面粉捏成一个个小球,又将小球压成圆圆的一片,对
    眼前惊心动魄的惨事竟如视而不见。他在面饼上洒些葱花,对
    角一折,捏上了边,在一只黄砂碗中抓些芝麻,洒在饼上,然
    后用铁钳夹起,放入烘炉之中。
    这时四下里胡哨声均已止歇,马匹也不再行走,一个七
    八百人的市集上鸦雀无声,就是啼哭的小儿,也给父母按住
    了嘴巴,不令发出半点声音。各人凝气屏息之中,只听得一
    个人喀、喀、喀的皮靴之声,从西边沿着大街响将过来。
    这人走得甚慢,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便如踏在每个
    人心头之上。脚步声渐渐近来,其时太阳正要下山,一个长
    长的人影映在大街之上,随着脚步声慢慢逼近。街上人人都
    似吓得呆了,只有那卖饼老者仍在做他的烧饼。皮靴声响到
    烧饼铺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卖饼老者,突然间
    嘿嘿嘿的冷笑三声。
    卖饼老者缓缓抬起头来,只见面前那人身材极高,一张
    脸孔如橘皮般凹凹凸凸,满是疙瘩。卖饼老者道:“大爷,买
    饼么?一文钱一个。”拿起铁钳,从烘炉中夹了个热烘烘的烧
    饼出来,放在白木板上。那高个儿又是一声冷笑,说道:“拿
    来!”伸出左手。那老者眯着眼睛道:“是!”拿起那个新焙的
    烧饼,放在他掌中。
    那高个儿双眉竖起,大声怒道:“到这当儿,你还在消遣
    大爷!”将烧饼劈面向老者掷去。卖饼老者缓缓将头一侧,烧
    饼从他脸畔擦过,拍的一声响,落在路边的一条泥沟之旁。
    高个儿掷出烧饼,随即从腰间撤出一对双钩,钩头映着
    夕阳,蓝印印地寒气逼人,说道:“到这时候还不拿出来?姓
    吴的,你到底识不识时务?”卖饼老者道:“大爷认错人啦,老
    汉姓王。卖饼王老汉,侯监集上人人认得。”高个儿冷笑道:
    “他奶奶的!我们早查得清清楚楚,你乔装改扮,躲得了一年
    半载,可躲不得一辈了。”
    卖饼老者眯着眼睛,慢条斯理的说道:“素闻金刀寨安寨
    主劫富济贫,江湖上提起来,都是翘起大拇指,说一声:‘侠
    盗!’怎么派出来的小喽罗,却向卖烧饼的穷老汉打起主意来
    啦?”他说话似乎有气无力,这几句话却说得清清楚楚。
    高个儿怒喝:“吴道通,你是决计不交出来的啦?”卖饼
    老者脸色微变,左颊上的肌肉牵动了几下,随即又是一副懒
    洋洋的神气,说道:“你既知道吴某的名字,对我仍然这般无
    礼,未免太大胆了些罢?”那高个儿骂道:“你老子胆大胆小,
    你到今天才知吗?”左钩一起,一招“手到擒来”,疾向吴道
    通左肩钩落。
    吴道通向右略闪,高个儿钢钩落空,左腕随即内勾,钢
    钩拖回,便向吴道通后心钩到。吴道通矮身避开,跟着右足
    踢出,却是踢在那座炭火烧得正旺的烘炉之上。满炉红炭陡
    地向那高个儿身上飞去,同时一镬炸油条的熟油也猛向他头
    顶浇落。
    那高个儿吃了一惊,急忙后跃,避开了红炭,却避不开
    满镬热油,“啊哟”一声,满锅热油已泼在他双腿之上,只痛
    得他哇哇怪叫。
    吴道通双足力登,冲天跃起,已纵到了对面屋顶,手中
    兀自抓着那把烤烧饼的铁钳。猛地里青光闪动,一柄单刀迎

    头劈来,吴道通举铁钳挡去,当的一声响,火光四溅。他那
    铁钳虽是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其实乃纯钢所铸,竟将单刀挡
    了回去,便在此时,左侧一根短枪、右侧双刀同时攻到。原
    来四周屋顶上都已布满了人。吴道通哼了一声,叫道:“好不
    要脸,以多取胜么?”身形一长,双手分执铁钳两股,左挡短
    枪,右架双刀,竟将铁钳拆了开来,变成了一对判官笔。原
    来他这烤烧饼的铁钳,是一对判官笔所合成。
    吴道通双笔使开,招招取人穴道,以一敌三,仍然占到
    上风。他一声猛喝:“着!”使短枪的“啊”的一声,左腿中
    笔,骨溜溜的从屋檐上滚了下去。
    西北角屋面上站着一名矮瘦老者,双手叉在腰间,冷冷
    的瞧着三人相斗。
    白光闪动之中,使单刀的忽被吴道通右脚踹中,一个筋
    斗翻落街中。那使双刀的怯意陡生,两把刀使得如同一团雪
    花相似,护在身前,只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将过来,越走越近,右手食指陡地戳
    出,径取吴道通左眼。这一招迅捷无比,吴道通急忙回笔打
    他手指。那老者手指略歪,避过铁笔,改戳他咽喉。吴道通
    笔势已老,无法变招,只得退了一步。
    那老者跟着上前一步,右手又是一指伸出,点向他小腹。
    吴道通右笔反转,砸向敌人头顶。那老者向前直冲,几欲扑
    入吴道通的怀里,便这么一冲,已将他一笔避过,同时双手
    齐出,向他胸口抓去。吴道通大惊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
    声,胸口已被他抓下一长条衣服。吴道通百忙中也不及察看
    是否已经受伤,双臂合拢,倒转铁笔,一招“环抱六合”,双
    笔笔柄向那老者两边太阳穴中砸去。
    那老者不闪不架,又是向前一冲,双掌扎扎实实的击在
    对方胸口。喀喇喇的一声响,也不知断了多少根肋骨,吴道
    通从屋顶上一交翻跌下去。
    那高个儿两条大腿被热油炙得全是火泡,早在暴跳如雷,
    只是双腿受了重伤,无法纵上屋顶和敌人拚命,又知那矮瘦
    老者周牧高傲自负,他既已出手,就不喜旁人来相助,是以
    只仰着脖子,观看二人相斗。眼见吴道通从屋顶摔下,那高
    个儿大喜,急跃而前,双钩扎落,刺入吴道通的肚腹。他得
    意之极,仰起头来纵声长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终于慢了一步,双钩已然入
    腹。
    突然间那高个儿大叫:“啊……”踉踉跄跄倒退几步,只
    见他胸口插了两支铁笔,自前胸直透至后背,鲜血从四个伤

    口中直涌出来,身子晃了几晃,便即摔倒。吴道通临死时奋
    力一击,那高个儿猝不及防,竟被双笔插中要害。金刀寨伙
    伴忙伸手扶起,却已气绝。
    周牧不去理会那高个儿的生死,嘴角边露出鄙夷之色,抓
    起吴道通的身子,见也已停了呼吸。他眉头微皱,喝道:“剥
    了他衣服,细细搜查。”
    四名下属应道:“是!”立即剥去吴道通的衣衫。只见他
    背上长衣之下负着一个包裹。两名黑衣汉子迅速打开包裹,但
    见包中有包,一层层的裹着油布,每打开一层,周牧脸上的
    喜意便多了一分。一共解开了十来层油布,包裹越来越小,周
    牧脸色渐渐沮丧,眼见最后已成为一个三寸许见方、两寸来
    厚的小包,当即挟手攫过,捏了一捏,怒道:“他奶奶的!骗
    人的玩意,不用看了!快到屋里搜去。”
    十余名黑衣汉子应声入内。烧饼店前后不过两间房,十
    几人挤在里面,乒乒乓乓、呛啷呛啷,店里的碗碟、床板、桌
    椅、衣物一件件给摔了出来。
    周牧只是叫:“细细的搜,甚么地方都别漏过了!”
    闹了半天,已黑沉沉地难以见物,众汉子点起火把,将
    烧饼店墙壁、灶头也都拆烂了。呛啷一声响,一只瓦缸摔入
    了街心,跌成碎片,缸中面粉四散得满地都是。
    暮霭苍茫中,一只污秽的小手从街角边偷偷伸过来,抓
    起水沟旁那烧饼,慢慢缩手。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叫化子。他已饿了一整天,有气没
    力的坐在墙角边。那高个儿接过吴道通递来的烧饼,掷在水
    沟之旁,小丐的一双眼睛便始终没离开过这烧饼。他早想去
    拿来吃了,但见到街上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汉子,却吓得丝毫
    不敢动弹。那杂货铺伙计的死尸便躺在烧饼之旁。后来,吴
    道通和那高个儿的两具尸首,也躺在烧饼不远的地方。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沟边,那小丐终于
    鼓起勇气,抓起了烧饼。他饥火中烧,顾不得饼上沾了臭水






    烂泥,轻轻咬了一口,含在口里,却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
    微声给那些手执刀剑的汉子们听见了。口中衔着一块烧饼,虽
    未吞下,肚里似乎已舒服得多。
    这时众汉子已将烧饼铺中搜了个天翻地覆,连地下的砖
    头也已一块块挖起来查过。周牧见再也查不到甚么,喝道:
    “收队!”
    胡哨声连作,跟着马蹄声响起,金刀寨盗伙一批批出了
    侯监集。两名盗伙抬起那高个儿的尸身,横放马鞍之上,片
    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直等马蹄声全然消逝,侯监集上才有些轻微人声。但镇
    人怕群盗去而复回,谁也不敢大声说话。杂货铺掌柜和另一
    个伙计抬了伙伴的尸身入店,急忙上了门板,再也不敢出来。
    但听得东边劈劈拍拍,西边咿咿呀呀,不是上排门,便是关
    门,过不多时,街上再无人影,亦无半点声息。
    那小丐见吴道通的尸身兀自横卧在地,没人理睬,心下
    有些害怕,轻轻嚼了几口,将一小块烧饼咽下,正待再咬,忽
    见吴道通的尸身一动。那小丐大吃一惊,揉了揉眼睛,却见
    那死尸慢慢坐了起来。小丐吓得呆了,心中怦怦乱跳,但见
    那死尸双腿一挺,竟然站起身来。答答两声轻响,那小丐牙
    齿相击。
    死尸回过头来,幸好那小丐缩在墙角之后,死尸见他不
    到。这时冷月斜照,小丐却瞧得清清楚楚,但见那死尸嘴角
    边流下一道鲜血,两根钢钩兀自插在他的腹中,小丐死命咬
    住牙齿,不使发出声响。
    只见那死尸弯下双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个烧饼,






    捏了一捏,双手撕开,随即抛下,又摸到一个烧饼,撕开来
    却又抛去。小丐只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
    见那死尸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何杂物,都不理会,一摸
    到烧饼,便撕开抛去,一面摸,一面走近水沟。群盗搜索烧
    饼铺时,将木板上二十来个烧饼都扫在地下,这时那死尸拾
    起来一个个撕开,却又不吃,撕成两半,便往地下一丢。
    小丐眼见那死尸一步步移近墙角,大骇之下,只想发足
    奔逃,可是全身吓得软了。一双脚哪里提得起来?那死尸行
    动迟缓,撕破这二十来个烧饼,足足花了一炷香时光。他在
    地下再也摸不到烧饼,缓缓转头,似在四处找寻。小丐转过
    头来,不敢瞧他,突然间吓得魂飞魄散。原来他身子虽然躲
    在墙角之后,但月光从身后照来,将他蓬头散发的影子映在
    那死尸脚旁。小丐见那死尸的脚又是一动,大叫一声,发足
    便跑。
    那死尸嘶哑着嗓子叫道:“烧饼!烧饼!”腾腾腾的追来。
    小丐在地下一绊,摔了个筋斗。那死尸弯腰伸手,便来
    按他背心。小丐一个打滚,避在一旁,发足又奔。那死尸一
    时站不直身子,支撑了一会这才站起,他脚长步大,虽然行
    路蹒跚,摇摇摆摆的如醉汉一般,只十几步,便追到了小丐
    身后,一把抓住他后颈,提了起来。
    只听得那死尸问道:“你……你偷了我的烧饼?”在这当
    口,小丐如何还敢抵赖,只得点了点头。那死尸又问:“你……
    你已经吃了?”小丐又点了点头。那死尸右手伸出,嗤的一声,
    扯破小丐的衣衫,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肤。那死尸道:“割开
    你的肚子,挖出来!”小丐直吓得魄不附体,颤声道:“我……






    我……我只咬了一口。”
    原来吴道通给周牧双掌击中胸口,又给那高个儿双钩插
    中肚腹,一时闭气晕死,过得良久,却又悠悠醒转。肚腹虽
    是要害,但纵然受到重伤,一时却不便死,他心中念念不忘
    的只是那一件物事,一经醒转,发觉金刀寨人马已然离去,竟
    顾不得胸腹的重伤,先要寻回藏在烧饼中的物事。
    他扮作个卖饼老人,在侯监集隐居。一住三载,倒也平
    安无事,但设法想见那物的原主,却也始终找寻不到。待听
    得胡哨声响,二百余骑四下合围,他虽不知这群盗伙定是冲
    着自己而来,终究觉察到局面凶险,仓卒间无处可以隐藏,当
    即将那物放在烧饼之中。那高个儿一现身,伸手说道:“拿来!”
    吴道通行一着险棋,索性便将这烧饼放入他手中,果然不出
    所料,那高个儿大怒之下,便将烧饼掷去。
    吴道通重伤之后醒转,自认不出是哪个烧饼之中藏有那
    物,一个个撕开来找寻,全无影踪,最后终于抓着那个小丐。
    他想这小叫化饿得狠了,多半是连饼带物一齐吞入腹中,当
    下便要剖开他肚子来取物。一时寻不到利刃,他咬一咬牙,伸
    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钢钩,倒转钩头,便往小丐肚上划去。
    钢钩拔离肚腹,猛觉得一阵剧痛,伤口血如泉涌,钩头
    虽已碰到小丐的肚子,但左手突然间没了力气,五指松开,小
    丐身子落地,吴道通右手钢钩向前送出,却刺了个空。吴道
    通仰天摔倒,双足挺了几下,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他身上,拚命挣扎着爬起,转身狂奔。刚才
    吓得实在厉害,只奔出几步,腿膝酸软,翻了个筋斗,就此
    晕了过去,右手却兀自牢牢的抓着那个只咬过一口的烧饼。






    淡淡的月光照上吴道通的尸身,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东
    南角上又隐隐传来马蹄之声。
    这一次的蹄声来得好快,刚只听到声响,倏忽间已到了
    近处。侯监集的居民已成惊弓之鸟,静夜中又听到马蹄声,不
    自禁的胆战心惊,躲在被窝中只发抖。但这次来的只两匹马,
    也没胡哨之声。
    这两匹马形相甚奇。一匹自头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却是
    白色,那是“乌云盖雪”的名驹;另一匹四蹄却是黑色,通
    体雪白,马谱中称为“墨蹄玉兔”,中土尤为罕见。
    白马上骑着的是个白衣女子,若不是鬓边戴了朵红花,腰
    间又系着一条猩红飘带,几乎便如服丧,红带上挂了一柄白
    鞘长剑。黑马乘客是个中年男子,一身黑衫,腰间系着的长
    剑也是黑色的剑鞘。两乘马并肩疾驰而来。
    顷刻间两人都看到了吴道通的尸首以及满地损毁的家生
    杂物,同声惊噫:“咦!”
    黑衫男子马鞭挥出,卷在吴道通尸身颈项之中,拉起数
    尺,月光便照在尸身脸上。那女子道:“是吴道通!看来安金
    刀已得手了。”那男子马鞭一振,将尸身掷在道旁,道:“吴
    道通死去不久,伤口血迹未凝,赶得上!”那女子点了点头。
    两匹马并肩向西驰去。八只铁蹄落在青石板上,蹄声答
    答,竟如一匹马奔驰一般。两匹马前蹄后蹄都是同起同落,整
    齐之极,也是美观之极,不论是谁见了,都想得到这两匹马
    曾同受长期操练,是以奋蹄急驰之际,也是绝无参差。
    两匹马越跑越快,一掠过汴梁城郊,道路狭窄,便不能






    双骑并骑。那女子微一勒马,让那男子先行。那男子侧头一
    笑,纵马而前,那女子跟随在后。
    两匹骏马脚力非凡,按照吴道通死去的情状推想,这当
    儿已该当赶上金刀寨人马,但始终影踪毫无。他们不知吴道
    通虽气绝不久,金刀寨的人众却早去得远了。
    马不停蹄的赶了一个多时辰。二人下马让坐骑稍歇,上
    马又行,将到天明时分,蓦见远处旷野中有几个火头升起。两
    人相视一笑,同时飞身下马。那女子接过那男子手中马缰,将
    两匹马都系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火
    头奔去。
    这些火头在平野之间看来似乎不远,其实相距有数里之
    遥。两人在草地上便如一阵风般滑行过去。将到临近,只见
    一大群人分别围着十几堆火,隐隐听得稀里呼噜之声此起彼
    应,众人捧着碗在吃面。两人本想先行窥探,但平野之地无
    可藏身,离这群人约十数丈,便放慢了脚步,并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问:“甚么人?干甚么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么?是哪一位
    朋友在这里?”
    那矮老者周牧一抬眼,火光照耀下见来人一男一女,一
    黑一白,并肩而立。两人都是中年,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文
    秀清雅,衣衫飘飘,腰间都挂着一柄长剑。
    周牧心中一凛,随即想起两个人来,一挺腰站了起来,抱
    拳说道:“原来是江南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大驾光临!”跟着大
    声喝道:“众弟兄,快起来行礼,这两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
    庄主夫妇。”一众汉子轰然站起,微微躬身。周牧心下嘀咕:






    “石清、闵柔夫妇跟我们金刀寨可没纠葛梁子,大清早找将上
    来,不知想干甚么,难道也为了这件物事?”游目往四下里一
    瞧,一望平野,更无旁人,心想:“虽然听说他夫妇剑术了得,
    终究好汉敌不过人多,又怕他何来?”
    石夫人闵柔轻声说道:“师哥,这位是鹰爪门的周牧周老
    爷子。”
    她话声虽低,周牧却也听见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
    剑居然还知道我的名头。”忙接口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
    见石庄主、石夫人。”说着又弯了弯腰。
    石清向着众盗伙微笑道:“众位朋友正用早膳,这可打扰
    了,请坐,请坐。”转头对周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气,愚夫
    妇和贵门‘一飞冲天’庄震中庄兄曾有数面之缘,说起来大
    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飞冲天’是在下师叔。”暗道:“你年纪比
    我小着一大截,却称我庄师叔为庄兄,那不是明明以长辈自
    居吗?”想到此节,更觉对方此来只怕不怀好意,心下更多了
    一层戒备。武林中于“辈份”两字看得甚重,晚辈遇上了长
    辈固然必须恭敬,而长辈吩咐下来,晚辈也轻易不得违拗,否
    则给人说一声以下犯上,先就理亏。
    石清见他脸色微微一沉,已知其意,笑道:“这可得罪了!
    当年嵩山一会,曾听庄兄说起贵门武功,愚夫妇佩服得紧。我
    忝在世交,有个不情之请,周世兄莫怪。”他一改口称之为
    “周世兄”,更是以长辈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冲着两位的金面,只要
    力所能及,两位吩咐下来,自是无有不遵。但若是敝寨的事,






    在下职位低微,那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这人老辣得紧,没听我说甚么,先来推个干
    干净净。”说道:“那跟贵寨毫无干系。我要向周世兄打听一
    件事。愚夫妇追寻一个人,此人姓吴名道通,兵器使的是一
    对判官笔,身材甚高,听说近年来扮成了个老头儿,隐姓埋
    名,潜居在汴梁附近。不知周世兄可曾听到过他的讯息吗?”
    他一说出吴道通的名字,金刀寨人众登时耸动,有些立
    时放下了手中捧着的面碗。
    周牧心想:“你从东而来,当然已见到了吴道通的尸身,
    我若不说,反而显得不够光棍了。”当即打个哈哈,说道:
    “那当真好极了,石庄主、石夫人,说来也是真巧,姓周的虽
    然武艺低微,却碰上给贤夫妇立了一场功劳。这吴道通得罪
    了贤夫妇,我们金刀寨已将他料理啦。”说这几句话时,双目
    凝视着石清的脸,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又是微微一笑,说道:“这吴道通跟我们素不相识,
    说不上得罪了愚夫妇甚么。我们追寻此人,说来倒教周世兄
    见笑,是为了此人所携带的一件物事。”
    周牧脸上肌肉牵动了几下,随即镇定,笑道:“贤夫妇消
    息也真灵通,这个讯息嘛,我们金刀寨也听到了。不瞒石庄
    主说,在下这番带了这些兄弟们出来,也就是为了这件物事。
    唉,不知是哪一个狗杂种造的谣,却累得双笔吴道通枉送了
    性命。我们二百多人空走一趟,那也罢了,只怕安大哥还要
    怪在下办事不力呢。江湖上向来谣言满天飞,倘若以为那件
    物事真是金刀寨得了,都向我们打起主意来,这可不冤么?张
    兄弟,咱们怎么打死那姓吴的,怎样搜查那间烧饼铺,你详






    详细细的禀告石庄主、石夫人两位。”
    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说道:“那姓吴的武功甚是了得,我
    们李大元李头领的性命送在他的手下。后来周头领出手,双
    掌将那姓吴的震下屋顶,当时便将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断,五
    脏粉碎……”此人口齿极是灵便,加油添酱,将众盗伙如何
    撬开烧饼铺地下的砖头、如何翻倒面缸、如何拆墙翻炕,说
    了一大篇,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吴道通背上包裹一节。
    石清点了点头,心道:“这周牧一见我们,始终是全神戒
    备,惴惴不安。玄素庄和金刀寨向无过节,若不是他已得到
    了那物事,又何必对我们夫妇如此提防?”他知这伙人得不到
    此物便罢,若是得了去,定是在周牧身边,一瞥之间,但见
    金刀寨二百余人个个壮健剽悍,虽无一流好手,究竟人多难
    斗。适才周牧言语说得客气,其中所含的骨头着实不少,全
    无友善之意,自也是恃了人多势众,当下脸上仍是微微含笑,
    手指左首远处树林,说道:“我有一句话,要单独和周世兄商
    量,请借一步到那边林中说话。”
    周牧怎肯落单,立即道:“我们这里都是好兄弟、好朋友,
    无事不可……”下面“对人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觉左腕一
    紧,已被石清伸手握住,跟着半身酸麻,右手也已毫无劲力。
    周牧又惊又怒,自从石清、闵柔夫妇现身,他便凝神应接,不
    敢有丝毫怠忽,哪知石清说动手便动手,竟然捷如闪电的抓
    住了自己的手腕。这等擒拿手法本是他鹰爪门的拿手本领,不
    料一招未交,便落入对方手中,急欲运力挣扎,但身上力气
    竟已无影无踪,知道要穴已为对方所制,霎时间额头便冒出
    了汗珠。






    石清朗声说道:“周世兄既允过去说话,那最好也没有
    了。”回头向闵柔道:“师妹,我和周世兄过去说句话儿,片
    刻即回,请师妹在此稍候。”说着缓步而行。闵柔斯斯文文的
    道:“师哥请便。”他两人虽是夫妇,却是师兄妹相称。
    金刀寨众人见石清笑嘻嘻地与周牧同行,似无恶意,他
    夫人又留在当地,谁也想不到周牧如此武功,竟会不声不响
    的被人挟持而去。
    石清抓着周牧手腕,越行越快,周牧只要脚下稍慢,立
    时便会摔倒,只得拚命奔跑。从火堆到树林约有里许,两人
    倏忽间便穿入了林中。
    石清放脱了他手腕,笑道:“周世兄……”周牧怒道:
    “你这是干甚么?”右手成抓,一招“搏狮手”,便往石清胸口
    狠抓下去。
    石清左手自右而左划了过来,在他手腕上轻轻一带,已
    将他手臂带向左方,一把抓拢,竟是一手将他两只手腕都反
    抓在背后。周牧惊怒之下,右足向后力踹。
    石清笑道:“周世兄又何必动怒?”周牧只觉右腿“伏
    兔”“环跳”两处穴道中一麻,踹出的一脚力道尚未使出,已
    软软的垂了下来。这一来,他只有一只左脚着地,若是再向
    后踹,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可,不由得满脸涨得通红,怒道:
    “你……你……你……”
    石清道:“吴道通身上的物事,周世兄既已取到,我想借
    来一观。请取出来罢!”周牧道:“那东西是有的,却不在我
    身边。你既要看,咱们回到那边去便了。”他想骗石清回到火
    堆之旁,那时一声号令,众人群起而攻,石清夫妇武功再强,






    也难免寡不敌众。
    石清笑道:“我可信不过,却要在周世兄身边搜搜!得罪
    莫怪。”
    周牧怒道:“你要搜我?当我是甚么人了?”
    石清不答,一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脚的皮靴。周牧“啊”的
    一声,只见他已从靴筒中取了一个小包出来,正是得自吴道
    通身上之物。周牧又惊又怒,又是诧异:“这……这……他怎
    地知道?难道是见到我藏进去的?”其实石清一说要搜,便见
    他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左脚一瞥,眼光随即转开,望向远处,猜
    想此物定是藏在他左足的靴内,果然一搜便着。
    石清心想:“适才那人叙述大搜烧饼铺的情景,显非虚假,
    而此物却在你身上搜出,当然是你意图瞒过众人,私下吞没。”
    左手三指在那小包外捏了几下,脸色微变。
    周牧急得涨红了脸,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便要呼叫求援。
    石清冷冷的道:“你背叛安寨主,宁愿将此事当众抖将出来,
    受那斩断十指的刑罚么?”周牧大惊,情不自禁的颤声道:
    “你……你怎么知道?”石清道:“我自然知道。”松指放开了
    他双手,说道:“安金刀何等精明,你连我也瞒不过,又岂能
    瞒得过他?”
    便在此时,只听得擦擦擦几下脚步声轻响,有人到了林
    外。一个粗豪的声音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多承石庄主夸奖,
    安某这里谢过了。”话声方罢,三个人闯进林来。
    周牧一见,登时面如土色。这三人正是金刀寨的大寨主
    安奉日、二寨主冯振武、三寨主元澄道人。周牧奉命出来追






    寻吴道通之时,安寨主并未说到派人前来接应,不知如何,竟
    然亲自下寨。周牧心想自己吞没此物的图谋固然已成画饼,而
    且身败名裂,说不定性命也是难保,情急之下,忙道:“安大
    哥,那……那……东西给他抢去了。”
    安奉日拱手向石清行礼,说道:“石庄主名扬天下,安某
    仰慕得紧,一直无缘亲近。敝寨便在左近,便请石庄主和夫
    人同去盘桓数日,使兄弟得以敬聆教训。”
    石清见安奉日环眼虬髯,身材矮壮,一副粗豪的神色,岂
    知说话却甚是得体,一句不提自己抢去物事,却邀请前赴金
    刀寨盘桓。可是这一上寨去,哪里还能轻易脱身?拱手还礼
    之后,顺手便要将那小包揣入怀中,笑道:“多谢安寨主盛情
    ……”
    突然间青光闪动,元澄道人长剑出鞘,剑尖刺向石清手
    腕,喝道:“先放下此物!”
    这一下来得好快,岂知他快石清更快,身子一侧,已欺
    到了元澄道人身旁,随手将那小包递出,放入他左手,笑道:
    “给你!”元澄道人大喜,不及细想他用意,便即拿住,不料
    右腕一麻,手中长剑已被对方夺去。
    石清倒转长剑,斫向元澄左腕,喝道:“先放下此物!”元
    澄大吃一惊,眼见寒光闪闪,剑锋离左腕不及五寸,缩手退
    避,均已不及,只得反掌将那小包掷了回去。
    冯振武叫道:“好俊功夫!”不等石清伸手去接小包,展
    开单刀,着地滚去,径向他腿上砍去。石清长剑嗤的一声刺
    落,这一招后发先至,冯振武单刀尚未砍到他右腿,他长剑
    其势便要将冯振武的脑袋钉在地下。






    安奉日见情势危忽,大叫:“剑下……”石清长剑继续前
    刺,冯振武心中一凉,闭目待死,只觉颊上微微一痛,石清
    的长剑却不再刺下,原来他剑下留情,剑尖碰到了冯振武的
    面颊。立刻收势,其间方位、力道,竟是半分也相差不得。跟
    着听得搭的一声轻响,石清长剑拍回小包,伸手接住,安奉
    日那“留情”两字这才出口。
    石清收回长剑,说道:“得罪!”退开了两步。
    冯振武站起身来,倒提单刀,满脸愧色,退到了安奉日
    身后,口中喃喃说了两句,不知是谢石清剑下留情,还是骂
    他出手狠辣,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安奉日伸手解开胸口铜扣,将单刀从背后取下,拔刀出
    鞘。其时朝阳初升,日光从林间空隙照射进来,金刀映日,闪
    闪耀眼,厚背薄刃,果然好一口利器!安奉日金刀一立,说
    道:“石庄主技艺惊人,佩服,佩服,兄弟要讨教几招!”
    石清笑道:“今日得会高贤,幸也何如!”一扬手,将那
    小包掷了出去。四人一怔之间,只听得飕的一声,石清手中
    夺自元澄道人的长剑跟着掷出,那小包刚撞上对面树干,长
    剑已然赶上,将小包钉入树中。剑锋只穿过小包一角,却不
    损及包中物事,手法之快,运劲之巧,实不亚于适才连败元
    澄道人、冯振武的那两招。
    四人的眼光从树干再回到石清身上时,只见他手中已多
    了一柄通体墨黑的长剑,只听他说道:“墨剑会金刀,点到为
    止。是谁占先一招半式,便得此物如何?”
    安奉日见他居然将已得之物钉在树上,再以比武较量来
    决定此物谁属,丝毫不占便宜,心下好生佩服,说道:“石庄






    主请!”他早就听说玄素庄石清、闵柔夫妇剑术精绝,适才见
    他制服元澄道人和冯振武,当真名下无虚,心中丝毫不敢托
    大,刷刷刷三刀,尽是虚劈。
    石清剑尖向地,全身纹风不动,说道:“进招罢!”
    安奉日这才挥刀斜劈,招式未老,已然倒翻上来。他一
    出手便是生平绝技七十二路“劈卦刀”,招中藏套,套中含式,
    变化多端。石清使开墨剑,初时见招破招,守得甚是严谨,三
    十余招后,一声清啸,陡地展开抢攻,那便一剑快似一剑。安
    奉日接了三十余招后,已全然看不清对方剑势来路,心中暗
    暗惊慌,只有舞刀护住要害。
    两人拆了七十招,刀剑始终不交,忽听得叮的一声轻响,
    墨剑的剑锋已贴住了刀背,顺势滑了下去。这一招“顺流而
    下”,原是以剑破刀的寻常招数,若是对手武功稍逊,安奉日
    只须刀身向外掠出,立时便将来剑荡开。但石清的墨剑来势
    奇快,安奉日翻刀欲荡,剑锋已凉飕飕的碰到了他的食指。安
    奉日大惊:“我四根手指不保!”便欲撒刀后退,也已不及。心
    念电转之际,石清长剑竟然硬生生的收住,非但不向前削,反
    而向后挪了数寸。安奉日知他手下容情,此际欲不撒刀,也
    可不得,只得松手放开了刀柄。
    哪知墨剑一翻,转到了刀下,却将金刀托住,不令落地,
    只听石清说道:“你我势均力敌,难分胜败。”墨剑微微一震,
    金刀跃将起来。
    安奉日心中好生感激,五指又握紧了刀柄,知他取胜之
    后,尚自给自己保存颜面,忙举刀一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正是“劈卦刀”的收刀势“南海礼佛”。






    他这一招使出,心下更惊,不由得脸上变色,原来他一
    招一式的使将下来,此时刚好将七十二路“劈卦刀”刀法使
    完,显是对方于自己这门拿手绝技知之已稔,直等自己的刀
    法使到第七十一路上,这才将自己制住,倘若他一上来便即
    抢攻,自己能否挡得住他十招八招,也是殊无把握。
    安奉日正想说几句感谢的言语,石清还剑入鞘,抱拳说
    道:“姓石的交了安寨主这个朋友,咱们不用再比。何时路过
    敝庄,务请来盘桓几日。”安奉日脸色惨然,道:“自当过来
    拜访。”纵身近树,拔起元澄道人的长剑,接住小包,将一刀
    一剑都插在地下,双手捧了那小包,走到石清身前,说道:
    “石庄主请取去罢!”这件要物他虽得而复失,但石清顾全自
    己面子,保全了自己四根手指,却也十分承他的情。
    不料石清双手一拱,说道:“后会有期!”转身便走。安
    奉日叫道:“石庄主请留步。庄主顾全安某颜面,安某岂有不
    知?安某明明是大败亏输,此物务请石庄主取去,否则岂不
    是将安某当作不识好歹的无赖小人了。”石清微笑道:“安寨
    主,今日比武,胜败未分。安寨主的青龙刀、拦路断门刀等
    等精妙刀法都尚未施展,怎能便说输了?再说,这个小包中
    并无那物在内,只怕周世兄是上了人家的当。”
    安奉日一怔,说道:“并无那物在内?”急忙打开小包,拆
    了一层又一层,拆了五层之后,只见包内有三个铜钱,凝神
    再看,外圆内方,其形扁薄,却不是三枚制钱是甚么?一怔
    之下,不由得惊怒交集,当下强自抑制,转头向周牧道:“周
    兄弟,这……这到底开甚么玩笑?”周牧嗫嚅道:“我……我
    也不知道啊。在那吴道通身上,便只搜到这个小包。”






    安奉日心下雪亮,情知吴道通不是将那物藏在隐秘异常
    之处,便是已交给了旁人,此番不但空却跋涉,反而大损金
    刀寨的威风,当下将纸包往地下一掷,向石清道:“倒教石庄
    主见笑了,却不知石庄主何由得知?”
    石清适才夺到那个小包之时,随手一捏,便已察觉是三
    枚圆形之物,虽不知定是铜钱,却已确定绝非心目中欲取的
    物件,微笑道:“在下也只胡乱猜测而已。咱们同是受人之愚,
    盼安寨主大量包涵。”一抱拳,转身向冯振武、元澄道人、周
    牧拱了拱手,快步出林。
    石清走到火堆之旁,向闵柔道:“师妹,走罢!”两人上
    了坐骑,又向来路回去。
    闵柔看了丈夫的脸色,不用多问,便知此事没有成功,心
    中一酸,不由得泪水一滴滴的落上衣襟。石清道:“金刀寨也
    上了当。咱们再到吴道通尸身上去搜搜,说不定金刀寨的朋
    友们漏了眼。”闵柔明知无望,却不违拗丈夫之意,哽咽道:
    “是。”
    黑白双驹脚力快极,没到晌午时分,又已到了侯监集上。
    镇民惊魂未定,没一家店铺开门。群盗杀人抢劫之事,已
    由地方保甲向汴梁官衙禀报,官老爷还在调兵遣将,不敢便
    来,显是打着“迟来一刻便多一分平安”的主意。
    石清夫妇纵马来到吴道通尸身之旁,见墙角边坐着个十
    二、三岁的小丐,此外四下里更无旁人。石清当即在吴道通
    身上细细搜寻,连他发髻也拆散了,鞋袜也除了来看过。闵
    柔则到烧饼铺去再查了一次。






    两夫妇相对黯然,同时叹了口气。闵柔道:“师哥,看来
    此仇已注定难报。这几日来也真累了你啦。咱们到汴梁城中
    散散心,看几出戏文,听几场鼓儿书。”石清知道妻子素来爱
    静,不喜观剧听曲,到汴梁散散心云云,那全是体贴自己,便
    说道:“也好,既然来到了河南,总得到汴梁逛逛。听说汴梁
    的银匠是高手,去拣几件首饰也是好的。”闵柔素以美色驰名
    武林,本来就喜爱打扮,人近中年,对容止修饰更加注重。她
    凄然一笑,说道:“自从坚儿死后,这十三年来你给我买的首
    饰,足够开一家珠宝铺子啦!”
    她说到“自从坚儿死后”一句话,泪水又已涔涔而下,一
    瞥眼间,只见那小丐坐在墙角边,猥猥崽崽,污秽不堪,不
    禁起了怜意,问道:“你妈妈呢?怎么做叫化子了?”小丐道:
    “我……我……我妈妈不见了。”闵柔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
    一小锭银子,掷在他脚边,说道:“买饼儿去吃罢!”提缰便
    行,回头问道:“孩子,你叫甚么名字?”
    那小丐道:“我……我叫‘狗杂种’!”
    闵柔一怔,心想:“怎会叫这样的名字?”石清摇了摇头,
    道:“是个白痴!”闵柔道:“是,怪可怜见儿的。”两人纵马
    向汴梁城驰去。
    那小丐自给吴道通的死尸吓得晕了过去,直到天明才醒,
    这一下惊吓实在厉害,睁眼见到吴道通的尸体血肉模糊的躺
    在自己身畔,竟不敢起身逃开,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
    又醒。石清到来之时,他神智已然清醒,正想离去,却见石
    清翻弄尸体,又吓得不敢动了,没想到那个美丽女子竟会给






    自己一锭银子。他心道:“饼儿么?我自己也有。”
    他提起右手,手中兀自抓着那咬过一口的烧饼,惊慌之
    心渐去,登感饥饿难忍,张口往烧饼上用力咬下,只听得卜
    的一声响,上下门牙大痛,似是咬到了铁石。那小丐一拉烧
    饼,口中已多了一物,忙吐在左手掌中,见是黑黝黝的一块
    铁片。
    那小丐看了一眼,也不去细想烧饼中何以会有铁片,也
    来不及抛去,见饼中再无异物,当即大嚼起来,一个烧饼顷
    刻即尽。他眼光转到吴道通尸体旁那十几枚撕破的烧饼上,寻
    思:“给鬼撕过的饼子,不知吃不吃得?”
    正打不定主意,忽听得头顶有人叫道:“四面围住了!”那
    小丐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屋顶上站着三个身穿白袍的男子,
    跟着身后飕飕几声,有人纵近。小丐转过身来,但见四名白
    袍人手中各持长剑,分从左右掩将过来。
    蓦地里马蹄声响,一人飞骑而至,大声叫道:“是雪山派
    的好朋友么?来到河南,恕安某未曾远迎。”顷刻间一匹黄马
    直冲到身前,马上骑着个虬髯矮胖子,也不勒马,突然跃下
    鞍来。那黄马斜刺里奔了出去,兜了个圈子,便远远站住,显
    是教熟了的。
    屋顶上的三名白袍男子同时纵下地来,都是手按剑柄。一
    个四十来岁的魁梧汉子说道:“是金刀安寨主吗?幸会,幸会!”
    一面说,一面向站在安奉日身后的白袍人连使眼色。
    原来安奉日为石清所败,甚是沮丧,但跟着便想:“石庄
    主夫妇又去侯监集干甚么?是了,周四弟上了当,没取到真
    物,他夫妇定是又去寻找。我是他手下败将,他若取到,我






    只有眼睁睁的瞧着。但若他寻找不到,我们难道便不能再找
    一次,碰碰运气?此物倘若真是曾在吴道通手中,他定是藏
    在隐秘万分之所,搜十次搜不到,再搜第十一次又有何妨?”
    当即跨黄马追赶上来。
    他坐骑脚力远不及石氏夫妇的黑白双驹,又不敢过分逼
    近,是以直至石清、闵柔细搜过吴道通的尸身与烧饼铺后离
    去,这才赶到侯监集。他来到镇口,远远瞧见屋顶有人,三
    个人都是身穿白衣,背悬长剑,这般装束打扮,除了藏边的
    雪山派弟子外更无旁人,驰马稍近,更见三人全神贯注,如
    临大敌。他还道这三人要去偷袭石氏夫妇,念着石清适才卖
    的那个交情,便纵声叫了出来,要警告他夫妇留神。不料奔
    到近处,未见石氏夫妇影踪,雪山派七名弟子所包围的竟是
    个小乞儿。
    安奉日大奇,见那小丐年纪幼小,满脸泥污,不似身有
    武功的模样,待见眼前那白衣汉子连使眼色,他又向那小丐
    望了一眼。
    这一望之下,登时心头大震,只见那小丐左手拿着一块
    铁片,黑黝黝地,似乎便是传说中的那枚“玄铁令”,待见身
    后那四名白衣人长剑闪动,竟是要上前抢夺的模样,当下不
    及细想,立即反手拔出金刀,使出“八方藏刀势”,身形转动,
    滴溜溜地绕着那小丐转了一圈,金刀左一刀,右一刀,前一
    刀,后一刀,霎时之间,八方各砍三刀,三八二十四刀,刀
    刀不离小丐身侧半尺之外,将那小丐全罩在刀锋之下。
    那小丐只觉刀光刺眼,全身凉飕飕地,哇的一声,大哭
    起来。






    便在此时,七个白衣人各出长剑,幻成一道光网,在安
    奉日和小丐身周围了一圈。白光是个大圈,大圈内有个金色
    小圈,金色小圈内有个小叫化眼泪鼻涕的大哭。
    忽听得马蹄声响,一匹黑马,一匹白马从西驰来,却是
    石清、闵柔夫妇去而复回。
    原来他二人驰向汴梁,行出不久,便发现了雪山派弟子
    的踪迹,两人商量了几句,当即又策马赶回。石清望见八人
    刀剑挥舞,朗声叫道:“雪山派众位朋友,安寨主,大家是好
    朋友,有话好说,不可伤了和气。”
    雪山派那魁梧汉子长剑一竖,七人同时停剑,却仍团团
    围在安奉日的身周。
    石清与闵柔驰到近处,蓦地见到那小丐左手拿着的铁片,
    同时“咦”的一声,只不知是否便是心目中那物,二人心中
    都是怦怦而跳。石清飞身下鞍,走上几步,说道:“小兄弟,
    你手里拿着的是甚么东西,给我瞧瞧成不成?”饶是他素来镇
    定,说这两句话时却语音微微发颤。他已打定主意,料想安
    奉日不会阻拦,只须那小丐一伸手,立时便抢入剑圈中夺将
    过来,谅那一众雪山派弟子也拦不住自己。
    那白衣汉子道:“石庄主,这是我们先见到的。”
    闵柔这时也已下马走近,说道:“耿师兄,请你问问这位
    小兄弟,他脚旁那锭银子,是不是我给的?”这句话甚是明白,
    她既已给过银子,自比那些白衣人早见到那小丐了。
    那魁梧的汉子姓耿,名万钟,是当今雪山派第二代弟子
    中的好手,说道:“石夫人,或许是贤伉俪先见到这个小兄弟,
    但这枚‘玄铁令’呢,却是我们兄弟先见到的了。”






    一听到“玄铁令”这三字,石清、闵柔、安奉日三人心
    中都是一凛:“果然便是‘玄铁令’!”雪山派其余六人也各露
    出异样神色。其实他七人谁都没细看过那小丐手中拿着的铁
    片,只是见石氏夫妇与金刀寨寨主都如此郑重其事,料想必
    是此物;而石、闵、安三人也是一般的想法:雪山派耿万钟
    等七人并非寻常人物,既看中了这块铁片,当然不会错的了。
    十个人一般的心思,忽然不约而同的一齐伸出手来,说
    道:“小兄弟,给我!”
    十个人互相牵制,谁也不敢出手抢夺,知道只要谁先用
    强,大利当前,旁人立即会攻己空门,只盼那小丐自愿将铁
    片交给自己。
    那小丐又怎知道这十人所要的,便是险些儿崩坏了他牙

    齿的这块小铁片,这时虽已收泪止哭,却是茫然失措,泪水
    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随时便能又再流下。
    忽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还是给我!”
    一个人影闪进圈中,一伸手,便将那小丐手中的铁片拿
    了过去。
    “放下!”“干甚么?”“好大胆!”“混蛋!”齐声喝骂声中,
    九柄长剑一把金刀同时向那人影招呼过去。安奉日离那小丐
    最近,金刀挥出,便是一招“白虹贯日”,砍向那人脑袋。雪
    山派弟子习练有素,同时出手,七剑分刺那人七个不同方位,
    叫他避得了肩头,闪不开大腿,挡得了中盘来招,卸不去攻
    他上盘的剑势。石清与闵柔一时看不清来人是谁,不肯便使
    杀手取他性命,双剑各圈了半圆,剑光霍霍,将他罩在玄素






    双剑之下。
    却听得叮当、叮当一阵响,那人双手连振,也不知使了
    甚么手法,霎时间竟将安奉日的金刀、雪山弟子的长剑尽数
    夺在手中。
    石清和闵柔只觉得虎口一麻,长剑便欲脱手飞出,急忙
    向后跃开。石清登时脸如白纸,闵柔却是满脸通红。玄素庄
    石庄主夫妇双剑合璧,并世能与之抗手不败的已寥寥无几,但
    给那人伸指在剑身上分别一弹,两柄长剑都险些脱手,那是
    两人临敌以来从未遇到过之事。
    看那人时,只见他昂然而立,一把金刀、七柄长剑都插
    在他身周。那人青袍短须,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容貌清癯,脸
    上隐隐有一层青气,目光中流露出一股说不尽的欢喜之意。石
    清蓦地想到一人,脱口而出:“尊驾莫非便是这玄铁令的主人
    么?”
    那人嘿嘿一笑,说道:“玄素庄黑白双剑,江湖上都道剑
    术了得,果然名不虚传。老夫适才以一分力道对付这八位朋
    友,以九分力道对付贤伉俪,居然仍是夺不下两位手中兵刃。
    唉,我这‘弹指神通’功夫,‘弹指’是有了,‘神通’二字
    如何当得?看来非得再下十年苦功不可。”
    石清一听,更无怀疑,抱拳道:“愚夫妇此番来到河南,
    原是想上摩天崖来拜见尊驾。虽然所盼成空,总算有缘见到
    金面,却也是不虚此行了。愚夫妇这几手三脚猫的粗浅剑术,
    在尊驾眼中自是不值一笑。尊驾今日亲手收回玄铁令,可喜
    可贺。”
    雪山派群弟子听了石清之言,均是暗暗嘀咕:“这青袍人






    便是玄铁令的主人谢烟客?他于一招之间便夺了我们手中长
    剑,若不是他,恐怕也没第二个了。”七人你瞧瞧我,我瞧瞧
    他,都是默不作声。
    安奉日武功并不甚高,江湖上的阅历却远胜于雪山派七
    弟子,当即拱手说道:“适才多有冒犯,在下这里谨向谢前辈
    谢过,还盼恕过不知之罪。”
    那青袍人正是摩天崖的谢烟客。他又是哈哈一笑,道:
    “照我平日规矩,你们这般用兵刃向我身上招呼,我是非一报
    还一报不可,你用金刀砍我左肩,我当然也要用这把金刀砍
    你左肩才合道理。”他说到这里,左手将那铁片在掌中一抛一
    抛,微微一笑,又道:“不过碰到今日老夫心情甚好,这一刀
    便寄下了。你刺我胸口,你刺我大腿环跳穴,你刺我左腰,你
    斩我小腿……”他口中说着,右手分指雪山派七弟子。
    那七人听他将刚才自己的招数说得分毫不错,更是骇然,
    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他竟将每一人出招的方位看得
    明明白白,又记得清清楚楚,只听他又道:“这也通统记在帐
    上,几时碰到我脾气不好,便来讨债收帐。”
    雪山派中一个矮个子大声道:“我们艺不如人,输了便输
    了,你又说这些风凉话作甚?你记甚么帐?爽爽快快刺我一
    剑便是,谁又耐烦把这笔帐挂在心头。”此人名叫王万仞,其
    时他两手空空,说这几句话,摆明是要将性命交在对方手里
    了。他同门师兄弟齐声喝止,他却已一口气说了出来。
    谢烟客点了点头,道:“好!”拔起王万仞的长剑,挺直
    直刺。王万仞急向后跃,想要避开,岂知来剑快极,王万仞
    身在半空,剑尖已及胸口。谢烟客手腕一抖,便即收剑。






    王万仞双脚落地,只觉胸口凉飕飕地,低头一看,不禁
    “啊”的一声,但见胸口露出一个圆孔,约有茶杯口大小,原
    来谢烟客手腕微转,已用剑尖在他衣服上划了个圆圈,自外
    而内,三层衣衫尽皆划破,露出了肌肤。他手上只须使劲稍
    重,一颗心早给他剜出来了。
    王万仞脸如土色,惊得呆了。安奉日衷心佩服,忍不住
    喝采:“好剑法!”
    说到出剑部位之准,劲道拿捏之巧,谢烟客适才这一招,
    石清夫妇勉强也能办到,但剑势之快,令对方明知刺向何处,
    仍是闪避不得,石清、闵柔自知便万万及不上了。二人对望
    一眼,均想:“此人武功精奇,果然匪夷所思。”
    谢烟客哈哈大笑,拔步便行。
    雪山派中一个青年女子突然叫道:“谢先生,且慢!”谢

    烟客回头问道:“干甚么?”那女子道:“尊驾手下留情,没伤
    我王师哥,雪山派同感大德。请问谢先生,你拿去的那块铁
    片,便是玄铁令吗?”谢烟客满脸傲色,说道:“是又怎样?不
    是又怎样?”那女子道:“倘若不是玄铁令,大伙再去找找。但
    若当真是玄铁令,这却是尊驾的不是了。”
    只见谢烟客脸上陡然青气一现,随即隐去,耿万钟喝道:
    “花师妹,不可多口。”众人素闻谢烟客生性残忍好杀,为人
    忽正忽邪,行事全凭一己好恶,不论黑道或是白道,丧生于
    他手下的好汉指不胜屈。今日他受十人围攻而居然不伤一人,
    那可说破天荒的大慈悲了。不料师妹花万紫性子刚硬,又复
    不知轻重,居然出言冲撞,不但雪山派的同门心下震骇,石
    氏夫妇也不禁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谢烟客高举铁片,朗声念道:“玄铁之令,有求必应。”将
    铁片翻了过来,又念道:“摩天崖谢烟客。”顿了一顿,说道:
    “这等玄铁刀剑不损,天下罕有。”拔起地下一柄长剑,顺手
    往铁片上斫去,叮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上半截弹了出去,
    那黑黝黝的铁片竟是丝毫无损。他脸色一沉,厉声道:“怎么
    是我的不是了?”
    花万紫道:“小女子听得江湖上的朋友们言道:谢先生共
    有三枚玄铁令,分赠三位当年于谢先生有恩的朋友,说道只
    须持此令来,亲手交在谢先生手中,便可令你做一件事,不
    论如何艰难凶险,谢先生也必代他做到。那话不错罢?”谢烟
    客道:“不错。此事武林中人,有谁不知?”言下甚有得色。花
    万紫道:“听说这三枚玄铁令,有两枚已归还谢先生之手,武
    林中也因此发生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玄铁令便是最后
    一枚了,不知是否?”
    谢烟客听她说“武林中也因此发生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
    事”,脸色便略转柔和,说道:“不错。得我这枚玄铁令的朋
    友武功高强,没甚么难办之事,这令牌于他也无用处。他没
    有子女,逝世之后令牌不知去向。这几年来,大家都在拚命
    找寻,想来令我姓谢的代他干一件大事。嘿嘿,想不到今日
    轻轻易易的却给我自己收回了。这样一来,江湖上朋友不免
    有些失望,可也反而给你们消灾免难。”一伸足将吴道通的尸
    身踢出数丈,又道:“譬如此人罢,纵然得了令牌,要见我脸
    却也烦难,在将令牌交到我手中之前,自己便先成众矢之的。
    武林中哪一个不想杀之而后快?哪一个不想夺取令牌到手?以
    玄素庄石庄主夫妇之贤,尚且未能免俗,何况旁人?嘿嘿!嘿






    嘿!”最后这几句话,已然大有讥嘲之意。
    石清一听,不由得面红过耳。他虽一向对人客客气气,但
    武功既强,名气又大,说出话来很少有人敢予违拗,不料此
    番面受谢烟客的讥嘲抢白,论理论力,均无可与之抗争,他
    平素高傲,忽受挫折,实是无地自容。闵柔只看着石清的神
    色,丈夫若露拔剑齐上之意,立时便要和谢烟客拚了,虽然
    明知不敌,这口气却也轻易咽不下去。
    却听谢烟客又道:“石庄主夫妇是英雄豪杰,这玄铁令若
    教你们得了去,不过叫老夫做一件为难之事,奔波劳碌一番,
    那也罢了。但若给无耻小人得了去,竟要老夫自残肢体,逼
    得我不死不活,甚至于来求我自杀,我若不想便死,岂不是
    毁了这‘有求必应’四字誓言?总算老夫运气不坏,毫不费
    力的便收回了。哈哈,哈哈!”纵声大笑,声震屋瓦。
    花万紫朗声道:“听说谢先生当年曾发下毒誓,不论从谁
    手中接过这块令牌,都须依彼所求,办一件事,即令对方是
    七世的冤家,也不能伸一指加害于他。这令牌是你从这小兄
    弟手中接过去的,你又怎知他不会出个难题给你?”谢烟客
    “呸”的一声,道:“这小叫化是甚么东西?我谢烟客去听这
    小化子的话,哈哈,那不是笑死人么?”花万紫朗声道:“众
    位朋友听了,谢先生说小化子原来不是人,算不得数。”她说
    的若是旁人,余人不免便笑出声来,至少雪山派同门必当附
    和,但此刻四周却静无声息,只怕一枚针落地也能听见。
    谢烟客脸上又是青气一闪,心道:“这丫头用言语僵住我,
    叫人在背后说我谢某言而无信。”突然心头一震:“啊哟,不
    好,莫非这小叫化是他们故意布下的圈套,我既已伸手将令






    牌抢到,再要退还他也不成了。”他几声冷笑,傲然道:“天
    下又有甚么事,能难得倒姓谢的了?小叫化儿,你跟我去,有
    甚么事求我,可不与旁人相干。”携着那小丐的手拔步便行。
    他虽没将身前这些人放在眼里,但生怕这小丐背后有人指使,
    当众出个难题,要他自断双手之类,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是
    以要将他带到无人之处,细加盘问。
    花万紫踏上一步,柔声道:“小兄弟,你是个好孩子。这
    位老伯伯最爱杀人,你快求他从今以后,再也别杀——”一
    句话没说完,突觉一股劲风扑面而至,下面“一个人”三字
    登时咽入了腹中,再也说不出口。
    原来花万紫知道谢烟客言出必践,自己适才挺剑向他脸
    上刺去,他说记下这笔帐,以后随时讨债,总有一日要被他
    在自己脸颊刺上一剑,何况六个师兄中,除王万仞外,谁都
    欠了他一剑,这笔债还起来,非有人送命不可。因此她甘冒
    奇险,不惜触谢烟客之怒,要那小叫化求他此后不可再杀一
    人。只须小丐说了这句话,谢烟客不得不从,自己与五位师
    兄的性命便都能保全了。不料谢烟客识破她的用意,袍袖拂
    出,劲风逼得她难以毕辞。只听他大声怒喝:“要你这丫头罗
    唆甚么?”又是一股劲风扑至,花万紫立足不定,便即摔倒。
    花万紫背脊一着地,立即跃起,想再叫嚷时,却见谢烟
    客早已拉着小丐之手,转入了前面小巷之中,显然他不欲那
    小丐再听到旁人的教唆言语。
    众人见谢烟客在丈许外只衣袖一拂,便将花万紫摔了一
    交,尽皆骇然,又有谁敢再追上去罗唣?






    二 少年闯大祸
    石清走上两步,向耿万钟、王万仞抱拳道:“耿贤弟、王
    贤弟,这位师妹胆识过人,胜于须眉,想必是江湖上闻名的
    寒梅女侠花师妹了。其余四位师兄,请耿贤弟引见。”
    耿万钟板起了脸,竟不置答,说道:“在这里遇上石庄主
    夫妇,那再好也没有了,省了我们上江南走一遭。”
    石清见这七人神色颇为不善,初时只道他们在谢烟客手
    下栽了筋斗,深感难堪,但耿万钟与自己素来交好,异地相
    逢,该当欢喜才是,怎么神气如此冷漠?他一向称自己为
    “石大哥”,又怎么忽尔改了口?心念一动:“莫非我那宝贝儿
    子闯了祸?”忙道:“耿贤弟,我那小顽童惹得贤弟生气了么?
    小兄夫妇给你陪礼,来来来,小兄做个东道,请七位到汴梁
    城里去喝一杯。”
    安奉日见石清言词之中对雪山派弟子十分亲热,而这些
    雪山派弟子对自己却大剌剌地,正眼也不瞧上一眼,更不用
    说通名招呼了,自己站在一旁无人理睬,一来没趣,二来有
    气,心想:“哼,雪山派有甚么了不起?要如石庄主这般仁义
    待人,那才真的让人佩服。”向石清、闵柔抱拳道:“石庄主、
    石夫人,安某告辞了。”石清拱手道:“安寨主莫怪。犬子石
    中玉在雪山派封师兄门下学艺,在下询及犬子,竟对安寨主






    失了礼数。”安奉日心道:“这倒怪你不得。”说道:“好说,好
    说!”率领盗伙,转身而去。
    耿万钟等七人始终一言不发,待安奉日等走远,仍是你
    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流露出既尴尬又为难、既气恼又鄙
    夷的神气,似乎谁都不愿先开口说话。
    石清将儿子送到雪山派大弟子“风火神龙”封万里门下
    学艺,固然另有深意,却也因此子太过顽劣,闵柔又诸多回
    护,自己实在难以管教之故,眼看耿万钟等的模样,只怕儿
    子这乱子还闹得当真不小,赔笑道:“白老爷子、白老太太安
    好,风火神龙封师兄安好。”
    王万仞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我师父、师娘没给你的
    小……小……小……气死,总算福份不小。”他本想大骂“小
    杂种”,但瞥眼间见到闵柔楚楚可怜、担心关怀的脸色,连说
    了三个“小”字,终于悬崖勒马,硬生生将“杂种”二字咽
    下。但他骂人之言虽然忍住,人人都已知道他的本意,这不
    骂也等于已破口大骂。
    闵柔眼圈一红,说道:“王大哥,我那玉儿确是顽皮得紧,
    得罪了诸位,我……我……我先给各位赔礼了。”说着盈盈福
    了下去。
    雪山派七弟子急忙还礼。王万仞大声道:“石大嫂,你生
    的这小……小……家伙实在太不成话,只要有半分像你们大
    哥大嫂两位,那……那还有甚么话说?这也不算是得罪了我,
    再说,得罪了我王万仞有甚么打紧?冲着两位金面,我最多
    抓住小子拳打足踢一顿,也就罢了。但他得罪了我师父、师
    娘,我那白师哥又是这等烈性子。石庄主,不是我吃里扒外,






    想来总得通知你一声,我白师哥要来烧你的玄素庄,你……
    你两位可得避避。你这杯酒,我说甚么不能喝,要是给白师
    哥知道了,他不跟我翻脸绝交才怪。”
    他唠唠叨叨的一大堆,始终没说到石中玉到底干了甚么
    错事。石清、闵柔二人却越听越惊,心想我们跟雪山派数代
    交好,怎地白万剑居然恼到要来烧玄素庄?不住口的道:“这
    孽障大胆胡闹,该死!怎么连老太爷、老太太也敢得罪了?”
    耿万钟道:“这里是非之地,多留不便,咱们借一步说话。”
    当下拔起地下的长剑,道:“石庄主请,石夫人请。”
    石清点了点头,与闵柔向西走去,两匹坐骑缓缓在后跟
    来。路上耿万钟替五个师弟妹引见,五人分别和石清夫妇说
    了些久仰的话。
    一行人行出七八里地,见大路旁三株栗树,亭亭如盖。耿
    万钟道:“石庄主,咱们到那边说话如何?”石清道:“甚好。”
    九个人来到树下,在大石和树根上分别坐下。
    石清夫妇心中极是焦急,却并不开口询问。
    耿万钟道:“石庄主,在下和你叨在交好,有一句不中听
    的言语,直言莫怪。依在下之见,庄主还是将令郎交给我们
    带去,在下竭力向师父、师母及白师兄夫妇求情,未始不能
    保全令郎的性命。就算是废了他的武功,也胜于两家反脸成
    仇,大动干戈。”

    石清奇道:“小儿到了贵派之后,三年来我未见过他一面,
    种种情由,在下确是全不知情,还盼耿兄见告,不必隐瞒。”
    他本来称他“耿贤弟”,眼见对方怒气冲冲,这“贤弟”二字
    再叫出去,只怕给他顶撞回来,立时碰上个大钉子。






    耿万钟道:“石庄主当真不知?”石清道:“不知!”
    耿万钟素知他为人,以玄素庄主如此响亮的名头,决不
    能谎言欺人,他说不知,那便是真的不知了,说道:“原来石
    庄主全无所悉……”
    闵柔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头,问道:“玉儿不在凌霄城吗?”
    耿万钟点点头。王万仞道:“这小……小家伙这会儿若在凌霄
    城,便有一百条性命,也都不在了。”
    石清心下暗暗生气,寻思:“我命玉儿投入你们门下学武,
    只因敬重白老爷子和封师兄的为人,看重雪山派的武功。就
    算玉儿年纪幼小,生性顽劣,犯了你们甚么门规,冲着我夫
    妇的脸面,也不能要杀便杀。就算你雪山派武功高强,人多
    势众,难道江湖上真没道理讲了么?”他仍是不动声色,淡淡
    的道:“贵派门规素严,这个在下是早知道的。我送犬子到凌
    霄城学艺,原是想要他多学一些好规矩。”
    耿万钟脸色微微一沉,道:“石庄主言重了。石中玉这小
    子如此荒唐无耻,穷凶极恶,却不是我们雪山派教的。”石清
    淡淡的道:“谅他小小年纪,这‘荒唐无耻,穷凶极恶’八字
    考语,却从何说起?”
    耿万钟转头向花万紫道:“花师妹,请你到四下里瞧瞧,
    看有人来没有?”花万紫道:“是!”提剑远远走开。石清夫妇
    对望了一眼,均知他将花万紫打发开去,是为了有些言语不
    便在妇女之前出口,心下不禁又多了一层忧虑。
    耿万钟叹了口气,道:“石庄主,石大嫂,我白师哥没有
    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你们是知道的。我那师侄女今年还只
    一十三岁,聪明伶俐,天真可爱,白师哥固然爱惜之极,我






    师父、师嫂更是当她心肝肉一般。我这师侄女简直便是大雪
    山凌霄城的小公主,我们师兄姊妹们,自然也像凤凰一般捧
    着她了。”
    石清点了点头,道:“我那不肖的儿子得罪了这位小公主
    啦,是不是?”
    耿万钟道:“‘得罪’二字,却是忒也轻了。他……他……
    他委实胆大妄为,竟将我们师侄女绑住了手足,将她剥得一
    丝不挂,想要强奸。”
    石清和闵柔“啊”的一声,一齐站起身来。闵柔脸色惨
    白。石清说道:“哪……哪有此事?中玉还只一十五岁,这中
    间必有误会。”
    耿万钟道:“咱们也说实在太过荒唐。可是此事千真万确,
    服侍我那小侄女的两个丫鬟听到争闹挣扎之声,赶进房来,便
    即呼救,一个给他斩了一条手臂,一个给他砍去了一条大腿,
    都晕了过去。幸好这么一来,这小子受了惊,没敢再侵犯我
    小侄女,就此逃了。”
    武林之中,向以色戒为重,黑道上的好汉打家劫舍、杀
    人放火视为家常便饭,但若犯了这个“淫”字,便为同道众
    所不齿。强奸妇女之事,连绿林盗贼也不敢轻犯,何况是侠
    义道的人物。闵柔只急得花容失色,拉着丈夫的衣袖道:“师
    哥,那……那便如何是好?”
    石清乍闻噩耗,也是心绪烦乱。倘若他听到儿子杀人闯
    祸犯了事,再大的难题也要接将下来,但这样的事却不知如
    何处理才是。他定了定神,说道:“如此说来,老天爷保佑,
    白小姑娘还是冰清玉洁之身,没让我那不肖的孽子玷污了?”






    耿万钟摇头道:“没有!虽然如此,那也没多大分别。我
    师父他老人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立即命人追寻这小子,吩
    咐是谁见到,立即杀了,不用留活口。”王万仞接口道:“我
    师父言道:他老人家跟你交情不浅,倘若将这小子抓了来,他
    老人家冲着你的面子,倒不便取他性命,不如在外面一剑杀
    了,干干净净。”耿万钟横了他一眼,似嫌他多口。王万仞道:
    “师父确是这般吩咐的,难道我说错了么?”
    耿万钟不去理他,续道:“倘若只伤了两个丫鬟,本来也
    不是甚么大事,可是我们那小侄女年纪虽小,性子却十分刚
    烈,不幸遭此羞辱,自觉从此无面目见人,哭了两天,第三
    天晚上,竟悄悄从后窗纵了出去,跳下了万丈深谷。”
    石清与闵柔又是“啊”的一声。石清颤声道:“可……可
    救转了没有?”
    耿万钟道:“我们凌霄城外的深谷,石庄主是知道的,别
    说是人,就是一块石子掉了下去,也跌成了石粉。这样娇娇
    嫩嫩的一个小姑娘跳了下去,还不成了一团肉酱?”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雪山派弟子名叫柯万钧的说道:“最冤
    枉的可算是大师哥啦,无端端的给师父砍去了一条右臂。”说
    时气愤之极。石清惊道:“风火神龙?”柯万钧道:“可不是么?
    我师父痛惜孙女,又捉不到你儿子,在大厅上大发脾气,骂
    封师兄管教弟子不严,说他净吃饭不管事,当甚么狗屁师父,
    越骂越怒,忽然抽出封师兄腰间佩剑,便砍去了他一条臂膀。
    我师母出言责备师父,说他不该如此暴躁,迁怒于人。两位
    老人家当着弟子之面吵起嘴来,越说越僵,不知又提到了甚
    么旧事,师父竟然出手打了师母一个巴掌。我师母大怒之下,






    冲出门去,说道再踏进凌霄城一步便不是人。”
    石清惭愧无地,心想:“我钦佩封万里的武功,令独生儿
    子拜在他门下,哪知竟累得他成为废人。封万里剑法刚猛迅
    捷,如狂风,如烈火,这才得了个风火神龙的外号。此人仇
    家甚多,武功一失,恐怕这一生是一步不敢下大雪山了。唉,
    当真是愧对良友。”
    却听王万仞道:“柯师弟,你说大师哥冤枉,难道咱们白
    师哥便不冤枉吗?女儿给人害死了,白师嫂却又发了疯。”
    石清、闵柔越听越惊,只盼有个地洞,就此钻了下去,真
    不知凌霄城经自己儿子这么一闹,更有甚么惨事生了出来。石
    清硬起头皮问道:“白夫人又怎地……怎地心神不定了?”
    王万仞道:“还不是给你那宝贝儿子气疯的?我们小侄女
    一死,白师哥不免怨责师嫂,怪她为甚么不好好看住女儿,竟
    会给她跳出窗去。白师嫂本在自怨自艾,听丈夫这么一说,不
    住口的叫:‘阿绣啊,是娘害死你的啊!阿绣啊,是娘害死你
    的啊!’从此就神智糊涂了。两位师姊寸步不离的看住她,只
    怕她也跳下了那深谷去。石庄主,我白师哥要来烧玄素庄,你
    说该是不该?”
    石清道:“该烧,该烧!我夫妇惭愧无地,便走遍天涯海
    角,也要擒到这孽子,亲自送上凌霄城来,在白姑娘灵前凌
    迟处死……”闵柔听到这里,突然“嘤”的一声,晕了过去,
    倒在丈夫怀里。石清连连捏她人中,过了良久,闵柔才悠悠
    醒转。
    王万仞道:“石庄主,我雪山派还有两条人命,只怕也得
    记在你玄素庄的帐上。”






    石清惊道:“还有两条人命?”他一生饱经大风大浪,但
    遭遇之酷,实以今日为甚,当年次子中坚为仇家所杀,虽然
    伤心气恼到了极处,却不似今日之又是惭愧,又是惶恐,说
    出话来,不由得声音也哑了。
    王万仞道:“雪山派遭此变故,师父便派了一十八名弟子
    下山,一路由白师哥率领,是到江南去烧你庄子的,还说……
    还说要……”说到这里,吞吞吐吐的说不下去,耿万钟连使
    眼色阻止。
    石清鉴貌辨色,已猜到王万仞想说的言语,便道:“那是
    要擒在下夫妇到大雪山去,给白姑娘抵命了。”
    耿万钟忙道:“石庄主言重了。别说我们不敢,就算真有
    这份胆量,凭我们几手粗浅功夫,又如何请得动庄主夫妇?我
    师父言道:令郎是无论如何要寻到的,只是他年纪虽小,人
    却机灵得紧,否则凌霄城地势险峻,又有这许多人追寻,怎
    会给他走得无影无踪?”闵柔垂泪道:“玉儿一定死了,一定
    也摔在谷中死了。”耿万钟摇头道:“不是,他的脚印在雪地
    里一路下山,后来山坡上又见到雪橇的印子。说来惭愧,我
    们这许多大人,竟抓不到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我师父确是想
    邀请两位上凌霄城去,商议善后之策。”
    石清淡淡的道:“说来说去,那是要我给白姑娘抵命了。
    王师兄说还有两条人命,却又是甚么事?”
    王万仞道:“我刚才说一十八名弟子兵分两路,第一路九
    个人去江南,另一路由耿师哥率领,在中原各地寻访你儿子
    的下落。倒起霉来,也真会祸不单行……”耿万钟截住他的
    话头,道:“王师弟,不必说下去了,这件事跟石庄主无关。”






    王万仞道:“怎么无关?若不是为了那小子,孙师哥、褚师弟
    又怎会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再说,到底对头是谁,咱们也
    不知道,回到山上,你怎生回禀师父?师父一生气,恐怕你
    这条手臂也保不住啦。石庄主夫妇交游广阔,跟他二位打听
    打听,有甚么不可?”
    耿万钟想起封师兄断臂之惨,自忖这件事确是无法交代,
    向石清夫妇打听一下,倒也不失为一条路子,便道:“好罢,
    你爱说便说。”
    王万仞道:“石庄主,三日之前,我们得到讯息,说有个
    姓吴的人得到了玄铁令,躲在汴梁城外侯监集上卖烧饼。我
    师兄弟九人便悄悄商量,都觉能不能拿到石中玉那小子,也
    只有碰运气的了,人海茫茫,又从哪里找去?十年找不到,只
    怕哥儿们十年便不能回凌霄城,若是将那玄铁令得来,就算
    拿不到你的儿子,回去对师父也算有了交代。商议之际,不
    免便有人骂你儿子,说他小小年纪,如此大胆荒唐,当真该
    死。正在这时,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说道:‘妙极,
    妙极!这样的少年天下少有,良才美质,旷世难逢!’”
    石清和闵柔对瞧了一眼,别人如此夸奖自己的儿子,真
    比听人破口大骂还要难受。
    王万仞续道:“那时我们是在一家客店之中说话,那上房
    四壁都是砖墙,可是这声音透墙而来,十分清晰,便像是对
    面说话一般。我们九个人说话并不响,不知如何又都给他听
    了去。”
    石清和闵柔心头都是一震,寻思:“隔着砖墙而将旁人的
    说话听了下去,说不定墙上有孔有缝,说不定是在窗下偷听






    而得,也说不定有些人大叫大嚷,却自以为说得甚轻,倒也
    没甚么奇怪。但隔墙说话,令人听来清晰异常,那必是内功
    十分深厚。这些人途中又逢高人,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
    起。”
    柯万钧道:“我们听到说话声音,都呆了一呆。王师哥便
    喝道:‘是谁活得不耐烦了,却来偷听我们说话?’王师哥一
    喝问,那边便没声响了。可是过不了一会,听得那老贼说道:
    ‘阿珰,这些人都是雪山派的,他们那个师父白老头儿,是你
    爷爷生平最讨厌的家伙。一个小娃娃居然将雪山派的老……
    搅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岂不有趣?嘿嘿,嘿嘿!妙极,妙
    极!’我们一听,立时便要发作,但耿师哥不住摇手,命大伙
    儿别作声。
    “只听得一个小姑娘的声音笑道:‘有趣,有趣,就可惜
    没气死了那老……还不算顶有趣。’她又说了几句甚么鬼话,
    这女孩子的声音隔着墙壁,便听不大清楚了。那老贼咳嗽了
    几声,说道:‘气死了老……可又不有趣了,几时爷爷有空,
    带你上大雪山凌霄城去,亲自把这老……气死了给你看,那
    才有趣呢。’”他说到“老”字,底下两字都含糊了过去,想
    必那人提到他师父之时,言语甚是难听,他不便复述。
    石清道:“此人无礼之极,竟敢对白老爷子如此不敬,到

    底是仗着甚么靠山?咱们可放他不过。”
    王万仞道:“是啊,这老贼如此目中无人,我们便豁出了
    性命不要,也要跟他拚了。我们正在怒气难忍的当儿,只听
    ‘咿呀’一声响,一间客房中有人开门出来,两人走进院子之
    中。大伙儿都拔出剑来,便要冲进院子去。耿师哥摇摇手,叫






    大家别心急。却听那老贼说道:‘阿珰,今儿咱们杀过几个人
    哪?’那小女鬼道:‘还只杀了一个。’那老贼道:‘那么还可
    再杀两个。’”
    石清“啊”的一声,说道:“‘一日不过三’!”
    耿万钟一直不作声,此时急问:“石庄主,你可识得这老
    贼么?”石清摇头道:“我不认得他,只是曾听先父说起,武
    林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外号叫作甚么‘一日不过三’,自称一
    日之中最多只杀三人,杀了三人之后,心肠就软了,第四人
    便杀不下手去。”王万仞骂道:“他奶奶的,一天杀三个人还
    不够?这等邪恶毒辣的奸徒,居然能让他活到如今。”
    石清默然,心中却想:“听说这位姓丁的前辈行事在邪正
    之间,虽然残忍好杀,却也不听说有甚么重大过恶,所杀之
    人往往罪有应得。”只是这句话不免得罪雪山派,是以忍住了
    不说出口。
    耿万钟又问:“不知这老贼叫甚么名字?是何门何派?”石
    清道:“听说此人姓丁,真名也不知叫甚么,他外号叫‘一日
    不过三’,老一辈的人大都叫他为丁不三。”柯万钧气愤愤的
    道:“这老贼果然是不三不四。”
    石清道:“听说此人有三兄弟,他有个哥哥叫丁不二,有
    个弟弟叫丁不四。”王万仞骂道:“他奶奶的,不二不三,不
    三不四,居然取这样的狗屁名字。”耿万钟道:“王师弟,在
    石大嫂面前,不可口出粗言。”王万仞道:“是。”转头对闵柔
    道:“对不住。”闵柔微微一笑,说道:“想来那三个都是外号,
    不会当真取这样的古怪名儿。”
    石清道:“本来丁氏三兄弟在武林中名头也算不小,想来






    白老爷子跟他们有些过节,不愿提起他们名字,是以众位师
    兄不知。后来怎样了?”
    王万仞道:“只听那老贼放屁道:‘有一个叫孙万年的没
    有?有一个叫褚万春的没有?你们两人给我滚出来。’那时我
    们怎耐得住,九个人一涌而出。可是说也奇怪,院子中竟一
    个人也没有。大家四下找寻,我上屋顶去看,都不见人。柯
    师弟便闯进那间板门半掩的客房去看。只见桌上点着枝蜡烛,
    房里却一只鬼也没有。
    “我们正觉奇怪,忽听得我们自己房中有人说话,正是那
    老贼的声音。听他说道:‘孙万年、褚万春,你们两个在凉州
    道上,干么目不转睛的瞧着我这小孙女,又指指点点的胡说
    风话,脸上色迷迷的不怀好意。我这小孙女年纪虽小,长得
    可美。你两个畜生,心中定是打了脏主意,那可不是冤枉你
    们罢?给我滚进来罢!’孙师哥、褚师哥越听越怒,双双挺剑
    冲入房去。耿师哥叫道:‘小心!大伙儿齐上。’只见房中灯
    火熄了,没半点声息。我大叫:‘孙师哥,褚师哥!’他二人
    既不答应,房中也无兵刃相斗的声音。
    “我们都是心中发毛,忙晃亮火折,只见两位师哥直挺挺
    跪在地下,长剑放在身旁。耿师哥和我抢进房去,一拉他二
    人,孙师哥和褚师哥随手而倒,竟已气绝而死,周身却没半
    点伤痕,也不知那老贼是用甚么妖法害死了他们。说来惭愧,
    自始至终,我们没一个见到那老贼和小女贼的影子。”
    柯万钧道:“在凉州道上,我们可没留神曾见过他一老一
    小。孙师哥、褚师哥就算瞧了他孙女几眼,又有甚么大不了
    啦。”







    石清、闵柔夫妇都点了点头。众人半晌不语。
    石清道:“耿兄,小孽障在凌霄城闯下这场大祸,是哪一
    日的事?”
    耿万钟道:“十二月初十。”
    石清点了点头,道:“今日三月十二,白师哥离凌霄城已
    有三月,这会儿想来玄素庄也早让他烧了。耿兄,王兄,众
    位师兄,我夫妇一来须得找寻小孽障的下落,拿住了他后,绑
    缚了亲来凌霄城向白老爷子、封师兄、白师兄请罪;二来要
    打听一下那个‘一日不过三’丁不三的去向,小弟夫妇纵然
    惹他不动,也好向白老爷子报讯,请他老人家亲自出马,料
    理此事。告辞了!”说着一抱拳,团团作了个揖。
    柯万钧道:“你……你……你交代了这两句话,就此拍手
    走了不成?”石清道:“柯师兄更有甚么说话?”柯万钧道:
    “我们找不到你儿子,只好请你夫妻同去凌霄城,见见我师父,
    才好交代这件事。”石清道:“凌霄城自然是要来的,却总得
    诸事有了些眉目再说。”
    柯万钧向耿万钟看看,又向王万仞看看,气忿忿道:“师
    父得知我们见了石庄主夫妇,却请不动你二人上山,那……
    那……岂不是……”
    石清早知他的用意,竟想倚多为胜,硬架自己夫妇上大
    雪山去,捉不到儿子,便要老子抵命,说道:“白老爷子德高
    望重,威镇西陲,在下对他老人家向来敬如师长,倘若白师
    哥在此,奉了白老爷子之命,要在下上凌霄城去,在下自是
    非遵命不可,现下呢,嗯,这样罢!”解下腰间黑鞘长剑,向
    闵柔道:“师妹,你的剑也解下来罢。”闵柔依言解剑。石清






    两手横托双剑,递向耿万钟道:“耿兄,请你将小弟夫妇的兵
    刃扣押了去。”
    耿万钟素知这对黑白双剑是武林中罕见的神兵利器,他
    夫妇爱如性命,这时候居然解剑缴纳,可说已给雪山派极大
    的面子,他们为了这对宝剑,那是非上凌霄城来取回不可,便
    想说几句谦逊的言语,这才伸手接过。
    柯万钧却大声道:“我小侄女一条性命,封师哥的一条臂
    膀,还有师娘下山,白师嫂发疯,再加上孙师哥、褚师哥死
    于非命,岂是你两口铁剑便抵得过的?耿师哥跟你有交情,我
    姓柯的却不识得你!姓石的,你今日去凌霄城也得去,不去
    也得去!”
    石清微笑道:“小儿得罪贵派已深,在下除了赔罪致歉之
    外,更无话说。柯师兄是雪山派的后起之秀,武功高强,在
    下虽未识荆,却也是素所仰慕的。”双手仍托着双剑,等耿万
    钟伸手接过。
    柯万钧心想:“我们要拿这二人上大雪山去,不免有一场
    剧斗。他既自行呈上兵刃,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这真叫‘自
    作孽,不可活’。”生怕石清忽然反悔,再将长剑收回,当即
    抢上两步,双手齐出,使出本门的擒拿功夫,将两柄长剑牢
    牢抓住,说道:“那便先缴了你的兵器。”缩臂便要取过,突
    然之间,只觉石清掌心中似有一股强韧之极的粘力,粘住了
    双剑,竟然拿不过来。
    柯万钧大吃一惊,劲运双臂,喝一声:“起!”猛力拉扯。
    不料霎时间石清掌中粘力消失得无影无踪,柯万钧这数百斤
    向上急提的劲力登时没了着落处,尽数吃在自己的手腕之上,






    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双腕同时脱臼,“啊哟!”一声大叫,
    手指松开,双剑又跌入石清掌中。
    旁观众人瞧得明明白白,石清双掌平摊,连小指头也没
    弯曲一下,柯万钧全是自己使力岔了,等于是以数百斤的大
    力折断了自己手腕一般。柯万钧又痛又怒,右腿飞出,猛向
    石清小腹踢去。
    耿万钟急道:“不得无礼!”伸手抓住柯万钧背心,将他
    向后扯开,这一脚才没踢到石清身上。
    耿万钟知道石清的内力厉害,这一脚若是踢实了,柯万
    钧的右腿又非折断不可。他的武功见识却高得多了,当下吸
    一口气,内劲运到了十根手指之上,缓缓伸过去拿剑。手指
    尖刚触到双剑剑身,登时全身剧震,犹如触电,一阵热气直
    传到胸口,显然石清的内力借着双剑传了过来。耿万钟暗叫:
    “不好!”心想石清安下这个圈套,引诱自己和他比拚内力。练
    武之人比拚内力,最是凶险不过,强存弱亡,实无半分回旋
    余地,两人若是内力相差不远,往往要斗到至死方休,到后
    来即使存心罢手或是退让,也已有所不能。当其时形格势禁,
    已无回旋余地,只得运内劲抵御,不料自己内劲和石清的内
    劲一碰,立即弹了回来。
    石清双掌轻翻,将双剑放入耿万钟掌中,笑道:“咱们自
    己兄弟,还能伤了和气不成!告辞了!”
    刹那之间,耿万钟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功力和
    石清相比委实差得远了,适才自己的内劲撞到对方内劲之上,
    一碰即回,哪里是他对手?他不令自己受伤出丑,便是大大
    的手下容情。耿万钟呆呆捧着双剑,满脸羞惭,不知说甚么






    好。
    石清回头道:“师妹,咱们还是去汴梁城罢。”闵柔眼圈
    一红道:“师哥,孩儿……”石清摇了摇头,道:“宁可像坚
    儿这样,一刀给人家杀了,倒也爽快。”
    闵柔泪水涔涔而下,泣道:“师哥,你……你……”石清
    牵了她的手,扶她到白马之旁,再扶她上马。雪山派弟子见
    到她这等娇怯怯的模样,真难相信她便是威震江湖的“冰霜
    神剑”。
    花万紫见玄素双剑并骑驰去,便奔了回来,见王万仞已
    替柯万钧接上手腕,柯万钧却在一句“老子”、一句“他妈”
    的破口大骂。花万紫问明情由,双眉微蹙,说道:“耿师哥,
    此事恐怕不妥。”
    耿万钟道:“怎么不妥?对方武功太强,咱们便合七人之
    力,也留不下人家。总算扣押了他们的兵器,回凌霄城去也
    有了个交代。”说着拔剑出鞘,但见白剑如冰,黑剑似墨,寒
    气逼人,只侵得肌肤隐隐生疼,果然是两口生平罕见的宝刃,
    说道:“剑可不是假的!”
    花万紫道:“剑自然是真的。咱们留不下人,可不知有没
    能耐留得下这两口宝剑?”耿万钟心头一凛,问道:“花师妹
    以为怎样!”花万紫道:“去年有一日,小妹曾和白师嫂闲谈,
    说到天下的宝刀宝剑,石中玉那个贼在旁多嘴,夸称他父母
    的黑白双剑乃天下一等一的利器;说他父母舍得将他送到大
    雪山来学艺,数年不见,倒也不怎么在乎,却不舍得有一日
    离开这对兵器。此刻石庄主将兵刃交在咱们手中,倘若过得
    几天又使甚么鬼门道,将宝剑盗了回去,日后却到凌霄城来






    向咱们要剑,那可不易对付。”
    柯万钧道:“咱们七人眼睁睁的瞧着宝剑,总不成宝剑真
    会通灵,插翅儿飞了去。”
    耿万钟沉吟半晌,道:“花师妹这话,倒也不是过虑。石
    清这人实非泛泛之辈,咱们加意提防便是,莫要又在他手里
    摔个筋斗。”王万仞道:“小心谨慎,总是错不了,打从今儿
    起,咱们六个男人每晚轮班看守这对鬼剑便是。”顿了一顿,
    问道:“耿师哥,这姓石的这会儿正在汴梁,咱们去不去?”
    耿万钟心想若说不去汴梁,未免太过怯敌,路经中州名
    都,居然过门不入,同门师兄弟日后说起来,大是脸上无光,
    但明知石清夫妇是在汴梁,自己再携剑入城,当真十分冒险,
    一时沉吟未决。
    忽听得一阵叱喝之声,大路上来了一队官差,四名轿夫
    抬着一座绿呢大轿,却是官府到了。
    耿万钟心想侯监集刚出了大盗行凶杀人的命案,自己七
    人手携兵刃聚在此处,不免引人生疑,和官府打上了交道可
    麻烦之极,向众人使个眼色,说道:“走罢!”
    七人正要快步走开,一名官差忽然大声嚷了起来:“别走
    了杀人强盗,杀人强盗要逃走哪!”耿万钟不加理会,挥手催
    各人快走。忽听得那官差叫道:“杀人凶手名叫白自在,是雪
    山派的老不死掌门人。无威无德白自在,你谋财害命,好不
    危险哪!”
    雪山派七弟子一听,无不又惊又怒。他们师父白自在外
    号“威德先生”。这官差直呼其名已是大大不敬,竟胆敢称之
    为“无威无德”。王万仞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叫道:“狗






    官无礼,割去了他的舌头再说。”耿万钟道:“王师弟且慢,官
    府中人怎能知道师父的外号名讳?定然有人指使。”当即纵身
    向前,抱拳一拱,问道:“是哪一位官长驾临?”
    猛听得嗤的一声响,轿中飞出一粒暗器,正好打在他腿
    旁的“伏兔穴”上。这粒暗器甚是细小,力道却强劲之极。耿
    万钟腿一软,当即摔倒,提起手中长剑,运劲向轿中掷去。他
    人虽摔倒,这一招“鹤飞九天”仍是使得既狠且准,飕的一
    声,长剑破轿帷而入,显然已刺中了轿内放射暗器之人。
    他心中一喜,却见那四名轿夫仍是抬了轿子飞奔,忽见
    一条马鞭从轿中挥将出来,卷向王万仞左腿,一拉一挥,王
    万仞的身子便即飞出,他手中捧着的墨剑却给马鞭夺了过去。
    花万紫叫道:“是石庄主么?”白剑出鞘,挥剑往马鞭上
    投去,嗤的一声轻响,轿中又飞出一粒暗器,打在她手腕之
    上。她手腕剧痛,摔下白剑,旁边一名同门师兄忙伸足往白
    剑上踏去,突然间轿中飞出一物,已罩住了他的脑袋。那人
    登时眼前漆黑一团,大惊之下急忙向后纵跃,再抓住头上之
    物,用力向地下掷落,却是一顶官帽,只见轿中伸出的鞭子
    卷起白剑,正缩入轿中。
    柯万钧等众人大呼追去。轿中暗器嗤嗤嗤的不绝射出,有
    的打中脸面,有的打中腰间,竟是谁也没能避过。这些暗器
    都没打中要害,但中在身上却疼痛异常,各人看那暗器时,都
    惊得呆了,原来只是一粒粒黄铜扣子,显是刚从衣服摘下来
    的。雪山派群弟子料得轿中那人必是石清,说不定他夫妇二

    人都坐在轿中,倘若赶上去动武,还不是闹个灰头土脸?
    柯万钧气得哇哇大叫:“这姓石的一家,小的荒唐无耻,






    大的无耻荒唐,说将兵刃留下来,一转眼却又夺了回去。”
    王万仞指着轿子背影,双脚乱跳,戟手“直娘贼,狗杂
    种”的乱骂。
    耿万钟道:“此事宣扬出去,于咱们雪山派的声名没甚么
    好处。大家把口收着些儿,回山去禀明师父再说。”想到此行
    不断碰壁,平素在大雪山凌霄城中自高自大,只觉雪山派武
    功天下无敌,岂知一到用上,竟然处处缚手缚脚,不由得一
    声长叹,心下黯然。






    三 摩天崖
    那乘轿子行了数里,转入小路。抬轿之人只要脚步稍慢,
    轿中马鞭挥出,刷刷几下,重重打在前面的轿夫背上,在前
    的轿夫不敢慢步,在后的轿夫也只得跟着飞奔,几名官差跟
    随在后。又奔了四五里路,轿中人才道:“好啦,停下来。”四
    名轿夫如得大赦,气喘吁吁的放下轿来,帷子掀开,出来一
    个老者,左手拉着那个小丐,竟是玄铁令主人谢烟客。
    他向几名官差喝道:“回去向你们的狗官说,今日之事,
    不得声张。我只要听到甚么声息,把你们的脑袋瓜子都摘了
    下来,把狗官的官印拿去丢在黄河里。”
    几名官差连连哈腰,道:“是,是,我们万万不敢多口,
    老爷慢步!”谢烟客道:“叫我慢走?你想叫官兵来捉拿我么?”
    一名官差忙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谢烟客道:“我叫
    你去跟狗官说的话,你都记得么?”那官差道:“小人记得,小
    人说,我们大伙儿亲眼目睹,侯监集上那个卖烧饼的老儿,杂
    货铺中的伙计,都是被一个叫白自在的老儿所杀。他是雪山
    派的掌门人,外号威德先生,其实无威无德。凶器是一把刀,
    刀上有血,人证物证俱在,谅那老儿也抵赖不了。”那官差先
    前被谢烟客打得怕了,为了讨好他,添上甚么人证物证,至
    于弄一把刀来做证据,原是官府中胥吏的拿手好戏。






    谢烟客一笑,说道:“这白老儿使剑不用刀。”那官差道:
    “是,是!那姓白的凶犯手持青钢剑,在那卖烧饼的老儿身上
    刺了进去。侯监集上,人人都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谢烟客暗暗好笑,心想威德先生白自在真要杀吴道通,又
    用得着甚么兵器?当下也不再去理会官差,左手携着小丐,右
    手拿着石清夫妇的黑白双剑,扬长而去,心下甚是得意。
    原来他带走那小丐后,总是疑心石清夫妇和雪山派弟子
    有甚么对己不利的图谋,奔出数里,将小丐点倒后丢在草丛
    之中,又悄悄回来偷听,他武功比之石清等人高出甚多,伏
    在树后,竟连石清、闵柔这等大行家也没察觉,耿万钟他们
    更加不用说了。他听明原委,却与己全然无干,见石清将双
    剑交给了耿万钟,便决意去夺将过来。回到草丛拉起小丐,解
    开了他穴道,恰好在道上遇到前来侯监集查案的知县,当即
    掀出知县,威逼官差、轿夫,抬了他和小丐去夺到双剑。耿
    万钟等没见到他的面目,自然认定是石清夫妇使的手脚了。
    谢烟客携着小丐,只向僻静处行去,来到一条小河边上,
    见四下无人,放下小丐的手,拔出闵柔的白剑在他颈中一比,
    厉声问道:“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若有半句虚言,立即把
    你杀了。”说着挥起白剑,擦的一声轻响,将身旁一株小树砍
    为两段。半截树干连枝带叶掉在河中,顺水飘去。
    那小丐结结巴巴的道:“我……我……甚么……指使……
    我……”谢烟客取出玄铁令,喝问:“是谁交给你的?”小丐
    道:“我……我……吃烧饼……吃出来的。”
    谢烟客大怒,左掌反手便向他脸颊击了过去,手背将要
    碰到他的面皮,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发过的毒誓,决不可以一






    指之力,加害于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人,当即硬生生凝
    住手掌,喝道:“胡说八道,甚么吃烧饼?我问你,这块东西
    是谁交给你的?”
    小丐道:“我在地下捡个烧饼吃,咬了一口,险……险……
    险些儿咬崩了我牙齿……”
    谢烟客心想:“莫非吴道通那厮将此令藏在烧饼之中?”但
    转念又想:“天下有那等碰巧之事?那厮得了此令,真比自己
    性命还宝贵,怎肯放在烧饼里?”他却不知当时情景紧迫之极,
    金刀寨人马突如其来,将侯监集四面八方的围住了,吴道通
    更无余暇寻觅妥藏之所,无可奈何之下,便即行险,将玄铁
    令嵌入烧饼,递给了金刀寨的头领。那人大怒之下,果然随
    手丢在水沟之旁。金刀寨盗伙虽将烧饼铺搜得天翻地覆,却
    又怎会去地下捡一个脏烧饼撕开来瞧瞧。
    谢烟客凝视小丐,问道:“你叫甚么名字?”小丐道:“我
    ……我叫狗杂种。”谢烟客大奇,问道:“甚么?你叫狗杂种?”
    小丐道:“是啊,我妈妈叫我狗杂种。”
    谢烟客一年之中也难得笑上几次,听小丐那么说,忍不
    住捧腹大笑,心道:“世上替孩子取个贱名,盼他快点长大,
    以免鬼妒,那也平常,甚么阿狗、阿牛、猪屎、臭猫,都不
    希奇,却哪里有将孩子叫为狗杂种的?是他妈妈所叫,可就
    更加奇了。”
    那小丐见他大笑,便也跟着他嘻嘻而笑。
    谢烟客忍笑又问:“你爸爸叫甚么名字?”小丐摇头道:
    “我爸爸?我……我没爸爸。”谢烟客道:“那你家里还有甚么
    人?”小丐道:“就是我,我妈妈,还有阿黄。”谢烟客道:






    “阿黄是甚么人?”小丐道:“阿黄是一条黄狗。我妈妈不见了,
    我出来寻妈妈,阿黄跟在我后面,后来它肚子饿了,走开去
    找东西吃,也不见了,我找来找去找不到。”
    谢烟客心道:“原来是个傻小子,看来他得到这枚玄铁令
    当真全是碰巧。我叫他来求我一件小事,应了昔年此誓,那
    就完了。”问道:“你想求我……”下面“甚么事”三字还没
    出口,突然缩住,心想:“这傻小子倘若要我替他去找妈妈,
    甚至要我找那只阿黄,却到哪里去找?他妈妈定是跟人跑了,
    那只阿黄多半给人家杀来吃了,这样的难题可千万不能惹上
    身来。要我去杀十个八个武林高手,可比找他那只阿黄容易
    得多。”微一沉吟,已有计较,说道:“很好,我对你说,不
    论有谁叫你向我说甚么话,你都不可说,要不然我立即便砍
    下你的头来。知不知道?”那小丐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事,
    不多久便会传遍武林,只怕有人骗得小丐来向自己求恳甚么
    事,限于当年誓言,可不能拒却。
    小丐点头道:“是了。”谢烟客不放心,又问:“你记不记
    得?是甚么了?”小丐道:“你说,有人叫我来向你说甚么话,
    我不可开口,我说一句话,你就杀我头。”谢烟客道:“不错,
    傻小子倒也没傻到家,记性倒好,倘使真是个白痴,却也难
    弄。你跟我来。”
    当下又从僻静处走上大路,来到路旁一间小面店中。谢
    烟客买了两个馒头,张口便吃,斜眼看那小丐。他慢慢咀嚼
    馒头,连声赞美:“真好吃,味道好极!”左手拿着另外那个
    馒头,在小丐面前晃来晃去,心想:“这小叫化向人乞食惯了
    的,见我吃馒头,焉有不馋涎欲滴之理?只须他出口向我乞






    讨,我把馒头给了他,玄铁令的诺言就算是遵守了。从此我
    逍遥自在,再不必为此事挂怀。”虽觉以玄铁令如此大事,而
    以一个馒头来了结,未免儿戏,但想应付这种小丐,原也只
    是一枚烧饼、一个馒头之事。
    哪知小丐眼望馒头,不住的口咽唾沫,却始终不出口乞
    讨。谢烟客等得颇不耐烦,一个馒头已吃完了,第二个馒头
    又送到口边,正要再向蒸笼中去拿一个,小丐忽然向店主人
    道:“我也吃两个馒头。”伸手向蒸笼去拿。
    店主人眼望谢烟客,瞧他是否认数,谢烟客心下一喜,点
    了点头,心想:“待会那店家向你要钱,瞧你求不求我?”只
    见小丐吃了一个,又是一个,一共吃了四个,才道:“饱了,
    不吃了。”
    谢烟客吃了两个,便不再吃,问店主人道:“多少钱?”那
    店家道:“两文钱一个,六个馒头,一共十二文。”谢烟客道:
    “不,各人吃的,由各人给钱。我吃两个,给四文钱便是。”伸
    手入怀,去摸铜钱。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原来日间在汴梁城
    里喝酒,将银子和铜钱都使光了,身上虽带得不少金叶子,却
    忘了在汴梁兑换碎银,这路旁小店,又怎兑换得出?正感为
    难,那小丐忽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交给店家,道:“一共十
    二文,都是我给。”
    谢烟客一怔,道:“甚么?要你请客?”那小丐笑道:“你
    没钱,我有钱,请你吃几个馒头,打甚么紧?”那店家也大感
    惊奇,找了几块碎银子,几串铜钱。那小丐揣在怀里,瞧着
    谢烟客,等他吩咐。
    谢烟客不禁苦笑,心想:“谢某狷介成性,向来一饮一饭,






    都不肯平白受人之惠,想不到今日反让这小叫化请我吃馒
    头。”问道:“你怎知我没钱?”小丐笑道:“这几天我在市上,
    每见人伸手入袋取钱,半天摸不出来,脸上却神气古怪,那
    便是没钱了。我听店里的人说道,存心吃白食之人,个个这
    样。”
    谢烟客又不禁苦笑,心道:“你竟将我当作是吃白食之
    人。”问道:“你这银子是哪里偷来的?”小丐道:“怎么偷来
    的?刚才那个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给我的。”谢烟客道:
    “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随即明白是闵柔,心想:“这女
    子婆婆妈妈,可坏了我的事。”
    两人并肩而行,走出数十丈,谢烟客提起闵柔的那口白
    剑,道:“这剑锋利得很,刚才我轻轻一剑,便将树砍断了,
    你喜不喜欢?你向我讨,我便给了你。”他实不愿和这肮脏的
    小丐多缠,只盼他快快出口求恳一件事,了此心愿。小丐摇
    头道:“我不要。这剑是那个观音娘娘太太的,她是好人,我
    不能要她的东西。”
    谢烟客抽出黑剑,随手挥出,将道旁一株大树拦腰斩断,
    道:“好罢,那么我将这口黑剑给你。”小丐仍是摇头,道:
    “这是黑衣相公的。黑衣相公和观音娘娘做一道,我也不能要
    他的东西。”
    谢烟客呸了一声,说道:“狗杂种,你倒挺讲义气哪。”小
    丐不懂,问道:“甚么叫讲义气?”谢烟客哼了一下,不去理
    他,心想:“这种事你既然不懂,跟你说了也是白饶。”小丐
    道:“原来你不喜欢讲义气,你……你是不讲义气的。”
    谢烟客大怒,脸上青气一闪,举掌便要向那小丐天灵盖






    击落,待见到他天真烂漫的神气,随即收掌,心想:“我怎能
    以一指加于他身?何况他既不懂甚么是义气,便不是故意来
    讥刺我了。”说道:“我怎么不讲义气?我当然讲义气。”小丐
    问道:“讲义气好不好?”谢烟客道:“好得很啊,讲义气自然
    是好事。”小丐道:“我知道啦,做好事的是好人,做坏事的
    是坏人,你老是做好事,因此是个大大的好人。”
    这句话若是出于旁人之口,谢烟客认定必是讥讽,想也
    不想,举掌便将他打死了。他一生之中,从来没人说过他是
    “好人”,虽然偶尔也做几件好事,却是兴之所至,随手而为,
    与生平所做坏事相较,这寥寥几件好事简直微不足道,这时
    听那小丐说得语气真诚,不免大有啼笑皆非之感,心道:“这
    小家伙说话癫癫蠢蠢,既说我不讲义气,又说我是个大大的
    好人。这些话若给我的对头在旁听见了,岂不成为武林中的
    笑柄?谢某这张脸往哪里搁去?须得乘早了结此事,别再跟
    他胡缠。”
    那小丐既不要黑白双剑,谢烟客取出一块青布包袱将双
    剑包了,负在背上,寻思:“引他向我求甚么好?”正沉吟间,
    忽见道旁三株枣树,结满了红红的大枣子,指着枣子说道:
    “这里的枣子很好。”眼见三株枣树都高,只须那小丐求自己
    采枣,便算是求恳过了,不料那小丐道:“大好人,你想吃枣
    子,是不是?”
    谢烟客奇道:“甚么大好人?”小丐道:“你是大大的好人,
    我便叫你大好人。”谢烟客脸一沉,道:“谁说我是好人来着?”
    小丐道:“不是好人,便是坏人,那么我叫你大坏人。”谢烟
    客道:“我也不是大坏人。”小丐道:“这倒奇了,又不是好人,






    又不是坏人,啊,是了,你不是人!”谢烟客大怒,喝道:
    “你说甚么?”小丐道:“你本事很大,是不是神仙?”谢烟客
    道:“不是!”语气已不似先前严峻,跟着道:“胡说八道!”
    小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不
    知是甚么。”突然奔到枣树底下,双手抱住树干,两脚撑了几
    下,便爬上了树。
    谢烟客见他虽不会武功,爬树的身手却极灵活,只见他
    拣着最大的枣子,不住采着往怀中塞去,片刻间胸口便高高
    鼓起。他溜下树来,双手捧了一把,递给谢烟客,道:“吃枣
    子罢!你不是人,也不是鬼,难道是菩萨!我看却也不像。”
    谢烟客不去理他,吃了几枚枣子,清甜多汁,的是上品,
    心想:“他没来求我,反而变成了我去求他。”说道:“你想不
    想知道我是谁?你只须求我一声,说:‘请你跟我说,你到底
    是谁?你是不是神仙菩萨?’我便跟你说。”
    小丐摇头道:“我不求人家的。”谢烟客心中一凛,忙问:
    “为甚么不求人?”小丐道:“我妈妈常跟我说:‘狗杂种,你
    这一生一世,可别去求人家甚么。人家心中想给你,你不用
    求,人家自然会给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无用,
    反而惹得人家讨厌。’我妈妈有时吃香的甜的东西,倘若我问
    她要,她非但不给,反而狠狠打我一顿,骂我:‘狗杂种,你
    求我干甚么?干么不求你那个娇滴滴的小贱人去?’因此我是
    决不求人家的。”
    谢烟客道:“‘娇滴滴的小贱人’是谁?”小丐道:“我不
    知道啊。”
    谢烟客又是奇怪,又是失望,心想:“这小家伙倘若真是






    甚么也不向我乞求,当年这个心愿如何完法?他的母亲只怕
    是个癫婆,怎么儿子向她讨食物吃便要挨打?她骂甚么‘娇
    滴滴的小贱人’,多半是她丈夫喜新弃旧,抛弃了她,于是她
    满心恶气都发在儿子头上。乡下愚妇,原多如此。”又问:
    “你是个小叫化,不向人家讨饭讨钱么?”
    小丐摇头道:“我从来不讨,人家给我,我就拿了。有时
    候人家不给,他一个转身没留神,我也拿了,赶快溜走。”谢
    烟客淡淡一笑,道:“那你不是小叫化,你是小贼!”小丐问
    道:“甚么叫小贼?”谢烟客道:“你真的不懂呢?还是装傻?”
    小丐道:“我当然真的不懂,才问你啦。甚么叫装傻?”
    谢烟客向他脸上瞧了几眼,见他虽满脸污泥,一双眼睛
    却晶亮漆黑,全无愚蠢之态,道:“你又不是三岁娃娃,活到
    十几岁啦,怎地甚么事也不懂?”
    小丐道:“我妈妈不爱跟我说话,她说见到了我就讨厌,
    常常十天八天不理我,我只好跟阿黄去说话了。阿黄只会听,
    不会说,它又不会跟我说甚么是小贼、甚么是装傻。”
    谢烟客见他目光中毫无狡谲之色,心想:“这小子不是绕
    弯子骂我罢?”又问:“那你不会去和邻居说话?”小丐道:
    “甚么叫邻居?”谢烟客好生厌烦,说道:“住在你家附近的人,
    就是邻居了。”小丐道:“住在我家附近的?嗯,共有十一株
    大松树,树上有许多松鼠,草里有山鸡、野兔,那些是邻居
    么?它们只会吱吱的叫,却都不会说话。”谢烟客道:“你长
    到这么大,难道除了你妈妈之外,没跟人说过话?”
    小丐道:“我一直在山上家里,走不下来,除了妈妈之外
    就没跟人说过话。前几天妈妈不见了,我找妈妈时从山上掉






    了下来,后来阿黄又不见了,我问人家,我妈妈哪里去了,阿
    黄哪里去了,人家说不知道。那算不算说话?”
    谢烟客心道:“原来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辈子,你母亲又不
    来睬你,难怪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便道:“那也算说话罢。
    那你又怎知道银子能买馒头吃?”小丐道:“我见人家买过的。
    你没银子,我有银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给你好了。”从怀
    中取出那几块碎银子来递给他。谢烟客摇头道:“我不要。”心
    想:“这小子浑浑沌沌,倒不是个小气的家伙。”说了这一阵
    子话,渐感放心,相信他不是别人安排了来对付自己的圈套。
    只听小丐又问:“你刚才说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贼。到底
    我是小叫化呢,还是小贼?”谢烟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
    家讨吃的,讨银子,人家肯给才给你,你便是小叫化。倘若
    你不管人家肯不肯给,偷偷的伸手拿了,那便是小贼了。”
    那小丐侧头想了一会,道:“我从来不向人家讨东西,不
    管人家肯不肯给,就拿来吃了,那么我是小贼。是了,你是
    老贼。”
    谢烟客吃一惊,怒道:“甚么,你叫我甚么?”
    小丐道:“你难道不是老贼?这两把剑人家明明不肯给你,
    你却去抢了来,你不是小孩子,自然是老贼了。”
    谢烟客不怒反笑,说道:“‘小贼’两个字是骂人的话,
    ‘老贼’也是骂人的话,你不能随便骂我。”小丐道:“那你怎
    么骂我?”谢烟客笑道:“好,我也不骂你,你不是小叫化,也
    不是小贼,我叫你小娃娃,你就叫我老伯伯。”小丐摇头道:
    “我不叫小娃娃,我叫狗杂种。”谢烟客道:“狗杂种的名字不
    好听,你妈妈可以叫你,别人可不能叫你。你妈妈也真奇怪,






    怎么叫自己的儿子做狗杂种?”
    小丐道:“狗杂种为甚么不好?我的阿黄就是只狗它陪着
    我,我就快活,好像你陪着我一样。不过我跟阿黄说话,它
    只会汪汪的叫,你却也会说话。”说着便伸手在谢烟客背上抚
    摸几下,落手轻柔,神态和蔼,便像是抚摸狗儿的背毛一般。
    谢烟客将一股内劲运到了背上,那小丐全身一震,犹似
    摸到了一块烧红的赤炭,急忙放开手,胸腹间说不出的难受,
    几欲呕吐。谢烟客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心道:“谁叫你对我无
    礼,这一下可够你受的了!”
    那小丐手抚胸口,说道:“老伯伯,你在发烧,快到那边
    树底下休息一会,我去找些水给你喝。你甚么地方不舒服?你
    烧得好厉害,只怕这场病不轻。”说话时满脸关切之情,伸手
    去扶他手臂,要他到树下休息。
    这一来,谢烟客纵然乖戾,见他对自己一片真诚,便也
    不再运内力伤他,说道:“我好端端的,生甚么病?你瞧,我
    不是退烧了么?”说着拿过他小手来,在自己额头摸了摸。
    小丐一摸之下,觉他额头凉印印地,急道:“啊呀,老伯
    伯,你快死了!”谢烟客怒道:“胡说八道,我怎么快死了?”
    小丐道:“我妈妈有一次生病,也是这么又发烧又发冷,她不
    住叫:‘我要死了,快死了,没良心的,我还是死了的好!’后
    来果然险些死了,在床上睡了两个多月才好。”谢烟客微笑道:
    “我不会死的。”那小丐微微摇头,似乎不信。
    两人向着东南方走了一阵,小丐望望天上烈日,忽然走
    到路旁去采了七八张大树叶。谢烟客只道他小孩喜玩,也不
    加理睬,哪知他将这些树叶编织成了一顶帽子,交给谢烟客。






    说道:“太阳晒得厉害,你有病,把帽儿戴上罢。”
    谢烟客给他闹得啼笑皆非,不忍拂他一番好意,便把树
    叶帽儿戴在头上。炎阳之下,戴上了这顶帽子,倒也凉快舒
    适。他向来只有人怕他恨他,从未有人如此对他这般善意关
    怀,不由得心中感到了一阵温暖。
    不久来到一处小市镇上,那小丐道:“你没钱,这病说不
    定是饿坏了的,咱们上饭馆子去吃个饱饱的。”拉着谢烟客之
    手,走进一家饭店。那小丐一生之中从没进过饭馆,也不知
    如何叫菜,把怀里的碎银和铜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对店小
    二道:“我和老伯伯要吃饭吃肉吃鱼,把钱都拿去好了。”银
    子足足三两有余,便整治一桌上好筵席也够了。
    店小二大喜,忙吩咐厨房烹煮鸡肉鱼鸭,不久菜肴陆续
    端上。谢烟客叫再打两斤白酒。那小丐喝了一口酒,吐了出
    来,道:“辣得很,不好吃。”自管吃肉吃饭。
    谢烟客心想:“这小子虽不懂事,却是天生豪爽,看来人
    也不蠢,若加好好调处,倒可成为武林中一把好手。”转念又
    想:“唉,世人忘恩负义的多,我那畜生徒弟资质之佳,世上
    难逢,可是他害得我还不够?怎么又生收徒之念?”一想到他
    那孽徒,登时怒气上冲,将两斤白酒喝干,吃了些菜肴,说
    道:“走罢!”
    那小丐道:“老伯伯,你好了吗?”谢烟客道:“好啦!”心
    想:“这会儿你银子花光了,再要吃饭,非得求我不可。咱们
    找个大市镇,把金叶子兑了再说。”
    当下两人离了市镇,又向东行。谢烟客问道:“小娃娃,
    你妈妈姓甚么?她跟你说过没有?”小丐道:“妈妈就是妈妈






    了,妈妈也有姓的么?”谢烟客道:“当然啦,人人都是有姓
    的。”小丐道:“那么我姓甚么?”谢烟客道:“我就是不知道。
    狗杂种太难听,要不要我给你取个姓名?”
    倘若小丐说道:“请你给我取个姓名罢?”那就算求他了,
    随便给他取个姓名,便完心愿。不料小丐道:“你爱给我取名,
    那也好。不过就怕妈妈不喜欢。她叫惯我狗杂种,我换了名
    字,她就不高兴了。狗杂种为甚么难听?”谢烟客皱了皱眉头,
    心想:“‘狗杂种’三字为甚么难听,一时倒也不易向他解说
    得明白。”
    便在此时,只听得左首前面树林之中传来叮叮几下兵刃
    相交之声。心下一凛:“有人在那边交手?这几人出手甚快,
    武功着实不低。”当即低声向小丐道:“咱们到那边去瞧瞧,你
    可千万不能出声。”伸手在小丐后膊一托,展开轻功,奔向兵
    刃声来处,几个起落,已到了一株大树之后。那小丐身子犹
    似腾云驾雾一般,只觉好玩无比,想要笑出声来,想起谢烟
    客的嘱咐,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两人在树后瞧去,只见林中有四人纵跃起伏,恶斗方酣,
    乃是三人夹攻一人。被围攻的是个红面老者,白发拂胸,空
    着双手,一柄单刀落在远处地下,刀身曲折,显是给人击落
    了的,谢烟客认得他是白鲸岛的大悲老人,当年曾在自己手
    底下输过一招,武功着实了得。夹击的三人一个是身材甚高
    的瘦子,一个是黄面道人,另一个相貌极怪,两条大伤疤在
    脸上交叉而过,划成一个十字,那瘦子使长剑,道人使链子
    锤,丑脸汉子则使鬼头刀。这三人谢烟客却不认得,武功均






    非泛泛,那瘦子尤为了得,剑法飘逸无定,轻灵沉猛。
    谢烟客见大悲老人已然受伤,身上点点鲜血不住溅将出
    来,双掌翻飞,仍是十分勇猛。他绕着一株大树东闪西避,借
    着大树以招架三人的兵刃,左手擒拿,右手或拳或掌,运劲
    推带,牵引三人的兵刃自行碰撞。谢烟客不禁起了幸灾乐祸
    之意:“大悲老儿枉自平日称雄逞强,今日虎落平阳被犬欺,
    我瞧你难逃此劫。”
    那道人的链子锤常常绕过大树,去击打大悲老人的侧面,
    丑汉子则膂力甚强,鬼头刀使将开来,风声呼呼。谢烟客暗
    暗心惊:“我许久没涉足江湖,中原武林中几时出了这几个人
    物?怎么这三人的招数门派我竟一个也认不出来。若非是这
    三把好手,大悲老人也不至败得如此狼狈。”
    只听那道人嘶哑着嗓子道:“白鲸岛主,我们长乐帮跟你
    原无仇怨。我们司徒帮主仰慕你是号人物,好意以礼相聘,邀
    你入帮,你何必口出恶言,辱骂我们帮主?你只须答应加盟
    本帮,咱们立即便是好兄弟、好朋友,前事一概不究。又何
    必苦苦支撑,白白送了性命?咱们携手并肩,对付侠客岛的
    ‘赏善罚恶令,共渡劫难,岂不是好?”
    谢烟客听到他最后这句话时,胸口一阵剧震,寻思:“难
    道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又重现江湖了?”
    只听大悲老人怒道:“我堂堂好男儿,岂肯与你们这些无
    耻之徒为伍?我宁可手接‘赏善罚恶令’,去死在侠客岛上,
    要我加盟为非作歹的恶徒邪帮,却万万不能。”左手倏地伸出,
    抓向那丑汉子肩头。
    谢烟客暗叫:“好一招‘虎爪手’!”这一招去势极快,那






    丑汉子沉肩相避,还是慢了少些,已被大悲老人五指抓住了
    肩头。只听得嗤的一声,那丑汉子右肩肩头的衣服被扯了一
    大块,肩头鲜血淋漓,竟被抓下了一大片肉来。那三人大怒,
    加紧招数。
    谢烟客暗暗称异:“长乐帮是甚么帮会?帮中既有这样的
    高手在内,我怎么从没听见过它的名头?多半是新近才创立
    的。司徒帮主又是甚么人了?难道便是‘东霸天’司徒横?武
    林中姓司徒的好手,除司徒横之外可没第二人了。”
    但见四人越斗越狠。那丑汉子狂吼一声,挥刀横扫过去。
    大悲老人侧身避开,向那道人打出一拳,刷的一声响,丑汉
    的鬼头刀已深深砍入树干之中,运力急拔,一时竟拔不出来。
    大悲老人右肘疾沉,向他腰间撞了下去。
    大悲老人在这三名好手围攻下苦苦支撑,已知无幸,他
    苦斗之中,眼观八方,隐约见到树后藏得有人,料想又是敌
    人。眼前三人已无法打发,何况对方更来援兵?眼前三个敌
    手之中,以那丑脸的汉子武功最弱,唯有先行除去一人,才
    有脱身之机,是以这一下肘锤使足了九成力道。
    但听得砰的一声,肘锤已击中那丑汉子腰间,大悲老人
    心中一喜,抢步便即绕到树后,便在此时,那道人的链子锤
    从树后飞击过来。大悲老人左掌在链子上斩落,眼前白光忽
    闪,急忙向右让开时,不料他年纪大了,酣战良久之后,精
    力已不如盛年充沛,本来脚下这一滑足可让开三尺,这一次
    却只滑开了二尺七八寸,嗤的一声轻响,瘦子的长剑刺入了
    他左肩,竟将他牢牢钉在树干之上。
    这一下变起不意,那小丐忍不住“咦”的一声惊呼,当






    那三人围这老人时,他心中已大为不平,眼见那老人受制,更
    是惊怒交集。
    只听那瘦子冷冷的道:“白鲸岛主,敬酒不吃吃罚酒,现
    下可降了我长乐帮罢?”大悲老人圆睁双眼,怒喝:“你既知
    我是白鲸岛岛主,难道我白鲸岛上有屈膝投降的懦夫?”用力
    一挣,宁可废了左肩,也要挣脱长剑,与那瘦子拚命。
    那道人右手一挥,链子锤飞出,钢链在大悲老人身上绕
    了数匝,砰的一响,锤头重重撞上他胸口,大悲老人长声大
    叫,侧过头来,口中狂喷鲜血。
    那小丐再也忍不住,急冲而出,叫道:“喂,你们三个坏
    人,怎么一起打一个好人?”
    谢烟客眉头一皱,心想:“这娃娃去惹事了。”随即心下
    喜欢:“那也好,便借这三人之手将他杀了,我见死不救,不
    算违了誓言;要不然那小娃娃出声向我求救,我就帮他料理
    了那三人。”
    只见那小丐奔到树旁,挡在大悲老人身前,叫道:“你们
    可不能再难为这老伯伯。”
    那瘦子先前已察觉身后有人,见这少年奔跑之时身上全
    无武功,却如此大胆,定是受人指使,心想:“我吓吓这小鬼,
    谅他身后之人不会不出来。”伸手拔下了嵌在树干上的鬼头
    刀,喝道:“小鬼头,是谁叫你来管老子的闲事?我要杀这老
    家伙了,你滚不滚开?”扬起大刀,作势横砍。
    那小丐道:“这老伯伯是好人,你们都是坏人,我一定帮
    好人。你砍好了,我当然不滚开。”他母亲心情较好之时,偶
    尔也说些故事给他听,故事中必有好人坏人,在那小孩子心






    中,帮好人打坏人,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那瘦子怒道:“你认得他么?怎知他是好人?”
    那小丐道:“老伯伯说你们是甚么恶徒邪帮,死也不肯跟
    你们作一道,你们自然是坏人了。”转过身去,伸手要解那根
    链子锤下来。
    那道人反手出掌,拍的一响,只打得那小丐头昏眼花,左
    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五根手指的血印像一只血掌般爬在他
    脸上。
    那小丐实不知天高地厚。昨日侯监集上金刀寨人众围攻
    吴道通,一来他不知吴道通是好人还是坏人,二来这几人在
    屋顶恶斗,吴道通从屋顶摔下便给那高个儿双钩刺入小腹,否
    则说不定他当时便要出来干预,至于是否会危及自身,他是
    压根儿便不懂。
    那瘦子见这小丐有恃无恐、毫不畏惧的模样,心下登即
    起疑:“这小鬼到底仗了甚么大靠山,居然敢在长乐帮的香主
    面前罗唣?”侧身向大树后望去时,瞥眼见到谢烟客清癯的形
    相,登时想起一个人来:“这人与江湖上所说的玄铁令主人、
    摩天居士谢烟客有些相似,莫非是他?”当下举起鬼头刀,喝
    道:“我不知你是甚么来历,不知你师长门派,你来捣乱,只
    当你是个无知的小叫化,一刀杀了,打甚么紧?”呼的一刀,
    向那小丐颈中劈了下去。不料那小丐一来强项,二来不懂凶
    险,竟是一动也不动。那瘦子一刀劈到离他头颈数寸之处,这
    才收刀,赞道:“好小子,胆子倒也不小!”
    那道人性子暴躁,右手又是一掌,这次打在那小丐右颊
    之上,下手比上次更是沉重。那小丐痛得哇的一声,大哭起






    来。那瘦子道:“你怕打,那便快些走开。”那小丐哭丧着脸
    道:“你们先走开,不可难为这老伯伯,我便不哭。”那瘦子
    倒笑了起来。那道人飞脚将小丐踢倒在地。那小丐跌得鼻青
    目肿,爬起身来,仍是护在大悲老人身前。
    大悲老人性子孤僻,生平极少知己,见这少年和自己素
    不相识,居然舍命相护,自是好生感激,说道:“小兄弟,你
    跟他们斗,还不是白饶一条性命。程某垂暮之年,交了你这
    位小友,这一生也不枉了,你快快走罢。”甚么“垂暮之年”、
    甚么“这一生也不枉了”,那小丐全然不懂,只知他是催自己
    走开,大声道:“你是好人,不能给他们坏人害死。”
    那瘦子寻思:“这小娃娃来得极是古怪,那树后之人也不
    知是不是谢烟客,我们犯不着多结冤家,但若给这小娃娃几
    句话一说便即退走,岂不是显得咱长乐帮怕了人家?”当即举
    起鬼头刀,说道:“好,小娃娃,我来试你一试,我连砍你三
    十六刀,你若是一动也不动,我便算服了你。你怕不怕?”
    小丐道:“你接连砍我三十六刀,我自然怕。”瘦子道:
    “你怕了便好,那么快给我走罢。”小丐道:“我心里怕,可是
    我偏偏就不走。”瘦子大拇指一翘,道:“好,有骨气,看刀!”
    飕的一刀从他头顶掠了过去。
    谢烟客在树后看得清楚,见那瘦子这刀横砍,刀势轻灵,
    使的全是腕上之力,乃是以剑术运刀,虽不知他这一招甚么
    名堂,但见一柄沉重的鬼头刀在他手中使来,轻飘飘地犹如
    无物,刀刃齐着那小丐的头皮贴肉掠过,登时削下他一大片
    头发来。那小丐竟十分硬朗,挺直了身子,居然动也不动。
    但见刀光闪烁吞吐,犹似灵蛇游走,左一刀右一刀,刀






    刀不离那小丐的头顶,头发纷纷而下,堪堪砍到三十二刀,那
    瘦了一声叱喝,鬼头刀自上而下直劈,嗤的一声,将那小丐
    的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接着又将他左袖削下一片,接着左
    边裤管,右边裤管,均在转瞬之间被他两刀分别削下了一条。
    那瘦子一收刀,刀柄顺势在大悲老人胸腹间的“膻中穴”上
    重重一撞,哈哈大笑,说道:“小娃娃,真有你的,真是了得!”
    谢烟客见他以剑使刀,三十六招连绵圆转,竟没有半分
    破绽,不由得心下暗暗喝采,待见他收招时以刀柄撞了大悲
    老人的死穴,心道:“此人下手好辣!”只见那小丐一头蓬蓬
    松松的乱发被他连削三十二刀,稀稀落落的更加不成模样。
    适才这三十二刀在小丐头顶削过,他一半固然是竭力硬
    挺,以维护大悲老人,另一半可是吓得呆了,倒不是不肯动,
    而是不会动了,待瘦子三十六刀砍完,他伸手一摸自己脑袋,
    宛然完好,这才长长的喘出一口气来。
    那道人和那丑脸汉子齐声喝采:“米香主,好剑法!”那
    瘦子笑道:“冲着小朋友这份肝胆,今日咱们便让他一步!两
    位兄弟,这便走罢!”那道人和丑脸汉子见大悲老人吃了这一
    刀柄后,气息奄奄,转眼便死,当下取了兵刃,迈步便行。丑
    脸汉子脚步蹒跚,受伤着实不轻。那瘦子伸右掌往树上推去,
    嚓的一响,深入树干尺许的长剑被他掌力震激,带着大悲老
    人肩头的鲜血跃将出来。那瘦子左手接住,长笑而去,竟没
    向谢烟客藏身处看上一眼。
    谢烟客寻思:“原来这瘦子姓米,是长乐帮的香主,他露
    这两手功夫,显然是耍给我看的。此人剑法轻灵狠辣,兼而
    有之,但比之玄素庄石清夫妇尚颇不如,凭这手功夫便想在






    我面前逞威风吗?嘿嘿!”依着他平素脾气,这姓米的露这两
    手功夫,在自己面前炫耀,定要上前教训教训他,对方若是
    稍有不敬,便即顺手杀了,只是玄铁令的心愿未了,实不愿
    在此刻多惹事端,当下只是冷眼旁观,始终隐忍不出。
    那小丐向大悲老人道:“老伯伯,我来给你包好了伤口。”
    拾起自己给那瘦子削下的衣袖,要去给大悲老人包扎肩头的
    剑伤。
    大悲老人双目紧闭,说道:“不……不用了!我袋里……
    有些泥人儿……给了你……你罢……”一句话没说完,脑袋
    突然垂落,便已死去,一个高大的身子慢慢滑向树根。

    小丐惊叫:“老伯伯,老伯伯!”伸手去扶,却见大悲老
    人缩成一团,动也不动了。
    谢烟客走近身来,问道:“他临死时说些甚么?”小丐道:
    “他说……他说……他袋里有些甚么泥人儿,都给了我。”
    谢烟客心想:“大悲老人是武林中一代怪杰,武学修为,
    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此人身边说不定有些甚么要紧物事。”但
    他自视甚高,决不愿在死人身边去拿甚么东西,就算明知大
    悲老人身怀希世奇珍,他也是掉头不顾而去,说道:“是他给
    你的,你就拿了罢。”小丐问道:“是他给的,我拿了是不是
    小贼?”谢烟客笑道:“不是小贼。”
    小丐伸手到大悲老人衣袋中掏摸,取出一只木盒,还有
    几锭银子,七八枚生满了刺的暗器,几封书信,似乎还有一
    张绘着图形的地图。谢烟客很想瞧瞧书信中写甚么,是幅甚
    么样的地图,但自觉只要一沾了手,便失却武林高人的身分,
    是以忍手不动。






    只见小丐已打开了木盒,盒中垫着棉花,并列着三排泥
    制玩偶,每排六个,共是一十八个。玩偶制作精巧,每个都
    是裸体的男人,皮肤上涂了白垩,画满了一条条红线,更有
    无数黑点,都是脉络和穴道的方位。谢烟客一看,便知这些
    玩偶身上画的是一套内功图谱,心想:“大悲老儿临死时做个
    空头人情,你便是不送他,小孩儿在你尸身上找到,岂有不
    拿去玩儿的?”
    那小丐见到这许多泥人儿,十分喜欢,连道:“真有趣,
    怎么没衣服穿的,好玩得紧。要是妈妈肯做些衣服给他们穿,
    那就更好了。”
    谢烟客心想:“大悲老儿虽然和我不睦,但总也是个响当
    当的人物,总不能让他暴骨荒野!”说道:“你的老朋友死了,
    不将他埋了?”小丐道:“是,是。可怎么埋法?”谢烟客淡淡
    的道:“你有力气,便给他挖个坑:没力气,将泥巴石块堆在
    他身上就完了。”
    小丐道:“这里没锄头,挖不来坑。”当下去搬些泥土石
    块、树枝树叶,将大悲老人的尸身盖没了。他年小力弱,勉
    强将尸体掩盖完毕,已累得满身大汗。
    谢烟客站在一旁,始终没出手相助,待他好容易完工,便
    道:“走罢!”小丐道:“到哪里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
    谢烟客道:“为甚么不跟我走?”
    小丐道:“我要去找妈妈,找阿黄。”
    谢烟客微微心惊:“这娃娃始终还没求过我一句话,若是
    不肯跟我走,倒是一件为难之事,我又不能用强,硬拉着他。
    有了,昔年我誓言只说对交来玄铁令之人不能用强,却没说






    不能相欺。我只好骗他一骗。”便道:“你跟我走,我帮你找
    妈妈、找阿黄去。”小丐喜道:“好,我跟你去,你本事很大,
    一定找得到我妈妈和阿黄。”
    谢烟客心道:“多说无益,好在他还没有开口正式恳求,
    否则要我去给他找寻母亲和那条狗子,可是件天大的难事。”
    握住他右手,说道:“咱们得走快些。”小丐刚应得一声:“是!”
    便似腾身而起,身不由主的给他拉着飞步而行,连叫:“有趣,
    有趣!”只觉得凉风扑面,身旁树木迅速倒退,不绝口的称赞:
    “老伯伯,你拉着我跑得这样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里路,已到了一处深山之
    中,谢烟客松开了手。
    那小丐只觉双腿酸软,身子摇晃了两下,登时坐倒在地。
    只坐得片刻,两只脚板大痛起来,又过半晌,只见双脚又红
    又肿,他惊呼:“老伯伯,我的脚肿起来了。”
    谢烟客道:“你若求我给你医,我立时使你双脚不肿不
    痛。”小丐道:“你如肯给我治好,我自然多谢你啦。”谢烟客
    眉头一皱,道:“你当真从来不肯开口向人乞求?”小丐道:
    “你若肯给我治,用不着我来求,否则我求也无用。”谢烟客
    道:“怎么无用?”小丐道:“你倘若不肯治,我心里难过,脚
    上又痛,说不定要哭一场。倘若你是不会治,反而让你心里
    难过。”谢烟客哼了一声,道:“我心里从来不难过!小叫化,
    便在这里睡罢!”随即心想:“这娃娃既不开口向人求乞,可
    不能叫他作‘小叫化’。”
    那少年靠在一株树上,双足虽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
    难当,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连肚饿也忘了。谢烟客却跃到






    树顶安睡,只盼半夜里有一只野兽过来,将这少年咬死吃了,
    给他解了一个难题。岂知一夜之中,连野兔也没一只经过。
    次日清晨,谢烟客心道:“我只有带他到摩天崖去,他若
    出口求我一件轻而易举之事,那是他的运气,否则好歹也设
    法取了他的性命。连这样一个小娃娃也炮制不了,摩天居士
    还算甚么人了?”携了那少年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几步着地时,
    脚底似有数十万根小针在刺,忍不住“哎哟”叫痛。
    谢烟客道:“怎么啦?”盼他出口说:“咱们歇一会儿罢。”
    岂料他却道:“没甚么,脚底有点儿痛,咱们走罢。”谢烟客
    奈何他不得,怒气渐增,拉着他急步疾行。
    谢烟客不停南行,经过市镇之时,随手在饼铺饭店中抓
    些熟肉、面饼,一面奔跑,一面嚼吃,要是分给那少年,他
    便吃了,倘若不给,那少年也不乞讨。
    如此数日,直到第六日,尽是在崇山峻岭中奔行,那少
    年虽然不会武功,在谢烟客提携之下,居然也硬撑了下来。谢
    烟客只盼他出口求告休息,却始终不能如愿,到得后来,心
    下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硬朗。
    又奔了一日,山道愈益险陡,那少年再也攀援不上,谢
    烟客只得将他负在背上,在悬崖峭壁间纵跃而上。那少年只
    看得心惊肉跳,有时到了真正惊险之处,只有闭目不看。
    这日午间,谢烟客攀到了一处笔立的山峰之下,手挽从
    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铁链,爬了上去,这山峰光秃秃地,更无
    置手足处,若不是有这根铁链,谢烟客武功再高,也不易攀
    援而上。到得峰顶,谢烟客将那少年放下,说道:“这里便是
    摩天崖了,我外号‘摩天居士’,就是由此地而得名。你也在






    这里住下罢!”
    那少年四下张望,见峰顶地势倒也广阔,但身周云雾缭
    绕,当真是置身云端之中,不由得心下惊惧,道:“你说帮我
    去找妈妈和阿黄的?”
    谢烟客冷冷的道:“天下这么大,我怎知你母亲到了何处。
    咱们便在这里等着,说不定有朝一日,你母亲带了阿黄上来
    见你,也未可知。”
    这少年虽童稚无知,却也知谢烟客是在骗他,如此险峻
    荒僻的处所,他母亲又怎能寻得着,爬得上?至于阿黄更是
    决计不能,一时之间,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谢烟客道:“几时你要下山去,只须求我一声,我便立即
    送你下去。”心想:“我不给你东西吃,你自己没能耐下去,终
    究要开口求我。”
    那少年的母亲虽然对他冷漠,却是从来不曾骗过他,此
    时他生平首次受人欺骗,眼中泪水滚来滚去,拚命忍住了,不
    让眼泪流下。
    只见谢烟客走进一个山洞之中,过了一会,洞中有黑烟
    冒出,却是在烹煮食物,又过少时,香气一阵阵的冒将出来,
    那少年腹中饥饿,走进洞去,见是老大一个山洞。
    谢烟客故意将行灶和锅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
    自己讨。哪知这少年自幼只和母亲一人相依为生,从来便不
    知人我之分,见到东西便吃,又有甚么讨不讨的?他见石桌
    上放着一盘腊肉,一大锅饭,当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饭,伸
    筷子夹腊肉便吃。谢烟客一怔,心道:“他请我吃过馒头、枣
    子、酒饭,我若不许他吃我食物,倒显得谢某不讲义气了。”






    当下也不理睬。
    这等两人相对无言、埋头吃饭之事,那少年一生过惯了,
    吃饱之后,便去洗碗、洗筷、刷锅、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
    亲同住时的例行之事。
    他砍了一担柴,正要挑回山洞,忽听得树丛中忽喇声响,
    一只獐子窜了出来。那少年提起斧头,一下砍在獐子头上,登
    时砍死,当下在山溪里洗剥干净,拿回洞来,将大半只獐子
    挂在当风处风干,两条腿切碎了熬成一锅。
    谢烟客闻到獐肉羹的香气,用木杓子舀起尝了一口,不
    由得又是欢喜,又是烦恼。这獐肉羹味道十分鲜美,比他自
    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心想这小娃娃居然还有这手功夫,日
    后口福不浅;但转念又想,他会打猎、会烧菜,倘若不求我
    带他下山,倒是奈何他不得。
    在摩天崖上如此忽忽数日,那少年张罗、设陷、弹雀、捕
    兽的本事着实不差,每天均有新鲜菜肴煮来和谢烟客共食,吃
    不完的禽兽便风干腌起。他烹调的手段大有独到之处,虽是
    山乡风味,往往颇具匠心。谢烟客赞赏之余,问起每一样菜
    肴的来历,那少年总说是母亲所教。再盘问下去,才知这少
    年的母亲精擅烹调,生性却既暴躁又疏懒,十餐饭倒是有九
    餐叫儿子去煮,若是烹调不合,高兴时在旁指点,不高兴便
    打骂兼施了。谢烟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烧得如此好菜,该当
    均是十分聪明之人,想是乡下女子为丈夫所弃,以致养成了
    孤僻乖戾的性子,也说不定由于孤僻乖戾,才为丈夫所弃。
    谢烟客见那少年极少和他说话,倒不由得有点暗暗发愁,
    心想:“这件事不从速解决,总是一个心腹大患,不论哪一日






    这娃娃受了我对头之惑,来求我自废武功,自残肢体,那便
    如何是好?又如他来求我终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么谢烟客
    便活活给囚禁在这荒山顶上了。就算他只求我去找他妈妈和
    那条黄狗,可也是头痛万分之事。”
    饶是他聪明多智,却也想不出个善策。
    这日午后,谢烟客负着双手在林间闲步,瞥眼见那少年
    倚在一块岩石之旁,眉花眼笑的正瞧着石上一堆东西。谢烟
    客凝神看去,见石上放着的正是大悲老人给他的那一十八个
    泥人儿,那少年将这些泥人儿东放一个,西放一个,一会儿
    叫他们排队,一会儿叫他们打仗,玩得兴高采烈。
    谢烟客心道:“当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较量,他掌法
    刚猛,擒拿法迅捷变幻,斗到大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在我
    ‘控鹤功’下输了一招,当即知难而退。此人武功虽高,却只
    以外家功夫见长,这些绘在泥人身上的内功,多半肤浅得紧,
    不免贻笑大方。”
    当下随手拿起一个泥人,见泥人身上绘着涌泉、然谷、照
    海、太溪、水泉、太钟、复留、交信等穴道,沿足而上,至
    肚腹上横骨、太赫、气穴、四满、中注、育俞、商曲而结于
    舌下的廉泉穴,那是“足少阴肾经”,一条红线自足底而通至
    咽喉,心想:“这虽是练内功的正途法门,但各大门派的入门
    功夫都和此大同小异,何足为贵?是了!大悲老人一生专练
    外功,壮年时虽然纵横江湖,后来终于知道技不如人,不知
    从哪里去弄了这一十八个泥人儿来,便想要内外兼修。说不
    定还是输在我手下之后,才起了这番心愿。但练那上乘内功
    岂是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七十,这份内功,只好到






    阴世去练了,哈哈,哈哈!”想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
    那少年笑道:“伯伯,你瞧这些泥人儿都有胡须,又不是
    小孩儿,却不穿衣衫,真是好笑。”谢烟客道:“是啊!可笑
    得紧。”他将一个个泥人都拿起来看,只见一十二个泥人身上
    分别绘的是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
    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
    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
    阴肝经,那是正经十二脉;另外六个泥人身上绘的是任脉、督
    脉、阴维、阳维、阴蹻、阳蹻六脉;奇经八脉中最是繁复难
    明的冲脉、带脉两路经脉却付阙如,心道:“这似乎是少林派
    的入门内功。大悲老人当作宝贝般藏在身上的东西,却是残
    缺不全的。其实他想学内功,这些粗浅学问,只须找内家门
    中一个寻常弟子指教数月,也就明白了。唉,不过他是成名
    的前辈英雄,又怎肯下得这口气来,去求别人指点?”想到此
    处,不禁微有凄凉之意。
    又想起当年在北邙山上与大悲老人较技,虽然胜了一招,
    但实是行险侥幸而致,心想:“幸好他无内功根基,倘若少年
    时修习过内功,只怕斗不上三百招,我便被他打入深谷。嘿
    嘿,死得好,死得好!”
    他脸上露出笑容,缓步走开,走得几步,突然心念一动:
    “这娃娃玩泥人玩得高兴,我何不乘机将泥人上所绘的内功教
    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内力冲心而死?我当年誓言只说
    决不以一指之力加于此人,他练内功自己练得岔气,却不能
    算是我杀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
    力加于其身’,不算违了誓言。对了,就是这个主意。”






    他行事向来只凭一己好恶,虽然言出必践,于“信”之
    一字看得极重,然而甚么仁义道德,在他眼中却是不值一文,
    当下便拿着那个绘着“足少阴肾经”的泥人来,说道:“小娃
    娃,你可知这些黑点红线,是甚么东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说道:“这些泥人生病。”谢烟客奇道:
    “怎么生病?”那少年道:“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红点。”
    谢烟客哑然失笑,道:“那是麻疹。这些泥人身上画的,
    却不是麻疹,乃是学武功的秘诀。你瞧我背了你飞上峰来,武
    功好不好?”说到这里,为了坚那少年学武之心,突然双足一
    点,身子笔直拔起,飕的一声,便窜到了一株松树顶上,左
    足在树枝上稍行借力,身子向上弹走,便如袅袅上升一般,缓
    缓落下,随即又在树枝上弹起,三落三弹,便在此时,恰有
    两只麻雀从空中飞过,谢烟客存心卖弄,双手一伸,将两只
    麻雀抓在掌中,这才缓缓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谢烟客张开手掌,两只麻雀振翅欲飞,但两只翅膀刚一
    扑动,谢烟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内力,将双雀鼓气之力抵消了。
    那少年见他双掌平摊,双雀羽翅扑动虽急,始终飞不离他的
    掌心,更是大叫:“好玩,好玩!”谢烟客笑道:“你来试试!”
    将两只麻雀放在他掌中,那少年伸指抓住,不敢松手。
    谢烟客笑道:“泥人儿身上所画的,乃是练功夫的法门。
    你拚命帮那老儿,他心中多谢你,因此送了给你。这不是玩
    意儿,可宝贵得很呢,你只要练成了泥人身上那些红线黑点
    的法道,手掌摊开,麻雀儿也就飞不走啦。”
    那少年道:“这倒好玩,我定要练练。怎么练的?”口中






    说着,张开了手掌。两只麻雀展翅一扑,便飞了上去。谢烟
    客哈哈大笑。那少年也跟着傻笑。
    谢烟客道:“你若求我教你这门本事,我就可以教你。学
    会之后,可好玩得很呢,你要下山上山,自己行走便了,也
    不用我带。”那少年脸上大有艳羡之色,谢烟客凝视着他脸,
    只盼他嘴里吐出“求你教我”这几个字来,情切之下,自觉
    气息竟也粗重了。
    过了好一刻,却听那少年道:“我如求你,你便要打我。
    我不求你。”谢烟客道:“你求好了,我说过决不打你。你跟
    着我这许多时候,我可打过你没有?”那少年摇头道:“没有,
    不过我不求你教。”
    他自幼在母亲处吃过的苦头实是创深痛巨,不论甚么事,
    开口求恳,必定挨打,而且母亲打了他后,她自己往往痛哭
    流泪,郁郁不欢者数日,不断自言自语:“没良心的,我等着
    你来求我,可是日等夜等,一直等了几年,你始终不来,却
    去求那个甚么也及我不上的小贱人,干么又来求我?”这些话
    他也不懂是甚么意思,但母亲口中痛骂:“你来求我?这时候
    可就迟了。从前为甚么又不求我?”跟着棍棒便狠狠往头上招
    呼下来,这滋味却实在极不好受。这么挨得几顿饱打,八九
    岁之后就再不向母亲求恳甚么。他和谢烟客荒山共居,过的
    日子也就如跟母亲在一起时无异,不知不觉之间,心中早就
    将这位老伯伯当作是母亲一般了。
    谢烟客脸上青气闪过,心道:“刚才你如开口求恳,完了
    我平生心愿,我自会教你一身足以傲视武林的本领。现下你
    自寻死路,这可怪我不得。”点头道:“好,你不求我,我也






    教你。”拿起那个绘着“足少阴肾经”的泥人,将每一个穴道
    名称和在人身的方位详加解说指点。
    那少年天资倒也不蠢,听了用心记忆,不明白处便提出
    询问。谢烟客毫不藏私的教导,再传了内息运行之法,命他
    自行修习。

    过得大半年,那少年已练得内息能循“足少阴肾经”经
    脉而行。谢烟客见他进展甚速,心想:“瞧不出你这狗杂种,
    倒是个大好的练武胚子。可是你练得越快,死得越早。”跟着
    教他“手少阴心经”的穴道经脉。如此将泥人一个个的练将
    下去,过得两年有余,那少年已将“足厥阴肝经”、“手厥阴
    心包经”、“足太阴脾经”、“手太阴肺经”的六阴经脉尽数练
    成,跟着便练“阴维”和“阴蹻”两脉。
    这些时日之中,那少年每日里除了朝午晚三次勤练内功
    之外,一般的捕禽猎兽,烹肉煮饭,丝毫没疑心谢烟客每传
    他一分功夫,便是引得他向阴世路多跨一步。只是练到后来,
    时时全身寒战,冷不可耐。谢烟客说道这是练功的应有之象,
    他便也不放在心上,哪料得到谢烟客居心险恶,传给他的练
    功法门虽然不错,次序却全然颠倒了。
    自来修习内功,不论是为了强身治病,还是为了作为上
    乘武功的根基,必当水火互济,阴阳相配,练了“足少阴肾
    经”之后,便当练“足少阳胆经”,少阴少阳融会调合,体力
    便逐步增强。可是谢烟客却一味叫他修习少阴、厥阴、太阴、
    阴维、阴蹻的诸路经脉,所有少阳、阳明等经脉却一概不授。
    这般数年下来,那少年体内阴气大盛而阳气极衰,阴寒积蓄,
    已然凶险之极,只要内息稍有走岔,立时无救。






    谢烟客见他身受诸阴侵袭,竟然到此时尚未毙命,诧异
    之余,稍加思索,便即明白,知道这少年浑浑噩噩,于世务
    全然不知,心无杂念,这才没踏入走火入魔之途,若是换作
    旁人,这数年中总不免有七情六欲的侵扰,稍有胡思乱想,便
    早就已死去多时了,心道:“这狗杂种老是跟我耽在山上,只
    怕还有许多年好挨。若是放他下山,在那花花世界中过不了
    几天,便即送了他的小命。但放他下山,说不定便遇上了武
    林中人,这狗杂种只消有一口气在,旁人便能利用他来挟制
    于我,此险决不能冒。”
    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我教他再练九阳诸脉,却不教
    他阴阳调合的法子。待得他内息中阳气也积蓄到相当火候,那
    时阴阳不调而相冲相克,龙虎拚斗,不死不休,就算心中始
    终不起杂念,内息不岔,却也非送命不可。对,此计大妙。”
    当下便传他“阳蹻脉”的练法,这次却不是自少阳、阳
    明、太阳、阳维而阳蹻的循序渐进,而是从次难的“阳蹻
    脉”起始。至于阴阳兼通的任督两脉,却非那少年此时的功
    力所能练,抑且也与他原意不符,便置之不理。
    那少年依法修习,虽然进展甚慢,总算他生性坚毅,过
    得一年有余,居然将“阳蹻脉”练成了,此后便一脉易于一
    脉。
    这数年之中,每当崖上盐米酒酱将罄,谢烟客便带同那
    少年下山采购,不放心将他独自留在崖上,只怕有人乘虚而
    上,将他劫持而去,那等于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在别人手中了。
    两人每年下崖数次,都是在小市集上采购完毕,立即上崖,从
    未多有逗留。那少年身材日高,衣服鞋袜自也是越买越大。






    那少年这时已有十八九岁,身材粗壮,比之谢烟客高了
    半个头。谢烟客每日除了传授内功之外,闲话也不跟他多说
    一句。好在那少年自幼和母亲同住,他母亲也是如此冷冰冰
    地待他,倒也惯了,他母亲常要打骂,谢烟客却不笑不怒,更
    从未以一指加于其身。崖上无事分心,除了猎捕食物外,那
    少年唯以练功消磨时光,忽忽数载,诸阳经脉也练得快要功
    行圆满了。
    谢烟客自三十岁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后,隐居摩
    天崖,本来便极少行走江湖,这数年中更是伴着那少年不敢
    稍离,除了勤练本门功夫之外,更新创了一路拳法、一路掌
    法。
    这一日谢烟客清晨起来,见那少年盘膝坐在崖东的圆岩
    之上,迎看朝曦,正自用功,眼见他右边头顶微有白气升起,
    正是内力已到了火候之象,不由得点头,心道:“小子,你一
    只脚已踏进鬼门关去啦。”知道他这般练功,须得再过一个时
    辰方能止歇,当即展开轻功,来到崖后的一片松林之中。
    其时晨露未干,林中一片清气,谢烟客深深吸一口气,缓
    缓吐将出来,突然间左掌向前一探,右掌倏地拍出,身随掌
    行,在十余株大松树间穿插回移,越奔越快,双掌挥击,只
    听得擦擦轻响,双掌不住在树干上拍打,脚下奔行愈速,出
    掌却是愈缓。
    脚下加快而出手渐慢,疾而不显急剧,舒而不减狠辣,那
    便是武功中的上乘境界。谢烟客打到兴发,蓦地里一声清啸,
    拍拍两掌,都击在松树干上,跟着便听得簌簌声响,松针如






    雨而落。他展开掌法,将成千成万枚松针反击上天,树上松
    针不断落下,他所鼓荡的掌风始终不让松针落下地来。松针
    尖细沉实,不如寻常树叶之能受风,他竟能以掌力带得千万
    松针随风而舞,内力虽非有形有质,却也已隐隐有凝聚意。
    但见千千万万枚松针化成一团绿影,将他一个盘旋飞舞
    的人影裹在其中。






    四 长乐帮帮主
    谢烟客要试试自己数年来所勤修苦练的内功到了何等境
    界,不住催动内力,将松针越带越快,然后又扩大圈子,把
    绿色针圈逐步向外推移。圈子一大,内力照应有所不足,最
    外圈的松针便纷纷堕落。谢烟客吸一口气,内力疾吐,下堕
    的松针不再增多。他心下甚喜,不住催运内力,但觉举手抬
    足间说不出的舒适畅快,意与神会,渐渐到了物我两忘之境。
    过了良久,自觉体内积蓄的内力垂尽,再运下去便于身
    子有损,当下内力徐敛,松针缓缓飘落,在他身周积成一个
    青色的圆圈。谢烟客展颜一笑,甚觉惬意,突然之间脸色大
    变,不知打从何时起始,前后左右竟团团围着九人,一言不
    发的望着他。
    以他武功,旁人别说欺近身来,即是远在一两里之外,即
    已逃不出他耳目,只有适才全神贯注催动内力,试演这一路
    “碧针清掌”,心无旁骛,于身外之物,当真是视而不见,听
    而不闻。别说有人来到身旁,即令山崩海啸,他一时也未必
    能够知觉。
    摩天崖从无外人到来,他突见有人现身,自知来者不善,
    再一凝神间,认得其间一个瘦子、一个道人、一个丑脸汉子,
    当年曾在汴梁郊外围杀大悲老人,自称是长乐帮中人物。顷






    刻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不论是谁,这般不声不响的来到
    摩天崖上,明着瞧不起我,不惜和我为敌。我和长乐帮素无
    瓜葛,他们纠众到来,是甚么用意?莫非也像对付大悲老人
    一般,要以武功逼我入帮么?”又想:“其中三人的武功是见
    过的,以当年而论,我一人便可和他三人打成平手,今日自
    是不惧。只不知另外六人的功夫如何!”见这六人个个都是四
    十岁以上的年纪,看来其中至少有二人内力甚是深厚,当下
    冷然一笑,说道:“众位都是长乐帮的朋友么?突然光临摩天
    崖,谢某有失远迎,却不知有何见教?”说着微一拱手。
    这九人一齐抱拳还礼,各人适才都见到他施展“碧针清
    掌”时的惊人内力,没想到他是心有所属,于九人到来视而
    不见,还道他自恃武功高强,将各人全不放在眼内,这时见
    他拱手,生怕他运内力伤人,各人都暗自运气护住全身要穴,
    其中有两人登时太阳穴高高鼓起,又有一人衣衫飘动。哪知
    谢烟客这一拱手,手上并未运有内力;更不知他试演“碧针
    清掌”时全力施为,恰如是与一位绝顶高手大战了一场,十
    成内力中倒已去了九成。
    一个身穿黄衫的老人说道:“在下众兄弟来得冒昧,失礼
    之至,还望谢先生恕罪。”
    谢烟客见这人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没力,便似身患重病
    的模样,陡然间想起了一人,失声道:“阁下可是‘着手回
    春’贝大夫?”
    那人正是“着手回春”贝海石,听得谢烟客知道自己名
    头,不禁微感得意,咳嗽两声,说道:“不敢,贱名不足以挂
    尊齿。‘着手回春’这外号名不副实,更是贻笑大方。”






    谢烟客道:“素闻贝大夫独来独往,几时也加盟长乐帮
    了?”贝海石道:“一人之力,甚为有限,敝帮众兄弟群策群
    力,大伙儿一起来办事,那就容易些。咳咳,谢先生,我们
    实是来得鲁莽,擅闯宝山,你大人大量,请勿见怪!咳咳,无
    事不登三宝殿,我们有事求见敝帮帮主,便烦谢先生引见。”
    谢烟客奇道:“贵帮帮主是哪一位?在下甚少涉足江湖,孤陋
    寡闻,连贵帮主的大名也不知道,多有失礼。却怎地要我引
    见了?”
    他此言一出,那九人脸上都现出怫然不悦之色。贝海石
    左手挡住口前短髭,咳了几声,说道:“谢先生,敝帮石帮主
    既与阁下相交,携手同行,敝帮上下自是都对先生敬若上宾,
    不敢有丝毫无礼。石帮主的行止,我们身为下属,本来不敢
    过问,实在帮主离总舵已久,诸事待理,再加眼前有两件大
    事,可说急如星火,咳咳,所以嘛,我们一得讯息,知道石
    帮主是在摩天崖上,便匆匆忙忙的赶来了。本该先行投帖,得
    到谢先生允可,这才上崖,只以事在紧迫,礼数欠周,还望
    海涵。”说着又是深深一躬。
    谢烟客见他说得诚恳,这九人虽都携带兵刃,却也没甚
    么恶意,心道:“原来只是一场误会。”不禁一笑,说道:“摩
    天崖上无桌无椅,怠慢了贵客,各位随便请坐。贝大夫却听
    谁说在下曾与石帮主同行?贵帮人材济济,英彦毕集,石帮
    主自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在下闲云野鹤,隐居荒山,怎
    能蒙石帮主折节下交?嘿嘿,好笑,当真好笑。”
    贝海石右手一伸,说道:“众兄弟,大伙儿坐下说话。”他
    显是这一行的首领,当下那八人便四下里坐了下来,有的坐






    在岩石上,有的坐在横着的树干上,贝海石则坐在一个土墩
    之上。九人分别坐下,但将谢烟客围在中间的形势仍是不变。
    谢烟客怒气暗生:“你们如此对我,可算得无礼之极。莫
    说我不知你们石帮主、瓦帮主在甚么地方,就算知道,你们
    这等模样,我本来想说的,却也不肯说了。”当下只是微微冷
    笑,抬头望着头顶太阳,大剌剌的对众人毫不理睬。
    贝海石心想:“以我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你对我如此傲
    慢,未免太也过分。素闻此人武功了得,心狠手辣,长乐帮
    却也不必多结这个怨家。瞧在帮主面上,让你一步便是。”于
    是客客气气的道:“谢先生,这本是敝帮自己的家务事,麻烦
    到你老人家身上,委实过意不去。请谢先生引见之后,兄弟
    自当再向谢先生赔不是。”
    同来的八人均想:“贝大夫对此人如此客气,倒也少见。
    谢烟客武功再高,我们九人齐上,又何惧于他?不过他既是
    帮主的朋友,却也不便得罪。”
    谢烟客冷冷的道:“贝大夫,你是江湖上的成名豪杰,君
    子一言,快马一鞭,是个响当当的脚色,是也不是?”贝海石
    听他语气中大有愠意,暗暗警惕,说道:“不敢。”谢烟客道:
    “你贝大夫的话是说话,我谢烟客说话就是放屁了?我说从来
    设见过你们的石帮主,阁下定然不信。难道只有你是至诚君
    子,谢某便是专门撒谎的小人?”
    贝海石咳嗽连连,说道:“谢先生言重了。兄弟对谢先生
    素来十分仰慕,敝帮上下,无不心敬谢先生言出如山,岂敢
    有丝毫小觑了?适才见谢先生正在修习神功,当是无暇给我
    们引见敝帮帮主。众兄弟迫于无奈,只好大家分头去找寻找






    寻。谢先生莫怪。”
    谢烟客登时脸色铁青,道:“贝大夫非但不信谢某的话,
    还要在摩天崖上肆意妄为?”
    贝海石摇摇头,道:“不敢,不敢。说来惭愧,长乐帮不
    见了帮主,要请外人引见,传了出去,江湖上人人笑话。我
    们只不过找这么一找,谢先生万勿多心。摩天崖山高林密,好
    个所在。多半敝帮石帮主无意间上得崖来,谢先生静居清修,
    未曾留意。”心想:“他不让我们跟帮主相见,定是不怀好意。”
    谢烟客寻思:“我这摩天崖上哪有他们的甚么狗屁帮主。
    这伙人蛮横无理,寻找帮主云云,显然是个借口。这般大张
    旗鼓的上来,还会有甚么好事?凭着谢某的名头,长乐帮竟
    敢对我如此张狂,自然是有备而来。”他知道此刻情势凶险,
    素闻贝海石“五行六合掌”功夫名动武林,单是他一人,当
    然也不放在心上,但加上另外这八名高手,那就不易对付,何
    况他长乐帮的好手不知尚有多少已上得崖来,多半四下隐伏,
    俟机出手,心念微动之际,突然眼光转向西北角上,脸露惊
    异之色,口中轻轻“咦”的一声。
    那九人的目光都跟着他瞧向西北方,谢烟客突然身形飘
    动,转向米香主身侧,伸手便去拔他腰间长剑。那米香主见
    西北方并无异物,但觉风声飒然,敌人已欺到身侧,右手快
    如闪电,竟比谢烟客的手还快,抢在头里,手搭剑柄,嗤的
    一声响,长剑已然出鞘。眼前青光甫展,胁下便觉微微一麻,
    跟着背心一阵剧痛,谢烟客左手食指已点了他穴道,右手五
    指抓住了他后心。
    原来谢烟客眼望西北方固是诱敌之计,夺剑也是诱敌。米






    香主一心要争先握住剑柄,胁下与后心自然而然的露出了破

    绽,否则他武功虽然不及,却也无论如何不会在一招之际便
    被制住。谢烟客当年曾详观米香主如何激斗大悲老人、如何
    用鬼头刀削去那少年满头长发,熟知他的剑路,大凡出手迅
    疾者守御必不严固,冒险一试,果然得手。
    谢烟客微微一笑,说道:“米香主,得罪了。”米香主怒
    容满面,却已动弹不得。
    贝海石愕然道:“谢先生,你要怎地?当真便不许我们找
    寻敝帮帮主么?”谢烟客森然道:“你们要杀谢某,只怕也非
    易事,至少也得陪上几条性命。”
    贝海石苦笑道:“我们和谢先生无怨无仇,岂有加害之心?
    何况以谢先生如此奇变横生的武功,我们纵有加害之意,那
    也不过是自讨苦吃而已。大家是好朋友,请你将米兄弟放下
    罢。”他见谢烟客一招之间擒住米香主,心下也是好生佩服。
    谢烟客右手抓在米香主后心的“大椎穴”上,只须掌力
    一吐,立时便震断了他心脉,说道:“各位立时下我摩天崖去,
    谢某自然便放了米香主。”
    贝海石道:“下去有何难哉?午时下去,申时又再上来了。”
    谢烟客脸色一沉,说道:“贝大夫,你这般阴魂不散的缠上了
    谢某,到底打的是甚么主意?”
    贝海石道:“甚么主意?众位兄弟,咱们打的是甚么主意?”
    随他上山的其余七人一直没有开口,这时齐声说道:“咱们要
    求见帮主,恭迎帮主回归总舵。”
    谢烟客怒道:“说来说去,你们疑心我将你们帮主藏了起
    来啦,是也不是?”






    贝海石道:“此中隐情,我们在没见到帮主之前,谁也不
    敢妄作推测。”向一名魁梧的中年汉子道:“云香主,你和众
    贤弟四下里瞧瞧,一见到帮主大驾,立即告知愚兄。”
    那云香主右手捧着一对烂银短戟,点头道:“遵命!”大
    声道:“众位,贝先生有令,大伙去谒见帮主。”其余六人齐
    声道:“是。”七人倒退几步,一齐转身出林而去。
    谢烟客虽制住了对方一人,但见长乐帮诸人竟丝毫没将
    米香主的安危放在心上,仍然自行其事,绝无半分投鼠忌器
    之意,只有贝海石一人留在一旁,显然是在监视自己,而不
    是想设法搭救米香主,寻思:“那少年将玄铁令交在我手中,
    此事轰传江湖,长乐帮这批家伙以找帮主为名,真正用意自
    是来绑架这少年。此刻我失了先机,那少年势必落入他们掌
    握,长乐帮便有了制我的利器。哼,谢烟客是甚么人,岂容
    你们上门欺辱?”那七人离去,正是出手杀人的良机,当即左
    掌伸到米香主后腰,内力疾吐。这一招“文丞武尉”,竟是以
    米香主的身子作为兵刃,向贝海石击去。
    他素知贝海石内力精湛,只因中年时受了内伤,身上常
    带三分病,武功才大大打了个折扣。此人久病成医,“贝大
    夫”三字外号便由此而来,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大夫,饶是如
    此,武功仍是异常厉害。九年之前,“冀中三煞”被他一晚间
    于相隔二百里的三地分别击毙,成为武林中一提起来便人人
    耸然动容的大事。因此谢烟客虽听他咳嗽连连,似乎中气虚
    弱,却丝毫不敢怠忽,一出手便是最阴损毒辣的险招。
    贝海石见他突然出手,咳嗽道:“谢先生……却……咳,
    咳,却又何必伤了和气?”伸出双掌,向米香主胸口推去,突






    然间左膝挺出,撞在米香主小腹之上,登时将他身子撞得飞
    起,越过自己头顶飞向身后,这样一来,双掌便按向谢烟客
    胸口。
    这一招变化奇怪之极,谢烟客虽见闻广博,也不知是甚
    么名堂,一惊之下,顺势伸掌接他的掌力,突然之间,只觉
    自己双掌指尖之上似有千千万万根利针刺过来一般。谢烟客
    急运内力,要和他掌力相敌,蓦然间胸口空荡荡地,全身内
    力竟然无影无踪。他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啊哟不好,适才
    我催逼掌力,不知不觉间已将内力消耗了八九成,如何再能
    和他比拚真力?”立即双掌一沉,击向贝海石小腹。
    贝海石右掌捺落,挡住来招,谢烟客双袖猛地挥出,以
    铁袖功拂他面门。贝海石心道:“来势虽狠,却露衰竭之象,
    他是要引我上当。”斜身闪过,让开了他衣袖。“摩天居士”四
    字大名,武林中提起来当真非同小可,贝海石适才见他试演
    “碧针清掌”,掌法精奇,内力深厚,自己实是远所不及,只
    是帮主失踪,非寻回不可,纵然被迫与此人动手,却也是无
    可奈何,虽察觉他内力平平,料来必是诱敌,是以丝毫不敢
    轻忽。
    谢烟客双袖回收,呼的一声响,已借着衣袖鼓回来的劲
    风向后飘出丈余,顺势转身,拱手道:“少陪,后会有期。”口
    中说话,身子向后急退,去势虽快,却仍潇洒有余,不露丝
    毫急遽之态。
    谢烟客连攻三招不逞,自知今日太也不巧,强敌猝至,却
    适逢自己内力衰竭,便即抽身引退,却不能说已输在贝海石
    手下,他虽被迫退下摩天崖,但对方九人围攻,尚且在劣势






    之中制住对方高手米香主,大挫长乐帮的锐气。他在陡陂峭
    壁间纵跃而下时,心中快慰之情尚自多于气恼,蓦地里想到
    那少年落于敌手,自此后患无穷,登时大是烦恼,转念又想:
    “待我内力恢复,赶上门去将长乐帮整个儿挑了,只须不见那
    狗杂种之面,他们便奈何我不得。但若那狗杂种受了他们挟
    制或是劝诱,一见我面便说:‘我求你斩下自己一条手臂。’那
    可糟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好在这小子八阴八阳经脉的
    内功不久便可练成,小命活不久了,待他死后,再去找长乐
    帮的晦气便是。此事不可急躁,须策万全。”
    贝海石见谢烟客突然退去,大惑不解:“他既和石帮主交
    好,为甚么又对米香主痛下杀手?种种蹊跷之处,实在令人
    难以索解。难道……难道他竟察觉了我们的计谋?不知是否
    已跟石帮主说起?”霎时间不由得心事重重,凝思半晌,摇了
    摇头,转身扶起米香主,双掌贴在他背心“魂门”“魄户”两
    大要穴之上,传入内功。
    过得片刻,米香主眼睁一线,低声道:“多谢贝先生救命
    之恩。”
    贝海石道:“米兄弟安卧休息,千万不可自行运气。”
    适才谢烟客这一招“文丞武尉”,既欲致米香主的死命,
    又是攻向贝海石的杀手。贝海石若是出掌在米香主身上一挡,
    米香主在前后两股内力夹击之下,非立时毙命不可,是以贝
    海石先以左膝撞他小腹,既将他撞到了背后,又化解了谢烟
    客大半内力,幸好谢烟客其时内力所剩者已不过一成,否则
    贝海石这一招虽然极妙,米香主还是难保性命。






    贝海石将米香主轻轻平放地下,双掌在他胸口和小腹上
    运力按摩,猛听得有人欢呼大叫:“帮主在这里,帮主在这里!”
    贝海石大喜,说道:“米兄弟,你已无危险,我瞧瞧帮主去。”
    忙向声音来处快步奔去,心道:“谢天谢地,若是找不到帮主,
    本帮只怕就此风流云散,迫在眉睫的大祸又有谁来抵挡?”
    他奔行不到一里之地,便见一块岩石上坐着一人,侧面
    看去,赫然便是本帮的帮主石破天。云香主等七人在岩前恭
    恭敬敬的垂手而立。贝海石抢上前去,其时阳光从头顶直晒,
    照得石上之人面目清晰无比,但见他浓眉大眼,长方的脸膛,
    却不是石帮主是谁?贝海石喜叫:“帮主,你老人家安好?”
    一言出口,便见石帮主脸上露出痛楚异常的神情,左边
    脸上青气隐隐,右边脸上却尽是红晕,宛如饮醉了酒一般。贝
    海石内功既高,又是久病成医,眼见情状不对,大吃一惊,心
    道:“他……他在捣甚么鬼,难道是在修习一门高深内功。这
    可奇了?嗯,那定是谢烟客传他的。啊哟不好,咱们闯上崖
    来,只怕是打扰了他练功。这可不妙了。”
    霎时之间,心中种种疑团登即尽解:“帮主失踪了半年,
    到处寻觅他不到,原来是静悄悄的躲在这里修习高深武功。他
    武功越高,于本帮越是有利,那可好得很啊。谢烟客自是知
    道帮主练功正到紧要关头,若受外人打扰,便致分心,因此
    上无论如何不肯给我们引见。他一番好心,我们反而得罪了
    他,当真是过意不去了。其实他只须明言便是,我难道会不
    明白这中间的过节?素闻谢烟客此人傲慢辣手,我们这般突
    然闯上崖来,定是令他大大不快,这才一翻脸便出手杀人。瞧
    帮主这番神情,他体内阴阳二气交攻,只怕龙虎不能聚会,稍






    有不妥,便至走火入魔,实是凶险之极。”
    当下他打手势命各人退开,直到距石帮主数十丈处,才

    低声说明。
    众人恍然大悟,都是惊喜交集,连问:“帮主不会走火入
    魔罢?”有的更深深自疚:“我们莽莽撞撞的闯上崖来,打扰
    了帮主用功,惹下的乱子当真不小。”
    贝海石道:“米香主给谢先生打伤了,哪一位兄弟过去照
    料一下。我在帮主身旁守候,或许在危急时能助他一臂之力。
    其余各位便都在此守候,切忌喧哗出声。若有外敌上崖,须
    得静悄悄的打发了,决不可惊动帮主。”
    各人均是武学中的大行家,都知修习内功之时若有外敌
    来侵,扰乱了心神,最是凶险不过,当下连声称是,各趋摩
    天崖四周险要所在,分路把守。

    贝海石悄悄回到石帮主身前,只见他脸上肌肉扭曲,全
    身抽搐,张大了嘴想要叫喊,却发不出半点声息,显然内息
    走岔了道,性命已危在顷刻。贝海石大惊,待要上前救援,却
    不知他练的是何等内功,这中间阴阳坎离,弄错不得半点,否
    则只有加速对方死亡。
    但见石帮主全身衣衫已被他抓得粉碎,肌肤上满是血痕,
    头顶处白雾弥漫,凝聚不散,心想:“他武功平平,内力不强,
    可是瞧他头顶白气,内功实已练到极高境界,如何在半年之
    内,竟有这等神速的进境?”
    突然间闻到一阵焦臭,石帮主右肩处衣衫有白烟冒出,那
    当真是练功走火、转眼立毙之象。贝海石一惊,伸掌去按他
    右手肘的“清冷渊”,要令他暂且宁静片刻,不料手指碰到他






    手肘,着手如冰,不由得全身剧烈一震,不敢运力抵御,当
    即缩手,心道:“那是甚么奇门内功?怎地半边身子寒冷彻骨,
    半边身子却又烫若火炭?”
    正没做理会处,忽见帮主缩成一团,从岩上滚了下来,几
    下痉挛,就此不动。
    贝海石惊呼:“帮主,帮主!”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
    只是气若游丝,显然随时都会断绝。他皱起眉头,纵声呼啸,
    将石帮主身子扶起,倚在岩上,眼见局面危急之极,当下盘
    膝坐在帮主身侧,左掌按在他心口,右掌按住他背心,运起
    内劲,护住他心脉。
    过不多时,那七人先后到来,见到帮主脸上忽而红如中
    酒,忽而青若冻僵,身子不住颤抖,各人无不失色,眼光中
    充满疑虑,都瞧着贝海石,但见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不住渗
    出,全身颤动,显已竭尽全力。
    过了良久,贝海石才缓缓放下了双手,站起身来,说道:
    “帮主显是在修习一门上乘内功,是否走火,本座一时也难以
    决断。此刻幸得暂且助他渡过了一重难关,此后如何,实难
    逆料。这件事非同小可,请众兄弟共同想个计较。”
    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连你贝大夫也没了主
    意,我们还能有甚么法子?”霎时之间,谁也没有话说。
    米香主由人携扶着,倚在一株柏树之上,低声道:“贝……
    贝先生,你说怎么办,便是怎么。你……你的主意,总比我
    们高明些。”
    贝海石向石帮主瞧了一眼,说道:“关东四大门派约定重
    阳节来本帮总舵拜山,时日已颇为迫促。此事是本帮存亡荣






    辱的大关键,众位兄弟大家都十分明白。关东四大门派的底,
    咱们已摸得清清楚楚,软鞭、铁戟,一柄鬼头刀,几十把飞
    刀,那也够不上来跟长乐帮为难啊。司徒帮主的事,是咱们
    自己帮里家务,要他们来管甚么闲事?只不过这件事在江湖
    上张扬出去,可就十分不妥。咳,咳……真正的大事,大伙
    儿都明白,却是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那非帮主亲自来接
    不可,否则……否则人人难逃这个大劫。”
    云香主道:“贝先生说的是。长乐帮平日行事如何,大家
    都心里有数。咱们弟兄个个爽快,不喜学那伪君子的行径。人
    家要来‘赏善’,是没甚么善事好赏的,说到‘罚恶’,那笔
    帐就难算得很了。这件事若无帮主主持大局,只怕……只怕
    ……唉……”
    贝海石道:“因此事不宜迟,依我之见,咱们须得急速将
    帮主请回总舵。帮主眼前这……这一场病,恐怕不轻,倘若
    吉人天相,他在十天半月中能回复原状,那是再好不过。否
    则的话,有帮主坐镇总舵,纵然未曾康复,大伙儿抵御外敌
    之时,心中总也是定些,可……可是不是?”众人都点头道:
    “贝先生所言甚是。”
    贝海石道:“既是如此,咱们做个担架,将帮主和米香主
    两位护送回归总舵。”
    当下各人砍下树枝,以树皮搓索,结成两具担架,再将
    石帮主和米香主二人牢牢缚在担架之上,以防下崖时滑跌。八
    人轮流抬架,下摩天崖而去。
    那少年这日依着谢烟客所授的法门修习,将到午时,只






    觉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
    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六处经脉中热气斗盛,竟是
    难以抑制,便在此时,各处太阴、少阴、厥阴的经脉之中却
    又陡如寒冰侵蚀。热的极热而寒的至寒,两者不能交融。他
    数年勤练,功力大进,到了这日午时,除了冲脉、带脉两脉
    之外,八阴八阳的经脉突然间相互激烈冲撞起来。
    他撑持不到大半个时辰,便即昏迷过去,此后始终昏昏
    沉沉,一时似乎全身在火炉中烘焙,汗出如沈,口干唇焦,一
    时又似堕入了冰窖,周身血液都似凝结成冰。如此热而复寒,
    寒而复热,眼前时时晃过各种各样人影,有男有女,丑的俊
    的,纷至沓来,这些人不住在跟他说话,可是一句也听不见,
    只想大声叫喊,偏又说不出半点声音。眼前有时光亮,有时
    黑暗,似乎有人时时喂他喝汤饮酒,有时甜蜜可口,有时辛
    辣刺鼻,却不知是甚么汤水。
    如此糊里糊涂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日额上忽然感
    到一阵凉意,鼻中又闻到隐隐香气,慢慢睁开眼来,首先看
    到的是一根点燃着的红烛,烛火微微跳动,跟着听得一个清
    脆柔和的声音低声说道:“天哥,你终于醒过来了!”语音中
    充满了喜悦之情。
    那少年转睛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
    少女,身穿淡绿衫子,一张瓜子脸儿,秀丽美艳,一双清澈
    的眼睛凝视着他,嘴角边微含笑容,轻声问道:“甚么地方不
    舒服啦?”
    那少年脑中一片茫然,只记得自己坐在岩石上练功,突
    然间全身半边冰冷,半边火热,惊惶之下,就此晕了过去,怎






    么眼前忽然来了这个少女?他喃喃的道:“我……我……”发
    觉自身是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了被子,当即便欲坐
    起,但身子只一动,四肢百骸中便如万针齐刺,痛楚难当,忍
    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女道:“你刚醒转,可不能动,谢天谢地,这条小命
    儿是捡回来啦。”低下头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站直身子时但
    见她满脸红晕。
    那少年也不明白这是少女的娇羞,只觉她更是说不出的
    好看,便微微一笑,嗫嚅着道:“我……我在哪里啊?”
    那少女浅笑嫣然,正要回答,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当
    即将左手食指竖在口唇之前,作个禁声的姿势,低声道:“有
    人来啦,我要去了。”身子一晃,便从窗口中翻了出去。那少
    年眼睛一花,便不见了那姑娘,只听得屋顶微有脚步细碎之
    声,迅速远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想:“她是谁?她还来不来看我?”过
    了片刻,只听得脚步声来到门外,有人咳嗽了两声,呀的一
    声,房门推开,两人走了进来。一个是脸有病容的老者,另
    一个是个瘦子,面貌有些熟悉,依稀似乎见过。
    那老者见那少年睁大了眼望着他,登时脸露喜色,抢上
    一步,说道:“帮主,你觉得怎样?今日你脸色可好得多了。”
    那少年道:“你……你叫我甚么?我……我……在甚么地方?”
    那老者脸上闪过了一丝忧色,但随即满面喜悦之容,笑道:
    “帮主大病了七八天,此刻神智已复,可喜可贺,请帮主安睡
    养神。属下明日再来请安。”说着伸出手指,在那少年两手腕
    脉上分别搭了片刻,不住点头,笑道:“帮主脉象沉稳厚实,






    已无凶险,当真是吉人天相,实乃我帮上下之福。”
    那少年愕然道:“我……我……名叫‘狗杂种’,不是
    ‘帮主’。”
    那老者和那瘦子一听此言,登时呆了,两人对望了一眼,
    低声道:“请帮主安息。”倒退几步,转身出房而去。
    那老者便是“着手回春”贝海石,那瘦子则是米香主米
    横野。
    米横野在摩天崖上为谢烟客内劲所伤,幸喜谢烟客其时
    内力所剩无几,再得贝海石及时救援,回到长乐帮总舵休养
    数日,便逐渐痊愈了,只是想到一世英名,竟被谢烟客一招
    之间擒获,不免甚是郁郁。
    贝海石劝道:“米贤弟,这事说来都是咱们行事莽撞的不
    是,此刻回想,我倒盼当时谢烟客将咱们九人一古脑儿的都
    制服了,那便不致冲撞了帮主,引得他走火入魔。帮主一直
    昏迷不醒,能否痊可,实在难说,就算身子好了,这门阴阳
    交攻的神奇内功,却无论如何是练不成了。万一他有甚么三
    长两短,唉,米贤弟,咱们九人中,倒是你罪名最轻。你虽
    然也上了摩天崖,但在见到帮主之前,便已先行失了手。”米
    横野道:“那又有甚么分别?要是帮主有甚么不测,大伙儿都
    是大祸临头,也不分甚么罪轻罪重了。”
    岂知到得第八天晚间,贝海石和米横野到帮主的卧室中
    去探病,竟见石帮主已能睁眼视物、张口说话,两人自是欣
    慰无比。贝海石按他脉搏,觉到颇为沉稳,正喜欢间,不料
    他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言语,说甚么自己不是帮主,乃
    是“狗杂种”。贝米二人骇然失色,不敢多言,立时退出。






    到了房外,米横野低声问道:“怎样?”贝海石沉吟半晌,
    说道:“帮主眼下心智未曾明白,但总胜于昏迷不醒。愚兄尽
    心竭力为帮主医治,假以时日,必可复原。”说到这里,顿了
    一顿,道:“只是那件事说来便来,神出鬼没,帮主却不知何
    时方能全然痊可。”过了一会,说道:“只消有帮主在这里,天
    塌下来,也有人承当。”轻拍米横野的肩头,微笑道:“米贤
    弟,你不用担心,一切我理会得,自当妥为安排。”
    那少年见二人退出房去,这才迷迷糊糊的打量房中情景,
    只见自身是睡在一张极大的床上,床前一张朱漆书桌,桌旁
    两张椅子,上铺锦垫。房中到处陈设得花团锦簇,绣被罗帐,
    兽香袅袅,但觉置身于一个香喷喷、软绵绵的神仙洞府,眼
    花缭乱,瞧出来没一件东西是识得的。他叹了一口长气,心
    想:“多半我是在做梦。”
    但想到适才那个绿衫少女软语腼腆的可喜模样,连秀眉
    绿鬓也记得清清楚楚,她跃了出去的窗子兀自半开半掩,却
    也不像是在做梦。他伸起右手,想摸一摸自己的头,但手只
    这么轻轻一抬,全身又是如针刺般剧痛,忍不住“哎哟”一
    声,叫了出来
    忽听得房角落里有人打了个呵欠,说道:“少爷,你醒了
    ……”那是个女子声音,似是刚从梦中醒觉,突然之间,她
    “啊”的一声惊呼,说道:“你……你醒了?”一个黄衫少女从
    房角里跃了出来,抢到他床前。
    那少年初时还道先前从窗中跃出的少女又再回来,心喜
    之下,定睛看时,却见这少女身穿鹅黄短袄,服色固自不同,
    形颜亦是大异,她面庞略作圆形,眼睛睁得大大地,虽不若






    那绿衫少女那般明艳绝伦,但神色间多了一份温柔,却也妩
    媚可喜。那少年生平直至此日,才首次与他年纪相若的两个
    女郎面对面的说话,自是分辨不出其间的细致差别。只听她
    又惊又喜的道:“少爷,你醒转来啦?”
    那少年道:“我醒转来了,我……我现下不是做梦了么?”
    那少女格格一笑,道:“只怕你还是在做梦也说不定。”她
    一笑之后,立即收敛笑容,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问道:
    “少爷,你有甚么吩咐?”
    那少年奇道:“你叫我甚么?甚么少……少爷?”那少女
    眉目间隐隐含有怒色,道:“我早跟你说过,我们是低三下四
    之人,不叫你少爷,又叫甚么?”那少年喃喃自语:“一个叫
    我帮……甚么‘帮主’,一个却又叫我‘少爷’,我到底是谁?
    怎么在这里了?”
    那少女神色略和,道:“少爷,你身子尚未复原,别说这
    些了。吃些燕窝好不好?”
    那少年道:“燕窝?”他不知燕窝是甚么东西,但觉肚子
    十分饥饿,不管吃甚么都是好的,便点了点头。
    那少女走到邻房之中,不久便捧了一只托盘进来,盘中
    放着一只青花瓷碗,热气腾腾地喷发甜香。那少年一闻到,不
    由得馋涎欲滴,肚中登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那少女微微一
    笑,说道:“七八天中只净喝参汤吊命,可真饿得狠啦。”将
    托盘端到他面前。
    那少年就着烛火看去,见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东西,上
    面飘着些干玫瑰花瓣,散发着微微清香,问道:“这样好东西,
    是给我吃的么?”那少女笑道:“是啊,还客气么?”那少年心






    想:“这样的好东西,却不知道要多少钱,我没银子,还是先
    说明白的好。”便道:“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可……可没银
    子给你。”那少女先是一怔,跟着忍不住噗哧一笑,说道:
    “生了这场大病,性格儿可一点也不改,刚会开口说话,便又
    这么贫嘴贫舌的。既然饿了,便快吃罢。”说着将那托盘又移
    近了一些。
    那少年大喜,问道:“我吃了不用给钱?”
    那少女见他仍是说笑,有些厌烦了,沉着脸道:“不用给
    钱,你到底吃不吃?”
    那少年忙道:“我吃,我吃!”伸手便去拿盘中的匙羹,右
    手只这么一抬,登时全身刺痛,哼了两声,咬紧牙齿,慢慢
    提手,却不住发颤。
    那少女寒着脸问道:“少爷,你这是真痛还是假痛?”那
    少年奇道:“自然是真痛,为甚么要装假?”那少女道:“好,
    瞧在你这场大病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我便破例再喂你一次。
    你若是乘机又来毛手毛脚、不三不四,我可再也不理你了。”
    那少年问道:“甚么叫毛手毛脚,不三不四?”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拿起匙
    羹,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窝,往他嘴中喂去。
    那少年登时傻了,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好人,张口将这
    匙燕窝吃了,当真是又甜又香,吃在嘴里说不出的受用。
    那少女一言不发,接连喂了他三匙,身子却站在床前离
    得远远地,伸长了手臂去喂他,唯恐他突然有非礼的行动。
    那少年吃得咂嘴舐唇,连称:“好吃,好味道!唉,真是
    多谢你了。”那少女冷笑道:“你别想使甚么诡计骗我上当!燕






    窝便是燕窝罢啦,你几千碗也吃过了,几时又曾赞过一声
    ‘好吃’?”那少年心下茫然,寻思:“这种东西,我几时吃过
    了?”问道:“这……这便是燕窝么?”那少女哼的一声,道:
    “你也真会装傻。”说这句话时,同时退后了一步,脸上满是
    戒备之意。
    那少年见她一身鹅黄短袄和裤子,头上梳着双鬟,新睡
    初起,头发颇见蓬松,脚上未穿袜子,雪白赤足踏在一对绣
    花拖鞋之中,那是生平从所未见的美丽情景,母亲脚上始终
    穿着袜子,却又不许自己进她的房,当下赞道:“你……你的
    脚真好看!”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随即现出怒色,将瓷碗往桌上一
    放,转过身去,把铺在房角里的席子、薄被和枕头拿了起来,
    向房门走去。
    那少年心下惶恐,道:“你……你到哪里去?你不睬我了
    么?”语气中颇有哀恳之意。那少女道:“你病得死去活来,刚
    刚知了点人事,口中便又不干不净起来啦。我又能到哪里去
    了?你是主子,我们低三下四之人,怎说得上睬不睬的?”说
    着径自出门去了。
    那少年见她发怒而去,不知如何得罪了她,心想:“一个
    姑娘跳窗走了,一个姑娘从门中走了,她们说的话我一句也
    不懂。唉,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自怔怔的出神,听得脚步声细碎,那少女又走进房
    来,脸上犹带怒色,手中捧着脸盆。那少年心中喜欢,只见
    她将脸盆放在桌上,从脸盆中提出一块热腾腾的面巾来,绞
    得干了,递到那少年面前,冷冰冰的道:“擦面罢!”






    那少年道:“是,是!”忙伸手去接,双手一动,登时全
    身刺痛,他咬紧牙关,伸手接了过来,欲待擦面,却双手发
    颤,那面巾离脸尺许,说甚么也凑不过去。
    那少女将信将疑,冷笑道:“装得真像。”接过面巾,说
    道:“要我给你擦面,那也可以。可是你若伸手胡闹,只要是
    碰到我一根头发,我也永远不走进房里来了。”那少年道:
    “我不敢,姑娘,你不用给我擦面。这块布雪雪白的,我的脸
    脏得很,别弄脏了这布。”
    那少女听他语音低沉,咬字吐声也与以前颇有不同,所
    说的话更是不伦不类,不禁起疑:“莫非他这场大病当真伤了
    脑子。听贝先生他们谈论,说他练功时走火入魔,损伤了五
    脏六腑,性命能不能保也难说得很。否则怎么说话总是这般
    颠三倒四的?”便问:“少爷,你记得我的名字么?”

    那少年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我不知道你叫甚么?”笑
    了笑又道:“我不叫少爷,叫做狗杂种,那是我娘这么叫的。
    老伯伯说这是骂人的话,不好听。你叫甚么?”
    那少女越听越是皱眉,心道:“瞧他说话的模样,全无轻
    佻玩笑之意,看来他当真是糊涂啦。”不由得心下难过,问道:
    “少爷,你真的不认得我了?不认得我侍剑了?”那少年道:
    “你叫侍剑么?好,以后我叫你侍剑……不,侍剑姊姊。我妈
    说,女人年纪比我大得多的,叫她阿婆、阿姨,和我差不多
    的,叫她姊姊。”侍剑头一低,突然眼泪滚了出来,泣道:
    “少爷,你……你不是装假骗我,真的忘了我么?”
    那少年摇头道:“你说的话我不明白。侍剑姊姊,你为甚
    么哭了?为甚么不高兴了?是我得罪了你么?我妈妈不高兴






    时便打我骂我,你也打我骂我好了。”
    侍剑更是心酸,慢慢拿起那块面巾,替他擦面,低声道:
    “我是你的丫鬟,怎能打你骂你?少爷,但盼老天爷保祐你的
    病快快好了。要是你当真甚么都忘了,那可怎么办啦?”
    擦完了面,那少年见雪白的面巾上倒也不怎么脏,他可
    不知自己昏迷之际,侍剑每天都给他擦几次脸,不住口的连
    声称谢。
    侍剑低声问道:“少爷,你忘了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可
    还记得么?比如说,你是甚么帮的帮主?”那少年摇了摇头道:
    “我不是甚么帮主,老伯伯教我练功夫,突然之间,我半边身
    子热得发滚,半边身子却又冷得不得了,我……我……难过
    得抵受不住,便晕了过去。侍剑姊姊,我怎么到了这里?是
    你带我来的么?”侍剑心中又是一酸,寻思:“这么说来,他
    ……他当真是甚么都记不得了。”
    那少年又问:“老伯伯呢?他教我照泥人儿身上的线路练
    功,怎么会练到全身发滚又发冷,我想问问他。”
    侍剑听他说到“泥人儿”,心念一动,七天前替他换衣之
    时,从他怀中跌了一只木盒出来,好奇心起,曾打开来瞧瞧,
    见是一十八个裸体的男形泥人。她一见之下,脸就红了,素
    知这位少主风流成性,极不正经,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儿决
    计不是甚么好东西,当即合上盒盖,藏入抽屉之中,这时心
    想:“我把这些泥人儿给他瞧瞧,说不定能助他记起走火入魔
    之前的事情。”于是拉开抽屉,取了那盒子出来,道:“是这
    些泥人儿么?”
    那少年喜道:“是啊,泥人儿在这里。老伯伯呢?老伯伯






    到哪里去了?”侍剑道:“哪一个老伯伯?”那少年道:“老伯
    伯便是老伯伯了。他名叫摩天居士。”
    侍剑于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极少知闻,从来没听见过摩天
    居士谢烟客的名头,说道:“你醒转了就好,从前的事一时记
    不起,也没甚么。天还没亮,你好好再睡一会,唉,其实从
    前的甚么都记不起,说不定还更好些呢?”说着给他拢了拢被
    子,拿起托盘,便要出房。
    那少年问道:“侍剑姊姊,为甚么我记不起从前的事还更
    好些?”
    侍剑道:“你从前所做的事……”说了这半句话,突然住
    口,转头急步出房而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觉种种事情全都无法索解,耳听得
    屋外笃笃笃的敲着竹梆,跟着当当当锣声三响,他也不知这
    是敲更,只想:“午夜里,居然还有人打竹梆、打锣玩儿。”突
    然之间,右手食指的“商阳穴”上一热,一股热气沿着手指、
    手腕、手臂直走上来。那少年一惊,暗叫:“不好!”跟着左
    足足心的“涌泉穴”中已是彻骨之寒。
    这寒热交攻之苦他已经历多次,知道每次发作都是势不
    可当,疼痛到了极处,便会神智不觉。以往几次都是在迷迷
    糊糊之中发作,这次却是清醒之中突然来袭,更是惊心动魄。
    只觉一股热气、一股寒气分从左右上下,慢慢汇到心肺之间。
    那少年暗想:“这一回我定要死了!”过去寒热两气不是
    汇于小腹,便是聚于脊梁,这次竟向心肺要害间聚集,却如
    何抵受得住?他知情势不妙,强行挣扎,坐起身来,想要盘






    膝坐好,一双腿却无论如何弯不拢来,极度难当之际,忽然
    心想:“老伯伯当年练这功夫,难道也吃过这般苦头?将两只
    麻雀儿放在掌心中令它们飞不走,也不是当真十分好玩之事。
    早知如此,这功夫我不练啦。”
    忽听得窗外有个男子声音低声道:“启禀帮主,属下豹捷
    堂展飞,有机密大事禀报。”
    那少年半点声息也发不出来,过了半晌,只见窗子缓缓
    开了,人影一闪,跃进一个身披斑衣的汉子。这人抢近前来,
    见那少年坐在床上,不由得吃了一惊,眼前情景大出他意料
    之外,当即急退了两步。
    这时那少年体内寒热内息正在心肺之间交互激荡,心跳
    剧烈,只觉随时都能心停而死,但极度疼痛之际,神智却是
    异乎寻常的清明,听得这斑衣汉子自报姓名为“豹捷堂展
    飞”,眼见他越窗进来,不知他要干甚么,只是睁大了眼凝视
    着他。
    展飞见那少年并无动静,低声道:“帮主,听说你老人家
    练功走火,身子不适,现下可大好了?”那少年身子颤动了几
    下,说不出话来。展飞脸现喜色,又道:“帮主,你眼下未曾
    复原,不能动弹,是不是?”
    他说话虽轻,但侍剑在隔房已听到房中异声,走将进来,
    见展飞脸上露出狰狞凶恶的神色,惊道:“你干甚么?不经传
    呼,擅自来到帮主房中,想犯上作乱么?”
    展飞身形一晃,突然抢到侍剑身畔,右肘在她腰间一撞,
    右指又在她肩头加上了一指。侍剑登时被他封住了穴道,斜
    倚在一张椅上,登时动弹不得。展飞练的是外家功夫,手闭






    穴道只能制人手足,却不能令人说不得话,当下取出一块帕
    子,塞入她口中。侍剑心中大急,知他意欲不利于帮主,却
    无法唤人来救。
    展飞对帮主仍是十分忌惮,提掌作势,低声道:“我这铁
    沙掌功夫,一掌打死你这小丫头,想也不难!”呼的一掌,向
    侍剑的天灵盖击去,心想:“这小子若是武功未失,定会出手
    相救。”手掌离侍剑头顶不到半尺,见帮主仍是坐着不动,心
    中一喜,立即收掌,转头向那少年狞笑道:“小淫贼,你生平
    作恶多端,今日却死在我的手里。”向床前走近两步,低声道:
    “你此刻无力抗御,我下手杀你,非英雄好汉的行径。可是老
    子跟你仇深似海,已说不上讲甚么江湖规矩。你若懂江湖义
    气,也不会来勾引我妻子了!”
    那少年和侍剑身子虽不能动,这几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
    那少年心想:“他为甚么跟我仇深似海,又甚么叫做勾引他的
    妻子?”侍剑却想:“少爷不知欠下了多少风流孽债,今日终
    于遭到报应。唉,这人真的要杀死少爷了。”心下惶急,极力
    挣扎,但手足酸软,一倾侧间,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展飞恶狠狠的道:“我妻子失身于你,哼,你只道我闭了
    眼睛做王八,半点不知?可是以前虽然知道,却也奈何你不
    得,只有忍气低声,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哪想到老天
    有眼,你这小淫贼做恶多端,终会落入我手里。”说着双足摆
    定马步,吸气运功,右臂格格作响,呼的一掌拍出,直击在
    那少年心口。
    展飞是长乐帮外五堂中豹捷堂香主,他这铁沙掌已有二
    十余年深厚功力,实非泛泛,这一掌使足了十成力,正打在






    那少年两乳之间的“膻中穴”上。但听得喀喇一声响,展飞
    右臂折断,身子向后直飞出去,撞破窗格,摔出房外,登时
    全身气闭,晕了过去。
    房外是座花园,园中有人巡逻。这一晚轮到豹捷堂的帮
    众当值,因此展飞能进入帮主的内寝。他破窗而出,摔入玫
    瑰花丛,压断了不少枝干,登时惊动了巡逻的帮众,便有人
    提着火把抢过来。眼见展飞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不知死活,
    只道有强敌侵入帮主房中,那人大惊之下,当即吹起竹哨报
    警,同时拔出单刀,探头从窗中向屋内望去,只见房内漆黑
    一团,更无半点声息,左手忙举火把去照,右手舞动单刀护
    住面门。从刀光的缝隙中望过去,只见帮主盘膝坐在床上,床
    前滚倒了一个女子,似是帮主的侍女,此外便无别人。
    便在此时,听到了示警哨声的帮众先后赶到。
    虎猛堂香主邱山风手执铁锏,大声叫道:“帮主,你老人
    家安好么?”揭帷走进屋内,只见帮主全身不住的颤动,突然
    间“哇”的一声,张口喷出无数紫血,足足有数碗之多。
    邱山风忙向旁急闪,才避开了这股腥气甚烈的紫血,正
    惊疑间,却见帮主已跨下床来,扶起地下的侍女,说道:“侍
    剑姊姊,他……他伤到了你吗?”跟着掏出了她口中塞着的帕
    子。
    侍剑急呼了一口气,道:“少爷,你……你可给他打伤了,
    你觉得怎……怎样?”惊惶之下,话也说不清楚了。那少年微
    笑道:“他打了我一掌,我反而舒服之极。”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许多人奔到。贝海石、米横野等
    快步进房,有些人身分较低,只在门外守候。贝海石抢上前






    来,问那少年道:“帮主,刺客惊动你了吗?”
    那少年茫然道:“甚么刺客?我没瞧见啊。”
    这时已有帮中好手救醒了展飞,扶进房来。展飞知道本
    帮帮规于犯上作乱的叛徒惩罚最严,往往剥光了衣衫,绑在
    后山“刑台石”上,任由地下虫蚁咬啮,天空兀魔啄食,折
    磨八九日方死。他适才倾尽全力的一击没打死帮主,反被他
    以浑厚内力反弹出来,右臂既断,又受了内伤,只盼速死,却
    又被人扶进房来,当下凝聚一口内息,只要听得帮主说一声
    “送刑台石受长乐天刑”,立时便举头往墙上撞去。
    贝海石问道:“刺客是从窗中进来的么?”那少年道:“我
    迷迷糊糊的,身上难受得要命,只道此番心跳定要跳死我了。
    似乎没人进来过啊。”展飞大是奇怪,“难道他当真的神智未
    清,不知是我打他么?可是这个丫头却知是我下的手,她终
    究会吐露真相。”
    果然贝海石伸手在侍剑腰间和肩头捏了几下,运内力解
    开她穴道,问道:“是谁封了你的穴道?”侍剑指着展飞,说
    道:“是他!”贝海石眼望展飞,皱起了眉头。
    展飞冷笑一声,正想痛骂几句才死,忽听得帮主说道:
    “是我……是我叫他干的。”
    侍剑和展飞都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人怔怔的瞧
    着那少年,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何用意。那少年于种种事情全
    不了然,但已体会出情势严重,各人对自己极是尊敬,若知
    展飞制住了侍剑,又曾发掌击打自己,定然对他大大的不利,
    当即随口撒了句谎,意欲帮他一个忙。至于为甚么要为他隐
    瞒,其中原因可半点也说不出来。






    他只隐约觉得,展飞击打自己乃是激于一股极大的怨愤,
    实有不得已处。再加当时他体内寒热内息交攻,难过之极,展

    飞这一掌正好打在他膻中穴上。那膻中穴乃人身气海,展飞
    掌力奇劲,时刻又凑得极巧,一掌击到,刚好将他八阴经脉
    与八阳经脉中所练成的阴阳劲力打成一片,水乳交融,再无
    寒息和炎息之分。当时他内力突然之间增强,以至将展飞震
    出窗外,心中全然不知,但觉体内彻骨之寒变成一片清凉,如
    烤如焙的炎热化成融融阳和,四肢百骸间说不出的舒服,又
    过半晌,连清凉、暖和之感也已不觉,只是全身精力弥漫,忍
    不住要大叫大喊。当虎猛堂香主邱山风进房之时,他一口喷
    出了体内的郁积的瘀血,登时神气清爽,不但体力旺盛,连
    脑子也加倍灵敏起来。
    贝海石等见侍剑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神情惶急,心下
    都已了然,知道帮主向来好色贪淫,定是大病稍有转机,便
    起邪念,意图对她非礼,适逢展飞在外巡视,帮主便将他呼
    了进来,命他点了侍剑的穴道,只是不知展飞如何又得罪了
    帮主,以致被他击出窗外,多半是展飞又奉命剥光侍剑的衣
    服,行动却稍有迟疑。只是展飞武功远较帮主为强,所谓
    “被他击出窗外”,也必是展飞装腔作势,想平息他怒气,十
    之八九,还是自行借势窜出去的。众人见展飞伤势不轻,头
    脸手臂又被玫瑰花丛刺得斑斑血痕,均有狐悲之意,只是碍
    于帮主脸面,谁也不敢对展飞稍示慰问。
    众人既这么想,无人敢再提刺客之事。虎猛堂香主邱山
    风想起自己阻了帮主的兴头,有展飞的例子在前,帮主说不
    定立时便会反脸怪责,做人以识趣为先,当即躬身说道:“帮






    主休息,属下告退。”余人纷纷告辞。
    贝海石见帮主脸上神色怪异,终是关心他的身子,伸手
    出去,说道:“我再搭搭帮主的脉搏。”那少年提起手来,任
    他搭脉。贝海石二根手指按到了那少年的手腕之上,蓦地里
    手臂剧震,半边身子一麻,三根手指竟被他脉搏震了下来。
    贝海石大吃一惊,脸现喜色,大声道:“恭喜帮主,贺喜
    帮主,这盖世神功,终究是练成了。”那少年莫名其妙,问道:
    “甚……甚么盖世神功?”贝海石料想他不愿旁人知晓,当下
    不敢再提,说道:“是,是属下胡说八道,帮主请勿见怪。”微
    微躬身,出房而去。
    顷刻间群雄退尽,房中又只剩下展飞和侍剑二人。展飞
    身负重伤,但众人不知帮主要如何处置他,既无帮主号令,只
    得任由他留在房中,无人敢扶他出去医治。
    展飞手臂折断,痛得额头全是冷汗,听得众人走远,咬
    牙怒道:“你要折磨我,便赶快下手罢,姓展的求一句饶,不
    是好汉。”那少年奇道:“我为甚么要折磨你?嗯,你手臂断
    了,须得接起来才成。从前阿黄从山边滚下坑去跌断了腿,是
    我给它接上的。”
    那少年与母亲二人僻居荒山,甚么事情都得自己动手,虽
    然年幼,一应种菜、打猎、煮饭、修屋都干得井井有条。狗
    儿阿黄断腿,他用木棍给绑上了,居然过不了十多天便即痊
    愈。他说罢便东张西望,要找根木棍来给展飞接骨。
    侍剑问道:“少爷,你找甚么?”那少年道:“我找根木棍。”
    侍剑突然走上两步,跪倒在地,道:“少爷,求求你,饶了他
    罢。你……你骗了他妻子到手,也难怪他恼恨,他又没伤到






    你。少爷,你真要杀他,那也一刀了断便是,求求你别折磨
    他啦。”她想以木棍将人活活打死,可比一刀杀了痛苦得多,
    不由得心下不忍。
    那少年道:“甚么骗了他妻子到手?我为甚么要杀他?你
    说我要杀人?人哪杀得的?”见卧室中没有木棍,便提起一张
    椅子,用力一扳椅脚。他此刻水火既济,阴阳调和,神功初
    成,力道大得出奇,手上使力轻重却全然没有分寸,这一扳
    之下,只听得喀的一声响,椅脚便折断了。那少年不知自己
    力大,喃喃的道:“这椅子这般不牢,坐上去岂不摔个大交?
    侍剑姊姊,你跪着干甚么?快起来啊。”走到展飞身前,说道:
    “你别动!”
    展飞口中虽硬,眼看他这么一下便折断了椅脚,又想到
    自己奋力一掌竟被他震断手臂,身子立即破窗而出,此人内
    力实是雄浑无比,不由自主的全身颤栗,双眼钉住了他手中
    的椅脚,心想:“他当然不会用椅脚来打我,啊哟,定是要将
    这椅脚塞入我嘴里,从喉至胃,叫我死不去,活不得。”长乐
    帮中酷刑甚多,有一项刑罚正是用一根木棍撑入犯人口中,从
    咽喉直塞至胃,却一时不得便死,苦楚难当,称为“开口
    笑”。展飞想起了这项酷刑,只吓得魂飞魄散,见帮主走到身
    前,举起左掌,便向他猛击过去。
    那少年却不知他意欲伤人,说道:“别动,别动!”伸手
    便捉住他左腕。展飞只觉半身酸麻,挣扎不得。那少年将那
    半截椅脚放在他断臂之旁,向侍剑道:“侍剑姊姊,有甚么带
    子没有?给他绑一绑!”
    侍剑大奇,问道:“你真的给他接骨?”那少年笑道:“接






    骨便接骨了,难道还有甚么真的假的?你瞧他痛成这个模样,
    怎么还能闹着玩?”侍剑将信将疑,还是去找了一根带子来,
    走到两人身旁,向那少年看了一眼,惴惴然的将带子替展飞
    缚上断臂。那少年微笑道:“好极,你绑得十分妥贴,比我绑
    阿黄的断腿时好得多了。”
    展飞心想:“这贼帮主凶淫毒辣,不知要想甚么新鲜古怪
    的花样来折磨我?”听他一再提到“阿黄断腿”,忍不住问道:
    “阿黄是谁?”那少年道:“阿黄是我养的狗儿,可惜不见了。”
    展飞大怒,厉声道:“好汉子可杀不可辱,你要杀便杀,如何
    将展某当做畜生?”那少年忙道:“不,不!我只是这么提一
    句,大哥别恼,我说错了话,给你赔不是啦。”说着抱拳拱了
    拱手。
    展飞知他内功厉害,只道他假意赔罪,实欲以内力伤人,
    否则这人素来倨傲无礼,跟下属和颜悦色的说几句话已是十
    分难得,岂能给人赔甚么不是?当即侧身避开了这一拱,双
    目炯炯的瞪视,瞧他更有甚么恶毒花样。那少年道:“大哥是
    姓展的么?展大哥,你请回去休息罢。我狗杂种不会说话,得
    罪了你,展大哥别见怪。”展飞大吃一惊,心道:“甚……甚
    么……他说甚么‘我狗杂种’?那又是一句绕了弯子来骂人的
    新鲜话儿?”
    侍剑心想:“少爷神智清楚了一会儿,转眼又糊涂啦。”但
    见那少年双目发直,皱眉思索,便向展飞使个眼色,叫他乘
    机快走。
    展飞大声道:“姓石的小子,我也不要你卖好。你要杀我,
    我本来便逃不了,老子早认命啦,也不想多活一时三刻。你






    还不快快杀我?”那少年奇道:“你这人的糊涂劲儿,可真叫
    人好笑,我干么要杀你?我妈妈讲故事时总是说:坏人才杀
    人,好人是不杀人的。我当然不做坏人。你这么一个大个儿,
    虽然断了一条手臂,我又怎杀得了你?”侍剑忍不住接口道:
    “展香主,帮主已饶了你啦,你还不快去?”展飞提起左手摸
    了摸头,心道:“到底是小贼糊涂了,还是我自己糊涂了?”侍
    剑顿足道:“快去,快去!”伸手将他推出了房外。
    那少年哈哈一笑,说道:“这人倒也有趣,口口声声的说
    我要杀他,倒像我最爱杀人、是个大大的坏人一般。”
    侍剑自从服侍帮主以来,第一次见他忽发善心,饶了一
    个得罪他的下属,何况展飞犯上行刺,实是罪不可赦,不禁
    心中欢喜,微笑道:“你当然是好人哪,是个大大的好人。是
    好人才抢人家的妻子,拆散人家的夫妻……”说到后来,语
    气颇有些辛酸,但帮主积威之下,究是不敢太过放肆,说到
    这里便住口了。
    那少年奇道:“你说我抢了人家的妻子?怎样抢法的?我
    抢来干甚么了?”
    侍剑嗔道:“是好人也说这些下流话?装不了片刻正经,
    转眼间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我说呢,好少爷,你便要扮好
    人,谢谢你也多扮一会儿。”
    那少年对她的话全然不懂,问道:“你……你说甚么?我
    抢他妻子来干甚么,我就是不懂,你教我罢!”这时只觉全身
    似有无穷精力要发散出来,眼中精光大盛。
    侍剑听他越说越不成话,心中怕极,不住倒退,几步便
    退到了房门口,若是帮主扑将过来,立时便可逃了出去,其






    实她知道他当真要逞强暴,又怎能得脱毒手?以往数次危难,
    全仗自己以死相胁,坚决不从,这才保得了女儿躯体的清白。
    这时见他眼光中又露出野兽一般横暴神情,不敢再出言讥刺,
    心中怦怦乱跳,颤声道:“少爷,你身子没……没有复原,还
    是……还是多休息一会罢。”
    那少年道:“我多休息一会,身子复原之后,那又怎样?”
    侍剑满脸通红,左足跨出房门,只听他喃喃的道:“这许多事
    情,我当真是一点也不懂,唉,你好像很怕我似的。”双手抓
    住椅背,忍不住手掌微微使劲。那椅子是紫檀木所制,坚硬
    之极,哪知他内劲到处,喀喇一响,椅背登时便断了。那少
    年奇道:“这里甚么东西都像是面粉做的。”
    谢烟客居心险毒,将上乘内功颠倒了次序传授,只待那
    少年火候到时,阴阳交攻,死得惨酷无比,便算不得是自己
    “以一指之力相加”。那少年修习数年,那一日果然阴阳交迫,
    本来非死不可,说来也真凑巧,恰好贝海石在旁。贝大夫既
    精医道,又内力深湛,替他护住了心脉,暂且保住了一口气
    息。来到长乐帮总舵后,每晚有人前来探访,盗得了武林中
    珍奇之极的“玄冰碧火酒”相喂,压住了他体内阴阳二息的
    交拚,但这药酒性子猛烈,更增他内息力道,到这日刚好展
    飞在“膻中穴”上一击,硬生生的逼得他内息龙虎交会,又
    震得他吐出丹田内郁积的毒血,水火既济,这两门纯阴纯阳
    的内功非但不再损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一门亘古以来从未

    有的古怪内力。
    自来武功中练功,如此险径,从未有人胆敢想到。纵令
    谢烟客忽然心生悔意,贝海石一心要救他性命,也决计不敢






    以刚猛掌力震他心口。但这古怪内力是误打误撞而得,毕竟
    不按理路,这时也未全然融会,偶尔在体内胡冲乱闯,又激
    得他气血翻涌,一时似欲呕吐,一时又想跳跃,难以定心。其
    中缘由,这少年自是一无所知。本来已是糊里糊涂的如在梦
    境,这时更似梦中有梦。是真是幻,再也摸不着半点头脑。
    侍剑低声道:“你既饶了展香主性命,又替他接骨,却又
    何苦再骂他畜生?这么一来,他又要恨你切骨了。”见他神色
    怪异,目光炯炯,古里古怪的瞧着自己,手足跃跃欲动,显
    是立时便要扑将过来,再也不敢在房中稍有停留,立即退了
    出去。






    五 叮叮当当
    那少年心中一片迷惘,搔了搔头,说道:“奇怪,奇怪!”
    见到桌上那盒泥人儿,自言自语:“泥人儿却在这里,那么我
    又不是做梦了。”打开盒盖,拿了泥人出来。
    其时他神功初成,既不会收劲内敛,亦不知自己力大,就
    如平时这般轻轻一捏,刷刷刷几声,裹在泥人外面的粉饰、油
    彩和泥底纷纷掉落。那少年一声“啊哟”,心感可惜,却见泥
    粉褪落处里面又有一层油漆的木面。索性再将泥粉剥落一些,
    里面依稀现出人形,当下将泥人身上泥粉尽数剥去,露出一
    个裸体的木偶来。
    木偶身上油着一层桐油,绘满了黑线,却无穴道位置。木
    偶刻工精巧,面目栩栩如生,张嘴作大笑之状,双手捧腹,神
    态滑稽之极,相貌和本来的泥人截然不同。
    那少年大喜,心想:“原来泥人儿里面尚有木偶,不知另
    外那些木偶又是怎生模样?”反正这些泥人身上的穴道经脉早
    已记熟,当下将每个泥人身外的泥粉油彩逐一剥落。果然每
    个泥人内都藏有一个木偶,神情或喜悦不禁,或痛哭流泪,或
    裂眦大怒,或慈和可亲,无一相同。木偶身上的运功线路,与
    泥人身上所绘全然有异。
    那少年心想:“这些木偶如此有趣,我且照他们身上的线






    路练练功看。这个哭脸别练,似他这般哭哭啼啼的岂不难看?
    裂着嘴傻笑的也不好看,我照这个笑嘻嘻的木人儿来练。”当
    下盘膝坐定,将微笑的木偶放在面前几上,丹田中微微运气,
    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内息缓缓上升,他依着木偶身上所绘线路,
    引导内息通向各处穴道。
    他却哪里知道,这些木偶身上所绘,是少林派前辈神僧
    所创的一套“罗汉伏魔神功”。每个木偶是一尊罗汉。这门神
    功集佛家内功之大成,深奥精微之极。单是第一步摄心归元,
    须得摒绝一切俗虑杂念,十万人中便未必有一人能做到。聪
    明伶俐之人总是思虑繁多,但若资质鲁钝,又弄不清其中千
    头万绪的诸种变化。
    当年创拟这套神功的高僧深知世间罕有聪明、纯朴两兼
    其美的才士。空门中虽然颇有根器既利、又已修到不染于物
    欲的僧侣,但如去修练这门神功,势不免全心全意的“着于
    武功”,成为实证佛道的大障。佛法称“贪、嗔、痴”为三毒,
    贪财贪色固是贪,耽于禅悦、武功亦是贪。因此在木罗汉外
    敷以泥粉,涂以油彩,绘上了少林正宗的内功入门之道,以
    免后世之人见到木罗汉后不自量力的妄加修习,枉自送了性
    命,或者离开了佛法正道。
    大悲老人知道这一十八个泥人是武林异宝,花尽心血方
    始到手,但眼见泥人身上所绘的内功法门平平无奇,虽经穷
    年累月的钻研,也找不到有甚宝贵之处。他既认定这是异宝,
    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损毁,可是泥人不损,木罗汉不
    现,一直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奥的所在。其实岂止大悲老人而
    已,自那位少林神僧以降,这套泥人已在十一个人手中流转






    过,个个战战兢兢,对十八个泥人周全保护,思索推敲,尽
    属徒劳。这十一人都是遗恨而终,将心中一个大疑团带入了
    黄土之中。
    那少年天资聪颖,年纪尚轻,一生居于深山,世务一概
    不通,非纯朴不可,恰好合式。也幸好他清醒之后的当天,便
    即发现了神功秘要。否则帮主做得久了,耳濡目染,无非娱
    人声色,所作所为,尽是凶杀争夺,纵然天性良善,出污泥
    而不染,但心中思虑必多,那时再见到这一十八尊木罗汉,练
    这神功便非但无益,且是大大的有害了。
    那少年体内水火相济,阴阳调合,内力已十分深厚,将
    这股内力依照木罗汉身上线路运行,一切窒滞处无不豁然而
    解。照着线路运行三遍,然后闭起眼睛,不看木偶而运功,只
    觉舒畅之极,又换了一个木偶练功。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练完一个木偶,又是一个,于
    外界事物,全然的不闻不见,从天明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
    又从黄昏到次日天明。
    侍剑初时怕他侵犯,只探头在房门口偷看,见他凝神练
    功,一会儿嘻嘻傻笑,过了一会却又愁眉苦脸,显是神智糊
    涂了,不禁担心,便蹑足进房。待见他接连一日一晚的练功,
    无止无休,心中早已忘了害怕,只是满心挂怀,出去睡上一
    两个时辰,又进来看他。
    贝海石也在房外探视了数次,见他头顶白气氤氲,知他
    内功又练到了紧要关头,便吩咐下属在帮主房外加紧守备,谁
    也不可进去打扰。







    待得那少年练完了十八尊木罗汉身上所绘的伏魔神功,
    已是第三日晨光熹微。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将木偶放入盒中,
    合上盒盖,只觉神清气爽,内力运转,无不如意,却不知武
    林中一门希世得见的“罗汉伏魔神功”已是初步小成。本来
    练到这境界,少则五六年,多则数十年,决无一日一夜间便
    一蹴可至之理。只是他体内阴阳二气自然融合,根基早已培
    好,有如上游万顷大湖早积蓄了汪洋巨浸,这“罗汉伏魔神
    功”只不过将之导入正流而已。正所谓“水到渠成”,他数年
    来苦练纯阴纯阳内力乃是贮水,此刻则是“渠成”了。
    一瞥眼间,见侍剑伏在床沿之上,已然睡着了,于是跨
    下床来,其时中秋已过,八月下旬的天气,颇有凉意,见侍
    剑衣衫单薄,便将床上的一条锦被取过,轻轻盖在她身上。走
    到窗前,但觉一股清气,夹着园中花香扑面而来。忽听得侍
    剑低声道:“少爷,少爷你……你别杀了!”那少年回过头来,
    问道:“你怎么老是叫我少爷?又叫我别杀人?”
    侍剑睡得虽熟,但一颗心始终吊着,听得那少年说话,便
    即醒觉,拍拍自己心口,道:“我……我好怕!”眼见床上没
    了人,回过头来,却见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禁又惊又喜,笑
    道:“少爷,你起来啦!你瞧,我……我竟睡着了。”站起身
    来,披在她肩头的锦被便即滑落。她大惊失色,只道睡梦中
    已被这轻薄无行的主人玷污了,低头看自身衣衫,却是穿得
    好好地,霎时间惊疑交集,颤声道:“你……你……我……我
    ……”
    那少年笑道:“你刚才说梦话,又叫我别杀人。难道你在
    梦中,也见到我杀人吗?”






    侍剑听他不涉游词,心中略定,又觉自身一无异状,心
    道:“是我错怪了他么?谢天谢地……”便道:“是啊,我刚
    才做梦,见到你双手拿了刀子乱杀,杀得地下横七竖八的都
    是尸首,一个个都不……不……”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便
    即住口。她日有所见,夜有所梦,这一日两晚之中,在那少
    年床前所见的只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于是梦中见到的也
    是大批裸体男尸。那少年怎知情由,问道:“一个个都不甚么?”
    侍剑脸上又是一红,道:“一个个都不……不是坏人。”
    那少年问道:“侍剑姊姊,我心中有许多事不明白,你跟
    我说,行不行?”侍剑微笑道:“啊哟,怎地一场大病,把性
    格儿都病得变了?跟我们底下人奴才说话,也有甚么姊姊、妹
    妹的。”那少年道:“我便是不懂,怎么你叫我少爷,又说甚
    么是奴才。那些老伯伯又叫我帮主。那位展大哥,却说我抢
    了他的妻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侍剑向他凝视片刻,见他脸色诚挚,绝无开玩笑的神情,
    便道:“你有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外边熬得有人参小米粥,
    我先装一碗给你吃。”
    那少年给她一提,登觉腹中饥不可忍,道:“我自己去装
    好了,怎敢劳动姊姊?小米粥在哪里?”一嗅之下,笑道:
    “我知道啦。”大步走出房外。
    他卧室之外又是一间大房,房角里一只小炭炉,炖得小
    米粥波波波的直响。那少年向侍剑瞧了一眼。侍剑满脸通红,
    叫道:“啊哟,小米粥炖煳啦。少爷,你先用些点心,我马上
    给你炖过。真糟糕,我睡得像死人一样。”
    那少年笑道:“糊的也好吃,怕甚么?”揭开锅盖,焦臭






    刺鼻,半锅粥已熬得快成焦饭了,拿起匙羹抄了一匙焦粥,便
    往口中送去。这人参小米粥本有苦涩之味,既未加糖,又煮
    糊了,自是苦上加苦。那少年皱一皱眉头,一口吞下,伸伸
    舌头,说道:“好苦!”却又抄了一匙羹送入口中,吞下之后,
    又道:“好苦!”
    侍剑伸手去夺他匙羹,红着脸道:“糊得这样子,亏你还
    吃?”手指碰到他手背,那少年不肯将匙羹放手,手背肌肤上
    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反弹之力。侍剑手指一震,急忙缩手。那
    少年却毫不知情,又吃了一匙苦粥。侍剑侧头相看,见他狼
    吞虎咽,神色滑稽古怪,显是吃得又苦涩,又香甜,忍不住
    抿嘴而笑,说道:“这也难怪,这些日子来,可真饿坏你啦。”
    那少年将半锅焦粥吃了个锅底朝天。这人参小米粥虽煮
    得糊了,但粥中人参是上品老山参,实具大补之功,他不多
    时更是精神奕奕。
    侍剑见他脸色红艳艳地,笑道:“少爷,你练的是甚么功
    夫?我手指一碰到你手背,你便把人家弹了开去,脸色又变
    得这么好。”那少年道:“我也不知是甚么功夫,我是照着那
    些木人儿身上的线路练的。侍剑姊姊,我……我到底是谁?”
    侍剑又是一笑,道:“你是真的记不起了,还是在说笑话?”
    那少年搔了搔头,突然问:“你见到我妈妈没有?”侍剑
    奇道:“没有啊。少爷,我从来没听说你还有一位老太太。啊,
    是了,你一定很听老太太的话,因此近来性格儿也有些儿改
    了。”说着向他瞧了一眼,生怕他旧脾气突然发作,幸好一无
    动静。那少年道:“妈妈的话自然要听。”叹了口气,道:“不
    知道我妈妈到哪里去了。”侍剑道:“谢天谢地,世界上总算






    还有人能管你。”
    忽听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帮主醒了么?属下有事启禀。”
    那少年愕然不答,向侍剑低声问道:“他是不是跟我说
    话?”侍剑道:“当然是了,他说有事向你禀告。”那少年急道:
    “你请他等一等。侍剑姊姊,你得先教教我才行。”
    侍剑向他瞧了一眼,提高声音说道:“外面是哪一位?”那
    人道:“属下狮威堂陈冲之。”侍剑道:“帮主吩咐,命陈香主
    暂候。”陈冲之在外应道:“是。”
    那少年向侍剑招招手,走进房内,低声问道:“我到底是
    谁?”侍剑双眉微蹙,心间增忧,说道:“你是长乐帮的帮主,
    姓石,名字叫破天。”那少年喃喃的道:“石破天,石破天,原
    来我叫做石破天,那么我的名字不是狗杂种了。”
    侍剑见他颇有忧色,安慰他道:“少爷,你也不须烦恼。
    慢慢儿的,你会都记起来的。你是石破天石帮主,长乐帮的
    帮主,自然不是狗……自然不是!”
    那少年石破天悄声问道:“长乐帮是甚么东西?帮主是干
    甚么的?”
    侍剑心道:“长乐帮是甚么东西,这句话倒不易回答。”沉
    吟道:“长乐帮的人很多,像贝先生啦,外面那个陈香主啦,
    都是有大本领的人。你是帮主,大伙儿都要听你的话。”
    石破天道:“那我跟他们说些甚么话好?”侍剑道:“我是
    个小丫头,又懂得甚么?少爷,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便
    问贝先生。他是帮里的军师,最是聪明不过的。”石破天道:
    “贝先生又不在这里。侍剑姊姊,你想那个陈香主有甚么话跟
    我说?他问我甚么,我一定回答不出。你……你还是叫他去






    罢。”侍剑道:“叫他回去,恐怕不大好。他说甚么,你只须
    点点头就是了。”石破天喜道:“那倒不难。”
    当下侍剑在前引路,石破天跟着她来到外面的一间小客
    厅中。只见一名身材极高的汉子倏地从椅上站了起来,躬身
    行礼,道:“帮主大好了!属下陈冲之问安。”
    石破天躬身还了一礼,道:“陈……陈香主也大好了,我
    也向你问安。”
    陈冲之脸色大变,向后连退了两步。他素知帮主倨傲无
    礼、残忍好杀,自己向他行礼问安,他居然也向自己行礼问
    安,显是杀心已动,要向自己下毒手了。陈冲之心中虽惊,但
    他是个武功高强、桀骜不驯的草莽豪杰,岂肯就此束手待毙?
    当下双掌暗运功力,沉声说道:“不知属下犯了第几条帮规?
    帮主若要处罚,也须大开香堂,当众宣告才成。”
    石破天不明白他说些甚么,惊讶道:“处罚,处罚甚么?
    陈香主你说要处罚?”陈冲之气愤愤的道:“陈冲之对本帮和
    帮主忠心不贰,并无过犯,帮主何以累出讥刺之言?”石破天
    记起侍剑叫他遇到不明白时只管点头,慢慢再问贝海石不迟,
    当下便连连点头,“嗯”了几声,道:“陈香主请坐,不用客
    气。”陈冲之道:“帮主之前,焉有属下的坐位?”石破天又接
    连点头,说道:“是,是!”
    两个人相对而立,登时僵着不语,你瞧着我,我瞧着你。
    陈冲之脸色是全神戒备而兼愤怒惶惧,石破天则是茫然而有
    困惑,却又带着温和的微笑。
    按照长乐帮规矩,下属向帮主面陈机密之时,旁人不得
    在场,是以侍剑早已退出客厅,否则有她在旁,便可向陈冲






    之解释几句,说明帮主大病初愈,精神不振,陈香主不必疑
    虑。
    石破天见茶几上放着两碗清茶,便自己左手取了一碗,右
    手将另一碗递过去。陈冲之既怕茶中有毒,又怕石破天乘机
    出手,不敢伸手去接,反退了一步,呛啷一声,一只瓷碗在
    地下摔得粉碎。石破天“啊哟”一声,微笑道:“对不住,对
    不住!”将自己没喝过的茶又递给他,道:“你喝这一碗罢!”
    陈冲之双眉一竖,心道:“反正逃不脱你的毒手,大丈夫
    死就死,又何必提心吊胆?”他知道帮主武功虽然不及自己,
    但若出手伤了他,万万逃不出长乐帮这龙潭虎穴,在贝大夫
    手下只怕走不上十招,那时死起来势必惨不可言,当下接过
    碗来,骨嘟嘟的喝干,将茶碗重重在茶几上一放,惨然说道:
    “帮主如此对待忠心的下属,但愿长乐帮千秋长乐,石帮主长
    命百岁。”
    石破天对“但愿石帮主长命百岁”这句话倒是懂的,只
    不知陈冲之这么说,乃是一句反话,也道:“但愿陈香主也长
    命百岁。”
    这句话听在陈冲之耳中,又变成了一句刻毒的讥刺。他
    嘿嘿冷笑,心道:“我已命在顷刻,你却还说祝我长命百岁。”
    朗声道:“属下不知何事得罪了帮主,既是命该如此,那也不
    必多说了。属下今日是来向帮主禀告:昨晚有两人擅闯总坛
    狮威堂,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另一个是二十七八岁
    的女子。两人都使长剑,武功似是凌霄城雪山派一路。属下
    率同部属出手擒拿,但两人剑法高明,给他们杀了三名兄弟。
    那年轻女子后来腿上中了一刀,这才被擒,那汉子却给逃走






    了,特向帮主领罪。”
    石破天道:“嗯,捉了个女的,逃了个男的。不知这两人
    来干甚么?是来偷东西吗?”陈冲之道:“狮威堂倒没少了甚
    么物事。”石破天皱眉道:“那两人凶恶得紧,怎地动不动便
    杀了三个人。”他好奇心起,道:“陈香主,你带我去瞧瞧那
    女子,好么?”
    陈冲之躬身道:“遵命。”转身出厅,陡地动念:“我擒获
    的这女子相貌很美,年纪虽然大了几岁,容貌可真不错,帮
    主若是看上了,心中一喜,说不定便能把解药给我。”又想:
    “陈冲之啊陈冲之,石帮主喜怒无常,待人无礼,这长乐帮非
    你安身之所。今日若得侥幸活命,从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再也不来赶这蹚浑水了。可是……可是脱帮私逃,那是本帮
    不赦的大罪,长乐帮便追到天涯海角,也放我不过,这便如
    何是好?”
    石破天随着陈冲之穿房过户,经过了两座花园,来到一
    扇大石门前,见四名汉子手执兵刃,分站石门之旁。四名汉
    子抢步过来,躬身行礼,神色于恭谨之中带着惶恐。
    陈冲之一摆手,两名汉子当即推开石门。石门之内另有
    一道铁栅栏,一把大铁锁锁着。陈冲之从身边取出钥匙亲自
    打开。进去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里面点着巨烛,甬道尽处
    又有四名汉子把守,再是一道铁栅。过了铁栅是一扇厚厚的
    石门,陈冲之开锁打开铁门,里面是间两丈见方的石室。
    一个白衣女子背坐,听得开门之声,转过脸来。陈冲之
    将从甬道中取来的烛台放在进门处的几上,烛光照射到那女
    子脸上。






    石破天“啊”的一声轻呼,说道:“姑娘是雪山派的寒梅
    女侠花万紫。”
    那日侯监集上,花万紫一再以言语相激谢烟客。当时各
    人的言语石破天一概不懂,也不知“雪山派”、“寒梅女侠”等
    等是甚么意思,只是他记性甚好,听人说过的话自然而然的
    便不会忘记。此刻相距侯监集之会已有七八年。花万紫面貌
    并无多大变化,石破天一见便即识得。
    但石破天当时是个满脸泥污的小丐,今日服饰华丽,变
    成了个神采奕奕的高大青年,花万紫自然不识。她气愤愤的
    道:“你怎认得我?”
    陈冲之听石破天一见到这女子立即便道出她的门派、外
    号、名字。不禁佩服:“这小子眼力过人,倒也有他的本事。”
    当即喝道:“这位是我们帮主,你说话恭敬些。”
    花万紫吃了一惊,没想在牢狱之中竟会和这个恶名昭彰
    的长乐帮帮主石破天相遇。她和师哥耿万钟夜入长乐帮,为
    的是要查察石破天的身分来历。她素闻石破天好色贪淫,败
    坏过不少女子的名节,今日落入他手中,不免凶多吉少,不
    敢让他多见自己的容色,立即转头,面朝里壁,呛啷啷几下,
    发出铁器碰撞之声,原来她手上、脚上都戴了铐镣。
    石破天只在母亲说故事之时听她说起过脚镣手铐,直至
    今日,方得亲见,问陈冲之道:“陈香主,这位花姑娘手上脚
    上那些东西,便是脚镣手铐么?”陈冲之不知这句话是何用意,
    只得应道:“是。”石破天又问:“她犯了甚么罪,要给她戴上
    脚镣手铐?”
    陈冲之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帮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






    是以才向我痛下毒手。可须得赶快设法补救才是。男子汉大
    丈夫,为一个女子而枉送性命,可真是冤了。”忙道:“是,是,
    属下知罪。”忙从衣袋中取出钥匙,替花万紫打开了铐镣。
    花万紫手足虽获自由,只有更增惊惶,一时间手足颤抖。
    她武功固然不弱,智谋胆识亦殊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倘
    若石破天以死相胁,她非但不会皱一皱眉头,还会侃侃而言,
    直斥其非,可是耳听得他反而出言责备擒住自己的陈香主,显
    然在向自己卖好,意存不轨。她一生守身如玉,想到石破天
    的恶名,当真是不寒而栗,拚命将面庞挨在冰冷的石壁之上,
    心中只是想:“不知是不是那小子?我只须仔细瞧他几眼,定
    能认得出来。”但说甚么也不敢转头向石破天脸上瞧去。
    陈冲之暗自调息,察觉喝了“毒茶”之后体内并无异样,
    料来此毒并非十分厉害,当可有救,自须更进一步向帮主讨
    好,说道:“咱们便请花姑娘同到帮主房中谈谈如何?这里地
    方又黑又小,无茶无酒,不是款待贵客的所在。”
    石破天喜道:“好啊,花姑娘,我房里有燕窝吃,味道好
    得很,你去吃一碗罢。”花万紫颤声道:“不去!不去吃!”石
    破天道:“味道好得很呢,去吃一碗罢!”花万紫怒道:“你要
    杀便杀,姑娘是堂堂雪山派的传人,决不向你求饶。你这恶
    徒无耻已极,竟敢有非份之想,我宁可一头撞死在这石屋之
    中,也决不……决不到你房中。”
    石破天奇道:“倒像我最爱杀人一般,真是奇怪,好端端
    地,我又怎敢杀你了?你不爱吃燕窝也就罢了。想来你爱吃
    鸡鸭鱼肉甚么的。陈香主,咱们有没有?”陈冲之道:“有,有,
    有!花姑娘爱吃甚么,只要是世上有的,咱们厨房里都有。”






    花万紫“呸”了一声,厉声道:“姑娘宁死也不吃长乐帮中的
    食物,没的玷污了嘴。”石破天道:“那么花姑娘喜欢自己上
    街去买来吃的了?你有银子没有?若是没有,陈香主你有没
    有,送些给她好不好?”
    陈冲之和花万紫同时开口说话,一个道:“有,有,我这
    便去取。”一个道:“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石破天道:“想来你自己有银子。陈香主说你腿上受了伤,
    本来我们可以请贝先生给你瞧瞧,你既然这么讨厌长乐帮,那
    么你到街上找个医生治治罢,流多了血,恐怕不好。”
    花万紫决不信他真有释放自己之意,只道他是猫玩耗子,
    故意戏弄,气愤愤的道:“不论你使甚么诡计,我才不上你的
    当呢。”
    石破天大感奇怪,道:“这间石屋子好像监牢一样,在这
    里有甚么好玩?我虽没见过监牢,我妈妈讲故事时说的监牢,
    就跟这间屋子差不多。花姑娘,你还是快出去罢。”
    花万紫听他这几句话不伦不类,甚么“我妈妈讲故事”云
    云,不知是何意思,但释放自己之意倒似不假,哼了一声,说
    道:“我的剑呢,还我不还?”心想:“若有兵刃在手,这石破
    天如对我无礼,纵然斗他不过,总也可以横剑自刎。”
    陈冲之转头瞧帮主的脸色。石破天道:“花姑娘是使剑的,
    陈香主,请你还了她,好不好?”陈冲之道:“是,是,剑在
    外面,姑娘出去,便即奉上。”
    花万紫心想总不能在这石牢中耗一辈子,只有随机应变,
    既存了必死之心,甚么也不怕了,当下霍地立起,大踏步走
    了出去。石陈二人跟在其后。穿过甬道、石门,出了石牢。






    陈冲之要讨好帮主,亲自快步去将花万紫的长剑取了来,
    递给帮主。石破天接过后,转递给花万紫。花万紫防他递剑
    之时乘机下手,当下气凝双臂,两手倏地探出,连鞘带剑,呼
    的一声抓了过去。她取剑之时,右手搭住了剑柄,长剑抓过,
    剑锋同时出鞘五寸,凝目向石破天脸上瞧去,突然心头一震:
    “是他,便是这小子,决计错不了!”
    陈冲之知她剑法精奇,恐她出剑伤人,忙回手从身后一
    名帮众手中抢过一柄单刀。
    石破天道:“花姑娘,你腿上的伤不碍事罢?若是断了骨
    头,我倒会给你接骨,就像给阿黄接好断腿一样。”
    这句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花万紫见他目光向自己腿
    上射来,登时脸上一红,斥道:“轻薄无赖,说话下流。”石
    破天奇道:“怎么?这句话说不得么?我瞧瞧你的伤口。”他
    一派天真烂漫,全无机心,花万紫却认定他在调戏自己,刷
    的一声,长剑出鞘,喝道:“姓石的,你敢上一步,姑娘跟你
    拚了。”剑尖上青光闪闪,对准了石破天的胸膛。
    陈冲之笑道:“花姑娘,我帮主年少英俊,他瞧中了你,
    是你大大的福份。天下也不知有多少年轻美貌的姑娘,想陪
    我帮主一宵也不可得呢。”
    花万紫脸色惨白,一招“大漠飞沙”,剑挟劲风,向石破
    天胸口刺去。
    石破天此时虽然内力浑厚,于临敌交手的武功却从来没
    学过,眼见花万紫利剑刺到,心慌意乱之下,立即转身便逃。
    幸好他内功极精,虽是笨手笨脚的逃跑,却也自然而然的快
    得出奇,呼的一声,已逃出了数丈以外。






    花万紫没料到他竟会转身逃走,而瞧他几个起落,便如
    飞鸟急逝,姿式虽然十分难看,但轻功之佳,实是生平所未
    睹,一时不由得呆了,怔怔的站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石破天站在远处,双手乱摇,道:“花姑娘,我怕了你啦,
    你怎么动不动便出剑杀人。好啦,你爱走便走,爱留便留,我
    ……我不跟你说话了。”他猜想花万紫要杀自己,必有重大原
    由,自己不明其中关键,还是去问侍剑的为是,当下转身便
    走。
    花万紫更是奇怪,朗声道:“姓石的,你放我出去,是不
    是?是否又在外伏人阻拦?”石破天停步转身,奇道:“我拦
    你干甚么?一个不小心,给你刺上一剑,那可糟了。”
    花万紫听他这么说,心下将信将疑,兀自不信他真的不
    再留难自己,心想:“且不理他有何诡计,只有走一步,算一
    步了。”向他狠狠瞪了一眼,心中又道:“果然是你!你这小
    子对雪山派胆敢如此无礼。”转身便行,腿上伤了,走起来一
    跛一拐,但想跟这恶贼远离一步,便多一分安全,当下强忍
    腿伤疼痛,走得甚快。
    陈冲之笑道:“长乐帮总舵虽不成话,好歹也有几个人看
    守门户,花姑娘说来便来,说去便去,难道当我们都是酒囊
    饭袋么?”花万紫止步回身,柳眉一竖,长剑当胸,道:“依
    你说便怎地?”陈冲之笑道:“依我说啊,还是由陈某护送姑
    娘出去为妙。”花万紫寻思:“在他檐下过,不得不低头。这
    次只怪自己太过莽撞,将对方瞧得忒也小了,以致失手。当
    真要独自闯出这长乐帮总舵去,只怕确实不大容易。眼下暂
    且忍了这口气,日后邀集师兄弟们大举来攻,再雪今日之辱。”






    低声道:“如此有劳了。”
    陈冲之向石破天道:“帮主,属下将花姑娘送出去。”低
    声道:“当真是让她走,还是到了外面之后,再擒她回来?”石
    破天奇道:“自然当真送她走。再擒回来干甚么?”陈冲之道:
    “是,是。”心道:“准是帮主嫌她年纪大了,瞧不上眼。其实
    这姑娘雪白粉嫩,倒挺不错哪!帮主既看不中,便也不用跟
    她太客气了。”对花万紫道:“走罢!”
    石破天见花万紫手中利剑青光闪闪,有些害怕,不敢多
    和她说话,陈冲之愿送她出门,那是再好不过,当即觅路自
    行回房。一路上遇到的人个个闪身让在一旁,神态十分恭谨。
    石破天回到房中,正要向侍剑询问花万紫何以被陈香主
    关在牢里,何以她又要挺剑击刺自己,忽听得门外守卫的帮
    众传呼:“贝先生到。”
    石破天大喜,快步走到客厅,向贝海石道:“贝先生,刚
    才遇到了一件奇事。”当下将见到花万紫的情形说了一遍。
    贝海石点点头,脸色郑重,说道:“帮主,属下向你求个
    情。狮威堂陈香主向来对帮主恭顺,于本帮又有大功,请帮
    主饶了他性命。”石破天奇道:“饶他性命?为甚么不饶他性
    命?他人很好啊,贝先生,要是他生了甚么病,你就想法子
    救他一救。”贝海石大喜,深深一揖,道:“多谢帮主开恩。”
    当即匆匆而去。
    原来陈冲之送走花万紫后,即去请贝海石向帮主求情,赐
    给解药。贝海石翻开他眼皮察看,又搭他脉搏,知他中毒不
    深,心想:“只须帮主点头,解他这毒易如反掌。”他本来想






    石帮主既已下毒,自不允轻易宽恕,此人年纪轻轻,出手如
    此毒辣,倒是一层隐忧,不料一开口就求得了赦令,既救了
    朋友,又替帮中保留一份实力。这石帮主对自己言听计从,不
    难对付,日后大事到来,当可依计而行,谅无变故,其喜可
    知。
    贝海石走后,石破天便向侍剑问起种种情由,才知当地
    名叫镇江,地当南北要冲,是长乐帮总舵的所在。他石破天
    是长乐帮的帮主,下分内三堂、外五堂,统率各路帮众。帮
    中高手如云,近年来好生兴旺,如贝海石这等大本领的人物
    都投身帮中,可见得长乐帮的声势实力当真非同小可。至于
    长乐帮在江湖上到底干些甚么事,跟雪山派有甚么仇嫌,侍
    剑只是个妙龄丫鬟,却也说不上来。
    石破天也听得一知半解,他人虽聪明,究竟所知世务太
    少,于这中间的种种关键过节,无法串连得起来,沉吟半晌,
    说道:“侍剑姊姊,你们定是认错人了。我既然不是做梦,那
    个帮主便一定另外有个人。我只是个山中少年,哪里是甚么
    帮主了。”
    侍剑笑道:“天下就算有容貌相同之人,也没像到这样子
    的。少爷,你最近练功夫,恐怕是震……震动了头脑,我不
    跟你多说啦,你休息一会儿,慢慢的便都记得起来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心中有许多疑惑不解之事,都要
    问你。侍剑姊姊,你为甚么要做丫鬟?”侍剑眼圈儿一红,道:
    “做丫鬟,难道也有人情愿的么?我自幼父母都去世了,无依
    无靠,有人收留了我,过了几年,将我卖到长乐帮来。窦总
    管要我服侍你,我只好服侍你啦。”石破天道:“如此说来,你






    是不愿意的了。那你去罢,我也不用人服侍,甚么事我自己
    都会做。”
    侍剑急道:“我举目无亲的,叫我到哪里去?窦总管知道
    你不要我服侍,一定怪我不尽心,非将我打死不可。”石破天
    道:“我叫他不打你便是。”侍剑道:“你病还没好,我也不能
    就这么走了。再说,只要你不欺侮我,少爷,我是情愿服侍
    你的。”石破天道:“你不愿走,那也很好,其实我心里也盼
    望你别走。我怎会欺侮你?我是从来不欺侮人的。”
    侍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抿嘴说:“你这么说,人家还
    道咱们的石大帮主当真改邪归正了。”见他一本正经的全无轻
    薄油滑之态,虽想这多半是他一时高兴,故意做作,但瞧着
    终究喜欢。
    石破天沉吟不语,心想:“那个真的石帮主看来是挺凶恶
    的,既爱杀人,又爱欺侮人,个个见了他害怕。他还去抢人
    家妻子,可不知抢来干甚么?要她煮饭洗衣吗?我……我可
    到底怎么办呢?唉,明天还是向贝先生说个明白,他们定是
    认错人了。”心中思潮起伏,一时觉得做这帮主,人人都听自
    己的话,倒也好玩;一时又觉冒充别人,当那帮主回来之后,
    一定大发脾气,说不定便将自己杀了,可又危险得紧。
    傍晚时分,厨房中送来八色精致菜肴,侍剑服侍他吃饭,
    石破天要她坐下来一起吃,侍剑涨红了脸,说甚么也不肯。石
    破天只索罢了,津津有味的直吃了四大碗饭。
    他用过晚膳,又与侍剑聊了一阵,问东问西,问这问那,
    几乎没一样事物不透着新奇。眼见天色全黑,仍无放侍剑出






    房之意。侍剑心想这少爷不要故态复萌,又起不轨之意,便
    即告别出房,顺手带上了房门。
    石破天坐在床上,左右无事,便照十八个木偶身上的线
    路经脉又练了一遍功夫。
    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窗格上得得得响了三下。石破天
    睁开眼来,只见窗格缓缓推起,一只纤纤素手伸了进来,向
    他招了两招,依稀看到皓腕尽处的淡绿衣袖。
    石破天心中一动,记起那晚这个瓜子脸儿、淡绿衣衫的
    少女,一跃下床,奔到窗前,叫道:“姊姊!”窗外一个清脆
    的声音啐了一口,道:“怎么叫起姊姊啦,快出来罢!”
    石破天推开窗子,跨了出去,眼前却无人影,正诡异间,
    突然眼前一黑,只觉一双温软的手掌蒙住了自己眼睛,背后
    有人格格一笑,跟着鼻中闻到一阵兰花般的香气。
    石破天又惊又喜,知道那少女在和他闹着玩,他自幼在
    荒山之中,枯寂无伴,只有一条黄狗作他的游侣,此刻突然
    有个年轻人和他闹玩,自是十分开心。他反手抱去,道:“瞧
    我不捉住了你。”哪知他反手虽快,那少女却滑溜异常,这一
    下竟抱了个空。只见花丛中绿衫闪动,石破天抢上去伸手抓
    出,却抓到了满手玫瑰花刺,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女从前面紫荆花树下探头出来,低声笑道:“傻瓜,
    别作声,快跟我来。”石破天见她身形一动,便也跟随在后。
    那少女奔到围墙脚边,正要纵身上跃,黑暗中忽有两人
    闻声奔到,一个手持单刀,一个拿着两柄短斧,在那少女身
    前一挡,喝道:“站住!甚么人?”便在这时,石破天已跟着
    过来。那二人是在花园中巡逻的帮众,一见到石破天和她笑






    嘻嘻的神情,忙分两边退下,躬身说道:“属下不知是帮主的
    朋友,得罪莫怪。”跟着向那少女微微欠身,表示赔礼之意。
    那少女向他们伸了伸舌头,向石破天一招手,飞身跳上了围
    墙。
    石破天知道这么高的围墙自己可万万跳不上去,但见那
    少女招手,两个帮众又是眼睁睁的瞧着自己,总不能叫人端
    架梯子来爬将上去,当下硬了头皮,双脚一登,往上便跳,说
    也奇怪,脚底居然生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呼的一声,
    身子竟没在墙头停留,轻轻巧巧的便越墙而过。
    那两名帮众吓了一跳,大声赞道:“好功夫!”跟着听得
    墙外砰的一声,有甚么重物落地,却原来石破天不知落地之
    法,竟然摔了一交。那两名帮众相顾愕然,不知其故,自然
    万万想不到帮主轻功如此神妙,竟会摔了个姿势难看之极的
    仰八叉。
    那少女却在墙头看得清清楚楚,吃了一惊,见他摔倒后
    一时竟不爬起,忙纵身下墙,伸手去扶,柔声道:“天哥,怎
    么啦?你病没好全,别逞强使功。”伸手在他胁下,将他扶了
    起来。石破天这一交摔得屁股好不疼痛,在那少女扶持之下,
    终于站起。那少女道:“咱们到老地方去,好不好?你摔痛了
    么?能不能走?”
    石破天内功深湛,刚才这一交摔得虽重,片刻间也就不
    痛了,说道:“好!我不痛啦,当然能走!”
    那少女拉着他的右手,问道:“这么多天没见到你,你想
    我不想?”微微仰起了头,望着石破天的眼睛。
    石破天眼前出现了一张清丽白腻的脸庞,小嘴边带着俏






    皮的微笑,月光照射在她明澈的眼睛之中,宛然便是两点明
    星,鼻中闻到那少女身上发出的香气,不由得心中一荡,他
    虽于男女之事全然不懂,但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就算再傻,身
    当此情此景,对一个美丽的少女自然而然会起爱慕之心。他
    呆了一呆,说道:“那天晚上你来看我,可是随即就走了。我
    时时想起你。”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你失踪这么久,又昏迷了这许多
    天,可不知人家心中多急。这两天来,每天晚上我仍是来瞧
    你,你不知道?我见你练功练得起劲,生怕打扰了你的疗伤
    功课,没敢叫你。”
    石破天喜道:“真的么?我可一点不知道。好姊姊,你……
    你为甚么对我这样好?”
    那少女突然间脸色一变,摔脱了他的手,嗔道:“你叫我
    甚么?我……我早猜到你这么久不回来,定在外边跟甚么……
    甚么……坏女人在一起,哼!你叫人家‘好姊姊’叫惯了,顺
    口便叫到我身上来啦!”她片刻之前还在言笑晏晏,突然间变
    得气恼异常,石破天愕然不解,道:“我……我……”
    那少女听他不自辩解,更加恼了,一伸手便扯住了他右
    耳,怒道:“这些日子中,你到底和哪个贱女人在一起?你是
    不是叫她作‘好姊姊’?快说!快说!”她问一句“快说”,便
    用力扯他一下耳朵,连问三句,手上连扯三下。
    石破天痛得大叫“啊哟”,道:“你这么凶,我不跟你玩
    啦!”那少女又是用力扯他的耳朵,道:“你想撇下我不理么?
    可没这么容易。你跟哪个女人在一起?快说!”石破天苦着脸
    道:“我是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啊,她睡在我的房里……”那少






    女大怒,手中使劲,登时将石破天的耳朵扯出血来,尖声道:
    “我这就去杀死她。”
    石破天惊道:“哎,哎,那是侍剑姊姊,她煮燕窝、煮人
    参小米粥给我吃,虽然小米粥煮得糊了,苦得很,可是她人
    很好啊,你……你可不能杀她。”
    那少女两行眼泪本已从脸颊上流了下来,突然破涕为笑,
    “呸”的一声,用力又将他的耳朵一扯,说道:“我道是哪个
    好姊姊,原来你说的是这个臭丫头。你骗我,油嘴滑舌的,我
    才不信呢。这几日每天晚上我都在窗外看你,你跟这个臭丫
    头倒是规规矩矩的,算你乖!”伸过手去,又去碰他的耳朵。
    石破天吓了一跳,侧头想避,那少女却用手掌在他耳朵
    上轻轻的揉了几下,笑问:“天哥,你痛不痛?”石破天道:
    “自然痛的。”那少女笑道:“活该你痛,谁叫你骗人?又古里
    古怪的叫我甚么‘好姊姊’!”石破天道:“我听妈说,叫人家
    姊姊是客气,难道我叫错你了么?”
    那少女横了他一眼道:“几时要你跟我客气了?好罢,你
    心中不服气,我也把耳朵给你扯还就是了。”说着侧过了头,
    将半边脸凑了过去。石破天闻到她脸上幽幽的香气,提起手
    来在她耳朵上捏了几下,摇头道:“我不扯。”问道:“那么我
    叫你甚么才是?”那少女嗔道:“你从前叫我甚么?难道连我
    名字也忘了?”
    石破天定了定神,正色道:“姑娘,我跟你说,你认错了
    人,我不是你的甚么天哥。我不是石破天,我是狗杂种。”
    那少女一呆,双手按住了他的肩头,将他身子扳转了半
    个圈,让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向他凝神瞧了一会,哈哈大笑,






    道:“天哥,你真会开玩笑,刚才你说得真像,可给你吓了一
    大跳,还道真的认错人。咱们走罢!”说着拉了他手,拔步便
    行。石破天急道:“我不是开玩笑,你真的认错了人。你瞧,
    我连你叫甚么也不知道。”
    那少女止步回身,右手拉住了他的左手,笑靥如花,说
    道:“好啦,你定要扯足了顺风旗才肯罢休,我便依了你。我
    姓丁名珰,你一直便叫我‘叮叮当当’。你记起来了吗?”几
    句话说完,蓦地转身,飞步向前急奔。
    石破天被她一扯之下,身子向前疾冲,脚下几个踉跄,只
    得放开脚步,随她狂奔,初时气喘吁吁的十分吃力,但急跑
    了一阵,内力调匀,脚下越来越轻,竟是全然不用费力。
    也不知奔出了多少路,只见眼前水光浮动,已到了河边,
    丁珰拉着他手,轻轻一纵,跃上泊在河边的一艘小船船头。石
    破天还不会运内力化为轻功,砰的一声,重重落在船头,船
    旁登时水花四溅,小船不住摇晃。
    丁珰“啊”的一声叫,笑道:“瞧你的,想弄个船底朝天
    么?”提起船头竹篙,轻轻一点,便将小船荡到河心。
    月光照射河上,在河心映出个缺了一半的月亮。丁珰的
    竹篙在河中一点,河中的月亮便碎了,化成一道道的银光,小
    船向前荡了出去。
    石破天见两岸都是杨柳,远远望出去才有疏疏落落的几
    家人家,夜深人静,只觉一阵阵淡淡香气不住送来,是岸上
    的花香?还是丁珰身上的芬芳?
    小船在河中转了几个弯,进了一条小港,来到一座石桥
    之下,丁珰将小船缆索系在桥旁杨柳枝上。水畔杨柳茂密,将






    一座小桥几乎遮满了,月亮从柳枝的缝隙中透进少许,小船
    停在桥下,真像是间天然的小屋一般。
    石破天赞道:“这地方真好,就算是白天,恐怕大家也不
    知道这里有一艘船停着。”丁珰笑道:“怎么到今天才赞好?”
    钻入船舱取出一张草席,放在船头,又取两副杯筷,一把酒
    壶,笑道:“请坐,喝酒罢!”再取几盘花生、蚕豆、干肉,放
    在石破天面前。
    石破天见丁珰在杯中斟满了酒,登时酒香扑鼻。谢烟客
    并不如何爱饮酒,只偶尔饮上几杯,石破天有时也陪着他喝
    些,但喝的都是白酒,这时取了丁珰所斟的那杯酒来,月光
    下但见黄澄澄、红艳艳地,一口饮下,一股暖气直冲入肚,口
    中有些辛辣、有些苦涩。丁珰笑道:“这是二十年的绍兴女儿
    红,味道可还好么?”
    石破天正待回答,忽听得头顶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二
    十年的绍兴女儿红,味儿岂还有不好的?”
    拍的一声,丁珰手中酒杯掉上船板,酒水溅得满裙都是。
    酒杯骨溜溜滚开,咚的一响,掉入了河中。她花容失色,全
    身发颤,拉住了石破天的手,低声道:“我爷爷来啦!”
    石破天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双脚垂在头顶,不
    住晃啊晃的,显然那人是坐在桥上,双脚从杨枝中穿下,只
    须再垂下尺许,便踏到了石破天头上。那只脚上穿着白布袜
    子,绣着寿字的双梁紫缎面鞋子。鞋袜都十分干净。
    只听头顶那苍老的声音道:“不错,是你爷爷来啦。死丫
    头,你私会情郎,也就罢了。怎么将我辛辛苦苦弄来的二十






    年的女贞陈绍,也偷出来给情郎喝?”丁珰强作笑容,说道:
    “他……他不是甚么情郎,只不过是个……是个寻常朋友。”那
    老者怒道:“呸,寻常朋友,也抵得你待他这么好?连爷爷的
    命根子也敢偷?小贼,你给我滚出来,让老头儿瞧瞧,我孙
    女儿的情郎是怎么一个丑八怪。”
    丁珰左手捏住石破天右手手掌,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写字,
    嘴里说道:“爷爷,这个朋友又蠢又丑,爷爷见了包不喜欢。
    我偷的酒,又不是特地给他喝的,哼,他才不配呢,我是自
    己爱喝酒,随手抓了一个人来陪陪。”
    她在石破天掌心中划的是“千万别说是长乐帮主”九个
    字,可是石破天的母亲没教他识字读书,谢烟客更没教他识
    字读书,他连个“一”字也不识得,但觉到她在自己掌心中
    乱搔乱划,不知她搞甚么花样,痒痒的倒也好玩,听到她说
    自己“又蠢又丑”,又是不配喝她的酒,不由得有气,将她的
    手一摔,便摔开了。
    丁珰立即又伸手抓住了他手掌,写道:“有性命之忧,一
    定要听话”,随即用力在他掌上捏了几下,像是示意亲热,又
    像是密密叮嘱。
    石破天只道她跟自己亲热,心下只是喜欢,自是不明所
    以,只听头顶的老者说道:“两个小家伙都给我滚上来。阿珰,
    爷爷今天杀了几个人啦?”
    丁珰颤声道:“好像……好像只杀了一个。”
    石破天心想:“我撞来撞去这些人,怎么口口声声的总是
    将‘杀人’两字挂在嘴边?”
    只听得头顶桥上那老者说道:“好啊,今天我还只杀了一






    个,那么还可再杀两人。再杀两个人来下酒,倒也不错。”
    石破天心想:“杀人下酒,这老公公倒会说笑话?”突觉
    丁珰握着自己的手松了,眼前一花,船头上已多了一个人。
    只见这人须发皓然,眉花眼笑,是个面目慈祥的老头儿,
    但与他目光一触,登时不由自主的机伶伶打个冷战,这人眼
    中射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凶狠之意,叫人一见之下,便浑身感
    到一阵寒意,几乎要冷到骨髓中去。
    这老人嘻嘻一笑,伸手在石破天肩头一拍,说道:“好小
    子,你口福不小,喝了爷爷的二十年女贞陈绍!”他只这么轻
    轻一拍,石破天肩头的骨骼登时格格的响了好一阵,便似已
    尽数碎裂一般。
    丁珰大惊,伸手攀住了那老人的臂膀,求道:“爷爷,你
    ……你别伤他。”
    那老人随手这么一拍,其实掌上已使了七成力道,本拟
    这一拍便将石破天连肩带臂、骨骼尽数拍碎,哪知手掌和他
    肩膀相触,立觉他肩上生出一股浑厚沉稳的内力,不但护住
    了自身,还将手掌向上一震,自己若不是立时加催内力,手
    掌便会向上弹起,当场便要出丑。那老人心中的惊讶实不在
    丁珰之下,又是嘻嘻一笑,说道:“好,好,好小子,倒也配
    喝我的好酒。阿珰,斟几杯酒上来,是爷爷请他喝的,不怪
    你偷酒。”
    丁珰大喜,素知爷爷目中无人,对一般武林高手向来都
    殊少许可,居然一见石破天便请他喝酒,实在大出意料之外。
    她对石破天情意缠绵,原认定他英雄年少,世间无双,爷爷
    垂青赏识,倒也丝毫不奇,只是听爷爷刚才的口气,出手便






    欲杀人,怎么一见面便转了口气,可见石郎英俊潇洒,连爷
    爷也为之倾倒。她一厢情愿,全不想到石破天适才其实已然
    身遭大难,她爷爷所以改态,全因察觉了对方内力惊人之故,
    他于这小子的甚么“英俊潇洒”,那是丝毫没放在心上。何况
    石破天相貌虽然不丑,也不见得如何英俊,“潇洒”两字,更
    跟他沾不上半点边儿。当下丁珰喜孜孜的走进船舱,又取出
    两只酒杯,先斟了一杯给爷爷,再给石破天斟上一杯,然后
    自己斟了一杯。
    那老人道:“很好,很好!你这娃娃既然给我阿珰瞧上了,
    定然有点来历。你叫甚么名字?”石破天道:“我……我……
    我……”这时他已知“狗杂种”三字是骂人的言语,对熟人
    说了倒也不妨,跟陌生人说起来却有些不雅,但除此之外更
    无旁的名字,因此连说三个“我”字,竟不能再接下去。那
    老人怫然不悦,道:“你不敢跟爷爷说么?”石破天昂然道:
    “那又有甚么不敢?只不过我的名字不大好听而已。我名叫狗
    杂种。”
    那老人一怔,突然间哈哈大笑,声音远远传了出去,笑
    得白胡子四散飞动,笑了好半晌,才道:“好,好,好,小娃
    娃的名字很好。狗杂种!”
    石破天应道:“嗯,爷爷叫我甚么事?”
    丁珰启齿微笑,瞧瞧爷爷,又瞧瞧石破天,秋波流转,妩
    媚不胜。她听到石破天自然而然的叫她的爷爷为“爷爷”,那
    是承认和她再也不分彼此;又想:“我在他掌中写字,要他不
    可吐露身分,他居然全听了我的。以他堂堂帮主之尊,竟肯
    自认‘狗杂种’,为了我如此委屈,对我钟情之深,实已到了






    极处。”
    那老人也是心中大喜,连呼:“好,好!”自己一叫“狗
    杂种”,石破天便即答应,这么一个身负绝技的少年居然在自
    己面前服服帖帖,不敢有丝毫倔强,自是令他大为得意。
    那老人道:“阿珰,爷爷的名字,你早已跟你情郎说了罢?”
    丁珰摇摇头,神态甚是忸怩,道:“我还没说。”
    那老人脸一沉,说道:“你对他到底是真好还是假好,为
    甚么连自己的身分来历也不跟他说?说是假好罢,为甚么偷
    了爷爷二十年陈绍给他喝不算,接连几天晚上,将爷爷留作
    救命之用的‘玄冰碧火酒’,也拿去灌在这小子的口里?”越
    说语气越严峻,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那“玄冰碧火酒”五
    字,说来更是一字一顿,同时眼中凶光大盛。石破天在旁看
    着,也不禁栗栗危惧。
    丁珰身子一侧,滚在那老人的怀里,求道:“爷爷,你甚
    么都知道了,饶了阿珰罢。”那老人冷笑道:“饶了阿珰?你
    说说倒容易。你可知道‘玄冰碧火酒’效用何等神妙,给你
    这么胡乱糟踏了,可惜不可惜?”
    丁珰道:“阿珰给爷爷设法重行配制就是了。”那老人道:
    “说来倒稀松平常。倘若说配制便能配制,爷爷也不放在心上
    了。”丁珰道:“我见他一会儿全身火烫,一会儿冷得发颤,想
    起爷爷的神酒兼具阴阳调合之功,才偷来给他喝了些,果然
    很有些效验。这么一喝再喝,不知不觉间竟让他喝光了。爷
    爷将配制的法门说给阿珰听,我偷也好,抢也好,定去给爷
    爷再配几瓶。”那老人道:“几瓶?哈哈,几瓶?等你头发白
    了,也不知是否能找齐这许多珍贵药材,给我配上一瓶半瓶。”






    石破天听着他祖孙二人的对答,这才恍然,原来自己体
    内寒热交攻、昏迷不醒之际,丁珰竟然每晚偷了他爷爷珍贵
    之极的甚么“玄冰碧火酒”来喂给自己服食,自己所以得能
    不死,多半还是她喂酒之功,那么她于自己实有救命的大恩,
    耳听得那老人逼迫甚紧,便道:“爷爷,这酒既是我喝的,爷
    爷便可着落在我身上讨还。我一定去想法子弄来还你,若是
    弄不到,只好听凭你处置了。你可别难为叮叮当当。”
    那老人嘻嘻一笑,道:“很好,很好!有骨气。这么说,
    倒还有点意思。阿珰,你为甚么不将自己的身分说给他听。”
    丁珰脸现尴尬之色,道:“他……他一直没问我,我也就没说。
    爷爷不必疑心,这中间并无他意。”那老人道:“没有他意吗?
    我看不见得。只怕这中间大有他意,有些大大的他意。小丫
    头的心事,爷爷岂有不知?你是真心真意的爱上了他,只盼
    这小子娶你为妻,但若将自己的姓名说了出来啊,哼哼,那
    就非将这小子吓得魂飞魄散不可,因此上你只要能瞒得一时,
    便是一时。哼,你说是也不是?”
    那老人这番话,确是猜中了丁珰的心事。他武功高强,杀
    人不眨眼,江湖上人物闻名丧胆,个个敬而远之,不愿跟他
    打甚么交道,他却偏偏要人家对他亲热,只要对方稍现畏惧
    或是厌恶,他便立下杀手。丁珰好生为难,心想自己的心事
    爷爷早已一清二楚,若是说谎,只有更惹他恼怒,将事情弄
    到不可收拾。但若把爷爷的姓名说了出来,十九会将石郎吓
    得从此不敢再与自己见面,那又怎生是好?霎时间忧惧交集,
    既怕爷爷一怒之下杀了石郎,又怕石郎知道了自己来历,这
    份缠绵的情爱就此化作流水,不论石郎或死或去,自己都不






    想活了,颤声道:“爷爷,我……我……”
    那老人哈哈大笑,说道:“你怕人家瞧咱们不起,是不是?
    哈哈,丁老头威震江湖,我孙女儿居然不敢提他祖父名字,非
    但不以爷爷为荣,反以爷爷为耻,哈哈,好笑之极。”双手捧
    腹,笑得极是舒畅。
    丁珰知道危机已在顷刻,素知爷爷对这“玄冰碧火酒”看
    得极重,自己既将这酒偷去救石郎的性命,又不敢提爷爷名
    字,他如此大笑,心中实已恼怒到了极点,当下咬了咬唇皮,
    向石破天道:“天哥,我爷爷姓丁。”
    石破天道:“嗯,你姓丁,爷爷也姓丁。大家都姓丁,丁
    丁丁的,倒也好听。”
    丁珰道:“他老人家的名讳上‘不’下‘三’,外号叫做
    那个……那个……‘一日不过三’!”
    她只道“一日不过三”丁不三的名号一出口,石破天定
    然大惊失色,一颗心卜卜卜的跳个不住,目不转睛的瞧着他。
    哪知石破天神色自若,微微一笑,道:“爷爷的外号很好
    听啊。”
    丁珰心头一震,登时大喜,却兀自不放心,只怕他说的
    是反话,问道:“为甚么你说很好听?”
    石破天道:“我也说不上为甚么,只觉得好听。‘一日不
    过三’,有趣得很。”
    丁珰斜眼看爷爷时,只见他捋胡大乐,伸手在石破天肩
    头又是一掌,这一掌中却丝毫未用内力,摇头晃脑的道:“你
    是我生平的知己,好得很。旁人听到了我‘一日不过三’的
    名头,卑鄙的便歌功颂德,胆小的则心惊胆战,向我戟指大






    骂的狂徒倒也有几个,只有你这小娃娃不动声色,反而赞我
    外号好听。很好,小娃娃,爷爷要赏你一件东西。让我想想
    看,赏你甚么最好。”
    他抱着膝头,呆呆出神,心想:“老子当年杀人太多,后
    来改过自新,定下了规矩,一日之中杀人不得超过三名。这
    样一来便有了节制,就算日日都杀三名,一年也不过一千,何
    况往往数日不杀,杀起来或许也只一人二人。好比那日杀雪
    山派弟子孙万年、褚万春,就只两个而已。这‘一日不过
    三’的外号自然大有道理,只可惜江湖上的家伙都不明白其
    中的妙处。这少年对我不摆架子,不拍马屁,已然十分难得,
    那也罢了,而他听到了老子的名号之后,居然十分欢喜。老
    子年逾六十,甚么人见没见过?是真是假,一眼便知,这小
    子说我名号好听,可半点不假。”沉吟半晌,说道:“爷爷有
    三件宝贝,一是‘玄冰碧火酒’,已经给你喝了,那是要还的,
    不算给你。第二宝是爷爷的一身武功。娃娃学了自然大有好
    处。第三宝呢,就是我这个孙女儿阿珰了。这两件宝物可只
    能给一件。你是要学我武功呢,还是要我的阿珰?”






    六 伤疤
    丁不三这么一问,丁珰和石破天登时都呆了。丁珰心头
    如小鹿乱撞,寻思:“爷爷一身武功当世少有敌手,石郎若得
    爷爷传授神功。此后纵横江湖,更加声威大震了。先前他说,
    他们长乐帮不久便有一场大难,十分棘手,他要是能学到我
    爷爷的武功,多半便能化险为夷。他是男子汉大丈夫,江湖
    上大帮会的帮主,自是以功业为重。儿女私情为轻。”偷眼瞧
    石破天时。只见他满脸迷惘,显是拿不定主意。丁珰一颗心
    不由得沉了下去:“石郎素来风流倜傥,一生之中不知有过多
    少相好。这半年虽对我透着特别亲热些,其实于我毕竟终也
    如过眼云烟。何况我爷爷在武林中名声如此之坏,他长乐帮
    和石破天虽然名声也是不佳,跟我爷爷总还差着老大一截。他
    既知我身分来历,又怎能要我?”心里酸痛,眼中泪珠已是滚
    来滚去。
    丁不三催道:“快说!你别想捡便宜,想先学我功夫,再
    娶阿珰;要不然娶了阿珰,料想老子瞧着你是我孙女婿。自

    然会传武功给你。那决计不成。我跟你说,天下没一人能在
    丁不三面前弄鬼。你要了这样,不能再要那样,否则小命儿
    难保,快说!”
    丁珰眼见事机紧迫,石郎只须说一句“我要学爷爷的武






    功”,自己的终身就此断送,忙道:“爷爷,我跟你实说了,他
    是长乐帮的帮主石破天。武林中也是大有名头的人物……”丁
    不三奇道:“甚么?他是长乐帮帮主?这小子不像罢?”丁珰
    道:“像的,像的。他年纪虽轻,但长乐帮中的众英雄都服了
    他的,好像他们帮中那个‘着手回春’贝大夫,武功就很了
    不起,可也听奉他的号令。”丁不三道:“贝大夫也听他的话?
    不会罢?”丁珰道:“会的,会的。我亲眼瞧见的,那还会有
    假?爷爷武功虽然高强,但要长乐帮的一帮之主跟着你学武,
    这个……这个……”言下之意显然是说:“贝大夫的武功就不
    在你下。石帮主可不能跟你学武功,还是让他要了我罢。”
    石破天忽道:“爷爷,叮叮当当认错人啦,我不是石破天。”
    丁不三道:“你不是石破天,那么你是谁?”石破天道:“我不
    是甚么帮主,不是叮叮当当的‘天哥’。我是狗杂种,狗杂种
    便是狗杂种。这名字虽然难听,可是,我的的确确是狗杂种。”
    丁不三捧腹大笑,良久不绝,笑道:“很好。我要赏你一
    宝,既不是为了你是甚么瓦帮主、石帮主,也不是为了阿珰
    喜欢你还是不喜欢。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你是狗杂种也好、
    臭小子也好、乌龟王八蛋也好,丁不三看中了你,你就非要
    我的一宝不可。”
    石破天向丁不三看看,又向丁珰看看。心想:“这叮叮当
    当把我认作她的天哥,那个真的天哥不久定会回来,我岂不
    是骗了她,又骗了她的天哥?但说不要她而要学武功,又伤
    了她的心。我还是一样都不要的好。”当下摇了摇头,说道:
    “爷爷,我已喝了你的‘玄冰碧火酒’,一时也难以还你,不
    如便算你老人家给我的一宝罢!”






    丁不三脸一沉,道:“不成,不成,那‘玄冰碧火酒’说
    过是要还的,你想赖皮,那可不成。你选好了没有,要阿珰
    呢,还是要武功?”
    石破天向丁珰偷瞧一眼,丁珰也正在偷眼看他,两人目
    光接触,急忙都转头避开。丁珰脸色惨白,泪珠终于夺眶而
    出,依着她平时骄纵的脾气,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也
    必顿足而去,但在爷爷跟前,却半点威风也施展不出来,何
    况在这紧急当口,扭耳顿足,都适足以促使石破天选择习武,
    更是万万不可,心头当真说不出的气苦。
    石破天又向她一瞥,见她泪水滚滚而下,大是不忍,柔
    声道:“叮叮当当,我跟你说,你的确是认错了人。倘若我真
    是你的天哥,那还用得着挑选?自然是要……要你,不要学
    武功!”
    丁珰眼泪仍如珍珠断线般在脸颊上不绝流下,但嘴角边
    已露出了笑容,说道:“你不是天哥?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个天
    哥?”石破天道:“或许我跟你天哥的相貌,当真十分相像,以
    致大家都认错了。”丁珰笑道:“你还不认?好罢,容貌相似,
    天下本来也有的。今年年头,我跟你初相识时,你粗粗鲁鲁
    的抓住我手,我那时又不识你,反手便打,是不是了?”
    石破天傻傻的向她瞪视,无从回答。
    丁珰脸上又现不悦之色,嗔道:“你当真是一场大病之后
    全忘了呢,还是假痴假呆的混赖?”石破天搔了搔头皮,道:
    “你明明是认错了人,我怎知那个天哥跟你之间的事?”丁珰
    道:“你想赖,也赖不掉的。那日我双手都给你抓住了,心中
    急得很。你还嘻嘻的笑,伸过嘴……伸过嘴来想……想香我






    的脸孔。我侧过头来,在你肩头狠狠的咬了一口,咬得鲜血
    淋漓,你才放了,你……你……解开衣服来看看,左肩上是
    不是有这伤疤?就算我真的认错了人,这个我……我口咬的
    伤疤,你总抹不掉的。”
    石破天点头道:“不错,你没咬过我,我肩上自然不会有
    伤疤……”说着便解开衣衫,露了左肩出来。“咦!这……这
    ……”突然间身子剧震,大声惊呼:“这可奇了!”
    三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肩上果然有两排弯弯的齿
    痕,合成一张樱桃小口的模样。齿印结成了疤,反而凸了出
    来,显是人口所咬,其他创伤决不会结成这般形状的伤疤。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小娃娃想赖,终于赖不掉了。我
    跟你说,上得山多终遇虎,你到处招惹风流,总有一天会给
    一个女人抓住,甩不了身。这种事情,爷爷少年时候也上过
    大当。要不然这世上怎会有阿珰的爹爹,又怎会有阿珰?只
    有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丁不四,一生娶不到老婆,到老还是痴
    痴迷迷的,整日哭丧着脸,一副狗熊模样。好了,这些闲话
    也不用说你,如此说来,你是要阿珰了?”
    石破天心下正自大奇,想不起甚么时候曾给人在肩头咬
    了一口,瞧那齿痕,显而易见这一口咬得十分厉害,这等创
    伤留在身上,岂有忘记之理?这些日子来他遇到了无数奇事,
    但心中知道一切全因“认错了人”,唯独这一件事却实在难以
    索解。他呆呆出神,丁不三问他的话,竟一句也没听进耳里。
    丁不三见他不作一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只道少年脸
    皮薄,不好意思直承其事,哈哈一笑,便道:“阿珰,撑船回
    家去!”






    丁珰又惊又喜,道:“爷爷,你说带他回咱们家去?”丁
    不三道:“他是我孙女婿儿,怎不带回家去?要是冷不防给他
    溜之大吉,丁不三今后还有脸做人么?你说他帮里有甚么
    ‘着手回春’贝大夫这些人,这小子倘若缩在窝里不出头,去
    抓他出来就不大容易了。”
    丁珰笑眯眯的向石破天横了一眼,突然满脸红晕,提起
    竹篙,在桥墩上轻轻一点,小船穿过桥洞,直荡了出去。
    石破天想问:“到你家里去?”但心中疑团实在太多,话
    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小河如青缎带子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丁珰竹篙刺入
    水中,激起一圈圈漪涟,小船在青缎上平平滑了过去。有时
    河旁水草擦上船舷,发出低语般的沙沙声,岸上柳枝垂了下
    来,拂过丁珰和石破天的头发,像是柔软的手掌抚摸他二人
    头顶。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当是又入了梦境。
    小船穿过一个桥洞,又是一个桥洞,曲曲折折的行了良
    久,来到一处白石砌成的石级之旁。丁珰拾起船缆抛出,缆
    上绳圈套住了石级上的一根木桩。她掩嘴向石破天一笑,纵
    身上了石级。
    丁不三笑道:“今日你是娇客,请,请!”
    石破天不知说甚么好,迷迷糊糊的跟在丁珰身后,跟着
    她走进一扇黑漆小门,跟着她踏过一条鹅卵石铺成的长长石
    路,跟着她走进了一个月洞门,跟着她走进一座花园,跟着
    她来到一个八角亭子之中。
    丁不三走进亭中,笑道:“娇客,请坐!”
    石破天不知“娇客”二字是何意义,见丁不三叫他坐,只






    得坐下。丁不三却携着孙女之手,穿过花园,远远的去了。
    明月西斜,凉亭外的花影拖得长长地,微风动树,凉亭
    畔的一架秋千一晃一晃的颤抖。石破天抚着左肩上的疤痕,心
    下一片迷惘。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脚步细碎,两个中年妇人从花径上
    走到凉亭外,略略躬身,微笑道:“请新官人进内堂更衣。”石
    破天不知是甚么意思,猜测要他进内堂去,便随着二人向内
    走去。
    经过一处荷花池子,绕过一道回廊,随着两个妇人进了
    一间厢房。只见房里放着一大盆热水,旁边悬着两条布巾。一
    个妇人笑道:“请新官人沐浴。老爷说,时刻匆忙,没预备新
    衣,请新官人将就些,仍是穿自己的衣服罢。”二人吃吃而笑,
    退出房去,掩上了房门。
    石破天心想:“我明明叫狗杂种,怎么一会儿变成帮主,
    一会儿成了天哥,叫作石破天也就罢了,这时候又给我改名
    叫甚么‘娇客’、‘新官人’?”
    他存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看来丁不三和丁珰对自己
    并无恶意,一盆热汤中散发着香气,不管三七二十一,除了
    衣衫,便在盆中洗了个浴,精神为之一爽。
    刚穿好衣衫,听得门外一个男子声音朗声说道:“请新官
    人到堂上拜天地。”石破天吃了一惊,“拜天地”三字他是懂
    的,一经联想,“新官人”三字登时也想起来了,小时候曾听
    母亲讲过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的事,他怔怔的不语,只听
    那男子又问:“新官人穿好衣衫了罢?”石破天道:“是。”
    那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将一条红绸挂在他颈中,另






    一朵红绸花扣在他的襟前,笑道:“大喜,大喜。”扶着他手
    臂便向外走去。
    石破天手足无措,跟着他穿廊过户,到了大厅上。只见
    明晃晃地点着八根巨烛,居中一张八仙桌上披了红色桌帏。丁
    不三笑吟吟的向外而立。石破天一踏进厅,廊下三名男子便
    齐声吹起笛子来,扶着石破天的那男子朗声道:“请新娘子出
    堂。”
    只听得环珮丁冬,先前那两个中年女子扶着一个头兜红
    绸、身穿红衫的女子。瞧这身形正是丁珰。那三个女子站在
    石破天右侧,烛光耀眼,兰麝飘香,石破天心中又是糊涂,又
    是害怕,却又是喜欢。
    那男子朗声赞道:“拜天!”
    石破天见了丁珰已向中庭盈盈拜倒,正犹豫间,那男子
    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跪下来叩头。”又在他背上轻轻推了推。
    石破天心想:“看来是非拜不可。”当即跪下,胡乱叩了几个
    头。扶着丁珰的一个女子见他拜得慌乱,忍不住噗哧一声,笑
    了出来。
    那男子赞道:“拜地!”石破天和丁珰转过身来,一齐向
    内叩头,那男子又赞道:“拜爷爷。”丁不三居中一站,丁珰
    先拜了下去,石破天微一犹豫,跟着便也拜倒。
    那男子赞道:“夫妇交拜。”
    石破天见丁珰侧身向自己跪下,脑子中突然清醒,大声
    说道:“爷爷,叮叮当当,我可真的不是甚么石帮主,不是你
    的天哥。你们认错了人,将来可别……可别怪我。”
    丁不三哈哈大笑,说道:“这浑小子,这当儿还在说这些






    笑话!将来不怪,永远也不怪你!”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咱们话说在头里,咱们拜天地,
    是闹着玩呢,还是当真的?”丁珰已跪在地下,头上罩着红绸,
    突然听他问这句话,笑道:“自然是当真的。这种事……哪有
    ……哪有闹着玩的?”石破天大声道:“今日你认错了人,可
    不管我事啊。将来你反悔起来,又来扭我耳朵,咬我肩膀,那
    可不成!”
    一时之间,堂上堂下,尽皆粲然。
    丁珰忍俊不禁,格格一声,也笑了出来,低声道:“我永
    不反悔,只要你待我好,对我真心,我……我自然不会扭你
    耳朵,咬你肩头。”
    丁不三大声道:“老婆扭耳,天经地义。自盘古氏开天辟
    地以来,就是如此,有甚么成不成的?我的乖孙女婿儿,阿
    珰向你跪了这么久,你怎不还礼?”
    石破天道:“是,是!”当即跪下还礼,两人在红毡之上
    交拜了几拜。
    那赞礼男子大声道:“夫妻交拜成礼,送入洞房。新郎新
    娘,百年好合,多子多孙,五世其昌。”登时笛声大作。一名
    中年妇人手持一对红烛,在前引路,另一妇人扶着丁珰,那
    赞礼男子扶着石破天,一条红绸系在两人之间,拥着走进了
    一间房中。
    这房比之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所居要小得多,陈设也
    不如何华丽,只是红烛高烧,东挂一块红绸,西贴一张红纸,
    虽是匆匆忙忙间胡乱凑起来的,却也平添不少喜气。几个人
    扶着石破天和丁珰坐在床沿之上,在桌上斟了两杯酒,齐声






    道:“恭喜姑爷小姐,喝杯交杯酒儿。”嘻嘻哈哈的退了出去,
    将房门掩上了。
    石破天心中怦怦乱跳,他虽不懂世务,却也知这么一来,
    自己和丁珰已拜了天地,成了夫妻。他见丁珰端端正正的坐
    着,头上罩了那块红绸,一动也不动,隔了半晌,想不出甚
    么话说,便道:“叮叮当当,你头上盖了这块东西,不气闷么?”
    丁珰笑道:“气闷得紧,你把它揭了去罢!”
    石破天伸两根手指捏住红绸一角,轻轻揭了下来,烛光
    之下,只见丁珰脸上、唇上胭脂搽得红扑扑地,明艳端丽,嫣
    然腼腆。石破天惊喜交集,目不转睛的向她呆呆凝视,说道:
    “你……你真好看。”
    丁珰微微一笑,左颊上出现个小小的酒窝,慢慢把头低
    了下去。
    正在此时,忽听得丁不三在房外高处朗声说道:“今宵是
    小孙女于归的吉期,何方朋友光临,不妨下来喝杯喜酒。”
    另一边高处有人说道:“长乐帮主座下贝海石,谨向丁三
    爷道安问好,深夜滋扰,甚是不当。丁三爷恕罪。”
    石破天低声道:“啊。是贝先生来啦。”丁珰秀眉微蹙,竖
    食指搁在嘴唇正中,示意他不可作声。
    只听丁不三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哪一路偷鸡摸狗的
    朋友,却原来是长乐帮的人。你们喝喜酒不喝?可别大声嚷
    嚷的,打扰了我孙女婿、孙女儿的洞房花烛,要闹新房,可
    就来得迟了。”言语之中,好生无礼。
    贝海石却并不生气,咳嗽了几声,说道:“原来今日是丁
    三爷令孙千金出阁的好日子。我们兄弟来得鲁莽,没携礼物,






    失了礼数,改日登门道贺,再叨扰喜酒。敝帮眼下有一件急
    事,要亲见敝帮石帮主,烦请丁三爷引见,感激不尽。若非
    为此,深更半夜的,我们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贸然闯进丁
    三爷的歇驾之所。”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了,不用
    跟丁老三这般客气,你说甚么石帮主,便是我的新孙女婿狗
    杂种了,是不是?他说你们认错了人,不用见了。”
    随伴贝海石而来的共有帮中八名高手,米横野、陈冲之
    等均在其内,听丁不三骂他们帮主为狗杂种,有几人喉头已
    发出怒声。贝海石却曾听石破天自己亲口说过几次,知道丁
    不三之言倒不含侮辱之意,只是帮主竟做了丁不三这老魔头
    的孙女婿,不由得暗暗担忧,说道:“丁三爷,敝帮此事紧急,
    必须请示帮主,我们帮主爱说几句笑话,那也是常有的。”
    石破天听得贝海石语意甚是焦急,想起自己当日在摩天
    崖上寒热交困,幸得他救命。此后他又日夜探视,十分关心,
    此刻实不能任他忧急,置之不理,当即走到窗前,推开窗子,
    大声叫道:“贝先生,我在这里,你们是不是找我?”
    贝海石大喜,道:“正是,属下有紧急事务禀告帮主。”石
    破天道:“我是狗杂种,可不是你们的甚么帮主。你要找我,
    是找着了。要找你们帮主,却没找着。”贝海石脸上闪过一缕
    尴尬的神色,道:“帮主又说笑话了。帮主请移驾出来,咱们
    借一步说话。”石破天道:“你要我出来?”贝海石道:“正是!”
    丁珰走到石破天身后,拉住他衣袖,低声说道:“天哥,
    别出去。”石破天道:“我跟他说个明白,立刻就回来。”从窗
    子中毛手毛脚的爬了山去。






    只见院子中西边墙上站着贝海石,他身后屋瓦上一列站
    着八人,东边一株栗子树的树干上坐着一人,却是丁不三,树
    干一起一伏,缓缓的抖动。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有话要跟我孙女婿说,我在旁听
    听成不成?”贝海石沉吟道:“这个……”心想:“你是武林中
    的前辈高人,岂不明白江湖上的规矩?我夤夜来见帮主,说
    的自是本帮机密,外人怎可与闻?早就听说此人行事乱七八
    糟,果然名不虚传。”便道:“此事在下不便擅专,帮主在此,
    一切自当由帮主裁定。”
    丁不三道:“很好,很好,你把事情推到我孙女婿头上。
    喂,狗杂种,贝大夫有话跟你说,我想在旁听听。”石破天道:
    “爷爷要听,打甚么紧?”丁不三哈哈大笑,道:“乖孙子,孝
    顺孙儿。贝大夫,有话便请快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孙女
    儿洞房花烛,你这老儿在这里罗唆不停,岂不是大煞风景?”
    贝海石没料到石破天竟会如此回答,一言既出,势难挽
    回,心下老大不快,说道:“帮主,总舵有雪山派的客人来访。”
    石破天还没答话,丁不三已插口道:“雪山派没甚么了不
    起。”
    石破天道:“雪山派?是花万紫花姑娘他们这批人么?”
    武林中门派千百,石破天所知者只一个雪山派,雪山派
    中门人千百,他所熟识的又只花万紫一人,因此冲口而出便
    提她的名字。
    随贝海石而来的八名长乐帮好手不约而同的脸上现出微
    笑,均想:“咱们帮主当真风流好色。今晚在这里娶新媳妇,
    却还是念念不忘的记着雪山派中的美貌姑娘。”






    贝海石道:“有花万紫花姑娘在内,另外却还有好几个人。
    领头的是‘气寒西北’白万剑。此外还有八九个他的师弟,看
    来都是雪山派中的好手。”
    丁不三插口道:“白万剑有甚么了不起?就算白自在这老
    匹夫自己亲来,却又怎地?贝大夫,老夫听说你的‘五行六
    合掌’功夫着实不坏,为甚么一见白万剑这小子到来,便慌
    慌张张、大惊小怪起来?”
    贝海石听他称赞自己的“五行六合掌”,心下不禁得意:
    “这老魔头向来十分自负,居然还将我的五行六合掌放在心
    上。”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这点儿微末武功,何足挂齿?我
    们长乐帮虽是小小帮会,却也不惧武林中哪一门、哪一派的
    欺压。只是我们和雪山派素无纠葛,‘气寒西北’却声势汹汹
    的找上门来,要立时会见帮主,请他等到明天,却也万万等
    不得,这中间多半有甚么误会,因此我们要向帮主讨个主意。”
    石破天道:“昨天花姑娘闯进总舵来,给陈香主擒住了,
    今天早晨已放了她出去。他们雪山派为这件事生气了?”贝海
    石道:“这件事或者也有点干系,但属下已问过了陈香主,他
    说帮主始终待花姑娘客客气气,连头发也没碰到她一根,也
    没追究她擅闯总舵之罪,临别之时还要请她吃燕窝,送银子,
    实在是给足雪山派面子了。但瞧‘气寒西北’的神色,只怕
    中间另有别情。””石破天道:“你要我怎么样?”贝海石道:
    “全凭帮主号令。帮主说‘文对’,我们回去好言相对,给他
    们个软钉子碰碰;若说‘武对’,就打他们个来得去不得,谁
    教他们肆无忌惮的到长乐帮来撒野?要不然,帮主亲自去瞧
    瞧,随机应变,那就更好。”






    石破天和丁珰同处一室,虽然喜欢,却也是惶恐之极,心
    下惴惴不安,不知洞房花烛之后,下一步将是如何,暗思自
    己不是她的真“天哥”,这场“拜天地成亲”,到头来终不免
    拆穿西洋镜,弄得尴尬万分,幸好贝海石到来,正好乘机脱
    身,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回去瞧瞧。他们如有甚么误会,
    我老老实实跟他们说个明白便了。”回头说道:“爷爷,叮叮
    当当,我要去了。”
    丁不三搔了搔头皮,道:“这个不大妙。雪山派的小子们
    来搅局,我去打发好了,反正我杀过他们两个弟子,和白老
    儿早结了怨,再杀几个,这笔帐还是一样算。”
    丁不三杀了孙万年、褚万青二人之事,雪山派引为奇耻
    大辱,秘而不宣;石清、闵柔夫妇得知后也从未对人说起,因
    此江湖上全无知闻。贝海石一听之下,心想:“雪山派势力甚
    盛,不但本门师徒武功高强,且与中原各门派素有交情,我
    们犯不着无缘无故的树此强敌。长乐帮自己的大麻烦事转眼
    就到,实不宜另生枝节。”当即说道:“帮主要亲自去会会雪
    山派人物,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丁三爷,敝帮的小事,不敢
    劳动你老人家的大驾,我们了结此事之后。再来拜访如何?”
    他绝口不提“喝喜酒”三字,只盼石破天回总舵之后,劝得
    他打消与丁家结亲之意。
    丁不三怒道:“胡说八道,我说过要去,那便一定要去。
    我老人家的大驾,是非劳动不可的。长乐帮这件事,丁老三
    是管定了。”
    丁珰在房内听着各人说话,猜想雪山派所以大兴问罪之
    师,定是自己这个风流夫婿见花万紫生得美貌。轻薄于她,十






    之八九还对她横施强暴,至于陈香主说甚么“连头发也没有
    碰到她一根”,多半是在为帮主掩饰,否则送银子也还罢了,
    怎地要请人家姑娘吃燕窝补身?又想今宵洞房花烛,他居然
    要赶去跟花万紫相会,将自己弃之不顾,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去?又听爷爷和贝海石斗口,渐渐说僵,当即纵身跃入院子,
    说道:“爷爷,石郎帮中有事,要回总舵,咱们可不能以儿女
    之私,误他正事。这样罢,咱祖孙二人便跟随石郎而去,瞧
    瞧雪山派中到底有甚么了不起的人物。”
    石破天虽要避开洞房中的尴尬,却也不愿和丁珰分离,听
    她这么说,登时大喜,笑道:“好极,好极!叮叮当当,你和
    我一起去,爷爷也去。”
    他既这么说,贝海石等自不便再生异议。各人来到河畔,
    坐上长乐帮驶来的大船,回归总舵。
    贝海石在船上低声对石破天道:“帮主,你劝劝丁三爷,
    千万不可出手杀伤雪山派的来人,多结冤家,殊是无谓。”石
    破天点头道:“是啊,好端端地怎可随便杀人,那不是成了坏
    人么?”
    一行来到长乐帮总舵。丁珰说道:“天哥,我到你房中去
    换一套男子衣衫,这才跟你一起,去见见那位花容月貌的花
    姑娘。”石破天大感兴趣,问道:“那为甚么?”丁珰笑道:
    “我不让她知道我是你的娘子,说起话来方便些。”石破天听
    到她说“我是你的娘子”这六个字时,脸上神情又是娇羞,又
    是得意,不由得胸口为之一热,道:“很好,我同你换衣服去。”
    丁不三道:“我也去装扮装扮,我扮作贵帮的一个小头目






    可好?”贝海石本不愿让雪山派中人知道丁不三与本帮混在一
    起,听他说愿意化装,正合心意,却不动声色,说道:“丁三
    爷爱怎样着,可请自便。”
    丁不三祖孙二人随着石破天来到他卧室之中。推门进去
    时侍剑兀自睡着,她听到门响,“啊”的一声,从床上跳将起
    来,见到丁不三祖孙,大为惊讶。石破天一时难以跟她说明,
    只道:“侍剑姊姊,这两位要装扮装扮,你……帮帮他们罢。”
    深恐侍剑问东问西。这拜天地之事可不便启齿,说了这句话,
    便走到房外的花厅之中。
    过得一顿饭时分,陈冲之来到厅外,朗声道:“启禀帮主。
    众兄弟已在虎猛堂中伺候帮主大驾。”

    便在此时,丁珰掀开门帷,走了出来,笑道:“好啦,咱
    们去罢。”石破天眼前突然多了一个粉装玉琢般的少年男子,
    不由得一怔,只见丁珰穿了一袭青衫,头带书生巾,手中拿
    着一柄折扇。石破天虽不知甚么叫做“风流儒雅”,却也觉得
    她这般打扮,较之适才的新娘子服饰另有一番妩媚。丁不三
    却穿了一套粗布短衣,脸上搽满了淡墨,足下一双麻鞋,左
    肩高,右肩低,走路一跛一拐,神情十分猥崽。石破天乍看
    之下,几乎认不出来,隔了半晌,这才哈哈大笑。说道:“爷
    爷,你样子可全变啦。”
    陈冲之低声道:“帮主,要不要携带兵刃?”石破天睁大
    了眼睛问道:“带甚么兵刃,为甚么要带兵刃?”陈冲之只道
    他问的是反话,忙道:“是!是!”当下当先引路,四个人来
    到虎猛堂中。
    陈冲之推门进去,堂中数十人倏地站起,齐声说道:“参






    见帮主!”石破天万没料到厅门开处,厅堂竟是如此宏大,堂
    中又有这许多人等着,不由得吓了一跳,见各人躬身行礼,既
    不知如何答礼,又不知说甚么好,登时呆在门口,不由得手
    足无措。但见四周几桌上点着明晃晃的巨烛,数十名高高矮
    矮的汉子分两旁站立,居中空着一张虎皮交椅。大厅中这一
    股威严之气,登时将他这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慑住了,
    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双眼望着贝海石求援,只盼他指示如
    何应对。
    贝海石抢到门边,扶着石破天的手臂,低声道:“帮主,
    咱们先坐定了,才请雪山派的朋友们进来。”石破天自是一切
    都听由他的摆布,在贝海石扶持下走到虎皮交椅前。贝海石
    低声道:“请坐!”
    石破天茫然道:“我……坐在那里?”心里说不出的害怕,
    眼光不由自主的向丁珰望去,最好丁珰能拉着他手逃出大厅,
    逃得远远地,到甚么深山野岭之中,再也别回到这地方来。丁
    珰却向他微微一笑。石破天从她眼色中感到一阵亲切之意,似
    乎听她在说:“天哥,不用怕,我便在你身边,若有甚么难事,
    我总是帮你。”他登时精神一振,心下又是感激,又是安慰,
    当下便在居中那张虎皮大椅上坐了下去。
    石破天坐下后,丁不三和丁珰站在虎皮交椅之后,堂上
    数十条汉子一一按座次就座。
    贝海石道:“众家兄弟,帮主这些日子中病得甚是沉重,
    幸得吉人天相,已大好了,只是精神尚未全然复元。本来帮
    主还应安安静静的休养多日,方能亲理帮务,不料雪山派的
    朋友们却非见帮主不可,倒似乎帮主已然一病不起了似的。嘿






    嘿,帮主内功深湛,小小病魔岂能奈何得了他?帮主,咱们
    便请雪山派的朋友们进来如何?”
    石破天“嗯”了一声,也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
    贝海石道:“安排座位!西边的兄弟们都坐到东边来。”众
    人当即移动座位,坐到了东首。在堂下侍候的帮众上来,在
    西首摆开一排九张椅子。
    贝海石道:“米香主,请客人来会帮主。”米横野应道:
    “是。”转身出去。
    过不多时,听得厅堂外脚步声响,四名帮众打开大门。米
    横野侧身在旁。朗声道:“启禀帮主,雪山派众位朋友到来!”
    贝海石低声道:“咱们出去迎接!”轻轻扯了扯石破天的
    衣袖。石破天道:“是么?”迟迟疑疑的站起身来,跟着贝海
    石走向厅口。
    雪山派九人走进厅来,都穿着白色长衫,当先一人身材
    甚高,四十二三岁年纪,一脸英悍之色,走到离石破天丈许
    之地,突然站住,双目向他射来,眼中精光大盛,似乎要直
    看到他心中一般。石破天向他傻傻一笑,算是招呼。
    贝海石道:“启禀帮主,这位是威震西陲、剑法无双,武
    林中大大有名的‘气寒西北’白万剑白大哥。”
    石破天点点头,又傻里傻气的一笑,他只认得跟在白万
    剑身后最末一个的花万紫,笑道:“花姑娘,你又来了。”
    此言一出,雪山派九人登时尽皆变色。花万紫更是尴尬,
    哼的一声,转过了头去。
    白万剑是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的长子,他们师
    兄弟均以“万”字排行,他名字居然叫到白万剑,足见剑法






    固然高出侪辈,而白自在对儿子的武功也确是着实得意,才
    以此命名。他与“风火神龙”封万里合称“雪山双杰”,在武
    林中当真是好大的威名,这次若不是他亲来,贝海石也决不
    会夤夜赶到丁不三家中去将石破天请来。白万剑在外边客厅
    中候石破天延见,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心头已是老大一股怒
    火,一碗茶冲了喝,喝了冲,已喝得与白水无异,早没半点
    茶味,好容易进得虎猛堂来,那帮主还是大模大样的居中坐
    在椅上,贝海石报了自己的名字向他引见,他连“久仰大
    名”之类的客气话半句不说,一开口便向花师妹招呼,如何
    不令白万剑气破了胸膛?
    他登时便想:“瞧模样八成便是那小子,这几天四下打听,
    江湖上都说长乐帮石帮主贪淫好色,自然便是他了。这小子
    不将我放在眼里,却色迷迷的向花师妹献殷勤,大庭广众之
    间已是如此,花师妹陷身于此之时,自然更是大大不堪了。”
    总算他是大有身分之人,不愿立即发作,斜眼冷冷的向石破
    天侧视,口中不语,脸上神色显得大为不屑。
    石破天又问:“花姑娘,你大腿上的剑伤好些了吗?还痛
    不痛?”这一问之下,花万紫登时满脸通红,其余八名雪山派
    弟子一齐按住剑柄。
    贝海石忙道:“众位朋友远来,请坐,请坐。敝帮帮主近
    日身体不适,本来不宜会客,只是冲着众位的面子,这才抱
    病相见,有劳各位久候,实在抱歉得很。”
    白万剑哼的一声,大踏步走上去,在西首第一张椅坐下,
    耿万钟坐第二位,以下是柯万钧、王万仞等几人,花万紫坐
    在末位。






    长乐帮中有几人嬉皮笑脸,甚是得意,心想:“帮主一出
    口便讨了你们的便宜,关心你师妹的大腿,嘿嘿,你‘气寒
    西北’还不是无可奈何?”

    贝海石陪了石破天回归原位,仆役奉上茶来。贝海石拱
    手道:“敝帮上下久仰雪山派威德先生、雪山双杰、以及众位
    朋友的威名,只是敝帮僻处江南,无由亲近。今日承白师傅
    和众家朋友托顾,敝帮上下有缘会见西北雪山英雄,实是三
    生之幸。”
    白万剑拱手还礼,道:“贝大夫着手成春,五行六合掌天
    下无双,在下一直仰慕得紧。贵帮众位朋友英才济济,在下
    虽不相识,却也早闻大名。”他将贝海石和长乐帮众都捧了几
    句,却绝口不提石破天。
    贝海石诈作不知,谦道:“岂敢,岂敢!不知各位到镇江
    已有几日了?金山焦山去玩过了吗?改日让敝帮帮主作个小
    东,陪各位列市上酒家小酌一番,再瞧瞧我们镇江小地方的
    风景。”他随口敷衍,总是不问雪山派群弟子的来意。
    终于还是白万剑先忍耐不住,朗声说道:“江湖上多道贵
    帮石帮主武功了得,却不知石帮主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
    长乐帮上下尽皆心中一凛,均想:“帮主于自己的武功门
    派从来不说,偶尔有人于奉承之余将话头带过去,他也总是
    微笑不答。贝先生说他是前东方帮主的师侄,但武功却全然
    不像。不知他此时是否肯说?”
    石破天嗫嚅道:“这……这个……你问我武功么?我……
    我是一点儿也不会。”
    白万剑听他这么说,心中先前存着三分怀疑也即消了,嘿






    嘿一声冷笑,说道:“长乐帮英贤无数,石帮主倘若当真不会
    武功,又如何作得群雄之王?这句话只好去骗骗小孩子了。想
    来石帮主羞于称述自己的师承来历,却不知是何缘故。”
    石破天道:“你说我骗小孩子?谁是小孩子?叮叮当当,
    她……她不是小孩子,我也没骗她,我早跟她说过,我不是
    她的天哥。”他虽和白万剑对答,鼻中闻着身后丁珰的衣香,
    一颗心却全悬在她的身上。
    白万剑浑不知他说些甚么叮叮当当,只道他心中有鬼,故
    意东拉西扯,脸色更是沉了下来,沉声道:“石帮主,咱们打
    开天窗说亮话,阁下在凌霄城中所学的武功,只怕还没尽数
    忘得干干净净罢?”
    此言一出,长乐帮帮众无不耸然动容。众人皆知西域
    “凌霄城”乃雪山派师徒聚居之所,白万剑如此说,难道帮主
    曾在雪山派门下学过武功?这伙人如此声势汹汹的来到,莫
    非与他们门户之事有关?
    石破天茫然道:“凌霄城?那是甚么地方?我从来没学过
    甚么武功。如果学过,那也不会忘得干干净净罢?”
    这几句话连长乐帮群豪听来也觉大不对头。“凌霄城”之
    名,凡是武林中人,可说无人不知,他身为长乐帮帮主,居
    然诈作未之前闻,又说从未学过武功,如此当面撒谎,不免
    有损他的身分体面,又有人料想,帮主这么说,必定另有深
    意。
    在白万剑等人听来,这几句话更是大大的侮辱,显是将
    雪山派丝毫没放在眼里,把“凌霄城”三字轻轻的一笔勾销。
    王万仞忍不住大声道:“石帮主这般说,未免太过目中无人。






    在石帮主眼中,雪山派门下弟子是个个一钱不值了。”
    石破天见他满脸怒容,料来定是自己说错了话,忙道:
    “不是,不是的。我怎会说雪山派个个一钱不值。好像……好
    像……好像……”他在摩天崖居住之时,一年有数次随着谢
    烟客到小市镇上买米买盐,知道越是值钱的东西越好。这时
    只想说几句讨好雪山派的话,以平息王万仞的怒气,但连说
    了三个“好像”,却举不出适当的例子。这几人中,耿万钟、
    柯万钧、王万仞等几个他在侯监集上曾经见过,但不知他们
    的名字,只有花万紫一人比较熟悉,窘迫之下,便道:“好像
    花万紫姑娘,就值钱得很,值得很多很多银子……”
    呼的一声,雪山派九人一齐起立,跟着眼前青光乱闪,八
    柄长剑出鞘,除了白万剑一人之外,其余八人各挺长剑,站
    成一个半圆,围在石破天身前。王万仞戟指骂道:“姓石的,
    你口出污言秽语,当真是欺人太甚。我们雪山弟子虽然身在
    龙潭虎穴之中,也不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石破天见这九人怒气冲天,半点摸不着头脑,心想:“我
    说的明明是好话,怎么你们又生气了?”回头向丁珰道:“叮
    叮当当,我说错了话吗?”丁珰听得夫婿当众羞辱花万紫,知
    他全没将这美貌姑娘放在心上,自是喜慰之极,听他问及,当
    即抿嘴笑道:“我不知道,或许花姑娘不值很多很多银子,也
    未可知。”石破天点了点头,道:“就算花姑娘不值甚么银子,
    便宜得很,贱得很,那也不用生气啊!”
    长乐帮群豪轰然大笑,均想帮主既这么说,那是打定主
    意跟雪山派大战一场了。有人便道:“贵了我买不起,倘若便
    宜,嘿嘿,咱们倒可凑乎凑乎……”






    青光一闪,跟着叮的一声,却原来王万仞狂怒之下,挺
    剑便向石破天胸口刺去。白万剑随手抽出腰间长剑,轻轻挡
    开。王万仞手腕酸麻,长剑险些脱手,这一剑便递不出去。
    白万剑喝道:“此人跟咱们仇深似海,岂能一剑了结?”刷
    的一声,还剑入鞘,沉声道:“石帮主,你到底认不认得我?”
    石破天点点头,说道:“我认得你,你是雪山派的‘气寒
    西北’白万剑白师傅。”白万剑道:“很好,你自己做过的事,
    认也不认?”石破天道:“我做过的事,当然认啊。”白万剑道:
    “嗯,那么我来问你,你在凌霄城之时,叫甚么名字?”
    石破天搔了搔头,道:“我在凌霄城?甚么时候我去过了?
    啊,是了,那年我下山来寻妈妈和阿黄,走过许多城市小镇,
    我也不知是甚么名字,其中多半有一个叫做凌霄城了。”
    白万剑寒着脸,仍是一字一字的慢慢说道:“你别东拉西
    扯的装蒜!你的真名字,并非叫石破天!”
    石破天微微一笑,说道:“对啦,对啦,我本来就不是石
    破天,大家都认错了我。毕竟白师傅了不起,知道我不是石
    破天。”
    白万剑道:“你本来的真姓名叫做甚么?说出来给大伙儿
    听听。”
    王万仞怒喝:“他叫做甚么?他叫——狗杂种!”
    这一下轮到长乐帮群豪站起身来,纷纷喝骂,十余人抽
    出了兵刃。王万仞已将性命豁出去了,心想我就是要骂你这
    狗杂种,纵然乱刀分尸,王某也不能皱一皱眉头。
    哪知石破天哈哈大笑,拍手道:“是啊,对啦!我本来就
    叫狗杂种,你怎知道?”






    此言一出,众人愕然相顾,除了贝海石、丁不三、丁珰
    等少数几人听他说过“狗杂种”的名字,余人都是惊疑不定。
    白万剑却想:“这小子果然是大奸大猾,实有过人之长,连如
    此辱骂也能坦然受之,对他可要千万小心,半点轻忽不得。”
    王万仞仰天大笑,说道:“哈哈,原来你果然是狗杂种,
    哈哈,可笑啊可笑。”石破天道:“我叫做狗杂种有甚么可笑?
    这名字虽然不好,但当年你妈妈若是叫你做狗杂种,你便也
    是狗杂种了。”王万仞怒喝:“胡说八道!”长剑挺起,使一招
    “飞沙走石”,内劲直贯剑尖,寒光点点,直向石破天胸口刺
    去。
    白万剑有心要瞧瞧石破天这几年来到底学到了甚么奇异
    武功,居然年纪轻轻,便身为一帮之主,令得群豪帖服,这
    一次便不再阻挡,口中说道:“王师弟不可动粗。”身子离椅,
    作个阻拦之势,却任由王万仞从身旁掠过,连人带剑,直向
    石破天扑去。
    石破天虽练成了上乘内功,但动手过招的临敌功夫却半
    点也没学过,眼见对方剑势来得凌厉之极,既不知如何闪避,
    亦不知怎生招架才好,手忙脚乱之间,自然而然的伸手向外
    推出。他身穿长袍,两只长袖向长剑上挥了出去。只听得喀
    喇一响,呼的一声,王万仞突然向后直飞出去,砰的一声,重
    重撞在大门之上。
    雪山派九人进入虎猛堂后,长乐帮帮众便将大门在外用
    木柱撑住了,以便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便是个瓮中捉鳖之
    势。这虎猛堂的大门乃坚固之极的梨木所制,镶以铁片,嵌

    以铜钉。
    王万仞背脊猛力撞在门上,跟着噗噗两响,两截断

    剑插入了自己肩头。
    原来石破天双袖这一挥之势,竟将他手中长剑震为两截。
    王万仞被他内力的劲风所遇,气也喘不过来,全身劲力尽失,
    双臂顺着来势挥出,两截断剑竟反刺入身。他软软的坐倒在
    地,已然动弹不得。肩头伤口中鲜血汩汩流出。霎时之间,白
    袍的衣襟上一片殷红。柯万钧和花万紫急忙抢过,一个探他
    鼻息,一个把他腕脉,幸好石破天内力虽强,却不会运使,王
    万仞只受外伤,性命无碍。
    这么一来,雪山派群弟子固然又惊又怒,长乐帮群豪也
    是欣悦之中带着极大的诧异。群豪曾见帮主施展过武功,也
    不怎么了得,所以拥他为主,只为了他锐身赴难,甘愿牺牲
    一己而救全帮上下性命,再加贝海石全力扶持,众人畏惧石
    帮主,其实大半还是由于怕了贝海石之故,万料不到石帮主
    内力竟如此强劲。只贝海石暗暗点头,心中忧喜参半。
    白万剑冷笑道:“石帮主,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辈份大小。
    犯上作乱,人人得而诛之。常言道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
    父。你既曾在我雪山派门下学艺,我这个王师弟好歹也是你
    的师叔,你向他下此毒手,到底是何道理?天下抬不过一个
    ‘理’字,你武功再强,难道能将普天下尊卑之分、师门之义,
    一手便都抹煞了么?”
    石破天茫然道:“你说甚么,我一句也不懂。我几时在你
    雪山派门下学过武艺了?”
    白万剑道:“到得此刻,你还是不认,你自称狗杂种,嘿
    嘿,你自甘下流,都没甚么好说,可是你父母是江湖上大大
    有名的侠义英雄,你也不怕辱没了父母的英名。你不认师父,






    难道连父母也不认了?”
    石破天大喜,道:“你认识我爹爹妈妈?那是再好也没有
    了,白师傅,请你告诉我,我妈妈在哪里?我爹爹是谁?”说
    着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脸上神色异常诚恳。
    白万剑大是愕然,不知他如此装假,却又是甚么用意,转
    念又想:“此人大奸大恶,实不可以常理度之。他为了遮掩自
    己身分,居然父母也不认了。他既肯自认狗杂种,自然连祖
    宗父母也早不放在心上了。”霎时间心下感慨万分,一声长叹,
    说道:“如此美质良材,偏偏不肯学好,当真是可恨可叹。”
    石破天吃了一惊,道:“白师傅,你说可恨可叹,我爹爹
    妈妈怎么了?”说时关怀之情见于颜色。
    白万剑见他真情流露,却决非作伪,便道:“你既对你爹
    娘尚有悬念之心,还不算是丧尽了天良。你爹娘剑法通神,英
    雄了得,夫妻俩携手行走江湖,又会有甚么凶险?”
    长乐帮群豪相顾茫然,均想:“帮主的身世来历,我们一
    无所知,原来他父母亲是江湖上的有名人物。说甚么‘剑法
    通神,英雄了得’。武林中当得起白万剑这八个字考语的夫妻
    可没几对啊,那是谁了?”贝海石登时便想:“难道他是玄素
    庄黑白双剑的儿子?这……这可有些麻烦了。”
    这时王万仞在柯万钧和花万紫两人扶掖之下,缓过了气
    来,长长呻吟了一声。
    石破天见他叫声中充满痛楚,甚是关怀,问道:“这位大
    哥为何突然向后飞了出去?好像是撞伤了?贝先生,你说他
    伤势重不重?”
    这几句询问在旁人听来,无不认为他是有意讥刺,长乐






    帮中群豪倒有半数哈哈大笑。有的说道:“此人伤势说重不重,
    说轻恐怕也不轻。”有的道:“雪山派的高手声势汹汹,半夜

    三更前来生事,我道真有甚么惊人艺业,嘿嘿、果然惊人之
    至,名不虚传。”
    白万剑只作充耳不闻,朗声说道:“石帮主,我们今日造
    访,为的是你一人的私事,和别的朋友均无干系。雪山派弟
    子不愿跟人作无聊的口舌之争。石中玉,我只问你一句话,你
    到底认是不认?”石破天奇道:“石中玉?谁是石中玉,你要
    我认甚么?”
    白万剑道:“你师父风火神龙为了你的卑鄙恶行,以致断
    去了一臂,封师哥待你恩重如山,你心中可有丝毫内愧?”这
    几句说得甚是诚恳,只盼他天良发现,终于生出悔罪之心。
    石破天对所听到的言语却句句不懂,又问:“风火神龙封
    师兄,他是谁?怎么为了我的卑鄙恶行而断去一臂?我……
    做了甚么卑鄙恶行?”
    白万剑听他始终不认,显是要逼着自己当众吐露爱女受
    辱、跳崖自尽的惨事,只气得目眦欲裂,刷的一声,拔剑出
    鞘,手腕一抖,秃的一响,长剑又还入了剑鞘,指着柱上的
    三个剑痕,朗声说道:“列位朋友,我雪山派剑法低微,不值
    方家一笑。但本派自创派祖师传下来的剑法,若是侥幸刺伤
    对手,往往留下雪花六出之形。本派的派名,便是由此而来。”
    众人齐向柱子上望去,只见朱漆的柱上共有六点剑痕,布
    成六角,每一点都是雪花六出之形,甚是整齐。适才见他拔
    剑还剑,只一瞬间之事,哪知他便在这一刹那中已在柱上连
    刺六剑,每一剑都凭手腕颤动,幻成雪花六出,手法之快实






    是无与伦比。众人当王万仞被石破天内劲摔出后,对雪山派
    已没怎么放在眼里,但白万剑这一手剑法精妙,武林中罕见
    罕闻。有的不由得肃然起敬,有的更大声叫起好来。
    白万剑抱拳道:“列位朋友之中,兵刃上胜过白某的,不
    知道有多少。白某岂敢班门弄斧,到贵帮总舵来妄自撒野?只
    是有一件事要请列位朋友作个见证。七年之前,敝派有个不
    成器的弟子,名叫石中玉,胆大妄为,和在下的廖师叔动手
    较量。我廖师叔为了教训于他,曾在他左腿上刺了六剑,每
    一剑都成雪花六出之形。本派剑法虽然平庸无奇,但普天之
    下,并无第二派剑法能留下这等伤痕的。”说到这里,转头瞪
    视石破天,森然道:“石中玉,你欺瞒众人,不敢自暴身分,
    那么你将裤管捋起来,给列位朋友瞧瞧,到底你大腿上是否
    有这般的伤痕?是真是假,一见便知。”
    石破天奇道:“你叫我捋起裤管来给大家瞧瞧?”白万剑
    道:“不错,若是阁下腿上无此伤痕,那是白某瞎了眼睛,前
    来贵帮骚扰胡混,自当向帮主磕头赔罪。但若你腿上当真有
    此伤痕,那……那……那便如何?”石破天笑道:“要是我腿
    上真有这么六个剑疤,那可真奇了,怎么我自己全不知道?”
    白万剑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见他说得满怀自信,不由
    得心下嘀咕:“此人定然是石中玉那小子。虽然相隔数年,他
    长大成人之后相貌变了,神态举止也颇有不同,但面容一般
    无异。花师妹潜入此处察看,回来后一口咬定是他,难道咱
    们大伙儿都走了眼不成?”一时沉吟未答。
    陈冲之笑道:“你要看我们帮主腿上伤疤,我们帮主却要
    看贵派花姑娘大腿上的伤疤。这里人多,赤身露体的不便,不






    如让他两位同到内室之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家仔仔
    细细的看上一看!”长乐帮群豪捧腹大笑,声震屋瓦。
    白万剑怒极,低声骂道:“无耻!”身形一转,已站在厅
    心,喝道:“石中玉,你作贼心虚,不肯显示腿伤,那便随我
    上凌霄城去了断罢!”刷的一声,已拔剑在手。
    石破天道:“白师傅又何必生气?你说我腿上有这般伤痕,
    我却说没有,那么大家瞧瞧便是,又打甚么紧了?”说着抬起
    左腿,左脚踏在虎皮交椅的扶手上,捋起左脚的裤管,露出
    腿上肌肤。
    大厅中登时鸦雀无声。突然间众人不约而同“哦”的一
    声,惊呼了出来。
    只见石破天左腿外侧的肌肤之上,果然有六点伤疤,宛
    然都有六角,虽然皮肉上的伤疤不如柱上的剑痕那般清晰,但
    六角之形,人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中间最惊讶的却是石
    破天自己,他伸手用力一擦那六个伤疤,果然是生在自己腿
    上,绝非伪造,他揉了揉眼睛,又再细看,腿上这六个伤疤
    实和柱上剑痕一模一样。
    雪山派九人一十八只眼睛冷冷的凝望着他。
    石破天捋着裤管,额头汗水一滴滴的流下来,他又摸摸
    肩头,喃喃道:“肩头、腿上都有伤疤,怎么别人知道,我……
    我自己都不知道?难道……我把从前的事都忘了?”
    他瞧瞧贝海石,贝海石缓缓摇了摇头。他回头去望丁珰,
    丁珰皱着鼻子,向他笑着装个鬼脸。他又向丁不三瞧去,丁
    不三右手食中两指向前一送,示意动武杀人。






    七 雪山剑法
    陈冲之双手横托长剑,送到石破天身前,低声道:“帮主,
    不必跟他们多说,以武力决是非。胜的便是,败的便错。”他
    见白万剑剑法虽精,料想内力定然不如帮主,既然证据确凿,
    辩他不过,只好用武,就算万一帮主不敌,长乐帮人多势众,
    也要杀他们个片甲不回。
    石破天随手接过长剑,心中兀自一片迷惘。
    白万剑森然道:“石中玉听了:白万剑奉本派掌门人威德
    先生令谕,今日清理门户。这是雪山派本门之事,与旁人无
    涉。若在长乐帮总舵动手不便,咱们到外边了断如何?”
    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道:“了……了甚么断?”丁珰在他背
    上轻轻一推,低声道:“跟他打啊,你武功比他强得多,杀了
    他便是。”石破天道:“我……我不杀他,为甚么要杀他?白
    师傅又不是坏人。”一面说,一面向前跨了两步。
    白万剑适才见他双袖一拂,便将王万仞震得身受重伤,心
    想这小子离了凌霄城后,不知得逢甚么奇遇,竟练成了这等
    深厚内功,旁的武功自也定然非同小可,哪里敢有丝毫疏忽?
    长剑抖动,一招“梅雪争春”,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剑尖剑
    锋齐用,剑尖是雪点,剑锋乃梅枝,四面八方的向石破天攻
    了过来。






    霎时之间,石破天眼前一片白光,哪里还分得清剑尖剑
    锋?他惊惶之下,又是双袖向外乱挥,他空有一身浑厚内功,
    却丝毫不会运用,适才将王万仞摔出,不过机缘巧合而已。这
    时乱挥之下。力分则弱,何况白万剑的武功又远非王万仞之
    可比。但听得嗤嗤声响,他两只衣袖已被白万剑长剑削落。跟
    着咽喉间微微一凉,已被剑尖抵住。
    白万剑情知对方高手如云。尤其贝海石武功决不在自己
    之下。站在石破天身后那老者目中神光湛然,也必是个极厉
    害的人物,身处险地。如何可给对方以喘息余暇?一招得手,
    立即抢上两步,左臂伸出,已将石破天挟在胁下,胳臂使劲,
    逼住了石破天腰间的两处穴道,喝道:“列位朋友,今日得罪
    了,日后登门赔礼!”
    柯万钧等眼见师哥得手,不待吩咐,立时将王万仞负起,
    同时向大门闯去。
    陈冲之和米横野刀剑齐出,喝道:“放下帮主!”刀砍肩
    头,剑取下盘,向白万剑同时攻上。
    白万剑长剑颤动,当当两声,将刀剑先后格开,虽说是
    先后,其间相差实只一霎。他觉察到敌刃上所含内力着实不
    弱,心想:“这两人武功已如此了得,长乐帮众好手并力齐上,
    我等九人非丧生于此不可。”身形一晃,贴墙而立,喝道:
    “哪一个上来,兄弟只得先毙了石中玉,再和各位周旋。”
    长乐帮群豪万料不到帮主如此武功,竟会一招之间便被
    他擒住,不由得都没了主意。
    丁珰满脸惶急之色,向丁不三连打手势,要他出手。丁
    不三却笑了笑,心想:“这小子武功极强。在那小船之上,轻






    描淡写的便卸了我的一掌,岂有轻易为人所擒之理?他此举
    定有用意,我何必强行出头,反而坏他的事?且暗中瞧瞧热闹
    再说。”丁珰见爷爷笑嘻嘻的漫不在乎,心下略宽,但良人落
    入敌手,总是担心。
    这时柯万钧双掌抵门,正运内劲向外力推,大门外支撑
    的木柱被他推得吱吱直响,眼见大门便要被他推开。贝海石
    斜身而上,说道:“柯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开门送客。”
    花万紫喝道:“退开了?”挥动长剑,护住柯万钧的背心。
    贝海石伸指便向剑刃上抓去。花万紫一惊:“难道你这手
    掌竟然不怕剑锋?”便这么稍一迟疑,眼见贝海石的手指已然
    抓到剑上,不料他手掌和剑锋相距尚有数寸,蓦地里屈指弹
    出,嗡的一声,花万紫长剑把捏不住,脱手落地。贝海石右
    手探出,一掌拍在她肩头。这两下兔起鹘落,变招之速,实
    不亚于刚才白万剑在柱上留下六朵剑花。
    丁不三暗暗点头:“贝大夫五行六合掌武林中得享大名,
    果然有他的真实本领。”但见他轻飘飘的东游西走,这边弹一
    指,那边发一掌。雪山派全弟子纷纷倒地。每人最多和他拆
    上三四招,便给击倒。
    白万剑大叫:“好功夫。好五行六合掌,姓白的改日定要
    领教!”突然飞身而起。忽喇喇一声,冲破屋顶,挟着石破天
    飞了出去。
    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领教?”跟着跃起,从屋顶的破
    洞中追出,只见寒光耀眼,头顶似有万点雪花倾将下来。他
    身在半空,手中又无兵刃,急切间难以招架,立时使一个千
    斤坠,硬生生的直堕下来。这一下看是平淡无奇,但在一瞬






    间将向上急冲之势转为下坠,其间只要有毫发之差,便已中
    剑受伤,大厅中一众高手看了,无不打从心底喝出一声采来。
    但白万剑便凭了这一招,已将石破天挟持而去。贝海石足尖
    在地下一登,跟着又穿屋追出。
    丁珰大急,也欲纵身从屋顶的破孔中追出。丁不三抓住
    她手臂,低声道:“不忙!”
    只听得砰砰、拍拍,响声不绝,屋顶破洞中瓦片泥块纷
    纷下坠。横卧在地的雪山派八弟子中,忽有一个瘦小人形急
    纵而起,快如狸猫,捷似猿猴,从屋顶破洞中钻了出去。
    陈冲之反手一刀,嗤的一声,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只
    一寸之差,没砍下他的脚板来。群豪都是一楞,没想到雪山
    派中除白万剑外,居然还有这样一个高手,他被贝海石击倒
    后,竟尚能脱身逃走。米横野深恐其余七人又再脱逃,一一
    补上数指。
    这时长乐帮中已有十余人手提兵刃,从屋顶破洞中窜出,
    分头追赶。各人均想:“人家欺上门来,将我们帮主擒了去,
    若不截回,今后长乐帮在江湖上哪里还有立足之地?虽将敌
    人也擒住了七名,但就算擒住七十名、七百名,也不能抵偿
    帮主被擒之辱。”又想:“只须将那姓白的绊住,拆得三招两
    式,众兄弟一拥而上,救得帮主,那自是天大的奇功。”当下
    人人奋勇,分头追赶。
    四下里呼哨大作,长乐帮追出来的人愈来愈众。
    白万剑一招间竟便将石破天擒住,自己也觉难以相信,穿
    破屋顶脱出之后,心中暗呼:“惭愧!”耳听得身后追兵喊声







    大作,手中抱着人难以脱身远走,纵目四望,见西首河上一
    道拱桥,此时更无多思余暇,便即扑向桥底,抱着石破天站
    在桥蹬石上,紧贴桥身。
    过不多时,便听得长乐帮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啸来去,更
    有七八人踏着石桥,自桥南奔至桥北。白万剑打定了主意:
    “若我行迹给敌人发觉,说不得只好先杀了这小子。”只听得
    又有一批长乐帮中人沿河畔搜将过来。突然间河畔草丛中忽
    喇声响,一人向东疾驰而去。
    白万剑听着此人脚步声,知是师弟汪万翼,心头一喜。汪
    万翼的轻功在雪山派中向称第一,奔行如飞,他此举显是意
    在引开追兵,好让自己乘机脱险。果然长乐帮群豪蜂涌追去。
    白万剑心想:“长乐帮中识见高明之士不少,岂能留下空隙,
    任我从容逸去?”
    正迟疑间,只听得橹声夹着水声,东边摇来三艘敞篷船,
    两艘装了瓜菜,一艘则装满稻草,当是乡人一早到镇江城里
    来贩卖。三艘船首尾相贯,穿过拱桥。白万剑大喜,待最后
    一艘柴船经过身畔时,纵身跃起,连着石破天一齐落到稻草
    堆上。稻草积得高高的,几欲碰到桥底,二人轻轻落下,船
    上乡人全不知觉。白万剑带着石破天身子一沉,钻入了稻草
    堆中。
    柴船驶到柴市,靠岸停泊,摇船的乡农径自上茶馆喝茶
    去了。
    白万剑从稻草中探头出来,见近旁无人,当即挟着石破
    天跃上岸来,见西首码头旁泊着一艘乌篷船,当即踏上船头,
    摸出一锭三两来重的银子,往船板一抛,说道:“船家,我这






    朋友生了急病,快送我们上扬州去。这锭银子是船钱,不用
    找了。”船家见了这么大一锭银子,大喜过望,连声答应,拔
    篙开船。乌篷船转了几个弯便驶入运河,径向北航。
    白万剑缩在船舱之中。他知这一带长乐帮势力甚大,稍
    露风声,群豪便会赶来,心下盘算:“我虽侥幸擒得了石中玉
    这小子,但将七名师弟、师妹都陷在长乐帮中,却如何搭救
    他们出险?”心下一喜一忧,生恐石破天装模作样,过不到一
    盏茶时分,便伸指在他身上点上几处穴道,当乌篷船转入长
    江时,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四五十处穴道被他点过了。
    白万剑道:“船家,你只管向下流驶去,这里又是五两银
    子。”船家大喜,说道:“多谢客官厚赏,只是小人的船小,经
    不起江中风浪,靠着岸驶,勉强还能对付。”白万剑道:“靠
    南岸顺流而下最好。”
    驶出二十余里,白万剑望见岸上一座黄墙小庙,当即站
    在船头,纵声呼啸。庙中随即传出呼啸之声,白万剑道:“靠
    岸。”那船家将船驶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铺上跳板,白万
    剑早已挟了石破天纵跃而上。
    白万剑刚踏上岸,庙中十余人已欢呼奔至,原来是雪山
    派第二批来接应的弟子。众人见他腋下挟着一个锦衣青年,齐
    问:“白师哥,这个是……”
    白万剑将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愤然道:“众位师弟,
    愚兄侥幸得手,终于擒到了这罪魁祸首。大家难道不认得他
    了?”
    众人向石破天瞧去,依稀便是当年凌霄城中那个跳脱调
    皮的少年石中玉。






    众人怒极,有的举脚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一个年
    长的弟子道:“大家可莫打伤了他。白师哥马到功成,实是可
    喜可贺。”白万剑摇了摇头,道:“虽然擒得这小子,却失陷
    了七位师弟、师妹,其实是得不偿失。”
    众人说着走进小庙。两名雪山弟子将石破天挟持着随后
    跟进。那是一座破败的土地庙,既无和尚,亦无庙祝。雪山
    派群弟子图这个庙地处荒僻,无人打扰,作为落脚联络之处。
    白万剑到得庙中,众师弟摆开饭菜,让他先吃饱了,然
    后商议今后行止。虽说是商议,但白万剑胸中早有成竹,一
    句句说出来,众师弟自是尽皆遵从。
    白万剑道:“咱们须得尽快将这小子送往凌霄城,去交由
    掌门人发落,七位师弟、师妹虽然陷敌,谅来长乐帮想到帮
    主在咱们手中,也不敢难为他们。张师弟、王师弟、赵师弟
    三位是南方人,留在镇江城中,乔装改扮了,打探讯息。好
    在你们没跟长乐帮朝过相,他们认不出来。”张王赵三人答应
    了。白万剑又道:“汪万翼汪师弟机灵多智,你们三个和他联
    络上后,全听他的吩咐。可别自以为入门早过他,摆师兄的
    架子,坏了大事。”张王赵三人对这位白师哥甚是敬畏,连声
    称是。
    白万剑道:“咱们在这里等到天黑,东下到江阴再过长江,
    远兜圈子回凌霄城去。路程虽然远些,长乐帮却决计料不到
    咱们会走这条路。这时候他们定然都已追过江北去了。”他对
    长乐帮十分忌惮,言下也毫不掩饰。
    白万剑在四下察看了一周,众同门又聚在庙中谈论。他






    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次来到中原,虽然烧了玄素庄,擒
    得逆徒石中玉,但孙、褚两位兄弟死于非命,耿师弟他们又
    陷于敌手,实是大折本派的锐气,归根结底,总是愚兄统率
    无方。”
    众同门中年纪最长的呼延万善说道:“白师哥不必自责,
    其实真正原因,还是众兄弟武功没练得到家。大伙儿一般受
    师父传授,可是本门中除白师哥、封师哥两位之外,都只学
    了师尊武学的一点儿皮毛,没学到师门功夫的精义。”另一个
    胖胖的弟子闻万夫道:“咱们在凌霄城中自己较量,都自以了
    不起啦,不料到得外面来,才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白师哥,
    咱们要等到天黑才动身,左右无事,请你指点大伙儿几招。”
    众师弟齐声附和。
    白万剑道:“爹爹传授众兄弟的武功,其实是一模一样,
    不存半分偏私。你们瞧封师哥练功比我勤勉,他功夫便在我
    之上。”闻万夫道:“师父绝无偏私,这是人人知道的,只恨
    做兄弟的太笨,领会不到其中诀窍。”白万剑道:“此去凌霄
    城,途中未必太平无事,多学一招剑法,咱们的力量便增了
    一分。呼延师弟、闻师弟,你们两个便过过招。赵师弟、王
    师弟,你们到外边守望,见到有甚么动静,立即传声通报。”
    赵王二人心想白师哥要点拨师弟们剑法,自己偏偏无此眼福,
    心中老大不愿,却又不敢违抗师哥命令,只得怏怏出外。
    呼延万善和闻万夫打起精神,各提长剑,相向而立。闻
    万夫站在下首,叫道:“呼延师哥请!”呼延万善倒转剑柄,向
    白万剑一拱手,道:“请白师哥点拨。”白万剑点了点头。呼
    延万善剑尖倏地翻上,斜刺闻万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剑法中






    的一招“老枝横斜”。
    凌霄城内外遍植梅花,当年创制这套剑法的雪山派祖师
    又生性爱梅,是以剑法中夹杂了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
    干的形态,古朴飘逸,兼而有之。梅树枝干以枯残丑拙为贵,
    梅花梅萼以繁密浓聚为尚,因而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两人长剑
    一交上手,有时招式古朴,有时剑点密集,剑法一转,便见
    雪花飞舞之姿,朔风呼号之势,出招迅捷,宛若梅树在风中
    摇曳不定,而塞外大漠飞沙、驼马奔驰的意态,在两人的身
    形中亦偶尔一现。
    石破天这时被抛在一旁,谁也不来理会。他百无聊赖之
    下,便观看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二人拆解剑法。他内功已颇为
    精湛,拳术剑法却一窍不通,眼看两人你一剑来、我一剑去,
    攻守进退,甚为巧妙,于其中理路自是全无所知,只觉斗得
    紧凑,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又看一会,觉得两人两柄长剑刺来刺去,宛如儿戏,明
    明只须再向前送,便可刺中了对手,总是力道已尽,倏然而
    止,功亏一篑。他想:“他们师兄弟练剑,又不是当真要杀死
    对方,自然不会使尽了。”
    忽听得白万剑喝道:“且住!”缓步走到殿中,接过呼延
    万善手中长剑,比划了一个姿式,说道:“这一招只须再向前
    递得两寸,便已胜了。”石破天道:“是啊!白师傅说得很对,
    这一剑只须再向前刺上两寸,便已胜了。那位呼延师傅何以
    故意不刺?”
    呼延万善点头道:“白师哥指教得是,只是小弟这一招
    ‘风沙莽莽’用到这里时,内力已尽,再也无法刺前半寸。”






    白万剑微微一笑,说道:“内力修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
    但内力不足,可用剑法上的变化补救。本派的内功秘诀,老
    实说未必有特别的过人之处,比之少林、武当、峨嵋、昆仑
    诸派,虽说是各有所长,毕竟雪山一派创派的年月尚短,可
    能还不足以与已有数百年积累的诸大派相较。但本派剑法之
    奇,实说得上海内无双。诸位师弟在临敌之际,便须以我之
    长,攻敌之短,不可与人比拚内力,力求以剑招之变化精微
    取胜。”
    众师弟一齐点头,心想:“白师哥这番话,果然是说中了
    我们剑法中最要紧的所在。”
    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少年时得遇
    机缘,服食灵药,内力陡然间大进,抵得常人五六十年修练
    之功。他雪山派的内功法门本来平平无奇,白自在的内力却
    在少林、武当的高手之上。然而这种灵丹妙药,终究是可遇
    不可求之物,他自己内力虽强,门下诸弟子却在这一关上大
    大欠缺了。威德先生要强好胜,从来不向弟子们说起本门的
    短处。雪山派在凌霄城中闭门为王,众弟子也就以为本派内
    外功都是当世无敌。直至此番来到中原,连续失利,白万剑
    坦然直告,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当下白万剑将剑法中的精妙变化,一招一式的再向各人
    指点。呼延万善与闻万夫拆招之后,换上两名师弟。两人比
    过后,白万剑命呼延万善、闻万夫在外守望,替回赵王二人。
    众人经过了一番大阅历,深切体会到只须有一招剑法使
    得不到家,立时便是生死之分,无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凌
    霄城时那样单为练剑而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剑法都是大同小异。石破天人本聪
    明,再听白万剑不断点拨,当第七对弟子拆招时,那一路七
    十二招雪山剑法,石破天已大致明白,虽然招法的名称雅致,
    他既不明其意,便无法记得,而剑法中的精妙变化也未领悟,
    但对方剑招之来,如何拆架,如何反击,他心中所想象的已
    颇合雪山派剑法要旨。
    众人全神贯注的学剑,学者忘倦,观者忘饥,待得一十
    八名雪山弟子尽数试完。这套剑法九对弟子反来覆去的已试
    演了九遍,石破天也已记得了十之六七。
    忽然呛啷一响,白万剑掷下长剑,一声长叹。众师弟面
    面相觑,不知他此举是何含意。只见他眼光转向躺在地下的
    石破天,黯然道:“这小子入我门来,短短两三年内,便领悟
    到本派武功精要之所在,比之学了十年、二十年的许多师伯、
    师叔,招式之纯自然不如,机变却大有过之。本派剑法原以
    轻灵变化为尚,有此门徒,封师哥固然甚为得意,掌门人对
    他也是青眼有加,期许他光大本派。唉……唉……唉……”连
    叹三声,惋惜之情见于颜色。
    “气寒西北”白万剑武功固高,识见亦是超人一等,此刻
    指点十八名师弟练了半天剑,均觉这些师弟为资质所限,便
    再勤学苦练,也已难期大成,想到本派后继无人,甚觉遗憾。
    石中玉本是个千中之选的佳弟子,偏偏不肯学好。他此刻沉
    浸于剑法变幻之中,一时间忘了师门之恨,家门之辱,不由
    得大是痛心。
    石破天见他瞧向自己的目光中含着极深厚的爱护情意,
    虽然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下却不禁暗暗感激。






    土地庙中一时沉寂无声。过了片刻,白万剑右足在地下
    长剑的剑柄上轻轻一点,那剑倏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
    行跃入他的手中。他提剑在手,缓步走到中庭,朗声道:“何
    方高人降临?便请下来一叙如何?”
    雪山众弟子都吓了一跳,心道:“长乐帮的高手赶来了?
    怎地呼延万善、闻万夫两个在外守望,居然没出声示警?来
    者毫无声息,白师哥又如何知道?”
    只听得拍的一声轻响,庭中已多了两个人,一个男子全
    身黑衣,另一个妇人身穿雪白衣裙,只腰系红带、鬓边戴了
    一朵大红花,显得不是服丧。两人都是背负长剑,男子剑上
    飘的是黑穗,妇人剑上飘的是白穗。两人跃下,同时着地,只
    发出一声轻响,已然先声夺人,更兼二人英姿飒爽,人人瞧
    着都是心头一震。
    白万剑倒悬长剑,抱剑拱手,朗声道:“原来是玄素庄石
    庄主夫妇驾到。”
    跃下的两人正是玄素庄庄主石清、闵柔夫妇。石清脸露
    微笑,抱拳说道:“白师兄光临敝庄,愚夫妇失迎,未克稍尽
    地主之谊,抱歉之至。”
    和石清夫妇在侯监集见过面的雪山弟子都已失陷于长乐
    帮总舵,这一批人却都不识,听得是他夫妇到来,不禁心下
    嘀咕:“咱们已烧了他的庄子,不知他已否知道?”不料白万
    剑单刀直入,说道:“我们此番自西域东来,本来为的是找寻
    令郎。当时令郎没能找到,在下一怒之下,已将贵庄烧了。”
    石清脸上笑容丝毫不减,说道:“敝庄原是建造得不好,
    白师兄瞧着不顺眼,代兄弟一火毁去,好得很啊,好得很!还






    得多谢白师兄手下留情,将庄中人丁先行逐出,没烧死一鸡
    一犬,足见仁心厚意。”
    白万剑道:“贵庄家丁仆妇又没犯事,我们岂可无故伤人?
    石庄主何劳多谢?”
    石清道:“雪山派群贤向来对小儿十分爱护,只恨这孩子
    不学好,胡作非为,有负白老前辈和封师兄、白师兄一番厚
    望。愚夫妇既是感激,又复惭愧。白老前辈身子安好?白老
    夫人身子安好?”说到这里,和闵柔一齐躬身为礼,乃是向他
    父母请安之意。
    白万剑弯腰答礼,说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却因令郎
    之故,不在凌霄城中。”说到这里,不由得忧形于色。石清道:
    “老夫人武功精湛,德高望重,一生善举屈指难数,江湖上人
    人钦仰。此番出外小游散心,福体必定安康。”白万剑道:
    “多谢石庄主金言,但愿如此。只是家母年事已高,风霜江湖,
    为人子的不能不担心挂怀。”石清道:“这是白师兄的孝思。为
    人子的孝顺父母,为父母的挂怀子女,原是人情之常。子女
    纵然行为荒谬不肖,为父母的痛心之余,也只有带回去狠狠
    管教。”
    白万剑听他言语渐涉正题,便道:“石庄主夫妇是武林中
    众所仰慕的英侠,玄素庄大厅上悬有一匾,在下记得写的是
    ‘黑白分明’四个大字。料来说的是石庄主夫妇明辨是非、主
    持公道的侠义胸怀。却不单是说两位黑白双剑纵横江湖的威
    风。”石清道:“不错。‘侠义胸怀’四字,愧不敢当。但想咱

    们学武之人,于这是非曲直之际总当不可含糊。但不知‘黑
    白分明’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处?”白万剑一楞,随即泰






    然道:“是在下烧了!”
    石清道:“很好!小儿拜在雪山派门下,若是犯了贵派门
    规,原当任由贵派师长处治,或打或杀,做父母的也不得过
    问,这原是武林中的规矩。愚夫妇那日在侯监集上,将黑白
    双剑交在贵派手中,言明押解小儿到凌霄城来换取双剑,此
    事可是有的?”
    白万剑和耿万钟、柯万钧等会面后,即已得悉此事。当
    日耿万钟等双剑被夺,初时料定是石清夫妇使的手脚,但随
    即遇到那一群狼狈逃归的官差轿夫,详问之下,得悉轿中人
    一老一小,形貌打扮,显是携着那小乞丐的摩天居士谢烟客。
    白万剑素闻谢烟客武功极高,行踪无定,要夺回这黑白双剑,
    实是一件大难事,此刻听石清提及,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红,道:
    “不错,尊剑不在此处,日后自当专诚奉上。”
    石清哈哈一笑,说道:“白师兄此言,可将石某忒也看得
    轻了。‘黑白分明’四字,也不是石某夫妇才讲究的。你们既
    已将小儿扣押住了,又将石某夫妇的兵刃扣住不还,却不知
    是武林中哪一项规矩?”白万剑道:“依石庄主说,该当如何?”
    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孩子不能要剑,要
    了剑便不能要人。”
    白万剑原是个响当当的脚色,信重然诺,黑白双剑在本
    派手中失去,实是对石清有愧,按理说不能再强辞夺理,作
    口舌之争。但他曾和耿万钟等商议,揣测说不定石清与谢烟
    客暗中勾结,交剑之后,便请谢烟客出手夺去。何况石中玉
    害死自己独生爱女,既已擒住祸首,岂能凭他一语,便将人
    交了出去?当下说道:“此事在下不能自专,石庄主还请原谅。







    至于贤夫妇的双剑,着落在白万剑身上奉还便了。白某若是
    无能,交不出黑白双剑,到贵庄之前割头谢罪。”这句话说得
    斩钉截铁,更无转圜余地。
    石清知道以他身分,言出必践,他说还不出双剑,便以
    性命来赔,在势不能不信。但眼睁睁见到独生爱儿躺在满是
    泥污的地下,说甚么也要救他回去。闵柔一进殿后,一双眼
    光便没离开过石破天的身上。她和爱子分别已久,乍在异地
    相逢,只想扑上去将他搂在怀中,亲热一番,眼中泪水早已
    滚来滚去,差一点要夺眶而出,任他白万剑说甚么话,她都
    是听而不闻。只是她向来听从丈夫主张,是以站在石清身旁,
    始终不发一言。
    石清道:“白师兄言重了!愚夫妇的一对兵刃,算得甚么?
    岂能与白师兄万金之躯相提并论?只是咱们在江湖上行走,万
    事抬不过一个‘理’字。雪山派剑法虽强,人手虽众,却也
    不能仗势欺人,既要了剑,却又要人!白师兄,这孩子今日
    愚夫妇要带走了。”他说到这个“了”字,左肩微微一动,那
    是招呼妻子拔剑齐上的讯号。
    寒光一闪,石清、闵柔两把长剑已齐向白万剑刺去。双
    剑刺到他胸前一尺之处,忽地凝立不动,便如猛然间僵住了
    一般。石清说道:“白师兄,请!”他夫妇不肯突施偷袭。白
    万剑若不拔剑招架,双剑便不向前击刺。
    白万剑目光凝视双剑剑尖,向前踏出半步。石清、闵柔
    手中长剑跟着向后一缩,仍和他胸口差着这么一尺。白万剑
    陡地向后滑出一步,当石清夫妇的双剑跟着递上时,只听得
    叮叮两声,白万剑已持剑还击,三柄长剑颤成了三团剑花。石






    清使的本是一柄黑色长剑,此刻使的则是一口青钢剑,碧油
    油地泛出绿光。三剑一交,霎时间满殿生寒。
    雪山派群弟子对白师哥的剑法向来慑服,心想他虽然以
    一敌二,仍是必操胜算,各人抱剑在手,都贴墙而立,凝神
    观斗。初时但见石清、闵柔夫妇分进合击,一招一式,都是
    妙到巅毫,拆到六七十招后两人出招越来越快,已看不清剑
    招。白万剑使的仍是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众弟子练惯之下,看
    来已觉平平无奇,但以之对抗石清夫妇精妙的剑招,时守时
    攻,本来毫不出奇的一招剑法,在他手下却生出了极大威力。
    殿上只点着一枝蜡烛,火光黯淡,三个人影夹着三团剑
    光,却耀眼生花,炽烈之中又夹着令人心为之颤的凶险,往
    往一剑之出,似是只毫发之差,便会血溅神殿。剑光映着烛
    火,三人脸上时明时暗。白万剑脸露冷傲,石清神色和平,闵
    柔亦不减平时的温雅娴静。单瞧三人的脸色气度,便和适才
    相互行礼问安时并无分别,但剑招狠辣,显是均以全力拚斗。
    当石清夫妇来到殿中,石破天便认出闵柔就是在侯监集
    上赠他银两的和善妇人。他夫妇一进殿来,便和白万剑说个
    不停,跟着便拔剑相斗,始终没时候让石破天开口相认,至
    于他三人说些甚么,石破天却一句也不懂,只知石清要向白
    万剑讨还两把剑,又有一个孩子甚么的,黑白双剑他是知道
    的,却全没想到三人所争原来是为了自己。
    石破天适才见到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试剑,这时见三人又
    拔剑动手,既无一言半语叱责喝骂,神色间又十分平静,只
    道三人还是和先前一般的研讨武艺,七十二路雪山派剑法他
    早已看得熟了,这时在白万剑手中使出来轻灵自然,矫捷狠






    辣,每一招都看得他心旷神怡。
    看了一会,再转而注视石清夫妇的剑法,便即发觉三人
    的剑路大不相同。石清是大开大阖,端严稳重;闵柔却是随
    式而转,使剑如带。两夫妇所使的剑法招式并无不同,但一
    刚一柔、一阳一阴,一直一圆、一速一缓,运招使式的内劲
    全然相反,但一与白万剑长剑相遇,两夫妇的剑招又似相辅
    相成,凝为一体。他夫妇在上清观学艺时本是同门师兄妹,学
    艺时互生情愫,当时合使剑法之际便已有心心相印之意,其
    后结缡二十余载,从未有一日分离,也从未有一日停止练剑,
    早已到了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地步。剑法阴阳离合的体会,
    武林中更无另外两人能与之相比。这般剑法上的高深道理,石
    破天自然半点不懂。
    石清夫妇的剑法内劲,分别和白万剑在伯仲之间,两个
    打一个,白万剑早非对手,只是白万剑的剑法中有一股凌厉
    的狠劲,闵柔生性斯文,出招时往往留有三分余地,三个人
    才拚斗了这么久。但别看闵柔一股娇怯怯的模样,剑法之精,
    殊不在丈夫之下。白万剑只斗到七十招时,便接连两次险些
    为闵柔剑锋扫中,心中已在暗暗叫苦,只是他生性刚强,纵
    然丧生在他夫妇剑底,也是宁死不屈,但攻守之际,不免越
    来越落下风。
    雪山派中的几名弟子看出情势不对,一人大声叫道:“两
    个打一个,太不成话了。石庄主,你有种便和白师哥单打独
    斗,若是群殴,我们也要一拥而上了。”
    石清一笑,说道:“风火神龙封师兄在这儿么?封师兄若
    在,原可和白师兄联手,咱们四个人比剑玩玩。”言下之意十






    分明白,雪山派群弟子中除了封万里,余人未必能与白万剑
    联手出剑。眼前敌手只白万剑一人,自己夫妇占了很大便宜,
    但独生爱子若被他携上凌霄城去,哪里还能活命?何况这庙
    中雪山派几近二十人,也可说自己夫妻两人斗他十余人,至
    于除白万剑一人之外其余都是庸手,又谁叫他雪山派中不多
    调教几个好手出来?
    白万剑听他提到封万里,心下大怒:“封师哥只为收了教
    你的小鬼儿子为徒,这才被爹爹斩去一臂,亏你还有脸提到
    他?”但高手比武不可丝毫乱了心神。白万剑本已处境窘迫,
    这一发怒,一招“明驼骏足”使出去时不免招式稍老。石清
    登时瞧出破绽,举剑封挡,内力运到剑锋之上,将白万剑的
    来剑微微一粘。白万剑急忙运劲滑开,便只这么电光石火的
    一个空隙,闵柔长剑已从空隙中穿了进去,直指白万剑胸口。
    白万剑双目一闭,知道此剑势必穿心而过,无可招架。哪
    知闵柔长剑只递到离他胸口半尺之处,立即缩回。夫妇俩并
    肩向后跃开,擦的一声响,双剑同时入鞘,一言不发。
    白万剑睁开眼来,脸色铁青,心想对方饶了我的性命,用
    意再也明白不过,那是要带了他们儿子走路,自己落败,如
    何再能穷打烂缠,又加阻拦?何况即使再斗,双拳难敌四手,
    终究斗他夫妇不过,想起爱女为他夫妇的儿子所害,自己率
    众来到中原,既将七名师弟妹失陷在长乐帮中,石中玉得而
    复失,而生平自负的雪山剑法又敌不过玄素双剑,一生英名
    付于流水,霎时间万念俱灰,怔怔的站着,也是不作一声。
    这时呼延万善、闻万夫已得讯回庙,眼见师哥落败,齐
    声呼道:“他们以多斗少,难道咱们便不能学样?”十八人各






    挺长剑,从四面八方向石清、闵柔夫妇攻了上去。
    石清道:“白师兄,我夫妇联手,虽然略占上风,胜败未
    分,接招!”说着挺剑向白万剑刺去。以白万剑的身分,适才
    对方既饶了自己性命,决不能再行索战,但石清自己发剑,却

    可招架,心道:“好,我和你一对一的决一死战。”当即举剑
    格开,斜身还招。
    白万剑和石清这一斗上手,情势又自不同,适才他以一
    敌二,处处受到牵制,防守固是极尽严密之能事,反击之际
    却难以尽情发挥,攻击石清时要防到闵柔来袭,剑刺闵柔时
    又须回招拆架石清在旁所作的呼应。这时一人斗一人,单剑
    对单剑,他又耻于适才之败,登时将这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使
    得淋漓尽致,全力进击。
    石清暗暗吃惊:“‘气寒西北’名下无虚,果是当世一等
    一的剑士!”提起精神,将生平所学尽数施展出来,心想:
    “要教你知道我上清观剑法,原不在你雪山派之下。我命儿子
    拜在你派门下,乃是另有深意。你别妄自尊大,以为我石清
    便不如你白万剑了。”
    二人这一拚斗,当真是棋逢敌手。白万剑出招迅猛,剑
    招纵横。石清却是端凝如山,法度严谨。白万剑连变了十余
    次剑招,始终占不到丝毫上风,心下也是暗暗惊异:“此人剑
    法之高,更在他所享声名之上,然则他何以命他儿子拜在本
    派门下?”又想:“适才我比剑落败,还可说双拳难敌四手,现
    下单打独斗,若再输得一招半式,雪山派当真是声名扫地了。
    我非得制住他的要害,也饶他一命不可,否则奇耻难雪。”他
    一存着急于求胜之心,出招时不免行险。石清暗暗心喜:“你






    越急于求胜,只怕越易败在我的手里。”
    十余招过去,果然白万剑连遇险招,他心中一凛,登时
    收慑心神,去奇诡而行正道,改急攻为争先着,到此地步,两
    人才真的是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轩轾。
    石破天在一旁看着二人相斗,虽然不明其中道理,却也
    看得出了神。
    石清和白万剑也是斗得浑忘了身际的情事,待拆到二百
    余招之后,白万剑心神酣畅,只觉今日之斗实是平生一大快
    事,早将刚才被闵柔一剑制住之耻抛在脑后。石清也深以遇
    此劲敌为喜。两人自然而然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敌意渐去,
    而切磋之心越来越盛,各展绝技,要看对方如何拆解。
    二人初斗之时,殿中叮叮当当之声响成一片,这时却唯
    有双剑撞击的铮铮之声。斗到分际,白万剑一招“暗香疏
    影”,剑刃若有若无的斜削过来。石清低赞一声:“好剑法!”
    竖剑一立,双剑相交。两人所使的这一招上都运上了内劲,拍
    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青钢剑竟尔折断。他手中长剑甫断,左
    边一剑便递了上来。石清左手接过,一招“左右逢源”,长剑
    自左至右的在身前划了一弧,以阻对方续继进击。
    白万剑退后一步,说道:“此是石庄主剑质较劣,并非剑
    招上分了输赢。石庄主若有黑剑在手,宝剑焉能折断?倒是
    兄弟的不是了。”刚说了这句话,突然间脸色大变,这才发觉
    站在石清左首递剑给他的乃是闵柔,本派十八名师弟,却横
    七竖八的躺得满地都是。
    原来当白万剑全神贯注的与石清斗剑之时,闵柔已将雪
    山派十八名弟子一一刺伤倒地。每人身上所受剑伤都极轻微,






    但闵柔的内力从剑尖上传了过去,直透穴道,竟使众人中剑
    后再也动弹不得。这是闵柔剑法中的一绝。她宅心仁善,不
    愿杀伤敌人,是以别出心裁,将上清观的打穴法融化在剑术
    之中。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虽说是中剑,实则是受了她内力的
    点穴,只不过她内力未臻上乘境界,否则剑尖碰到对方穴道,
    便可制敌而不使其皮肉受伤。
    闵柔手中长剑一递给丈夫,足尖轻拨,从地下挑起一柄
    雪山派弟子脱落的长剑,握在手中,站在丈夫左侧之后三步,
    随时便能抢上夹击。
    白万剑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寻思:“我和石清说甚么也
    只能斗个平手,石夫人再加入战团,旧事重演,还打甚么?”
    黯然说道:“只可惜封师哥不在这里,否则封白二人联手,当
    可和贤伉俪较量一场。今日败势已成,还有甚么可说?”
    石清道:“不错,日后遇到风火神龙……”一句话没说完,
    想起封万里为了儿子石中玉之故,臂膀为他师父所斩,日后
    纵然遇到,也不能比剑了,登时住口,不再继续往下说,脸
    上不禁深有惭色,丝毫不以夫妇联手打败雪山派十九弟子为
    喜。
    石破天见白万剑脸色铁青,显是心中痛苦之极,而石清、
    闵柔均有同情和惋惜之色,心想:“雪山派这十八个师弟都是
    笨蛋,没一个能帮他和石庄主夫妇两个斗两个,好好的比一
    场剑,当真十分扫兴。”想起白万剑适才凝视自己时大有爱惜
    之意,寻思:“白师傅对我甚好,那位石夫人给过我银子,待
    我也不错。他们要比剑,却少一个对手,有一位封师哥甚么
    的,偏偏不在这里,大家都不开心。我虽然不会甚么剑法,但






    刚才看也看熟了,帮他们凑凑热闹也好。”当即站起身来,学
    着白万剑适才的模样,足尖在地下一柄长剑的剑柄上一点,内
    力到处,那剑呼的一声,跃将起来。他毛手毛脚的抢着抓住
    剑柄,笑道:“你们少了一个人,比不成剑,我来和白师傅联
    手,凑个兴儿。不过我是不会的,请你们指点。”
    白万剑和石清夫妇见他突然站起,都是大吃一惊。白万
    剑心想自己明明已点了他全身数十处穴道,怎么忽然间能迈
    步行动,定是闵柔在击倒本派十八弟子后,便去解开他的穴
    道。石清、闵柔料想白万剑既将他擒住,定然便点了他的重
    穴,怎么竟会走过来?闵柔叫道:“玉……”那一声“玉儿”
    只叫得一个字,便即住口,转眼向丈夫瞧去。
    石破天被白万剑点了穴道,躺在地下已有两个多时辰。本
    来白万剑点了旁人穴道,至少要六个时辰方得解开,可是石
    破天内功深厚,虽然不会自解穴道之法,但不到一个时辰,各
    处所封穴道在他内力自然运行之下,不知不觉的便解开了。他
    浑浑噩噩,全然不知,只觉本来手足麻木,不会动弹,后来
    慢慢的都会动了。
    白万剑大声道:“你为甚么要和我联剑?要试试你在雪山
    派所学的剑法?”
    石破天心想:“我确是看你们练剑而学到了一些,就只怕
    学错了。”便点了点头,道:“我学的也不知学对了没有,请

    白师傅和石庄主、石夫人教我。”说着长剑斜起,站在白万剑
    身侧,使的正是雪山剑法中一招“双驼西来”。
    石清、闵柔夫妇一齐凝视石破天,他们自送他上凌霄城
    学剑,已有多年不见,此刻异地重逢,中间又渗着许多爱怜、






    喜悦、恼恨、惭愧之情,当真是百感交集。夫妇俩见儿子长
    得高了,身子粗壮,脸上虽有风尘憔悴之色,却也掩不住一
    股英华飞逸之气,尤其一双眸子精光灿然,便似体内蕴蓄有
    极深的内功一般。
    石清身为严父,想到武林中的种种规矩,这不肖子大坏
    玄素庄门风,令他夫妇在江湖上羞于见人,这几年来,他夫
    妇只是暗中探访他的踪迹,从不和武林同道相见。他此刻见
    到父母,居然不上前拜见,反要比试武艺,单此一事,足见
    雪山派说他种种轻佻不端的行径当非虚假,不由得暗暗切齿,
    只是他向来极沉得住气,又碍于在白万剑之前,一时不便发
    作。
    闵柔却是慈母心肠,欢喜之意,远过恼恨。她本来生有
    两子,次子为仇家所害惨死,伤心之余,将疼爱两子之心都
    移注在这长子石中玉身上。她常对丈夫为儿子辩解,说雪山
    派一面之辞未必可信,定是儿子在凌霄城中受人欺凌,给逼
    得无可容身,多半还是白自在的孙女恃宠而骄,欺压得他狠
    了,因而愤而反抗。否则他小小年纪,怎会做出这种贪淫犯
    上的事来?何况白家的女孩儿当时只十二三岁,中玉也不会
    对这样的小姑娘胡作非为。数年中风霜江湖,一直没得到儿
    子的讯息,她时时暗中饮泣,总担心儿子已葬身于西域大雪
    山中,又或是膏于虎狼之吻,此刻乍见爱子,他便是有天大
    的过犯,在慈母心中早就一切都原谅了。但见他提剑而出,步
    履轻健,身形端稳,不由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将他搂在怀里,
    好好的疼他一番。她知这个儿子从小便狡狯过人,既说要和
    白万剑联手比剑,定是另有深意,她深恐丈夫恼怒之下,出






    声叱责,又想看看儿子这些年来武功进境到底如何,当即说
    道:“好啊,咱们四个便二对二的研讨一下武功,反正是点到
    为止,也没甚么相干。”语音柔和,充满了爱怜之意,只是心
    下激动,话声却也颤了。
    石清向妻子斜视了一眼,点了点头。闵柔性子和顺,甚
    么事都由丈夫作主,自来不出甚么主意,但她偶尔说甚么话,
    石清倒也总不违拗。他猜想妻子的心意,一来是急于要瞧儿
    子的武功,二来是要白万剑输得心服,谅来石中玉小小年纪,
    就算聪明,剑法也高不过那些被闵柔点倒的雪山派众师叔,何
    况他决计不会真的帮着白万剑出力与父母相抗。
    白万剑却另有一番主意:“你以雪山派剑法和我联手抗
    敌,便承认是雪山派弟子。不论这场比剑结果如何,只须我
    不为你一家三人所杀,待得取出雪山派掌门人令符,你便非
    得跟我回山不可。石清夫妇若再阻挠,那更是坏了武林中的
    规矩。”当下长剑一举,说道:“是二对二也好,是三对一也
    好,白某人反正是玄素双剑的手下败将,再来舍命陪君子便
    是。”他已定下死志,倘若他石家三人向自己围攻逼迫,那便
    说甚么也要杀了石中玉,只须不求自保,舍命杀他谅来也办
    得到。
    石破天见他长剑剑尖微颤,斜指石清,当是似攻实守,便
    道:“那么是由我抢攻了。”长剑也是微颤,向石清右肩刺去,
    一招刺出,陡然间剑气大盛。这一剑去势并不甚急,但内力
    到处,只激得风声嗤嗤而响,剑招是雪山剑法,内力之强却
    远非白万剑所能及。
    白万剑、石清、闵柔三人同时不约而同的低声惊呼:“咦!”






    石破天这一剑刺出,白万剑初见便微生卑视之意,心想:
    “你这一招‘云横西岭’,右肘抬得太高,招数易于用老;左
    指部位放得完全不对,不含伸指点穴的后着;左足跨得前了
    四寸,敌人若施反击,便不惧你抬左足踢他胫骨……”他一
    眼之间,便瞧出了石破天这一招中八九处错失,但霎时之间,
    卑视立时变为错愕。石破天这一招剑气之劲,真是生平罕见,
    只有父亲酒酣之余,向少数几名得意弟子试演剑法之时,出
    剑时才有如此嗤嗤声响,但那也要在三四十招之后,内力渐
    渐凝聚,方能招出生风。石破天这般起始发剑便有疾风厉声,
    难道剑上装有哨子之类的古怪物事么?
    他这念头只是一转,便知所想不对,只见石清“咦”了
    一声之后,举剑封挡,喀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长剑立时断为
    两截。上半截断剑直飞出去,插入墙中,深入数寸。
    石清只觉虎口一热,膀子颤动,半截剑也险些脱手。他
    虽恼恨这个败子,但练武之人遇上了武功高明之士,忍不住
    会生出赞佩的念头,一个“好”字当下便脱口而出。
    石破天见石清的长剑断折,却吃了一惊,叫声:“啊哟!”
    立即收剑,脸上露出歉仄和关怀之意。这时他脸向烛火,这
    般神色都教石清、闵柔二人瞧在眼里。夫妇二人心中都闪过
    一丝暖意:“玉儿毕竟还是个孝顺儿子!”
    石清抛去断剑,用足尖又从地下挑起一柄长剑,说道:
    “不用顾忌,接招罢!”刷的一剑,向石破天左腿刺去。石破
    天毕竟从来没练过剑术,内力虽强,在进攻时尚可发威力,一
    遇上石清这种虚虚实实、忽左忽右的剑法,却哪里能接得住?
    一招间便慌了手脚,总算心念转得甚快,手忙脚乱的使招






    “苍松迎客”,横剑挡去。
    石清长剑略斜,剑锋已及他右腿,倘若眼前这人不是他
    亲生儿子,而是个须杀之而后快的死敌,这一剑已将石破天
    右腿斩为两截。他长剑轻轻一抖,闵柔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急叫:“清哥!”
    石破天眼望自己右腿时,但见裤管上已被划开一道破口,
    却没伤到皮肉,他歉然笑道:“多谢你手下留情,我的剑法学
    得全然不对,比你可差得远了!”
    他这句话出于真心,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语入白万
    剑耳中,直是一万个不受用,心道:“你向父亲说你剑法比他
    差得甚远,岂非明明在贬低雪山派剑法?又说学得全然不对,
    便是说我们雪山派藏私,没好好教你。只一句话,便狠狠损
    了雪山派两下。白万剑但教一口气在,岂能受你这小子奚落
    折辱?”
    石清也是眉头微蹙,心想:“师妹老是说玉儿在雪山派中
    必受师叔、师兄辈欺凌,我想白老前辈为人正直,封万里肝
    胆侠义,既收我儿为徒,决不能亏待了他。但瞧他使这两招
    剑法,姿式已然不对,中间更是破绽百出,如何可以临敌?似
    乎他在凌霄城中果然没学到甚么真实武功。他先一剑内力强
    劲之极,但这份内力与雪山派定然绝无干系,便威德先生自
    己也未必有此造诣,必是他另有奇遇所致。到底如何,须得
    追究个水落石出,日后也好分辨是非曲直。”当下说道:“来
    来来,大家不用有甚么顾忌,好好的比剑。”左手捏个剑诀,
    向前一指,挺剑向白万剑刺去。
    白万剑举剑格开,还了一剑。






    闵柔便伸剑向石破天缓缓刺去,她故意放缓了去势,好
    让儿子不致招架不及。石破天见她这一剑来势甚缓,想起当
    年侯监集上赠银之情,咧开了嘴向她一笑,又点头示谢,这
    才提剑轻轻一挡。闵柔见他神情,只道他是向母亲招呼,心
    中更喜,回剑又向他腰间掠去。石破天想了一想:“这一招最
    好是如此拆解。”当下使出一招雪山剑法,将来剑格开。
    闵柔见他剑法生疏之极,出招既迟疑,递剑时手法也是
    嫩极,不禁心下难过:“雪山派这些剑客们自命侠义不凡,却
    如此的教我儿剑法!”于是又变招刺他左肩。她每一招递出,
    都要等石破天想出了拆解之法,这才真的使实,倘若他一时
    难以拆解,她便慢慢的等待。这哪是比剑?比之师徒间的喂
    招,她更多了十二分慈爱,十二分耐心。
    十余招后,石破天信心渐增,拆解快了许多。闵柔心中
    暗喜,每当他一剑使得不错,便点头嘉许。石破天早看出她
    在指点自己使剑,倘若闵柔不点头,那便重使一招,闵柔如
    认为他拆解不善,仍会第三次以同样招式进击,总要让他拆
    解无误方罢。
    这边厢石清和白万剑三度再斗,两人于对方的功力长短,
    心下均已了然,更不敢有丝毫怠忽。数招之后,两人都已重
    行进入全神专注、对周遭变故不闻不见的境界,闵柔和石破
    天如何拆招、是真斗还是假斗、谁占上风谁处败势,石白二
    人固然无暇顾及,却也无法顾及,在这场厘毫不能相差的拚
    斗中,只要哪一个稍有分心,立时非死即伤。
    闵柔于指点石破天剑法之际,却尽有余暇去看丈夫和白
    万剑的厮拚。她静听丈夫呼吸悠长,知他内力仍然充沛,就






    算不胜,也决不会落败,眼见石破天一剑又一剑的将雪山剑
    法演完,七十二路剑法中忘却了二十来路,于是又顺着他剑
    法的路子,诱导他再试一遍。
    石破天第二遍再试,比之第一次时便已颇有进境,居然
    能偶尔顺势反击,拆解之时也快了些。他堪堪把学到的四十
    几路剑法第二次又将拆完,闵柔见丈夫和白万剑仍在激斗。心
    想:“把这套剑拆完后,便该插手相助,不必再跟这白万剑纠
    缠下去,带了玉儿走路便是。”眼见石破天一剑刺来,便举剑
    挡开,跟着还了一招,料想这一招的拆法儿子已经学会,定
    会拆解妥善,岂知便在此时,眼前陡然一黑,原来殿上的蜡
    烛点到尽头,猛然里熄了。
    闵柔一剑刺出,见烛光熄灭,立时收招。不料石破天没
    半分临敌经验,眼前一黑,不向后退,反而迎了上去,想要
    和闵柔叙旧,谢她教剑之德,这一步踏前,正好将身子凑到
    了闵柔剑上。
    闵柔只觉兵刃上轻轻一阻,已刺入人身,大惊之下,抽
    剑向后掷去,黑暗中伸臂抱了石破天,惊叫:“刺伤了你吗?
    伤在哪里?伤在哪里?”石破天道:“我……我……”连声咳
    嗽,说不出话来。闵柔急晃火折,只见石破天胸口满是鲜血,
    她本来极有定力,这时却吓得呆了,心下惶然一片,仰头向
    石清道:“师哥,怎……怎么办?”
    石清和白万剑在黑暗之中仍是凭着对方剑势风声,剧斗
    不休。待得闵柔晃亮火折,哀声叫嚷,石清斜目一瞥,见石
    破天受伤倒地,妻子惊惧已极,毕竟父子关心,心中微微一
    乱。便这么稍露破绽,白万剑已乘隙而入,长剑疾指,刺向






    石清心口,这一招制其要害,石清要待拆架,已万万不及。
    白万剑长剑递到离对方胸口八寸之处,立即收剑。适才
    闵柔在剑法上制他死命之后,回剑不刺,现下他一命还一命,
    也在制住对方要害之后撤剑,从此谁也不亏负谁。
    石清挂念儿子伤势,也不暇去计较这些剑术上的得失荣
    辱,忙俯身去看石破天的剑伤,只见他胸口鲜血缓缓渗出,显
    是这一剑刺得不深。原来闵柔反应极快,剑尖甫触人体,立
    即缩回。石清、闵柔正自心下稍慰,只见一柄冷森森的长剑
    已指住石破天的咽喉。
    只听白万剑冷冷的道:“令郎辱我爱女,累得她小小年纪,
    投崖自尽,此仇不能不报。两位要是容我带他上凌霄城去,至
    少尚有二月之命,但若欲用强,我这一剑便刺下去了。”
    石清和闵柔对望一眼。闵柔不由得打个寒噤,知道此人
    言出必践,等他这一剑刺下,就算夫妇二人合力再将他毙于
    剑底,也已于事无补。石清使个眼色,伸手握住妻子手腕,纵
    身便窜出殿外。闵柔将出殿门时回过头来,向躺在地下的爱
    儿再瞧一眼,眼色又是温柔,又是悲苦,便这么一瞬之间,她
    手中火摺已然熄灭,殿中又是黑漆一团。
    白万剑侧身听着石清夫妇脚步远去,知他夫妇定然不肯
    甘休,此后回向凌霄城的途中,定将有无数风波、无数恶斗,
    但眼前是暂且不会回来了,回想适才的斗剑,实是生平从所
    未遇的奇险,倘若那蜡烛再长得半寸,这姓石的小子非给他
    父母夺去不可。
    他定了定神,吁了一口气,伸手到怀中去摸火刀火石,却
    摸了个空,这才记得去长乐帮总舵之前已交给了师弟闻万夫,






    以免激斗之际多所累赘,高手过招,相差只在毫发之间,身
    上轻得一分就灵便一分。当下到躺在身旁地下的一名师弟怀
    中摸到了火刀、火石、火纸,打着了火,待要找一根蜡烛,突
    然一呆,脚边的石中玉竟已不知去向。
    他惊愕之下,登时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全身寒毛直竖,心
    中只叫:“有鬼,有鬼!”若不是鬼怪出现,这石中玉如何会
    在这片刻之间无影无踪,而自己又全无所觉?他一凛之后,抛
    去火折,提着长剑直抢在庙外。四下里绝无人影。
    他初时想到“有鬼”,但随即知道早有高手窥伺在侧,在
    自己摸索火石之时,乘机将人救去,多半便是贝海石。他急
    跃上屋,游目四顾,唯见东西角上有一丛树林可以藏身,当
    下纵身落地,抢到林边,喝道:“鬼鬼祟祟的不是好汉,出来
    决个死战。”
    略待片刻,林中并无人声,他又叫:“贝大夫,是你吗?”
    林中仍无回答。当此之时,也顾不得敌人在林中倏施暗算,当
    即提剑闻了进去。但林中也是空荡荡地,凉风拂体,落叶沙
    沙,江南秋意已浓。
    白万剑怒气顿消,适才这一战已令他不敢小觑了天下英
    雄,这时更兴“天上有天,人上有人”之念,心中隐隐感到
    三分凉意,想起女儿稚龄惨亡,不由得悲从中来。






    八 白痴
    石破天自己撞到闵柔剑上,受伤不重,也不如何疼痛,眼
    见石清、闵柔二人出庙,跟着殿中烛火熄灭,一团漆黑之中,
    忽觉有人伸手过来,按住自己嘴巴,轻轻将自己拖入了神台
    底下。正惊异间,火光闪亮,见白万剑手中拿着火折,惊叫:
    “有鬼,有鬼!”奔出庙去,料得他不知自己躲在神台之下,出
    庙追寻,不由得暗暗好笑,只觉那人抱着自己快跑出庙,奔
    驰了一会,跃入一艘小舟,接着有人点亮油灯。
    石破天见身畔拿着油灯的正是丁珰,心下大喜,叫道:
    “叮叮当当,是谁抱我来的?”丁珰小嘴一撇,道:“自然是爷
    爷了,还能有谁?”石破天侧过头来,见丁不三抱膝坐在船头,
    眼望天空,便问:“爷爷,你……你……抱我来做甚么?”
    丁不三哼了一声,说道:“阿珰,这人是个白痴,你嫁他
    作甚?反正没跟他同房,不如趁早一刀杀了。”
    丁珰急道:“不,不!天哥生了一场大病,好多事都记不
    起了,慢慢就会好。天哥,我瞧瞧你的伤口。”解开他胸口衣
    襟,拿手帕醮水抹去伤口旁的血迹,敷上金创药,再撕下自
    己衣襟,给他包扎了伤口。
    石破天道:“谢谢你。叮叮当当,你和爷爷都躲在那桌子
    底下吗?好像捉迷藏,好玩得很。”丁珰道:“还说好玩呢?你






    爸爸妈妈和那姓白的斗剑,可不知瞧得我心中多慌。”石破天
    奇道:“我爸爸妈妈?你说那个穿黑衣服的大爷是我爸爸?那
    个俊女人可不是我妈妈……我妈妈不是这个样子,没她好
    看。”丁珰叹了口气,说道:“天哥,你这场病真是害得不轻,
    连自己父母亲也忘了。我瞧你使那雪山剑法,也是生疏得紧,
    难道真的连武功也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这……这怎么
    会?”
    原来石破天为白万剑所擒,丁不三祖孙一路追了下来。白
    万剑出庙巡视,两人乘机躲入神台之下,石清夫妇入庙斗剑
    种种情形,祖孙二人都瞧在眼里。丁不三本来以为石破天假
    装失手,必定另有用意,哪知见他使剑出招,剑法之糟,几
    乎气破了他肚子,心中只是大骂:“白痴,白痴!”乘着白万
    剑找寻火刀、火石,便将石破天救出。
    只听得石破天道:“我会甚么武功?我甚么武功也不会。

    你这话我更加不明白了。”丁不三再也忍耐不住,突然站起,
    回头厉声说道:“阿珰,你到底是迷了心窍还是甚么,偏要嫁
    这么个糊说八道、莫名其妙的小混蛋?我一掌便将他毙了,包
    在爷爷身上,给你另外找一个又英俊、又聪明、风流体贴、文
    武双全的少年来给你做小女婿儿。”
    丁珰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哽咽道:“我……我不要甚么别
    的少年英雄。他……他又不是白痴,只不过……只不过生了
    一场大病,脑子一时糊涂了。”
    丁不三怒道:“甚么一时糊涂?他父母明明武功了得,他
    却自称是‘狗杂种’,他若不是白痴,你爷爷便是白痴。瞧着
    他使剑那一副鬼模样,不教人气炸了胸膛才怪,那么毛手毛






    脚的,没一招不是破绽百出,到处都是漏洞。嘿嘿,人家明
    明收了剑,这小子却把身子撞到剑上去,硬要受了伤才痛快。
    这样的脓包我若不杀,早晚也给人宰了。江湖上传出去,说
    道丁不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我还做人不做?不行,非杀
    不可!”
    丁珰咬一咬下唇,问道:“爷爷,你要怎样才不杀他?”丁
    不三道:“哈,我干么不杀他?非杀不可,没的丢了我丁不三
    的脸。人家听说丁老三杀了自己的孙女婿,没甚么希奇。若
    说丁老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那我怎么办?”丁珰道:“怎
    么办?你老人家替他报仇啊。”丁不三哈哈大笑,道:“我给
    这种脓包报仇?你当你爷爷是甚么人?”丁珰哭道:“是你叫
    我和他拜堂的,他早是我的丈夫啦。你杀了他,不是教我做
    小寡妇么?”
    丁不三搔搔头皮,说道:“那时候我曾试过他,觉得他内
    功不坏,做得我孙女婿,哪知他竟是个白痴。你一定不让我
    杀他,那也成,却须依我一件事。”
    丁珰听到有了转机,喜道:“依你甚么事?快说,爷爷,
    快说。”
    丁不三道:“我说他是白痴,该杀。你却说他不是白痴,
    不该杀。好罢,我限他十天之内,去跟那个白万剑比武,将
    那个‘气寒西北’甚么的杀死了或者打败了,我才饶他,才
    许他和你做真夫妻。”
    丁珰倒抽了一只凉气,刚才亲眼见到白万剑剑术精绝,石
    郎如何能是这位剑术大名家的敌手,只怕再练二十年也是不
    成,说道:“爷爷,你出的明明是个办不到的难题。”






    丁不三道:“难也好,容易也好,他打不过白万剑,我一
    掌便将这白痴毙了。”自觉这题目出得甚好,这小子说甚么也
    办不到,不禁洋洋自得。
    丁珰满腹愁思,侧头向石破天瞧去,却见他一脸漫不在
    乎的神气,悄声道:“天哥,我爷爷限你在十天之内,打败那
    个白万剑,你说怎样?”石破天道:“白万剑?他剑法好得很
    啊,我怎打得过他?”丁珰道:“是啊。我爷爷说,你若是打
    不赢他,便要将你杀了。”石破天嘻嘻一笑,说道:“好端端
    的为甚么杀我?爷爷跟你说笑呢,你也当真?爷爷是好人,不
    是坏人,他……他怎么会杀我?”
    丁珰一声长叹,心想:“石郎当真病得傻了,不明事理。
    眼前之计,唯有先答允爷爷再说,在这十天之内,好歹要想
    法儿让石郎逃走。”于是向丁不三道:“好罢,爷爷,我答允
    了,教他十天之内,去打败白万剑便是。”
    丁不三冷冷一笑,说道:“爷爷饿了,做饭吃罢!我跟你
    说:一不教,二别逃,三不饶。不教,是爷爷决不教白痴武
    艺。别逃,是你别想放他逃命,爷爷只要发觉他想逃命,不
    用到十天,随时随刻便将他毙了。不饶,用不着我多说。”
    丁珰道:“你既说他是白痴,那么你就算教他武艺,他也
    是学不会的,又何必‘一不教’?”丁不三道:“就算爷爷肯教,
    他十天之内又怎能去打败白万剑?教十年也未必能够。”丁珰
    道:“那是你教人的本领不好,以你这样天下无敌的武功,好
    好教个徒儿来,怎会及不上雪山派白自在的徒儿?难道甚么
    威德先生白自在还能强过了你?”
    丁不三微笑道:“阿珰,你这激将之计不管用。这样的白






    痴,就算神仙也拿他没法子。你有没听见石清夫妇跟白万剑
    的说话?这白痴在雪山派中学艺多年,居然学成了这样独脚
    猫的剑法?”他名叫丁不三,这“三”字犯忌,因此“三脚
    猫”改称“独脚猫”。
    其时坐船张起了风帆,顺着东风,正在长江中溯江而上,
    向西航行。天色渐明,江面上都是白雾。丁珰说道:“好,你
    不教,我来教。爷爷,我不做饭了,我要教天哥武功。”
    丁不三怒道:“你不做饭,不是存心饿死爷爷么?”丁珰
    道:“你要杀我丈夫,我不如先饿死了你。”丁不三道:“呸,
    呸!快做饭。”丁珰不去睬他,向石破天道:“天哥,我来教
    你一套功夫,包你十天之内,打败了那白万剑。”丁不三道:
    “胡说八道,连我也办不到的事,凭你这小丫头又能办到?”
    祖孙俩不住斗口。丁珰心中却着实发愁。她知爷爷脾气
    古怪,跟他软求决计无用,只有想个甚么刁钻的法子,或能
    让他回心转意,寻思:“我不给他做饭,他饿起上来,只好停
    舟泊岸,上岸去买东西吃,那便有机可乘,好教石郎脱身逃
    走。”
    不料石破天见丁不三饿得愁眉苦脸,自己肚中也饿了,他
    又怎猜得到丁珰的用意,站起身来,说道:“我去做饭。”丁
    珰怒道:“你去劳碌做饭,创口再破,那怎么办?”
    丁不三道:“我丁家的金创药灵验如神,敷上即愈,他受
    的剑创又不重,怕甚么?好孩子,快去做饭给爷爷吃。”为了
    想吃饭,居然不叫他“白痴”。丁珰道:“他做饭给你吃,那
    么你还杀不杀他?”丁不三道:“做饭管做饭,杀人管杀人。两
    件事毫不相干,岂可混为一谈?”






    石破天一按胸前剑伤,果然并不甚痛,便到后梢去淘米
    烧饭,见一个老梢公掌着舵,坐在梢后,对他三人的言语恍
    若不闻。煮饭烧菜是石破天生平最拿手之事,片刻间将两尾
    鱼煎得微焦,一镬白米饭更是煮得热烘烘、香喷喷地。
    丁不三吃得连声赞好,说道:“你的武功若有烧饭本事的
    一成,爷爷也不会杀你了,当日你若没跟阿珰拜堂成亲,只
    做我的厨子,别说我不会杀你,别人若要杀你,爷爷也决不
    答应。唉,只可惜我先前已限定了十日之期,丁不三言出如
    山,决不能改,倘若我限的是一个月,多吃你二十天的饭,岂
    不是好?这当儿悔之莫及,无法可想了。”说着叹气不已。
    吃过饭后,石破天和丁珰并肩在船尾洗碗筷。丁珰见爷
    爷坐在船头,低声道:“待会我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你可得用
    心记住。”石破天道:“学会了去跟那白师傅比武么?”丁珰道:
    “你难道当真是白痴?天哥,你……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石破天道:“从前我怎么了?”丁珰脸上微微晕红,道:“从前
    你见了我,一张嘴可比蜜糖儿还甜,千伶百俐,有说有笑,哄
    得我好不欢喜,说出话来,句句令人意想不到。你现在可当
    真傻了。”
    石破天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不是你的天哥,他会讨
    你欢喜,我可不会,你还是去找他的好。”丁珰软语央求:
    “天哥,你这是生了我的气么?”石破天摇头道:“我怎会生气?
    我跟你说实话,你总是不信。”
    丁珰望着船舷边滔滔江水,自言自语:“不知道甚么时候,
    他才会变回从前那样。”呆呆出神,手一松,一只磁碗掉入了






    江中,在绿波中晃得两下便不见了。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我永远变不成你那个天哥。倘若
    我永远是这么……这么……一个白痴,你就永远不会喜欢我,
    是不是?”
    丁珰泫然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心中烦恼
    已极,抓起一只只磁碗,接二连三的抛入了江心。
    石破天道:“我……我要是口齿伶俐,说话能讨你喜欢,
    那么我便整天说个不停,那也无妨。可是……可是我真的不
    是你那个‘天哥’啊。要我假装,也装不来。”
    丁珰凝目向他瞧去,其时朝阳初上,映得她一张脸红彤
    彤地,双目灵动,脸上神色却十分恳挚。丁珰幽幽叹了口气,
    说道:“若说你不是我那个天哥,怎么肩头上会有我咬伤的疤
    痕?怎么你也是这般喜欢拈花惹草,既去勾引你帮中展香主
    的老婆,又去调戏雪山派的那花姑娘?若说你是我那个天哥,
    怎么忽然间痴痴呆呆,再没从前的半分风流潇洒?”
    石破天笑道:“我是你的丈夫,老老实实的不好吗?”丁
    珰摇头道:“不,我宁可你像以前那样活泼调皮,偷人家老婆
    也好,调戏人家闺女也好,便不爱你这般规规矩矩的。”石破
    天于偷人家老婆一事,心中始终存着个老大疑窦,这时便问:
    “偷人家老婆?偷来干甚么?老伯伯说,不先跟人家说而拿人
    东西,便是小贼。我偷人家老婆,也算小贼么?”
    丁珰听他越说越缠夹,简直莫名其妙,忍不住怒火上冲,
    伸手便扭住他耳朵用力一扯,登时将他耳根子上血也扯出来
    了。
    石破天吃痛不过,反手格出。丁珰只觉一股大得异乎寻






    常的力道击在他手臂之下,身子猛力向后撞去,几乎将后梢
    上撑篷的木柱也撞断了。她“啊哟”一声,骂道:“死鬼,打
    老婆么?使这么大力气。”石破天忙道:“对不起!我……我
    不是故意的。”
    丁珰望手臂上看去,只见已肿起了又青又紫的老大一块,
    忽然之间,她俏脸上的嗔怒变为喜色,握住了石破天双手,连
    连摇晃,道:“天哥,原来你果然是在装假骗我。”
    石破天愕然:“装甚么假?”丁珰道:“你武功半点也没失
    去。”石破天道:“我不会武功。”丁珰嗔道:“你再胡说八道,
    瞧我理不理你。”伸出手掌往他左颊上打去。
    石破天一侧头,伸掌待格,但丁珰是家传的掌法,去势
    飘忽,石破天这一格中没半分武术手法,自是格了个空,只
    觉脸上一痛,无声无息的已被按了一掌。
    丁珰手臂剧震,手掌便如被石破天的脸颊弹开一般,又
    是“啊哟”一声,惊惶之意却比适才更甚。她料想石破天武
    功既然未失,自是轻而易举的避开了自己这一掌,因此掌中
    自然而然的使上了本门阴毒的柔力,哪料到石破天这一格竟
    会如此笨拙,直似全然不会武功,可是手掌和他脸颊相触,却
    又受到他内力的剧震。她左手抓住自己右掌,只见石破天左
    颊上一个黑黑的小手掌印陷了下去。她这“黑煞掌”是祖父
    亲传,着实厉害,幸得她造诣不深,而石破天又内力深厚,才
    受伤甚轻,但乌黑的掌印却终于留下了,非至半月之后,难
    以消退。她又是疼惜,又是歉仄,搂住了他腰,将脸颊贴在
    他左颊之上,哭道:“天哥,我真不知道,原来你并没复原。”
    石破天玉人在抱,脸上也不如何疼痛,叹道:“叮叮当当,






    你一时生气,一时喜欢,到底为了甚么,我终究不明白。”
    丁珰急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坐直了身子,在
    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给他服下,道:“唉,但愿
    不会留下疤痕才好。”
    两人偎依着坐在后梢头,一时之间谁也不开口。
    过了良久,丁珰将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天哥,你生
    了这场病后,武功都忘记了,内力却是忘不了的。我将那套
    擒拿手教你,于你有很大用处。”
    石破天点点头,道:“你肯教我,我用心学便了。”
    丁珰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脸颊上乌黑的手掌印,心中
    好生过意不去,突然凑过口去,在那掌印上吻了一下。
    霎时之间,两人的脸都羞得通红,心下均感甜蜜无比。
    丁珰掠了掠头发,将一十八路擒拿手演给他看。当天教
    了六路,石破天都记住了。跟着两人逐一拆解。次日又教了
    六路。
    过得三天,石破天已将一十八路擒拿手练得颇为纯熟。这
    擒拿法虽只一十八路,但其中变化却着实繁复。这三天之中,
    石破天整日只是与丁珰拆解。丁不三冷眼旁观,有时冷言冷
    语,讥嘲几句。到第四天上,石破天胸口剑创已大致平复。
    丁珰眼见石郎进步极速,芳心窃喜,听得丁不三又骂他
    “白痴”,问道:“爷爷,咱们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叫一个白
    痴来学,多少日子才学得会?”
    丁不三一时语塞,眼见石破天确已将这套擒拿手学会了,
    那么此人实在并非痴呆,这小子到底是装假呢,还是当真将
    从前的事情都忘了?他不肯输口,强辩道:“有的白痴聪明,






    有的白痴愚笨。聪明的白痴,半天便会了,傻子白痴就像你
    的石郎,总得三天才能学会。”丁珰抿嘴笑道:“爷爷,当年
    你学这套擒拿法之时,花了几天?”丁不三道:“我哪用着几
    天?你曾祖爷爷只跟我说了一遍,也不过半天,爷爷就全学
    会了。”丁珰笑道:“哈哈,爷爷,原来你是个聪明白痴。”丁
    不三沉脸喝道:“没上没下的胡说八道。”
    便在此时,一艘小船从下流赶将上来。当地两岸空阔,江
    流平稳,但见那船高张风帆,又有四个人急速划动木桨,船
    小身轻,渐渐迫近丁不三的坐船。船头站着两名白衣汉子,一
    人纵声高叫:“姓石的小子是在前面船上么?快停船,快停船!”
    丁珰轻轻哼了一声,道:“爷爷,雪山派有人追赶石郎来
    啦。”丁不三眉开眼笑,道:“让他们捉了这白痴去,千刀万
    剐,才趁了爷爷的心愿。”丁珰问道:“捉聪明白痴?还是捉
    傻子白痴?”丁不三道:“自然是捉傻子白痴,谁敢来捉聪明
    白痴?”丁珰微笑道:“不错,聪明白痴武功这么高,又有谁
    敢得罪他半分。”丁不三一怔,怒道:“小丫头,你敢绕弯子
    骂爷爷?”丁珰道:“雪山派杀了你的孙女婿,日后长乐帮问
    你要人,丁三老爷不大有面子罢?”丁不三道:“为甚么没面
    子?有面子得很。”自觉这句话难以自圆其说,便道:“谁敢
    说丁老三没面子,我扭断他的脖子。”
    丁珰自言自语:“旁人谅来也不敢说什么,就只怕四爷爷
    要胡说八道,说他倘若有个孙女婿,就决不能让人家杀了。不
    知道爷爷敢不敢扭断自己亲兄弟的脖子?就算有这个胆子,也
    不知有没这份本事。”丁不三大怒。说道:“你说老四的武功
    强过我的?放屁,放屁!他比我差得远了。”






    说话之间,那小船又追得近了些。只听得两名白衣汉子
    大声叱喝:“兀那汉子,瞧你似是长乐帮石中玉那小子,怎地
    不停船?”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有人追上来啦,你说怎么办?”
    丁珰道:“我怎知怎么办?你这样一个大男人,难道半点
    主意也没有?”
    便在此时,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许之地,两名白衣
    汉子齐声呼喝,纵身跃上石破天的坐船后梢。两人手中各执
    长剑,耀日生光。
    石破天见这二人便是在土地庙中会过的雪山派弟子,心
    想:“不知我甚么地方得罪了他们,这些雪山派的人如此苦苦
    追我?”只听得嗤的一声,一人已挺剑向他肩头刺来。石破天
    在这三日中和丁珰不断拆解招式,往往手脚稍缓,便被她扭
    耳拉发,吃了不少苦头,此刻身手上的机变迅捷,比之当日
    在土地庙中和石清夫妇对招之时已颇为不同,眼见剑到,也
    不遑细思,随手使出第八招“凤尾手”,右手绕个半圆,欺上
    去抓住那人手腕一扭。
    那人“啊”的一声,撤手抛剑。石破天右肘乘势抬起,拍
    的一声,正中那人下颏。那人下巴立碎,满口鲜血和着十几
    枚牙齿都喷出船板之上。
    石破天万万料不到这招“凤尾手”竟如此厉害,不由得
    吓得呆了,心中突突乱跳。
    第二名雪山弟子本欲上前夹击。突见一霎之间,同来的
    师兄便已身受重伤,这师兄武功比他为高,料想自己若是上
    前,也决计讨不了好去,当即抢上去抱起师兄。此时那小船






    已和大船并肩而驶,那人挟着伤者跃回小船,喝令收篷扳梢。
    眼见小船掉转船头,顺流东下,不多时两船相距便远。但
    听得怒骂之声顺着东风隐隐传来。石破天瞧着船板上的一摊
    鲜血,十几枚牙齿,又是惊讶,又是好生歉仄,兀自喃喃的
    道:“这……这可当真对不住了!”
    丁珰从船舱中出来,走到他身旁,微笑道:“天哥,这一
    招‘凤尾手’干净利落,使得可着实不错啊。”石破天摇头道:
    “你怎事先没跟我说明白?早知道一下会打得人家如此厉害,
    这功夫我也就不学了。”丁珰心头一沉,寻思:“这呆子傻病
    发作,又来说呆话了。”说道:“既学武功,当然越厉害越好。
    刚才你这一招‘凤尾手’若不是使得恰到好处,他的长剑早
    已刺通你的肩头。你不伤人,人便伤你。你喜欢打伤人家呢,
    还是喜欢让人家打伤?打落几枚牙齿,那是最轻的伤了。武
    林中动手过招,随时随刻有性命之忧。你良心好,对方却良
    心不好,你若给人家一剑杀了,良心再好,又有甚么用?”
    石破天沉吟道:“最好你教我一门功夫,既不会打伤打死
    人家,又不会让人家打伤打死我。大家嘻嘻哈哈的,只做朋
    友,不做敌人”丁珰苦笑道:“呆话连篇,满嘴废话!咱们学
    武之人,动上手便是拚命,你道是捉迷藏、玩泥沙吗?”石破
    天道:“我喜欢促迷藏、玩泥沙,不喜欢动手拚命。可惜一直
    没人陪我捉迷藏,阿黄又不会。”丁珰越听越恼,嗔道:“你
    这糊涂蛋,谁跟你说话,就倒足了霉。”赌气不再理他,回到
    舱中和衣而睡。
    丁不三道:“是吗?我说他是白痴,终究是白痴。武功好






    是白痴,武功不好也是白痴,不如趁早杀了,免得生气。”
    丁珰寻思:“石郎倘若真的永远这么糊涂,我怎能跟他厮
    守一辈子?倒也不如真的依爷爷之言,一刀将他杀了,落得
    眼前清净。”但随即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种种甜言蜜语,就算他
    一句话不说,只要悄悄的向自己瞧上一眼,那也是眉能言,目
    能语,风流蕴藉之态,真教人如饮美酒,心神俱醉;别后相
    思,实是颠倒不能自已,万不料一场大病,竟将一个英俊机
    变的俏郎君,变成了一段迂腐迟钝的呆木头。她越想越是烦
    恼,不由得珠泪暗滴,将一张薄被蒙住了头。
    丁不三道:“你哭又有甚么用?又不能把一个白痴哭成才
    子!”丁珰怒道:“我把一个傻子白痴哭成了聪明白痴,成不
    成?”丁不三怒道:“又来胡说八道!”
    丁珰不住饮泣,寻思:“瞧雪山派那花万紫姑娘的神情,
    对石郎怒气冲冲的,似乎还没给他得手。他见到美貌姑娘居
    然不会轻薄调戏,那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我真的嫁了这么
    个规规矩矩的呆木头,做人有甚么乐趣?”
    她哭了半夜,又想:“我已和他拜堂成亲,名正言顺的是
    他妻子。这几日中,白天和他练功夫,他就只一本正经的练
    武,从来不乘机在我身上碰一下、摸一把。晚上睡觉,相距
    不过数尺,可是别说不来亲我一亲,连我的手脚也不来捏一
    下,哪像甚么新婚夫妇?别说新婚夫妇,就算是七八十岁的
    老夫老妻,也该亲热一下啊。”
    耳听得石破天睡在后梢之上,呼吸悠长,睡得正香,她
    怒从心起,从身畔摸过柳叶刀,轻轻拔刀出鞘,咬牙自忖:
    “这样的呆木头老公,留在世上何用?”悄悄走到后梢,心道:






    “石郎石郎,这是你自己变了,须莫怪我心狠。”提起刀来正
    要往他头上斫落,终于心中一软,将他肩头轻轻扳过,要在
    他临死之前再瞧他最后一眼。
    石破天在睡梦中转过身来,淡淡的月光洒在他脸上,但
    见他脸上笑容甚甜,不知在做甚么好梦。丁珰心道:“你转眼
    便要死了,让你这好梦做完了再杀不迟,左右也不争在这一
    时半刻。”当下抱膝坐在他身旁,凝视着他的脸,只待他笑容
    一敛,挥刀便斫将下去。
    过了一会,忽听得石破天迷迷糊糊说道:“叮叮当当,你
    ……你为甚么生气?不过……不过你生起气来,模样儿很好
    看,是真的……真的十分好看……我就看上一百天,一千天,
    也决不会够,一万天……十万天,不,五千天……也是不够
    ……”
    丁珰静静的听着,不由得心神荡漾,后道:“石郎,石郎,
    原来你在睡梦之中,也对我念念不忘。这般好听的话若是白
    天里跟我说了,岂不是好?唉,总有一天,你的糊涂病根子
    好了,会跟我说这些话。”眼见船舷边露水沾湿了木板,石破
    天衣衫单薄,心生怜惜,将舱里一张薄被扯了出来,轻轻盖
    在他身上,又向他痴痴的凝视半天,这才回入舱中。
    只听得丁不三骂道:“半夜三更,一只小耗子钻来钻去,
    便是胆子小,想动手却不敢,有甚么屁用?也不知是不是我
    丁家的种?”
    丁珰知道自己的举止都教爷爷瞧在眼里了,这时她心中
    喜欢,对爷爷的讥刺毫不在意,心中反来覆去只是想着这几
    句话:“不过你生起气来,模样儿很好看……我看上一万天,






    十万天,也是不够。”突然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道:
    “这白痴天哥,便在睡梦中说话,也是痴痴的。咱们就活了一
    百岁,也不过三万六千日,哪有甚么十万天可看?”
    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闹了半天,直到四更天时才朦胧睡去,
    但睡不多时,便给石破天的声音惊醒,只听得他在后梢头大
    声嚷道:“咦,这可真奇了!叮叮当当,你的被子,半夜里怎
    么会跑到我身上来?难道被子生脚的么?”
    丁珰大羞,从舱中一跃而起,抢到后梢,只听石破天手
    中拿着那张薄被,说道:“叮叮当当,你说这件事奇怪不奇怪?
    这被子……”丁珰满脸通红,夹手将被子抢了过来,低声喝
    道:“不许再说了,被子生脚,又有甚么奇怪?”石破天道:
    “被子生脚还不奇怪?你说被子的脚在哪里?”
    丁珰一侧头,见那老梢公正在拔篙开船,似笑非笑的斜
    视自己,不由得一张脸更是羞得如同红布相似,嗔道:“你还
    说?”左手便去扭他的耳朵。
    石破天右手一抬,自然而然的使出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
    “鹤翔手”。丁珰右手回转,反拿他胁下。石破天左肘横过,封
    住了他这一拿,右手便去抓她肩头。丁珰将被子往船板上一
    抛,回了一招,她知石破天内劲凌厉,手掌臂膀不和他指掌
    相接。霎时之间两人已拆了十余招。丁珰越打越快,石破天
    全神贯注,居然一丝不漏,待拆到数十招后,丁珰使一招
    “龙腾爪”,直抓他头顶。石破天反腕格去,这一下出手奇快,
    丁珰缩手不及,已被他五指拂中了手腕穴道,只觉一股强劲
    的热力自腕而臂,自臂而腰,直转了下去。这股强劲的内力
    又自腰间直传至腿上,丁珰站立不稳,身子一侧,便倒了下






    来,正好摔在薄被上。
    石破天童心大起,俯身将被子在她身上一裹,抱了起来,
    笑道:“你为甚么扭我?我把你抛到江里喂大鱼。”丁珰给他
    抱着,虽是隔着一条被子,也不由得浑身酸软,又羞又喜,笑
    道:“你敢!”石破天笑道:“为甚么不敢?”将她连人带被的
    轻轻一送,掷入船舱。
    丁珰从被中钻了出来,又走到后梢。石破天怕她再打,退
    了一步,双手摆起架式。
    丁珰笑道:“不玩啦!瞧你这副德性,拉开了架子,倒像
    是个庄稼汉子,哪有半点武林高手的风度!”石破天笑道:
    “我本来就不是武林高手。”丁珰道:“恭喜,恭喜!你这套擒
    拿手法已学会了,青出于蓝,连我做师父的也已不是徒儿的
    对手了。”
    丁不三在船舱中冷冷的道:“要和雪山派高手白万剑较
    量,却还差着这么老大一截。”
    丁珰道:“爷爷,他学功夫学得这么快。只要跟你学得一
    年半载,就算不能天下无敌,做你的孙女婿,却也不丢你老
    人家的脸了。”丁不三冷笑道:“丁老三说过的话,岂有改口
    的?第一、我说过他既要娶你为妻,永远就别想学我武艺;第
    二,我限他十天之内打败白万剑。再过得五天,他性命也不
    在了,还说甚么一年半载?”
    丁珰心中一寒,昨天晚上还想亲手去杀死石破天,今日
    却已万万舍不得石郎死于爷爷之手,但爷爷说过的话,确是
    从来没有不算数的,这便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只有照着原
    来的法子,从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别出机谋。






    于是此后几天之中,丁珰除了吃饭睡觉,只是将这一十
    八路擒拿手的诸般变化,反来覆去的和石破天拆解。到得后
    来,石破天已练得纯熟之极,纵然不借强劲的内力,也已勉
    强可和丁珰攻拒进退,拆个旗鼓相当。
    第八天早晨,丁不三咳嗽一声,说道:“只剩下三天了。”
    丁珰道:“爷爷,你要他去打败白万剑,依我看也不是甚么难
    事。白万剑雪山派的剑法虽然厉害,总还不是我丁家的武功
    可比。石郎这套擒拿手练得差不多了。单凭一双空手,便能
    将那姓白的手中长剑夺了下来。他空手夺人长剑,算不算得
    是胜了?”
    丁不三冷笑道:“小丫头说得好不稀松!凭他这一点子能
    耐,便能将‘气寒西北’手中长剑夺将下来?我叫你乘早别
    发清秋大梦。就是你爷爷,一双空手只怕也夺不下那姓白的
    手中长剑。”丁珰道:“原来连你也夺不下,那么你的武功我
    瞧……哼,哼,也不过……哼,哼!”丁不三怒道:“甚么哼
    哼?”丁珰仰头望着天空,说道:“哼哼就是哼哼,就是说你
    武功了得。”丁不三道:“你说甚么鬼话?哼哼就是说我武功
    稀松平常。”丁珰道:“你自己说你武功稀松平常,可不是我
    说的。”丁不三道:“你哼哼也好,哈哈也好,总而言之,十
    天之内他不能打败白万剑,我就杀了这白痴。”
    丁珰嘟起了小嘴,说道:“你叫他十天之内去打败白万剑,
    但若十天之内找不到那姓白的,可不是石郎的错。”丁不三道:
    “我说十天,就是十天。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十天之内
    不将他打败,我就杀了这小白痴。”丁珰急道:“现下只剩三
    天了,却到哪里找白万剑去?你……你……你当真是不讲道






    理。”丁不三笑道:“丁不三若讲道理,也就不是丁不三了。你
    到江湖上打听打听,丁不三几时讲过道理了?”
    到第九天上,丁不三嘴角边总是挂着一丝微笑,有时斜
    睨石破天,眼神极是古怪,带着三分卑视,却有七分杀气。
    丁珰知道爷爷定是要在第十天上杀了石郎,这时候别说
    石破天的武功仍与白万剑天差地远,就算当真胜得了他,短
    短两天之中,茫茫大江之上,却又到哪里找这“气寒西北”去?
    这日午后,丁珰和石破天拆了一会擒拿手,脸颊晕红,她
    打了个呵欠,说道:“八月天时,还这么热!”坐在石破天身
    边,指着长江中并排而游的两只水鸟,说道:“天哥,你瞧这
    对夫妻水鸟在江中游来游去,何等逍遥快乐,若是一箭把雄
    鸟射死了,雌鸟孤苦伶仃的,岂不可怜?”石破天道:“我以
    前在山里打猎、射鸟的时候,倒也没想到它是雌是雄,依你
    这么说,我以后只拣雌鸟来射罢!”丁珰叹了口气,心道:
    “我这石郎毕竟痴痴呆呆。”又打个呵欠,斜身依着石破天,将
    头靠在他肩上,合上了眼。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你倦了吗?我扶你到船舱里睡,
    好不好?”丁珰迷迷糊糊的道:“不,我就爱这么睡。”石破天
    不便拂她之意,便任由她以自己左肩为枕,只听得她气息悠
    长,越睡越沉,一头秀发擦在自己左颊之上,微感麻痒,却
    也是说不出的舒服。
    突然之间,一缕极细微的声音钻入了自己左耳,轻如蜂
    鸣,几不可辨:“我跟你说话,你只听着,不可点头,更不可
    说话,脸上也不可露出半点惊奇的神气。你最好闭上眼睛,假






    装睡着,再发出一些鼾声,以便遮掩我的话声。”
    石破天大感奇怪,还道她是在说梦话,斜眼看去,但见
    她长长的睫毛覆盖双眼,突然间左眼张开,向他霎了两下,随
    即又闭上了。石破天当即省悟:“原来她要跟我说几句秘密话
    儿,不让爷爷听见。”于是也打了个呵欠,说道:“好倦!”合
    上了眼睛。
    丁珰心下暗喜:“天哥毕竟不是白痴,一点便透,要他装
    睡,他便装得真像。”又低声道:“爷爷说你武功低微,又是
    个白痴,不配做他的孙女婿儿。十天的期限,明天便到,他
    定要将你杀死。咱们又找不着白万剑,就算找到了,你也打
    他不过。唯一的法子,只有咱夫妻俩脱身逃走,躲到深山之
    中,让爷爷找你不到。”
    石破天心道:“好端端地,爷爷怎么会杀我,叮叮当当究
    竟是个小孩子,将爷爷的笑话也当了真,不过她说咱两个躲
    到深山之中,让爷爷找不到,那倒好玩得很。”他一生之中,
    都是二人共处深山,自觉那是自然不过的生涯,这些日子来
    遇到的事无不令他茫然失措,实深盼得能回归深山,想到此
    后相伴的竟是个美丽可爱的叮叮当当,不由得大是兴奋。
    丁珰又道:“咱两个若是上岸逃走,定给爷爷追到,无论
    如何是逃不了的。你记好了,今晚三更时分,我突然抱住爷
    爷,哭叫:‘爷爷,你饶了石郎,别杀他,别杀他!’你便立
    刻抢进舱来,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爷爷的背心正中,左手
    使‘玉女拈针’拿住他后腰。记着,听到我叫‘别杀他’,你
    得赶快动手,是‘虎爪手’和‘玉女拈针’。爷爷被我抱住双
    臂,一时不能分手抵挡,你内力很强,这么一拿,爷爷便不






    能动了。”
    石破天心道:“叮叮当当真是顽皮,叫我帮忙,开爷爷这
    样一个大玩笑,却不知爷爷会不会生气?也罢,她既爱闹着
    玩,我顺着她意思行事便了。想来倒是有趣得紧。”
    丁珰又低声道:“这一抓一拿,可跟我二人生死攸关。你
    用左手摸一下我背心的‘灵台穴’,那‘虎爪手’该当抓在这
    里。”石破天仍是闭着眼睛,慢慢提起左手,在丁珰“灵台
    穴”上轻轻抚摸一下。丁珰道:“是啦,黑暗之中出手要快,
    认穴要准,我拚命抱住爷爷,只能挨得一霎时间,只要他一
    惊觉,立时便能将我摔开,那时你万难抓得到他了。你再轻
    轻碰我后腰的‘悬枢穴’,且看对是不对。那‘玉女拈针’这
    一招,只用大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劲力要从指尖直透穴道。”
    石破天左手缓缓移下,以两根手指在他后腰“悬枢穴”上
    轻轻搔爬了一下,他这时自是丝毫没有使劲,不料丁珰是黄
    花闺女,分外怕痒,给他在后腰上这么轻轻一搔,忍不住格
    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喝:“你胡闹!”石破天哈哈大笑。丁珰
    也伸手去他胁下呵痒。两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把装睡之
    事全然置之脑后。
    这日黄昏时分,老梢公将船泊在江边的一个小市镇旁,上
    岸去沽酒买菜。丁珰道:“天哥,咱们也上岸去走走。”石破
    天道:“甚好!”丁珰携了他手,上岸闲行。
    那小市镇只不过八九十家人家,倒有十来家是鱼行。两
    人行到市梢,眼看身旁无人。石破天道:“爷爷在船舱中睡觉,
    咱们这么拔足便走,岂不就逃走了?”他只盼尽早与丁珰躲入






    深山,丁珰摇头道:“哪有这么容易?就是让咱们逃出十里二
    十里,他一样也能追上。”
    忽听得背后一人粗声道:“不错,你便是逃出一千里,一
    万里,咱们一样也能追上。”
    石破天和丁珰回过头来,只见两名汉子从一颗大树后转
    了出来,向着二人狞笑。石破天识得这两人便是雪山派中的
    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不由得一怔,心下暗暗惊惧。
    原来雪山派两名弟子在长江中发现了石破天的踪迹,上
    船动手,其一身受重伤。白万剑得报,分遣众师弟水陆两路
    追寻。呼延万善和闻万夫这一拨乘马溯江向西追来,竟在这
    小镇上和石破天相遇。呼延万善为人持重,心想自己二人未
    必是这姓石小子的对手,正想依着白师兄的嘱咐发射冲天火
    箭传讯,不料闻万夫忍耐不住,登时叫了出来。
    丁珰也是一惊:“这二人是雪山派弟子,不知白万剑是否
    便在左近?倘若那姓白的也赶了来,爷爷逼着石郎和他动手,
    那可糟了。”向二人横了一眼,啐道:“我们自己说话,谁要
    你们插口?天哥,咱们回船去。”石破天也是心存怯意,点了
    点头,两人转身便走。
    闻万夫向来便瞧不起这师侄,心想:“王万仞王师哥、张
    万风张师弟两人都折在这小子手下,也不知他二人怎么搞的。
    这小子要是当真武功高强,怎么会一招之间便给白师哥擒了
    来?我今日将他擒了去,那可是大功一件,从此在本门中出
    人头地。”当即喝道:“往哪里走?姓石的小子,乖乖跟我走
    罢!”口中叱喝,左手便向石破天肩头抓来。
    石破天侧身避过,使出丁珰所教的擒拿手法,横臂格开






    来招。闻万夫一抓不中,飞脚便向石破天小腹上踢去。
    这一脚如何拆解,石破天却没学过。他这半天中,心头
    反来覆去的便是想着“虎爪手”和“玉女拈针”两招,危急
    之际,所想起的也只这两招。但闻万夫和他相对而立,这两
    招攻人后心的手法却全然用不上,这时他也顾不得合式不合
    式,拔步便抢向对方身后。他内功深厚,转侧便捷无比,这
    么一奔,便已将闻万夫那一足避过,同时右手“虎爪手”抓
    他“灵台穴”,左手“玉女拈针”拿他“悬枢穴”,内力到处,
    闻万夫微一痉挛,便即萎倒。
    呼延万善正欲上前夹攻,突见石破天已拿住师弟要穴,情
    急之下不及抽剑,挥拳往石破天腰间击来。他这一拳用上了
    十成劲力,波的一响,跟着喀喇一声,右臂竟尔震断。
    石破天却只腰间略觉疼痛,松手放开闻万夫时,只见他
    缩成了一团,毫不动弹,扳过他肩头,见他双目上挺,神情
    甚是可怖。石破天吃了一惊,叫道:“啊哟,不好,叮叮当当,
    他……他……他怎么忽然抽筋,莫非……莫非死了?”
    丁珰格的一笑,道:“天哥,你这两招使得甚好,只不过
    慌慌张张的,姿势太也难看。你这么一拿,他死是不会死的,
    残废却免不了,双手双脚,总得治上一年半载罢。”
    石破天伸手去扶闻万夫,道:“真……真对不起,我……
    我不是有意伤你,那怎么……怎么办?叮叮当当,得想法子
    给他治治?”丁珰伸手从闻万夫身畔抽出长剑,道:“你要让
    他不多受苦楚?那容易得紧,一剑杀了就是。”石破天忙道:
    “不行,不行!”
    呼延万善怒道:“你这两个无耻小妖。雪山派弟子能杀不






    能辱。今日老子师兄弟折在你手里,快快把我们两个都杀了。
    多说这些气人的话干么?”
    石破天深恐丁珰真的将闻万夫杀了,忙夺下她手中长剑,
    在地下一插,说道:“叮叮当当,快……快回去罢。”拉着她
    衣袖,快步回船。丁珰哂道:“听人说长乐帮石帮主心狠手辣,
    杀人不眨眼,怎地忽然婆婆妈妈起来?刚才之事,可别跟爷
    爷说。”石破天道:“是,我不说,你说那个人,他……他当
    真会手足残废?”丁珰道:“你拿了他两处要穴,若还不能令
    他手足残废,咱们丁家这一十八路擒拿手法还有甚么用处?”
    石破天道:“那怎么你叫我待会也这么去擒拿爷爷?”丁珰笑
    道:“傻哥哥,爷爷是何等样人物,岂可和雪山派中这等脓包
    相比?你若侥幸能拿住爷爷这两处要穴,又能使上内力,最
    多令他两三个时辰难以行动,难道还能叫他残废了?”
    石破天心头栗栗,怔忡不安,只是想着闻万夫适才的可
    怖模样。
    这一晚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到得半夜,果然听得丁珰
    在船舱中叫了起来:“爷爷,爷爷,你饶了石郎性命,别杀他,
    别杀他!”石破天急跃而起,抢到舱中,朦胧中只见丁珰抱了
    丁不三的上身,不住的叫:“爷爷,别杀石郎!”
    石破天伸出双手,便要往丁不三后心抓去,陡然想起闻
    万夫缩成一团的可怖神情,心道:“我这双手抓将下去,倘若
    将爷爷也抓成这般模样,那可太对不起他,我……我决计不
    可。”当即悄悄退出船舱,抱头而睡。
    丁珰眼见石破天抢进舱来,时刻配合得恰到好处,正欣
    喜间,不料他迟疑片刻,便即退出,功败垂成,不由得又急






    又怒。
    石破天回到后梢,心中兀自怦怦乱跳,过了一会,只听
    得丁珰道:“啊哟,爷爷,我怎么抱着你?我……我刚才做了
    个恶梦,梦见你将石郎打死了,我求你……求你饶他性命,你
    总是不答应,谢天谢地,只不过是个梦。”
    却听丁不三道:“你做梦也好,不做梦也好,天一亮便是
    咱们说好了的第十天。且瞧他这一日之中,能不能找到白万
    剑来将他打敌了。”丁珰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石郎不是
    白痴!”丁不三道:“是啊,他良心好!良心好的人便是傻子,
    便是白痴,该死之极。唉,以‘虎爪手’抓‘灵台穴’,以
    ‘玉女拈针’拿‘悬枢穴’,妙计啊妙计!就可惜白痴良心好,
    不忍下手。不忍下手,就是白痴,白痴就是该死。”
    这几句话钻入了舱内舱外丁珰和石破天耳里,两人同时
    大惊:“爷爷怎知道我们的计策?”石破天还不怎么样,丁珰
    却不由得遍体都是冷汗,心想:“原来爷爷早已知晓,那么暗
    中自必有备,天哥刚才没有下手,也不知是福是祸?”
    石破天浑浑噩噩,却绝不信次日丁不三真会下手杀他,过
    不多时,便即睡着了。
    天刚破晓,忽听得岸上人声喧哗,纷纷叫嚷:“在这里了!”
    “便是这艘船。”“别让老妖怪走了!”石破天坐起身来,只见
    岸边十多人手提灯笼火把,奔到船边,当先四五人抢上船头,
    大声叱喝:“老妖怪在哪里!害人老妖往哪里逃?”
    丁不三从船舱中钻了出来,喝道:“甚么东西在这里大呼
    小叫的?”






    一条汉子喝道:“是他,是他!快泼!”他身后两人手中
    拿着竹做的喷筒,对准丁不三,两股血水向他急速射去。岸
    上众人欢呼吆喝:“黑狗血洒中老妖怪,他就逃不了!”
    可是这两股狗血哪里能溅中丁不三半点?他腾身而起,心
    下大怒:“哪里来的妄人,当老夫是妖怪,用黑狗血喷我?”旁
    人不去惹他,他喜怒无常之时,举手便能杀人,何况有人欺
    上头来?他身子落下来时,双脚齐飞,踢中两名手持喷筒的
    汉子,跟着呼的一掌,将当先的大汉击得直飞出去。这三人
    都不会甚么武功,中了这江湖怪杰的拳脚,哪里还有性命?两
    个人当即死在船头,当先的那条大汉在半空中便狂喷鲜血。
    丁不三又要举脚向余人扫去,忽听得丁珰在身后冷冷的
    道:“爷爷,一日不过三”!”
    丁不三一怔,盛怒之下,险些儿忘了自己当年立下的毒
    誓,这一脚离那船头汉子已不过尺许,当下硬生生的收了回
    来。
    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叫道:“老妖怪厉害,快逃,快逃!”
    霎时之间逃了个干干净净,灯笼火把有的抛在江中,有的丢
    在岸上。三具尸首一在岸上,二在船头,谁也顾不得了。
    丁不三将船头的尸首踢入江中,向梢公道:“快开船,再
    有人来,我可不能杀啦!”那梢公吓得呆了,双手不住发抖,
    几乎无力拔篙。丁不三提起竹篙,将船撑离岸边。狗血没射
    到人,却都射在舱里,腥气难闻。
    丁不三冷冷的道:“阿珰,你捣这鬼为了甚么?”丁珰笑
    道:“爷爷,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丁不三道:“我几时说过
    话不算数了?”丁珰道:“好,你说十天一满,若是石郎没将






    那姓白的打败,便要杀他。今日是第十日,可是你已经杀了
    三个人啦!”
    丁不三一凛,怒道:“小丫头,诡计多端,原来爷爷上了
    你的恶当。”
    丁珰极是得意,笑吟吟的道:“丁家三老爷素来说话算数,
    你说在第十天上定要杀了这小子,可是‘一日不过三’,你已
    杀了三个人,这第四个人,便不能杀了。你既在第十天上杀
    他不得,以后也就不能再杀了。我瞧你的孙女婿儿也不是真
    的甚么白痴,等他身子慢慢复原,武功自会大进,包不丢了
    你的脸面便是。”
    丁不三伸足在船头用力一蹬,喀的一声,船头木板登时
    给他踹了一个洞,怒道:“不成,不成!丁不三折在你小丫头
    手下,便已丢了脸。”丁珰笑道:“我是你的孙女儿,大家是
    一家人,有甚么丢不丢脸的?这件事我又不会说出去。”丁不
    三怒道:“我输了便心中不痛快,你说不说有甚么相干?”丁
    珰道:“那就算是你赢好了。”丁不三道:“输便输,赢便赢。
    我又不是你那不成器的四爷爷,他小时候跟我打架,输了反
    而自吹是赢了。”
    石破天听着他祖孙二人对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
    人是丁珰故意引了来给她爷爷杀的,好让他连杀三人之后,限
    于“一日不过三”的规定,便不能再杀他,眼看丁不三于一
    瞬间连杀三人的凶狠神态,那么要杀死自己的话,只怕也不
    是开玩笑了;见丁珰笑嘻嘻的走到后梢,便道:“叮叮当当,
    你为了救我性命,却无缘无故的害死了三人,那不是……不
    是太也残忍了么?”丁珰脸一沉,说道:“是你害的,怎么反






    而怪起我来了?”石破天惘然道:“是……是我害的?”丁珰道:
    “怎么不是?‘昨晚你事到临头,不敢动手。否则咱二人早已
    逃得远远的了,又何至累那三人无辜送命?”
    石破天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一时说不出话来。
    忽听得丁不三哈哈大笑,说道:“有了,有了!姓石的小
    子,爷爷要挖出你的眼珠子,斩了你的双手,教你死是死不
    了,却成为一个废人。我只须不取你性命,那就不算破了
    ‘一日不过三’的规矩。”丁珰和石破天面面相觑,神色大变。
    丁不三越想越得意,不住口的道:“妙计,妙计!小白痴,
    我不杀死你,却将你弄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阿珰哪,那
    总可以的罢?”丁珰一时无辞可辩,只得道:“这第十天又没
    过,说不定待会就遇到白万剑,石郎又出手将他打败了呢?”
    丁不三呵呵而笑,道:“不错,不错,咱们须得公平交易,童
    叟无欺。爷爷等到今晚三更再动手便了。”
    丁珰愁肠百结,再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令石破天脱此危
    难。偏偏石破天似是仍不知大祸临头,反来问她:“你为甚么
    皱起了眉头,有甚么心事?”丁珰嗔道:“你没听爷爷说么?他
    要挖了你的眼珠子,斩了你的双手。”石破天笑道:“爷爷说
    笑话吓人呢,你也当真!他挖了我眼睛、斩了我双手去,又
    有甚么用?我又没得罪他。”
    丁珰由嗔转怒,心道:“这人行事婆婆妈妈,脑筋糊里糊
    涂,我一辈子跟着他确也没趣得紧,爷爷要杀他,让他死了
    便是。”但想到爷爷待会将他挖去双目、斩去双手,自己如果
    回心转意,又要起他来,我叮叮当当嫁了这么一个没眼没手
    的丈夫,更加无味已极。






    眼见太阳渐渐西沉,丁珰面向船尾,见自己和石破天的
    影子双双浮在江面之上,就像是游泳一般,随舟逐波而西。丁
    珰侧过身来,见石破天背脊向着自己,她双手伸出,便向他
    背心要穴拿去。她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石破天背心“灵台
    穴”,左手以“玉女拈针”拿他“悬枢穴”。石破天绝无防备,
    被他拿住后立时全身酸软,动弹不得。
    丁珰却受到他内力霸荡,身子向后反弹,险些堕入江中,

    伸手抓住船篷,骂道:“爷爷要挖你双眼,斩你双手,你这种
    废人留在世上,就算不丢爷爷的脸,我叮叮当当也没脸见人
    了。也不用爷爷动手,我自己先挖出你的眼珠子。”在后梢取
    过一条长长的帆索,将石破天双手双脚都缚住了,又将帆索
    从肩至脚,一圈又一圈的紧紧捆绑,少说也缠了八九十圈,直
    如一只大粽子相似。
    本来如此这般的被擒拿了穴道,一个对时中难以开口说
    话,但石破天内力深厚,四肢虽不能动,却张口说道:“叮叮
    当当,你跟我闹着玩吗?”他话是这般说,但见着丁珰凶狠的
    神气,也已知道大事不妙,眼神中流露出乞怜之色。丁珰伸
    足在他腰间狠狠踢了一脚,骂道:“哼,我跟你闹着玩?死在
    临头。还在发你的清秋大梦,这般的傻蛋,我将你千刀万剐,
    也是不冤”飕的一声,拔出了柳叶刀来,在石破天脸颊上来
    回擦了两下,作磨刀之状。
    石破天大骇,说道:“叮叮当当,我今后总是听你的话就
    是。你杀了我,我……我……可活不转来啦!”丁珰恨恨的道:
    “谁要你活转来了?我有心救你性命,你偏不照我吩咐。那是
    你自寻死路,又怪得谁来?我此刻不杀你,爷爷也会害你。哼,






    是我丈夫,要杀便由我自己动手,让别人来杀我丈夫,我叮
    叮当当一世也不快活。”
    石破天道:“你饶了我,我不再做你丈夫便是。”他说这
    几句话,已是在极情哀求,只是自幼禀承母训,不能向人求
    恳,这个“求”字却始终不出口。
    丁珰道:“天地也拜过了,怎能不做我丈夫?再罗唆,我
    一刀便砍下你的狗头。”
    石破天吓得不敢再作声。只听得丁不三笑道:“很好,很
    好,妙得很!那才是丁不三的乖孙女儿。爽爽快快,一刀两
    段便是!”
    那老梢公见丁珰举刀要杀人,吓得全身发抖,舵也掌得
    歪了。船身斜里横过去,恰好迎面一艘小船顺着江水激流冲
    将过来,眼见两船便要相撞。对面小船上的梢公大叫:“扳梢,
    扳梢!”
    丁珰提起刀来,落日余晖映在刀锋之上,只照得石破天
    双目微眯,猛见丁珰手臂往下急落,拍的一声响,这一刀却
    砍得偏了,砍在他头旁数寸处的船板上。丁珰随即撤手放刀,
    双手抓起石破天的身子,双臂运劲向外一抛,将他向着擦舟
    而过的小船船舱摔去。
    丁不三见孙女突施诡计,怒喝:“你……你干甚么?”飞
    身从舱中扑出,伸手去抓石破天时,终究慢了一步。江流湍
    急,两船瞬息间已相距十余丈,丁不三轻功再高,却也无法
    纵跳过去。他反手重重打了丁珰一个耳光,大叫:“回舵,回
    舵,快追!”
    但长江之中风劲水急,岂能片刻之间便能回舵!何况那






    小船轻舟疾行,越驶越远,再也追不上了。






    九 大粽子
    石破天耳畔呼呼风响,身子在空中转了半个圈,落下时
    脸孔朝下俯伏,但觉着身处甚是柔软,倒也不感疼痛,只是
    黑沉沉的目不见物,但听得耳畔有人惊呼。他身不能动,也
    不敢开口说话,鼻中闻到一阵幽香,似是回到了长乐帮总舵
    中自己的床上。
    微一定神,果然觉到是躺在被褥之上,口鼻埋在一个枕
    头之中,枕畔却另有一个人头,长发披枕,竟然是个女子。石
    破天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甚么人?你……你怎么
    ……”石破天道:“我……我……”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那女
    子道:“你怎么钻到我们船里?我一刀便将你杀了!”石破天
    大叫:“不,不是我自己钻进来的,是人家摔我进来的。”那
    女子急道:“你……你……你快出去,怎么爬在我被……被窝
    里?”
    石破天一凝神间,果觉自己胸前有褥,背上有被,脸上
    有枕,而且被褥之间更是颇为温暖,才知丁珰这么一掷,恰
    巧将他摔入这艘小船的舱门,穿入船舱中一个被窝:更糟的
    是,从那女子的话中听来,似乎这被窝竟是她的。他若非手
    足被绑,早已急跃而起,逃了出去,偏生身上穴道未解,连






    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只得说道:“我动不得,求求你,将我
    搬了出去,推出去也好,踢出去也好。”
    只听得脚后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道:“这混蛋说甚么胡
    话?快将他一刀杀了。”那女子道:“奶奶,若是杀了他,我
    被窝中都是鲜血,那……那怎么办?”语气甚是焦急。那老妇
    怒道:“那是甚么鬼东西?喂,你这混蛋,快爬出来。”
    石破天急道:“我真是动不得啊,你们瞧,我给人抓了灵
    台穴,又拿了悬枢穴,全身又给绑得结结实实,要移动半分
    也动不了。这位姑娘还是太太,你快起来罢,咱们睡在一个
    被窝里,可……可实在不大妙。”
    那女子啐道:“甚么太太的?我是姑娘,我也动不了。奶
    奶,你……你快想个法子,这个人当真是给人绑着的。”石破
    天道:“老太太,我求求你,劳你驾,把我拉出去。我……我
    得罪这位姑娘……唉……这个……真是说不过去。”
    那老妇怒道:“小混蛋,倒来说风凉话。”那姑娘道:“奶
    奶,咱们叫后梢的船家来把他提出去,好不好?”那老妇道:
    “不成,不成!这般乱七八糟的情景,怎能让旁人见到?偏生
    你我又动弹不得,这……这……”
    石破天心道:“莫非这位老太太和那姑娘也给人绑住了?”
    那老妇不住口的怒骂:“小混蛋,臭混蛋,你怎么别的船
    不去,偏偏撞到我们这里来?阿绣,把他杀了,被窝中有血,
    有甚么要紧?这人早晚总是要杀的。”那姑娘道:“我没力气
    杀人。”那老妇道:“用刀子慢慢的锯断了他喉管,这小混蛋
    就活不了。”
    石破天大叫:“锯不得,锯不得!我的血脏得很,把这香






    喷喷的被窝弄得一塌糊涂,而且……而且……被窝里有个死
    尸,也很不妙。”只听得嘤的一声,那姑娘显是听到“被窝里
    有个死尸”这话甚是害怕,石破天心中一喜,听那姑娘道:
    “奶奶,我拔刀子也没力气。”石破天道:“你没力气拔刀子,
    那再好也没有了。我此刻动不得,你若是将我杀了,我就变
    成了僵尸,躺在你身旁,那有多可怕。我活着不能动,变成
    僵尸,就能动了,我两只冷冰冰的僵尸手握住你的喉咙
    ……”
    那姑娘给他说得更加怕了,忙道:“我不杀你,我不杀你!”
    过了一会儿,又道:“奶奶,怎生想个法子,叫他出去?”那
    老妇道:“我在想哪,你别多说话。”
    这时已然入夜,船舱中漆黑一团。石破天和那姑娘虽然
    同盖一被,幸好掷进来时偏在一旁,没碰到她身子,黑暗中
    只听得那姑娘气息急促,显然十分惶急。过了良久,那老妇
    仍是没想出甚么法子来。
    突然之间,远处传来两下尖锐的啸声,静夜中十分凄厉
    刺耳。跟着飘来一阵大笑之声,声音苍老豪迈。那人边笑边
    呼:“小翠,我等了你一日一晚,怎么这会儿才到?”
    那姑娘急道:“奶奶,他……他迎上来了,那便如何是好?”
    那老妇哼了一声,说道:“你再也别作声,我正在凝聚真气,
    但须足上经脉稍通,能有片刻动弹,我便往江心一跳,免得
    受这老妖之辱。”那姑娘急道:“奶奶,奶奶,那使不得。”那
    老妇怒道:“我叫你别来打扰我。奶奶投江之时,你跟不跟我
    去?”那姑娘微一迟疑,说道:“我……我跟着奶奶一块儿死。”
    那老妇道:“好!”说了这个“好”后,便再也不作声了。






    石破天两度尝过这“走火”的滋味,心想:“原来这老太
    太和小姑娘都是练内功走火,以致动弹不得,偏生敌人在这
    当头赶到,那当真为难之极。”
    只听下游那苍老的声音又叫道:“你爱比剑也好,斗拳也
    好,丁老四定然奉陪到底。小翠,你怎么不回答我?”这时话
    声又已近了数十丈。过不多时,只听得半空中呛啷啷铁链响
    动,跟着拍的一声巨响,一件东西落到了船上,显是迎面而
    来的船上有人掷来铁锚铁链。后梢的船家大叫:“喂,喂,干
    甚么?干甚么?”
    石破天只觉坐船向右急剧倾侧,不由自主的也向右滚去,
    那姑娘向他侧过来,靠在他身上。石破天道:“这个……这个
    ……你……”要想叫她别靠在自己身上,但随即想起她跟自
    己一样,也是动弹不得,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跟着觉得船头一沉,有人跃到了船上,倾侧的船身又回
    复平稳。那老人站在船头说道:“小翠,我来啦,咱们是不是
    就动手?”
    后梢的船家叫道:“你这么搅,两艘船都要给你弄翻了。”
    那老人怒道:“狗贼,快给我闭了你的鸟嘴!”提起铁锚掷出。
    两艘船便即分开,同时顺着江水疾流下去。船家见他如此神
    力,将一只两百来斤重的铁锚掷来掷去,有如无物,吓得挢
    舌不下,再也不敢作声了。
    那老人笑道:“小翠,我任船头等你。你伏在舱里想施暗
    算,我可不上你当。”
    石破天心头一宽,心想他一时不进舱来,便可多挨得片
    刻,但随即想起,多挨片刻,未必是好,那老妇若能凝聚真






    气,便要挟了这小姑娘投江自尽,这时那姑娘的耳朵正挨在
    他口边,便低声道:“姑娘,你叫你奶奶别跳到江里。”
    那姑娘道:“她……她不肯的,一定要跳江。”一时悲伤
    不禁,流下泪来,眼泪既夺眶而出,便再也忍耐不住,抽抽
    噎噎的哭了起来,泪水滚滚,沾湿了石破天的脸颊。她哽咽
    道:“对……对不住!我的眼泪流到了你脸上。”这姑娘竟是
    十分斯文有礼。
    石破天轻叹一声,说道:“姑娘不用客气。一些眼泪水,
    又算得了甚么?”那姑娘泣道:“我不愿意死。可是船头那人
    很凶,奶奶说宁可死了,也不能落在他手里。我……我的眼
    泪,真对不住,你可别见怪……”只听得船板格的一声响,船
    舱彼端一个人影坐了起来。
    石破天本来口目向下,埋在枕上,但滚动之下,已侧在
    一旁,见到这人坐起,心中怦怦乱跳,颤声说道:“姑……姑
    娘,你奶奶坐起来啦。”那姑娘“啊”的一声,她脸孔对着石
    破天,已瞧不见舱中情景。过了一会,只听石破天叫道:“老
    太太,你别抓她,她不愿意陪你投江自尽,救人哪,救人哪!”
    船头上那老人听到船舱中有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奇道:
    “甚么人大呼小叫?”
    石破天道:“你快进来救人。老太太要投江自尽了。”
    那老人大惊,一掌将船篷掀起了半边,右手探出,已抓
    住了那老妇的手臂。那老妇凝聚了半天的真气立时涣散,应
    声而倒。那老人一搭她的脉搏,惊道:“小翠,你是练功走了
    火吗?干么不早说,却在强撑?”那老妇气喘喘的道:“放开
    手,别管我,快滚出去!”那老人道:“你经脉逆转,甚是凶






    险,若不早救,只怕……只怕要成为残废。我来助你一臂之
    力。”那老妇怒道:“你再碰一下我的身子,我纵不能动,也
    要咬舌头,立时自尽。”
    那老人忙缩回手掌,说道:“你的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
    经、手少阳三焦经全都乱了,这个……这个……”那老妇道:
    “你一心一意只想胜过我。我练功走火,岂不是再好也没有了?
    正好如了你的心愿。”那老人道:“咱们不谈这个。阿绣,你
    怎么了?快劝劝你奶奶。你……你……咦!你怎么跟一个大
    男人睡在一起,他是你的情郎,还是你的小女婿儿?”
    阿绣和石破天齐声道:“不,不是的,我们都动不了啦。”
    那老人大是奇怪,伸手将石破天一拉。石破人给帆索绑
    得直挺挺地,腰不能曲,手不能弯,给他这么一拉,便如一
    根木材般从被窝中竖了起来。那老人出其不意,倒吓了一大
    跳,待得看清,不禁哈哈大笑,道:“阿绣,端阳节早过,你
    却在被窝中藏了一只大粽子。”
    阿绣急道:“不是的,他是外边飞进来的,不……不是我
    藏的。”
    那老人笑道:“你怎么也不能动,也变成了一只大粽子
    么?”
    那老妇厉声道:“你敢伸一根指头碰到阿绣,我和你拚
    命。”
    那老人叹了口气,道:“好,我不碰她。”转头向梢公道:
    “船家,转舵掉头,扯起帆来,我叫你停时便停船。”那梢公
    不敢违拗,应道:“是!”慢慢转舵。
    那老妇怒道:“干甚么?”那老人道:“接你到碧螺山去好






    好调养。你这次走火,非同小可。”那老妇道:“我死也不上
    碧螺山。我又没输给你,干么迫我到你的狗窝去?”那老人道:
    “咱们约好了在长江比武,我输了到你家磕头,你输了便到我
    家里。是你自己练功走火也好,是你斗不过我也好,总而言
    之,这一次你非上碧螺山走一遭不可。我几十年来的心愿,这
    番总算得偿,妙极,妙极!”那老妇怒发如狂,叫道:“不去,
    不去,不……”越叫越凄厉,陡然间一口气转不过来,竟尔
    晕了过去。
    那老人笑吟吟的道:“你不去也得去,今日还由得你吗?”
    石破天忍不住插口道:“她既不愿去,你怎能勉强人家?”
    那老人大怒,喝道:“要你放甚么狗屁?”反掌便往他脸
    上打去。
    这一掌眼见便要打得他头晕眼花、牙齿跌落,突然之间,
    见到石破天脸上一个漆黑的掌印,那老人一怔之下,登时收
    掌,笑道:“啊哈,大粽子,我道是谁将你绑成这等模样,原
    来是我那乖乖侄孙女。你脸上这一掌,是给我侄孙女打的,是
    不是?”
    石破天不明所以,问道:“你侄孙女?”那老人道:“你还
    不知老夫是谁?我是丁不四,丁不三是我哥哥,他年纪比我
    大,武功却不及我……我的侄孙女……”石破天看他相貌确
    与丁不三有几分相似,服饰也差不多,只是腰间缠着一条黄
    光灿然的金带,便道:“啊,是了,叮叮当当是你侄孙女,不
    错,这一掌正是叮叮当当打的,我也是给她绑的。”
    丁不四捧腹大笑,道:“我原说天下除了阿珰这小丫头,
    再没第二个人这么顽皮淘气。很好,很好,很好!她为甚么






    绑你?”石破天道:“她爷爷要杀我,说我武功太差,是个白
    痴。”丁不四更是大乐,笑得弯下腰来,道:“老三要杀的人,
    老四既然撞上了,那就……那就……”石破天惊道:“你也要
    杀?”
    丁不四道:“丁不四的心意,天下有谁猜得中?你以为我
    要杀你,我就偏偏不杀。”站起身来,左手抓住石破天后领提
    将起来,右手并掌如刀,在他身上重重缠绕的帆索自上而下
    急划而落,数十重帆索立时纷纷断绝,当真是利刃也未必有
    如此锋锐。
    石破天赞道:“老爷子,你这手功夫厉害得很,那叫甚么
    名堂?”
    丁不四听石破天一赞,登时心花怒放,道:“这一手功夫
    自然了不起,普天下能有如此功力的,除了丁不四外,只怕
    再无第二人了。这手功夫吗?叫做……”
    这时那老妇已醒,听到丁不四自吹自擂,当即冷笑道:
    “哼,耗子上天平,自称自赞!这一手‘快刀斩乱麻’,不论
    哪个学过几手三脚猫把式的庄稼汉子,又有谁不会使了?”丁
    不四道:“呸!呸!学过几手三脚猫把式的人,就会使我这手
    ‘快刀斩乱麻’?你倒使给我瞧瞧!”那老妇道:“你明知我练
    功走火,没了力气,来说这种风凉言语。大粽子,我跟你说,
    你到随便哪一处市镇上,见到有人练把式卖膏药,骗人骗财,
    只须给他一文两文,他就会练这手‘快刀斩乱麻’给你瞧,包
    管跟这老骗子练得一模一样,没半点分别,说不定还比他强
    些。这是普天下骗人的混蛋都会的法门,又有甚么希罕了?”
    丁不四听那老妇说得刻薄,不由得怒发如狂,顺手便向






    她肩头抓落。
    石破天叫道:“不可动粗!”斜身反手,向他右腕上切去,
    正是丁珰所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一招“白鹅手”。他被丁珰
    拿中穴道后为时已久,在内力撞击之下,穴道渐解,待得身
    上帆索断绝,血行顺畅,立时行动自如。
    丁不四“咦”的一声,反手勾他小臂。石破天于这一十
    八路擒拿手练得已甚纯熟,当即变招,左掌拍出,右手取对
    方双目。丁不四喝道:“好!这是老三的擒拿手。”伸臂上前,
    压他手肘。石破天双臂圈转,两拳反击他太阳穴。丁不四两
    条手臂自下穿上,向外一分,快如电闪般向石破天手臂上震
    去。只道这一震之下,石破天双臂立断,不料四臂相撞,石
    破天稳立不动,丁不四却感上身一阵酸麻,喀喇一声,足下
    所踏的一块船板从中折断,船身也向左右猛烈摇晃两下。他
    急忙后退了一步,以免陷入断板,口中又是“咦”的一声。
    他前一声“咦”,只是惊异石破天居然会使他丁家的一十
    八路擒拿手,但当双臂与石破天较劲,震得他退出一步,那
    一声“咦”却是大大的吃惊,只觉这年轻人内力充盈厚实,直
    是无穷无尽,自己适才虽然未出全力,但对方浑若无事,自
    己却踏断了船板,可说已输了一招。此人这等厉害,怎能为
    丁珰所擒?脸上又怎会给她打中一掌?一时心中疑团丛生。
    那老妇惊诧之情丝毫不亚于丁不四,当即哈哈大笑,说
    道:“连……连一个浑小子也……也……也……”一时气息不
    畅,却说不下去了。丁不四怒道:“我代你说了罢,‘连一个
    浑小子也斗不过,逞甚么英雄好汉?’是不是?这句你说不出
    口。只怕将你憋也憋死了。”那老妇满脸笑容。连连点头。






    丁不四侧头向石破天道:“大粽子,你……你师父是谁?”
    石破天搔了搔头,心想自己虽向谢烟客和丁珰学过武功,却
    没拜过师父,说道:“我没师父!”丁不四怒道:“胡说八道,
    那么你这一十八路擒拿手,又是哪里偷学得来的?”石破天道:
    “我不是偷学得来的,叮叮当当教了我十天。她不是我师父,
    是我……是我……”要想说“是我妻子”总觉有些不妥,便
    不说了。丁不四更是恼怒,骂道:“你奶奶的,这武功是阿珰
    教你的?胡说八道。”
    那老妇这时已顺过气来,冷冷的道:“江湖上人人都说,
    ‘丁氏双雄,一是英雄,一是狗熊!’这句话当真不错。今日
    老婆子亲眼目睹,果然是江湖传言。千真万确。”
    丁不四气得哇哇大叫,道:“几时有这句话了?定是你捏
    造出来的。你说,谁是英雄,谁是狗熊?我的武功比老三强,
    武林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那老妇不敢急促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说道:“丁珰
    是丁老三的孙女儿。丁老三教了他儿子,他儿子教他的女儿
    丁珰,丁珰又教这个浑小子,这浑小子只学了十天,就胜过
    了丁老四,你教天下人去评……评……评……”连说了三个
    “评”字,一口气又转不过来了。
    丁不四听着她慢条斯理,一板一眼的说话,早已十分不
    耐,这时忍不住抢着说道:“我来代你说:‘你教天下人评评
    这道理看,到底谁是英雄,谁是狗熊?自然丁老三是英雄,丁
    老四是狗熊!’”越说声音越响,到后来声如雷震,满江皆闻。
    那老妇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道:“你……你自己知道就
    好。”这几个字说的气若游丝,但听在丁不四耳中,却令他愤






    懑难当,大声叫道:“谁说这大粽子胜过丁老四了?来,来,
    来,咱们再比过!我不在……不在……”
    他本想说“不在三招之内就将你打下江去,那就如何如
    何”,但说到口边,心想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三招之内”只
    怕拾夺他不下,要想说“十招之内”,仍觉没有把握,说“二
    十招”罢,还是怕这句话说得太满,若说“一百招之内”,却
    已没了英雄气概,自己一个成名人物,要花到一百招才能将
    侄孙女儿的徒弟打败,那又有甚么了不起?他略一迟疑,那
    老妇已道:“你不在十万招之内将他打败,你就拜他……拜他
    ……拜他……咳……咳……”
    丁不四怒吼:“‘你就拜他为师!’你要说这句话,是不
    是?”“拜他为师”这四个字一出口,身子已纵在半空,掌影
    翻飞,向石破天头顶及胸口同时拍落。
    石破天虽学过一十八路擒拿手法,但只能拆解丁珰的一
    十八路擒拿手,学时既非活学,用时也不能活用,眼见丁不
    四犹似千手万掌般拍将下来,哪里能够抵御?只得双掌上伸,
    护住头顶,便在这时,后颈大椎穴上感到一阵极沉重的压力,
    已然中掌。
    那大椎穴乃人手足三阳督脉之会,最是要害,但也正因
    是人手足三阳督脉之会,诸处经脉中内力同时生出反击的劲
    道。丁不四只感全身剧震,向旁反弹了开去,看石破天时,却
    是浑若无事。这一招石破天固然被他击中,但丁不四反而向
    外弹去,不能说分了输赢。
    那老妇却阴阳怪气的道:“丁不四,人家故意让你击中,
    你却给弹了开去,当真无用之极,只是一招,你便输了。”丁






    不四怒道:“我怎么输了?胡说八道!”那老妇道:“就算你没
    有输,那么你让他在你大椎穴上拍一掌看。如果你不死,也
    能将他弹开几步,那么你们就算打成平手。”丁不四心想:
    “这小子内力雄厚之极,我大椎穴若给他击上一掌,那是不死
    也得重伤。”说道:“好端端地,我为甚么要给他打?你的大
    椎穴倒给我打一掌看。”那老妇道:“早知丁狗熊没种,就只
    会一门取巧捡便宜的功夫,若是跟人家一掌还一掌、一拳还
    一拳的文比,谁也不得躲闪挡架,你就不敢。”
    丁不四给她说中了心事,讪讪的道:“这等蛮打,是不会
    武功的粗鲁汉子所为,咱们武学名家,怎么能玩这等笨法子?”
    他自知这番话强词夺理,经不起驳,在那老妇笑声中,向石
    破天道:“再来,再来,咱们再比过。”
    石破天道:“我只学过叮叮当当教的那些擒拿手,别的武
    功都不会,你刚才那样手掌乱晃的功夫,我不会招架。老爷
    子,就算你赢了,咱们不比啦。”
    那“就算你赢了”这五个字,听在丁不四耳中极不受用,
    他大声说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哪有甚么算不算的?我
    让你先动手,你过来打我啊。”石破天摇头道:“我就是不会。”
    丁不四听那老妇不住冷笑,心头火起,骂道:“他妈的,你不
    会,我来教你。你瞧仔细了,你这样出掌打我,我就这么架
    开,跟着反手这么打你,你就斜身这么闪过,跟着左手拳头
    打我这里。”
    石破天学招倒是很快,依样出手,丁不四回手反击。两
    人只拆得四招,丁不四呼的一拳打到,石破天不知如何还手,
    双手下垂,说道:“下面的我不会了。”






    丁不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都是我教你的,那还
    比甚么武?”石破天道:“我原说不用比啦,算你赢就是了。”
    丁不四道:“不成,我若不是真正胜了你,小翠一辈子都笑话
    我,丁大英雄给她说成是丁大狗熊,我这张脸往哪里搁去?你
    记着,我这么打来,你不用招架,抢上一步,伸指反来戳我
    小腹,这一招很是阴毒,我这拳就不能打实了,就只得避让,
    这叫做以攻为守,攻敌之所必救。”
    他口中教招,手上比划。石破天用心记忆,学会后两人
    便从头打起,打到丁不四所教的武功用尽之时,便即停了,只
    得一个往下再教,一个继续又学。丁不四这些拳法掌法变化
    甚是繁复,但他与石破天对打,却只以曾经教过的为限。
    丁不四心想这般斗将下去,如何胜得了他?唯一机缘只
    是这浑小子将所学的招数忘了,拆解稍有错误,便立中自己
    毒手。但偏偏石破天记性极好,丁不四只教过一遍,他便牢
    牢记住。两人直拆了数十招,他招式中仍无破绽。
    那老妇不时发出几下冷笑之声,又令丁不四不敢以凡庸
    的招数相授,只要攻守之际有一招不够凌厉精妙,那老妇便
    出言相讥。她走火之后虽然行动不得,但眼光仍是十分厉害,
    就算是一招高明武功,她也要故意诋毁几句,何况是不十分
    出色精奥之着。
    丁不四打醒了精神,传授石破天拳掌,这股全力以赴的
    兢兢业业之意,竟丝毫不亚于当年数度和那老妇真刀真枪的
    拚斗。又教了数十招,天色将明,丁不四渐感焦躁,突然拳
    法一变,使出一招先前教过的“渴马奔泉”,连拳带人,猛地
    扑将过去。






    石破天叫道:“次序不对了!”丁不四道:“有甚么次序不
    次序的?只要是教过你的便行。”石破天倒也没忘他曾教过用
    “粉蝶翻飞”来拆解,当即依式纵身闪开。丁不四心想:“我
    只须将你逼下江去,就算是赢了。小翠再要说嘴,也已无用。”
    踏上一步,一招“横扫千军”,双臂猛扫过去。石破天仍是依
    式使招“和风细雨”,避开了对方狂暴的攻势,但这步一退,
    左足已踏上了船舷。
    丁不四大喜,喝道:“下去罢!”一招“钟鼓齐鸣”,双拳
    环击,攻他左右太阳穴。依照丁不四所授的功夫,石破天该
    当退后一步,再以“春云乍展”化开来掌,可是此刻身后已
    无退路,一步后退,便踏入了江中,情急之下难以多想,生
    平学得最熟的只是丁珰教的那两招,也不理会用得上用不上,
    一闪身,已穿到了丁不四背后,右手以“虎爪手”抓住他
    “灵台穴”,左手以“玉女拈针”拿住他“悬枢穴”,双手一拿
    实,强劲内力陡然发出。
    丁不四大叫一声,坐倒在舱板之上。
    其实石破天内力再强,凭他只学几天的擒拿手法,又如
    何能拿得住丁不四这等高手?只因丁不四有了先入为主的成
    见,认定石破天必以“春云乍展”来解自己这招“钟鼓齐
    鸣”,而要使“春云乍展”,非退后一步而摔入江中不可。他
    若和另一个高手比武,自会设想对方能有种种拆解之法,拆
    解之后跟着便有诸般厉害后着,自是四面八方都防到了,决
    不能被对手闪到自己后心而拿住了要穴。但他和石破天拆解
    了百余招,对方招招都是一板一眼,全然依准了自己所授的
    法门而发,心下对他既无半分提防之意,又全没想到这浑小






    子居然会突然变招,所用的招数却纯熟无比,出手如风,待
    要挡避,已然不及,竟着了他的道儿。偏生石破天的内力十
    分厉害,劲透要穴,以丁不四修为之高,竟也抵挡不住。
    这一下变故之生,丁不四和石破天固然吃惊不小,那老
    妇也是错愕无已,“哈哈,哈哈”狂笑两下,又晕厥了过去,
    双目翻白,神情殊是可怖。
    石破天惊道:“老太太,你……你怎么啦?”
    阿绣身在舱里,瞧不见船头上的情景,听石破天叫得惶
    急,忙问:“这位大哥,我奶奶怎么了?”石破天道:“啊哟……
    她……晕过去啦,这一次……这一次模样不对,只怕……只
    怕……难以醒转。”阿绣惊道:“你说我奶奶……已经……已
    经死了?”石破天伸手去探了探那老妇的鼻息,道:“气倒还
    有,只不过模样儿……那个……那个很不对。”阿绣急道:
    “到底怎么不对?”石破天道:“她神色像是死了一般,我扶起
    你来瞧瞧。”
    阿绣不愿受他扶抱,但实在关心祖母,踌躇道:“好!那
    就劳你这位大哥的大驾。”
    石破天一生之中,从未听人说话如此斯文有礼,长乐帮
    中诸人跟他说话之时尽管恭谨,却是敬畏多过了友善,连小
    丫头侍剑也总是掩不住脸上惶恐之神色。丁珰跟他说话有时
    十分亲热,却也十分无礼。只有这个姑娘的说话,听在耳中
    当真是说不出的慰贴舒服,于是轻轻扶她起来,将一条薄被
    裹在她身上,然后将她抱到船头。
    阿绣见到祖母晕去不醒的情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说道:“这位大哥,可不可以请你在奶奶‘灵台穴’上,用手






    掌运一些内力过去?这是不情之请,可真不好意思。”
    石破天听她说话柔和,垂眼向她瞧去。这时朝阳初升,只
    见她一张瓜子脸,清丽文秀,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也正在
    瞧着他。两人目光相接,阿绣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她无法转
    头避开,便即闭上了眼睛。石破天冲口而出:“姑娘,原来你
    也是这样好看。”阿绣脸上更加红了,两人相距这么近,生怕
    说话时将口气喷到他脸上,将小嘴紧紧闭住。
    石破天一呆,道:“对不起!”忙放下了她,伸掌按住那
    老妇的“灵台穴”,也不知如何运送内力,便照丁珰所教以
    “虎爪手”抓人“灵台穴”的法子,发劲吐出。
    那老妇“啊”一声,醒了过来,骂道:“浑小子,你干甚
    么?”石破天道:“这位姑娘叫我给你运送内力,你……你果
    然醒过来啦。”那老妇骂道:“你封了我穴道啦,运送内力,是
    这么干的?”石破天讪讪的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不
    会,请你教一教。”
    适才他这么一使劲,只震得那老妇五脏六腑几欲翻转,
    “灵台穴”更被封闭,好在她练功走火,穴道早已自塞,这时
    封上加封,也不相干。她初醒时十分恼怒,但已知他内力浑
    厚无比,心想:“这傻小子天赋异禀,莫非无意中食了灵芝仙
    草,还是甚么通灵异物的内丹,以致内力虽强,却不会运使。
    我练功走火,或能凭他之力,得能打通被封的经脉?”便道:
    “好,我来教你。你将内息存于丹田,感到有一股热烘烘的暖
    气了,是不是?你心中想着,让那暖气通到手少阳胆经的经
    脉上。”
    这些经脉穴道的名称,当年谢烟客在摩天崖上都曾教过,






    石破天依言而为,毫不费力的便将内力集到了掌心,他所修
    习的“罗汉伏魔功”乃少林派第一精妙内功,并兼阴阳刚柔
    之用,只是向来不知用法,等如一人家有宝库,金银堆积如
    山,却觅不到那枚开库的钥匙,此刻经那老妇略加指拨,依
    法而为,体内本来蓄积的内力便排山倒海般涌出。
    那老妇叫道:“慢些,慢……”一言未毕,已“哇”的一
    声,吐出大口黑血。
    石破天吃了一惊,叫道:“啊哟!怎么了?不对么?”阿
    绣道:“这位大哥,我奶奶请你缓缓运力,不可太急了。”那
    老妇骂道:“傻瓜,你想要我的命吗?你将内力运一点儿过来,
    等我吸得几口气,再送一点儿过来。”
    石破天道:“是,是!对不起。”正要依法施为,突见丁
    不四一跃而起,叫道:“他奶奶的,咱们再比过,刚才不算。”
    那老妇道:“老不要脸,为甚么不算?明明是你输了。刚才他
    只须在你身上补上一刀一剑,你还有命么?”
    丁不四自知理亏,不再和那老妇斗口,呼的一掌,便向
    石破天拍来,喝道:“这招拆法我教过你,不算不讲理罢?”石
    破天忙依他所授招式,挥掌挡开。丁不四跟着又是一掌,喝
    道:“这一招我也教过你的,总不能说我要无赖欺侮小辈了
    罢?”他每出一招,果然都是曾经教过石破天的,显得自己言
    而有信,是个君子。
    他越打越快,十余招后,已来不及说话,只是不住叱喝:
    “教过你的,教过的,教过!教过!教……教……教……”如
    此迅速出招,石破天虽然天资聪颖,总是无法只学过一遍,便
    将诸般繁复的掌法尽数记住活用,对方拳脚一快,登时便无






    法应付,眼见数招之间,便会伤于丁不四的掌底,正在手忙
    脚乱之际,忽听得那老妇叫道:“且慢,我有话说。”
    丁不四住手不攻,问道:“小翠,你要说甚么?”那老妇
    向石破天道:“少年,我身子不舒服,你再来送一些内力给我。”
    丁不四点头道:“那很好。你走火后经脉窒滞,你既不愿我相
    助,叫他出点力气倒好。这少年武功不行,内力挺强!”
    那老妇哼了一声,冷冷的道:“是啊,他武功是你教的,
    内力却不是你教的,他武功不行,内力挺强。”丁不四怒道:
    “他武功怎么能算是我教的,我只教了他半天,只须他跟我学
    得三年五载,哼,小一辈人物之中,没一个能是他敌手。”那
    老妇道:“就算学得跟你一模一样,又有甚么用?他不学你的
    武功,便能将你打败,学得了你的武功,只怕反而打你不过
    了。越学越差,你说是学你的好,还是不学的好?”丁不四登
    时语塞,呆了一呆,说道:“他那两招虎爪手和玉女拈针,还
    不是我丁家的功夫?”
    那老妇道:“这是丁不三的孙女所教,可不是你教的。少
    年,你过来,别去理他。”
    石破天道:“是!”坐到那老妇身侧,伸手又去按住她灵
    台穴,运功助她打通经脉,这一次将内力极慢极慢的送去,惟
    恐又激得她吐血。
    那老妇缓缓伸臂,将衣袖遮在脸上,令丁不四见不到自
    己在开口说话,又听不到话声,低声道:“待会他再和你厮打,
    你手掌之上须带内劲。就像这样把内劲运到拳掌之中。只要
    见到他伸掌拍来,你就用他一模一样的招式,和他手心相抵,
    把内劲传到他身上。这老儿想把你逼下江中淹死,你记好了,






    见到他使甚么招,你也就使甚么招。只有用这法子,方能保
    得……保得咱们三人活命。”她和石破天只相处几个时辰,便
    已瞧出他心地良善,若要他为他自己而和丁不四为难,多半
    他会起退让之心,不一定能遵照嘱咐,但说“方能保得咱三
    人活命”,那是将他祖孙二人的性命也包括在内了,料想他便
    能全力以赴。
    石破天点了点头。那老妇又道:“你暂且不用给我送内力。
    待会你和那老儿双掌相抵,送出内力时可不能慢慢的来,须
    得急吐而出,越强越好。”石破天道:“他会不会吐血?”那老
    妇道:“不会的。我练功走火,半点内力也没有了,你的内力
    猛然涌到,我无法抗拒,这才吐血。这老儿的内力强得很,刚
    才你抓住他背心穴道,他并没吐血,是不是?你若不出全力,
    反而会给他震得吐血。你若受伤,那便没人来保护我祖孙二
    人,一个老太婆,一个小姑娘,躺在这里动弹不得,只有任
    人宰割欺凌。”
    石破天听到这里,心头热血上涌,只觉此刻立时为这老
    婆婆和姑娘死了也是毫不皱眉,其实她二人是何等样人,是
    善是恶,他却是一无所知。
    那老妇将遮在脸上的衣袖缓缓拿开,说道:“多谢你啦。
    丁不四死不认输,你就和他过过招。唉,老婆子活了这一把
    年纪,天下的真好汉、大英雄也见过不少,想不到临到归天
    之际,眼前见到的却是一只老狗熊,当真够冤。”丁不四怒道:
    “你说老狗熊,是骂我吗?”那老妇微微一笑,说道:“一个人
    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许还不算坏得到了家。丁老四,你要
    杀他,还不容易?只管使些从来没教过他的招数出来,包管






    他招架不了。”
    丁不四怒道:“丁老四岂是这等无耻之徒?你瞧仔细了,

    招招都是我教过他的。”那老妇原是要激他说这句话,叹了口
    气,不再作声。
    丁不四“哼”的一声,大声道:“大粽子,这招‘逆水行
    舟’要打过来啦!那是我教过你的,可别忘了。”说着双膝微
    曲,身子便矮了下去,左掌自下而上的挥出。
    石破天听他说“逆水行舟”,心下已有预备,也是双膝微
    曲,左掌自下而上的挥出。
    丁不四喝道:“错了!不是这样拆法。”一句话没说完,眼
    见石破天左掌即将和自己左掌相碰,心下一凛:“这小子内力
    甚强,只怕犹在我之上。若跟他比拚内力,那可没甚么味道。”
    当即收回左掌,右掌推了出去,那一招叫作“奇峰突起”。石
    破天心中记着那老妇的话,跟着也使一招“奇峰突起”,掌中
    已带了三分内劲。丁不四陡觉对方掌力陡强,手掌未到,掌
    风已然扑面而来,心下微感惊讶,立即变招。
    石破天凝视丁不四的招式,见他如何出掌,便跟着依样
    葫芦,这么一来,不须记忆如何拆解,只是依样学样,心思
    全用以凝聚内力,果然掌底生风,打出的掌力越来越强。
    丁不四却有了极大的顾忌,处处要防到对手手掌和自己
    手掌相碰,生怕一粘上手之后,硬碰硬的比拚内力,好几次
    捉到石破天的破绽,总是眼见他照式施为,便不得不收掌变
    招。他自成名以来,江湖上的名家高手会过不知多少,却从
    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不论自己出甚么招式,对方总是照抄。
    倘若对方是个成名人物,如此打法自是迹近无赖,当下便可






    立斥其非,但偏偏石破天是个徒具内力、不会武功之人,讲
    明只用自己所授的招式来跟自己对打,这般学了个十足十,原
    是名正言顺之举。他心下焦躁,不住咒骂,却始终奈何石破
    天不得。
    这般拆了五六十招,石破天渐渐摸到运使内力的法门,每
    一拳、每一掌打将出去,劲力愈来愈大,船头上呼呼风响,便
    如疾风大至一般。
    丁不四不敢丝毫怠忽,只有全力相抗,心道:“这小子到
    底是甚么邪门?莫非他有意装傻藏奸,其实却是个身负绝顶
    武功的高手?”再拆数招,觉得要避开对方来掌越来越难,幸
    好石破天一味模仿自己的招数,倒也不必费心去提防他出其
    不意的攻击。
    又斗数招,丁不四双掌转了几个弧形,斜斜拍出,这一
    招叫做“或左或右”,掌力击左还是击右,要看当时情景而定,
    心头暗喜:“臭小子,这一次你可不能照抄了罢?你怎知我掌

    力从哪一个方向袭来?”果然石破天见这一招难以仿效,问道:
    “你是攻左还是攻右?”丁不四一声狂笑,喝道:“你倒猜猜看!”
    两只手掌不住颤动。石破天心下惊惶,只得提起双掌,同时
    向丁不四掌上按去,他不知对方掌力来自何方,惟有左右同
    时运劲。
    丁不四见他双掌一齐按到,不由得大惊,暗想傻小子把
    这招虚中套实、实中套虚的巧招使得笨拙无比,“或左或右”
    变成了“亦左亦右”,两掌齐重,令此招妙处全失。但这么一
    来,自己非和他比拚内力不可,霎时间额头冒汗,危急中灵
    机一动,双掌倏地上举,掌力向天上送去。这一招叫做“天






    王托塔”,原是对付敌人飞身而起、凌空下击而用。石破天此
    时并非自空下搏,这招本来全然用不上。但石破天每一招都
    学对方而施,眼见丁不四忽出这招“天王托塔”,不明其中道
    理,便也双掌上举,呼的一声,向上拍出。
    两人四掌对着天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丁不四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石破天见对方敌意已
    去,跟着纵声而笑。阿绣斜倚在舱门木柱上,见此情景,也
    是嫣然微笑。
    那老妇却道:“不要脸,不要脸!打不过人家,便出这种
    鬼主意来骗小孩子!”
    丁不四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竟想出这个古怪法子来
    避免和石破天以内力相拚,躲过了危难,于自己的机警灵变
    甚为得意,虽听到那老妇出言讥刺,便也不放在心上,只嘻
    嘻一笑,说道:“我跟这小子无怨无仇,何必以内力取他性命!”
    那老妇正要再出言讥刺,突然船身颠簸了几下,向下游
    直冲,原来此处江面陡狭,水流十分湍急。丁不四又是哈哈
    大笑,叫道:“小翠,到碧螺岛啦,你们祖孙两位,连同大粽
    子一起,都请上去盘桓盘桓。”那老妇脸色立变,颤声道:
    “不去,我宁死也不踏上你的鬼岛一步。”丁不四道:“上去住
    几天打甚么紧?你在我家里好好养伤,舒服得很。”那老妇怒
    道:“舒服个屁!”惶急之下,竟然口出粗言。
    江水滔滔,波涛汹涌,浪花不绝的打上船来。石破天顺
    着丁不四的目光望去,只见右前方江中出现一个山峰,一片
    青翠,上尖下圆,果然形如一螺,心想这便是碧螺岛了。
    丁不四向梢公道:“靠到那边岛上。”那梢公道:“是!”丁






    不四俯身提起铁锚,站在船头,只待驶近,便将铁锚抛上岛
    去。
    石破天道:“老爷子,这位老太太既然不愿到你家里去,
    你又何必……”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那老妇一跃而起,伸手
    握住阿绣的手臂,涌身入江。
    丁不四大叫:“不可!”反手来抓,却哪里来得及?只听
    得扑通一声,江水飞溅,两人已没入水中。
    石破天大惊之下,抓起一块船板,也向江中跳了下去,他
    跃下时双足在船舷上力撑,身子直飞出去,是以虽比那老妇
    投江迟了片刻,入水之处却就在她二人身侧。他不会游水,江
    浪一打,口中咕咕入水,他一心救人,右手抱住船板,左手
    乱抓,正好抓住了那老妇头发,当下再不放手,三人顺着江
    水直冲下去。
    江水冲了一阵,石破天已是头晕眼花,口中仍是不住的
    喝水,突然间身子一震,腰间疼痛,重重的撞上一块岩石。石
    破天大喜,伸足凝力踏住,忙将那老妇拉近,幸喜她双臂仍
    是紧紧抱着孙女儿,只是死活难知。
    石破天将她两人一起抱起,一脚高一脚低,拖泥带水,向
    陆地上走去。只走出十余丈便已到了干地,忽听那老妇骂道:
    “无礼小子,你刚才怎敢抓我头发?”
    石破天一怔,忙道:“是,是!真对不起。”那老妇道:
    “你怎……哇!”她这么一声“哇”,随着吐了许多江水出来。
    阿绣道:“奶奶,若不是这位大哥相救,咱二人又不识水性,
    此刻……此刻……”说到这里,也呕出了不少江水。那老妇






    道:“如此说来,这小子于咱们倒有救命之恩了。也罢,抓我
    头发的无礼之举,不跟他计较便是。”
    阿绣微笑道:“救人之际,那是无可奈何。这位大哥,可
    当真……当真多谢了。”她被石破天抱在怀中,四只眼睛相距
    不过尺许,她说话之时,转动目光,不和石破天相对,但她
    祖孙二人呕出江水,终究淋淋漓漓的溅了石破天一身。好在
    他全身早已湿透,再湿些也不相干,但阿绣涨红了脸,甚是
    不好意思。
    那老妇道:“好啦,你可放我们下来了,这里是紫烟岛,
    离那老怪居住之处不远,须得防他过来罗唣。”石破天道:
    “是,是!”正要将她二人放下,忽听得树丛之后有人说道:
    “这小子多半没死,咱们非找到他不可。”石破天吃了一惊,低
    声道:“丁不四追来啦。”抱着二人,便在树丛中一缩,一动
    也不敢动。只听得脚踏枯草之声,有二人从身侧走过,一个
    是老人,另一个却是少女。
    石破天这一下却比见到丁不四追来更是怕得厉害,向二
    人背影瞧去,果然一个是丁珰,一个却是丁不三。他颤声道:
    “不好,是……是丁三爷爷。”
    那老妇奇道:“你为甚么怕成这个样子?丁不三的孙女儿
    不是传了你武功么?”石破天道:“爷爷要杀我,叮叮当当又
    怪我不听话,将我绑成一只大粽子,投入江中。幸好你们的
    船从旁经过,否则……否则……”那老妇笑道:“否则你早成
    了江中老乌龟、老甲鱼的点心啦。”石破天道:“是,是!”想
    起昨日被丁珰用帆索全身缠绕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道:
    “婆婆,他们还在找我。这一次若给他们捉到,我……我可糟






    了!”
    那老妇怒道:“我若不是练功走火,区区丁不三何足道哉!
    你去叫他来,瞧他敢不敢动你一根毫毛。”阿绣劝道:“奶奶,
    此刻你老人家功力未复,暂且避一避丁氏兄弟的锋头,等你
    身子大好了,再去找他们的晦气不迟。”那老妇气忿忿的道:
    “这一次你奶奶也真倒足了大霉,说来说去,都是那个畜生、
    老不死这两个鬼家伙不好。”阿绣柔声道:“奶奶,过去的事
    情,又提它干么?咱二人同时走火,须得平心静气的休养,那
    才能好得快。你心中不快,只有于身子有损。”那老妇怒道:
    “身子有损就有损,怕甚么了?今日喝了这许多江水,史小翠
    一世英名,那是半点也不剩了。”越说越是大声。
    石破天生怕给丁不三听到,劝道,“老婆婆,你平平气。
    我……我再运些内力给你。”也不等她答应,便伸掌按上她灵
    台穴,将内力缓缓送去,内力既到,那老妇史婆婆只得凝神
    运息,将石破天这股内力引入自己各处闭塞了的经脉穴道,一
    个穴道跟着一个穴道的冲开,口中再也不能出声。石破天只
    求她不惊动丁不三,掌上内力源源不绝的送出。
    史婆婆心下暗自惊讶:“这小子的内功如此精强,却何以
    不会半点武功?”她脑中念头只是这么一转,胸口便气血翻涌,
    当下再也不敢多想,直至足少阳经脉打通,这才长长舒了口
    气,站起身来,笑道:“辛苦你了。”
    石破天和阿绣同感惊喜,齐声道:“你能行动了?”
    史婆婆道:“通了足上一脉,还有许多经脉未通呢!”
    石破天道:“我又不累,咱们便把其余经脉都打通了。”
    史婆婆眉头一皱,说道:“小子胡说八道,我是和阿绣同






    练‘无妄神功’以致走火,岂是寻常的疯瘫?今日打通一处
    经脉,已是谢天谢地了,就算是达摩祖师、张三丰真人复生,
    也未必能在一日之中打通我全身塞住了的经脉。”石破天讪讪
    的道:“是,是!我不懂这中间的道理。”史婆婆道:“左右闲
    着无事,你就帮助阿绣打通足少阳经脉。”
    石破天道:“是,是!”将阿绣扶起,让她左肩靠在一根
    树干之上,然后伸掌按她灵台穴,以那老妇所教的法门,缓
    缓将内力送去。阿绣内功修为比之祖母浅得多了,石破天直
    花了四倍时间,才将她足少阳经脉打通。
    阿绣挣扎着站起,细声细语的道:“多谢你啦。奶奶,咱
    们也不知这位大哥高姓大名,不知如何称呼,多有失礼。”她
    这句话是向祖母说的,其实是在问石破天的姓名,只是对着
    这个青年男子十分腼腆,不敢正面和他说话。
    史婆婆道:“喂,大粽子,我孙女儿问你叫甚么名字呢?”
    石破天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妈妈叫我……叫
    我那个……”他想说“狗杂种”,但此时已知这三字十分不雅,
    无法在这温文端庄的姑娘面前出口,又道:“他们却又把我认
    错是另外一个人,其实我不是那个人。到底我是谁,我……
    我实在说不上来……”
    史婆婆听得老大不耐烦,喝道:“你不肯说就不说好了,
    偏有这么罗里罗唆的一大套鬼话。”阿绣道:“奶奶,人家不
    愿说,总是有甚么难言之隐,咱们也不用问了。叫不叫名字
    没甚么分别,咱们心里记着人家的恩德好处,也就是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不是不肯说,实在说出来很难听。”
    史婆婆说道:“甚么难听好听?还有难听过大粽子的么?你不







    说,我就叫你大粽子了。”石破天心道:“大粽子比狗杂种好
    听得多了。”笑道:“叫大粽子很好,那也没甚么难听。”
    阿绣见石破天性子随和,祖母言语无礼,他居然一点也
    不生气,心中更过意不去,道:“奶奶,你别取笑。这位大哥
    可别见怪。”
    石破天嘻嘻一笑,道:“没有甚么。谢天谢地,只盼丁不
    三爷爷和叮叮当当找不到我就好了。你们在这里歇一会,我
    去瞧瞧有甚么吃的没有。”史婆婆道:“这紫烟岛上柿子甚多,
    这时正当红熟,你去采些来。岛上鱼蟹也肥,不妨去捉些。”
    石破天答应了,闪身在树木之后蹑手蹑脚,一步步的走
    去,生怕给丁氏祖孙见到,只走出数十丈,果见山边十余株
    柿树,树上点点殷红,都是熟透了的圆柿。
    他走到树下,抓住树干用力摇晃,柿子早已熟透,登时
    纷纷跌落。他张开衣衫兜接住,奔回树丛,给史婆婆和阿绣
    吃。她二人双足已能行走,手上经脉未通,史婆婆勉强能提
    起手臂,阿绣的双臂却仍瘫痪不灵。石破天剥去柿皮,先喂
    史婆婆吃一枚,又喂阿绣吃一枚。
    阿绣见他将剥了皮的柿子送到自己口边,满脸羞得就如
    红柿子一般,又不能拒却,只得在他手中吃了。石破天欲待
    再喂,阿绣道:“这位大哥,你自己先吃饱了,再……再
    ……”
    史婆婆道:“这边向西南行出里许,有个石洞,咱们待天
    黑后,到那边安身,好让这对不三不四的鬼兄弟找咱们不到。”
    石破天大喜,道:“好极了!”他对丁不四倒不如何忌惮,
    但丁不三祖孙二人一意要取他性命,实是害怕之极,听史婆






    婆说有地方可以躲藏,心下大慰。
    眼巴巴的好容易等到天色昏暗,当下左手扶着史婆婆,右
    手扶了阿绣,三人向西南方行去。这紫烟岛显是史婆婆旧游
    之所,地形甚是熟悉,行不到一里,右首便全是山壁。史婆
    婆指点着转了两个弯,从一排矮树间穿了过去,赫然现出一
    个山洞的洞口。
    史婆婆道:“大粽子,今晚你睡在外面守着,可不许进来。”
    石破天道:“是,是!”又道:“可惜咱们不敢生火,烤干浸湿
    的衣服。”
    史婆婆冷冷的道:“这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日后终要让
    这对不三不四的鬼兄弟身受十倍报应。”






    十 金乌刀法
    次晨醒来,二人吃了几枚柿子,石破天又替她祖孙分别
    打通了一处经脉,于是两人双手也能动弹了。
    史婆婆道:“大粽子,这岛上的小湖里有螃蟹,你去捉些
    来,螃蟹虽还没肥,总是胜过天天吃柿子。”石破天踌躇:
    “捉蟹倒不难,就是没法子煮,又不能生吃。”
    史婆婆道:“好好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对丁不三这老
    鬼如此害怕,成甚么样子?”石破天摇头道:“别说丁不三爷
    爷,连叮叮当当也比我厉害得多。若是给他们捉到,再将我
    绑成一只大粽子丢在江里,那可糟了。”
    阿绣劝道:“奶奶,这位大哥说得是,咱们暂且忍耐,等
    奶奶的经脉都打通了,恢复功力,那时又怕他们甚么丁不三、
    丁不四。”史婆婆道:“哼,你说得倒也稀松平常,回复功力,
    谈何容易?咱二人经脉全通,少说也得十天,要回复功力,多
    则一年,少则八月。难道今后一年咱天天吃柿子?过不了十
    天,柿子都烂光啦。”
    石破天道:“那倒不用发愁,我去多摘些柿子,晒成柿饼,
    咱三人吃他一年半载,也饿不死。”这些日子来他多遇困苦,
    迭遭凶险,但觉世情烦纷,甚么事都难以明白,不如在这石
    洞旁,安稳度日,远为平安喜乐。






    史婆婆骂道:“你肯做缩头乌龟,我却不肯。再说,丁不
    四那厮一两日之内定会寻上岛来,你想做缩头乌龟也做不成。
    大粽子,你到底怎么搅的,怎地空有一身深厚内功,却又没
    练过武艺?”石破天歉然道:“我就是没跟人好好学过。只有
    叮叮当当教过我一十八手擒拿法,我自然斗他们不过。丁不
    四老爷爷教我的这些武功,又是每一招他都知道的。”
    阿绣忽然插口道:“奶奶,你为甚么不指点这位大哥几招?
    他学了你的功夫,若是将丁不四打败了,岂不是比你老人家
    自己出手取胜还要光采?”
    史婆婆不答,双眼盯住了石破天,目不转睛的瞧着他。
    突然之间,她目光中流露出十分凶悍憎恶的神色,双手
    发颤,便似要扑将上去,一口将他咬死一般。石破天害怕起
    来,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道:“老太太,你……你……”
    史婆婆厉声道:“阿绣,你再瞧瞧他,像是不像?”
    阿绣一双大眼睛在石破天脸上转了一转,眼色却甚是柔
    和,说道:“奶奶,相貌是有些像的,然而……然而决计不是。
    只要他……他有这位大哥一成的忠诚厚道……他也就决计不
    会……不会……”
    史婆婆眼色中的凶光慢慢消失,哼了一声,道:“虽然不
    是他,可是相貌这么像,我也决计不教。”
    石破天登时恍然:“是了,她又疑心我是那个石破天了。
    这个石帮主得罪的人真多,天下竟有这许多人恨他。日后若
    能遇上,我得好好劝他一劝。”只听史婆婆道:“你是不是也
    姓石?”石破天摇头道:“不是!人家都说我是长乐帮的甚么






    石帮主,其实我一点也不是,半点也不是。唉,说来说去,谁
    也不信。”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十分烦恼。
    阿绣低声道:“我相信你不是。”
    石破天大喜,叫道:“你当真相信我不是他?那……那好
    极了。只有你一个人,才不相信。”阿绣道:“你是好人,他
    ……他是坏人。你们两个全然不同。”
    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拉着他手,连声道:“多谢你!多谢你!
    多谢你!”这些日子来人人都当他是石帮主,令他无从辩白,
    这时便如一个满腹含冤的犯人忽然得到昭雪,对这位明镜高
    悬的青天大老爷自是感激涕零,说得几句“多谢你”,忍不住
    留下泪来,滴滴眼泪,部落在阿绣的纤纤素手之上。阿绣羞
    红了脸,却不忍将手从他掌中抽回。
    史婆婆冷冷的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一个大男人,
    哭哭啼啼的,像甚么样子。”
    石破天道:“是!”伸手要擦眼泪,猛地惊觉自己将阿绣
    的手抓着,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放开她的手掌,道:
    “我……我……我不是……我再去摘些柿子。”不敢再向阿绣
    多看,向外直奔。
    史婆婆见到他如此狼狈,绝非作伪,不禁也感好笑,叹
    了口气,道:“果然不是。那姓石的小畜生若有大粽子一成的
    厚道老实,也不会……唉!”
    过不多时,忽听得洞外树丛刷的一声响,石破天急奔回
    来,脸色惨白,惊惶无已,颤声道:“糟糕……这可糟啦。”史
    婆婆道:“怎么?丁不三见到你了?”
    石破天道:“不,不是!雪山派的人到了岛上,危险之极






    ……”
    史婆婆和阿绣脸色齐变,两人对瞧了一眼。史婆婆问道:
    “是谁?”石破天道:“那个白万剑白师傅,率领了十几个师弟。
    他们……他们定是来找我的,要捉我到甚么凌霄城去处死。”
    史婆婆向阿绣又瞧了一眼,问石破天道:“他们见到你没有?”
    石破天道:“幸亏没见到,不过我见到白师傅和丁……丁……
    不四爷爷在说话。”史婆婆眉头一皱,问道:“丁不四?不是
    丁不三?”
    石破天道:“丁不四。他说:‘长江中没浮尸,定是在岛
    上。’他们定要一路慢慢找来,我这……这可……可糟了。”只
    急得满头大汗。
    阿绣安慰他道:“那位白师傅把你也认错了,是不是?你
    既然不是那个坏人,总说得明白的,那也不用担心。”石破天
    急道:“说不明白的。”
    史婆婆道:“说不明白,那就打啊!天下给人冤枉的,又
    不止你一人!”石破天道:“那位白师傅是雪山派中的高手,剑
    法好得不得了,我……我怎打他得过?”史婆婆冷笑道:“雪
    山派剑法便怎么了?我瞧也是稀松平常!”
    石破天摇头道:“不对,不对!这个白师傅的剑术,真是
    说不出的厉害了得。他手中长剑这么一抖,就能在柱子上或
    是人身上留下六个剑痕,你信不信?”伸足拉起裤脚,将自己
    大腿上的六朵剑痕给她们瞧,至于此举十分不雅,他是山乡
    粗鄙之人,却也不懂。
    史婆婆哼的一声,道:“我有甚么不信?”随即气忿忿的
    道:“雪山派的武功又有甚么了不起?在我史小翠眼中不值一






    文。白自在这老鬼在凌霄城中自大为王,不知天高地厚,只
    道他雪山派的剑法天下第一。哼,我金乌派的刀法,偏偏就
    是他雪山派的克星。大粽子,你知道金乌派是甚么意思?”石
    破天道:“不……不知道。”
    史婆婆道:“金乌就是太阳,太阳一出,雪就怎么啦?”石
    破天道:“雪就融了。”史婆婆哈哈一笑,道:“对啦!太阳一
    出,雪就融成了水,金乌派武功是雪山派武功的克星对头,就
    是这个道理。他们雪山派弟子遇上了我金乌派,只有磕头求
    饶的份儿。”
    雪山派剑法的神妙,石破天是亲眼目睹过的,史婆婆将
    她金乌派的功夫说得如此厉害,他不免有些将信将疑。他心
    下既不信服,脸上登时便流露出来。
    史婆婆道:“你不信吗?”石破天道:“我在土地庙中给那
    位白师傅擒住,见到他们师兄弟过招,心中也记得了一些,我
    觉得……我觉得雪山派的剑法实在……实在……”史婆婆怒
    问:“实在怎么样?”石破天道:“实在是好!”史婆婆道:“你
    只见到人家师兄弟过招,一晚之间又学得到甚么?怎知是好
    是坏?你演给我瞧瞧。”
    石破天道:“我学到的剑法,可没有白师傅那么厉害。”
    史婆婆哈哈大笑,阿绣也不禁嫣然。史婆婆道:“白万剑
    这小子天资聪颖,用功又勤,从小至今练了二十几年剑。你
    只瞧了一晚,就想有他那么厉害,可不笑歪了人嘴巴?”阿绣
    道:“奶奶,这位大哥原是说没白师傅那么厉害。”史婆婆向
    她瞪了一眼,转头向石破天道:“好罢,你快试着演演,让我
    瞧瞧到底有多‘厉害’!”






    石破天知她是在讥讽自己,当下红着脸,拾起地下一根
    树枝,折去了枝叶,当作长剑,照着呼延万善、闻万夫他们
    所使的招数,一“剑”刺了出去。
    史婆婆“哈”的一声,说道:“第一招便不对!”石破天
    脸色更红了,垂下手来。史婆婆道:“练下去,练下去,我要
    瞧瞧你‘厉害’的雪山剑法。”
    石破天羞惭无地,正想掷下树枝,一转眼间,只见阿绣
    神色殷切,目光中流露出鼓励之色,绝无讥讽的意思,当即
    反手又刺一剑。他使出招数之后,深恐记错,更贻史婆婆之
    讥,当下心无旁骛,一剑剑的使将下去。
    七八招一出,他记着那晚土地庙中石夫人和他拆解的剑
    招,越使越是纯熟,风声渐响。史婆婆和阿绣本来脸上都带
    笑意,虽是一个意存讥嘲,一个温文微笑,但均觉石破天的
    剑招似是而非,破绽百出,委实不成模样,可是越看脸色越
    变,轻视之心渐去,惊佩之色渐浓。待得石破天将那颠三倒
    四、七零八落的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使完(其实只使了六十三
    路,其余九路却记不起了),史婆婆和阿绣又对望了一眼,均
    想此人于雪山派剑法学得甚不周全,显是未经正式传授,但
    挟以深厚内力,招数上的威力却实已非同寻常。
    石破天见二人不语,讪讪的掷下树枝,道:“真令两位笑
    掉了牙齿,我人太蠢,隔了十多天,便记不全啦。”
    史婆婆道:“你说是在土地庙中看雪山派弟子练剑,这才
    偷学到的?”石破天红了脸道:“我知偷学人家武功,甚是不
    该。带我到高山上的那位老伯伯说,不得准许而拿了人家东
    西,便是小贼。我偷学了雪山派的剑法,只怕也是小贼了。只






    不过当时觉得这样使剑实在很好,不知不觉中便记了一些。”
    史婆婆喜道:“你只一晚功夫,便学到这般模样,那已是
    绝顶聪明的资质。我那金乌刀法,你也学得会的。这样罢,你
    就拜我为师好了……”
    阿绣插口道:“奶奶,那不好。”史婆婆奇道:“为甚么不
    好?”阿绣满脸红晕,道:“那……那我岂不是要叫他师叔,平
    空矮了一辈?”史婆婆脸色一沉,道:“师叔就师叔,又有甚
    么了不起啦?丁不四寻到这儿,定要再逼我上碧螺岛去,咱
    二人岂不是又得再投江寻死?只有快快把大粽子教会了武功,
    才能抵挡,眼下事势紧迫,哪还顾得到甚么辈份大小?大粽
    子,我史婆婆今日要开宗立派,收你做我金乌派的首徒,你
    拜不拜师?”
    石破天性子随和,本来史婆婆要他拜师,他就拜师,但
    听阿绣说不愿叫他师叔,不由得有些踌躇。史婆婆道:“你快
    跪下磕头,就成了我金乌派的嫡系传人啦。我是金乌派创派
    祖师,你是第二代的大弟子。”
    阿绣突然想起一事,微微一笑,说道:“奶奶,恭喜你开
    宗立派。这位大哥,你就拜奶奶为师好啦。我不是金乌派弟
    子,咱们是两派的,大家不相统属,不用叫你做师叔。”
    史婆婆急于要开派收徒,也不去跟阿绣多说,只道:“快
    跪下,磕八个头。”
    石破天见阿绣已无异议,当下欢欢喜喜的向史婆婆跪下,
    磕了八个头。这八个头磕得咚咚有声,着实不轻。
    史婆婆眉花眼笑,甚是喜欢,道:“罢了!乖徒儿,你我
    既是一家,这情份就不同了。我金乌派今日开宗立派,你可






    须用心学我的功夫,日后金乌派在江湖上名声如何,全要瞧
    你的啦。大粽子……”
    阿绣抿嘴笑道:“金乌派的祖师奶奶,贵派首徒英雄了得,
    这个外号儿可不够气派。”
    史婆婆道:“不错,你到底叫甚么名字?对着师父,可甚
    么都不许隐瞒的了。”石破天道:“是!是!我妈叫我狗杂种。
    长乐帮中的人,却说我是他们的帮主石破天,其实我不是的。
    只不过……只不过我不知道自己真的姓甚么,叫甚么名字。”
    史婆婆“嘿”的一声,道:“甚么狗杂种?胡说八道,你
    妈妈多半是个疯子。这样罢,你就跟我姓,姓史。咱们金乌
    派第二代弟子用甚么字排行?嗯,雪山派弟子叫甚么白万剑、
    封万里、耿万钟的,咱们可强他一万倍。他们是‘万’字辈,
    咱们就是‘亿’字辈。那个姓白的叫白万剑,我就给你取个
    名字,叫作史亿刀。”
    石破天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真正的姓名,叫他狗杂种也好、
    石破天也好、大粽子也好,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史婆婆给他
    取名史亿刀,他本不知“亿”乃“万万”之义,听了也就随
    口答应,浑不在意。
    史婆婆却是兴高采烈,精神大振,说道:“我这路金乌刀
    法,五六年前已想得周全,只是使这刀法,须有极强的内力,
    否则刀法的妙处运使不出来。这次长江中遇到了丁不四这老
    怪,他定要邀我上他碧螺岛去。非恶斗一场,不能叫他知难
    而退,当下我便和阿绣同练‘无妄神咒”,练成之后,我使金
    乌刀法,她使……她使……那个玉兔剑法,日月轮转,别说
    丁不四区区一个旁门左道的老妖怪,便是为祸武林的甚么






    ‘赏善罚恶’使者,只怕也要望风远遁。至于雪山派中那些狂
    妄自大之辈,便是非甘拜下风不可。不料阿绣给我催得急了,
    一个不小心,内息走入了岔道,我忙加救援,累得两人一齐
    走火,动弹不得。”她既收石破天为徒,一切直言无忌,将走
    火的原因和经过都说了出来。
    史婆婆又道:“幸好你天生内力浑厚,正是练我金乌刀法
    的好材料。刀法不同剑法,剑以轻灵翔动为高,刀以厚实狠
    辣为尚。这根树枝太轻,你再去另找一根粗些的树枝来。”
    石破天应了,到树林中去找树枝,只见一株断树之下丢
    着一柄满是铁锈的柴刀。他俯身拾将起来,见刀柄已然腐朽,
    刀锋上累累都是缺口,也不知是哪一年遗在那里的,拿着倒
    也沉沉的有些坠手,心想:“虽是柄锈烂的柴刀,总也胜于树
    枝。”于是将腐坏的刀柄拔了出来,另找一段树枝,塞入柄中,
    兴冲冲的回来。
    史婆婆和阿绣见了这柄锈烂柴刀,不禁失笑。阿绣笑道:
    “奶奶,贵派今日开山大典,用这把宝刀传授开山大弟子的武
    功,未免……未免有欠冠冕。”
    史婆婆道:“甚么有欠冠冕?我金乌派他日望重武林,威
    震江湖,全是以这柄……这柄宝刀起家。哈哈!”她说到“宝
    刀”二字,自己也忍俊不禁。三人同时大笑。
    史婆婆笑道:“好啦,你记住了,金乌刀法第一招,叫做
    ‘开门揖盗’。”拿起一根短树枝,缓缓作了个姿势,又道:
    “我手脚无力,出招不快,你却须使得越快越好。”
    石破天提起柴刀,依样使招,甚是迅捷,出刀风声凌厉。






    史婆婆点头道:“很好,使熟之后,还得再快些。这招
    ‘开门揖盗’,是用来克制雪山剑法那招‘苍松迎客’的。他
    们假仁假义的迎客,咱们就直捷了当的迎贼。好像是向对方
    作揖行礼,其实心中当他盗贼。第二招‘梅雪逢夏’,是克制
    他‘梅雪争春’那一招。雪山剑法又是梅花五瓣啦,又是雪
    花六出啦,咱们叫他们梅雪逢夏。一到夏天,他们的梅花、雪
    花还有甚么威风?”
    “梅雪争春”这招剑法甚是繁复,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
    曾见白万剑使过,剑光点点,大具威势,他在土地庙中就没
    学会。这招“梅雪逢夏”的刀法,是在霎息之间上三刀、下
    三刀、左三刀、右三刀,连砍三四一十二刀,不理对方剑招
    如何千变万化,只是以一股威猛迅狠的劲力,将对方繁复的
    剑招尽数消解,有如炎炎夏日照到点点雪花上一般。
    那第三招叫做“千钧压驼”,用以克制雪山剑法的“明驼
    西来”;第四招,大海沉沙”克制“风沙莽莽”;第五招“赤
    日炎炎”克制“月色昏黄”,以光胜暗;第七招“鲍鱼之肆”
    克制“暗香疏影”,以臭破香。每招刀法都有个稀奇古怪的名
    称,无不和雪山剑法的招名针锋相对,名称虽怪,刀法却当
    真十分精奇。
    石破天一字不识,这些刀法剑法的招名大都是书上成语,
    他既不懂,自然也记不住,只是用心记忆出刀的部位和手势。
    史婆婆口讲手比,缓缓而使,石破天学得不对,立加校正,比
    之在土地庙中偷学剑法,难易自是大不相同。
    史婆婆授了十八招后,已感疲累,当下闭目休息,任由
    石破天自行练习。过得大半个时辰,史婆婆又传了十八招。到






    得黄昏时分,已传了七十二招。同时将他已忘了的九招雪山
    剑法也都教了。金乌刀法以克制雪山剑法为主,自也须得学
    会雪山剑法。
    史婆婆道:“雪山派剑法有七十二招,我金乌派武功处处
    胜他一筹,却有七十三招。咱们七十三招破他七十二招,最
    后一招,你瞧仔细了!”说着将那树枝从上而下的直劈下来,
    又道:“你使这招之时,须得跃起半空,和身直劈!”当下又
    教他如何纵跃,如何运劲,如何封死对方逃遁退避的空隙。
    石破天凝思半晌,依法施为,纵身跃起,从半空中挥刀
    直劈下来,呼的一声,刀锋离他尚有数尺,地下已是尘沙飞
    扬,败草落叶被刀风激得团团而舞,果然威力惊人。
    石破天一劈之下,收势而立,看史婆婆时,只见她脸色
    惨白,再转头去瞧阿绣,却见她一对大眼中泪水盈盈,凄然
    欲泣,显是十分伤心。石破天大奇,嗫嚅道:“我这一招……
    使得不对吗?”
    史婆婆不语,过了片刻,摆摆手道:“对的。”呆了一阵,
    又道:“此招威力太大,千万不可轻用,以免误伤好人。”石
    破天道:“是,是!好人是决计伤不得的。”
    这一晚他便是在睡梦之间,也是翻来覆去的在心中比划
    着那七十三招刀法,竟将强敌在外搜索之事搁在一旁。幸好
    这紫烟岛方圆虽然不大,却是树木丛生,山径甚多,白万剑
    等一时没找到左近。
    次晨天刚黎明,他便起来练这刀法,直练到第七十三招,
    纵跃半空,一刀劈将下来,这一次威力更强,刀风撞到地上,
    砰的一声,发出巨响。






    只听得阿绣在背后说道:“史……史大哥,你起身好早。”
    石破天转过身来,见她斜倚在石洞口,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
    己,忙道:“你也早。”
    阿绣脸上微微一红,道:“我想到那边林中走走,舒舒筋
    骨,你陪我去,好不好?”石破天道:“好好,你全身经脉刚
    通,正该多活动活动。”当下两人并肩向林中走去。
    走出十余丈,已入树林深处,此时日光尚未照到,林中
    弥漫着一片薄雾,瞧出来朦朦胧胧地,树上、草上、阿绣身
    上、脸上,似乎都蒙着一层轻纱。林中万籁俱寂,只两人踏
    在枯草之上,发出沙沙微声。
    突然之间,石破天听得身旁发出几下抽噎声息,一转头,
    只见阿绣正在哭泣,晶莹的泪珠正从她脸颊上缓缓流下。石
    破天吃了一惊,忙问:“阿绣姑娘,你……你为甚么哭?”
    阿绣不答,走了几步,伸手扶住一枝树干,哭得更加伤
    心了。
    石破天道:“为甚么啊?是婆婆骂你吗?”阿绣摇摇头。石
    破天又问:“你身子不舒服,是不是?”阿绣又摇了摇头。石
    破天连猜了七八样原因,阿绣只是摇头。霎时间叫他可没了
    主意,过去他所遇到的女子如他母亲、侍剑、丁珰、花万紫
    等,都是性格爽朗之辈,石夫人闵柔虽为人温和,却也是端
    凝大方,从未见过如阿绣这般娇羞忸怩的姑娘,实不知如何
    应付才好。阿绣越是哭泣,他越是心慌,只道:“到底为了甚
    么事?你跟我说好不好?”阿绣抽抽噎噎的道:“都是……都
    是……你……你不好,你……你……还要问呢!”
    石破天大吃一惊,心想:“我甚么事做错了?”他对这位






    温柔腼腆的阿绣十分敬重,她既说都是他不好,自然一定是
    他不好了,当下颤声道:“阿……阿绣姑娘,请你跟我说,我
    是个蠢人,自己做错了事也不知道,当真该死。”
    阿绣泪眼盈盈的回过头来,说道:“昨儿晚上我做了个梦,
    吓人得很,你……你……你对我这么凶!”说到这里,眼泪又
    似珍珠断线般流将下来。石破天奇道:“我对你很凶?”阿绣
    道:“是啊,我梦见你使金乌刀法第七十三招,从半空中一刀
    劈将下来,将我杀了。”石破天一怔,伸拳在自己胸口重重捶
    了两下,道:“该死,该死!我在梦中吓着了你。”
    阿绣破涕为笑,说道:“史大哥,那是我自己做梦,原怪
    不得你。”石破天见她白玉般的脸颊上兀自留着几滴泪水,但
    笑靥生春,说不出的娇美动人,不由得痴痴的看得呆了。阿
    绣面上一红,身子微颤,那几颗泪水便滚了下来,说道:“我
    做的梦,常常是很准的,因此我害怕将来总有一日,你真的
    会使这一招将我杀了。”
    石破天连连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说甚么也不
    会杀你,别说我决不会杀你,就是你要杀我,我……我也不
    还手。”阿绣奇道:“倘若我要杀你,你为甚么不还手?”石破
    天伸手搔了搔头,傻笑道:“我觉得……我觉得不论你要我做
    甚么事,我总会依顺你,听你的话。你真要杀我,我倘若不
    给你杀,你就不快活了,那还是让你杀了的好。”
    阿绣怔怔的听着,只觉他这几句话诚挚无比,确是出于
    肺腑,不由得心中感激,眼眶儿又是红了,道:“你……你为
    甚么对我这么好?”
    石破天道:“只要你快活,我就说不出的喜欢。阿绣姑娘,






    我……我真想天天这样瞧着你。”他说这几句话时,只是心中
    这么想,嘴里就说了出来。阿绣年纪虽比他小着几岁,于人
    情世故却不知比他多懂了多少,一听之下,就知他是在表示
    情意,要和自己终身厮守,结成眷属,不禁满脸含羞,连头
    颈中也红了,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良久良久,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阿绣仍是
    低着头,轻声道:“我也知道你是好人,何况那也正巧,在那
    船中,咱们……咱们共……共一个枕头,我……我宁可死了,
    也不会去跟别一个人。”她意思是说,冥冥之中,老天似是早
    有安排,你全身被绑,却偏偏钻进我的被窝之中,同处了一
    夜,只是这句话究竟羞于出口,说到“咱们共一个枕头”这
    几句时,已是声若蚊鸣,几不可闻。
    石破天还不明白她这番话已是天长地久的盟誓,但也知
    她言下对自己甚好,忍不住心花怒放,忽道:“倘若这岛上只
    有你奶奶和我们三个人,那可有多好,咱们就永远住在这里,
    偏偏又有白万剑师傅啦,丁不四爷爷啦,叫人提心吊胆的老
    是害怕。”
    阿绣抬起头来,道:“丁不四、白师傅他们,我倒不怕。
    我只怕你将来杀我。”石破天急道:“我宁可先杀自己,也决
    不会伤了你一根小指头儿。”
    阿绣提起左手,瞧着自己的手掌,这时日光从树叶之间
    照进林中,映得她几根手指透明如玛瑙。石破天情不自禁的
    抓起她的手掌,放到嘴边去吻了一吻。
    阿绣“啊”的一声,将手抽回,内息一岔,四肢突然乏
    力,倚在树上,喘息不已。






    石破天忙道:“阿绣姑娘,你别见怪。我……我……我不
    是想得罪你。下次我不敢了,真是再也不敢了。”阿绣见他急
    得额上汗水也流出来了,将左手又放在他粗大的手掌之中,柔
    声道:“你没得罪我。下次……下次……也不用不敢。”石破
    天大喜,心中怦怦乱跳,只是将她柔嫩的小手这么轻轻握着,
    却再也不敢放到嘴边去亲吻了。
    阿绣调匀了内息,说道:“我和奶奶虽蒙你打通了经脉,
    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复功力。”石破天不懂这些走火、运
    功之事,也不会空言安慰,只道:“只盼丁不四爷爷找不到咱
    们,那么你奶奶功力一时未复,也不打紧。”
    阿绣嫣然道:“怎么还是你奶奶、我奶奶的?她是你金乌
    派的开山大师祖,你连师父也不叫一声?”石破天道:“是,是。
    叫惯了就不容易改口。阿绣姑娘……”阿绣道:“你怎么仍是
    姑娘长,姑娘短的,对我这般生分客气?”石破天道:“是,是。
    你教教我,我怎么叫你才好?”

    阿绣脸蛋儿又是一红,心道:“你该叫我‘绣妹’才是,
    那我就叫你一声‘大哥’。”可是终究脸嫩,这句话说不出口,
    道:“你就叫我‘阿绣’好啦。我叫你甚么?”石破天道:“你
    爱叫甚么,就叫甚么。”阿绣笑道:“我叫你大粽子,你生不
    生气?”石破天笑道:“好得很,我怎么会生气?”
    阿绣娇声叫道:“大粽子!”石破天应道:“嗯,阿绣。”阿
    绣也应了一声。两人相视而笑,心中喜乐,不可言喻。
    石破天道:“你站着很累,咱们坐下来说话。”当下两人
    并肩坐在大树之下。阿绣长发垂肩,阳光照在她乌黑的头发
    上发出点点闪光。她右首的头发拂到了石破天胸前,石破天






    拿在手里,用手指轻轻梳理。
    阿绣道:“大粽子哥哥,倘若我没遇上你,奶奶和我都已
    在长江中淹死啦,哪里还有此刻的时光?”石破天道:“倘若
    没你们这艘船刚好经过,我也早在长江中淹死啦。大家永远
    像此刻这样过日子,岂不快乐?为甚么又要学武功你打我、我
    打你的,害得人家伤心难过?我真不懂。”阿绣道:“武功是
    一定要学的。世界上坏人多得很,你不去打人,别人却会来
    打你。给人打了还不要紧,给人杀了可活不成啦。大粽子哥
    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石破天道:“当然成!你吩咐甚么,我就做甚么。”
    阿绣道:“我奶奶的金乌刀法,的确是很厉害的,你内力
    又强,练熟之后,武林中就很少有人是你对手了。不过我很
    担心一件事,你忠厚老实,江湖上人心险诈,要是你结下的
    冤家多,那些坏人使鬼计来害你,你一定会吃大亏。因此我
    求你少结冤家。”
    石破天点头道:“你这是为我好,我自然更加要听你的
    话。”
    阿绣脸上泛过一层薄薄的红晕,说道:“以后你别净说必
    定听我的话。你说的话,我也一定依从。没的叫人笑话于你,
    说你没了男子汉大丈夫气概。”顿了一顿,又道:“我瞧奶奶
    教你这门金乌刀法,招招都是凶狠毒辣的杀着,日后和人动
    手,伤人杀人必多,那时便想不结冤家,也不可得了。”
    石破天惕然惊惧,道:“你说得对,不如我不学这套刀法,
    请你奶奶另教别的。”
    阿绣摇头道:“她金乌派的武功,就只这套刀法,别的没






    有了。再说,不论甚么武功,一定会伤人杀人的。不能伤人
    杀人,那就不是武功了。只要你和人家动手之时,处处手下
    留情,记着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就是了。”石破天道:“‘得
    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很好!阿绣,你真聪明,说得出这样
    好的话。”阿绣微笑道:“我岂有这般聪明,想得出这样的话
    来?那是有首诗的,叫甚么‘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
    饶人’。”
    石破天问道:“甚么有首诗?”他连字也不识,自不知甚
    么诗词歌赋。
    阿绣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诧异的神色,也不知他
    真是不懂,还是随口问问,当下也不答言,沉吟半晌,说道:
    “要能天下无敌手,那才可以想饶人便饶人。否则便是向人家
    求饶,往往也不可得。大粽……”突然间嫣然一笑,道:“我
    叫你‘大哥’好不好?那是‘大粽子哥哥’五个字的截头留
    尾,叫起来简便一点。”也不等石破天示意可否,接着道:
    “我要你饶人,但武林中人心险诈,你若心地好,不下杀手,
    说不定对方乘机反施暗算,那可害了你啦。大哥,我曾见人
    使过一招,倒是奥妙得很,我比划给你瞧瞧。”
    她说着从石破天身旁拿起那把烂柴刀,站起身来,缓缓
    使个架式,跟着横刀向前推出,随即刀锋向左掠去,拖过刀
    来,又向右斜刺,然后运刀反砍,从自己眉心向下,在身前
    尺许处直砍而落。石破天见她衣带飘飘,姿式美妙,万料不
    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少女,居然能使这般精奥的刀法,只看
    得心旷神怡,就没记住她的刀招。
    阿绣一收柴刀,退后两步,抱刀而立,说道:“收刀之后,






    仍须鼓动内劲,护住前后左右,以防敌人突施偷袭。”却见石
    破天呆呆的瞧着自己出神,显是没听到自己说话,问道:“你
    怎么啦?我这一招不好,是不是?”
    石破天一怔,道:“这个……这个……”阿绣嗔道:“我
    知道啦,你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压根儿就没将我这些三
    脚猫的招式放在眼里。”石破天慌了,忙道:“对不起,我……
    我瞧着你真好看,就忘了去记刀法。阿绣姑娘,你……你再
    使一遍。”
    阿绣佯怒道:“不使啦!你又叫我‘阿绣姑娘’!”石破天
    伸指在自己额头上打个爆栗,说道:“该死,老是忘记。阿绣,
    阿绣!你再使一遍罢。”
    阿绣微笑道:“好,再使一遍,我可没气力再使第三遍啦。”
    当下提起刀来,又拉开架式,横推左掠,右刺反砍,下斫抱
    刀,将这一招缓缓使了一遍。
    这一次石破天打醒了精神,将她手势、步法、刀式、方
    位,一一牢记。阿绣再度叮嘱他收刀后鼓劲防敌,他也记在
    心中,于是接过柴刀,依式使招。
    阿绣见他即时学会,心下甚喜,赞道:“大哥,你真是聪
    明,只须用心,一下子便学会了。这一招刀法叫做‘旁敲侧
    击’,刀刃到哪里,内力便到哪里。”
    石破天道:“这一招果然好得很,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叫敌人防不胜防。”阿绣道:“这招的妙处还是在饶人之用。一
    动上手比武,自然十分凶险,败了的非死即伤。你比不过人
    家,自是无话可说,就算比人家厉害,要想不伤对方而自己
    全身而退,却也是十分不易。这一招‘旁敲侧击’,却能既不






    伤人,也不致为人所伤。”
    石破天见她肩头倚在树上,颇为吃力,道:“你累啦,坐
    下来再说。”
    阿绣曲膝慢慢跪下,坐在自己脚跟上,问道:“你有没听
    到我的话?”石破天道:“听到的。这一招叫做旁敲……旁敲
    甚么的。”这一次他倒不是没用心听,只因“旁敲侧击”四字
    是个文绉绉的成语,他不明其意,就说不上来。
    阿绣道:“哼,你又分心啦,你转过头去,不许瞧着我。”
    这句话原是跟他说笑,哪知石破天当真转过头去,不再瞧她。
    阿绣微微一笑,道:“这叫做‘旁敲侧击’。大哥,武林
    人士大都甚是好名。一个成名人物给你打伤了,倒也没甚么,
    但如败在你的手下,他往往比死还要难过。因此比武较量之
    时,最好给人留有余地。如果你已经胜了,不妨便使这一招,
    这般东砍西斫,旁人不免眼花缭乱,你到后来又退后两步,再
    收回兵刃,就算旁边有人瞧着,也不知谁胜谁败。给敌人留
    了面子,就少结了冤家。要是你再说上一两句场面话,比如
    说:‘阁下剑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紧。今日难分胜败,就此罢
    手,大家交个朋友如何?’这么一来,对方知道你故意容让,
    却又不伤他面子,多半便会和你做朋友了。”
    石破天听得好生佩服,道:“阿绣,你小小年纪,怎么懂
    得这许多事情?这个法子真是再好也没有了。”阿绣笑道:
    “我话说完了,你回过头来罢。”
    石破天回过头来,只见她脸颊生春,笑嘻嘻的瞧着自己,
    不由得心中一荡。
    阿绣道:“我又懂得甚么了?都是见大人们这么干,又听






    他们说得多了,才知道该当这样。”
    石破天道:“我再练一遍,可别忘记了。”当下跃起身来,
    提起柴刀,将这招“旁敲侧击”连练了两遍。
    阿绣点头道:“好得很,一点也没忘记。”
    石破天喜孜孜的坐到她身旁。阿绣忽然叹了口气,说道:
    “大哥,我教你这招‘旁敲侧击’,可别跟奶奶说。”石破天道:
    “是啊,我不说。我知道你奶奶会不高兴。”阿绣道:“你怎知
    奶奶会不高兴?”石破天道:“你不是金乌派的。我这金乌派
    弟子去学别派武功,她自然不喜欢了。”
    阿绣嘻嘻一笑,说道:“金乌派,嘿,金乌派!奶奶倒像
    是小孩儿一般。”
    石破天道:“我说你奶奶确是有点小孩儿脾气。丁不四老
    爷子请她到碧螺岛去玩,去一趟也就是了,又何必带着你一
    起投江?最多是碧螺岛不好玩。那也没甚么打紧。我瞧丁不
    四老爷子对您奶奶倒也是挺好的,你奶奶不断骂他,他也不
    生气。倒是你奶奶对他很凶。”
    阿绣微笑道:“你在师父背后说她坏话,我去告你,小心
    她抽你的筋,剥你的皮。”石破天虽见她这般笑着说,心中却
    也有些着慌,忙道:“下次我不说了。”
    阿绣见他神情惶恐,不禁心中歉然,觉得欺侮他这老实
    人很是不该,又想到自己引导他学这招“旁敲侧击”,虽说于
    他无害,终究是颇存私心,便柔声道:“大哥,你答允我以后
    和人动手,既不随便杀人伤人,又不伤人颜面,我……我实
    在好生感激。我无可报答,先在这里多谢你了。”随即俯身向
    他拜了下去。






    石破天一惊,忙道:“你怎……怎么拜我?”忙也跪倒,磕
    头还礼。
    忽听得远处一个女子声音怒喝:“呔!不要脸,你又在跟
    人拜天地了!”正是丁珰的声音。
    石破天一惊非同小可,“啊哟”一声,跃起身来,叫道:
    “叮叮当当!”果见丁珰从树林彼端纵身奔来,丁不三跟在她
    后面。
    石破天一见二人,吓得魂飞天外,弯腰将阿绣抱在臂中,
    拔足便奔。丁不三身法好快,几个起落,已抢到石破天面前,
    拦住去路。石破天又是一声:“啊哟!”斜刺里逃去。他轻身
    功夫本就不如丁不三远甚,何况臂中又抱了一人?片刻间又
    被丁不三迎面拦住。
    这时丁珰也已追到身后,石破天见到她手中柳叶刀闪闪
    发光,更是心惊。只听得丁珰怒喝:“把小贱人放下来,让我

    一刀将他砍了便罢,否则咱俩永世没完没了。”石破天道:
    “不行,不行!”丁珰刷的一刀,便向阿绣头上砍去。石破天
    大惊,双足一登,向旁纵跃。他深恐丁珰砍死了阿绣,不知
    不觉间力与神会,劲由意生,一股雄浑的内力起自足底,呼
    的一声,身子向上跃起,竟高过了树巅。
    一跃之劲,竟致如斯,丁不三、丁珰固然大吃一惊,石
    破天在半空中也是大叫:“啊哟!”心想这一落下来,跌得筋
    折腿断倒罢了,阿绣被丁珰杀死,那可如何是好?眼见双足
    落向一根松树的树干,心慌意乱的使劲一撑,只盼逃得远些,
    却听喀喇一声,树干折断,身子向前弹了数丈,身旁风声呼






    呼,身子飞得极快。
    只听怀中的阿绣说道:“落下去时用力轻些,弹得更
    ……”她一言未毕,石破天双足又落向一棵松树,当即依言
    微微弯膝,收小了劲力一撑,那树干一沉,并未折断,反弹
    上来,却将他弹得更远更高。丁珰的喝骂之声仍可听到,却
    也渐渐远了。
    石破天一起一落,觉得甚是有趣。阿绣在他怀中,不住
    出言指点他运劲使力之法。他本来内力有余,一得轻功的诀
    窍,在树枝上纵跃自如,便似猿猴松鼠一般,轻巧自在,喜
    乐无穷,说道:“这法子真好,这么一来,他们便追不上咱们
    了。”
    眼见树林将到尽头,忽听得叱喝之声,又见日光一闪一
    闪,显是从兵刃上反照出来,有人正在争斗。石破天道:“不
    好,那边有人,可不能过去了!”左足在树干上一点,轻轻落
    下,依着阿绣所说的法子,提一口气,足尖向下,手中虽抱
    着人,却着地极轻。
    他躲在一株大松树后,悄悄探头出去张望,不由得吓了
    一跳。只见林隙的一片大空地中两人斗得正紧,一个是手持
    长剑的白万剑,另一个却是双手空空的丁不四。十余名雪山
    派弟子手中各挺长剑,疏疏落落的站在四周凝神观斗,为白
    万剑作声援之势。丁不四手中虽无兵刃,但擒、拿、劈、打、
    点、戳、勾、抓,两只手掌便如是一对厉害兵器一般,遇到
    白万剑长剑刺削而来,他往往猱身而上,硬打抢攻。
    石破天只看得数招,便即全神贯注,浑忘了怀中还抱着
    一人。他既学过雪山剑法,而丁不四所用的招数,一小半是






    曾经教过他的,没教过的却也理路相通,有脉络可寻。两大
    高手比武,斗得紧凑异常,所使武功他又大部分学过,自是
    瞧得兴高采烈。
    但见丁不四招招抢攻,双掌如刀如剑,如枪如戟,似乎
    逼着白万剑守势多而攻着少,但白万剑打得极是沉着,朴实
    无华,偶然间锋芒一现,又即收敛,看来丁不四若想取胜,可
    着实不易,斗得久了,只怕白万剑还会占到上风。
    连石破天都看出了这点,丁不四和白万剑自是早就心中
    有数。原来丁不四自负与白万剑之父威德先生白自在同辈,声
    称不肯以大压小,只以空手接他的长剑。但一动上手,丁不
    四立即暗暗叫苦不迭,对方出招之迅,变化之精,内力之厚,
    法度之谨,在在均是第一流高手风范,即令白自在当年纵横
    江湖的全盛之时,剑法之精,只怕也不过如是。
    丁不四打醒十二分精神,施展小巧腾挪功夫,在他剑光
    中纵跃来去,有时迫不得已,只好行险侥幸,以两败俱伤的
    狠着,逼退白万剑凌厉剑招。遇上这等情形,白万剑总是受
    让一步,不与他硬拚,倒似是智珠在握,心有必胜成算一般。
    以二人真功夫而论,毕竟还是丁不四高出一筹,但他输在过
    于托大,不肯用兵刃和对方动手,明明一条金光灿然的九节
    软鞭围在腰间,既已说过不用,便是杀了他头,也不肯抖将
    出来。
    再拆二十余招,白万剑道:“丁四叔,你用九节鞭罢,只
    是空手,你打我不过的。”
    丁不四怒道:“放屁,我怎会打你不过?你试试这招!”左
    手划个圈子,右手拳从圈子中直击出去。这一招来得甚怪。白






    万剑不明拆法,便退了一步。丁不四哈哈大笑,右足在地下
    一登,身子向左弹出,便似脚底下装了机关,突然飞起,双
    脚在半空中急速踢出。白万剑又退一步,挥剑护住面门。
    丁不四倏左倏右,忽前忽后,只将石破天看得眼花缭乱。
    猛听得嗤的一声响,丁不四右腿裤管上中了一剑,虽没伤到
    皮肉,却将他裤子划了一条长长的破口。白万剑收剑退回,说
    道:“承让,承让!”
    高手比武,这一招原可说胜败已分。但丁不四老羞成怒,
    喝道:“谁来让你了?这一招你一时运气好,算得甚么?”一
    招“逆水行舟”,向白万剑又攻了过去。白万剑只得挺剑接住。
    刚才这一剑划破对方裤脚,说是运气好,确也不错,其时白
    万剑挺剑刺去,丁不四刚好挥足踢出,倒似是将自己裤管送
    到剑锋上去给他划破一般。但这么一来,丁不四一股凌厉的
    气焰不免稍煞,出招时就慎重得多,越打越处下风。
    雪山派众弟子瞧着十分得意,就有人出声称赞:“你瞧白
    师哥这一招‘月色黄昏’,使得若有若无,朦朦胧胧,当真是
    得了雪山剑法的神髓。丁四老爷子手忙脚乱,若不是白师哥
    剑下留情,他身上已然挂彩了。”
    猛听得一声“放屁!”同时从两处响出。一处出自丁不四
    之口,那是应有之义,毫不希奇,另一处却来自东北角上。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转了过去。这些人中,倒以石破天
    吓得最为厉害。只见两人并肩站在林边,一是丁不三,另一
    个是丁珰。
    丁不四叫道:“老三,你走开些!我跟人家过招,你站在
    这里干甚么?”他虽全神贯注的和白万剑动手,但究竟兄弟之






    亲,丁不三只说了“放屁”两字,他便知道是兄长到了,何
    况他兄弟俩自幼到老,相互间说得最多的便是这“放屁”两
    字。
    丁不三笑道:“我要瞧瞧你近来武功长进了些没有。”
    丁不四大急,情知眼前情势,自己已无法取胜,这个自
    幼便跟他争强斗胜、互不相下的兄长偏偏在这时现身,正是
    不巧之极,他大声叫道:“你在旁边只有搞乱我心神。我既分
    心和你说话,怎么还有心思跟人家厮打?”
    丁不三笑道:“你不用和我说话,专心打架好了。”转头
    向丁珰道:“你四爷爷老是自称武功了得,天下无敌,倒似比
    你亲爷爷还行些一般。现下你睁大了眼,可要瞧仔细了,瞧
    你四爷爷单凭一双肉掌,要将人家打得撤剑认输,跪地求饶。
    哈哈,哈哈!”笑声怪作,人人耳鼓中嗡嗡作响,都是十分的
    不舒服。
    丁不四边斗边喝:“老三,你笑甚么鬼?”丁不三笑道:
    “我笑你啊!”丁不四怒道:“笑我甚么?我有甚么好笑?”丁
    不三道:“我笑你一生要强好胜,遇到危难之际,总还得靠哥
    哥来提你一把。”丁不四怒道:“这姓白的是我后辈,若不是
    瞧在他父母脸上,早就一掌将他毙了。我有甚么危难?谁要
    你来提一把,你还是去提一把酒壶、提一把尿壶的好!哎哟!
    好小子,你乘人之危……”
    他空手和白万剑对打,本已落于下风,这么分心和丁不
    三说话,门户中便即现出空隙。白万剑乘势直上,在他左肩
    上划了一剑,登时鲜血淋漓。
    丁不三、丁不四两兄弟自幼吵斗不休,互争雄长,做哥






    哥的不似哥哥,做兄弟的不似兄弟,但这时丁不三眼见兄弟
    受伤,却也不禁关心,怒道:“好小子,你胆敢伤我丁老三的
    兄弟!”身形微矮,突然呼的一声弹将出去,伸手直抓白万剑
    后心。
    白万剑前后受攻,心神不乱,长剑向丁不四先刺一剑,将
    他逼开一步,随即回剑向丁不三斜削过去。
    丁不四叫道:“老三退开!谁要你来帮我?”丁不三道:
    “谁帮你了?丁老三最恼人打架不公平。我先弄掉他的剑,再
    在他身上弄些血出来,你们再公公平平的打一架。”
    雪山派群弟子见师兄受二人夹击,何况这丁不三乃是杀
    害同门的大仇人,他一上前动手,众人发一声喊,纷纷攻上。
    丁不三喝道:“狗崽子,活得不耐烦了,通统给我滚回去!”
    却见剑光闪闪,几柄长剑同时向他刺来。丁不三一一避过,大
    声叫道:“再不滚开,老子可要杀人了。”
    白万剑知道这些师弟们决不是他的对手,他说要杀人,那
    是真的杀人,忙叫道:“大家退回去!”雪山群弟子对这位师
    兄的号令不敢丝毫违拗,当即散开退后。
    丁不三向着一名肥肥矮矮、名叫李万山的雪山弟子道:
    “把你的剑给我!”李万山怒道:“好!给你!”剑起中锋,嗤
    的一声,向他小腹直刺过去。丁不三左手疾探,从侧抓住了
    他右腕,轻轻一扭,便将他手中长剑夺过,便如李万山真是
    乖乖将长剑递给他一般。这一扭之下,李万山右腕已然脱臼,
    丁不三跟着飞脚将他踢了个筋斗。
    其余雪山弟子挺剑欲上相助,丁不三已手持长剑,剑尖
    刺地,绕着白万剑和丁不四二人奔了一圈,画了个长约二丈






    的圆圈,站定身子,向雪山群弟子冷冷说道:“哪一个踏进这
    圈子一步,便算是踏进鬼门关了。”
    白万剑打得虽然镇定,心中却已十分焦急,情知这不三、
    不四两兄弟杀人不眨眼,此刻二人联手,自己已无论如何讨
    不了好去,比之当日土地庙中独斗石清夫妇,情势更是凶险
    得多,丁氏兄弟可不似石清夫妇那么讲究武林道义,只怕雪
    山派十七弟子,今日要尽数毕命于紫烟岛上。当下剑走险势,
    要抢着将丁不四先毙于剑底,雪山派十七人生死存亡,全看
    是否能先行杀了丁不四而定。
    但丁不四胁下虽中一剑,伤非要害,尽能支撑得住,白
    万剑这一躁急求胜,剑招虽狠,“稳、准”二字反而不如先前。
    丁不四双掌翻飞,在长剑中穿来插去,仍是矫捷狠辣之极,创
    口中的鲜血却也不住飞溅出来。
    丁不三挺剑向前,叫道:“老四,你先退下,把剑伤裹好
    了,再打不迟。”丁不四大声道:“甚么剑伤?我身上有甚么
    剑伤?谅这小子的一把烂剑,又怎伤得了我?”丁不三道:
    “咦!怎么你身上有伤口、又有鲜血?”丁不四道:“我高兴起
    来,自己在身上搔搔痒,弄了点血出来,有甚么希奇?”
    丁不三哈哈大笑,挺剑向白万剑刺去,大声说道:“姓白
    的,你听仔细了,现下是我跟你单打独斗,丁老四也在跟你
    单打独斗,可不是咱们两兄弟联手夹攻于你。老四叫我不可
    出手,我不听他的。我叫老四退下,他也不听我的。我瞧着
    你不顺眼,要教训教训你。他讨厌你老子,要打你几个耳光。
    咱们各人打各人的,别让人说丁氏双雄以二打一,传到江湖
    上可不大好听。”口中罗唣,手下丝毫没有闲着,出招悍辣之






    极。
    白万剑以一敌二,心想:“原来你跟我单打独斗,丁老四
    也跟我单打独斗,不是两人夹攻。”他生性端严,向来不喜和
    人做口舌之争,心中又瞧不起丁氏兄弟的无赖;而在这两名
    高手的夹击之下,也委实不能分心答话,只是全神贯注的严
    密的防守,寻暇反击,一句话也不说。
    斗到分际,丁不三的长剑和他长剑一交,白万剑只觉手
    臂剧震,对方的内力猛攻而至,急忙运内力外荡,回剑横削,
    便在此时,右腿上被丁不四左掌作刀,重重的斫了一掌,当
    即向后退出两步,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雪山派一名弟子叫道:“休得伤我师哥!”挺剑来助,左
    脚刚踏进丁不三所画的圆圈,眼前白光一闪,长剑贯胸而过,
    已被丁不三一剑刺死。两名雪山弟子又惊又怒,双双进袭。
    丁不三大喝一声,跃起半空,长剑从空中劈将下来,同
    时左掌击落,剑锋落处,将一名雪山派弟子从右肩劈至左腰,
    以斜切藕势削成两截,左手这掌击在另一名雪山弟子的天灵
    盖上。那人闷哼一声,委顿在地,头颅扭过来向着背心,颈
    骨折断,自也不活了。
    他顷刻间连杀三人,石破天在树后见着,不由得心惊胆
    战,脸如土色。
    丁不三余威不歇,长剑如疾风骤雨般向白万剑攻去,猛
    听得喀喀两响,双剑同时折断。两人同时以半截断剑向对方
    掷出,同时低头矮身,两截断剑同时向两人头顶掠去,相去
    均是不到半尺。
    两人一般行动,一般快速,又是一般的生死悬于一线。






    白万剑右腿受伤,步履不便,再失去了兵刃,登时变成
    了只有挨打,难以还手的地步。两名雪山弟子明知踏进圈子
    不免有死无生,但总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师兄被这两个凶人联
    手害死,当即挺剑冲了进去。
    丁不三叫道:“老四,你来打发,我今天已杀了三人。”
    丁不四笑道:“哈,你也有求我出手的时候。”竟不转身,
    左足向后弹出,便似骡马以后腿踢人一般,拍拍两声,分别
    踢中两人的胸口。两名雪山弟子飞出数丈,摔跌在地,哼也
    没哼一声。原来两人胸口中腿,当即毙命。
    丁氏兄弟凶性大发,足掌齐施,各以狠毒手法向白万剑
    攻击。白万剑跛着一足,沉着应付,一步步退出圈子,突然
    一声低哼,右肩又中了丁不四一掌,右臂几乎提不起来。
    眼见白万剑命在顷刻,石破天只瞧得热血沸腾,叫道:
    “你们不能杀白师傅!”随手将阿绣往地下一放,拔出插高腰
    带中那把烂锈柴刀,大呼:“不能再杀人了!”
    阿绣突然被他放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石破天百忙
    中回头,说道:“对不起!”几个起落,已踏入圈中。
    丁不四仍是头也不回,反脚踢出。石破天右足一点,轻
    飘飘的从他头顶跃过,落在他面前,使的正是阿绣适才所教
    的轻身功夫。丁不四一脚踢空,眼前却多了一人,一怔之下,
    叫道:“大粽子,原来是你!”
    石破天道:“是,是我。爷爷、四爷爷,你们已经……已
    杀了五人,应该住手啦。”斜眼向丁不三瞧去,心中怦怦乱跳,
    眼见他杀死的那三名雪山派弟子尸横就地,连自己足上也溅
    满了鲜血,更是怕得厉害。






    丁不三道:“小白痴,那日给你在船上逃得性命,却原来
    躲在这里。此刻你又出来干甚么?”石破天道:“我来劝两位
    老爷子少结冤家,既然胜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又何必赶尽
    杀绝?”
    丁不三和丁不四相对哈哈大笑,丁不四道:“老三,这小
    子不知从哪里听了几句狗屁不通的言语,居然来相劝老爷
    爷。”
    石破天提起柴刀,将地下一柄长剑挑起,向白万剑掷去,
    说道:“白师傅,你们雪山派的,一定要用剑。”
    白万剑转眼便要丧于丁氏兄弟手下,万不料这小冤家石
    中玉反会出来相助,心下满不是滋味。他掷过来这柄长剑,是
    被丁不三劈死的那个师弟遗下来的,当下接过了长剑,凝立
    不动,一剑在手,精神陡振。
    丁不三骂道:“这姓白的要捉你去杀了,当日若不是我相
    救,你还有命么?”石破天点头道:“正是。爷爷,我是很感
    激你的。所以嘛,我也劝白师傅得饶人处且饶人。”
    丁不四生怕石破天说出在小船上打败了自己之事,急于
    要将他一掌毙了,喝道:“胡说八道些甚么?”呼的一掌向他
    直击过去,这一次并无史婆婆在旁,再没顾忌,这招“黑云
    满天”却是从未教过他的。
    白万剑不愿石中玉就此被他如此凌厉的一招击毙,挺剑
    使招“老枝横斜”,从侧刺去。石破天柴刀一落,使出一招
    “长者折枝”,去砍丁不四的手掌。说也奇怪,这一刀一剑的
    招数本来相克,但合并使用,居然生出极大威力,霎时之间,
    将丁不四笼罩在刀剑之下。






    丁不三大叫:“小心!”但刀光剑势,凌厉无俦,他虽欲
    插手相助,可是一双空手实不敢伸入这刀剑织成的光网之中。
    丁不四也是大吃一惊,危急中就地一个打滚,逃出圈子
    之外,挺起身来时,只见对方的一刀一剑之旁飞舞着无数白
    丝,一摸下颏,一排胡子竟被割去了一截。
    丁不四自是又惊又怒,丁不三骇然失色,白万剑大出意
    外,只有石破天还不知自己适才这一招内力雄浑,刀法精妙,
    已令当世三大高手大为震动。
    丁不三道:“好,咱们也用兵刃了。”从地下拾起一把长
    剑,叫道:“老四,还逞个屁能?用鞭子!”剑尖一抖,向石
    破天刺了过去。
    石破天究无应变之能,眼见剑到,便即慌乱,不知该使
    哪一招才好。白万剑使招“明驼西来”从旁相助,这一剑提
    醒了石破天,当即使出“千钧压驼”,以刀背从空中压将下来,
    柴刀虽钝,但加上沉重内力,丁不三登感剑招窒滞,幸好丁
    不四已抖出腰间金龙九节鞭,抢着来救,丁不三乘机闪开。
    白万剑使一招“风沙莽莽”,石破天便跟着使“大海沉
    沙”。一刀一剑配合得天衣无缝,上似有狂风黄沙之重压,下
    如有怒海洪涛之汹涌。丁不三、丁不四齐声大呼。
    石破天内力强劲之极,所学武功也是十分精妙,只是少
    了习练,更无临敌应变的经历,眼见敌招之来,不知该出哪
    一招去应付才是。他所学的金乌刀法,除了最后一招之外,每
    一招都是针对雪山剑法而施,史婆婆传授之时,总也是和每
    招雪山剑法合并指点。此刻他心中慌乱,无暇细思,但见白
    万剑使甚么招数,他便跟着使出那一招相应的招数来,是以






    白万剑使“老枝横斜”,他便使“长者折枝”,白万剑使“明
    驼西来”,他便使“千钧压驼”。哪知这金乌刀法虽说是雪山
    剑法的克星,但正因为相克,一到联手并使之时,竟将双方
    招数中的空隙尽数弥合,变成了威力无穷的一套武功。
    白万剑惊诧之极,数招之下,便知石破天这套刀法和自
    己的剑招联成一气之后,直是无坚不摧,这小子内力更似有
    一股有质无形的力道,不断的渐渐扩展。
    丁不三、丁不四自然也早就瞧了出来,只是两人不肯认
    输,还盼石破天这路古怪刀法招数有限,两兄弟打起精神,苦
    苦撑持。白万剑也怕石破天不过是“程咬金三斧头”,时刻一
    长,又被丁氏兄弟占了先机,眼下情势,须当速战速决,当
    即使一招“暗香疏影”,长剑颤动,剑光若有若无,那是雪山
    剑法中最精微的一招,往往伤人于不知不觉之间。石破天柴
    刀横削,也是连连抖动,这一招“鲍鱼之肆”,内力从四面八
    方涌出。
    只听得“啊、啊”两声,丁不四肩头中刀,丁不三臂上
    中剑。两人倏然转身,跃出圈外。丁不三反手抓住丁珰,迅
    速之极的隐入了东边林中。丁不四却在西首山后逸去,只听
    山背后传来他的大声呼叫:“白万剑,老子瞧在你母亲面上,
    今日饶你一命,下次可决不轻饶了……”声音渐渐远去。
    但见满地是血,衰草上躺着五具尸首,雪山派群弟子你
    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惊又悲,又是满腹疑团。
    白万剑侧目瞧着石破天,一时之间痛恨、悲伤、惭愧、庆
    幸、惶惑、诧异、佩服,百感交集,而感激之意却也着实不
    少,若不是这小子出手,雪山派十余人自必尽数毕命于紫烟






    岛上,回想适才丁氏兄弟出手之狠辣,兀自心有余悸。他长
    长舒了口气,问道:“你这路刀法是谁教你的?”
    石破天道:“是史婆婆教的,共有七十三路,比你们的雪
    山剑法多一路,招招是雪山剑法的克星。”白万剑哼的一声,
    说道:“招招是雪山剑法的克星?口气未免太大。谁是史婆婆?”
    石破天道:“史婆婆是我金乌派的开山祖师,她是我师父,我
    是金乌派的第二代大弟子。”白万剑不禁大怒,冷冷的道:
    “你不认师门,那也罢了,却又另投甚么金乌派门下。金乌派,
    金乌派?没听见过,武林中没这个字号。”
    石破天还不知他已动怒,继续解释:“我师父说道,金乌
    就是太阳,太阳一出,雪就融了。因此雪山派弟子遇到我金
    乌派,只有……只有……”下面本来是“磕头求饶的份儿”,
    但他只不过不通人情世故,毕竟不是傻子,话到口边,想起
    这句话不能在雪山派弟子面前说出来,当即住口。
    白万剑脸色铁青,厉声道:“我雪山弟子遇上你金乌派的,
    那便如何?只有甚么?”石破天摇头道:“这句话你听了要不
    高兴的,我也以为师父这话不对。”白万剑道:“只有大败亏
    输,望风而逃,是不是?”石破天道:“我师父的话,意思也
    就差不多。白师傅你别生气,我师父恐怕也是说着玩的,当
    不得真。”
    白万剑右腿、右肩都被丁不四手掌斩中,这时候更觉疼
    痛难当,然石破天的言语句句辱及本门,却如何忍得,长剑
    一举,叫道:“好!我来领教领教金乌派的高招,且看如何招
    招是雪山剑法的克星!”但这一举剑,肩头登时剧痛,脸上变
    色,长剑险些脱手。






    一名雪山弟子包万叶上前两步,挺剑说道:“姓石的小子,
    你当然不认我这师叔了,我来接你的高招!”
    白万剑咬牙忍痛,说道:“包师弟,你……你……”他本
    要说“你不行”,但学武之人,脸面最是要紧,随即改口道:
    “我来接他好了!”剑交左手,说道:“姓石的小子,上罢!”石
    破天摇头道:“你肩头、腿上都受了伤,咱们不用比了,而且,
    而且,我一定打你不过的。”
    白万剑道:“你有胆子侮辱雪山派,却没胆子跟我比剑!”
    长剑挺出,一招“梅雪争春”,剑光点点,向石破天头顶罩了
    下来,他虽左手使剑,不如右手灵便,但凌厉之意,丝毫不
    减。石破天见剑光当头而落,只得举起柴刀,还了一招“梅
    雪逢夏”,攻暇抵隙,果然正是这招“梅雪争春”的克星。
    白万剑心中一凛,不等这招“梅雪争春”使老,急变
    “胡马越岭”,石破天依着来一招“汉将当关”,白万剑眼见对
    方这一招守得严密异常,不但将自己去招全部封住,而且显
    然还含有厉害后着,当即换成一招“明月羌笛”,石破天跟着
    变为“赤日金鼓”。白万剑又是一惊,眼见他柴刀直攻而进,
    正对准了自己这招最软弱之处,忙又变招。
    幸好石破天不懂这其间的奥妙,眼见对方变招,跟着便
    即变化。其实适才已占敌机先,不管白万剑变招也好,不变
    招也好,乘势直进,立时便可迫他急退三步。此时他腿上不
    便,这三步难以疾退,不免便要撤剑认输。但说到当真拆招
    斗剑,石破天可差得远了,他只是眼见白万剑使出甚么剑招,
    便照式应以金乌刀法中配好了的一招,较之日前与丁不四在
    舟中斗拳,其依样葫芦之处,实无多大分别。他招数不会稍






    有变更,自不免错过了这大好机会。
    白万剑心中暗叫:“惭愧!”旁观的雪山派弟子中,倒也
    有半数瞧了出来,也是暗道:“侥幸,侥幸!”
    数招一过,白万剑又遇凶险。不管他剑招如何巧妙繁复,
    石破天以拙应巧,一柄烂柴刀总是占了上风。白万剑越斗越
    惊,心想:“这小子倒也不是胡吹,他的甚么金乌刀法,果然
    是我雪山剑法的克星。那个史婆婆莫非是我爹爹的大仇人?她
    如此处心积虑的创了这套刀法出来,显是要打得我雪山派一
    败涂地。”
    拆到三十余招时,石破天柴刀斫落,劈向白万剑左肩。白
    万剑本可飞腿踢他手腕,以解此招,但他右脚一提,伤处突
    然奇痛彻骨,右膝竟尔不由自主的跪倒,急忙右掌按地。石
    破天这刀砍下,他已无法抗御,眼见便要将他左臂齐肩斫落。
    雪山群弟子大声惊呼。不料石破天提起柴刀,说道:“这一下
    不算。”
    白万剑左脚使劲,奋力跃起,心中如闪电般转过了无数
    念头:“这小子早就可以胜我,何以每一招都使不足?倒似他
    没好好学过雪山剑法似的。此刻他明明已经胜我了,何以又
    故意让我?石中玉这小子向来险狠,他只消一刀杀了我,其
    余众师弟哪一个是他对手?他忽发善心,那是甚么缘故?难
    道……难道……他当真不是石中玉?”
    一转到这个念头,左手长剑轻送,一招“朝天势”向前
    刺出。雪山诸弟子都是“咦”的一声。这“朝天势”不属雪
    山剑法七十二招,是每个弟子初入门时锻炼筋骨、打熬气力
    的十二式基本功夫之一,招式寻常,简便易记,虽于练功大






    有好处,却不能用以临敌。众人见他突然使出这一招来,都
    吃了一惊,只道白师哥伤重,已无力使剑。
    不料石破天也是一呆,这一招“朝天势”他从未见过,史
    婆婆也没教过破法,不知如何拆解才是。可是在“气寒西
    北”的长剑之前,又有谁能呆上一呆?石破天只是这么稍一
    迟疑,白万剑长剑犹似电闪,中宫直进,剑尖已指住了他心
    口,喝道:“怎么样?”
    石破天道:“你这一招是甚么剑法?我没见过。”
    白万剑见他此刻生死系于一线,居然还问及剑法,倒也
    佩服他的胆气,说道:“你当真没学过?”石破天摇了摇头。白
    万剑道:“我此时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只是适才我受丁氏兄
    弟围攻,阁下有解围大德,咱们一命换一命,谁也不亏负谁。
    从今而后,你可不许再说金乌刀法是雪山剑法克星的话。”
    石破天点头道:“我原说打你不过。你叫我不可再说,我
    以后不说了。白师傅,我想明白了,刚才你这一招剑法,好
    像也可破解。”陡然间胸口一缩,凹入数寸,手中柴刀横掠,
    拍的一声,刀剑相交,内力到处,白万剑手中长剑断为两截。
    白万剑脸色大变,左足一挑,地下的一柄长剑又跃入他
    手中,刷刷刷三剑,都是本派练功的入门招式,快速无伦。石
    破天只瞧得眼花缭乱,手忙足乱之际,突然间手腕中剑,柴
    刀再也抓捏不住,当的一声,掉在地下。便在那时,对方长
    剑又已指住了他心口。
    白万剑手腕轻抖,石破天叫声“哎哟”,低头看时,只见
    自己胸口已整整齐齐的被刺了六点,鲜血从衣衫中渗将出来,
    但着剑不深,并不如何疼痛。






    雪山群弟子齐声喝采:“好一招‘雪花六出’!”
    白万剑道:“相烦阁下回去告知令师,雪山派多有得罪。”
    他见石破天不会雪山派这几路最粗浅的入门功夫,显非作伪,
    而神情举止,性情脾气,和石中玉更是大异,又想:“他于我
    有救命之恩,适才一刀又没斫我肩膀,明着是手下留情。不
    论是不是石中玉,今日总是不能杀他拿他。这一招‘雪花六
    出’,只是惩戒他金乌派口出大言,在他身上留个记认。”
    他抛下长剑,抱起一名师弟的尸身,既伤同门之谊,又
    愧自身无能,致令这五个师弟死于丁氏兄弟之手,忍不住热
    泪长流,其余雪山子弟将另外四具尸身也抱了起来。白万剑
    恨恨的道:“不三、不四两个老贼别死得太早。”向众师弟道:
    “咱们走!”一伙人快步走入树林,谁也没再回头望石破天一
    眼。






    十一 药酒
    石破天但见地下血迹殷然,歪歪斜斜的躺着几柄断剑,几
    只乌鸦啊啊啊的叫着从头顶飞过,当下拾起柴刀,叫道:“阿
    绣,阿绣!”奔到大树之后,阿绣却已不在。
    石破天心道:“她先回去了?”忙快步跑回山洞,叫道:
    “阿绣,阿绣!”非但阿绣不在,连史婆婆也不在了。他惊惶
    起来,只见地下用焦炭横七竖八的画了几十个图形,他不知
    是写的字,更不知是甚么意思,猜想史婆婆和阿绣都已走了。
    初时只觉好生寂寞,但他从小孤单惯了的,只过得大半
    个时辰,便已泰然。这时胸口剑伤已然不再流血,心道:“大
    家都走了,我也走了罢,还是去寻妈妈和阿黄去。”这时不再
    有人没来由的向他纠缠,心中倒有一阵轻松快慰之感,只是
    想到史婆婆和阿绣,却又有些恋恋不舍,将柴刀插在腰间,走
    到江边。
    但见波涛汹涌,岸旁更无一艘船只,于是沿岸寻去。那
    紫烟岛并不甚大,他快步而行,只一个多时辰,已环行小岛
    一周,不见有船只的踪影,举目向江中望去,连帆影也没见
    到一片。
    他还盼史婆婆和阿绣去而复回,又到山洞中去探视,却
    哪里再见二人的踪迹?只得又去摘些柿子充饥。到得天黑,便






    在洞中睡了。
    睡到中夜,忽听得江边豁啦一声大响,似是撕裂了一幅
    大布一般,纵起身来,循声奔到江边,稀淡星光下只见有一
    艘大船靠在岸旁,不住的晃动。他生怕是丁不三或是丁不四
    的坐船,不敢贸然上前,缩身躲在树后,只听得又是豁啦一
    下巨响,原来是船上张的风帆缠在一起,被强风一吹,撕了
    开来,但船上竟然无人理会。
    眼见那船摇摇晃晃的又要离岛而去,他发足奔近,叫道:
    “船上有人么?”不闻应声。一个箭步跃上船头,向舱内望去,
    黑沉沉地甚么也看不见。

    走进舱去,脚下一绊,碰到一人,有人躺在舱板之上。石
    破天忙道:“对不起!”伸手要扶他起来,哪知触手冰冷,竟
    是一具死尸。他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左手挥
    出,又碰到一人的手臂,冷冰冰的,也早已死了。
    他心中怦怦乱跳,摸索着走向后舱,脚下踏到的是死尸,
    伸手出去碰到的也是死尸。他大声惊叫:“船……船中有人
    吗?”惊惶过甚,只听得自己声音也全变了。跌跌撞撞的来到
    后梢,星光下只见甲板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十来人,个个僵伏,
    显然也都是死尸。
    这时江上秋风甚劲,几张破帆在风中猎猎作响,疾风吹
    过船上的破竹管,其声嘘嘘,似是鬼啸。石破天虽然孤寂惯
    了,素来大胆,但静夜之中,满船都是死尸,竟无一个活人,
    耳听得异声杂作,便似死尸都已活转,要扑上来扼他咽喉。他
    记起侯监集上那僵尸扼得他险些窒息的情景,登时满身寒毛
    直竖,便欲跃上岸去。但一足踏上船舷,只叫得一声苦,那
    船离岸已远,正顺着江水飘下。原来这艘大船顺流飘到紫烟
    岛来,团团转了几个圈子,又顺流沿江飘下。
    这一晚他不敢在船舱、后梢停留,跃上船篷,抱住桅杆,
    坐待天明。
    次晨太阳出来,四下里一片明亮,这才怖意大减,跃下
    后梢,只见舱里舱外少说也有五六十具尸首,当真是触目惊
    心,但每具死尸身上均无血迹,也无刀剑创伤,不知因何而
    死。
    绕到船首,只见舱门正中钉着两块闪闪发光的白铜牌子,
    约有巴掌大小,一块牌上刻有一张笑脸,和蔼慈祥,另一牌
    上刻走的却是一张狰狞的煞神凶脸。两块铜牌各以一根铁钉钉
    在舱门顶上,显得十分诡异。他向两块铜牌上注视片刻,见
    牌上人脸似乎活的一般,当下不敢多看,转过脸去,见众尸
    有的手握兵刃,有的腰插刀剑,显然都是武林中人。再细看
    时,见他每人肩头衣衫上都用白丝线绣着一条生翅膀的小鱼。他,
    猜想船上这一群人都是同伙,只不知如何猝遇强敌,尽数毕
    命。
    那船顺着滔滔江水,向下游漂去,到得晌午,迎面两艘
    船并这排着溯江而上。来船梢公见到那船斜斜淌下,大叫:“扳
    梢,扳梢!可是那船无人把舵,江中急涡一旋,转得那船打
    了横冲了过去,砰的一声巨响,撞在两艘来船之上。只听得人
    声喧哗,夹着许多破口秽骂。石破天心下惊惶,寻思:“撞坏
    了来船他们势必和我为难,追究起来,定要怪我害死了船
    上这许多人,那便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忙缩入舱中,揭开




    舱板,躲入舱底。
    这时三艘船已纠缠在一起,过不多时,便听得有人跃上
    船来,惊呼之声,响成一片。有人尖声大叫:“是飞鱼帮的人!
    怎……怎么都死了。”又有人叫道:“连帮主……帮主成大洋
    也死在这里。”突然间船头有人叫道:“是……是赏善……罚
    恶令……令……令……”这人声音并不甚响,但语声颤抖,充
    满着恐惧之意。他一言未毕,船中人声登歇,霎时间一片寂
    静。石破天在舱底虽见不到各人神色,但众人惊惧已达极点,
    却是可想而知。
    过了良久,才有人道:“算来原该是赏善罚恶令复出的时
    候了,料想是赏善罚恶两使出巡。这飞鱼帮嘛,过往劣迹太
    多……唉!”长长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另一人问道:“胡
    大哥,听说这赏善罚恶令,乃是召人前往……前往侠客岛,到
    了岛上再加处分,并不是当场杀害的。”先说话的那人道:
    “若是乖乖的听命前去,原是如此。然而去也是死,不去也是
    死,早死迟死,也没甚么分别。成大洋成帮主定是不肯奉令,
    率众抗拒,以致……以致落得这个下场。”一个嗓音尖细的人
    道:“那两位赏善罚恶使者,当真如此神通广大,武林中谁也
    抵敌不过?”那胡大哥反问:“你说呢?”那人默然,过了一会,
    低低的道:“赏善罚恶使者重入江湖,各帮各派都是难逃大劫。
    唉!”
    石破天突然想到:“这船上的死尸都是甚么飞鱼帮的,又
    有一个帮主。啊哟不好,这两个甚么赏善罚恶使者,会不会
    去找我们长乐帮?”
    他想到此事,不由得心急如焚,寻思:“该当尽快赶回总






    舵,告知贝先生他们,也好先有防备。”他给人误认为长乐帮
    石帮主,引来了不少麻烦,且数度危及性命,但长乐帮中上
    下人等个个对他恭谨有礼,虽有个展飞起心杀害,却也显然
    是认错了人,这时听到“各帮各派都是难逃大劫”,对帮中各
    人的安危不由得大为关切,更加凝神倾听舱中各人谈论。
    只听得一人说道:“胡大哥,你说此事会不会牵连到咱们。
    那两个使者,会不会找上咱们铁叉会?”那胡大哥道:“赏善
    罚恶二使既已出巡,江湖上任何帮会门派都难逍遥……这个
    逍遥事外,且看大伙儿的运气如何了。”
    他沉吟半晌,又道:“这样罢,你悄悄传下号令,派人即
    刻去禀报总舵主知晓。两艘船上的兄弟们,都集到这儿来。这
    船上的东西,甚么都不要动,咱们驶到红柳港外的小渔村中
    去。善恶二使既已来过此船,将飞鱼帮中的首脑人物都诛了,
    第二次决计不会再来。”
    那人喜道:“对,对,胡大哥此计大妙。善恶二使再见到
    此船,定然以为这是飞鱼帮的死尸船,说甚么也不会上来。我
    便去传令。”
    过不多时,又有许多人涌上船来。石破天伏在舱底,听
    着各人低声纷纷议论,语音中都是充满了惶恐之情,便如大
    祸临头一般。
    有人道:“咱们铁叉会又没得罪侠客岛,赏善罚恶二使未
    必便找到咱们头上来。”
    另有一人道:“难道飞鱼帮就胆敢得罪侠客岛了?我看江
    湖上的这十年一劫,恐怕这一次……这一次……”
    又有人道:“老李,要是总舵主奉令而去,那便如何?”那






    老李哼了一声,道:“自然是有去无回。过去三十年中奉令而
    去侠客岛的那些帮主、总舵主、掌门人,又有哪一个回来过
    了?总舵主向来待大伙儿不薄,咱们难道贪生怕死,让他老
    人家孤身去涉险送命?”又有人道:“是啊,那也只有避上一
    避。咱们幸亏发觉得早,看来阴差阳错,老天爷保佑,教咱
    们铁叉会得以逃过了这一劫。红柳港外那小渔村何等隐蔽,大
    伙儿去躲在那里,善恶二使耳目再灵,也难发见。”那胡大哥
    道:“当年总舵主经营这个渔村,正就是为了今日之用。这本
    是个避难的世外……那个世外桃源。”
    一个嗓子粗亮的声音突然说道:“咱们铁叉会横行长江边
    上,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帝老儿都不买他的帐,可是一听
    到他妈的侠客岛甚么赏善罚恶使者,大伙儿便吓得夹起尾巴,
    躲到红柳港渔村中去做缩头乌龟,那算甚么话?就算这次躲
    过了,日后他妈的有人问起来,大伙儿这张脸往哪里搁去?不
    如跟他们拚上一拚,他妈的也未必都送了老命。”他说了这番
    心雄胆壮的话,船舱中却谁也没接口。
    过了半晌,那胡大哥道:“不错,咱们吃这一口江湖饭,
    干的本来就是刀头上舐血的勾当,他妈的,你几时见癞头鼋
    王老六怕过谁来……”
    “啊,啊——”突然那粗嗓子的人长声惨呼。霎时之间,
    船舱中鸦雀无声。
    嗒的一声轻响,石破天忽觉得有水滴落到手背之上,抬
    手到鼻边一闻,腥气直冲,果然是血。鲜血还是一滴一滴的
    落下来。他知道众人就在头顶,不敢稍有移动出声,只得任
    由鲜血不绝的落在身上。






    只听那胡大哥厉声道:“你怪我不该杀了癞头鼋吗?”一
    人颤声道:“没有,没……没有!王老六说话果然卤莽,也难
    怪胡大哥生气。不过……不过他对本会……这个……这个,倒
    一向是很忠心的。”胡大哥道:“那么你是不服我的处置了?”
    那人忙道:“不…不是,不是……”一言未毕,又是一声惨叫,
    显是又被那姓胡的杀了。但听得血水又是一滴一滴的从船板
    缝中掉入舱底,幸好这一次那人不在石破天头顶,血水没落
    在他身上。
    那胡大哥连杀两人,随即说道:“不是我心狠手辣,不顾
    同道义气,实因这件事牵连到本会数百名兄弟的性命,只要
    漏了半点风声出去,大伙儿人人都和这里飞鱼帮的朋友们一
    模一样。癞头鼋王老六自逞英雄好汉,大叫大嚷的,他自己
    性命不要,那好得很啊,却难道要总舵主和大伙儿都陪他一
    块儿送命?”众人都道:“是,是!”那胡大哥道:“不想死的,
    就在舱里呆着。小宋,你去把舵,身上盖一块破帆,可别让
    人瞧见了。”
    石破天伏在舱底,耳听得船旁水声汩汩,舱中各人却谁
    也没再说话。他更加不敢发出半点声息,心中只是想:“那侠
    客岛是甚么地方?岛上派出来的赏善罚恶使者,为甚么又这
    样凶狠,将满船人众杀得干干净净?难怪铁叉会这干人要怕
    得这么厉害。”
    过了良久,他朦朦胧胧的大有倦意,只想合眼睡觉,但
    想睡梦中若是发出声响,给上面的人发觉了,势必性命难保,
    只得睁大了眼睛,说甚么也不敢合上。又过一会,忽听得当
    当啷啷铁链声响,船身不再晃动,料来已抛锚停泊。






    只听那胡大哥道:“大家进屋之后,谁也不许出来,静候
    总舵主驾到,听他老人家的号令。”各人低声答应,放轻了脚
    步上岸,片刻之间,尽行离船。
    石破天又等了半天,料想众人均已进屋,这才揭开舱板,
    探头向外张望,不见有人,于是蹑手蹑足的从舱底上来,见
    舱中仍是躺满了死尸,当下捡起一柄单刀,换去了腰里的烂
    柴刀,伸手到死尸袋里去摸了几块碎银子,以便到前边买饭
    吃,走到后梢,轻轻跳上岸,弯了腰沿着河滩疾走,直奔出
    一里有余,方从河滩走到岸上道路。
    他想此时未脱险境,离开越远越好,当下发足快跑,幸
    好这渔村果然隐僻之极,左近十余里内竟无一家人家,始终
    没遇到一个行人。他心下暗暗庆幸。却不知附近本来有些零
    碎农户,都给铁叉会暗中放毒害死了。有人迁居而来,过不
    多时也必中毒而死。四周乡民只道红柳港厉鬼为患,易染瘟
    疫,七八年来,人人避道而行,因而成为铁叉会极隐秘的巢
    穴。
    又走数里,离那渔村已远,他实在饿得很了,走入树林
    之中想找些野味。说也凑巧,行不数步,忽喇声响,长草中
    钻出一头大野猪,低头向他急冲过来。他身子略侧,右手拔
    出单刀,顺势一招金乌刀法中的“长者折枝”,刷的一声,将
    野猪一个大头砍下来。那野猪极是凶猛,头虽落地,仍是向
    前冲出十余步,这才倒地而死。
    他心下甚喜:“以前我没学金乌刀法之时,见了野猪只有
    逃走,哪敢去杀它?”在山边觅到一块黑色燧石,用刀背打出






    火星,生了个火。将野猪的四条腿割了下来,到溪边洗去血
    迹,回到火旁,将单刀在火中烧红,炙去猪腿上的猪毛,将
    猪腿串在一根树枝之上,便烧烤起来。过不多时,浓香四溢。
    正烧炙之间,忽听得十余丈外有人说道:“好香,好香,
    当真令人食指大动矣!”另一人道:“那边有人烧烤野味,不
    妨过去情商,让些来吃吃,有何不可?”先前那人道:“正是!”
    两个人说着缓步走来。
    但见一人身材魁梧,圆脸大耳,穿一袭古铜色绸袍,笑
    嘻嘻地和蔼可亲;另一个身形也是甚高,但十分瘦削,身穿
    天蓝色长衫,身阔还不及先前那人一半,留一撇鼠尾须,脸
    色却颇为阴沉。那胖子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你这个
    ……”
    石破天已听到二人先前说话,便道:“我这里野猪肉甚多,
    便十个人也吃不完,两位尽管大吃便了。”
    那胖子笑道:“如此我们便不客气了。”两人便即围坐在
    火堆之旁,火光下见石破天服饰华贵,但衣衫污秽,满是绉
    纹,更溅满了血迹,两人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随即四
    只眼都注视于火堆上的猪腿,不再理他。野猪腿上的油脂大
    滴大滴的落入火中,混着松柴的清香,虽未入口,已料到滋
    味佳美。
    那瘦子从腰间取下了一个蓝色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
    口,说道:“好酒!”那胖子也从腰间取下一个朱红色葫芦,摇
    晃了几下,拔开塞子喝了一口,说道:“好酒!”
    石破天跟随谢烟客时常和他一起喝酒,此刻闻到酒香,也
    想喝个痛快,只见这二人各喝各的,并无邀请自己喝上一两






    口之意,他生平决不向人求恳索讨,只有干咽馋涎。再过得
    一会,四条猪腿俱已烤熟,他说道:“熟了,请吃吧!”
    一胖一瘦二人同时伸手,各抢了一条肥大猪腿,送到口
    边,张嘴正要咬去,石破天笑道:“这两条野猪腿虽大,却都
    是后腿,滋味不及前腿的美。”那胖子笑道:“你这娃娃良心
    倒好。”换了一条前腿,吃了起来。那瘦子已在后腿上咬了一
    口,略一迟疑,便不再换。两人吃了一会,又各喝一口酒,赞
    道:“好酒!”塞上木塞,将葫芦挂回腰间。
    石破天心想:“这二人恁地小气,只喝两口酒便不再喝,
    难道那酒当真名贵之极吗?”便向那胖子道:“大爷,你这葫
    芦中的酒,滋味很好吗?我倒也想喝几口。”他这话虽非求人,
    但讨酒之意已再也明白不过。
    那胖子摇头道:“不行,不行,这不是酒,喝不得的。我
    们吃了你的野猪腿,少停自有礼物相赠。”石破天笑道:“你
    骗人,你刚才明明说‘好酒’,我又闻到酒香。”转头向瘦子
    道:“这位大爷,你葫芦中的总是酒罢?”
    那瘦子双眼翻白,道:“这是毒药,你有胆子便喝罢。”说
    着解下葫芦,放在地下。石破天笑道:“若是毒药,怎地又毒
    不死你?”拿起葫芦拔开塞子,扑鼻便闻到一阵酒香。
    那胖子脸色微变,说道:“好端端地,谁来骗你?快放下
    了!”伸出五指抓他右腕,要夺下他手中葫芦,哪知手指刚碰
    他手腕,登时感到一股大力一震,将他手指弹了开去。
    那胖子吃了一惊,“咦”的一声,道:“原来如此,我们
    倒失眼了。那你请喝罢!”
    石破天端起葫芦,骨嘟嘟的喝了一大口,心想这瘦子爱






    惜此酒,不敢多喝,便塞上了木塞,说道:“多谢!”霎时之
    间,一股冰冷的寒气直从丹田中升了上来。这股寒气犹如一
    条冰线,顷刻间好似全身都要冻僵了,他全身剧震几下,牙

    关格格相撞,实是寒冷难当,急忙运起内力相抗,那条冰线
    才渐渐融化。一经消融,登时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适受用,非
    但不再感到有丝毫寒冷,反而暖洋洋地飘飘欲仙,大声赞道:
    “好酒!”忍不住拿起葫芦,拔开木塞,又喝了一口,待得内
    力将冰线融去,醺醺之意更加浓了,叹道:“当真是我从来没
    喝过的美酒,可惜这酒太也贵重,否则我真要喝他个干净。”
    胖瘦二人脸上都现出十分诧异的神情。那胖子道:“小兄
    弟若真量大,便将一葫芦酒都喝光了,却也不妨。”石破天喜
    道:“当真?这位大爷就算舍得,我也不好意思。”那瘦子冷
    冷的道:“那位大爷红葫芦里的毒酒滋味更好,你要不要试
    试?”
    石破天眼望胖子,大有一试美酒之意。那胖子叹道:“小
    小年纪,一身内功,如此无端端送命,可惜啊可惜。”一面说,
    一面解下那朱漆葫芦来,放在地下。
    石破天心想:“这两人都爱说笑,若说真是毒酒,怎么他
    们自己又喝?”拿过那朱红葫芦来,一拔开塞子,扑鼻奇香,
    两口喝将下去,这一次却是有如一团烈火立时在小腹中烧将
    起来。他“啊”的一声大叫,跳起身来,催动内力,才把这
    团烈火扑熄,叫道:“好厉害的酒。”说也奇怪,肚腹中热气
    一消,全身便是舒畅无比。
    那胖子道:“你内力如此强劲,便把这两葫芦酒一齐喝干
    了,却又如何?”






    石破天笑道:“只我一个人喝,可不敢当。咱三人今日相
    会,结成了朋友,大家喝一口酒,吃一块肉,岂不有趣?大
    爷,你请。”说着将葫芦递将过去。
    那胖子笑道:“小兄弟既要伸量于我,那只有舍命陪君子
    了!”接过葫芦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石破天,道:“你再喝
    罢!”石破天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瘦子,道:“这位大爷请
    喝!”
    那瘦子脸色一变,说道:“我喝我自己的。”拿起蓝漆葫
    芦来喝了一口,递给石破天。
    石破天接过,喝了一大口,只觉喝一口烈酒后再喝一口
    冰酒,冷热交替,滋味更佳。他见胖瘦二人四目瞪着自己,登
    时会意,歉然笑道:“对不起,这口喝得太大了。”
    那瘦子冷冷的道:“你要逞好汉,越大口越好。”
    石破天笑道:“若是喝不尽兴,咱们同到那边市镇去,我
    这里有银子,买他一大坛来喝个痛快。只是这般的美酒,那
    多半就买不到了。”说着在红葫芦中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胖
    子。
    那胖子盘膝而坐,暗运功力,这才喝了一口。他见石破
    天若无其事的又是一大口喝将下去,越来越是惊异。
    胖瘦二人面面相觑,脸上都现出大为惊异之色。他二人
    都是身负绝顶武功的高手,只是二人所练武功,家数截然相
    反。胖子练的是阳刚一路,瘦子则是阴柔一路。两人葫芦中
    所盛的,均是辅助内功的药酒。朱红葫芦中是大燥大热的烈
    性药酒,以“烈火丹”投入烈酒而化成;蓝色葫芦中是大凉
    大寒的凉性药酒,以“九九丸”混入酒中而成。那烈火丹与






    九九丸中各含有不少灵丹妙药,九九丸内有九九八十一种毒
    草,烈火丹中毒物较少,却有鹤顶红、孔雀胆等剧毒,乃两
    人累年采集制炼而成。药性奇猛,常人只须舌尖上舐得数滴,
    便能致命。他二人内功既高,又服有镇毒的药物,才能连饮
    数口不致中毒。但若胖子误饮寒酒,瘦子误饮烈酒,当场便
    即毙命。二人眼见石破天如此饮法,仍是行若无事,宁不骇
    然?
    他二人虽见多识广,于天下武学十知七八,却万万想不
    到石破天身得奇缘,先练纯阴内功,再练纯阳内功,这一阴
    一阳两门内功本来互相冲克,势须令得他走火而死,不料机
    缘巧合,反而相生相济,竟使他功力大进,待得他练了从大
    悲老人处得来的“罗汉伏魔功”,更得丁不三的药酒之助,将
    阴阳两门内功合而为一,体内阴阳交泰,已能抵挡任何大燥
    大热、或是大凉大寒的毒药。
    石破天喝了二人携来的美酒,心下过意不去,又再烧烤
    野猪肉,将最好的烧肉布给他二人,不住劝二人饮酒。
    那二人只道他是要以喝毒酒来比拚内力,不肯当场认输,
    只得勉为其难,和他一口一口的对饮,偷偷将镇制酒毒的药
    丸塞入口中。二人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石破天,见他确未另服
    化解药物,如此神功,实是罕见,真不知从何处钻出来这样
    一位少年英雄?
    那胖子见石破天喝了一口酒后,又将朱红葫芦递将过来,
    伸手接住,说道:“小兄弟内力如此了得,在下好生佩服。请
    问小兄弟尊姓大名?”石破天皱起眉头,说道:“这件事最教
    我头痛,人家一见,不是硬指我姓石,便来问我姓名。其实






    我既不是姓石,又无名无姓,因此哪,你这句话我可真的答
    不上来了。”那胖子心道:“这小子装傻,不肯吐露姓名。”又
    问:“然则小兄弟尊师是哪一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门下?”
    石破天道:“我师父姓史,是位老婆婆,你见到过她没有?
    她老人家是金乌派的开山师祖,我是她的第二代大弟子。”
    胖瘦二人均想:“胡说八道,天下门派我们无一不知。哪
    里有甚么金乌派,甚么史婆婆了?这小子信口搪塞。”
    那胖子乘着说这番话,并不喝酒,便将葫芦递了回去,说
    道:“原来小兄弟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怪不得如此了得,
    请喝酒罢。”
    石破天见到他没有喝酒,心想:“他说话说得忘记了。”说
    道:“你还没喝酒呢。”
    那胖子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吗?”自己想占少喝一口
    的便宜,却被对方识破机关,心下微感恼怒,又不禁有些惭
    愧,哪知道石破天却纯是一番好意,生怕他少喝了美酒吃亏。
    那胖子连着先前喝的两口,一共已喝了八口药酒,早已逾量,
    再喝下去,纵有药物镇制,也必有大害,当下提葫芦就在口
    边,仰脖子作个喝酒之势,却闭紧了牙齿,待放下葫芦,药
    酒又流回葫芦之中。那胖子这番做作,如何逃得过那瘦子的
    眼去?他当真是依样葫芦,也是这样葫芦就口,酒不入喉。
    这样你一口,我一口,每只葫芦中本来都装满了八成药
    酒,十之七八都倾入了石破天的肚中。他酒量原不甚宏,仗
    着内力深厚,尽还支持得住,只是毒药虽害他不死,却不免
    有些酒力不胜,说话渐渐多了起来,甚么阿绣,甚么叮叮当
    当的,胖瘦二人听了全是不知所云。






    那瘦子寻思:“这少年定是练就了奇功,专门对付我二人
    而来。他不动声色,尽只胡言乱语,当真阴毒之极。待会动
    手,只怕我二人要命送他手。”
    那胖子心道:“今日我二人以二敌一,尚自不胜,此人内
    力如此了得,实是罕见罕闻。待我加重药力,瞧他是否仍能
    抵挡?”便向那瘦子使了个眼色。
    那瘦子会意,探手入怀,捏开一颗蜡丸,将一枚“九九
    丸”藏在掌心,待石破天将蓝漆葫芦又递过来时,假装喝了
    一口,伸手拭去葫芦口的唾沫,轻轻巧巧的将一枚九九丸投
    入其中,慢慢摇晃,赞道:“好酒啊,好酒!”当瘦子做手脚
    时,那胖子也已将怀中的一枚“烈火丹”取出,偷偷融入酒
    中。
    石破天只道是遇上了两个慷慨豪爽的朋友,只管自己饮
    酒吃肉,他阅历既浅,此刻酒意又浓,于二人投药入酒全未
    察觉。
    只听那瘦子道:“小兄弟,葫芦中酒已不多,你酒量好,
    就一口喝干了罢!”
    石破天笑道:“好!你两位这等豪爽,我也不客气了。”拿
    起葫芦来正要喝酒,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在长江船上,我
    曾听叮叮当当说过,男人和女人若是情投意合,就结为夫妇,
    男人和男人交情好,就结拜为兄弟。难得两位大爷瞧得起,咱
    们三人喝干了这两葫芦酒之后,索性便结义为兄弟,以后时
    时一同喝酒,两位说可好?”胖瘦二人气派俨然,结拜为兄弟
    云云,石破天平时既不会心生此意,就算想到了,也不敢出
    口,此刻酒意有九分了,便顺口说了出来。






    那胖子听他越说越亲热,自然句句都是反话,料得他顷
    刻之间便要发难动手,以他如此内力,势必难以抗御,只有
    以猛烈之极的药物,先行将他内力摧破,虽然此举委实颇不
    光明正大,但看来这少年用心险恶,那也不得不以辣手对付,
    生怕他不喝药酒,忙道:“甚好,甚好,那再好也没有了。你
    先喝干了这葫芦的酒罢。”
    石破天向那瘦子道:“这位大爷意下如何?”那瘦子道:
    “恭敬不如从命,小兄弟有此美意,咳,咳!我是求之不得。”
    石破天酒意上涌,头脑中迷迷糊糊地,仰起头来,将蓝
    漆葫芦中的酒尽数喝干,入口反不如先前的寒冷难当。
    那胖子拍手道:“好酒量,好酒量!我这葫芦里也还剩得
    一两口酒,小兄弟索性便也干了,咱们这就结拜。”
    石破天兴致甚高,接过朱漆葫芦,想也不想,一口气便
    喝了下去。
    两人对望了一眼,均想:“我们制这药酒,每一枚九九丸
    或烈火丹,都要对六葫芦酒,一葫芦酒得喝上一个月,每日
    运功,以内力缓缓化去,方能有益无害。这一枚九九丸再加
    一枚烈火丹,足足开得十二大葫芦药酒,我二人分别须得喝
    上半年。他将我们的一年之量于顷刻之间饮尽,倘若仍能抵
    受得住,天下决无此理。”
    果然便听石破天大声叫道:“啊哟,不……不好了,肚子
    痛得厉害。”抱着肚子弯下腰去。胖瘦二人相视一笑。那胖子
    微笑道:“怎么?肚子痛么?想必野猪肉吃得太多了。”
    石破天道:“不是,啊哟,不好了!”大叫一声,突然间
    高跃丈许。






    胖瘦二人同时站起,只道他临死之时要奋力一击,各人
    凝力待发,均想以他功力,来势定是凌厉无匹,两人须得同
    时出手抵挡。
    不料石破天呼的一掌向一株大树拍了过去,叫道:“哎唷,
    这……这可痛死我了!”他腹痛如绞,当下运起内力,要将肚
    中这团害人之物化去,哪知这九九丸和烈火丹的毒性非同小
    可,这一发作出来,他只痛得立时便欲晕去,登时全身抽搐,
    手足痉挛。
    他奇痛难忍之际,左手一拳又是向那大树击去,击了这
    一拳后,腹痛略减,当下右手又是一掌拍出。只震得那株大
    树枝叶乱舞。他击过一拳一掌,腹内疼痛略觉和缓,但顷刻
    间肚中立时又如万把钢刀同时剜割一般。他口中哇哇大叫,手
    脚乱舞,自然而然将以前学过、见过的诸般武功施展出来。他
    学得本未到家,此时腹中如千万把钢刀乱绞,头脑中一片混
    乱,哪里还去思索甚么招数,只是乱打乱拍,虽然乱七八糟,
    不成规矩,但挟以深厚内力,威势却是十分厉害。他越打越
    快,只觉每发出一拳一掌,腹中的疼痛便随内力的行走而带
    了一些出来。
    胖瘦二人只瞧得面面相觑,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开。他二
    人知道如石破天这等武学高手,身中剧毒,临死之时散去全
    身功力,犹如发了疯的猛虎一般,只要给他双手抱住了,那
    就万难得脱。但听得他拳脚发出虎虎风声,招式又如雪山剑
    法,又如丁家的拳掌功夫,又挟了些上清观剑法中的零碎招
    数。但尽是似是而非,生平从所未见,心想此人莫非真的是
    甚么金乌派门徒。以他二人武功之高,石破天这些招数纵怪,






    可也没放在眼里,只是他拳腿上发出的劲风,却令二人暗暗
    称异。
    但见他越打越快,劲风居然也是越来越加凌厉,二人不
    约而同的又是对望了一眼,微微一笑,均想:“这小子内力虽
    强,武功却是不值一哂,就算九九丸和烈火丹毒不死他,此
    人也非我二人的敌手。先前看了他内力了得,可将他的武功
    估得高了。”这么一想,不由得都可惜自己那一壶药酒和那一
    枚药丸起来,早知如此,他若要动武,一出手便能杀了他,实
    不须耗费这等珍贵之极的药物。
    凝聚阴阳两股相反的猛烈药性,使之互相中和融化,原
    是石破天所练“罗汉伏魔功”最擅长的本事。倘若他只饮那
    胖子的热性药酒,或是只饮那瘦子的寒性药酒,以如此剧毒,
    他内功虽然了得,终究非送命不可。哪知道胖瘦二人同时下
    手,两股相反的毒药又同样猛烈,误打误撞,阴阳二毒反而
    相互克制。胖瘦二人万万想不到谢烟客先前曾以此法加诸这
    少年身上,意欲伤他性命,而他已习得了抵御之法。
    石破天使了一阵拳脚,肚中的剧毒药物随着内力渐渐逼
    到了手掌之上,腹内疼痛也随之而减,直到剧毒尽数逼离肚
    腹,也就不再疼痛。他踉踉跄跄的走回火堆,笑道:“啊哟,
    刚才这一阵肚痛,我还怕是肚肠断了,真吓得我要命。”
    胖瘦二人心下骇异,均想:“此人内功之怪,实是匪夷所
    思。”
    那胖子道:“现今你肚子还痛不痛?”
    石破天道:“不痛了!”伸手去火堆上取了一块烤得已成
    焦炭的野猪肉,火光下见右掌心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红斑,红






    斑旁围绕着无数蓝色细点,“咦”的一声,道:“这……这是
    甚么?”再看左掌心时,也是如此。他自不知已将腹内剧毒逼
    到掌上,只是不会运使内力,未能将毒质逼出体外,以致尽
    数凝聚在掌心之中。
    胖瘦二人自然明白其中原因,不禁又放了一层心,均想:
    “原来这小子连内力也还不大会运使,那是更加不足畏了。他
    若不是天赋异禀,便是无意中服食了甚么仙草灵芝,无怪内
    力如此强劲。”本来料定他心怀恶念,必要出手加害,哪知他
    只是以拳掌拍击大树,虽然腹痛大作之时,瞧过来的眼色中
    也仍无丝毫敌意,二人早已明白只是一场误会,均觉以如此
    手段对付这傻小子,既感内疚于心,又不免大失武林高手的
    身分。
    只听石破天道:“刚才咱们说要义结金兰,却不知哪一位
    年纪大些?又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胖瘦二人本来只道石破天服了毒药后立时毙命,是以随
    口答允和他结拜,万没想到居然毒他不死。这二人素来十分
    自负,言出必践,自从武功大成之后,更从未说过一句不算
    数的话,虽然十分不愿和这傻小子结拜,却更不愿食言而肥。
    那胖子咳嗽一声,道:“我叫张三,年纪比这位李四兄弟
    大着点儿。小兄弟,你无名无姓,怎能跟我们结拜?”
    石破天道:“我原来的名字不大好听,我师父给我取过一
    个名儿,叫做史亿刀。你们就叫我这个名字,那也不妨。”
    那胖子笑道:“那么咱们三人今日就结拜为兄弟了。”他
    单膝一跪,朗声说道:“张三和李四、史亿刀结拜为兄弟,此
    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违此言,他日张三就如同这头野






    猪一般,给人杀了烤来吃了,哈哈,哈哈!”这“张三”两字
    当然是他假名。他口口声声只说张三,不提一个“我”字,自
    是毫无半分诚意。
    那瘦子跟着跪下,笑道:“李四和张三、史亿刀二位今日
    结义为兄弟,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
    违此誓,教李四乱刀分尸,万箭穿身。嘿嘿,嘿嘿。”冷笑连
    声,也是一片虚假。
    石破天既不知“张三、李四”人人都可叫得,乃是泛称,
    又浑没觉察到二人神情中的虚伪,双膝跪地,诚诚恳恳的说
    道:“我和张三、李四二位哥哥结为兄弟,有好酒好肉,让两
    位哥哥先吃,有人要杀两位哥哥,我先上去抵挡。我若说过
    了话不算数,老天爷罚我天天像刚才这样肚痛。”
    胖瘦二人听他说得十分至诚,不由得微感内愧。
    那胖子站起身来,说道:“三弟,我二人身有要事,咱们
    这就分手了。”
    石破天道:“两位哥哥却要到哪里去?适才大哥言道,咱
    们结成兄弟之后,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反正我也没事,不
    如便随两位哥哥同去。”
    那胖子张三哈哈一笑,说道:“咱们是去请客,那也没甚
    么好玩,你不必同去了。”说着扬长便行。
    石破天乍结好友,一生之中,从来没一个朋友,今日终
    于得到两个结义哥哥,实是不胜之喜,见他们即要离去,大
    感不舍,拔足跟随在后,说道:“那么我陪两位哥哥多走一段
    路也是好的。这番别过,不知何日再能见两位哥哥的面,再
    来一同喝酒吃肉。”






    那瘦子李四阴沉着脸,不去睬他。张三却有一句没一句
    的撩他说笑,说道:“兄弟,你说你师父给你取名为史亿刀。
    那么在你师父取名之前,你的真名字叫作甚么?咱们已结义
    金兰,难道还有甚么要瞒着两个哥哥不成?”石破天尴尬一笑,
    说道:“倒不是瞒着哥哥,只是说来太也难听。我娘叫我狗杂
    种。”张三哈哈大笑,道:“狗杂种,狗杂种,这名字果然古
    怪。”张三、李四二人起步似不甚快,但足底已暗暗使开轻功,
    两旁树木飞快的从身边掠过。
    石破天一怔之间,已落后了丈余,急忙飞步追了上去。三
    人两个在前,一个在后,相距也只三步。张三、李四急欲摆
    脱这傻小子,但全力展开轻功,石破天仍是紧跟在后。只听
    石破天赞道:“两位哥哥好功夫,毫不费力的便走得这么快。
    我拚命奔跑,才勉强跟上。”
    说到那行走的姿势,三人功夫的高下确是相差极远。张
    三、李四潇洒而行,毫无急促之态。石破天却是迈开大步,双
    臂狂摆,弓身疾冲,直如是逃命一般。但两人听得他虽在狂
    奔之际说话仍是吐气舒畅,一如平时,不由得也佩服他内力
    之强。
    石破天见二人沿着自己行过的来路,正是向铁叉会众隐
    匿的那个小渔村,越行越近,大声道:“两位哥哥,前面是险
    地,可去不得了。咱们改道而行罢,没的送了性命。”
    张三、李四同时停步,转过身来。李四问道:“怎说前面
    是险地?”
    石破天也停步,说道:“前面是红柳港外的一个渔村,有
    许多江湖汉子避在那里,不愿给旁人知道他们的踪迹。他们






    要是见到咱三人,说不定就会行凶杀人。”李四寒着脸又问:
    “你怎么知道?”石破天将如何误入死尸船、如何在舱底听到
    铁叉会诸人商议、如何随船来到渔村之事简略说了。
    李四道:“他们躲在渔村之中,只是害怕赏善罚恶二使,
    这跟咱们并不相干,又怎会来杀咱们三个?”石破天摇手道:
    “不,不!这些人穷凶极恶,动不动就杀人。他们怕泄漏秘密,
    连自己人也杀。你瞧,我一身血迹,就是他们杀了两个自己
    人,鲜血滴在我衣衫上,那时我躲在舱底下,一动也不敢动。”
    李四道:“你既害怕,别跟着我们就是!”石破天道:“两位哥
    哥还是别去的为是,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张三、李四转过身来,径自前行,心想:“这小子空有一
    些内力,武功既差,更加胆小如鼠。”哪知只行出数丈,石破
    天又快步跟了上来。
    张三道:“你怕铁叉会杀人,又跟来干甚么?”石破天道:
    “咱们不是起过誓么?有难同当,有福共享。两位哥哥定要前
    去,我只有和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了。男子汉大丈夫,说过
    了的话不能不算数。”李四阴森森的道:“嘿嘿,铁叉会的汉
    子几十柄铁叉一齐刺来,插在你的身上,将你插得好似一只
    大刺猬,你不害怕?”
    石破天想起在船舱底听到铁叉会中被杀二人的惨呼之
    声,此刻兀自不寒而栗,眼下这小渔村中少说也有一二百人
    匿居在内,两位结义哥哥武功再高,三个人定是寡不敌众。
    李四见他脸上变色,冷笑道:“咱二人自愿送死,也不希
    罕多一人陪伴。你乖乖回家去罢。咱们这次若是不死,十年
    之后,当再相见。”石破天摇手道:“两位哥哥多一个帮手,也






    是好的。咱们人少打不过人多,危急之时,不妨逃命,那也
    不一定便死。”李四皱眉道:“打不过便逃,那算甚么英雄好
    汉?你还是别跟咱们去丢人现眼了。”石破天道:“好,我不
    逃就是。”
    张三、李四无法将他摆脱,相视苦笑,拔步便行,心下
    均想:“原来这傻小子倒也挺有义气,锐身赴难,远胜于武林
    中无数成名的英雄豪杰。”
    过不多时,三人到了小渔村中。






    十二 两块铜牌
    石破天见那艘死尸船已影踪不见,村中静悄悄地竟无一
    人,走一步,心中便怦的一跳,脸色早已惨白,自言自语:
    “幸好他们都已躲了起来,瞧不见咱们。”
    张三、李四端相地形,走到一座小茅舍前,张三伸手推
    开板门,径自走到灶边,四面看了一下,略一沉吟,抱起一
    口盛满了水的大石缸,放在一旁,缸底露出一个大铁环来。李
    四抓住铁环,往上一提,忽喇一声响,一块铁板应手而起,现
    出一个大洞。
    张三当先跃下,李四跟着跳落。石破天只看得啧啧称奇,
    料得必是铁叉会中那干凶人的藏身之所,忙劝道:“两位哥哥,
    这可下去不得……”话未说完,张三、李四早已不见,只得
    硬起了头皮,也跳了下去。
    前面是条通道,石破天跟在二人身后惴惴而行,只走出
    数步,便听得有人大喝:“哪一个?”劲风起处,两柄明晃晃
    的铁叉向张三刺来。张三双手挥出,在铁叉杆上一拍,内力
    震荡之下,那二人翻身倒地而死。
    甬道墙上点着牛油巨烛,走出数丈,便即转弯,每个转
    角处必有两名汉子把守。张三每次只一挥手间,便将手持铁
    叉的汉子杀死,出手既快且准,干净利落,决不使到第二招。






    石破天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想:“张大哥使的是甚么法
    术?倘若这竟是武功,那可比丁不三、丁不四爷爷、白师傅
    他们厉害得多了。”
    他心神恍惚之间,只听得人声喧哗,许多人从甬道中迎
    面冲来。张三、李四仍是这么缓步前进,对面冲来的众人却
    陡然站定,脸上均现惊恐之色。
    张三道:“总舵主在这儿吗?”
    一名身材高大的壮汉抱拳道:“在下尤得胜,是小小铁叉
    会的头脑。两位大驾降临,失迎之至。请到厅上喝一杯酒。啊,
    还有一位贵客,请三位赏光。”
    张三、李四点了点头。石破天见周遭情景诡异之极,在
    这甬道之中,张三已一口气杀了十二名铁叉会的会众,料想
    对方决不肯罢休,只想转身逃命,然见张三、李四毫不在乎
    的迈步而前,势不能独自退出,只得跟随在后,却忍不住全
    身簌簌发抖。
    铁叉会总舵主尤得胜在前恭恭敬敬的领路,甬道旁排满
    了铁叉会会众,都是手执铁叉,叉头锋锐,闪闪发光。张三、
    李四和石破天在两排会众之间经过,只转了个弯,眼前突然
    大亮,竟是到了一间大厅之中,墙上插着无数火把,照耀如
    同白昼,四周也是站满了手持铁叉的会众。石破天偶尔和这
    些人恶毒凶狠的目光相触,急忙转头,不敢再看。
    尤得胜肃请张三、李四上座。张李二人也不推让,径自
    坐了。张三笑指身旁的座位,道:“小兄弟,你就坐在这里罢。”
    石破天就座后,尤得胜在主位相陪。
    片刻间几名身穿青袍、不带兵刃的会众捧上杯筷酒菜。张






    三、李四左手各是一抖,袍袖中同时飞出一物,拍的一声,并
    排落在尤得胜面前,却是两块铜牌,平平整整的嵌入桌子,恰
    与桌面相齐,便似是细工镶嵌一般。每块牌上均刻有一张人
    脸,一笑一怒,与飞鱼帮死尸船舱门上所钉两块铜牌一模一
    样。
    尤得胜脸色立变,站起身来,呛啷啷之声大响,四周百
    余名汉子一齐抖动铁叉,叉上铁环发出震耳之声,各人踏上
    了一步。
    石破天叫声:“啊哟!”忙即站起,便欲奔逃,暗想:“在
    这地底下的厅堂之中,可不易脱身。”斜眼瞧张三、李四时,
    只见一个仍是笑嘻嘻地,另一个阴阳怪气,也是丝毫不动声
    色,石破天无可奈何,只得又再坐下。
    尤得胜惨然道:“既是如此,那还有甚么话可说。”张三
    笑道:“尤总舵主,你是山西‘伏虎门’的惟一传人,双短叉
    的功夫,当世只有你一人会使。我们是来邀请你到侠客岛去
    喝碗腊八粥,别无他意,不用多疑。”尤得胜迟疑了片刻,伸
    手在桌上一拍,两块铜牌跳了起来,他伸手接住,放入怀中,
    说道:“姓尤的腊八准到。”张三右手大拇指一竖,说道:“多
    谢尤总舵主,令我哥儿俩不致空手而回。”
    人丛中忽有一人大声说道:“尤总舵主虽是咱们头脑,但
    铁叉会众兄弟义同生死,可不能让总舵主独自为众兄弟送
    命。”石破天一听声音,便认出他是在船舱中连杀二人的那个
    胡大哥,知道此人凶悍异常,不由得心下又是怦怦乱跳。
    尤得胜苦笑道:“徒然多送性命,又有何益?我意已决,
    胡兄弟不必多言。”提起酒壶,去给张三斟酒,但右手忍不住






    发抖,在桌面上溅了不少酒水。
    张三笑道:“素闻尤总舵主英雄了得,杀人不眨眼,怎么
    今天有点害怕了吗?”端起酒杯放到嘴边,突然间乒乓一声,
    酒杯摔在地下,跌得粉碎,跟着身子歪斜,侧在椅上。石破
    天惊道:“大哥,怎么了?”侧头问李四道:“二哥,他……他
    ……”一言未毕,见李四慢慢向桌底溜了下去。石破天更是
    惊惶,一时手足无措。
    尤得胜初时还道张三、李四故意做作,但见张三脸上血
    红,呼吸喘急,李四却是两眼翻白,脸上隐隐现出紫黑之色,
    显是身中剧毒之象。他心下大喜,却不敢便有所行动,假意
    道:“两位怎么了?”只见李四在桌底缩成一团,不住抽搐。
    石破天惊惶无已,忙将李四扶起,问道:“二哥,你……
    你……身子不舒服么?”他哪知适才张三、李四和他斗酒,饮
    的是剧毒药酒,每个都饮了八九口之多。以他二人功力,若
    是连饮三口,急运内力与抗,尚无大碍,这八九口不停的喝
    下肚去,却是大大的逾量,当时勉强支持,又自喜近来功力
    大进,喝了这许多毒酒,居然并没觉得腹痛。但二人都服了
    解药,这解药旨在使酒中毒质暂不发作,留待以内力将药酒
    融吸化解,增强内力,惟有镇毒之功,却无解毒之效,否则
    如此珍贵难得的药酒,若服解药便消去药性,岂不可惜?待
    得二人一阵急行,酒中剧毒竟在这时突然同时发作出来,实
    是大出二人意料之外。
    其时张三、李四腹中剧痛,全身麻木。两人知道情势危
    急,忙引丹田真气,裹住肚中毒酒,盼望缓缓的任其一点一
    滴的化去,否则剧毒陡发,只怕心脏便会立时停跳。但迟不






    迟,早不早,偏在这时毒发,当真是命悬他人之手,就算抵
    挡得住肚中毒酒,却也难逃铁叉会的毒手。两人均想:“我二
    人纵横天下,今日却死在这里。”
    铁叉会的尤总舵主、那姓胡的及一干会众见张三、李四
    二人突然间歪在椅上,满头大汗,脸上肌肉抽搐,神情十分
    痛苦,都是大为惊诧。各人震于二人的威名,虽见这是千载
    难逢的良机,一时却也不敢有何异动。
    石破天只问:“大哥、二哥,你们是喝醉了,还是忽然生
    起病来?”张三、李四均不置答,就这么半卧半坐,急运内力
    与腹中毒质相抵,过不多时,头顶都冒出了丝丝白气。
    尤得胜见到二人头顶冒出白气,已明就里,低声道:“胡
    兄弟,这二人不是走火入魔,便是恶疾突发,正在急运内力,
    大伙儿快上啊!”那姓胡的大喜,却不敢逼近动手,提起一柄
    铁叉,一运劲,呼的一声向张三掷去。张三无力招架,只是
    略略斜身,噗的一声,铁叉插入他肩头,鲜血四溅。石破天
    大惊,叫道:“你……你干么?竟敢伤我大哥?”
    铁叉会会众见他年轻,又是慌慌张张的手足无措,谁也
    没将他放在心上。待见胡大哥一叉刺中张三,对方别说招架,
    连闪避也是有所不能,无不精神大振,呼呼呼一阵声响,三
    柄铁叉同时向石破天飞掷而至。
    石破天左臂横格,震开两柄铁叉,右手伸出去接住第三
    柄铁叉,闪身挡在张三、李四二人身前,混乱之中,又有五
    柄铁叉掷将过来。石破天举起手中铁叉手忙脚乱的一一击飞,
    两柄铁叉回震出去,击破了一名会众的脑袋,刺入了另一名
    会众的肚腹之中。






    尤得胜见地方狭窄,铁叉施展不开,这么混战,反多伤
    自己兄弟,叫道:“大家且住,让我先收拾了这小贼再说。”一
    弯腰,双手向裹腿中一摸,再行站直时,手中各已多了一柄
    明晃晃的短柄小钢叉。
    铁叉会会众纷纷退后,靠墙而立,齐声呼叫:“瞧总舵主
    收拾这贼小子。”地下密室之中,声音传不出去,听来十分郁
    闷。
    尤得胜身子一弓,迅速异常的欺到了石破天身侧,两把
    小钢叉一上一下,分向他脸颊和腰眼中插去。石破天万没料
    到对方攻势之来,竟会如此快法,“啊”的一声呼叫,向前冲
    出一步,但腰间和右臂已同时中刃,当的一声,手中抓着的
    铁叉落在地下。尤得胜见他武功不高,已放了一大半心,连
    声吆喝,跟着又如旋风般扑将过来。
    石破天右臂受伤甚轻,腰间被刺这一下却着实疼痛,眼
    见他又是恶狠狠的冲将上来,当下斜身闪开,反掌向他背心
    击去,使的是丁不四所教的一招。尤得胜最擅长的是小巧腾
    挪,近身肉搏,见石破天出招时姿式难看,但举手投足之际
    风声隐隐,内力厉害,心下也是颇为忌惮,当下施展平生所
    学,两柄小钢叉招招向石破天要害刺去。
    张三和李四一面运气裹住腹中毒质,一面瞧着石破天和
    尤总舵主相斗,知道今日二人生死,全系于石破天能否获胜
    而定,眼见他错过了无数良机,既感可惜,又是焦急,却又
    不敢过于分神旁骛,以致岔了内息。
    又斗一阵,石破天右腿又被小钢叉扫中,“啊哟”一声,
    右掌急拍。尤得胜突然闻到一股浓冽的甜香,脑中一晕,顿






    时昏倒。石破天一呆,向后跃开。
    那姓胡的抢将上去,只见尤得胜脸上全是紫黑之色,显
    是中了剧毒,一探他的鼻息,已然毙命。他惊怒交集,嘶声
    叫道:“贼小……小子,你使毒害人,咱们跟他拚了!大伙儿
    上啊,总舵主给贼小子害死了。”铁叉会会众呐喊涌上,纷举
    铁叉向石破天乱刺乱戳。
    石破天挡在张三、李四二人身前,不敢闪避,只怕自己
    稍一移身,两位义兄便命丧于十余柄铁叉之下,情急之际,抢
    过一柄铁叉,奋力折断,使开金乌刀法,横扫挡架。他雄浑
    之极的内力运到了叉上,当者披靡,霎时间十余柄铁叉都给
    他震飞脱手。一人站得最近,铁叉脱手,随即和身扑上,双
    手成爪,向石破天脸上抓去。石破天见他势头来得凶悍,左
    手横掠出去,拍的一声,打在他的十根手指之上,只听得喀
    喀数声,腕骨连指折断,那人跟着委顿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混战之中,谁也无暇留意那人死活,七八人逼近石破天
    进攻,有的使叉,有的空手。石破天一步也不敢后退,只见
    有人扑近,便伸掌拍去,他一掌击出,也不知是甚么缘故,对
    方定然立即摔倒,其效如神。
    这么一连击倒了六人,好几人大叫:“这小子毒掌厉害,
    大伙儿小心些。”又有人叫道:“王三哥也给这小子毒掌击死
    了,小……小……心……”这人话未说完,咕咚一声,摔倒
    在地,一根铁叉重重击在自己脸上。这人并没给石破天手掌
    击中,居然也中毒而死。
    铁叉会会众神色惶怖,步步退后,但听得呛啷啷、砰嘭、
    喀喇、啊啊之声不绝,一个个摔倒,有的转身欲逃,但跑不






    了两步,也即滚倒。
    转眼之间,大厅中百余名壮汉横七竖八的摔满了一地,只
    剩下四个功力最高之人,伸手掩住口鼻,夺路外闯,但只奔
    到厅门口,四人便挤成一团,同时倒毙。
    石破天见了这等情景,只吓得目瞪口呆,比之那日在紫
    烟岛上误闯死尸船更是惊恐十倍。在死尸船中所见的飞鱼帮
    帮众都已毙命,而此刻一干铁叉会会众却是一个个在自己眼
    前死去,不知是中邪着魔,还是被恶鬼所迷。
    他想起那些人说自己毒掌厉害,提起手掌来看时,只见
    双掌之中都有一团殷红如血的红云,红云之旁又有无数青蓝
    色的条纹,颜色鲜艳之极。在和张三李四结拜之前,双掌掌
    心中已有红斑和蓝点,但其时甚为细小,不知在甚么时候竟
    已变成这般模样。再看了一阵,忍不住感到恶心,只觉得两
    只手掌心变得如同毒蛇之腹、蜈蚣之背,鼻中又隐隐闻到一
    些似香非香、又带腥臭的浓冽气息。
    他转头去看张三、李四时,只见二人神色平和,头顶白
    气愈浓,张三的肩头上兀自钉着那柄铁叉。他想:“得给大哥
    拔出铁叉。”抓住叉柄轻轻一拔,铁叉应手而起,一股鲜血从
    张三肩头创口中喷出。石破天忙即按住,撕下一角衣襟,替
    他裹住了创口。
    只听得张三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你……听……我
    ……说……照……我……的……话……做……”一个字一个
    字说来,声音既低,语调又极缓慢。他所中之毒本与李四不
    相上下,但肩头创口中放了许多血出来,令他所受毒质的侵
    袭为之一缓。






    石破天忙点头道:“是,是,请大哥吩咐。”张三说:“你
    ……左……手……按……我……背……心……灵……台……
    穴……”接着吸一口气,说一句话,费了好半天功夫,才教
    会石破天如何运用内力,助他摧逼出体内所中的毒药,待得
    说完,已然满头大汗,脸色更是红得犹似要滴出血来。石破
    天不敢怠慢,当即依他嘱咐,解开他的上衣,左手按住他灵
    台穴,右手按住他膻中穴,左手以内息送入,右手运气外吸,
    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一股炙热之气,细如游丝,从右掌心中
    钻了进去。
    正自一掌送气、一掌吸气的全力运用之际,忽听得脚步
    声响,十余人奔了进来,手中都持铁叉。这些人奉命在外把
    守,过了良久,不听得有何声息,当下进来探视,万料不到
    同伙首领和兄弟尽数尸横就地,惊骇之下,却见石破天和张
    三、李四坐在地上,显然也是受了重伤,各人发一声喊,挺
    叉向三人刺来。石破天正待起身抵御,不料这十余人奔到离
    他身前丈余之处,突然身子摇晃,一个个软瘫下来,一声不
    出,就此死去。
    石破天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胸中跳将出来,颤声道:“大
    ……大哥,这屋里有恶鬼。咱们还是快走……”张三摇了摇
    头,这时他体内毒质已去了一小半,腹痛已不如先前剧烈,说
    道:“你就……用这法子……给……给二哥……也……这么
    ……搞搞……”
    石破天道:“是,是。”依着张三所授之法,替李四吸毒,
    这时进入他手掌的却是一丝丝的凉气了。约莫过了一顿饭时
    分,李四体内毒质减轻,要他再替张三吸毒。






    如此周而复始,石破天替每人都吸了三次。二人体内虽
    然余毒未净,但已全然无碍。他二人本就要以这些毒药助长
    本身功力,只须慢慢加以融炼便是。
    两人环顾四周的死尸,想起适才情景之险,忍不住心有
    余悸,心想石破天适才为二人解毒,手掌中又吸了不少毒质
    进去,只怕有碍,须得设法为他解毒,却见他脸上虽大有惧
    色,但举止如常,全无中毒之象,均想这小子不知服食过甚
    么灵芝仙草,这般厉害的剧毒竟也奈何他不得,既为他庆幸,
    又暗暗感激。他二人自然知道,铁叉会会众所以遇到他的掌
    风立即毙命,是因他体内的剧毒散发出来之故,到得后来,厅
    内氤氤氲氲,毒雾弥漫,吸入口鼻,便即致命。但此事不易
    解释,他既不问,也就不提。
    张三道:“二弟、三弟,咱们走罢!”当先走了出去,李
    四和石破天跟随在后。
    三人走出地道,只见外面空地上站着数十人,手持铁叉,
    正在探头探脑的张望。
    众人见三人出来,发一声喊,都围了上来。有人喝问:
    “总舵主呢?怎么还不出来?”张三笑道:“总舵主在里面!”当
    先那人又问:“怎么你们先出来了?”
    张三笑道:“这可连我也不明白了,你们自己进去瞧瞧
    罢。”双手探出,一手抓住一人胸口便向地道中掷了进去。余
    人大声惊呼,纷挺铁叉向他刺去。张三不闪不避,双手一探,
    便抓住两人,向后掷出。
    石破天站在一旁,但见张三随手抓出,手到擒来,不论
    对方如何抵御躲闪,总是难以逃脱他的一抓一掷。他越看越






    是惊讶,心想原来大哥武功如此了得,以往所见到的高手,实
    没一个比他得上。
    李四双手负在背后,并不上前相助。张三掷出十余人后,
    兜向各人背后,专抓离得最远之人,逐步将众人逼到地道口

    前。有人大叫:“逃啊!”抢先向地道中奔入,余人也都跟了
    进去。石破天叫道:“里面危险,别进去!”却又有谁来听他
    的话?
    他心下充满了无数疑团:何以铁叉会会众一个个突然倒
    毙?大哥、二哥何以突然中毒肚痛?大哥又为甚么将这许多
    人赶入地道?一时也不知该先问哪一件事,只叫了声:“大哥,
    二哥!”便听张三道:“咦!那边是谁来了?”
    石破天回头一看,不见人影,问道:“甚么人来了?”却
    不听得张三回答,再回过头来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张三、李
    四二人已然不见,便如隐身遁去一般。石破天惊叫:“大哥,
    二哥!你们到哪里去了?”连叫几声,竟无一人答应。
    他六神无主,忙到四下房舍中去找寻。渔村中都是土屋
    茅舍,他连闯了七八家人家,都是一个人影也无。
    其时红日初升,遍地都是阳光,一个大村庄之中,空荡
    荡地只剩下他一人。
    他想起地道中、大厅上各人惨死的情状,不由得打个寒
    噤,大叫一声,发足便奔。直奔出十余里地,这才放缓脚步,
    再提起手掌看时,掌心的红云蓝纹已隐没了一小半,不似初
    见时的恶心,心下稍慰。他自不知手掌不使内力,剧毒顺着
    经脉逐渐回归体内。嗣后每日行功练气,剧毒便缓缓消减,功
    力也随之而增,直至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毒性才尽数化去。






    他信步而行,走了半天,又到了长江边上,当下沿着江
    边大路,向下游行去。
    中午时分在一处小镇上买些面条吃了,又向东行。他无
    牵无挂,任意漫游,走到傍晚,前面树林中露出一角黄墙,行
    到近处,见是一所寺观,屋宇宏伟,门前铺着一条宽阔平整
    的青石板路,山门中走出两个身负长剑的黄冠道人来。
    两名道人见到石破天,便即快步走近。一名中年道人问
    道:“干甚么的?”他见石破天衣衫污秽,年纪既轻,笨头笨
    脑的东张西望,言语中便不客气。
    石破天也不以为忤,笑道:“我随便走走,不干甚么。这
    是和尚庙吗?我有银子,跟你们买些甚么吃的,行不行?”那
    道人怒道:“混小子胡说八道,你瞧我是不是和尚?我们又不
    是开饭店的,卖甚么吃的给你?快走,快走!再到上清观来
    胡闹,小心打断了你的腿。”另一个年轻道人手按剑柄,脸上
    恶狠狠地,更作出便要拔剑杀人的模样。
    石破天道:“我肚子饿了,问你们买些吃的,又不是来打
    架。好端端地,我又何必再打死你们?”说着便转身走开。那
    年轻道人怒道:“你说甚么?”拔步赶上前来。
    石破天这话实是出于真心,他在铁叉会大厅上手一扬便
    杀一人,心下老大后悔,实不愿再跟人动手,见那年轻道人
    要上来打架,生怕莫名其妙的又杀了他,当即发足便奔,逃
    入树林。只听得两个道人哈哈大笑,那中年道人道:“是个浑
    小子,只一吓,挟了尾巴就逃。”
    他见两个道士不再追来,眼见天色已晚,想找些野果之
    类充饥,林中却都是些松树、杉树、柏树之属,不生野果。他






    奔上一个小山坡,四下瞭望,只见那道士庙依山而建,前后
    左右一共数十间屋宇,后进屋子的烟囱中不断升起白烟,显
    然是在煮菜烧饭。除了这座道士庙外,极目四望,左近更无
    其他屋舍。
    他见到炊烟,肚中更是咕咕乱响,心想:“这些道人好凶,
    一开口便要打架,我且到后边瞧瞧,若有甚么吃的,拿了便
    走。只须放下银子,便不是小贼。”当即从林中绕到道观之后,
    看准了炊烟的所在,挨墙而行,见一扇后门半开半掩,闪身
    便走了进去。
    这时天色已然全黑,进去是个天井,但听得人声嘈杂,锅
    铲在铁锅中敲得当当直响,菜肴在熟油中发出吱吱声音,阵
    阵香气飘到天井之中,正是厨房的所在。石破天咽了口唾沫,
    当下从走廊悄悄掩到厨房门口,躲在一条黑沉沉的甬道之中,
    寻思:“且看这些饭菜煮好了送到哪里去?倘若饭堂中一时无
    人,我买了一碗肉便走,就不会打架杀人了。”
    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三人从厨房中出来。三个都是小道
    士,当先一人提着一盏灯笼,后面两人各端一只托盘,盘中
    热香四溢,显是放满了美肴。石破天大咽馋涎,放轻脚步,悄
    悄跟在后面。三名小道士穿过甬道,又经过一处走廊,来到

    一座厅堂之中,在桌上放下菜肴,两名小道士转身走出,余
    下一人留下来端正坐椅,摆齐杯筷,一共设了三席。
    石破天躲在长窗之外。探眼向厅堂中目不转睛的凝望。好
    容易等到这小道士转到后堂,他快步抢进堂中,抓起碗中一
    块红烧牛肉便往口中塞去,双手又去撕一只清蒸鸡的鸡腿。
    第一口牛肉刚吞入肚,便听得长窗外有人道:“师弟、师






    妹这边请。”脚步声响,有好几人走到厅前。
    石破天暗叫:“不好!”将那只清蒸肥鸡抓在手中,百忙
    中还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便要向后堂闯去,却
    听得脚步声响,后堂也有人来。四下一瞥,见厅堂中空荡荡
    地无处可躲,不由得暗暗叫苦:“又要打架不成?”
    耳听得那几人已走到长窗之前,他想起铁叉会地道中诸
    人的死状,虽说或许暗中有妖魔鬼怪作祟,一干会众未必是
    自己打死的,究竟心中凛凛,不敢再试,情急之下,瞥眼见
    横梁上悬着一块大匾,当下无暇多想,纵身跃上横梁,钻入
    了匾后。他平身而卧,恰可容身。这时相去当真只一瞬之间,
    他刚在匾后藏好,长窗便即推开,好几人走了进来。
    只听得一人说道:“自己师兄弟,师哥却恁地客气,设下
    这等丰盛的酒馔。”
    石破天听这口音甚熟,从木匾与横梁之间的隙缝中向下
    窥视,只见十几人陪着男女二人相偕入座,这二人便是玄素
    庄的石庄主夫妇。他对这二人一直甚是感激,尤其石夫人闵
    柔当年既有赠银之意,日前又曾教他剑法,一见之下,心中
    便感到一阵温暖。
    一个白须白发的老道说道:“师弟、师妹远道而来,愚兄
    喜之不尽,一杯水酒,如何说得上丰盛二字?”突然见到桌上
    汁水淋漓,一只大碗中只剩下一些残汤,碗中的主肴不知是
    蒸鸡还是蹄子,却已不翼而飞,碗旁还放着一锭银子,更是
    不知所云。
    那老道眉头一皱,心想小道士们如何这等疏忽,没人看
    守,给猫子来偷了食去,只是远客在座,也不便为这些小事






    斥责下属。这时又有小道士端上菜来,各人见了那碗残汤,神
    色都感尴尬,忙收拾了去,谁也不提。那老道肃请石清夫妇
    坐了首席,自己打横相陪,袍袖轻佛,罩在银锭之上,待得
    袍袖移开,桌上的银锭已然不见。中间这一席上又坐了另外
    三名中年道人,其余十二名道人则分坐了另外两席。
    酒过三巡,那老道喟然道:“八年不见,师弟、师妹丰采
    尤胜昔日,愚兄却是老朽不堪了。”石清道:“师哥头发白了
    些,精神却仍十分健旺。”
    那老道道:“甚么白了些?我是忧心如捣,一夜头白。师
    弟、师妹若于三天之前到来,我的胡子、头发也不过是半黑
    半白而已。”石清道:“师哥所挂怀的,是为了赏善罚恶二使
    么?”那老道叹了口气,说道:“除了此事,天下恐怕也没有
    第二件事,能令上清观天虚道人数日之间老了二十岁。”
    石清道:“我和师妹二人在巢湖边上听到讯息,赏善罚恶
    二使复出,武林中面临大劫,是以星夜赶来,欲和掌门师哥
    及诸位师兄弟商个善策。我上清观近十年来在武林中名头越
    来越响,树大招风,善恶二使说不定会光顾到咱们头上。小
    弟夫妇意欲在观中逗留一两月,他们若真欺上门来,小弟夫
    妇虽然不济,也得为师门舍命效力。”
    天虚轻轻一声叹息,从怀中摸出两块铜牌,拍拍两声,放
    在桌上。
    石破天正在他们头顶,瞧得清楚,两块牌上一张笑脸,一
    张怒脸,正和他已见过两次的铜牌一模一样,不禁心中打了
    个突:“这老道士也有这两块牌子?”
    石清“咦”了一声,道:“原来善恶二使已来过了,小弟






    夫妇马不停蹄的赶来,毕竟还是晚了一步。是哪一天的事?师
    哥你……你如何应付?”
    天虚心神不定,一时未答,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道人
    说道:“那是三天前的事。掌门师哥大仁大义,一力担当,已
    答应上侠客岛去喝腊八粥。”
    石清见到两块铜牌,又见观中诸人无恙,原已猜到了九
    成,当下霍地站起,向天虚深深一揖,说道:“师哥一肩挑起
    重担,保全上清观全观平安,小弟既感且愧,这里先行申谢。
    但小弟有个不情之请,师哥莫怪。”天虚道人微笑还礼,说道:
    “天下事物,此刻于愚兄皆如浮云。贤弟但有所命,无不遵依。”
    石清道:“如此说来,师哥是答允了?”天虚道:“自然答允了。
    但不知贤弟有何吩咐?”石清道:“小弟厚颜大胆,要请师哥
    将这上清观一派的掌门人,让给小弟夫妇共同执掌。”
    他此言一出,厅上群道尽皆耸然动容。天虚沉吟未答,石
    清又道:“小弟夫妇执掌本门之后,这碗腊八粥,便由我们二
    人上侠客岛去尝一尝。”
    天虚哈哈大笑,但笑声之中却充满了苦涩之意,眼中泪
    光莹然,说道:“贤弟美意,愚兄心领了。但愚兄忝为上清观
    一派之长已有十余年,武林中众所周知。今日面临危难,就
    此畏避退缩,天虚这张老脸今后往那里搁去?”他说到这里,
    伸手抓住了石清的右掌,说道:“贤弟,你我年纪相差甚远,
    你又是俗家,以往少在一块。但你我向来交厚,何况你武功
    人品,确为本门的第一等人物,愚兄素所钦佩。若不是为了
    这腊八之约,你要做本派掌门,愚兄自是欣然奉让。今日情
    势大异,愚兄却万万不能应命了,哈哈,哈哈!”笑得甚是苍






    凉。
    石破天心想那侠客岛上的“腊八粥”不知是甚么东西,在
    铁叉会中曾听大哥说起过,现今这天虚道人一提到腊八粥的
    约会,神色便是大异,难道是甚么致命的剧毒不成?
    只听天虚又道:“贤弟,愚兄一夜头白,决不是贪生怕死。
    我行年已六十二岁,今年再死,也算得是寿终。只是我反覆
    思量,如何方能除去这场武林中每十年便出现一次的大劫?如
    何方能维持本派威名于不堕?那才是真正的难事。过去三十
    年之中,侠客岛已约过三次腊八之宴。各门各派、各帮各会
    中应约赴会的英雄豪杰,没一个得能回来。愚兄一死,毫不
    足惜,这善后之事,咱们却须想个妥法才是。”
    石清也是哈哈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说道:
    “师哥,小弟夫妇不自量力,要请师哥让位,并非去代师哥送
    上两条性命,却是要去探个明白。说不定老天爷保佑,竟能
    查悉其中真相。虽不敢说能为武林中除去这个大害,但只要
    将其中秘奥漏了出来,天下武人群策群力,难道当真便敌不
    过侠客岛这一干人?”
    天虚缓缓摇头,说道:“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小觑了贤弟。
    像少林寺妙谛方丈、武当派愚茶道长、青城派清空道人这等
    的高手,也是一去不返。唉,贤弟武功虽高,终究……终究
    尚非妙谛方丈、愚茶道长这些前辈高人之可比。”
    石清道:“这一节小弟倒也有自知之明。但事功之成,一
    半靠本事,一半靠运气。要诛灭大害固是有所不能,设法查
    探一些隐秘,想来也不见得全然无望。”
    天虚仍是摇头,道:“上清观的掌门,百年来总是由道流






    执掌。愚兄死后,已定下由冲虚师弟接任。此后贤弟伉俪尽
    力匡助,令本派不致衰败湮没,愚兄已是感激不尽了。”
    石清说之再三、天虚终是不允。各人停杯不饮,也忘了
    吃菜。石破天将一块块鸡肉轻轻撕下,塞入口中,生怕咀嚼
    出声,就此囫囵入肚,但一双眼睛仍是从隙缝中向下凝神窥
    看。
    只见石夫人闵柔听着丈夫和天虚道人分说,并不插嘴,却
    缓缓伸出手去,拿起了两块铜牌,看了一会,顺手便往怀中
    揣去。天虚叫道:“师妹,请放下!”闵柔微微一笑,说道:
    “我代师哥收着,也是一样。”天虚道人见话声阻她不得,伸
    手便夺。恰在此时,石清伸出筷去向一碗红烧鳝段挟菜,右
    臂正好阻住了天虚的手掌。坐在石夫人下首的冲虚手臂一缩,
    伸手去抓铜牌,说道:“还是由我收着罢!”
    石夫人左手抬起,四根手指像弹琵琶一般往他手腕上拂
    去。冲虚左手也即出指,点向石夫人右腕。石夫人右腕轻扬,
    左手中指弹出,一股劲风射向冲虚胸口。
    冲虚已受天虚道人之命接任上清观观主,也即是他们这
    一派道俗众弟子的掌门。他知石清夫妇急难赴义,原是一番
    好意,但这两块铜牌关及全观道侣的性命,天虚道人既已接
    下,若再落入旁人之手,全观道侣俱有性命之忧,是以不顾
    一切的来和石夫人争夺,眼见对方手指点到,当即挥掌挡开。
    两人身不离座,霎时间交手了七八招,两人一师所授,所
    使俱是本门擒拿手法,虽无伤害对方之意,但出手明快俐落,
    在尺许方圆的范围之中全力以搏。两人当年同窗学艺时曾一
    起切磋武功,分手二十余年来,其间虽曾数度相晤,一直未






    见对方出手。此刻突然交手,心下于对方的精湛武功都是暗
    暗喝采。围坐在三张饭桌旁的其余一十六人,也都目不转睛
    的瞧着二人较艺。这些人都是本门高手,均知石清夫妇近十
    多年来江湖上闯下了极响亮的名头,眼见她和冲虚不动声色
    的抢夺铜牌,将本门武功的妙诣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无不赞
    叹。
    起初十余招中,二人势均力敌,但石夫人右手抓着两块
    铜牌,右手只能使拳,无法勾、拿、弹、抓,本门的擒拿法
    绝技便打了个大大折扣。又拆得数招,冲虚左手运力将石夫
    人左臂压落,右手五指已碰上了铜牌。石夫人心知这一下非
    给他抓到不可,两人若是各运内力抢夺,一来观之不雅,二
    来自己究是女流,内力恐不及冲虚师哥浑厚,当下松手任由
    两块铜牌落下,那自是交给了丈夫。
    石清伸手正要去拿,突然两股劲风扑面而至,正是天虚
    道人向他双掌推出。这两股劲风虽无霸道之气,但蓄势甚厚,
    若不抵挡,必受重伤,那时纵然将铜牌取在手中,也必跌落,
    只得伸掌一抵。就这么缓得一缓,坐在天虚下首的照虚道人
    已伸手将铜牌取过。
    铜牌一入照虚之手,石清夫妇和天虚、冲虚四人同时哈
    哈一笑,一齐罢手。冲虚和照虚躬身行礼,说道:“师弟、师
    妹,得罪莫怪。”
    石清夫妇忙也站起还礼。石清说道:“两位师哥何出此言,
    却是小弟夫妇鲁莽了,掌门师兄内功如此深厚,胜于小弟十
    倍,此行虽然凶险,若求全身而退,也未始无望。”适才和天
    虚对了一掌,石清已知这位掌门师兄的内功实比自己深厚得






    多。
    天虚苦笑道:“但愿得如师弟金口,请,请!”端起酒杯,
    一饮而尽。
    石破天见闵柔夺牌不成,他不知这两块铜牌有何重大干
    系,只是念着石夫人对自己的好处,寻思:“这道士把铜牌抢
    了去,待会我去抢了过来,送给石夫人。”
    只见石清站起身来,说道:“但愿师哥此行,平安而归。
    小弟的犬子为人所掳,急于要去搭救,这番难以多和众位师
    兄师弟叙旧。这就告辞。”
    群道心中都是一凛。天虚问道:“听说贤弟的令郎是在雪
    山派门下学艺,以贤夫妇的威名,雪山派的声势,如何竟有
    大胆妄为之徒将令郎劫持而去?”
    石清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大半皆由小弟无德,
    失于管教,犬子胡作非为,须怪不得旁人。”他是非分明,虽
    然玄素庄偌大的家宅被白万剑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仍知祸
    由己起,对雪山派并不怨恨。
    冲虚道人朗声说道:“师弟、师妹,对头掳你们爱子,便
    是瞧不起上清观了。不管他是多大的来头,愚兄纵然不济,也
    要助你一臂之力。”顿了一顿,又道:“你爱子落于人手,却
    赶着来赴师门之难,足见师兄弟间情义深重。难道我们这些
    牛鼻子老道,便是毫无心肝之人吗?”他想对头不怕石清夫妇,
    不怕人多势众的雪山派师徒,定是十分厉害的人物,哪想得
    到擒去石清之子的竟然便是雪山派人士。
    石清既不愿自扬家丑,更不愿上清观于大难临头之际,又
    去另树强敌,和雪山派结怨成仇,说道:“各位师兄盛情厚意,







    小弟夫妇感激不尽。这件事现下尚未查访明白,待有头绪之
    后,倘若小弟夫妇人孤势单,自会回观求救,请师兄弟们援
    手。”冲虚道:“这就是了。贤弟贤妹那时也不须亲至,只教
    送个讯来,上清观自当全观尽出。”
    石清夫妇拱手道谢,心下却黯自神伤:“雪山派纵将我儿
    千刀万剐的处死,我夫妇也只有认命,决不能来向上清观讨
    一名救兵。”当下两人辞了出去,天虚、冲虚等都送将出去。
    石破天见众人走远,当即从匾后跃出,翻身上屋,跳到
    墙外,寻思:“石庄主、石夫人说他们的儿子给人掳了去,却
    不知是谁下的手。那铜牌只是个玩意儿,抢不抢到无关紧要,
    看来他们师兄妹之间情谊甚好,抢铜牌多半是闹着玩的。石
    夫人待我甚好,我要助她找寻儿子。我先去问她,她儿子多
    大年纪,怎生模样,是给谁掳了去。”跃到一株树上,眼见东
    北方十余盏灯笼排成两列,上清观群道正送石清夫妇出观。
    石破天心想:“石庄主夫妇胯下坐骑奔行甚快,我还是尽
    速赶上前去的为是。”看明了石清夫妇的去路,跃下树来,从
    山坡旁追将上去。
    还没奔过上清观的观门,只听得有人喝道:“是谁?站住
    了!”他躲在匾中之时,屏气凝息,没发出半点声息,厅堂中
    众人均未知觉,这一发足奔跑,上清观群道武功了得,立时
    便察知来了外人,初时不动声色,待石清夫妇上马行远,当
    即分头兜截过来。
    黑暗之中,石破天猛觉剑气森森,两名道人挺剑挡在面
    前,剑刃反映星月微光,朦朦胧胧中瞧出左首一人正是照虚。






    他心中一喜,问道:“是照虚道人吗?”照虚一怔,说道:“正
    是,阁下是谁?”石破天右手伸出,说道:“请你把铜牌给我。”
    照虚大怒,喝道:“给你这个。”挺剑便向他腿上刺去。上
    清观戒律精严,不得滥杀无辜,这时未明对方来历,虽然石
    破天出口便要铜牌,犯了大忌,但照虚这一剑仍是并非刺向
    要害。石破天斜身避开,右手去抓他肩头。照虚见他身手敏
    捷,长剑圈转,指向他的右肩。石破天忙低头从剑下钻过,生
    怕他剑锋削到自己脑袋,右手自然而然的向上托去。照虚只
    觉一股腥气刺鼻,头脑一阵眩晕,登时翻身倒地。
    石破天一怔之际,第二名道人的长剑已从后心刺到。他
    知自己掌上大有古怪,一出手便即杀人,再也不敢出掌还击,
    急忙向前纵出,嗤的一声响,长袍后背已被剑尖划破了一道
    口子。那道人见照虚被敌人不知用甚么邪法迷倒,急于救人,
    长剑刷刷刷的疾向石破天刺来。
    石破天斜身逃开,百忙中拾起照虚抛下的长剑,眼见对
    方剑法凌厉,当下以剑作刀,使动金乌刀法,当的一声,将
    来剑架开。他手上内力奇劲,这道人手中长剑把捏不住,脱
    手飞出。但他上清观武功不单以剑法取胜,擒拿手法也是武
    林中的一绝,这道人兵刃脱手,竟丝毫不惧,猱身而上,直
    扑进石破天的怀中,双手成爪,抓向他胸口和小腹的要穴。他
    手中无剑而敌人有剑,就利于近身肉搏,要令敌人的兵刃施
    展不出。
    石破天叫道:“使不得!”左手一掠,将那道人推开,这
    时他内力发动,剧毒涌至掌心,一推之下,那道人应手倒地,
    缩成了一团。石破天连连顿足,叹道:“唉!我实是不想害你!”






    耳听得四下里都是呼啸之声,群道渐渐逼近,忙到照虚身上
    一摸,那两块铜牌尚在怀中。他伸手取过,放入袋里,拔步
    向石清夫妇的去路急追。
    他一口气直追出十余里,始终没听见马蹄之声,寻思:
    “这两匹马跑得如此之快,难道再也追他们不上?又莫非我走
    错了方向,石庄主和石夫人不是顺着这条大道走?”又奔行数
    里,猛听得一声马嘶,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株柳树下系
    着两匹马,一黑一白,正是石清夫妇的坐骑。
    石破天大喜,从袋中取出铜牌,拿在手里,正待张口叫
    唤,忽听得石清的声音在远处说道:“柔妹,这小贼鬼鬼祟祟
    的跟着咱们,不怀好意,便将他打发了罢。”石破天吃了一惊:
    “他们不喜欢我跟来?”虽听到石清话声,但不见二人,生怕
    石夫人向自己动手,若是被迫还招,一个不小心又害死了她,
    那便如何是好?忙缩身伏入长草,只等闵柔赶来,将铜牌掷
    了给她,转身便逃。
    忽听得呼的一声,一条人影疾从左侧大槐树后飞出,手
    挺长剑,剑尖指着草丛,喝道:“朋友,你跟着我们干甚么?
    快给我出来。”正是闵柔。石破天一个“我”字刚到口边,忽
    听得草丛中嗤嗤嗤三声连响,有人向闵柔发射暗器。闵柔长
    剑颤处,刚将暗器拍落,草丛中便跃出一条青衣汉子,挥单
    刀向闵柔砍去。这一下大出石破天意料之外,万万想不到这
    草丛中居然伏得有人。但见这汉子身手捷矫,单刀舞得呼呼
    风响。闵柔随手招架,并不还击。
    石清也从槐树后走了出来,长剑悬在腰间,负手旁观,看
    了几招,说道:“喂,老兄,你是泰山卢十八的门下,是不是?”






    那人喝道:“是便怎样?”手中单刀丝毫不缓。石清笑道:“卢
    十八跟我们虽无交情,也没梁子,你跟了我们夫妇六七里路,
    是何用意?”那汉子道:“没空跟你说……”原来闵柔虽是轻
    描淡写的出招,却已迫得他手忙脚乱。
    石清笑道:“卢十八的刀法比我们高明,你却还没学到师
    父本事的三成,这就撤刀住手了罢!”石清此言一出,闵柔长
    剑应声刺中他手腕,飘身转到他背后,倒转剑柄撞出,已封
    住了他穴道。当的一声响,那汉子手中单刀落地,他后心大
    穴被封,动弹不得了。
    石清微笑道:“朋友,你贵姓?”那汉子甚是倔强,恶狠
    狠的道:“你要杀便杀,多问作甚?”石清笑道:“朋友不说,
    那也不要紧。你加盟了哪一家帮会,你师父只怕还不知道罢?”
    那汉子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似乎是说:“你怎知道?”石清又
    道:“在下和尊师卢十八师傅素来没有嫌隙,他就是真要派人
    跟踪我夫妇,嘿嘿,不瞒老兄说,尊师总算还瞧得起我们,决
    不会派你老兄。”言下之意,显然是说你武功差得太远,着实
    不配,你师父不会不知。那汉子一张脸涨成了紫酱色,幸好
    黑夜之中,旁人也看不到。
    石清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说道:“在下夫妇光明磊落,
    事事不怕人知,你要知我二人行踪,不妨明白奉告。我们适
    才从上清观来,探访了观主天虚道长。你回去问你师父,便
    知石清、闵柔少年时在上清观学艺,天虚道长是我们师哥。现
    下我们要赴雪山,到凌霄城去拜访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朋
    友倘若没别的要问,这就请罢!”
    那汉子只觉四肢麻痹已失,显是石清随手这么两拍,已






    解了他的穴道,心下好生佩服,便拱了拱手,说道:“石庄主
    仁义待人,名不虚传,晚辈冒犯了。”石清道:“好说!”那汉
    子也不敢拾起在地下的单刀,向石夫人一抱拳,说道:“石夫
    人,得罪了!”转身便走。石夫人裣衽还礼。
    那汉子走出数步,石清忽然问道:“朋友,贵帮石帮主可
    有下落了吗?”那汉子身子一震,转身道:“你……你……都
    ……都知道了?”石清轻叹一声,说道:“我不知道。没有讯
    息,是不是?”那汉子摇了摇头,说道:“没有讯息。”石清道:
    “我们夫妇,也正想找他。”三个人相对半晌,那汉子才转身
    又行。
    待那汉子走远,闵柔道:“师哥,他是长乐帮的?”石破
    天听到“长乐帮”三字,心中又是一震。石清道:“他刚才转
    身走开,扬起袍襟,我依稀见到袍角上绣有一朵黄花,黑暗
    中看不清楚,随口一问,居然不错。他……他跟踪我们,原
    来是为了……为了玉儿,早知如此,也不用难为他了。”闵柔
    道:“他们……他们帮中对玉儿倒很忠心。”石清道:“玉儿为
    白万剑擒去,长乐帮定然四出派人,全力兜截。他们人多势
    大,耳目众多,想不到仍是音讯全无。”闵柔凄然道:“你怎
    知仍是……仍是音讯全无?”
    石清挽着妻子的手,拉着她并肩坐在柳树之下,温言道:
    “他们若是已得知了玉儿的讯息,便不会这般派人到处跟踪江
    湖人物。这个卢十八的弟子无缘无故的钉着咱们,除了打探
    他们帮主下落,不会更有别情。”
    石清夫妇所坐之处,和石破天藏身的草丛,相距不过两
    丈。石清说话虽轻,石破天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本来以石清






    夫妇的武功修为,石破天从远处奔来之时便当发觉,只是当
    时二人全神留意着一直跟踪在后的那使刀汉子,石破天又是
    内功极高,脚步着地极轻,是以二人打发了那汉子之后,没
    想到草丛中竟然另行有人。石破天听着二人的言语,甚么长
    乐帮主,甚么被白万剑擒去,说的似乎便是自己,但“玉
    儿”甚么的,却又不是自己了。他本来对自己的身世存着满
    腹疑团,这时躲在草中,倘若出人不意的突然现身,未免十
    分尴尬,索性便躲着想听个明白。
    四野虫声唧唧,清风动树,石清夫妇却不再说话。石破
    天生怕自己踪迹给二人发见,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过了良
    久,才听得石夫人叹了口气,跟着轻轻啜泣。
    只听石清缓缓说道:“你我二人行侠江湖,生平没做过亏
    心之事。这几年来为了要保玉儿平安,更是竭力多行善举,倘
    若老天爷真要我二人无后,那也是人力不可胜天。何况像中
    玉这样的不肖孩儿,无子胜于有子。咱们算是没生这个孩儿,
    也就是了。”
    闵柔低声道:“玉儿虽然从小顽皮淘气,他……他还是我
    们的心肝宝贝。总是为了坚儿惨死人手,咱们对玉儿特别宠
    爱了些,才成今日之累,可是……可是我也始终不怨。那日
    在那小庙之中,我瞧他也决不是坏到了透顶,倘若不是我失
    手刺了他一剑,也不会……也不会……”说到这里,语音呜
    咽,自伤自艾,痛不自胜。
    石清道:“我一直劝你不必为此自己难受,就算那日咱们
    将他救了出来,也难保不再给他们抢去。这件事也真奇怪,雪
    山派这些人怎么突然间个个不知去向,中原武林之中再也没






    半点讯息。明日咱们就动程往凌霄城去,到了那边,好歹也
    有个水落石出。”闵柔道:“咱们若不找几个得力帮手,怎能
    到凌霄城这龙潭虎穴之中,将玉儿救出来?”石清叹道:“救
    人之事,谈何容易?倘若不在中途截劫,玉儿一到凌霄城,那
    是羊入虎口,再难生还了。”
    闵柔不语,取帕拭泪,过了一会,说道:“我看此事也不
    会全是玉儿的过错。你看玉儿的雪山剑法如此生疏,雪山派
    定是没好好传他武功,玉儿又是个心高气傲、要强好胜之人,
    定是和不少人结下了怨。这些年中,可将他折磨得苦了。”说
    着声音又有些呜咽。
    石清道:“都是我打算错了,对你实是好生抱憾。当日我
    一力主张送他赴雪山派学艺,你虽不说甚么,我知你心中却
    是万分的舍不得。想不到风火神龙封万里如此响当当的男儿,
    跟咱夫妇又是这般交情,竟会亏待玉儿。”
    闵柔道:“这事又怎怪得你?你送玉儿上凌霄城,一番心
    思全是为了我,你虽不言,我岂有不知?要报坚儿之仇,我
    独力难成,到得要紧关头,你又不便如何出手,再加对头于
    本门武功知之甚稔,定有破解之法。倘若玉儿学成了雪山剑
    法,我娘儿两个联手,便可制敌死命,哪知道……哪知道……
    唉!”
    石破天听着二人说话,倒有一大半难以索解,只想:“石
    夫人这般想念她孩儿。听来好像她儿子是给雪山派擒去啦,我
    不如便跟他们同上凌霄城去,助他们救人。她不是说想找几
    个帮手么?”正寻思间,忽听得远处蹄声隐隐,有十余匹马疾
    驰而来。






    石清夫妇跟着也听到了,两人不再谈论儿子,默然而坐。
    过不多时,马蹄声渐近,有人叫道:“在这里了!”跟着
    有人叫道:“石师弟、闵师妹,我们有几句话说。”
    石清、闵柔听得是冲虚的呼声,略感诧异,双双纵出。石
    清问道:“冲虚师哥,观中有甚么事么?”只见天虚、冲虚以
    及其他十余个师兄弟都骑在马上,其中两个道人怀中又都抱
    着一人。其时天色未明,看不清那二人是谁。
    冲虚气急败坏的大声说道:“石……石师弟、闵师妹,你
    们在观中抢不到那赏善罚恶两块铜牌,怎地另使诡计,又抢
    了去?要抢铜牌,那也罢了,怎地竟下毒手打死了照虚、通
    虚两个师弟,那……那……实在太不成话了!”
    石清和闵柔听他这么说,都大吃一惊。石清道:“照虚、
    通虚两位师哥遭了人家毒手,这……这……这是从何说起?两
    位师哥给……给人打死了?”他关切两位师兄的安危,一时之
    间,也不及为自己分辩洗刷。
    冲虚怒气冲冲的说道:“也不知你去勾结了甚么下三滥的
    匪类,竟敢使用最为人所不齿的剧毒。两个师弟虽然尚未断
    气,这时恐怕也差不多了。”石清道:“我瞧瞧。”说着走近身
    去,要去瞧照虚、通虚二人。刷刷几声,几名道人拔出剑来,
    挡住了石清的去路。天虚叹道:“让路!石师弟岂是那样的人。”
    那几名道人哼的一声,撤剑让道。
    石清从怀中取出火折打亮了,照向照虚、通虚脸上,只
    见二道脸上一片紫黑,确是中了剧毒,一探二人鼻息,呼吸
    微弱,性命已在顷刻之间。上清观的武功原有过人之长。照
    虚、通虚二道内力深厚,又均非直中石破天的毒掌,只是闻






    到他掌上逼出来的毒气,因而晕眩栽倒,但饶是如此,显然
    也是挨不了一时三刻。石清回头问道:“师妹,你瞧这是哪一
    派人下的毒手?”这一回头,只见七八名师兄弟各挺长剑,已
    将夫妇二人围在垓心。
    闵柔对群道的敌意只作视而不见,接过石清手中火折,挨
    近去瞧二人脸色,微微闻到二道口鼻中呼出来的毒气,便觉
    头晕,不由得退了一步,沉吟道:“江湖上没见过这般毒药。
    请问冲虚师哥,这两位师哥是怎生中的毒?是误服了毒药呢?
    还是中了敌人喂毒暗器?身上可有伤痕?”
    冲虚怒道:“我怎知道?我们正是来问你呢?你这婆娘鬼
    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多半是适才吃饭之时,你争铜牌不得,便
    在酒中下了毒药。否则为什么旁人不中毒,偏偏铜牌在照虚
    师弟身上,他就中了毒,而……而……怀中的铜牌,又给你
    们盗了去?”
    闵柔只气得脸容失色,但她天性温柔,自幼对诸位师兄
    谦和有礼,不愿和他们作口舌之争,眼眶中泪水却已滚来滚
    去,险些便要夺眶而出。石清知道这中间必有重大误会,自
    己夫妇二人在上清观中抢夺铜牌未得,照虚便身中剧毒而失
    了铜牌,自己夫妇确是身处重大嫌疑之地。他伸出左手握住
    妻子右掌,意示安慰,一时也徬徨无计。闵柔道:“我……我
    ……”只说得两个“我”字,已哭了出来,别瞧她是剑术通
    神、威震江湖的女杰,在受到这般重大委屈之时,却也和寻
    常女子一般的柔弱。
    冲虚怒冲冲的道:“你再哭多几声,能把我两个师弟哭活
    来吗,猫哭耗子……”






    一句话没说完,忽听身后有人大声道:“你们怎地不分青
    红皂白,胡乱冤枉好人?”
    众人听那人话声中气充沛,都是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只
    见数丈外站着一个衣衫不整的汉子,其时东方渐明,瞧他脸
    容,似乎年纪甚轻。
    石清、闵柔见到那少年,都是喜出望外。闵柔更是
    “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道:“你……你……”总算她江湖阅
    历甚富,那“玉儿”两字才没叫出口来。
    这少年正是石破天,他躲在草丛之中,听到群道责问石
    清夫妇,心想自己若是出头,不免要和群道动手,自己一双
    毒掌,杀人必多,实在十分的不愿。但听冲虚越说越凶,石
    夫人更给他骂得哭了起来,再也忍耐不住,当即挺身而出。
    冲虚大声喝道:“你是甚么人?怎知我们是冤枉人了?”石
    破天道:“石庄主和石夫人没拿你们的铜牌,你们硬说他们拿
    了,那不是冤枉人么?”冲虚挺剑踏上一步,道:“你这小孩
    子又知道甚么了,却在这里胡说八道!”
    石破天道:“我自然知道。”他本想实说是自己拿了,但
    想只要一说出口,对方定要抢夺,自己倘若不还,势必动手,
    那么又要杀人,是以忍住不说。
    冲虚心中一动:“说不定这少年得悉其中情由。”便问:
    “那么是谁拿的?”
    石破天道:“总而言之,决不是石庄主、石夫人拿的。你
    们得罪了他们,又惹得石夫人哭了,大是不该,快快向石夫
    人赔礼罢。”
    闵柔陡然间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牵肚挂肠的孩儿安然无






    恙,已是不胜之喜,这时听得他叫冲虚向自己赔礼,全是维
    护母亲之意。她生了两个儿子,花了无数心血,流了无数眼
    泪,直到此刻,才听到儿子说一句回护母亲的言语,登时情
    怀大慰,只觉过去二十年来为他而受的诸般辛劳、伤心、焦
    虑、屈辱,那是全都不枉了。
    石清见妻子喜动颜色,眼泪却涔涔而下,明白她的心意,
    一直捏着她手掌的手又紧了一紧,心中也想:“玉儿虽有种种
    不肖,对母亲倒是极有孝心。”
    冲虚听他出言顶撞,心下大怒,高声道:“你是谁?凭甚
    么来叫我向石夫人赔礼?”
    闵柔心中一欢喜,对冲虚的冤责已丝毫不以为意,生怕
    儿子和他冲突起来,伤了师门的和气,忙道:“冲虚师哥是一
    时误会,大家自己人,说明白了就是,又赔甚么礼了。”转头
    向石破天柔声道:“这里的都是师伯、师叔,你磕头行礼罢。”
    石破天对闵柔本就大有好感,这时见她脸色温和,泪眼

    盈盈的瞧着自己,充满了爱怜之情,一生之中,实是从未有
    谁对自己如此的真心怜爱,不由得热血上涌,但觉不论她叫
    自己去做甚么都是万死不辞,磕几个头又算得甚么?当下不
    加思索,双膝跪地,向冲虚磕头,说道:“石夫人叫我向你们
    磕头,我就磕了!”
    天虚、冲虚等都是一呆,眼见石破天对闵柔如此顺服,心
    想石清有两个儿子,一个给仇家杀了,一个给人掳去,这少
    年多半是他夫妇的弟子。
    冲虚脾气虽然暴躁,究竟是玄门练气有道之士,见石破
    天行此大礼,胸中怒气登平,当即翻身下马,伸手扶起,道:






    “不须如此客气!”哪知石破天心想石夫人叫自己磕头,总须
    磕完才行,冲虚伸手来扶,却不即行起身。冲虚一扶之下,只
    觉对方的身子端凝如山,竟是纹风不动,不禁又是怒气上冲:
    “你当我长辈,却自恃内功了得,在我面前显本事来了!”当
    下吸一口气,将内力运到双臂之上,用力向上一抬,要将他
    掀一个筋斗。
    石清夫妇眼见冲虚的姿式,他们同门学艺,练的是一般
    功夫,如何不知他臂上已使上了真力?石清哼的一声,微感
    气恼,但想他是师兄,也只好让儿子吃一点亏了。闵柔却叫
    道:“师哥手下留情!”
    却听得呼的一声,冲虚的身子腾空而起,向后飞出,正
    好重重的撞上了他自己的坐骑。冲虚脚下踉跄,连使“千斤
    坠”功夫,这才定住,那匹马给他这么一撞,却长嘶一声,前
    腿跪倒。原来石破天内力充沛,冲虚大力掀他,没能掀动,自
    己反而险些摔一个大筋斗。
    这一下人人都瞧得清楚,自是都大吃一惊。石清夫妇在
    扬州城外土地庙中曾和石破天交剑,知他内力浑厚,但决计
    想不到他内力修为竟已到了这等地步,单借反击之力,便将
    上清观中一位一等一的高手如此凭空摔出。
    冲虚站定身子,左手在腰间一搭,已拔出长剑,气极反
    笑,说道:“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才调匀了气息,
    说道:“师弟、师妹调教出来的弟子果然是不同凡响,我这可
    要领教领教。”说着长剑一挺,指向石破天胸口。
    石破天退了一步,连连摇手,道:“不,不,我不和你打
    架。”






    天虚瞧出石破天的武功修为非同小可,心想冲虚师弟和
    他相斗,以师伯的身分,胜了没甚么光彩,若是不胜,更成
    了大大的笑柄,眼见石破天退让,正中下怀,便道:“都是自
    己人,又较量甚么?便要切磋武艺,也不忙在这一时三刻。”
    石破天道:“是啊,你们是石庄主、石夫人的师兄,我一
    出手又打死了你们,就大大不好了。”他全然不通人情世故,
    只怕自己毒掌出手,又杀死了对方,随口便说了出来。
    上清观群道素以武功自负,哪想到他实是一番好意,一
    听之下,无不勃然大怒。十多名道人中,倒有七八个胡子气
    得不住颤动。石清也喝:“你说甚么?不得胡言乱语。”
    冲虚遵从掌门师兄的嘱咐,已然收剑退开,听石破天这
    句凌辱藐视之言,哪里还再忍耐得住?大踏步上前,喝道:
    “好,我倒想瞧瞧你如何将我们都打死了,出招罢!”石破天
    不住摇手,道:“我不和你动手。”冲虚愈益恼怒,道:“哼,
    你连和我动手也不屑!”刷的一剑,刺向他的肩头。他见石破
    天手中并无兵刃,这一剑剑尖所指之处并非要害,他是上清
    观中的剑术高手,临敌的经历虽比不上石清夫妇,出招之快
    却丝毫不逊。
    石破天一闪身没能避开,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肩头已
    然中剑,立时鲜血冒出。闵柔惊叫:“哎哟!”冲虚喝道:“快
    取剑出来!”
    石破天寻思:“你是石夫人的师兄,适才我已误杀了她两
    个师兄,若再杀你,一来对不起石夫人,二来我也成为大坏
    人了。”当冲虚一剑刺来之时,他若出掌劈击,便能挡开,但
    他怕极了自己掌上的剧毒,双手负在背后,用力互握,说甚






    么也不肯出手。
    上清观群道见了他这般模样,都道他有心藐视,即连修
    养再好的道人也都大为生气。有人便道:“冲虚师兄,这小子
    狂妄得紧,不妨教训教训他!”
    冲虚道:“你真是不屑和我动手?”刷刷又是两剑。他出
    招实在太快,石破天对剑法又无多大造诣,身子虽然急闪,仍
    是没能避开,左臂右胸又中了一剑。幸好冲虚剑下留情,只
    是逼他出手,并非意欲取他性命,这两剑一刺中他皮肉,立
    时缩回,所伤甚轻。
    闵柔见爱子连中三处剑伤,心疼无比,眼见冲虚又是一
    剑刺出,当的一声,立时挥剑架开,只听得当当当当,便如
    爆豆般接连响了一十三下,瞬息间已拆了一十三招。冲虚连
    攻一十三剑,闵柔挡了一十三剑,两人都是本派好手,这
    “上清快剑”施展出来,直如星丸跳掷,火光飞溅,迅捷无伦。
    这一十三剑一过,群道和石清都忍不住大叫一声:“好!”
    场上这些人,除了石破天外,个个是上清观一派的剑术
    好手,眼见冲虚这一十三剑攻得凌厉剽悍,锋锐之极,而闵
    柔连挡一十三剑,却也是绵绵密密,严谨稳实,两人在弹指
    之间一攻一守,都施展了本门剑术的巅峰之作,自是人人瞧
    得心旷神怡。
    天虚知道再斗下去,两人也不易分出胜败,问道:“闵师
    妹,你是护定这少年了?”
    闵柔不答,眼望丈夫,要他拿一个主意。
    石清道:“这孩子目无尊长,大胆妄为,原该好好教训才
    是。他连中冲虚师兄三剑,幸蒙师兄剑下留情,这才没送了






    他的小命。这孩子功夫粗浅,怎配和冲虚师兄过招?孩子,快
    向众位师伯磕头赔罪。”
    冲虚大声道:“他明明瞧不起人,不屑动手。否则怎么说
    一出手便将我们都打死了?”
    石破天摊开手掌,见掌心中隐隐又现红云蓝线,叹了口
    气,说道:“我这一双手老是会闯祸,动不动便打死人。”
    上清观群道又是人人变色。石清听他兀自狂气逼人,讨
    那嘴头上的便宜,心下也不禁生气,喝道:“你这小子当真不
    知天高地厚,适才冲虚师伯手下留情,才没将你杀死,你难
    道不知么?”石破天道:“我……我……我也不想杀死他,因
    此也是手下留情。”石清大怒,登时便想抢上去挥拳便打。他
    身形稍动,闵柔立知其意,当即拉住了他左臂,这一拉虽然
    使力不大,石清却也不动了。
    冲虚适才向石破天连刺三剑,见他闪避之际,显然全未
    明白本门剑法的精要所在,而内力却又如此强劲,以武功而
    论,颇不像是石清夫妇的弟子,心下已然起疑,而当石破天
    举掌察看之时,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更是疑窦丛生,喝
    问:“小子,你是谁的徒弟,却学得这般贫嘴滑舌?”
    石破天道:“我……我……我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
    冲虚一怔,心想:“甚么金乌派,银乌派?武林中可没这
    个门派,这小子多半又在胡说八道。”便冷笑道:“我还道阁
    下是石师弟的高足呢。原来不是自己人,那便无碍了。”向站
    在身旁的两名师弟使个眼色。
    两名道人会意,倒转长剑,各使一招“朝拜金顶”,一个
    对着石清,一个对着闵柔。这“朝拜金顶”是上清剑法中礼






    敬对方的招数,通常是和尊长或是武林名宿动手时所用,这
    一招剑尖向地,左手剑诀搭在剑柄之上,纯是守势,看似行
    礼,却已将身前五尺之地守御得十分严密,敌未动,己不动,
    敌如抢攻,立遇反击。
    石清夫妇如何不明两道的用意,那是监视住了自己,若
    再出剑回护儿子,这二道手中的长剑立时便弹起应战,但只
    要自己不出招,这二道却永远不会有敌对的举动,那是不伤
    同门义气之意。闵柔向身前的师兄灵虚瞧了一眼,心想:“当
    年在上清观学艺之时,灵虚师兄笨手笨脚,剑术远不如我,但
    瞧他这一招‘朝拜金顶’似拙实稳,已非吴下阿蒙,真要动
    手,只怕非三四十招间能将他打败。”
    她心念略转之间,只见冲虚手中长剑连续抖动,已将石
    破天圈住,听他喝道:“你再不还手,我将你这金乌派的恶徒
    立毙于当场。”他叫明“金乌派”,显是要石清夫妇事后无法
    为此翻脸。石清当机立断,知道儿子再不还手,冲虚真的会
    将他刺得重伤,但若还手相斗,冲虚既知自己夫妇有回护之
    意,下手决不会过分,只是点到为止,杀杀他的狂气,于少
    年人反有益处,当即叫道:“孩子,师伯要点拨你功夫,于你
    大有好处。师伯决不会伤你,不用害怕,快取兵刃招架罢!”
    石破天只见前后左右都是冲虚长剑的剑光,脸上寒气森
    森,不由得大是害怕,适才被他接连刺中三剑,躲闪不得,知
    道这道人剑法十分厉害,听石清命他取兵刃还手,心头一喜:
    “是了,我用兵刃招架,手上的毒药便不会害死了他。”瞥眼
    见到地下一柄单刀,正是那个卢十八的弟子所遗,忙叫道:
    “好,好!我还手就是,你……你可别用剑刺我。等我拾起地






    下这柄刀再说。你如乘机在我背上刺上一剑,那可不成,你
    不许赖皮。”
    冲虚见他说得气急败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呸”的
    一声,退开了两步,跟着噗的一响,将长剑插在地上,说道:
    “你当我冲虚是甚么人,难道还会偷袭你这小子?”双手插在
    腰间,等他拾刀,心想:“这小子原来使刀,那么绝非石师弟
    夫妇的弟子了。只不知石师弟如何又叫他称我师伯?”
    石破天俯身正要去拾单刀,突然心念一动:“待会打得凶
    了,说不定我一个不小心,左手又随手出掌打他,岂不是又
    要打死人,还是把左手绑在身上,那就太平无事。”当下又站
    直身子,向冲虚道:“对不起,请你等一等。”随即解开腰带,
    左手垂在身旁,右手用腰带将左臂缚在身上,各人眼睁睁的
    瞧着,均不知他古里古怪的玩甚么花样。石破天收紧腰带,牢
    牢打了个结,这才俯身抓起单刀,说道:“好了,咱们比罢,
    那就不会打死你了。”
    这一下冲虚险些给他气得当场晕去,眼见他缚住了左手
    和自己比武,对自己的藐视实已达于极点。上清观群道固是
    齐声喝骂。石清和闵柔也都斥道:“孩子无礼,快解开腰带!”
    石破天微一迟疑,冲虚刷的一剑已疾刺而至。石破天来
    不及遵照闵柔吩咐,只得举刀挡格。冲虚知他内力强劲,不
    让他单刀和自己长剑相交,立即变招,刷刷刷刷六七剑,只
    刺得石破天手忙脚乱,别说招架,连对方剑势来路也瞧不清
    楚。他心中暗叫:“我命休矣!”提起单刀乱劈乱砍,全然不
    成章法,将所学的七十三路金乌刀法,尽数抛到了天上的金
    乌玉兔之间。幸好冲虚领略过他厉害的内力,虽见他刀法中






    破绽百出,但当他挥刀砍来之时,却也不得不回剑以避,生
    怕长剑给他砸飞,那就颜面扫地了。
    石破天乱劈了一阵,见冲虚反而退后,定一定神,那七
    十三招金乌刀法渐渐来到脑中。只是冲虚虽然退后,出招仍
    是极快,石破天想以史婆婆所授刀法拆解,说甚么也办不到。
    何况金乌刀法专为克制雪山派剑法而创,遇上了全然不同的
    上清剑法,全然格格不入。他心下慌乱,只得兴之所至,随
    手挥舞。
    使了一会,忽然想起,那日在紫烟岛上最后给白万剑杀
    得大败,只因自己不识对方的剑法,此刻这道士的剑法自己
    更加不识,既然不识,索性就不看,于是挥刀自己使自己的,
    将那七十三路金乌刀法颠三倒四的乱使,浑厚的内力激荡之
    下,自然而然的构成了一个守御圈子,冲虚再也攻不进去。
    群道和石清夫妇都是暗暗讶异,冲虚更是又惊又怒,又
    加上几分胆怯。他于武林中各大门派的刀法大致均了然于胸,
    眼见石破天的刀法既稚拙,又杂乱,大违武学的根本道理,本
    当一击即溃,偏偏自己连遇险着,实在是不通情理之至。
    又拆得十余招,冲虚焦躁起来,呼的一剑,进中宫抢攻,
    恰在此时,石破天挥刀回转,两人出手均快,当的一声,刀
    剑相交。冲虚早有预防,将长剑抓得甚紧,但石破天内力实
    在太强,众人惊呼声中,冲虚见手中长剑已弯成一把曲尺,剑
    上鲜血淋漓,却原来虎口已被震裂。他心中一凉,暗想一世
    英名付于流水,还练甚么剑?做甚么上清观一派掌门?急怒
    之下,挥手将弯剑向石破天掷出,随即双手成爪,和身扑去。
    石破天一刀将弯剑砸飞,不知此后该当如何,心中迟疑,胸






    口门户大开。冲虚双手已抓住了他前心的两处要穴。
    冲虚这一招势同拚命,上清观一派的擒拿法原也是武学
    一绝,哪知他双手刚碰到石破天的穴道,便被他内力回弹,反
    冲出去,身子仰后便倒。这一次他使的力道更强,反弹之力
    也就愈大,眼见站立不住,若是一屁股坐倒,这个丑可就丢
    得大了。
    天虚道人飞身上前,伸掌在他左肩向旁推出,卸去了反
    弹的劲力。冲虚纵身跃起,这才站定,脸上已没半点血色。
    天虚拔出长剑,说道:“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佩服,佩
    服!待贫道来领教几招,只怕年老力衰,也不是阁下的对手
    了。”说着挺剑缓缓刺出。石破天举刀一格,突觉刀锋所触,
    有如凭虚,刀上的劲力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禁叫道:“咦,
    奇怪!”
    原来天虚知他内力厉害,这一剑使的是个“卸”字诀,却
    已震得右臂酸麻,胸口隐隐生疼。他暗吃一惊,生怕已受内
    伤,待第二剑刺出,石破天又举单刀挡架时,便不敢再卸他
    内劲,立时斜剑击刺。
    天虚虽以年逾六旬,身手之矫捷却不减少年,出招更是
    稳健狠辣。石破天却仍是不与他拆招,对他剑招视而不见,便
    如是闭上了眼睛自己练刀,不管对方剑招是虚中套实也好,实
    中带虚也好,刺向胸口也罢,削来肩头也罢,自己只管“梅
    雪逢夏”、“鲍鱼之肆”、“汉将当关”、“千钧压驼”。这场比试,
    的的确确是文不对题,天虚所出的题目再难,石破天也只是
    自己练自己的。两人这一搭上手,顷刻间也斗了二十余招,刀
    风剑气不住向外伸展,旁观众人所围的圈子也是愈来愈大。灵






    虚等二人本来监视着石清夫妇,防他们出手相助石破天,但
    见天虚和石破天斗得激烈,四只眼睛不由自主的都转到相斗
    的二人身上。
    石破天惧怕之心既去,金乌刀法渐渐使得似模似样,显
    得招数实也颇为精妙,内力更随之增长。天虚初时尽还抵敌
    得住,但每拆一招,对方的劲力便强了一分,真似无穷无尽、
    永无枯竭一般。他只觉双腿渐酸,手臂渐痛,多拆一招,便
    多一分艰难。
    这时石清夫妇都已瞧出再斗下去,天虚必吃大亏,但若
    出声喝止儿子,摆明了要他全然相让,实是大削天虚的脸面,
    真不知如何才好,不由得甚是焦急。
    石破天斗得兴起,刀刀进逼,蓦地里只见天虚右膝一软,
    险些跪倒,强自撑住,脸色却已大变。石破天心念一动,记
    起阿绣在紫烟岛上说过的话来:“你和人家动手之时,要处处
    手下留情,记着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就是了。”一想到她那款
    款叮嘱的言语,眼前便出现她温雅腼腆的容颜,立时横刀推
    出。
    天虚见他这一刀推来,劲风逼得自己呼吸为艰,急忙退
    了两步,这两步脚下蹒跚,身子摇晃,暗暗叫苦:“他再逼前
    两步,我要再退也没力气了。”却见他向左虚掠一刀,拖过刀
    来,又向右空刺,然后回刀在自己脸前砍落,只激得地下尘
    土飞扬。
    天虚气喘吁吁,正惊异间,只见他单刀回收,退后两步,
    竖刀而立,又听他说道:“阁下剑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紧,今
    日难分胜败,就此罢手,大家交个朋友如何?”天虚几乎不相






    信自己的耳朵,怔怔而立,说不出话来。
    石清微微一笑,如释重负。闵柔更是乐得眉花眼笑。他
    夫妇见儿子武功高强,那倒还罢了,最喜欢的是他在胜定之
    后反能退让,正合他夫妇处处为人留有余地的性情。闵柔笑
    喝:“傻孩子瞎说八道,甚么‘阁下’、‘在下’的,怎不称师
    伯、小侄?”这一句笑喝,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慈
    母情怀,欣慰不可言喻。
    天虚吁了口气,摇摇头,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
    老了,不中用啦。”
    闵柔笑道:“孩子,你得罪了师伯,快上前谢过。”石破
    天应道:“是!”抛下单刀,解开绑住左臂的腰带,恭恭敬敬
    的上前躬身行礼。闵柔甚是得意,柔声道:“掌门师哥,这是
    你师弟、师妹的顽皮孩子,从小少了家教,得罪莫怪。”
    天虚微微一惊,说道:“原来是令郎,怪不得,怪不得!
    师弟先前说令郎为人掳去,原来那是假的。”石清道:“小弟
    岂敢欺骗师兄?小儿原是为人掳去,不知如何脱险,匆忙间
    还没问过他呢。”天虚点头道:“这就是了,以他本事,脱身
    原亦不难。只是贤郎的武功既非师弟、师妹亲传,刀法中也
    没多少雪山派的招数,内力却又如此强劲,实令人莫测高深。
    最后这一招,更是少见。”
    石破天道:“是啊,这招是阿绣教我的,她说人家打不过
    你,你要处处手下留情,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一招叫‘旁敲
    侧击’,既让了对方,又不致为对方所伤。”他毫无机心,滔
    滔说来。天虚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羞愧得无地自容。
    石清喝道:“住嘴,瞎说甚么?”石破天道:“是,我不说






    啦。要是我早想到将这两只掌心有毒的手绑了起来,只用单
    刀和人动手,也不会……也不会……”说到这里,心想若是
    自承打死了照虚、通虚,定要大起纠纷,当即住口。
    但天虚等都已心中一凛,纷纷喝问:“你手掌上有毒?”
    “这两位道长是你害死的?”“那两块铜牌是不是你偷去的?”群
    道手中长剑本已入鞘,当下刷刷声响,又都拔将出来。
    石破天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想害死他们,不料我手
    掌只是这么一扬,他们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冲虚怒极,向着石清大声道:“石师弟,这事怎么办,你
    拿一句话来罢!”
    石清心中乱极,一转头,但见妻子泪眼盈盈,神情惶恐,
    当下硬着心肠说道:“师门义气为重。这小畜生到处闯祸,我
    夫妇也回护他不得,但凭掌门师哥处治便是。”
    冲虚道:“很好!”长剑一挺,便欲上前夹攻。
    闵柔道:“且慢!”冲虚冷眼相睨,说道:“师妹更有甚么
    话说?”闵柔颤声道:“照虚、通虚两位师哥此刻未死,说不
    定……说不定……也……尚可有救。”冲虚仰天嘿嘿一声冷
    笑,说道:“两个师弟中了这等剧毒,哪里还有生望?师妹这
    句话,可不是消遣人么?”
    闵柔也知无望,向石破天道:“孩儿,你手掌上到底是甚
    么毒药?可有解药没有?”一面问,一面走到他身边,道:
    “我瞧瞧你衣袋中可有解药。”假装伸手去搜他衣袋,却在他
    耳边低声道:“快逃,快逃!爹爹、妈妈可救你不得!”
    石破天大吃一惊,叫道:“爹爹,妈妈?谁是爹爹、妈妈?”
    适才天虚满口“令郎”甚么,“贤郎”如何,石破天却不知道






    “令郎、贤郎”就是“儿子”,石清夫妇称他为“孩儿”,他也
    只道是对少年人的通称,万万料不到他夫妇竟是将自己错认
    为他们的儿子。
    便在这时,只觉背心上微有所感,却是石清将剑尖抵住
    了他后心,说道:“师妹,咱们不能为这畜生坏了师门义气。
    他不能逃!”语音中充满了苦涩之意。
    闵柔颤声道:“孩儿,这两位师伯中了剧毒,你当真……
    当真无药可救么?”
    灵虚站在她身旁,见她神情大变,心想女娘们甚么事都
    做得出,既怕她动手阻挡,更怕她横剑自尽,伸五指搭上她
    的手腕,便将她手中长剑夺了下来。这时闵柔全副心神都贯
    注在石破天身上,于身周事物全不理会,灵虚道人轻轻易易
    的便将她长剑夺过。
    石破天见他欺侮闵柔,叫道:“你干甚么?”右手探出,要
    去夺还闵柔的长剑。灵虚挥剑横削,剑锋将及他的手掌,石
    破天手掌一沉,反手勾他手腕,那是丁珰所教十八擒拿手的
    一招“九连环”,式中套式,共有九变。这招擒拿手虽然精妙,
    但怎奈何得了灵虚这样的上清观高手。他喝一声:“好!”回
    剑以挡,突然间身子摇晃,咕咚摔倒。原来石破天掌上剧毒
    已因使用擒拿手而散发出来,灵虚喝了一声“好”,随着自然
    要吸一口气,当即中毒。
    群道大骇之下,不由自主的都退了几步。人人脸色大变,
    如见鬼魅。
    石破天知道这个祸闯得更加大了,眼见群道虽然退开,各
    人仍是手持长剑,四周团团围住,若要冲出,非多伤人命不






    可,瞥眼只见灵虚双手抱住小腹,不住揉擦,显是肚痛难当。
    上清观群道内力修为深厚,不似铁叉会会众那么一遇他掌上
    剧毒便即毙命,尚有几个时辰好挨。石破天猛地想起张三、李
    四两个义兄在地下大厅中毒之后,也是这般剧烈肚痛的情状,
    后来张三教他救治的方法,将二人身上的剧毒解了,当即将
    灵虚扶起坐好。
    四周群道剑光闪闪,作势要往他身上刺去。他急于救人,
    一时也无暇理会,左手按住灵虚后心灵台穴,右手按住他胸
    口膻中穴,依照张三所授的法门,左手送气,右手吸气。果
    然不到一盏茶时分,灵虚便长长吁了口气,骂道:“他妈的,
    他这贼小子!”
    众人一听之下,登时欢声雷动。灵虚破口大骂,未免和
    他玄门清修的出家人风度不符,但只这一句话,人人都知他
    的性命是捡回来了。
    闵柔喜极流泪,道:“孩子,照虚、通虚两位师伯中毒在
    先,快替他们救治。”
    早有两名道人将气息奄奄的照虚、通虚抱了过来,放在
    石破天身前。他依法施为。这两道中毒时刻较长,每个人都
    花了一炷香功夫,体内毒性方得吸出。照虚醒转后大骂:“你
    奶奶个熊!”通虚则骂:“狗娘养的王八蛋,胆敢使毒害你道
    爷。”
    石清夫妇喜之不尽,这三个师兄的骂人言语虽然都牵累
    到自己,却也不以为意,只是暗暗好笑:“三位师哥枉自修为
    多年,平时一脸正气,似是有道高士,情急之时,出言却也
    这般粗俗。”






    闵柔又道:“孩子,照虚师伯的铜牌倘若是你取的,你还
    了师伯,娘不要啦!”
    石破天心下骇然,道:“娘?娘?”取出怀中铜牌,茫然
    交还给照虚,自言自语的道:“你……你是我娘?”
    天虚道人叹了口气,向石清、闵柔道:“师弟、师妹,就
    此别过。”他知道此后更无相见之日,连“后会有期”也不说,
    率领群道,告辞而去。






    十三 舐犊之情
    石破天一直怔怔的瞧着闵柔,满腹都是疑团。闵柔双目
    含泪,微笑道:“傻孩子,你……你不认得爹爹、妈妈了吗?”
    张开双臂,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石破天自识人事以来,从未
    有人如此怜惜过他,心中也是激情充溢,不知说甚么好,隔
    了半晌,才道:“他……石庄主是我爹爹吗?我可不知道。不
    过……不过……你不是我妈妈,我正在找我妈妈。”
    闵柔听他不认自己,心头一酸,险些又要掉下泪来,说
    道:“可怜的孩子,这也难怪得你……隔了这许多年,你连爹
    爹、妈妈也不认得了。你离开玄素庄时,头顶只到妈心口,现
    今可长得比你爹爹还高了。你相貌模样,果然也变了不少。那
    晚在土地庙中,若不是你爹娘先已得知你给白万剑擒了去,乍
    见之下,说甚么也不会认得你。”
    石破天越听越奇,但自己的母亲脸孔黄肿,又比闵柔矮
    小得多,怎么会认错?嗫嚅道:“石夫人,你认错了人,我……
    我……我不是你们的儿子!”
    闵柔转头向着石清,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师
    哥,你瞧这孩子……”
    石清一听石破天不认父母,便自盘算:“这孩子甚工心计,
    他不认父母,定有深意。莫非他在凌霄城中闯下了大祸,在






    长乐帮中为非作歹,声名狼藉,没面目和父母相认?还是怕
    我们责罚?怕牵累了父母?”便问:“那么你是不是长乐帮的
    石帮主?”
    石破天道:“大家都说我是石帮主,其实我不是的,大家
    可都把我认错了。”石清道:“那你叫甚么名字?”石破天脸色
    迷惘,道:“我不知道。我娘便叫我‘狗杂种’。”
    石清夫妇对望一眼,见石破天说得诚挚,实不似是故意
    欺瞒。石清向妻子使个眼色,两人走出了十余步。石清低声
    道:“这孩子到底是不是玉儿?咱们只打听到玉儿做了长乐帮
    帮主,但一帮之主,哪能如此痴痴呆呆?”闵柔哽咽道:“玉
    儿离开爹娘身边,已有十多年,孩子年纪一大,身材相貌千
    变万化,可是……可是……我认定他是我的儿子。”石清沉吟
    道:“你心中毫无怀疑?”闵柔道:“怀疑是有的,但不知怎么,
    我相信他……他是我们的孩儿。甚么道理,我却说不上来。”
    石清突然想到一事,说道:“啊,有了,师妹,当日那小
    贱人动手害你那天……”
    这是他夫妇俩的毕生恨事,两人时刻不忘,却是谁也不
    愿提到,石清只说了个头,便不再往下说。闵柔立时醒悟,道:
    “不错,我跟他说去。”走到一块大石之旁,坐了下来,向石
    破天招招手,道:“孩子,你过来,我有话说。”
    石破天走到她的跟前,闵柔手指大石,要他坐在身侧,说
    道:“孩子,那年你刚满周岁不久,有个女贼来害你妈妈。你
    爹爹不在家,你妈刚生你弟弟还没满月,没力气跟那女贼对
    打。那女贼恶得很,不但要杀你妈妈,还要杀你,杀你弟弟。”
    石破天惊道:“杀死了我没有?”随即失笑,说道:“我真






    糊涂,当然没杀死我了。”
    闵柔却没笑,继续道:“妈妈左手抱着你,右手使剑拚命
    支持,那女贼武功很是了得,正在危急的关头,你爹爹恰好
    赶回来了。那女贼发出三枚金钱标,两枚给妈砸飞了,第三
    枚却打在你的小屁股上,妈妈又急又疲,晕了过去。那女贼
    见到你爹爹,也就逃走,不料她心也真狠,逃走之时却顺手
    将你弟弟抱了去。你爹爹忙着救我,又怕她暗中伏下帮手,乘
    机害我,不敢远追,再想那女贼……那女贼也不会真的害他
    儿子,不过将婴儿抱去,吓他一吓。哪知道到得第三天上,那
    女贼竟将你弟弟的尸首送了回来,心窝中插了两柄短剑。一
    柄是黑剑,一柄白剑,剑上还刻着你爹爹、妈妈的名字
    ……”说到此处,已是泪如雨下。
    石破天听得也是义愤填膺,怒道:“这女贼当真可恶,小
    小孩子懂得甚么,却也下毒手将他害死。否则我有一个弟弟,
    岂不是好?石夫人,这件事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闵柔垂泪道:“孩子,难道你真将你亲生的娘忘记了?我
    ……我就是你娘啊。”
    石破天凝视她的脸,缓缓摇头,说道:“不是的。你认错
    了人。”
    闵柔道:“那日这女贼用金钱镖在你左股上打了一镖,你
    年纪虽然长大,这镖痕决不会褪去,你解下小衣来瞧瞧罢。”
    石破天道:“我……我……”想起自己肩头有丁珰所咬的
    牙印,腿上有雪山派“廖师叔”所刺的六朵雪花剑印,都是
    自己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的,一旦解衣检视,却清清楚楚的
    留在肌肤之上,此中情由,实是百思不得其解。石夫人说自






    己屁股上有金钱镖的伤痕,只怕真的有这镖印也未可知。他
    伸手隔衣摸自己左臀,似乎摸不到甚么伤痕,只是有过两次
    先例在,不免大有惊弓之意,脸上神色不定。
    闵柔微笑道:“我是你亲生的娘,不知给你换过多少屎布
    尿片,还怕甚么丑?好罢,你给你爹爹瞧瞧。”说着转过身子,
    走开几步。石清道:“孩子,你解下裤子来自己瞧瞧。”
    石破天伸手又隔衣摸了一下,觉得确是没有伤疤,这才
    解开裤带,褪下裤子,回头瞧了一下,只见左臀之上果有一
    条七八分的伤痕。只是淡淡的极不明显。一时之间,他心中
    惊骇无限,只觉天地都在旋转,似乎自己突然变成了另一个
    人,可是自己却又一点也不知道,极度害怕之际,忍不住放
    声大哭。
    闵柔急忙转身。石清向她点了点头,意思说:“他确是玉
    儿。”
    闵柔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抢到他的身边,将他搂在怀
    里,流泪道:“玉儿,玉儿,不用害怕,便有天大的事,也有
    爹爹妈妈给你作主。”
    石破天哭道:“从前的事,我甚么都记不起来了。我不知
    道你是我妈妈,不知道他是我爹爹,不知道我屁股上有这么
    一条伤疤。我不知道,甚么都不知道……”
    石清道:“你这深厚的内力,是哪里学来的?”石破天摇
    头道:“我不知道。”石清又问:“你这毒掌功夫,是这几天中
    学到的,又是谁教你的?”石破天骇道:“没人教我……我怎
    么啦?甚么都糊涂了。难道我真的便是石破天?石帮主?石
    ……石……我姓石,是你们的儿子?”他吓得脸无人色,双手






    抓着裤头,只是防裤子掉下去,却忘了系上裤带。
    石清夫妇眼见他吓成这个模样,闵柔自是充满了怜惜之
    情,不住轻抚他的头顶,柔声道:“玉儿,别怕,别怕!”石
    清也将这几年的恼恨之心抛在一边,寻思:“我曾见有人脑袋
    上受了重击,或是身染大病之后,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听
    说叫做甚么‘离魂症’,极难治愈复原。难道……难道玉儿也
    是患了这项病症?”他心中的盘算一时不敢对妻子提起,不料
    闵柔却也是在这般思量。夫妻俩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不约
    而同的冲口而出:“离魂症!”
    石清知道患上了这种病症的人,若加催逼,反致加深他
    的疾患,只有引逗诱导,慢慢助他回复记心,当下和颜悦色
    的道:“今日咱们骨肉重逢,实是不胜之喜,孩子,你肚子想
    必饿了,咱们到前面去买些酒饭吃。”
    石破天却仍是魂不守舍,问道:“我……我到底是谁?”
    闵柔伸手去替他将裤腰折好,系上了裤带,柔声道:“孩
    儿,你有没重重摔过一交,撞痛了脑袋?有没和人动手,头
    上给人打伤了?”石破天摇头道:“没有,没有!”闵柔又问:
    “那么这些年中,有没生过重病?发过高烧?”
    石破天道:“有啊!早几个月前,我全身发烧,好似在一
    口大火炉中烧炙一般,后来又全身发冷,那天……那天,在
    荒山中晕了过去,从此就甚么都不知道了。”
    石清和闵柔探明了他的病源,心头一喜,同时舒了口气。
    闵柔缓缓的道:“孩儿,你不用害怕,你发烧发得厉害,把从
    前的事都忘记啦,慢慢的就会记起来。”
    石破天将信将疑,问道:“那么你真是我娘,石……石庄






    主是我爹爹?”闵柔道:“是啊,孩儿,你爹爹和我到处找你,
    天可怜见,让我们一家三口,骨肉团圆。你……你怎不叫爹
    爹?”石破天深信闵柔决不会骗他,自己本来又无父亲,略一
    迟疑,便向石清叫道:“爹爹!”石清微笑答应,道:“你叫妈
    妈。”
    要他叫闵柔作娘,那可难得多了,他记得清清楚楚,自
    己的妈相貌和闵柔完全不同,数年前妈妈一去不返之时,她
    头发已经灰白,绝非闵柔这般一头乌丝,他妈妈性情暴戾,动
    不动张口便骂,伸手便打,哪有闵柔这么温文慈祥?但见闵
    柔满脸企盼之色,等了一会,不听他叫出声来,眼眶已自红
    了,不由得心中不忍,低声叫道:“妈妈!”
    闵柔大喜,伸臂将他搂在怀里,叫道:“好孩儿,乖儿子!”
    珠泪滚滚而下。
    石清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心想:凭这孩子在凌霄城和长
    乐帮中的作为,实是死有余辜,怎说得上是“好孩儿,乖儿
    子”?只是念着他身上有病,一时也不便发作,又想“浪子回
    头金不换”,日后好好教训,说不定有悔改之机,又想从小便
    让他远离父母,自己有疏教诲,未始不是没有过失,只是玄
    素双剑一世英名,却生下这样的儿子来贻羞江湖。霎时间思
    如潮涌,又是欢喜,又是懊恨。
    闵柔见到丈夫脸色,便明白他的心事,生怕他追问儿子
    的过失,说道:“清哥,玉儿,我饿得很,咱们快些去找些东
    西来吃。”一声唿哨,黑白双驹奔了过来。闵柔微笑道:“孩
    儿,你跟妈一起骑这白马。”石清见妻子十余年来极少有今日
    这般欢喜,微微一笑,纵身上了黑马。石破天和闵柔共乘白






    马,沿大路向前驰去。
    石破天满腹疑团:“她真是我妈妈?那么从小养大我的妈
    妈,难道不是我妈妈?”
    三人二骑,行了数里,见道旁有所小庙。闵柔道:“咱们
    到庙里去拜拜菩萨。”下马走进庙门。石清和石破天也跟着进
    庙。石清素知妻子向来不信神佛,却见她走进佛殿,在一尊
    如来佛像之前不住磕头。他回头向石破天瞧了一眼,心中突
    然涌起感激之情:“这孩儿虽然不肖,胡作非为,其实我爱他
    胜过自己性命。若有人要伤害于他,我宁可性命不要,也要
    护他周全。今日咱们父子团聚,老天菩萨,待我石清实是恩
    重。”双膝一曲,也磕下头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只听得闵柔低声祝告:“如来佛保佑,
    但愿我儿疾病早愈,他小时无知,干下的罪孽,都由为娘的
    一身抵挡,一切责罚,都由为娘的来承受。千刀万剐,甘受
    不辞,只求我儿今后重新做人,一生死灾无难,平安喜乐。”
    闵柔的祝祷声音极低,只是口唇微动,但石破天内力既
    强,目明耳聪,自然而然的大胜常人,闵柔这些祝告之辞,每
    一个字都听入了耳里,胸中登时热血上涌,心想:“她若不是
    亲生我的妈妈,怎会对我如此好法?我一直不肯叫她‘妈
    妈’,当真是糊涂透顶了。”激动之下,扑上前去搂住了她的
    双臂,叫道:“妈妈!妈妈!你真是我的妈妈。”
    他先前的称呼出于勉强,闵柔如何听不出来?这时才听
    到他出自内心的叫唤,回手也抱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
    儿!”石破天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处十多年的那个妈妈,虽
    然待自己不好,但母子俩相依为命了这许多年,总是割舍不






    下,忍不住又问:“那么我从前那个妈妈呢?难道……难道她
    是骗我的么?”闵柔轻抚他的头发,道:“从前那个妈妈怎样
    的,你说给娘听。”石破天道:“她……她头发有些白了,比
    你矮了半个头。她不会武功,常常自己生气,有时候向我干
    瞪眼,常常打我骂我。”闵柔道:“她说是你妈妈,也叫你
    ‘孩儿’?”石破天道:“不,她叫我‘狗杂种’!”
    石清和闵柔心中都是一动:“这女人叫玉儿‘狗杂种’,自
    是心中恨极了咱夫妇,莫非……莫非是那个女人?”闵柔忙道:
    “那女子瓜子脸儿,皮肤很白,相貌很美,笑起来脸上有个酒
    窝儿,是不是?”石破天摇摇头道:“不是,我那个妈妈脸蛋
    胖胖的,有些黄,有些黑,整天板起了脸,很少笑的,酒窝
    儿是甚么?”
    闵柔吁了口气,说道:“原来不是她。孩儿,那晚在土地
    庙中,妈的剑尖不小心刺中了你,伤得怎样?”石破天道:
    “伤势很轻,过了几天就好了。”闵柔又问:“你又怎样逃脱白
    万剑的手?咱们孩儿当真了不起,连‘气寒西北’也拿他不
    住。”最后这两句话是向石清说的,言下颇为得意。石清和白
    万剑在土地庙中酣斗千余招,对他剑法之精,心下好生钦佩,
    听妻子这么说,内心也自赞同,只道:“别太夸奖孩子,小心
    宠坏了他。”
    石破天道:“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是丁不三爷爷和叮叮当
    当救我的。”石清夫妇听到丁不三名字,都是一凛,忙问究竟。
    这件事说来话长,石破天当下源源本本将丁不三和丁珰怎么
    相救,丁不三怎么要杀他,丁珰又怎么教他擒拿手、怎么将
    他抛出船去等情说了。






    闵柔反问前事,石破天只得又述说如何和丁珰拜天地,如
    何在长乐帮总舵中为白万剑所擒,回过来再说怎么在长江中
    遇到史婆婆和阿绣,怎么和丁不四比武,史婆婆怎么在紫烟
    岛上收他为金乌派的大弟子,怎么见到飞鱼帮的死尸船,怎
    么和张三李四结拜,直说到大闹铁叉会、误入上清观为止。他
    当时遇到这些江湖奇士之时,一直便迷迷糊糊,不明其中原
    因,此时说来,自不免颠三倒四,但石清、闵柔逐项盘问,终
    于明白了十之八九。夫妇俩越来越是讶异,心头也是越来越
    是沉重。
    石清问到他怎会来到长乐帮。石破天便述说如何在摩天
    崖上练捉麻雀的功夫,又回述当年如何在烧饼铺外蒙闵柔赠
    银,如何见到谢烟客抢他夫妇的黑白双剑,如何被谢烟客带
    上高山。夫妇俩万万料想不到,当年侯监集上所见那个污秽
    小丐竟然便是自己儿子,闵柔回想当年这小丐的沦落之状,又
    是一阵心酸。
    石清寻思:“按时日推算,咱们在侯监集相遇之时,正是
    这孩子从凌霄城中逃出不久。耿万钟他们怎会不认得?”想到
    此处,细细又看石中玉的面貌,当年侯监集上所见小丐形貌
    如何,记忆中已是甚为模糊,只记得他其时衣衫褴褛,满脸
    泥污,又想:“他自凌霄城中逃出来之后,一路乞食,面目污
    秽,说不定又故意涂上些泥污,以致耿万钟他们对面不识。我
    夫妇和他分别多年,小孩儿变得好快,自是更加认不出了。”
    问道:“那日在烧饼铺外你见到耿万钟叔叔他们,心里怕不
    怕?”
    闵柔本不愿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但既已提到,也已阻






    止不来,只是秀眉微蹙,生恐石清严辞盘诘爱儿,却听石破
    天道:“耿万钟?他们当真是我师叔吗?那时我不知他们要捉
    我,我自然不怕。”石清道:“那时你不知他们要捉你?你……
    你不知耿万钟是你师叔?”石破天摇头道:“不知!”
    闵柔见丈夫脸上掠过一层暗云,知他甚为恼怒,只是强
    自克制,便道:“孩儿,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从
    前的事既已做下来,只有设法补过,爹爹妈妈爱你胜于性命,
    你不须隐瞒,将各种情由都对爹妈说好了。封师父待你怎样?”
    石破天问道:“封师父,那个封师父?”他记得在那土地庙中
    曾听父母和白万剑提过封万里的名字,便道:“是风火神龙封
    万里么?我听你们说起过,但我没见过他。”石清夫妇对瞧了
    一眼,石清又问:“白爷爷呢?他老人家脾气非常暴躁,是不
    是?”石破天摇头道:“我不识得甚么白爷爷,从来没见过。”
    石清、闵柔跟着问起凌霄城雪山派中的事物,石破天竟是全
    然不知。
    闵柔道:“师哥,这病是从那时起的。”石清点了点头,默
    不作声。二人已了然于胸:“他从凌霄城中逃出来,若不是在
    雪山下撞伤了头脑,便是害怕过度,吓得将旧事忘了个干干
    净净。他说在摩天崖和长乐帮中发冷发热,真正的病根却在
    几年前便种下了。”
    闵柔再问他年幼时的事情,石破天说来说去,只是在荒
    山如何打猎捕雀,如何带了阿黄漫游,再也问不出甚么所以
    然来,似乎从他出生到十几岁之间,便只一片空白。
    石清道:“玉儿,有一件事很是要紧,和你生死有重大干
    系。雪山派的武功,你到底学了多少?”石破天一呆,说道:






    “我便是在土地庙中,见到他们练剑,心中记了一些。他们很
    生气么?是不是因此要杀我?爹爹,那个白师父硬说我是雪
    山派弟子,不知是甚么道理。但我腿上却当真又有雪山剑法
    留下疤痕,唉!”
    石清向妻子道:“师妹,我再试试他的剑法。”拔出长剑,
    道:“你用学到的雪山剑法和爹爹过招,不可隐瞒。”
    闵柔将自己长剑交在石破天手中,向他微微一笑,意示
    激励。石清缓缓挺剑刺去,石破天举剑一挡,使的是雪山剑
    法中一招“朔风忽起”,剑招似是而非,破绽百出。
    石清眉头微皱,不与他长剑相交,随即变招,说道:“你
    只管还招好了!”石破天道:“是!”斜劈一剑,却是以剑作刀,
    更似金乌刀法,显然不是剑法。石清长剑疾刺,渐渐紧迫,心
    想:“这孩子再机灵,也休想在武功上瞒得过我,一个人面临
    生死关头之际,决不能以剑法作伪。”当下每一招都刺向他的
    要害。石破天心下微慌,自然而然的又和冲虚、天虚相斗时
    那般,以剑作刀,自管自的使动金乌刀法。石清出剑如风,越
    使越快。
    石破天知道这是跟爹爹试招,使动金乌刀法时剑上全无
    内力狠劲,单有招数,自是威力全失。倘若石清的对手不是
    自己儿子,真要制他死命,在第十一招时已可一剑贯胸而入,
    到第二十三招时更可横剑将他脑袋削去半边。在第二十八招
    上,石破天更是门户洞开,前胸、小腹、左肩、右腿,四处
    同时露出破绽。石清向妻子望了一眼,摇了摇头,长剑中宫
    直进,指向石破天小腹。
    石破天手忙脚乱之下,挥刀乱挡,当的一声响,石清手






    中长剑立时震飞,胸口塞闷,气也透不过来,登时向后连退
    四五步,险些站立不定。石破天惊呼:“爹爹!你……你怎么?”
    抛下长剑,抢上前去搀扶。石清脑中一阵晕眩,急忙闭气,挥
    手命他不可走近。原来石破天和人动手过招,体内剧毒自然
    而然受内力之逼而散发出来。幸好石清事前得知内情,凝气
    不吸,才未中毒昏倒,但受到毒气侵袭,也已头昏脑胀。
    闵柔关心丈夫,忙上前扶住,转头向石破天道:“爹爹试
    你武功,怎地出手如此没轻没重?”石破天甚是惶恐,道:
    “爹爹,是……是我不好!你……你没受伤么?”
    石清见他关切之情甚是真切,大是喜慰,微微一笑,调
    匀了一下气息,道:“没甚么,师妹,你不须怪玉儿,他确是
    没学到雪山派的剑法,倘若他真的能发能收,自然不会对我
    无礼。这孩子内力真强,武林中能及上他的可还没几个。”
    闵柔知道丈夫素来对一般武学之士少所许可,听得他如
    此称赞爱儿,不由得满脸春风,道:“但他武功太也生疏,便
    请做爹爹的调教一番。”石清笑道:“你在那土地庙中早就教
    过他了,看来教诲顽皮儿子,严父不如慈母。”闵柔嫣然一笑,
    道:“爷儿两个想都饿啦,咱们吃饭去罢。”
    三人到了一处镇甸吃饭。闵柔欢喜之余,竟破例多吃了
    一碗。
    饭后来到荒僻的山坳之中。石清便将剑法的精义所在说
    给儿子听。石破天数月来亲炙高手,于武学之道已领悟了不
    少,此刻经石清这大行家一加指点,登时豁然贯通。史婆婆
    虽收他为徒,但相处时日无多,教得七十三招金乌刀法后便






    即分手,没来得及如石清这般详加指点。何况史婆婆似乎只
    是志在克制雪山派剑法,别无所求,教刀之时,说来说去,总
    是不离如何打败雪山剑法。并不似石清那样,所教的是兵刃
    拳脚中的武学道理。
    石清夫妇轮流和他过招,见到他招数中的破绽之处,随
    时指点,比之当日闵柔在土地庙中默不作声的教招,自是简
    明快捷得多。石破天遇有疑难,立即询问。石清夫妇听他所
    问,竟连武学中最粗浅的道理也全然不懂,细加解释之后,于
    雪山派如此小气藏私,亏待爱儿,均是忍不住十分恼怒。
    石破天内力悠长,自午迄晚,专心致志的学剑,竟丝毫
    不见疲累,练了半天,面不红,气不喘。石清夫妇轮流给他
    喂招,各人反而都累出了一身大汗。如此教了七八日,石破
    天进步神速,对父母所授上清观一派的剑法,已领会的着实
    不少。
    这六七天中,石清夫妇每当饮食或是休息之际,总是引
    逗他述说往事,盼能助他恢复记忆。但石破天只对在长乐帮
    总舵大病醒转之后的事迹记得清清楚楚,虽是小事细节,亦
    能叙述明白,一说到幼时在玄素庄的往事,在凌霄城中学艺
    的经过,便瞠目不知所对。
    这日午后,三人吃过饭后,又来到每日练剑的柳树之下,
    坐着闲谈。闵柔拾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下写了“黑白分明”四
    字,问道:“玉儿,你记得这四个字吗?”
    石破天摇头道:“我不识字。”石清夫妇都是一惊,当这
    孩子离家之时,闵柔已教他识字逾千,《三字经》、唐诗等都
    已朗朗上口。怎会此刻说出“我不识字”这句话来?






    那“黑白分明”四字,写于玄素庄大厅正中的大匾之上,
    出于一位武林名宿之手,既合黑白双剑的身分,又誉他夫妇
    主持公道、伸张正义。当年石破天四岁之时,闵柔将他抱在
    怀里,指点大匾,教了他这四个字,石破天当时便认得了,石
    清夫妻俩都赞他聪明。此刻她写此四字,盼他能由此而记起
    往事,哪知他竟连四岁时便已识得的字也都忘了,当下又用
    树枝在地下划了个“一”字,笑问:“这个字你还记得么?”石
    破天道:“我甚么字都不识,没人教过我。”闵柔心下凄楚,泪
    水已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石清道:“玉儿,你到那边歇歇去。”石破天答应了,却
    提起长剑,自去练习剑招。
    石清劝妻子道:“师妹,玉儿染疾不轻,非朝夕之间所能
    痊可。”他顿了一顿,又道:“再说,就算他把前事全忘了,也
    未始不是美事。这孩子从前轻浮跳脱,此刻虽然有点……有
    点神不守舍,却是稳重厚实得多。他是大大的长进了。”
    闵柔一想丈夫之言不错,登时转悲为喜,心想:“不识字
    有甚么打紧?最多我再重头教起,也就是了。”想起当年调儿
    教子之乐,不由得心下柔情荡漾,虽然此刻孩儿已然长大,但
    在她心中,儿子还是一般的天真幼稚,越是糊涂不懂事,反
    而更加可喜可爱。
    石清忽道:“有一件事我好生不解,这孩子的离魂病,显
    是在离开凌霄城之时就得下了的,后来一场热病,只不过令
    他疾患加深而已。可是……可是……”
    闵柔听丈夫言语之中似含深忧,不禁担心,问道:“你想
    到了甚么?”






    石清道:“玉儿论文才是一字不识,论武功也是毫不高明,
    徒然内力深厚而已,说到阅历资望、计谋手腕,更是不足一
    哂。长乐帮是近年来江湖上崛起的一个大帮,八九年间闯下
    了好大的万儿,怎能……”闵柔点头道:“是啊,怎能奉他这
    样一个孩子做帮主?”
    石清沉吟道:“那日咱们在徐州听鲁东三雄说起,长乐帮
    始创帮主名叫司徒横,也不是怎么了不起的脚色,倒是做他
    副手的那‘着手成春’贝海石甚是了得。不知怎样,帮主换
    作了一个少年石破天。鲁东三雄说道长乐帮这少年帮主贪花
    好色,行事诡诈,武功颇为高强。本来谁也不知他的来历,后
    来却给雪山派的女弟子花万紫认了出来,竟然是该派的弃徒
    石中玉,说雪山派正在上门去和他理论。此刻看来,甚么
    ‘行事诡诈、武功高强’,这八个字评语,实在安不到他身上
    呢。”
    闵柔双眉紧锁,道:“当时咱们想玉儿年纪虽轻,心计却
    是厉害,倘若武功真强,做个甚么帮主也非奇事,是以当时
    毫不怀疑,只是计议如何相救,免遭雪山派的毒手。可是他
    这个模样……”凝思片刻,突然提高嗓子说道:“师哥,其中
    定有重大阴谋。你想‘着手成春’贝大夫是何等精明能干的
    脚色……”说到这里,心中害怕起来,话声也颤抖了。
    石清双手负在背后,在柳树下踱步转圈,嘴里不住叨念:
    “叫他做帮主,为了甚么?为了甚么?”他转到第五个圈子时,
    心下已自雪亮,种种事情,全合符节,只是这件事实在太过
    可怕,却不敢说出口来。他转到第七个圈子上,向闵柔瞥了
    一眼,只见她目光也正向自己射来。两人四目交投,目光中






    都露出惊怖之极的神色。夫妇俩怔怔的对望片刻,突然同声
    说道:“赏善罚恶!”
    两人这四字说得甚响,石破天在远处也听到了,走近身
    来,问道:“爹,妈,那‘赏善罚恶’到底是甚么名堂?我听
    铁叉会的人提到过,上清观的道长们也说起过几次。”
    石清不即答他的问话,反问道:“张三、李四二人和你结
    拜之时,知不知道你是长乐帮的帮主?”石破天道:“他们没
    提,多半不知。”石清又道:“他们和你赌喝毒酒之时,情状
    如何?你再详细说给我听。”石破天奇道:“那是毒酒么?怎
    么我却没中毒?”当下将如何遇见张三、李四,如何吃肉喝酒
    等情,从头详述了一遍。
    石清待他说完后,沉吟半晌,才道:“玉儿,有一件事须
    得跟你说明白,好在此刻尚可挽回,你也不用惊慌。”顿了一
    顿,续道:“三十年之前,武林中许多大门派、大帮会的首脑,
    忽然先后接到请柬,邀他们于十二月初八那日,到南海的侠
    客岛去喝腊八粥。”
    石破天点头道:“是了,大家一听得‘到侠客岛去喝腊八
    粥’就非常害怕,不知是甚么道理?腊八粥有毒么?”
    石清道:“那就谁也不知了。这些大门派、大帮会的首脑
    接到铜牌请柬……”石破天插嘴问道:“铜牌请柬?就是那两
    块铜牌么?”石清道:“不错,就是你曾从照虚师伯身上拿来
    的那两块铜牌。一块牌上刻着一张笑脸,那是‘赏善’之意;
    另一块牌上有发怒的面容,那是‘罚恶’。投送铜牌的是一胖
    一瘦两个少年。”
    石破天道:“少年?”他已猜到那是张三、李四,但说少






    年,却又不是。
    石清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二人那时尚是少年。
    各门派帮会的首脑接到铜牌请柬,便问请客的主人是谁,那
    两个使者说道嘉宾到得侠客岛上,自然知晓;又道,倘若接
    到请柬之人依约前往,自是无事,否则他这一门派或是帮会
    不免大祸临头,当时便问:‘到底去是不去?’最先接到铜牌
    请柬的,是川西青城派掌门人旭山道长。他长笑之下,将两
    块铜牌抓在手中,运用内力,将两块铜牌熔成了两团废铜。这
    原是震烁当时的独步内功,原盼这两个狂妄少年知难而退。岂
    知他刚捏毁铜牌,这两个少年突然四掌齐出,击在他前胸,登
    时将这位川西武林的领袖生生击死!”
    石破天“啊”的一声,说道:“下手如此狠毒!”
    石清道:“青城派群道自然群起而攻,当时这两少年的武
    功,还未到后来这般登峰造极的地步,当下抢过两柄长剑,杀
    了三名道人,便即逃走。青城派是何等声势,旭山道长又是
    何等名望,竟给两个无名少年上门杀死,全身而退,这件事
    半月之内便已轰传武林。二十天后,渝州西蜀镖局的刁老镖
    头正在大张筵席,庆祝六十大寿,到贺的宾客甚众,这两个
    少年不速而至,递上铜牌。一众贺客本就正在谈论此事,一
    见之下,动了公愤,大家上前围攻,不料竟给这两个少年从
    容逸去。三天之后,西蜀镖局自刁老镖头以下,镖师、趟子
    手,三十余人个个死于非命,只余下老弱妇孺不杀。镖局大
    门上,赫然便钉着两块铜牌。”
    石破天叹口气,道:“我最先看到两块铜牌,是在飞鱼帮
    死尸船的舱门上,想不到……想不到这竟是阎罗王送来的请






    客帖子。”
    石清道:“这件事一传开,大伙儿便想去请少林派掌门人
    妙谛大师领头对付。哪知到得少林寺,寺中僧人说道方丈大
    师出外云游未归,言语支吾,说来不尽不实。大伙儿便去武
    当山,找武当派掌门愚茶道长,不料真武观的道人个个愁眉
    苦脸,也说掌门人出观去了。众人一琢磨,料想这两位当世
    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人忽然同时失踪,若不是中了侠客岛使
    者的毒手,便是躲了起来避祸。当下由五台山善本长老和昆
    仑派苦柏道长共同出面,邀请武林中各大门派的掌门人,商
    议对付之策,同时侦骑四出,探查这两个使者的下落。但这
    两个使者神出鬼没,对方有备之时,到处找不到他二人的人
    影,但一旦戒备稍疏,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传递这两块
    拘魂牌。这二人又善于用毒。善本长老和苦柏道人接到铜牌
    后立即毁去,当时也没甚么,隔了月余,却先后染上恶疾而
    死。众人事后思量,才想到善本长老和苦柏道人武功太高,赏
    善罚恶二使自知单凭武功斗他们不过,更动摇不了五台、昆
    仑这两个大派,便在铜牌上下了剧毒,善本长老和苦柏道长
    沾手后剧毒上身,终于毒发身死。”
    石破天只听得毛骨悚然,道:“我那张三、李四两位义兄,
    难道竟是……竟是这等狠毒之人?他们和这许多门派帮会为
    难,到底是为了甚么?”
    石清摇头道:“三十年来,这件大事始终无人索解得透。
    少林派妙谤方丈、武当派愚茶道长失踪,事隔多年后终于消
    息先后泄漏,这两位高手果然是给侠客岛强请去的。在少林
    寺外曾激斗了七日七夜,武当山上却没动手,多半愚茶道长






    一拔剑便即失手。这一僧一道,武功之高,江湖上罕有匹敌,
    再加上青城旭山道人,西蜀刁老镖头,五台派善本大师,昆
    仑派苦柏道人四位先后遭了毒手,其余武林人物自忖武功与
    这六大高手差得甚远,待得再接到那铜牌请柬,便有人答应
    去喝腊八粥。这两个使者说道:‘阁下惠允光临侠客岛,实是
    不胜荣幸,某月某日请在某地相候,届时有人来迎接上船。’
    这一年中,被他二人明打暗袭、行刺下毒而害死的掌门人、帮
    会帮主,共有一十四人,此外有三十七人应邀赴宴。可是三
    十七人一去无踪,三十年来更无半点消息。”
    石破天道:“侠客岛在南海甚么地方?何不邀集人手,去
    救那三十七人出来?”
    石清道:“这侠客岛三字,问遍了老于航海的舵工海师,
    竟没一人听见过,看来多半并无此岛,只是那两个少年信口
    胡诌。如此一年又一年的过去,除了那数十家身受其祸的子
    弟亲人,大家也就渐渐淡忘了。不料过得十年,这两块铜牌
    请柬又再出现。
    “这时那两名使者武功已然大进,只在十余天之内,便将
    不肯赴宴的三个门派、两个大帮,上下数百人丁杀得干干净
    净。江湖上自是群相耸动,于是由峨嵋派的三长老出面,邀
    集三十余名高手,埋伏在河南红枪会总舵之中,静候这两名
    凶手到来。哪知这两名使者竟便避开了红枪会,甚至不踏进
    河南省境,铜牌却仍是到处分送。只要接到铜牌的首脑答应
    赴会,他这门派帮便太平无事,否则不论如何防备周密,总
    是先后遭了毒手。
    “那一年黑龙帮的沙帮主也接到了铜牌,他当时一口答






    应,暗中却将上船的时间地点通知了红枪会。那三十余名高
    手届时赶往,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到时候竟然无人迎接。
    “众人守候数日,却一个接一个的中毒而死。余人害怕起
    来,登时一哄而散,还没回到家中,道上便已听得讯息,不
    是全家遭害,便是全帮已被人诛灭。这一来,谁也不敢抗拒,
    接到铜牌,便即依命前往。这一年中共有四十八人乘船前赴
    侠客岛,却也都是一去无踪,从此更无半点音讯。那真是武
    林中的浩劫,思之可怖可叹!”
    石破天欲待不信,但飞鱼帮帮众死尸盈船,铁叉会会众
    尽数就歼,却是亲眼目睹的,而诛灭铁叉会会众之时,自己
    无意中还作了张三、李四二人帮凶,想来兀自不寒而栗。
    只听石清又道:“又过十年,江西无极门首先接到铜牌请
    柬,早一年之前,各大门派帮会的首脑已经商议定当,大伙
    儿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打算,决意到侠客岛上去
    瞧个究竟,人人齐心合力,好歹也要除去这武林中的公敌。是
    以这一年中铜牌所到之处,竟未伤到一条人命,共有五十三
    人接到请柬,便有五十三人赴会。这五十三位英雄好汉有的
    武功卓绝,有的智谋过人,可是一去之后,却又是无影无踪,
    从此没了音讯。侠客岛这般为祸江湖,令得武林中的菁英为
    之一空。普天下武人竟是束手无策,只有十年一度的听任宰
    割。我上清观深自隐晦,从来不在江湖招摇,你爹爹妈妈武
    功出自上清观,在外行道,却只用玄素庄的名头。你众位师
    伯、师叔武功虽高,但极少与人动手,旁人只道上清观中只
    是一批修真养性、不会武功的道人罢了……”
    石破天问道:“那是怕了侠客岛吗?”






    石清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略一迟疑,道:“众位师伯
    师叔都是与世无争,出家清修的道士,原本也不慕这武林的
    虚名。但若说是怕了侠客岛,那也不错。武林之中,任你是
    多么人多势众,武艺高强的大派大帮,一提起‘侠客岛’三
    字,又有谁不眉头深皱?想不到上清观如此韬光养晦,还是
    难逃这一劫。”说着长叹一声。
    石破天又问:“爹爹妈妈要共做上清观的掌门,想去探查

    侠客岛的虚实。过去那三批大有本领之人没一个能回来,这
    件事只怕难办得很罢?”石清道:“难当然是极难,但我们素
    以扶危解困为己任,何况事情临到自己师门,岂有袖手之理?
    我和你娘都想,难道老天爷当真这般没眼,任由恶人横行?你
    爹娘的武功,比之妙谛、愚茶那些高人,当然颇有不及,但
    自来邪不胜正,也说不定老天爷要假手于你爹娘,将诛灭侠
    客岛的关键泄露出来。”
    他说到这里,与妻子对望了一眼,两人均想:“我们所以
    甘愿舍命去干这件大事,其实都是为了你,你奸邪淫佚,犯
    上欺师,实已不容于武林,我夫妻亦已无面目见江湖朋友,我
    二人上侠客岛去,如所谋不成,自是送了性命,倘能为武林
    同道立一大功,人人便能见谅,不再追究你的罪愆。”但这番
    为子拚命的苦心,却也不必对石破天明言。
    石破天沉吟半晌,忽道:“张三、李四我那两个义兄,就
    是侠客岛派出来分送铜牌的使者?”石清道:“确然无疑。”石
    破天道:“他们既是恶人,为甚么肯和我结拜为兄弟?”石清
    哑然失笑,道:“当时你呆头呆脑的一番言语,缠得他们无可
    推托。何况他们发的都是假誓,当不得真的。”石破天奇道:






    “怎么是假誓?”石清道:“张三、李四本是假名,他们说我张
    三如何如何,我李四怎样怎样,名字都是假的,自然不论说
    甚么都是假的了。”石破天道:“原来如此!”想起两个义兄竟
    会相欺,不禁愀然不乐;但想爹爹所料未必真是如此,说不
    定他们真的便叫张三、李四呢,说道:“下次见到他们,倒要
    问个清楚。”
    闵柔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忙插嘴道:“玉儿,下次再见到
    这二人可千万要小心了。这二人杀人不眨眼,明斗不胜,就
    行暗算,偷袭不得,便使毒药,实是凶狠阴毒到了极处。”
    石清道:“玉儿,你要记住娘的话。别说你如此忠厚老实,
    就是比你机灵百倍之人,遇上了这两个使者也是难逃毒手。说
    到防范,那是防不胜防的,下次一见到他二人,立刻便使杀
    招,先下手为强,纵使只杀得一人,也是替武林中除去一个
    大害,造无穷之福。”石破天迟疑道:“我们是拜把子兄弟,他
    们是我大哥、二哥,那杀不得的。”石清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心想定要儿子杀害他的结义兄弟,这种话也不大说得出口。
    闵柔笑道:“师哥,连你也说玉儿忠厚老实。咱们的孩儿
    当真是变乖了,是不是?”
    石清点了点头,道:“他是变乖了,正因如此,便有人利
    用他来挡灾解难。玉儿,你可知长乐帮群雄奉你为帮主,到
    底有何用意?”
    石破天原非蠢笨,只是幼时和母亲僻处荒山,少年时又
    和谢烟客共居于摩天崖,两人均极少和他说话。是以于世务
    人情一窍不通,此刻听石清一番讲述,登时省悟,失声道:
    “他们奉我为帮主,莫非……莫非是要我做替死鬼?”






    石清叹了口气,道:“本来嘛,真相尚未大明之前,不该
    以小人之心,度测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但若非如此,长乐帮
    中英才济济,怎能奉你这不通世务的少年为帮主?推想起来,
    长乐帮近年好生兴旺,帮中首脑算来侠客岛的铜牌请柬又届
    重现之期,这一次长乐帮定会接到请柬,他们事先便物色好
    一个和他们无甚渊源之人来做帮主,事到临头之际,便由这
    个人来挡过这一劫。”
    石破天心下茫然,实难相信人心竟如此险恶。但父亲的
    推想合情合理,却不由得不信。
    闵柔也道:“孩子,长乐帮在江湖上名声甚坏,虽非无恶
    不作,但行凶伤人,恃强抢劫之事,着实做了不少,尤其不
    禁淫戒,更为武林中所不齿。帮中的舵主香主大多不是好人,
    他们安排了一个圈套给你钻,那是半点也不希奇的。”
    石清哼了一声,道:“要找个外人来做帮主,玉儿原是最
    合适的人选。他忘了往事,于江湖上的风波险恶又是浑浑噩
    噩,全然不解。只是他们万万没料想到,这个小帮主竟是玄
    素庄石清、闵柔的儿子。这个如意算盘,打起来也未必如意
    得很呢。”说到这里,手按剑柄,遥望东方,那正是长乐帮总
    舵的所在。
    闵柔道:“咱们既识穿了他们的奸谋,那就不用担心,好
    在玉儿尚未接到铜牌请柬。师哥,眼下该当怎么办?”石清微
    一沉吟,道:“咱三人自须到长乐帮去,将这件事揭穿了。只
    是这些人老羞成怒,难免动武,咱三人寡不敌众;再则也得
    有几位武林中知名之士在旁作个见证,以免他们日后再对玉
    儿纠缠不清。”闵柔道:“江南松江府银戟杨光杨大哥交游广






    阔,又是咱们至交,不妨由他出面,广邀同道,同到长乐帮
    去拜山。”石清喜道:“此计大佳。江南一带武林朋友,总还
    得买我夫妻这个小小面子。”
    他夫妇在武林中人缘极好,二十年来仗义疏财,扶难解
    困,只有他夫妇去帮人家的忙,从来不求人做过甚么事,一
    旦需人相助,自必登高一呼,从者云集。






    十四 关东四大门派
    当下一家三口取道向东南松江府行去。在道上走了三日,
    这一晚到了龙驹镇。三人在一家客店中借宿。石清夫妇住了
    间上房,石破天在院子的另一端住了间小房。闵柔爱惜儿子,
    本想在隔房找间宽大上房给他住宿,但上房都住满了,只索
    罢了。
    当晚石破天在床上盘膝而坐,运转内息,只觉全身真气
    流动,神清气畅,再在灯下看双掌时,掌心中的红云蓝筋已
    若有若无,褪得极淡。他不知那两葫芦毒酒大半已化作了内
    力,还道连日用功,已将毒药驱出了十之八九,心下甚喜,便
    即就枕。
    睡到中夜,忽听得窗上剥啄有声。石破天翻身而起,低
    问:“是谁?”只听得窗上又是得得得轻击三下,这敲窗之声
    甚是熟习,他心中怦的一跳,问道:“是叮叮当当么?”窗外
    丁珰的声音低声道:“自然是我,你盼望是谁?”
    石破天听到丁珰说话之声,又是欢喜,又是着慌,一时
    说不出话来。嗤的一声,窗纸穿破,一只手从窗格中伸了进
    来,扭住他耳朵重重一拧,听得丁珰说道:“还不开窗?”
    石破天吃痛,却生怕惊动了父母,不敢出声,忙轻轻推
    开窗格。丁珰跳了进来,格的一笑,道:“天哥,你想不想我?”






    石破天道:“我……我……我……”
    丁珰嗔道:“好啊,你不想我?是不是?你只想着那个新
    和她拜天地的新娘子。”石破天道:“我几时又和人拜天地了?”
    丁珰笑道:“我亲眼瞧见的,还想赖?好罢,我也不怪你,这
    原是你风流成性,我反而喜欢。那个小姑娘呢?”
    石破天道:“不见啦,我回到山洞去,再也找不到她了。”
    想到阿绣的娇羞温雅,瞧着自己时那含情脉脉的眼色,此后
    却再也见不到她,心下惘然若失。
    丁珰嘻嘻一笑,道:“菩萨保佑,但愿你永生永世再也找
    不着她。”
    石破天心想:“我定要再找到阿绣。”但这话可不能对丁
    珰说,只得岔开话题,问道:“你爷爷呢?他老人家好不好?”
    丁珰伸手到他手臂上一扭,嗔道:“你也不问我好不好?唉唷!
    死鬼!”原来石破天体内真气发动,将她两根手指猛力向外弹
    开。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你好不好?那天我给你抛到江中,
    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才没淹死。”随即想到和阿绣同衾共枕的
    情景,只想:“阿绣到哪里去了?她为甚么不等我?”这些日
    来他勤于学武,阿绣的面貌身形只偶而在脑中一现即去,此
    刻见到丁珰,不知如何,竟念念不忘的想起了阿绣。
    丁珰道:“甚么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是我故意抛你上去的,
    难道你不知道?”石破天忸怩道:“我心中自然知道你待我好,
    只不过……只不过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丁珰噗哧一笑,说
    道:“我和你是夫妻,有甚么好不好意思?”
    两人并肩坐在床沿,身侧相接。石破天闻到丁珰身上微






    微的兰馨之气,不禁有些心猿意马,但想:“阿绣要是见到我
    跟叮叮当当亲热,一定会生气的。”伸出右臂本想去搂丁珰肩
    头,只轻轻碰了碰,又缩回了手。
    丁珰道:“天哥,你老实跟我说,是我好看呢?还是你那
    个新的老婆好看?”
    石破天叹道:“我哪里有甚么新的老婆?就只你……只你
    一个老婆。”说着又叹了口气,心想:“要是阿绣肯做我老婆,
    我那就开心死了。只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她?又不知她肯不肯
    做我老婆?”
    丁珰伸臂抱住他头颈,在他嘴上亲了一吻,随即伸手在
    他头顶凿了一下,说道:“只有我一个老婆,嫌太少么?又为
    甚么叹气?”
    石破天只道给她识破了自己心事,窘得满脸通红,给她
    抱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推拒,又舍不得这温柔滋味,想
    伸臂反抱,却又不敢。
    丁珰虽然行事大胆任性,究竟是个黄花闺女,情不自禁
    的吻了石破天一下,好生羞惭,一缩身便躲入床角,抓过被
    来裹住了身子。
    石破天犹豫半晌,低声唤道:“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丁
    珰却不理睬。石破天心中只是想着阿绣,突然之间,明白了
    那日在紫烟岛树林中她瞧着自己的眼色,明白了她叫自己作
    “大哥”的含意,心中大喜若狂:“阿绣肯做我老婆的,阿绣
    肯做我老婆的。”随即又想:“却到哪里找她去呢?”叹了口气,
    坐到椅上,伏案竟自睡了。
    丁珰见他不上床来,既感宽慰,又有些失望,心想:“我






    终于找着他啦!”连日奔波,这时心中甜甜地,只觉娇慵无限,
    过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
    睡到天明,只听得有人轻轻打门,闵柔在门外叫道:“玉
    儿,起来了吗?”石破天应了声,道:“妈!”站起身来,向丁
    珰望了一眼,不由得手足无措。闵柔道:“你开门,我有话说!”
    石破天道:“是!”略一犹豫。便要去拔门闩。
    丁珰大羞,心想自己和石破天深宵同处一室,虽是以礼
    自持,旁人见了这等情景却焉能相信?何况进来的是婆婆,自
    必被她大为轻贱,忙从床上跃起,推开窗格,便想纵身逃出,
    但斜眼见到石破天,心想好容易才找到石郎,这番分手,不
    知何日又再会面,连打手势,要他别去开门。
    石破天低声道:“是我妈妈,不要紧的。”双手已碰到了
    门闩。丁珰大急,心想:“是旁人还不要紧,是你妈妈却最是
    要紧。”再要跃窗而逃,其势已然不及。
    她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但想到要和婆婆见面,且
    是在如此尴尬的情景下给她撞见,不由得全身发热,眼见石
    破天便要拔闩开门,情急之下,左手使出“虎爪手”抓住他
    背心“灵台穴”,右手使“玉女拈针”捏住他“悬枢穴”。石
    破天只觉两处要穴上微微一阵酸麻,丁珰已将他身子抱起,钻
    入了床底。
    闵柔江湖上阅历甚富,只听得儿子轻噫一声,料知已出
    了事,她护子心切,肩头撞去,门闩早断,踏进门便见窗户
    大开,房中却已不见了爱子所在。她纵声叫道:“师哥快来!”
    石清提剑赶到。
    闵柔颤声道:“玉儿……玉儿给人劫走啦!”说着向窗口






    一指。两人更不打话,同时右足一登,双双从窗口穿出,一
    黑一白,犹如两头大鸟一般,姿式极是美妙。丁珰躲在床底
    见了,不由得暗暗喝一声采。
    以石清夫妇这般江湖上的大行家,原不易如此轻易上当,
    只是关心则乱,闵柔一见爱子失了踪影,心神便即大乱,心
    中先入为主,料想不是雪山派、便是长乐帮来掳了去。她破
    门而入之时,距石破天那声惊噫只顷刻间事,算来定可赶上,
    是以再没在室中多瞧上一眼。
    石破天被丁珰拿住了要穴,他内力浑厚,立时便冲开被
    闭住的穴道,但他身子被丁珰抱着,却也不愿出声呼唤父母,
    微一迟疑之际,石清夫妇已双双越窗而出。床底下都是灰土,
    微尘入鼻,石破天连打了三个喷嚏,拉着丁珰的手腕,从床
    底下钻了出来,只见她兀自满脸通红,娇羞无限。
    石破天道:“那是我爹爹妈妈。”丁珰道:“我早知道啦!
    昨日下午我听到你叫他们的。”石破天道:“等我爹爹妈妈回
    来,你见见他们好不好?”丁珰将头一侧,道:“我不见。你
    爹娘瞧不起我爷爷,自然也瞧不起我。”
    石破天这几日中和父母在一起,多听了二人谈吐,觉得
    父母侠义为怀,光明正大,和丁不三的行径确是大不相同,沉
    吟道:“那怎么办?”
    丁珰心想石清夫妇不久定然复回,便道:“你到我房里去,
    我跟你说一件事。”石破天奇道:“你也宿在这客店?”丁珰笑
    道:“是啊,我要半夜里来捉老公,怎不宿在这里?”向石破
    天一招手,穿窗而出,经过院子,一看四下无人,推门走进
    一间小房。






    石破天跟了进去,不见丁不三,大为宽慰,问道:“你爷
    爷呢?”丁珰道:“我一个儿溜啦,没跟爷爷在一起。”石破天
    问道:“为甚么?”丁珰哼的一声,说道:“我要来找你啊,爷
    爷不许,我只好独自溜走。”石破天心下感动,说道:“叮叮
    当当,你待我真好。”丁珰笑道:“昨儿晚上不好意思说,怎
    么今天好意思了?”石破天笑道:“你说咱们是夫妻,没甚么
    不好意思的。”丁珰脸上又是一红。
    只听得院子中人声响动,石清道:“这是房饭钱!”马啼
    声响,夫妇俩牵马快步出店。
    石破天追出两步,又即停步,回头问丁珰道:“你可知道
    松江府在那里?”丁珰笑道:“松江府偌大地方,怎会不知?”
    石破天道:“爹爹妈妈要去松江府,找一个叫做银戟杨光的人,
    待会咱们赶上去便是。”他乍与丁珰相遇,却也不舍得就此分
    手。
    丁珰心念一动:“这呆郎不识得路,此去松江府是向东南,
    我引他往东北走,他和爹妈越离越远,道上便不怕碰面了。”
    心下得意,不由得笑靥如花,明艳不可方物。石破天目不转
    睛的瞧着她。
    丁珰笑道:“你没见过么?这般瞧我干么?”石破天道:
    “叮叮当当,你……你真是好看,比我妈妈还好看。”又想:
    “她和阿绣相比,不知是谁更好看些?”丁珰嘻嘻而笑,道:
    “天哥,你也很好看,比我爷爷还好看。”说着哈哈大笑。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石破天终是记挂父母,道:“我爹娘
    找我不见,一定好生记挂,咱们这就追上去罢。”丁珰道:
    “好,真是孝顺儿子。”当下算了房饭钱,出店而去。






    客店中掌柜和店小二见石破天和石清夫妇同来投店,却
    和这个单身美貌姑娘在房中相偕而出,无不啧啧称奇,自此
    一直口沫横飞的谈论了十余日,言词中自然猥亵者有之,香
    艳者有之,众议纷纭,猜测多端。
    石破天和丁珰出得龙驹镇来,即向东行,走了三里,便
    到了一处三岔路口。丁珰想也不想,径向东北方走去。
    石破天料想她识得道路,便和她并肩而行,说道:“我爹
    爹妈妈骑着快马,他们若不在打尖处等我,那是追不上了。”
    丁珰抿嘴笑道:“到了松江府杨家,自然遇上。你爹娘这么大
    的人,还怕不认得路么?”石破天道:“我爹爹妈妈走遍天下,
    哪有不认得路之理?”
    两人一路谈笑。石破天自和父母相聚数日,颇得指点教
    导,于世务已懂了许多。丁珰见他呆气大减,芳心窃喜,寻
    思:“石郎大病一场之后,许多事情都忘记了,但只须提他一
    次,他便不再忘。”一路上将诸般江湖规矩、人情好恶,说了
    许多给他听。
    眼见日中,两人来到一处小镇打尖。丁珰寻着了一家饭
    店,走进大堂,只见三张大白木桌旁都坐满了人。两人便在
    屋角里一张小桌旁坐下。那饭店本不甚大,店小二忙着给三
    张大桌上的客人张罗饭菜,没空来理会二人。
    丁珰见大桌旁坐着十八九人,内有三个女子,年纪均已
    不轻,姿色也自平庸,一干人身上各带兵刃,说的都是辽东
    口音,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神情甚是豪迈,心想:“这些江
    湖朋友,不是镖局子的,便是绿林豪客。”看了几眼,也没再
    理会,心想:“我和天哥这般并肩行路,同桌吃饭,就这么过






    一辈子,也快活得紧了。”店小二不过来招呼,她也不着恼。
    忽听得门口有人说道:“好啊,有酒有肉,爷爷正饿得很
    了。”
    石破天一听声音好熟,只见一个老者大踏步走了进来,却
    是丁不四。石破天吃了一惊,暗叫:“糟糕!”回过头来,不
    敢和他相对。丁珰低声道:“是我叔公,你别瞧他,我去打扮
    打扮。”也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向后堂溜了进去。
    丁不四见四张桌旁都坐满了人,石破天的桌旁虽有空位,
    桌上却既无碗筷,更没菜肴,当即向中间白木桌旁的一张长
    凳上坐落,左肩一挨,将身旁一条大汉挤了开去。
    那大汉大怒,用力回挤,心想这一挤之下,非将这糟老
    头摔出门外不可。哪知刚撞到丁不四身上,立时便有一股刚
    猛之极的力道反逼出来,登时无法坐稳,臀部离凳,便要斜
    身摔跌。丁不四左手一拉,道:“别客气,大家一块儿坐!”那
    大汉给他这么一拉,才不摔跌,登时紫涨了脸皮,不知如何
    是好。
    丁不四道:“请,请!大家别客气。”端起酒碗,仰脖子
    便即喝干,提起别人用过的筷子,挟了一大块牛肉,吃得津
    津有味。
    三张桌上的人都不识得他是谁。但均知那大汉武功不弱,
    可是给他这么一挤之下,险些摔跌,这老儿自是来历非小。丁
    不四自管饮酒吃肉,摇头晃脑的十分高兴。三桌上的十八九
    个人却个个停箸不食,眼睁睁的瞧着他。
    丁不四道:“你怎么不喝酒?”抢过一名矮瘦老者面前的
    一碗酒,骨嘟骨嘟的喝了一大半碗,一抹胡子,说道:“这酒






    有些酸,不好。”
    那瘦老者强忍怒气,问道:“尊驾尊姓大名?”丁不四哈
    哈笑道:“你不知我的姓名,本事也好不到哪里去了。”那老
    者道:“我们向在关东营生,少识关内英雄好汉的名号。在下
    辽东鹤范一飞。”丁不四笑道:“瞧你这么黑不溜秋的,不像
    白鹤像乌鸦,倒是改称‘辽东鸦’为妙。”
    范一飞大怒,拍案而起,大声喝道:“咱们素不相识,我
    敬你一把白胡子,不来跟你计较,却恁地消遣爷爷!”
    另一桌上一名高身材的中年汉子忽道:“这老儿莫非是长
    乐帮的?”
    石破天听到“长乐帮”三字,心中一凛,只见丁珰头戴
    毡帽,身穿灰布直缀,打扮成个饭店中店小二的模样,回到
    桌旁。石破天好生奇怪,不知仓卒之间,她从何处寻来这一
    身衣服。丁珰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点倒了店小二,
    跟他借了衣裳,别让四爷爷认出我来。天哥,我跟你抹抹脸
    儿。”说着双手在石破天脸上涂抹一遍。她掌心涂满了煤灰,
    登时将石破天脸蛋抹得污黑不堪,跟着又在自己脸上抹了一
    阵。饭店中虽然人众,但人人都正瞧着丁不四,谁也没去留
    意他两人捣鬼。
    丁不四向那高身材的汉子侧目斜视,微微冷笑,道:“你
    是锦州青龙门门下,是不是?好小子,缠了一条九节软鞭,大
    模大样的来到中原,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这汉子正是锦州青龙门的掌门人风良,九节软鞭是他家
    祖传的武功。他听得丁不四报出自己门户来历,倒是微微一
    喜:“这老儿单凭我腰中一条九节软鞭,便知我的门派。不料






    我青龙门的名头,在中原倒也着实有人知道。”当下说道:
    “在下锦州风良,忝掌青龙门的门户。老爷子尊姓?”言语中
    便颇客气。
    丁不四将桌子拍得震天价响,大声道:“气死我了!气死
    我了!气死我了!”他连说三句“气死我了”,举碗又自喝酒,
    脸上却是笑嘻嘻地,殊无生气之状,旁人谁也不知这“气死
    我了”四字意何所指。只听他大声自言自语:“九节鞭矫矢灵
    动,向称‘兵中之龙’,最是难学难使、难用难精。甚么长枪
    大戟,双刀单剑,当之无不披靡。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
    死我了!”
    风良心中又是一喜:“这老儿说出九节鞭的道理来,看来
    对本门功夫倒是个知音。”听他接下去连说三句“气死我了”,
    便道:“不知老爷子因何生气?”
    丁不四对他全不理睬,仰头瞧着屋梁,仍是自言自语:
    “你爷爷见到人家舞刀弄棍,都不生气,单是见到有人提一根
    九节鞭,便怒不可遏。你奶奶的,长沙彭氏兄弟使九节鞭,去
    年爷爷将他两兄弟双双宰了。四川有个姓章的武官使九节鞭,
    爷爷把他的脑壳子打了个稀巴烂。安徽凤阳有个女子使九节
    鞭,爷爷不爱杀女人,只是斩去了她的双手,叫她从此不能
    去碰那兵中之龙。”
    众人越听越是骇异,看来这老儿乃是冲着风良而来,听
    他说话虽是疯疯癫癫,却又不似假话。长沙彭氏兄弟彭镇江、
    彭锁湖都使九节鞭,去年为人所害,他们在辽东也曾有所闻。
    风良面色铁青,手按九节鞭的柄子,说道:“尊驾何以对
    使九节鞭之人如此痛恨?”






    丁不四呵呵大笑,说道:“胡说八道!爷爷怎会痛恨使九
    节鞭之人?”探手入怀,豁喇一声响,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
    这条软鞭金光闪闪,共分九节,显是黄金打成,鞭首是个龙
    头,鞭身上镶嵌各色宝石,闪闪发光,灿烂辉煌,一展动间,
    既威猛,又华丽,端的好看。
    众人心中一凛:“原来他自己也使九节鞭。”
    丁不四道:“小娃娃武功没学到两三成,居然便胆敢动九
    节软鞭,跟人家动上手,打到后来,不是爬着,便是躺着,很
    少有站着走回家的,那岂不让人将使九节鞭之人小觑了?爷
    爷早就听得关东锦州有你这么一个青龙门,他妈的祖传七八
    代都使九节鞭。我早就想来把你全家杀得干干净净。只是关
    东太冷,爷爷懒得千里迢迢的赶来杀人,碰巧你这小子腰缠
    九节鞭,大摇大摆的来到中原,好极,好极!还不快快自己
    上吊,更等甚么?”
    风良这才明白,原来这老儿自己使九节鞭,便不许别人
    使同样的兵刃,当真横蛮之至。他尚未答话,却听西首桌上
    一个响亮的声音说道:“哼!幸好你这老小子不使单刀。”
    丁不四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一张西字脸,腮上一部
    虬髯,将大半脸都遮没了,脸上直是毛多肉少,便问:“我使
    单刀便怎样?”那虬髯汉子道:“你爷爷也使单刀,照你老小
    子这般横法,岂不是要将爷爷杀了?你就算杀得了爷爷,天
    下使单刀的成千成万,你又怎杀得尽?”说着刷的一声,从腰
    间拔出单刀,插在桌上。
    这口单刀刀身紫金,厚背薄刃,刀柄上挂着一块紫绸,一
    插到桌上,全桌震动,碗碟撞击作响,良久不绝,足见刀既






    沉重,这一插之力也是极大。
    这汉子是长白山畔快刀掌门人紫金刀吕正平。
    只听得豁啦一响,丁不四收回九节鞭,揣入怀中,左手
    一弯,已将身旁那汉子腰间的单刀拔在手中,说道:“就算爷
    爷使单刀,却又怎地?啊哟,不对!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
    死我了!”
    单刀是武林中最寻常的兵器,这一十九人中倒有十一人
    身上带刀,眼见丁不四抢刀手法之快,心头都是一惊,不由
    自主的人人都是手按刀把。
    只听他又道:“爷爷外号叫做‘一日不过四’,这里倒有
    一十一个贼小子使单刀,再加上这个使九节鞭的,爷爷倒要
    分三日来杀……”众人听他自称“一日不过四”,便有几人脱
    口而出:“他……他是丁不四!”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爷爷今儿还没杀过人,还有四个
    小贼好杀。是哪四个?自己报上名来!要不然,除了这个使
    九节鞭的小子,别的只要乖乖的向我磕十个响头,叫我三声
    好爷爷,我也可饶了不杀。”
    但听得嘿嘿冷笑,四个人霍然站起,大踏步走出店门,在
    门外一字排开,除了风良、范一飞、吕正平三人外,第四人
    是个中年女子。
    这女子不持兵刃,一到门外便将两幅罗裙往上一翻,系
    上腰带,腰间明晃晃地露出两排短刀,每把刀半尺来长,少
    说也有三十几把,整整齐齐的插在腰间一条绣花鸾带之上。
    范一飞左手倒持判官双笔,朗声说道:“在下辽东鹤范一
    飞,忝居鹤笔门掌门,会同青龙门掌门人风良风兄弟、快刀






    门掌门人吕正平吕兄弟、万马庄女庄主飞蝗刀高三娘子,和
    人有约,率领本派门人自关东来到中原。我关东四门和丁老
    爷子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如此一再戏侮,到底为了甚么?”
    丁不四对他的话宛若全然不闻,侧头向高三娘子瞧了半
    晌,说道:“不美,不好看!”他说这五个字时眼光对着高三
    娘子,连连摇头,似是鉴赏字画,看得大大不合意一般。这
    神情自是人人都知,他在说高三娘子相貌不佳。
    那高三娘子性如烈火,平素自高自大,一来她本人确有
    惊人艺业,二来她父亲、公公、师父三人在关东武林中都极
    有权势,三来万马庄良田万顷,马场参场、山林不计其数,是
    以她虽是个寡妇,在关东却是大大有名,不论白道黑道,官
    府百姓,人人都让她三分。丁不四如此放肆胡言,实是她生
    平从未受过的羞辱,何况高三娘子年轻之时,在关东武林中
    颇有艳名,此时年近四旬,风华亦未老去。关东风俗淳厚,女
    子大都稳重,旁人当面赞美尚且不可,何况大肆讥弹?她气
    得脸都白了,叫道:“丁不四,你出来!”
    丁不四慢慢踱步出店,道:“就是你们四人?”突然间白
    光耀眼,五柄飞刀分从上下左右激射而至。这五柄飞刀来得
    好快,刀身虽短,劈风之声却浑似长剑大刀发出来一般。
    丁不四喝道:“人不美,刀美!”右手在怀中一探,抽出
    九节软鞭,黄光抖动,将四柄飞刀击落,眼见第五柄飞刀射
    到面门,索性卖弄本领,口一张,咬住了刀头。
    风良、范一飞、吕正平一怔之下,各展兵刃,左右攻上。
    丁不四斜身闪开吕正平砍来的一刀,飞足踢向范一飞手
    腕,教他不得不缩回了判官笔,手中黄金软鞭却缠向风良的






    软鞭。
    风良一出店门,便已打点了十二分精神,知道这老儿其
    实只是冲着自己一人而来,余人都是陪衬,眼见丁不四软鞭
    卷到,手腕抖处,鞭身挺直,便如一枝长枪般刺向对方胸口。
    这一招“四夷宾服”本来是长枪的枪法,他以真力贯到软鞭
    之上,再加上一股巧劲,竟然运鞭如枪。锦州青龙门的鞭法
    原也着实了得,他知对方实是劲敌,一上来便施展平生绝技。
    丁不四吐下飞刀,赞道:“贼小子倒有几下子!”伸出右
    手,硬去抓他鞭头。风良吃了一惊,急忙收臂回鞭,丁不四
    的手臂却跟着过来,幸好吕正平恰好挥刀往他臂弯砍去,丁
    不四才缩回手掌。嗤的一声急响,高三娘子又射出一柄飞刀。
    四人这一交上手,丁不四登时收起了嬉皮笑脸,凝神接
    战,九节软鞭舞成一团黄光,护住了全身,心下暗自嘀咕:
    “想不到辽东武功半点也不含糊,爷爷倒小觑他们了。这四个
    家伙若是一个一个上来,爷爷杀来毫不费力,一起涌上来打
    群架,倒有点扎手。”
    这次关东四大门派齐赴中原,四个掌门人事先曾在万马
    庄切磋了一月有余,研讨四派武功的得失,临敌之时如何互
    相救援。这番事先操练的功夫果然没白费,一到江南,便是
    四人并肩御敌。这时吕正平和范一飞贴身近攻,风良的软鞭
    寻暇抵隙,圈打丁不四中盘,高三娘站在远处,每发出一把
    飞刀,都教丁不四不得不分心闪避。这四人招数以范一飞最
    为老辣,吕正平则膂力沉雄,每一刀砍出都有八九十斤的力
    量。
    石破天和丁珰站在众人身后观战。看到三四十招后,只






    见吕正平和范一飞同时抢攻,丁不四挥鞭将两人挡开,风良
    的软鞭正好往他头上扫去。丁不四头一低,嗤的一声,两柄
    飞刀从他咽喉边掠过,相去不过数寸。丁不四虽然避过,但
    颏下的白花胡子被飞刀削下了数十根,条条银丝,在他脸前
    飞舞。
    站在饭店门边观战的关东四派门人齐声喝采:“高三娘子
    好飞刀!”
    丁不四暗暗心惊:“这婆娘好生了得,若不再下杀手,只
    怕丁不四今日要吃大亏!”陡然间一声长啸,九节鞭展了开来,
    鞭影之中,左手施展擒拿手法,软鞭远打,左手近攻,单是
    一只左手,竟将吕正平和范一飞二人逼得遮拦多,进击少。
    关东四大派的门人喝采之声甫毕,脸上便均现忧色。
    石破天却在一旁瞧得眉飞色舞。这些手法丁不四在长江

    船上都曾传授过他,只是当时他于武学的道理所知太也有限,
    囫囵吞枣的记在心里,全不知如何运用。这些日子来跟着父
    母学剑,剑术固是大进,而一法通,万法通,拳脚上的道理
    也已领会了不少,眼见丁不四一抓一拿,一勾一打,无不巧
    妙狠辣,只看得又惊又喜。
    眼见五人斗到酣处,丁不四突然间左臂一探,手掌已搭
    向吕正平肩头。吕正平挥刀便削他手臂。石破天大吃一惊,知
    道这一刀削出,丁不四乘势反掌,必然击中他脸面,以他狠
    辣的掌力,吕正平性命难保,忍不住脱口呼叫:“要打你脸哪!”
    他内力充沛,一声叫出,虽在诸般兵刃呼呼风响之中,各
    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吕正平武艺了得,听得这一声呼喝,立
    时省悟,百忙中脱手掷刀,卧地急滚,饶是变招迅速,脸上






    已着了丁不四的掌风,登时气也喘不过来,脸上如被刀削,甚
    是疼痛。他滚出数丈后这才跃起,心中怦怦乱跳,知道适才
    生死只相去一线,若非有人提醒,这一掌非打实不可。
    吕正平滚出战圈,范一飞随即连遇险着。吕正平吸了口
    气,叫道:“刀来!”他的大弟子立时抛上单刀,吕正平伸手
    抄住,又攻了上去。却见丁不四的金鞭已和风良的软鞭缠住,
    一拉之下,竟提起风良身子,向吕正平的刀锋上冲上。吕正
    平回刀急让。
    石破天叫道:“姓范的小心,抓你咽喉!”范一飞一怔,不
    及细想,判官双笔先护住咽喉再说,果然丁不四五根手指同
    时抓到,擦的一声,在他咽喉边掠过,抓出了五条血痕,当
    真只有一瞬之差。
    石破天连叫两声,先后救了二人性命。关东群豪无不心
    存感激,回头瞧他,见他脸上搽了煤黑,显示不愿以真面目
    示人。
    丁不四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是哪一个狗杂种在多嘴多
    舌?有本事便出来和爷爷斗上一斗!”石破天伸了伸舌头,向
    丁珰道:“他……他认出来啦!”丁珰道:“谁叫你多口?不过
    他说‘哪一个狗杂种’,未必便知是你。”
    这时吕正平和范一飞连续急攻数招,高三娘子连发飞刀
    相助,风良也已解脱了鞭上的纠缠,五人又斗在一起,丁不
    四急于要知出言和他为难的人是谁,出手越来越快。石破天
    不忍见关东四豪无辜丧命,又是少年好事,每逢四人遇到危
    难,总是事先及时叫破。不到一顿饭之间,救了吕正平三次、
    范一飞四次、风良三次。






    丁不四狂怒之下,忽使险着,金鞭高挥,身子跃起,扑
    向高三娘子,左掌陡然挥落。这招“天马行空”的落手处甚
    是怪异,石破天急忙叫破,高三娘子才得躲过,但右肩还是
    被丁不四手指扫中,右臂再也提不起来。她右手乏劲,立时
    左手拔刀,嗤嗤嗤三声,又是三柄飞刀向丁不四射去。丁不
    四软鞭斜卷,裹住两柄飞刀,张口咬住了第三柄,随即抖鞭,
    将两柄飞刀分射风良与吕正平,同时身子纵起,软鞭从半空
    中掠将下来。
    高三娘子弯腰避开软鞭,只听得众人大声惊呼,跟着便
    是头顶一紧,身不由主的向上空飞去,原来丁不四软鞭的鞭
    梢已卷住了她发髻,将她提向半空。风良等三人大惊,四个
    人联手,已被敌人逼得惊险万状,高三娘子倘若遭难,余下
    三人也绝难幸免,当下三人奋不顾身的向丁不四扑去。
    丁不四运一口真气,噗的一声,将口中衔着的那柄飞刀
    喷向高三娘子肚腹,左手拿、打、勾、掠,瞬时间连使杀着,
    将扑来的三人挡了开去。
    高三娘子身在半空,这一刀之厄万难躲过,她双目一闪,
    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死在我飞刀之下的胡匪马贼,少说也
    已有七八十人。今日报应不爽,竟还是毕命于自己刀下。”
    说来也真巧,丁不四软鞭上甩出的两柄飞刀分别被风良
    与吕正平砸开,正好激射而过石破天身旁。他眼见情势危急,
    便出声提醒也已无用,当即右手一抄,捉住了两柄飞刀,甩
    了出去。他从未练过暗器,接飞刀时毛手毛脚,掷出时也是
    乱七八糟,只是内力雄浑,飞刀去势劲急,当的一声响,一
    刀撞开射向高三娘子肚腹的飞刀,另一刀却割断了她的头发。






    高三娘子从数丈高处落下,足尖一点,倒纵数丈,已吓
    得脸无人色。
    这一下连丁不四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当即转过身来,喝
    道:“是那一位朋友在这里碍我的事?有种的便出来斗三百回
    合,藏头露尾的不是好汉。”双目瞪着石破天,只因他脸上涂
    满了煤灰,一时没认他出来。他听石破天连番叫破自己杀着,
    似乎自己每一招、每一式功夫全在对方意料之中,而适才这
    两柄飞刀将自己发出的飞刀撞开之时,劲道更大得异乎寻常,
    飞刀竟尔飞出数丈之外,转眼便无影无踪,他虽心下恼怒,却
    也知这股内劲远非自己所及,说出话来毕竟干净了些,甚么
    “爷爷”、“小子”的,居然尽数收起。
    石破天当救人之际,甚么都不及细想,双刀一掷,居然
    奏功,自己也是又惊又喜,只是接刀掷刀之际,飞刀的刀锋
    将手掌割出了两道口子,鲜血淋漓,一时也还不觉如何疼痛,
    眼见丁不四如此声势汹汹的向自己说话,早忘了丁珰已将自
    己脸蛋涂黑,战战兢兢的道:“四爷爷,是……是我……是大
    粽子!”
    丁不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道:“哈哈!我道是谁,
    却原来是你大粽子!”心想:“这小子学过我的武功,难怪他
    能出言点破,那当真半点也不希奇了。”怯意一去,怒气陡生,
    喝道:“贼小子来多管爷爷的闲事!”呼的一鞭,向他当头击
    去。
    石破天顺着软鞭的劲风,向后纵开,避得虽远,身法却
    难看之极。
    丁不四一击不中,怒气更盛,呼呼呼连环三鞭,招数极






    尽巧妙,却都给石破天闪跃避开。石破天的内功修为既到此
    境界,身随心转,无所不可,左右高下,尽皆如意,但在丁
    不四积威之下,余悸尚在,只是闪避,却不还手。
    丁不四暗暗奇怪:“这软鞭功夫我又没教过这小子,他怎
    么也知道招数?”一条软鞭越使越急,霎时间幻成一团金光闪
    闪的黄云,将石破天裹在其中。眼看始终奈何他不得,突然
    想起:“这大粽子在紫烟岛上和白万剑联手,居然将我和老三
    打得狼狈而逃……不,老三固然败得挺不光彩,我丁老四却
    是不愿和后辈多所计较,潇潇洒洒的飘然引退,扬长而去。这
    小子怕了爷爷,不敢追赶,可是这小子总有点古怪……”
    旁人见石破天在软鞭的横扫直打之间东闪西避,迭遭奇
    险,往往间不容发,手心中都为他捏一把冷汗。石破天心中
    却想:“四爷爷为甚么不真的打我?他在跟我闹着玩,故意将
    软鞭在我身旁掠过?”他哪知丁不四已施出了十成功夫,却始
    终差了少些,扫不到他身上。
    丁珰素知这位叔祖父的厉害,眼见他大展神威,似乎每
    一鞭挥出,都能将石破天打得筋折骨断,越看越担心,叫道:
    “天哥,快还手啊!你不还手,那就糟了!”
    众人听得这几句清脆的女子呼声发自一个店小二口中,
    当真奇事叠生,层出不穷,但眼看丁不四和石破天一个狂挥
    金鞭,一个乱闪急避,对于店小二的忽发娇声,那也来不及
    去惊诧了。
    石破天却想:“为甚么要糟?是了,那日我缚起左臂和上
    清观道长们动手,他们十分生气,说我瞧他们不起。我娘说
    倘若和别人动过招,最忌的就是轻视对手。你打胜了他,倒






    也罢了,但若言语举止之时稍露轻视之意,对方必当是奇耻
    大辱,从此结为死仇。我只闪避而不还手,那是轻视四爷爷
    了。”当即双手齐伸,抓向丁不四胸膛,所用的正是丁珰所授
    的一十八路擒拿手法。
    这是丁家的祖传武功,丁不四如何不识?立即便避开了。
    可是这一十八路擒拿手在石破天雄浑的内力运使之下,勾、
    带、锁、拿、戳、击、劈、拗,每一招全是挟着嗤嗤劲风,威
    猛之极。丁不四大骇,叫道:“见了鬼啦,见了鬼啦!”拆到
    第十二招上,石破天反手抓去,使出“凤尾手”的第五变招,
    将金鞭鞭梢抓在手中。丁不四运力回夺,竟然纹丝不动。他
    大喝一声,奋起平生之力急拉,心想自己不许人家使九节鞭,
    但若自己的九节鞭却教一个后生小子夺了去,此后还有甚么
    面目来见人?回夺之时,全身骨节格格作响,将功力发挥到
    了极致。
    石破天心想:“你要拉回兵刃,我放手便是了。”手指松
    开,只听得砰嘭、喀喇几声大响,丁不四身子向后撞去,将
    饭店的土墙撞坍了半堵,砖泥跌进店中,桌子板凳、碗碟家
    生也不知压坏了多少。
    跟着听得四声惨呼,一名关东子弟、三名闲人俯身扑倒,
    背心涌出鲜血。
    石破天抢过看时,只见四人背上或中破碗,或中竹筷,丁
    不四已不知去向。却是他自知不敌,急怒而去,一口恶气无
    处发泄,随手抓起破碗竹筷,打中了四人。
    范一飞等忙将四人扶起,只见每人都被打中了要害,已
    然气绝,眼见丁不四如此凶横,无不骇然,又想若不是石破






    天仗义出手,此刻尸横就地的不是这四人,而是四个掌门人
    了,当即齐向石破天拜倒,说道:“少侠高义,恩德难忘,请
    问少侠高姓大名。”
    石破天已得母亲指点江湖上的仪节,当下也即拜倒还礼,
    说道:“不敢,不敢!小事微劳,何足挂齿?在下姓石,贱名
    中玉。”跟着又请教四人的姓名门派。范一飞等说了,又问起
    丁珰姓名。石破天道:“她叫叮叮当当,是我的……我的……
    我的……”连说三个“我的”,涨红了脸,却说不下去了。
    范一飞等阅历广博,心想一对青年男女化了装结伴同行,
    自不免有些尴尴尬尬的难言之隐,见石破天神色忸怩,当下
    便不再问。
    丁珰道:“咱们走罢!”石破天道:“是,是!”拱手和众
    人作别。
    范一飞等不住道谢,直送出镇外。各人想再请教石破天
    的师承门派,但见丁珰不住向石破天使眼色,显是不愿旁人
    多所打扰,只得说道:“石少侠大恩大德,此生难报,日后但
    有所命,我关东众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石破天记起母亲教过他的对答,便道:“大家是武林一脉,
    义当互助。各位再是这般客气,倒令小可汗颜了。今日结成
    了朋友,小可实是不胜之喜。”
    范一飞等承他救了性命,本已十分感激,见他年纪轻轻,
    武功高强,偏生又如此谦和,更是钦佩,雅不愿就此和他分
    手。
    丁珰听他谈吐得体,芳心窃喜:“谁说我那石郎是白痴?
    他武功已超过了四爷爷,连脑子也越来越清楚了。”心中高兴,






    脸上登时露出笑靥。她虽然脸上煤灰涂得一塌糊涂,但众人
    留心细看之下,都瞧出是个明艳少女,只是头戴破毡帽,穿
    着一件胸前油腻如镜的市侩直裰,人人不免暗暗好笑。
    高三娘子伸手挽住了她手臂,笑道:“这样一个美貌的店
    小二,耳上又戴了一副明珠耳环。江南的店小二,毕竟和我
    们关东的不同。”众人听了,无不哈哈大笑。丁珰也是噗哧一
    声,笑了出来,心想:“适才一见四爷爷,便慌了手脚,忙着
    改装,却忘了除下耳环。”
    高三娘子见数百名镇上百姓远远站着观看,不敢过来,知
    道刚才这一场恶战斗得甚凶,丁不四又杀了三名镇人,当地
    百姓定当自己这干人是打家劫舍的绿林豪客了,说道:“此地
    不可久留,咱们也都走罢。”向丁珰道:“小妹子,你这一改
    装,只怕将里衣也弄脏了,我带的替换衣服甚多,你若不嫌
    弃,咱们就找家客店,你洗个澡,换上几件。小妹子,像你
    这样的江南小美人儿,老姊姊可从来没见过,你改了女装之
    后,这副画儿上美女般的相貌,老姊姊真想瞧瞧,日后回到
    关东,也好向没见过世面的亲戚朋友们夸夸口。”
    高三娘子这般甜嘴蜜舌的称赞,丁珰听在耳中,实是说
    不出的受用,抿了嘴笑了笑,道:“我不会打扮,姊姊你可别
    笑话我。”
    高三娘子听她这么说,知已允诺,左手一挥,道:“大伙
    儿走罢!”众人轰然答应,牵过马来,先请石破天和丁珰上马,
    然后各人纷纷上马,带了那关东弟子的尸体,疾驰出镇。这
    一行人论年纪和武功,均以范一飞居首,但此次来到中原,一
    应使费都由万马庄出资,高三娘子生性豪阔,使钱如流水一






    般,便成了这行人的首领。
    各人所乘的都是辽东健马,顷刻间便驰出数十里。石破
    天悄悄问丁珰道:“这是去松江府的道路么?”丁珰笑着点点
    头。其实松江府是在东南,各人却是驰向西北,和石清夫妇
    越离越远了。
    傍晚时分,到得一处大镇,叫做平阳寨,众人径投当地
    最大的客店。那死了的汉子是快刀门的,吕正平自和群弟子
    去料理丧事,拜祭后火化了,收了骨灰。
    高三娘子却在房中助丁珰改换女装。她见丁珰虽作少妇
    装束,但体态举止,却显是个黄花闺女,不由暗暗纳罕。
    当晚关东群豪在客店中杀猪屠羊,大张筵席,推石破天
    坐了首席。丁珰不愿述说丁不四和自己的干连,每当高三娘
    子和范一飞兜圈子探询石破天和她的师承门派之时,总是支
    吾以应。群豪见他们不肯说,也就不敢多问。
    高三娘子见石破天和丁珰神情亲密,丁珰向他凝睇之时,
    更是含情脉脉,心想:“恩公和这小妹子多半是私奔离家的一
    对小情人,我们可不能不识趣,阻了他俩的好事。”
    范一飞等在关东素来气焰不可一世,这次来到中原,与
    丁不四一战,险些儿闹了个全军覆没,心中均感老大不是味
    儿,吕正平死了个得力门人,更是心中郁郁,但在石破天、丁
    珰面前,只得强打精神,吃了个酒醉饭饱。
    筵席散后,高三娘子向范一飞使个眼色,二人分别挽着
    丁珰和石破天的手臂,送入一间店房。范一飞一笑退开。高
    三娘子笑道:“恩公,你说咱们这个新娘子美不美?”
    石破天红着脸向丁珰瞧了一眼,只见她满脸红晕,眼波






    欲流,不由得心中怦的一跳。两人同时转开了头,各自退后
    两步,倚墙而立。
    高三娘子格格笑道:“两位今晚洞房花烛,却怕丑么?这
    般离得远远的,是不是相敬如宾?”左手去关房门,右手一挥,
    嗤的一声响,一柄飞刀飞出,将一支点得明晃晃的蜡烛斩去
    了半截。那飞刀余势不衰,破窗而出,房中已是黑漆一团。高
    三娘子笑道:“恭祝两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砰的一声,关
    上了房门。
    石破天和丁珰脸上发烧,心中情意荡漾。突然之间,石
    破天又想起了阿绣:“阿绣见到我此刻这副情景,定要生气,
    只怕她从此不肯做我老婆了。那怎么办?”
    忽听得院子中一个男子声音喝道:“是英雄好汉,咱们就
    明刀明枪的来打上一架,偷偷的放一柄飞刀,算是甚么狗熊?”
    丁珰“嘤”的一声,奔到石破天身前,两人四手相握,都
    忍不住暗暗好笑:“高三娘子这一刀是给咱们灭烛,却叫人误
    会了。”石破天开口待欲分说,只觉一只温软嫩滑的手掌按上
    了自己嘴巴。
    只听院子中那人继续骂道:“这飞刀险狠毒辣,多半还是
    关东那不要脸的贱人所使。听说辽东有个甚么万马庄,姓高
    的寡妇学不好武功,就用这种飞刀暗算人。咱们中原的江湖
    同道,还真没这么差劲的暗器。”
    高三娘子这一刀给人误会了,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由
    得他骂几句算了,哪知他竟然骂到自己头上来,心想:“不知
    他是认得我的飞刀呢,还是只不过随口说说?”
    只听那人越骂越起劲:“关东地方穷得到了家,胡匪马贼






    到处都是,他妈的有个叫甚么慢刀门的,刀子使得不快,就
    专用蒙汗药害人。还有个甚么叫青蛇门的,拿几条毒蛇儿沿
    门讨饭。又有个姓范的叫甚么‘一飞落水’,使两橛掏粪短棍
    儿,真叫人笑歪了嘴。”
    听这人这般大声叫嚷,关东群豪无不变色,自知此人是
    冲着自己这伙人而来。
    吕正平手提紫金刀,冲进院子,只见一个矮小的汉子指
    手划脚的正骂得高兴。吕正平喝道:“朋友,你在这里胡言乱
    语,是何用意?”那人道:“有甚么用意?老子一见到关东的
    扁脑壳,心中就生气,就想一个个都砍将下来,挂在梁上。”
    吕正平道:“很好,扁脑壳在这里,你来砍罢!”身形一
    晃,已欺到他的身侧,横过紫金刀,一刀挥出,登时将他拦
    腰斩为两截,上半截飞出丈余,满院子都是鲜血。
    这时范一飞、风良、高三娘子等都已站在院子中观看,不
    论这矮小汉子使出如何神奇的武功,甚至将吕正平斩为两截,
    各人的惊讶都没如此之甚。吕正平更是惊得呆了。这汉子大
    言炎炎,将关东四大门派的武功说得一钱不值,身上就算没
    惊人艺业,至少也能和吕正平拆上几招,哪想得到竟是丝毫
    不会武功。
    群豪正在面面相觑之际,忽听得屋顶有人冷冷的道:“好
    功夫啊好功夫,关东快刀门吕大侠,一刀将一个端茶送饭的
    店小二斩为两截!”
    群豪仰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人身穿灰袍,双手叉
    腰,站在屋顶。群豪立时省悟,吕正平所杀的乃是这家客店
    中的店小二,他定是受了此人银子,到院子中来胡骂一番,岂






    知竟尔送了性命。
    高三娘子右手挥处,嗤嗤声响,三柄飞刀势挟劲风,向
    他射去。
    那人左手抄处,抓住了一柄飞刀的刀柄,跟着向左一跃,
    避开了余下两柄,长笑说道:“关东四大门派大驾光临,咱们
    在镇北十二里的松林相会,倘若不愿来,也就罢了!”不等范
    一飞等回答,一跃落屋,飞奔而去。
    高三娘子问道:“去不去?”范一飞道:“不管对方是谁?
    既来叫了阵,咱们非得赴约不可。”高三娘子道:“不错,总
    不能教咱们把关东武林的脸丢得干干净净。”
    她走到石破天窗下,朗声说道:“石恩公,小妹子,我们
    跟人家定了约会,须得先行一步,明日在前面镇上再一同喝
    酒罢。”她顿了一顿,不听石破天回答,又道:“此处闹出了
    人命,不免有些麻烦,两位也请及早动身为是,免受无谓牵
    累。”她并不邀石丁二人同去赴约,心想日间恶战丁不四,石
    破天救了他四人性命,倘再邀他同去,变成求他保护一般,显
    得关东四派太也脓包了。
    这时客店中发现店小二被杀,已然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有的叫嚷:“强盗杀了人哪,救命,救命!”有的叫道:“快去
    报官!”有的低声道:“别作声,强盗还没走!”
    石破天低声问道:“怎么办?”丁珰叹了口气,道:“反正
    这里是不能住了,跟在他们后面去瞧瞧热闹罢。”石破天道:
    “却不知对方是谁,会不会是你四爷爷?”丁珰道:“我也不知。
    咱二人可别露面,说不定是我爷爷。”石破天“啊”的一声,
    惊道:“那可糟糕,我……我还是不去了。”丁珰道:“傻子,






    倘若是我爷爷,咱们不会溜吗?你现下武功这么强,爷爷也
    杀不了你啦。我不担心,你倒害怕起来。”
    说话之间,马蹄声响,关东群豪陆续出店。只听高三娘
    子大声叫道:“这里二百一十两银子,十两是房饭钱,二百两
    是那店小二的丧葬和安家费用。杀人的是山东响马王大虎,可
    别连累了旁人。”
    石破天低声问道:“怎么出了个山东响马王大虎?”丁珰
    道:“那是假的,报起官来,有个推搪就是了。”
    两人出了店门,只见门前马桩上系着两匹坐骑,料想是
    关东群豪留给他们的,当即上马,向北而去。

    十五 真相
    石破天和丁珰远远跟在关东群豪之后,驰出十余里,便
    见前面黑压压地好大一片松林。只听得范一飞朗声道:“是哪
    一路好朋友相邀?关东万马庄、快刀门、青龙门、卧虎沟拜
    山来啦。”丁珰道:“咱们躲在草丛里瞧瞧,且看是不是爷爷。”
    两人纵身下马,弯腰走近,伏在一块大石之后。
    范一飞等听到马蹄之声,早知二人跟着来,也不过去招
    呼,只是凝目瞧着松林。四个掌门人站在前面,十余名弟子
    隔着丈许,排成一列,站在四人之后。松林中静悄悄地没半
    点声息。下弦月不甚明亮,映着满野松林,照得人面皆青。
    过了良久,忽听得林中一声唿哨,左侧和右侧各有一行
    黑衣汉子奔出。每一行都有五六十人,百余人远远绕到关东
    群豪之后,兜将转来,将群豪和石丁两人都围住了,站定身
    子,手按兵刃,一声不出。跟着松林中又出来十名黑衣汉子,
    一字排开。石破天轻噫一声,这十人竟是长乐帮内五堂的正
    副香主,米横野、陈冲之、展飞等一齐到了。这十人一站定,
    林中缓步走出一人,正是“着手成春”贝海石。他咳嗽了几
    声,说道:“关东四大门派掌门人枉顾,敝帮兄弟……咳咳……
    不敢在总舵静候,特来远迎。咳……只是各位来得迟了,教
    敝帮合帮上下,等得十分心焦。”
    范一飞听得他说话之间咳嗽连声,便知是武林中大大有
    名的贝海石,心想原来对方正是自己此番前来找寻的正主儿,
    虽见长乐帮声势浩大,反放下了心事,寻思:“既是长乐帮,
    那么生死荣辱,凭此一战,倒免了跟毫不相干的丁不四等人
    纠缠不清。”一想到丁不四,忍不住打个寒战,便抱拳道:
    “原来是贝先生远道来迎,何以克当?在下卧虎沟范一飞。”跟
    着给吕正平、风良、高三娘子等三人引见了。
    石破天见他们客客气气的厮见,心道:“他们不是来打架
    的。”低声道:“是自己人,咱们出去相见罢。”丁珰拉住他手
    臂,在他耳边道:“且慢,等一等再说。”
    只听范一飞道:“我们约定来贵帮拜山,不料途中遇到一
    些耽搁,是以来得迟了,还请贝先生和众位香主海涵。”贝海
    石道:“好说,好说。不过敝帮石帮主恭候多日,不见大驾光
    临,只道各位已将约会之事作罢。石帮主另有要事,便没再
    等下去了。”范一飞一怔,说道:“不知石英雄到了何处?不
    瞒贝先生说,我们万里迢迢的来到中原,便是盼和贵帮的石
    英雄会上一会。若是会不到石英雄,那……那……未免令我
    们好生失望了。”贝海石按住嘴咳嗽了几声,却不作答。
    范一飞又道:“我们携得一些关东土产,几张貂皮,几斤
    人参,奉赠石英雄、贝先生、和众位香主。微礼不成敬意,只
    是千里送鹅毛之意,请各位笑纳。”左手摆了摆,便有三名弟
    子走到马旁,从马上解下三个包裹,躬身送到贝海石面前。
    贝海石笑道:“这……这个实在太客气了。承各位赐以厚
    贶,当真……咳咳……当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多谢,






    多谢!”米横野等将三个包裹接了过去。
    范一飞从自己背上解下一个小小包裹,双手托了,走上
    三步,朗声道:“贵帮司徒帮主昔年在关东之时,和在下以及
    这三位朋友甚是交好,蒙司徒帮主不弃,跟我们可说是有过
    命的交情。这里是一只成形的千年人参,服之延年益寿,算
    得是十分稀有之物,是送给司徒大哥的。”他双手托着包裹,
    望定了贝海石,却不将包裹递过去。
    石破天好生奇怪:“怎么另外还有一个司徒帮主?”
    只听贝海石咳了几声,又叹了口长气,说道:“敝帮前帮
    主司徒大哥,咳咳……前几年遇上了一件不快意事,心灰意
    懒,不愿再理帮务,因此上将帮中大事交给了石帮主。司徒
    大哥……他老人家……咳咳……入山隐居,久已不闻消息,帮
    中老兄弟们都牵记得紧。各位这份厚礼,要交到他老人家手
    上,倒不大容易了。”
    范一飞道:“不知司徒大哥在何处隐居?又不知为了何事
    退隐?”辞意渐严,已隐隐有质问之意。
    贝海石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只是司徒帮主的部属,于
    他老人家的私事,所知实在不多,范兄等几位既是司徒帮主
    的知交,在下正好请教,何以正当长乐帮好生兴旺之际,司
    徒帮主突然将这副重担交托了给石帮主?”这一来反客为主,
    登时将范一飞的咄咄言辞顶了回去,反令他好生难答。范一
    飞道:“这个……这个我们怎么知道?”
    贝海石道:“当司徒帮主交卸重任之时,众兄弟对石帮主
    的人品武功,可说一无所知,见他年纪甚轻,武林中又无名
    望,由他来率领群雄,老实说大伙儿心中都有点儿不服。可






    是石帮主接任之后,便为本帮立了几件大功,果然司徒帮主
    巨眼识英雄,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人一等,见识亦是非凡,咳
    咳……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和众位辽东英雄论交?嘿嘿!”言
    下之意自是说,倘若你们认为司徒帮主眼光不对,那么你们
    自己也不是甚么好脚色了。
    吕正平突然插口道:“贝大夫,我们在关东得到的讯息,
    却非如此,因此上一齐来到中原,要查个明白。”
    贝海石淡淡的道:“万里之外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却不
    知列位听到了甚么谣言?”
    吕正平道:“真相尚未大白之前,这到底是否谣言,那也
    还难说。我们听一位好朋友说道,司徒大哥是……是……”眼
    中精光突然大盛,朗声道:“……是被长乐帮的奸人所害,死
    得不明不白。这帮主之位,却落在一个贪淫好色、凶横残暴
    的少年浪子手里。这位朋友言之凿凿,听来似乎不是虚语。我
    们记着司徒大哥昔年的好处,虽然自知武功名望,实在不配
    来过问贵帮的大事,但为友心热,未免……未免冒昧了。”
    贝海石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吕兄言之有理,这未免冒
    昧了。”
    吕正平脸上一热,心道:“人道‘着手成春’贝海石精干
    了得,果是名不虚传。”大声说道:“贵帮愿奉何人为主,局
    外人何得过问?我们这些关东武林道,只想请问贵帮,司徒
    大哥眼下是死是活?他不任贵帮帮主,到底是心所甘愿,还
    是为人所迫?”
    贝海石道:“姓贝的虽不成器,在江湖上也算薄有浮名,
    说过了的话,岂有改口的?阎下要是咬定贝某撒谎,贝某也






    只有撒谎到底了。嘿嘿,列位都是武林中大有身分来历之人,
    热心为朋友,本来令人好生钦佩。但这一件事-却是欠通啊
    欠通!”
    高三娘子向来只受人戴高帽,拍马屁,给贝海石如此奚
    落,不禁大怒,厉声说道:“害死司徒大哥的,只怕你姓贝的
    便是主谋。我们来到中原,是给司徒大哥报仇来着,早就没
    想活着回去。你男子汉大丈夫,既有胆子作下事来,就该有
    胆子承担,你给我爽爽快说一句,司徒大哥到底是死是活?”
    贝海石懒洋洋的道:“姓贝的生了这许多年病,闹得死不
    死,活不活的,早就觉得活着也没多大味道。高三娘子要杀,
    不妨便请动手。”
    高三娘子怒道:“还亏你是个武林名宿,却来给老娘耍这
    惫懒劲儿。你不肯说,好,你去将那姓石的小子叫出来,老
    娘当面问他。”她想贝海石老奸巨滑,斗嘴斗他不过,动武也
    怕寡不敌众,那石帮主是个后生小子,纵然不肯吐实,从他
    神色之间,总也可看到些端倪。
    站在贝海石身旁的陈冲之忽然笑道:“不瞒高三娘子说,
    我们石帮主喜欢女娘们,那是不错,但他只爱见年轻貌美、温
    柔斯文的小妞儿。要他来见高三娘子,这个……嘿嘿……只
    怕他……嘿嘿……”这几句话语气轻薄,言下之意,自是讥
    嘲高三娘子老丑泼辣,石帮主全无见她一见的胃口。
    丁珰在暗中偷笑,低声道:“其实高姐姐相貌也很好看啊,
    你又看上了她,是不是?”石破天道:“又来胡说八道!小心
    她放飞刀射你!”丁珰笑道:“她放飞刀射我,你帮哪一个?”
    石破天还没回答,高三娘子大怒之下,果然放出了三柄飞刀,






    银光急闪,向陈冲之射去。
    陈冲之一一躲开,笑道:“你看中我有甚么用?”口中还
    在不干不净的大肆轻薄。
    范一飞叫道:“且慢动手!”但高三娘子怒气一发,便不
    可收拾,飞刀接连发出,越放越快。陈冲之避开了六把,第
    七把竟没能避过,噗的一声,正中右腿,登时屈腿跪倒。高
    三娘子冷笑道:“下跪求饶么?”陈冲之大怒,拔刀扑了上来。
    风良挥软鞭挡开。
    眼见便是一场群殴之局,石破天突然叫道:“不可打架,
    不可打架!你们要见我,不是已经见到了么?”说着携了丁珰
    之手,从大石后窜了出来,几个起落,已站在人丛之中。
    陈冲之和风良各自向后跃开。长乐帮中群豪欢声雷动,一
    齐躬身说道:“帮主驾到!”
    范一飞等都大吃一惊,眼见长乐帮众人的神气绝非作伪,
    转念又想:“恩公自称姓石,年纪甚轻,武功极高,他是长乐
    帮的帮主,本来毫不希奇,只怪我们事先没想到。他自称石
    中玉,我们却听说长乐帮帮主叫甚么石破天。嗯,石中玉,字
    破天,那也寻常得很啊。”
    高三娘子歉然道:“石……石恩公,原来你……你便是长
    乐帮的帮主,我们可当真卤莽得紧。早知如此,那还有甚么
    信不过的?”
    石破天微微一笑,向贝海石道:“贝先生,没想到在这里
    碰到大家,这几位是我朋友,大家别伤和气。”
    贝海石见到石破天,不胜之喜,他和关东群豪原无嫌隙,
    略略躬身,说道:“帮主亲来主持大局,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一切仗帮主作主。”
    高三娘子道:“我们误听人言,只道司徒大哥为人所害,
    因此上和贵帮订下约会,哪里知道新帮主竟然便是石恩公。石
    恩公义薄云天,自不会对司徒大哥作下甚么亏心事,定是司
    徒大哥见石恩公武功比他高强,年少有为,因此上退位让贤,
    却不知司徒大哥可好?”
    石破天不知如何回答,转头向贝海石道:“这位司徒……
    司徒大哥……”
    贝海石道:“司徒前帮主眼下隐居深山,甚么客人都不见,
    否则各位如此热心,万里赶来,本该是和他会会的。”
    吕正平道:“在下适才出言无状,得罪了贝先生,真是该
    死之极,这里谢过。”说着深深一揖,又道:“但司徒大哥和
    我们交情非同寻常,这番来到中原,终须见上他一面,万望
    恩公和贝先生代为求恳。司徒大哥不见外人,我们可不是外
    人。”说着双目注视石破天。
    石破天向贝海石道:“这位司徒前辈,不知住得远不远?
    范大哥他们走了这许多路来探访他,倘若见不到,岂非好生
    失望?”
    贝海石甚感为难,帮主的说话就是命令,不便当众违抗,
    只得道:“其中的种种干系,一时也说不明白。各位远道来访,
    长乐帮岂可不稍尽地主之谊?敝帮总舵离此不远,请各位远
    客驾临敝帮,喝一杯水酒,慢慢再说不迟。”
    石破天奇道:“总舵离此不远?”贝海石微现诧异之色,说
    道:“此处向东北,抄近路到镇江总舵,只五十里路。”石破
    天转头向丁珰望去。丁珰格的一笑,伸手抿住了嘴。






    范一飞等正要追查司徒帮主司徒横的下落,不约而同的
    都道:“来到江南,自须到贵帮总舵拜山。”
    当下一行人径向东北进发,天明后已到了镇江长乐帮总
    舵。帮中自有管事人员对辽东群豪殷勤招待。
    石破天和丁珰并肩走进室内。侍剑见帮主回来,不由得
    又惊又喜,见他带着一个美貌少女,那是见得多了,心想:
    “身子刚好了些,老毛病又发作了。先前我还道他一场大病之
    后变了性子,哼,他若变性,当真日头从西方出来呢。”
    石破天洗了脸,刚喝得一杯茶,听得贝海石在门外说道:
    “侍剑姐姐,请你禀告帮主,贝海石求见。”石破天不等侍剑
    来禀,便擎帷走出,说道:“贝先生,我正想请问你,那位司
    徒帮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海石道:“请帮主移步。”领着他穿过花园,来到菊畔
    坛的一座八角亭中,待石破天坐下,这才就坐,道:“帮主生
    了这场病,隔了这许多日子,以前的事仍然记不得么?”
    石破天曾听父母仔细剖析,说道长乐帮群豪要他出任帮
    主,用心险恶,是要他为长乐帮挡灾,送他一条小命,以解
    除全帮人众的危难。但贝海石一直对他恭谨有礼,自己在摩
    天崖上寒热交攻,幸得他相救,其后连日发病,他又曾用心
    诊治,虽说出于自私,但自己这条命总是他救的,此刻如果
    直言质询,未免令他脸上难堪,再说,从前之事确是全然不
    知,也须问个明白,便道:“正是,请贝先生从头至尾,详述
    一遍。”
    贝海石道:“司徒前帮主名叫司徒横,外号八爪金龙,是






    帮主的师叔,帮主这总还记得罢?”石破天奇道:“是我师叔,
    我……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那是甚么门派?”
    贝海石道:“司徒帮主向来不说他的师承来历,我们属下
    也不便多问。三年以前,帮主奉了师父之命……”石破天问
    道:“奉了师父之命,我师父是谁?”贝海石摇了摇头,道:
    “帮主这场病当真不轻,竟连师父也忘记了。帮主的师承,属
    下却也不知。上次雪山派那白万剑硬说帮主是雪山派弟子,属
    下也是好生疑惑,瞧帮主的武功家数,似乎不像。”
    石破天道:“我师父?我只拜过金乌派的史婆婆为师,不
    过那是最近的事。”伸指敲了敲脑袋,只觉自己所记的事,与
    旁人所说总是不相符合,心下好生烦恼,问道:“我奉师父之
    命,那便如何?”
    贝海石道:“帮主奉师父之命,前来投靠司徒帮主,要他
    提携,在江湖上创名立万。过不多时,本帮便发生了一件大
    事,那是因商议赏善罚恶、铜牌邀宴之事而起。这一会事,帮
    主可记得么?”石破天道:“赏善罚恶的铜牌,我倒知道。当
    时怎么商议,我脑子里却是一点影子也没有了。”贝海石道:
    “本帮每年一度,例于三月初三全帮大聚,总舵各香主、各地
    分舵舵主,都来镇江聚会,商讨帮中要务。三年前的大聚之
    中,有个何香主忽然提到,本帮近年来好生兴旺,再过得三
    年,邀宴铜牌便将重现江湖,那时本帮势难幸免,如何应付,
    须得先行有个打算才好,免得事到临头,慌了手脚。”
    石破天点头道:“是啊,赏善罚恶的铜牌一到,帮主若不
    接牌答允去喝腊八粥,全帮上下都有尽遭杀戮之祸。那是我
    亲眼见到过的。”贝海石心中一凛,奇道:“帮主亲眼见到过






    了?”石破天道:“其实我真的不是你们帮主。不过这件事我
    却见到了的,那是飞鱼帮和铁叉会,两帮人众都给杀得干干
    净净。”心道:“唉!大哥、二哥可也太辣手了。”
    飞鱼帮和铁叉会因不接铜牌而惨遭全帮屠歼之事,早已
    传到了长乐帮总舵。贝海石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早料到有
    这一天,因此那位何香主当年提出这件事来,实在也不能说
    是杞人忧天,是不是?可是司徒帮主一听,立时便勃然大怒,
    说何香主煽动人心,图谋不轨,当即下令将他扣押起来。大
    伙儿纷纷求情,司徒帮主嘴上答允,半夜里却悄悄将他杀了,
    第二日却说何香主畏罪自杀。”
    石破天道:“那为了甚么?想必司徒帮主和这位何香主有
    仇,找个因头将他害死了。”贝海石摇头道:“那倒不是,真
    正原因是司徒帮主不愿旁人提及这回事。”
    石破天点了点头。他资质本甚聪明,只是从来少见人面,
    于人情世故才一窍不通,近来与石清夫妇及丁珰相处多日,已
    颇能揣摩旁人心思,寻思:“司徒帮主情知倘若接了铜牌赴宴,
    那便是葬身海岛,有去无回;但若不接铜牌,却又是要全帮
    上下弟兄陪着自己一块儿送命。这件事他自己多半早就日思
    夜想,盘算了好几年,却不愿别人公然提起这个难题。”
    贝海石续道:“众兄弟自然都知道何香主是他杀的。他杀
    何香主不打紧,但由此可想而知,当邀宴铜牌到来之时,他
    一定不接,决不肯牺牲一己,以换得全帮上下的平安。众兄
    弟当时各怀心事,默不作声,便在那时,帮主你挺身而出,质
    问师叔。”
    石破天大为奇怪,说道:“是我挺身而出,质问……质问






    他?”
    贝海石道:“是啊!当时帮主你侃侃陈辞,说道:‘师叔,
    你既为本帮之主,便当深谋远虑,为本帮图个长久打算。善
    恶二使复出江湖之期,已在不远。何香主提出这件事来,也
    是为全帮兄弟着想。师叔你逼他自杀,只恐众兄弟不服。’司
    徒帮主当即变脸喝骂,说道:‘大胆小子,这长乐帮总舵之中,
    哪有你说话的地方?长乐帮自我手中而创,便算自我手中而
    毁,也挨不上别人来多嘴多舌。’司徒帮主这几句话,更教众
    兄弟心寒。帮主你却说道:‘师叔,你接牌也是死,不接牌也
    是死,又有甚么分别?若不接牌,只不过教这许多忠肝义胆
    的好兄弟们都陪上一条性命而已,于你有甚么好处?倒不如
    爽爽快快的慷慨接牌,教全帮上下,永远记着你的恩德。”
    石破天点头道:“这番话倒也不错,可是……可是……贝
    先生,我却没这般好口才,没本事说得这般清楚明白。”贝海
    石微笑道:“帮主何必过谦?帮主只不过大病之后,脑力未曾
    全复。日后痊愈,自又辩才无碍,别说本帮无人能及,便是
    江湖上,又有谁及得你上?”石破天将信将疑,道:“是么?我
    ……我说了这番话后,那又如何?”
    贝海石道:“司徒帮主登时脸色发青,拍桌大骂,叫道:
    ‘快……快给我将这没上没下的小子绑了起来!’可是他连喝
    数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谁也不动。司徒帮主
    更加气恼,大叫:‘反了,反了!你们都跟这小子勾结了起来,
    要造我的反是不是?好,你们不动手,我自己来宰了这小子!’”
    石破天道:“众兄弟可劝住了他没有?”
    贝海石道:“众兄弟心中不服,仍是谁也没有作声。司徒






    帮主当即拔出八爪飞抓,纵身离座,便向帮主你抓了过来。你
    身子一晃,登时避开。司徒帮主连使杀着,却都给你一一避
    开,也始终没有还手。你双手空空,司徒帮主的飞爪在武林
    中也是一绝,你居然能避得七八招,实是十分的难能可贵。当
    时米香主便叫了起来:‘帮主,你师侄让了你八招不还手,一
    来尊你是帮主,二来敬你是师叔,你再下杀手,天下人可都
    要派你的不是了。’司徒帮主怒喝:‘谁叫他不还手了?反正
    你们都已偏向了他,大伙儿齐心合力将我杀了,奉这小子为
    帮主,岂不遂了众人的心愿?’
    “他口中怒骂,手上丝毫不停,霎时之间,你连遇凶险,
    眼见要命丧于他飞爪之下。展香主叫道:‘石兄弟,接剑!’将
    一柄长剑抛过来给你。你伸手抄去,又让了三招,说道:‘师
    叔,我已让了二十招,你再不住手,我迫不得已,可要得罪
    了。’司徒帮主目露凶光,挥钢爪向你面门抓到,当时议事厅
    上二十余人齐声大呼:‘还手,还手,莫给他害了!’你说道:
    ‘得罪!’这才举剑挡开他的飞爪。
    “你二人这一动手,那就斗得十分激烈。斗了一盏茶时分,
    人人都已瞧出帮主你未出全力,是在让他,但他还是狠命相
    扑,终于你使了一招犹似‘顺水推舟’那样的招式,剑尖刺
    中了他右腕,他飞爪落地,你立即收剑,跃开三步。司徒帮
    主怔怔而立,脸上已全无血色,眼光从众兄弟的脸上一个个
    横扫过去。这时议事厅上半点声息也无,只有他手腕伤口中
    的鲜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下,发出极轻微的嗒嗒之声。过
    了好半晌,他惨然说道:‘好,好,好!’大踏步向外走去。厅
    上四十余人目送他走出,仍是谁也没有出声。






    “司徒帮主这么一走,谁都知道他是再也没面目回来了,
    帮中不可无主,大家就推你继承。当时你慨然说道:‘小子无
    德无能,本来决计不敢当此重任,只是再过三年,善恶铜牌
    便将重现江湖。小子暂居此位,那邀宴铜牌若是送到本帮,小
    子便照接不误,替各位挡去一场灾难便是。’众兄弟一听,齐
    声欢呼,当即拜倒。不瞒帮主说,你力战司徒帮主,武功之
    强,众目所睹,大家本已心服,其实即使你武功平平,只要
    答允为本帮挡灾解难,大家出于私心,也都必拥你为主。”
    石破天点头道:“因此我几番出外,你们都急得甚么似的,
    唯恐我一去不回。”
    贝海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帮主就任之后,诸多措施,
    大家也无异言,虽说待众兄弟严峻了些,但大家想到帮主大
    仁大义,甘愿舍生以救众人之命,甚么也都不在乎了。”
    石破天沉吟道:“贝先生,过去之事,我都记不起了,请
    你不必隐瞒,我到底做过甚么大错事了?”贝海石微笑道:
    “说是大错,却也未必。帮主方当年少,风流倜傥了些,也不
    足为病。好在这些女子大都出于自愿,强迫之事,并不算多。
    长乐帮的声名本来也不如何高明,众兄弟听到消息,也不过
    置之一笑而已。”
    石破天只听得额头涔涔冒汗,贝海石这几句话轻描淡写,
    但显然这几年来自己的风流罪过定是作下了不少。可是他苦
    苦思索,除了丁珰一人之外,又和哪些女子有过不清不白的
    私情勾当,实是一个也想不起来;突然之间,心中转过一个
    念头:“倘若阿绣听到了这番话,只须向我瞧上一眼,我就……
    我就……”






    贝海石道:“帮主,属下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不知是否
    该说?”石破天忙道:“正要请贝先生教我,请你说得越老实
    越好。”贝海石道:“咱们长乐帮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原是
    势所难免,否则全帮二万多兄弟吃饭穿衣,又从哪里生发得
    来?咱们本就不是白道上的好汉,也用不着守他们那些仁义
    道德的臭规矩。只不过帮中自家兄弟们的妻子女儿,依属下
    之见,帮主还是……还是少理睬她们为妙,免得伤了兄弟间
    的和气。”
    石破天登时满脸通红,羞愧无地,想起那晚展香主来行
    刺,说自己勾引他的妻子,只怕此事确是有的,那便如何是
    好?
    贝海石又道:“丁不三老先生行为古怪,武功又是极高,
    帮主和他孙女儿来往,将来遗弃了她,只怕丁老先生不肯干
    休,帮主虽然也不会怕他,但总是多树一个强敌……”石破
    天插口道:“我怎会遗弃丁姑娘?”贝海石微笑道:“帮主喜欢
    一个姑娘之时,自是当她心肝宝贝一般,只是帮主对这些姑
    娘都没长性。这位丁姑娘嘛,帮主真要跟她相好,也没甚么。
    但拜堂成亲甚么的,似乎可以不必了,免得中了丁老儿的圈
    套。”石破天道:“可是……可是我已经和她拜堂成亲了。”贝
    海石道:“其时帮主重病未愈,多半是病中迷迷糊糊的受了丁
    老儿的摆布,那也不能作得准的。”石破天皱起眉头,一时难
    以回答。
    贝海石心想谈到此处,已该适可而止,便即扯开话题,说
    道:“关东四门派声势汹汹的找上门来,一见帮主,登时便软
    了下来,恩公长、恩公短的,足见帮主威德。帮主武功增长






    奇速,可喜可贺,但不知是甚么缘故?”石破天如何力退丁不
    四、救了高三娘子等人性命之事,途中关东群豪早已加油添
    酱的说与长乐帮众人知晓。贝海石万万料不得石破天武功竟
    会如此高强,当下想套问原由,但石破天自己也莫名其妙,自
    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贝海石却以为他不肯说,便道:“这些人在武林中也都算
    是颇有名望的人物。帮主于他们既有大恩,便可乘机笼络,以
    为本帮之用。他们若是问起司徒前帮主的事,帮主只须说司
    徒前帮主已经退隐,属下适才所说的经过,却不必告知他们,
    以免另生枝节,于大家都无好处。”石破天点点头道:“贝先
    生说得是。”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贝海石从怀中摸出一张清单,禀
    告这几个月来各处分舵调换了哪些管事人员,甚么山寨送来
    多少银米,在甚么码头收了多少月规。石破天不明所以,只
    是唯唯而应,但听他说来,长乐帮的作为,有些正是父母这
    几日来所说的伤天害理勾当,许多地方的绿林山寨向长乐帮
    送金银珠玉、粮食牲口,摆明了是坐地分赃;又有甚么地方
    的帮会不听号令,长乐帮便去将之灭了。他心中觉得不对,却
    不知如何向贝海石说才是。
    当晚总舵大张筵席,宴请关东群豪,石破天、贝海石、丁
    珰在下首相陪。
    酒过三巡,各人说了些客气话。范一飞道:“恩公大才,
    整理得长乐帮这般兴旺,司徒大哥想来也必十分喜欢。”贝海
    石道:“司徒前辈此刻钓鱼种花,甚么人都不见,好生清闲舒






    适。敝帮的俗务,我们也不敢去禀报他老人家知道。”
    范一飞正想再设辞探问,忽见虎猛堂的副香主匆匆走到
    贝海石身旁,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
    贝海石笑着点头,道:“很好,很好。”转头向石破天笑
    道:“好教帮主得知,雪山派群弟子给咱们擒获之后,这几天
    凌霄城又派来后援,意图救人。哪知偷鸡不着蚀把米,刚才
    又给咱们抓了两个。”石破天微微一惊,道:“将雪山派的弟
    子都拿住了?”贝海石笑道:“上次帮主和白万剑那厮一起离
    开总舵,众兄弟好生记挂,只怕帮主忠厚待人,着了那厮的
    道儿……”他当着关东群豪之面,不便直说石破天为白万剑
    所擒,是以如此的含糊其辞,又道:“咱们全帮出动,探问帮
    主的下落,在当涂附近撞到一干雪山弟子,略使小计,便将
    他们都擒了来,禁在总舵,只可惜白万剑那厮机警了得,单
    单走了他一人。”
    丁珰突然插口问道:“那个花万紫花姑娘呢?”贝海石笑
    道:“那是第一批在总舵擒住的,丁姑娘当时也在场,是不是?
    那次一共拿住了七个。”
    范一飞等心下骇然,均想:“雪山派赫赫威名,不料在长
    乐帮手下遭此大败。”
    贝海石又道:“我们向雪山派群弟子盘问帮主的下落,大
    家都说当晚帮主在土地庙自行离去,从此没再见过。大家得
    知帮主无恙,当时便放了心,现下这些雪山派弟子是杀是关,
    但凭帮主发落。”
    石破天寻思:“爹爹、妈妈说,从前我确曾拜在雪山派门
    下学艺,这些雪山派弟子们算来都是我的师叔,怎么可以关






    着不放?当然更加不可杀害。”便道:“我们和雪山派之间有
    些误会,还是……化……”他想说一句成语,但新学不久,一
    时想不起来。
    贝海石接口道:“化敌为友。”
    石破天道:“是啊,还是化敌为友罢!贝先生,我想把他
    们放了,请他们一起来喝酒,好不好?”他不知武林中是否有
    这规矩,因此问上一声,又想贝海石他们花了很多力气,才
    将雪山群弟子拿到,自己轻易一句话便将他们放了,未免擅
    专。旁人虽尊他为帮主,他自己却不觉帮中上下人人都须遵
    从他的号令。
    贝海石笑道:“帮主如此宽宏大量,正是武林中的一件美
    事。”便吩咐道:“将雪山派那些人都带上来。”
    那副香主答应了下去,不久便有四名帮众押着两个白衣
    汉子上来。那二人都双手给反绑了,白衣上染了不少血迹,显
    是经过一番争斗,两人都受了伤。那副香主喝道:“上前参见
    帮主。”
    那年纪较大的中年人怒目而视,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
    汉破口大骂:“爽爽快快的,将老爷一刀杀了!你们这些作恶
    多端的贼强盗,总有一日恶贯满盈,等我师父威德先生到来,
    将你们一个个碎尸万段,为我报仇。”
    忽听得窗外暴雷也似的一声喝道:“时师弟骂得好痛快,
    狗强盗,下三滥的王八蛋。”但听得铁链叮当之声,自远而近,
    二十余名雪山派弟子都戴了足镣手铐,昂然走入大厅。耿万
    钟、呼延万善、闻万夫、柯万钧、王万仞、花万紫等均在其
    内,连那轻功十分了得的汪万翼这次也给拿住了。王万仞一






    进门来,便“狗强盗、王八蛋”的骂不绝口,有的则道:“有
    本事便真刀真枪的动手,使闷香蒙药,那是下三滥的小贼所
    为。”
    范一飞与风良等对望了一眼,均想:“倘若是使闷香蒙汗
    药将他们擒住的,那便没甚么光彩了。”
    贝海石一瞥之间,已知关东群豪的心意,当即离座而起,
    笑吟吟的道:“当涂一役,我们确是使了蒙汗药,倒不是怕了
    各位武功了得,只是顾念石帮主和各位的师长昔年有一些渊
    源,不愿动刀动枪的伤了各位,有失和气。各位这么说,显
    是心中不服,这样罢,各位一个个上来和在下过过招,只要
    有哪一位能接得住在下十招,咱们长乐帮就算是下三滥的狗
    强盗如何?”
    当日长乐帮总舵一战,贝海石施展五行六合掌,柯万钧
    等都是走不了两三招便即被他点倒,若说要接他十招,确是
    大大不易。新被擒的雪山弟子时万年却不知他功夫如此了得,
    眼见他面黄肌瘦、一派病夫模样,对他有何忌惮?当即大声
    叫道:“你们长乐帮只不过倚多为胜,有甚么了不起?别说十
    招,你一百招老子也接了。”
    贝海石笑道:“很好,很好!这位老弟台果然胆气过人。
    咱们便这么打个赌,你接得下我十招,长乐帮是下三滥的狗
    强盗。倘若你老弟在十招之内输了,雪山派便是下三滥的狗
    强盗,好不好?”说着走近身去,右手一拂,绑在时万年身上
    几根手指粗细的麻绳应手而断,笑道:“请罢!”
    时万年被绑之后,不知已挣扎了多少次,知道身上这些
    麻绳十分坚韧,哪知这病夫如此轻描淡写的随手一拂,自己






    说甚么也挣不断的麻绳竟如粉丝面条一般。霎时之间,他脸
    色大变,不由自主的身子发抖,哪里还敢和贝海石动手?
    忽然间厅外有人朗声道:“很好,很好!这个赌咱们打了!”
    众人一听到这声音,雪山弟子登时脸现喜色,长乐帮帮众俱
    都一愕,连贝海石也是微微变色。
    只听得厅门砰的一声推开,有人大踏步走了进来,气宇
    轩昂,英姿飒爽,正是“气寒西北”白万剑。他抱拳拱手,说
    道:“在下不才,就试接贝先生十招。”
    贝海石微微一笑,神色虽仍镇定,心下却已十分尴尬,以
    白万剑的武功而论,自己虽能胜得过他,但势非在百招以外
    不可,要在十招之内取胜,那是万万不能。他心念一转,便
    即笑道:“十招之赌,只能欺欺白大侠的众位师弟。白大侠亲
    身驾到,咱们这个打赌便须改一改了。白大侠倘若有兴与在
    下过招,咱们点到为止,二三百招内决胜败罢!”
    白万剑森然道:“原来贝先生说过的话,是不算数的。”贝
    海石哈哈一笑,说道:“十招之赌,只是对付一般武艺低微、
    狂妄无知的少年,难道白大侠是这种人么?”
    白万剑道:“倘若长乐帮自承是下三滥的狗强盗,那么在
    下就算武艺低微、狂妄无知,又有何妨?”他进得厅来,见石
    破天神采奕奕的坐在席上,众师弟却个个全身铐镣,容色憔
    悴,心下恼怒已极,因此抓住了贝海石一句话,定要逼得他
    自承是下三滥的狗强盗。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有人朗声道:“松江府杨光、玄素庄
    石清、闵柔前来拜访。”正是石清的声音。
    石破天大喜,一跃而起,叫道:“爹爹、妈妈!”奔了出






    去。他掠过白万剑身旁之时,白万剑一伸手便扣他手腕。
    这一下出手极快,石破天猝不及防,已被扣住脉门,但
    他急于和父母相见,不暇多想,随手一甩,真力到处,白万
    剑只觉半身酸麻,急忙松指,只觉一股大力冲来,急忙向旁
    跨出两步,这才站定,一变色间,只见贝海石笑吟吟的道:
    “果然武艺高强!”这句话明里似是称赞石破天,骨子里正是
    讥刺白万剑“武艺低微、狂妄无知”。
    只见石破天眉花眼笑的陪着石清夫妇走进厅来,另一个
    身材高大的白须老者走在中间,他身后又跟着五个汉子。镇
    江与松江相去不远,长乐帮群豪知他是江南武林名宿银戟杨
    光,更听帮主叫石清夫妇为“爹爹,妈妈”,自是人人都站起
    身来。但见石破天携着闵柔之手,神情极是亲密。
    闵柔微微仰头瞧着儿子,笑着说道:“昨日早晨在客店中
    不见了你,我急得甚么似的,你爹爹却说,倘若有人暗算于
    你,你或者难以防备,要说将你掳去,那是再也不能了。他
    说到长乐帮来打听打听,定能得知你的讯息,果然是在这里。”
    丁珰一见石清夫妇进来,脸上红得犹如火炭一般,转过
    了头不敢去瞧他二人,却竖起耳朵,倾听他们说些甚么。
    只听得石清夫妇、杨光和贝海石、范一飞、吕正平等一
    一见礼。杨光身后那五个汉子均是江南出名的武师,是杨光
    与石清就近邀来长乐帮评理作见证的。各人都是武林中颇有
    名望的人物,甚么“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客套话,好
    一会才说完。范一飞等既知他们是石破天的父母,执礼更是
    恭谨。石清夫妇不知就里,见对方礼貌逾恒,自不免加倍的






    客气。只是贝海石突然见到石破天多了一对父母出来,而这
    两人更是闻名江湖的玄素庄庄主,饶是他足智多谋,霎时之
    间也不禁茫然失措。
    石破天向贝海石道:“贝先生,这些雪山派的英雄们,咱
    们都放了罢?”他不敢发施号令,要让贝海石拿主意。
    贝海石笑道:“帮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们’都给放
    了。”他将“英雄们”三字说得加倍响亮,显是大有讥嘲之意。
    长乐帮中十余名帮众轰然答应:“是!帮主有令,把雪山派的
    ‘英雄们’都给放了。”当下便有人拿出钥匙,去开雪山弟子
    身上的足镣手铐。
    白万剑手按剑柄,大声说道:“且慢!石……哼,石帮主,
    贝先生,当着松江府银戟杨老英雄和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在此,
    咱们有句话须得说个明白。”顿了一顿,说道:“咱们武林中
    人,若是学艺不精,刀枪拳脚上败于人手,对方要杀要辱,那
    是咎由自取,死而无怨。可是我这些师弟,却是中了长乐帮
    的蒙汗药而失手被擒,长乐帮使这等卑鄙无耻的手段,到底
    是损了雪山派的声誉,还是坏了长乐帮名头?这位贝先生适
    才又说甚么来,不妨再说给几位新来的朋友听听。”
    贝海石干咳两声,笑道:“这位白兄弟……”白万剑厉声
    道:“谁跟下三滥的狗强盗称兄道弟了!好不要脸!”贝海石
    道:“我们石帮主……”
    石清插口道:“贝先生,我这孩儿年轻识浅,何德何能,
    怎可当贵帮的帮主?不久之前他又生了一场重病,将旧事都
    忘记了。这中间定有重大误会,那‘帮主’两字,再也休得
    提起。在下邀得杨老英雄等六位朋友来此,便是要评说分解






    此事。白师傅,贵派和长乐帮有过节,我不肖的孩儿又曾得
    罪了你。这两件事该当分开来谈。我姓石的虽是江湖上泛泛
    之辈,对人可从不说一句假话。我这孩儿确是将旧事忘得干
    干净净了。”他顿了一顿,朗声又道:“然而只要是他曾经做
    过的事,不管记不记得,决不敢推卸罪责。至于旁人假借他
    名头来干的事,却和我孩儿一概无涉。”
    厅上群雄愕然相对,谁也没料到突然竟会有这意外变故
    发生。
    贝海石干笑道:“嘿嘿,嘿嘿,这是从哪里说起?石帮主
    ……”心下只连珠价叫苦。
    石破天摇头道:“我爹爹说得不错。我不是你们的帮主,
    我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可是你们一定不信。”
    范一飞道:“这中间到底有甚么隐秘,兄弟颇想洗耳恭听。
    我们只知长乐帮的帮主是司徒横司徒大哥,怎么变成是石恩
    公了?”
    杨光一直不作声,这时捻须说道:“白师傅,你也不用性
    急,谁是谁非,武林中自有公论。”他年纪虽老,说起话来却
    是声若洪钟,中气充沛,随随便便几句话,便是威势十足,教
    人不由得不服。只听他又道:“一切事情,咱们慢慢分说,这
    几位师傅身上的铐镣,先行开了。”
    长乐帮的几名帮众见贝海石点了点头,便用钥匙将雪山
    弟子身上的镣铐一一打开。
    白万剑听石清和杨光二人的言语,竟是大有向贝海石问
    罪之意,对自己反而并无敌意,倒大非始料之所及。他众师
    弟为长乐帮所擒,人孤势单,向贝海石斥骂叫阵,那也是硬






    着头皮的无可奈何之举,为了雪山派的面子,纵然身遭乱刀
    分尸,也不肯吞声忍辱,说到取胜的把握,自是半分也无,单
    贝海石一人自己便未必斗得过。不料石清夫妇与杨光突然来
    到,忽尔生出了转机,当下并不多言,静观贝海石如何应付。
    石清待雪山群弟子身上镣铐脱去、分别就坐之后,又道:
    “贝先生,小儿这么一点儿年纪,见识浅陋之极,要说能为贵
    帮一帮之主,岂不令天下英雄齿冷?今儿当着杨老英雄和江
    南武林朋友,白师傅和雪山派众位师兄,关东四大门派众位
    面前,将这事说个明白。我这孩儿石中玉与长乐帮自今而后
    再无半分干系。他这些年来自己所做的事,自当一一清理,至
    于旁人借他名义做下的勾当,是好事不敢掠美,是坏事却也
    不能空担恶名。”
    贝海石笑道:“石庄主说出这番话来,可真令人大大的摸
    不着头脑。石帮主出任敝帮帮主,已历三年,并非一朝一夕
    之事,咳咳……我们可从来没听帮主说过,名动江湖的玄素
    双剑……咳咳……竟是我们帮主的父母。”转头对石破天道:
    “帮主,你怎地先前一直不说?否则玄素庄离此又没多远,当
    你出任帮主之时,咱们就该请令尊令堂大人前来观礼了。”
    石破天道:“我……我……我本来也不知道啊。”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大为差愕:“怎么你本来也不知道?”
    石清道:“我这孩儿生了一场重病,将过往之事一概忘了,
    连父母也记不起来,须怪他不得。”
    贝海石本来给石清逼问得狼狈之极,难以置答,长乐帮
    众首脑心中都知,所以立石破天为帮主,不过要他去挡侠客
    岛铜牌之难,说得直截些,便是要他做替死鬼,这话即在本






    帮之内,大家也只是心照,实不便宣之于口,又如何能对外
    人说起?忽听石破天说连他自己也不知石清夫妇是他父母,登
    时抓住了话头,说道:“帮主确曾患过一场重病,寒热大作,
    昏迷多日,但那只是两个多月之前的事。他出任长乐帮帮主
    之时,却是身子好好的,神智清明,否则怎能以一柄长剑与
    司徒前帮主的飞爪拆上近百招,凭武功将司徒前帮主打败,因
    而登上帮主之位?”
    石清和闵柔没听儿子说过此事,均感诧异。闵柔问道:
    “孩儿,这事到底怎样?”关东四门派掌门人听说石破天打败
    了司徒横,也是十分关注,听闵柔问起,同时瞧着石破天。
    贝海石道:“我们向来只知帮主姓石,双名上破下天。
    ‘石中玉’这三字,却只从白师傅和石庄主口中听到。是不是
    石庄主认错了人呢?”
    闵柔怒道:“我亲生的孩儿,哪有认错之理?”她虽素来
    温文有礼,但贝海石竟说这宝贝儿子不是她的孩儿,却忍不
    住发怒。
    石清见贝海石纠缠不清,心想此事终须叫穿,说道:“贝
    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贵帮这般瞧得起我孩儿这无知少
    年,决非为了他有甚么雄才伟略、神机妙算,只不过想借他
    这条小命,来挡过侠客岛铜牌邀宴这一劫,你说是也不是?”
    这句话开门见山,直说到了贝海石心中,他虽老辣,脸
    上也不禁变色,干咳了几下,又苦笑几声,拖延时刻,脑中
    却在飞快的转动念头,该当如何对答。忽听得一人哈哈大笑,
    说道:“各位在等侠客岛铜牌邀宴,是不是?很好,好得很,
    铜牌便在这里!”






    只见大厅之中忽然站着两个人,一胖一瘦,衣饰华贵,这
    两人何时来到,竟是谁也没有知觉。
    石破天眼见二人,心下大喜,叫道:“大哥,二哥,多日
    不见,别来可好?”
    石清夫妇曾听他说起和张三、李四结拜之事,听得他口
    称“大哥、二哥”,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石清忙道:“二位
    来得正好。我们正在分说长乐帮帮主身分之事,二位正可也
    来作个见证。”这时石破天已走到张三、李四身边,拉着二人
    的手,甚是亲热欢喜。
    张三笑嘻嘻的道:“三弟,你这个长乐帮帮主,只怕是冒
    牌货罢?”
    闵柔心想孩儿的生死便悬于这顷刻之间,再也顾不得甚
    么温文娴淑,当即插口道:“是啊!长乐帮的帮主是司徒横司
    徒帮主,他们骗了我孩儿来挡灾,那是当不得真的。”
    张三向李四问道:“老二,你说如何?”李四阴恻恻的道:
    “该找正主儿。”张三笑嘻嘻的道:“是啊,咱三个义结金兰,
    说过有福共享,有难同当。长乐帮要咱们三弟来挡灾,那不
    是要我哥儿们的好看吗?”
    群雄一见张三、李四突然现身的身手,已知他二人武功
    高得出奇,再见他二人的形态,宛然便是三十年来武林中闻
    之色变的善恶二使,无不凛然,便是贝海石、白万剑这等高
    手,也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但听他们和石破天兄弟相称,又
    均不明其故。
    张三又道:“我哥儿俩奉命来请人去喝腊八粥,原是一番
    好意。不知如何,大家总是不肯赏脸,推三阻四的,教人好






    生扫兴。再说,我们所请的,不是大门派的掌门人,便是大
    帮的帮主、大教的教主,等闲之人,那两块铜牌也还到不了
    他手上。很好,很好,很好!”
    他连说三个“很好”,眼光向范一飞、吕正平、风良、高
    三娘子四人脸上扫过,只瞧得四人心中发毛。他最后瞧到高
    三娘子时,目光多停了一会,笑嘻嘻的又道:“很好!”范一
    飞等都已猜到,自己是关东四大门派掌门人,这次也在被邀
    之列,张三所以连说“很好”,当是说四个人都在这里遇到,
    倒省了一番跋涉之劳。
    高三娘子大声道:“你瞧着老娘连说‘很好’,那是甚么
    意思?”张三笑嘻嘻的道:“很好就是很好,那还有甚么意思?
    总之不是‘很不好’,也不是‘不很好’就是了。”
    高三娘子喝道:“你要杀便杀,老娘可不接你的铜牌!”右
    手一挥,呼呼风响,两柄飞刀便向张三激射过去。
    众人都是一惊,均想不到她一言不合便即动手,对善恶
    二使竟是毫不忌惮。其实高三娘子性子虽然暴躁,却非全无
    心机的草包,她料想善恶二使既送铜牌到来,这场灾难无论
    如何是躲不过了,眼下长乐帮总舵之中高手如云,敌忾同仇,
    一动上手,谁都不会置身事外,与其让他二人来逐一歼灭,不
    如乘着人多势众之际,合关东四派、长乐帮、雪山派、玄素
    庄、杨光等江南豪杰诸路人马之力,打他个以多胜少。
    石破天叫道:“大哥,小心!”
    张三笑道:“不碍事!”衣袖轻挥,两块黄澄澄的东西从
    袖中飞了出去,分别射向两柄飞刀,当的一声,两块黄色之
    物由竖变横,托着飞刀向高三娘子撞去。






    从风声听来,这飞撞之力甚是凌厉,高三娘子双手齐伸,
    抓住了两块黄色之物,只觉双臂震得发痛,上半身尽皆酸麻,
    低头看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托着飞刀的黄色之物,正
    是那两块追魂夺命的赏善罚恶铜牌。
    她早就听人说过善恶二使的规矩,只要伸手接了他二人
    交来的铜牌,就算是答允赴侠客岛之宴,再也不能推托。霎
    时之间,她脸上更无半分血色,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微微发抖,
    干笑道:“哈哈,要我……我……我……我去喝侠客岛……喝
    ……腊八……粥……”声音苦涩不堪,旁人听着都不禁代她
    难受。
    张三仍是笑嘻嘻的道:“贝先生,你们安排下机关,骗我
    三弟来冒充帮主。他是个忠厚老实之人,不免上当。我张三、
    李四却不忠厚老实了。我们来邀客人,岂有不查个明白的?倘
    然邀错了人,闹下天大的笑话,张三、李四颜面何存?长乐
    帮帮主这个正主儿,我们早查得清清楚楚,倒花了不少力气,
    已找了来放在这里。兄弟,咱们请正主儿下来,好不好?”李
    四道:“不错,该当请他下来。”伸手抓住两张圆凳,呼的一
    声,向屋顶掷了上去。
    只听得轰隆一声响亮,屋顶登时撞出了一个大洞,泥沙
    纷落之中,挟着一团物事掉了下来,砰的一声,摔在筵席之
    前。
    群豪不约而同的向旁避了几步,只见从屋顶摔下来的竟
    然是一个人。这人缩成一团,蜷伏于地。
    李四左手食指点出,嗤嗤声响,解开了那人的穴道。那
    人便慢慢站了起来,伸手揉眼,茫然四顾。






    众人齐声惊呼,有的说:“他,他!”有的说:“怎……怎
    么……”有的说:“怪……怪了!”众人见到李四凌虚解穴,以
    指风撞击数尺外旁人的穴道,这等高深的武功向来只是耳闻,
    从未目睹,人人已是惊骇无已,又见那人五官面目宛然便是
    又一个石破天,只是全身绫罗,服饰华丽,更感诧异。只听
    那人颤声道:“你……你们又要对我怎样?”
    张三笑道:“石帮主,你躲在扬州妓院之中,数月来埋头
    不出,艳福无边。贝先生他们到处寻你不着,只得另外找了
    个人来冒充你帮主。但你想瞒过侠客岛使者的耳目,可没这
    么容易了。我们来请你去喝腊八粥,你去是不去?”说着从袖
    中取出两块铜牌,托在手中。
    那少年脸现惧色,急退两步,颤声道:“我……我当然不
    去。我干么……干么要去?”
    石破天奇道:“大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三笑道:“三弟,你瞧这人相貌跟你像不像?长乐帮奉
    他为帮主,本是要他来接铜牌的,可是这人怕死,悄悄躲了
    起来,贝先生他们无可奈何,便骗了你来顶替他作帮主。可
    是你大哥、二哥还是将他揪了出来,叫你作不成长乐帮的帮
    主,你怪不怪我?”
    石破天摇摇头,目不转睛的瞧着那人,过了半晌,说道:
    “妈妈,爹爹,叮叮当当,贝先生,我……我早说你们认错了
    人,我不是他,他……他才是真的。”
    闵柔抢上一步,颤声道:“你……你是玉儿?”那人点了
    点头,道:“妈,爹,你们都在这里。”
    白万剑踏上一步,森然道:“你还认得我吗?”那人低下






    了头,道:“白师叔,众……众位师叔,也都来了。”白万剑
    嘿嘿冷笑,道:“我们都来了。”
    贝海石皱眉道:“这两位容貌相似,身材年岁又是一样,
    到底哪一位是本帮的帮主,我可认不出来,这当真是天下之
    大,无奇不有。你……你才是石帮主,是不是?”那人点了点
    头。贝海石道:“这些日子中,帮主却又到了何处?咱们到处
    找你不到。后来有人见到这个……这个少年,说道帮主是在
    摩天崖上,我们这才去请了来,咳咳……真正想不到……咳
    咳……”那人道:“一言难尽,慢慢再说。”
    厅上突然间寂静无声,众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石帮主,
    两人容貌果然颇为肖似,但并立在一起,相较之下,毕竟也
    大为不同。石破天脸色较黑,眉毛较粗,不及石帮主的俊美
    文秀,但若非同时现身,却也委实不易分辨。过了一会,只
    听得闵柔抽抽噎噎的哭了出来。
    白万剑说道:“容貌可以相同,难道腿上的剑疤也是一般
    无异,此中大有情弊。”丁珰忍不住也道:“这人是假的。真
    的天哥,左肩上有……有个疤痕。”石清也是怀疑满腹,说道:
    “我那孩儿幼时曾为人暗器所伤。”指着石破天道:“这人身上
    有此暗器伤痕,到底谁真谁假,一验便知。”众人瞧瞧石破天,
    又瞧瞧那华服少年,都是满腹疑窦。
    张三哈哈笑道:“既要伪造石帮主,自然是一笔一划,都
    要造得真像才行。真的身上有疤,假的当然也有。贝大夫这
    ‘着手成春’四个字外号,难道是白叫的吗?他说我三弟昏迷
    多日,自然是那时候在我三弟身上作上了手脚。”突然间欺近
    身去,随手在那华服少年的肩头、左腿、左臀三处分别抓了






    一下。那少年衣裤上登时被他抓出了三个圆孔,露出雪白的
    肌肤来。
    只见他肩头有疤、腿上有伤、臀部有痕,与丁珰、白万
    剑、石清三人所说尽皆相符。
    众人都是“啊”的一声惊呼,既讶异张三手法之精,这
    么随手几抓丝毫不伤皮肉,而切割衣衫利逾并剪,复见那少
    年身上的疤痕,果与石破天身上一模一样。
    丁珰抢上前去,颤声道:“你……你……果真是天哥?”那
    少年苦笑道:“叮叮当当,这么些日子不见你,我想得你好苦,
    你却早将我抛在九霄云外了。你认不得我,可是你啊,我便
    再隔一千年,一万年,也永远认得你。”丁珰听他这么说,喜
    极而泣,道:“你……你才是真的天哥。他……他可恶的骗子,
    又怎说得出这些真心情意的话来?我险些儿给他骗了!”说着
    向石破天怒目而视,同时情不自禁的伸手拉住了那少年的手。
    那少年将手掌紧了一紧,向她微微一笑。丁珰登觉如坐春风,
    喜悦无限。
    石破天走上两步,说道:“叮叮当当,我早就跟你说,我
    不是你的天哥,你……你生不生我的气?”
    突然间拍的一声,他脸上热辣辣的着了个耳光。
    丁珰怒道:“你这骗子,啊唷,啊唷!”连连挥手,原来
    她这一掌打得甚是着力,却被石破天的内力反激出来,震得
    她手掌好不疼痛。
    石破天道:“你……你的手掌痛吗?”丁珰怒道:“滚开,
    滚开,我再也不要见你这无耻的骗子!”石破天黯然神伤,喃
    喃道:“我……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丁珰怒道:“还说不是故






    意?你肩头伪造了个伤疤,干么不早说?”石破天摇头道:
    “我自己也不知道!”丁珰顿足道:“骗子,骗子,你走开!”一
    张俏脸蛋涨得通红。
    石破天眼中泪珠滚来滚去,险些便要夺眶而出,强自忍
    住,退了开去。
    石清转头问贝海石道:“贝先生,这……这位少年,你们
    从何处觅来?我这孩儿,又如何给你们硬栽为贵帮的帮主?武
    林中朋友在此不少,还得请你分说明白,以释众人之疑。”
    贝海石道:“这位少年相貌与石帮主一模一样,连你们玄
    素双剑是亲生的父母,也都分辨不出,我们外人认错了,怕
    也难怪罢?”
    石清点了点头,心想这话倒也不错。
    闵柔却道:“我夫妇和儿子多年不见,孩子长大了,自是
    不易辨认。贝先生这几年来和我孩子日日相见,以贝先生之
    精明,却是不该认错的。”
    贝海石咳嗽几声,苦笑道:“这……这也未必。”那日他
    在摩天崖见到石破天,便知不是石中玉,但遍寻石中玉不获,
    正自心焦如焚,灵机一动,便有意要石破天顶替。恰好石破
    天浑浑噩噩,安排起来容易不过,这番用心自是说甚么也不
    能承认的,又道:“石帮主接任敝帮帮主,那是凭武功打败了
    司徒前帮主,才由众兄弟群相推戴。石帮主,此事可是有的?
    ‘硬栽’二字,从何说起?”
    那少年石中玉道:“贝先生,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也就甚
    么都不用隐瞒了。那日在淮安府我得罪了你,给你擒住。你
    说只须一切听你吩咐,就饶我性命,于是你叫我加入你们长






    乐帮,要我当众质问司徒帮主为何逼得何香主自杀,问他为
    甚么不肯接侠客岛铜牌,又叫我跟司徒帮主动手。凭我这点
    儿微末功夫,又怎是司徒帮主的对手?是你贝先生和众香主
    在混乱中一拥而上,假意相劝,其实是一起制住了司徒帮主,
    逼得他大怒而去,于是你便叫我当帮主。此后一切事情,还
    不是都听你贝先生的吩咐,你要我东,我又怎敢向西?我想
    想实在没有味儿,便逃到了扬州,倒也逍遥快活。哪知莫名
    其妙的却又给这两位老兄抓到了这里。将我点了穴道,放在
    屋顶上。贝先生,这长乐帮的帮主,还是你来当。这个傀儡
    帮主的差使,请你开恩免了罢。”他口才便给,说来有条有理,
    人人登时恍然。
    贝海石脸色铁青,说道:“那时候帮主说甚么话来?事到
    临头,却又翻悔推托。”
    石中玉道:“唉,那时候我怎敢不听你吩咐?此刻我爹娘
    在此,你尚且对我这么狠霸霸的,别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眼见赏善罚恶二使已到,倘若推不掉这帮主之位,势必性
    命难保,又有了父母作靠山,言语中便强硬起来。
    米横野大声道:“帮主,你这番话未免颠倒是非了。你作
    本帮帮主,也不是三天两日之事,平日作威作福,风流快活。
    作践良家妇女,难道都是贝先生逼迫你的?若不是你口口声
    声向众兄弟拍胸担保,赌咒发誓,说道定然会接侠客岛铜牌,
    众兄弟又怎容你如此胡闹?”
    石中玉难以置辩,便只作没听见,笑道:“贝先生本事当
    真不小,我隐居不出,免惹麻烦,亏得你不知从何处去找了
    这个小子出来。这小子的相貌和我也真像。他既爱冒充,就






    冒充到底好了,又来问我甚么?爹,妈,这是非之地,咱们
    及早离去为是。”他口齿伶俐,比之石破天实是天差地远,两
    人一开口说话,那便全然不同。
    米横野、陈冲之、展飞等同时厉声道:“你想撒手便走,
    可没这般容易。”说着各自按住腰间刀柄、剑把。
    张三哈哈笑道:“石帮主,贝先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凭着司徒横和石帮主的武功声望,老实说,也真还不配上侠
    客岛去喝一口腊八粥。长乐帮这几年来干的恶事太多,我兄
    弟二人今天来到贵帮的本意,乃是‘罚恶’,本来也不盼望石
    帮主能接铜牌。只不过向例如此,总不免先问上一声。石帮
    主你不接铜牌,是不是?好极,好极!你不接最好!”
    贝海石与长乐帮群豪都是心头大震,知道石中玉若不接
    他手中铜牌,这胖瘦二人便要大开杀戒。听这胖子言中之意,
    此行主旨是是诛灭长乐帮。他二人适才露的几手功夫,全帮
    无人能敌。但石中玉显然说甚么也不肯做帮主,那便如何是
    好?
    霎时之间,大厅中更无半点声息。人人目光都瞧着石中
    玉。
    石破天道:“贝先生,我大哥……他可不是说着玩的,说
    杀人便当真杀人,飞鱼帮、铁叉会那些人,都给他两个杀得
    干干净净。我看不论是谁做帮主都好,先将这两块铜牌接了
    下来,免得多伤人命。双方都是好兄弟,真要打起架来,我
    可不知要帮谁才好。”
    贝海石道:“是啊,石帮主,这铜牌是不能不接的。”
    石破天向石中玉道:“石帮主,你就接了铜牌罢。你接牌






    也是死,不接也是死。只不过若是不接呢,那就累得全帮兄
    弟都陪了你一起死,这……这于心何忍?”
    石中玉嘿嘿冷笑,说道:“你慷他人之慨,话倒说得容易。
    你既如此大仁大义,干么不给长乐帮挡灾解难,自己接了这
    两块铜牌?嘿嘿,当真好笑!”
    石破天叹了口气,向石清、闵柔瞧了一眼,向丁珰瞧了
    一眼,说道:“贝先生,众位一直待我不错,原本盼我能为长
    乐帮消此大难,真的石帮主既不肯接,就由我来接罢!”说着
    走向张三身前,伸手便去取他掌中铜牌。众人尽皆愕然。
    张三将手一缩,说道:“且慢!”向贝海石道:“侠客岛邀
    宴铜牌,只交正主。贵帮到底奉哪一位作帮主?”
    贝海石等万料不到,石破天在识破各人的阴谋诡计之后,
    竟仍肯为本帮卖命,这物人虽然个个凶狡剽悍,但此时无不
    油然而生感激之情,不约而同的齐向石破天躬身行礼,说道:
    “愿奉大侠为本帮帮主,遵从帮主号令,决不敢有违。”这几
    句话倒也说得万分诚恳。
    石破天还礼道:“不敢,不敢!我甚么事都不懂,说错了
    话,做错了事,你们不要怪我才好。”贝海石等齐道:“不敢!”
    张三哈哈一笑,问道:“兄弟,你到底姓甚么?”石破天
    茫然摇头,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向闵柔瞧了一眼,又向
    石清瞧了一眼,见两人对自己瞧着的目光中仍是充满爱惜之
    情,说道:“我……我还是姓石罢!”张三道:“好!长乐帮石
    帮主,今年十二月初八,请到侠客岛来喝腊八粥。”石破天道:
    “自当前来拜访两位哥哥。”
    张三道:“凭你的武功,这碗腊八粥大可喝得。只可惜长






    乐帮却从此逍遥自在了。”李四摇头道:“可惜,可惜!”不知
    是深以不能诛灭长乐帮为憾,还是说可惜石破天枉自为长乐
    帮送了性命。贝海石等都低下了头,不敢和张三、李四的目
    光相对。
    张三、李四对望一眼,都点了点头。张三右手扬处,两
    块铜牌缓缓向石破天飞去。铜牌份量不轻,掷出之后,本当
    势挟劲风的飞出,但如此缓缓凌空推前,便如空中有两根瞧
    不见的细线吊住一般,内力之奇,实是罕见罕闻。
    众人睁大了眼睛,瞧着石破天。闵柔突然叫道:“孩儿别
    接!”石破天道:“妈,我已经答允了的。”双手伸去,一手抓
    住了一块铜牌,向石清道:“爹爹……不……石……石……石
    庄主明知危险,仍是要代上清观主赴侠客岛去,孩儿……我
    也要学上一学。”
    李四道:“好!英雄侠义,不枉了跟你结拜一场。兄弟,
    咱们把话说在前头,到得侠客岛上,大哥、二哥对你一视同
    仁,可不能给你甚么特别照顾。”石破天道:“这个自然。”
    李四道:“这里还有几块铜牌,是邀请关东范、风、吕三
    位去侠客岛喝腊八粥的。三位接是不接?”
    范一飞向高三娘子瞧了一眼,心想:“你既已经接了,咱
    们关东四大门派同进同退,也只有硬着头皮,将这条老命去
    送在侠客岛了。”当即说道:“承蒙侠客岛上的大侠客们瞧得
    起,姓范的焉有敬酒不喝喝罚酒之理?”走上前去,从李四手
    中接过两块铜牌。风良哈哈一笑,说道:“到十二月初八还有
    两个月,就算到那时非死不可,可也是多活了两个月。”当下
    与吕正平都接了铜牌。






    张三、李四二人抱拳行礼,说道:“各位赏脸,多谢了。”
    向石破天道:“兄弟,我们尚有远行,今日可不能跟你一起喝
    酒了,这就告辞。”石破天道:“喝三碗酒,那也无妨。两位
    哥哥的酒葫芦呢?”张三笑道:“扔了,扔了!这种酒配起来
    可艰难得紧,带着两个空葫芦有甚么趣味?好罢,二弟,咱
    哥儿三个这就喝三碗酒。”
    长乐帮中的帮众斟上酒来,张三、李四和石破天对干三
    碗。
    石清踏上一步,朗声道:“在下石清,忝为玄素庄庄主,
    意欲与内子同上侠客岛来讨一碗腊八粥喝。”
    张三心想:“三十多年来,武林中人一听到侠客岛三字,
    无不惊心胆战,今日居然有人自愿前往,倒是第一次听见。”
    说道:“石庄主、石夫人,这可对不起了。你两位是上清观门
    下,未曾另行开门立派,此番难以奉请。杨老英雄和别的几
    位也是这般。”
    白万剑问道:“两位尚有远行,是否……是否前去凌霄
    城?”张三道:“白英雄料事如神,我二人正要前去拜访令尊
    威德先生白老英雄。”白万剑脸上登时变色,踏上一步,欲言
    又止,隔了半晌,才道:“好。”
    张三笑道:“白英雄若是回去得快,咱们还可在凌霄城再
    见。请了,请了!”和李四一举手,二人一齐转身,缓步出门。
    高三娘子骂道:“王八羔子,甚么东西!”左手挥处,四
    柄飞刀向二人肯心掷去。她明知这一下万难伤到二人,只是
    心中愤懑难宣,放几口飞刀发泄一下也是好的。
    眼见四柄飞刀转瞬间便到了二人背后,二人似是丝毫不






    觉,石破天忍不住叫道:“两位哥哥小心了!”猛听得呼的一
    声,二人向前飞跃而出,迅捷难言,众人眼前只一花,四柄
    飞刀拍的一声,同时钉在门外的照壁之上,张三李四却已不
    知去向。飞刀是手中掷出的暗器,但二人使轻功纵跃,居然
    比之暗器尚要快速。群豪相顾失色,如见鬼魅。高三娘子兀
    自骂道:“王八羔……”但忍不住心惊,只骂得三个字,下面
    就没声音了。
    石中玉携着丁珰的手,正在慢慢溜到门口,想乘众人不
    觉,就此溜出门去,不料高三娘子这四口飞刀,却将各人的
    目光都引到了门边。白万剑厉声喝道:“站住了!”转头向石
    清道:“石庄主,你交代一句话下来罢!”
    石清叹道:“姓石的生了这样……这样的儿子,更有甚么
    话说?白师兄,我夫妇携带犬子,同你一齐去凌霄城向白老
    伯领罪便是。”
    一听此言,白万剑和雪山群弟子无不大感意外,先前为
    了个假儿子,他夫妇奋力相救,此刻真儿子现身,他反而答
    允同去凌霄城领罪,莫非其中有诈?
    闵柔向丈夫望了一眼,这时石清也正向妻子瞧来。二人
    目光相接,见到对方神色凄然,都是不忍再看,各将眼光转
    了开去,均想:“原来咱们的儿子终究是如此不成材的东西,
    既答允了做长乐帮的帮主,大难临头之际,却又缩头避祸,这
    样的人品,唉!”
    他夫妇二人这几日来和石破天相处,虽觉他大病之后,记
    忆未复,说话举动甚是幼稚可笑,但觉他天性淳厚,而天真






    烂漫之中往往流露出一股英侠之气,心下甚是欢喜。闵柔更
    是心花怒放,石破天愈不通世务,她愈觉这孩子就像是从前
    那依依膝下的七八岁孩童,勾引起当年许多甜蜜的往事。不
    料真的石中玉突然出现,容貌虽然相似,行为却全然大异,一
    个狡狯懦怯,一个锐身任难,偏偏那个懦夫才是自己的儿子。
    闵柔对石中玉好生失望,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向
    他招招手,柔声道:“孩子,你过来!”石中玉走到她身前,笑
    道:“妈,这些年来,孩儿真想念你得紧。妈,你越来越年轻
    俊俏啦,任谁见了,都会说是我姊姊,决不信你是我的亲娘。”
    闵柔微微一笑,心头甚是气苦:“这孩子就学得一副油腔滑
    调。”笑容之中,不免充满了苦涩之意。
    石中玉又道:“妈,孩儿早几年曾觅得一对碧玉镯儿,一
    直带在身边,只盼哪一日见到你,亲手给你戴在手上。”说着
    从怀中掏出个黄缎包儿,打了开来,取出一对玉镯,一朵镶
    宝石的珠花,拉过母亲手来,将玉镯给她戴在腕上。
    闵柔原本喜爱首饰打扮,见这副玉镯子温润晶莹,甚是
    好看,想到儿子的孝心,不由得愠意渐减。她可不知这儿子
    到处拈花惹草,一向身边总带着珍贵的珍宝首饰,一见到美
    貌女子,便取出赠送,以博欢心。
    石中玉转过身来,将珠花插在丁珰头发上,低声笑道:
    “这朵花该当再美十倍,才配得我那叮叮当当的花容月貌,眼
    下没法子,将就着戴戴罢。”丁珰大喜,低声道:“天哥,你
    总是这般会说话。”伸手轻轻抚弄鬓上的珠花,斜视石中玉,
    脸上喜气盎然。
    贝海石咳嗽了几声,说道:“难得杨老英雄、石庄主夫妇、






    关东四大门派众位英雄大驾光临。种种误会,亦已解释明白。
    让敝帮重整杯盘,共谋一醉。”
    但石清夫妇、白万剑、范一飞等各怀心事,均想:“你长
    乐帮的大难有人出头挡过了,我们却哪有心情来喝你的酒?”
    白万剑首先说道:“侠客岛的两个使者说道要上凌霄城去,在
    下非得立时赶回不可。贝先生的好意,只有心领了。”石清道:
    “我们三人须和白师兄同去。”范一飞等也即告辞,说道腊八
    粥之约为期不远,须得赶回关东;言语中含糊其辞,但人人
    心下明白,他们是要赶回去分别料理后事。
    当下群豪告辞出来。石破天神色木然,随着贝海石送客,
    心中十分凄凉:“我早知他们是弄错了,偏偏叮叮当当说我是
    她的天哥,石庄主夫妇又说我是他们的儿子。”突然之间,只
    觉世上孤零零的只剩下了自己一人,谁也和自己无关。“我真
    的妈妈不要我了,师父史婆婆和阿绣不要我了,连阿黄也不
    要我了!”
    范一飞等又再三向他道谢解围之德。白万剑道:“石帮主,
    数次得罪,大是不该,尚请见谅。石帮主英雄豪迈,以德报
    怨,紫烟岛上又多承相救,在下十分心感。此番回去,若是
    侥幸留得性命,日后很愿和石帮主交个朋友。”石破天唯唯以
    应,只想放声大哭。
    石清夫妇和石破天告别之时,见他容色凄苦,心头也大
    感辛酸。闵柔本想说收他做自己义子,但想他是江南大帮的
    帮主,身分可说已高于自己夫妇,武功又如此了得,认他为
    子的言语自是不便出口,只得柔声道:“石帮主,先前数日,
    我夫妇误认了你,对你甚是不敬,只盼……只盼咱们此后尚






    有再见之日。”
    石破天道:“是,是!”目送众人离去,直到各人走得人
    影不见,他兀自怔怔的站在大门外出神。
    贝海石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早就远远躲开。其余帮众
    只道石破天接了铜牌后自知死期不远,心头不快,谁也没敢
    过来跟他说话,万一帮主将脾气发在自己头上,岂不倒霉?






    十六凌霄城
    这日晚间,石破天一早就上了床,但思如潮涌,翻来覆
    去的直到中宵,才迷迷糊糊的入睡。
    睡梦之中,忽听得窗格上得得得的轻敲三下,他翻身坐
    起,记得丁珰以前两次半夜里来寻自己,都是这般击窗为号,
    不禁冲口而出:“是叮叮……”只说得三个字,立即住口,叹
    了口气,心想:“我这可不是发痴?叮叮当当早随她那天哥去
    了,又怎会再来看我?”
    却见窗子缓缓推开,一个苗条的身影轻轻跃入,格的一
    笑,却不是丁珰是谁?她走到床前,低声笑道:“怎么将我截
    去了一半?叮叮当当变成了叮叮?”
    石破天又惊又喜,“啊”的一声,从床上跳了下来,道:
    “你……你怎么又来了?”丁珰抿嘴笑道:“我记挂着你,来瞧
    你啊。怎么啦,来不得么?”石破天摇头说:“你找到了你真
    天哥,又来瞧我这假的作甚?”
    丁珰笑道:“啊唷,生气了,是不是?天哥,日里我打了
    你一记,你恼不恼?”说着伸手轻抚他面颊。
    石破天鼻中闻到甜甜的香气,脸上受着她滑腻手掌温柔
    的抚摸,不由得心烦意乱,嗫嚅道:“我不恼。叮叮当当,你
    不用再来看我。你认错人了,大家都没法子,只要你不当我






    是骗子,那就好了。”
    丁珰柔声道:“小骗子,小骗子!唉,你倘若真是个骗子,
    说不定我反而喜欢。天哥,你是天下少有的正人君子,你跟
    我拜堂成亲,始终……始终没把我当成是你的妻子。”
    石破天全身发烧,不由得羞惭无地,道:“我……我不是
    正人君子!我不是不想,只是我不……不敢!幸亏……幸亏
    咱们没有甚么,否则……否则可就不知如何是好!”
    丁珰退开一步,坐在床沿之上,双手按着脸,突然呜呜
    咽咽的啜泣起来。石破天慌了手脚,忙问:“怎……怎么啦?”
    丁珰哭道:“我……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可是人家……人家
    却不这么想啊。我当真是跳在黄河里也洗不清了。那个石中
    玉,他……他说我跟你拜过了天地,同过了房,他不肯要我
    了。”石破天顿足道:“这……这便如何是好?叮叮当当,你
    不用着急,我跟他说去。我去对他说,我跟你清清白白,那
    个相敬如……如甚么的。”
    丁珰忍不住噗哧一声,破涕为笑,说道:“‘相敬如宾’
    是不能说的,人家夫妻那才是相敬如宾。”石破天道:“啊,对
    不起,我又说错了。我听高三娘子说过,却不明白这四个字
    的的真正意思。”
    丁珰忽又哭了起来,轻轻顿足,说道:“他恨死你了,你
    跟他说,他也不会信你的。”
    石破天内心隐隐感到欢喜:“他不要你,我可要你。”但
    知这句话不对,就是想想也不该,口中只说:“那怎么办?那
    怎么办?唉,都是我不好,这可累了你啦!”
    丁珰哭道:“他跟你无亲无故,你又无恩于他,反而和他






    心上人拜堂成亲,洞房花烛,他不恨你恨谁?倘若他……他
    不是他,而是范一飞、吕正平他们,你是救过他性命的大恩
    公,当然不论你说甚么,他就信甚么了。”
    石破天点头道:“是,是,叮叮当当,我好生过意不去。
    咱们总得想个法子才是。啊,有了,你请爷爷去跟他说个明
    白,好不好?”丁珰顿足哭道:“没用的,没用的。他……他
    石中玉过不了几天就没命啦,咱们一时三刻,又到哪里找爷
    爷去?”石破天大惊,问道:“为甚么他过不了几天就没了性
    命?”
    丁珰道:“雪山派那白万剑先前误认你是石中玉,将你捉
    拿了去,幸亏爷爷和我将你救得性命,否则的话,他将你押
    到凌霄城中,早将你零零碎碎的割来杀了,你记不记得?”石
    破天道:“当然记得。啊哟,不好,这一次石庄主和白师傅又
    将他送上凌霄城去。”丁珰哭道:“雪山派对他恨之切骨。他
    一入凌霄城,哪里还有性命?”石破天道:“不错,雪山派的
    人一次又一次的来捉我,事情确是非同小可。不过他们冲着
    石庄主夫妇的面子,说不定只将你的天哥责骂几句,也就算
    了。”
    丁珰咬牙道:“你倒说得容易?他们要责骂,不会在这里
    开口吗?何必万里迢迢的押他回去?他们雪山派为了拿他,已
    死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石破天登时背上出一阵冷汗,雪山派此次东来江南,确
    是死伤不少,别说石中玉在凌霄城中所犯的事必定十分重大,
    单是江南这笔帐,就决非几句责骂便能了结。
    丁珰又道:“天哥他确有过犯,自己送了命也就罢啦,最






    可惜石庄主夫妇这等侠义仁厚之人,却也要陪上两条性命。”
    石破天跳将起来,颤声道:“你……你说甚么?石庄主夫
    妇也要陪上性命?”石清、闵柔二人这数日来待他亲情深厚,
    虽说是认错了人,但是他心中,却仍是世上待他最好之人,一
    听到二人有生死危难,自是关切无比。
    丁珰道:“石庄主夫妇是天哥的父母,他们送天哥上凌霄
    城去,难道是叫他去送死?自然是要向白老爷子求情了。然
    而白老爷子一定不会答允的,非杀了天哥不可。石庄主夫妇
    爱护儿子之心何等深切,到得紧要关头,势须动武。你倒想
    想看,凌霄城高手如云,又占了地利之便,石庄主夫妇再加
    上天哥,只不过三个人,又怎能是他们的对手?唉,我瞧石
    夫人待你真好,你自己的妈妈恐怕也没她这般爱惜你。她……
    她……竟要去死在凌霄城中,我想想就难过。”说着双手掩面,
    又嘤嘤啜泣起来。
    石破天全身热血如沸,说道:“石庄主夫妇有难,不论凌
    霄城有多大凶险,我都非赶去救援不可。就算救他们不得,我
    也宁可将性命陪在那里,决不独生。叮叮当当,我去了!”说
    着大踏步便走向房门。
    丁珰拉住他衣袖,问道:“你去哪里?”
    石破天道:“我连夜赶上他们,和石庄主夫妇同上凌霄城
    去。”丁珰道:“威德先生白老爷子武功厉害得紧,再加上他
    儿子白万剑,还有甚么风火神龙封万里啦等等高手,就说你
    武功上胜得过他们,但凌霄城中步步都是机关,铜网毒箭,不
    计其数。你一个不小心踏入了陷阱,便有天大的本事,饿也
    饿死了你。”石破天道:“那也顾不得啦。”






    丁珰道:“你逞一时血气之勇,也死在凌霄城中,可是能
    救得了石庄主夫妇么?你若是死了,我可不知有多伤心,我
    ……我也不能活了。”
    石破天突然听到她如此情致缠绵的言语,一颗心不由得
    急速跳动,颤声道:“你……你为甚么对我这样好?我又不是
    你的……你的真天哥。”
    丁珰叹道:“你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在我心里,实在也
    没甚么分别,何况我和你相聚多日,你又一直待我这么好。
    ‘日久生情’这四个字,你总听见过罢?”她抓住了石破天双
    手,说道:“天哥,你答允我,你无论如何,不能去死。”石
    破天道:“可是石庄主夫妇不能不救。”丁珰道:“我倒有个计
    较在此,就怕你疑心我不怀好意,却不便说。”石破天急道:
    “快说,快说!你又怎会对我不怀好意?”
    丁珰迟疑道:“天哥,这事太委屈你了,又太便宜了他。
    任谁知道了,都会说我安排了个圈套要你去钻。不行,这件
    事不能这么办。虽然说万无一失,毕竟太不公道。”
    石破天道:“到底是甚么法子?只须救得石庄主夫妇,委
    屈了我,又有何妨?”
    丁珰道:“天哥,你既定要我说,我便听你的话,这就说
    了。不过你倘若真要照这法子去干,我可又不愿。我问你,他
    们雪山派到底为甚么这般痛恨石中玉,非杀了他不可?”
    石破天道:“似乎石中玉本是雪山派弟子,犯了重大门规,
    在凌霄城中害死了白师傅的小姐,又累得他师父封万里给白
    老爷爷斩了一条臂膀,说不定他还做了些别的坏事。”
    丁珰道:“不错,正因为石中玉害死了人,他们才要杀他






    抵命。天哥,你有没害死过白师傅的小姐?”石破天一怔,道:
    “我?我当然没有。白师傅的小姐我从来就没见过。”丁珰道:
    “这就是了。我想的法子,说来也没甚么大不了,就是让你去
    扮石中玉,陪着石庄主夫妇到凌霄城去。等得他们要杀你之
    时,你再吐露真相,说道你是狗杂种,不是石中玉。他们要
    杀的是石中玉,并不是你,最多骂你一顿,说你不该扮了他
    来骗人,终究会将你放了。他们不杀你,石庄主夫妇也不会
    出手。当然也就不会送了性命。”
    石破天沉吟道:“这法子倒真好。只是凌霄城远在西域,
    几千里路和白师傅他们一路同行,只怕……只怕我说不了三
    句话,就露了破绽出来。叮叮当当,你知道,我笨嘴笨舌,哪
    里及得上你这个……你这个真天哥的聪明伶俐。”说着不禁黯
    然。
    丁珰道:“这个我倒想通了,你只须在喉头涂上些药物,
    让咽喉处肿了起来,装作生了个大疮,从此不再说话,肿消
    之后仍是不说话,假装变了哑巴,就甚么破绽也没有了。”说
    着忽然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天哥,法子虽妙,但总是教你
    吃亏,我实在过意不去,你知道的,在我心中,宁可我自己
    死了,也不能让你受到半点委屈。”
    石破天听她语意之中对自己这等情深爱重,这时候别说
    要他假装哑巴,就是要自己为她而死,那也是勇往直前,绝
    无异言,当即大声道:“很好,这主意真妙!只是我怎么去换
    了石中玉出来?”
    丁珰道:“他们一行人都在横石镇上住宿,咱们这就赶去。
    我知道石中玉睡的房间,咱们悄悄进去,让他跟你换了衣衫






    明日早晨你就大声呻吟,说是喉头生了恶疮,从此之后,不
    到白老爷子真要杀你,你总是不开口说话。”石破天喜道:
    “叮叮当当,这般好法子,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丁珰道:“一路上你跟谁也不可说话,和石庄主夫妇也不
    可太亲近了。白师傅他们十分精明厉害,你只要露出半点马
    脚,他们一起疑心,可就救不了石庄主夫妇了。唉,石庄主
    夫妇英雄侠义,倘若就此将性命断送在凌霄城里……”说着
    摇摇头,叹了口长气。
    石破天点头道:“这个我自理会得,便是杀我头也不开口。
    咱们这就走罢。”
    突然间房门呀的一声推开,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少爷,
    你千万别上她当!”朦胧夜色之中,只见一个少女站在门口,
    正是侍剑。
    石破天道:“侍剑姊姊,甚……甚么别上她当?”侍剑道:
    “我在房门外都听见啦。这丁姑娘不安好心,她……她只是想
    救她那个天哥,骗了你去作替死鬼。”石破天道:“不是的!丁
    姑娘是帮我想法子去救石庄主、石夫人。”侍剑急道:“你再
    好好想一想,少爷,她决不会对你安甚么好心。”
    丁珰冷笑道:“好啊,你本来是真帮主的人,这当儿吃里
    扒外,却来挑拨是非。”转头向石破天道:“天哥,别理这小
    贱人,你快去问陈香主他们要一把闷香,可千万别说起咱们
    计较之事。要到闷香后,别再回来,在大门外等我。”石破天
    问道:“要闷香作甚么?”丁珰道:“待会你自然知道,快去,
    快去!”石破天道:“是!”推窗而出。
    丁珰微微冷笑,道:“小丫头,你良心倒好!”






    侍剑惊呼一声,转身便逃。丁珰哪容她逃走?抢将上去,
    双掌齐发,击中在她后心,侍剑哼也没哼,登时毙命。
    丁珰正要越窗而出,忽然想起一事,回身将侍剑身上衣
    衫扯得稀烂,裤子也扯将下来,裸了下身,将她尸身放在石
    破天的床上,拉过锦被盖上。次日长乐帮帮众发觉,定当她
    是力拒强暴,被石破天一怒击毙。这么一来,石破天数日不
    归,贝海石等只道他暂离避羞,一时也不会出外找寻。
    她布置已毕,悄悄绕到大门外。过了一盏茶时分,石破
    天越墙出来,说道:“闷香拿到了。”丁珰道:“很好!”两人
    快步而行,来到河边,乘上小船。
    丁珰执桨划了数里,弃船上岸,只见柳树下系着两匹马。
    丁珰道:“上马罢!”石破天赞道:“你真想得周到,连坐骑都
    早备下了。”丁珰脸上一红,嗔道:“甚么周到不周到?这是
    爷爷的马,我又不知道你急着想去搭救石庄主夫妇。”
    石破天不明白她为甚么忽然生气,不敢多说,便即上马。
    两人驰到四更天时,到了横石镇外,下马入镇。
    丁珰引着他来到镇上四海客栈门外,低声道:“石庄主夫
    妇和儿子睡在东厢第二间大房里。”石破天道:“他们三个睡
    在一房吗?可别让石庄主、石夫人惊觉了。”
    丁珰道:“哼,做父母的怕儿子逃走,对雪山派没法子交
    代啊,睡在一房,以便日夜监视。他们只管顾着自己侠义英
    雄的面子,却不理会亲生儿子是死是活。这样的父母,天下
    倒是少有。”言语中大有愤愤不平之意。
    石破天听她突然发起牢骚来,倒不知如何接口才是,低
    声问道:“那怎么办?”






    丁珰道:“你把闷香点着了,塞在他们窗中,待闷香点完,
    石庄主夫妇都已昏迷,就推窗进内,悄悄将石中玉抱出来便
    是。你轻功好,翻墙进去,白师傅他们不会知觉的,我可不
    成,就在那边屋檐下等你。”石破天点头道:“那倒不难。陈
    香主他们将雪山派弟子迷倒擒获,使的便是这种闷香吗?”丁
    珰点了点头,笑道:“这是贵帮的下三滥法宝,想必十分灵验,
    否则雪山群弟子也非泛泛之辈,怎能如此轻易的手到擒来?”
    又道:“不过你千万得小心了,不可发出半点声息。石庄主夫
    妇却又非雪山派弟子可比。”
    石破天答应了,打火点燃了闷香,虽在空旷之处,只闻
    到点烟气,便已觉头昏脑胀。他微微一惊,问道:“这会熏死
    人吗?”丁珰道:“他们用这闷香去捉拿雪山弟子,不知有没
    熏死了人。”
    石破天道:“那倒没有。好,你在这里等我。”走到墙边,
    轻轻一跃,逾垣而入,了无声息,找到东厢第二间房的窗子,
    侧耳听得房中三人呼吸匀净,好梦正酣,便伸舌头舐湿纸窗,
    轻轻挖个小孔,将点燃了的香头塞入孔中。
    闷香燃得好快,过不多时便已燃尽。他倾听四下里并无
    人声,当下潜运内力轻推,窗扣便断,随即推开窗子,左手
    撑在窗槛上,轻轻翻进房中,借着院子中射进来的星月微光,
    见房中并列两炕,石清夫妇睡于北炕,石中玉睡于南炕,三
    人都睡着不动。
    他踏上两步,忽觉一阵晕眩,知是吸进了闷香,忙屏住
    呼吸,将石中玉抱起,轻轻跃到窗外,翻墙而出。
    丁珰守在墙外,低声赞道:“干净利落,天哥,你真能干。”






    又问:“咱们走得远些,别惊动了白师傅他们。”
    石破天抱着石中玉,跟着她走出数十丈外。丁珰道:“你
    把自己里里外外的衣衫都脱了下来,和他对换了。袋里的东
    西也都换过。”石破天探手入怀,摸到大悲老人所赠的一盒木
    偶,又有两块铜牌,掏了出来,问道:“这……这个也交给他
    么?”丁珰道:“都交给他!你留在身上,万一给人见到,岂
    非露出了马脚?我在那边给你望风。”
    石破天见丁珰走远,便混身上下脱个精光,换上石中玉
    的内衣内裤。再将自己的衣服给石中玉穿上,说道:“行啦,
    换好了!”
    丁珰回过身来,说道:“石庄主、石夫人的两条性命,此
    后全在乎你装得像不像了。”石破天道:“是,我一定小心。”
    丁珰从腰间解下水囊,将一皮囊清水都淋在石中玉头上,
    向他脸上凝视一会,这才转过头来,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铁
    盒,揭开盒盖,伸手指挖了半盒油膏,对石破天道:“仰起头
    来!”将油膏涂在他喉头,说道:“天亮之前,便抹去了药膏,
    免得给人瞧破。明天会有些痛,这可委屈你啦。”石破天道:
    “不打紧!”只见石中玉身子略略一动,似将醒转,忙道:“叮
    叮当当,我……我去啦。”丁珰道:“快去,快去!”
    石破天举步向客栈走去,走出数丈,一回头,只见石中
    玉已坐起身来,似在和丁珰低声说话,忽听得丁珰格的一笑,
    声音虽轻,却充满了欢畅之意。石破天突然之间感到一阵剧
    烈的难过,隐隐觉得:从今而后,再也不能和丁珰在一起了。
    他略一踟蹰,随即跃入客栈,推窗进房。房中闷香气息
    尚浓,他凝住呼吸开了窗子,让冷风吹入,只听远处马蹄声






    响起,知是丁珰和石中玉并骑而去,心想:“他们到哪里去了?
    叮叮当当这可真的开心了罢?我这般笨嘴笨舌,跟她在一起,
    原是常常惹她生气。”
    在窗前悄立良久,喉头渐渐痛了起来,当即钻入被窝。
    丁珰所敷的药膏果然灵验,过不到小半个时辰,石破天
    喉头已十分疼痛,伸手摸去,触手犹似火烧,肿得便如生了
    个大瘤。他挨到天色微明,将喉头药膏都擦在被上,然后将
    被子倒转来盖在身上,以防给人发觉药膏,然后呻吟了起来,
    那是丁珰教他的计策,好令石清夫妇关注他的喉痛,纵然觉
    察到头晕,怀疑或曾中过闷香,也不会去分心查究。
    他呻吟了片刻,石清便已听到,问道:“怎么啦?”语意
    之中,颇有恼意。闵柔翻身坐起,道:“玉儿,身子不舒服么?”
    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即披衣过来探看,一眼见到他双颊如火,
    颈中更肿起了一大块,不由得慌了手脚,叫道:“师哥,师哥,
    你……你来看!”
    石清听得妻子叫声之中充满了惊惶,当即跃起,纵到儿
    子炕前,见到他颈中红肿得甚是厉害,心下也有些发慌,说
    道:“这多半是初起的痈疽,及早医治,当无大害。”问石破
    天道:“痛得怎样?”
    石破天呻吟了几声,不敢开口说话,心想:“我为了救你
    们,才假装生这大疮。你们这等关心,可见石中玉虽然做了
    许多坏事,你们还是十分爱他。可就没一人爱我。”心中一酸,
    不由得目中含泪。
    石清、闵柔见他几乎要哭了出来,只道他痛得厉害,更






    是慌乱。石清道:“我去找个医生来瞧瞧。”闵柔道:“这小镇
    上怕没好医生,咱们回镇江去请贝大夫瞧瞧,好不好?”石清
    摇头道:“不!没的既让白万剑他们起疑,又让贝海石更多一
    番轻贱。”他知贝海石对他儿子十分不满,说不定会乘机用药,
    加害于他,当即快步走了出去。
    闵柔斟了碗热汤来给石破天喝。这毒药药性甚是厉害,丁
    珰又给他搽得极多,咽喉内外齐肿,连汤水都不易下咽。闵
    柔更是惊慌。
    不久石清陪了个六十多岁的大夫进来。那大夫看看石破
    天的喉头,又搭了他双手腕脉,连连摇头,说道:“医书云:
    痈发有六不可治,咽喉之处,药食难进,此不可治之一也。这
    位世兄脉洪弦数,乃阳盛而阴滞之象。气,阳也,血,阴也,
    血行脉内,气行脉外,气得邪而郁,津液稠粘,积久渗入脉
    中,血为之浊……”他还在滔滔不绝的说下去,石清插口道:
    “先生,小儿之痈,尚属初起,以药散之,谅无不可。”那大
    夫摇头摆脑的道:“总算这位世兄命大,这大痈在横石镇上发
    作出来,遇上了我,性命是无碍的,只不过想要在数日之内
    消肿复原,却也不易。”
    石清、闵柔听得性命无碍,都放了心,忙请大夫开方。那
    大夫沉吟良久,开了张药方,用的是芍药、大黄、当归、桔
    梗、防风、薄荷、芒硝、金银花、黄耆、赤茯苓几味药物。
    石清粗通药性,见这些药物都是消肿、化脓、消毒之物,
    倒是对症,便道:“高明,高明!”送了二两银子诊金,将大
    夫送了出去,亲去药铺赎药。
    待得将药赎来,雪山派诸人都已得知。白万剑生怕石清






    夫妇闹甚么玄虚,想法子搭救儿子,假意到房中探病,实则
    是察看真相,待见石破天咽喉处的确肿得厉害,闵柔惊惶之
    态绝非虚假,白万剑心下暗暗得意:“你这奸猾小子好事多为,
    到得凌霄城后一刀将你杀了,倒便宜了你,原是要你多受些
    折磨。这叫做冥冥之中,自有报应。”但当着石清夫妇的面,
    也不便现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反对闵柔安慰了几句,退出房
    去。
    石清瞧着妻子煎好了药,服侍儿子一口一口的喝了,说
    道:“我已在外面套好了大车。中玉,男子汉大丈夫,可得硬
    朗些,一点儿小病,别耽误了人家大事。咱们走罢。”
    闵柔踌躇道:“孩子病得这么厉害,要他硬挺着上路,只
    怕……只怕病势转剧。”石清道:“善恶二使正赴凌霄城送邀
    客铜牌,白师兄非及时赶到不可。要是威德先生和他们动手
    之时咱们不能出手相助,那更加对不起人家了。”闵柔点头道:
    “是!”当下帮着石破天穿好了衣衫,扶他走出客栈。
    她明白丈夫的打算,以石清的为人,决不肯带同儿子偷
    偷溜走。侠客岛善恶二使上凌霄城送牌,白自在性情暴躁无
    比,一向自尊自大,决不会轻易便接下铜牌,势必和张三、李
    四恶斗一场。石清是要及时赶到,全力相助雪山派,倘若不
    幸战死,那是武林中人的常事,石家三人全都送命在凌霄城
    中,儿子的污名也就洗刷干净了。但若竟尔取胜,合雪山派
    和玄素庄之力打败了张三、李四,儿子将功赎罪,白自在总
    不能再下手杀他。
    闵柔在长乐帮总舵中亲眼见到张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动
    起手来自是胜少败多,然而血肉之躯,武功再高,总也难免






    有疏忽失手之时,一线机会总是有的,与其每日里提心吊胆,
    郁郁不乐,不如去死战一场,图个侥幸。他夫妇二人心意相
    通,石清一说要将儿子送上凌霄城去,闵柔便已揣摸到了他
    的用意。她虽爱怜儿子,终究是武林中成名的侠女,思前想
    后,毕竟还是丈夫的主意最高,是以一直没加反对。
    白万剑见石清夫妇不顾儿子身染恶疾,竟逼着他赶路,心
    下也不禁钦佩。
    横石镇上那大夫毫不高明,将石破天颈中的红肿当作了
    痈疽,但这么一来,却使石清夫妇丝毫不起疑心。白万剑等
    人自然更加瞧不出来。石破天与石中玉相貌本像,穿上了石
    中玉一身华丽的衣饰,宛然便是个翩翩公子。他躺在大车之
    中,一言不发。他不善作伪,沿途露出的破绽本来着实不少,
    只是石清夫妇与儿子分别已久,他的举止习惯原本如何,二
    人毫不知情,石破天破绽虽多,但只要不开口说话,他二人
    纵然精明,却也瞧不出来。
    一行人加紧赶路,唯恐给张三、李四走在头里,凌霄城
    中众人遇到凶险,是以路上毫不敢耽搁。到得湖南境内,石
    破天喉肿已消,弃车骑马,却仍是哑哑的说不出话来。石清
    陪了他去瞧了几次医生,诊不出半点端倪,不免平添了几分
    烦恼,教闵柔多滴无数眼泪。
    不一日,已到得西域境内。雪山弟子熟悉路径,尽抄小
    路行走,料想张三、李四脚程虽快,不知这些小路,势必难
    以赶在前头。但石清夫妇想着见到威德先生之时,倘若他大
    发雷霆,立时要将石中玉杀了,而张三、李四决无如此凑巧
    的恰好赶到,那可就十分难处,真当是早到也不好,迟到也






    不好。夫妻二人暗中商量了几次,苦无善法,惟有一则听天
    由命,二则相机行事了。
    又行数日,众人向一条山岭上行去,走了两日,地势越
    来越高。这日午间,众人到了一排大木屋中。白万剑询问屋
    中看守之人,得知近日并无生面人到凌霄城来,登时大为宽
    心,当晚众人在木屋中宿了一宵,次日一早,将马匹留在大
    木屋中,步行上山。此去向西,山势陡峭,已无法乘马。几
    名雪山弟子在前领路,一路攀山越岭而上。只行得一个多时
    辰,已是满地皆雪。一群人展开轻功,在雪径中攀援而上。
    石破天跟在父母身后,既不超前,亦不落后。石清和闵
    柔见他脚程甚健,气息悠长,均想:“这孩子内力修为,大是
    不弱,倒不在我夫妇之下。”想到不久便要见到白自在,却又
    担起心来。
    行到傍晚,只见前面一座山峰冲天而起,峰顶建着数百
    间府屋,屋外围以一道白墙。
    白万剑道:“石庄主,这就是凌霄城了。僻处穷乡,一切
    俱甚粗简。”石清赞道:“雄踞绝顶,俯视群山,‘凌霄’两字,
    果然名副其实。”眼见山腰里云雾霭霭上升,渐渐将凌霄城笼
    罩在白茫茫的一片云气之中。
    众人行到山脚下时,天已全黑,即在山脚上的两座大石
    屋中住宿。这两座石屋也是雪山派所建,专供上峰之人先行
    留宿一宵,以便养足精神,次晨上峰。
    第二日天刚微明,众人便即起程上峰,这山峰远看已甚
    陡峭,待得亲身攀援而上,更是险峻。众人虽身具武功,沿






    途却也休息了两次,才在半山亭中打尖。申牌时分,到了凌
    霄城外,只见城墙高逾三丈,墙头墙垣雪白一片,尽是冰雪。
    石清道:“白师兄,城墙上凝结冰雪,坚如精铁,外人实
    难攻入。”
    白万剑笑道:“敝派在这里建城开派,已有一百七十余年,
    倒不曾有外敌来攻过。只隆冬之际常有饿狼侵袭,却也走不
    进城去。”说到这里,见护城冰沟上的吊桥仍是高高曳起,并
    不放下,不由得心中有气,大声喝道:“今日是谁轮值?不见
    我们回来吗?”
    城头上探出一个头来,说道:“白师伯和众位师伯、师叔
    回来了。我这就禀报去。”白万剑喝道:“玄素庄石庄主夫妇
    大驾光临,快放下吊桥。”那人道:“是,是!”将头缩了进去,
    但隔了良久,仍是不见放下吊桥。
    石清见城外那道冰沟有三丈来阔,不易跃过。寻常城墙
    外都有护城河,此处气候严寒,护城河中河水都结成了冰,但
    这沟挖得极深,沟边滑溜溜地结成一片冰壁,不论人兽,掉
    将下去都是极难上来。
    耿万钟、柯万钧等连声呼喝,命守城弟子赶快开门。白
    万剑见情形颇不寻常,担心城中出了变故,低声道:“众师弟
    小心,说不定侠客岛那二人已先到了。”众人一听,都是吃了
    一惊,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按剑柄。
    便在此时,只听得轧轧声响,吊桥缓缓放下,城中奔出
    一人,身穿白色长袍,一只右袖缚在腰带之中,衣袖内空荡
    荡地,显是缺了一条手臂。这人大声叫道:“原来是石兄、石
    嫂到了,稀客,稀客!”






    石清见是风火神龙封万里亲自出迎,想到他断了一臂,全
    是受了儿子牵连,心下十分抱憾,抢步上前,说道:“封二弟,
    愚兄夫妇带同逆子,向白师伯和你领罪来啦。”说着上前拜倒,
    双膝跪地。他自成名以来,除了见到尊长,从未向同辈朋友
    行过如此大礼,实因封万里受害太甚,情不自禁的拜了下去。
    要知封万里剑术之精,实不在白万剑之下,此刻他断了右臂,
    二十多年的勤学苦练尽付流水,“剑术”二字是再也休提了。
    闵柔见丈夫跪倒,儿子却怔怔的站在一旁,忙在他衣襟
    上一拉,自己在丈夫身旁跪倒。
    石破天心道:“他是石中玉的师父。见了师父,自当磕头。”
    他生怕扮得不像,给封万里看破,跪倒后立即磕头,咚咚有
    声。
    雪山群弟子一路上对他谁也不加理睬,此刻见他大磕响
    头,均想:“你这小子知道命在顷刻,便来磕头求饶,那可没
    这般容易。”
    封万里却道:“石兄、石嫂,这可折杀小弟了!”忙也跪
    倒还礼。
    石清夫妇与封万里站起后,石破天兀自跪在地下。封万
    里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向石清道:“石兄、石嫂,当年恒山聚
    会,屈指已一十二年,二位丰采如昔。小弟虽然僻处边陲,却
    也得知贤伉俪在武林中行侠仗义,威名越来越大,实乃可喜
    可贺。”
    石清道:“愚兄教子无方,些许虚名,又何足道?今日见
    贤弟如此,当真是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封万里哈哈大笑,道:“我辈是道义之交,承蒙两位不弃,






    说得上‘肝胆相照’四字。是你得罪了我也好,是我得罪了
    你也好,难道咱们还能挂在心上吗?两位远来辛苦,快进城
    休息去。”石破天虽然跪在他面前,他眼前只如便没这个人一
    般。
    当下石清和封万里并肩进城。闵柔拉起儿子,眉头双蹙,
    眼见封万里这般神情,嘴里说得漂亮,语气中显是恨意极深,
    并没原宥了儿子的过犯。
    白万剑向侍立在城门边的一名弟子招招手,低声问道:
    “老爷子可好?我出去之后,城里出了甚么事?”那弟子道:
    “老爷子……就是……就是近来脾气大些。师伯去后,城里也
    没出甚么事。只是……只是……”白万剑脸一沉,问道:“只
    是甚么?”
    那弟子吓得打了个突,道:“五天之前,老爷子脾气大发,
    将陆师伯和苏师叔杀了。”白万剑吃了一惊,忙问:“为甚么?”
    那弟子道:“弟子也不知情。前天老爷子又将燕师叔杀了,还
    斩去了杜师伯的一条大腿。”白万剑只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
    暗道:“陆、苏、燕、杜四位师兄弟都是本派好手,父亲平时
    对他们都甚为看重,为甚么陡下毒手?”忙将那弟子拉在一边,
    待闵柔、石清走远,才问:“到底为了甚么事?”
    那弟子道:“弟子确不知情。凌霄城中死了这三位师伯、
    师叔后,大家人心惶惶。前天晚上,张师叔、马师叔不别而
    行,留下书信,说是下山来寻白师伯。天幸白师伯今日归来,
    正好劝劝老爷子。”
    白万剑又问了几句,不得要领,当即快步走进大厅,见






    封万里已陪着石清夫妇在用茶,便道:“两位请宽坐。小弟少
    陪,进内拜见家严,请他老人家出来见客。”封万里皱眉道:
    “师父忽然自前天起身杂恶疾,只怕还须休息几天,才能见客。
    否则他老人家对石兄向来十分尊重,早就出来会见了。”白万
    剑心乱如麻,道:“我这就瞧瞧去。”
    他急步走进内堂,来到父亲的卧室门外,咳嗽一声,说
    道:“爹爹,孩儿回来啦。”
    门帘掀起,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正是白自在的
    妾侍窈娘,她脸色憔悴,说道:“谢天谢地,大少爷这可回来
    啦,咱们正没脚蟹似的,不知道怎么才好。老爷子打大前天
    上忽然神智糊涂了,我……我求神拜佛的毫不效验,大少爷,
    你……你……”说到这里,便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白万剑
    道:“甚么事惹得爹爹生这么大气?”窈娘哭道:“也不知道是
    弟子们说错了甚么话,惹得老爷子大发雷霆,连杀了几个弟
    子。老爷子气得全身发抖,一回进房中,脸上抽筋,口角流
    涎,连话也不会说了,有人说是中风,也不知是不是……”一
    面说,一面呜咽不止。
    白万剑听到“中风”二字,全身犹如浸入了冰水一般,更
    不打话,大叫:“爹爹!”冲进卧室,只见父亲炕前锦帐低垂,
    房中一瓦罐药,正煮得扑扑扑地冒着热气。白万剑又叫:“爹
    爹!”伸手揭开帐子,只见父亲朝里而卧,身子一动也不动,
    竟似呼吸也停了,大惊之下,忙伸手去探他鼻息。
    手指刚伸到他口边,被窝中突然探出一物,喀喇一响,将
    他右手牢牢箝住,竟是一只生满了尖刺的钢夹。白万剑惊叫:
    “爹爹,是我,孩儿回来了。”突然胸腹间同时中了两指,正






    中要穴,再也不能动弹了。
    石清夫妇坐在大厅上喝茶,封万里下首相陪。石破天垂
    手站在父亲身旁。封万里尽问些中原武林中的近事,言谈始
    终不涉正题。
    石清鉴貌辨色,觉得凌霄城中上上下下各人均怀极大隐
    忧,却也不感诧异,心想:“他们得知侠客岛使者即将到来,
    这是雪山派存亡荣辱的大关头,人人休戚相关,自不免忧心
    忡忡。”
    过了良久,始终不见白万剑出来。封万里道:“家师这场
    疾病,起得委实好凶,白师哥想是在侍候汤药。师父内功深
    厚,身子向来清健,这十几年来,连伤风咳嗽也没一次,想
    不到平时不生病,突然染疾,竟是如此厉害,但愿他老人家
    早日痊愈才好。”石清道:“白师伯内功造诣,天下罕有,年
    纪又不甚高,调养几日,定占勿药。贤弟也不须太过担忧。”
    心中却不由得暗喜:“白师伯既然有病,便不能立时处置我孩
    儿,天可怜见,好歹拖得几日,待那张三、李四到来,大伙
    儿拚力一战,咱们玄素庄和雪山派共存亡便是。”
    说话之间,天色渐黑,封万里命人摆下筵席,倒也给石
    破天设了座头。除封万里外,雪山派又有四名弟子相陪。耿
    万钟、柯万钧等新归的弟子却俱不露面。陪客的弟子中有一
    人年岁甚轻,各叫陆万通,口舌便给,不住劝酒,连石破天
    喝干一杯后,也随即给他斟上。
    闵柔喝了三杯,便道:“酒力不胜,请赐饭罢。”陆万通
    道:“石夫人有所不知,敝处地势高峻,气候寒冷,兼之终年






    云雾缭绕,湿气甚重,两位虽然内功深厚,寒气湿气俱不能
    侵,但这参阳玉酒饮之于身子大有补益,通体融合,是凌霄
    城中一日不可或缺之物。两位还请多饮几杯。”说着又给石清
    夫妇及石破天斟上了酒。
    闵柔早觉这酒微辛而甘,参气甚重,听得叫做“参阳玉
    酒”,心想:“他说得客气,说甚么我们内功深厚,不畏寒气
    湿气侵袭,看来不饮这种烈性药酒,于身子还真有害。”于是
    又饮了两杯,突然之间,只觉小腹间热气上冲,跟着胸口间
    便如火烧般热了起来,忙运气按捺,笑道:“封贤弟,这……
    这酒好生厉害!”
    石清却霍地站起,喝道:“这是甚么酒?”
    封万里笑道:“这参阳玉酒,酒性确是厉害些,却还难不
    倒名闻天下的黑白双剑罢?”
    石清厉声道:“你……你……”突然身子摇晃,向桌面俯
    跌下去。闵柔和石破天忙伸手去扶,不料二人同时头晕眼花,
    天旋地转,都摔在石清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醒来,初时还
    如身在睡梦之中,缓缓伸手,想要撑身坐起,突觉双手手腕
    上都扣着一圈冰冷坚硬之物,心中一惊,登时便清醒了,惊
    觉手脚都已戴上了铐镣,眼前却是黑漆一团,不知身在何处。
    忙跳起身来,只跨出两步,砰的一声,额头便撞上了坚硬的
    石壁。
    他定了定神,慢慢移动脚步,伸手触摸四周,发觉处身
    在一间丈许见方的石室之中,地下高低不平,都是巨石。他






    睁大眼睛四下察看,只见左角落里略有微光透入,凝目看去,
    是个不到一尺见方的洞穴,猫儿或可出入,却连小狗也钻不
    进去。他举起手臂,以手铐敲打石壁,四周发出重浊之声,显
    然石壁坚厚异常,难以攻破。
    他倚墙而坐,寻思:“我怎么会到了这里?那些人给我们
    喝的甚么参阳玉酒,定是大有古怪,想是其中有蒙汗药之类,
    是以石庄主也会晕倒,摔跌在酒席之上。看来雪山派的人执
    意要杀石中玉,生怕石庄主夫妇抗拒,因此将我们迷倒了。然
    而他们怎么又不杀我?多半是因白老爷子有病,先将我们监
    禁几日,待他病愈之后,亲自处置。”
    又想:“白老爷子问起之时,我只须说明我是狗杂种,不
    是石中玉,他和我无怨无仇,查明真相后自会放我。但石庄
    主夫妇他却未必肯放,说不定要将他二人关入石牢,待石中
    玉自行投到再放,可就不知要关到何年何月了。石夫人这么
    斯文干净的人,给关在瞧不见天光的石牢之中,气也气死她
    啦。怎么想个法子将她和石庄主救了出去,然后我留着慢慢
    再和白老爷子分说?”
    想到救人,登时发起愁来:“我自己给上了脚镣手铐,还
    得等人来救,怎么能去救人?凌霄城中个个都是雪山派的,又
    有谁能来救我?”
    他双臂一分,运力崩动铁铐,但听得呛啷啷铁链声响个
    不绝,铁铐却纹丝不动,原来手铐和脚镣之间还串连着铁链。
    便在此时,那小洞中突然射进灯光,有人提灯走近,跟
    着洞中塞进一只瓦钵,盛着半钵米饭,饭上铺着几根咸菜,一
    双毛竹筷插在米饭中。石破天顾不得再装哑巴,叫道:“喂,






    喂,我有话跟白老爷子说!”外面那人嘿嘿几声冷笑,洞中射
    进来的灯光渐渐隐去,竟一句话也不说便走了。
    石破天闻到饭香,便即感到十分饥饿,心想:“我在酒筵
    中吃了不少菜,怎么这时候又饿得厉害?只怕我晕去的时候
    着实不短。”捧起瓦钵,拔筷便吃,将半钵白饭连着咸菜吃了
    个干净。
    吃完饭后,将瓦钵放回原处,数次用力挣扎,发觉手足
    上铐镣竟是精钢所铸,虽运起内力,亦无法将之拉得扭曲,反
    而手腕和足踝上都擦破了皮;再去摸索门户,不久便摸到石
    门的缝隙,以肩头推去,石门竟绝不摇晃,也不知有多重实。
    他叹了口气,心想:“只有等人来带我出去,此外再无别法。
    只不知他们可难为了石庄主夫妇没有?”
    既然无法可想,索性也不去多想,靠着石壁,闭眼入睡。
    石牢之中,不知时刻,多半是等了整整一天,才又有人前来
    送饭,只见一只手从洞中伸了进来,把瓦钵拿出洞去。
    石破天脑海中突然间闪过一个念头,待那人又将盛了饭
    菜的瓦钵从洞中塞进来时,疾扑而上,呛啷啷铁链乱响声中
    已抓住了那人右腕。他的擒拿功夫加上深厚内力,这一抓之
    下,纵是武林中的好手也禁受不起,只听那人痛得杀猪也似
    大叫,石破天跟着回扯,已将他整条手臂扯进洞来,喝道:
    “你再喊,便把你手臂扭断了!”
    那人哀求道:“我不叫,你……你放手。”石破天道:“快
    打开门,放我出来。”那人道:“好,你松手,我来开门。”石
    破天道:“我一放手,你便逃走了,不能放。”那人道:“你不
    放手,我怎能去开门?”






    石破天心想此话倒也不错,老是抓住他的手也无用处,但
    好容易抓住了他,总不能轻易放手。灵机一动,道:“将我手
    铐的钥匙丢进来。”那人道:“钥匙?那……那不在我身边。小
    人只是个送饭的伙夫。”
    石破天听他语气有点不尽不实,便将手指紧了紧,道:
    “好,那便将你手腕先扭断了再说。”那人痛得连叫:“哎哟,
    哎哟。”终于当的一声,一条钥匙从洞中丢了进来。这人甚是
    狡猾,将钥匙丢得远远地,石破天要伸手去拾,便非放了他
    的手不可。
    石破天一时没了主意,拉着他手力扯,伸左脚去勾那钥
    匙,虽将那人的手臂尽数拉进洞来,左脚脚尖跟钥匙还是差
    着数尺。那人给扯得疼痛异常,叫道:“你再这么扯,可要把
    我手臂扯断了。”
    石破天尽力伸腿,但手足之间有铁链相系,足尖始终碰
    不到钥匙。他瞧着自己伸出去的那只脚,突然灵机一动,屈
    左腿脱下鞋子,对准了墙壁着地掷出。鞋子在壁上一撞,弹
    将转来,正好带着钥匙一齐回转。石破天一声欢呼,左手拾
    起钥匙,插入右腕手铐匙孔,轻轻一转,喀的一声,手铐便
    即开了。
    他换手又开了左腕手铐,反手便将手铐扣在那人腕上。那
    人惊道:“你……你干甚么?”石破天笑道:“你可以去开门了。”
    将铁链从洞中送出。那人兀自迟疑,石破天抓住铁链一扯,又
    将那人手臂扯进洞来,力气使得大了,将那人扯得脸孔掩上
    石壁,登时鼻血长流。
    那人情知无可抗拒,只得拖着那条呛啷啷直响的铁链,打






    开石门。可是铁链的另一端系在石破天的足镣之上,室门虽
    开,铁链通过一个小洞,缚住了二人,石破天仍是无法出来。
    他扯了扯铁链,道:“把脚镣的钥匙给我。”那人愁眉苦
    脸的道:“我真的没有。小人只是个扫地煮饭的伙夫,有甚么
    钥匙?”石破天道:“好,等我出来了再说。”将那人的手臂又
    扯进洞中,替他打开了手铐。
    那人眼见一得自由,急忙冲过去想顶上石门。石破天身
    子一晃,早已从门中闪出,只见这人一身白袍,形貌精悍,多
    半是雪山派的正式弟子,哪里是甚么扫地煮饭的伙夫。一把
    抓住他后领提起,喝道:“你不开我的脚镣,我把你脑袋在这
    石墙上撞它一百下再说。”说着便将他脑袋在石墙上轻轻一
    撞。那人武功本也不弱,但落在石破天手中,宛如雏鸡入了
    老鹰爪底,竟半分动弹不得,只得又取出钥匙,替他打开脚
    镣。
    石破天喝道:“石庄主和石夫人给你们关在哪里?快领我
    去。”那人道:“雪山派跟玄素庄无怨无仇,早放了石庄主夫
    妇走啦,没关住他们。”
    石破天将信将疑,但见那人的目光不住向甬道彼端的一
    道石门瞧去,心想:“此人定是说谎,多半将石庄主夫妇关在
    那边。”提着他的后领,大踏步走到那石门之前,喝道:“快
    将门打开。”
    那人脸色大变,道:“我……我没钥匙。这里面关的不是
    人,是一头狮子,两只老虎,一开门可不得了。”石破天听说
    里面关的是狮子老虎,大是奇怪,将耳朵贴到石门之上,却
    听不到里面有狮吼虎啸之声。那人道:“你既然出来了,这就






    快快逃走罢,在这里多耽搁,别给人发觉了,又得给抓了起
    来。”
    石破天心想:“你又不是我朋友,为甚么对我这般关心?
    初时我要你打开手铐和石门,你定是不肯,此刻却劝我快逃。
    是了,石庄主夫妇定是给关在这间石室之中。”提起那人身子,
    又将他脑袋在石壁上轻轻一撞,道:“到底开不开?我就是要
    瞧瞧狮子老虎。”
    那人惊道:“里面的狮子老虎可凶狠得紧,好几天没吃东
    西了,一见到人,立刻扑了出来……”石破天急于救人,不
    耐烦听他东拉西扯,提起他身子,头下脚上的用力摇晃,当
    当两声,他身上掉下两枚钥匙。石破天大喜,将那人放在一
    边,拾起钥匙,便去插入石门上的铁锁孔中,喀喀喀的转了
    几下,铁锁便即打开。那人一声“啊哟”,转身便逃。
    石破天心想:“给他逃了出去通风报信,多有未便。”抢
    上去一把抓过,丢入先前监禁自己的那间石室,连那副带着
    长链的足镣手铐也一起投了进去,然后关上石门,上了锁,再
    回到甬道彼端的石门处,探头进内,叫道:“石庄主、石夫人,
    你们在这里吗?”
    他叫了两声,室中没半点声息。石破天将门拉得大开,却
    见里面隔着丈许之处,又有一道石门,心道:“是了,怪不得
    有两枚钥匙。”
    于是取过另一枚钥匙,打开第二道石门,刚将石门拉开
    数寸,叫得一声“石庄主……”,便听得室中有人破口大骂:
    “龟儿子,龟孙子,乌龟王八蛋,我一个个把你们千刀割、万
    刀剐的,叫你们不得好死……”又听得铁链声呛啷啷直响。这






    人骂声语音重浊,噪子嘶哑,与石清清亮的江南口音截然不
    同。
    石破天心道:“石庄主夫妇虽不在这里,但此人既给雪山
    派关着,也不妨救他出来。”便道:“你不用骂了,我来救你
    出去。”
    那人继续骂道:“你是甚么东西?敢来胡说八道欺骗老子?
    我……我把你的狗头颈扭得断断地……”
    石破天微微一笑,心道:“这人脾气好大。给关在这暗无
    天日的石牢之中,也真难怪他生气。”当即闪身进内,说道:
    “你也给戴上了足镣手铐么?”刚问得这句话,黑暗中便听得
    呼的一声,一件沉重的物事向头顶击落。
    石破天闪身向左,避开了这一击,立足未定,后心要穴
    已被一把抓住,跟着一条粗大的手臂扼了他咽喉,用力收紧。
    这人力道凌厉之极,石破天登时便觉呼吸维艰,耳中嗡嗡嗡
    直响,却又隐隐听得那人在“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
    石破天好意救人,万料不到对方竟会出手加害,在这黑
    囚牢中陡逢如此厉害的高手,一着先机既失,立时便为所制,
    暗叫:“这一下可死了!”无可奈何之中,只有运气于颈,与
    对方手臂硬挺。虽然喉头肌肉柔软,决不及手臂的劲力,但
    他内力浑厚之极,猛力挺出,竟将那人的手臂推开了几分。他
    急速吸了口气,待那人手臂再度收紧,他右手已反将上来,一
    把格开,身子向外窜出,说道:“我是想救你出去啊,干么对
    我动粗?”
    那人“咦”的一声,甚是惊异,道:“你……你是谁?内
    力可不弱。”向石破天呆呆瞪视,过了半晌,又是“咦”的一






    声,喝道:“臭小子,你是谁?”
    石破天道:“我……我……”一时不知该当自承是“狗杂
    种”,还是继续冒充石中玉。那人怒道:“你自然是你,难道
    没名没姓么?”石破天道:“我把你先救了出去,别的慢慢再
    说不迟。”那人嘿嘿冷笑,说道:“你救我?嘿嘿,那岂不笑
    掉了天下人的下巴。我是何人也?你是甚么东西?凭你一点
    点三脚猫的本领,也能救我?”
    这时两道石门都打开了一半,日光透将进来,只见那人
    满脸花白胡子,身材魁梧,背脊微弓,倒似这间小小石室装
    不下他这个大身子似的,眼光耀如闪电,威猛无俦。
    石破天见他目光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心下不禁发毛:
    “适才那雪山弟子说这里关着狮子老虎,这人的模样倒真像是
    头猛兽。”不敢再和他多说甚么,只道:“我去找钥匙来,给
    你打开足镣手铐。”
    那人怒道:“谁要你来讨好?我是自愿留在这里静修,否
    则的话,天下焉能有人关得我住?你这小子没带眼睛,还道
    我是给人关在这里的,是不是?嘿嘿,爷爷今天若不是脾气
    挺好,单凭这一句话,我将你斩成十七八段。”双手摇晃,将
    铁链摇得当当直响,道:“爷爷只消性起,一下子就将这铁链
    崩断了。这些足镣手铐,在我眼中只不过是豆腐一般。”
    石破天不大相信,寻思:“这人神情说话倒似是个疯子。
    他既不愿我相救,倘若我硬要给他打开铐镣,他反会打我。他
    武功甚高,我斗他不过,还是去救石庄主、石夫人要紧。”便
    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去了。”
    那人怒道:“滚你妈的臭鸭蛋,爷爷纵横天下,从未遇过






    敌手,要你这小子来救我?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
    大唐……”
    石破天道:“得罪,得罪,对不住。”轻轻带上两道石门,
    沿着甬道走了出去。
    甬道甚长,转了个弯,又行十余丈才到尽头,只见左右
    各有一门。他推了推左边那门,牢牢关着,推右边那门时,却
    是应手而开,进门后是间小厅,进厅中没行得几步,便听得
    左首传来兵刃相交之声,乒乒乓乓的斗得甚是激烈。
    石破天心道:“原来石庄主兀自在和人相斗。”忙循声而
    前。
    斗声从左首传来,一时却找不到门户,他系念石清、闵
    柔的安危,眼见左首的板壁并不甚厚,肩头撞去,板壁立破,
    兵刃声登时大盛,眼前也是一间小小厅堂,四个白衣汉子各
    使长剑,正在围攻两个女子。
    石破天一见这两个女子,情不自禁的大声叫道:“师父,
    阿绣!”
    那二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绣。
    史婆婆手持单刀,阿绣挥舞长剑,但见她二人头发散乱,
    每人身上都已带了几处伤,血溅衣襟,情势十分危殆。二人
    听得石破天的叫声,但四名汉子攻得甚紧,剑法凌厉,竟无
    暇转头来看。但听得阿绣一声惊呼,肩头中了一剑。
    石破天不及多想,疾扑而上,向那急攻阿绣的中年人背
    心抓去。那人斜身闪开,回了一剑。石破天左掌拍出,劲风
    到处,将那人长剑激开,右手发掌攻向另一个老者。






    那老者后发先至,剑尖已刺向他小腹,剑招迅捷无伦。幸
    好石破天当日曾由史婆婆指点过雪山派剑法的精要,知道这
    一招“岭上双梅”虽是一招,却是两刺,一剑刺出后跟着又
    再刺一剑,当即小腹一缩,避开了第一剑,立即左手掠下,伸
    中指弹出。那老者的第二剑恰好于此时刺到,便如长剑伸过
    去凑他手指一般,铮的一声响,剑刃断为两截。那老者只震
    得半身酸麻,连半截剑也拿捏不住,撒手丢下,立时纵身跃
    开,已吓得脸色大变。
    石破天左手探出,抓住了攻向阿绣的一人后腰,提将起
    来,挥向另一人的长剑。那人大惊,急忙缩剑,石破天乘势
    出掌,正中他胸膛。那人登登登连退三步,身子晃了几下,终
    于坐倒。
    石破天将手中的汉子向第四人掷出,去势奇急。那人正
    与史婆婆拚斗,待要闪避,却已不及,被飞来那人重重撞中,
    两人都口喷鲜血,登时都晕了过去。
    四名白衣汉子被石破天于顷刻之间打得一败涂地,其中
    只那老者并未受伤,眼见石破天这等神威,已惊得心胆俱裂,
    说道:“你……你……”突然纵身急奔,意欲夺门而出。史婆
    婆叫道:“别放他走了!”石破天左腿横扫,正中那老者下盘。
    那老者两腿膝盖关节一齐震脱,摔在地下。
    史婆婆笑道:“好徒儿,我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果然了
    得!”阿绣脸色苍白,按住了肩头创口,一双妙目凝视着石破
    天,目光中掩不住喜悦无限。
    石破天道:“师父,阿绣,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们。”史
    婆婆匆匆替阿绣包扎创口,跟着阿绣撕下自己裙边,给婆婆






    包扎剑伤。幸好二人剑伤均不甚重,并无大碍。石破天又道:
    “在紫烟岛上找不到你们,我日夜想念,今日重会,那真好……
    最好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阿绣苍白的脸上突然堆起满脸红晕,低下头去。他知石
    破天性子淳朴,不善言词,这几句话真是发自肺腑,虽然当
    着婆婆之面吐露真情,未免令人腼腆,但心中实是欢喜不胜。
    史婆婆嘿嘿一笑,说道:“你若能立下大功,这件事也未
    始不能办到,就算是婆婆亲口许给你好了。”阿绣的头垂得更
    低,羞得耳根子也都红了。
    石破天却尚未知道这便是史婆婆许婚,问道:“师父许甚
    么?”史婆婆笑道:“我把这孙女儿给了你做老婆,你要不要?
    想不想?喜不喜欢?”石破天又惊又喜,道:“我……我……
    我自然要,自然想得很,喜欢得很……”史婆婆道:“不过,
    你先得出力立一件大功劳。雪山派中发生了重大内变,咱们
    先得去救一个人。”石破天道:“是啊,我正要去救石庄主和
    石夫人,咱们快去寻找。”他一想到石清、闵柔身处险地,登
    时便心急如焚。
    史婆婆道:“石清夫妇也到了凌霄城中吗?咱们平了内乱,
    石清夫妇的事稀松平常。阿绣,先将这四人宰了罢?”
    阿绣提起长剑,只见那老者和倚在墙壁上那人的目光之
    中,都露出乞怜之色,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她得祖母许婚,
    心中正自喜悦不胜,殊无杀人之意,说道:“婆婆,这几人不
    是主谋,不如暂且饶下,待审问明白,再杀不迟。”
    史婆婆哼了一声,道:“快走,快走,别耽误了大事。”当
    即拔步而出。阿绣和石破天跟在后面。






    史婆婆穿堂过户,走得极快,每遇有人,她缩在门后或
    屋角中避过,似乎对各处房舍门户十分熟悉。
    石破天和阿绣并肩而行,低声问道:“师父要我立甚么大
    功劳?去救谁?”阿绣正要回答,只听得脚步声响,迎面走来
    五六人。史婆婆忙向柱子后一缩,阿绣拉着石破天的衣袖,躲
    入了门后。
    只听得那几人边行边谈,一个道:“大伙儿齐心合力,将
    老疯子关了起来,这才松了口气。这几天哪,我当真是一口
    饭也吃不下,只睡得片刻,就吓得从梦中醒了过来。”另一人
    道:“不将老疯子杀了,终究是天大的后患。齐师伯却一直犹
    豫不决,我看这件事说不定要糟。”又一人粗声粗气的道:
    “一不做,二不休,咱们索性连齐师伯一起干了。”一人低声
    喝道:“噤声!怎么这种话也大声嚷嚷的?要是给老齐门下那
    些家伙听见了,咱们还没干了他,你的脑袋只怕先搬了家。”
    那粗声之人似是心下不服,说道:“咱们和老齐门下斗上一斗,
    未必便输。”嗓门却已放低了许多。
    这伙人渐行渐远,石破天和阿绣挤在门后,身子相贴,只
    觉阿绣在微微发抖,低声问道:“阿绣,你害怕么?”阿绣道:
    “我……我确是害怕。他们人多,咱们只怕斗不过。”
    史婆婆从柱后闪身出来,低声道:“快走。”弓着身子,向
    前疾趋。石破天和阿绣跟随在后,穿过院子,绕过一道长廊,
    来到一座大花园中。园中满地是雪,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
    通向园中一座暖厅。
    史婆婆纵身窜到一株树后,在地下抓起一把雪,向暖厅
    外投去,拍的一声,雪团落地,厅侧左右便各有一人挺剑奔






    过来查看。史婆婆僵立不动,待那二人行近,手中单刀刷刷
    两刀砍出,去势奇急,两人颈口中刀,割断了咽喉,哼也没
    哼一声,便即毙命。
    石破天初次见到史婆婆杀人,见她出手狠辣之极,这招
    刀法史婆婆也曾教过,叫作“赤焰暴长”,自己早已会使,只
    是从没想到这一招杀起人来竟然如此干净爽脆,不由得心中
    怦怦而跳。待他心神宁定,史婆婆已将两具尸身拖入假山背
    后,悄没声的走到暖厅之外,附耳长窗,倾听厅内动静。石
    破天和阿绣并肩走近厅去,只听得厅内有两人在激烈争辩,声
    音虽不甚响,但二人语气显然都是十分愤怒。
    只听得一人道:“缚虎容易纵虎难,这句老话你总听见过
    的。这件事大伙儿豁出性命不要,已经做下来了。常言道得
    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这般婆婆妈妈的,要是给
    老疯子逃了出来,咱们人人死无葬身之地。”
    石破天寻思:“他们老是说‘老疯子’甚么的,莫非便是
    石牢中的老人?那人古古怪怪的,我要救他出来,他偏不肯,
    只怕真是个疯子。这老人武功果然十分厉害,难怪大家对他
    都这般惧怕。”
    只听另一人道:“老疯子已身入兽牢,便有通天本事,也
    决计逃不出来。咱们此刻要杀他,自是容易不过,只须不给
    他送饭,过得十天八天,还不饿死了他?可是若要人不知,除
    非己莫为。江湖上人言可畏,这种犯上逆行的罪名,你廖师
    弟固然不在乎,大伙儿的脸却往哪里搁去?雪山派总不成就
    此毁了?”
    那姓廖的冷笑道:“你既怕担当犯上逆行的罪名,当初又






    怎地带头来干?现今事情已经做下来了,却又想假撇清,天
    下哪有这等便宜事?齐师哥,你的用心小弟岂有不知?大家
    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想装伪君子,假道学,又骗得过谁了?”
    那姓齐的道:“我又有甚么用心了?廖师弟说话,当真是言中
    有刺,骨头太多。”那姓廖的道:“甚么是言中有刺,骨头太
    多?齐师哥,你只不过假装好人,想将这逆谋大罪推在我头
    上,一箭双雕,自己好安安稳稳的坐上大位。”说到这里,声
    音渐渐提高。
    那姓齐的道:“笑话,笑话!我有甚么资格坐上大位,照
    次序挨下来,上面还有成师哥呢,却也轮不到我。”另一个苍
    老的声音插口道:“你们争你们的,可别将我牵扯在内。”那
    姓廖的道:“成师哥,你是老实人,齐师哥只不过拿你当作挡
    箭牌,炮架子。你得想清楚些,当了傀儡,自己还是睡在鼓
    里。”
    石破天听得厅中呼吸之声,人数着实不少,当下伸指醮
    唾沫湿了窗纸,轻轻刺破一孔,张目往内瞧时,只见坐的站
    的竟不下二三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身穿白袍,一
    色雪山派弟子打扮。
    大厅上朝外摆着五张太师椅,中间一张空着,两旁两张
    坐着四人。听得那三人兀自争辩不休,从语音之中,得知左
    首坐的是成、廖二人,右首那人姓齐,另一人面容清癯,愁
    眉苦脸的,神色十分难看。这时那姓廖的道:“梁师弟,你自
    始至终不发一言,到底打的是甚么主意?”这梁姓的汉子叹了
    口气,摇摇头,又叹了口气,仍是没说话。
    那姓齐的道:“梁师弟不说话,自是对这件事不以为然






    了。”那姓廖的怒道:“你不是梁师弟肚里蛔虫,怎知他不以
    为然?这件事是咱四人齐心合力干的,大丈夫既然干了,却
    又畏首畏尾,算是甚么英雄好汉?”那姓齐的冷冷的道:“大
    伙儿贪生怕死,才干下了这件事来,又怎说得上英雄好汉?这
    叫做事出无奈,铤而走险。”那姓廖的大声道:“万里,你倒
    说说看,此事怎么办?”
    人群中走出一人,正是那断了一臂的风火神龙封万里,躬
    身说道:“弟子无用,没能够周旋此事,致生大祸,已是罪该
    万死,如何还敢再起弑逆之心?弟子赞同齐师叔的主意,万
    万不能对他再下毒手。”
    那姓廖的厉声道:“那么中原回来的这些长门弟子,又怎
    生处置?”封万里道:“师叔若准弟子多口,那么依弟子之见,
    须当都监禁起来,大家慢慢再想主意。”那姓廖的冷笑道:
    “嘿嘿,那又何必慢慢再想主意?你们的主意早就想好了,以
    为我不知道吗?”封万里道:“请问廖师叔这话,是甚么意思?”
    那姓廖的道:“你们长门弟子人多势众,武功又高,这掌
    门之位,自然不肯落在别支手上。你便是想将弑逆的罪名往
    我头上一推,将我四支的弟子杀得干干净净,那就天下太平,
    自己却又心安理得。哼哼,打的好如意算盘!”突然提高嗓子
    叫道:“凡是长门弟子,个个都是祸胎。咱们今日一不做,二
    不休,斩草除根,大家一齐动手,将长门一支都给宰了!”说
    着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顷刻之间,大厅中众人奔跃来去,二三十人各拔长剑,站
    在封万里身周,另有六七十人也是手执长剑,围在这些人之
    外。






    石破天寻思:“看来封师傅他们寡不敌众,不知我该不该
    出手相助?”
    封万里大叫:“成师叔、齐师叔、梁师叔,你们由得廖师
    叔横行么?他四支杀尽了长门弟子,就轮到你们二支、三支、
    五支了。”
    那姓廖的喝道:“动手!”身子扑出,挺剑便往封万里胸
    口刺去。封万里左手拔剑,挡开来剑。只听得当的一声响,跟
    着嗤的一下,封万里右手衣袖已被削去了一大截。
    封万里与白万剑齐名,本是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数一数
    二的人物,剑术之精,尚在成、齐、廖、梁四个师叔之上,可
    是他右臂已失,左手使剑究属不便。那姓廖的一剑疾刺,他
    虽然挡开,但姓廖的跟着变招横削,封万里明知对方剑招来
    路,手中长剑却是不听使唤,幸好右臂早去,只给削去了一
    截衣袖。那姓廖的一招得手,二招继出。封万里身旁两柄剑
    递上,双双将他来剑格开。
    那姓廖的喝道:“还不动手?”四支中的六七十名弟子齐
    声呐喊,挺剑攻上。长门弟子分头接战,都是以一敌二或是
    敌三。白光闪耀,叮当乒乓之声大作,雪山派的议事大厅登
    时变成了战场。
    那姓廖的跃出战团,只见二支、三支、五支的众弟子都
    是倚墙而立,按剑旁观,他心念一动之际,已明其理,狂怒
    大叫:“老二、老三、老五,你们心肠好毒,想来捡现成便宜,
    哼哼,莫发清秋大梦!”他红了双眼,挺剑向那姓齐的刺去。
    两人长剑挥舞,剧斗起来。那姓廖的剑术显比那姓齐的为佳,
    拆到十余招后,姓齐的连连后退。






    姓梁的五师弟仗剑而出,说道:“老四,有话好说,自己
    师兄弟这般动蛮,那成甚么样子?”挥剑将那姓廖的长剑挡开。
    齐老三见到便宜,中宫直进,疾刺姓廖的小腹,这一剑竟欲
    制他死命,下手丝毫不留余地。
    那姓廖的长剑给五师弟粘住了,成为比拚内力的局面,三
    师兄这一剑刺到,如何再能挡架?那姓成的二师兄突然举剑
    向姓齐的背心刺去,叹道:“唉,罪过,罪过!”那姓齐的急
    图自救,忙回剑挡架。
    二支、三支、五支的众门人见师父们已打成一团,都纷
    纷上前助阵。片刻之间,大厅中便鲜血四溅,断肢折足,惨
    呼之声四起。
    阿绣拉着石破天右手,颤声道:“大哥,我……我怕!”石
    破天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为甚么打架?”这时大厅中
    人人自顾不暇,他二人在窗外说话,也已无人再加理会了。
    史婆婆冷笑道:“好,好,打得好,一个个都死得干干净
    净,才合我心意。”






    十七自大成狂
    这二三百人群相斗殴,都是穿一色衣服,使一般兵刃,谁
    友谁敌,倒也不易分辨。本来四支和长门斗,三支和四支斗,
    二支和五支斗,到得后来,本支师兄弟间素有嫌隙的,乘着
    这个机会,或明攻,或暗袭,也都厮杀起来,局面混乱已极。
    忽听得砰嘭一声响,两扇厅门脱钮飞出,一人朗声说道:
    “侠客岛赏善罚恶使者,前来拜见雪山派掌门人!”语音清朗,
    竟将数百人大呼酣战之声也压了下去。
    众人都大吃一惊,有人便即罢手停斗,跃在一旁。渐渐
    罢斗之人愈来愈多,过不片刻,人人都退向墙边,目光齐望
    厅门,大厅中除了伤者的呻吟之外,更无别般声息。又过片
    刻,连身受重伤之人也都住口止唤,瞧向厅门。
    厅门口并肩站着二人,一胖一瘦。石破天见是张三、李
    四到了,险些儿尖声呼叫,但随即想起自己假扮石中玉,不
    能在此刻表露身分。
    张三笑嘻嘻地道:“难怪雪山派武功驰名天下,为别派所
    不及。原来贵派同门习练武功之时,竟然是真砍真杀。如此
    认真,嘿嘿,难得,难得!佩服,佩服!”
    那姓廖的名叫廖自砺,踏上一步,说道:“尊驾二位便是
    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使者么?”






    张三道:“正是。不知哪位是雪山派掌门人?我们奉侠客
    岛岛主之命,手持铜牌前来,邀请贵派掌门人赴敝岛相叙,喝
    一碗腊八粥。”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两块铜牌,转头向李四道:
    “听说雪山派掌门人是威德先生白老爷子,这里的人,似乎都
    不像啊。”李四摇头道:“我瞧着也不像。”
    廖自砺道:“姓白的早已经死了,新的掌门人……”他一
    言未毕,封万里接口骂道:“放屁!威德先生并没死,不过
    ……”廖自砺怒道:“你对师叔说话,是这等模样么?”封万
    里道:“你这种人,也配做师叔!”
    廖自砺长剑直指,便向他刺去。封万里举剑挡开,退了
    一步。廖自砺杀得红了双眼,仗剑直上。一名长门弟子上前
    招架。跟着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纷纷挥剑,又杀成一团。
    雪山派这场大变,关涉重大,成、齐、廖、梁四个师兄
    弟互相牵制,互相嫉妒,长门处境虽甚不利,实力却也殊不
    可侮,因此虽有赏善罚恶使者在场,但本支面临生死存亡的
    大关头,各人竟不放松半步,均盼先在内争中占了上风,再
    来处理铜牌邀宴之事。
    张三笑道:“各位专心研习剑法,发扬武学,原是大大的
    美事,但来日方长,却也不争这片刻。雪山派掌门人到底是
    哪一位?”说着缓步上前,双手伸出,乱抓乱拿,只听得呛啷
    啷响声不绝,七八柄长剑都已投在地下。成、齐、廖、梁四
    人以及封万里与几名二代弟子手中的长剑,不知如何竟都给
    他夺下,抛掷在地。各人只感到胳臂一震,兵刃便已离手。
    这一来,厅上众人无不骇然失色,才知来人武功之高,实
    是匪夷所思。各人登时忘却了内争,记起武林中所盛传赏善






    罚恶使者所到之处、整个门派尽遭屠灭的种种故事,不自禁
    的都觉全身毛管竖立,好些人更牙齿相击,身子发抖。
    先前各人均想凌霄城偏处西域,极少与中土武林人士往
    还,这邀宴铜牌未见得会送上雪山派来;而善恶二使的武功
    只是得诸传闻,多半言过其实,未必真有这等厉害;再则雪
    山派有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大树遮荫,便有天大的祸事,也
    自有他挺身抵挡,因此于这件事谁也没有在意。岂知突然之
    间,预想不会来的人终究来了,所显示的武功只有比传闻的
    更高,而遮荫的大树又偏偏给自己砍倒了。过去三十年中,所
    有前赴侠客岛的掌门人,没一人能活着回来,此时谁做了雪
    山派掌门人,便等如是自杀一般。
    还在片刻之前,五支互争雄长,均盼由本支首脑出任掌
    门。五支由勾心斗角的暗斗,进而为挥剑砍杀的明争,蓦地
    里情势急转直下,封、成、齐、廖、梁五人一怔之间,不约
    而同的伸手指出,说道:“是他!他是掌门人!”
    霎时之间,大厅中寂静无声。
    僵持片刻,廖自砌道:“三师哥年纪最大,顺理成章,自
    当接任本派掌门。”齐自勉道:“年纪大有甚么用?廖师弟武
    功既高,门下又是人才济济,这次行事,以你出力最多。要
    是廖师弟不做掌门,就算旁人做了,这位子也决计坐不稳。”
    梁自进冷冷的道:“本门掌门人本来是大师兄,大师兄不做,
    当然是二师兄做,那有甚么可争的?”成自学道:“咱四人中
    论到足智多谋,还推五师弟。我赞成由五师弟来担当大任。须
    知今日之事,乃是斗智不斗力。”廖自砺道:“掌门人本来是
    长门一支,齐师哥既然不肯做,那么由长门中的封师侄接任,






    大伙儿也无异言,至少我姓廖的大表赞成。”封万里道:“刚
    才有人大声叱喝,要将长门一支的弟子尽数杀了,不知是谁
    放的狗屁?”廖自砺双眉陡竖,待要怒骂,但转念一想,强自
    忍耐,说道:“事到临头,临阵退缩,未免也太无耻。”
    五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推举别人出任掌门。
    张三笑吟吟的听着,不发一言。李四却耐不住了,喝道:
    “到底哪一个是掌门人?你们这般的吵下去,再吵十天半月也
    不会有结果,我们可不能多等。”
    梁自进道:“成师哥,你快答应吧,别要惹出祸事来,都
    是你一个人连累了大家。”成自学怒道:“为甚么是我牵累了
    大家,却不是你?”五人又是吵嚷不休。
    张三笑道:“我倒有个主意在此。你们五位以武功决胜败,
    谁的功夫最强,谁便是雪山派掌门。”五人面面相觑,你瞧我
    一眼,我瞧你一眼,均不接嘴。
    张三又道:“适才我二人进来之时,你们五位正在动手厮
    杀,猜想一来是研讨武功,二来是凭强弱定掌门。我二人进
    来得快了,打断了列位的雅兴。这样罢,你们接着打下去,不
    到一个时辰,胜败必分。否则的话,我这个兄弟性子最急,一
    个时辰中办不完这件事,他只怕要将雪山派尽数诛灭了。那
    时谁也做不成掌门,反而不美。一、二、三!这就动手罢!”
    刷的一声,廖自砺第一个拔出剑来。
    张三忽道:“站在窗外偷瞧的,想必也都是雪山派的人了,
    一起都请进来罢!既是凭武功强弱以定掌门,那就不分辈份
    大小,人人都可出手。”袍袖向后拂出,砰的一声响,两扇长
    窗为他袖风所激,直飞了出去。






    史婆婆道:“进去罢!”左手拉着阿绣,右手拉着石破天,
    三人并肩走进厅去。
    厅上众人一见,无不变色。成、齐、廖、梁四人各执兵
    刃,将史婆婆等三人围住了。史婆婆只是嘿嘿冷笑,并不作
    声。封万里却上前躬身行礼,颤声道:“参……参……参见师
    ……师……娘!”
    石破天心中一惊:“怎么我师父是他的师娘?”史婆婆双
    眼向天,浑不理睬。
    张三笑道:“很好,很好!这位冒充长乐帮主的小朋友,
    却回到雪山派来啦!二弟,你瞧这家伙跟咱们三弟可真有多
    像!”李四点头道:“就是有点儿油腔滑调,贼头狗脑!哪里
    有漂亮妞儿,他就往哪里钻。”
    石破天心道:“大哥、二哥也当我是石中玉。我只要不说
    话,他们便认我不出。”
    张三说道:“原来这位婆婆是白老夫人,多有失敬。你的
    师弟们看上了白老爷子的掌门之位,正在较量武功,争夺大
    位,好罢!大伙儿这便开始!”
    史婆婆满脸鄙夷之色,携着石破天和阿绣两人,昂首而
    前。成自学等四人不敢阻拦,眼睁睁瞧着她往太师椅中一坐。
    李四喝道:“你们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成自学道:“不错!”举剑向梁自进刺去。梁自进挥剑挡
    开,脚下踉跄,站立不定,说道:“成师哥剑底留情,小弟不
    是你对手!”这边廖自砺和齐自勉也作对儿斗了起来。
    四人只拆得十余招,旁观的人无不暗暗摇头,但见四人
    剑招中漏洞百出,发招不是全无准头,便是有气没力,哪有






    半点雪山派第一代名手的风范?便是只学过一两年剑法的少
    年,只怕也比他们强上几分。显而易见,这四人此刻不是
    “争胜”,而是在“争败”,人人不肯做雪山派掌门,只是事出
    无奈,勉强出手,只盼输在对方剑下。
    可是既然人同此心,那就谁也不易落败。梁自进身子一
    斜,向成自学的剑尖撞将过去。成自学叫声:“啊哟!”左膝
    突然软倒,剑尖拄向地下。廖自砺挺剑刺向齐自勉,但见对
    方不闪不避,呆若木鸡,这一剑便要刺入他的肩头,忙回剑
    转身,将背心要害卖给对方。
    张三哈哈大笑,说道:“老二,咱二人足迹遍天下,这般
    精采的比武,今日却是破题儿第一遭得见,当真是大开眼界。
    难怪雪山派武功独步当世,果然是与众不同。”
    史婆婆厉声喝道:“万里,你把掌门人和长门弟子都关在
    哪里?快去放出来!”
    封万里颤声道:“是……是廖师叔关的,弟子确实不知。”
    史婆婆道:“你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不快去放了出来,我立
    时便将你毙了!”封万里道:“是,是,弟子这就立刻去找。”
    说着转身便欲出厅。
    张三笑道:“且慢!阁下也是雪山掌门的继承人,岂可贸
    然出去?你!你!你!你!”连指四名雪山弟子,说道:“你
    们四人,去把监禁着的众人都带到这里来,少了一个,你们
    的脑袋便像这样。”右手一探,向厅中木柱抓去,柱子上登时
    出现一个大洞,只见他手指缝中木屑纷纷而落。
    那四名雪山弟子不由自主的都打了个寒战,只见张三的
    目光射向自己脑袋,右手五指抖动,像是要向自己头上抓一






    把似的,当即喏喏连声,走出厅去。
    这时成、齐、廖、梁四人兀自在你一剑、我一剑的假斗
    不休。四人听了张三的讥嘲,都已不敢在招数上故露破绽,因
    此内劲固然惟恐不弱,姿式却是只怕不狠,厉声吆喝之余,再
    辅以咬牙切齿,横眉怒目,他四人先前真是性命相拚,神情
    也没这般凶神恶煞般狰狞可怖。只见剑去如风,招招落空,掌
    来似电,轻软胜绵。
    史婆婆越看越恼,喝道:“这些鬼把式,也算是雪山派的
    武功吗?凌霄城的脸面可给你们丢得干干净净了。”转头向石
    破天道:“徒儿,拿了这把刀去,将他们每一个的手臂都砍一
    条下来。”
    石破天在张三、李四面前不敢开口说话,只得接过单刀,
    向成自学一指,挥刀砍去。
    成自学听得史婆婆叫人砍自己的臂膀,这可不是闹着玩
    的,眼见他单刀砍到,忙挥剑挡开,这一剑守中含攻,凝重
    狠辣,不知不觉显出了雪山剑法的真功夫来。
    张三喝采道:“这一剑才像个样子。”
    石破天心念一动:“大哥二哥知道我内力不错,倘若我凭
    内力取胜,他们便认出我是狗杂种了。我既冒充石中玉,便
    只有使雪山剑法。”当下挥刀斜刺,使一招雪山剑法的“暗香
    疏影”。成自学见他招数平平,心下不再忌惮,运剑封住了要
    害,数招之后,引得他一刀刺向自己左腿,假装封挡不及,
    “啊哟”一声,刀尖已在他腿上划了一道口子。成自学投剑于
    地,凄然叹道:“英雄出在少年,老头子是不中用的了。”
    梁自进挥剑向石破天肩头削下,喝道:“你这小子无法无






    天,连师叔祖也敢伤害!”他对石破天所使剑法自是了然于胸,
    数招之间,便引得他以一招“黄沙莽莽”在自己左臂轻轻掠
    过,登时跌出三步,左膝跪地,大叫:“不得了,不得了,这
    条手臂险些给这小子砍下来了。”跟着齐自勉和廖自砺双战石
    破天,各使巧招,让他刀锋在自己身上划破一些皮肉,双双
    认输退下。一个连连摇头,黯然神伤;一个暴跳如雷,破口
    大骂。
    史婆婆厉声道:“你们输给了这孩儿,那是甘心奉他为掌
    门了?”
    成、齐、廖、梁四人一般心思:“奉他为掌门,只不过是
    送他上侠客岛去做替死鬼,有何不可?”成自学道:“两位使
    者先生定下规矩,要我们各凭武功争夺掌门。我艺不如人,以
    大事小,那也是无法可想。”齐、廖、梁三人随声附和。
    史婆婆道:“你们服是不服?”四人齐声道:“口服心服,
    更无异言。”心中却想:“待这两个恶人走后。凌霄城中还不
    是我们的天下?谅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小鬼有何作为?”史婆婆
    道:“那么怎不参拜新任雪山派掌门?”想到金乌派开山大弟
    子居然做了雪山派掌门人,心中乐不可支,一时却没想到,此
    举不免要令这位金乌派大弟子兼雪山派掌门人小命不保。
    忽然厅外有人厉声喝道:“谁是新任雪山派掌门?”正是
    白万剑的声音,跟着铁链呛啷声响,走进数十人来。这些人
    手足都锁在镣铐之中,白万剑当先,其后是耿万钟、柯万钧、
    王万仞、呼延万善、闻万夫、汪万翼、花万紫等一干新自中
    原归来的长门弟子。
    白万剑一见史婆婆,叫道:“妈,你回来了!”声音中充






    满惊喜之情。
    石破天先前听封万里叫史婆婆为师娘,已隐约料到她是
    白自在的夫人,此刻听白万剑呼她为娘,自是更无疑惑,只
    是好生奇怪:“我师父既是雪山派掌门人的夫人,为甚么要另
    创金乌派,又口口声声说金乌派武功是雪山派的克星?”
    阿绣奔到白万剑身前,叫道:“爹爹!”
    史婆婆既是白万剑的母亲,阿绣自是白万剑的女儿了,可
    是她这一声“爹爹”,还是让石破天大吃了一惊。
    白万剑大喜,颤声道:“阿绣,你……你……没死?”
    史婆婆冷冷的道:“她自然没死!难道都像你这般脓包鼻
    涕虫?亏你还有脸叫我一声妈!我生了你这混蛋,恨不得一
    头撞死了干净!老子给人家关了起来,自己身上叮叮当当的
    戴上这一大堆废铜烂铁,臭美啦,是不是?甚么‘气寒西
    北’?你是‘气死西北’!他妈的甚么雪山派,戴上手铐脚镣,
    是雪山派甚么高明武功啊?老的是混蛋,小的也是混蛋,他
    妈的师弟、徒弟、徒子、徒孙,一古脑儿都是混蛋,乘早给
    我改名作混蛋派是正经!”
    白万剑等她骂了一阵,才道:“妈,孩儿和众师弟并非武
    功不敌,为人所擒,乃是这些反贼暗使奸计。他……”手指
    廖自砺,气愤愤的道:“这家伙扮作了爹爹,在被窝中暗藏机
    关,孩儿这才失手……”史婆婆怒斥:“你这小混蛋更加不成
    话了,认错了旁人,倒也罢了,连自己爹爹也都认错,还算
    是人么?”
    石破天心想:“认错爹爹,也不算希奇。石庄主、石夫人
    就认错我是他们的儿子,连带我也认错了爹爹。唉,不知我






    的爹爹到底是谁。”
    白万剑自幼给母亲打骂惯了,此刻给她当众大骂,虽感
    羞愧,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只是记挂着父亲的安危,问道:
    “妈,爹爹可平安么?”史婆婆怒道:“老混蛋是活是死,你小
    混蛋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老混蛋活在世上丢人现眼,让
    师弟和徒弟们给关了起来,还不如早早死了的好!”白万剑听
    了,知道父亲只是给本门叛徒监禁了,性命却是无碍,心中
    登时大慰,道:“谢天谢地,爹爹平安!”
    史婆婆骂道:“平安个屁!”她口中怒骂,心中却也着实
    关怀,向成自学等道:“你们把大师兄关在哪里?怎么还不放
    他出来?”成自学道:“大师兄脾气大得紧,谁也不敢走近一
    步,一近身他便要杀人。”史婆婆脸上掠过一丝喜色,道:
    “好,好,好!这老混蛋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骄傲狂妄,不
    可一世,让他多受些折磨,也是应得之报。”
    李四听她怒骂不休,于是插口道:“到底哪一个是混蛋派
    的掌门人?”
    史婆婆霍地站起,踏上两步,戟指喝道:“‘混蛋派’”三
    字,岂是你这个混蛋说得的?我自骂我老公、儿子,你是甚
    么东西,胆敢出言辱我雪山派?你武功高强,不妨一掌把老
    身打死了,要在我面前骂人,却是不能!”
    旁人听到她如此对李四疾言厉色的喝骂,无不手心中捏
    了一把冷汗,均知李四若是一怒出手,史婆婆万无幸理。石
    破天晃身挡于史婆婆之前,倘若李四出手伤他,便代为挡架。
    白万剑苦于手足失却自由,只暗暗叫苦。哪知李四只笑一笑,
    说道:“好罢!是我失言,这里谢过,请白老夫人谢罪!那么






    雪山派的掌门人到底是哪一位?”
    史婆婆向石破天一指,说道:“这少年已打败了成、齐、
    廖、梁四个叛徒,他们奉他为雪山派掌门,有哪一个不服?”
    白万剑大声道:“孩儿不服,要和他比划!”
    史婆婆道:“好,把各人的铐镣开了!”
    成、齐、廖、梁四人面面相觑,均想:“若将长门弟子放
    了出来,这群大虫再也不可复制。咱们犯上作乱的四支,那
    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但眼前情势,若是不放,却又不成。”
    廖自砺转头向白万剑道:“你是我手下败将,我都服了,
    你又凭甚么不服?”白万剑怒道:“你这犯上作乱的逆贼,我
    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你暗使卑鄙行径,居然还有脸跟我说
    话?说甚么是你手下败将?”
    原来白自在的师父早死,成、齐、廖、梁四人的武功大
    半系由白自在所授。白自在和四个师弟名虽同门,实系师徒。
    雪山派武功以招数变幻见长,内力修为却无独到之秘。白自
    在早年以机缘巧合,服食雪山上异蛇的蛇胆蛇血,得以内力
    大增,雄浑内力再加上精微招数,数十年来独步西域。他传
    授师弟和弟子之时,并未藏私,但他这内功却由天授,非关
    人力,因此众师弟的武功始终和他差着一大截。白自在逞强
    好胜,于巧服异物、大增内力之事始终秘而不宣,以示自己
    功夫之强,并非得自运气。
    四个师弟心中却不免存了怨怼之意,以为师父临终之时
    遗命大师兄传授,大师兄却有私心,将本门祖艺藏起一大半。
    再加白万剑武功甚强,骎骎然有凌驾四个师叔之势,成、齐、






    廖、梁四人更感不满。只是白威德积威之下,谁都不敢有半
    句抱怨的言语。此番长门弟子中的菁英尽数离山,而白自在
    突然心智失常,倒行逆施,凌霄城中人人朝不保夕。众师弟
    既为势所逼,又见有机可乘,这才发难。
    便在此时,长门众弟子回山。廖自砺躲在白自在床上,逼
    迫白自在的侍妾将白万剑诱入房中探病,出其不意的将他擒
    住。自中原归来的一众长门弟子首脑就逮,余人或遭计擒,或
    被力服,尽数陷入牢笼。此刻白万剑见到廖自砺,当真是恨
    得牙痒痒地。
    廖自砺道:“你若不是我手下败将,怎地手铐会戴上你的
    双腕?我可既没用暗器,又没使迷药!”
    李四喝道:“这半天争执不清,快将他手上铐镣开了,两
    个人好好斗一场。”
    廖自砺兀自犹豫,李四左手一探,夹手夺过他手下长剑,
    当当当当四声,白万剑的手铐足镣一齐断绝,却是被他在霎
    时之间挥剑斩断。这副铐镣以精钢铸成,廖自砺的长剑虽是
    利器,却非削铁如泥的宝剑,被他运以浑厚内力一斫即断,直
    如摧枯拉朽一般。铐镣连着铁链落地,白万剑手足上却连血
    痕也没多上一条,众人情不自禁的大声喝采。几名谄佞之徒
    为了讨好李四,这个“好”字还叫得加倍漫长响亮。
    白万剑向来自负,极少服人,这时也忍不住说道:“佩服,
    佩服!”长门弟子之中早有人送剑过来。白万剑呸的一声,一
    口唾沫吐在他脸上,跟着提足踢了他一个筋斗,骂道:“叛徒!”
    既为长门弟子,留在凌霄城中而安然无恙,自然是参与叛师
    逆谋了。






    阿绣叫了声:“爹!”倒持佩剑,送了过去。
    白万剑微微一笑,说道:“乖女儿!”他迭遭横逆,只有
    见到母亲和女儿健在,才是十分喜慰之事。他一转过头来,脸
    上慈和之色立时换作了憎恨,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向廖自
    砺喝道:“你这本门叛徒,再也非我长辈,接招罢!”刷的一
    剑,刺了过去。
    李四倒转长剑,轻轻挡过了白万剑这一剑,将剑柄塞入
    廖自砺手中。
    二人这一展开剑招,却是性命相扑的真斗,各展平生绝
    艺,与适才成、齐、廖、梁的儿戏大不相同。雪山派第一代
    人物中,除白自在外,以廖自砺武功最高,他知白万剑亟欲
    杀了自己,此刻出招哪里还有半分怠忽,一柄长剑使开来矫
    矢灵动,招招狠辣。白万剑急于复仇雪耻,有些沉不住气,贪
    于进攻,拆了三十余招后,一剑直刺,力道用得老了,被廖
    自砺斜身闪过,还了一剑,嗤的一声,削下他一片衣袖。
    阿绣“啊”的一声惊呼。史婆婆骂道:“小混蛋,和老子
    一模一样,老混蛋教出来的儿子,本来就没多大用处。”
    白万剑心中一急,剑招更见散乱。廖自砺暗暗欢喜,狞
    笑道:“我早就说你是我手下败将,难道还有假的?”他这句
    话,本想扰乱对方心神,由此取胜,不料弄巧成拙,白万剑
    此次中原之行连遭挫折,令他增加了三分狠劲,听得这讥讽
    之言,并不发怒,反而深自收敛,连取了七招守势。这七招
    一守,登时将战局拉平,白万剑剑招走上了绵密稳健的路子。
    廖自砺绕着他身子急转,口中嘲骂不停,剑光闪烁中,白
    万剑一声长啸,刷刷刷连展三剑,第四剑青光闪处,擦的一






    声响,廖自砺左腿齐膝而断,大声惨呼,倒在血泊之中。
    白万剑长剑斜竖,指着成自学道:“你过来!”剑锋上的
    血水一滴滴的掉在地下。
    成自学脸色惨白,手按剑柄,并不拔剑,过了一会才道:
    “你要做掌门人,自己……自己做好了,我不来跟你们争。”
    白万剑目光向齐自勉、梁自进二人脸上扫去。齐梁二人
    都摇了摇头。
    史婆婆忽道:“打败几名叛徒,又有甚么了不起?”向石
    破天道:“徒儿,你去跟他比比,瞧是老混蛋的徒儿厉害,还
    是我的徒儿厉害。”
    众人听了都大为诧异:“石中玉这小子明明是封万里的徒
    儿,怎么是你的徒儿了?”
    史婆婆喝道:“快上前!用刀不用剑,老混蛋教的剑法稀
    松平常,咱们的刀法可比他们厉害得多啦。”
    石破天实不愿与白万剑比武,他是阿绣的父亲,更不想
    得罪了他,只是一开口推却,立时便会给张三、李四认出,当
    下倒提着单刀,站在史婆婆跟前,神色十分尴尬。
    史婆婆喝道:“刚才我答允过你的事,你不想要了吗?我
    要你立下一件大功,这事才算数。这件大功劳,就是去打败
    这个老混蛋的徒儿。你倘若输了,立即给我滚得远远的,永
    远别想再见我一面,更别想再见阿绣。”
    石破天伸左手搔了搔头,大为诧异:“原来师父叫我立件
    大功,却是去打败她的亲生儿子。此事当真奇怪之极。”脸上
    一片迷惘。






    旁人却都渐渐自以为明白了其中原由:“史婆婆要这小子
    做上雪山派掌门,好到侠客岛去送死,以免他亲儿死于非命。”
    只有白万剑和阿绣二人,才真正懂得她的用意。
    白自在和史婆婆这对夫妻都是性如烈火,平时史婆婆对
    丈夫总还容让三分,心中却是积忿已久。这次石中玉强奸阿
    绣不遂,害得阿绣失踪,人人都以为她跳崖身亡,白自在不
    但斩断了封万里的手臂,与史婆婆争吵之下,盛怒中更打了
    妻子一个耳光。史婆婆大怒下山,凑巧在山谷深雪中救了阿
    绣,对这个耳光却始终耿耿于心。她的武功不及丈夫远甚,一
    口气无处可出,立志要教个徒弟出来打败自己的儿子,那便
    是打败白自在的徒弟,占到丈夫的上风。
    不过白万剑认定石破天是石中玉,更不知他是母亲的徒
    儿,于其中过节又不及阿绣的全部了然,当下对石破天瞪目
    而视,满脸鄙夷之色。
    史婆婆道:“怎么?你瞧他不起么?这少年拜了我为师,
    经我一番调教,已跟往日大不相同。现下你和他比武,倘若
    你胜得了他,算你的师父老混蛋厉害;若是你败在他刀下,阿
    绣就是他的老婆了。”
    白万剑吃了一惊,道:“妈,此事万万不可,咱们阿绣岂
    能嫁这小子?”史婆婆笑道:“你若打败了这小子,阿绣自然
    嫁他不成。否则你又怎能作得主?”白万剑不禁暗暗有气:
    “妈跟爹爹生气,却迁怒于我。你儿子若连这小子也斗不过,
    当真枉在世上为人了。”史婆婆见他脸有怒容,喝道:“你心
    中不服,那就提剑上啊。空发狠劲有甚么用?”
    白万剑道:“是!”向石破天道:“你进招罢。”






    石破天向阿绣望了一眼,见她娇羞之中又带着几分关切,
    心想:“师父说倘若我输了,永远不能再见阿绣之面。这场比
    武,那是非胜不可的。”于是单刀下垂,左手抱住右拳,微微
    躬身,使的是“金乌刀法”第一招“开门揖盗”。他不知“开
    门揖盗”是骂人的话,白万剑更不知这一招的名称,见他姿
    式倒也恭谨,哼了一声,长剑递出,势挟劲风。
    石破天挥刀挡开,还了一力。他曾在紫烟岛上以一柄烂
    柴刀和白万剑交过手,待得白万剑使出雪山派中最粗浅的入
    门功夫时,他便无法招架。后来得石清夫妇指点武学的道理,
    才明白动手之际实须随机而施,不能拘泥于招式。此番和白
    万剑再度交手,既再不如首次那么见招出招,依样葫芦,而
    出刀之时,将石清夫妇所教的武术诀窍也融入其中。他内力
    到处,即是极平庸的招式,亦具极大威力,何况史婆婆与石
    清夫妇所教的皆是上乘功夫。
    十余招一过,白万剑暗暗心惊:“这小子从哪里学到了这
    么高明的刀法?”想起当日在紫烟岛上,曾和那个今日做了长
    乐帮帮主的少年比武,那人自称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两
    人刀法依稀有些相似,但变幻之奇,却远远不及眼前这位石
    中玉了,寻思:“这二人相貌相似,莫非出于一师所授。我娘
    说经过她一番调教,难道当真是我娘所教的?”
    史婆婆与白自在新婚不久,两人谈论武功,所见不合,便
    动手试招,史婆婆自然不敌。白自在随即停手,自吹自擂一
    番。史婆婆耻于武功不及丈夫,此后再不显示过一招半式,因
    此连白万剑也丝毫不知母亲的武功家数。
    又拆数招,白万剑横剑削来,石破天举刀挡格,当的一






    声,火光四溅,白万剑只觉一股大力猛撞过来,震得他右臂
    酸麻,胸口剧痛,心下更是吃惊,不由得退了三步。
    石破天并不追击,转头向史婆婆瞧去,意思是问:“我这
    算是胜了罢?”
    但白万剑越遇劲敌,勇气越增。阿绣既然无恙,本来对
    石中玉的切齿之恨已消了十之八九,但对他奸猾无行的鄙视
    之意却未稍减,何况他是本门后辈,若是输在他手下,这口
    气如何咽得下去?喝道:“小子,看剑!”抢上三步,挺剑刺
    出。待得石破天举刀招架,白万剑不再和他兵刃相碰,立时
    变招,带转剑锋,斜削敌喉。这一招“雪泥鸿爪”出剑部位
    极巧,发挥了雪山派剑法的绝艺。
    张三赞道:“好剑法!”
    石破天横刀挥出,斫他手臂,用上了金乌刀法中的“踏
    雪寻梅”,正好是这一招雪山剑法的克星。在雪地中践踏而过,
    寻梅也好,寻狗也好,哪还有甚么雪泥鸿爪的痕迹?
    张三又赞道:“好刀法!”
    二人越斗越快,白万剑胜在剑法纯熟,石破天则在内力
    上大占便宜。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石破天挺刀中宫直进,势
    道凌厉,白万剑不及避让,迫得横剑挡格,只听到喀的一声,
    手中长剑竟被震断。石破天立时收刀,向后退开。白万剑脸
    色铁青,从身旁雪山弟子手中抢过一柄长剑,又向石破天刺
    来。
    石破天剧斗渐酣,体内积蓄着的内力不断生发出来,每
    一刀之出都令对方抵挡艰难,刀刃上更含了强劲无比的劲力,
    拆不上数招,喀的一声,又将白万剑的长剑震断。白万剑换






    剑再战,第四招上又跟着断了。白万剑提着剑,大声道:“你
    内力远胜于我,招数上我却未输给你。”掷下断剑,反手抓过
    一柄长剑,抢身又上。
    石破天斜身闪开,只盼史婆婆下令罢斗,不住向她瞧去,
    却见她笑吟吟的甚有得色,又见阿绣站在婆婆身旁,眼光中
    却大有关切担忧之意。石破天心中蓦地一动,想起当日在紫
    烟岛上她曾谆谆叮嘱,和人比武时不可赶尽杀绝,得饶人处
    且饶人:“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是好名。一个成名人物给你
    打得重伤倒没甚么,但如败在你的手下,往往比死还要难过。”
    眼见白万剑脸色凝重,心想:“他是雪山派中大有名望之人,
    当着这许多人之前,我若将他打败,岂不是令他脸上无光?但
    如我输给了他,师父又不许我再见阿绣。那便如何是好?是
    了,我使出阿绣教我的那招‘旁敲侧击’,打个不胜不败便是。”
    想及此处,脑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登时恍然大悟:“那天我
    答允阿绣,与人比武之时决不赶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她
    感激不尽,竟向我下拜。当时她那一拜,自是为着今日之战
    了。若不是为了她亲生的爹爹,她何必向我下拜?那日她见
    史婆婆所教我的刀法,已料到她父亲多半不敌。”当下向左砍
    出一刀,又向右砍出一刀,胸口立时门户大开。
    白万剑斗得兴起,陡见对方露出破绽,想也不想便挺剑
    中宫直进。
    正在此时,石破天挥刀在身前虚劈而落。白万剑长剑剑
    尖离他胸口尚有尺许,已触到他这一刀下砍的内劲,只觉全
    身大震,如触雷电,长剑只震得嗡嗡直响,颤动不已。
    石破天又退了两步,心想:“我已震断他三柄长剑,若要






    打成平手,他也非震断我的单刀不可。”手上暗运内劲,喀喇
    一声,单刀的刀刃已凭空断为两截,倒似是被白万剑剑上的
    劲力震断一般。
    阿绣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高声叫道:“爹爹,大哥,
    你们两人斗成平手,谁也没胜谁!”转头向石破天望去,嫣然
    一笑,心想:“你总算记得我从前说的话,体会到了我的用心。”
    郎君处事得体,对己情义深重,心下喜不自胜。
    白万剑脸上却已全无血色,将手中长剑直插入地,没入
    大半。向石破天道:“你手下容让,姓白的岂有不知?你没叫
    我当众出丑,足感盛情。”
    史婆婆十分得意,说道:“孩儿,你不用难过。这路刀法
    是娘教他的,回头我也一般的传你便是。你输给了他,便是
    输给了娘,咱们娘儿还分甚么彼此?”先前她一肚子怒火,是
    以“老混蛋”、“小混蛋”的骂个不休,待见石破天以金乌刀
    法打败了他儿子,自己终于占到了丈夫上风,大喜之下,便
    安慰起儿子来。
    白万剑啼笑皆非,只得道:“娘的刀法果然厉害,只怕孩
    儿太蠢,学不会。”
    史婆婆走到他身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一脸爱怜横溢
    的神气,说道:“你比这傻小子聪明得多了,他学得会,你怎
    么学不会?”转头向石破天道:“快向你岳父磕头陪罪。”
    石破天一怔之下,这才会意,又惊又喜,忙向白万剑磕
    下头去。
    白万剑闪身避开,厉声道:“且慢,此事容缓再议。”向
    史婆婆道:“娘,这个子武功虽高,为人却是轻薄无行,莫要






    误了阿绣的终身。”
    只听得李四朗声道:“好了,好了!你招他做女婿也罢,
    不招也罢,咱们这杯喜酒,终究是不喝的了。我看雪山派之
    中,武功没人能胜得了这小兄弟的。是不是便由他做掌门人?
    大家服是不服?”
    白万剑、成自学以及雪山群弟子谁都没有出声,有的自
    忖武功不及,有的更盼他做了掌门人后,即刻便到侠客岛去
    送死。大厅上寂静一片,更无异议。
    张三从怀中取出两块铜牌,笑道:“恭喜兄弟又做了雪山
    派的掌门人,这两块铜牌便一并接过去罢!”说着左眼向着石
    破天眨了几眨。
    石破天一怔:“大哥认了我出来?我一句话也没说,却在
    哪里露出了破绽?”他哪知张三、李四武功既高,见识也是高
    人一等,他虽然不作一声,言语举止中并未露出破绽,但适
    才与白万剑动手过招,刀法也还罢了,内力之强,却是江湖
    上罕见罕闻。张三、李四曾和他赌饮毒酒,对他的内力极为
    心折,岂有认不出之理?
    石破天见铜牌递到自己身前,心想:“反正我在长乐帮中
    已接过铜牌,一次是死,两次也不过是死,再接一次,又有
    何妨?”正要伸手去接,忽听史婆婆喝道:“且慢!”
    石破天缩手回头,瞧着史婆婆,只听她道:“这雪山派掌
    门之位,言明全凭武功而决,算是你夺到了。不过我见老混
    蛋当了掌门人,狂妄自大,威风不可一世,我倒也想当当掌
    门人,过一过瘾。孩儿,你将这掌门之位让给我罢!”石破天
    愕然道“我……我让给你?”






    史婆婆此举全是爱惜他与阿绣的一片至情厚意,不愿他
    去侠客岛送了性命。她自己风烛残年,多活几年,少活几年,
    也没甚么分别,至于石破天在长乐帮中已接过铜牌之事,她
    却一无所知,当下怒道:“怎么?你不肯吗?那么咱们就比划
    比划,凭武功而定掌门。”石破天见她发怒,不敢再说,又想
    起无意之中竟然开了口,忙道:“是,是!”躬身退开。史婆
    婆哈哈一笑,说道:“我当雪山派的掌门,有谁不服?”
    众人面面相觑,均想这变故来得奇怪之极,但仍是谁也
    不发一言。
    史婆婆踏步上前,从张三手中接过两块铜牌,说道:“雪
    山派新任掌门人白门史氏,多谢贵岛奉邀,定当于期前赶到
    便是。”
    张三哈哈一笑,说道:“白老夫人,铜牌虽然是你亲手接
    了,但若威德先生待会跟你比武,又抢了过去,你这掌门人
    还是做不成罢?好罢,你夫妇待会再决胜败,哪一位武功高
    强,便是雪山派掌门人。”和李四相视一笑,转身出了大门。
    倏忽之间,只听得两人大笑之声已在十余丈外。
    史婆婆居中往太师椅上一坐,冷冷的道:“将这些人身上
    的铐镣都给打开了。”
    梁自进道:“你凭甚么发施号令?雪山派掌门大位,岂能
    如此儿戏的私相授受?”成自学、齐自勉同声附和:“你使刀
    不使剑,并非雪山派家数,怎能为本派掌门?”
    当张三、李四站在厅中之时,各人想的均是如何尽早送
    走这两个煞星,只盼有人出头答应赴侠客岛送死,免了众人
    的大劫。但二人一去,各人噩运已过,便即想到自己犯了叛






    逆重罪,真由史婆婆来做掌门人,她定要追究报复,那可是
    性命攸关、非同小可之事。登时大厅之上许多人都鼓噪起来。
    史婆婆道:“好罢,你们不服我做掌门,那也无妨。”双
    手拿着那两块铜牌,叮叮当当的敲得直响,说道:“哪一个想
    做掌门,想去侠客岛喝腊八粥,尽管来拿铜牌好了。刚才那
    胖子说过,铜牌虽是我接的,雪山派掌门人之位,仍可再凭
    武功而定。”目光向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各人脸上逐一扫
    去。各人都转过了头,不敢和她目光相触。
    封万里道:“启禀师娘:大伙儿犯上作乱,忤逆了师父,
    实在罪该万死,但其中却实有不得已的苦衷。”说着双膝跪地,
    连连磕头,说道:“师娘来做本派掌门,那是再好不过。师娘
    要杀弟子,弟子甘愿领死,但请师娘赦了旁人之罪,以安众
    人之心,免得本派之中再起自相残杀的大祸。”
    史婆婆道:“你师父脾气不好,我岂有不知?他断你一臂,
    就是大大不该。到底此事如何而起,你且说来听听。”
    封万里又磕了两个头,说道:“自从师娘和白师哥、众师
    弟下山之后,师父每日里都大发脾气。本门弟子受他老人家
    打骂,那是小事,大家受师门恩重,又怎敢生甚么怨言?半
    个月前,忽有两个老人前来拜访师父,乃是两兄弟。一个叫
    丁不三,一个叫丁不四。”
    史婆婆吃了一惊,道:“丁不三……丁不四?这家伙到凌
    霄城来干甚么?”
    封万里道:“这两个老儿到凌霄城后,便和师父在书房中
    密谈,说的是甚么话,弟子们都不得知,只知道这两个老家
    伙得罪了师父,三个人大声争吵起来。徒儿们心想师父何等






    身分,岂能亲自出手料理这两个来历不明之辈,是以都守在
    书房之外,只待师父有命,便冲进去将这两个老家伙撵了出
    去。但听得师父十分生气,和那丁不四对骂,说甚么‘碧螺
    山’、‘紫烟岛’,又提到一个女子的名字,叫甚么‘小翠’的。”
    史婆婆哼的一声,脸色一沉,但想众徒儿不知自己的闺
    名叫做小翠,说穿了反而不美,只问:“后来怎样?”
    封万里道:“后来也不知如何动上了手,只听得书房中掌
    风呼呼大作,大伙儿没奉师父号令,也不敢进去。过了一会,
    墙壁一块一块的震了下来,我们才见到师父是在和丁不四动
    手,那丁不三却是袖手旁观。两人掌风激荡,将书房的四堵
    墙壁都震坍了。斗了一会,丁不四终究不敌师父的神勇,给
    师父一拳打在胸口,吐了几口鲜血。”史婆婆“啊”的一声。
    封万里续道:“师父跟着又是一掌拍去,那丁不三出手拦
    住,说道:‘胜败既分,还打甚么?又不是甚么不共戴天的大
    仇?’扶着丁不四,两个人就此出了凌霄城。”
    史婆婆点点头道:“他们走了?以后有没有再来?”
    封万里道:“这两个老儿没再来过,但师父却从此神智有
    些失常,整日只是哈哈大笑,自言自语:‘丁不四这老贼以前
    就是我手下败将,这一次总输得服了罢?他说小翠曾随他到
    过碧螺山上……’”史婆婆怒道:“胡说,哪有此事?”封万里
    道:“是,是,师父也说:‘胡说,哪有此事?这老贼明明骗
    人,小翠凭甚么到他的碧螺山去?不过……别要听信了他的
    花言巧语,一时拿不定主意……’”史婆婆脸色铁青,喝道:
    “老混蛋胡说八道,哪有甚么拿不定主意的?”封万里不明其
    意,只得顺口道:“是,是!”






    史婆婆又问:“老混蛋又说了些甚么?”封万里道:“你老
    人家问的是师父?”史婆婆道:“自然是了。”封万里道:“师
    父从此心事重重,老是说:‘她去了碧螺山没有?一定没去。
    可是她一个人浪荡江湖,寂寞无聊之际,过去聊聊天,那也
    难说得很,难说得很。说不定旧情未忘,藕断丝连。’”
    史婆婆又哼了一声,骂道:“放屁!”
    封万里跪在地下,神色甚是尴尬,倘若应一声“是”,便
    承认师父的话是“放屁”。
    史婆婆道:“你站起来再说,后来又怎样?”
    封万里磕了个头,道:“多谢师娘。”站起身来,说道:
    “又过了两天,师父忽然不住的高声大笑,见了人便问:‘你
    说普天之下,谁的武功最高?’大伙儿总答:‘自然是咱们雪
    山派掌门人最高。’瞧师父的神情,和往日实在大不相同。他
    有时又问:‘我的武功怎样高法?’大伙儿总答:‘掌门人内力
    既独步天下,剑法更是当世无敌,其实掌门人根本不必用剑,
    便已打遍天下无敌手了。’他听我们这样回答。便笑笑不作声,
    显得很是高兴。这天他在院子中撞到陆师弟,问他:‘我的武
    功和少林派的普法大师相比,到底谁高?’陆师弟如何回答,
    我们都没听见,只是后来见到他脑袋被师父一掌打得稀烂,死
    在当地。”
    史婆婆叹了口气,神色黯然,说道:“阿陆这孩子本来就
    是憨头憨脑的,却又怎知是你师父下的手?”
    封万里道:“我们见陆师弟死得很惨,只道凌霄城中有敌
    入侵,忙去禀告师父。哪知师父却哈哈大笑,说道:‘该死,
    死得好!我问他,我和少林派普法大师二人,到底武功谁高?






    这小子说道,自从少林派掌门人妙谛大师死在侠客岛上之后,
    听说少林寺中以普法大师武功居首。这话是不错的,可是他
    跟着便胡说八道了,说甚么本派武功长于剑招变幻,少林武
    功却是博大精深,七十二门绝技俱有高深造诣。以剑法而言,
    本派胜于少林,以总的武功来说,少林开派千余年,能人辈
    出,或许会较本派所得为多。”
    史婆婆道:“这么回答很不错啊,阿陆这孩子,几时学得
    口齿这般伶俐了?就算以剑法而论,雪山剑法也不见得便在
    人家达摩剑法之上。嗯,那老混蛋又怎么说?”
    封万里道:“师娘斥骂师父,弟子不敢接口。”史婆婆怒
    道:“这会儿你倒又尊敬起师父来啦!哼,我没上凌霄城之时,
    怎么又敢勾结叛徒,忤逆师父?”封万里双膝跪地,磕头道:
    “弟子罪该万死。”
    史婆婆道:“哼,老混蛋门下,个个都是万字排行,人人
    都有个挺会臭美的好字眼,依我说,个个罪该万死,都该叫
    作万死才是,封万死、白万死、耿万死、王万死、柯万死、呼
    延万死、花万死……”她每说一个名字,眼光便逐一射向众
    弟子脸上。耿万钟、王万仞等内心有愧,都低下头去。史婆
    婆喝道:“起来,后来你师父又怎样说?”
    封万里道:“是!”站起身来,续道:“师父说道:‘这小
    子说本派和少林派武功各有千秋,便是说我和普法这秃驴难
    分上下了,该死,该死!我威德先生白自在不但武功天下无
    双,而且上下五千年,纵横数万里,古往今来,没一个及得
    上我。’”
    史婆婆骂道:“呸,大言不惭。”






    封万里道:“我们看师父说这些话时,神智已有点儿失常,
    作不得真的。好在这里都是自己人,否则传了出去,只怕给
    别派武师们当作笑柄。当时大伙儿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甚
    么。师父怒道:‘你们都是哑巴么?为甚么不说话?我的话不
    对,是不是?’他指着苏师弟问道:‘万虹,你说师父的话对
    不对?’苏师弟只得答道:‘师父的话,当然是对的。’师父怒
    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甚么当然不当然的。我问你,
    师父的武功高到怎样?’苏师弟战战兢兢的说:‘师父的武功
    深不可测,古往今来,唯师父一人而已。本派的武功全在师
    父一人手中发扬光大。’师父却又大发脾气,喝道:‘依你这
    么说,我的功夫都是从前人手中学来的了?你错了,压根儿
    错了。雪山派功夫,是我自己独创的。甚么祖师爷爷开创雪
    山派,都是骗人的鬼话。祖师爷传下来的剑谱、拳谱,大家
    都见过了,有没有我的武功高明?’苏师弟只得道:‘恐怕不
    及师父高明。’”
    史婆婆叹道:“你师父狂妄自大的性子由来已久,他自三
    十岁上当了本派掌门,此后一直没遇上胜过他的对手,便自
    以为武功天下第一,说到少林、武当这些名门大派之时,他
    总是不以为然,说是浪得虚名,何足道哉。想不到这狂妄自
    大的性子愈来愈厉害,竟连创派祖师爷也不瞧在眼里了。万
    虹这孩子恁地没骨气,为了附和师父,连祖师爷也敢诽谤?”
    封万里道:“师娘,你再也想不到,师父一听此言,手起
    一掌,便将苏师弟击出数丈之外,登时便取了他的性命,骂
    道:‘不及便是不及,有甚么恐怕不恐怕的。’”
    史婆婆喝道:“胡说八道,老混蛋就算再糊涂十倍,也不






    至于为了‘恐怕’二字,便杀了他心爱的弟子!”
    封万里道:“师娘明鉴:师父他老人家平日对大伙儿恩重
    如山,弟子说甚么也不敢捏造谣言。这件事有二十余人亲眼
    目睹,师娘一问便知。”
    史婆婆目光射向其余留在凌霄城的长门弟子脸上,这些
    人齐声说道:“当时情形确是这样,封师哥并无虚言。”史婆
    婆连连摇头叹气,说道:“这样的事怎能教人相信?那不是发
    疯吗?”封万里道:“师父他老人家确是有了病,神智不大清
    楚。”史婆婆道:“那你们就该延医给他诊治才是啊。”
    封万里道:“弟子等当时也就这么想,只是不敢自专,和
    几位师叔商议了,请了城里最高明的南大夫和戴大夫两位给
    师父看脉。师父一见到,就问他们来干甚么。两位大夫不敢
    直言,只说听说师父饮食有些违和,他们在城中久蒙师父照
    顾,一来感激,二来关切,特来探望。师父即说自己没有病,
    反问他们:‘可知道古往今来,武功最高强的是谁?’南大夫
    道:‘小人于武学一道,一窍不通,在威德先生面前谈论,岂
    不是孔夫子门前读孝经,鲁班门前弄大斧?’师父哈哈一笑,
    说道:‘班门弄斧,那也不妨。你倒说来听听。’南大夫道:
    ‘向来只听说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达摩祖师一苇渡
    江,开创少林一派,想必是古往今来武功最高之人了。’”
    史婆婆点头道:“这南大夫说得很得体啊。”
    封万里道:“可是师父一听之下,却大大不快,怒道:
    ‘那达摩是西域天竺之人,乃是蛮夷戎狄之类,你把一个胡人
    说得如此厉害,岂不是灭了我堂堂中华的威风?’南大夫甚是
    惶恐,道:‘是,是,小人知罪了。’我师父又问那戴大夫,要






    他来说。戴大夫眼见南大夫碰了个大钉子,如何敢提少林派,
    便道:‘听说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武术通神,所创的内家拳
    掌尤在少林派之上。依小人之见,达摩祖师乃是胡人,殊不
    足道,张三丰祖师才算得是古往今来武林中的第一人。’”
    史婆婆道:“少林、武当两大门派,武功各有千秋,不能
    说武当便胜过了少林。但张三丰祖师是数百年来武林中震烁
    古今的大宗师,那是绝无疑义之事。”
    封万里道:“师父本是坐在椅上,听了这番话后,霍地站
    起,说道:‘你说张三丰所创的内家拳掌了不起?在我眼中瞧
    来,却也稀松平常。以他武当长拳而论,这一招虚中有实,我
    只须这么拆,这么打,便即破了。又如太极拳的“野马分
    鬃”,我只须这里一勾,那里一脚踢去,立时便叫他倒在地下。
    他武当派的太极剑,更怎是我雪山派剑法的对手?’师父一面
    说,一面比划,掌风呼呼,只吓得两名大夫面无人色。我们
    众弟子在门外瞧着,谁也不敢进去劝解。师父连比了数十招,
    问道:‘我这些功夫,比之秃驴达摩、牛鼻子张三丰,却又如
    何?’南大夫只道:‘这个……这个……’戴大夫却道:‘咱们
    二人只会医病,不会武功威德先生既如此说,说不定你老先
    生的武功,比达摩和张三丰还厉害些。’”
    史婆婆骂道:“不要脸!”也不知这三个字是骂戴大夫,还
    是骂白自在。
    封万里道:“师父当即怒骂:‘我比划了这几十招,你还
    是信不过我的话,“说不定”三字,当真是欺人太甚!’提起
    手掌,登时将两位大夫击毙在房中。”
    史婆婆听了这番言语,不由得冷了半截,眼见雪山派门






    下个个面有不以为然之色,儿子白万剑含羞带愧,垂下了头,
    心想:“本派门规第三条,不得伤害不会武功之人;第四条,
    不得伤害无辜。老混蛋滥杀本门弟子,已令众人大为不满,再
    杀这两个大夫,更是大犯门规,如何能再做本派掌门?”
    只听封万里又道:“师父当下开门出房,见我们神色有异,
    便道:‘你们古古怪怪的瞧着我干么?哼,心里在骂我坏了门
    规,是不是?雪山派的门规是谁定的?是天上掉下来的,还
    是凡人定出来的?既是由人所定,为甚么便更改不得?制订
    这十条门规的祖师爷倘若今日还不死,一样斗我不过,给我
    将掌门人抢了过来,照样要他听我号令!’他指着燕师弟鼻子
    说道:‘老七,你倒说说看,古往今来,谁的武功最高?’
    “燕师弟性子十分倔强,说道:‘弟子不知道!’师父大怒,
    提高了声音又问:‘为甚么不知道?’燕师弟道:‘师父没教过,
    因此弟子不知道。’师父道:‘好,我现在教你:雪山派掌门
    人威德先生白自在,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
    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你且
    念一遍来我听。’燕师弟道:‘弟子笨得很,记不住这么一连
    串的话!’师父提起手掌,怒喝:‘你念是不念?’燕师弟悻悻
    的道:‘弟子照念便是。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老爷子自己
    说:‘他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师父不等他念完,便已一
    掌击在他的脑门,喝道:‘你加上“自己说”三字,那是甚么
    用意?你当我没听见吗?’燕师弟给他这么一掌,自是脑浆迸
    裂而死。余下众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只得顺着师父之意,一
    个个念道:‘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老爷子,是古往今来剑
    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






    大侠士,大宗师!’要念得一字不错,师父才放我们走。
    “这样一来,人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第二日,我们替三
    位师弟和两位大夫大殓出殡,师父却又来大闹灵堂,把五个
    死者的灵位都踢翻了。杜师弟大着胆子向前相劝,师父顺手
    抄起一块灵牌,将他的一条腿生生削了下来。这天晚上,便
    有七名师兄弟不别而行。大伙儿眼见雪山派已成瓦解冰消的
    局面,人人自危,都觉师父的手掌随时都会拍到自己的天灵
    盖上,迫不得已,这才商议定当,偷偷在师父的饮食中下了
    迷药,将他老人家迷倒,在手足加上铐镣。我们此举犯上作
    乱,原是罪孽重大之极,今后如何处置,任凭师娘作主。”他
    说完后,向史婆婆一躬身,退入人丛。
    史婆婆呆了半晌,想起丈夫一世英雄,临到老来竟如此
    昏庸糊涂,不由得眼圈儿红了,泪水便欲夺眶而出,颤声问
    道:“万里的言语之中,可有甚么夸张过火、不尽不实之处?”
    问了这句话,泪水已涔涔而下。
    众人都不说话。隔了良久,成自学才道:“师嫂,实情确
    是如此。我们若再骗你,岂不是罪上加罪?”
    史婆婆厉声道:“就算你掌门师兄神智昏迷,滥杀无辜,
    你们联手将他废了,那如何连万剑等一干人从中原归来,你
    们竟也暗算加害?为何要将长门弟子尽皆除灭,下这斩草除
    根的毒手?”
    齐自勉道:“小弟并不赞成加害掌门师哥和长门弟子,以
    此与廖师哥激烈争辩,为此还厮杀动手。师嫂想必也已听到
    见到。”
    史婆婆抬头出神,泪水不绝从脸颊流下,长长叹了口气,






    说道:“这叫做一不作,二不休,事已如此,须怪大家不得。”
    廖自砺自被白万剑砍断一腿后,伤口血流如注,这人也
    真硬气,竟是一声不哼,自点穴道止血,勉力撕下衣襟来包
    扎伤处。他的亲传弟子畏祸,却无一人过来相救。
    史婆婆先前听他力主杀害白自在与长门弟子,对他好生
    痛恨,但听得封万里陈述情由之后,才明白祸变之起,实是
    发端于自己丈夫,不由得心肠顿软,向四支的众弟子喝道:
    “你们这些畜生,眼见自己师父身受重伤,竟会袖手旁观,还
    算得是人么?”
    四支的群弟子这才抢将过去,争着替廖自砺包扎断腿。其
    余众人心头也都落下了一块大石,均想:“她连廖自砺也都饶
    了,我们的罪名更轻,当无大碍。”当下有人取过钥匙,将耿
    万钟、王万仞、汪万翼、花万紫等人的铐镣都打开了。
    史婆婆道:“掌门人一时神智失常,行为不当,你们该得
    设法劝谏才是,却干下了这等犯上作乱的大事,终究是大违
    门规。此事如何了结,我也拿不出主意。咱们第一步,只有
    将掌门人放出来,和他商议商议。”
    众人一听,无不脸色大变,均想:“这凶神恶煞身脱牢笼,
    大伙儿哪里还有命在?”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
    作声。
    史婆婆怒道:“怎么?你们要将他关一辈子吗?你们作的
    恶还嫌不够?”
    成自学道:“师嫂,眼下雪山派的掌门人是你,须不是白
    师哥。白师哥当然是要放的,但总得先设法治好他的病,否
    则……否则……”史婆婆厉声道:“否则怎样?”成自学道:






    “小弟无颜再见白师哥之面,这就告辞。”说着深深一揖。齐
    自勉、梁自进也道:“师嫂若是宽宏大量,饶了大伙儿,我们
    这就下山,终身不敢再踏进凌霄城一步。”
    史婆婆心想:“这些人怕老混蛋出来后和他们算帐,那也
    是情理之常。大伙儿倘若一哄而散,凌霄城只剩下一座空城,
    还成甚么雪山派?”便道:“好!那也不必忙于一时,我先瞧
    瞧他去,若无妥善的法子,决不轻易放他便是。”
    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相互瞧了一眼,均想:“你夫妻
    情深,自是偏向着他。好在两条腿生在我们身上,你真要放
    这老疯子,我们难道不会逃吗?”
    史婆婆道:“剑儿,阿绣!”再向石破天道:“亿刀,你们
    三个都跟我来。”又向成自学等三人道:“请三位师弟带路,也
    好在牢外听我和他说话,免得大家放心不下。说不定我和他
    定下甚么阴谋,将你们一网打尽呢。”
    成自学道:“小弟岂敢如此多心?”他话是这么说,毕竟
    这件事生死攸关,还是和齐自勉、梁自进一齐跟出。廖自励
    向本支一名精灵弟子努了努嘴。那人会意,也跟在后面。
    一行人穿厅过廊,行了好一会,到了石破天先前被禁之
    所。成自学走到囚禁那老者的所在,说道:“就在这里!一切
    请掌门人多多担代。”
    石破天先前在大厅上听众人说话,已猜想石牢中的老者
    便是白自在,果然所料不错。
    成自学自身边取出钥匙,去开石牢之门,哪知一转之下,
    铁锁早已被人打开。他“咦”的一声,只吓得面无人色,心
    想:“铁锁已开,老疯子已经出来了。”双手发抖,竟是不敢






    去瞧石门。
    史婆婆用力一推,石门应手而开。成自学、齐自勉、梁
    自进三人不约而同的退出数步。只见石室中空无一人,成自
    学叫道:“糟啦,糟啦!给他……给他逃了!”一言出口,立
    即想起这只是石牢的外间,要再开一道门才是牢房的所在。他
    右手发抖,提着的一串钥匙叮当作响,却是不敢去开第二道
    石门。
    石破天本想跟他说:“这扇门也早给我开了锁。”但想自
    己在装哑巴,总是以少说话为妙,便不作声。
    史婆婆抢过钥匙,插入匙孔中一转,发觉这道石门也已
    打开,只道丈夫确已脱身而出,不由得反增了几分忧虑:“他
    脑子有病,若是逃出凌霄城去,不知在江湖上要闯出多大的
    祸来。”推门之时,一双手也不禁发抖。
    石门只推开数寸,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哈哈大笑。
    众人都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只听得白自在狂笑一阵,
    大声道:“甚么少林派、武当派,这些门派的功夫又有屁用?
    从今儿起,武林之中,人人都须改学雪山派武功,其他任何
    门派,一概都要取消。大家听见了没有?普天之下,做官的
    以皇帝为尊,读书人以孔夫子为尊,说到刀剑拳脚,便是我
    威德先生白自在为尊。哪一个不服,我便把他脑袋揪下来。”
    史婆婆又将门推开数寸,在黯淡的微光之中,只见丈夫
    手足被铐,全身绕了铁链,缚在两根巨大的石柱之间,不禁
    心中一酸。
    白自在乍见妻子,呆了一呆,随即笑道:“很好,很好!
    你回来啦。现下武林中人人奉我为尊,雪山派君临天下,其






    他各家各派,一概取消。婆婆,你瞧好是不好?”
    史婆婆冷冷的道:“好得很啊!但不知为何各家各派都要
    一概取消。”
    白自在笑道:“你的脑筋又转不过来了。雪山派武功最高,
    各家各派谁也比不上,自然非取消不可了。”
    史婆婆将阿绣拉到身前,道:“你瞧,是谁回来了?”她
    知丈夫最疼爱这个小孙女,此次神智失常,便因阿绣堕崖而
    起,盼他见到孙女儿后,心中一欢喜,这失心疯的毛病便得
    痊愈。阿绣叫道:“爷爷,我回来啦,我没死,我掉在山谷底
    的雪里,幸得婆婆救了上来。”
    白自在向她瞧了一眼,说道:“很好,你是阿绣。你没有
    死,爷爷欢喜得很。阿绣,乖宝,你可知当今之世,谁的武
    功最高?谁是武林至尊?”阿绣低声道:“是爷爷!”白自在哈
    哈大笑,说道:“阿绣真乖!”
    白万剑抢上两步,说道:“爹爹,孩儿来得迟了,累得爹
    爹为小人所欺。让孩儿替你开锁。”成自学等在门外登时脸如
    土色,只待白万剑上前开锁,大伙儿立即转身便逃。
    却听白自在喝道:“走开!谁要你来开锁?这些足铐手镣,
    在你爹爹眼中,便如朽木烂泥一般,我只须轻轻一挣便挣脱
    了我只是不爱挣,自愿在这里闭目养神而已。我白自在纵横
    天,便数千数万人一起过来,也伤不了你爹爹的一根毫毛,又
    怎有人能锁得住我?”
    白万剑道:“是,爹爹天下无敌,当然没人能奈何得了爹
    爹。此刻母亲和阿绣归来,大家很是欢喜,便请爹爹同到堂
    上,喝几杯团圆酒。”说着拿起钥匙,便要去开他手铐。






    白自在怒道:“我叫你走开,你便走开!我手脚上戴了这
    些玩意儿,很是有趣,你难道以为我自己弄不掉么?快走!”
    这“快走”二字喝得甚响,白万剑吃了一惊,当的一声,
    将一串钥匙掉在地下,退了两步。他知父亲以颜面攸关,不
    许旁人助他脱离,是以假作失惊,掉了钥匙。
    成自学等本在外间窃听,听得白自在这么一声大喝,忍
    不住都在门边探头探脑的窥看。
    白自在喝道:“你们见了我,为甚么不请安?哪一个是当
    世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
    成自学寻思:“他此刻被缚在石柱上,自亦不必怕他,但
    师嫂终究会放了他,不如及早讨好于他,免惹日后杀身之祸。”
    便躬身道:“雪山派掌门人白老爷子,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
    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
    大宗师。”梁自进忙接着道:“白老爷子既是雪山派掌门,甚
    么少林、武当、峨嵋、青城,任何门派都应取消。普天之下,
    唯白老爷子一人独尊。”齐自勉和四支的那些弟子跟着也说了
    不少谄谀之言。
    白自在洋洋自得,点头微笑。
    史婆婆大感羞愧,心想:“这老儿说他发疯,却又未必。
    他见到我和剑儿、阿绣,一个个都认得清清楚楚,只是狂妄
    自大,到了难以救药的地步,这便如何是好?”
    白自在突然抬起头来,问史婆婆道:“丁家老四前几日到
    来,向我自鸣得意,说你到了碧螺山去看他,跟他在一起盘
    桓了数日,可有此事?”
    史婆婆怒道:“你又没真的发了疯,怎地相信这家伙的胡






    说八道?”阿绣道:“爷爷,那丁不四确是想逼奶奶到他碧螺
    山去,他乘人之危,奶奶宁可投江自尽,也不肯去。”
    白自在微笑说道:“很好,很好,我白自在的夫人,怎能
    受人之辱?后来怎样?”阿绣道:“后来,后来……”手指石
    破天道:“幸亏这位大哥出手相助,才将丁不四赶跑了。”
    白自在向石破天斜睨一眼,石牢中没甚光亮,没认出他
    是石中玉,但知他便是适才想来救自己出去的少年,心中微
    有好感,点头道:“这小子的功夫还算可以。虽然和我相比还
    差着这么一大截儿,但要赶跑丁不四,倒也够了。”
    史婆婆忍无可忍,大声道:“你吹甚么大气?甚么雪山派
    天下第一,当真是胡说八道。这孩儿是我徒儿,是我一手亲
    传的弟子,我的徒儿比你的徒儿功夫就强得多。”
    白自在哈哈大笑,说道:“荒唐,荒唐!你有甚么本领能
    胜得过我的?”
    史婆婆道:“剑儿是你调教的徒儿,你这许多徒弟之中,
    剑儿的武功最强,是不是?剑儿,你向你师父说,是我的徒
    儿强,还是他的徒儿强?”
    白万剑道:“这个……这个……”他在父亲积威之下,不
    敢直说拂逆他心意的言语。
    白自在笑道:“你的徒儿,岂能是我徒儿的对手?剑儿,
    你娘这可不是胡说八道吗?”
    白万剑是个直性汉子,赢便是赢,输便是输,既曾败在
    石破天手底,岂能不认?说道:“孩儿无能,适才和这小子动
    手过招,确是敌他不过。”
    白自在陡然跳起,将全身铁链扯得呛啷直响,叫道:“反






    了,反了!哪有此事?”
    史婆婆和他做了几十年夫妻,对他此刻心思已明白了十
    之八九,寻思:“老混蛋自以为武功天下无敌,在凌霄城中自
    大称王,给丁不四一激之后,就此半疯不疯。常言道:心病
    还须心药医。教他遇上个强过他的对手,挫折一下他的狂气,
    说不定这疯病倒可治好了。只可惜张三、李四已去,否则请
    他二人来治治这疯病,倒是一剂对症良药。不得已求其次,我
    这徒儿武功虽不高,内力却远在老混蛋之上,何不激他一激?”
    便道:“甚么古往今来武功第一、内功第一,当真不怕羞。单
    以内力而论,我这徒儿便胜于你多多。”
    白自在仰天狂笑,说道:“便是达摩和张三丰复生,也不
    是白老爷子的对手。这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只须能有我
    内力三成,那也足以威震武林了。”史婆婆冷笑道:“大言不
    惭,当真令天下人齿冷,你倒和他比拚一下内力试试。”白自
    在笑道:“这小子怎配跟我动手?好罢,我只用一只手,便翻
    他三个筋斗。”
    史婆婆知道丈夫武功了得,当真比试,只怕他伤了石破
    天性命,他能说这一句话,正是求之不得,便道:“这少年是
    我的徒儿,又是阿绣没过门的女婿,便是你的孙女婿。你们
    比只管比,却是谁也不许真的伤了谁。”
    白自在笑道:“他想做我孙女婿么?那也得瞧他配不配。
    好,我不伤他性命便是。”
    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匆匆来到石牢之外,高声说道:
    “启禀掌门人,长乐帮帮主石破天,会同摩天居士谢烟客,将
    石清夫妇救了出去,正在大厅上索战。”却是耿万钟的声音。






    白自在和史婆婆同声惊噫,不约而同的道:“摩天居士谢
    烟客?”
    石破天得悉石清夫妇无恙,已脱险境,登感宽心,石中
    玉既然来到,自己这个冒牌货却要拆穿了,谢烟客多时不见,
    想到能和他见面,甚是欢喜。
    史婆婆道:“咱们和长乐帮、谢烟客素无瓜葛,他们来生
    甚么事?是石清夫妇约来的帮手么?”耿万钟道:“那石破天
    好生无礼,说道他看中了咱们的凌霄城,要咱们都……都搬
    出去让给他。”
    白自在怒道:“放他的狗屁!长乐帮是甚么东西?石破天
    又是甚么东西?他长乐帮来了多少人?”
    耿万钟道:“他们一起只五个人,除了石清夫妇俩、谢烟
    客和石破天之外,还有一个年轻姑娘,说是丁不三的孙女儿。”
    石破天听得丁珰也到了,不禁眉头一皱,侧眼向阿绣瞧
    去,只见她一双妙眼正凝视着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红,转开
    了头,心想:“她叫我冒充石中玉,好救石庄主夫妇的性命,
    怎么她自己又和石中玉来了?是了,想必她和石中玉放心不
    下,怕我吃亏,说不定在凌霄城中送了性命,是以冒险前来
    相救。谢先生当然是为救我而来的了。”
    白自在道:“区区五人,何足道哉?你有没跟他们说:凌
    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门人白老爷子,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
    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
    宗师?”
    耿万钟道:“这个……这个……他们既是武林中人,自必
    久闻师父的威名。”






    白自在道:“是啊,这可奇了!既知我的威名,怎么又敢
    到凌霄城来惹是生非?啊,是了!我在这石室中小隐,以避
    俗事,想必已传遍了天下。大家都以为白老爷子金盆洗手,不
    再言武,是以欺上门来了。嘿嘿!你瞧,你师父这棵大树一
    不遮荫,你们立刻便糟啦。”
    史婆婆怒道:“你自个儿在这里臭美罢!大伙儿跟我出去
    瞧瞧。”说着快步而出。白万剑、成自学等都跟了出去。
    石破天正要跟着出去,忽听得白自在叫道:“你这小子留
    着,我来教训教训你。”
    石破天停步,转过身来。阿绣本已走到门前,关心石破
    天的安危,也退了回来,她想爷爷半疯不疯,和石破天比试
    内力,只怕下手不分轻重而杀了他,自己功力不济,危急之
    际却无法出手解救。叫道:“奶奶,爷爷真的要跟……跟他比
    试呢!”
    史婆婆回过头来,对白自在道:“你要是伤了我徒儿性命,
    我这就上碧螺山去,一辈子也不回来了。”白自在大怒,叫道:
    “你……你说甚么话?”
    史婆婆更不理睬,扬长出了石牢,反手带上石门,牢中
    登时黑漆一团。
    阿绣俯身拾起白自在脚边的钥匙,替爷爷打开了足镣手
    铐,说道:“爷爷,你就教他几招武功罢。他没练过多少功夫,
    本领是很差的。”
    白自在大乐,笑道:“好,我只须教他几招,他便终身受
    用不尽。”






    石破天一听,正合心意,他听白自在不住口的自称甚么
    “古往今来拳脚第一”云云,自己当然斗他不过,由“比划”
    改为“教招”,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多谢老爷子指点。”
    白自在笑道:“很好,我教你几招最粗浅的功夫,深一些
    的,谅你也难以领会。”
    阿绣退到门边,推开牢门,石牢中又明亮了起来。石破
    天陡见白自在站直了身子,几乎比自己高一个头,神威凛凛,
    直如天神一般,对他更增敬畏,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
    白自在笑道:“不用怕,不用怕,爷爷不会伤你。你瞧着,
    我这么伸手,揪住你的后颈,便摔你一个筋……”右手一探,
    果然已揪住了石破天后颈。
    这一下出手既快,方位又奇,石破天如何避得,只觉他
    手上力道大得出奇,给他一抓之下,身子便欲腾空而起,急
    忙凝力稳住,右臂挥出,格开他手臂。
    白自在这一下明明已抓住他后颈要穴,岂知运力一提之
    下,石破天起而复堕,竟没能将他提起,同时右臂被他一格,
    只觉臂上酸麻,只得放开了手。他“噫”的一声,心想:“这
    小子的内力果然了得。”左手探出,又已抓住他胸口,顺势一
    甩,却仍是没能拖动他身子。
    这第二下石破天本已早有提防,存心闪避,可是终究还
    是被他一出手便即抓住,心下好生佩服,赞道:“老爷子果然
    了得,这两下便比丁不四爷爷厉害得多。”
    白自在本已暗自惭愧,听他说自己比丁不四厉害得多,又
    高兴起来,说道:“丁不四如何是我对手?”左脚随即绊去,石
    破天身子一晃,没给他绊倒。






    白自在一揪、一抓、一绊,接连三招,号称“神倒鬼跌
    三连环”,实是他生平的得意绝技,哪里是甚么粗浅功夫了?
    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汉曾栽在这三连环之下,
    哪知此刻这三招每一招虽都得手,但碰上石破天浑厚无比的
    内力,竟是一招也不能奏效。
    那日他和丁氏兄弟会面,听丁不四言道史婆婆曾到碧螺
    山盘桓数日,又妒又怒,竟至神智失常,今日见到爱妻归来,
    得知碧螺山之行全属虚妄,又见到了阿绣,心中一喜,疯病
    已然好了大半,但“武功天下第一”的念头,自己一直深信
    不疑,此刻连环三招居然摔不倒这少年,怒火上升,脑筋又
    糊涂起来,呼的一掌,向他当胸拍去,竟然使出了三四成力
    道。
    石破天见掌势凶猛,左臂横挡,格了开去。白自在左拳
    随即击出,石破天闪身欲避,但白自在这一拳来势奇妙,砰
    的一声,已击中他的右肩。
    阿绣“啊”的一声惊呼。石破天安慰她道:“不用担心,
    我也不大痛。”
    白自在怒道:“好小子,你不痛?再吃我一拳。”这一拳
    被石破天伸手格开了,白自在连续四拳,第四拳拳中夹腿,终
    于踢中石破天的左胯。
    阿绣见他二人越斗越快,白自在发出的拳脚,石破天只
    能挡架得一小半,倒有一大半都打在他身上,初时十分担忧,
    只叫:“爷爷,手下留情!”但见石破天脸色平和,并无痛楚
    之状,又略宽怀。
    白自在在石破天身上连打十余下,初时还记得妻子之言,






    只使三西成力道,生怕打伤了他,但不论是拳是掌,打在他
    的身上,石破天都不过身子一晃,便若无其事的承受了去。
    白自在又惊又怒,出手渐重,可是说也奇怪,自己尽管
    加力,始终无法将对方击倒。他吼叫连连,终于将全身劲力
    都使了出来。霎时之间,石牢中拳脚生风,只激得石柱上的
    铁链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阿绣但觉呼吸维艰,虽已贴身于门背,仍是难以忍受,只
    得推开牢门,走到外间。她眼见爷爷一拳一掌的打向石破天
    身上,不忍多看,反手带上石门,双手合十,暗暗祷告:“老
    天爷保祐,别让他二人这场打斗生出事来,最好是不分胜败,
    两家罢手。”
    只觉背脊所靠的石门不住摇晃,铁链撞击之声愈来愈响,
    她脑子有些晕眩,倒似足底下的地面也有些摇动了。也不知
    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之间,石门不再摇晃,铁链声也已止歇。
    阿绣贴耳门上,石牢中竟半点声息也无,这一片寂静,令
    她比之听到天翻地覆的打斗之声更是惊恐:“若是爷爷胜了,
    他定会得意洋洋,哈哈大笑。如是石郎得胜,他定然会推门
    出来叫我,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难道有人身受重伤?莫非
    两人都力竭而死?”
    她全身发抖,伸手缓缓推开石门,双目紧闭,不敢去看
    牢中情形,唯恐一睁开眼来,见到有一人横尸就地,甚至是
    两人都呕血身亡。又隔了一会,这才眼睁一线,只见白自在
    和石破天二人都坐在地下,白自在双目紧闭,石破天却是满
    脸微笑的向着自己。
    阿绣“哦”的一声,长吁了口气,睁大眼睛,看清楚石






    破天伸出右掌,按住白自在的后心,原来是在助他运气疗伤。
    阿绣道:“爷爷……受了伤?”石破天道:“没有受伤,他一口
    气转不过来,一会儿就好了!”阿绣右手抚胸,说道:“谢天
    谢……”
    突然之间,白自在一跃而起,喝道:“甚么一口气转不过
    来,我……我这口气可不是转过来了么?”伸掌又要向石破天
    头顶击落,猛觉一双手掌疼痛难当,提掌看时,但见双掌已
    肿成两个圆球相似,红得几乎成了紫色,这一掌若是打在石
    破天身上,只怕自己的手掌非先破裂不可。
    他一怔之下,已明其理,原来眼前这小子内力之强,实
    是匪夷所思,自己数十招拳掌招呼在他身上,都给他内力反
    弹出来,每一拳每一掌如都击在石墙之上,对方未曾受伤,自
    己的手掌却抵受不住了,跟着觉得双脚隐隐作痛,便如有数
    千万根细针不断钻刺,知道自己踢了他几十脚,脚上也已受
    到了反震。
    他呆了半晌,说道:“罢了,罢了!”登觉万念俱灰,甚
    么“古往今来内功第一”云云,实是大言不惭的欺人之谈,拿
    起足镣手铐,套在自己手足之上,喀喇喀喇数声,都上了锁。
    阿绣惊道:“爷爷,你怎么啦?”
    白自在转过身子,朝着石壁,黯然道:“我白自在狂妄自
    大,罪孽深重,在这里面壁思过。你们快出去,我从此谁也
    不见。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罢,永远再别回凌霄城来。”
    阿绣和石破天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阿
    绣埋怨道:“都是你不好,为甚么这般逞强好胜?”石破天愕
    然道:“我……我没有啊,我一拳也没打到你爷爷。”






    阿绣白了他一眼,道:“他单是‘我的’爷爷吗?你叫声
    ‘爷爷’,也不怕辱没了你。”石破天心中一甜,低声叫道:
    “爷爷!”
    白自在挥手道:“快去,快去!你强过我,我是你孙子,
    你是我爷爷!”
    阿绣伸了伸舌头,微笑道:“爷爷生气啦,咱们快跟奶奶
    说去。”






    十八有所求
    两人出了石牢,走向大厅。石破天道:“阿绣,人人见了
    我,都道我便是那个石中玉。连石庄主、石夫人也分辨不出,
    怎地你却没有认错?”
    阿绣脸上一阵飞红,霎时间脸色苍白,停住了脚步。这
    时两人正走在花园中的一条小径上,阿绣身子微晃,伸手扶
    住一株白梅,脸色便似白梅的花瓣一般。她定了定神,道:
    “这石中玉曾想欺侮我,我气得投崖自尽。大哥,你肯不肯替
    我出这口气,把他杀了?”
    石破天踌躇道:“他是石庄主夫妇独生爱子,石庄主、石
    夫人待我极好,我……我……我可不能去杀他们的儿子。”阿
    绣头一低,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流了下来,呜咽道:“我第一件
    事求你,你就不答允,以后……你一定是欺侮我,就像爷爷
    对奶奶一般。我……我告诉奶奶和妈去。”说着掩面奔了出去。
    石破天道:“阿绣,阿绣,你听我说。”
    阿绣呜咽道:“你不杀了他,我永远不睬你。”足下不停,
    片刻间便到了大厅。
    石破天跟着进去,只见厅中剑光闪闪,四个人斗得正紧,
    却是白万剑、成自学、齐自勉三人各挺长剑,正在围攻一个
    青袍短须的老者。石破天一见之下,脱口叫道:“老伯伯,你






    好啊,我时常在想念你。”这老者正是摩天居士谢烟客。
    谢烟客在雪山派三大高手围攻之下,以一双肉掌对付三
    柄长剑,仍是挥洒自如,大占上风,陡然间听得石破天这一
    声呼叫,举目向他瞧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怎……怎
    么又有一个?”
    高手过招,岂能心神稍有失常?他这一惊又是非同小可,
    白、成、齐三柄长剑同时乘虚而入,刺向他小腹。三人一师
    所授,使的同是一招“明驼骏足”,剑势又迅又狠,眼见剑尖
    已碰到他的青袍,三剑同时要透腹而入。
    石破天大叫:“小心!”纵身跃起,一把抓住白万剑右肩,
    硬生生将他向后拖出几步。
    只听得喀喀两声,谢烟客在危急中使出生平绝技“碧针
    清掌”,左掌震断了齐自勉的长剑,右掌震断了成自学的长剑。
    这两掌击得虽快,他青袍的下摆还是被双剑划破了两道
    口子,他双掌翻转,内力疾吐,成齐二人直飞出去,砰砰两
    声,背脊撞上厅壁,只震得屋顶泥灰簌簌而落,犹似下了一
    阵急雨。又听得拍了一声,却是石破天松手放开白万剑肩头,
    白万剑反手打了他一个耳光。
    谢烟客向石破天看了一眼,目光转向坐在角落里的另一
    个少年石中玉,兀自惊疑不定,道:“你……你二人怎地一模
    一样?”
    石破天满脸堆欢,说道:“老伯伯,你是来救我的吗?多
    谢你啦!我很好,他们没杀我。叮叮当当、石大哥,你们也
    一块来了。石庄主、石夫人,他们没伤你,我这可放心啦!师






    父,爷爷自己又戴上了足镣手铐,不肯出来,说要你上碧螺
    山去。”顷刻之间,他向谢烟客、丁珰、石中玉、石清夫妇、
    史婆婆每人都说了几句话。
    他这几句话说得兴高采烈,听他说话之人却尽皆大吃一
    惊。
    谢烟客当日在摩天崖上修习“碧针清掌”,为逞一时之快,
    将全身内力尽数使了出来。恰在此时,贝海石率领长乐帮八
    名好手来到摩天崖上,说是迎接帮主,一口咬定帮主是在崖
    上。谢烟客一招之间,便将米横野擒住,但其后与贝海石动
    手,恰逢自己内力耗竭。他当机立断,乘着败象未显,立即
    飘然引退。
    这一掌而退,虽然不能说败,终究是被人欺上门来,逼
    下崖去,实是毕生的奇耻大辱。仔细思量,此番受逼,全系
    自己练功时过耗内力所致,否则对方纵然人多,也无所惧。
    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但须谋定而动,于是寻了个隐僻
    所在,花了好几个月功夫,将一路“碧针清掌”直练得出神
    入化,无懈可击,这才寻上镇江长乐帮总舵去,一进门便掌
    伤四名香主,登时长乐帮全帮为之震动。
    其时石破天已受丁珰之骗,将石中玉掉换了出来。石中
    玉正想和丁珰远走高飞,不料长乐帮到处布满了人,不到半
    天便遇上了,又将他强行迎回总舵。贝海石等此后监视甚紧,
    均想这小子当时嘴上说得豪气干云,但事后越想越怕,竟想
    脚底抹油,一走了之,天下哪有这么便宜之事?数十人四下
    守卫,日夜不离,不论他如何狡计百出,再也无法溜走。石






    中玉甫脱凌霄城之难,又套讲了侠客岛之劫,好生发愁。和
    丁珰商议了几次,两人打定了主意,侠客岛当然是无论如何
    不去的,在总舵之中也已难以溜走,只有在前赴侠客岛途中
    设法脱身。
    当下只得暂且冒充石破天再说。他是个千伶百俐之人,帮
    中上下人等又个个熟识,各人性格摸得清清楚楚,他要假装
    石破天而不令人起疑,比之石破天冒充他是易上百倍了。只
    是他毕竟心中有鬼,不敢大模大样如从前那么做他的帮主,每
    日里只是躲在房中与丁珰鬼混。有人问起帮中大事,他也唯
    唯否否的不出甚么主意。
    长乐帮这干人只求他准期去侠客岛赴约,乐得他诸事不
    理,正好自行其是。
    贝海石那日前赴摩天崖接得石破天归来,一掌逼走谢烟
    客,虽知从此伏下了一个隐忧,但觉他掌法虽精,内力却是
    平平,颇与他在武林中所享的大名不副,也不如何放在心上。
    其后发觉石破天原来并非石中玉,这样一来,变成无缘无故
    的得罪了一位武林高手,心下更微有内疚之意,但铜牌邀宴
    之事迫在眉睫,帮中不可无主出头承担此事,乘着石破天阴
    阳内力激荡而昏迷不醒之时,便在他身上做下了手脚。
    原来石中玉那日在贝海石指使之下做了帮主,不数日便
    即逃脱,给贝海石擒了回来,将他脱得赤条条地监禁数日,教
    他难以再逃,其后石中玉虽然终于又再逃脱,他身上的各处
    创伤疤痕,却已让贝海石尽数瞧在眼里。贝大夫并非真的大
    夫,然久病成医,医道着实高明,于是在石破天肩头、腿上、
    臀部仿制疤痕,竟也做得一模一样,毫无破绽,以致情人丁






    珰、仇人白万剑,甚至父母石清夫妇都给瞒过。
    贝海石只道石中玉既然再次逃走,在腊八日之前必不会
    现身,是以放胆而为。其实石破天和石中玉二人相貌虽然相
    似,毕竟不能一般无异,但有了身上这几处疤痕之后,人人
    心中先入为主,纵有再多不似之处,也一概略而不计了。石
    破天全然不通人情世故,种种奇事既难以索解,也只有相信
    旁人之言,只道自己一场大病之后,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
    哪知侠客岛的善恶二使实有过人之能,竟将石中玉从扬
    州妓院中揪了出来,贝海石的把戏全被拆穿。虽然石破天应
    承接任帮主,让长乐帮免了一劫,贝海石却是面目无光,深
    自匿居,不敢和帮主见面。以致石中玉将石破天掉换之事,本
    来唯独难以瞒过他的眼睛,却也以此没有败露。
    这日谢烟客上门指名索战,贝海石听得他连伤四名香主,
    自忖并无胜他把握,一面出厅周旋,一面遣人请帮主出来应
    付。
    石中玉推三阻四,前来相请的香主、舵主已站得满房都
    是,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
    “贝先生和那姓谢的已在厅上激斗,快请帮主出去掠阵!”
    “贝先生肩头给谢烟客拍了一掌,左臂已有些不灵。”
    “贝先生扯下了谢烟客半幅衣袖,谢烟客却乘机在贝先生
    胸口印了一掌。”
    “贝先生咳嗽连连,口喷鲜血,帮主再不出去,贝先生难
    免丧生。”
    “那姓谢的口出大言,说道凭一双肉掌便要将长乐帮挑
    了,帮主再不出去,他要放火焚烧咱们总舵!”






    石中玉心想:“烧了长乐帮总舵,那是求之不得,最好那
    姓谢的将你们尽数宰了。”但在众香主、舵主逼迫之下,无可
    推托,只得硬着头皮来到大厅,打定了主意,要长乐帮众好
    手一拥而上,管他谁死谁活,最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自
    己便可乘机溜之大吉。
    哪知谢烟客一见了他,登时大吃一惊,叫道:“狗杂种,
    原来是你。”
    石中玉只见贝海石气息奄奄,委顿在地,衣襟上都是鲜
    血,心惊胆战之下,那句:“大伙儿齐上,跟他拚了!”的话
    吓得叫不出口来,战战兢兢的道:“原来是谢先生。”
    谢烟客冷笑道:“很好,很好!你这小子居然当上了长乐
    帮帮主!”一想到种种情事,身上不由得凉了半截:“糟了,糟
    了!贝大夫这狗贼原来竟这等工于心计。我当年立下了重誓,
    但教受令之人有何号令,不论何事,均须为他办到,此事众
    所知闻。他打听到我已从狗杂种手中接了玄铁令,便来到摩
    天崖上,将他接去做个傀儡帮主,用意无非是要我听他长乐
    帮的号令。谢烟客啊谢烟客,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今日
    里竟然会自投罗网,从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也没有翻
    身之日了。”
    一人若是系念于一事,不论遇上何等情景,不由自主的
    总是将心事与之连了起来。逃犯越狱,只道普天下公差都在
    捉拿自己:凶手犯案,只道人人都在思疑自己;青年男女钟
    情,只道对方一言一动都为自己而发,虽绝顶聪明之人,亦
    所难免。谢烟客念念不忘者只是玄铁令誓愿未了,其时心情,
    正复如此。他越想越怕,料想贝海石早已伏下厉害机关,双






    目凝视石中玉静候他说出要自己去办的难事。“倘若他竟要我
    自断双手,从此成为一个不死不活的废人,这便如何是好?”
    想到此节,双手不由得微微颤抖。
    他若立即转身奔出长乐帮总舵,从此不再见这狗杂种之
    面,自可避过这个难题,但这么一来,江湖上从此再没他这
    号人物,那倒事小,想起昔时所立的毒誓,他日应誓,那比
    之自残双手等等更是惨酷百倍了。
    岂知石中玉心中也是害怕之极,但见谢烟客神色古怪,不
    知他要向自己施展甚么杀手。两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在
    半晌之间,两个人都如过了好几天一般。
    又过了良久,谢烟客终于厉声说道:“好罢,是你从我手
    中接过玄铁令的,你要我为你办甚么事,快快说来。谢某一
    生纵横江湖,便遇上天大难事,也视作等闲。”
    石中玉一听,登时呆了,但谢烟客颁下玄铁令之事,他
    却也曾听过,心念一转之际,已然明白,定是谢烟客也认错
    了人,将自己认作了那个到凌霄城去作替死鬼的呆子,听他
    说不论自己出甚么难题,都能尽力办到,那真是天外飞来的
    大横财,心想以此人武功之高,说得上无事不可为,却教他
    去办甚么事好?不由得沉吟不决。
    谢烟客见他神色间又惊又喜、又是害怕,说道:“谢某曾
    在江湖扬言,凡是得我玄铁令之人,谢某决不伸一指加于其
    身,你又怕些甚么?狗杂种,你居然还没死,当真命大。你
    那‘炎炎功’练得怎样了?”料想这小子定是畏难偷懒,后来
    不再练功,否则体内阴阳二力交攻,怎能够活到今日。
    石中玉听他叫自己为“狗杂种”,只道是随口骂人,自更






    不知“炎炎功”是甚么东西,当下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心
    中却已打定了主意:“那呆子到得凌霄城中,吐露真相,白自
    在、白万剑、封万里这干人岂肯罢休?定会又来找我的晦气。
    我一生终是难在江湖上立足。天幸眼前有这个良机,何不要
    他去了结此事?雪山派的实力和长乐帮也不过是半斤八两,这
    谢烟客孤身一人能将长乐帮挑了,多半也能凭一双肉掌,将
    雪山派打得万劫不复。”当即说道:“谢先生言而有信,令人
    可敬可佩。在下要谢先生去办的这件事,传入俗人耳中,不
    免有点儿骇人听闻,但以谢先生天下无双的武功,那也是轻
    而易举。”
    谢烟客听得他这话似乎不是要作践自己,登感喜慰,忙
    问:“你要我去办甚么事?”他心下忐忑,全没留意到石中玉
    吐属文雅,与狗杂种大不相同。
    石中玉道:“在下斗胆,请谢先生到凌霄城去,将雪山派
    人众尽数杀了。”
    谢烟客微微一惊,心想雪山派是武林的名门大派,威德
    先生白自在声名甚著,是个极不易惹的大高手,竟要将之尽
    数诛灭,当真谈何容易?但对方既然出下了题目,那便是抓
    得着、摸得到的玩意儿,不用整日价提心吊胆,疑神疑鬼,雪
    山派一除,从此便无忧无虑,逍遥一世,当即说道:“好,我
    这就去。”说着转身便行。
    石中玉叫道:“谢先生且慢!”谢烟客转过身来,道:“怎
    么?”他猜想狗杂种叫自己去诛灭雪山派,纯是贝海石等人的
    主意,不知长乐帮和雪山派有甚么深仇大恨,这才要假手于
    己去诛灭对方,他只盼及早离去,深恐贝海石他们又使甚么






    诡计。
    石中玉道:“谢先生,我和你同去,要亲眼见你办成此事!”
    他一听谢烟客答允去诛灭雪山派,便即想到此事一举两
    得,正是脱离长乐帮的良机。
    谢烟客当年立誓,虽说接到玄铁令后只为人办一件事,但
    石中玉和他同行,却与此事有关,原是不便拒绝,便道:“好
    你跟我一起去就是。”长乐帮众人大急,眼望贝海石,听他示
    下。石中玉朗声道:“本座既已答应前赴侠客岛应约,天大的
    担子也由我一人挑起,届时自不会令众位兄弟为难,大家尽
    管放心。”
    贝海石重伤之余,万料不到谢烟客竟会听石帮主号令,反
    正无力拦阻,只得叹一口气,有气无力的说道:“帮……帮主,
    一……一……路保重,恕……恕……属下……咳咳……不送
    了!”石中玉一拱手,随着谢烟客出了总舵。
    谢烟客冷笑道:“狗杂种你这蠢才,听了贝大夫的指使,
    要我去诛灭雪山派,雪山派跟你又沾上甚么边了?你道贝大
    夫他们当真奉你为帮主吗?只不过要你到侠客岛去送死而已。
    你这小子傻头傻脑的,跟这批奸诈凶狡的匪徒讲义气,当真
    是糊涂透顶。你怎不叫我去做一件于你大大有好处的事?”突
    然想起:“幸亏他没有叫我代做长乐帮帮主,派我去侠客岛送
    死。”他武功虽高,于侠客岛毕竟也十分忌惮,想到此节,又
    不禁暗自庆幸,笑骂:“他妈的,总算老子运气,你狗杂种要
    是聪明了三分,老子可就倒了大霉啦!”
    此时石中玉既下了号令,谢烟客对他便毫不畏惧,除了
    不能动手打他杀他之外,言语之中尽可放肆侮辱,这小子再






    要他办第二件事,那是想也休想。
    石中玉不敢多言,陪笑道:“这可多多得罪了。”心道:
    “他妈的,总算老子运气,你认错了人。你狗杂种要是聪明了
    三分,老子可就倒了大霉啦。”
    丁珰见石中玉随谢烟客离了长乐帮,便赶上和二人会合,
    同上凌霄城来。
    石中玉虽有谢烟客作护符,但对白自在毕竟十分害怕,一
    上凌霄城后便献议暗袭。谢烟客一听,正合心意。当下三人
    偷入凌霄城来。石中玉在城中曾居住多年,各处道路门户十
    分熟悉。城中又方遭大变,多处要道无人守御,三人毫不费
    力的便进了城。
    谢烟客出手杀了四名雪山派第三代弟子,进入中门,便
    听到众人议论纷纷,有的气愤,有的害怕,有的想逃,有的
    说瞧一瞧风头再作打算。谢烟客和石中玉知道凌霄城祸起萧
    墙,正有巨大内争,心想正是天赐良机,随即又听到石清夫
    妇被擒。石中玉虽然凉薄无行,于父母之情毕竟尚在,当下
    也不向谢烟客恳求,径自引着他来到城中囚人之所,由谢烟
    客出手杀了数人,救出了石清、闵柔,来到大厅。
    其时史婆婆、白万剑、石破天等正在石牢中和白自在说
    话,依着谢烟客之意,见一个,杀一个,当时便要将雪山派
    中人杀得干干净净,但石清、闵柔极力劝阻。石清更以言语
    相激:“是英雄好汉,便当先和雪山掌门人威德先生决个雌雄,
    此刻正主儿不在,却尽杀他后辈弟子,江湖上议论起来,未
    免说摩天居士以大压小,欺软怕硬。”谢烟客冷笑道:“反正
    是尽数诛灭,先杀老的,再杀小的,也是一样。”






    不久史婆婆和白万剑等出来,一言不合,便即动手。白
    万剑武功虽高,如何是这玄铁令主人的敌手?数招之下,便
    已险象环生。成自学、齐自勉听得谢烟客口口声声要将雪山
    派尽数诛灭,当即上前夹击,但以三敌一,仍然挡不住他凌
    厉无俦的“碧针清掌”。当石破天进厅之时,史婆婆与梁自进
    正欲加入战团,不料谢烟客大惊之下,局面登变。
    石中玉见石破天武功如此高强,自是十分骇异,生怕雪
    山派重算旧帐,石破天不免也要跟自己为难,但见阿绣安然
    无恙,又稍觉宽心。
    丁珰虽倾心于风流倜傥的石中玉,憎厌这不解风情的石
    破天,毕竟和他相处多日,不无情谊,见他尚在人间,却也
    暗暗欢喜。
    石清夫妇直到此时,方始明白一路跟着上山的原来不是
    儿子,又是那少年石破天,惭愧之余,也不自禁的好笑,第
    一次认错儿子,那也罢了,想不到第二次又会认错。夫妻俩
    相对摇头,均想:“玄素庄石清夫妇认错儿子,从此在武林中
    成为大笑话,日后遇到老友,只怕人人都会揶揄一番。”齐问:
    “石帮主,你为甚么要假装喉痛,将玉儿换了去?”
    史婆婆听得石破天言道丈夫不肯从牢中出来,却要自己
    上碧螺山去,忙问:“你们比武是谁胜了?怎么爷爷叫我上碧
    螺山去?”
    谢烟客问道:“怎么有了两个狗杂种?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万剑喝道:“好大胆的石中玉,你又在捣甚么鬼?”
    丁珰道:“你没照我吩咐,早就泄露了秘密,是不是?”






    你一句,我一句,齐声发问。石破天只一张嘴,一时之
    间怎回答得了这许多问话?
    只见后堂转出一个中年妇人,问阿绣道:“阿绣,这两个
    少年,哪一个是好的,哪一个是坏的?”这妇人是白万剑之妻,
    阿绣之母。她自阿绣堕崖后,忆女成狂,神智迷糊。成自学、
    齐自勉、廖自砺等谋叛之时,也没对她多加理会。此番阿绣
    随祖母暗中入城,第一个就去看娘。她母亲一见爱女,登时
    清醒了大半,此刻也加上了一张嘴来发问。
    史婆婆大声叫道:“谁也别吵,一个个来问,这般乱哄哄
    的谁还听得到说话?”
    众人一听,都静了下来。谢烟客在鼻孔中冷笑一声,却
    也不再说话。
    史婆婆道:“你先回答我,你和爷爷比武是谁赢了?”
    雪山派众人一齐望着石破天,心下均各担忧。白自在狂
    妄横暴,众人虽十分不满,但若他当真输了给这少年,雪山
    派威名扫地,却也令人人面目无光。
    只听得石破天道:“自然是爷爷赢了,我怎配跟爷爷比武?
    爷爷说要教我些粗浅功夫,他打了我七八十拳,踢了我二三
    十脚,我可一拳一脚也碰不到他身上。”白万剑等都长长吁了
    口气,放下心来。
    史婆婆斜眼瞧他,又问:“你为甚么身上一处也没伤?”石
    破天道:“定是爷爷手下留情。后来他打得倦了,坐倒在地,
    我见他一口气转不过来,闭了呼吸,便助他畅通气息,此刻
    已然大好了。”
    谢烟客冷笑道:“原来如此!”






    史婆婆道:“你爷爷说些甚么?”石破天道:“他说,我白
    自在狂甚么自大,罪甚么深重,在这里面……面甚么过,你
    们快出去,我从此谁也不见,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罢,永远
    别再回凌霄城来。”他一字不识,白自在说的成语“罪孽深
    重”、“狂妄自大”、“面壁思过”,他不知其义,便无法复述,
    可是旁人却都猜到了。
    史婆婆怒道:“这老儿当我是甚么人?我为甚么要上碧螺
    山去?”
    史婆婆闺名叫做小翠,年轻时貌美如花,武林中青年子
    弟对之倾心者大有人在,白自在和丁不四尤为其中的杰出人
    物。白自在向来傲慢自大,史小翠本来对他不喜,但她父母
    看中了白自在的名望武功,终于将她许配了这个雪山派掌门
    人。成婚之初,史小翠便常和丈夫拌嘴,一拌嘴便埋怨自己
    父母,说道当年若是嫁了丁不四,也不致受这无穷的苦恼。
    其实丁不四行事怪僻,为人只有比白自在更差,但隔河
    景色,看来总比眼前的为美,何况史小翠为了激得丈夫生气,
    故意将自己爱慕丁不四之情加油添酱的夸张,本来只有半分,
    却将之说到了十分。白自在空自暴跳,却也无可奈何。好在
    两人成婚之后,不久便生了白万剑,史小翠养育爱子,一步
    不出凌霄城,数十年来从不和丁不四见上一面。白自在纵然
    心中喝醋,却也不疑有他。
    不料这对老夫妇到得晚年,却出了石中玉和阿绣这一桩
    事,史小翠给丈夫打了个耳光,一怒出城,在崖下雪谷中救
    了阿绣,但怒火不熄,携着孙女前赴中原散心,好教丈夫着
    急一番。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却在武昌府遇到了丁不四。两






    人红颜分手,白头重逢,说起别来情事,那丁不四倒也痴心,
    竟是始终未娶,苦苦邀她到自己所居的碧螺山去盘桓数日。二
    人其时都已年过六旬,原已说不上甚么男女之情,丁不四所
    以邀她前往,也不过一偿少年时立下的心愿,只要昔日的意
    中人双足沾到碧螺山上的一点绿泥,那就死也甘心。
    史婆婆一口拒却。丁不四求之不已,到得后来,竟变成
    了苦苦相缠。史婆婆怒气上冲,说僵了便即动手,数番相斗,
    史婆婆武功不及,幸好丁不四绝无伤害之意,到得生死关头,
    总是手下留情。史婆婆又气又急,在长江船中赶练内功,竟
    致和阿绣双双走火,眼见要被丁不四逼到碧螺山上,迫得投
    江自尽,巧逢石破天解围。后来在紫烟岛上又见到了丁氏兄
    弟,史婆婆既不愿和丁不四相会,更不想在这尴尬的情景下
    见到儿子,便携了阿绣避去。
    丁不四数十年来不见小翠,倒也罢了,此番重逢,勾发
    了他的牛性,说甚么也要叫她的脚底去沾一沾碧螺山的绿泥,
    自知一人非雪山派之敌,于是低声下气,向素来和他不睦的
    兄长丁不三求援,同上凌霄城来,准拟强抢暗劫,将史婆婆
    架到碧螺山去,只要她两只脚踏上碧螺山,立即原船放她回
    归。
    丁氏兄弟到达凌霄城之时,史婆婆尚未归来。丁不四便
    捏造谎言,说史婆婆曾到碧螺山上,和他畅叙离情。他既娶
    不到史小翠,有机会自要气气情敌。白自在初时不信,但丁
    不四说起史婆婆的近貌,转述她的言语,事事若合符节,却
    不由得白自在不信。两人三言两语,登时在书房中动起手来。
    丁不四中了白自在一掌,身受重伤,当下在兄长相护下离城。






    这一来不打紧,白自在又担心,又气恼,一肚皮怨气无
    处可出,竟至疯疯癫癫,乱杀无辜,酿成了凌霄城中偌大的
    风波。
    史婆婆回城后见到丈夫这情景,心下也是好生后悔,丈
    夫的疯病一半固因他天性自大,一半实缘自己而起,此刻听
    得石破天言道丈夫叫自己到碧螺山去,永远别再回来,又听
    说丈夫自知罪孽深重,在石牢中面壁思过,登时便打定了主
    意:“咱二人做了一世夫妻,临到老来,岂可再行分手?他要
    在石牢中自惩己过,我便在牢中陪他到死便了,免得他到死
    也双眼不闭。”转念又想:“我要亿刀将掌门之位让我,原是
    要代他去侠客岛赴约,免得他枉自送命,阿绣成了个独守空
    闺的小寡妇。此事难以两全,那便是如何是好?唉,且不管
    他,这件事慢慢再说,先去瞧瞧老疯子要紧。”当即转身入内。
    白万剑挂念父亲,也想跟去,但想大敌当前,本派面临
    存亡绝续的大关头,毕竟是以应付谢烟客为先。
    谢烟客瞧瞧石中玉,又瞧瞧石破天,好生难以委决,以
    言语举止而论,那是石破天较像狗杂种,但他适才一把拉退
    白万剑的高深武功,迥非当日摩天崖这乡下少年之所能,分
    手不过数月,焉能精进如是?突然间他青气满脸,绽舌大喝:
    “你们这两个小子,到底哪一个是狗杂种?”这一声断喝,屋
    顶灰泥又是簌簌而落,眼见他举手间又要杀人。
    石中玉不知“狗杂种”三字是石破天的真名,只道谢烟
    客大怒之下破口骂人,心想计谋既给他识破,只有硬着头皮
    混赖,挨得一时是一时,然后俟机脱逃,当即说道:“我不是,






    他,他是狗杂种!”谢烟客向他瞪目而视,嘿嘿冷笑,道:
    “你真的不是狗杂种?”石中玉给他瞧得全身发毛,忙道:“我
    不是。”
    谢烟客转头向石破天道:“那么你才是狗杂种?”石破天
    点头道:“是啊,老伯伯,我那日在山上练你教我的功夫,忽
    然全身发冷发热,痛苦难当,便昏了过去,这一醒转,古怪
    事情却一件接着一件而来。老伯伯,你这些日子来可好吗?不
    知是谁给你洗衣煮饭。我时常记挂你,想到我不能给你洗衣
    煮饭,可苦了你啦。”言语中充满关怀之情。
    谢烟客更无怀疑,心想:“这傻小子对我倒真还不错。”转
    头向石中玉道:“你冒充此人,却来消遣于我,嘿嘿,胆子不
    小哇,胆子不小!”
    石清、闵柔见他脸上青气一显而隐,双目精光大盛,知
    道儿子欺骗了他,自令他怒不可遏,只要一伸手,儿子立时
    便尸横就地,忙不迭双双跃出,拦在儿子身前。闵柔颤声说
    道:“谢先生,你大人大量,原谅这小儿无知,我……我教他
    向你磕头赔罪!”
    谢烟客心中烦恼,为石中玉所欺尚在其次,只是这么一
    来,玄铁令誓言的了结又是没了着落,冷笑道:“谢某为竖子
    所欺,岂是磕几个头便能了事?退开!”他“退开”两字一出
    口,双袖拂出,两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推去。石清、闵柔的内
    力虽非泛泛,竟也是立足不稳,分向左右跌出数步。
    石破天见闵柔惊惶无比,眼泪已夺眶而出,忙叫:“老伯
    伯,不可杀他!”
    谢烟客右掌蓄发,正待击出,其对便是大厅上数十人一






    齐阻挡,也未必救得了石中玉的性命,但石破天这一声呼喝,
    对谢烟客而言却是无可违抗的严令。他怔了一怔,回头问道:
    “你要我不可杀他?”心想饶了这卑鄙少年的一命,便算完偿
    了当年誓愿,那倒是轻易之极的事,不由得脸露喜色。
    石破天道:“是啊,这人是石庄主、石夫人的儿子。叮叮
    当当也很喜欢他。不过……不过……这人行为不好,他欺侮
    过阿绣,又爱骗人,做长乐帮帮主之时,又做了许多坏事。”
    谢烟客道:“你说要我不可杀他?”他虽是武功绝顶的一
    代枭杰,说这句话时,声音竟也有些发颤,惟恐石破天变卦。
    石破天道:“不错,请你不可杀他。不过这人老是害人,
    最好你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学好,等他真的变了好人,才放
    他离开你。老伯伯,你心地最好,你带了我好几年,又教我
    练功夫。自从我找不到妈妈后,全靠你养育我长大。这位石
    大哥只要跟随着你,你定会好好照料他,他就会变成个好人
    了。”
    “心地最好”四字用之于谢烟客身上,他初一入耳,不由
    得大为愤怒,只道石破天出言讥刺,脸上青气又现,但转念
    一想,不由得啼笑皆非,眼见石破天说这番话时一片至诚,回
    想数年来和他在摩天崖共处,自己处处机心对他,他却始终
    天真烂漫,绝无半分猜疑,别来数月,他兀自以不能为自己
    洗衣煮饭为歉,料想他失母之后,对己依恋,因之事事皆往
    好处着想,自己授他“炎炎功”原是意在取他性命,他却深
    自感恩,此刻又来要自己去管教石中玉,心道:“傻小子胡说
    八道,谢某是个独往独来、矫矫不群的奇男子,焉能为这卑
    贱少年所累?”说道:“我本该答允为你做一件事,你要我不






    杀此人,我依了你便是。咱们就此别过,从此永不相见。”
    石破天道:“不,不,老伯伯,你若不好好教他,他又要
    去骗人害人,终于会给旁人杀了,又惹得石夫人和叮叮当当
    伤心。我求你教他、看着他,只要他不变好人,你就不放他
    离开你。我妈本来教我不可求人甚么事。不过……不过这件
    事太关要紧,我只得求求你了。”
    谢烟客皱起眉头,心想这件事婆婆妈妈,说难是不难,说
    易却也着实不易,自己本就不是好人,如何能教人学好?何
    况石中玉这少年奸诈浮滑,就是由孔夫子来教,只怕也未必
    能教得他成为好人,倘若答允了此事,岂不是身后永远拖着
    一个大累赘?他连连摇头,说道:“不成,这件事我干不了。
    你另出题目罢,再难的,我也去给你办。”
    石清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人道摩天居士言出如山,玄
    铁令这才名动江湖。早知玄铁令主会拒人所求,那么侯监集
    上这许多条人命,未免也送得太冤了。”
    谢烟客双眉陡竖,厉声道:“石庄主此言何来?”
    石清道:“这位小兄弟求你管教犬子,原是强人所难。只
    是当日那枚玄铁令,确是由这小兄弟交在谢先生手中,其时
    在下夫妇亲眼目睹,这里耿兄、王兄、柯兄、花姑娘等几位
    也都是见证。素闻摩天居士言诺重于千金,怎地此刻这位小
    兄弟出言相求,谢先生却推三阻四起来?”谢烟客怒道:“你
    会生儿子,怎地不会管教?这等败坏门风的不肖之子,不如
    一掌毙了干净!”石清道:“犬子顽劣无比,若不得严师善加
    琢磨,决难成器!”谢烟客怒道:“琢你的鬼!我带了这小子
    去,不到三日,便琢得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闵柔向石清连使眼色,叫道:“师哥!”心想儿子给谢烟
    客这大魔头带了去,定是凶多吉少,要丈夫别再以言语相激。
    岂知石清只作不闻,说道:“江湖上英雄好汉说起玄铁令主人,
    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端的是人人钦服。想那背信违
    誓之行,岂是大名鼎鼎的摩天居士之所为?”
    谢烟客给他以言语僵住了,知道推搪不通世务的石破天
    易,推搪这阅历丰富的石庄主却为难之极,这圈子既已套到
    了头上,只有认命,说道:“好,谢某这下半生,只有给你这
    狗杂种累了。”似是说石破天,其实是指石中玉而言。
    他绕了弯子骂人,石清如何不懂,却只微笑不语。闵柔
    脸上一红,随即又变得苍白。
    谢烟客向石中玉道:“小子,跟着我来,你不变成好人,
    老子每天剥掉你三层皮。”石中玉甚是害怕,瞧瞧父亲,瞧瞧
    母亲,又瞧瞧石破天,只盼他改口。
    石破天却道:“石大哥,你不用害怕,谢先生假装很凶,
    其实他是最好的人。你只要每天煮饭烧菜给他吃,给他洗衣、
    种菜、打柴、养鸡,他连手指头儿也不会碰你一碰。我跟了
    他好几年,他待我就像是我妈妈一样,还教我练功夫呢。”
    谢烟客听他将自己比作他母亲,不由得长叹一声,心想:
    “你母亲是个疯婆子,把自己儿子取名为狗杂种。你这小子,
    竟把江湖上闻名丧胆的摩天居士比作了疯婆子!”
    石中玉肚中更是连珠价叫起苦来:“你叫我洗衣、种菜、
    打柴、养鸡,那不是要了我命么?还要我每天煮饭烧菜给这
    魔头吃,我又怎么会煮饭烧菜?”
    石破天又道:“石大哥,谢先生的衣服若是破了,你得赶






    紧给他缝补。还有,谢先生吃菜爱掉花样,最好十天之内别
    煮同样的菜肴。”
    谢烟客嘿嘿冷笑,说道:“石庄主,贤夫妇在侯监集上,
    也曾看中了我这枚玄铁令。难道当时你们心目之中,就在想
    聘谢某为西宾,替你们管教这位贤公子么?”他口中对石清说
    话,一双目光,却是直上直下的在石中玉身上扫射,石中玉
    在这双闪电般的眼光之下,便如老鼠见猫,周身俱软,只吓
    得魂不附体。
    石清道:“不敢。不瞒谢先生说,在下夫妇有一仇人,杀
    了我们另一个孩子。此人从此隐匿不见,十余年来在下夫妇
    遍寻不得。”谢烟客道:“当时你们若得玄铁令,便欲要我去
    代你们报却此仇?”石清道:“报仇不敢劳动大驾,但谢先生
    神通广大,当能查到那人的下落。”谢烟客道:“这玄铁令当
    日若是落在你们夫妇手中,谢某可真要谢天谢地了。”
    石清深深一揖,说道:“犬子得蒙栽培成人,石清感恩无
    极。我夫妇此后馨香祷祝,愿谢先生长命百岁。”语意既极谦
    恭,亦是诚恳之至。
    谢烟客“呸”的一声,突然伸手取下背上一个长长的包
    袱,当的一声响,抛在地下,左手一探,抓住石中玉的右腕,
    纵身出了大厅。但听得石中玉尖叫之声,倏忽远去,顷刻间
    已在十数丈外。
    各人骇然相顾之际,丁珰伸出手来,拍的一声,重重打
    了石破天一个耳光,大叫:“天哥,天哥!”飞身追出。石破
    天抚着面颊,愕然道:“叮叮当当,你为甚么打我?”
    石清拾起包袱,在手中一掂,已知就里,打开包袱,赫






    然是自己夫妇那对黑白双剑。
    闵柔丝毫不以得剑为喜,含着满泡眼泪,道:“师……师
    哥,你为甚么让玉儿……玉儿跟了他去?”石清叹了口气,道:
    “师妹,玉儿为甚么会变成这等模样,你可知道么?”闵柔道:
    “你……你又怪我太宠了他。”说了这句话,眼泪扑簌簌的流
    下。
    石清道:“你对玉儿本已太好,自从坚儿给人害死,你对
    玉儿更是千依百顺。我见他小小年纪,已是顽劣异常,碍着
    你在眼前,我实在难以管教,这才硬着心肠送他上凌霄城来。
    岂知他本性太坏,反而累得我夫妇无面目见雪山派的诸君,谢
    先生的心计胜过玉儿,手段胜过玉儿,以毒攻毒,多半有救,
    你放心好啦。摩天居士行事虽然任性,却是天下第一信人,这
    位小兄弟要他管教玉儿,他定会设法办到。”闵柔道:“可是
    ……可是,玉儿从小娇生惯养,又怎会煮饭烧菜……”话声
    哽咽,又流下泪来。
    石清道:“他诸般毛病,正是从娇生惯养而起。”见白万
    剑等人纷纷奔向内堂,知是去报知白自在和史婆婆,俯身在
    妻子耳畔低声道:“玉儿若不随谢先生而去,此间之事,未必
    轻易便能了结。雪山派的内祸由玉儿而起,他们岂肯善罢甘
    休?”
    闵柔一想不错,这才收泪,向石破天道:“你又救了我儿
    子性命,我……我真不知……偏生你这般好,他又这般坏。我
    若有你……有你这样……”她本想说:“我若有你这样一个儿
    子,可有多好。”话到口边,终于忍住了。
    石破天见石中玉如此得她爱怜,心下好生羡慕,想起她






    两度错认自己为子,也曾对自己爱惜得无微不至,自己母亲
    不知到了何处,而母亲待己之情,可和闵柔对待儿子大大不
    同,不由得黯然神伤。
    闵柔道:“小兄弟,你怎会乔装玉儿,一路上瞒住了我们?”
    石破天脸上一红,说道:“那是叮叮当当……”
    突然间王万仞气急败坏的奔将进来,叫道:“不……不好
    了,师父不见啦。”厅上众人都吃了一惊,齐问:“怎么不见
    了?”王万仞只叫:“师父不见了。”
    阿绣一拉石破天的袖子,道:“咱们快去!”两人急步奔
    向石牢。到得牢外,只见甬道中挤满了雪山弟子。各人见到
    阿绣,都让出路来。两人走进牢中,但见白万剑夫妇二人扶
    住史婆婆坐在地下。阿绣忙道:“爹、妈、奶奶……怎么了?
    受了伤么?”
    白万剑满脸杀气道:“有内奸,妈是给本门手法点了穴道。
    爹给人劫了去,你瞧着奶奶,我去救爹。”说着纵身便出。迎
    面只见一名三支的弟子,白万剑气急之下,重重一推,将他
    直甩出去,大踏步走出。
    阿绣道:“大哥,你帮奶奶运气解穴。”石破天道:“是!”
    这推宫过血的解穴之法史婆婆曾教过他,当即依法施为,过
    不多时便解了她被封的三处大穴。
    史婆婆叫道:“大伙儿别乱,是掌门人点了我穴道,他自
    己走的!”
    众人一听,尽皆愕然,都道:“原来是掌门人亲手点的穴
    道,难怪连白师哥一时也解不开。”这时雪山派的掌门人到底
    该算是谁,大家都弄不清楚,平日叫惯白自在为掌门人,便






    也都沿此旧称。本来均疑心本派又生内变,难免再有一场喋
    血厮杀,待听得是夫妻吵闹,众人当即宽心,迅速传话出去。
    白万剑得到讯息,又赶了回来,道:“妈,到底是怎么回
    事?”语音之中,颇含不悦。这几日种种事情,弄得这精明练
    达的“气寒西北”犹如没头苍蝇相似,眼前之事,偏又是自
    己父母身上而起,空有满腔闷气,却又如何发泄?
    史婆婆怒道:“你又没弄明白,怎地怪起爹娘来?”白万
    剑道:“孩儿不敢。”史婆婆道:“你爹全是为大家好,他上侠
    客岛去了。”白万剑惊道:“爹上侠客岛去?为甚么?”
    史婆婆道:“为甚么?你爹才是雪山派真正的掌门人啊。
    他不去,谁去?我来到牢中,跟你爹说,他在牢中自囚一辈
    子,我便陪他坐一辈子牢,只是侠客岛之约,却不知由谁去
    才好。他问起情由,我一五一十的都说了。他道:‘我是掌门
    人,自然是我去。’我劝他从长计议,图得万全之策。他道:
    ‘我对不起雪山派,害死了这许多无辜弟子,还有两位大夫,
    我恨不得一头撞死了。我只有去为雪山派而死,赎我的大罪,
    我夫人、儿子、媳妇、孙女、孙女婿、众弟子才有脸做人。’
    他伸手点了我几处穴道,将两块邀宴铜牌取了去,这会儿早
    就去得远了。”
    白万剑道:“妈,爹爹年迈,身子又未曾复元,如何去得?
    该由儿子去才是。”
    史婆婆森然道:“你到今日,还是不明白自己的老子。”说
    着迈步走出石牢。
    白万剑道:“妈,你……你去哪里?”史婆婆道:“我是金
    乌派掌门人,也有资格去侠客岛。”白万剑心乱如麻,寻思:






    “大伙儿都去一拚,尽数死在侠客岛上,也就是了。”






    十九腊八粥
    十二月初五,史婆婆率同石清、闵柔、白万剑、石破天、
    阿绣、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等一行人,来到南海之滨的
    一个小渔村中。
    史婆婆离开凌霄城时,命耿万钟代行掌门和城主之职,由
    汪万翼、呼延万善为辅。风火神龙封万里参与叛师逆谋,虽
    为事势所迫,但白万剑等长门弟子却再也不去理他。史婆婆
    带了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同行,是为防各支子弟再
    行谋叛生变。廖自砺身受重伤,武功全失,已不足为患。
    在侠客岛送出的两块铜牌反面,刻有到达该渔村的日期、
    时辰和路径。想来每人所得之铜牌,镌刻的聚会时日与地点
    均有不同,是以史婆婆等一行人到达之后,发觉渔村中空无
    一人,固不见其他江湖豪士,白自在更无踪迹可寻,甚至海
    边连渔船也无一艘。
    各人暂在一间茅屋中歇足。到得傍晚时分,忽有一名黄
    衣汉子,手持木桨,来到渔村之中,朗声说道:“侠客岛迎宾
    使,奉岛主之命,恭请长乐帮石帮主启程。”
    史婆婆等闻声从屋中走出。那汉子走到石破天身前,躬
    身行礼,说道:“这位想必是石帮主了。”石破天道:“正是。
    阁下贵姓?”那人道:“小人姓赵,便请石帮主登程。”石破天






    道:“在下有几位师长朋友,想要同赴贵岛观光。”那人道:
    “这就为难了。小舟不堪重载。岛主颁下严令,只迎接石帮主
    一人前往,若是多载一人,小舟固须倾覆,小人也是首级不
    保。”
    史婆婆冷笑道:“事到如今,只怕也由不得你了。”说着
    欺身而上,手按刀柄。
    那人对史婆婆毫不理睬,向石破天道:“小人领路,石帮
    主请。”转身便行。石破天和史婆婆、石清等都跟随其后。只
    见他沿着海边而行,转过两处山坳,沙滩边泊着一艘小舟。这
    艘小舟宽不过三尺,长不过六尺,当真是小得无可再小,是
    否能容得下两人都很难说,要想多载一人,显然无法办到。
    那人说道:“各位要杀了小人,原只一举手之劳。哪一位
    若是识得去侠客岛的海程,尽可带同石帮主前去。”
    史婆婆和石清面面相觑,没想到侠客岛布置得如此周密,
    连多去一人也是决不能够。各人只听过侠客岛之名,至于此
    岛在南在北,邻近何处,却从未听到过半点消息,何况这
    “侠客岛”三字,十九也非本名,纵是出惯了洋的舟师海客也
    未必知晓,茫茫大海之中,却又如何找去?极目四望,海中
    不见有一艘船只,亦无法驾舟跟踪。
    史婆婆惊怒之下,伸掌便向那汉子头顶拍去,掌到半途,
    却又收住,向石破天道:“徒儿,你把铜牌给我,我代你去,
    老婆子无论如何要去跟老疯子死在一起。”
    那黄衣汉子道:“岛主有令,若是接错了人,小人处斩不
    在话下,还累得小人父母妻儿尽皆斩首。”
    史婆婆怒道:“斩就斩好了,有甚么希罕?”话一出口,心






    中便想:“我自不希罕,这家伙却是希罕的。”当下另生一计,
    说道:“徒儿,那么你把长乐帮帮主的位子让给我做,我是帮
    主,他就不算是接错了人。”
    石破天踌躇道:“这个……恐怕……”
    那汉子道:“赏善罚恶二使交代得清楚,长乐帮帮主是位
    年方弱冠的少年英雄,不是年高德劭的婆婆。”史婆婆怒道:
    “放你的狗屁!你又怎知我年高德劭了?我年虽高,德却不劭!”
    那人微微一笑,径自走到海边,解了船缆。
    史婆婆叹了口气,道:“好,徒儿,你去罢,你听师父一
    句话。”石破天道:“自当遵从师父吩咐。”史婆婆道:“若是
    有一线生机,你千万要自行脱逃,不能为了相救爷爷而自陷
    绝地。此是为师的严令,决不可违。”
    石破天愕然不解:“为甚么师父不要我救她丈夫?难道她
    心里还在记恨么?”心想爷爷是非救不可的,对史婆婆这句话
    便没答应。
    史婆婆又道:“你去跟老疯子说,我在这里等他三个月,
    到得明年三月初八,他若不到这里会我,我便跳在海里死了。
    他如再说甚么去碧螺山的鬼话,我就做厉鬼也不饶他。”石破
    天点头道:“是!”
    阿绣道:“大哥,我……我也一样,我在这里等你三个月。
    你如不回来,我就……也跟着奶奶跳海。”石破天心中又是甜
    蜜,又是凄苦,忙道:“你不用这样。”阿绣道:“我要这样。”
    这四个字说得声音甚低,却是充满了一往无悔的坚决之意。
    闵柔道:“孩子,但愿你平安归来,大家都在这里为你祝
    祷。”石破天道:“石夫人你自己保重,不用为你儿子担心,他






    跟着谢先生会变好的。你也不用为我担心,我这个长乐帮帮
    主是假的,说不定他们会放我回来。张三、李四又是我结义
    兄长,真有危难,他们也不能见死不救。”闵柔道:“但愿如
    此。”心中却想:“这孩子不知武林中人心险恶,这种金兰结
    义,岂能当真?”
    石清道:“小兄弟,在岛上若是与人动手,你只管运起内
    力蛮打,不必理会甚么招数刀法。”他想石破天内力惊人,一
    线生机,全系于此。石破天道:“是。多谢石庄主指点。”
    白万剑拉着他的手,说道:“贤婿,咱们是一家人了。我
    父年迈,你务必多照看他些。”石破天听他叫自己为“贤婿”,
    不禁脸上一红,道:“这个我理会得。”
    只有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
    心,均想:“三十年来,已有三批武林高手前赴侠客岛,可从
    没听见有一人活着回来,你这小子不见得三头六臂,又怎能
    例外?”但也分别说了些“小心在意”“请照看着掌门人”之
    类敷衍言语。
    当下石破天和众人分手,走向海滩。众人送到岸边,阿
    绣和闵柔两人早已眼圈儿红了。
    史婆婆突然抢到那黄衣汉子身前,拍了一声,重重打了
    他一个耳光,喝道:“你对尊长无礼,教你知道些好歹!”
    那人竟不还手,抚着被打的面颊,微微一笑,踏入小舟
    之中。石破天向众人举手告别,跟着上船。那小舟载了二人,
    船边离海水已不过数寸,当真再不能多载一人,幸好时当寒
    冬,南海中风平浪静,否则稍有波涛,小舟难免倾覆。侠客
    岛所以选定腊月为聚会之期,或许便是为此。






    那汉子划了几桨,将小舟划离海滩,掉转船头,扯起一
    张黄色三角帆,吃上了缓缓拂来的北风,向南进发。
    石破天向北而望,但见史婆婆,阿绣等人的身形渐小,兀
    自站在海滩边的悬崖上凝望。直到每个人都变成了微小的黑
    点,终于再不可见。
    入夜之后,小舟转向东南。在海中航行了三日,到第四
    日午间,屈指正是腊月初八,那汉子指着前面一条黑线,说
    道:“那便是侠客岛了。”
    石破天极目瞧去,也不见有何异状,一颗心却忍不住怦
    怦而跳。
    又航行了一个多时辰,看到岛上有一座高耸的石山,山
    上郁郁苍苍,生满树木。申牌时分,小舟驶向岛南背风处靠
    岸。那汉子道:“石帮主请!”只见岛南是好大一片沙滩,东
    首石崖下停泊着四十多艘大大小小船只。石破天心中一动:
    “这里船只不少,若能在岛上保得性命,逃到此处抢得一艘小
    船,脱险当亦不难。”当下跃上岸去。
    那汉子提了船缆,跃上岸来,将缆索系在一块大石之上,
    从怀中取出一只海螺,呜呜呜的吹了几声。过不多时,山后
    奔出四名汉子,一色黄布短衣,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
    说道“岛主在迎宾馆恭候大驾,石帮主这边请。”
    石破天关心白自在,问道:“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已到
    了么?”为首的黄衣汉子说道:“小人专职侍候石帮主,旁人
    的事就不大清楚。石帮主到得迎宾馆中,自会知晓。”说着转
    过身来,在前领路。石破天跟随其后。余下四名黄衣汉子离






    开了七八步,跟在他身后。
    转入山中后,两旁都是森林,一条山径穿林而过。石破
    天留神四周景色,以备脱身逃命时不致迷了道路。行了数里,
    转入一条岩石嶙峋的山道,左临深涧,涧水湍急,激石有声。
    一路沿着山涧渐行渐高,转了两个弯后,只见一道瀑布从十
    余丈高处直挂下来,看来这瀑布便是山涧的源头。
    那领路汉子在路旁一株大树后取下一件挂着的油布雨
    衣,递给石破天,说道:“迎宾馆建在水乐洞内,请石帮主披
    上雨衣,以免溅湿了衣服。”
    石破天接过穿上,只见那汉子走进瀑布,纵身跃了进去,
    石破天跟着跃进。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点着油灯,光
    线虽暗,却也可辨道路,当下跟在他身后行去。甬道依着山
    腹中天然洞穴修凿而成,人工开凿处甚是狭窄,有时却豁然
    开阔,只觉渐行渐低,洞中出现了流水之声,淙淙琤琤,清
    脆悦耳,如击玉磬。山洞中支路甚多,石破天用心记忆。
    在洞中行了两里有多,眼前赫然出现一道玉石砌成的洞
    门,门额上雕有三个大字,石破天问道:“这便是迎宾馆么?”
    那汉子道:“正是。”心下微觉奇怪:“这里写得明明白白,又
    何必多问?不成你不识字?”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识。
    走进玉石洞门,地下青石板铺得甚是整齐。那汉子将石
    破天引进左首一个石洞,说道:“石帮主请在此稍歇,待会筵
    席之上,岛主便和石帮主相见。”
    洞中桌椅俱全,三枝红烛照耀得满洞明亮。一名小童奉
    上清茶和四色点心。
    石破天一见到饮食,便想起南来之时,石清数番谆谆叮






    嘱:“小兄弟,三十年来,无数身怀奇技的英雄好汉去到侠客
    岛,竟无一个活着回来。想那侠客岛上人物虽然了得,总不
    能将这许多武林中顶尖儿的豪杰之士一网打尽。依我猜想,岛
    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不是设了机关陷阱,便是在饮食中下
    了剧毒。他们公然声言请人去喝腊八粥,这碗腊八粥既是众
    目所注,或许反而无甚古怪,倒是寻常的清茶点心、青菜白
    饭,却不可不防。只是此理甚浅,我石清既想得到,那些名
    门大派的首脑人物怎能想不到?他们去侠客岛之时,自是备
    有诸种解毒药物,何以终于人人俱遭毒手,实令人难以索解。
    你心地仁厚,或者吉人天相,不致遭受恶报,一切只有小心
    在意了。”
    他想到石清的叮嘱,但闻到点心香气,寻思:“肚子可饿
    得狠了,终不成来到岛上,甚么都不吃不喝?张三、李四两
    位哥哥和我金兰结义,曾立下重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他
    们若要害我,岂不是等于害了自己?”当下将烧卖、春卷、煎
    饼、蒸糕四碟点心,吃了个风卷残云,一件也不剩,一壶清
    茶也喝了大半。
    在洞中坐了一个多时辰,忽听得钟鼓丝竹之声大作。那
    引路的汉子走到洞口,躬身说道:“岛主请石帮主赴宴。”石
    破天站起身来,跟着他出去。
    穿过几处石洞后,但听得钟鼓丝竹之声更响,眼前突然
    大亮,只见一座大山洞中点满了牛油蜡烛,洞中摆着一百来
    张桌子。宾客正络绎进来。这山洞好大,虽摆了这许多桌子,
    仍不见挤迫。数百名黄衣汉子穿梭般来去,引导宾客入座。所
    有宾客都是各人独占一席,亦无主方人士相陪。众宾客坐定






    后,乐声便即止歇。
    石破天四下顾望,一眼便见到白自在巍巍踞坐,白发萧
    然,却是神态威猛,杂坐在众英雄间,只因身材特高,颇有
    鹤立鸡群之意。那日在石牢之中,昏暗朦胧,石破天没瞧清
    楚他的相貌,此刻烛光照映之中,但见这位威德先生当真便
    似庙中神像一般形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便走到他身前,说
    道:“爷爷,我来啦!”
    大厅上人数虽多,但主方接待人士固尽量压低嗓子说话,
    所有来宾均想到命在顷刻,人人心头沉重,又震于侠客岛之
    威,更是谁都不发一言。石破天这么突然一叫,每个人的目
    光都向他瞧去。
    白自在哼了一声,道:“不识好歹的小鬼,你可累得我外
    家的曾孙也没有了。”
    石破天一怔,过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说他也
    到侠客岛来送死,就不能和阿绣成亲生子,说道:“爷爷,奶
    奶在海边的渔村中等你,她说等你三个月,要是到三月初八
    还不见你的面,她……她就投海自尽。”白自在长眉一竖,道:
    “她不到碧螺山去?”石破天道:“奶奶听你这么说,气得不得
    了,她骂你……骂你……”白自在道:“骂我甚么?”石破天
    道:“她骂你是老疯子呢。她说丁不四这轻薄鬼嚼嘴弄舌,造
    谣骗人,你这老疯子脑筋不灵,居然便信了他的。奶奶说几
    时见到丁不四,定要使金乌刀法砍下他一条臂膀,再割下他
    的舌头。”白自在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正该如此。”
    突然间大厅角落中一人呜呜咽咽的说道:“她为甚么这般
    骂我?我几时轻薄过她?我对她一片至诚,到老不娶,她……






    她却心如铁石,连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
    石破天向话声来处瞧去,只见丁不四双臂撑在桌上,全
    身发颤,眼泪簌簌而下。石破天心道:“他也来了。年纪这般
    大,还当众号哭,却不怕羞?”
    若在平时,众英雄自不免群相讪笑,但此刻人人均知噩
    运将临,心下俱有自伤之意,恨不得同声一哭,是以竟无一
    人发出笑声。这干英雄豪杰不是名门大派的掌门,便是一帮
    一会之主,毕生在刀剑头上打滚过来,“怕死”二字自是安不
    到他们身上,然而一刀一枪的性命相搏,未必便死,何况自
    恃武功了得,想到的总是敌亡己生。这一回的情形却大不相
    同,明知来到岛上非死不可,可又不知如何死法。必死之命
    再加上疑惧之意,比之往日面临大敌、明枪交锋的情景,却
    是难堪得多了。
    忽然西边角落中一个嘶哑的女子口音冷笑道:“哼,哼!
    甚么一片至诚,到老不娶?丁不四,你好不要脸!你对史小
    翠倘若真是一片至诚,为甚么又跟我姊姊生下个女儿?”
    霎时间丁不四满脸通红,神情狼狈之极,站起身来,问
    道:“你……你……你是谁?怎么知道?”那女子道:“她是我
    亲姊姊,我怎么不知道?那女孩儿呢,死了还是活着?”
    腾的一声,丁不四颓然坐落,跟着喀的一响,竟将一张
    梨木椅子震得四腿俱断。
    那女子厉声问道:“那女孩儿呢?死了还是活着?快说。”
    丁不四喃喃的道:“我……我怎知道?”那女子道:“姊姊临死
    之时,命我务必找到你,问明那女孩儿的下落,要我照顾这
    个女孩。你……你这狼心狗肺的臭贼,害了我姊姊一生,却






    还在记挂别人的老婆。”
    丁不四脸如土色,双膝酸软,他坐着的椅子椅脚早断,全
    仗他双腿支撑,这么一来,身子登时向下坐落,幸好他武功
    了得,足下轻轻一弹,又即站直。
    那女子厉声道:“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丁不四道:
    “二十年前,她是活的,后来可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你为
    甚么不去找她?”丁不四无言可答,只道:“这个……这个……
    可不容易找。有人说她到了侠客岛,也不知是不是。”
    石破天见那女子身材矮小,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黑纱,容
    貌瞧不清楚,但不知如何,这个强凶霸道、杀人不眨眼的丁
    不四,见了她竟十分害怕。
    突然间钟鼓之声大作,一名黄衫汉子朗声说道:“侠客岛
    龙岛主、木岛主两位岛主肃见嘉宾。”
    众来宾心头一震,人人直到此时,才知侠客岛原来有两
    个岛主,一个姓龙,一个姓木。
    中门打开,走出两列高高矮矮的男女来,右首的一色穿
    黄,
    左首的一色穿青。那赞礼人叫道:“龙岛主、木岛主座下
    众弟子,谒见贵宾。”
    只见那两个分送铜牌的赏善罚恶使者也杂在众弟子之
    中,张三穿黄,排在右首第十一,李四穿青,排在左首第十
    三,在他二人身后,又各有二十余人。众人不由得都倒抽了
    一口凉气。张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大家都曾亲眼见过,哪
    知他二人尚有这许多同门兄弟,想来各同门的功夫和他们也
    均在伯仲之间,都想:“难怪三十年来,来到侠客岛的英雄好






    汉个个有来无回。且不说旁人,单只须赏善罚恶二使出手,我
    们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又有哪几个能在他们手底走得
    到二十招以上?”
    两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一齐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
    礼。群雄忙即还礼。张三、李四二人在中原分送铜牌之时,谈
    笑杀人,一举手间,往往便将整个门派帮会尽数屠戮,此刻
    回到岛上,竟是目不斜视,恭谨之极。
    细乐声中,两个老者并肩缓步而出,一个穿黄,一个穿
    青,那赞礼的喝道:“敝岛岛主欢迎列位贵客大驾光降。”龙
    岛主与木岛主长揖到地,群雄纷纷还礼。
    那身穿黄袍的龙岛主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木兄弟二
    人僻处荒岛,今日得见众位高贤,大感荣宠。只是荒岛之上,
    诸物简陋,款持未周,各位见谅。”说来声音十分平和,这侠
    客岛孤悬南海之中,他说的却是中州口音。木岛主道:“各位
    请坐。”他语音甚尖,似是闽广一带人氏。
    待群雄就座后,龙木两位岛主才在西侧下首主位的一张
    桌旁坐下。众弟子却无坐位,各自垂手侍立。群雄均想:“侠
    客岛请客十分霸道,客人倘若不来,便杀他满门满帮,但到
    得岛上,礼仪却又甚是周到,假惺惺的做作,倒也似模似样,
    且看他们下一步又出甚么手段。”有的则想:“囚犯拉出去杀
    头之时,也要给他吃喝一顿,好言安慰几句。眼前这宴会,便
    是我们的杀头羹饭了。”
    众人看两位岛主时,见龙岛主须眉全白,脸色红润,有
    如孩童;那木岛主的长须稀稀落落,兀自黑多白少,但一张
    脸却满是皱纹。二人到底多大年纪,委实看不出来,总是在






    六十岁到九十岁之间,如说两人均已年过百岁,也不希奇。
    各人一就座,岛上执事人等便上来斟酒,跟着端上菜肴。
    每人桌上四碟四碗,八色菜肴,鸡、肉、鱼、虾,煮得香气
    扑鼻,似也无甚异状。
    石破天静下心来,四顾分座各桌的来宾,见上清观观主
    天虚道人到了;关东四大门派的范一飞、风良、吕正平、高
    三娘子也到了。这些人心下惴惴,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时都只
    点了点头,却不出声招呼。
    龙木二岛主举起酒杯,说道:“请!”二人一饮而尽。
    豪雄见杯中酒水碧油油地,虽然酒香甚洌,心中却各自
    嘀咕:“这酒中不知下了多厉害的毒药。”大都举杯在口唇上
    碰了一碰,并不喝酒,只有少数人心想:“对方要加害于我,
    不过举手之劳,酒中有毒也好,无毒也好,反正是个死,不
    如落得大方。”当即举杯喝干,在旁侍候的仆从便又给各人斟
    满。
    龙木二岛主敬了三杯酒后,龙岛主左手一举。群仆从内
    堂鱼贯而出,各以漆盘托出一大碗、一大碗热粥,分别放在
    众宾客面前。
    群雄均想:“这便是江湖上闻名色变的腊八粥了。”只见
    热粥蒸气上冒,兀自有一个个气泡从粥底钻将上来,一碗粥
    尽作深绿之色,瞧上去说不出的诡异。本来腊八粥内所和的
    是红枣、莲子、茨实、龙眼干、赤豆之类,但眼前粥中所和
    之物却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似是切成细粒的树根,有
    些似是压成扁片的木薯,药气极浓。群雄均知,毒物大都呈
    青绿之色,这一碗粥深绿如此,只映得人面俱碧,药气刺鼻,






    其毒可知。
    高三娘子一闻到这药味,心中便不禁发毛,想到在煮这
    腊八粥时,锅中不知放进了多少毒蛇、蜈蚣、蜘蛛、蝎子,忍
    不住便要呕吐,忙将粥碗推到桌边,伸手掩住鼻子。
    龙岛主道:“各位远道光临,敝岛无以为敬。这碗腊八粥
    外边倒还不易喝到,其中最主要的一味‘断肠蚀骨腐心草
    了’,要开花之后效力方著。但这草隔十年才开一次花。我们
    总要等其开花之后,这才邀请江湖同道来此同享,屈指算来,
    这是第四回邀请。请,请,不用客气。”说着和木岛主左手各
    端粥碗,右手举箸相邀。
    众人一听到“断肠蚀骨腐心草”之名,心中无不打了个
    突。虽然来到岛上之后,人人都没打算活着离去,但腊八粥
    中所含毒草的名称如此惊心动魄,这龙岛主竟尔公然揭示,不
    由得人人色为之变。
    只见龙木二岛主各举筷子向众人划了个圆圈,示意遍请,
    便举碗吃了起来。群雄心想:“你们这两碗粥中,放的自是人
    参燕窝之类的大补品了。”
    忽见东首一条大汉霍地站起,戟指向龙木二人喝道:“姓
    龙的、姓木的听着:我关西解文豹来到侠容岛之前,早已料
    理了后事。解某是顶天立地、铁铮铮的汉子,你们要杀要剐,
    姓解的岂能皱一皱眉头?要我吃喝这等肮脏的毒物,却万万
    不能!”
    龙岛主一愕,笑道:“解英雄不爱喝粥,我们岂敢相强?
    却又何必动怒?请坐。”
    解文豹喝道:“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早死迟死,还






    不是个死?偏要得罪一下你们这些恃强横行、为祸人间的狗
    男女!”说着端起桌上热粥,向龙岛主劈脸掷去。
    隔着两只桌子的一名老者突然站起,喝道:“解贤弟不可
    动粗!”袍袖一拂,发出一股劲风,半空中将这碗粥挡了一挡。
    那碗粥不再朝前飞出,略一停顿,便向下摔落,眼见一只青
    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一碗粥溅得满地。一名在旁斟酒的侍
    仆斜身纵出,弓腰长臂,伸手将海碗抄起,其时碗底离地已
    不过数寸,真是险到了极处。
    群雄忍不住高声喝采:“好俊功夫!”采声甫毕,群雄脸
    上忧色更深,均想:“一个侍酒的厮仆已具如此身手,我们怎
    能再活着回去?”各人心中七上八下,有的想到家中儿孙家产;
    有的想着尚有大仇未报;有的心想自己一死,本帮偌大基业
    不免就此风流云散;更有人深自懊悔,早算到侠客岛邀宴之
    期将届,何不及早在深山中躲了起来?一直总是存着侥幸之
    心,企盼邀宴铜牌不会递到自己手中,待得大祸临头,又盼
    侠客岛并非真如传闻中的厉害,待得此刻眼见那侍仆飞身接
    碗,连这最后一分的侥幸之心,终于也消夫得无影无踪。
    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书生站了起来,朗声道:“侠客岛主
    属下厮养,到得中原,亦足以成名立万。两位岛主若欲武林
    为尊,原是易如反掌,却又何必花下偌大心机,将我们召来?
    在下来到贵岛,自早不存生还之想,只是心中留着老大一个
    疑团,死不瞑目。还请二位岛主开导,以启茅塞,在下这便
    引颈就戮。”这番话原是大家都想说的,只是不及他如此文绉
    绉的说得十分得体,人人听了均觉深得我心,数百道目光又
    都射到龙木二岛主脸上。






    龙岛主笑道:“西门先生不必太谦。”
    群雄一听,不约而同的都向那书生望去,心想:“这人难
    道便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西门秀才西门观止?瞧他年纪
    不过四十来岁,但二十多年前,他以一双肉掌击毙陕北七霸,
    三日之间,以一枝镔铁判官笔连挑河北八座绿林山寨,听说
    那时便已四十开外,自此之后,便即销声匿迹,不知存亡。瞧
    他年岁是不像,然复姓西门的本已不多,当今武林中更无另
    一个书生打扮的高手,多半便是他了。”
    只听龙岛主接着说道:“西门先生当年一掌毙七霸,一笔
    挑八寨……”(群雄均想:果然是他!)“……在下和木兄弟仰
    慕已久,今日得接尊范,岂敢对先生无礼?”
    西门观止道:“不敢,在下昔年此等小事,在中原或可逞
    狂于一时,但在二岛主眼中瞧来,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龙岛主道:“西门先生太谦了。尊驾适才所问,我二人正
    欲向各位分说明白。只是这粥中的‘断肠蚀骨腐心草’乘热
    而喝,效力较高,各位请先喝粥,再由在下详言如何?”
    石破天听着这二人客客气气的说话,成语甚多,倒有一
    半不懂,饥肠辘辘,早已饿得狠了,一听龙岛主如此说,忙
    端起粥碗,唏哩呼噜的喝了大半碗,只觉药气虽然刺鼻,入
    口却甜甜的并不难吃,顷刻间便喝了个碗底朝天。
    群雄有的心想:“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徒逞一时之豪,
    就是非死不可,也不用抢着去鬼门关啊。”有的心想:“左右
    是个死,像这位少年英雄那样,倒也干净爽快。”
    白自在喝采道:“妙极!我雪山派的孙女婿,果然与众不
    同。”时至此刻,他兀自觉得天下各门各派之中,毕竟还是雪






    山派高出一筹,石破天很给他挣面子。
    自凌霄城石牢中的一场搏斗,白自在锐气大挫,自忖那
    “古往今来天下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
    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这个头衔之中,“内功第
    一”四字势须删去;待见到那斟酒侍仆接起粥碗的身手,隐
    隐觉得那“拳脚第一”四字,恐怕也有点靠不住了,转念又
    想:“侠客岛上人物未必武功真的奇高,这侍仆说不定便是侠
    客岛上的第一高手,只不过装作了侍仆模样来吓唬人而已。”
    他见石破天漫不在乎的大喝毒粥,颇以他是“雪山派掌
    门的孙女婿”而得意,胸中豪气陡生,当即端起粥碗,呼呼
    有声的大喝了几口,顾盼群雄:“这大厅之上,只有我和这小
    子胆敢喝粥,旁人哪有这等英雄豪杰?”但随即想到:“我是
    第二个喝粥之人,就算是英雄豪杰,却也是天下第二了。我
    那头衔中‘大英雄、大豪杰’六字,又非删除不可。”不由得
    大是沮丧,寻思:“既然是喝毒粥,反正是个死,又何不第一
    个喝?现下成了‘天下第二’,好生没趣。”
    他在那里自怨自艾,龙岛主以后的话就没怎么听进耳中。
    龙岛主说的是:“四十年前,我和木兄弟订交,意气相投,本
    想联手江湖,在武林中赏善罚恶,好好做一番事业,不意甫
    出江湖,便发见了一张地图。从那图旁所注的小字中细加参
    详,得悉图中所绘的无名荒岛之上,藏有一份惊天动地的武
    功秘决……”
    解文豹插口道:“这明明便是侠客岛了,怎地是无名荒
    岛?”那拂袖挡粥的老者喝道:“解兄弟不可打断了龙岛主的
    话头。”解文豹悻悻的道:“你就是拚命讨好,他也未必饶了






    你的性命。”
    那老者大怒,端起腊八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说道:
    “你我相交半生,你当我郑光芝是甚么人?”解文豹大悔,道:
    “大哥,是我错了,小弟向你赔罪。”当即跪下,对着他磕了
    三个响头,顺手拿起旁边席上的一碗粥来,也是一口气喝了
    大半碗。郑光芝抢过去抱住了他,说道:“兄弟,你我当年结
    义,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番
    誓愿今日果然得偿,不枉了兄弟结义一场。”两人相拥在一起,
    又喜又悲,都流下泪来。
    石破天听到他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
    同日死”之言,不自禁的向张三、李四二人瞧去。
    张三、李四相视一笑,目光却投向龙岛主和木岛主。木
    岛主略一点首。张三、李四越众而出,各自端起一碗腊八粥,
    走到石破天席边,说道:“兄弟,请!”
    石破天忙道:“不,不!两位哥哥,你们不必陪我同死。
    我只求你们将来去照看一下阿绣……”张三笑道:“兄弟,咱
    们结拜之日,曾经说道,他日有难共当,有福共享。你既已
    喝了腊八粥,我们做哥哥的岂能不喝?”说着和李四二人各将
    一碗腊八粥喝得干干净净,转过身来,躬身向两位岛主道:
    “谢师父赐粥!”这才回入原来的行列。
    群雄见张三、李四为了顾念与石破天结义的交情,竟然
    陪他同死,比之本就难逃大限的郑光芝和解文豹更是难了万
    倍,心下无不钦佩。
    白自在寻思:“像这二人,才说得上一个‘侠’字,倘若
    我的结义兄弟服了剧毒,我白自在能不能顾念金兰之义,陪






    他同死?”想到这一节,不由得大为踌躇。又想:“我既然有
    这片刻犹豫,就算终于陪人同死,那‘大侠士’三字头衔,已
    未免当之有愧。”
    只听得张三说道:“兄弟,这里有些客人好像不喜欢这腊
    八粥的味儿,你若爱喝,不妨多喝几碗。”石破天饿了半天,
    一碗稀粥本原是不足驱饥,心想反正已经喝了,多一碗少一
    碗也无多大分别,斜眼向身边席上瞧去。
    附近席上数人见到他目光射来,忙端起粥碗,纷纷说道:
    “这粥气味太浓,我喝不惯。小英雄随便请用,不必客气。”眼
    见石破天一双手接不了这许多碗粥,生怕张三反悔,失去良
    机,忙不迭的将粥碗放到石破天桌上。石破天道:“多谢!”一
    口气又喝了两碗。
    龙岛主微笑点头,说道:“这位解英雄说得不错,地图上
    这座无名荒岛,便是眼前各位处身所在的侠客岛了。不过侠
    客岛之名,是我和木兄弟到了岛上之后,这才给安上的。那
    倒也不是我二人狂妄僭越,自居侠客。其中另有缘故,各位
    待会便知。我们依着图中所示,在岛上寻找了十八天,终于
    找到了武功秘诀的所在。原来那是一首古诗的图解,含义极
    是深奥繁复。我二人大喜之下,便即按图解修习。
    “唉!岂不知福兮祸所倚,我二人修习数月之后,忽对这
    图解中所示武功生了歧见,我说该当如此练,木兄弟却说我
    想法错了,须得那样练。二人争辩数日,始终难以说服对方,
    当下约定各练各的,练成之后再来印证,且看到底谁错。练
    了大半年后,我二人动手拆解,只拆得数招,二人都不禁骇
    然,原来……原来……”






    他说到这里,神色黯然,住口不言,木岛主叹了一口长
    气,也大有郁郁之意。过了好一会,龙岛主才又道:“原来我
    二人都练错了!”
    群雄听了,心里都是一震,均想他二人的徒弟张三、李
    四武功已如此了得,他二人自然更是出神入化,深不可测,所
    修习的当然不会是寻常拳脚,必是最高深的内功,这内功一
    练错,小则走火入魔,重伤残废,大则立时毙命,最是要紧
    不过。
    只听龙岛主道:“我二人发觉不对,立时停手,相互辩难
    剖析,钻研其中道理。也是我二人资质太差,而图解中所示
    的功夫又太深奥,以致再钻研了几个月,仍是疑难不解。恰
    在此时,有一艘海盗船飘流到岛上,我兄弟二人将三名盗魁
    杀了,对余众分别审讯,作恶多端的一一处死,其余受人裹
    胁之徒便留在岛上。我二人商议,所以钻研不通这份古诗图
    解,多半在于我二人多年练武,先入为主,以致把练功的路
    子都想错了,不如收几名弟子,论他们来想想。于是我二人
    从盗伙之中,选了六名识字较多、秉性聪颖而武功低微之人,
    分别收为徒弟,也不传他们内功,只是指点了一些拳术剑法,
    便要他们去参研图解。
    “哪知我的三名徒儿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儿参研得固然各
    不相同,甚而同是我收的徒儿之间,三人的想法也是大相径
    庭,木兄弟的三名徒儿亦复如此。我二人再仔细商量,这份
    图解是从李太白的一首古诗而来,我们是粗鲁武人,不过略
    通文墨,终不及通儒学者之能精通诗理,看来若非文武双全
    之士,难以真正解得明白。于是我和木兄弟分入中原,以一






    年为期,各收四名弟子,收的或是满腹诗书的儒生,或是诗
    才敏捷的名士。”
    他伸手向身穿黄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说道:“不
    瞒诸位说,这几名弟子若去应考,中进士、点翰林是易如反
    掌。他们初时来到侠客岛,未必皆是甘心情愿,但学了武功,
    又去研习图解,却个个死心塌地的留了下来,都觉得学武练
    功远胜于读书做官。”
    群雄听他说:“学武练功远胜读书做官。”均觉大获我心,
    许多人都点头称是。
    龙岛主又道:“可是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一经参研图
    解,各人的见地却又各自不同,非但不能对我与木兄弟有所
    启发,议论纷纭,反而让我二人越来越糊涂了。
    “我们无法可施,大是烦恼,若说弃之而去,却又无论如
    何狠不起心。有一日,木兄弟道:“当今之日,说到武学之精
    博,无过于少林高僧妙谛大师,咱们何不请他老人家前来指
    教一番?’我道:‘妙谛大师隐居十余年,早已不问世事,就
    只怕请他不到。’木兄弟道:‘我们何不抄录一两张图解,送
    到少林寺去请他老人家过目?倘若妙谛大师置之不理,只怕
    这图解也未必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咱们兄弟也就不必再去
    理会这劳什子了。’我道:‘此计大妙,咱们不妨再录一份,送
    到武当愚茶道长那里。少林、武当两派的武功各擅胜场,这
    两位高人定有卓见。’
    “当下我二人将这图解中的第一图照式绘了,图旁的小字
    注解也抄得一字不漏,亲自送到少林寺去。不瞒各位说,我
    二人初时发见这份古诗图解,略加参研后便大喜若狂,只道






    但须按图修习,我二人的武功当世再无第三人可以及得上。但
    越是修习,越是疑难不解,待得决意去少林寺之时,先前那
    秘籍自珍、坚不示人的心情,早已消得干干净净,只要有人
    能将我二人心中的疑团死结代为解开,纵使将这份图解公诸
    天下,亦不足惜了。
    “到得少林寺后,我和木兄弟将图解的第一式封在信封之
    中,请知客僧递交妙谛大师。知客僧初时不肯,说道妙谛大
    师闭关多年,早已与外人不通音问,我二人便各取一个蒲团
    坐了,堵住了少林夺的大门,直坐了七日七夜,不令寺中僧
    人出入。知客僧无奈,才将那信递了进去。”
    群雄均想:“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要将少林寺大门堵住七
    日七夜,当真谈何容易?其间不知经过了多少场龙争虎斗。少
    林群僧定是无法将他二人逐走,这才被迫传信。”
    龙岛主续道:“那知客僧接过信封,我们便即站起身来,
    离了少林寺,到少室山山脚等候。等不到半个时辰,妙谛大
    师便即赶到,只问:‘在何处?’木兄弟道:‘还得去请一个人。’
    妙谛大师道:‘不错,要请愚茶!’
    “三人来到武当山上,妙谛大师说道:‘我是少林寺妙谛,
    要见愚茶。’不等通报,直闯进内。想少林寺妙谛大师是何等
    名声,武当弟子谁也不敢拦阻。我二人跟随其后。妙谛大师
    走到愚茶道长清修的苦茶斋中,拉开架式,将图解第一式中
    的诸般姿式演了一遍,一言不发,转身便走。愚茶道长又惊
    又喜,也不多问,便一齐来到侠客岛上。
    “妙谛大师娴熟少林诸般绝艺,愚茶道长剑法通神,那是
    武林中众所公认的两位顶尖儿人物。他二位一到岛上,便去






    揣摩图解,第一个月中,他两位的想法尚是大同小异。第二
    个月时便已歧见丛生。到了第三个月,连他那两位早已淡泊
    自甘的世外高人,也因对图解所见不合,大起争执,甚至……
    甚至,唉!竟尔动起手来。”
    群雄大是诧异,有的便问:“这两位高人比武较量,却是
    谁胜谁败?”
    龙岛主道:“妙谛大师和愚茶道长各以从图解上参悟出来
    的功夫较量,拆到第五招上,两人所悟相同,登时会心一笑,
    罢手不斗,但到第六招上却又生了歧见。如此时斗时休,转
    瞬数月,两人参悟所得始终是相同者少而相异者多,然而到
    底谁是谁非,孰高孰低,却又难言。我和木兄弟详行计议,均
    觉这图解博大精深,以妙谛大师与愚茶道长如此修为的高人,
    尚且只能领悟其中一脔,看来若要通解全图,非集思广益不
    可。常言道得好: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咱们何不广邀
    天下奇材异能之士同来岛上,各竭心思,一齐参研?
    “恰好其时岛上的‘断肠蚀骨腐心草’开花,此草若再配
    以其他佐使之药,熬成热粥,服后于我辈练武之士大有补益,
    于是我二人派出使者,邀请当世名门大派的掌门人、各教教
    主、各帮帮主,来到敝岛喝碗腊八粥,喝过粥后,再请他们
    去参研图解。”
    他这番话,各人只听得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人人脸上
    神色十分古怪。
    过了好半晌,丁不四大声道:“如此说来,你们邀人来喝
    腊八粥,纯是一番好意了。”






    龙岛主道:“全是好意,也不见得。我和木兄弟自有一片
    自私之心,只盼天下的武学好手群集此岛,能助我兄弟解开
    心中疑团,将武学之道发扬光大,推高一层。但若说对众位
    嘉宾意存加害,各位可是想得左了。”
    丁不四冷笑道:“你这话岂非当面欺人?倘若只是邀人前
    来共同钻研武学,何以人家不来,你们就杀人家满门?天下
    哪有如此强凶霸道的请客法子?”
    龙岛主点了点头,双掌一拍,道:“取赏善罚恶簿来!”便
    有八名弟子转入内堂,每人捧了一叠簿籍出来,每一叠都有
    两尺来高。龙岛主道:“分给各位来宾观看。”众弟子分取簿
    籍,送到诸人席上。每本簿册上都有黄笺注明某门某派某会。
    丁不四拿过来一看,只见笺上写着“六合丁氏”四字,心
    中不由得一惊:“我兄弟是六合人氏,此事天下少有人知,侠
    客岛孤悬海外,消息可灵得很啊。”翻将开来,只见注明某年
    某月某日,丁不三在何处干了何事;某年某月某日,丁不四
    在何处又干了何事。虽然未能齐备,但自己二十年来的所作
    所为,凡是荦荦大者,簿中都有书明。
    丁不四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偷眼看旁人时,大都均是脸
    现狼狈尴尬之色,只有石破天自顾喝粥,不去理会摆在他面
    前那本注有“长乐帮”三字的簿册。他一字不识,全不知上
    面写的是甚么东西。
    过了一顿饭时分,龙岛主道:“收了赏善罚恶簿。”群弟
    子分别将簿籍收回。
    龙岛主微笑道:“我兄弟分遣下属,在江湖上打听讯息,
    并非胆敢刺探朋友们的隐私,只是得悉有这么一会子事,便






    记了下来。凡是给侠客岛剿灭的门派帮会,都是罪大恶极、天
    所不容之徒。我们虽不敢说替天行道,然而是非善恶,却也
    分得清清楚楚。在下与木兄弟均想,我们既住在这侠客岛上,
    所作所为,总须对得住这‘侠客’两字才是。我们只恨侠客
    岛能为有限,不能尽诛普天下的恶徒。各位请仔细想一想,有
    哪一个名门正派或是行侠仗义的帮会,是因为不接邀请铜牌
    而给侠客岛诛灭了的?”
    隔了半晌,无人置答。
    龙岛主道:“因此上,我们所杀之人,其实无一不是罪有
    应得……”
    白自在忽然插口道:“河北通州聂家拳聂老拳师聂立人,
    并无甚么过恶,何以你们将他满门杀了?”
    龙岛主抽出一本簿子,随手轻挥,说道:“威德先生请看。”
    那簿册缓缓向白自在飞了过去。白自在伸手欲接,不料那簿
    册突然间在空中微微一顿,猛地笔直坠落,在白自在中指外
    二尺之处跌向席上。
    白自在急忙伸手一抄,才将簿册接住,不致落入席上粥
    碗之中,当场出丑。簿籍入手,颇有重甸甸之感,不由得心
    中暗惊:“此人将一本厚只数分的帐簿随手掷出,来势甚缓而
    力道极劲,远近如意,变幻莫测,实有传说中所谓‘飞花攻
    敌、摘叶伤人’之能。以这般手劲发射暗器,又有谁闪避挡
    架得了?我自称‘暗器第一’,这四个字非摘下不可。”
    只见簿面上写着“河北通州聂家拳”七字,打开簿子,第
    一行触目惊心,便是“庚申五月初二,聂宗台在沧州郝家庄
    奸杀二命,留书嫁祸于黑虎寨盗贼”,第二行书道:“庚申十






    月十七,聂宗峰在济南府以小故击伤刘文质之长子,当夜杀
    刘家满门一十三人灭口。”聂宗台、聂宗峰都聂老拳师的儿子,
    在江湖上颇有英侠之名,想不到暗中竟是无恶不作。
    白自在沉吟道:“这些事死无对证,也不知是真是假。在
    下不敢说二位岛主故意滥杀无辜,但侠客岛派出去的弟子误
    听人言,只怕也是有的。”
    张三突然说道:“威德先生既是不信,请你不妨再瞧瞧一
    件东西。”说着转身入内,随即回出,右手一扬,一本簿籍缓
    缓向白自在飞去,也是飞到他身前二尺之处,突然下落,手
    法与龙岛主一般无异。白自在已然有备,伸手抄起,入手的
    份量却比先前龙岛主掷簿时轻得多了,打了开来,却见是聂
    家的一本帐簿。
    白自在少年时便和聂老拳师相稔,识得他的笔迹,见那
    帐簿确是聂老拳师亲笔所书,一笔笔都是银钱来往。其中一
    笔之上注以“可杀”两个朱字,这一笔帐是:“初八,买周家
    村田八十三亩二分,价银七十两”白自在心想:“七十两银子
    买了八十多亩田,这田买得忒也便宜,其中定有威逼强买之
    情。”
    又看下去,见另一笔帐上又写了“可杀”两个朱字,这
    一笔帐是:“十五,收通州张县尊来银二千五百两。”心想:
    “聂立人好好一个侠义道,为甚么要收官府的钱财,那多半是
    勾结贪官污吏,欺压良善,做那伤天害理的勾当了。”
    一路翻将下去,出现“可杀”二字的不下五六十处,情
    知这朱笔二字是张三或李四所批,不由得掩卷长叹,说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聂立人当真可杀。姓白的倘若早得几年






    见了这本帐簿,侠客岛就是对他手下留情,姓白的也要杀他
    全家。”说着站起身来,去到张三身前,双手捧着帐簿还了给
    他,说道:“佩服,佩服!”
    转头向龙木二岛主瞧去,景仰之情,油然而生,寻思:
    “侠客岛门下高弟,不但武功卓绝,而且行事周密,主持公道。
    如何赏善我虽不知,但罚恶这等公正,赏善自也妥当。‘赏善
    罚恶’四字,当真是名不虚传。我雪山派门下弟子人数虽多,
    却哪里有张三、李四这等人才?唉,‘大宗师’三字,倘再加
    在白自在头上,宁不令人汗颜?”
    龙岛主似是猜到了他心中的念头,微笑道:“威德先生请
    坐。先生久居西域,对中原那批衣冠禽兽的所做所为,多有
    未知,原也怪先生不得。”白自在摇了摇头,回归己座。
    丁不四大声道:“如此说来,侠客岛过去数十年中杀人,
    都是那些人罪有应得;邀请武林同道前来,用意也只在共同
    参研武功?”
    龙木二岛主同时点头,道:“不错!”
    丁不四又道:“那为甚么将来到岛上的武林高手个个都害
    死了,竟令他们连尸骨也不得还乡?”龙岛主摇头道:“丁先
    生此言差矣!道路传言,焉能尽信?”丁不四道:“依龙岛主
    所说,那么这些武林高手,一个都没有死?哈哈,可笑啊可
    笑。”
    龙岛主仰天大笑,也道:“哈哈,可笑啊可笑?”
    丁不四愕然问道:“有甚么可笑?”龙岛主笑道:“丁先生
    是敝岛贵客。丁先生既说可笑,在下只有随声附和,也说可
    笑了。”






    丁不四道:“三十年中,来到侠客岛喝腊八粥的武林高手,
    没有三百,也有两百。龙岛主居然说他们尚都健在,岂非可
    笑?”
    龙岛主道:“凡人皆有寿数天年,大限既届,若非大罗金
    仙,焉得不死?只要并非侠客岛下手害死,也就是了。”
    丁不四侧过头想了一会,道:“那么在下向龙岛主打听一
    个人,有一个女子,名叫……名叫这个芳姑,听说二十年前
    来到了侠客岛上,此人可曾健在?”龙岛主道:“这位女侠姓
    甚么?多大年纪?是哪一个门派帮会的首脑?”丁不四道:
    “姓甚么……这可不知道了,本来是应该姓丁的……”
    那蒙面女子突然尖声说道:“就是他的私生女儿。这姑娘
    可不跟爷姓,她跟娘姓,叫作梅芳姑。”丁不四脸上一红,道:
    “嘿嘿,姓梅就姓梅,用不着这般大惊小怪。她……她今年约
    莫四十岁……”那女子尖声道:“甚么约莫四十岁?是三十九
    岁。”丁不四道:“好啦,好啦,是三十九岁。她也不是甚么
    门派的掌门,更不是甚么帮主教主,只不过她学的梅花拳,天
    下只有她一家,多半是请上侠客岛来了。”
    木岛主摇头道:“梅花拳?没资格。”那蒙面女子尖声道:
    “梅花拳为甚么没资格?我……我这不是收到了你们的邀宴铜
    牌?”木岛主摇头道:“不是梅花拳。”
    龙岛主道:“梅女侠,我木兄弟说话简洁,不似我这等罗
    唆。他意思说,我们邀请你来侠客岛,不是为了梅女侠的家
    传梅花拳,而是在于你两年来新创的那套剑法。”
    那姓梅女子奇道:“我的新创剑法,从来无人见过,你们
    又怎地知道?”她说话声音十分尖锐刺耳,令人听了甚不舒服,






    话中含了惊奇之意,更是难听。
    龙岛主微微一笑,向两名弟子各指一指。那两名弟子一
    个着黄衫、一个着青衫,立即踏上几步,躬身听令。龙岛主
    道:“你们将梅女侠新创的这套剑法试演一遍,有何不到之处,
    请梅女侠指正。”
    两名弟子应道:“是。”走向倚壁而置的一张几旁。黄衫
    弟子在几上取过一柄铁剑,青衫弟子取边一条软鞭,向那姓
    梅女子躬身说道:“请梅女侠指教。”随即展开架式,纵横击
    刺,斗了起来。厅上群豪都是见闻广博之人,但黄衫弟子所
    使的这套剑法却是从所未见。
    那女子不住口道:“这可奇了,这可奇了!你们几时偷看
    到的?”
    石破天看了数招,心念一动:“这青衫人使的,可不是丁
    不四爷爷的金龙鞭法么?”果然听得丁不四大声叫了起来:
    “喂,你创了这套剑法出来,针对我的金龙鞭法,那是甚么用
    意?”那青衫弟子使的果然正是金龙鞭法,但一招一式,都被
    黄衫弟子的新奇剑法所克制。那蒙面女子冷笑数声,并不回
    答。
    丁不四越看越怒,喝道:“想凭这剑法抵挡我金龙鞭法,
    只怕还差着一点。”一句话刚出口,便见那黄衫弟子剑法一变,
    招招十分刁钻古怪,阴毒狠辣,简直有点下三滥味道,绝无
    丝毫名家风范。
    丁不四叫道:“胡闹,胡闹!那是甚么剑法?呸,这是泼
    妇剑法。”心中却不由得暗暗吃惊:“倘若真和她对敌,陡然
    间遇上这等下作打法,只怕便看了她的道儿。”然而这等阴毒






    招数究竟只能用于偷袭,不宜于正大光明的相斗,丁不四心
    下虽惊讶不止,但一面却也暗自欣喜:“这种下流撒泼的招数
    倘若骤然向我施为,确然不易挡架,但既给我看过了一次,那
    就毫不足畏了。旁门左道之术,毕竟是可一而不可再。”
    风良、高三娘子、吕正平、范一飞四人曾在丁不四手下
    吃过大苦头,眼见他这路金龙鞭法给对方层出不穷的怪招克
    制得缚手缚脚,都忍不住大声喝采。
    丁不四怒道:“叫甚么好?”风良笑道:“我是叫丁四爷子
    金龙鞭法的好!”高三娘子笑道:“金龙鞭法妙极。气死我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连叫三声“气死我了”,学的便是那
    日丁不四在饭店中挑衅生事之时的口吻。
    那青衫弟子一套金龙鞭法使了大半,突然挥鞭舞个圈子。
    黄衫弟子便即收招。青衫弟子将软鞭放回几上,空手又和黄
    衫弟子斗将起来。
    看得招数,石破天“咦”的一声,说道:“丁家擒拿手。”
    原来青衫弟子所使的,竟是丁不三的擒拿手,甚么“凤尾
    手”、“虎爪手”、“玉女拈针”、“夜叉锁喉”等等招式,全是
    丁珰在长江船上曾经教过他的。丁不四更是恼怒,大声说道:
    “姓梅的,你冲着我兄弟而来,到底是甚么用意?这……这……
    这不是太也莫名其妙么?”在他心中,自然知道那姓梅的女子
    处心积虑,要报复他对她姊姊始乱终弃的负心之罪。
    眼见那黄衫弟子克制丁氏拳脚的剑法阴狠毒辣,甚么撩
    阴挑腹、剜目戳臀,无所不至,但那青衫弟子尽也抵挡得住。
    突然之间,那黄衫弟子横剑下削,青衫弟子跃起闪避。黄衫
    弟子抛下手中铁剑,双手拦腰将青衫弟子抱住,一张口,咬






    住了他的咽喉。
    丁不四惊呼:“啊哟!”这一口似乎便咬在他自己喉头一
    般。他一颗心怦怦乱跳,知道这一抱一咬,配合得太过巧妙,
    自己万万躲避不过。
    青衫弟子放开双臂,和黄衫弟子同时躬身向丁不四及那
    蒙面女子道:“请丁老前辈、梅女侠指正。”再向龙木二岛主
    行礼,拾起铁剑,退入原来的行列。
    姓梅的女子尖声说道:“你们暗中居然将我手创的剑法学
    去了七八成,倒也不容易得很的了。可是这么演了给他看过,
    那……那可……”
    丁不四怒道:“这种功夫不登大雅之堂,乱七八糟,不成
    体统,有甚么难学?”白自在插口道:“甚么不成体统?你姓
    丁的倘若乍然相遇,手忙脚乱之下,身上十七八个窟窿也给
    人家刺穿了。”丁不四怒道:“你倒来试试。”白自在道:“总
    而言之,你不是梅女侠的敌手。她在你喉头咬这一口,你本
    领再强十倍,也决计避不了。”
    姓梅的女子尖声道:“谁要你讨好了?我和史小翠比,却
    又如何?”白自在道:“差得远了。我夫人不在此处,我夫人
    的徒儿却到了侠客岛上,喂,孙女婿,你去跟她比比。”
    石破天道:“我看不必比了。”那姓梅女子问道:“你是史
    小翠的徒儿?”石破天道:“是。”那女子道:“怎么你又是他
    的孙女婿?没上没下,乱七八糟,一窝子的狗杂种,是不是?”
    石破天道:“是,我是狗杂种。”那女子一怔之下,忍不住尖
    声大笑。
    木岛主道:“够了!”虽只两个字,声音却十分威严。那






    姓梅女子一呆,登时止声。
    龙岛主道:“梅女侠这套剑法,平心而论,自不及丁家武
    功的精奥。不过梅女侠能自创新招,天资颖悟,这些招术中
    又有不少异想天开之处,因此我们邀请来到敝岛,盼能对那
    古诗的图解提出新见。至于梅花拳么,那是祖传之学,也还
    罢了。”
    梅女侠道:“如此说来,梅芳姑没来到侠客岛?”龙岛主
    摇头道:“没有。”梅女侠颓然坐倒,喃喃的道:“我姊姊……
    我姊姊临死之时,就是挂念她这个女儿……”
    龙岛主向站在右侧第一名的黄衫弟子道:“你给她查查。”
    那弟子道:“是。”转身入内,捧了几本簿子出来,翻了
    几页,伸手指着一行字,朗声读道:“梅花拳掌门梅芳姑,生
    父姓丁,即丁……(他读到这里,含糊其词,人人均知他是
    免得丁不四难堪)……自幼随母学艺,十八岁上……其后隐
    居于豫西卢氏县东熊耳山之枯草岭。”
    丁不四和梅女侠同时站起,齐声说道:“她是在熊耳山中?
    你怎么知道?”
    那弟子道:“我本来不知,是簿上这么写的。”
    丁不四道:“连我也不知,这簿子上又怎知道?”
    龙岛主朗声道:“侠客岛不才,以维护武林正义为己任,
    赏善罚恶,秉公施行。武林朋友的所作所为,一动一静,我
    们自当详加记录,以凭查核。”
    那姓梅女子道:“原来如此。那么芳姑她……她是在熊耳
    山的枯草岭中……”凝目向丁不四瞧去。只见他脸有喜色,但
    随即神色黯然,长叹一声。那姓梅女子也轻轻叹息。两人均






    知,虽然获悉了梅芳姑的下落,今生今世却再也无法见她一
    面了。






    二十“侠客行”
    龙岛主道:“众位心中尚有甚么疑窦,便请直言。”
    白自在道:“龙岛主说是邀我们来看古诗图解,那到底是
    甚么东西,便请赐观如何?”
    龙岛主和木岛主一齐站起。龙岛主道“正要求教于各位
    高明博雅君子。”
    四名弟子走上前来,抓住两块大屏风的边缘,向旁缓缓
    拉开,露出一条长长的甬道。龙木二岛主齐声道:“请!”当
    先领路。
    群雄均想:“这甬道之内,定是布满了杀人机关。”不由
    得都是脸上变色。白自在道:“孙女婿,咱爷儿俩打头阵。”石
    破天道:“是!”白自在携着他手。当先而行,口中哈哈大笑,
    笑声之中却不免有些颤抖。余人料想在劫难逃,一个个的跟
    随在后。有十余人坐在桌旁始终不动,侠客岛上的众弟子侍
    仆却也不加理会。
    白自在等行出十余丈,来到一道石门之前,门上刻着三
    个斗大古隶:“侠客行”。
    一名黄衫弟子上前推开石门,说道:“洞内有二十四座石
    室,各位可请随意来去观看,看得厌了,可到洞外散心。一
    应饮食,各石室中均有置备,各位随意取用,不必客气。”






    丁不四冷笑道:“一切都是随意,可客气得很啊。就是不
    能‘随意离岛’,是不是?”
    龙岛主哈哈大笑,说道:“丁先生何出此言?各位来到侠
    客岛是出于自愿,若要离去,又有谁敢强留?海滩边大船小
    船一应俱全,各位何时意欲归去,尽可自便。”
    群雄一怔,没想到侠客岛竟然如此大方,去留任意,当
    下好几个人齐声问道:“我们现下就要去了,可不可以?”龙
    岛主道:“自然可以啊,各位当我和木兄弟是甚么人了?我们
    待客不周,已感惭愧,岂敢强留嘉宾?”群雄心下一宽,均想:
    “既是如此,待看了那古诗图解是甚么东西,便即离去。他说
    过不强留嘉宾,以他的身分,总不能说过了话不算。”
    当下各人络绎走进石室,只见东面是块打磨光滑的大石
    壁,石壁旁点燃着八根大火把,照耀明亮。壁上刻得有图有
    字。石室中已有十多人,有的注目凝思,有的打坐练功,有
    的闭着双目喃喃自语,更有三四人在大声争辩。
    白自在陡然见到一人,向他打量片刻,惊道:“温三兄,
    你……你……你在这里?”
    这个不住在石室中打圈的黑衫老者温仁厚,是山东八仙
    剑的掌门,和白自在交情着实不浅。然而他见到白自在时并
    不如何惊喜,只淡淡一笑,说道:“怎么到今日才来?”
    白自在道:“十年前我听说你被侠客岛邀来喝腊八粥,只
    道你……只道你早就仙去了,曾大哭了几场,哪知道……”
    温仁厚道:“我好端端在这里研习上乘武功,怎么就会死
    了?可惜,可惜你来得迟了。你瞧,这第一句‘赵客缦胡
    缨’,其中对这个‘胡’字的注解说:‘胡者,西域之人也。新






    唐书承干传云:数百人习音声学胡人,椎髻剪彩为舞衣
    ……’”一面说,一面指着石壁上的小字注解,读给白自在听。
    白自在乍逢良友,心下甚喜,既急欲询问别来种切,又
    要打听岛上情状,问道:“温三兄,这十年来你起居如何?怎
    地也不带个信到山东家中?”
    温仁厚瞪目道:“你说甚么?这‘侠客行’的古诗图解,
    包蕴古往今来最最博大精深的武学秘奥,咱们竭尽心智,尚
    自不能参悟其中十之一二,哪里还能分心去理会世上俗事?你
    看图中此人,绝非燕赵悲歌慷慨的豪杰之士,却何以称之为
    ‘赵客’?要解通这一句,自非先明白这个重要关键不可。”
    白自在转头看壁上绘的果是个青年书生,左手执扇,右
    手飞掌,神态甚是优雅潇洒。
    温仁厚道:“白兄,我最近揣摩而得,图中人儒雅风流,
    本该是阴柔之象,注解中却说:‘须从威猛刚硬处着手’,那
    当然说的是阴柔为体、阳刚为用,这倒不难明白。但如何为
    ‘体’,如何为‘用’,中间实有极大的学问。”
    白自在点头道:“不错。温兄,这是我的孙女婿,你瞧他
    人品还过得去罢?小子,过来见过温三爷爷。”
    石破天走近,向温仁厚跪倒磕头,叫了声:“温三爷爷。”
    温仁厚道:“好,好!”但正眼也没向他瞧上一眼,左手学着
    图中人的姿式,右手突然发掌,呼的一声,直击出去,说道:
    “左阴右阳,多半是这个道理了。”石破天心道:“这温三爷爷
    的掌力好生了得。”
    白自在诵读壁上所刻注解:“庄子说剑篇云:‘太子曰:吾
    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缦胡之缨,短后之衣。’司






    马注云:‘缦胡之缨,谓粗缨无文理也。’温兄,‘缦胡’二字
    应当连在一起解释,‘缦胡’就是粗糙简陋,‘缦胡缨’是说
    他头上所戴之缨并不精致,并非说他戴了胡人之缨。这个
    ‘胡’字,是糊里糊涂之糊,非西域胡人之胡。”
    温仁厚摇头道:“不然,你看下一句注解:‘左思魏都赋
    云:缦胡之缨。注:铣曰,缦胡,武士缨名。’这是一种武士
    所戴之缨,可以粗陋,也可精致。前几年我曾向凉州果毅门
    的掌门人康昆请教过,他是西域胡人,于胡人之事是无所不
    知的。他说胡人武士冠上有缨,那形状是这样的……”说着
    蹲了下来,用手指在地下画图示形。
    石破天听他二人议论不休,自己全然不懂,石壁上的注
    解又一字不识,听了半天,全无趣味,当下信步来到第二间
    石室中。一进门便见剑气纵横,有七对人各使长剑,正在较
    量,剑刃撞击,铮铮不绝。这些人所使剑法似乎各不相同,但
    变幻奇巧,显然均极精奥。
    只见两人拆了数招,便即罢斗。一个白须老者说道:“老
    弟你刚才这一剑设想虽奇,但你要记得,这一路剑法的总纲,
    乃是‘吴钩霜雪明’五字。吴钩者,弯刀也,出剑之时,总
    须念念不忘‘弯刀’二字,否则不免失了本意。以刀法运剑,
    那并不难,但当使直剑如弯刀,直中有曲,曲中有直,方是
    ‘吴钩霜雪明’这五个字的宗旨。”
    另一个黑须老者摇头道:“大哥,你却忘了另一个要点。
    你瞧壁上的注解说:鲍照乐府:‘锦带佩吴钩’,又李贺诗云:
    ‘男儿何不带吴钩’。这个‘佩’字,这个‘带’字,才是诗
    中最要紧的关键所在。吴钩虽是弯刀,却是佩带在身,并非






    拿出来使用。那是说剑法之中当隐含吴钩之势,圆转如意,却
    不是真的弯曲。”那白须老者道:“然而不然。‘吴钩霜雪明’,
    精光闪亮,就非入鞘之吴钩,利器佩带在身而不入鞘,焉有
    是理?”
    石破天不再听二人争执,走到另外二人身边,只见那二
    人斗得极快,一个剑招凌厉,着着进攻,另一个却是以长剑
    不住划着圆圈,将对方剑招尽数挡开。骤然间铮的一声响,双
    剑齐断,两人同时向后跃开。
    那身材魁梧的黑脸汉子道:“这壁上的注解说道:白居易
    诗云:‘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可见我这直折之剑,方
    合石壁注文原意。”
    另一个是个老道,石破天认得他便是上清观的掌门人天
    虚道人,是石庄主夫妇的师兄。石破天心下凛凛,生怕他见
    了自己便会生气,哪知他竟似没见到自己,手中拿着半截断
    剑,只是摇头,说道:“‘吴钩霜雪明’是主,‘犹胜曲全
    钩’是宾。喧宾夺主,必非正道。”
    石破天听他二人又宾又主的争了半天,自己一点不懂,举
    目又去瞧西首一男一女比剑。
    这男女两人出招十分缓慢,每出一招,总是比来比去。有
    时男的侧头凝思半晌,有时女的将一招剑招使了八九遍犹自
    不休,显然二人不是夫妇,便是兄妹,又或是同门,相互情
    谊极深,正在齐心合力的钻研,绝无半句争执。
    石破天心想:“跟这二人学学,多半可以学到些精妙剑
    法。”慢慢的走将过去。
    只见那男子凝神运气,挺剑斜刺,刺到半途,便即收回,






    摇了摇头,神情甚是沮丧,叹了口气,道:“总是不对。”
    那女子安慰他道:“远哥,比之五个月前,这一招可大有
    进境了。咱们再想想这一条注解:‘吴钩者,吴王阖庐之宝刀
    也。’为甚么吴王阖庐的宝刀,与别人的宝刀就有不同?”那
    男子收起长剑,诵读壁上注解道:“‘吴越春秋云:阖庐既宝
    莫邪,复命于国中作金钩,令曰:能为善吴钩者,赏之百金。
    吴作钩者甚众。而有人贪王之重赏也,杀其二子,以血衅金,
    遂成二钩,献于阖庐。’倩妹,这故事甚是残忍,为了吴王百
    金之赏,竟然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那女子道:“我猜想
    这‘残忍’二字,多半是这一招的要诀,须当下手不留余地,
    纵然是亲生儿子,也要杀了。否则壁上的注释文字,何以特
    地注明这一节。”
    石破天见这女子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容貌甚是清秀,但
    说到杀害亲子之时,竟是全无凄恻之心,不愿再听下去。举
    目向石壁瞧去,只见壁上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字,但见千百文
    字之中,有些笔划宛然便是一把长剑,共有二三十把。
    这些剑形或横或直,或撇或捺,在识字之人眼中,只是
    一个字中的一笔,但石破天既不识字,见到的却是一把把长
    长短短的剑,有的剑尖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飞,有
    的横掠欲堕,石破天一把剑一把剑的瞧将下来,瞧到第十二
    柄剑时,突然间右肩“巨骨穴”间一热,有一股热气蠢蠢欲
    动,再看第十三柄剑时,热气顺着经脉,到了“五里穴”中,
    再看第十四柄剑时,热气跟着到了“曲池穴”中。热气越来
    越盛,从丹田中不断涌将上来。
    石破天暗自奇怪:“我自从练了木偶身上的经脉图之后,






    内力大盛,但从不像今日这般劲急,肚子里好似火烧一般,只
    怕是那腊八粥的毒性发作了。”
    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再看石壁上所绘剑形,内力便自行
    按着经脉运行,腹中热气缓缓散之于周身穴道,当下自第一
    柄剑从头看起,顺着剑形而观,心内存想,内力流动不息,如
    川之行。从第一柄剑看到第二十四柄时,内力也自“迎香
    穴”而至“商阳穴”运行了一周。他暗自寻思:“原来这些剑
    形与内力的修习有关,只可惜我不识得壁上文字,否则依法
    修习,倒可学到一套剑法。是了,白爷爷尚在第一室中,我
    去请他解给我听。”
    于是回到第一室中,只见白自在和温仁厚二人手中各执
    一柄木剑,拆几招,辩一阵,又指着石壁上文字,各持己见,
    互指对方的谬误。
    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问道:“爷爷,那些字说些甚
    么?”
    白自在解了几句。温仁厚插口道:“错了,错了!白兄,
    你武功虽高,但我在此间已有十年,难道这十年功夫都是白
    费的?总有些你没领会到的心得罢?”白自在道:“武学犹如
    佛家的禅宗,十年苦参,说不定还不及一夕顿悟。我以为这
    一句的意思是这样……”温仁厚连连摇头,道:“大谬不然。”
    石破天听得二人争辩不休,心想:“壁上文字的注解如此
    难法,刚才龙岛主说,他们邀请了无数高手、许多极有学问
    的人来商量,几十年来,仍是弄不明白。我只字不识,何必
    去跟他们一同伤脑筋?”
    在石室中信步来去,只听得东一簇、西一堆的人个个在






    议论纷纭,各抒己见,要找个人来闲谈几句也不可得,独自
    甚是无聊,又去观看石壁上的图形。
    他在第二室中观看二十四柄剑形,发觉长剑的方位指向,
    与体内经脉暗合,这第一图中却只一个青年书生,并无其他
    图形。看了片刻,觉得图中人右袖挥出之势甚是飘逸好看,不
    禁多看了一会,突然间只觉得右胁下“渊腋穴”上一动,一
    道热线沿着“足少阳胆经”,向着“日月”、“京门”二穴行去。
    他心中一喜,再细看图形,见构成图中人身上衣褶、面
    容、扇子的线条,一笔笔均有贯串之意,当下顺着气势一路
    观将下来,果然自己体内的内息也依照线路运行。寻思:“图
    画的笔法与体内经脉相合,想来这是最粗浅的道理,这里人
    人皆知。只是那些高深武学我无法领会,左右无事,便如当
    年照着木偶身上线路练功一般,在这里练些粗浅功夫玩玩,等
    白爷爷领会了上乘武学,咱们便可一起回去啦。”
    当下寻到了图中笔法的源头,依势练了起来。这图形的
    笔法与世上书画大不相同,笔划顺逆颇异常法,好在他从来
    没学过写字,自不知不论写字画图,每一笔都该自上而下、自
    左而右,虽然勾挑是自上而下,曲撇是自右而左,然而均系
    斜行而非直笔。这图形中却是自下而上、自右向左的直笔甚
    多,与书画笔意往往截然相反,拗拙非凡。他可丝毫不以为
    怪,照样习练。换作一个学写过几十天字的蒙童,便决计不
    会顺着如此的笔路存想了。
    图中笔画上下倒顺,共有八十一笔。石破天练了三十余
    笔后,觉得腹中饥饿,见石室四角几上摆满面点茶水,便过
    去吃喝一阵,到外边厕所中小解了,回来又依着笔路照练。






    石室中灯火明亮,他倦了便倚壁而睡,饿了伸手便取糕
    饼而食,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已将第一图中的八十一笔内
    功记得纯熟,去寻白自在时,已然不在室中。
    石破天微感惊慌,叫道:“爷爷,爷爷!”奔到第二室中,
    一眼便见白自在手持木剑,在和一位童颜鹤发的老道斗剑。两
    人剑法似乎都甚钝拙,但双剑上发出嗤嗤声响,乃是各以上
    乘内力注入了剑招之中。只听得呼一声大响,白自在手中木
    剑脱手飞出,那老道手中的木剑却也断为两截。两人同时退
    开两步。
    那老道微微一笑,说道:“威德先生,你天授神力,老道
    甘拜下风。然而咱们比的是剑法,可不是比内力。”白自在道:
    “愚茶道长,你剑法比我高明,我是佩服的。但这是你武当派
    世传的武学,却不是石壁上剑法的本意。”愚茶道人敛起笑容,
    点了点头,道:“依你说却是如何?”白自在道:“这一句‘吴
    钩霜雪明’这个‘明’字,大有道理……”
    石破天走到白自在身畔,说道:“爷爷,咱们回去了,好
    不好?”白自在奇道:“你说甚么?”石破天道:“这里龙岛主
    说,咱们甚么时候想走,随时可以离去。海滩边有许多船只,
    咱们可以走了。”白自在怒道:“胡说八道!为甚么这样心急?”
    石破天见他发怒,心下有些害怕,道:“婆婆在那边等你
    呢,她说只等到三月初八。倘若三月初八还不见你回去,她
    便要投海自尽。”白自在一怔,道:“三月初八?咱们是腊月
    初八到的,还只过了两三天,日子挺长着呢,又怕甚么?慢
    慢再回去好了。”
    石破天挂念着阿绣,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滩之上送别,神






    色忧愁,情切关心,恨不得插翅便飞了回去,但见白自在全
    心全意沉浸在这石壁的武学之中,实无丝毫去意,总不能舍
    他自回,当下不敢再说,信步走到第三座石室之中。
    一踏进石室,便觉风声劲急,却是三个劲装老者展开轻
    功,正在迅速异常的奔行。这三人奔得快极,只带得满室生
    风。三人脚下追逐奔跑,口中却在不停说话,而语气甚是平
    静,足见内功修为都是甚高,竟不因疾驰而令呼吸急促。
    只听第一个老者道:“这一首‘侠客行’乃大诗人李白所
    作。但李白是诗仙,却不是剑仙,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
    诗中,却含有武学至理?”第二人道:“创制这套武功的才是
    一位震古烁今、不可企及的武学大宗师。他老人家只是借用
    了李白这首诗,来抒写他的神奇武功。咱们不可太钻牛角尖,
    拘泥于李白这首‘侠客行’的诗意。”第三人道:“纪兄之言
    虽极有理,但这句‘银鞍照白马’,若是离开了李白的诗意,
    便不可索解。”第一个老者道:“是啊。不但如此,我以为还
    得和第四室中那句‘飒沓如流星’连在一起,方为正解。解
    释诗文固不可断章取义,咱们研讨武学,也不能断章取义才
    是。”
    石破天暗自奇怪,他三人商讨武功,为何不坐下来慢慢
    谈论,却如此足不停步的你追我赶?但片刻之间便即明白了。
    只听那第二个老者道:“你既自负于这两句诗所悟比我为多,
    为何用到轻功之上,却也不过尔尔,始终追我不上?”第一个
    老者笑道:“难道你又追得我上了?”只见三人越奔越急,衣
    襟带风,连成了一个圆圈,但三人相互间距离始终不变,显






    是三人功力相若,谁也不能稍有超越。
    石破天看了一会,转头去看壁上所刻图形,见画的是一
    匹骏马,昂首奔行,脚下云气瀰漫,便如是在天空飞行一般。
    他照着先前法子,依着那马的去势存想,内息却毫无动静,心
    想:“这幅图中的功夫,和第一二室中的又自不同。”
    再细看马足下的云气,只见一团团云雾似乎在不断向前
    推涌,直如意欲破壁飞出,他看得片刻,内息翻涌,不由自
    主的拔足便奔。他绕了一个圈子,向石壁上的云气瞧了一眼,
    内息推动,又绕了一个圈,只是他没学过轻功,足步踉跄,姿
    式歪歪斜斜的十分拙劣,奔行又远不如那三个老者迅速。三
    个老者每绕七八个圈子,他才绕了一个圈子。
    耳边厢隐隐听得三个老者出言讥嘲:“哪里来的少年,竟
    也来学咱们一般奔跑?哈哈,这算甚么样子?”“这般的轻功,
    居然也想来钻研石壁上的武功?嘿嘿!”“人家醉八仙的醉步,
    那也是自有规范的高明武功,这个小兄弟的醉九仙,可太也
    滑稽了。”
    石破天面红过耳,停下步来,但向石壁看了一会,不由
    自主的又奔跑起来。转了八九个圈子之后,全神贯注的记忆
    壁上云气,那三个老者的讥笑已一句也没听进耳中。
    也不知奔了多少圈子,待得将一团团云气的形状记在心
    里,停下步来,那三个老者已不知去向,身边却另有四人,手
    持兵刃,模仿壁上飞马的姿式,正在互相击刺。
    这四人出剑狠辣,口中都是念念有词,诵读石壁上的口
    诀注解。一人道:“银光灿烂,鞍自平稳。”另一人道:
    “‘照’者居高而临下,‘白’则皎洁而渊深。”又一人道:






    “天马行空,瞬息万里。”第四人道:“李商隐文:‘手为天马,
    心为国图。’韵府:‘道家以手为天马’,原来天马是手,并非
    真的是马。”
    石破天心想:“这些口诀甚是深奥,我是弄不明白的。他
    们在这里练剑。少则十年,多则三十年。我怎能等这么久?反
    正没时候多待,随便瞧瞧,也就是了。”
    当下走到第四室中,壁上绘的是“飒沓如流星”那一句
    的图谱,他自去参悟修习。
    “侠客行”一诗共二十四句,即有二十四间石室图解。他
    游行诸室,不识壁上文字,只从图画中去修习内功武术。那
    第五句“十步杀一人”,第十句“脱剑膝前横”,第十七句
    “救赵挥金锤”,每一句都是一套剑法。第六句“千里不留
    行”,第七句“事了拂衣去”,第八句“深藏身与名”,每一句
    都是一套轻身功夫;第九句“闲过信陵饮”,第十四句“五岳
    倒为轻”,第十六句“纵死侠骨香”,则各是一套拳掌之法。第
    十三句“三杯吐言诺”,第十八句“意气素霓生”,第二十句
    “喧赫大梁城”,则是吐纳呼吸的内功。
    他有时学得极快,一天内学了两三套,有时却连续十七
    八天都未学全一套。一经潜心武学,浑忘了时光流转,也不
    知过了多少日子,终于修毕了二十三间石室中壁上的图谱。
    他每学完一幅图谱,心神宁静下来。便去催促白自在回
    去。但白自在对石壁上武学所知渐多,越来越是沉迷,一见
    石破天过来催请,便即破口大骂,说他扰乱心神,耽误了钻
    研功夫,到后来更是挥拳便打,不许他近身说话。






    石破天无奈,去和范一飞、高三娘子等商量,不料这些
    人也一般的如痴如狂,全心都沉浸在石壁武学之中,拉着他
    相告,这一句的诀窍在何处,那一句的注释又怎么。
    石破天惕然心惊:“龙木二岛主邀请武林高人前来参研武
    学,本是任由他们自归,但三十年来竟没一人离岛,足见这
    石壁上的武学迷人极深。幸好我武功既低,又不识字,决不
    会像他们那样留恋不去。”因此范一飞他们一番好意,要将石
    壁上的文字解给他听,他却只听得几句便即走开,再也不敢
    回头,把听到的说话赶快忘记,想也不敢去想。
    屈指计算,到侠客岛后已逾两个半月,再过得数天,非
    动身回去不可,心想二十四座石室我已看过了二十三座,再
    到最后一座去看上一两日,图形若是太难,便来不及学了,要
    是爷爷一定不肯走,自己只有先回去,将岛上情形告知史婆
    婆等众人,免得他们放心不下。好在任由爷爷留岛钻研武功,
    那也是绝无凶险之事。当下走到第二十四室之中。
    走进室门,只见龙岛主和木岛主盘膝坐在锦垫之上,面
    对石壁,凝神苦思。
    石破天对这二人心存敬畏,不敢走近,远远站着,举目
    向石壁瞧去,一看之下,微感失望,原来二十三座石室壁上
    均有图形,这最后一室却仅刻文字,并无图画。
    他想:“这里没有图画,没甚么好看,我去跟爷爷说,我
    今天便回去了。”想到数日后便可和阿绣、石清、闵柔等人见
    面,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当即跪倒,向两位岛主拜了几拜,说
    道:“多承二位岛主款待,又让我见识石壁上的武功,十分感






    谢。小人今日告辞。”
    龙木二岛主浑不理睬,只是凝望着石壁出神,于他的说
    话跪拜似乎全然不闻不见。石破天知道修习高深武功之时,人
    人如此全神贯注,倒也不以为忤。顺着二人目光又向石壁瞧
    了一眼,突然之间,只觉壁上那些文字一个个似在盘旋飞舞,
    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
    他定了定神,再看这些字迹时,脑中又是一阵晕眩。他
    转开目光,心想:“这些字怎地如此古怪,看上一眼,便会头
    晕?”好奇心起,注目又看,只见字迹的一笔一划似乎都变成
    了一条条蝌蚪,在壁上蠕蠕欲动,但若凝目只看一笔,这蝌
    蚪却又不动了。
    他幼时独居荒山,每逢春日,常在山溪中捉了许多蝌蚪,
    养在峰上积水而成的小池中,看它们生脚脱尾,变成青蛙,跳
    出池塘,阁阁之声吵得满山皆响,解除了不少寂寞。此时便
    如重逢儿时的游伴,欣喜之下,细看一条条蝌蚪的情状。只
    见无数蝌蚪或上窜、或下跃,姿态各不相同,甚是有趣。
    他看了良久,陡觉背心“至阳穴”上内息一跳,心想:
    “原来这些蝌蚪看似乱钻乱游,其实还是和内息有关。”看另
    一条蝌蚪时,背心“悬枢穴”上又是一跳,然而从“至阳
    穴”至“悬枢穴”的一条内息却串连不起来;转目去看第三
    条蝌蚪,内息却全无动静。
    忽听得身旁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石帮主注目‘太玄
    经’,原来是位精通蝌蚪文的大方家。”石破天转过头来,见
    木岛主一双照耀如电的目光正瞧着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热,忙
    道:“小人一个字也不识,只是瞧这些小蝌蚪十分好玩,便多






    看了一会。”
    木岛主点头道:“这就是了,这部‘太玄经’以古蝌蚪文
    写成,我本来正自奇怪,石帮主年纪轻轻,居然有此奇才,识
    得这种古奥文字。”石破天讪讪的道:“那我不看了,不敢打
    扰两位岛主。”木岛主道:“你不用去,尽管在这里看便是,也
    打扰不了咱们。”说着闭上了双目。
    石破天待要走开,却想如此便即离去,只怕木岛主要不
    高兴,再瞧上片刻,然后出去便了。转头再看壁上的蝌蚪时,
    小腹上的“中注穴”突然剧烈一跳,不禁全身为之震动,寻
    思:“这些小蝌蚪当真奇怪,还没变成青蛙,就能这么大跳而
    特跳。”不由得童心大盛,一条条蝌蚪的瞧去,遇到身上穴道
    猛烈跃动,觉得甚是好玩。
    壁上所绘小蝌蚪成千成万,有时碰巧,两处穴道的内息
    连在一起,便觉全身舒畅。他看得兴发,早忘了木岛主的言
    语,自行找寻合适的蝌蚪,将各处穴道中的内息串连起来。
    但壁上蝌蚪不计其数,要将全身数百处穴道串成一条内
    息,那是谈何容易?石室之中不见天日,惟有灯火,自是不
    知日夜,只是腹饥便去吃面,吃了八九餐后,串连的穴道渐
    多。
    但这些小蝌蚪似乎一条条的都移到了体内经脉穴道之
    中,又像变成了一只只小青蛙,在他四肢百骸间到处跳跃。他
    又觉有趣,又是害怕,只有将几处穴道连了起来,其中内息
    的动荡跳跃才稍为平息,然而一穴方平,一穴又动,他犹似
    着迷中魔一般,只是凝视石壁上的文字,直到倦累不堪,这
    才倚墙而睡,醒转之后,目光又被壁上千千万万小蝌蚪吸了






    过去。
    如此痴痴迷迷的饥了便吃,倦了便睡,余下来的时光只
    是瞧着那些小蝌蚪,有时见到龙木二岛主投向自己的目光甚
    是奇异,心中羞愧之念也是一转即过,随即不复留意。
    也不知是哪一天上,突然之间,猛觉内息汹涌澎湃,顷
    刻间冲破了七八个窒滞之处,竟如一条大川般急速流动起来,
    自丹田而至头顶,自头顶又至丹田,越流越快。他惊惶失措,
    一时间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四肢百骸之中都是无
    可发泄的力气,顺手便将“五岳倒为轻”这套掌法使将出来。
    掌法使完,精力愈盛,右手虚执空剑,便使“十步杀一
    人”的剑法,手中虽然无剑,剑招却源源而出。
    “十步杀一人”的剑法尚未使完,全身肌肤如欲胀裂,内
    息不由自主的依着“赵客缦胡缨”那套经脉运行图谱转动,同
    时手舞足蹈,似是大欢喜,又似大苦恼。“赵客缦胡缨”既毕,
    接下去便是“吴钩霜雪明”,他更不思索,石壁上的图谱一幅
    幅在脑海中自然涌出,自“银鞍照白马”直到第二十三句
    “谁能书阁下”,一气呵成的使了出来,其时剑法、掌法、内
    功、轻功,尽皆合而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剑。
    待得“谁能书阁下”这套功夫演完,只觉气息逆转,便
    自第二十二句“不惭世上英”倒使上去,直练至第一句“赵
    客缦胡缨”他情不自禁的纵声长啸,霎时之间,谢烟客所传
    的炎炎功,自木偶体上所学的内功,从雪山派群弟子练剑时
    所见到的雪山剑法,丁珰所授的擒拿法,石清夫妇所授的上
    清观剑法,丁不四所授的诸般拳法掌法,史婆婆所授的金乌
    刀法,都纷至沓来,涌向心头。他随手挥舞,已是不按次序,






    但觉不论是“将炙啖朱亥”也好,是“脱剑膝前横”也好,皆
    能随心所欲,既不必存想内息,亦不须记忆招数,石壁上的
    千百种招式,自然而然的从心中传向手足。
    他越演越是心欢,忍不住哈哈大笑,叫道:“妙极!”
    忽听得两人齐声喝采:“果然妙极!”
    石破天一惊,停手收招,只见龙岛主和木岛主各站在室
    角之中,满脸惊喜的望着他,石破天忙道:“小人胡闹,两位
    莫怪。”心想:“这番可糟糕了,我在这里乱动乱叫,可打扰
    了两位岛主用功。”不由得甚是惶恐。
    只见两位岛主满头大汁淋漓,全身衣衫尽湿,站身之处
    的屋角落中也尽是水渍。
    龙岛主道:“石帮主天纵奇才,可喜可贺,受我一拜。”说
    着便拜将下去。木岛主跟着拜倒。
    石破天大惊,急忙跪倒,连连磕头,只磕得咚咚有声,说
    道:“两位如此……这个……客气,这……这可折杀小人了。”
    龙岛主道:“石帮主……请……请起……”
    石破天站起身来,只见龙岛主欲待站直身子,忽然晃了
    两晃,坐倒在地。木岛主双手据地,也是站不起来。石破天
    惊道:“两位怎么了?”忙过去扶着龙岛主坐好,又将木岛主
    扶起。龙岛主摇了摇头,脸露微笑,闭目运气。木岛主双手
    合十,也自行功。
    石破天不敢打扰,瞧瞧龙岛主,又瞧瞧木岛主,心中惊
    疑不定。过了良久,木岛主呼了一口长气,一跃而起,过去
    抱住了龙岛主。两人搂抱在一起,纵声大笑,显是欢喜无限。
    石破天不知他二人为甚么这般开心,只有陪着傻笑,但






    料想决不会是坏事,心中大为宽慰。
    龙岛主扶着石壁,慢慢站直,说道:“石帮主,我兄弟闷
    在心中数十年的大疑团,得你今日解破,我兄弟实是感激不
    尽。”石破天道:“我怎地……怎地解破了?”龙岛主微笑道:
    “石帮主何必如此谦光?你参透了这首‘侠客行’的石壁图谱,
    不但是当世武林中的第一人。除了当年在石壁上雕写图谱的
    那位前辈之外,只怕古往今来,也极少有人及得上你。”
    石破天甚是惶恐,连说:“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龙岛主道:“这石壁上的蝌蚪古文,在下与木兄弟所识得
    的还不到一成,不知石帮主肯赐予指教么?”
    石破天瞧瞧龙岛主,又瞧瞧木岛主,见二人脸色诚恳,却
    又带着几分患得患失之情,似乎怕自己不肯吐露秘奥,忙道:
    “我跟两位说知便是。我看这条蝌蚪,‘中注穴’中便有跳动;
    再看这条蝌蚪,‘太赫穴’便大跳一下……”他指着一条条蝌
    蚪,解释给二人听。他说了一会,见龙木二人神色迷惘,似
    乎全然不知,问道:“我说错了么?”
    龙岛主道:“原来……原来……石帮主看的是一条条……
    一条条那个蝌蚪,不是看一个个字,那么石帮主如何能通解
    全篇‘太玄经’?”
    石破天脸上一红,道:“小人自幼没读过书,当真是一字
    不识,惭愧得紧。”
    龙木二岛主一齐跳了起来,同声问道:“你不识字?”
    石破天摇头道:“不识字。我……我回去之后,定要阿绣
    教我识字,否则人人都识字,我却不识得,给人笑话,多不
    好意思。”






    龙木二岛主见他脸上一片淳朴真诚,绝无狡黠之意,实
    是不由得不信。龙岛主只觉脑海中一团混乱,扶住了石壁,问
    道:“你既不识字,那么自第一室至第二十三室,壁上这许许
    多多注释,却是谁解给你听的?”
    石破天道:“没人解给我听。白爷爷解了几句,关东那位
    范大爷解了几句,我也不懂,没听下去。我……我只是瞧着
    图形。胡思乱想,忽然之间,图上的云头或是小剑甚么的,就
    和身体内的热气连在一起了。”
    木岛主道:“你不识字,却能解通图谱,这……这如何能
    够?”龙岛主道:“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还是这位石帮主真
    有天纵奇才?”
    木岛主突然一顿足,叫道:“我懂了,我懂了。大哥,原
    来如此!”龙岛主一呆,登时也明白了。他二人共处数十年,
    修为相若,功力亦复相若,只是木岛主沉默寡言,比龙岛主
    少了一分外务,因此悟到其中关窍之时,便比他早了片刻。两
    人四手相握,脸上神色又是凄楚,又是苦涩,又带了三分欢
    喜。
    龙岛主转头向石破天道:“石帮主,幸亏你不识字,才得
    解破这个大疑团,令我兄弟死得瞑目,不致抱恨而终。”
    石破天搔了搔头,问道:“甚么……甚么死得瞑目?”
    龙岛主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原来这许许多多注释文字,
    每一句都在故意导人误入岐途。可是参研图谱之人,又有哪
    一个肯不去钻研注解?”石破天奇道:“岛主你说那许多字都
    是没用的?”龙岛主道:“非但无用,而且大大有害。倘若没
    有这些注解,我二人的无数心血,又何至尽数虚耗,数十年






    苦苦思索,多少总该有些进益罢。”
    木岛主喟然道:“原来这篇‘太玄经’也不是真的蝌蚪文,
    只不过……只不过是一些经脉穴道的线路方位而已。唉,四
    十年的光阴,四十年的光阴!”龙岛主道:“白首太玄经!兄
    弟,你的头发也真是雪白了!”木岛主向龙岛主头上瞧了一眼,
    “嘿”的一声。他虽不说话,三人心中无不明白,他意思是说:
    “你的头发何尝不白?”
    龙木二岛主相对长叹,突然之间,显得苍老异常,更无
    半分当日腊八宴中的神采威严。
    石破天仍是大惑不解,又问:“他在石壁上故意写上这许
    多字,教人走上错路,那是为了甚么?”
    龙岛主摇头道:“到底是甚么居心,那就难说得很了。这
    位武林前辈或许不愿后人得之太易,又或者这些注释是后来
    另外有人加上去的。这往昔之事,谁也不知道的了。”木岛主
    道:“或许这位武林前辈不喜读书人,故意布下圈套,好令像
    石帮主这样不识字的忠厚老实之人得益。”龙岛主叹道:“这
    位前辈用心深刻,又有谁推想得出?”
    石破天见他二人神情倦怠,意兴箫索,心下好大的过意
    不去,说道:“二位岛主,倘若我学到的功夫确实有用,自当
    尽数向两位说知。咱们这就去第一座石室之中,我一一说来,
    我……我……我决不敢有丝毫隐瞒。”
    龙岛主苦笑摇头,道:“小兄弟的好意,我二人心领了。
    小兄弟宅心仁厚,该受此益,日后领袖武林群伦,造福苍生,
    自非鲜浅。我二人这一番心血也不算白费了。”木岛主道:
    “正是,图谱之谜既已解破,我二人心愿已了。是小兄弟练成,






    还是我二人练成,那也都是一样。”
    石破天求恳道:“那么我把这些小蝌蚪详详细细说给两位
    听,好不好?”
    龙岛主凄然一笑,说道:“神功既得传人,这壁上的图谱
    也该功成身退了。小兄弟,你再瞧瞧。”
    石破天转身向石壁瞧去,不由得骇然失色。只见石壁上
    一片片石屑正在慢慢跌落,满壁的蝌蚪文字也已七零八落,只
    剩下七八成。他大惊之下,道:“怎……怎么会这样?”
    龙岛主道:“小兄弟适才……”木岛主道:“此事慢慢再
    说,咱们且去聚会众人,宣布此事如何?”龙岛主登时会意,
    道:“甚好,甚好。石帮主,请。”
    石破天不敢先行,跟在龙木二岛主之后,从石室中出来。
    龙岛主传讯邀请众宾,召集弟子,同赴大厅聚会。
    原来石破天解悟石壁上神功之后,情不自禁的试演。龙
    木二岛主一见之下大为惊异,龙岛主当即上前出掌相邀。其
    时石破天犹似着魔中邪,一觉有人来袭,自然而然的还掌相
    应,数招之后,龙岛主便觉难以抵挡,木岛主当即上前夹击。
    他二人的武功,当世已找不出第三个人来,可是二人联手,仍
    是敌不住石破天新悟的神妙武功。本来二人若是立即收招,石
    破天自然而然的也会住手,但二人均要试一试这壁上武功到
    底有多大威力,四掌翻飞,越打越紧。他二人掌势越盛,石
    破天的反击也是越强,三个人的掌风掌力撞向石壁,竟将石
    壁的浮面都震得酥了。单是龙木二岛主的掌力,便能销毁石
    壁,何况石破天内力本来极强,再加上新得的功力,三人的
    掌力都是武学中的巅峰功夫,锋芒不显,是以石壁虽毁,却






    并非立时破碎,而是慢慢的酥解跌落。
    木岛主知道石破天试功之时便如在睡梦中一般,于外界
    事物全不知晓,因此阻止龙岛主再说下去,免得石破天为了
    无意中损坏石壁而心中难过;再说石壁之损,本是因他二人
    出手邀掌而起,其过在己而不在彼。
    三人来到厅中坐定,众宾客和诸弟子陆续到来。龙岛主
    传令灭去各处石室中的灯火,以免有人贪于钻研功夫,不肯
    前来聚会。
    众宾客纷纷入座。过去三十年中来到侠客岛上的武林首
    领,除因已寿终逝世之外,都已聚集大厅。三十年来,这些
    人朝夕在二十四间石室中来来去去,却从未如此这般相聚一
    堂。
    龙岛主命大弟子查点人数,得悉众宾俱至,并无遗漏,便
    低声向那弟子吩咐了几句。那弟子神色愕然,大有惊异之态。
    木岛主也向本门的大弟子低声吩咐几句。两名大弟子听得师
    父都这么说,又再请示好一会,这才奉命,率领十余名师弟
    出厅办事。
    龙岛主走到石破天身旁,低声道:“小兄弟,适才石室中
    的事情,你千万不可向旁人说起。就算是你最亲近之人,也
    不能让他得知你已解明石壁上的武功秘奥,否则你一生之中
    将有无穷祸患,无穷烦恼。”石破天应道:“是,谨遵岛主吩
    咐。”龙岛主又道:“常言道:慢藏诲盗。你身负绝世神功,若
    是有人得悉,武林中不免有人因羡生妒,因妒生恨,或求你
    传授指点,或迫你吐露秘密,倘若所求不遂,就会千方百计






    的来加害于你。你武功虽高,但忠厚老实,实是防不胜防。因
    此这件事说甚么也不能泄露了。”石破天应道:“是,多谢岛
    主指明,晚辈感激不尽。”
    龙岛主握着他手,低声道:“可惜我和木兄弟不能见你大
    展奇才,扬威江湖了。”木岛主似是知道他两人说些甚么,转
    头瞧着石破天,神色间也是充满关注与惋惜之意。石破天心
    想:“这两位岛主待我这样好,我回去见了阿绣之后,定要同
    她再来岛上,拜会他二位老人家。”
    龙岛主向他嘱咐已毕,这才归座,向群雄说道:“众位朋
    友,咱们在这岛上相聚,总算是一番缘法。时至今日,大伙
    儿缘份已尽,这可要分手了。”
    群雄一听之下,大为惊骇,纷纷相询:“为甚么?”“岛上
    出了甚么事?”“两位岛主有何见教?”“两位岛主要离岛远行
    吗?”
    众人喧杂相问声中,突然后面传来轰隆隆、轰隆隆一阵
    阵有如雷响的爆炸之声。群雄立时住口,不知岛上出了甚么
    奇变。
    龙岛主道:“各位,咱们在此相聚,只盼能解破这首‘侠
    客行’武学图解的秘奥,可惜时不我予,这座侠客岛转眼便
    要陆沉了。”
    群雄大惊,纷问:“为甚么?”“是地震么?”“火山爆发?”
    “岛主如何得知?”
    龙岛主道:“适才我和木兄弟发见本岛中心即将有火山喷
    发,这一发作,全岛立时化为火海,此刻雷声隐隐,大害将
    作,各位急速离去罢。”






    群雄将信将疑,都是拿不定主意。大多数人贪恋石壁上
    的武功,宁可冒丧生之险,也不肯就此离去。
    龙岛主道:“各位若是不信,不妨去石室一观,各室俱已
    震坍,石壁已毁,便是地震不起,火山不喷,留在此间也无
    事可为了。”
    群雄听得石壁已毁,无不大惊,纷纷抢出大厅,向厅后
    石室中奔去。
    石破天也随着众人同去,只见各间石室果然俱已震得倒
    塌,壁上图谱尽皆损毁。石破天知是龙木二岛主命弟子故意
    毁去,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寻思:“都是我不好,闯出这等的
    大祸来。”
    早有人瞧出情形不对,石室之毁显是出于人为,并非地
    震使然,振臂高呼,又群相奔回大厅,要向龙木二岛主质问。
    刚到厅口,便听得哀声大作,群雄惊异更甚,只见龙木二岛
    主闭目而坐,群弟子围绕在二人身周,俯伏在地,放声痛哭。
    石破天吓得一颗心似欲从腔中跳了出来,排众而前,叫
    道:“龙岛主、木岛主,你……你们怎么了?”只见二人容色
    僵滞,原来已然逝世。石破天回头向张三、李四问道:“两位
    岛主本来好端端地,怎么……怎么便死了?”张三呜咽道:
    “两位师父逝世之时,说道他二人大愿得偿,虽离人世,心中
    却是……却是十分平安。”
    石破天心中难过,不禁哭出声来。他不知龙木二岛主突
    然去世,一来年寿本高,得知图谱的秘奥之后,于世上更无
    萦怀之事;二来更因石室中一番试掌,石破天内力源源不绝,
    龙木二岛主竭力抵御,终于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他若知二位






    岛主之死与自己实有莫大干系,更要深自咎责、伤心无已了。
    那身穿黄衫的大弟子拭了眼泪,朗声说道:“众位嘉宾,
    我等恩师去世之前,遗命请各位急速离岛。各位以前所得的
    ‘赏善罚恶’铜牌,日后或仍有用,请勿随意丢弃。他日各位
    若有为难之事,持牌到南海之滨的小渔村中相洽,我等兄弟
    或可相助一臂之力。”
    群雄失望之际,都不禁又是一喜,均想:“侠客岛群弟子
    武功何等厉害,有他们出手相助,纵有天大的祸患,也担当
    得起。”
    那身穿青衫的大弟子说道:“海边船只已备,各位便请动
    程。”当下群雄纷纷向龙木二岛主的遗体下拜作别。
    张三、李四拉着石破天的手。张三说道:“兄弟,你这就
    去罢,日后我们当来探你。”
    石破天和二人别过,随着白自在、范一飞、高三娘子、天
    虚道人等一干人来到海边,上了海船。此番回去,所乘的均
    是大海船,只三四艘船,便将群雄都载走了,拔锚解缆,扬
    帆离岛。






    二十一“我是谁?”
    在侠客岛上住过十年以上之人,对图谱沉迷已深,于石
    壁之毁,无不痛惜。更有人自怨自艾,深悔何不及早抄录摹
    写下来。海船中自撞其头者有之,自捶其胸者有之。但新来
    的诸人想到居然能生还故土,却是欣慰之情远胜于惋惜了。
    眼见侠客岛渐渐模糊,石破天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汗
    流浃背,顿足叫道:“糟糕,糟糕!爷爷,今……今天是几……
    几月初……初几啊?”
    白自在一惊,大叫:“啊哟!”根根胡子不绝颤动,道:
    “我……我不……不知道,今……今天是几月初……初几?”
    丁不四坐在船舱的另一角中,问道:“甚么几月初几?”
    石破天问道:“丁四爷爷,你记不记得,咱们到侠客岛来,
    已有几天了?”丁不四道:“一百天也好,两百天也好,谁记
    得了?”
    石破天大急,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向高三娘子道:“咱们
    是腊月初八到的,此刻是三月里了罢?”高三娘子屈指计算,
    道:“咱们在岛上过了一百一十五日。今天不是四月初五,便
    是四月初六。”
    石破天和白自在齐声惊呼:“是四月?”高三娘子道:“自
    然是四月了!”
    白自在捶胸大叫:“苦也,苦也!”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甜也,甜也!”
    石破天怒道:“丁四爷爷,婆婆说过,倘若三月初八不见
    白爷爷回去,她便投海而死,你……你又有甚么好笑?阿绣
    ……阿绣也说要投海……”丁不四一呆,道:“她说在三月初
    八投海?今……今日已是四月……”石破天哭道:“是啊,那
    ……那怎么办?”
    丁不四怒道:“小翠在三月初八投海,此刻已死了二十几
    天啦,还有甚么法子?她脾气多硬,说过是三月初八跳海,初
    七不行,初九也不行,三月初八便是三月初八!白自在,他
    妈的你这老畜生,你……你为甚么不早早回去?你这狗养的
    老贼!”
    白自在不住捶胸,叫道:“不错,我是老混蛋,我是老贼。”
    丁不四又骂道:“你这狗杂种,该死的狗杂种,为甚么不早些
    回去?”石破天哭道:“不错。我真当该死。”
    突然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说道:“史小翠死也好,活也好,
    又关你甚么事了?凭甚么要你来骂人?”
    说话的正是那姓梅的蒙脸女子。丁不四一听,这才不敢
    再骂下去,但兀自唠叨不绝。
    白自在却怪起石破天来:“你既知婆婆三月初八要投海,
    怎地不早跟我说?你这小混蛋太也糊涂,我……我扭断你的
    脖子。”石破天伤心欲绝,不愿置辩,任由他抱怨责骂。
    其时南风大作,海船起了三张帆,航行甚速。白自在疯
    疯癫癫,只是痛骂石破天。丁不四却不住和他们斗口,两人
    几次要动手相打,都被船中旁人劝开。






    到第三天傍晚,远远望见海天相接处有条黑线,众人瞧
    见了南海之滨的陆地,都欢呼起来。白自在却双眼发直,尽
    瞧着海中碧波,似要寻找史婆婆和阿绣的尸首。
    座船越驶越近,石破天极目望去,依稀见到岸上情景,宛
    然便和自己离开时一般无异,海滩上是一排排棕榈,右首悬
    崖凸出海中,崖边三棵椰树,便如三个瘦长的人影。他想起
    四个月前离此之时,史婆婆和阿绣站在海边相送。今日自己
    无恙归来,师父和阿绣却早已葬身鱼腹,尸骨无存了,想到
    此处,不由得泪水潜潜而下,望出来时已是一片模糊。
    海船不住向岸边驶去,忽然间一声呼叫,从悬崖上传了
    过来,众人齐向崖上望去,只见两个人影,一灰一白,从崖
    上双双跃向海中。
    石破天遥见跃海之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绣,这一下惊喜交
    集,实是非同小可。其时千钧一发,哪里还顾到去想何以她
    二人居然未死?随手提起一块船板,用力向二人落海之处掷
    将过去,跟着双膝一弯,全身力道都聚到了足底,拚命撑出,
    身子便如箭离弦,激射而出。
    他在侠客岛上所学到的高深内功,登时在这一撑一跃中
    使了出来。眼见船板落海着水,自己落足处和船板还差着几
    尺,左足凌空向前跨了一大步,已踏上了船板。当真是说时
    迟,那时快,他左足踏上船板,阿绣的身子便从他身旁急堕。
    石破天左臂伸出,将她拦腰抱住。两人的身重再加上这一堕
    之势,石破天双腿向海中直沉下去,眼见史婆婆又在左侧跌
    落,当下右掌急探,在她背上一托一带,借力转力,使出石
    壁上“银鞍照白马”中的功夫,史婆婆的身子便稳稳向海船






    中飞去。
    船上众人齐声大呼。白自在和丁不四早已抢到船头,眼
    见史婆婆飞到,两人同时伸手去接。白自在喝道:“让开!”左
    掌向丁不四拍出。丁不四欲待回手,不料那蒙面女子伸掌疾
    推,手法甚是怪异,噗咚一声,丁不四登时跌入海中。
    便在此时,白自在已将史婆婆接住,没想到这一飞之势
    中,包含着石破天雄浑之极的内力,白自在站立不定,退了
    一步,喀喇一声,双足将甲板踏破了一个大洞,跟着坐倒,却
    仍将史婆婆抱在怀中,牢牢不放。
    石破天抱着阿绣,借着船板的浮力,淌到船边,跃上甲
    板。
    丁不四幸好识得水性,一面划水,一面破口大骂。船上
    水手抛下绳索,将他吊上来。众人七张八嘴,乱成一团。丁
    不四全身湿淋淋地,呆呆的瞧着那蒙面女子,突然叫道:“你
    ……你不是她妹子,你就是她,就是她自己!”
    那蒙面女子只是冷笑,阴森森的道:“你胆子这样大,当
    着我的面,竟敢去抱史小翠!”丁不四嚷道:“你……你自己
    就是!你推我落海这一招……这招“飞来奇峰’,天下就只你
    一人会使。”
    那女子道:“你知道就好。”一伸手,揭去面幕,露出一
    张满是皱纹的脸来,只是肤色极白,想是面幕遮得久了,不
    见日光之故。
    丁不四道:“文馨,文馨,果然是你!你……你怎么骗我
    说已经死了?”
    这蒙面女子姓梅,名叫梅文馨,是丁不四昔年的情人。两






    人生了一个女儿,便是梅芳姑。但丁不四苦恋史小翠,中途
    将梅文馨遗弃,事隔数十年,竟又重逢。
    梅文馨左手一探,扭住了丁不四的耳朵,尖声道:“你只
    盼我早已死了,这才快活,是不是?”丁不四内心有愧,不敢
    挣扎,苦笑道:“快放手!众英雄在此,有甚么好看?”梅文
    馨道:“我偏要你不好看!我的芳姑呢?还我来!”丁不四道:
    “快放手!龙岛主查到她在熊耳山枯草岭,咱们这就找她去。”
    梅文馨道:“找到孩子,我才放你,若是找不到,把你两只耳
    朵都撕了下来!”
    吵闹声中,海船已然靠岸。石清夫妇、白万剑与雪山派
    的成自学等一干人都迎了上来,眼见白自在、石破天无恙归
    来,史婆婆和阿绣投海得救,都是欢喜不尽。只有成自学、齐
    自勉、梁自进三人心下失望,却也只得强装笑脸,趋前道贺。
    船上众家英雄都是归心似箭,双脚一踏上陆地,便纷纷
    散去。范一飞、吕正平、风良、高三娘子四人别过石破天,自
    回辽东。
    白万剑对父亲道:“爹,妈早在说,等到你三月初八再不
    见你回来,便要投海自尽。今日正是三月初八,我加意防范,
    哪知道妈竟突然出手,点了我的穴道。谢天谢地,你若迟得
    半天回来,那就见不到妈妈了。”白自在奇道:“甚么?你说
    今日是三月初八?”
    白万剑道:“是啊,今日是初八。”白自在又问一句:“三
    月初八?”白万剑点头道:“是三月初八。”白自在伸手不住搔
    头,道:“我们腊月初八到侠客岛,在岛上耽了一百多天,怎
    地今日仍是三月初八?”白万剑道:“你老人家忘了,今年闰






    二月,有两个二月。”
    此言一出,白自在恍然大悟,抱住了石破天,道:“好小
    子,你怎么不早说?哈哈,哈哈!这闰二月,当真是闰得好!”
    石破天问道:“甚么叫闰二月?为甚么有两个二月?”白自在
    笑道:“你管他两个二月也好,有三个二月也好,只要老婆没
    死,便有一百个二月也不相干!”众人都放声大笑。
    白自在一转头,问道:“咦,丁不四那老贼呢,怎地溜得
    不知去向了?”史婆婆笑道:“你管他干甚么?梅文馨扭了他
    耳朵,去找他们的女儿梅芳姑啦!”
    “梅芳姑”三字一出口,石清、闵柔二人脸色陡变,齐声
    问道:“你说是梅芳姑?到甚么地方去找?”
    史婆婆道:“刚才我在船中听那姓梅的女子说,他们要到
    熊耳山枯草岭,去找他们的私生女儿梅芳姑。”
    闵柔颤声道:“谢天谢地,终于……终于打听到了这女子
    的下落,师哥!咱们……咱们赶着便去。”石清点头道:“是。”
    二人当即向白自在等人作别。
    白自在嚷道:“大伙儿热热闹闹的,最少也得聚上十天半
    月,谁也不许走。”
    石清道:“白老伯有所不知,这个梅芳姑,便是侄儿夫妇
    的杀子大仇人。我们东打听,西寻访,在江湖上找了她一十
    八年,得不到半点音讯,今日既然得知,便须急速赶去,迟
    得一步,只怕又给她躲了起来。”
    白自在拍腿叹道:“这女子杀死了你们的儿子?岂有此理,
    不错,非去将她碎尸万段不可。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去去去,
    大家一起去。石老弟,有丁不四那老儿护着那个女贼,梅文






    馨这老太婆家传的‘梅花拳’也颇为厉害,你也得带些帮手,
    才能报得此仇。”白自在与史婆婆、阿绣劫后重逢,心情奇佳,
    此时任何人求他甚么事,他都会一口答允。
    石清、闵柔心想梅芳姑有丁不四和梅文馨撑腰,此仇确
    是难报,难得白自在仗义相助,当真是求之不得。上清观的
    掌门人天虚道人坐在另一艘海船之中,尚未抵达,石清夫妇
    报仇心切,不及等他,便即启程。
    石破天自是随着众人一同前往。
    不一日,一行人已到熊耳山。那熊耳山方圆数百里,不
    知枯草岭是在何处。众人找了数日,全无踪影。
    白自在老大的不耐烦,怪石清道:“石老弟,你玄素双剑
    是江南剑术名家,武功虽然及不上我老人家,也已不是泛泛
    之辈,怎地会连个儿子也保不住,让那女贼杀了?那女贼又
    跟你有甚么仇怨,却要杀你儿子?”
    石清叹了口气,道:“此事也是前世的冤孽,一时不知如
    何说起。”
    闵柔忽道:“师哥,你……你会不会故意引大伙儿走错路?
    你若是真的不想去杀她为坚儿报仇……我……我……”说到
    这里,泪珠儿已点点洒向胸襟。
    白自在奇道:“为甚么又不想去杀她了?啊哟,不好!石
    老弟,这个女贼相貌很美,从前跟你有些不清不白,是不是?”
    石清脸上一红,道:“白老伯说笑了。”白自在向他瞪视半晌,
    道:“一定如此!这女贼吃醋,因此下毒手杀了闵女侠跟你生
    的儿子!”白自在逢到自己的事脑筋极不清楚,推测别人的事






    倒是一夹便中。
    石清无言可答。闵柔道:“白老伯,倒不是我师哥跟她有
    甚么暧昧,那……那姓梅的女子单相思,由妒生恨,迁怒到
    孩子身上,我……我那苦命的孩儿……”
    突然之间,石破天大叫一声:“咦!”脸上神色十分古怪,
    又道:“怎么……怎么在这里?”拔足向左首一座山岭飞奔而
    上。原来他蓦地里发觉这山岭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竟是
    他自幼长大之地,只是当年他从山岭的另一边下来,因此一
    直未曾看出。
    他此刻的轻功何等了得,转瞬间便上了山岭,绕过一片
    林子,到了几间草屋之前。只听得狗吠声响,一条黄狗从屋
    中奔将出来,扑向他的肩头。石破天一把搂住,喜叫:“阿黄,
    阿黄!你回来了。我妈妈呢?”大叫:“妈妈,妈妈!”
    只见草屋中走出三个人来,中间一个女子面容奇丑,正
    是石破天的母亲,两旁一个是丁不四,一个是梅文馨。
    石破天喜叫:“妈!”抱着阿黄,走到她的身前。
    那女子冷冷的道:“你到哪里去啦?”
    石破天道:“我……”忽听得闵柔的声音在背后说道:
    “梅芳姑,你化装易容,难道便瞒得过我了?你便是逃到天涯
    ……天……涯……我……我……”石破天大惊,跃身闪开,道:
    “石夫人,你……你弄错了,她是我妈妈,不是杀你儿子的仇
    人。”
    石清奇道:“这女人是你的妈妈?”石破天道:“是啊。我
    自小和妈妈在一起,就是……就是那一天,我妈妈不见了,我
    等了几天不见她回来,到处去找她,越找越远,迷了路不能






    回来。阿黄也不见了。你瞧,这不是阿黄吗?”他抱着黄狗,
    十分欢喜。
    石清转向那丑脸女子,说道:“芳姑,既然你自己也有了
    儿子,当年又何必来杀害我的孩儿?”他语声虽然平静,但人
    人均听得出,话中实是充满了苦涩之意。
    那丑脸女子正是梅芳姑。她冷冷一笑,目光中充满了怨
    恨,说道:“我爱杀谁,便杀了谁,你……你又管得着么?”
    石破天道:“妈,石庄主、石夫人的孩子,当真是你杀死
    的么?那……那为甚么?”
    梅芳姑冷笑道:“我爱杀谁,便杀了谁,又有甚么道理?”
    闵柔缓缓抽出长剑,向石清道:“师哥,我也不用你为难,
    你站在一旁罢。我若是杀不了她,也不用你出手相帮。”
    石清皱起了眉头,神情甚是苦恼。
    白自在道:“丁老四,咱们话说在先,你夫妻若是乖乖的
    站在一旁,大家都乖乖的站在一旁。你二个倘若要动手助你
    们的宝贝女儿,石老弟请我白自在夫妻到熊耳山来,也不是
    叫我们来瞧热闹的。”
    丁不四见对方人多,突然灵机一动,道:“好,一言为定,
    咱们大家都不出手。你们这边是石庄主夫妇,他们这边是母
    子二人。双方各是一男一女,大家见个胜败便是。”他和石破
    天动过几次手,知道这少年武功远在石清夫妇之上,有他相
    助,梅芳姑决计不会落败。
    闵柔向石破天瞧了一眼,道:“小兄弟,你是不许我报仇
    了,是不是?”
    石破天道:“我……我……石夫人……我……”突然双膝






    跪倒,叫道:“我跟你磕头,石夫人,你良心最好的,请你别
    害我妈妈。”说着连连磕头,咚咚有声。
    梅芳姑厉声喝道:“狗杂种,站起来,谁要你为我向这贱
    人求情?”
    闵柔突然心念一动,问道:“你为甚么这样叫他?他……
    他是你亲生的儿子啊。莫非……莫非……”转头向石清道:
    “师哥,这位小兄弟的相貌和玉儿十分相像,莫非是你和梅小
    姐生的?”她虽身当此境,话说仍是斯斯文文。
    石清连忙摇头,道:“不是,不是,哪有此事?”
    白自在哈哈大笑,说道:“石老弟,你也不用赖了,当然
    是你跟她生的儿子,否则天下哪有一个女子,会把自己的儿
    子叫作‘狗杂种’?这位梅姑娘心中好恨你啊。”
    闵柔弯下腰去,将手中长剑放在地下,道:“你们三人团
    圆相聚,我……我要去了。”说着转过身去,缓缓走开。
    石清大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厉声道:“师妹,你若有
    疑我之意,我便先将这贱人杀了,明我心迹。”闵柔苦笑道:
    “这孩子不但和玉儿一模一样,跟你也像得很啊。”
    石清长剑挺出,便向梅芳姑刺了过去。哪知梅芳姑并不
    闪避,挺胸就戮。眼见这一剑便要刺入她胸中,石破天伸指
    弹去,铮的一声,将石清的长剑震成两截。
    梅芳姑惨然笑道:“好,石清,你要杀我,是不是?”
    石清道:“不错!芳姑,我明明白白的再跟你说一遍,在
    这世上,我石清心中便只闵柔一人,我石清一生一世,从未
    有过第二个女人。你心中若是对我好,那也只是害了我。这
    话在二十二年前我曾跟你说过,今日仍是这样几句话。”他说






    到这里,声转柔和,说道:“芳姑,你儿子已这般大。这位小
    兄弟为人正直,武功卓绝,数年之内,便当名动江湖,为武
    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爹爹到底是谁,你怎地不跟他明言?”
    石破天道:“是啊,妈,我爹爹到底是谁?我……我姓甚
    么?你跟我说,为甚么你都一直叫我‘狗杂种’?”
    梅芳姑惨然笑道:“你爹爹到底是谁,天下便只我一人知
    道。”转头向石清道:“石清,我早知你心中便只闵柔一人,当
    年我自毁容貌,便是为此。”
    石清喃喃的道:“你自毁容貌,却又何苦?”
    梅芳姑道:“当年我的容貌,和闵柔到底谁美?”
    石清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掌,踌躇半晌,道:“二十年前,
    你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内子容貌虽然不恶,却不及你。”
    梅芳姑微微一笑,哼了一声。
    丁不四却道:“是啊,石清你这小子却也太不识好歹了,
    明知我的芳姑相貌美丽,无人能比,何以你又不爱她?”
    石清不答,只是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掌,似乎生怕她心中
    着恼,又再离去。
    梅芳姑又问:“当年我的武功和闵柔相比,是谁高强?”
    石清道:“你梅家拳家传的武学,又兼学了许多希奇古怪
    的武功……”丁不四插口道:“甚么希奇古怪?那是你丁四爷
    爷得意的功夫,你自己不识,便少见多怪,见到骆驼说是马
    背肿!”石清道:“不错,你武功兼修丁梅二家之所长,当时
    内子未得上清观剑学的真谛,自是逊你一筹。”
    梅芳姑又问:“然则文学一途,又是谁高?”
    石清道:“你会做诗填词,咱夫妇识字也是有限,如何比






    得上你!”
    石破天心下暗暗奇怪:“原来妈妈文才武功甚么都强,怎
    么一点也不教我?”
    梅芳姑冷笑道:“想来针线之巧,烹饪之精,我是不及这
    位闵家妹子了。”
    石清仍是摇头,道:“内子一不会补衣,二不会裁衫,连
    炒鸡蛋也炒不好,如何及得上你千伶百俐的手段?”
    梅芳姑厉声道:“那么为甚么你一见我面,始终冷冰冰的
    没半分好颜色,和你那闵师妹在一起,却是有说有笑?为甚
    么……为甚么……”说到这里,声音发颤,甚是激动,脸上
    却仍是木然,肌肉都不稍动。
    石清缓缓道:“梅姑娘,我不知道,你样样比我闵师妹强,
    不但比她强,比我也强。我和你在一起,自惭形秽,配不上
    你。”
    梅芳姑出神半晌,大叫一声,奔入了草房之中。梅文馨
    和丁不四跟着奔进。
    闵柔将头靠在石清胸口,柔声道:“师哥,梅姑娘是个苦
    命人,她虽杀了我们的孩儿,我……我还是比她快活得多,我
    知道你心中从来就只我一个,咱们走罢,这仇不用报了。”石
    清道:“这仇不用报了?”闵柔凄然道:“便杀了她,咱们的坚
    儿也活不转来啦。”
    忽听得丁不四大叫:“芳姑,你怎么寻了短见?我去和这
    姓石的拚命!”石清等都是大吃一惊。
    只见梅文馨抱着芳姑的身子,走将出来。芳姑左臂上袖
    子捋得高高地,露出她雪白娇嫩的皮肤,臂上一点猩红,却






    是处子的守宫砂。梅文馨尖声道:“芳姑守身如玉,至今仍是
    处子,这狗杂种自然不是她生的。”
    众人的眼光一齐都向石破天射去,人人心中充满了疑窦:
    “梅芳姑是处女之身,自然不会是他母亲。那么他母亲是谁?
    父亲是谁?梅芳姑为甚么要自认是他母亲?”
    石清和闵柔均想:“难道梅芳姑当年将坚儿掳去,并未杀
    他?后来她送来的那具童尸脸上血肉模糊,虽然穿着坚儿的
    衣服,其实不是坚儿?这小兄弟如果不是坚儿,她何以叫他
    狗杂种?何以他和玉儿这般相像?”
    石破天自是更加一片迷茫:“我爹爹是谁?我妈妈是谁?
    我自己又是谁?”
    梅芳姑既然自尽,这许许多多疑问,那是谁也无法回答
    了。
    (全书完)






    后记
    由于两个人相貌相似,因而引起种种误会,这种古老的
    传奇故事,决不能成为小说的坚实结构。虽然莎士比亚也曾
    一再使用孪生兄弟、孪生姊妹的题材,但那些作品都不是他
    最好的戏剧。在《侠客行》这部小说中,我所想写的,主要
    是石清夫妇爱怜儿子的感情,所以石破天和石中玉相貌相似,
    并不是重心之所在。
    一九七五年冬天,在《明报月刊》十周年的纪念稿《明
    月十年共此时》中,我曾引过石清在庙中向佛像祷祝的一段
    话。此番重校旧稿,眼泪又滴湿了这段文字。
    各种牵强附会的注释,往往会损害原作者的本意,反而
    造成严重障碍。《侠客行》写于十二年之前,于此意有所发挥。
    近来多读佛经,于此更深有所感。大乘般若经以及龙树的中
    观之学,都极力破斥烦琐的名相戏论,认为各种知识见解,徒
    然令修学者心中产生虚妄念头,有碍见道,因此强调“无
    着”、“无住”、“无作”、“无愿”。邪见固然不可有,正见亦不
    可有。《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法尚应舍,何
    况非法”,“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
    法”,皆是此义。写《侠客行》时,于佛经全无认识之可言,
    《金刚经》也是在去年十一月间才开始诵读全经,对般若学和






    中观的修学,更是今年春夏间之事。此中因缘,殊不可解。
    一九七七.七.





    越女剑
    金庸著






    “请!”“请!”
    两名剑士各自倒转剑尖,右手握剑柄,左手搭于右手手
    背,躬身行礼。
    两人身子尚未站直,变然间白光闪动,跟着铮的一声响,
    双剑相交,两人各退一步。旁观众人都是“咦”的一声轻呼。
    青衣剑士连劈三剑,锦衫剑士一一格开。青衣剑士一声
    叱喝,长剑从左上角直划而下,势劲力急。锦衫剑士身手矫
    捷,向后跃开,避过了这剑。他左足刚着地,身子跟着弹起,
    刷刷两剑,向对手攻去。青衣剑士凝立不动,嘴角边微微冷
    笑,长剑轻摆,挡开来剑。
    锦衫剑士突然发足疾奔,绕着青衣剑士的溜溜的转动,脚
    下越来越快。青衣剑士凝视敌手长剑剑尖,敌剑一动,便挥
    剑击落。锦衫剑士忽而左转,忽而右转,身法变幻不定。青
    衣剑士给他转得脑子微感晕眩,喝道:“你是比剑,还是逃命?”
    刷刷两剑,直削过去。但锦衫剑士奔转甚急,剑到之时,人
    已离开,敌剑剑锋总是和他身子差了尺许。
    青衣剑士回剑侧身,右腿微蹲,锦衫剑士看出破绽,挺






    剑向他左肩疾刺。不料青衣剑士这一蹲乃是诱招,长剑突然
    圈转,直取敌人咽喉,势道劲急无伦。锦衫剑士大骇之下,长
    剑脱手,向敌人心窝激射过去。这是无可奈何中同归于尽的
    打法,敌人若是继续进击,心窝必定中剑。当此情势,对方
    自须收剑挡格,自己便可摆脱这无可挽救的绝境。
    不料青衣剑士竟不挡架闪避,手腕抖动,噗的一声,剑
    尖刺入了锦衫剑士的咽喉。跟着当的一响,掷来的长剑刺中
    了他胸膛,长剑落地。青衣剑士嘿嘿一笑,收剑退立,原来
    他衣内胸口藏着一面护心铁镜,剑尖虽是刺中,却是丝毫无
    伤。那锦衫剑士喉头鲜血激喷,身子在地下不住扭曲。当下
    便有从者过来抬开尸首,抹去地下血迹。
    青衣剑士还剑入鞘,跨前两步,躬身向北首高坐于锦披
    大椅中的一位王者行礼。
    那王者身披紫袍,形貌拙异,头颈甚长,嘴尖如鸟,微
    微一笑,嘶声道:“壮士剑法精妙,赐金十斤。”青衣剑士右
    膝跪下,躬身说道:“谢赏!”那王者左手一挥,他右首一名
    高高瘦瘦、四十来岁的官员喝道:“吴越剑士,二次比试!”
    东首锦衫剑士队中走出一条身材魁梧的汉子,手提大剑。
    这剑长逾五尺,剑身极厚,显然份量甚重。西首走出一名青
    衣剑士,中等身材,脸上尽是剑疤,东一道、西一道,少说
    也有十二三道,一张脸已无复人形,足见身经百战,不知已
    和人比过多少次剑了。二人先向王者屈膝致敬,然后转过身
    来,相向而立,躬身行礼。
    青衣剑士站直身子,脸露狞笑。他一张脸本已十分丑陋,
    这么一笑,更显得说不出的难看。锦衫剑士见了他如鬼似魅






    的模样,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波的一声,吐了口长气,慢
    慢伸过左手,搭住剑柄。
    青衣剑士突然一声狂叫,声如狼嗥,挺剑向对手急刺过
    去,锦衫剑士也是纵声大喝,提起大剑,对着他当头劈落。青
    衣剑士斜身闪开,长剑自左而右横削过去。那锦衫剑士双手
    使剑,一柄大剑舞得呼呼作响。这大剑少说也有五十来斤重,
    但他招数仍是迅捷之极。
    两人一搭上手,顷刻间拆了三十来招,青衣剑士被他沉
    重的剑力压得不住倒退。站在大殿西首的五十余名锦衫剑士
    人人脸有喜色,眼见这场比试是赢定了。
    只听得锦衫剑士一声大喝,声若雷震,大剑横扫过去。青
    衣剑士避无可避,提长剑奋力挡格。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
    半截大剑飞了出去,原来青衣剑士手中长剑锋利无比,竟将
    大剑斩为两截,那利剑跟着直划而下,将锦衫剑士自咽喉而
    至小腹,划了一道两尺来长的口子。锦衫剑士连声狂吼,扑
    倒在地。青衣剑士向地下魁梧的身形凝视片刻,这才还剑入
    鞘,屈膝向王者行礼,脸上掩不住得意之色。
    王者身旁一位官员道:“壮士剑利术精,大王赐金十斤。”
    青衣剑士称谢退开。
    西首一列排着八名青衣剑士,与对面五十余名锦衫剑士
    相比,众寡之数甚是悬殊。
    那官员缓缓说道:“吴越剑士,三次比剑!”两队剑士队
    中各走出一人,向王者行礼后相向而立。突然间青光耀眼,众
    人均觉寒气袭体。但见那青衣剑士手中一柄三尺长剑不住颤
    动,便如一根闪闪发出丝光的缎带。那官员赞道:“好剑!”青






    衣剑士微微躬身为礼,谢他称赞。那官员道:“单打独斗已看
    了两场,这次两个对两个!”
    锦衫剑士队中一人应声而出,拔剑出鞘。那剑明亮如秋
    水,也是一口利器。青衣剑士队中又出来一人。四人向王者
    行过礼后,相互行礼,跟着剑光闪烁,斗了起来。这二对二
    的比剑,同伙剑士互相照应配合。数合之后,嗤的一声,一
    名锦衫剑士手中长剑竟被敌手削断。这人极是悍勇,提着半
    截断剑,飞身向敌人扑去。那青衣剑士长剑闪处,嗤的一声
    响,将他右臂齐肩削落,跟着补上一剑,刺中他的心窝。
    另外二人兀自缠斗不休,得胜的青衣剑士窥伺在旁,突
    然间长剑递出,嗤的一声,又将锦衫剑士手中长剑削断。另
    一人长剑中宫直进,自敌手胸膛贯入,背心穿出。
    那王者呵呵大笑,拍手说道:“好剑,好剑法!赏酒,赏
    金!咱们再来瞧一场四个对四个的比试。”
    两边队中各出四人,行过礼后,出剑相斗。锦衫剑士连
    输三场,死了四人,这时下场的四人狠命相扑,说什么也要
    赢回一场。只见两名青衣剑士分从左右夹击一名锦衫剑士。余
    下三名锦衫剑士上前邀战,却给两名青衣剑士挺剑挡住。这
    两名青衣剑士取的纯是守势,招数严密,竟一招也不还击,却
    令三名锦衫剑士无法过去相援同伴,余下两名青衣剑士以二
    对一,十余招间便将对手杀死,跟着便攻向另一名锦衫剑士。
    先前两名青衣剑士仍使旧法,只守不攻,挡住两名锦衫剑士,
    让同伴以二对一,杀死敌手。
    旁观的锦衫剑士眼见同伴只剩下二人,胜负之数已定,都
    大声鼓噪起来,纷纷拔剑,便欲一拥而上,将八名青衣剑士






    乱剑分尸。
    那官员朗声道:“学剑之士,当守剑道!”他神色语气之
    中有一股凛然之威,一众锦衫剑士立时都静了下来。
    这时众人都已看得分明,四名青衣剑士的剑法截然不同,
    二人的守招严密无比,另二人的攻招却是凌厉狠辣,分头合
    击,守者缠住敌手,只剩下一人,让攻者以众凌寡,逐一蚕
    食杀戮。以此法迎敌,纵然对方武功较高,青衣剑士一方也
    必操胜算。别说四人对四人,即使是四人对六人甚或八人,也
    能取胜。那二名守者的剑招施展开来,便如是一道剑网,纯
    取守势,要挡住五六人实是绰绰有余。
    这时场中两名青衣剑士仍以守势缠住了一名锦衫剑士,
    另外两名青衣剑士快剑攻击,杀死第三名锦衫剑士后,转而
    向第四名敌手相攻。取守势的两名青衣剑士向左右分开,在
    旁掠阵。余下一名锦衫剑士虽见败局已成,却不肯弃剑投降,
    仍是奋力应战。突然间四名青衣剑士齐声大喝,四剑并出,分
    从前后左右,一齐刺在锦衫剑士的身上。
    锦衫剑士身中四剑,立时毙命,只见他双目圆睁,嘴巴
    也是张得大大的。四名青衣剑士同时拔剑,四人抬起左脚,将
    长剑剑刃在鞋底一拖,抹去了剑上的血渍,刷的一声,还剑
    入销。这几下动作干净利落,固不待言,最难得的是齐整之
    极。同时抬脚,同时拖剑,回剑入鞘却只发出一下声响。
    那王者呵呵大笑,鼓掌道:“好剑法,好剑法!上国剑士
    名扬天下,可教我们今日大开眼界了。四位剑士各赐金十斤。”
    四名青衣剑士一齐躬身谢赏。四人这么一弯腰,四个脑袋摆
    成一道直线,不见有丝毫高低,实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练得






    如此划一。
    一名青衣剑士转过身去,捧起一只金漆长匣,走上几步,
    说道:“敝国君王多谢大王厚礼,命臣奉上宝剑一口还答。此
    剑乃敝国新铸,谨供大王玩赏。”
    那王者笑道:“多谢了。范大夫,接过来看看。”
    那王者是越王勾践。那官员是越国大夫范蠡。锦衫剑士
    是越王宫中的卫士,八名青衣剑士则是吴王夫差派来送礼的
    使者。越王昔日为夫差所败,卧薪尝胆,欲报此仇,面子上
    对吴王十分恭顺,暗中却日夜不停的训练士卒,俟机攻吴。他
    为了试探吴国军力,连出卫士中的高手和吴国剑士比剑,不
    料一战之下,八名越国好手尽数被歼。勾践又惊又怒,脸上
    却不动声色,显得对吴国剑士的剑法欢喜赞叹,衷心钦服。
    范蠡走上几步,接过了金漆长匣,只觉轻飘飘地,匣中
    有如无物,当下打开了匣盖。旁边众人没见到匣中装有何物,
    却见范蠡的脸上陡然间罩上了一层青色薄雾,都是“哦”的
    一声,甚感惊讶。当真是剑气映面,发眉俱碧。
    范蠡托着漆匣,走到越王身前,躬身道:“大王请看!”勾
    践见匣中铺以锦缎,放着一柄三尺长剑,剑身极薄,刃上宝
    光流动,变幻不定,不由得赞道:“好剑!”握住剑柄,提了
    起来,只见剑刃不住颤动,似乎只须轻轻一抖,便能折断,心
    想:“此剑如此单薄,只堪观赏,并无实用。”
    那为首的青衣剑士从怀中取出一块轻纱,向上抛起,说
    道:“请大王平伸剑刃,剑锋向上,待纱落在剑上,便见此剑
    与众不同。”眼见一块轻纱从半空中飘飘扬扬的落将下来,越
    王平剑伸出,轻纱落在剑上,不料下落之势并不止歇,轻纱






    竟已分成两块,缓缓落地。原来这剑已将轻纱划而为二,剑
    刃之利,实是匪夷所思。殿上殿下,采声雷动。
    青衣剑士说道:“此剑虽薄,但与沉重兵器相碰,亦不折
    断。”
    勾践道:“范大夫,拿去试来。”范蠡道:“是!”双手托
    上剑匣,让勾践将剑放入匣中,倒退数步,转身走到一名锦
    衫剑士面前,取剑出匣,说道:“拔剑!咱们试试!”
    那锦衫剑士躬身行礼,拔出佩剑,举在空中,不敢下击。
    范蠡叫道:“劈下!”锦衫剑士道:“是!”挥剑劈下,落剑处
    却在范蠡身前一尺。范蠡提剑向上一撩,嗤的一声轻响,锦
    衫剑士手中的长剑已断为两截。半截断剑落下,眼见便要碰
    到范蠡身上,范蠡轻轻一跃避开。众人又是一声采,却不知
    是称赞剑利,还是赞范大夫身手敏捷。
    范蠡将剑放回匣中,躬身放在越王脚边。
    勾践说道:“上国剑士,请赴别座饮宴领赏。”八名青衣
    剑士行礼下殿。勾践手一挥,锦衫剑士和殿上侍从也均退下,
    只除下范蠡一人。
    勾践瞧瞧脚边长剑,又瞧瞧满地鲜血,只是出神,过了
    半晌,道:“怎样?”
    范蠡道:“吴国武士剑术,未必尽如这八人之精,吴国武
    士所用兵刃,未必尽如此剑之利。但观此一端,足见其余。最
    令人心忧的是,吴国武士群战之术,妙用孙武子兵法,臣以
    为当今之世,实乃无敌于天下。”勾践沉吟道:“夫差派这八
    人来送宝剑,大夫你看是何用意?”范蠡道:“那是要咱们知
    难而退,不可起侵吴报仇之心。”






    勾践大怒,一弯身,从匣中抓起宝剑,回手一挥,察的
    一声响,将坐椅平平整整的切去了一截,大声道:“便有千难
    万难,勾践也决不知难而退。终有一日,我要擒住夫差,便
    用此剑将他脑袋砍了下来!”说着又是一剑,将一张檀木椅子
    一劈为二。
    范蠡躬身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勾践愕然道:“眼
    见吴国剑士如此了得,又有甚么喜可贺?”范蠡道:“大王说
    道便有千难万难,也决不知难而退。大王既有此决心,大事
    必成。眼前这难事,还须请文大夫共同商议。”勾践道:“好,
    你去传文大夫来。”
    范蠡走下殿去,命宫监去传大夫文种,自行站在宫门之
    侧相候。过不多时,文种飞马赶到,与范蠡并肩入宫。
    范蠡本是楚国宛人,为人倜傥,不拘小节,所作所为,往
    往出人意表,当地人士都叫他“范疯子”。文种来到宛地做县
    令,听到范蠡的名字,便派部属去拜访。那部属见了范蠡,回
    来说道:“这人是本地出名的疯子,行事乱七八糟。”文种笑
    道:“一个人有与众不同的行为,凡人必笑他胡闹;他有高明
    独特的见解,庸人自必骂他糊涂。你们又怎能明白范先生呢?”
    便亲自前去拜访。范蠡避而不见,但料到他必定去而复来,向
    兄长借了衣冠,穿戴整齐。果然过了几个时辰,文种又再到
    来。两人相见之后,长谈王霸之道,投机之极,当真是相见
    恨晚。
    两人都觉中原诸国暮气沉沉,楚国邦大而乱,眼前霸兆
    是在东南。于是文种辞去官位,与范蠡同往吴国。其时吴王






    正重用伍子胥,言听计从,国势好生兴旺。
    文种和范蠡在吴国京城姑苏住了数月,眼见伍子胥的种
    种兴革措施确是才识卓越,自己未必能胜得他过。两人一商
    量,以越国和吴国邻近,风俗相似,虽然地域较小,却也大
    可一显身手,于是来到越国。勾践接见之下,于二人议论才
    具颇为赏识,均拜为大夫之职。
    后来勾践不听文种、范蠡劝谏,兴兵和吴国交战,以石
    买为将,在钱塘江边一战大败,勾践在会稽山被围,几乎亡
    国殒身。勾践在危急之中用文种、范蠡之计,买通了吴王身
    边的奸臣太宰伯嚭,替越王陈说。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的忠
    谏,答允与越国讲和,将勾践带到吴国,后来又放他归国。其
    后勾践卧薪尝胆,决定复仇,采用了文种的灭吴九术。
    那九术第一是尊天地,事鬼神,令越王有必胜之心。第
    二是赠送吴王大量财币,既使他习于奢侈,又去其防越之意。
    第三是先向吴国借粮,再以蒸过的大谷归还,吴王见谷大,发
    给农民当谷种,结果稻不生长,吴国大饥。第四是赠送美女
    西施和郑旦,使吴王迷恋美色,不理政事。第五是赠送巧匠,
    引诱吴王大起宫室高台,耗其财力民力。第六是贿赂吴王左
    右的奸臣,使之败坏朝政,第七是离间吴王的忠臣,终于迫
    得伍子胥自杀。第八是积蓄粮草,充实国家财力。第九是铸
    造武器,训练士卒,待机攻吴。
    八术都已成功,最后的第九术却在这时遇上了重大困难。
    眼见吴王派来剑士八人,所显示的兵刃之利、剑术之精,实
    非越国武士所能匹敌。






    范蠡将适才比剑的情形告知了文种。文种皱眉道:“范贤
    弟,吴国剑士剑利术精,固是大患,而他们在群斗之时,善
    用孙武子遗法,更是难破难当。”范蠡道:“正是,当年孙武
    子辅佐吴王,统兵破楚,攻入郢都,用兵如神,天下无敌。虽
    齐晋太国,亦畏其锋。他兵法有言道:‘我专为一,敌分为十,
    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
    与战者,约矣。’吴士四人与我越士四人相斗,吴士以二人专
    攻一人,以众击寡,战无不胜。”
    言谈之间,二人到了越王面前,只见勾践手中提着那柄
    其薄如纸的利剑,兀自出神。
    过了良久,勾践抬起头来,说道:“文大夫,当年吴国有
    干将莫邪夫妇,善于铸剑。我越国有良工欧冶子,铸剑之术,
    亦不下于彼。此时干将、莫邪、欧冶子均已不在人世。吴国
    有这等铸剑高手,难道我越国自欧冶子一死,就此后继无人
    吗?”文种道:“臣闻欧冶子传有弟子二人,一名风胡子,一
    名薛烛。风胡子在楚,薛烛尚在越国。”勾践大喜,道:“大
    夫速召薛烛前来,再遣人入楚,以重金聘请风胡子来越。”文
    种遵命而退。
    次日清晨,文种回报已遣人赴楚,薛烛则已宣到。
    勾践召见薛烛,说道:“你师父欧冶子曾奉先王之命,铸
    剑五口。这五口宝剑的优劣,你倒说来听听。”薛烛磕头道:
    “小人曾听先师言道,先师为先王铸剑五口,大剑三、小剑二,
    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至
    今湛卢在楚,胜邪、鱼肠在吴,纯钧、巨阙二剑则在大王宫
    中。”勾践道:“正是。”






    原来当年勾践之父越王允常铸成五剑后,吴王得讯,便
    来相求。允常畏吴之强,只得以湛卢、胜邪、鱼肠三剑相献。
    后来吴王阖庐以鱼肠剑遣专诸刺杀王僚。湛卢剑落入水中,后
    为楚王所得,秦王闻之,求而不得,兴师击楚,楚王始终不
    与。
    薛烛禀道:“先师曾言,五剑之中,胜邪最上,纯钧、湛
    卢二剑其次,鱼肠又次之,巨阙居末。铸巨阙之时,金锡和
    铜而离,因此此剑只是利剑,而非宝剑。”勾践道:“然则我
    纯钧、巨阙二剑,不敌吴王之胜邪、鱼肠二剑了?”薛烛道:
    “小人死罪,恕小人直言。”勾践抬头不语,从薛烛这句话中,
    已知越国二剑自非吴国二剑之敌。
    范蠡说道:“你既得传尊师之术,可即开炉铸剑。铸将几
    口宝剑出来,未必便及不上吴国的宝剑。”薛烛道:“回禀大
    夫:小人已不能铸剑了。”范蠡道:“却是为何?”薛烛伸出手
    来,只见他双手的拇指食指俱已不见,只剩下六根手指。薛
    烛黯然道:“铸剑之劲,全仗拇指食指。小人苟延残喘,早已
    成为废人。”
    勾践奇道:“你这四根手指,是给仇家割去的么?”薛烛
    道:“不是仇家,是给小人的师兄割去的。”勾践更加奇怪,道:
    “你的师兄,那不是风胡子么?他为甚么要割你手指?啊,一
    定是你铸剑之术胜过师兄,他心怀妒忌,断你手指,教你再
    也不能铸剑。”勾践自加推测,薛烛不便说他猜错,只有默然
    不语。
    勾践道:“寡人本要派人到楚国去召风胡子来。他怕你报
    仇,或许不敢回来。”薛烛道:“大王明鉴,风师兄目下是在






    吴国,不在楚国。”勾践微微一惊,说道:“他……他在吴国,
    在吴国干甚么?”
    薛烛道:“三年之前,风师兄来到小人家中,取出宝剑一
    口,给小人观看。小人一见之下,登时大惊,原来这口宝剑,
    乃先师欧冶子为楚国所铸,名曰工布,剑身上文如流水,自
    柄至尖,连绵不断。小人曾听先师说过,一见便知。当年先
    师为楚王铸剑三口,一曰龙渊、二曰泰阿、三日工布。楚王
    宝爱异常,岂知竟为师哥所得。”
    勾践道:“想必是楚王赐给你师兄了。”
    薛烛道:“若说是楚王所赐,原也不错,只不过是转了两
    次手。风师兄言道,吴师破楚之后,伍子胥发楚平王之棺,鞭
    其遗尸,在楚王墓中得此宝剑。后来回吴之后,听到风师兄
    的名字,便叫人将剑送去楚国给他,说道此是先师遗泽,该
    由风师兄承受。”
    勾践又是一惊,沉吟道:“伍子胥居然舍得此剑,此人真
    乃英雄,真乃英雄也!”突然间哈哈大笑,说道:“幸好夫差
    中我之计,已逼得此人自杀,哈哈,哈哈!”
    勾践长笑之时,谁都不敢作声。他笑了好一会,才问:
    “伍子胥将工布宝剑赠你师兄,要办甚么事?”薛烛道:“风师
    兄言道,当时伍子胥只说仰慕先师,别无所求。风师兄得到
    此剑后,心下感激,寻思伍将军是吴国上卿,赠我希世之珍,
    岂可不去当面叩谢?于是便去到吴国,向伍将军致谢。伍将
    军待以上宾之礼,替风师兄置下房舍,招待得极是客气。”勾
    践道:“伍子胥叫人为他卖命,用的总是这套手段,当年叫专
    诸刺王僚,便是如此。”






    薛烛道:“大王料事如神。但风师兄不懂得伍子胥的阴谋,
    受他如此厚待,心下过意不去,一再请问,有何用己之处。伍
    子胥总说:“阁下枉驾过吴,乃是吴国嘉宾,岂敢劳动尊驾?’”
    勾践骂道:“老奸巨猾,以退为进!”薛烛道:“大王明见万里。
    风师兄终于对伍子胥说,他别无所长,只会铸剑,承蒙如此
    厚待,当铸造几口希世的宝剑相赠。”
    勾践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着了道儿啦!”薛烛道:
    “那伍子胥却说,吴国宝剑已多,也不必再铸了。而且铸剑极
    耗心力,当年干将莫邪铸剑不成,莫邪自身投入剑炉,宝剑
    方成。这种惨事,万万不可再行。”勾践奇道:“他当真不要
    风胡子铸剑?那可奇了。”薛烛道:“当时风师兄也觉奇怪。一
    日伍子胥又到宾馆来和风师兄闲谈,说起吴国与北方齐晋两
    国争霸,吴士勇悍,时占上风,便是车战之术有所不及,若
    与之以徒兵步战,所用剑戟却又不够锋锐。风师兄便与之谈
    论铸造剑戟之法。原来伍子胥所要铸的,不是一口两口宝剑,
    而是千口万口利剑。”
    勾践登时省悟,忍不住“啊哟”一声,转眼向文种、范
    蠡二人瞧去。只见文种满脸焦虑之色,范蠡却是呆呆出神,问
    道:“范大夫,你以为如何?”范蠡道:“伍子胥虽然诡计多端,
    别说此人已死,就算仍在世上,也终究逃不脱大王的掌心。”
    勾践笑道:“嘿嘿,只怕寡人不是伍子胥的对手。”范蠡
    道:“伍子胥已被大王巧计除去,难道他还能奈何我越国吗?”
    勾践呵呵大笑,道:“这话倒也不错。薛烛,你师兄听了伍子
    胥之言,便助他铸造利剑了?”薛烛道:“正是。风师哥当下
    便随着伍子胥,来到莫干山上的铸剑房,只见有一千余名剑






    匠正在铸剑,只是其法未见尽善,于是风师兄逐一点拨,此
    后吴剑锋利,诸国莫及。”勾践点头道:“原来如此。”
    薛烛道:“铸得一年,风师哥劳瘁过度,精力不支,便向
    伍子胥说起小人名字,伍子胥备下礼物,要风师哥来召小人
    前往吴国,相助风师哥铸剑。小人心想吴越世仇,吴国铸了
    利剑,固能杀齐人晋人,也能杀我越人,便劝风师哥休得再
    回吴国。”勾践道:“是啊,你这人甚有见识。”
    薛烛磕头道:“多谢大王奖勉。可是风师哥不听小人之劝,
    当晚他睡在小人家中,半夜之中,他突然以利剑架在小人颈
    中,再砍去了小人四根手指,好教小人从此成为废人。”
    勾践大怒,厉声说道:“下次捉到风胡子,定将他斩成肉
    酱。”
    文种道:“薛先生,你自己虽不能铸剑,但指点剑匠,咱
    们也能铸成千口万口利剑。”薛烛道:“回禀文大夫:铸剑之
    铁,吴越均有,唯精铜在越,良锡在吴。”
    范蠡道:“伍子胥早已派兵守住锡山,不许百姓采锡,是
    不是?”薛烛脸现惊异之色,道:“范大夫,原来你早知道了。”
    范蠡微笑道:“我只是猜测而已,现下伍子胥已死,他的遗命
    吴人未必遵守。高价收购,要得良锡也是不难。”
    勾践道:“然而远水救不着近火,待得采铜、炼锡、造炉、
    铸剑,铸得不好又要从头来起,少说也是两三年的事。如果
    夫差活不到这么久,岂不成终生之恨?”
    文种、范蠡同时躬身道:“是。臣等当再思良策。”
    范蠡退出宫来,寻思:“大王等不得两三年,我是连多等






    一日一夜,也是……”想到这里,胸口一阵隐隐发痛,脑海
    中立刻出现了那个惊世绝艳的丽影。
    那是浣纱溪畔的西施。是自己亲去访寻来的天下无双美
    女夷光,将越国山水灵气集于一身的娇娃夷光,自己却亲身
    将她送入了吴宫。
    从会稽到姑苏的路程很短,只不过是几天的水程,但便
    在这短短的几天之中,两人情根深种,再也难分难舍。西施
    皓洁的脸庞上,垂着两颗珍珠一般的泪珠,声音像若耶溪中
    温柔的流水:“少伯,你答应我,一定要接我回来,越快越好,
    我日日夜夜的在等着你。你再说一遍,你永远永远不会忘了
    我。”
    越国的仇非报不可,那是可以等的。但夷光在夫差的怀
    抱之中,妒忌和苦恼在咬啮着他的心。必须尽快大批铸造利
    剑,比吴国剑士所用利剑更加锋锐……
    他在街上漫步,十八名卫士远远在后面跟着。
    突然间长街西首传来一阵吴歌合唱:“我剑利兮敌丧胆,
    我剑捷兮敌无首……”
    八名身穿青衣的汉子,手臂挽着手臂,放喉高歌,旁若
    无人的大踏步过来。行人都避在一旁。那正是昨日在越宫中
    大获全胜的吴国剑士,显然是喝了酒,在长街上横冲直撞。
    范蠡皱起了眉头,愤怒迅速在胸口升起。
    八名吴国剑士走到了范蠡身前。为首一人醉眼惺忪,斜
    睨着他,说道:“你……你是范大夫……哈哈,哈哈,哈哈!”
    范蠡的两名卫士抢了上来,挡在范蠡身前,喝道:“不得无礼,
    闪开了!”八名剑士纵声大笑,学着他们的音调,笑道:“不






    得无礼,闪开了!”两名卫士抽出长剑,喝道:“大王有命,冲
    撞大夫者斩!”
    为首的吴国剑士身子摇摇晃晃,说道:“斩你,还是斩我?”
    范蠡心想:“这是吴国使臣,虽然无礼,不能跟他们动手。”
    正要说:“让他过去!”突然间白光闪动,两名卫士齐声惨呼,
    跟着当当两声响,两人右手手掌随着所握长剑都已掉在地下。
    那为首的吴国剑士缓缓还剑入鞘,满脸傲色。
    范蠡手下的十六名卫士一齐拔剑出鞘,团团将八名吴国
    剑士围住。
    为首的吴士仰天大笑,说道:“我们从姑苏来到会稽,原
    是不想再活着回去,且看你越国要动用多少军马,来杀我吴
    国八名剑士。”说到最后一个“士”字时,一声长啸,八人同
    时执剑在手,背靠背的站在一起。
    范蠡心想:“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我国准备未周,不能
    杀了这八名吴士,致与夫差起衅。”喝道:“这八位是上国使
    者,大家不得无从,退开了!”说着让在道旁。他手下卫士都
    是怒气填膺,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只是大夫有令,不敢违抗,
    当即也都让在街边。
    八名吴士哈哈大笑,齐声高歌:“我剑利兮敌丧胆,我剑
    捷兮敌无首!”
    忽听得咩咩羊叫,一个身穿浅绿衫子的少女赶着十几头
    山羊,从长街东端走来,这群山羊来到吴士之前,便从他们
    身边绕过。
    一名吴士兴犹未尽,长剑一挥,将一头山羊从头至臀,剖
    为两半,便如是划定了线仔细切开一般,连鼻子也是一分为






    二,两爿羊身分倒左右,剑术之精,实是骇人听闻。七名吴
    士大声喝采。范蠡心中也忍不住叫一声:“好剑法!”
    那少女手中竹棒连挥,将余下的十几头山羊赶到身后,说
    道:“你为甚么杀我山羊?”声音又娇嫩,又清脆,也含有几
    分愤怒。
    那杀羊吴士将溅着羊血的长剑在空中连连虚劈,笑道:
    “小姑娘,我要将你也这样劈为两半!”
    范蠡叫道:“姑娘,你快过来,他们喝醉了酒。”
    那少女道:“就算喝醉了酒,也不能随便欺侮人。”
    那吴国剑士举剑在她头顶绕了几个圈子,笑道:“我本想
    将你这小脑袋瓜儿割了下来,只是瞧你这么漂亮,可当真舍
    不得。”七名吴士一齐哈哈大笑。
    范蠡见这少女一张瓜子脸,睫长眼大,皮肤白晰,容貌
    甚是秀丽,身材苗条,弱质纤纤,心下不忍,又叫:“姑娘,
    快过来!”那少女转头应声道:“是了!”
    那吴国剑士长剑探出,去割她腰带,笑道:“那也……”
    只说得两个字,那少女手中竹棒一抖,戳在他手腕之上。那
    剑士只觉腕上一阵剧痛,呛啷一声,长剑落地。那少女竹棒
    挑起,碧影微闪,已刺入了他左眼之中。那剑士大叫一声,双
    手捧住了眼睛,连声狂吼。
    这少女这两下轻轻巧巧的刺出,戳腕伤目,行若无事,不
    知如何,那吴国剑士竟是避让不过。余下七名吴士大吃一惊,
    一名身材魁梧的吴士提起长剑,剑尖也往少女左眼刺去。剑
    招嗤嗤有声,足见这一剑劲力十足。
    那少女更不避让,竹棒刺出,后发先至,噗的一声,刺






    中了那吴士的右肩。那吴士这一剑之劲立时卸了。那少女竹
    棒挺出,已剑入他右眼之中。那人杀猪般的大嗥,双拳乱挥
    乱打,眼中鲜血涔涔而下,神情甚是可怖。
    这少女以四招戳瞎两名吴国剑士的眼睛,人人眼见她只
    是随手挥刺,对手便即受伤,无不耸然动容。六名吴国剑士
    又惊又怒,各举长剑,将那少女围在垓心。
    范蠡略通剑术,眼见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只用一
    根竹棒便戳瞎了两名吴国高手的眼睛,手法如何虽然看不清
    楚,但显是极上乘的剑法,不由得又惊又喜,待见六名剑士
    各挺兵刃围住了她,心想她剑术再精,一个少女终是难敌六
    名高手,当即朗声说道:“吴国众位剑士,六个打一个,不怕
    坏了吴国的名声?倘若以多为胜,嘿嘿!”双手一拍,十六名
    越国卫士立即挺剑散开,围住了吴国剑士。
    那少女冷笑道:“六个打一个,也未必会赢!”左手微举,
    右手中的竹棒已向一名吴士眼中戳去。那人举剑挡格,那少
    女早已兜转竹棒,戳向另一名吴士胸口。便在此时,三名吴
    士的长剑齐向那少女身上刺到。那少女身法灵巧之极,一转
    一侧,将来剑尽数避开,噗的一声,挺棒戳中左首一名吴士
    的手腕。那人五指不由自主的松了,长剑落地。
    十六名越国卫士本欲上前自外夹击,但其时吴国剑士长
    剑使开,已然幻成一道剑网,青光闪烁,那些越国卫士如何
    欺得近身?
    却见那少女在剑网之中飘忽来去,浅绿色布衫的衣袖和
    带子飞扬开来,好看已极,但听得“啊哟”、呛啷之声不断,
    吴国众剑士长剑一柄柄落地,一个个的退开,有的举手按眼,






    有的蹲在地下,每一人都被刺瞎了一只眼睛,或伤左目,或
    损右目。
    那少女收棒而立,娇声道:“你们杀了我羊儿,赔是不赔?”
    八名吴国剑士又是惊骇,又是愤怒,有的大声咆哮,有
    的全身发抖。这八人原是极为勇悍的武士,即使给人砍去了
    双手双足,也不会害怕示弱,但此刻突然之间为一个牧羊少
    女所败,实在摸不着半点头脑,震骇之下,心中都是一团混
    乱。
    那少女道:“你们不赔我羊儿,我连你们另一只眼睛也戳
    瞎了。”八剑士一听,不约而同的都退了一步。
    范蠡叫道:“这位姑娘,我赔你一百只羊,这八个人便放
    他们去罢!”那少女向他微微一笑,道:“你这人很好,我也
    不要一百只羊,只要一只就够了。”
    范蠡向卫士道:“护送上国使者回宾馆休息,请医生医治
    伤目。”众卫士答应了,派出八人,挺剑押送。八名吴士手无
    兵刃,便如打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的走开。
    范蠡走上几步,问道:“姑娘尊姓?”那少女道:“你说甚
    么?”范蠡道:“姑娘姓甚么?”那少女道:“我叫阿青,你叫
    甚么?”
    范蠡微微一笑,心想:“乡下姑娘,不懂礼法,只不知她
    如何学会了这一身出神入化的剑术。只须问到她的师父是谁,
    再请她师父来教练越士,何愁吴国不破?”想到和西施重逢的
    时刻指日可期,不由得心口登时感到一阵热烘烘的暖意,说
    道:“我叫范蠡。姑娘,请你到我家吃饭去。”阿青道:“我不
    去,我要赶羊去吃草。”范蠡道:“我家里有大好的草地,你






    赶羊去吃,我再赔你十头肥羊。”
    阿青拍手笑道:“你家里有大草地吗?那好极了。不过我
    不要你赔羊,我这羊儿又不是你杀的。”她蹲下地来,抚摸被
    割成了两爿的羊身,凄然道:“好老白,乖老白,人家杀死了
    你,我……我可救你不活了。”
    范蠡吩咐卫士道:“把老白的两爿身子缝了起来,去埋在
    姑娘屋子的旁边。”
    阿青站起身来,面颊上有两滴泪珠,眼中却透出喜悦的
    光芒,说道:“范蠡,你……你不许他们把老白吃了?”范蠡
    道:“自然不许。那是你的好老白,乖老白,谁都不许吃。”阿
    青叹了口气,道:“你真好。我最恨人家拿我的羊儿去宰来吃
    了,不过妈说,羊儿不卖给人家,我们就没钱买米。”范蠡道:
    “打从今儿起,我时时叫人送米送布给你妈,你养的羊儿,一
    只也不用卖。”阿青大喜,一把抱住范蠡,叫道:“你真是个
    好人。”
    众卫士见她天真烂漫,既直呼范蠡之名,又当街抱住了
    他,无不好笑,都转过了头,不敢笑出声来。
    范蠡挽住了她的手,似乎生怕这是个天上下凡的仙女,一
    转身便不见了,在十几头山羊的咩咩声中,和她并肩缓步,同
    回府中。
    阿青赶着羊走进范蠡的大夫第,惊道:“你这屋子真大,
    一个人住得了吗?”范蠡微微一笑,说道:“我正嫌屋子太大,
    回头请你妈和你一起来住好不好?你家里还有什么人?”阿青
    道:“就是我妈和我两个人,不知道我妈肯不肯来。我妈叫我
    别跟男人多说话。不过你是好人,不会害我们的。”






    范蠡要阿青将羊群赶入花园之中,命婢仆取出糕饼点心,
    在花园的凉亭中殷勤款待。众仆役见羊群将花园中的牡丹、芍
    药、芝兰、玫瑰种种名花异卉大口咬嚼,而范蠡却笑吟吟的
    瞧着,无不骇异。
    阿青喝茶吃饼,很是高兴。范蠡跟她闲谈半天,觉她言
    语幼稚,于世务全然不懂,终于问道:“阿青姑娘,教你剑术
    的那位师父是谁?”
    阿青睁着一双明澈的大眼,道:“什么剑术?我没有师父
    啊。”范蠡道:“你用一根竹棒戳瞎了八个坏人的眼睛,这本
    事就是剑术了,那是谁教你的?”阿青摇头道:“没有人教我,
    我自己会的。”范蠡见她神情坦率,实无丝毫作伪之态,心下
    暗异:“难道当真是天降异人?”说道:“你从小就会玩这竹棒?”
    阿青道:“本来是不会的,我十三岁那年,白公公来骑羊
    儿玩,我不许他骑,用竹棒赶他。他也拿了根竹棒来打我,我
    就和他对打。起初他总是打到我,我打不着他。我们天天这
    样打着玩,近来我总是打到他,戳得他很痛,他可戳我不到。
    他也不大来跟我玩了。”
    范蠡又惊又喜,道:“白公公住在哪里?你带我去找他好
    不好?”阿青道:“他住在山里,找他不到的。只有他来找我,
    我从来没去找过他。”范蠡道:“我想见见他,有没有法子?”
    阿青沉吟道:“嗯,你跟我一起去牧羊,咱们到山边等他。就
    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叹了口气道:“近来好久没见到
    他啦!”
    范蠡心想:“为了越国和夷光,跟她去牧羊却又怎地?”便
    道:“好啊,我就陪你去牧羊,等那位白公公。”寻思:“这阿






    青姑娘的剑术,自然是那位山中老人白公公所教的了。料想
    白公公见她年幼天真,便装作用竹棒跟她闹着玩。他能令一
    个乡下姑娘学到如此神妙的剑术,请他去教练越国武士,破
    吴必矣!”
    请阿青在府中吃了饭后,便跟随她同到郊外的山里去牧
    羊。他手下部属不明其理,均感骇怪。一连数日,范蠡手执
    竹棒,和阿青在山野间牧羊唱歌,等候白公公到来。
    第五日上,文种来到范府拜访,见范府掾吏面有忧色,问
    道:“范大夫多日不见,大王颇为挂念,命我前来探望,莫非
    范大夫身子不适么?”那掾吏道:“回禀文大夫:范大夫身子
    并无不适,只是……只是……”文种道:“只是怎样?”那掾
    吏道:“文大夫是范大夫的好友,我们下吏不敢说的话,文大
    夫不妨去劝劝他。”文种更是奇怪,问道:“范大夫有什么事?”
    那掾吏道:“范大夫迷上了那个……那个会使竹棒的乡下姑
    娘,每天一早便陪着她去牧羊,不许卫士们跟随保护,直到
    天黑才回来。小吏有公务请示,也不敢前去打扰。”
    文种哈哈大笑,心想:“范贤弟在楚国之时,楚人都叫他
    范疯子。他行事与众不同,原非俗人所能明白。”
    这时范蠡正坐在山坡草地上,讲述楚国湘妃和山鬼的故
    事。阿青坐在他身畔凝神倾听,一双明亮的眼睛,目不转瞬
    的瞧着他,忽然问道:“那湘妃真是这样好看么?”
    范蠡轻轻说道:“她的眼睛比这溪水还要明亮,还要清澈
    ……”阿青道:“她眼睛里有鱼游么?”范蠡道:“她的皮肤比
    天上的白云还要柔和,还要温软……”阿青道:“难道也有小
    鸟在云里飞吗?”范蠡道:“她的嘴唇比这朵小红花的花瓣还






    要娇嫩,还要鲜艳,她的嘴唇湿湿的,比这花瓣上的露水还
    要晶莹。湘妃站在水边,倒影映在清澈的湘江里,江边的鲜
    花羞惭得都枯萎了,鱼儿不敢在江里游,生怕弄乱了她美丽
    的倒影。她白雪一般的手伸到湘江里,柔和得好像要溶在水
    里一样……”
    阿青道:“范蠡,你见过她的是不是?为甚么说得这样仔
    细?”
    范蠡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见过她的,我瞧得非常非
    常仔细。”
    他说的是西施,不是湘妃。
    他抬头向着北方,眼光飘过了一条波浪滔滔的大江,这
    美丽的女郎是在姑苏城中吴王宫里,她这时候在做什么?是
    在陪伴吴王么?是在想着我么?
    阿青道:“范蠡!你的胡子很奇怪,给我摸一摸行不行?”
    范蠡想:她是在哭泣呢,还是在笑?
    阿青说:“范蠡,你的胡子中有两根是白色的,真有趣,
    像是我羊儿的毛一样。”
    范蠡想:分手的那天,她伏在我肩上哭泣,泪水湿透了
    我半边衣衫,这件衫子我永远不洗,她的泪痕之中,又加上
    了我的眼泪。
    阿青说:“范蠡,我想拔你一根胡子来玩,好不好?我轻
    轻的拔,不会弄痛你的。”
    范蠡想:她说最爱坐了船在江里湖里慢慢的顺水漂流,等
    我将她夺回来之后,我大夫也不做了,便是整天和她坐了船,
    在江里湖里漂游,这么漂游一辈子。






    突然之间,颏下微微一痛,阿青已拔下了他一根胡子,只
    听得她在格格娇笑,蓦地里笑声中断,听得她喝道:“你又来
    了!”
    绿影闪动,阿青已激射而出,只见一团绿影、一团白影
    已迅捷无伦的缠斗在一起。
    范蠡大喜:“白公公到了!”眼见两人斗得一会,身法渐
    渐缓了下来,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和阿青相斗的竟然不是人,而是一头白猿。
    这白猿也拿着一根竹棒,和阿青手中竹棒纵横挥舞的对
    打。这白猿出棒招数巧妙,劲道凌厉,竹棒刺出时带着呼呼
    风声,但每一棒刺来,总是给阿青拆解开去,随即以巧妙之
    极的招数还击过去。
    数日前阿青与吴国剑士在长街相斗,一棒便截瞎一名吴
    国剑士的眼睛,每次出棒都一式一样,直到此刻,范蠡方见
    到阿青剑术之精。他于剑术虽然所学不多,但常去临观越国
    剑士练剑,剑法优劣一眼便能分别。当日吴越剑士相斗,他
    已看得挢舌不下,此时见到阿青和白猿斗剑,手中所持虽然
    均是竹棒,但招法之精奇,吴越剑士相形之下,直如儿戏一
    般。
    白猿的竹棒越使越快,阿青却时时凝立不动,偶尔一棒
    刺出,便如电光急闪,逼得白猿接连倒退。
    阿青将白猿逼退三步,随即收棒而立。那白猿双手持棒,
    身子飞起,挟着一股劲风,向阿青疾刺过来。范蠡见到这般
    猛恶的情势,不由得大惊,叫道:“小心!”却见阿青横棒挥
    出,拍拍两声轻响,白猿的竹棒已掉在地下。






    白猿一声长啸,跃上树梢,接连几个纵跃,已窜出数十
    丈外,但听得啸声凄厉,渐渐远去。山谷间猿啸回声,良久
    不绝。
    阿青回过身来,叹了口气,道:“白公公断了两条手臂,
    再也不肯来跟我玩了。”范蠡道:“你打断了它两条手臂?”阿
    青点头道:“今天白公公凶得很,一连三次,要扑过来刺死你。”
    范蠡惊道:“它……它要刺死我?为什么?”阿青摇了摇头,道:
    “我不知道。”范蠡暗暗心惊:“若不是阿青挡住了它,这白猿
    要刺死我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第二天早晨,在越王的剑室之中,阿青手持一根竹棒,面
    对着越国二十名第一流剑手。范蠡知道阿青不会教人如何使
    剑,只有让越国剑士模仿她的剑法。
    但没一个越国剑士能挡到她的三招。
    阿青竹棒一动,对手若不是手腕被戳,长剑脱手,便是
    要害中棒,委顿在地。
    第二天,三十名剑士败在她的棒下。第三天,又是三十
    名剑士在她一根短竹棒下腕折臂断,狼狈败退。
    到第四天上,范蠡再要找她去会斗越国剑士时,阿青已
    失了踪影,寻到她的家里,只余下一间空屋,十几头山羊。范
    蠡派遣数百名部属在会稽城内城外,荒山野岭中去找寻,再
    也觅不到这个小姑娘的踪迹。
    八十名越国剑士没学到阿青的一招剑法,但他们已亲眼
    见到了神剑的影子。每个人都知道了,世间确有这样神奇的
    剑法。八十人将一丝一忽勉强捉摸到的剑法影子传授给了旁
    人,单是这一丝一忽的神剑影子,越国武士的剑法便已无敌






    于天下。
    范蠡命薛烛督率良工,铸成了千千万万口利剑。
    三年之后,勾践兴兵伐吴,战于五湖之畔。越军五千人
    持长剑而前,吴兵逆击。两军交锋,越兵长剑闪烁,吴兵当
    者披靡,吴师大败。
    吴王夫差退到余杭山。越兵追击,二次大战,吴兵始终
    挡不住越兵的快剑。夫差兵败自杀。越军攻入吴国的都城姑
    苏。
    范蠡亲领长剑手一千,直冲到吴王的馆娃宫。那是西施
    所住的地方。他带了几名卫士,奔进宫去,叫道:“夷光,夷
    光!”
    他奔过一道长廊,脚步声发出清朗的回声,长廊下面是
    空的。西施脚步轻盈,每一步都像是弹琴鼓瑟那样,有美妙
    的音乐节拍。夫差建了这道长廊,好听她奏着音乐般的脚步
    声。
    在长廊彼端,音乐般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像欢乐的锦瑟,
    像清和的瑶琴,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说:“少伯,真的是你么?”
    范蠡胸口热血上涌,说道:“是我,是我!我来接你了。”
    他听得自己的声音嘶嘎,好像是别人在说话,好像是很远很
    远的声音。他踉踉跄跄的奔过去。
    长廊上乐声繁音促节,一个柔软的身子扑入了他怀里。
    春夜溶溶。花香从园中透过帘子,飘进馆娃宫。范蠡和
    西施在倾诉着别来的相思。






    忽然间寂静之中传来了几声咩咩的羊叫。
    范蠡微笑道:“你还是忘不了故乡的风光,在宫室之中也
    养了山羊吗?”
    西施笑着摇了摇头,她有些奇怪,怎么会有羊叫?然而
    在心爱之人的面前,除了温柔的爱念,任何其他的念头都不
    会在心中停留长久。她慢慢伸手出去,握住了范蠡的左手。炽
    热的血同时在两人脉管中迅速流动。
    突然间,一个女子声音在静夜中响起:“范蠡!你叫你的
    西施出来,我要杀了她!”
    范蠡陡地站起身来。西施感到他的手掌忽然间变得冰冷。
    范蠡认得这是阿青的声音。她的呼声越过馆娃宫的高墙,飘
    了进来。
    “范蠡,范蠡,我要杀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我一定要
    杀你的西施。”
    范蠡又是惊恐,又是迷惑:“她为甚么要杀夷光?夷光可
    从来没得罪过她!”蓦地里心中一亮,霎时之间都明白了:
    “她并不真是个不懂事的乡下姑娘,她一直在喜欢我。”
    迷惘已去,惊恐更甚。
    范蠡一生临大事,决大疑,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险,当年
    在会稽山被吴军围困,粮尽援绝之时,也不及此刻的惧怕。西
    施感到他手掌中湿腻腻的都是冷汗,觉到他的手掌在发抖。
    如果阿青要杀的是他自己,范蠡不会害怕的,然而她要
    杀的是西施。
    “范蠡,范蠡!我要杀了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
    阿青的声音忽东忽西,在宫墙外传进来。






    范蠡定了定神,说道:“我要去见见这人。”轻轻放脱了
    西施的手,快步向宫门走去。
    十八名卫士跟随在他身后。阿青的呼声人人都听见了,耳
    听得她在宫外直呼破吴英雄范大夫之名,大家都感到十分诧
    异。
    范蠡走到宫门之外,月光铺地,一眼望去,不见有人,朗
    声说道:“阿青姑娘,请你过来,我有话说。”四下里寂静无
    声。范蠡又道:“阿青姑娘,多时不见,你可好么?”可是仍
    然不闻回答。范蠡等了良久,始终不见阿青现身。
    他低声嘱咐卫士,立即调来一千名甲士、一千名剑士,在
    馆娃宫前后守卫。
    他回到西施面前,坐了下来,握住她的双手,一句话也
    不说。从宫门外回到西施身畔,他心中已转过了无数念头:
    “令一个宫女假装夷光,让阿青杀了她?我和夷光化装成为越
    国甲士,逃出吴宫,从此隐姓埋名?阿青来时,我在她面前
    自杀,求她饶了夷光?调二千名弓箭手守住宫门,阿青若是
    硬闯,那便万箭齐发,射死了她?”但每一个计策都有破绽。
    阿青于越国有大功,也不忍将她杀死。他怔怔的瞧着西施,心
    头忽然感到一阵温暖:“我二人就这样一起死了,那也好得很。
    我二人在临死之前,终于是聚在一起了。”
    时光缓缓流过。西施觉到范蠡的手掌温暖了。他不再害
    怕,脸上露出了笑容。
    破晓的日光从窗中照射进来。
    蓦地里宫门外响起了一阵吆喝声,跟着呛啷啷、呛啷啷
    响声不绝,那是兵刃落地之声。这声音从宫门外直响进来,便






    如一条极长的长蛇,飞快的游来,长廊上也响起了兵刃落地
    的声音。一千名甲士和一千名剑士阻挡不了阿青。
    只听得阿青叫道:“范蠡,你在哪里?”
    范蠡向西施瞧了一眼,朗声道:“阿青,我在这里。”
    “里”字的声音甫绝,嗤的一声响,门帷从中裂开,一个
    绿衫人飞了进来,正是阿青。她右手竹棒尖端指住了西施的
    心口。
    她凝视着西施的容光,阿青脸上的杀气渐渐消失,变成
    了失望和沮丧,再变成了惊奇、羡慕,变成了崇敬,喃喃的
    说:“天……天下竟有这……这样的美女!范蠡,她……她比
    你说的还……还要美!”纤腰扭处,一声清啸,已然破窗而出。
    清啸迅捷之极的远去,渐远渐轻,余音袅袅,良久不绝。
    数十名卫士急步奔到门外。卫士长躬身道:“大夫无恙?”
    范蠡摆了摆手,众卫士退了下去。范蠡握着西施的手,道:
    “咱们换上庶民的衣衫,我和你到太湖划船去,再也不回来
    了。”
    西施眼中闪出无比快乐的光芒,忽然之间,微微蹙起了
    眉头,伸手捧着心口。阿青这一棒虽然没戳中她,但棒端发
    出的劲气已刺伤了她心口。
    两千年来人们都知道,“西子捧心”是人间最美丽的形象。











    旧小说有插图和绣像,是我国向来的传统。
    我很喜欢读旧小说,也喜欢小说中的插图。可惜一般插
    图的美术水准,与小说的文学水准差得实在太远。这些插图
    都是木版画,是雕刻在木版上再印出来的,往往画得既粗俗,
    刻得又简陋,只有极少数的例外。
    我国版画有很悠久的历史。最古的版画作品,是汉代的
    肖形印,在印章上刻了龙虎禽鸟等等图印,印在绢上纸上,成
    为精美巧丽的图形。版画成长于隋唐时的佛画,盛于宋元,到
    明末而登峰造极,最大的艺术家是陈洪绶(老莲)。清代版画
    普遍发展,年画盛行于民间。咸丰年间的任渭长,一般认为
    是我国传统版画最后的一位大师。以后的版画受到西方美术
    的影响,和我国传统的风格是颇为不同了。
    我手边有一部任渭长画的版画集《卅三剑客图》,共有三
    十三个剑客的图形,人物的造型十分生动。偶有空闲,翻阅
    数页,很触发一些想象,常常引起一个念头:“最好能给每一
    幅图‘插’一篇短篇小说。”惯例总是画家替小说家绘插图,
    古今中外,似乎从未有一个写小说的人替一系列的绘画插写
    小说。
    由于读书不多,这三十三个剑客的故事我知道得不全。但
    反正是写小说,不知道原来出典的,不妨任意创造一个故事。
    可是连写三十三个剑侠故事的心愿,永远也完成不了的。
    写了第一篇《越女剑》后,第二篇《虬髯客》的小说就写不
    下去了。写叙述文比写小说不费力得多,于是改用平铺直叙






    的方式,介绍原来的故事。
    其中《虬髯客》、《聂隐娘》、《红线》、《昆仑奴》四个故
    事众所周知,不再详细叙述,同时原文的文笔极好,我没有
    能力译成同样简洁明丽的语体文,所以附录了原文。比较生
    僻的故事则将原文内容全部写了出来。
    这些短文写于一九七○年一月和二月,是为《明报晚
    报》创刊最初两个月所作。






    一赵处女
    江苏与浙江到宋朝时已渐渐成为中国的经济与文化中
    心,苏州、杭州成为出产文化和美女的地方。但在春秋战国
    时期,吴人和越人却是勇决剽悍的象征。那样的轻视生死,追
    求生命中最后一刹那的光彩,和现代一般中国人的性格相去
    是这么遥远,和现代苏浙人士的机智柔和更是两个极端。在
    那时候,吴人越人血管中所流动的,是原始的、犷野的热血。
    吴越的文化是外来的。伍子胥、文种、范蠡都来自西方
    的楚国。勾践的另一个重要谋士计然来自北方的晋国。只有
    西施本色的美丽,才原来就属于浣纱溪那清澈的溪水。所以,
    教导越人剑法的那个处女,虽然住在绍兴以南的南林,《剑侠
    传》中却说她来自赵国,称她为“赵处女”。
    但一般书籍中都称她为“越女”。
    《吴越春秋》中有这样的记载:
    “其时越王又问相国范蠡曰:‘孤有报复之谋,水战则乘
    舟,陆行则乘舆。舆舟之利,顿于兵弩。今子为寡人谋事,莫
    不谬者乎?’范蠡对曰:‘臣闻古之圣人,莫不习战用兵。然
    行阵、队伍、军鼓之事,吉凶决在其工。今闻越有处女,出
    于南林,国人称善。愿王请之,立可见。’越王乃使使聘之,






    问以剑戟之术。
    “处女将北见于王,道逢一翁,自称曰‘袁公’,问于处
    女曰:吾闻子善剑,愿一见之。’女曰:‘妾不敢多所隐,惟
    公试之。’于是袁公即杖箖箊(竹名)竹,竹枝上颉桥(向上
    劲挑),未堕地(‘未’应作‘末’,竹梢折而跌落),女即捷
    末(‘捷’应作‘接’,接住竹梢)。袁公则飞上树,变为白
    猿,遂别去。
    “见越王。越王问曰:‘夫剑之道如之何?’女曰:‘妾生
    深林之中,长于无人之野,无道不习,不达诸侯,窃好击剑
    之道,诵之不休。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越王曰:
    ‘其道如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
    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
    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看上去好像温柔
    的女子,一受攻击,立刻便如受到威胁的猛虎那样,作出迅
    速强烈的反应)。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
    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
    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王欲试之,其验即
    见。’越王即加女号,号曰‘越女’。乃命五板之堕(‘堕’应
    作‘队’)高(‘高’是人名,高队长)习之教军士,当世莫
    胜越女之剑。”
    《吴越春秋》的作者是东汉时的赵晔,他是绍兴人,因此
    书中记载多抑吴而扬越。元朝的徐天祜为此书作了考证和注
    解,他说赵晔“去古未甚远,晔又山阴人,故综述视他书纪
    二国事为详。”
    书中所记叙越女综论剑术的言语,的确是最上乘的武学,






    恐怕是全世界最古的“搏击原理”,即使是今日的西洋剑术和
    拳击,也未见得能超越她所说的根本原则:“内动外静,后发
    先至;全神贯注,反应迅捷;变化多端,出敌不意。”
    《艺文类聚》引述这段文字时略有变化:“(袁)公即挽
    林内之竹似枯槁,末折堕地。女接取其末。袁公操其本而刺
    处女。处女应,即入之。三入,因举杖击袁公。袁公则飞上
    树,化为白猿。”
    叙述袁公手折生竹,如断枯木。处女以竹枝的末梢和袁
    公的竹杆相斗,守了三招之后还击一招。袁公不敌,飞身上
    树而遁。其中有了击刺的过程。
    《剑侠传》则说:“袁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桔槔,末折地,女
    接其末。公操其本而刺女。女因举杖击之,公即上树,化为
    白猿。”
    “桔槔”是井上汲水的滑车,当是从《吴越春秋》中“颉
    桥”两字化出来的,形容袁公使动竹枝时的灵动。
    《东周列国志演义》第八十一回写这故事,文字更加明白
    了些:
    “老翁即挽林内之竹,如摘腐草,欲以刺处女。竹折,末
    堕于地。处女即接取竹末,还刺老翁。老翁忽飞上树,化为
    白猿,长啸一声而去。使者异之。
    “处女见越王。越王赐座,问以击刺之道。处女曰:‘内
    实精神,外示安佚。见之如妇,夺之似虎。布形候气,与神
    俱往。捷若腾兔,追形还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得吾道
    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大王不信,愿得试之。’越王命勇
    士百人,攒戟以刺处女。处女连接其戟而投之。越王乃服,使






    教习军士。军士受其教者三千人。岁余,处女辞归南林。越
    王再使人请之,已不在矣。”
    这故事明明说白猿与处女比剑,但后人的诗文却常说白
    猿学剑,或学剑于白猿。庾信的《宇文盛墓志》中有两句说:
    “授图黄石,不无师表之心,学剑白猿,遂得风云之志。”杜
    牧之有两句诗说:“授图黄石老,学剑白猿翁。”所以我在
    《越女剑》的小说中,也写越女阿青的剑法最初从白猿处学来。
    我在《越女剑》小说中,提到了薛烛和风胡子,这两人
    在《越绝书》第十三卷《外传·记宝剑》一篇中有载。
    篇末记载:楚王问风胡子,宝剑的威力为甚么这样强大:
    “楚王于是大悦,曰:‘此剑威耶?寡人力耶?’风胡子对曰:
    ‘剑之威也,因大王之神。’楚王曰:‘夫剑,铁耳,固能有精
    神若此乎?’风胡子对曰:‘时各有使然。轩辕,神农、赫胥
    之时,以石为兵,断树木为宫室,死而龙臧,夫神圣主使然。
    至黄帝之时,以玉为兵,以伐树木为宫室、凿地。夫玉亦神
    物也,又遇圣主使然,死而龙臧。禹穴之时,以铜为兵,以
    凿伊阙,通龙门,决江导河,东注于东海,天下通乎,治为
    宫室,岂非圣主之力哉?当此之时,作铁兵,威服三军,天
    下闻之,莫敢不服,此亦铁兵之神,大王有圣德。’楚王曰:
    ‘寡人闻命矣!’”
    《越绝书》作于汉代。这一段文字叙述兵器用具的演进,
    自旧石器、新石器、铜器而铁器,与近代历史家的考证相合,
    颇饶兴味。风胡子将兵刃之所以具有无比威力,归结到“大
    王有圣德”五字上,楚王自然要点头称善。拍马屁的手法,古
    今同例,两千余年来似乎也没有多少新的花样变出来。






    处女是最安静斯文的人(当然不是现代着迷女裙、跳新
    潮舞的处女),而猿猴是最活跃的动物。《吴越春秋》这故事
    以处女和白猿作对比,而让处女打败了白猿,是一个很有意
    味的设想,也是我国哲学“以静制动”观念的表现。孙子兵
    法云:“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拿
    处女和奔跃的兔子相对比。或者说:开始故意示弱,令敌人
    松懈,不加防备,然后突然发动闪电攻击。
    白猿会使剑,在唐人传奇《补江总白猿传》中也有描写,
    说大白猿“遍身长毛,长数寸。所居常读木简,字若符篆,潦
    不可识;已,则置石磴下。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光圆
    若月。”
    旧小说《绿野仙踪》中,仙人冷于冰的大弟子是头白猿,
    舞双剑。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中,连续写了好几头会
    武功的白猿,女主角李英琼的大弟子就是一头白猿。






    二虬髯客
    《虬髯客传》一文虎虎有生气,或者可以说是我国武侠小
    说的鼻祖。我一直很喜爱这篇文章。高中一年级那年,在浙
    江丽水碧湖就读,曾写过一篇《虬髯客传的考证和欣赏》,登
    在学校的壁报上,明报总经理沈宝新兄和我那时是同班同学,
    不知他还记得这篇旧文否?当时学校图书馆中书籍无多,自
    己又幼稚无识,所谓“考证”,只是胡说八道而已,主要考证
    该传的作者是杜光庭还是张说,因为典籍所传,有此两说,结
    论是杜光庭说证据较多。其时教高中三年级国文的老师钱南
    扬先生是研究元曲的名家,居然对此文颇加赞扬。小孩子学
    写文章得老师赞好,自然深以为喜。二十余年来,每翻到
    《虬髯客传》,往往又重读一遍。
    这篇传奇为现代的武侠小说开了许多道路。有历史的背
    景而又不完全依照历史;有男女青年的恋爱;男的是豪杰,而
    女的是美人(“乃十八九佳丽人也”);有深夜的化装逃亡;有
    权相的追捕;有小客栈的借宿和奇遇;有意气相投的一见如
    故;有寻仇十年而终于食其心肝的虬髯汉子;有神秘而见识
    高超的道人;有酒楼上的约会和坊曲小宅中的密谋大事;有
    大量财富和慷慨的赠送;有神气清朗、顾盼炜如的少年英雄;






    有帝王和公卿;有驴子、马匹、匕首和人头;有弈棋和盛筵;
    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的大战;有兵法的传授……所有这一切,
    在当代的武侠小说中,我们不是常常读到吗?这许多事情或
    实叙或虚写,所用笔墨却只不过两千字。每一个人物,每一
    件事,都写得生动有致。艺术手腕的精炼真是惊人。当代武
    侠小说用到数十万字,也未必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红拂女张氏是位长头发姑娘,传中说到和虬髯客邂逅的
    情形:“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马。忽有一人,
    中形,赤髯而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
    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亲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握发,
    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裣衽前问其姓。”真
    是雄奇瑰丽,不可方物。
    虬髯客的革囊中有一个人头,他说:“此人天下负心者,
    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这个负心的人到底做了甚
    么事而使虬髯客如此痛恨,似可铺叙成为一篇短篇小说。我
    又曾想,可以用一些心理学上的材料,描写虬髯客对于长头
    发的美貌少女有特别偏爱。很明显,虬髯客对李靖的眷顾,完
    全是起因于对红拂女的喜爱,只是英雄豪杰义气为重,压抑
    了心中的情意而已。由于爱屋及乌,于是尽量帮助李靖,其
    实真正的出发点,还是在爱护红拂女。我国传统的观念认为,
    爱上别人的妻子是不应该的,正面人物决计不可有这种心理,
    然而写现代小说,非但不必有这种顾忌,反应去努力发掘人
    物的内心世界。
    但《虬髯客传》实在写得太好,不提负心的人如何负心,
    留下了丰富的想象余地:虬髯客对红拂女的情意表现得十分






    隐晦,也自有他可爱的地方。再加铺叙,未免是蛇足了。
    杜光庭是浙江缙云人,是个道士,学道于五台山。在唐
    朝为内供奉,后来入蜀,在王建朝中做金紫光禄大夫、谏议
    大夫的官。王建死后,在后主朝中被封为传真天师、崇真观
    大学士,后来退休,隐居青城山,号东瀛子,到八十五岁才
    死,著作甚多。
    据正史,李靖是隋朝大将韩擒虎的外甥,祖父和父亲都
    是隋朝大官,和杨素向来熟识。杨素很重视他的才能,常指
    着自己的椅子说:“这张椅子将来总是你坐的。”《旧唐书》说
    他“姿貌瑰伟”,可见是个美少年。
    《新唐书·李靖传》中说:“世言靖精风角鸟占、云侵孤
    虚之术,为善用兵。是不然。特以临机果,料敌明,根于忠


    智而已。俗人传著,怪诡祥,皆不足信。”李靖南平萧铣、
    辅公祏,北破突厥,西定吐谷浑,于唐武功第一,在当时便
    有种种传闻,说他精通异术。
    唐人传奇《李卫公别传》中写李靖代龙王施雨,褚人获
    的《隋唐演义》中引用了这故事,《说唐》更把李靖写成是个
    会腾云驾雾的神仙“风尘三侠”的故事,后世有不少人写过,
    更是画家所爱用的题材。根据这故事而作成戏曲的,明代张
    凤翼和张太和都有《红拂记》,凌蒙初有《虬髯翁》。但后人
    的铺演,都写不出原作的神韵。
    郑振铎在《中国文学史》中认为陈忱《后水浒传》写李
    俊等到海外为王,是受了《虬髯客传》的影响,颇有见地。然
    而他说《虬髯客传》“是一篇荒唐不经的道士气息很重的传奇
    文”,以“荒唐不经”四字来评论这“唐代第一篇短篇小说”






    (胡适的意见),读文学而去注重故事的是否真实,完全不珍
    视它的文学价值,也未免有些“荒唐不经”了。
    历史上的名将当然总是胜多败少,但李靖一生似乎从未
    打过败仗,那确是古今中外极罕有的事。可是他一生之中,也
    遇过二次大险。
    第一次,他还在隋朝做小官,发觉李渊有造反的迹象,便
    要到江都去向隋炀帝告发,因道路不通而止。李渊取得长安
    后,捉住了李靖要斩。李靖大叫:“公起义兵,本为天下除暴
    乱,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斩壮士乎?”李渊觉得他言词很有气
    概,李世民又代为说项,于是饶了他。这是正史上所记载李
    靖结识、追随李世民的开始。
    李渊做皇帝后,派李靖攻萧铣,因兵少而无进展。李渊
    还记着他当年要告发自己造反的旧怨,暗下命令,叫峡州都
    督许绍杀了他。许绍知道李靖有才能,极力代为求情。不久,
    李靖以八百兵大破冉肇则,俘虏五千余人。李渊大喜,对众
    公卿说:“使功不如使过,这一次做对了。”有功的人恃功而
    骄,往往误事,而存心赎罪之人,小心谨慎,全力以赴,成
    功的机会反大,那便是所谓“使功不如使过”。李渊于是亲笔
    写了一封敕书给李靖,说:“既往不咎,旧事吾久忘之矣!”其
    实说“久忘之矣”,毕竟还是不忘,只不过郑重声明以后不再
    计较而已,所以在慰劳他的文书中说:“卿竭诚尽力,功效特
    彰,远览至诚,极以嘉赏。勿忧富贵也!”
    但最危险的一次,还是在他大破突厥之后。突厥是唐朝
    的大敌,武力十分强盛。李渊初起兵时,不得不向之称臣,唐
    朝君臣都引为奇耻大辱。李世民削平群雄,统一天下,突厥






    却一再来犯,有一次一直攻到京城之外的渭水边,李世民只
    得干冒大险,亲自出马与之结盟。李靖居然将之打得一蹶不
    振,全国上下的兴奋可想而知。当时太宗大喜之下,大赦天
    下,下旨遍赐百姓酒肉,全国狂欢五日。(突厥人后来逐渐西迁,
    在西方建立了土耳其帝国。李靖这一个大胜仗,对于欧洲历史都有极
    重大的影响。我在记土耳其之游的《忧郁的突厥武士们》一文中曾有
    提到。)
    李靖立下这样的大功,班师回朝,哪知御史大夫立即就
    弹劾他,罪名是:“军无纲纪,致令虏中奇宝,散于乱兵之手。”
    这实在是个莫名其妙的罪名。太宗却对李靖大加责备。李靖
    很是聪明,知道自己立功太大,皇帝内心一定不喜欢,御史
    大夫的弹劾,不过是揣摩了皇帝的心理来跟自己过不去而已,
    当下并不声辩,只是连连磕头,狠狠的自我批评一番。唐太
    宗这才高兴了,说:“隋将史万岁破达头可汗,有功不赏,反
    而因罪被杀。朕则不然,当致公之罪,录公之勋。”于是加官
    颁赏。
    后来李靖继续立功,但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从来
    不敢揽权。《旧唐书》说:“靖性沉厚,每与时宰参议,恂恂
    然似不能言。”又说他:“临戎出师,凛然威断;位重能避,功
    成益谦。”所以直到七十九岁老死,并没被皇帝斗倒斗垮。
    《旧唐书》论二李(卫国公李靖、英国公李勣),赞曰:“功以
    懋赏,震主则危。辞禄避位,除猜破疑。功定华夷,志怀忠
    义。白首平戎,贤哉英卫。”
    唐人韦端符《卫公故物记》一文,记载在李靖的后裔处
    见到李靖遗留的一些故物,有李世民的赐书二十通,其中有






    几封诏书是李靖病重时的慰问信。一封中说:“有昼夜视公病
    大老妪,令一人来,吾欲熟知起居状。”(派一名日夜照料你
    病的老看护来,我要亲自问她,好详细知道你病势如河)可
    见李世民直到李靖逝世,始终对他极好,诏书中称之为
    “公”,甚有礼貌。
    研究中国历史上这些大人物的心理和个性,是一件很有
    趣味的事。千百年来物质生活虽然改变极大,但人的心理、对
    权力之争夺和保持的种种方法,还是极少有甚么改变。
    附录虬髯客传
    隋炀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杨素守西京。素骄贵,又以
    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
    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
    婢罗列,颇僭于上,末年愈甚,无复知所负荷、有扶危持颠
    之心。一日,卫公李靖以布衣上谒,献奇策。素亦踞见。公
    前揖曰:“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
    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素敛容而起,谢公,与语,大悦,
    收其策而退。
    当公之骋辩也,一妓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
    公既去,而执拂者临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
    公具以答。妓诵而去。
    公归逆旅。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公起问焉。
    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公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
    也。”公遽延入。脱衣去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素面华衣而






    拜。公惊答拜。曰:“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
    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公曰:“杨司空
    权重京师,如何?”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
    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问
    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
    状、言词气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
    万虑不安。而窥户者无停履。数日,亦闻追讨之声,意亦非
    峻。乃雄服乘马,排闼而去。
    将归太原。行次灵石旅舍,既设床,炉中烹肉且熟。张
    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
    髯如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
    公怒甚,未决,犹亲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
    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裣衽问其姓。卧客答曰:
    “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
    “第三。”问妹第几。曰:“最长。”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
    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公骤礼之。遂环坐。曰:“煮
    者何肉?”曰:“羊肉,计已熟矣。”客曰:“饥。”公出市胡饼。
    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甚
    速。
    客曰:“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曰:“靖
    虽贫,亦有心者焉。他人见问,故不言,兄之问,则不隐耳。”
    具言其由。曰:“然则将何之?”曰:“将避地太原。”曰:“然。
    吾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则酒肆也。”
    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






    曰:“不敢。”于是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
    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
    始获之。吾憾释矣。”又曰:“观李郎仪形器宇,真丈夫也。亦
    闻太原有异人乎?”曰:“尝识一人,愚谓之真人也。其余,将
    帅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几?”曰:
    “仅二十。”曰:“今何为?”曰:“州将之子。曰:“似矣。亦
    须见之。李郎能致吾一见乎?”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
    狎。因文静见之可也。然兄何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
    气,使吾访之。李郎明发,何日到太原?”靖计之日。曰:
    “期达之明日,日方曙,候我于汾阳桥。”言讫,乘驴而去,其
    行若飞,回顾已失。
    公与张氏且惊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无畏。”
    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果复相见。大喜,偕诣刘氏。诈谓文静
    曰:“有善相者思见郎君,请迎之。”文静素奇其人,一旦闻
    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褐裘而来,神
    气扬扬,貌与常异。虬髯默然居末坐,见之心死,饮数杯,招
    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刘,刘益喜,自负。既出,而虬
    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须道兄见之。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
    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东酒楼,楼下有此驴及瘦驴,即我与
    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别而去,公与张氏复应之。
    及期访焉,宛见二乘。揽衣登楼,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
    见公惊喜,召坐围饮,十数巡,曰:“楼下柜中,有钱十万。
    择一深隐处安一妹。某日复会于汾阳桥。”
    如期至,即道士与虬髯已到矣。俱谒文静。时方弈棋,揖






    而话心焉。文静飞书迎文皇看棋。道士对弈,虬髯与公傍待
    焉。俄而文皇到来,精采惊人,长揖而坐。神气清朗,满坐
    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惨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输矣!
    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罢弈而请去。既出,谓
    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因
    共入京。虬髯曰:“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与
    一妹同诣某坊曲小宅相访。李郎相从一妹,悬然如磬。欲令
    新妇祗谒,兼议从容,无前却也。”言毕,吁嘘而去。
    公策马而归。即到京,遂与张氏同往。至一小板门,扣
    之,有应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
    门,门愈壮丽。婢四十人,罗列廷前。奴二十人,引公入东
    厅。厅之陈设,穷极珍异,巾箱、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
    人间之物。巾栉妆饰毕,请更衣,衣又珍异。既毕,传云:
    “三郎来!”乃虬髯纱帽裼裘而来,亦有龙虎之状,欢然相见。
    催其妻出拜,盖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陈设盘筵之盛,虽王
    公家不侔也。
    四人对馔讫,陈女乐二十人,列奏于前,若从天降,非
    人间之曲。食毕,行酒。家人自堂东舁出二十床,各以锦绣
    帕覆之。既陈,尽去其帕,乃文簿钥匙耳。虬髯曰:“此尽宝
    货泉贝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何者?欲以此世界求事,
    当或龙战三二十载,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
    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辅
    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
    之艺,从夫之贵,以盛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
    能荣一妹。起陆之渐,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腾云萃,固






    非偶然也。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也,勉之哉!此后
    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
    郎可沥酒东南相贺。”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
    主也!”言讫,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去。数步,遂不复见。
    公据其宅,乃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天下。
    贞观十年,公以左仆射平章事。适东南蛮入奏曰:“有海
    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国已定矣。”公
    心知虬髯得事也。归告张氏,具衣拜贺,沥酒东南祝拜之。
    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者乎?人臣之
    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
    或曰:“卫公之兵法,半乃虬髯所传耳。”






    三绳技
    这部版画集画刻俱精,取材却殊不可恭维。三十三个人
    物之中,有许多根本不是“剑客”,只不过是异人而已,例如
    本节玩绳技的男子。
    “绳技”的故事出唐人皇甫氏所作《源化记》中的“嘉兴
    绳技”。
    唐朝开元年间,天下升平,风流天子唐明皇常常下令赐
    百姓酒食,举行嘉年华会(史书上称为“酺”,习惯上常常是
    “大酺五日”)。这一年又举行了,浙江嘉兴的县司和监司比赛
    节目的精采,双方全力以赴。监司通令各属,选拔良材。各
    监狱官在狱中谈论:“这次我们的节目若是输给了县司,监司
    一定要大发脾气。但只要我们能策划一个拿得出去的节目,就
    会得赏。”众人到处设法,想找些特别节目。
    狱中有一个囚犯笑道:“我到有一桩本事,只可惜身在狱
    中,不能一献身手。”狱吏惊问:“你有甚么本事?”囚犯道:
    “我会玩绳技。”狱吏便向狱官报告。狱官查问此人犯了甚么
    罪。狱吏道:“此人欠税未纳,别的也没甚么。”狱官亲去查
    问,说:“玩绳技嘛,许多人都会的,又有甚么了不起了?”囚
    犯道:“我所会的与旁人略有不同。”狱官问:“怎样?”囚犯






    道:“众人玩的绳技,是将绳的两头系了起来,然后在绳上行
    走回旋。我却用一条手指粗细的长绳,并不系住,抛向空中,
    腾掷翻覆,有各种各样的变化。”
    狱官又惊又喜,次日命狱吏将囚犯领到戏场。各种节目
    表演完毕之后,命此人演出绳技。此人捧了一团长绳,放在
    地上,将一头掷向空中,其劲如笔,初抛两三丈,后来加到
    四五丈,一条长绳直向天升,就像半空中有人拉住一般。观
    众大为惊异。这条绳越抛越高,竟达二十余丈,绳端没入云
    中。此人忽然向上攀援,身足离地,渐渐爬高,突然间长绳
    在空中荡出,此人便如一头大鸟,从旁边飞出,不知所踪,竟
    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了。
    这个嘉兴男子以长绳逃税,一定令全世界千千万万无计
    逃税之人十分羡慕。
    这种绳技据说在印度尚有人会,言者凿凿。但英国人统
    治印度期间,曾出重赏征求,却也无人应征。
    笔者曾向印度朋友SamSekon先生请教此事。他肯定
    的说:“印度有人会这技术。这是群众催眠术,是一门十分危
    险的魔术。如果观众之中有人精神力量极强,不受催眠,施
    术者自己往往会有生命危险。”






    四车中女子
    唐朝开元年间,吴郡有一个举人到京城去应考求仕。到
    了长安后,在街坊闲步,忽见两个身穿麻布衣衫的少年迎面
    走来,向他恭恭敬敬的作揖行礼,但其实并非相识。举人以
    为他们认错了人,也不以为意。
    过了几天,又遇到了。二人道:“相公驾临,我们未尽地
    主之谊,今日正要前来奉请,此刻相逢,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一面行礼,一面坚持相邀。举人虽甚觉疑怪,但见对方意诚,
    便跟了去。过了几条街,来到东市的一条胡同中,有临路店
    数间,一同进去,见舍宇颇为整齐。二人请他上坐,摆设酒
    席,甚是丰盛,席间相陪的尚有几名少年,都是二十余岁年
    纪,执礼甚恭,但时时出门观望,似是在等候贵客。一直等
    到午后,众人说道:“来了,来了!”
    只听得门外车声响动,一辆华贵的钿车直驶到堂前,车
    后有数少年跟随。车帷卷起,一个女子从车中出来,约十七
    八岁,容貌艳丽,头上簪花,戴满珠宝,穿着素色绸衫。两
    个少年拜伏在地,那女子不答。举人亦拜,女子还礼,请客
    人进内。女子居中向外而坐,请二人及举人入席,三人行礼
    后入座。又有十余名少年,都是衣服轻新,列坐于客人下首。






    仆役再送上菜肴,极为精洁。酒过数巡,女子举杯向举
    人道:“二君盛称尊驾,今日相逢,大是欣慰。听说尊驾身怀
    绝技,能让我们一饱眼福吗?”举人卑逊谦让,说道:“自幼
    至长,唯习儒经,弦管歌曲,从未学过。”女子道:“我所说
    的并非这些。相公请仔细想想有甚么特别技能。”
    举人沉思良久,说道:“在下在学堂之时,少年顽皮,曾
    练习着了靴子上墙壁走路,可以走得数步。至于其余的戏耍
    玩乐,却实在都不会。”女子喜道:“原是要请你表演这项绝
    技。”
    举人于是出座,提气疾奔,冲上墙壁,行走数步,这才
    跃下。女子道:“那也不容易得很了。”回顾座中诸少年,令
    各人献技。
    诸少年俱向女子拜伏行礼,然后各献妙技。有的纵身行
    于壁上,有的手撮椽子,行于半空,各有轻身功夫,状如飞
    鸟。举人见所未见,拱手惊惧,不知所措。过不多时,女子
    起身,辞别出门。举人惊叹,回到寓所后,心神恍惚,不知
    那女子和众少年是何等样人。
    过了数日,途中又遇到二人,二人问道:“想借尊驾的坐
    骑一用,可以吗?”举人当即答允。
    第二日,京城中传出消息,说皇宫失窃。官府掩捕盗贼,
    搜查甚紧,但只查到一匹驮负赃物的马匹,验问马主,终于
    将举人扣了去,送入内侍省勘问。衙役将他驱入一扇小门,用
    力在他背上一推。举人一个倒栽筋斗,跌入了一个数丈深的
    坑中,爬起身来,仰望屋顶,离坑约有七八丈,屋顶只开了
    一个尺许的小孔。






    举人心中惶急,等了良久,见小孔中用绳缒了一钵饭菜
    下来。举人正饿得狠了,急忙取食。吃完后,长绳又将食钵
    吊了上去。
    举人夜深不眠,心中忿甚,寻思无辜为人所害,此番只
    怕要毕命于此。正烦恼间,一抬头,忽见一物有如飞鸟,从
    小孔中跃入坑中,却是一人。这人以手拍拍他,说道:“计甚
    惊怕。然某在,无虑也(一定很受惊了罢?但有我呢,不用
    担心)。”听声音原来便是那个车中女子。只听她又道:“我救
    你出去。”取出一匹绢来,一端缚住了他胸膊,另一端缚在她
    自己身上。那女子耸身腾上,带了那举人飞出宫城,直飞出
    离宫门数十里,这才跃下,说:“相公且回故乡去,求仕之计,
    将来再说罢。”
    举人徒步潜窜,乞食寄宿,终于回到吴地,但从此再也
    不敢到京城去求功名了。
    这故事也出《源化记》,所描写的这个盗党,很有现代味
    道。首领是一个武功高强的美丽少女,下属都是衣着华丽的
    少年。这情形一般武侠小说都没写过。盗党居然大偷皇宫的
    财宝,可见厉害。盗党为甚么要找上这个举人,很引发人的
    想象。似乎这个苏州举人年少英俊,又有上壁行走的轻功,为
    盗党所知,女首领便想邀他入伙,但一试他的功夫,却又平
    平无奇,于是打消了初意。向他借一匹马,只不过是故意陷
    害,让他先给官府捉去,再救他出来,他变成了越狱的犯人,
    就永远无法向官府告密了。






    五汝州僧
    唐朝建中年间,士人韦生搬家到汝州去住,途中遇到一
    僧,并骑共行,言谈很是投机。傍晚时分,到了一条歧路口。
    僧人指着歧路道:“过去数里,便是贫僧的寺院,郎君能枉顾
    吗?”韦生道:“甚好。”于是命夫人及家口先行。僧人即指挥
    从者,命他们赶赴寺中,准备饮食,招待贵客。
    行了十余里,还是没有到。韦生问及,那僧人指着一处
    林烟道:“那里就是了。”待得到达该处,僧人却又领路前行。
    越走越远,天已昏黑。韦生心下起疑,他素善弹弓暗器之术,
    于是暗暗伸手到靴子中取出弹弓,左手握了十余枚铜丸,才
    责备僧人道:“弟子预定克日赶到汝州,偶相邂逅,因图领教
    上人清论,这才勉从相邀。现下已行了二十余里,还是未到,
    不知何故?却要请教。”
    那僧人笑道:“不用心急,这就到了。”说着快步向前,行
    出百余步。韦生知他是盗,当下提起弹弓,呼的一声,射出
    一丸,正中僧人后脑。岂知僧人似乎并无知觉。韦生连珠弹
    发,五丸飞出,皆中其脑。僧人这才伸手摸了摸脑后中弹之
    处,缓缓的道:“郎君莫恶作剧。”
    韦生知道奈何他不得,也就不再发弹,心下甚是惊惧。又






    行良久,来到一处大庄院前,数十人手执火炬,迎了出来,执
    礼甚恭。
    僧人肃请韦生入厅就坐,笑道:“郎君勿忧。”转头问左
    右从人:“是否已好好招待夫人?”又向韦生道:“郎君请去见
    夫人罢,就在那一边。”韦生随着从人来到别厅,只见妻子和
    女儿都安然无恙,饮食供应极是丰富。三人知道身入险地,不
    由得相顾涕泣。韦生向妻子女儿安慰几句,又回去见那僧人。
    僧人上前执韦生之手,说道:“贫僧原是大盗,本来的确
    想打你的主意,却不知郎君神弹,妙绝当世,若非贫僧,旁
    人亦难支持。现下别无他意,请勿见疑。适才所中郎君弹丸,
    幸未失却。”伸手一摸后脑,五颗弹丸都落了下来。
    韦生见这僧人具此武功,心下更是栗然。不一会陈设酒
    筵,一张大桌上放了一头蒸熟的小牛,牛身上插了十余把明
    晃晃的锋利刀子,刀旁围了许多面饼。
    僧人揖韦生就座,道:“贫僧有义弟数人,欲令谒见。”说
    着便有五六条大汉出来,列于阶下,都是身穿红衣,腰束巨
    带。僧人喝道:“拜郎君!”众大汉一齐行礼。韦生拱手还礼。
    僧人道:“郎君武功卓绝,世所罕有。你们若是遇到郎君,和
    他动手,立即便粉身碎骨了。”
    食毕,僧人道:“贫僧为盗已久,现下年纪大了,决意洗
    手不干,可是不幸有一犬子,武艺胜过老僧,请郎君为老僧
    作个了断。”于是高声叫道:“飞飞出来,参见郎君!”后堂转
    出一名少年,碧衣长袖,身形极是瘦削,皮肉如腊,又黄又
    干。僧人道:“到后堂去侍奉郎君。”飞飞走后,僧人取出一
    柄长剑交给韦生,又将那五颗弹丸还给他,说道:“请郎君出






    全力杀了这孩子,免他为老僧之累。”言辞极为诚恳。当下引
    韦生走进一堂,那僧人退出门去,将门反锁了。
    堂中四角都点了灯火。飞飞执一短鞭,当堂而立。韦生
    一弹发出,料想必中,岂知拍的一声,竟为飞飞短鞭击落,余
    劲不衰,嵌入梁中。飞飞展开轻功,登壁游走,捷若猴猴。韦
    生四弹续发,一一为飞飞击开,于是挺剑追刺。飞飞倏往倏
    来,奔行如电,有时欺到韦生身旁,相距不及一尺。韦生以
    长剑连断其鞭数节,始终伤不了他。
    过了良久,僧人开门,问韦生道:“郎君为老僧除了害吗?”
    韦生具以告知。老僧怅然,长叹一声,向飞飞凝视半晌,道:
    “你决意要做大盗,连郎君也奈何你不得。唉,将来不知如何
    了局?”
    当晚僧人和韦生畅论剑法暗器之学,直至天明。僧人送
    韦生直至路口,赠绢百匹,流泪而别。
    这故事《太平广记》称出于《唐语林》,但段成式的《酉
    阳杂俎》有载,编于“盗侠”类,文中唯数字不同。
    大盗老僧想洗手不干,却奈何不了自己儿子,想假手旁
    人杀了他,亦难如愿。这十六七岁的瘦削少年名字叫做飞飞,
    真是今日阿飞的老前辈了。






    六京西店老人
    唐朝有个名叫韦行规的人,曾对人叙述他少年时所遇到
    的一件异事:
    他年轻时有一次往京西游览,傍晚时分到了一所客店,眼
    见天色不早,但贪赶路程,还想继续前进。店前有个老人正
    在箍桶,对他说:“客官不可赶夜路,这一带盗贼很多。”韦
    行规拍一拍腰间的弓箭,笑道:“在下会弯弓射箭,小小毛贼,
    倒也不在我的心上。”那老人道:“原来客官是位英雄,倒是
    老汉多言了。”
    韦行规乘马驰了数十里,天已黑了,忽觉身后草中有人
    跃了出来,跟在马后。韦行规喝问:“甚么人?”对方不应,当
    即弯弓搭箭,连射数箭,此人却不退去。韦行规连珠箭发,始
    终伤他不得,一摸箭袋中箭已射尽,不禁大惧,驰马急奔。
    片刻间风雷大作,韦行规纵身下马,倚大树而立,见空
    中电光闪闪,有白光数道,相互盘旋追逐,渐近树梢,忽觉
    半空中有物纷纷坠下,一看之下,却是一根根断截的树枝。断
    枝越坠越多,渐渐堆积齐膝。这般斩将下来,终于连脑袋也
    会给削去了,韦行规大惊战栗,抛下手中长弓,仰头向空中
    哀求乞命,跟着跪下拜倒。拜了几十拜后,电光渐高而灭,风






    雷亦息。
    韦行规看那大树,只见枝干已被削尽,成为半截秃树,不
    禁骇然。再去牵坐骑时,却见马背鞍子行李都已失却,不敢
    再向前行,只得折回客店。见那老人仍在箍桶,韦行规知道
    遇到了异人,当即拜伏。
    老人笑道:“客官勿恃弓箭,须知剑术。”于是引到后院,
    见马鞍行李,都在一旁。老人笑道:“你都取回罢,刚才不过
    试试你而已。”取出桶板一片,但见昨夜所射的羽箭,一一都
    插在板上。
    韦行规大是敬服,请老人收他为徒,老人不许,但指点
    了一些击剑的要道,韦行规也学得了十之一二。
    这故事出《酉阳杂俎》。






    七兰陵老人
    唐时黎干做京兆尹(京城长安的市长),碰到大旱,设祭
    求雨,观者数千人。他带了衙役卫士到达时,众人纷纷让路,
    独有一名老人站在街头不避。黎干大怒,叫人捉了他来,当
    街杖背二十下。杖击其背时,声拍拍然,好像打在牛皮鼓上
    一般。那老人也不呼痛,杖毕,漫不在乎的扬长而去。
    黎干心下惊异,命一名年老坊卒悄悄跟踪。一直跟他到
    了兰陵里之内,见他走进一道小门,只听他大声道:“今天可
    给人欺侮得够了,快烧汤罢!”坊卒急忙奔回禀报。
    黎干越想越怕,于是取过一件旧衣,罩在公服之上,和
    坊卒同到那老人的住处。
    这时天已昏黑,坊卒先进去通报,黎干跟着进门,拜伏
    于地,说道:“适才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丈人,该死之极。”
    老人惊起,问道:“是谁引你来的?”黎干默察对方神色,知
    道能以理折服,缓缓的道:“在下做京兆尹的官,如果不得百
    姓尊重,不免坏了规矩。丈人隐身于众人之中,非有慧眼,难
    识高明。倘若丈人为了日间之事而怪罪,未免不大公道,非
    义士之心也。”老人笑道:“这倒是老夫的不是了。”于是拿了
    酒菜出来,摆在地下,席地而坐,和黎干及坊卒同饮。






    夜深,谈到养身之术,言辞精奥。黎干又敬又惧。老人
    道:“老夫有一小技,在大人面前献丑。”走进内堂,过了良
    久出来,已换了装束,身穿紫衣,发结红带,手持长剑短剑
    七口,舞于庭中。七剑奔跃挥霍,有如电光,时而直进,时
    而圆转,黎干看得眼也花了。有一口二尺余的短剑,剑锋时
    时刺到黎干的衣襟。黎不禁全身战栗。老人舞了一顿饭时分,
    举手一抛,七剑飞了起来,同时插入地下,成北斗之形,说
    道:“适才试一试黎君的胆气。”
    黎干拜倒在地,道:“今后性命,皆丈人所赐,请准许随
    侍左右。”老人道:“君骨相中无道气,不能传我之术,以后
    再说罢。”作了个揖,便即入内。
    黎干归去,气色如病,照镜子时才发觉胡须已被割落寸
    余。明日再去兰陵里寻访时,室中已无人了。(故事出《酉阳杂
    俎》)






    八卢生
    如果你可以有两个愿望,那是甚么?相信绝大多数人都
    会说:第一是长生不老,第二是用不完的钱。中国道家所修
    炼的,主要就是这两种法术,一是长生术,二是黄白术。黄
    是黄金,白是白银。中国的方士们一向相信,可以将水银加
    药料烧炼而成黄金。西方中世纪的术士们长期来也在进行着
    相同的钻研,“炼金术”便是近代化学的祖先。炼金虽然没有
    成功,但对物质和元素的性质与变化,却是知识越来越丰富,
    终于累积发展而成为近代的化学。
    中国道家讲究金丹大道。上乘的修士认为那是一种修身
    养性的气功。次一等人物希望炼成金丹之后点铁成金,或烧
    汞成金,用以救贫济世。下焉者则是希望大发横财,金银取
    用不绝。中国道家的影响所以始终不衰,自和长生术及黄金
    术这两种方术的引人入胜有重大关系。
    如果再有第三个愿望,多半和“性”有关了。所以落于
    下乘的道家也有“房中术”。
    皇帝和大官对黄白术不感兴趣,长生术却是一等一的大
    事。毛泽东最近屡次指到“吐故纳新”四字,这典故源出
    《庄子》,是后世道家长生术的基本观念之一,认为吐纳(呼






    吸)得法,可以寿同彭祖。
    古代许多高明之士见解很卓越,但对金丹大道却深信不
    疑,李白便是其中之一。他有许多诗篇都提到对烧丹修炼之
    术的向往。唐朝皇帝或崇佛教,或好道术,皇帝姓李,便和
    李耳拉上了关系,所以唐代道家特别盛行。
    《酉阳杂俎》中记载了一个卢生的故事。
    唐代元和年间,江淮有个姓唐的人,学问相当不错而好
    道,到处游览名山,人家叫他唐山人。他自称会“缩锡”之
    术。所谓缩锡,当是将锡变为银子。锡和银的颜色相像,当
    时人们相信两者的性质有类似之处,将价钱便宜的锡凝缩而
    变为银子,自是一个极大的财源。许多人大为羡慕,要跟着
    他学。
    唐山人出外游历,在楚州的客栈之中,遇到一位姓卢的
    书生,言谈之下,甚是投机。卢生也谈判到炉火修炼的方术,
    又说他妈妈姓唐,于是便叫唐山人为舅舅。两人越谈越是高
    兴,当真相见恨晚。唐山人要到南岳山去,便邀卢生同行。卢
    生说有一名亲戚在阳羡,正要去探亲,和舅舅同行一程,路
    上有伴,那是再好不过了。
    中途错过了宿头,在一座僧庙中借宿。两人说起平生经
    历,甚是欢杨,谈到半夜,兀自未睡。卢生道:“听说舅舅善
    于缩锡之术,可以将此术的要点赐告吗?”唐山人笑道:“我
    数十年到处寻师访道,只学得此术,岂能随随便便就传给你?”
    卢生不断的恳求。唐山人推托说,真要传授,也无不可,但
    须择吉日拜师,伺到南岳拜师之后,便可传你。
    卢生突然脸上变色,厉声道:“舅舅,非今晚传授不可,






    否则的话,可莫怪我对你不起了。”唐山人也怒了,道:“阁
    下虽叫我舅舅,其实我二人风马牛不相关,只不过路上偶然
    相逢,结为游伴而已。我敬重你是读书人,大家客客气气,怎
    可对我耍这种无赖手段?”
    卢生卷起衣袖,向他怒目而视,似乎就要跳起来杀人,这
    样看了良久,说道:“你当我是甚么人?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刺客。你今晚若不将缩锡之术说了出来,那便死在这寺院之
    中。”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黑色皮囊,开囊取出一柄青光闪闪
    的匕首,形如新月,左手拿起火堆前的一只铁熨斗,挥匕首
    削去,但听得嗤嗤声响,那铁熨斗便如是土木所制,一片片
    的随手而落。
    唐山人大惊,只得将缩锡之术说了出来。
    卢生这才笑道:“你倒不顽固,刚才险些误杀了舅舅。”听
    他说了良久,这才说道:“我师父是仙人,令我们师兄弟十人
    周游天下查察,若见到有人妄自传授黄白术的,便杀了他,有
    人传授添金缩锡之术的也杀。我早通仙术,见你不肯随便传
    人,这才饶你。”说着行了一礼,出庙而去。
    唐山人汗流浃背,以后遇到同道中人,常提到此事,郑
    重告诫(事见《酉阳杂俎》)
    据我猜想,卢生早闻唐山人之名,想骗他传授发财秘诀,
    所以“舅舅、舅舅”的叫得十分亲热,待唐山人坚执不肯,便
    出匕首威胁,“师父是仙人”云云,只是吓吓唐山人而已。又
    或许唐山人的名气大了,大家追住了要他传法,事实上他根
    本不会,只好造了个故事来推托。锡和银都是金属元素,根
    本不可能将锡变为银子。






    九聂隐娘
    聂隐娘故事出于裴铏所作的《传奇》。裴铏是唐末大将高
    骈的从事。高骈好妖术,行为怪诞。裴铏这篇传奇小说中也
    有很丰富的想象。
    尼姑教聂隐娘剑术的步骤,常为后世武侠小说所模仿:
    “遂令二女教某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
    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使刺鹰隼无不中。
    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学会刺鸟之后,
    尼姑带她到都市之中,指一人给她看,先一一数明此人的罪
    过,然后叫她割这人的首级来,用的是羊角匕首。
    五年后,说某大官害人甚多,吩咐她夜中去行刺。那时
    候聂隐娘任意杀人,早已毫不困难,但这次遇到了另一种心
    理上的障碍。她见到那大官在玩弄孩儿,那孩子甚是可爱,一
    时不忍下手,直到天黑才杀了他的头。尼姑大加叱责,教她:
    “以后遇到这种人,必须先杀了他所爱之人,再杀他自己。”可
    以说是一种“忍的教育”。
    聂隐娘自己选择丈夫,选的是一个以磨镜子做职业的少
    年。在唐代,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行为,她父亲是魏博镇的
    大将聂锋,却不敢开涉,只好依从。






    聂锋死后,魏博节度使知道聂隐娘有异术,便派她丈夫
    做个小官。后来魏博节度使和陈许节度使刘悟有意见,派聂
    隐娘去行刺。
    刘悟会神算,召了一名牙将来,对他说:“明天一早到城
    北,去等候一对夫妻,两人一骑黑驴、一骑白驴。有一只喜
    鹊鸣叫,男的用弹弓射之不中,女子夺过丈夫的弹弓,一丸
    即射死喜鹊,你就恭恭敬敬的上去行礼,说我邀请他们相见。”
    第二天果然有这样的事发生。聂隐娘大为佩服,就做了
    刘悟的侍从。魏博节度使再派人去行刺,两次都得聂隐娘相
    救。
    故事中所说的那个陈许节度使刘悟能神算,豁达大度,魏
    博节度使远为不及。其实刘悟这人是个无赖。《唐书》说他少
    年时“从恶少年,杀人屠狗,豪横犯法”。后来和主帅打马球,
    刘悟将主帅撞下马来。主帅要斩他,刘悟破口大骂,主帅佩
    服他的胆勇,反加重用。
    刘悟做了大将后,战阵之际倒戈反叛,杀了上司李师道
    而做节度使。他晚年时,有巫师妄语李师道的鬼魂领兵出现。
    《唐书》记载:“悟惶恐,命祷祭,具千人膳,自往求哀,将
    易衣,呕血数斗卒。”可见他对杀害主帅一事心中自咎极深,
    是一个极佳的心理研究材料。
    和他同时的魏博节度使先是田弘正,后是李愬,两人均
    是唐代名臣,人品都比刘悟高得多了。裴铏故意大捧刘悟而
    抑魏帅,当另有政治目的。
    唐人入京考进士,常携了文章先去拜谒名流,希望得到
    吹嘘。普通文章读来枯燥无味,往往给人抛在一旁,若是瑰






    丽清灵的传奇小说,便有机会得到青睐赏识。先有了名声,考
    进士就容易中得多了。唐朝的考试制度还没有后世严格,主
    考官阅卷时可以知道考生的名字。
    除了在考进士之前作广告宣传、公共关系之外,唐人写
    传奇小说有时含有政治作用。例如《补江总白猿传》的用意
    是攻击政敌欧阳询,说他是妖猿之子。牛李党争之际,李党
    人士写传奇小说影射攻击牛僧孺,说他和女鬼私通,而女鬼
    则是颇有忌讳的前朝后妃。
    刘悟明明是个粗鲁的武人。《资治通鉴》中说:“悟多力,
    好手搏,得郸州三日,则教军中壮士手搏,与魏博使者庭观
    之,自摇肩攘臂,离座以助其势。”这情形倒和今日的摔角观
    众十分相似。朝廷当时要调他的职,怕他兵权在手,不肯奉
    命。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却料他没有甚么能为。果然“悟闻制
    下,手足失坠,明日,遂行。”(一接到朝廷的命令,不由得手足
    无措,第二日就乖乖的去了。)
    裴铏写这篇传奇,却故意抬高刘悟的身分。据我猜想,裴
    铏是以刘悟来影射他的上司高骈,是一种拍马手法。刘悟和
    监军刘承偕不睦,势如水火。监军是皇帝派在军队里监视司
    令长官的亲信太监,权力很大,相当于当代的党代表或政委。
    刘承偕想将刘悟抓起来送到京城去,却给刘悟先下手为强,将
    刘承偕手下的卫兵都杀了,将他关了起来,一直不放。皇帝
    无法可施。有大臣献计,不如公然宣布刘承偕的罪状,命刘
    悟将他杀了。但刘承偕是皇太后的干儿子,皇帝不肯杀他,后
    来宣布将刘承偕充军,刘悟这才放了他。
    高骈是唐僖宗派去对抗黄巢的大将,那时僖宗避黄巢之






    乱,逃到四川,朝政大权都在太监田令孜的手里。高骈和田
    令孜斗争得很剧烈,不奉朝廷的命令。裴铏大捧刘悟,主要
    的着眼点当在赞扬他以辣手对付皇帝的亲信太监,令朝廷毫
    无办法,只好屈服。
    精精儿、空空儿去行刺刘悟一节,写得生动之极,“妙手
    空空儿”一词,已成为我们日常语言的一部分。这段情节也
    有政治上的动机。
    唐朝之亡,和高骈有很大关系。唐僖宗命他统率大军,对
    抗黄巢,但他按兵不动,把局势搞得糟不可言。此人本来很
    会打仗,到得晚年却十分怕死,迷信神仙长生之说,任用妖
    人吕用之而疏远旧将。
    吕用之又荐了个同党张守一,一同装神弄鬼,迷惑高骈。
    当时朝中的宰相郑畋和高骈的关系很不好,双方不断文书来
    往,辩驳攻忤。《资治通鉴》中载有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
    僖宗中和二年,即公元八八二年,“骈和郑畋有隙。用之
    谓骈曰:‘宰相有遣刺客来刺公者,今夕至矣!’骈大惧,问
    计安出。用之曰:‘张先生尝学斯术,可以御之。’骈请于守
    一,守一许诺。乃使骈衣妇人之服,潜于他室,而守一代居
    骈寝榻中,夜掷铜器于阶,令铿然有声,又密以囊盛彘血,潜
    于庭宇,如格斗之状。及旦,笑谓骈曰:‘几落奴手!’骈泣
    谢曰:‘先生于骈,乃更生之惠也!’厚酬以金宝。”
    在庭宇间大掷铜器,大洒猪血,装作与刺客格斗,居然
    骗得高骈深信不疑。但高骈是聪明人,时间日久了,未必不
    会怀疑,然如读了《聂隐娘》传,那一定疑心大去了。
    精精儿先来行刺刘悟,格斗良久,为聂隐娘所杀。后来






    妙手空空儿继至,聂隐娘知道不是他敌手,要刘悟用玉器围
    在头颈周围,到得半夜,“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后视其玉,
    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行刺的情形,
    岂不与吕用之、张守一布置的骗局十分相像?现在我们读这
    篇传奇,当然知道其中所说的神怪之事都是无稽之谈,但高
    骈深信神仙,一定会信以为真。
    《通鉴》中记载:“用之每对骈呵叱风雨,仰揖空际,云
    有神仙过云表,骈辄随而拜之。然后赂骈左右,使伺骈动静,
    共为欺罔,骈不之寤。左右小有异议者,辄为用之陷死不旋
    踵。”如果吕用之要裴铏写这样一篇文章,证明这种事以前也
    发生过,看来裴铏也不敢不写;也许,裴铏是受了吕用之丰
    富的“稿费”。
    这猜测只是我的一种推想,以前无人说过,也拿不出甚
    么证据。
    我觉这篇传奇中写得最好的人物是妙手空空儿,聂隐娘
    说“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他出手
    只是一招,一击不中,便即飘然远引,决不出第二招。自来
    武侠小说中,从未有过如此骄傲而飘逸的人物。
    《太平广记》第一百九十四卷“聂隐娘”条中,陈许节度
    使作刘昌裔,与史实较合。刘昌裔是策士、参谋一类人物,做
    过陈许节度使。刘悟则做的是义成节度使。两人是同时代的
    人。






    附录聂隐娘
    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
    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
    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
    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
    之,相对涕泣而已。
    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子却领取。”
    尼欻亦不见。一家悲喜,问其所学。曰:“初但读经念咒,余
    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
    锋曰:“但真说之。”
    曰:“隐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中,
    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狖极多,松萝益邃。已有二女,亦
    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
    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
    利吹毛,令剸逐二女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狖
    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魔
    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至
    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
    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
    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刀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
    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五年,又
    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
    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瞑,持得






    其首而归。尼大怒:‘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
    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
    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
    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
    十年,方可一见。’”
    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
    因兹亦不甚怜爱。
    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
    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
    甚丰。外室而居。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
    署为左右吏。
    如此又数年,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悟不协,使
    隐娘贼其首。隐娘辞帅之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
    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
    前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
    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
    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
    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
    负仆射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
    许何异。照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
    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不及刘。刘问其所须。
    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之。
    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于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
    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止,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
    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






    却返,曰:“送其信矣。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
    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
    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
    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望
    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
    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
    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
    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而入冥,善无形而灭
    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
    阗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
    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
    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
    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
    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
    自此刘厚礼之。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
    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刘如
    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统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
    柩前,恸哭而去。
    开成年,昌裔(此处作刘“昌裔”而不作刘悟)子纵除
    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
    跨白卫如故。语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出药一粒,令
    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
    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
    去。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
    矣。






    十荆十三娘
    唐末,浙江温州有个进士,名叫赵中立,慷慨重义,性
    喜结交朋友。有一次到苏州,在支山禅院借住。有一位很有
    钱的女商荆十三娘,正在庙里为亡夫作法事,见到赵中立后,
    很爱慕他。两个人就同居了,俨若夫妇,一起到扬州去。赵
    中立对待朋友十分豪爽,出手阔绰,花了荆十三娘不少资财。
    十三娘心爱郎君,也不以为意。
    赵中立在扬州有个朋友李正郎。李有个弟弟,排行第三
    十九。李三十九郎在风月场中结识了个妓女,两人互相爱恋。
    可是这妓女的父母贪慕权势钱财,强将女儿拿去送给诸葛殷。
    当时扬州归大将高骈管辖。高骈迷信神仙,在他左右用
    事的方士,除了吕用之和张守一外,还有个诸葛殷。《资治通
    鉴》中描写高骈和诸葛殷相处的情形,很是生动有趣:
    “殷始自鄱阳来,用之先言于骈曰:‘玉皇以公职事繁重,
    辍左右尊神一人,佐公为理,公善遇之;欲其久留,亦可縻
    以人间重职。’明日,殷谒见,诡辩风生,骈以为神,补盐铁
    剧职。骈严洁,甥侄辈未尝得接坐。殷病风疽,搔扪不替手,
    脓血满爪,骈独与之同席促膝,传杯器而食。左右以为言,骈
    曰:‘神仙以此过人耳!’骈有畜犬,闻其腥秽,多来近之。骈






    怪之,殷笑曰:‘殷尝于玉皇前见之,别来数百年,犹相识。’”
    这诸葛殷管扬州的盐铁税务,自然权大钱多。李三十九
    郎无法与之相抗,极是悲哀,又怕诸葛殷加祸,只有暗自饮
    泣。有一次偶然和荆十三娘谈起这件事。
    荆十三娘道:“这是小事一桩,不必难过,我来给你办好
    了。你先过江去,六月六日正午,在润州(镇江)北固山等
    我便了。”
    李三十九郎依时在北固山下相候,只见荆十三娘负了一
    个大布袋而来。打开布袋,李的爱妓跳了出来,还有两个人
    头,却是那妓女的父母。
    后来荆十三娘和赵中立同回浙江,后事如何,便不知道
    了。
    这故事出《北梦琐言》。打开布袋,跳出来的是自己心爱
    的靓女,倒像是外国杂志中常见的漫画题材:圣诞老人打开
    布袋,取出个美女来做圣诞礼物。






    十一红线
    《红线传》是唐末袁郊所作《甘泽谣》九则故事中最精采
    的一则。
    袁郊在昭宗朝做翰林学士和虢州刺史,曾和温庭筠唱和。
    《红线传》在《唐代丛书》作杨巨源作。但《甘泽谣》中其他
    各则故事的文体及思想风格,和《红线传》甚为相似,相信
    此文当为袁郊所作。当时安史大乱之余,藩镇间又攻伐不休,
    兵连祸结,民不聊生。郑振铎说此文作于咸通戊子(公元八
    六八年)。该年庞勋作乱,震动天下。袁郊此文当是反映了人
    民对和平的想望。
    故事中的两个节度使薛嵩和田承嗣,本来都是安禄山部
    下的大将,安禄山死后,属史思明,后来投降唐室而得为节
    度使,其实都是反覆无常的武人。
    红线当时十九岁,不但身具异术,而且“善弹阮咸,又
    通经史”,是个文武全才的侠女,其他的剑侠故事中少有这样
    的人物。《红线传》所以流传得这么广,或许是由于她用一种
    巧妙而神奇的行动来消弭了一场兵灾,正合于一般中国人
    “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的理想。
    唐人一般传奇都是用散文写的,但《红线传》中杂以若






    干晶莹如珠玉的骈文,另有一股特殊的光彩。
    文中描写红线出发时的神态装束很是细腻,在一件重大
    的行动之前,先将主角描述一番:“乃入闹房,饰其行具,梳
    乌蛮髻,贯金雀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绚履,胸前佩龙文
    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见。”
    盗金合的经过,由她以第一人称向薛嵩口述,也和一般
    传奇中第三人称的写法不同。她叙述田承嗣寝帐内外的情形:
    “闻外宅儿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卒步于庭下,传叫风
    生……时则蜡炬烟微,炉香烬委。侍人四布,兵仗交罗。或
    头触屏风,鼾而亸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者。”(与附录中
    的文字微有不同,这一类传奇小说多经传钞,并无定本)似
    乎是一连串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电影镜头。她盗金合离开
    魏城后,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漳水东流。晨飚动野,
    斜月在林”,十七个字写出了一幅壮丽的画面。
    红线叙述生前本为男子,因医死了一个孕妇而转世为女
    子,这一节是全文的败笔。转世投胎的观念特别为袁郊所喜,
    《甘泽谣》另一则故事“圆观”也写此事。那自然都是佛教的
    观念。
    结尾极是飘逸有致。红线告辞时,薛嵩“广为饯别,悉
    集宾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酒,请座客吟朝阳为词,词
    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
    碧天无际水空流。’歌竟,嵩不胜其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
    离席,遂亡所在。”这段文字既豪迈而又缠绵,有英雄之气,
    儿女之意,明灭隐约,余韵不尽,是武侠小说的上乘片段。






    附录红线
    红线,潞州节度使薛嵩青衣,善弹阮,又通经文,嵩遣
    掌笺表,号曰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音
    调颇悲,其击者必有事也。”嵩亦明晓音律,曰:“如汝所言。”
    乃召而问之,云:“某妻昨夜亡,不敢乞假。”嵩遽遣放归。
    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初置昭义军,以釜阳为镇,命
    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复遣嵩女嫁
    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嵩男娶滑州节度使令狐章女。三镇互
    为姻娅,人使日浃往来。而田承嗣常患热毒风,遇夏增剧。每
    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缓数年之命。”乃募军中
    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恤养之。常令三百人
    夜直州宅,卜选良日,将迁潞州。
    嵩闻之,日夜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时夜漏将传,
    辕门已闭,杖策庭除,唯红线从行。红线曰:“主自一月,不
    遑寝食。意有所属,岂无邻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汝
    能料。”红线曰:“某虽贱品,亦有解主忧者。”嵩乃具告其事,
    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数百年
    勋业尽矣。”红线曰:“易尔。不足劳主忧。乞放某一到魏郡,
    看其形势,觇其有无。今一更首途,三更可以复命。请先定
    一走马兼具寒暄书,其他即俟某却回也。”嵩大惊曰:“不知
    汝是异人,我之暗也。然事若不济,反速其祸,奈何?”红线
    曰:“某之行,无不济者。”
    乃入闺房,饰其行具。梳乌蛮髻,攒金凤钗,衣紫绣短






    袍,系青丝轻履。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
    而倏忽不见。
    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不过数合,是夕
    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试问,即红
    线回矣。嵩喜而慰问曰:“事谐否?”曰:“不敢辱命。”又问
    曰:“无伤杀否?”曰:“不至是。但取床头金合为信耳。”
    红线曰:“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历数门,遂及寝
    所。闻外宅男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卒步于庭庑,传
    呼风生。乃发其左扉,抵其寝帐。见田亲家翁止于帐内,鼓
    跌酣眠,头枕文犀,髻包黄縠,枕前露一七星剑。剑前仰开
    一金合,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有名香美珍,散覆
    其上。扬威玉帐,但期心豁于生前,同梦兰堂,不觉命悬于
    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炬光凝,炉香烬煨,侍
    人四布,兵器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亸者;或手持巾拂,寝
    而伸或。某拔其簪珥,縻其襦裳,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
    持金合以归。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而
    漳水东注,晨飚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
    知酬德,聊副于心期。所以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入危邦,
    经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其苦。”
    嵩乃发使遗承嗣书曰:“昨夜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
    床头获一金合,不敢留驻,谨却封纳。”专使星驰,夜半方到。
    见搜捕金合,一军忧疑。
    使者以马挝扣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以金合授之。捧
    承之时,惊怛绝倒。遂驻使者止于宅中,狎以宴私,多其赐
    赉。明日遣使赍缯帛三万匹,名马二百匹,他物称是,以献






    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自新,不复更贻伊
    戚。专膺指使,敢议姻亲。役当奉毂后车,来则挥鞭前马。所
    置纪纲仆号为外宅男者,本防他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甲
    裳,放归田亩矣。”
    由是一两月内,河北河南,人使交至。而红线辞去。嵩
    曰:“汝生我家,而今欲安往?又方赖汝,岂可议行?”
    红线曰:“某前世本男子,历江湖间,读神农药书,救世
    人灾患。时里有孕妇,忽患蛊症,某以芫花酒下之。妇人与
    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杀三人。阴司见诛,降为女子。使
    身居贱隶,而气禀贼星,所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矣。身厌
    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至矣。况国家建极,庆且
    无疆。此辈背违天理,当尽弭患。昨往魏都,以示报恩。两
    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安谋。某一
    妇人,功亦不小。同可赎其前罪,还其本身。便当遁迹尘中,
    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嵩曰:“不然,遗尔千金
    为居山之所给。”红线曰:“事关来世,安可预谋。”
    嵩知不可驻,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客,夜宴中堂。嵩以
    歌送红线,请座客吟朝阳为词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
    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歌毕,嵩不
    胜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其所在。






    十二王敬宏仆
    唐文宗皇帝很喜爱一个白玉雕成的枕头,那是德宗朝于
    阗国所进贡的,雕琢奇巧,真是希世之宝,平日放在寝殿的
    帐中,有一天忽然不见了。皇帝寝殿守卫十分严密,若不是
    得宠的嫔妃,无人能够进入。寝殿中另外许多珍宝古玩却又
    一件没有失去。
    文宗惊骇良久,下诏搜捕偷玉枕的大盗,对近卫大臣和
    统领禁军的两个中尉说:“这不是外来的盗贼,偷枕之人一定
    在禁宫附近。倘若拿他不到,只怕尚有其他变故。一个枕头
    给盗去了,也没甚么可惜,但你们负责守卫皇宫,非捉到这
    大盗不可。否则此人在我寝宫中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要这
    许多侍卫何用?”
    众官员惶栗谢罪,请皇帝宽限数日,自当全力缉拿。于
    是悬下重赏,但一直找不到半点线索。圣旨严切,凡是稍有
    嫌疑的,一个个都捉去查问,坊曲闾里之间,到处都查到了,
    却如石沉大海,众官无不发愁。
    龙武二蕃将王敬宏身边有一名小仆,年甫十八九岁,神
    采俊利,差他去办甚么事,无不妥善。有一日,王敬宏和同
    僚在威远军会宴,他有一侍儿善弹琵琶,众宾客酒酣,请她






    弹奏,但该处的乐器不合用,那侍儿不肯弹。时已夜深,军
    门已闭,无法去取她用惯的琵琶,众人都觉失望。小仆道:
    “要琵琶,我即刻去取来便是。”王敬宏道:“禁鼓一响,军门
    便锁上了,平时难道你不见吗?怎地胡说八道?”小仆也不多
    说,退了出去。众将再饮数巡,小仆捧了一只绣囊到来,打
    开绣囊,便是那个琵琶。座客大喜,侍儿尽心弹奏数曲,清
    音朗朗,合座尽欢。
    从南军到左广来回三十余里,而且入夜之后,严禁通行,
    这小仆居然倏忽往来。其时搜捕盗玉枕贼甚严,王敬宏心下
    惊疑不定,生怕皇帝的玉枕便是他偷的。宴罢,第二天早晨
    回到府中,对小仆道:“你跟我已一年多了,却不知你身手如
    此矫捷。我听说世上有侠士,难道你就是么?”小仆道:“不
    是的,只不过我走路特别快些罢了。”
    那小仆又道:“小人父母都在四川,年前偶然来到京师,
    现下想回故乡。蒙将军收养厚待,有一事欲报将军之恩。偷
    枕者是谁,小人已知,三数日内,当令其伏罪。”
    王敬宏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拿不到贼人,不知将
    累死多少无辜之人。这贼人在哪里?能禀报官府、派人去捉
    拿么?”
    小仆道:“那玉枕是田膨郎偷的。他有时在市井之中,有
    时混入军营,行止无定。此人勇力过人,奔走如风,若不是
    将他的脚折断了,那么便是千军万骑前去捉拿,也会给他逃
    走了。再过两晚后,我到望仙门相候,乘机擒拿,当可得手。
    请将军和小人同去观看。但必须严守秘密,防他得讯后高飞
    远走。”






    其时天旱已久,早晨尘埃极大,车马来往,数步外就见
    不到人。田膨郎和同伴少年数人,臂挽臂的走入城门。小仆
    手执击马球的球杖,从门内一杖横扫出来,拍的一声响,打
    断了田膨郎的左足。
    田膨郎摔倒在地,见到小仆,叹道:“我偷了玉枕,甚么
    人都不怕,就只忌你一人。既在这里撞到了,还有甚么可说
    的。”
    将他抬到神策军左军和右军之中,田膨郎毫不隐瞒,全
    部招认。
    文宗得报偷枕贼已获,又知是禁军拿获的,当下命将田
    膨郎提来御前,亲自诘问。田膨郎具直奏陈。文宗道:“这是
    任侠之流,并非寻常盗贼。”本来拘禁的数百名嫌疑犯,当即
    都释放了。
    那小仆一捉到田膨郎,便拜别了王敬宏回归四川。朝廷
    找他不到,只好重赏王敬宏。(故事出康骈《剧谈录》,篇名
    《田膨郎》。)
    文宗便是“甘露之祸”的主角。当时禁军神策军的统领
    叫做中尉,左军右军的中尉都由宦官出任。宪宗(文宗的祖
    父)、敬宗(文宗之兄)均为宦官所杀,穆宗(文宗的父亲)、
    文宗则为宦官所立。由于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皇帝为宦官所
    制,文宗想杀宦官,未能成功,终于郁郁而终。
    王敬宏是龙武军的将军,龙武军属北军,也是禁军的一
    个兵种,他是受宦官指挥的。






    十三昆仑磨勒
    《昆仑奴》也是裴铏所作。裴铏作《传奇》三卷,原书久
    佚,《太平广记》录有四则,得以流传至今。《聂隐娘》和
    《昆仑奴》是其中特别出名的。《昆仑奴》一文亦有记其作者
    为南唐大词人冯延巳的,似无甚根据。本文在《剑侠传》一
    书中也有收录。《剑侠传》托言唐代段成式作,其实是明人所
    辑,其中《京西店老人》等各则,确是段成式所作,收入段
    氏所著的《酉阳杂俎》。
    故事中所说唐大历年间“盖天之勋臣一品”,当是指郭子
    仪而言。这位一品大官的艳姬为崔生所盗,发觉后并不追究,
    也和郭子仪豁达大度的性格相符。
    关于昆仑奴的种族,近人大都认为他是非洲黑人。郑振
    铎《中国文学史》中说:“《昆仑奴》一作,也甚可注意。所
    谓‘昆仑奴’,据我们的推测,或当是非洲的尼格罗人,以其
    来自极西,故以‘昆仑奴’名之。唐代叙‘昆仑奴’之事的,
    于裴氏外,他文里尚有之,皆可证明其实为非洲黑种人。这
    可见唐系国内,所含纳的人种是极为复杂的,又其和世界各
    地的交通,也是极为通畅广大的。”
    但我忽发奇想,这昆仑奴名叫磨勒,说不定是印度人。磨






    勒就是摩罗。香港人不是叫印度人为摩罗差吗?唐代和印度
    有交通,玄奘就曾到印度留学取经,来几个摩罗人也不希奇。
    印度人来中国,须越昆仑山,称为昆仑奴,很说得通。如果
    是非洲黑人,相隔未免太远了。武侠小说谈到武术,总是推
    崇少林。少林寺的祖师达摩老祖是印度人,一般武侠小说认
    为他是中国武术的创始人之一(但历史上无根据)。磨勒后来
    在洛阳市上卖药。卖药的生活方式,也似乎更和印度人相近,
    非洲黑人恐怕不懂药性。《旧唐书·南蛮传》云:“自林邑以
    南,皆拳发黑身,通号为昆仑”,有些学者则认为是指马来人
    而言。
    唐人传奇中有三个美丽女子都以红字为名。以人品作为
    而论,红线最高,红拂其次,红绡最差。红绡向崔生作手势
    打哑谜,很是莫名其妙,若无磨勒,崔生怎能逾高墙十余重
    而入歌妓第三院?她私奔之时,磨勒为她负出“囊橐妆奁”,
    一连来回三次,简直是大规模的卷逃。崔生被一品召问时,把
    罚责都推在磨勒身上,任由一品发兵捉他,一点也不加回护,
    不是个有义气之人,只不过是个“容貌如玉”而为红绡看中
    的小白脸而已。崔生当时做“千牛”,那是御前带刀侍卫,
    “千牛”本是刀名,后来引申为侍卫官。
    附录昆仑奴
    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代之勋臣一品者熟。
    生是时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
    孤介,举止安详,发言清雅。一品命妓轴帘召生入室,生拜






    传父命,一品忻然爱慕,命坐与语。时三妓人,艳皆绝代,居
    前以金瓯贮含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绡技
    者,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赧妓辈,终不食。一品命红绡妓
    以匙而进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辞而去。一品曰:
    “郎君闲暇,必须一相访,无间老夫也。”命红绡送出院。
    时生回顾,妓立三指,又反三掌者,然后指胸前小镜子,
    云:“记取。”余更无言。
    生归达一品意,返学院,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怳然凝
    思,日不暇食。但吟诗曰:“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
    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璚芝雪艳愁。”左右莫能究其意。
    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
    抱恨不已?何不报老奴?”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
    事?”磨勒曰:“但言,当为郎君解释。远近必能成之。”生骇
    其言异,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
    苦耶?”生又白其隐语。勒曰:“有何难会。立三指者,一品
    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返掌三者,数十五指,以应
    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来耶?”生
    大喜,不自胜,谓磨勒曰:“何计而能导达我郁结?”磨勒笑
    曰:“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匹,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
    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门,非常人不得辄入,入必噬杀之。其
    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间非老奴不能毙
    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携
    链椎而往,食顷而回曰:“犬已毙讫,固无障塞耳。”是夜三
    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短,乃入歌妓院内,止第三
    门。绣户不扃,金釭微明,惟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俟。翠






    环初坠,红脸才舒,玉恨无妍,珠愁转莹。但吟诗曰:“深洞
    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
    愁凤凰。”侍卫皆寝,邻近阒然。
    生遂缓搴帘而入。良久,验是生。姬跃下榻执生手曰:
    “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
    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
    曰:“帘外耳。”遂召入,以金瓯酌酒而饮之。姬白生曰:“某
    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拥旄,逼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
    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炉泛香,云屏
    而每进绮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贤爪
    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狴牢。所愿既申,虽死不悔。论为仆
    隶,愿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语。
    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
    勒请先为姬负其囊橐妆奁,如此三复焉。然后曰:“恐迟明。”
    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警者。遂
    归学院而匿之。
    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
    垣,从来邃密,扃锁甚严,势似飞腾,寂无行迹,此必侠士
    而挈之,无更声闻,徒为患祸耳。”
    姬隐崔生家二载,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
    潜志认。遂白一品。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诘之。事惧而不敢
    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
    过。但郎君驱使逾年,即不能问是非。某须为天下人除害。”
    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
    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






    顷刻之间,不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
    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方止。
    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貌如旧耳。






    十四四明头陀
    四川人许寂,少年时在浙江四明山向晋徽君学易经。有
    一日,有一对夫妇带了一壶酒,到山上来借宿。许寂问他们
    从哪里来,答称今日离剡县而来。许寂说:“道路甚远,哪里
    一日能到?”夫妇二人不答,许寂心下甚是奇怪,但见夫妇二
    人年纪甚轻,女的十分美貌,但神态严肃,很少说话。
    当天晚上,二人拿了那壶酒出来,请许寂同饮。那男子
    取出一块拍板,板上钉满了铜钉,打起拍板,吭声高歌,歌
    词中讲的都是剑术之道。唱了一会,从衣袖中取出两物,一
    拉开,口中吆喝,只见两口明晃晃的利剑跃将起来,在许寂
    头顶盘旋交击,光闪如电,双剑相击,声铿铿不绝。许寂甚
    是惊骇,不敢稍动。过了一会,那男子收剑入匣,饮毕就寝。
    次日早晨去看二人时,室内只余空榻,两夫妇早已走了。
    到午间,有一个头陀来寻这对夫妇。许寂将经过情形向
    他说了。头陀道:“我也是同道中人,道士愿学剑术么?”那
    时许寂穿的是道服,所以头陀称他为道士。许寂推辞道:“我
    从小研修玄学,不愿学剑。”头陀傲然而笑,向许寂要了些净
    水来抹抹脚,徘徊间便失却了影踪。后来许寂又在华阴遇到
    他,才知道他是剑侠一流人物。






    杜光庭(即《虬髯客传》的作者)从京城长安到四川,宿
    于梓潼厅。到达不久,又有一僧到来。县宰周某与这僧人本
    来相识。僧人对他说:“今日自兴元来。”两地相隔甚远,一
    日而至,杜光庭甚为诧异。明日一早僧人就走了。县宰对杜
    光庭说:“此僧人会‘鹿卢蹻’的轻身功夫,是剑侠中人。”唐
    时的方术中,有所谓龙蹻、虎蹻、鹿卢蹻,都是轻身飞行之
    术。
    诗僧齐己,曾在沩山松下见到一僧,于指甲下抽出两口
    剑,稍加舞动,跳跃凌空而去。
    这则故事原名《许寂》,出孙光宪的《北梦琐言》,其实
    包含了三个故事,三个故事都没有甚么精采,只是那对少年
    夫妇携酒壶上山,住宿而去,有些飘逸之意,歌声中述剑术
    之道,也有意境。那头陀赶上山来,不知是他们的朋友还是
    仇人。
    孙光宪是五代“花间派”词人,名气很大。我觉得他的
    词并无多大新意。《花间集》选他的词共六十首,其中三首
    “浣溪沙”比较写得生动活泼:
    “半踏长裾宛约行,晚帘疏处见分明。此时堪恨昧平生。
    早是消魂残烛影,更愁闻着品弦声。杳无消息若为情?”
    “乌帽斜欹倒佩鱼,静街偷步访仙居,隔墙应认打门初。
    将见客时微掩敛,得人怜处且生疏,低头羞问壁间书。”
    “风递残香山绣帘,团窠金凤舞襜襜。落花微雨恨相兼。
    何处去来狂太甚,空推宿酒睡无厌,争教人不别猜嫌?”






    十五丁秀才
    朗州道士罗少微,在茅山紫阳观寄住。有一个丁秀才也
    住在观里。这秀才的举动谈吐,与平常人也没有甚么不同,只
    不过对于应举求官并不怎么热心。他在观中一住数年,观主
    一直对他很客气。一晚隆冬大雪,几个道士和丁秀才围炉闲
    谈,大家说天气这样冷,这时若有肥羊美酒,那真是快活不
    过了,说来不禁馋涎欲滴。丁秀才道:“那也没甚么难处。”紫
    阳观在山上,大雪封山,深夜之中哪里去找羊酒?众道士以
    为他是说笑,哪知丁秀才说罢,开了观门便大踏步出去。到
    得半夜回来,身上头上都积满了雪,手中提了一只银酒坛,装
    满了酒,又有一只熟羊,说是从浙江大帅厨中取来的。众道
    士又惊又喜,拍手欢笑。但见丁秀才取出长剑,掷于空中而
    舞,腾跃而去,就此不知所终,那只银酒坛却仍是留在桌上。
    观主怕官府追究,将这件事向县官禀报。
    这则短故事也是孙光宪记于《北梦琐言》之中。他在文
    末说:诗僧贯休“侠客”诗中有句云:“黄昏风雨黑如磬,别
    我不知何处去。”这位诗僧莫非是在江淮之间所到了这件异
    事,因而启发了诗的灵感吗?
    孙光宪当五代时在荆南做大官。自高从诲、高保融、高






    保勖而至高继冲,祖孙三代四人都重用他。
    五代十国之中,荆南兵弱国小,作风最不成话。开国之
    主高季兴本是一个商人的仆人,跟着朱全忠立功而做到荆南
    节度使。后唐庄宗李存勖灭梁,高季兴去朝见,李存勖很是
    高兴,拍拍他的背脊,表示赞许。高季兴觉得这是最大的光
    荣,最大的幸福,在这件衣服背上御手所拍之处,叫绣工绣
    上皇帝的手掌。但他回荆南后,对部属们谈话,却料到李存
    勖不成大事。他说:“新主对勋巨竖手指云:‘我于指头上得
    天下。’如此则功在一人,臣佐何有?吾高枕无忧矣。”后来
    李存勖果为部下兵将所杀。即使是高季兴这种人,也知道功
    劳归于大领袖一人,将所有干部都不瞧在眼内的态度是必定
    会坏事的。
    高季兴死后,长子从诲继位。从诲死后子保融继位。保
    融死后弟保勖继位。高保勖从小有个外号叫作“万事休”,因
    为他父亲最宠爱他,大发脾气之际,一见到爱子,甚么事都
    算了。保勖有个怪脾气,喜欢看别人做爱。《宋史》四八三卷:
    “保勖幼多病,体貌臞瘠,淫佚无度,日召娼妓集府署,择士
    辛壮健者令姿调谑,保勖与姬妾垂帘共观,以为娱乐。又好
    营造台榭,穷极土木之工。军民咸怨,政事不治。从事孙光
    宪切谏不听。”
    保勖死后,保融之子继冲接位。孙光宪眼见形势不利,劝
    得他投降了宋朝。宋太祖待高氏一家很好,高氏子孙在宋朝
    做官,都得善终。这一家姓高的人品格都很差。荆南是交通
    要道,诸国使者进贡送礼,常要经过其境,高氏往往发兵夺
    其财物,别国写信来骂,高氏置之不理,若是派兵来打,高






    氏就交还财物,道歉了事,丝毫不以为耻。当时天下称之为
    “高赖子”。这些无赖之徒在宋朝居然得享富贵,那是孙光宪
    的功劳了。






    十六纫针女
    唐时京城长安有位豪士潘将军,住在光德坊,忘了他本
    名是甚么,外号叫做“潘鹘硉”(“潘糊涂”的意思)。他本
    来住在湖北襄阳、汉口一带,原是乘船贩货做生意的。有一
    次船只停泊在江边,有个僧人到船边乞食。潘对他很是器重,
    留他在船上款待了整天,尽力布施。僧人离去时说:“看你的
    形相器度,和一般商贾很是不同。你妻子儿女的相貌也都是
    享厚福之人。”取了一串玉念珠出来送给他,说:“你好好珍
    藏。这串玉念珠不但进财,还可使你做官。”
    潘做了几年生意,十分发达,后来在禁军的左军中做到
    将军,在京师造了府第。他深信自己的富贵都是玉念珠带来
    的,所以对之看得极重,用绣囊盛了,放在一只玉盒之中,供
    奉在神坛内。每月初一,便取出来对之跪拜。有一天打开玉
    盒绣囊,这串念珠竟然不见了。但绣囊和玉盒却都并无移动
    开启的痕迹,其他物件也一件不失。他吓得魂飞天外,以为
    这是破家失官、大祸临头的朕兆,严加访查追寻,毫无影踪。
    潘家的主管和京兆府一个年近八十的老公人王超向来熟
    识,悄悄向他说起此事,请他设法追查。王超道:“这事可奇
    怪了。这决不是寻常的盗贼所偷。我想法子替你找找看,是






    不是能找到就难说了。”
    王超有一日经过胜业坊北街,其时春雨初晴,见到一个
    十七八岁少女,头上梳了三鬟,衣衫褴褛,脚穿木屐,在路
    旁槐树之下,和军中的少年士兵踢球为戏。士兵们将球踢来,
    她一脚踢回去,总是将球踢得直飞上天,高达数丈,脚法神
    妙,甚为罕见。闲人纷纷聚观,采声雷动。
    王超心下甚感诧异,从这少女踢球的脚法劲力看来,必
    是身负武功,便站在一旁观看。众人踢了良久,兴尽而散。那
    少女独自一人回去。王超悄悄跟在后面,见她回到胜业坊北
    门一条短巷的家中。王超向街坊一打听,知她与母亲同居,以
    做针线过日子。
    王超于是找个借口,设法和她相识,尽力和她结纳。听
    她说她母亲也姓王,就认那少女作甥女,那少女便叫他舅舅。
    那少女家里很穷,与母亲同卧一张土榻,常常没钱买米,
    一整天也不煮饭,王超时时周济她们。但那少女有时却又突
    然取出些来自远方的珍异果食送给王超。苏州进贡新产的洞
    庭橘,除了宰相大臣得皇帝恩赐几只之外,京城中根本见不
    到。那少女有一次却拿了一只洞庭橘给他,说是有人从皇宫
    中带出来的。这少女性子十分刚强,说甚么就是甚么。王超
    心下很是怀疑,但一直不动声色。
    这样来往了一年。有一天王超携了酒食,请她母女,闲
    谈之际说道:“舅舅有件心事想和甥女谈谈,不知可以吗?”那
    少女道:“深感舅舅的照顾,常恨难以报答。只要甥女力量及
    得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王超单刀直入,便道:“潘
    将军失了一串玉念珠,不知甥女有否听到甚么讯息?”那少女






    微笑道:“我怎么会知道?”
    王超听她语气有些松动,又道:“甥女若能想法子觅到,
    当以财帛重重酬谢。”那少女道:“这事舅舅不可跟别人说起。
    甥女曾和朋友们打赌闹着玩,将这串念珠取了来,那又不是
    真的要了他,终于会去归还的,只不过一直没空罢了。明天
    清早,舅舅到慈恩寺的塔院去等我,我知道有人把念珠寄放
    在那里。”
    王超如期而往,那少女不久便到了。那时寺门刚开,宝
    塔门却还锁着。那少女道:“等一会你瞧着宝塔罢!”说罢纵
    身跃起,便如飞鸟般上了宝塔,飞腾直上,越跃越高。她钻
    入塔中,顷刻间站在宝塔外的相轮之上,手中提着一串念珠,
    向王超扬了扬,纵身跃下,将念珠交给王超,笑道:“请舅舅
    拿去还他,财帛甚么的,不必提了。”
    王超将玉念珠拿去交给潘将军,说起经过。潘将军大喜,
    备了金玉财帛厚礼,请王超悄悄去送给那少女。可是第二日
    送礼去时,人去室空,那少女和她母亲早已不在了。
    冯缄做给事的官时,曾听人说京师多侠客一流的人物,待
    他做了京兆尹,向部属打听,王超便说起此事。潘将军对人
    所说的,也和王超的话相符。(见《剧谈录》)
    这个侠女虽然具此身手,却甘于贫穷,并不贪财,以做
    针线自食其力,盗玉念珠放于塔顶,在皇宫里取几只橘子,衣
    衫褴褛,足穿木屐而和军中少年们踢球,一派天真烂漫,活
    泼可喜。
    慈恩寺是长安著名大寺,唐高宗为太子时,为纪念母亲
    文德皇后而建,所以称为慈恩。慈恩寺曾为玄奘所住持,所






    以玄奘所传的一宗唯识法相宗又称“慈恩宗”。寺中宝塔七级,
    高三百尺,永徽三年玄奘所建。






    十七宣慈寺门子
    唐乾符二年,韦昭范应宏词科考试及第,中了进士。他
    是当时度支使(财政部长)杨严的至亲。唐代的习惯,中进
    士后那一场喜庆宴会非常重要,必须尽力铺张,因为此后一
    生的前途和这次宴会有很大关系。韦昭范为了使得宴会场面
    豪华,向度支使库借来了不少帐幕器皿。杨严(他的哥哥杨
    收曾做宰相)还怕不够热闹,又派使库的下属送来许多用具。
    所以这年三月间在曲江亭子开宴时,排场之隆重阔绰,世所
    少见。这一天另外还有进士也在大排筵席,除了宾客云集之
    外,长安城中还有不少闲人赶来看热闹。
    宾主饮兴方酣,忽然有一少年骑驴而至,神态傲慢,旁
    若无人,骑着驴子直走到筵席之旁,俯视众人。众宾主既惊
    且怒,都不知这恶客是何等样人。那少年提起马鞭,一鞭往
    侍酒之人头上打去,哈哈大笑,口出污言秽语,粗俗不堪。席
    上宾主都是文士,眼见这恶客举止粗暴,一时尽皆手足无措。
    正尴尬间,旁观的闲人之中忽有一人奋身而出,拍的一
    声,打了那恶少一记耳光。这一记打得极重,那恶少应声跌
    下驴子。那人拳打足踢,再夺过他手中的马鞭,鞭如雨下,打
    了他百余下。众人欢呼喝采,都来打落水狗,瓦砾乱投,眼






    见便要将那恶少打死。
    正在这时,忽然轧轧声响,紫云楼门打开,几名身穿紫
    衣的从人奔了出来,大呼:“别打,别打!”又有一名品级甚
    高的太监带了许多随从,骑马来救。
    那人挥动鞭子,来一个打一个,鞭上劲力非凡,中者无
    不立时摔倒。那宦官身上也中了一鞭,吃痛不过,拨转马头
    便逃,随从左右也都跟着进门。紫云楼门随即关上,再也无
    人敢出来相救。
    众宾客大声喝采,但不知这恶少是甚么来头,那时候宦
    官的权势极盛,这人既是宦官一党,再打下去必有大祸,于
    是便放了那恶少。
    大家问那仗义助拳之人:“尊驾是谁?和座中哪一位郎君
    相识,竟肯如此出力相助?”那人道:“小人是宣慈寺的看门
    人,跟诸位郎君都不相识,只是见这家伙无礼,忍不住便出
    手了。”众人大为赞叹,纷纷送他钱帛。大家说:“那宦官日
    后定要报复,须得急速逃走才是。”
    后来座中宾客有许多人经过宣慈寺门,那看门人都认得
    他们,见到了总是恭恭敬敬的行礼。奇怪的是,居然此后一
    直没听到有人去捉拿追问。(见王定保《唐摭言》)
    这故事所写的侠客是一个极平凡的看门人,路见不平,拔
    拳相助之后,也还是做他的看门人。故事的结尾在平淡之中
    显得韵味无穷。






    十八李龟寿
    唐宰相王铎外放当节度使,于僖宗即位后回朝又当宰相。
    他为官正直,各处藩镇的请求若是不合理的,必定坚执不予
    批准,因此得罪了许多节度使。他有读书癖,虽然公事繁冗,
    每天总是要抽暇读书,在永宁里的府第之中,另外设一间书
    斋,退朝之后,每在书斋中独处读书,引以为乐。
    有一天又到书斋去,只有一头矮脚狗叫做花鹊的跟在身
    后。他一推开书房门,花鹊就不住吠叫,咬住他袍角向后拉
    扯。王铎叱开了花鹊,走进书房。花鹊仰视大吠,越叫越响。
    他起了疑心,拔出剑来,放在膝上,向天说道:“若有妖魔鬼
    怪,尽可出来相见。我堂堂大丈夫,难道怕了你鼠辈不成?”
    刚说完,只见梁间忽有一物坠地,乃是一人。此人头上结了
    红色带子,身穿短衫,容貌黝黑,身材瘦削,不住向王铎磕
    头,自称罪该万死。
    王铎命他起身,问他姓名,又问为何而来。
    那人说道:“小人名叫李龟寿,卢龙人氏。有人给了小人
    很多财物,要小人来对相公不利。小人对相公的盛德很是感
    动,又为花鹊所惊,难以隐藏,相公若能赦小人之罪,有生
    之年,当为相公效犬马之劳。”王铎道:“我不杀你便了。”于






    是命亲信都押衙傅存初录用他。
    次日清晨,有一个妇人来到相府门外。这妇人衣衫不整,
    拖着鞋子,怀中抱了个婴儿,向守门人道:“请你叫李龟寿出
    来。”李龟寿出来相见,原来是他的妻子。妇人道:“我等你
    不见回来,昨晚半夜里从蓟州赶来相寻。”于是和李电寿同在
    相府居住。蓟州和长安相隔千里,这妇人怀抱婴儿,半夜而
    至,自是奇怪得很了。
    王铎死后,李龟寿全家悄然离去,不知所终。(见皇甫枚
    《三水小牍》)
    唐代藩镇跋扈,派遣刺客去行刺宰相的事常常发生。宪
    宗时宰相武元衡就是被藩镇所派的刺客刺死,裴度也曾遇刺
    而受重伤。
    黄巢造反时,王铎奉命为诸道都统(剿匪总司令),用了
    个说话漂亮而不会打仗的人做将军,结果大败,朝廷改派高
    骈做都统,高骈毫无斗志。王铎痛哭流涕,坚决要求再干,于
    是皇帝又派他当都统。这一次很有成效,四方围堵黄巢,使
    黄巢不得不退出长安,朝中当权的宦官田令孜怕他功大,罢
    了他的都统之职,又要他去做节度使。
    王铎是世家子弟,生活奢华,又是书呆子脾气,去上任
    时“侍妾成列,服御鲜华,如承平之态”(《通鉴》)。魏博节
    度使的儿子乐从训贪他的财宝美女,伏兵相劫,将王铎及他
    家属从人三百余人尽数杀死,向朝廷呈报说是盗贼干的,朝
    廷微弱,明知其中缘故,却是无可奈何。






    十九贾人妻
    唐时余干县的县尉王立任期已满,要另调职司,到京城
    长安去等候调派,在长安城大宁里租了一所屋子住。哪知道
    他送上去的文书写错了。给主管长官驳斥下来,不派新职。他
    着急得很,花钱运动,求人说情,带来的钱尽数使完了,还
    是犹如石沉大海,没有下文。他越等越心焦,到后来仆人走
    了,坐骑卖了,一日三餐也难以周全,沦落异乡,穷愁不堪,
    每天只好到各处佛寺去乞些残羹冷饭,以资果腹。
    有一天乞食归来,路上遇到一个美貌妇人,和他走的是
    同一方向,有时前,有时后,有时并肩而行,便和她闲谈起
    来。王立神态庄重,两人谈得颇为投机。王立便邀她到寓所
    去坐坐,那美妇人也不推辞,就跟他一起去。两人情感愈来
    愈亲密,当晚那妇人就和他住在一起。
    第二天,那妇人道:“官人的生活怎么如此穷困?我住在
    崇仁里,家里还过得去,你跟我一起去住好么?”王立既爱她
    美貌温柔,又想跟她同居可以衣食无忧,便道:“我运气不好,
    狼狈万状。你待我如此厚意,那真令我喜出望外了。却不知
    你何以为生?”那妇人道:“我丈夫是做生意的,已故世十年
    了,在长安市上还有一家店铺。我每天早上到店里去做生意,






    傍晚回家来服侍你。只要我店里每天能赚到三百钱,家用就
    可够了。官人派差使的文书还没颁发下来,要去和朋友交游
    活动,也没使费,只要你不嫌弃我,不妨就住在这里,等到
    冬天部里选官调差,官人再去上任也还不迟。”
    王立甚是感激,心下暗自庆幸,于是两人就同居在那妇
    人家里。那妇人治家井井有条,做生意十分能干,对王立更
    是敬爱有加,家里箱笼门户的钥匙,都交了给他。
    那妇人早晨去店铺之前,必先将一天的饮食饭菜安排妥
    贴,傍晚回家,又必带了米肉金钱交给王立,天天如此,从
    来不缺。王立见她这样辛苦,劝她买个奴仆作帮手,那妇人
    说用不着,王立也就不加勉强。
    两人的日子过得很快乐,过了一年,生了个儿子,那妇
    人每天中午便回家一次喂奶。
    这样同居了两年。有一天,那妇人傍晚回家时神色惨然,
    向王立道:“我有个大仇人,怨恨彻骨,时日已久,一直要找
    此人复仇,今日方才得偿所愿,便须即刻离京。官人自请保
    重。这座住宅是用五百贯钱自置的,屋契藏在屏风之中,房
    屋和屋内的一切用具资财,尽数都赠给官人。婴儿我无法抱
    去,他是官人的亲生骨肉,请你日后多多照看。”一面说,一
    面哭,和他作别。王立竭力挽留,却哪里留得住?
    一瞥眼间,见那妇人手里提着一个皮囊,囊中所盛,赫
    然是一个人头。王立大惊失色。那妇人微笑道:“不用害怕,
    这件事与官人无关,不会累到你的。”说着提起皮囊,跃墙而
    出,体态轻盈,有若飞鸟。王立忙开门追出相送,早已人影
    不见了。






    他惆怅愁闷,独在庭中徘徊,忽听到门外那妇人的声音,
    又回了转来。王立大喜,忙抢出去相迎。那妇人道:“真舍不
    得那孩子,要再喂他吃一次奶。”抱起孩子让他吃奶,怜惜之
    情,难以自已,抚爱久之,终于放下孩子别去。王立送了出
    去,回进房来,举灯揭帐看儿子时,只见满床鲜血,那孩子
    竟已身首异处。
    王立惶骇莫名,通宵不寐,埋葬了孩子后,不敢再在屋
    中居住,取了财帛,又买了个仆人,出长安城避在附近小县
    之中,观看动静。
    过了许久,竟没听到命案的风声。当年王立终于派到官
    职,于是将那座住宅变卖了,去上任做官,以后也始终没再
    听到那妇人的音讯。(出薛用弱《集异记》)
    这个女侠的个性奇特非凡,平时做生意,管家务,完全
    是个勤劳温柔的贤妻良母,两年之中,身分丝毫不露。一旦
    得报大仇,立时决绝而去。别后重回喂奶,已是一转,喂乳
    后竟杀了儿子,更是惊心动魄的大变。所以要杀婴儿,当是
    一刀两断,割舍心中的眷恋之情。虽然是侠女斩情丝的手段,
    但心狠手辣,实非常人所能想象。






    二十维扬河街上臾
    吕用之在维扬渤海王高骈手下弄权,擅政害人,所用的
    主要是特务手段。
    唐罗隐所撰《广陵妖乱志》中说:“上不相蒙,大逞妖妄,
    仙书神符,无日无之,更迭唱和,罔知愧耻。自是贿赂公行,
    条章目紊。烦刑重赋,率意而为。道路怨嗟,各怀乱计。用
    之惧其窃发之变,因请置巡察使,探听府城密事。渤海遂承
    制授御史大夫,充诸军都巡察使。于是召募府县先负罪停废
    胥吏阴狡凶狠者,得百许人,厚其官佣,以备指使,各有十
    余丁,纵横闾巷间,谓之‘察子’。至于士庶之家,呵妻怒子,
    密言隐语,莫不知之。自是道路以目。有异己者,纵谨静端
    默,变不免其祸,破灭者数百家。将校之中,累足屏气焉。”
    用特务人员来侦察军官和百姓,以至人家家里责骂妻子
    儿子的小事,吕用之也都知道。即使是小心谨慎,生怕祸从
    口出之人,只要是得罪了他,也难免大祸临头。可见当权者
    使用特务手段,历代都有,只不过名目不同而已,在唐末的
    扬州,特务头子的官名叫做“诸军都巡察使”特务人员都是
    阴狡凶狠之徒,从犯法革职的低级公务人员中挑选出来。每
    个特务手下,又各有十几名调查员,薪津待遇很高,叫做






    “察子”。“察子”的名称倒很不错,比之甚么“调查统计员”、
    “保安科科员”等等要简单明了得多。
    中和四年秋天,有个商人刘损,携同家眷,带了金银货
    物,从江夏来到。他抵达扬州不久,就有“察子”向吕用之
    报告,说刘损的妻子裴氏美貌非凡,世所罕有。吕用之便捏
    造了一个罪名,把刘损投入狱中,将他的财物和裴氏都霸占
    了去。刘损设法贿赂,方才得释,但妻子为人所夺,自是愤
    恨无比。这个商人会做诗,写了三首诗:
    宝钗分股合无缘,鱼在深渊鹤在天。得意紫鸾休舞镜,断
    踪青鸟罢衔笺。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若向蘼
    芜山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鸾飞远树栖何处?凤得新巢已称心。红粉尚存香幕幕,白
    云初散信沉沉。情知点污投泥玉,犹自经营买笑金。从此山
    头人似石,丈夫形状泪痕深。
    旧尝游处偏寻看,虽是生离死一般。买笑楼前花已谢,画
    眉山下月犹残。云归巫峡音容断,路隔星桥过往难。莫怪诗
    成无泪滴,尽倾东海也须干。
    诗很差,意境颇低,但也适合他身分。
    刘损写了这三首诗后,常常自吟自叹,伤心难已。有一
    天晚间在船中凭水窗眺望,只见河街上有一虬髯老叟,行步
    迅速,神情昂藏,双目炯炯如电。刘损见他神态有异,不免
    多看了几眼。那老叟跳上船来,作揖为礼,说道:“阁下心中
    有甚么不平之事?为何神情如此愤激郁塞?”刘损一五一十的
    将一切都对他说了。那老叟通:“我去设法将你夫人和货物都
    取回来。只是夫人和货物一到,必须立即开船,离开这是非






    之地,不可停留。”
    刘损料想他是身负奇技的侠士,当即拜倒,说道:“长者
    能报人间不平之事,何不斩草除根,却容奸党如此无法无天?”
    老叟道:”吕用之残害百姓,夺君妻室,若要一刀将他杀却,
    原也不难。只是他罪恶实在太大,神人共怒,就此这样杀了,
    反倒便宜了他。他罪恶越积越多,将来祸根必定极惨,不但
    他自身遭殃,身首异处,还会连累全家和祖宗。现下只是帮
    你去将妻室取回来,至于他日后报应,自有神明降灾,老夫
    却也不敢妄自代为下手。”
    那老叟潜入吕用之家中,跃上屋顶斗栱,朗声喝道:“吕
    用之,你背违君亲,大行妖孽,奸淫掳掠,苛虐百姓。为非
    作歹,罪恶滔天。阴曹地府冥官已一一记下你的过恶,上天
    指日便要行刑。你性命已在呼吸之间,却还修仙炼丹,想求
    甚么长生不老?吾特奉命前来,观察你的所作所为,回去禀
    报玉皇大帝。你种种罪过,一桩桩都要清理。今日先问第一
    件大罪:你为何强占刘损的妻室和财物?快快送去还他。倘
    若执迷不悟,仍然好色贪财,立即教你头随刀落!”
    说罢,飞身而出,不见影踪。
    吕用之听得声自半空而发,始终不见有人,只道真是天
    神示警,大为惊惧,急忙点起香烛,向天礼拜,磕头无算。当
    夜便派遣下属,将裴氏及财物送还到刘损船上。刘损大喜,不
    等天明,便催促舟子连夜开船,逃出扬州。那虬髯老叟此后
    也不再现身。(见《剑侠传》)
    《卅三剑客图》中所绘的三十三位剑客,有许多人品很差,
    行为甚怪,这虬髯老叟却是一位真正的侠客,扶危济困,急






    人之难。吕用之装神扮仙,愚弄高骈,他修的是神仙之术,自
    己总不免也有些相信。那老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也假装神仙,吓他一吓,果然立刻见效。但料得吕用之细想
    之下,必起疑心,所以要刘损逃走。
    扬州明明是处于特务统治的恐怖局面之下,刘损却带了
    娇妻财物自投罗网,想必扬州是殷富之地,只要有生意可做,
    有大钱可赚,虽然危险,也要去交易一番了。
    在《剑侠传》中,故事的主角叫做刘损,是个商人。但
    《诗余广选》一书中载称:“贾人女裴玉娥善筝,与黄损有婚
    姻之约,赠词云云。后为吕用之劫归第,赖胡僧神术复归。”
    那么故事的主角是姓黄而不姓刘了。这位裴家小姐给吕用之
    抢去时,似乎还未和黄损成婚,而救她脱得魔掌的,也不是
    虬髯叟而是一个胡僧。
    刘损不知何许人,黄损则在历史上真有其人。黄损,字
    益之,连州人,后来在南汉做到尚书左仆射的大官,因直言
    进谏而触犯了皇帝,退居永州。当时也有人传说他成了仙的。
    著作有《三要书》、《桂香集》、《射法》。他赠给未婚妻裴小姐
    的词是一首很香艳的《忆江南》,流传后世,词曰:
    “平生愿,愿作乐中筝。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
    声。便死也为荣。”
    希望成为意中人某种使用的衣物、得以亲近的想法,古
    今中外的诗篇中很多。连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如此正人
    君子也有一篇《闲情赋》,其中说“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
    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眉而为黛,随
    瞻视以闲扬”;“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愿在丝而






    不履,附素足以周旋”等等,想做意中人身上的衣领、腰带、
    画眉黛、席子、鞋子。
    比陶潜更早的,张衡《同声歌》中有云:“愿思为莞席,
    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张衡之愿,见义勇
    为,似乎是一片卫护佳人之心,但想做佳人的席子帐子,毕
    竟还是念念不念于那张床,反不及陶潜的坦白可爱。
    廿多年闪,我初入新闻界,在杭州东南日报做记者,曾
    写过一篇六七千字的长文,发表在该报的副刊“笔垒”上,题
    目叫做“愿”,就是写中外文学作品中关于这一类的情诗,曾
    提到英国雪莱、济慈、洛塞蒂等人类似的诗句。少年时的文
    字早已散佚,但此时忆及,心中仍有西子湖畔春风骀荡、醉
    人如酒之乐。
    黄损《忆江南》词中那两句“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
    上放娇声”,《诗余广选》说本为唐人崔怀宝的诗句。大概那
    位裴家小姐善于弹筝,所以黄损借用了那句诗,用在自己的
    词中,筝的形状似瑟,十三弦,常常是放在膝上弹的。陶潜
    的《闲情赋》中,尚有“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飚于
    柔握”;“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等种种想法。崔怀
    宝的诗句未必一定从陶潜的赋中得到灵感,对意中人思之不
    已,发为痴想,原是很自然之事。
    “损”是一个不好的字眼,古人用“损”字做名字,现代
    人一定觉得奇怪。其实,《易经》中有“损”卦,是谦抑节约
    的意思,《易经》认为是“有孚,元吉,无咎,可贞,利有攸
    往”,越是谦退,越有好处,大吉大利,那是中国人传统的处






    世哲学。《后汉书·蔡邕传》:“人自损抑,以塞咎戒”,《后汉
    书·光武纪》:“情存损挹,推而不居”,将功劳和荣誉让给别
    人而不骄傲自大,结果最有益处,所以黄损字益之。
    吕用之这坏蛋在高骈手下做了官后,自己取了个字,叫
    做“无可”。《广陵妖乱志》说:“因字之曰‘无可’,言无可
    无不可也。”简直是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吕用之后来为杨行
    密腰斩,怨家将他尸身斩成肉酱。
    高骈本来文武双全,有诗集一卷传世。《唐书·高骈传》
    载:“有二雕并飞,骈曰:‘我且贵,当中之。’一发贯二雕焉。
    众大惊,称‘落雕侍御’。”此人不但是射雕英雄,而且是射
    双雕英雄。高骈用兵多奇计,所向克捷,曾征服安南。他统
    治越南时,曾疏浚自越南到广州的江河,便利航运,可见办
    事也极有才能。但晚年大富大贵之后怕死之极,只想长生不
    老,乃求神仙之术,终于祸国殃民,为部下叛军所杀。






    二十一寺行者
    这故事不知出于何书,翻查了数十部唐宋五代的笔记杂
    录,无法找到来源。






    二十二李胜
    李胜的故事也不知出于何典。图赞说:“杀亦不武,矧知
    使惧。”当是警告坏人,使他知道畏惧,不敢再为非作夕,也
    就是了。
    这部《卅三剑客图》中的主角,都是唐宋人物。唐宋五
    代并无叫作李胜的名人。东汉时有一个李胜,是个不怎么重
    要的文人。三国时魏国也有个李胜,凡是读过《三国演义》的,
    都会知道此人。《三国演义》第一百零六回写“司马懿诈病赚
    曹爽”,司马懿假装病重,曹爽以为司马懿病得快死了,对他
    就不加防备。这个故事历史上真有其事,《资治通鉴》中的描
    写,和《三国演义》很是接近:
    “冬,河南尹李胜出为荆州刺史,过辞太傅懿。懿令两婢
    侍。持衣,衣落;指口言渴,婢进粥,懿不持杯而饮,粥皆
    流出沾胸。胜曰:‘众情谓明公旧风发动,何意尊体乃尔!’懿
    使声气才属,说:‘年老枕疾,死在旦夕。君当屈并州,并州
    近胡,好为之备。恐不复相见,以子师、昭兄弟为托。’胜曰:
    ‘当还忝本州,非并州。’懿乃错乱其辞曰:‘君方到并州?’胜
    夏曰:‘当忝荆州。’懿曰:‘年老意荒,不解君言。今还为本
    州,盛德壮烈,好建功勋!’胜退,告爽曰:‘司马公尸居余
    气,形神已离,不足虑矣。’他日,又向爽等垂泣曰:‘太傅
    病不可复济,令人怆然。’故爽等不复设备。”(通鉴,魏记。






    邵陵厉公正冶九年。)
    李胜去做荆州刺史(他是南阳人,南阳属荆州,所以称
    为本州),《三国演义》的作者不知为了甚么缘故,将他改为
    青州刺史。历史上说李胜有文才,但性格浮华。曹爽失败后,
    李胜也为司马懿所杀。曹爽手下谋士如何晏之徒,都是虚浮
    漂亮的清谈家,自然不是老奸巨猾的司马懿的对手。
    魏国这个李胜自然和图中的剑客毫不相干,不过因为同
    名同姓,拉来谈谈。
    司马懿的作风,就是越女所说的“见之似好妇,夺之似
    惧虎”,《孙子兵法》中“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
    不及拒”原则。在当代政治的权力斗争中,也有人应用这原
    则而得到很大成功的。






    二十三张忠定
    张咏,自号乖崖,山东鄄城人,是北宋太宗、真宗两朝


    的名臣,死后忠定,所以称为张忠定。宋人笔记小说中有
    不少关于他的轶事。
    张咏未中举时,有一次经过汤阴县,县令和他相谈投机,
    送了他一万文钱。张咏便将钱放在驴背上,和一名小童赶驴
    回家。有人对他说:“前面这一带道路非常荒凉,地势险峻,
    时有歹人出没,还是等到有其他客商后结伴同行,较为稳便。”
    张咏道:“天气冷了,父母年纪已大,未有寒衣,我怎么能等?”
    只备了一柄短剑便即启程。
    走了三十余里,天已晚了,道旁有间孤零零的小客栈,张
    咏便去投宿。客栈主人是个老头,有两个儿子,见张咏带了
    不少钱,很是欢喜,悄悄的道:“今夜有大生意了!”张咏暗
    中听见了,知道客栈主人不怀好意,于是出去折了许多柳枝,
    放在房中。店翁问他:“那有甚么用?”张咏道:“明朝天没亮
    就要赶路,好点了当火把。”他说要早行,预料店主人便会提
    早发动,免得自己睡着了遭到了毒手。
    果然刚到半夜,店翁就命长子来叫他:“鸡叫了,秀才可
    以动身了。”张咏不答,那人便来推门。张咏早已有备,先已
    用床抵住了左边一扇门,双手撑住右边那扇门。那人出力推
    门,张咏突然松手退开,那人出其不意,跌撞而入。张咏回






    手一剑,将他杀了,随即将门关上。过不多时,次子又至,张
    咏仍以此法将他杀死,持剑去寻店翁,只见他正在烤火,伸
    手在背上搔痒,甚是舒服,当即一剑将他脑袋割了下来。黑
    店中尚有老幼数人,张咏斩草除根,杀得一个不留,呼童率
    驴出门,纵火焚店,行了二十里天才亮。后来有行人过来,说
    道来路上有一家客栈失火。(出宋人刘斧《青琐高议》:“汤阴县,未
    第时胆勇杀贼”。)
    《宋史·张咏传》说他“少负气,不拘小节,虽贫贱客游,
    未尝下人。”又说他“少学击剑,慷慨好大言,乐当奇节。”宋
    史中记载了他的两件事,可以见到他个性。有一次有个小吏
    冒犯了他,张咏罚他带枷示众。那小吏大怒,叫道:“你若是
    不杀我头,我这枷就戴一辈子,永远不除下来。”张咏也大怒,
    即刻便斩了他头。这件事未免做得过分,其实不妨让他戴着
    枷,且看他除不除下来。
    另一件事说有个士人在外地做小官,受到悍仆挟制,那
    恶仆还要娶他女儿为妻,士人无法与抗,甚是苦恼。张咏在
    客店中和他相遇,得知了此事,当下不动声色,向士人借此
    仆一用,骑了马和他同到郊外去。到得树林中无人之处,挥
    剑便将恶仆杀了,得意洋洋的回来。他曾对朋友说:“张咏幸
    好生在太平盛世,读收自律,若是生在乱世,那真不堪设想
    了。”
    笔记《闻见近录》中,也记载了张咏杀恶仆的故事,叙
    述比较详细。那小官亏空公款,受到恶仆挟制,若不将长女
    相嫁,便要去出首告发。合家无计可施,深夜聚哭。张咏听
    到了哭声,拍门相询,那小官只说无事,问之再三,方以实






    情相告。张咏次日便将那恶仆诱到山谷中杀了,告知小官,说
    仆人不再回来,并告诫他以后千万不可贪污犯法。
    张咏生平事业,最重要的是做益州知州(四川的行政官)。
    宋太宗淳化年间,四川地方官压迫剥削百姓,贫民起而
    作乱,首领叫做王小波,将彭山县知县齐元振杀了。这齐元
    振平时诛求无厌,剥削到的金钱极多。造反的百姓将他肚子
    剖了开来,塞满铜钱,人心大快。后来王小波为官兵所杀,余
    众推李顺为首领,攻掠州县,声势大盛。太宗派太监王继恩
    统率大军,击破李顺,攻克成都。
    据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李顺逃走的方法甚妙:官
    兵大军围城,成都旦夕可破,李顺突然大做法事,施舍僧众。
    成都各处庙宇中的数千名和尚都去领取财物。李顺都下数千
    人同时剔度为僧,改剪僧服。到得傍晚,东门西门两处城门
    大开,万余名和尚一齐散出。李顺早已变服为僧,混杂其中,
    就此不知去向,官兵再也捉他不到。官军后来捉到一个和李
    顺相貌很像的长须大汉,将他斩了,说已杀了李顺,呈报朝
    廷冒功。
    李顺虽然平了,但太监王继恩统军无方,扰乱民间,于
    是太宗派张咏去治蜀。王继恩捉了许多乱党来交给张咏办罪,
    张咏尽数将他们放了。王继恩大怒。张咏道:“前日李顺胁民
    为贼,今日咏与公化贼为民,有何不可哉?”王继恩部下士卒
    不守纪律,掠夺民财,张咏派人捉到,也不向王继恩说,径
    自将这些士兵绑了,投入井中淹死。王继恩也不敢向他责问,
    双方都假装不知。士兵见张咏手段厉害,就规矩得多了。
    太宗深知这次四川百姓造反,是地方官逼出来的,于是






    下罪已诏布告天下,深自引咎,诏中说:“朕委任非当,烛理
    不明,致彼亲民之官,不以惠和为政,管榷之吏,惟用刻削
    为功,挠我蒸民,起为狂寇。念兹失德,是务责躬。改而更
    张,永鉴前弊,而今而后,庶或警予!”他认为百姓所以造反,
    都因自己委任官吏不当,处理政务不明而造成,实在是自己
    的“失德”。后世的大领袖却认为自己总是永远正确的,一切
    错误过失全是百姓不好,比之宋太宗赵光义的风度和品格来,
    那可差得远了。
    张咏很明白官逼民反的道理,治蜀时很为百姓着想,所
    以四川很快就太平无事。
    他在乱事平定后安抚四川,深知百姓受到压迫太甚时便
    会铤而走险的道理。后来他做杭州知州,正逢饥荒,百姓有
    很多人去贩卖私盐度日,官兵捕拿了数百人,张咏随便教训
    了几句,便都释放了。部属们说:“私盐贩子不加重罚,恐怕
    难以禁止。”张咏道:“钱塘十万家,饥者十之八九,若不贩
    盐求生,一旦作乱为盗,就成大患了。待秋收之后,百姓有
    了粮食,再以旧法禁贩私盐。”《宋史》记载了这一件事,当
    是赞美他的通情达理。中国儒家的政治哲学,以宽厚爱民为
    美德,不若法家的苛察严峻。
    王小波在四川起事时,以“均贫富”为口号,他对众贫
    民说:“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续资治通鉴》宋太
    宗淳化四年)。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称:“蜀中剧贼李顺,
    陷剑南、两川,关右震动,朝廷以为忧。后王师破贼,袅李
    顺,收复两川,书功行赏,了无间言。至景祐中,有人告李
    顺尚在广州。巡检使臣陈文琏捕得之,乃真李顺也,年已七






    十余,推验明白,囚赴阙,复按皆实。朝廷以平蜀将士功赏
    已行,不欲暴其事,但斩顺,赏文琏二官,仍阁门祗候。文
    琏,泉州人,康定中老归泉州,子尚识之。文琏家有‘李顺
    案款’,本末甚详。顺本味江王小博(按:应为王小波,音
    近)之妻弟。始王小博反于蜀中,不能抚其徒众,乃共推顺
    为主。顺初起,悉召乡里富人大姓,令具其家所有财粟,据
    其生齿足用之外,一切调发,大赈贫乏。录用材能,存抚良
    善,号令严明,所至一无所犯。时两蜀大饥,旬日之间,归
    之者数万人。所向州县,开门延纳,传檄所至,无复完垒。及
    败,人尚怀之,故顺得脱去三十余年乃始就戮。”
    沈括虽称李顺为“贼”,但文字中显然对他十分同情。李
    顺的作风也很有人情味,并不屠杀富人大姓,只是将他们的
    财物粮食拿出来赈济贫民,同时根据富户家中人丁数目,留
    下各人足用的粮食。
    《青琐高议》中,又记载李顺乱蜀之后,凡是到四川去做
    官的,都不许携带家眷。张咏做益州知州,单骑赴任。部属
    怕他执法严厉,都不敢娶妾侍、买婢女。张咏很体贴下属的
    性苦闷,于是先买了几名侍姬,其余下属也就敢置侍姬了。张
    咏在蜀四年,被召还京,离京时将侍姬的父母叫来,自己出
    钱为众侍姬择配嫁人。后来这些侍姬的丈夫都大为感激,因
    为所娶到的都是处女。《青琐高议》这一节的题目是“张乖崖,
    出嫁侍姬皆处女。”
    苏辙的《龙川别志》中,记载张咏少年时喜饮酒,在京
    城常和一道人共饮,言谈投机,分别时又大饮至醉,说道:
    “和道长如此投缘,只是一直未曾请教道号,异日何以认识。”






    道人说道:“我是隐者,何用姓名?”张咏一定要请教。道人
    说道:“贫道是神和子,将来会和阁下在成都相会。”日后张
    咏在成都做官,想起少年时这道人的说话,心下诧异,但四
    下打听,始终找他不到。后来重修天庆观,从一条小径走进
    一间小院,见堂中四壁多古人画像,尘封已久,扫壁而视,见
    画像中有一道者,旁题“神和子”三字,相貌和从前共饮的
    道人一模一样。原来神和子姓屈突,名无为,字无不为,五
    代时人,有著作,便以“神和子”三字署名。(故事很怪。“屈
    突无不为”的名字也怪,苏子由居然会相信这种神怪故事而记载了下
    来!)
    在沈括的《梦溪笔谈》中,同样有个先知预见的记载:张
    咏少年时,到华山拜见陈抟,想在华出隐居。陈抟说:“如果
    你真要在华山隐居,我便将华山分一半给你(据说宋太祖和陈抟
    下棋输了,将华山输了给他)。但你将来要做大官,不能做隐士。
    好比失火的人家正急于等你去救火,怎能袖手不理?”于是送
    了一首诗给他,诗云:“征吴入蜀是寻常,歌舞筵中救火忙,
    乞得金陵养闲散,也须多谢鬓边疮。”当时张咏不明诗意,其
    后他知益州、知杭州,又知益州,头上生恶疮,久治不愈,改
    知金陵,均如诗言。
    世传陈抟是仙人,称为陈抟老祖。这首诗未必可信,很
    可能是后人在张咏死后好事捏造的。
    沈括是十一世纪时我国渊博无比的天才学者,文武全才,
    文官做到龙图阁直学士,曾统兵和西夏大战,破西夏兵七万。
    他的《梦溪笔谈》中有许多科学上的创见。英人李约瑟在
    《中国科学文明史》第一卷中,曾将该书内容作一分析,详列






    书中涉及算学、天文历法、气象学、地质、地理、物理、化
    学、工程、冶金、水利、建筑、生物、农艺、医学、药学、人
    类学、考古、语言学、音乐、军事、文学、美术等等学问,而
    且各有独到的见地,真是不世出的大天才,《梦溪笔谈》中另
    外还记录了张咏的一则轶事:
    苏明允(苏东坡的父亲)常向人说起一件旧事:张咏做成
    都知府时,依照惯例,京中派到咸都的京官均须向知府参拜。
    有一个小京官,已忘了他的姓名,偏偏不肯参拜。张咏怒道:
    “你除非辞职,否则非参拜不可。”那小京官很是倔强,说道:
    “辞职就辞职。”便去写了一封辞职书,附诗一首,呈上张咏,
    站在庭中等他批准。张咏看了他的辞呈,再读他的诗,看到
    其中两句:“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意浓。”不禁大为
    称赏,忙走到阶下,握住他手,说道:“我们这里有一位诗人,
    张咏居然不知道,对你无礼,真是罪大恶极。”和他携手上厅,
    陈设酒筵,欢语终日,将辞职书退回给他,以后便以上宾之
    礼相待。
    张咏性子很古怪,所以自号“乖崖”,乖是乖张怪僻,崖
    是崖岸自高。宋史则说:“乖则违众,崖不利物。”他生平不
    喜欢宾客向他跪拜,有客人来时,总是叫人先行通知免拜。如
    果客人礼貌周到,仍是向他跪拜,张咏便大发脾气,或者向
    客人跪拜不止,连磕几十个头,令客人狼狈不堪,又或是破
    口大骂。他性子急躁得很,在四川时,有一次吃馄饨(现在四
    川人称为“抄手”,当时不知叫作甚么?),头巾上的带子掉到了碗
    里,他把带子甩上去,一低头又掉了下来。带子几次三番的
    掉入碗里,张咏大怒,把头巾抛入馄饨碗里,喝道:“你自己






    请吃个够罢!”站起身来,怒气冲冲的走开了。(见《玉壶清
    话》)
    他有时也很幽默。在澶渊之盟中大出风头的寇准做宰相,
    张咏批评他说:“寇公奇材,惜学术不足尔。”后来两人遇到
    了,寇准大设酒筵请他,分别时一路送他到郊外,向他请教:
    “何以教准?”张咏想了一想,道:“《霍光传》不可不读。”寇
    准不明白他的用意,回去忙取《霍光传》来看,读到“不学
    无术”四字时,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说:“张公原来说我不
    学无术。”
    他治理地方,很爱百姓,特别善于审案子,当时人们曾
    将他审案的判词刊行。他做杭州知州时,有个青年和姐夫打
    官司争产业。那姐夫呈上岳父的遗嘱,说:“岳父逝世时,我
    小舅子还只三岁,岳父命我管理财产,遗嘱上写明,等小舅
    子成人后分家产,我得七成,小舅子得三成。遗嘱上写得明
    明白白,又写明小舅子将来如果不服,可呈官公断。”说着呈
    上岳父的遗嘱。张咏看后大为惊叹,叫人取酒浇在地下祭他
    岳父,连赞:“聪明,聪明!”向那人道:“你岳父真是明智。
    他死时儿子只有三岁,托你照料,如果遗嘱不写明分产办法,
    又或者写明将来你得三成,他得七成,这小孩子只怕早给你
    害死了,哪里还能长成?”当下判断家产七成归子,三成归婿。
    当时人人都服他明断。
    中国向来传统,家产传子不传女。张咏这样判断,乃是
    根据人情和传统,体会立遗嘱者的深意,自和现代法律的观
    念不同。这立遗嘱者确是智人,即使日后他儿子遇不着张咏
    这样的智官,只照着遗嘱而得三成家产,那也胜于被姐夫害






    死了。
    《青琐高议》中还有一则记张咏在杭州判断兄弟分家产的
    故事:张咏做杭州知府时,有一个名叫沈章的人,告他哥哥
    沈彦分家产不公平。张咏问明事由,说道:“你两兄弟分家,
    已分了三年,为甚么不在前任长官那里告状?”沈章道:“已
    经告过了,非但不准,反而受罚。”张咏道:“既是这样,显
    然是你的不是。”将他轻责数板,所告不准。
    半年后,张咏到庙里烧香,经过街巷时记起沈章所说的
    巷名,便问左右道:“以前有个叫沈章的人告他哥哥,住在哪
    里?”左右答道:“便在这巷里,和他哥哥对门而居。”张咏下
    马,叫沈彦和沈章两家家人全部出来,相对而立,问沈彦道:
    “你弟弟曾自我投告,说你们父亲逝世之后,一直由你掌管家
    财。他年纪幼小,不知父亲传下来的家财到底有多少,说你
    分得不公平,亏待了他。到底是分得公平呢,还是不公平?”
    沈彦道:“分得很公平。两家财产完全一样多少。”又问沈章,
    沈章仍旧说:“不公平,哥哥家里多,我家里少。”沈彦道:
    “一样的,完全没有多寡之分。”
    张咏道:“你们争执数年,沈章始终不服、到底谁多谁少,
    难道叫我来给你们两家一一查点?现在我下命令,哥哥的一
    家人,全部到弟弟家里去住;弟弟的一家人,全部到哥哥家
    里去住。立即对换。从此时起,哥哥的财产全部是弟弟的,弟
    弟的财产全部是哥哥的。双方家人谁也不许到对家去。哥哥
    既说两家财产完全相等,那么对换并不吃亏。弟弟说本来分
    得不公平,这样总公平了罢?”
    张咏做法官,很有些异想天开。当时一般人却都十分欣






    赏他这种别出心裁的作风,称之为“明断”。
    张咏为人严峻刚直,但偶尔也写一两首香艳诗词。宋人
    吴处厚《青箱杂记》中云:“文章纯古,不害其为邪。文章艳
    丽,亦不害其为正。然世或见人文章铺陈仁义道德,便谓之
    正人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谓之邪人,兹亦不尽也。”文中举
    了许多正人君子写香艳诗词的例子,其中之一是张咏在酒席
    上所作赠妓女小英的一首歌:“天教搏百花,作小英明如花。
    住近桃花坊北面,门庭掩映如仙家。美人宜称言不得,龙脑
    薰衣香入骨。维扬软縠如云英,亳郡轻纱似蝉翼。我疑天上
    婺女星之精,偷入筵中名小英;又疑王母侍女初失意,谪向
    人间为饮妓。不然何得肤如红玉初碾成,眼似秋波双脸横?舞
    态因风欲飞去,歌声遏云长且清。有时歌罢下香砌,几人魂
    魄遥相惊。人看小英心已足,我见小英心未足。为我离歌送
    一杯,我今赠汝新翻曲。”这首歌颇为平平,张乖崖豪杰之士,
    诗歌究非其长。他算是西昆派诗人,所作诗录入《西昆酬唱
    集》,但好诗甚少。
    张咏发明了一种东西,全世界的成年人天天都要使用:钞
    票。他治理四川时,觉得金银铜钱携带不便,于是创立“交
    子”制度,一张钞票作一千文铜钱。这是中国最早的纸币,也
    是全世界最早的纸币。世界上很多人知道电灯、电话、盘尼
    西林等等是谁发明的,但人人都喜欢的钞票,却很少人知道
    发明者是张咏。






    二十四秀州刺客
    宋靖康年间金人南侵,掳徽宗、钦宗北去,高宗在南方
    即位。其后金人数次南侵,高宗仓皇奔逃,自扬州逃到杭州,
    命礼部侍郎张浚在苏州督师守御。高宗到了杭州后,任命王
    渊为代理枢密使(副总理兼国防部部长)。扈从统制(首都卫
    戍司令)苗傅和另一统兵官刘正彦不服,又因高宗亲信太监
    康履等擅作威福,苗刘二人便发动兵变,将王渊杀了,又逼
    迫高宗交出康履杀死。那时诸将统兵在外抵御金兵,杭州的
    卫戍部队均由苗刘二人指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高宗惶惑
    无计。苗刘二人跟着逼高宗退位,禅位给他年方三岁的儿子,
    先太后垂帘听政,“建炎三年”的年号也改为“明受元年”。
    苗刘二人专制朝政,用太后和小皇帝的名义发出诏书。张
    浚在苏州得到消息,料知京城必定发生了兵变,便约同在江
    宁(南京),督师的吕颐浩,以及大将张俊、韩世忠、刘光世
    等统兵勤王。只是高宗在叛兵手里,若是急速进兵,恐怕危
    及皇帝,又怕叛军挟了皇帝百官逃入海中,于是一面不断书
    信来往,和苗刘敷衍,一面派兵守住入海的通道。
    苗刘二人是粗人,并无确定的计划,起初升张浚为礼部
    尚书,想拉拢他,后来得知他决心进讨,于是下诏将他革职。
    张浚恐怕将士得知自己被革职后人心涣散,将伪诏藏起,取
    出一封旧诏书来随口读了几句,表示杭州来的诏书内容无关






    紧要,便即继续南进,司令部驻在秀州(嘉兴)。
    一晚张浚在司令部中筹划军事,戒备甚严,突然有一人
    出现在他身前,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说道:“这是苗傅和刘
    正彦的赏格,取公首级,即有重赏。”张浚很是镇定,问道:
    “你想怎样?”那人道:“我是河北人,读过一些书,还明白逆
    顺是非的道理,岂能为贼所用?苗刘二凶派我来行刺侍郎。小
    人来到营中,见公戒备不严,特地前来告知。只怕小人不去
    回报,二凶还会继续遣人前来。”张浚离座而起,握手问他姓
    名。那人不答,径自离去,倏来倏往,视众卫士有如无物。
    张浚次日引出一名已判了死罪的犯人,斩首示众,声称
    这便是苗刘二凶的刺客。那真刺客的相貌形状,他已熟记于
    心,后来遣人暗中寻访,想要报答他,可是始终无法找到。
    (见《宋史·张浚传》)
    张浚率兵南下勤王,韩世忠为先锋。韩世忠的妻子梁红
    玉那时留在杭州,给苗刘二人扣留了。宰相朱胜非骗苗刘说,
    不如请太后命梁氏去招抚韩世忠。苗刘不知是计,接受他的
    意见。太后召梁红玉入宫,封她为安国夫人,命她快去通知
    韩世忠,即刻赶来救驾。梁红玉骑马急驰,从杭州一日一夜
    之间赶到了秀州。
    张浚和韩世忠部队开到临平,和苗刘部下军队交锋。江
    南道路泥泞,马不能行,韩世忠下马执矛,亲身冲锋。苗刘
    军大败。当晚苗刘二人逃出临安。韩世忠领兵追讨,分别成
    擒,送到南京斩首。高宗重赏韩世忠,加封梁红玉为护国夫
    人。世人都知梁红玉金山击鼓大战金兀术,其实在此之前便
    已立过大功。






    张浚也因勤王之功而大为高宗所亲信,被任为枢密使。史
    称:“浚时年三十三,国朝执政,自寇准以后,未有如浚之年
    少者。”他后来还立了不少大功,统率吴玠、吴璘兄弟在和尚
    原大破金兵,保全四川,是最著名的一役。
    岳飞破洞庭湖湖匪杨么,张浚是这一役的总司令。
    张浚对韩世忠和岳飞二人特别重用。史称:“时锐意大举,
    都督张浚于诸将中每称世忠之忠勇,飞之沉鸷,可以倚办大
    事,故并用之。”在秦桧当国期间,张浚被迫长期退休。岳飞
    被害之时,张浚正在被排斥期间,倘若他在朝廷,必定力争,
    或许同时会被秦桧害死,或许岳飞可以免死。但同时被害的
    可能性大得多。
    他一生主战,向来和秦桧意见不和。宋史载:“浚去国几
    二十载,天下士无贤不肖,莫不倾心慕之。武夫健将,言浚
    者莫不咨嗟太息,至儿童妇女,亦知有张都督也。金人惮浚,
    每使至,必问浚安在,惟恐其复用。当是时秦桧怙宠固位,惧
    浚为正论以害己,令台臣有所弹劾,论必及浚反,谓浚为
    ‘国贼’,必欲杀之。”终于周密布置,命人捏造口供,诬他造
    反,幸亏秦桧适于此时病死,张浚才得免祸。
    高宗死后,孝宗对他十分重用,对金人战守大计,均由
    他主持,后来做到宰相兼枢密使都督(总理兼国防部长兼三军总
    司令),封魏国公。
    岳飞被害,千古大狱,历来都归罪于秦桧。但后人论史
    也偶有指出,倘若不是宋高宗同意,秦桧无法害死岳飞。文
    徵明《满江红》有句云:“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说






    明秦桧只不过迎合高宗的心意而已。不过论者认为高宗所以
    要杀岳飞,是怕岳飞北伐成功,迎回钦宗(高宗的哥哥,其时徽
    宗已死),高宗的皇位便受到威胁。我想这虽是理由之一,但决
    不会是很重要的原因。高宗做皇帝已久,文臣武将都是他所
    用的人。钦宗即使回来,也决计做不成皇帝。高宗要杀岳飞,
    相信和苗傅、刘正彦这一次叛变有很大关系。
    苗刘之叛,高宗受到极大屈辱,被迫让位给自己的三岁
    儿子。这一次政变,一定从此使他对手握兵权的武将具有莫
    大戒心。当时大将之中,韩世忠、张浚、刘光世三人曾参与
    平苗刘的勤王之役,岳飞却是后进,那时还没有露头角。偏
    偏岳飞不懂高宗的心理,做了一件颇不聪明之事。
    绍兴七年,岳飞朝见高宗,内殿单独密谈。岳飞提出请
    正式立建国公为皇太子。高宗没有答允,说道:“卿言虽忠,
    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当预也。”意思说,这种事情你是
    不应当管的。岳飞退下后,参谋官薛弼接着朝见,高宗将这
    事对他说了,又说:“飞意似不悦,卿自以意开谕之。”那时
    岳飞手握重兵,高宗很担心他不高兴,所以叫参谋官特别去
    劝他,要他不必介意。
    疑忌武将是宋朝的传统。宋太祖以手握兵权而黄袍加身,
    后世子孙都怕大将学样。秦桧诬陷岳飞造反,正好迎合了高
    宗的心意。要知高宗赵构是个极聪明之人,如果他不是自己
    想杀岳飞,秦桧的诬陷一定不会生效。
    绍兴七年,张浚进呈一批马匹,高宗和他讨论马匹的优
    劣和产地,谈得很是投机。张浚道:“臣听说,陛下只要听到
    马的蹄声,便知马好坏,那是真的吗?”高宗道:“不错。我






    隔墙听马蹄之声,便能分别好马和劣马。只要明白了要点的
    所在,那也不是难事。”张浚道:“要分辨畜生的优劣,或许
    不很难,只有知人为难。”高宗点头道:“知人的确很难。”张
    浚道:“一个人是否有才能,那是不易知道的。但议论刚正,
    态度严肃之人,一定不肯做坏事;一味歌功颂德,大叫万寿
    无疆,陛下不论说甚么,总是欢呼喝采之人,必不可用。”高
    宗认为此言不错。
    《宋史·岳飞传》中记载了一件岳飞和高宗论马的事。高
    宗问岳飞:“卿有良马否?”岳飞道:“臣本来有两匹马,每日
    吃豆数斗,饮泉水一斛,倘若食物不清洁,便不肯吃。奔驰
    时起初也不很快,驰到一百里后,这才越奔越快,从中午到
    傍晚,还可行二百里,卸下鞍子后,不喷气,不出汗,若无
    其事。那是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致远之材也。不
    幸这两匹马已相继死了。现在所乘的那一匹,每天不过吃数
    升豆,甚么粮食都吃,甚么脏水都饮,一骑上去便发力快跑,
    可是只跑得百里,便呼呼喷气,大汗淋漓,便像要倒毙一般。
    这是寡取易盈,好逞易穷,驽钝之材也。”高宗大为赞叹,说
    他的议论极有道理,岳飞论的是马,真意当然是借此比喻人
    的品格。
    去年初夏,我到加拿大去,途经美国洛杉矶,在“国宾
    酒店”住了两晚,那正是罗拔·肯尼迪半年前被刺的所在。那
    两晚正逢加州全州选美在该酒店举行,电梯中、走廊上都是
    美女,目不暇给,很少有人谈罗拔·肯尼迪。我忽然想:中
    国历史上也有很多刺客,但刺客往往在事到临头之际,忽然






    同情指定被刺之人,因而下不了手,甚至于反过来相助对方。
    这种情形,外国刺客却是极少有的。
    聂隐娘是虚构的人物,那不算。刺王铎的李龟寿是一个
    本书第二十八图“义侠”又是一个。最著各的,当是春秋时
    晋灵公派去刺赵盾的鉏麑。他潜入赵盾家中,见赵盾穿好了
    朝服准备上朝,天色尚早,便坐着闭目养神。鉏麑叹曰:“不
    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
    一于此,不如死也。”于是触槐而死。(见《左传》)《公羊传》的
    说法略有不同,没有记载刺客的名字。晋灵公派一名勇士去
    行刺赵盾这勇士走进大门,不见有人把守;走进后院,不见
    有人把守;走进内堂,仍是不见有人把守。他跃在墙上窥探,
    见赵盾正在吃饭,吃的只有一味鱼。勇士曰:“嘻,子诚仁人
    也。吾入子之大门,则无人焉;入子之闺,则无人也;上子
    之堂,则无人焉;是子之易也。子为晋国重卿,而食鱼餐,是
    子之俭也。君将使吾杀子,吾不忍杀子也。虽然,吾亦不可
    复见吾君矣!”于是刎颈而死。
    东汉时隗嚣命刺客杀杜林,刺客见杜林亲自以木车推了
    弟弟的棺木回乡,叹曰:“当今之世,谁能行义?我虽小人,
    何忍杀义士?”自行逃去。(见《后汉书·杜林传》)
    东汉梁冀令刺客杀崔琦。刺客见崔琦手中拿了一卷书在
    耕田,耕一会田,便翻书阅读,不忍相害,告知真相,说道
    “将军令吾要子,今见君贤者,情怀忍忍,可亟自逃。吾亦于
    此亡矣!”可惜梁冀后来还是派了别的刺容杀了崔琦。(见《后
    汉书·崔琦传》)
    刘备做平原相时,当地有个名叫刘平的人,素来瞧不起






    刘备,耻于受他治理,便派人行刺。刺客不忍下手,语之而
    去。(见《三国志蜀志·先主传》)
    东晋时刘裕篡位自立,派沐谦混到司马楚之手下,设法
    相刺。司马楚之待他很好。有一晚沐谦假装生病,料知司马
    楚之必来探问,准备就此加害。楚之果然亲自拿了汤药去探
    病,情意甚殷。沐谦大为感动,从席底取其匕首,将刘裕派
    他来行刺的事说了,并劝他以后要多加保重,不可太过相信
    别人,免遭凶险。司马楚之叹道:“我若严加戒备,虽有所防,
    恐有所失。”意思说安全是安全了,只怕是失了人才。沐谦以
    后便竭诚为他尽力。(见《魏书·司马楚之传》)
    这一类的事例甚多。汉阳琳刺客不杀蔡中郎、唐承干太
    子刺客不杀于志宁、淮南张显刺客不杀严可求、西夏刺客不
    杀刘锜等等皆是,事迹内容也都大同小异。






    二十五张训妻
    张训是五代时吴国太祖杨行密部下的大将,嘴巴很大,外
    号叫作“张大口”。
    杨行密在宣州时,分铠甲给众将,张训所得的很破旧,极
    是恼怒。他妻子道:“那又何必放在心上?只不过司徒不知道
    罢了,又不是故意的。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不会分旧甲给
    你。”第二天,杨行密问张训道:“你分到的铠甲如何?”张训
    说了,杨行密便换了一批精良的铠甲给他。后来杨行密驻军
    广陵,分赐诸将马匹。张训所得大部分是劣马,他又很不满
    意。他妻子仍是这样安慰他。第二天杨行密问起,张训照实
    说了。
    杨行密问道:“你家里供神么?”张训道:“没有。”杨行
    密道:“先前我在宣州时,分铠甲给诸将。当晚做了个梦,梦
    到一个妇人,穿真珠衣,对我说:‘杨公赠给张训的铠甲很是
    破旧,请你掉换一下。’第二天我问你,果然不错,就给你换
    了。昨天赐诸将马,又梦到那个穿真珠衣的妇人,对我说:
    ‘张训所得的马不好。’那是甚么道理?”张训也大感奇怪,不
    明原因。
    张训的妻子有一口衣箱,箱里放的是甚么东西,从来不
    给他看到。有一天他妻子有事外出,张训偷着打开箱子,见
    箱中有一袭真珠衣,不由得暗自纳罕。他妻子归来后,问道:






    “你开过我的衣箱,是不是?”
    他妻子向来总是等他回家后一起吃饭,但有一天张训回
    来时,妻子已先吃过了,对他说:“今天的食物有些特别,因
    此没有等你,我先吃了。”张训到厨房中去,见镬里蒸着一个
    人头,不禁大为惊怒,知道妻子是个异人,决意要杀她。他
    妻子道:“你想负我么?只是你将做数郡刺史,我不能杀你。”
    指着一名婢女道:“你若要杀我,必须先杀此婢,否则你就难
    以活命。”张训就将妻子和婢女一起杀了。后来他果然做到刺
    史。(出吴淑《江淮异人录》)
    这个女人算不得是剑客,只能说是“妖人”。不过她对张
    训一直很好,虽然蒸人头吃,似乎并无加害丈夫之意。那婢
    女当是她的心腹,她要丈夫一并杀了,以免受到婢女的报复,
    对丈夫倒是一片真心。任渭长在图中题字说:“婢无罪,死无
    谓”,没有明白张训之妻的用意。(“皋”是“罪”的本字,秦始
    皇做了皇帝,臣子觉得这“皋”字太像“皇”字了,于是改为“罪”字,
    见《说文》。拍皇帝马屁而创造新字,很像是李斯的手法。)
    张训在历史上真有其人,是安徽清流人。杨行密起于安
    徽,部下大将大部分是合肥、六合、宿州一带人氏。世传杨
    行密以三十六英雄在庐州发迹。我不知三十六英雄是哪些人,
    相信“张大口”张训必是其中之一。杨行密部下著名的大将
    有田汧、李神福、陶雅、李德诚、刘威、徐温、台蒙、朱延
    寿等人。
    欧阳修的《五代史》中说杨行密力气很大。旧五代史中
    则说他跑路很快,(会轻功?)每天能行三百里,最初做“步奏
    使”的小官,用以传递军讯。《资治通鉴》则说:“行密驰射






    武技,皆非所长,而宽简有智略,善抚御将士,与同甘苦,推
    心待物,无所猜总。”从历史上的记载看来,杨行密所以成功,
    第一是爱护百姓,第二是善于抚御将士,第三是性格坚毅,屡
    败屡战。他用兵并无特别才能,但不折不挠,拖垮了敌人。
    杨行密本是高骈部下的庐州刺史,这刺史之位也是他杀
    了都将自行夺来的。高骈统治扬州,政事给吕用之弄得一团
    糟,部下将官毕师铎、秦彦、张神剑(此人本名张雄,因善于使
    剑,人称张神剑)作乱,杀了高骈。吕用之逃到庐州。杨行密
    发兵为高骈报仇,占领扬州,由此而逐步扩大势力。(后来吕用
    之在杨行密军中又想捣鬼,为杨所杀。)
    当时杨行密的大敌是流寇孙儒。此人十分残暴,将百姓
    的尸体用盐腌了,载在车上随军而行,作为粮食。孙儒的部
    队比杨行密多了十倍,进攻扬州时杨行密抵挡不住,只好退
    出。孙儒入城后纵火屠杀,大肆奸淫掳掠,随即退兵。杨行
    密派张训赶入城中救火,抢救了数万斛粮食,赈济百姓。
    杨行密和孙儒缠战数年,互有胜败,最后一场大会战在
    皖浙边区进行。张训部队坚守浙江安吉,断了孙儒军队的粮
    道。孙军食尽,军中疟疾流行,孙儒自己也染上了,杨行密
    由此而破其军,斩孙儒,奏凯重回扬州。《十国纪年》载:
    “行密过常州,谓左右曰:‘常州,大城也,张训以一剑下之,
    不亦壮哉!’”那么张训的剑法似乎也很好。
    杨行密到扬州后,财政极是困难,想专卖茶叶和盐,他
    部下的有识之士劝他不可和民争利,说道:“兵火之余,十室
    九空,又渔利以困之,将复离叛。不若悉我所有,易邻道所
    无,足以给军。选贤守令劝课农桑,数年之间,仓库自实。”






    杨行密接受了这个意见,并不搜括榨取百姓,而以与外地贸
    易的办法来筹募军费。
    《通鉴》称:“淮南被兵六年,士民转徙几尽。行密初至,
    赐与将吏,帛不过数尺,钱不过数百;而能以勤俭足用,非
    公宴,未尝举乐。招抚流散,轻徭薄敛,未及数年,公私富
    庶,几复承平之旧。”可见政府要富足,向百姓搜括并不是好
    办法。税轻,征发少,对百姓仁厚,经济上的控制越宽,公
    和私都越富庶。单是公富而私不富,公家之富也很有限。
    五代十国时天下大乱,杨行密所建的吴国却安定富庶,便
    是轻徭薄敛之故。杨行密军力不强,部下亦没有甚么了不起
    的将才和智士,但爱民爱士。朱全忠数度遣大军相攻,始终
    无法取胜。
    昭宗天复三年,朱全忠又和杨行密交战。张训和王茂章
    等攻克密州(山东诸城),张训作刺史。朱全忠大怒,亲率大军
    二十万赶来反攻。张训眼见众寡不敌,与诸将商议。诸将都
    说,反正密州不是我们的地方,主张焚城大掠而去。张训说:
    “不可。”将金银财宝都留在城里不取,在城头密插旗帜,命
    老弱先退,自以精兵殿后,缓缓退却。朱全忠的部将率领大
    军到来,见城头旗帜高张,而城中一无动静,疑有埋伏,不
    敢进攻,等了数日才敢入城,见仓库房舍完好,财物又多,将
    士急于掳掠享受,谁也不想追赶。张训得以全军而还。
    杨行密晚年,大将田頵、安仁义、朱延寿等先后叛变。五
    代十国之时,大将杀元帅而自立之事累见不鲜,田頵这些人
    拥兵自雄,不免有自立为王之意,但一一为杨行密所平定。
    安仁义是沙陀人,神箭无双。欧阳修《五代史》中载称:






    “吴之军中,推朱瑾善槊,志诚(米志诚)善射,皆为第一,而
    仁义常以射自负,曰:‘志诚之弓,十不当瑾槊之一;瑾槊之
    十,不当仁义弓之一。’(恰似后人说:“天下文章在绍兴,绍兴文
    章以我哥哥为第一,我哥哥的文章常请我修改修改!”)每与茂章(王
    茂章)等战,必命中而后发,以此吴军畏之,不敢行近。行密
    亦欲招降之,仁义犹豫未决。茂章乘其怠,穴地道而入,执
    仁义,斩于广陵。”
    朱延寿是杨行密的小舅子,拥兵于外,将叛。杨行密假
    装目疾,接见朱延寿的使者时,常常东指西指,故意说错。有
    一日在房中行走,突然在柱子上一撞,昏倒于地,表示眼病
    重极。朱夫人扶他起身,杨行密良久方醒,流泪道:“吾业成
    而丧其目,是天废我也。吾儿子皆不足以任事,得延寿付之,
    吾无恨矣!”宣称朱延寿是他最最亲密的战友,决心指定他为
    接班人。朱夫人大喜,忙派人去召朱延寿来,准备接班。朱
    延寿不再怀疑,兴高采烈的来见姊夫。杨行密在寝室中接见,
    便在房门口杀了他,跟着将朱夫人也嫁给了别人。
    杀朱延寿这计策,颇有司马懿装病以欺曹爽的意味,这
    巧计是大将徐温手下谋士严可求所提出的,因此徐温得到杨
    行密的信任重用。杨行密病死后,长子杨渥继位,为徐温所
    杀,立杨行密次子隆演,吴国大权入于徐温之手。徐温的几
    个亲生儿子都没有甚么才能,徐温死后,大权落入他养子李
    昪(音卞,日光、光明、明白之意)手中。李昪夺杨氏之位自立,
    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大名鼎鼎的李后主,便是李昪的孙
    子。
    杨行密少年时为盗。欧阳修对他的总评说:“呜呼,盗亦






    有道,信哉!行密之书,称行密为人宽仁雅信,能得士心。其
    将蔡俦叛于庐州,悉毁行密坟墓(掘了他的祖坟),及俦败,而
    诸将皆请毁其墓以报之。行密叹曰:‘俦以此为恶,吾岂复为
    耶?’尝使从者张洪负剑而侍,洪拔剑击行密,不中,洪死,
    复用洪所善陈绍负剑不疑。又尝骂其将刘信,信忿,奔孙儒。
    行密戒左右勿追,曰:‘信岂负我者耶?其醉而去,醒必复来。’
    明日果来。行密起于盗贼,其下皆骁武雄暴,而乐为之用者,
    以此也。”
    徐温是私盐贩子出身,对待部下就不像杨行密这样豁达
    大度。他派刘信出战,一直担心他反叛。刘信知道了,心中
    很是生气,打了胜仗回来,徐温设宴慰劳,喝完酒后大家掷
    骰子赌博。欧史载称:“信敛骰子,厉声祝曰:‘刘信欲背吴,
    骰为恶彩,苟无二心,当成浑花。’温遽止之。一掷,六子皆
    赤。温惭,自以扈酒饮信,然终疑之。”刘信掷骰子大概会作
    弊,将这种反不反叛的大事,也用掷骰子来证明,而一把掷
    下去,六粒骰子居然掷了个满堂红,未免运气太好了。
    《江淮异人录》的作者吴淑是江苏南部丹阳人,属吴国辖
    地,所以对当地的异人奇行记载特详,他曾参加《太平御
    览》、《太平广记》等书的编纂。






    二十六潘扆
    据《南唐书》载,潘扆(音衣,室中门与窗之间的地方,称为扆)常
    在江淮之间往还,自称“野客”,曾投靠海州刺史郑匡国。郑
    匡国对他不大重视,让他住在马厩旁的一间小屋子里。有一
    天,潘扆跟了郑匡国到郊外去打猎。郑匡国的妻子到马厩中
    看马,顺便到潘扆的房中瞧瞧,见房中四壁萧然,床上只有
    一张草席,床边有一个竹箱,此外便一无所有。郑妻打开竹
    箱,见有两枚锡丸,也不知有甚么用处,颇觉奇怪,便盖上
    箱子而去。潘扆归来,大惊,骂道:“这女人是甚么东西!竟
    敢来乱动我的剑,幸亏我已收了剑光,否则她早已身首异处
    了。”
    有人将这话去传给郑匡国。郑匡国惊道:“恐怕他是剑客
    罢!”求他传授剑术。潘扆道:“姑且试试。”和他同到静院之
    中,从怀中摸出那两枚锡丸来,放在掌中,过得不久,手指
    尖上射出两道光芒,有如白虹,在郑匡国的头颈边盘旋环绕,
    铮铮有声不绝。郑匡国汗下如雨,颤声道:“先生的剑术神奇
    极了!在下今日大开眼界,叹观止矣。”潘扆哈哈一笑,引手
    以收剑光,复成锡丸。
    郑匡国上表奏闻南唐国主李昪,李昪召见潘扆,命他住
    在紫极宫中。潘扆过了数年,死在宫中。
    吴淑的《江淮异人录》中,也记有潘扆的故事。






    潘扆是大理评事潘鹏的儿子,年轻时住在和州,常到山
    中打柴贩卖,奉养父母。有一次过江到金陵,船停在秦淮口,
    有一老人求他同载过江。潘扆见他年老,便答应了。其时大
    雪纷纷,天寒地冻。潘扆买了酒和老人同饮。船到长江中流,
    酒已喝完了,潘扆道:“可惜酒买得少了,未能和老丈尽兴。”
    老人道:“我也有酒。”解开头巾,从发髻中取出一个极小的
    葫芦来,侧过小葫芦,便有酒流出。葫芦虽小,但倒了一杯
    又一杯,两人喝了几十杯,小葫芦中的酒始终不竭。潘扆又
    惊又喜,知道这位老丈是异人,对他更加恭敬了。到了对岸,
    老人对他说:“你奉养父母,身上又有道气,孺子可教。”于
    是授以道术。潘扆此后的行径便甚诡异,世人称他为“潘仙
    人”。
    有一次他到人家家中,见池塘水面浮满了落叶,忽然兴
    到,对主人道:“我玩个把戏给你瞧瞧。”叫人将落叶捞了起
    来,放在地下,霎时之间,树叶都变成了鱼,大叶子成大鱼,
    小叶子成小鱼,满地跳跃,把鱼投入池塘,又都成为落叶。
    他抓一把水银,在手掌之中捏得几捏,摊开手掌,便已
    变成银子。
    有一个名蒯亮的人,有一次到亲戚家作客,和几个亲友
    一起同坐聚谈。潘扆经过门外,主人识得他,便邀他进来,问
    道:“想烦劳先生作些法术以娱宾,可以吗?”潘扆道:“可以!”
    游目四顾,见门外铁匠铺中有一铁砧,对主人道:“用这铁砧
    可以变些把戏。”主人便去借了来。潘扆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
    子,将铁砧切成一片一片,便如是切豆腐一般,顷刻间将一
    个打铁用的大铁砧切成了无数碎片。座客尽皆惊愕。潘扆道:






    “这是借人家的,不可弄坏了他。”将许多碎片拼在一起,又
    变成一个完整无缺的大铁砧。宾主齐声喝采。
    他又从衣袖中取出一块旧的手巾来,说道:“你们别瞧不
    起这块旧手巾。若不是真有急事,求我相借,我才不借呢。”
    拿起手巾来遮在自己脸上,退了几步,突然间无影无踪,就
    此不见了。
    一本书他从未看过的,却能背诵。又或是旁人作的文稿,
    包封好了放在他面前,只要读出文稿的第一个字,他便能一
    直读下去,文稿中间有甚么地方涂改增删,他也一一照样读
    出来。诸如此类的行径甚多,后来却也因病而死。






    二十七洪州书生
    成幼文做洪州(即今江西南昌)录事参军的官,住家靠近
    大街。有一天坐在窗下,临街而观,其时雨后初晴,道路泥
    泞,见有一小孩在街上卖鞋,衣衫甚是褴褛。忽有一恶少快
    步行过,在小孩身上一撞,将他手中所提的新鞋都撞在泥泞
    之中。小孩哭了起来,要他赔钱。恶少大怒,破口而骂,哪
    里肯赔?小孩道:“我家全家今天一天没吃过饭,等我卖得几
    双鞋子,回家买米煮饭。现今新布鞋给你撞在泥里,怎么还
    卖得出去?”那恶少声势汹汹,连声喝骂。
    这时有一书生经过,见那小孩可怜,问明鞋价,便赔了
    给他。那恶少认这扫他面子,怒道:“他妈的,这小孩向我讨
    钱,关你屁事,要你多管闲事干么?”污言秽语,骂之不休。
    那书生怒形于色,隐忍未发。
    成幼文觉这书生义行可嘉,请他进屋来坐,言谈之下,更
    是佩服,当即请他吃饭,留他在家中住宿。晚上一起谈论,甚
    为投机。成幼文暂时走进内房去了一下,出来时那书生已不
    见了。大门却仍是关得好好的,到处寻他,始终不见,不禁
    大为惊讶。
    过不多时,那书生又走了进来,说道:“日间那坏蛋太也
    可恶,我不能容他,已杀了他的头!”一挥手,将那恶少的脑
    袋掷在地下。






    成幼文大惊,道:“这人的确得罪了君子。但杀人之头,
    流血在地岂不惹出祸来?”书生道:“不用担心。”从怀中取出
    一些药末,放在人头之上,拉住人头的头发搓了几搓,过了
    片刻,人头连发都化为水,对成幼文道:“无以奉报,愿以此
    术授君。”成幼文道:“在下非方外之士,不敢受教。”书生于
    是长揖而去。一道道门户锁不开、门不启,书生已失所踪。
    (出吴淑《江淮异人录》)
    杀人容易,灭尸为难,因之新闻中有灶底藏尸、箱中藏
    尸、麻包藏尸等等手法。中国笔记小说中记载有一妇人,杀
    人后将尸体切碎煮熟,喂猪吃光,不露丝毫痕迹,恰好有一
    小偷躲在床底瞧见,否则永远不会败露。英国电影导演希治
    阁(编按:即西区考克)所选谋杀短篇小说中,有一篇写凶
    手将尸体切碎喂鸡,想法和中国古时那妇人暗合。王尔德名
    著《道灵格雷的画像》中,凶手杀人后,胁迫化学师用化学
    物品毁灭尸体,手续既繁,又有恶臭,远不及我国武侠小说
    中以药末化尸为水的传统方法简单明了。章回小说《七剑十
    三侠》中的一枝梅,杀人后也以药末化尸为水。至于近代武
    侠小说和武侠电影,杀人盈野,行若无事,谁去管他尸体如
    何。






    二十八义侠
    有一个仕人在衙门中做“贼曹”的官(专司捕拿盗贼,略如
    警察局长)。有一次捉到一名大盗,上了铐镣,仕人独自坐在厅
    上审问。犯人道:“小人不是盗贼,也不是寻常之辈,长官若
    能脱我之罪,他日必当重报。”仕人见犯人相貌轩昂,言辞爽
    拔,心中已答允了,但假装不理会。当天晚上,悄悄命狱吏
    放了他,又叫狱吏自行逃走。第二天发觉狱中少了一名囚犯,
    狱吏又逃了,自然是狱吏私放犯人,畏罪潜逃,上司略加申
    斥,便即了案。
    那仕人任满之后,一连数年到处游览。一日来到一县,忽
    听人说起县令的姓名。恰和当年所释的囚犯相同,便去拜谒,
    报上自己姓名,县令一惊,忙出来迎拜,正是那个犯人。县
    令感恩念旧,殷勤相待,留他在县衙中住宿,与他对榻而眠,
    隆重款待了十日,一直没有回家。
    那一日县令终于回家去了。那仕人去厕所,厕所和县令
    的住宅只隔一墙,只听得县令的妻子问道:“夫君到底招待甚
    么客人,竟如此殷勤,接连十天不回家来?”县令道:“这是
    大恩人到了。当年我性命全靠这位恩公相救,真不知如何报
    答才是。”他妻子道:“夫君岂不闻大恩不报?何不见机而作?”
    县令不语久之,才道:“娘子说得是。”
    那仕人一听,大惊失色,立即奔回厅中,跟仆人说快走,






    乘马便行,衣服物品也不及携带,尽数弃在县衙之中。到得
    夜晚,一口气行了五六十里,已出县界,惊魂略定,才在一
    家村店中借宿。仆从们一直很奇怪,不知为何走得如此匆忙。
    那仕人歇定,才详述此贼负心的情由,说罢长叹,奴仆们都
    哭了起来。
    突然之间,床底跃出一人,手持匕首。仕人大惊。那人
    道:“县令派我来取君头,适才听到阁下述说,方知这县令如
    此负心,险些枉杀了贤士。在下是铁铮铮的汉子,决不放过
    这负心贼。公且勿睡,在下去取这负心贼的头来,为公雪冤。”
    仕人惊俱交集,唯唯道谢。此客持剑出门,如飞而去。
    二更时分,刺客奔了回来,大叫:“贼首来了!”取火观
    看,正是县令的首级。刺客辞别,不知所往。(出《源化记》)
    在唐《国史补》中,说这是汧汧国公李勉的事。李勉做
    开封尹时,狱囚中有一意气豪迈之人,向他求生,李勉就放
    了他。数年后李勉任满,客游河北,碰到了囚犯。故囚大喜
    迎归,厚加款待,对妻子道:“恩公救我性命,该如何报德?”
    妻曰:“酬以一千匹绢够了么?”曰:“不够。”妻曰:“二千匹
    够了么?”曰:“仍是不够。”妻曰:“既是如此,不如杀了罢。”
    故囚心动,决定动手,他家里的一名童仆心中不忍,告诉了
    李勉。李勉外衣也来不及穿,立即乘马逃走。驰到半夜,已
    行了百余里,来到渡口的宿店。店主人道:“此间多猛兽,客
    官何敢夜行?”李勉便将情由告知,还没说完,梁上忽然有人
    俯视,大声道:“我几误杀长者。”随即消失不见。天未明,那
    梁上人携了故囚夫妻的首级来给李勉看。
    这故事后人加以敷衍铺叙,成为评话小说,《今古奇观》






    中《李汧公穷途遇侠客》写的就是这故事。
    李勉是唐代宗、德宗年间的宗室贤相,清廉而有风骨。代
    宗朝,他代黎干(即前《兰陵老人》故事中的主角)为京兆尹(首
    都市长),其时宦官鱼朝恩把持朝政,任观军容使(皇帝派在军
    队中的总代表、总政治部主任),即使是大元帅郭子仪也对他十分
    忌惮。这鱼朝恩又兼管国子监(国立大学、高级干部学校校长)。
    黎干做京兆尹时,出力巴结他,每逢鱼朝恩到国子监去巡视
    训话,黎干总是预备了数百人的酒饭点心去小心侍候。李勉
    即任时,鱼朝恩又要去国子监了,命人通知他准备。李勉答
    道:“国子监是军容使管的。如果李勉到国子监来,军容使是
    主人,应当招待我。李勉忝为京兆尹,军容使若是大驾光临
    京兆衙门,李勉岂敢不敬奉酒馔?”鱼朝恩听到这话后,心中
    十分生气,可又无法驳他,从此就不去国子监了。但李勉这
    京兆尹的官毕竟也做不长。
    后来他做广州刺史。在过去,外国到广州来贸易的海船
    每年不过四五艘,由于官吏贪污勒索,外国商船都不敢来。
    《旧唐书·李勉传》说:“勉性廉洁,舶来都不检阅,故末年
    至者四千余。”促进国际贸易,大有贡献。他在广州做官,甚
    么物品都不买,任满后北归,舟至石门,派吏卒搜索他家人
    部属的行李,凡是在广州所买或是受人赠送的象牙、犀角等
    类广东物品,一概投入江中。
    德宗做皇帝,十分宠幸奸臣卢杞。有一天,皇帝问李勉
    道:“众人皆言卢杞奸邪,朕何不知?卿知其状乎?”对曰:
    “天下皆知其奸邪,独陛下不知,所以为奸邪也!”这是一句
    极佳的对答,流传天下,人都佩服他的正直。任何大奸臣,人






    人都知其奸,皇帝却总以为他是大忠臣。这可以说是分辨忠
    奸的简单标准。(另有一说,这句话是李泌对德宗说的。)






    二十九青巾者
    任愿,字谨叔,京师人,年轻时侍奉父亲在江淮地方做
    官。他读过一些书,性情淳雅宽厚,继承了遗产,家道小康,
    平安度日,也没有甚么大志,不汲汲于名利。
    熙宁二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任愿出去游街。但见人
    山人海,车骑满街,拥挤不堪。他酒饮得多了,给闲人一挤,
    立足不定,倒在一个妇人身上。那妇人的丈夫大怒,以为他
    有意轻薄,调戏自己妻子,拔拳便打。任愿难以辩白,也不
    还手招架,只好以衣袖掩面挨打。那人越打越凶,无数途人
    都围了看热闹。
    旁观者中有一头戴青巾之人,眼见不平,出声喝止,殴
    人者毫不理睬。青巾者大怒,一拳将殴人者击倒,扶着任愿
    走开。众闲人一哄而散。任愿谢道:“与阁下素不相识,多蒙
    援手。”青巾者不顾而去。
    数日后,任愿在街上又遇到了那青巾者,便邀他去酒店
    喝酒。坐定后,见青巾者目光如电,毅然可畏。饮了良久,任
    愿又谢道:“前日见辱于市井庸人,若不是阁下豪杰之士,谁
    肯仗义相助?”青巾者道:“小事一桩,何足言谢?后日请仁
    兄再到此一叙,由兄弟作个小东,务请勿却。”当下相揖而别。
    届时任愿去那酒店,见青巾者已先到了,两人拣了清静
    的雅座坐定,对饮了十几杯。青巾者道:“我乃刺客,有一大






    仇人,已寻了他数年,今日怨气方伸。”于腰间取出一只黑色
    皮囊,从囊中取出一个首级,用刀子将脑袋上的肉片片削下,
    一半放在任愿面前的盘中,笑道:“请用,不要客气。”任愿
    惊恐无已,不知所措。青巾者将死人肉吃得干干净净,连声
    劝客,任愿辞不能食。青巾者大笑,伸手到任愿盘中,将人
    肉抓过来又吃。食毕,用短刀将脑骨削成碎片,如切朽木,把
    碎骨弃在地下,再无人认得出这是死人的头骨。
    青巾者道:“我有术相授,你能学么?”任愿道:“不知何
    术?”青巾者道:“我能以药点铁成金,点铜成银。”任愿道:
    “在下在市上有一间先父留下来的小店,每日可赚一贯钱。我
    数日之家,冬天穿棉,夏天穿葛,酒肉无忧,自觉生活如此
    舒适,已然过分,常恐遇祸,怎敢再学先生的奇术?还望见
    谅。”青巾者叹服,说道:“像这样安分知命,毫不贪得之人,
    真是少有。你应当长寿才是。”取出一粒药,道:“服此药后,
    身强体壮,百鬼不近。”任愿和酒服了。两人直饮到深夜方散,
    以后便没再见他。(出《青琐高议》)






    三十淄川道士
    有一个名叫姜廉夫的人,一晚刚就枕安睡,听得喝道之
    声,一辆轿子忽然在堂前出现。轿中走出一名绝色女子,上
    堂向姜廉夫的母亲盈盈下拜,说道:“妾和郎君有姻缘之分,
    愿请一见。”姜廉夫听到了,欣然起身相见。他妻子见场面尴
    尬,便要避开。那女子道:“不要因我之故而令你们夫妻疏远,
    请姊姊不可见怪。”姜妻见她温柔可亲,心中很有好感。两人
    情如姊妹,相亲相爱。姜廉夫大享齐人之福。那女子对姜母
    服侍得尤其恭敬周到,全家上下,个个都喜欢她。
    到了端午节的前夕,那女子在一晚之间,做了一百个彩
    丝绣花荷包,绣功十分精致,人物、花草、题字,都认了出
    来,便如是名家的书画一般,分送给亲戚。得到的人无不赞
    叹,大家都称她为“仙姑”。
    过了不久,那女子忽向姜母道:“婆婆,媳妇面临大难,
    要到别地一避。”拜了几拜,出门而去。姜家全家都很惊惶,
    为她担忧,不知她有何灾难,是否能够避过。
    便在此时,有一名道人来到姜家,问姜廉夫道:“你满面
    都是晦气之色,奇祸将至,那是甚么缘故?”姜廉夫将经过情
    形都对他说了。道士命他在净室中预备一张榻。第二天道士
    又来,叫姜廉夫在榻上安卧,不可起身,又叮嘱家人上午千
    万不可开门,到正午才开。






    过了良久,姜廉夫忽觉寒气逼人,只听得刀剑相交之声
    铮铮不绝。他心中大惧,蒙被而睡,猛听得砰的一声,有物
    坠入榻底,他也不敢去看。到得正午,姜家开门,道士来到,
    姜廉夫出门相迎。道士笑道:“危险过去了!”同去看榻下所
    坠之物,却是一个髑髅(骷髅头,髑音独),有五斗的米斛那
    么大,道士从药箱中取出药末,撒在髑髅上,髑髅便即化而
    为水。
    姜廉夫问:“那是甚么怪物?”道士道:“我和那美貌女子
    都是剑仙。这女子先和一人相好,忽然抛弃了他,来跟你相
    好。那人大是愤怒,要来杀你二人。我和那女子一向很有交
    情,因此出力救你。总算侥幸成功,我去也!”
    道士刚去,女子便即回来,与姜廉夫同居如初。(出《诚斋
    杂记》)
    女剑仙水性杨花,男剑仙争风吃醋,都不成话。所以任
    渭长的评话说:“髑髅尽痴,剑仙如斯!”






    三十一侠妇人
    董国庆,字元卿,饶州德兴(在今江西省)人,宋徽宗宣
    和六年进士及第,被任为莱州胶水县(在今山东省)主簿。其
    时金兵南下,北方交兵,董国庆独自一人在山东做官,家眷
    留在江西。中原陷落后,无法回乡,弃官在乡村避难,与寓
    所的房东交情很好。房东怜其孤独,替他买了一妾。
    这妾侍不知是哪里人,聪明美貌,见董国庆贫困,便筹
    划赚钱养家,尽家中所有资财买了七八头驴子、数十斛小麦,
    以驴牵磨磨粉,然后骑驴入城出售面粉,晚上带钱回家。每
    隔数日到城中一次。这样过了三年,赚了不少钱,买了田地
    住宅。
    董与母亲妻子相隔甚久,音讯不通,常致思念,日常郁
    郁寡欢。妾侍好几次问起原因。董这时和她情爱甚笃,也就
    不再隐瞒,说道:“我本是南朝官吏,一家都留在故乡,只有
    我孤身漂泊,茫无归期。每一念及,不禁伤心欲绝。”妾道:
    “为何不早说?我有一个哥哥,一向喜欢帮人家忙,不久便来。
    到那时可请他为夫君设法。”
    过了十来天,果然有个长身虬髯的人到来,骑了一匹高
    头大马,带着十余辆车子。妾道:“哥哥到了!”出门迎拜,使
    董与之相见,互叙亲戚之谊,设筵相请。饮到深夜,妾才吐
    露董日前所说之事,请哥哥代筹善策。






    当时金人有令,宋官逃匿在金国境内的必须自行出首,坦
    白从宽,否则被人检举出来便要处死。董已泄漏了自己身分,
    疑心二人要去向官府告发,既悔且惧,抵赖道:“没有这会事,
    全是瞎说!”
    虬髯人大怒,便欲发作,随即笑道:“我妹子和你做了好
    几年夫妻,我当你是自己骨肉一般,这才决心干冒禁令,送
    你南归。你却如此见疑,要是有甚么变化,岂不是受你牵累?
    快拿你做官的委任状出来,当作抵押,否则的话,天一亮我
    就缚了你送官。”董更加害怕,料想此番必死无疑,无法反抗,
    只好将委任状取出交付。虬髯人取之而去。董终夜涕泣,不
    知所措。
    第二天一早,虬髯人牵了一匹马来,道:“走罢!”董国
    庆又惊又喜,入房等妾同行。妾道:“我眼前有事,还不能走,
    明年当来寻你。我亲手缝了一件衲袍(用布片补缀缝拼而成的袍
    子)相赠。你好好穿着,跟了我哥哥去。到南方后,我哥哥或
    许会送你数十万钱,你千万不可接受,倘若非要你收不可,便
    可举起衲袍相示。我曾于他有恩,他这次送你南归,尚不足
    以报答,还须护送我南来和你相会。万一你受了财物,那么
    他认为已是够报答,两无亏欠,不会再理我了。你小心带着
    这件袍子,不可失去。”
    董愕然,觉得她的话很是古怪,生怕邻人知觉报官,便
    挥泪与妾分别。上马疾驰,来到海边,见有一艘大船,正解
    缆欲驶。虬髯客命他即刻上船,一揖而别。大船便即南航。董
    囊中空空,心下甚窘,但舟中人恭谨相待,敬具饮食,对他
    的行纵去向却一句也不问。






    舟行数日,到了宋境,船刚靠岸,虬髯人早已在水滨相
    候,邀入酒店洗尘接风,取出二十两黄金,道:“这是在下赠
    给太夫人的一点小意思。”董记起妾侍临别时的言语,坚拒不
    受。虬髯人道:“你两手空空的回家,难道想和妻儿一起饿死
    么?”强行留下黄金而去。董追了出去,向他举起衲袍。虬髯
    人骇诧而笑,说道:“我果然不及她聪明。唉,事情还没了结,
    明年护送美人儿来给你罢。”说着扬长而去。
    董国庆回到家中,见母亲、妻子、和两个儿子都安好无
    恙,一家团圆,欢喜无限,互道别来情由。他妻子拿起衲袍
    来细看,发觉布块的补缀之处隐隐透出黄光,拆开来一看,原
    来每一块缝补的布块中都藏着一片金叶子。
    董国庆料理了家事后,到京城向朝廷报到,被升为宜兴
    尉。第二年,虬髯人果然送了他爱妾南来相聚。
    丞相秦桧以前也曾陷身北方,与董国庆可说是难友,所
    以特别照顾,将董国庆失陷在金国的那段时期都算作是当差
    的年资,不久便调他赴京升官,办理军队粮饷的事务,数月
    后便死了。他母亲汪氏向朝廷呈报,得自宣教郎追封为朝奉
    郎,并任命他儿子董仲堪为官,那是绍兴十年三月间之事。
    (出洪迈《夷坚志》)
    故事中提到了秦桧。乘这机会谈谈这个历史上有名的奸
    相。
    秦桧,字会之,建康(今南京)人。在靖康年间,他是有
    名的主战派。皇帝派他随同张邦昌去和金人讲和,秦桧道:
    “是行专为割地,与臣初议矛盾,失臣本心。”坚决不去。后
    来金人要求割地,皇帝召开廷议,重臣大官中七十人主张割






    地,三十六人反对,秦桧是这三十六人的首领。
    后来金兵南下,汴京失守,徽钦二帝被掳,金人命百官
    推张邦昌为帝。“百官军民皆失色不敢答”。秦桧大胆上书,誓
    死反对,其中说道:“桧荷国厚恩,甚愧无报,今金人拥重兵,
    临已拔之城,操生杀之柄,必欲易姓,桧尽死以辨。”书中大
    骂张邦昌:“张邦昌在上皇时,附会权幸,共为蠹国之政。社
    稷倾危,生民涂炭,固非一人所致,亦邦昌为之也。天下方
    疾之如仇雠。若付之土地,使主人民,四方豪杰必共起而诛
    之。”书中又称:“必立邦昌,则京师之民可服,天下之民不
    可服;京师之宗子可灭,天下之宗子不可灭。桧不顾斧钺之
    诛,言两朝之利害,愿复嗣君位,以安四方。”在那样的局面
    之下,敢于发如此大胆的议论,确是极有风骨,天下闻之,无
    不佩服。
    后来金人终于立张邦昌为帝,掳了秦桧北去。
    秦桧被俘虏这段期间,到底遭遇如何,史无可考,但相
    信一定是大受虐待,终于抵抗不了威胁,屈膝投降。一般认
    为,他所以得能全家南归,是金人暗中和他有了密约,放他
    回来做奸细的。金人当然掌握了他投降的证据和把柄,使他
    无法反悔,从此终身成为金国的大间谍。由于他以前所表现
    的气节,所以一到朝廷,高宗就任他为礼部尚书。
    秦桧当权时力主和议,但真正决定和议大计的,其实还
    是高宗自己。当时文臣武将,大都反对与金人讲和。《宋史·
    秦桧传》有这样一段记载:绍兴八年“十月,宰执入见,桧
    独身留言:‘臣僚畏首尾,多持两端,此不足与断大事。若陛
    下决欲讲和,乞专与臣议,勿许群臣预。’帝曰:‘朕独委卿。’






    桧曰:‘臣亦恐未便,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别奏。’又三日,
    桧复留身奏事。帝意欲和甚坚,桧犹以为未也,曰:‘臣恐别
    有未便,欲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别奏。’帝曰‘然。’又三
    日,桧复留身奏事如初,知上意确不移,乃出文字,乞决和
    议,勿许群臣预。”
    这段文字记得清清楚楚,说明了谁是和议的真正主持人。
    一般所谓奸臣,是皇帝糊涂,奸臣弄权。但高宗一点也不糊
    涂,秦桧只是迎合上意,乘机揽权,至于杀岳飞等等,都不
    过是执行高宗的决策,而这样做,也正配合了他作为金国大
    间谍的任务。
    周密的《齐东野语》中,记述了两个大官拍秦桧马屁的
    手法,可看到当时官场的风气:
    方德带兵驻在广东,特制了一批蜡烛,烛里藏以名贵香
    料,派人送给秦桧,厚贿相府管家,请他设法让秦桧亲自见
    到。管家叫使者在京等候机会。有一日,秦桧宴客,大张筵
    席之际,管家禀告:“府中蜡烛点完了,恰好广东经略送了一
    盒蜡烛来,还未敢开。”秦桧吩咐开了来点,蜡烛一燃,异香
    满堂,众宾大悦。秦桧见此烛贵重,一点其数,共是四十九
    枝,心下奇怪为何不是整数,叫送礼的使者来问。使者道:
    “经略专门造了这批蜡烛献给相爷,香料难得,共只造了五十
    枝,制成后恐怕不佳,点了一枝试验,所以只剩了四十九枝。
    数目零碎,但不敢用别的蜡烛充数。”秦桧大喜,认为方德奉
    己甚专,又不敢相欺,不久便升他的官。
    另有一个郑仲,在四川做宣抚使。秦桧大起府第,高宗
    亲题“一德格天”四字,作为楼阁的匾额。格天阁刚刚完工,






    郑仲的书信恰好到来,呈上地毯一条,极尽华贵之能事。秦
    桧命将地毯铺在格天阁中,不料大小尺寸竟丝毫不错,刚好
    铺满。秦桧默然不语,心下大为不满,过不多时,便借故将
    郑仲撤职查办。郑仲造这条地毯,当然是事先暗中查明了格
    天阁地板的大小尺寸。秦桧自己是大特务头子,对于郑仲这
    种调查窥察他私事的特务手段,自是十分憎恶。
    秦桧一直到死,始终得高宗的信任宠爱,自然是深通做
    官之道。《鹤林玉露》中记载有一个小故事:秦桧夫人到宫内
    朝见,皇太后说起近来很少吃到大的子鱼。(不知是甚么鱼,一
    定是当时杭州最名贵的鱼。)秦夫人说:“臣妾家里倒有,明天呈
    奉一百条来给太后。”回家后告知了丈夫。秦桧大急,知道这
    一下可糟了,皇太后吃不到好鱼,自己家里却随随便便就拿
    出一百条来,岂不是显得自己的享受比皇帝、皇太后还好得
    多?秦桧的妻子王氏生性阴险,传说她参与杀岳飞之谋,以
    “捉虎易,放虎难”六字,促使秦桧下定决心,终于害死岳飞,
    然而讲到做官的法门,究竟不及老奸巨猾的丈夫了。秦桧和
    门客商议一番之后,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第二天送了一百
    条青鱼进宫去。青鱼是普通的贱鱼。皇太后哈哈大笑,说道:
    “我早说这秦老太婆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果然不错。青鱼
    和子鱼形状有些相似,味道可大不相同,只不过鱼身大而已。”
    这件趣事自必传入皇帝耳中,母子两人取笑秦桧是乡下人之
    余,觉得他忠厚老实,生活朴素,对他自又多了几分好感。倘
    若送进宫去的真是一百条子鱼,秦桧的相位不免有些危险了。
    秦桧当国凡十九年,他任内自然是坏事做尽。据《宋史
    ·秦桧传》记载,有不少作为是很具典型性的。《宋史》是元






    朝右丞相脱脱等所修,以异族人的观点写史,不至于故意捏
    造事实来毁谤秦桧。下面是《秦桧传》中所记录的一些事例。
    高宗和金人媾和,割地称臣,民间多大愤。太学生张伯
    麟在壁上题词:“夫差,尔忘越王杀尔父乎?”有人告发,被
    捉去打板子,面上刺字,发配充军。夫差之父与越王战,受
    伤而死,夫差为了报仇,派人日夜向他说这句话,以提高复
    仇的决心。张伯麟在壁上题这句话,当然是借古讽今,讥刺
    高宗忘了父亲徽宗被金人所掳而死的奇耻大辱。
    秦桧下令禁止士人撰作史书,于是无耻文人纷纷迎合。司
    马光的不肖曾孙司马攸上书,宣称《涑水纪闻》一书,不是
    他曾祖的著作。吏部尚书李光的子孙,将李光的藏书万卷都
    烧了,以免惹祸。可是有一个名叫曹泳的人,还是告发李光
    的儿子李孟坚,说他读过父亲所作的私史,却不自首坦白。于
    是李孟坚被充军,朝中大官有八人受到牵累。曹泳却升了官。
    “察事之卒,布满京城,小涉讥议,即捕治,中以深文。”
    所谓“中以深文”,即以胡乱罗织的罪名,加在乱说乱讲之人
    的身上。
    有一个名叫何溥的人,迎合秦桧,上书,说程颐、张载
    这些大理学家的著作是“专门曲学”,须“力加禁绝”,“人无
    敢以为非”。
    许多文人学士纷纷撰文作诗,歌颂秦桧的功德,称为
    “圣相”。若是拿他来和前朝贤相相比,便认为不够,必须称
    之为“元圣”。秦桧“晚年残忍尤甚,数兴大狱,而又喜谀佞,
    不避形迹。”不论赞他如何如何伟大英明,他都毫不怕丑,坦
    然而受,视力当然。“凡一时献言者,非诵桧功德,则讦人语






    言,以中伤善类。欲有言者,恐触忌讳,畏言国事。”
    “一时忠臣良将,诛锄略尽。其顽钝无耻者率为桧用,争
    以诬陷善类为功。其矫诬也,无罪可状,不过曰‘谤讪’、曰
    ‘指斥’、曰‘立党沽名’、甚则曰‘有无君心’。”说人内心不
    尊敬皇帝,也算是罪状。
    《续资治通鉴》中说秦桧“初见财用不足,密谕江浙监司
    暗增民税七八,故民力重困,饥死者众。又命察事卒数百游
    市间,闻言其奸恶者,即捕送大理狱杀之;上书言朝政者,例
    贬万里外。日使士人歌诵太平中兴之美。士人稍有政声名誉
    者,必斥逐之。”
    善政有“道统”,恶政也有“道统”。






    三十二解洵妇
    解洵前半段的遭遇,和《侠妇人》中的董国庆很相似。他
    也是宋朝的官吏,北方土地沦陷后,陷在金人占领区中,无
    法归乡,很是痛苦,后来得人介绍,娶了一妾。那妾带来了
    不少钱,解洵才有好日子过。有一年重阳日,他思念前妻,落
    下泪来。那妾很是同情,便替他筹划川资,一同南归。那妾
    很是能干,一路上关卡盘查,水陆风波,都由她设法应付过
    去。
    回到家后,解洵的哥哥解潜已因军功而做了将军。兄弟
    相见,十分欢喜。解潜送了四个婢女给弟弟。解洵喜新厌旧,
    宠爱四婢,疏远冷落了那妾。有一天,解洵和妾饮酒,两人
    都有了醉意,言语冲突起来。那妾道:“当年你流落在北方,
    有一餐没一餐的,倘若没有我,只怕这时候早饿死了。今日
    一旦得志,便忘了从前的恩义,那可不是大丈夫之所为。”解
    洵大怒,三言两语,便出拳打去。那妾只是冷笑,也不还手。
    解洵仍是不住乱打乱骂。
    那妾站起身来,突然之间,灯烛齐熄,寒气逼人,四名
    婢女都吓得摔倒在地。过了良久,点起灯烛看时,见解洵死
    在地下,脑袋已被割去。那妾却不知去向。
    解潜得报大惊,派了三千名官兵到处搜捕,始终不见下
    落。






    解潜是南宋初年的好官,绍兴年间做荆南镇抚使,募人
    开垦荒田,成绩极好,增加了大量粮食生产,是南宋垦荒屯
    田政策的创导者。他病重时,张九成去探望。解潜流泪说:
    “我生平立誓要和金贼战死于疆场之上,哪知不能如愿。”说
    罢就死了。
    张九成是南宋的忠义之臣,为人正直,毕生和秦桧作对。
    秦桧当权时,张九成被贬在南安,到秦桧死后才出来做官,后
    来追赠太师。他既和解潜交好,可见解潜也是忠义之士。
    张九成是杭州人,绍兴壬子年状元。对策时论到刘豫(金
    人设立的傀儡皇帝)说:“臣观金人有必亡之势,中国有必兴之
    理。夫好战必亡,失其故俗必亡,人心不服必亡,金皆有焉。
    刘像背叛君亲,委身夷狄,黠雏经营,有同儿戏,何足虑哉?”
    这篇策论传到了汴梁,刘豫见了大恨,派刺客来行刺,但张
    九成不以为意,时人都佩服他的胆识。
    这篇策论却也引起了一个可笑谣言。有一天高宗向群臣
    说:“有人从汴梁逃回来,说张九成在刘豫那里做官,真是奇
    怪。”一个臣子奏称:“张九成在盐官县(今浙江海宁)做官,离
    杭州不到一百里,两天前还刚有文书来。”原来张九成那篇策
    论痛骂刘豫,在汴梁传诵很广,有人一知半解,把刘豫和张
    九成两个名字拉在一起,以为张九成在刘豫手下做官。
    张九成状元及第后,第二年娶马氏为继室。马氏是寡妇,
    本有个儿子,再嫁后孩子由婆婆龚氏抚养。马氏嫁给张九成
    后过得两年逝世。张九成去会见龚氏,照料妻子和前夫所生
    的儿子。龚氏老太太逝世后,张九成替她作墓志,详细叙述
    马氏再嫁的事实,并不讳言。时人都佩服他的坦白和厚道






    (见《画影》)。他的作风和解洵刚好是两个极端。






    三十三角巾道人
    浙江衢州人徐逢原,住在衢州峡山,少年时喜和方外人
    结交。有一个道士,名叫张淡道人,在他家中住,巾服萧然,
    只戴一顶青色角巾,穿一件夹道袍,并无内衣,虽在隆冬,也
    不加衣。每逢明月之夜,携铁笛至山间而吹,至天晓方止。
    徐逢原学易经,有一次闭门推演大衍数,不得其法。张
    淡道人在隔室叫道:“秀才,这个你是不懂的,明天我教你罢。”
    第二天便数他轨析算步之术,凡是人的生死时日,以及用具、
    草木、禽兽的成坏寿夭,都能立刻推算出来,和后来的结果
    相对照,丝毫不差。
    这道人最喜饮酒,时时入市竟日,必大醉方归,囊中所
    带的钱,刚好足够买醉,日子过得无挂无碍。人家都说他有
    烧铜成银之术。徐逢原要试他酒量到底如何,请了四个酒量
    极好之人来和他同饮,自早饮到晚,四人都醉倒了,张淡还
    是泰然自若,回到室中。有人好与去偷看,只见他用脚勾住
    墙头,头上足下的倒挂在墙上,头发散在一只瓦盆之中,酒
    水从发尾滴沥而出,流入瓦盆。
    道人有一幅牛图,将图挂在墙上,割了青草放在图下,过
    了半天去看时,青草往往已被牛吃完了,或者是吃了一大半,
    而图下有许多牛粪。
    道人有一徒弟,是个头陀。有一次张淡道人将那幅牛图






    送了给他,又命他买火麻四十九斤,绞成大索,嘱咐道:“我
    将死了,死后勿用棺材殓葬,只用火麻绳将我尸身从头至脚
    的密密缠住,在罗汉寺寺后空地掘一个洞埋葬。每过七天,便
    掘开来瞧瞧。”头陀答应了。果然道人不久便死,头陀依照指
    示办事,过了七日,掘开来看,见道人的尸体面色红润。如
    此每过七日,就发掘一次,到四十九日后第七次掘开来时,穴
    中只余麻绳和一双破鞋,尸身已不见了。
    徐逢原曾赠他一首诗,曰:“铁笛爱吹风月夜,丧衣能御
    雪霜天。伊予试问行年看,笑指松筠未是坚。”张淡道人用一
    匹绢来写了这首诗,笔力甚伟。(出洪迈《夷坚志》)
    这张淡道人只不过是方士之类的人物,并不是甚么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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